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国士无双   作者:骁骑校   第一卷 旧京   第一章 邂逅旧帝都   民国八年冬(1919年元月),北京。   天阴沉沉的,前门火车站外密密匝匝的停满了人力车和马车,车夫们抄手缩脖,坐在洋车水簸箕的脚垫上东拉西扯着。马路边残雪犹在,远处的正阳门箭楼巍峨耸立,呈现着旧帝都的气派与凋敝。   从奉天开来的火车进站了。巨大的火车头下面,钢制曲轴和连杆有节奏地摆动着,带动红色车轮缓缓前行,大团的蒸汽散发出来,月台上白雾朦朦。三等车厢的门打开,戴金箍帽的列车员拿着小旗子先跳下来,然后是扛着大包袱小行李穿着臃肿冬装的关外旅客。   陈子锟扛着他的铺盖卷跳下了火车,没急着往出站口走,先走到火车头旁边,认真端详着这个粗犷邪恶的钢铁庞然大物。   “妈了个巴子的,这大铁疙瘩怎么这么大劲?”他摘下狗皮帽子挠了挠乱蓬蓬的头发,发出由衷的惊叹。   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兴冲冲的跑了过来,站在火车头旁用吴侬软语大呼小叫,绒线虎头帽下一张粉嫩的小脸红扑扑的,嘴里喊着:“阿姐快来看,好白相啊!”他只顾着回头叫嚷,没注意已经到了月台边沿,突然脚下一空,胳膊已经被一双有力的大手牢牢抓住。   “留神!”眼看小男孩就要掉下月台,陈子锟一把拽住了他。   小男孩的姐姐匆匆追来。这是个身材娇小的圆脸少女,十六七岁年纪,阴丹士林蓝布棉袍,脖子上围着一条长长的雪白毛线围巾,遮住了嘴巴和鼻子,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弯弯的像是含着笑。   长白山林海雪原中哪见过这种纤细灵巧的少女,陈子锟的目光立刻凝固了。   “谢谢。”少女声音又软又糯,余音袅袅。   发花痴中的陈子锟傻乎乎的挠挠头,竟然说不出话来,眼睁睁地看着那少女拉着小男孩走远了,蓝色的身影苗条的象棵小柳树。   “妈了个巴子的,人家和你说谢谢,都不知道客套两句,搭讪搭讪,真是废物!”陈子锟抬手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子。   远处姐弟俩的父母正在和车站搬行李的仆役讨价还价,地上堆着两个大藤条箱和几只皮箱、布包袱,先生斯斯文文的,长袍眼镜,太太一身裘皮,高颧骨薄嘴唇,风韵犹存,还有一个粗手大脚的老妈子跟在后面。   看见一双儿女回来,太太劈头骂那少女:“让侬看好阿弟,侬做啥去了,火车站人交关多,伊让人拐走哪能办?”   少女低着头捻着衣角不说话。这时先生和仆役讲好了价格,温和的说道:“好了,好了,陈先生还在等我们,走吧。”   一家人向出站口走去,没人留意身后几丈远的地方鬼鬼祟祟跟着一个背着铺盖卷戴狗皮帽子的家伙。   出站口熙熙攘攘围了很多人,少女一家人此时正被堵在门口,车站里人头攒动,少女紧拉着弟弟的手,太太小声和老妈子嘀咕着什么,脸上阴云密布的似乎很不高兴,先生热得眼镜上起了雾,正摘下来擦拭的时候,一个戴礼帽的白面汉子叫嚷着:“别挤别挤,”脚下却不停步,撞了先生一下后摘了礼帽客气道:“对不住您呢。”一嘴地道的京师口音。   “不碍的。”先生的国语带着明显的南方味道。   白面汉子扭头便走,朝暗处的同伙得意的笑了笑,忽然一只铁钳般的手揪住了他的脖子,想回头又回不了,眼睁睁的看着另一只手伸进自己怀里把刚到手还没捂热的皮夹子抽了出来。   那只手松开了,白面汉子扭头一看,居然是个人高马大的关外汉子。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这口气他咽不下,刚要生事,忽然看到后面走来一个穿蓝灰军装的大兵,他知道那是交通部护路军的兵,和自己的靠山车站警察署向来不对付,于是赶紧偃旗息鼓,说了声“小子你有种”,赶紧转身走了。   少女一家人出了车站,一位穿呢子大衣的男子迎上来笑道:“之民兄,你终于到了,我是望穿秋水啊。”   先生亦笑道:“仲甫兄别来无恙,我看你是风采依旧啊,这是贱内,还有我的一双儿女。”   又给太太介绍:“这位是我常跟你提起的北京大学文科学长陈独秀先生。”   太太见来者是个体面教授,烦恼一扫而光,温婉笑道:“陈教授侬好,我们家老林经常提起你,都听成熟人了,文静,文龙,叫人。”   “陈伯伯好。”一双儿女乖巧伶俐的喊道。   陈独秀爽朗大笑,林先生也开怀大笑起来,忽然看到帮他们搬行李的仆役在一旁卑微的陪笑着,赶忙道:“哦,忘了给你钱了。” 伸手去怀里掏,哪里还有钱包的影子。   “哎呀糟了,皮夹子里有教育部的任命书,还有二百元钞票,这这这,这可如何是好。”林先生急的汗都下来了。   “侬哪能嘎不当心!”太太柳眉倒竖,当场发飙。   “先生,你的皮夹子掉了。”后面走过来一个蓬头垢面满脸胡须的汉子,把钱包递了过来。林先生慌忙接了道:“谢谢你。”从皮夹子里抽出两张交通银行发行的一元票子递过去。   汉子看也不看钞票,大义凛然道:“下次小心。”   太太将林先生拿着钞票的手按了下去,换了笑容道:“谢谢侬啊。”   少女和小男孩也很有家教的跟着说:“谢谢阿叔。”   陈子锟本来还得意洋洋的心像是被泼了一瓢冷水,阿叔,我有那么老么?他抚摸着自己一脸的胡子黯然神伤,本来预备好的搭讪词儿全忘了,只好板着脸一抱拳,故作豪爽的大步离去。   林先生望着他的背影赞道:“故教化之行也,建首善,自京师始。北京果然是首善之地啊。”   陈独秀道:“之民兄的国学底子如此深厚,不如来我们北大当个教授吧。”   “有仲甫兄在,我岂敢班门弄斧,在教育部任一小吏足矣。”林先生笑道。   “别耽误了,我们回去吧,房子已经准备好了,就在石驸马大街后宅胡同……”陈独秀帮忙提起一只皮箱,招手喊了三辆人力车过来。   不远处装着整理铺盖的陈子锟把这个地址默默记在了心里。   第二章 关外来的土匪   前门火车站正对着正阳门的城门楼和箭楼,箭楼西侧是正阳门西站,京汉线的始发站,夹在两个火车站之间的正阳门广场热闹无比,车水马龙,洋车骡车和行人穿梭来往,夕阳给箭楼宏伟的身影镶上了一层金边,陈子锟呆呆的望着这栋壮丽无比的建筑,似乎被它的威严所压倒。   “妈了个巴子的,这就是传说中的京城啊。”陈子锟从老羊皮袄里摸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来,四下里张望,想找个人问问这纸上的地址该怎么走。   他的目光被出站口旁边值班室里的一幕吸引住了,再也挪不开步子,屋里一个穿蓝灰军装的小勤务兵正在拆装手枪。   这是一把大沽造船所出的大镜面匣子,工艺精湛,全枪不用任何销子,全凭零部件啮合紧密,质量堪比德国毛瑟原厂货,在关外没有二百块大洋拿不下来,可是这个勤务兵把大镜面拆散擦拭干净重新装上之后,还有一个青铜柱状零件孤零零躺在桌子上。   勤务兵急的满头是汗,桌子上还摆着英式的双扣宽皮军官武装带和褐色的皮枪套,已经被鸡油擦得锃亮,看来是这个小兵在帮长官整理内务的时候顺便把枪给拆了却又装不上了。   “我来!”早已按捺不住的陈子锟推门进来,二话不说把枪抄在手里,勤务兵惊呆了,一时间手足无措,只见那不速之客双手翻飞,瞬间就把大镜面拆成了一堆零件, 把桌上的柱状零件塞进一根弹簧,然后又飞速把这堆零件组装成枪,连续扳起击锤扣动扳机,大镜面优质的金属部件互相撞击发出清脆的铿锵之声。   “兄弟,那是击锤簧顶头,下次别忘了。”陈子锟把大镜面在手指上转了几圈,恋恋不舍地倒持枪管递过去。   勤务兵傻乎乎的接过大镜面,刚想说话,那人已经大踏步的走了。   “妈了个巴子的,说过多少次要低调低调,你就是忍不住要显摆啊。”陈子锟走的飞快,生怕那勤务兵追上来,能玩枪玩得这么利索的人,不是吃粮当兵的就是土匪,自己这副德行肯定不是前者,在京城这种军警云集的地方露了相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情。   正往前走,身后传来低低的声音,“哎,大个子,小心点,马三儿他们要找你麻烦。”回头一看,是个瘦小的少年,正蹲在地上捡烟头,微微抬起的脸上挂着一行清鼻涕,手上满是冻疮,抱着的洋铁罐里已经有了半罐烟蒂。   陈子锟向他投去感谢的一瞥,却并没有逃走,而是走向了车站旁的一条胡同,后面远远跟着的几个家伙对视一眼,尾随了过去。   胡同里僻静无人,陈子锟把铺盖卷和褡裢袋往地上一丢,褡裢袋落在冻得挺硬的地上,发出咣铛铛银洋撞击的声音,起码几十块。   “哥儿几个亮相吧,别藏着掖着的,没意思。”陈子锟活动着手脚,在做热身运动。   四个黑影晃悠悠的出现了,为首一个黑胖子,满脸横肉,一身江湖气。   “小子,跟爷叫板不是,到了马三爷的地面上,就得守我的规矩,今天你坏了我弟兄的生意,说道说道吧。”黑胖子混迹前门火车站一带,见多识广,看这年轻人的架势就知道是个跑江湖的,所以先拿话试他。   陈子锟一指地上的褡裢袋:“少废话,不服就练练,打赢老子,这里面五十块现洋都是你的,打不赢老子,趁早滚他妈的蛋。”   此言一出,马三爷大怒,摆手道:“皮猴,你上。”   皮猴就是刚才偷包的那个白面汉子,他呸呸朝手掌心吐两口唾沫,摩拳擦掌气势汹汹走到小伙子跟前,看到对方比自己高出一个头来,忽然又胆怯了,灰溜溜的回来对黑胖子说道:“三爷,借家伙使使。”   三爷掏出牛耳尖刀丢过去,皮猴接了刀,胆气大盛,却见对面那小子从老羊皮袄里抽出一把雪亮的单刃偏锋长刀来,足有一尺半,刀身狭长,血槽很深,水月灯下闪着寒光,长刀在手上灵巧的打了个转,看来是个用刀的行家。   皮猴再次傻眼,马三爷也皱起了眉头,他们是混火车站的扒手,欺负老实巴交人生地不熟的外乡旅客还行,真遇上硬茬子只能绕着走,可是今天竟然栽在一个叫花子似的家伙手里,这口气实在咽不下。   正在骑虎难下之际,忽然远处响起喊声:“巡警来了!”   马三爷等人就坡下驴,一拱手道:“小子,下次别犯到爷的手上,咱们后会有期。”说完脚底抹油溜了。   陈子锟捡起褡裢袋,鄙夷的望着他们的背影哼了一声,刚才那个捡烟头的少年从暗处跑了出来,一挑大拇指:“大个,你真有种,一个对四个。”   “巡警没来啊?”陈子锟看看少年的身后,恍然大悟,郑重道:“谢谢你,兄弟。”   “我叫小顺子,你呢?”少年呲牙一笑。   “我叫陈子锟。”   正阳门东车站钟楼上的大自鸣钟敲响了,嗡嗡的一声连着一声,压过了小顺子说话的声音。   “陈大个,你从哪儿来?”   “什么?”   “我问你,你从哪儿来。”小顺子凑近陈子锟,大声问道。   “我从奉天来北京投亲。”   “你亲戚在哪儿,我带你去。”小顺子自告奋勇。   陈子锟拿出一张字条,小顺子接过来,很幸运,上面的字他居然大部分都认识。   “东安市场甲肆拾叁号南北货陈永仁掌柜,嗨,不巧,这个钟点东安市场关门了,去了也找不着,不如你先找个地方住下,吃顿饭,等明儿再去投亲。”小顺子说这话时,眼神有些闪烁。   “行。”陈子锟说。   小顺子松了一口气,喜笑颜开:“好嘞,你想吃什么,老豆腐还是卤煮火烧?”   陈子锟问:“哪个好吃?”   “都好吃。”小顺子咽了一口馋涎。   “那就都吃。”   “好嘞,我领你去。”   天慢慢的黑了下来,路边的煤气灯陆续亮了起来,两人沿着正阳门外大街一边溜达一边唠着嗑。   “陈大个,你那把短剑什么来头?”   “那不是短剑,是刺刀,小日本子金钩快枪上的刺刀,见过血的。”   “啊,你杀过人?”   “没有,我是做买卖的学徒,带这玩意防身用的。”陈子锟有点心虚,赶紧掩饰。   “哦,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你是……”   “是什么?”陈子锟警惕的握住了刀柄。   第三章 双枪快腿小白龙   “我还以为你是逃兵呢,让宪兵队逮着可不是闹着玩的。”小顺子随口道。   陈子锟松了口气,握着刀柄的手也松开了。   一个挑担的小贩吆喝着老豆腐走了过来,小顺子叫住他:“来两碗。”   小贩放下担子,麻利的盛了两碗老豆腐递过去,雪白的豆腐还是热的,浇上陈醋、酱油、花椒油、辣椒油、葱末,喷香无比,两人都饿了,狼吞虎咽吃完了一抹嘴,小贩点头哈腰:“谢谢您,两个大子儿。”   “我来吧。”小顺子做慷慨状,可是手却不往怀里掏。   “好吃是好吃,不压饿,再来两碗。”陈子锟掏出一角小洋递过去。   两个人吃了四碗老豆腐垫了肚子,继续前行,远远看见小肠陈的幌子,小顺子眼睛又亮了:“陈大个你还吃卤煮么?”   “吃!”斩钉截铁的一声答。   两人进了铺子,点了两碗卤煮火烧,前门外这家小肠陈铺子可是正宗小肠陈传人开的分号,味正汤浓,大冷天的吃上一碗,浑身冒汗倍儿舒服。   两人吃饱喝足,肚子溜圆,陈子锟抬头看见水牌子上写着价钱,一毛钱一碗,合五个大子儿,比老豆腐贵了整五倍。   会帐的时候,陈子锟拿出两个银角子放在桌上,小顺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陈大个,你没找着亲戚,干脆到我家去住吧,我那有地方。”   “好。”   小顺子的家在宣武门外一条臭水沟旁,是个住了七八户人家的大杂院,天已经黑透了,小顺子领着陈子锟走到西厢房门口,里面黑漆漆的没有灯影,传出一阵阵低沉的男女喘息声。   “再出去转会儿。”小顺子扭头便走,陈子锟隐约猜到了什么,也跟着他出了院子,找了个避风的格旮旯蹲着。   过了一会儿,院子里传来开门关门的声音,“嫣红我走了,你甭送。”这是个男人的破锣嗓子。   “有空再来啊,死鬼。”女人的声音里透着风骚与放荡。   “走了,咱回去。”小顺子站了起来,带着陈子锟回到自家门口,一个穿绿袄的女人正站在门口,白脸不知道抹了多少铅粉,远处一个粗壮的背影正慢慢远去。   “这是我姐,这是我朋友陈大个子,今儿住咱家。”小顺子看也不看那女人,简单介绍完,拉着陈子锟进了门。   “顺子你吃过饭了么,姐这儿还有几个窝窝。”绿棉袄的大姐端了一个筐头过来,里面有窝窝头、豆腐乳和两根大葱。   “吃过了,小肠陈的卤煮火烧,还吃了两碗老豆腐,饱着呢。”小顺子看也不看他姐姐。   嫣红讪讪的站了一会儿,冲陈子锟客气的笑笑,进里屋去了。   “你跟我睡,咱俩盖一个被卧。”小顺子指着炕上一床蓝花棉被说,那被肮脏不堪,散发着一股霉味。   大冷的天,炕还是凉的,窗户纸破了也没补,屋里冷飕飕的,小顺子盖灭了煤油灯,两人身下掂着陈子锟的铺盖,身上盖着小顺子家的蓝花薄被,不大工夫就暖和起来了,还正应了那句老话,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   “早点睡,明天我带你去东安市场找亲戚。”小顺子是真累了,倒头就睡,不大工夫就发出轻微的鼾声。   但陈子锟却睡不着,他瞪着白色的天棚,眼前浮现出一幅幅画面,大瓢把子带着弟兄们在林海雪原中跃马扬鞭,砸响窑,打官军,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好不快活,要不是张作霖的奉军二十七师大力围剿,想必自己还过着这种刀口舔血的日子呢。   大瓢把子在关外是首屈一指的好汉,报号关东大侠,绺子自从小日本和老毛子在关外开战那年拉起来起,到现在也有十几个年头了,长山好绺子人不算多,但百十号弟兄都是响当当的炮手,大瓢把子手下四粱八柱更是个顶个都有一身滔天的本领,自己的枪法武艺就是跟他们学的,在江湖上报号双枪快腿小白龙,那可是土匪界响当当的一号人物。   不知道大瓢把子脱离险境了没有,他老人家吉人自有天相,想必定能逢凶化吉,还有一直把自己当儿子看待的二柜,那个独眼跛脚的金发老毛子,人家都说他是正儿八经的俄国男爵,不知道他回到哈尔滨没有……   想着想着,火车站那个蓝色的纤细身影忽然跃入了脑海,他不是没见过女人,可那些关外大车店、戏班子、窑子里的粗俗大娘们怎么能和这么秀丽、水灵、可爱的江南女孩子相比呢。   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陈子锟叹道,手不由自主的摸向自己的脖颈,那里挂着一块羊脂白玉,上面刻着两个字:昆吾。   或许这两个字包含着自己身世的秘密吧,陈子锟不能确定自己的来历,他的记忆因两年前一次坠马而抹去,大瓢把子、二柜、粮台他们也搞不清楚自己的来历,,所有的谜团要等明天才能揭晓,那个叫陈永仁的南北货掌柜一定知道自己的身世。   舟车劳顿,疲惫不堪的他迷迷糊糊睡着了,忽然一阵噪杂声将他惊醒,经年养成的习惯让他立刻抓起了藏在怀里的刺刀,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左右张望,炕上已经没人了,院子里有晃动的灯光,有嘤嘤的哭声。   陈子锟披衣下炕,穿上毡靴出了屋门,大杂院的邻居们都起来了,围在一户人家门口议论纷纷,大冷的天邻居们都爬起来了,说明出了大事。他径直上挤进门,屋里满满当当都是人,里间床边坐着一个山羊胡子老头,正在给病榻上的中年妇女把脉。   床边是病人的一双儿女,眼巴巴的看着山羊胡子老头,小顺子看到陈子锟进来,凑过去低声道:“他婶子疼的捱不住了,我和宝庆去请了大夫来瞧病,看你睡的香就没叫。”   陈子锟点点头,没说话,他从邻居们的议论声中已经听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位大婶一家四口人,男人是个裱糊匠,整天在外面喝酒耍钱,全靠大婶摆个烟摊贴补家用,所幸闺女杏儿和儿子果儿都挺孝顺,要不然这个家早撑不下去了。   山羊胡子把完了脉,拿腔作调道:“《杂病源流犀烛?痧胀源流》有云,绞肠痧,心腹绞切大痛,或如板硬,或如绳转,或如筋吊,或如锥刺,或如刀刮,痛极难忍。轻者亦微微绞痛,胀闷非常。”   邻居们听不懂他咬文嚼字,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嗓门老头问道:“大夫,赶紧开方子救人吧,他婶子怕是顶不住了。”   山羊胡子不慌不忙从匣子里拿出一支银针,在病人右手上刺了一下,又提笔慢悠悠写了一张方子,慢悠悠道:“门诊贰角,出诊四角,夜诊加倍,开方子五角,看你们也不富裕,只收一块大洋吧。”   杏儿和果儿姐弟俩面面相觑,家里连隔夜粮都没有,哪里拿得出一块现洋来。   邻居们你一角我两角的凑起钱来,小顺子的姐姐嫣红也出了一毛钱,可是大伙儿似乎并不待见她,那个大嗓门老头不声不响那一毛钱退了回去:“嫣红,凑够了。”   山羊胡子拿了钱走了,只留下一张药方,上面洋洋洒洒写着需要抓的中药,散痧汤加山豆根、茜草、金银花、丹参、山楂、莱菔子,无根水煎服。   这都是药铺子里能抓到的常用药,同仁堂、鹤年堂、常春堂这些老字号药铺都是昼夜营业的,大嗓门汉子把凑出的钱交给杏儿姐弟,嘱咐道:“赶紧去抓药治病,可不敢耽误了。”   “这是暴病,等抓来药再熬好,人早没了,要赶紧找西医治才行。”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大家扭头看去,正是陈子锟在说话。   第四章 花旗诊所   还有半拉月就要过年了,这个节骨眼上说什么人没了之类的晦气话,谁不窝火,再加上小顺子家里干的是半掩门的卖肉生意,大家平日里就都看不起他们,连带着他们家的客人也跟着不待见了。   一个牛犊子似的壮小子站出来,瓮声瓮气的质问道:“你谁啊,比大夫还会瞧病?乱说话小心我揍你!” 他穿一件黑布旧棉袄,肌肉将衣服撑的仿佛小了一号。   陈子锟上下打量着壮小子,向前迈了一步,壮小子不甘示弱,也往前走了一步,两人像斗鸡一样互相恶狠狠地对视着。   壮小子卷着袖子,一双钵盂大的拳头捏的啪啪直响。小顺子听到动静,从里屋出来嚷道:“宝庆,你这是干啥?”   “没你的事,我就是想问问他,大过年的在这儿胡咧咧个啥!”宝庆依旧气势汹汹,眼睛却瞟了杏儿一眼。   陈子锟注视着宝庆的眼睛慢慢的说道:“我有个朋友就死在绞肠痧这病上,响当当的一条汉子硬是活活疼死的,死后我把他肚腹剖开,肠子都烂得流脓了,你要想练我奉陪,可现在不行,人命关天,耽误不得。”   忽然里屋传来瓷器破碎的声音,几个街坊慌忙撩开帘子进去,顿时惊呼道:“杏儿娘,你别想不开啊!”   屋里炕上,杏儿娘面如白纸,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正颤抖着手想去地上捡那锋利的碗茬子。   “娘!”一双儿女扑了上去,可是当娘的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只是微微的摇着头,表情痛苦不堪,她是什么意思大家都明白。   邻居们猛然醒悟过来,杏儿娘平日里那么能吃苦受累的一个人,竟然疼想寻死,可见这病得有多重,这外乡小子虽然说话讨人嫌,但话糙理不糙啊。   邻居中有个花白头发的中年汉子说道:“我看这后生说的在理,他婶子疼的实在撑不住了,要不然咱找西医来看看?”   大嗓门老头也点头:“抓药熬药的起码几个时辰,吃了也不一定好使,还是请西医看好。”   “这大半夜的上哪儿去找西医啊,洋人的大夫都住东交民巷,进都进不去,再说了,西医出诊可比中医贵多了,看个小病小灾的都得十几个大银儿,这谁受得了。”人群中传来这样幽幽的一句,大家又都不言语了。   确实,西医的出诊费和药费都比中医贵老鼻子去了,洋人医院那是达官贵人瞧病的地方,皇城根底下的小老百姓们连饭都吃不饱,小病小灾的通常都是硬捱,实在没辙才找医生,杏儿家穷的叮当响,又有个不管事只顾喝酒耍钱的混账老爹,别说凑不够看西医的钱,就是凑够了,这钱谁来还?   忽然,杏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泪眼婆娑哀求道:“大伯大妈,叔叔婶子,求求你们救救我娘吧!”   果儿也跟着跪下,拧着脖子不说话,一双眼睛都红了。   邻居们都叹息不语,只有宝庆瞪着溜圆的急的直搓手,想去扶杏儿又不好意思。   “人命关天,管那么多干毛!有多少都算我的!”陈子锟一声吼,把街坊邻居们心底的那点小自私全都赶的烟消云散了。   “不能让杏儿娘就这么疼死,找大夫去!”大嗓门老头也跟着喊道,邻居们七嘴八舌的表示赞同,事不宜迟,立刻行动,请西医是大事,必须要有大人出面才行,大家公推刚才那位花白头发的中年人出头,他是当巡警的,地面熟悉,认得洋人医生在哪儿住。   “薛巡长,全靠你了。”大伙儿说。   薛巡长说:“宝庆,回家把我的大衣和马灯拿来,麻溜的。”   “好嘞,爹。”宝庆迅速回屋拿来他爹的巡警大衣和一盏煤油马灯。   “宝庆、小顺子,你俩跟我去。”薛巡长安排道。   果儿说:“我也要去!”   薛巡长说:“你别去,在家照顾娘。”   陈子锟回小顺子家里拿了自己的褡裢袋出来,高声道:“同去!”   “走!”薛巡长一招手,带着三个后生出了大杂院,径直往宣武门内去了,寒冬腊月,滴水成冰,马路上的车辙印冻的结结实实,坚硬无比,四个人空无一人的路上急匆匆走着,前面巡警阁子里有人喊道:“干什么的!”   “老张,是我,邻居病了,去请大夫。”薛巡长从容答道。   “哦,是老薛啊,过去吧。”巡警摆手让他们过去,可陈子锟却停下脚步,静静的站了几秒钟,回身几步把躲在墙角的果儿拽了出来。   “唉,一块儿去吧。”薛巡长看到果儿倔强的眼神,心一软道。   东交民巷那是洋人的地面,半夜三更的闯进去指不定让洋兵一枪崩了,万万去不得,幸亏薛巡长知道宣武门内有个美国人开的诊所,平日里美国大夫坐着四轮马车出诊看病,给洋人看,也给中国人看,要找西医的话,找他是最好的选择了。   五个人很快来到诊所门口,打更的梆子声不紧不慢的传来,已经三更天了,正是人睡得最熟的时候,宝庆瞧了瞧门上挂着的“花旗诊所”大牌子,上去砰砰的砸门,北风嗖嗖的刮,家家户户的狗都缩着不吭声,诊所里更是一点生息都没有。   “不会是回花旗老家过年了吧。”宝庆敲了半天没反应,纳闷道。   “西洋人不过春节,只过圣诞,兴许是喝高了,听不见。”小顺子说。   大伙儿都把目光投向薛巡长,他虽然只是个微末小巡警,但好歹是世面上混的人,见多识广拿主意全靠他了。   可是这当口薛巡长也抓瞎,要是中国人开的诊所,他兴许有办法,但是和洋人沾边的事情他就打怵,这万一弄不好,可是丢饭碗的事情。   “砸门!”果儿弯腰从路边捡起一块碎砖头就要往里面招呼。   陈子锟伸手制止了果儿,退后几步看了看周围的情况,忽然向前疾奔两步,蹬着围墙就上去了,他个子高,手臂长,一下抓住了墙头,紧跟着一个翻身就过去了。   墙头不算高,比起在关外砸窑插千时候翻的墙差老鼻子了,他三步两步去把门闩下了,外面的人一拥而入。   花旗诊所租的是一个中式四合院,三进三开间,诊室设在倒座房,主人住在垂花门里面的正房,冬天房子都挂了棉窗帘,听不到声音也是有可能的。   陈子锟一指宝庆:“你,托我一把。”   宝庆不含糊,上前一步蹲在地上,让陈子锟踩着自己的肩膀上了二门的墙,垂花门打开了,薛巡长心惊胆战:“这不跟做贼一样的么?”   人命关天,谁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在陈子锟的带领下来到正房门口一边敲门一边喊:“医生救人啊,救人啊。”   房间里亮起了灯,然后是响起一连串语速很快的洋文,大家虽然听不懂话里的意思,但却听出语气里饱含的愤怒。   一道刺眼的手电光射过来,紧接着是“啪嗒”一声,只有薛巡长和陈子锟听了出来,这是六轮手枪扳开击锤的声音。   “先生们,把手举起来,要慢。”厢房门口传来声音,很地道的汉语,但总有股说不出来的古怪味道。   陈子锟先把手举了起来,大伙儿看看他,也慢慢举起了手。   正房的门开了,一个穿着棉睡衣的西洋人走了出来,看到院子里站着五个中国人,心里顿时一惊,改用汉语质问道:“你们这些窃贼真是无法无天!”   “大夫,我们不是窃贼,我是京师警察厅前门巡警所的薛平顺,这孩子的母亲患了疾病,我们是来请您出诊的,在外面叫了半天门了没人应,孩子们急了才爬进来的,回头该怎么罚我们都认,您大人有大量,救命要紧啊。”关键时刻,薛巡长的口才还算不错,他一使眼色,果儿就跪下了,不顾地上冻得坚硬就猛磕头。   “滚出去,你们这些义和团暴徒!”厢房门口拿左轮枪的洋人怒气冲冲的吼道,陈子锟眯着眼睛一眼,那人留着粗犷的络腮胡子,四十来岁年纪,个头很高,象头发怒的狮子,似乎如果不速之客们不立刻出去的话,他就会毫不犹豫的扣动那支柯尔特左轮手枪的扳机。   小顺子他们都吓傻了,洋人可不是善男信女,他们发起脾气来连当年的太后老佛爷都降不住,真要开枪毙了这几个擅闯民宅的人,那还不是白死的。   陈子锟却迎着枪口走过去了,直走到洋人面前,两人身量差不多,就这样四目相对,鼻尖对着鼻尖,枪口顶着胸膛。   “治病救人,医生天职,现在病人就快死了,我就要一句话,你是去,还是不去!”陈子锟掷地有声的话语让薛巡长和小顺子他们暗暗叫苦,洋人脾气大,顺毛捋才行,这样顶牛只会把事情办砸。   可是那洋人竟然没生气,反而合上了手枪击锤,问道:“我出诊的费用很高,你出的起么?”   陈子锟拍拍肩上的褡裢袋:“要多少给多少!”   “很好,我还有一个问题,你凭什么认为我才是医生,而不是那位斯文的先生。”洋人问道。   “虽然你住厢房,但是电话线是扯进这间屋的,所以你才是诊所的主人。”陈子锟说。   正房门口的另一个文质彬彬的洋人饶有兴趣的听着他们的对话,耸耸肩膀用英语说:“肖恩,难道你不觉得这件事很有意思么,足以排解漫长冬夜的无聊时光。”   被称作肖恩的洋人笑道:“雷金纳德,如果你觉得无聊,倒是可以和我一起去。”   “愿意奉陪。”雷金纳德优雅的鞠了一个躬,回房换衣服去了。   第五章 夜诊手术   一场虚惊,洋人竟然答应出诊了。   薛巡长觉得内衣都被冷汗塌透了,这个胆大包天的外乡小子还真是有种,顶着枪口说话,眉头都不眨一下,要换了自己,早跪下求饶了。   宝庆小顺对视一眼,也充满了钦佩之情,果儿更是眼泪都下来了。   两个洋人换好了呢子大衣和皮帽子出来,肖恩简单问了病人的情况,准备了好了医药箱。雷金纳德摸出怀表看看说:“时间这么晚,叫汽车来不及了,你们谁去帮我们叫一辆人力车进来?”   薛巡长暗暗叫苦,这钟点这天气就连拉晚儿的车夫都歇了,上哪去找洋车去,正当他无计可施之际,肖恩说:“我这里有一辆包车,就是没人拉。”   “我来!”宝庆终于找到出头的机会,高高举起了手。   把洋车从倒座房里拉出来,请两位洋大人上了车,一行人沿着空旷的马路狂奔起来,小顺子和果儿提着马灯跑在最前面,宝庆拉着洋车紧随其后,薛巡长和陈子锟殿后,跑的头上雾气腾腾,路上遇上两拨巡警,见是洋医生出诊,哪里还敢阻拦,一路畅通无阻来到大杂院。   两个洋人明显对大杂院的恶劣环境和中国底层社会的生活状态估计不足,他俩弓着身子,用戴着羊皮手套的手掩着鼻子,钻进了病人的房间,把正在围观的邻居们统统赶了出去,“都出去,病人需要新鲜空气!”   看到两个高鼻子洋人进来,杏儿激动的泪花横流,趴在已经昏迷的母亲耳畔说:“娘,弟弟他们把洋人医生请来了,您有救了。”   “有救了,有救了。”邻居们欣喜的窃窃私语起来。   肖恩简单诊断后确定是急性阑尾炎。“病情很严重,一刻也不能耽误了,需要立刻手术。”肖恩打开了医药箱,里面满是手术器械和针筒药剂之类,他准备好了手术刀、止血钳,麻醉剂、碘酒和针线,几个邻居大婶烧好了热水端进来,   闲杂人等都赶了出去,肖恩医生戴上了口罩,穿上了做手术用的橡胶围裙,给病人施用了哥罗芳麻醉剂,趁着人晕晕乎乎的时候,医生准备动刀了。   “雷金纳德,我需要两个助手。”肖恩说。   “愿意效劳,斯坦利博士。”雷金纳德答道。   “还有你,留下来帮我。”肖恩一指陈子锟。   “我?”陈子锟有些着慌,爬墙上房,骑马打枪他行,给外科医生当助手可没这经验。   “我需要一个胆大心细的,能面对枪口看出弹巢里没装子弹的人当然是最合适的人选。”肖恩说,见陈子锟还没动,他又说:“你有更合适的人选推荐么?”   陈子锟猛醒,除了自己还真没人合适,大杂院里那些邻居们就不用提了,薛巡长老眼昏花,宝庆莽撞,小顺子胆小,杏儿和果儿姐弟更不行,哪有让儿女看着医生给自己母亲开膛的道理,看来只有自己这个外人最合适。   “好,我来。”他在热水里洗了手,托着手术器械站在了肖恩身旁。   手术进行的很顺利,肖恩.斯坦利博士是个优秀的外科医生,摆弄手术刀的技术远超过他摆弄左轮枪的本领,对付阑尾炎这种小手术更是不在话下。   一个小时后,斯坦利博士从屋里出来,橡胶围裙上血迹斑斑,手里端着一个绿陶盆,顺手递给了守在门外的薛巡长:“诺,就是这个东西差点要了那位女士的性命。”   绿陶盆里扔着一条血肉模糊的肿涨肉条,薛巡长吓了一跳,差点把盆给丢下,杏儿冲上来拉着医生的围裙问道:“大夫,我娘好了么?”   “暂时没事了,注意清洁不要让伤口感染,一周后刀口拆线,病人长期疲劳过度,需要营养和休息,这样才能恢复健康。”   围在门口的邻居们一阵交头接耳,赞叹连连。   杏儿姐弟进了屋,看到母亲躺在炕上,虽然脸色比刚才刚苍白了,但好歹去了病根,这条命是保住了。   “谢谢医生!”杏儿领着弟弟要给洋人下跪,却被雷金纳德阻止:“不用这样,治病救人是医生的职责。”   “你出来一下。”肖恩.斯坦利冲陈子锟招了招手,把他叫到外间屋来,拿出一张单据来写了几行字。   “夜间急诊费五块钱,手术费三十块钱,药费十五块钱,一共是五十块钱,请问您是现金还是支票?”   陈子锟把褡裢袋直接撂在桌子上,咣当一声,里面银洋乱响,他把现大洋拿出来整整齐齐码成五摞,一摞十枚,银光闪闪的袁大头闪的人眼睛发花,邻居们都惊呆了,看个病就要五十块大洋,这价钱简直都够小户人家过一年的了!   “对于一条性命来说,我想五十块钱是个公道的价格。”肖恩.斯坦利摘掉手套,把银洋装进了自己的手提箱。   这五十块现洋是陈子锟所有的家当了,除此之外,他就只剩下一柄刺刀,一块玉佩,但这钱他感觉花的值!   “医生,喝杯茶再走吧。”薛巡长客气地招呼道,这两杯茶还是他从家拿来的高末儿沏的,虽然不值钱,但好歹是个心意。   “谢谢,不用了。”医生和他的朋友收拾好了东西准备离开了,肖恩.斯坦利拿出一张名片递给陈子锟说:“如果病人有感染的迹象,可以拿这个来找我。”   “宝庆,送两位先生。”薛巡长招呼道,宝庆早就等在门外了,那辆崭新的人力车简直让他爱不释手,锃亮的钢辐条,黄灿灿的细脖子铜喇叭,颤微微的弓子,新雨布大帘,双电石灯,新脚垫,漆工铜活儿地道,要是能弄上一辆这样的新式洋车,折五年阳寿都甘心啊。   听见薛巡长招呼,宝庆赶紧跳起来,伺候两位洋大人上车,他一边拉着车一边心里琢磨,有心想毛遂自荐去诊所当车夫拉包月,可是车上两个洋人嘀嘀咕咕说个不停,他也不敢随便插嘴。   他却不知道,这俩洋人谈的正是自己,陈子锟,还有大杂院的那些贫苦邻居们,中国社会底层的生存现状给了他们深刻的感触。   “肖恩,你的医术还是那么精湛,如此恶劣的条件下都能进行手术。”雷金纳德赞道。   “比起野战医院,这里的条件还算优越,至少没有炮弹的干扰,对了,那个男孩倒是有几分罗宾汉的味道,当他质问我到底是去还是不去的时候,他看到他怀里的刀柄了,我猜如果我说半个不字,他就会毫不犹豫的把我钉在诊所的墙上。”肖恩.斯坦利兴致勃勃的说道,似乎对这段刺激的经历感到无比兴奋。   “哦?看起来你似乎很欣赏他?肖恩。”   “和你一样,我对这个古老而神秘的国家很感兴趣,但是当我从旧金山来到北京之后,才发现这里的人全都麻木不仁,怯懦卑鄙,今天这些贫民的互助精神让我感到一些振奋,那个男孩让我看到了不一样的中国人。雷金纳德,或许多了解一下底层的人士,对你的研究会有帮助。”   “肖恩,谢谢你的建议,我会认真考虑的,不过我现在要研究的不是底层人士,而是一位皇帝。”   “哦,雷金纳德,你接受他们的任命了?”   “当然,要不然我为什么从威海卫赶来呢,总统府聘请我为宣统皇帝的英语老师,内务府还给了我一个御书房行走的头衔,我对自己说,雷金纳德,为什么不干呢,或许这项工作会让你终生难忘的。”   一直到最后,宝庆都没敢说话,到了诊所之后,他殷勤的扶两位洋大人下车,还帮着把车收起来,最后那位看起来比较斯文的先生递给他一枚五角的小洋以示感谢,宝庆高兴坏了,要知道就算拉晚儿从安定门拉到永定门也要不了这个数儿啊,他忙不迭的鞠躬:“谢谢洋大人。”   “我不叫洋大人,我是庄士敦,你可以叫我庄先生。”那人这样说,不过宝庆没在意,洋大人就是洋大人,不管姓什么都是高高在上的洋大人。   在回去的路上,宝庆兴奋异常,一辆新洋车要一百块大洋,自己已经有了五角,距离洋车梦想又近了一步。   ……   第二天一大早,陈子锟从炕上爬起来,准备和小顺子一起去东安市场寻亲,开门就看见果儿袖着手蹲在门口,一张脸冻得通红,清水鼻涕拖的老长。   “姐!恩公起来了。”果儿看见陈子锟出来,冲自家房门大声喊道。   杏儿推门出来,含羞答答的上前道:“恩公,家里熬了粥,吃了再走吧。”   陈子锟一点也不客气,和小顺子一起在杏儿家喝了两大碗白粥,一抹嘴站起来说:“婶子好点了么?”   “吃了药,睡着了。”杏儿说着,脸上没来由的红了一下。   “摁,那就好,我走了。”陈子锟拿起铺盖卷出门,杏儿追到门口,倚着门框欲言又止,望着那个高大的背影渐渐远去。   陈子锟和小顺子一起来到东安市场甲肆拾叁号,可是这里根本不是什么南北货铺子,而是一家卖锡器的店铺,老板也不姓陈,姓张。   “你找陈掌柜啊,他去年就不干了,把铺子盘给我了。”张老板这样说。   “那您知道陈掌柜现在哪儿发财么?”小顺子替陈子锟问道。   张老板摇摇头:“怕是发不了财了,陈掌柜三个月前得病死了,灵柩还停在碧云寺,不知道啥时候送回广东老家,唉,客死异乡啊……”   第六章 北京大学   陈永仁的死讯像是一盆冷水将陈子锟从头浇到脚底板,人海茫茫,何处寻觅自己的身世。   没地方可去,只好又回大杂院,薛巡长见他又扛着铺盖卷折返了,刚想发问,看陈子锟一脸的沮丧,便又把话咽了回去,等了一会儿单独把小顺子叫了出来,了解了来龙去脉后,沉吟道:“是得想个法子了。”   回到自家屋里,把老伴和儿子叫过来商议:“陈大个子投奔的亲戚死了,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又把盘缠都花在给杏儿娘治病上,他有仁,咱得有义,我寻思着先把给宝庆安排的拉包月的活儿让他先干着,混份嚼谷再说。”   老伴是个厚道人,答道:“当家的,你看着办吧。”   这份拉包月的活儿,宝庆已经盼了小半年了,但是听爹这么一说,他毫不犹豫道:“行,我教他点拉车的规矩,省的到时候露怯。”   薛巡长很欣慰,拍拍儿子的肩膀:“回头爹再帮你找个好活儿。”   起身来到小顺子家,敲门进去,陈子锟正坐在炕上发呆,见薛巡长进来赶紧起身招呼。   “你坐着吧,甭客气,我来是有这么档子事儿,碰巧有个拉包月的活儿,你要是不嫌弃呢,我就带你去见工,要是觉着不行,咱就再找。”   陈子锟勃然变色,心说我堂堂双枪快腿小白龙难道要沦落到拉洋车的地步么,刚要拒绝,又听薛巡长说:“那可是大户人家,石驸马大街后宅胡同的宅门,听说主人是南方人,教育部的官儿呢。”   “那行,我试试。”陈子锟脱口而道,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个纤细的蓝色身影来。   “这就是缘分啊。”他心里美滋滋的想着,嘴上却说:“谢谢薛巡长。”   “这孩子,客气个啥,以后大杂院就是你的家,街坊邻居们互相照应,那是应该的。”薛巡长上下打量着陈子锟,又说:“你这身行头可得换换了。”   陈子锟看看自己,狗皮帽子、老羊皮袄,高筒毡靴,一副关外老客打扮,似乎是和北京城的环境有点格格不入,北京的天气也没有关外那么苦寒,穿这一身显得有点过了。   邻居们伸出了援手,大嗓门的赵老头把儿子的一套青布棉袄送给陈子锟穿,薛巡长送他一双结实的皮头布鞋,小顺子又赞助了一顶毡帽,杏儿打了一盆热水,拿了香胰子和毛巾,让陈子锟好好洗了把脸,他这张脸有日子没洗了,硬是洗出一盘黄汤来。   “这胡子也得剪剪了。”薛巡长领着陈子锟到胡同口剃头铺子里,花三个铜子把胡子给刮了,整个人看起来精神多了,也年轻多了。   打扮停当,薛巡长拿出一张名片给陈子锟:“拿这个去宣武门内石驸马大街后宅胡同,林宅,就说是周先生介绍的车夫。”想了想又拿了一张地图给他,“你识字吧?这张地图拿着,咱北京的路都是东西南北走向,好认。”   “谢谢。”陈子锟给薛巡长鞠躬,这老头儿热情细心,真是个好人呐。   一路溜溜达达,来到石驸马大街后宅胡同,找街坊打听了一下,找到新搬来的林宅门口,如意大门新油了黑漆,两个铜门环锃亮,砰砰砰敲了一通,佣人来开门,上下打量他一番,“新来的车夫?”   “对,我是周先生介绍来的。”   “跟我来吧。”   进了大门,佣人让他在倒座房门口等着,自己进去报告,不大工夫果然看到林先生陪着一个穿长衫戴眼镜留胡子的中年人出来,林先生显然没认出陈子锟就是在火车站送钱包的那个人,简单问了他几句话后就说:“可以的,你就在我家干吧,先把李先生送到北京大学去,哦,今天反正没什么事,你再接李先生下班。”   陈子锟很不乐意,小姐没见着,先拉糟老头子,真晦气。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忍,陈子锟把洋车从库房里拉出来,故作娴熟的抽出毛巾掸了掸,请那位李先生上车。   李先生和林先生道了别,坐着陈子锟的洋车往北大方向去了,路上嘴还不闲着,问长问短的,哪儿人,多大了,一个月赚几个钱,够不够吃之类的废话一大堆,要不是看他人挺和善,陈子锟才不愿意搭理他呢。   北京大学位于紫禁城东北角,地方很好找,是一栋四层的红砖楼,李先生就在这里工作。   “小陈啊,你把车停在门口就行,丢不了,你进来暖和暖和。”李先生说。   陈子锟跟着李先生进了大楼,迎面过来一些大学生,都尊敬的称呼李先生为“李主任。”   李先生的办公室在东南角,一些学生正聚集在这里议论着什么,看到李先生进来,有人站起喊道:“李大钊先生来了,大家静一静。”   他们坐在屋里激烈的讨论着什么哲学、思想之类的玩意,陈子锟蹲在门口就觉得满脑子苍蝇在飞,站起来四下里游逛,大楼里学生们都穿着藏青色的学生装,铜扣子锃亮,学生帽端正,教员们或西装革履,或长衫马褂,唯独陈子锟一身格格不入粗布短打,旁人见了都为之侧目,只有他不以为意。   陈子锟溜达到一间教室门口,透过门缝看到讲台上站着一位斯斯文文的先生,头发一丝不苟,金丝眼镜儒雅大方,毛哔叽双排扣西装笔挺,正对下面说道:“不是我不允你,实在是北京大学有自己的制度,所以请您出去。”   再看台下,前排坐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头发向后背着,下巴上一颗痣,穿的是半旧的蓝布棉袍,和周围学生相比略显寒酸,他面带愧色,正要起身,却听到门口传来冷冷的质问之声:“北大就这德行?”   所有的目光都投向门口,只见一个穿旧棉袄的苦力站在那儿,忿忿不平的样子。   “这位工友,你为何对北大有此成见?”双排扣西装先生倒也不生气,客客气气的问道。   陈子锟一点也不怵,朗声道:“大学之大者,不在于名气大,校舍大,而在于人的心胸之大小,乡间私塾都允许读不起书的孩子听课,堂堂北京大学却容不下一个旁听生么?”   教室里顿时炸了窝,学生们交头接耳议论起来,讲台上的双排扣西装先生和煦的笑了:“你说的对,大学就要有大学的胸襟,毛同学,你可以坐下听讲了,这位工友,如果你有兴趣,不妨一起上课。”   陈子锟瞅瞅黑板上,五个粉笔字“中国文学史”,顿感无趣,正要拒绝,忽然看到教室角落里坐着一个蓝色的纤细的身影,顿时眼睛一亮,昂然进了教室。   毛同学率先鼓起掌来,然后是全教室的同学一起鼓掌,最后连双排扣先生也微笑着鼓起掌来,热烈的掌声是为这位敢于走进大学课堂的工友所鼓,更是为北大的宽容,北大的胸襟和气魄而鼓。   陈子锟洋洋得意,在毛同学身边找了个位子坐下。   “幸会,湖南一师毛润之。”毛同学向他伸出了手。   陈子锟有些踌躇,对方报出字号,自己是不是也把双枪快腿小白龙的字号报一下?转念一想,这里可是北京大学,斯文所在,还是低调些吧。   “久仰,边城浪子陈子锟。”陈子锟随口杜撰了一个比较拉风的字号,伸手和毛同学握了握,问道:“这老师是谁啊,他的课很好听么?”   毛同学说:“这是胡适之教授,白话文革命的倡导者。”   陈子锟点头道:“哦~~不认识。”   旁边的同学将手指放在唇上:“嘘,小声点。”   两人赶紧不再说话,认真听讲。   胡教授在台上引经据典,同学们听的津津有味,唯有陈子锟的心思不在听课上,装模作样的坐着,一双眼睛不停地往林家小姐身上踅摸。   林小姐今天穿一套玉白色棉袍,教室里暖和,白围巾就没围,一手捏着钢笔,一手托着腮,入神的盯着台上英俊潇洒的胡教授,浑然没有注意到一双贼眼正看着自己。   不大工夫,下课铃响了,毛同学起身对陈子锟道:“我还有事,告辞了。”   “哦,告辞。”陈子锟心不在焉的一拱手,目光却黏在林小姐身上,那个纤细的身影蹦蹦跳跳的和两个女同学一起出去了。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尾随过去搭讪两句,今天的行动才算成功,陈子锟暗想,出了教室一路跟在林小姐身后,穿过长长地走廊,却见那三个女学生进了一扇门,门上木牌子写了两个字“女厕”。   陈子锟面红耳赤,急忙回身,却和一人撞了个满怀,定睛一看,是个校工。   “大个子,李主任找你呢,一楼图书馆,赶紧过去吧。”   “好嘞。”陈子锟恋恋不舍的回望女厕一眼,下楼来到图书室,却发现了一位刚认识的朋友,毛同学正在动作麻利的整理报纸。   “毛同学,你也在这里啊。”陈子锟打了个招呼,眼睛四下里寻找着李主任。   “其实我是图书室的助理员,有机会就去蹭课听。”毛同学的湖南口音颇重,但在陈子锟听来,却没有任何障碍。   “我还想问你呢,湖南一师是什么字号?湖南陆军第一师么?”陈子锟问道。   毛同学并未耻笑陈子锟的孤陋寡闻,认真的答道:“湖南公立第一师范学校,简称湖南一师,我就是那里毕业的。”顿了顿,又感慨道:“一师是个好学校。”   陈子锟虽然听不太懂,还是严肃地点了点头:“哦,原来如此。”   忽然远处传来爽朗的笑谈声:“蔡元培说过,此思想自由之通则,而大学之所以为大也,一个人力车夫竟然有和鹤卿同样的见解,怪不得让胡适哑口无言呢。”   原来是李大钊和陈独秀一起走了过来,李大钊笑问道:“小陈啊,没想到你还有如此见识,不上学可惜了,对了,只知道你姓陈,你有名字么?”   陈子锟说:“有,我叫陈子锟。”   李大钊顿感兴趣,这可不像是苦力的名字,他招招手把陈子锟叫到一张桌子旁,拿出毛笔和宣纸说:“你能写自己的名字么?”   “会。”陈子锟捏住了毛笔,鬼画符一般在宣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李大钊却暗暗摇头,看他拿笔的姿势就知道,根本没受过教育。   虽然陈子锟三个字趴在宣纸上像是三个屎壳螂,但陈独秀还是赞道:“不错,锟者,宝剑也,不如我送你个字吧,姓陈名子锟,字昆吾,守常兄,你看如何?”   李大钊笑道:“仲甫兄取得字岂有不好之理,昆吾既有贵重之石之意,又有宝剑之意,实乃好字,小陈,还不谢谢陈教授。”   陈子锟心惊道,这教授果然本事大,竟然能猜到我脖子上玉佩刻的字,当真了不起,他躬身道谢:“谢谢陈教授赐字。”   李大钊和陈独秀相视一笑,都觉得干了件有意义的事情。   “对了,小陈,我这会儿不回家,你先把林府小姐送回去吧。”李大钊说道。   陈子锟不由得虎躯一震。   第七章 林家车夫   盼什么来什么,陈子锟幸福的差点扑上去亲李先生一口,但多年从事土匪工作的经历让他养成了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性格。   “好,林小姐在哪里?”陈子锟淡定无比的问道。   “就在门口,哦,你不认识林小姐吧,我让老张带你去。”李大钊找了个校工,让他领陈子锟到门口。   林小姐和另一个戴眼镜的胖乎乎女学生正站在门口廊下,像个小女孩般戴着绒线帽子和挂在脖子上的棉手套,冷的直跺脚。   “林小姐,您家的车夫来了。”校工把陈子锟领到跟前介绍了一句就离开了。   “原来你是我们家的车夫啊。”林小姐轻轻的惊叹了一声,兴奋地晃着旁边眼镜女生的肩膀说:“王月琪,就是他一番话赢得了胡适先生的掌声,还被邀请进课堂听课呢。”   林小姐的南方国语嗲嗲的,糯糯的,陈子锟骨头都酥了,不由得挺直了腰杆,单手叉腰,摆了个自以为很英伟的造型。   王月琪扶了扶眼镜,一口北京话流利无比:“林文静,你爸爸哪里找来这么有文化的车夫?赶明儿我家也找一个。”   林文静骄傲地说:“我爸爸当然厉害了,不过这样有文化有素养的车夫可不好找,兴许全北京就一个呢。”   王月琪撅嘴道:“那我不管,下回把车夫借给我用用。”   陈子锟瞧着王月琪胖脸上的雀斑,心中暗骂:借你妹!不过二柜他老人家曾经讲过圣彼得堡贵族们泡妞的规矩,要想征服一个女人,必先征服她的闺蜜,看来对这个雀斑妹还要采取怀柔政策才行。   “林小姐,上车吧,我送您回家,还有这位王小姐,如果顺路的话,不妨一起。”陈子锟微笑着说,他向来对自己的笑容颇为自信,多少大车店戏双人转戏班子里的老娘们为此神魂颠倒,可自己一直守身如玉,等的就是林小姐这样天使般的女孩。   可是两位小姐居然对自己迷人的笑容视而不见,自顾自的上了车,王月琪还没心没肺地笑道:“林文静,你家车夫真有意思,还会借花献佛呢,他怎么知道咱们是邻居。”   陈子锟准备好的台词又没派上用场,在他的构想中,林小姐应该羞答答的问他:“你叫什么名字?”然后自己就可以很冷酷很装逼的说,我叫陈子锟,字昆吾,是陈独秀教授帮我取的字。   可惜这都成了泡影,两个女孩根本没兴趣知道一个车夫的名字,径直上了洋车吩咐道:“阿叔,回石驸马大街后宅胡同。”   阿叔,又是阿叔,陈子锟的心都碎了,心说我胡子都刮了怎么还阿叔啊,苍天啊,老子可是风华正茂的小青年啊。   行,那老子就让你们这俩小妞见识一下什么叫飞毛腿,陈子锟拉起洋车飞一般的向前奔去,王月琪咯咯笑着:“车夫,跑快点,追上前面那辆车。”   陈子锟抬头一看,前面有一辆紫漆洋车,拉得飞快,车厢后面有块铜牌,上写“徐府自用”字样。   哼,你个胖眼镜妹也敢对老子发号施令的,陈子锟心头火起,不但没有加速,反而脚步放慢下来,从飞奔变成了慢跑。   “林文静,你家车夫是不是没吃饱啊。”王月琪故意揶揄道。   林文静轻声道:“阿叔,麻烦你快点,前面是我们的同学,我们有事情找他。”   陈子锟这才加快了脚步,蹭蹭蹭追上了前面那辆洋车,和它齐头并进,车上坐着一位英俊少年,黑色哔叽的学生装,七粒铜扣锃亮,学生帽下是一张文质彬彬的脸。   “徐庭戈,徐大学长,你怎么走的这么快?”王月琪尖声道。   英俊少年扭头看了看她俩,眉头一皱:“有事么?”   “我就是想问你,礼拜一有辜鸿铭先生的课,你去听么?”   “哦,辜先生的课我是一定会去听的。”   “太好了,我们也去。”   “你们预科生也喜欢听辜先生的课么?”   “学贯中西通九国外语拥十三博士学位的奇人传经授业,谁不喜欢。”   徐庭戈和王月琪说着话,林文静却低着头一言不发,陈子锟心里一阵欣慰:还是我们家静儿有教养懂规矩啊,大街上男女公然对话,成何体统,这王月琪当真不是好孩子。   他却没注意到,徐大学长的车夫已经开始和自己较劲了,拉包月的车夫通常都是年轻力壮的汉子,尤其是给大宅门拉车的,更是人力车界的精英人物,身高腿长,爆发力和耐力俱佳,拉车的技巧也很高超。   徐家的车夫穿一身利索的青布棉袄,扎着腿带,透着精神劲儿,他不屑的瞥着陈子锟,脚下加快,超出半个车位来。   陈子锟大怒,真他妈的虎落平阳被犬欺,连个拉车的都敢和我双枪快腿小白龙叫板了,难道老子字号中的快腿二字是浪得虚名的么!他撒开两腿加快了脚步,反超了徐家的洋车,那边的车夫不甘示弱,也加快了速度,两人你追我赶的,很快就到了十字路口,徐家的洋车往东安门方向拐弯了,临走前那车夫还颇为矜持的冲陈子锟点点头,大有英雄相惜之感。   “学长再见。”王月琪恋恋不舍的挥舞着手帕,悄悄对林文静说:“怎么样,很帅吧,学长是我心中的白马王子。”   “嗯,好帅。”林文静点点头。   “帅个屁,一看就知道是个草包。”陈子锟心中暗骂。   好在王月琪的家就在附近了,她下车自己走回去,陈子锟终于等到了和林文静单独享受二人世界的机会,他偷偷回头,刚想搭讪,却见林文静秀眉紧蹙,完全没了刚才的活泼开朗。   “我媳妇一定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陈子锟的心隐隐作疼,怜惜不已,筹措好的台词又咽回了肚里。   到了石驸马大街后宅胡同的林宅门口,小姐下车进门,陈子锟也把车搬进了院子里,佣人林妈过来说:“阿陈,太太叫你。”   林先生和林太太都在倒座房客厅里坐着,手里捧着茶碗,一副主人的架势,陈子锟进门垂首肃立,不卑不亢。   太太上下打量着陈子锟几眼,鼻翼翕动了两下,撇着上海味的国语说道:“小陈是吧,你先出去一下。”   还没说话就先让出去,陈子锟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只好先出去了,刚出门就听到太太说:“这个车夫不好,满身的臭味,咱们家不能用不讲卫生的仆人。”   陈子锟大怒,低头嗅一嗅,虽然有些味道但并不过分啊,再说男人哪有不臭的,臭点更健康呢。   林先生慢条斯理的说:“这样不好吧,他可是部里周树人介绍的车夫,不能驳了周先生的面子。”   太太说:“这样的话……让他专门送文静上学算了,工钱也可以少给一些,还有,不能让他住在咱们家。”   林先生还在游移不定,陈子锟却心花怒放,别说少给几个工钱了,就是每月倒贴几块大洋他都乐意。   以后我就是媳妇儿的专职车夫了,陈子锟美滋滋的想着,开始自行脑补:   细雨蒙蒙,自己拉着洋车经过一条悠长的雨巷,林文静撑着纸伞婷婷玉立在巷尾,宛如一朵结着愁怨的丁香花……   “阿陈,太太让你进去。”林妈打断了陈子锟的美梦,他慌忙擦一下嘴上的涎水,再次进入客厅。   “阿陈,先生和我都不大用车的,你只要送小姐上学,送少爷上幼稚园就行,家里的活儿有林妈张伯他们照应着,也不用你帮忙,没事的时候你就扫扫地,浇浇花,擦擦桌子什么的,我们刚搬来不久,房屋还没打扫完毕,你还是回家住吧,也方便点。”太太看也不看他,两片薄嘴唇上下翻飞道。   “成,太太怎么说就怎么办。” 陈子锟装作很憨厚的样子说道。   “行了,你先回去收拾收拾吧,洗个澡换身衣服,明天是礼拜天,不用过来,后天早上七点半再过来吧。”大约是看陈子锟好欺负,太太根本没提工钱的事儿。   “那我先走了,太太回见,先生回见。”陈子锟一鞠躬,转身走了。   ……   “大姑娘美来大姑娘浪,大姑娘走进青纱帐……”陈子锟一路哼着小调走回了宣武门外柳树胡同的大杂院。   院子里喜气洋洋,一个汉子被街坊邻居们围在中央嘘寒问暖,他头戴制帽,身穿蓝色的铁路制服,脚旁放着一只皮箱,脸刮得铁青,浑身上下干净整洁,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精神头,小顺子、宝庆、果儿都围着他打转,兴奋异常,大叔大伯们手里也都多了一支大前门香烟,一个个喜笑颜开。   “你就是陈子锟吧?我听过你的事情,昨晚多亏你了。”那汉子发现了陈子锟,分开众人走上来向他伸出了右手   陈子锟知道这是新派人的做法,这叫握手,和抱拳作揖是一样的,他毫不犹豫的伸出右手和大海握了一握,感到对方的手掌宽厚而温暖,充满了力量。   “我叫赵大海,在铁路上工作,你要是不嫌弃,就跟着他们喊我一声大海哥吧。”   “大海哥。”陈子锟喊道,他从第一眼就看出这汉子身上有一种极具感染力的洒脱与豪迈,同样的气质他只在大瓢把子身上发现过。   “大海你个臭小子,一年到头不挨家,好不容易回来过个年,连屋门都不进,娃儿都不认识你了。”昨天那个大嗓门老头笑呵呵的训斥道,看眉眼他们爷俩挺像,应该是一家子。   “爹,我知道了。”赵大海提起了皮箱,拍了拍陈子锟的肩膀:“兄弟,有事你说话。”说罢笑笑进屋去了,院子里的邻居们闲扯了一会儿也都散了,从他们的交谈中陈子锟知道赵大海是京汉铁路郑州段的技术工人,早年跟詹天佑在京张铁路上干过,在院子里算是有身份的体面人。   第八章 天桥   虽然嫣红没在接客,但小顺子也不愿意回家待着,而是和陈子锟一起进了杏儿家,屋里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味道,小顺子耸耸鼻子问道:“杏儿姐,这是什么味?”   杏儿说:“上午洋医生又来了,给娘打了一针,又给了两瓶药水,一瓶兑了水洒在屋里,一瓶擦洗伤口,味儿是怪了些,对俺娘的病有好处。”顿了顿又说:“锟哥儿,我娘找你有话说。”   陈子锟挠挠头:“大婶找我能有啥事。”说着走进里间屋,杏儿娘手术过后还不能下床,面容苍白消瘦,半躺在炕上,头上缠着额带,身前放着一个针线筐,见陈子锟进来,便拿出鞋垫、袜子和手套说:“孩子,试试合适不?”   鞋垫针脚密密匝匝,暖和厚实,袜子和手套也新做的,陈子锟拿着鞋垫,眼角有些湿润,喉头有些涩。   “锟哥儿,你咋哭了?”杏儿小心翼翼的问道,小顺子也莫名其妙,陈大个属什么的,说哭就哭连酝酿情绪都不用。   “我……没娘。”陈子锟眼泪啪嗒啪嗒的往下掉。   杏儿娘也一阵心酸,多苦命的孩子啊,她招手道:“孩子,这儿以后就是你的家,杏儿,给你锟哥儿倒茶。”   杏儿手脚麻利的很,拿了两个粗瓷大碗,把炉子上炖着的洋铁壶提下来,沏了两碗茶给陈子锟和小顺子喝。   陈子锟走了半天路已经渴了,端起碗来吹吹就喝,咂了一口后纳闷道:“小顺儿,这水咋和你家的不一样啊?”   小顺子笑道:“好喝是吧,这可是杏儿姐拿雪水烧的茶,我们家那是苦水井的水,有钱人家用来洗衣服的水,当然不好喝。”   陈子锟不由地看了杏儿一眼,杏儿脸红红的,捻着衣角,一甩大辫子出屋去了,这幕情景被刚进门的宝庆看到,心中不禁一酸,嘴上却道:“陈大个儿,小顺子,大海哥请你们过去商量事。”   两人不敢怠慢,给杏儿娘打了招呼,来到大海家的北屋,两明一暗的房子,窗明几净,炉火正旺盛,赵大海盘腿坐在炕上,一个眉眼清秀的小媳妇抱着孩子坐在旁边,看到小兄弟们进来,笑一笑抱着孩子进里屋去了。   赵大海招呼他们坐在炕沿上,指着炕桌上的二锅头和炒豆腐、花生米说:“没吃就用点。”   大家都推说吃过了,大海不依,拿了一个印着铁路标志的洋铁口杯倒了满满一杯二锅头说:“杯子就一个,咱们轮流喝。”   陈子锟第一个接过杯子,一仰脖,干了,拿袖子抹抹嘴说:“够劲,不过比烧刀子还是差点火候。”   “兄弟是关外来的?”赵大海眼睛一亮。   “可不是么,他是从奉天到北京投亲的。”不用陈子锟开口,小顺子就眉飞色舞的把他的经历讲述了一遍,赵大海听罢,沉吟片刻道:“既然找不到亲戚,你就先在这儿住下吧,小顺子家里不方便,你们都住我这里,人多也热闹。”   “那敢情好。”没等陈子锟答应,小顺子先同意了,陈子锟更是没理由拒绝,嫣红的客人不分时候的来光顾,住在那里确实尴尬。   赵大海又说:“赶明儿都早起,跟我干活儿去,年关活儿多,一天弄个块把钱不成问题。”   大家就都说好,当天的晚饭是在赵家吃的炸酱面,一边吃一边听大海哥讲铁路上的事情,讲汉口的花花世界,陈子锟也听的津津有味,对赵大海愈加的佩服起来。   一直讲到外面天都黑透了,赵大海才掏出一块银壳铁路怀表看看说:“时候不早了,睡下吧,明儿早起。”   夜里大家都没睡好,大海哥和媳妇在里屋闹腾的厉害,听的几个小兄弟面红耳热的。   第二天清晨,陈子锟被院子里的风声惊醒,爬起来趴在窗边一看,赵大海只穿了件白布小褂在院子里练拳,一套少林拳虎虎生风。再看身畔宝庆和小顺子都睡得正香,他便悄悄披衣下床走到门口观看,看到精彩处不由叫了声好。   赵大海并不回头,继续将这一套拳练完,面不改色心不跳,头上升起一团团白雾,拿起毛巾擦着汗水,问陈子锟:“兄弟,你练过拳?”   “没有。”陈子锟摇摇头,他说的是实话,当胡子靠的是胆子和枪法,真要贴身肉搏也不讲什么套路,用大瓢把子的话说,拳法都是花架子,骗人的玩意。   赵大海也只是随口一问而已,陈子锟既然说没练过他也就不再追问,穿上铁路制服,从墙头上搓了两个雪蛋子径直走进屋去,塞到小顺子和宝庆的被窝里,嚷道:“古人闻鸡起舞,我们新时代的青年也要早起健身,不能把大好光阴浪费在被窝里。”   两人不情愿的爬起来,睡眼惺忪的在院子里洗了把脸,大海的媳妇已经预备了早饭,大伙儿就着咸菜吃窝头喝稀粥,吃完一抹嘴,出门干活去了。   四人走在清晨的胡同里,天清冷清冷的,少年们的心却是滚热的。   “大海哥,我们是不是去山涧口那儿等活儿去?” 宝庆自以为聪明的问道。   赵大海鄙夷的一笑:“活儿不是等来的,要找才行,咱们直接去永定门火车站,我有朋友在那。”   永定门火车站是客货混运车站,时值冬季,煤炭运量最大,每天都需要大批的苦力,赵大海的朋友就在煤场上班,一支大前门递过去,什么话都好说,朋友拿了四把铁锨说:“两人一个车皮,卸吧,亏待不了你们。”   兄弟四个拿了铁锨爬上车去,呸呸朝手心吐口唾沫一搓,抡起大锨就开练,都是血气方刚的壮小伙子,干活那叫一个麻利,卸了半个钟点身上就热了,把大棉袄脱了,棉帽子摘了,继续甩开膀子干活,头顶上白雾腾腾,就像是小火车头似的。   就这样一直干到下午一点钟,两车皮煤炭卸完了,管事的过来给了八块大洋,一人两块响当当的袁大头拿在手里,心里那个美啊,走路都带风。   “去哪玩?”小顺子掂着手里的大洋问道。   “天桥,洗澡吃饭听大戏。”赵大海伸手向南遥指,豪气云天,大伙儿顿时兴奋起来。   天桥在正阳门和永定门之间,天坛西边,桥北两侧茶馆澡堂饭铺估衣铺,桥西有鸟市,小食摊子、卖艺耍把式说相声唱打鼓的,是老北京最好玩的去处。   四人先找了一家小澡堂子,门脸不大,名头不小,牌子上写三个字“华清池”。进去之后,把衣服脱了交给伙计,每人领一个小木牌,走进热气腾腾的澡堂子,就见大池子里一潭灰蒙蒙的热水,池子边上飘着污浊的脏沫,看起来和煮沸的火锅似的   “混汤养人,最好不过了。”赵大海伸手试了试大池子里的温度,觉得不过瘾,又试了试旁边小池子的水温,咂嘴道:“今儿澡堂子改汤锅了,这是要杀猪褪毛还是咋滴?”   小顺子也过来试了一下水温,手飞速缩了回来直吹气:“烫死了!”   宝庆一看这阵势,连摸都不敢摸了,陈子锟的好胜心却上来了,一只脚伸进了大池子,觉得也不是那么烫,于是在满澡堂惊讶的目光中坐进了小池子。   小顺子的嘴张的能塞进鸡蛋,宝庆的眼睛瞪得牛蛋那么大,连一向沉稳的大海哥都不禁暗暗叹服,这小子非等闲之辈啊!   陈子锟倒没觉得什么,自从奉军半年前前围剿开始,他就没洗过澡,整天在老林子里钻来钻去的,睡觉都不带脱衣服的,为了防冻,身上脚上涂了一层厚厚的牛油,时间久了结成硬壳,再加上新陈代谢下来的皮肤、角质层什么的,身上结了一层护甲,平时用手轻轻一撮就是一个大泥蛋子,有这层宝贝在,何惧滚水。   烫了一会儿,身上的硬壳软了,陈子锟用手全身上下狂搓一阵,搓掉了起码二斤陈年老垢,皮肤都发红了,爬出来用瓢舀水往身上浇了浇,冲掉一条条的老灰,再往小池里里迈,脚刚进去就闪电般缩了回来。   “妈了个巴子的,烫死老子了!”陈子锟再看自己的脚,都红了。   众人面面相觑,陈大个这是咋的了,刚才还皮糙肉厚的,现在却怕烫了。   唯独赵大海看出了个中玄机,笑问道:“兄弟有日子没进澡堂子了吧。”   陈子锟咧嘴一笑,原地跳了两下,经年老灰去掉之后,顿觉身轻如燕。   一个眉清目秀的伙计过来招呼道:“大海哥,啥时候回来的?”   “啊,昨儿回的,那啥,帮我对面二荤铺要两毛钱莲花白,一个软溜肉片,一个京酱肉丝,要宽汁儿,再来二斤抻面,一大壶高碎。”大海躺在池子里享受着,随口吩咐道。   “大海哥,您在郑州待了半年,饭量见涨啊。”伙计打趣道。   “废话,没看见我带了三个兄弟么,麻溜的,干了一上午活儿,累了。”   “好嘞,我这就让学徒给您点菜去,要不我给您按一按,松松骨解解乏。”伙计说。   “那敢情好。”大海眯着眼睛说。   躺在不远处,脸上盖着毛巾的汉子忽然掀开了毛巾睁开了眼睛:“这话怎么说的?你丫不说今天手酸么,怎么给别人就能松骨,给爷就不行?合着爷的钱就不是钱?”   说着他站了起来,肥硕黝黑的身上文着一条张牙舞爪的下山猛虎,脖颈后的槽头肉一晃一晃的,甚是威风。   第九章 耍把式的大姑娘   黑大汉摆明了来者不善,赵大海却丝毫不以为意,和颜悦色对伙计说:“小李子,你先给这位爷松骨吧,我还得泡一会。”   伙计白净面皮上红了红,低下头对赵大海说了句话,赵大海嘴角也浮上了笑意,对那黑大汉说:“这位爷,您要是想泻火,那得去八大胡同,或是找窑姐儿,或是找相公随您的意,你在这小澡堂子闹腾算哪门子事儿?”   黑大汉顿时大怒:“小子,你混哪里的? 也敢跟爷叫板?”   赵大海冷笑道:“少他妈爷长爷短的,你大海爷爷在天桥混的时候,你丫还不知道在哪个旮旯玩泥巴呢。”   陈子锟被他们的对话搞得五迷三道,小声问小顺子:“咋回事?这人想干啥?”   小顺子鄙夷道:“八成是看中搓澡的小李子了,想揩油呢。”   陈子锟仔细看看那伙计,唇红齿白五官俊秀,四肢细长皮肤细嫩,端的是个美少年,不过再俊秀也是个男人啊,那黑大汉的趣味当真恶心。   仿佛猜出他心中所想似的,小顺子低声解释:“俗话说得好,三扁不如一圆,操屁股就是过年,我估摸着这孙子纠缠小李子有段时间了,一直没能上手。”   “哦?你也认识他?”陈子锟道。   “华清池的小李彦青谁不认识啊。”小顺子说。   “小李彦青?李彦青又是谁?”陈子锟还想再问呢,那边已经剑拔弩张起来,澡堂子里赤膊相见,体格强弱一目了然,黑大汉虽然身躯庞大,但满身赘肉,和一身腱子肉的赵大海相比立马相形见拙,再说这边还跟着三个后生呢,除了小顺子瘦点,陈子锟和薛宝庆也都是牛犊子似的壮小伙。   “小子,有种别走。”黑大汉是好汉不吃眼前亏,撂下一句话就走了。   “爷爷不走,吃饱喝足等着你!”赵大海朗声道。   小顺子兴奋起来:“有好戏看了,敢和大海哥叫板,我看他是瞎了眼。”   宝庆却有些胆怯:“他要是叫人来怎么办?”   赵大海闻言将两只钵盂大的拳头握的咔吧咔吧直响道:“叫人好啊,越多越好,我这一双拳头也有小半年没开荤了,今儿也过过瘾。”   泡个热水澡,浑身舒泰,小李子又帮赵大海按摩了一下肩膀胳膊后背,陈子锟看到大海身上不少刀疤,心里暗暗惊叹,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看来大海哥当年也是个滚刀肉级别的。   对面二荤铺的酒菜送来了,四人赤条条的坐起来喝酒吃饭,两毛钱能买一斤莲花白,两个菜都是宽汁儿,吃喝完了把菜汤往抻面海碗里一倒,每人半斤抻面,稀里哗啦进了肚子,躺在床上舒坦的打着饱嗝,拿着茶壶滋溜滋溜的喝着高碎,等着那黑大汉搬援兵来打架。   赵大海浑然不把打架当回事,躺在床上竟然打起了呼噜,宝庆有些心神不定,想走又不好意思走,小顺子倒是惟恐天下不乱,躺在床上大嚼澡堂子的青萝卜,陈子锟还没弄懂刚才的话,继续问道:“李彦青到底是啥人啊?”   “李彦青你都不知道啊,直隶督军曹锟身边的大总管,据说就是个搓澡捏脚的出身,论起来小李子还是他的族侄呢,你看他生就一副好相貌,保不齐哪天也有个大官看中他,那可就发达了。”小顺子神气活现的讲着古,却没注意到陈子锟的表情,一副吃了苍蝇般的样子。   男人要靠色相发达,比吃软饭还他妈恶心啊,陈子锟不由得又看了小李子一眼,还别说,这小子若是化了妆,真比女人还女人。   等了一个钟头黑大汉还没来,赵大海已经打了一个盹了。   “那孙子怂了,不敢来了,咱逛天桥去。”大海哥伸了个懒腰,宝庆终于松了口气,小顺子却意犹未尽,没看到大海哥发威揍人,很是遗憾。   穿衣服会账,赵大海掏出一块银洋扔在柜上,小兄弟们都很自觉的不和他争着付钱,有大哥在这,哪有他们掏钱的道理。   洗澡加吃饭,一共花了五毛钱带点零头,掌柜的主动把零头让了,看这几位的架势是要去逛天桥,便找了一大堆铜元铜子给他们,赵大海把零钱揣进兜里,带着三个小兄弟昂然去了。   出了门,赵大海习惯性的掏出那块银壳铁路怀表看了看时间,已经是下午三点钟了,天桥正是热闹的时候,漫是人声市声,到处是扎堆的人。   兄弟四个抄着手,溜溜达达听相声,听大鼓,忽然人群中传来一声喊:“大海叔!”赵大海回头一瞧,就见一个少年从人堆里挤过来,身上穿着军装,领子上铜牌上刻着交通两个字。   “小勇是你啊。”赵大海眉开眼笑,拉住少年的手上下打量,“几年没见,长这么高了。”   转头对众兄弟说:“这是我同事的儿子,赵家勇,早年在京张铁路工地上我们住一块,今后大家多亲近。”   又问赵家勇:“你啥时候进护路军吃粮了,在哪儿当差?”   赵家勇说:“我爹嫌我没有一技之长,就托交通部的朋友送进护路军吃粮,现在前门站给张排长当勤务兵。”   说着他看到了陈子锟,眼睛一亮道:“你不就是那个关外老客么,玩枪玩的特熟的那个。”   陈子锟笑笑:“瞎玩。”   大家都没当回事,在关外讨生活的人,亦商亦匪的多了去了,陈子锟这样身手利索的小伙儿,要是不玩刀枪才叫奇怪。   赵大海笑道:“你们认识啊,那太好了,跟我们一起玩吧。”   不远处拉洋片的大声吆喝着:“往里瞧往里瞧,大姑娘洗澡了。”小顺子的眼睛斜过去,喉头咕哝一声,大伙儿鄙夷的看了他一眼,另一个方向锣鼓齐鸣,有人高声叫好,人群围的一层层,赵大海眼睛一亮:“耍把式的,走,看看去!”   五人上前围观,只见人丛中有一位劲装少女正在翻跟头,腰带杀的紧紧地,小蛮腰不盈一握,胸前却山峦起伏,一张俏脸更是英气勃勃,一路跟头翻过去,稳稳落地,脸不红心不跳,拱手四下作揖:“老少爷们们,献丑了!”声音清脆婉转如黄莺般。   一片叫好声响起,少女暂且回去歇着,敲锣的中年汉子出来了,手持一把宝剑要表演吞宝剑的绝活,一番陈芝麻烂谷子的定场词之后,老爷子举起寒光闪闪的宝剑,仰面朝天,慢慢的吞了下去,他吞的很吃力,很艰难,看客们也都捏了一把汗,生怕一个不小心,剑尖从老爷子背后穿出来。   几分钟后,宝剑终于被吞了下去,只留下剑柄和一小截剑身在外面,汉子依旧仰面朝天,保持着直立的姿势,少女砰砰砰敲了一顿鼓点,拿了个铜锣出来说:“老少爷们们,有钱的捧个钱场,有人的捧个人场。”   铜子儿雨点般撒进来,把铜锣砸的咣咣响,赵大海也丢了一大枚进去,他是长混天桥的,岂能看不出里面的把戏,但是行走江湖卖艺的都不容易,也犯不上说破砸了人家的饭碗。   少女并不急着去捡地上的钱,拱手道谢,汉子也慢慢将宝剑从喉咙里一点一点拽了出来,最后全部拔出,观众们再次叫好。   陈子锟心里挺纳闷的,这么长这么锋利的宝剑,怎么就能从喉咙一直插到肚子里呢,难道这老头的喉咙是铁打的?不应该啊,他年轻性子直,把怀里藏着的刺刀拿了出来,高高举起:“爷们,吞这个试试?”   那汉子定睛一看,知道是砸场子的来了,赶忙抱拳道:“这位爷,咱们爷俩初到宝地,没来及拜会,还请您海涵。”   他这样低声下气的一说,陈子锟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可是看客们却被挑动起来了,起着哄让卖艺汉子吞陈子锟拿出的刺刀。   那可是正儿八经的金钩步枪刺刀,足有一尺五长,钢口极好,小树苗一刀下去都能斩断,要是真往喉咙里塞,那还不要了亲命,汉子下不来台,只是不停赔罪,看客们喝起了倒彩:   “你丫是耍把式还是变戏法的啊。”   “下三滥的功夫,还敢到天桥来?”   “什么玩意啊,跟师娘学的吧。”   “回去再练几年,再来献宝吧。”   汉子面红耳赤,无地自容,那少女俏脸生寒,一双眼睛恶狠狠盯着陈子锟,仿佛要把他吞下去一般。   忽然后面一声喊:“小子,原来你们在这儿啊,爷找你们半天了!”   回头一看,原来是澡堂子里那位黑大汉,他身后还跟着十几个地痞流氓。   第十章 大酒缸   黑大汉果然找来了,看他身后那十几个人,都是短打的扮相,有几位腕子上还带着缀铜钉的护腕,敞着棉袄的前襟,露出硕大的铜头板带,浑身透着跋扈劲儿。   陈子锟看看对方的人,再看看自己这一边的人,宝庆虽然壮实但是胆小,小顺子虽然机灵但是瘦弱,赵家勇那是萍水相逢,把人家拉进这场是非不地道,能打的也就是大海哥和自己了,和双拳难敌四手,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架不住人家十几口子一拥而上啊。   关外人性子野,鸡毛蒜皮大的事情都能抄刀子杀人,为了争一口气动了家伙伤了性命的事情陈子锟见过不少,既然今天这个事儿摆明了不能善罢甘休,陈子锟恶从心头起,怒向胆边生,还没等双方对上话,抽出怀里的刺刀一个饿虎扑食就把黑大汉给揪住了,锋利的刺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妈了个巴子的,谁敢动我先抹了他!”陈子锟咬牙切齿,凶相毕露。   他这一手不但把黑大汉一帮人吓住了,也把赵大海吓住了,这话怎么说的,还没开场白呢就直接进行最后一步了,俺们北京爷们不是这么玩的啊,就算带了人来也不一定当场开打,要先报字号,再讲数,通常混天桥这一块的互相都认识,很容易就能找到双方都相熟的,到茶馆吃碗烂肉面说和说和,一场危机就算化解,遇上性子直的兴许还能交上朋友,就算遇上不识相的,非要动手,那也不是上来就动家伙,对方更不会仗着人多欺负人少,要一对一单挑才能显出北京爷们的豪气来。   看到有人打架,天桥上溜达的闲汉们迅速围拢过来,一个个眉飞色舞的,比看大姑娘洗澡的拉洋片还兴奋,一边看一边起哄叫好,场面乱成一片,哪还有人去看那父女俩的耍把式卖艺,爷俩收拾了家伙事,捡起了地上的铜钱,黯然离去,那少女临走前还恶狠狠瞄了一眼人群中正在大出风头的陈子锟。   陈子锟现在有点骑虎难下,那黑大汉的勇气远超他的想象,刀锋威胁之下,竟然傲然挺立,朗声道:“今天老少爷们都给做个见证,你要是有卵蛋的,就一刀扎下去,我马二爷要是眨一下眼睛都不算好汉,你要是不敢扎,你就是丫头养的!”   “好!”闲汉们爆发出一阵叫好声,甚至还有人鼓掌,那黑大汉得意洋洋,宛如英雄。   陈子锟就觉得一股热血往头上涌,刀光剑影枪林弹雨中杀出来的爷们哪能受得了这个,他刺刀往回一撤,照着黑大汉的胸膛就捅了下去,电光火石之间,谁能反应过来,黑大汉万没料到对方真敢捅,愣在当场居然一动不动。   正在千钧一发之际,早就严密关注事态动向的赵大海出手了,他眼疾手快,伸出巴掌拍了陈子锟的胳膊一下,陈子锟就觉得一股大力传来,刀锋偏了偏,沿着黑大汉的侧腰捅了进去,没有那种利刃插入皮肉的阻尼感,只是穿透了棉袄。   即便如此,也把黑大汉吓得三魂出窍,这一刀真攮胸脯上,那绝对是要了亲命的,谁能想到这小子这么楞啊。   横的怕愣的,马二爷就属于横行霸道惯了的,而陈子锟正是愣头青的典型,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马二爷这回是真栽了,一个踉跄坐到地上,牙齿都在打颤。   闲汉们又叫起好来,不过这次是为陈子锟叫好,天桥的爷们最欣赏敢作敢为的好汉子,陈子锟这一刀敢捅下去,正合了他们的意,至于马二爷死不死,他们才不管。   马二爷恼羞成怒,指着陈子锟大骂:“孙子,你真敢捅啊!兄弟们,给我打!”   十几个汉子一拥而上,一场混战拉开了序幕,看客们不但没有散开,反而越聚越多,时不时爆发出一两声喝彩,已经挑着刀枪锣鼓走远的卖艺父女回头遥望,少女啐道:“都是些地痞流氓,打死了才好!”   天桥许久没这么热闹过了,闲汉们兴奋的宛如过年,围的是里三层外三层,里面十几个人打作一团,别看马二爷带来的这帮人打扮的挺吓人,又是护腕又是板带的,真动起手来一个比一个怂。   打得精彩的那是赵大海和陈子锟,大海使的是少林拳,刚猛有力,硬打快攻,陈子锟使得是没套路的散手,头、拳、肘、膝、腿皆成武器,招式虽然简单古拙,但是干脆直接,生猛无比,一拳下去,不是鼻子开花就是牙齿飞溅,看的闲汉们心花怒放,高声喝彩。   宝庆、小顺子,还有赵家勇三个人也没闲着,他们仨虽然没那么能打,但也是从小在胡同里打惯了群架的,战斗力和这帮地痞持平,你来我往的也没怎么吃亏。   不大工夫,马二爷的手下便躺了一地,哼哼唧唧的呻吟着,二爷的门牙被陈子锟打掉了一枚,说话都漏风。   “孙子,你丫等着。”马二爷丢下一句话,在手下的搀扶下一瘸一拐走了,看客们发出一阵嘘声。   陈子锟他们以少胜多,打赢了群架,洋洋得意地四下拱手,一副好汉模样。   “老少爷们,献丑了。”   远处传来警笛声,赵大海脸一沉:“不好,巡警来了,快跑!”   看客们让出一条路来,兄弟五人撒丫子跑了,跑出去一里地远,才停下来哈哈大笑,互相看看,一个个衣襟扯烂,脸上带血,但精气神却格外的高。   “走,喝酒去,我请!”   五人抖擞精神,奔着不远处山西人开的大酒缸就去了,路上遇到推车卖酱驴肉的,赵大海掏钱买了一大块,让卖肉的切成薄片用旧报纸包了揣怀里,进了大酒缸,墙根埋着一排三尺见方的酒缸,半截入土,半截在外面,上面盖着红漆木盖子,五个人拿了矮凳坐下,跑堂的过来招呼:“几位爷,用点什么?”   “三斤白干,油炸花生米、咸鸭蛋、炒豆腐、再到对面切面铺给我拿二斤半烩饼,先来这些,不够再叫你。”   因为刚才同仇敌忾打了一场群架,大家对陈子锟愈加的敬佩,对新加入的赵家勇也熟络起来,赵大海说:“趁今天咱们几个正式认识一下,你们谁先自我介绍?”   宝庆先说道:“我叫薛宝庆,光绪二十八年生人,今年十七,家住宣武门外柳树胡同,我爹是前门警所的薛平顺,家里就我一个独苗。”   赵家勇说:“我叫赵家勇,十六岁,家住雍和宫炮局胡同,现在交通部护路军当勤务兵。”虽然刚见面时已经介绍过一次,但他还是又说了一遍。   “我叫陈子锟,关外来的,家里没什么人了。”陈子锟干巴巴的说道,眼神有些黯然,因为他连自己的具体年龄都不清楚。   小顺子眨眨眼,最后说道:“我叫李耀庭,十七岁,也住柳树胡同儿。”   赵大海端起酒碗:“我比你们虚长了七八岁,就是你们的老大哥了,今儿高兴,以后咱哥几个要好好处,别的不多说,喝酒!”   喝酒吃菜,好不快活,唯独陈子锟面带愁容,赵大海开解他道:“兄弟,别当回事,马二那样的货我见多了,打了就打了,没事。”   陈子锟心道别说打了他,就是宰了我也不怕啊,他惦记的却是另外一档子事。   “大海哥,你说那卖艺的父女俩,会不会混不下去啊?”他想了想还是问道。   赵大海哑然失笑:“我以为你想啥呢,原来是惦记他们,兄弟你真有意思,打起架来心狠手辣,却有一副慈悲心肠,你放心,跑江湖的不在乎这个,大不了换个地方继续卖艺,北京又不是只有天桥一个地方啊。”   这样一说,陈子锟才放下心来。   大酒缸就是个喝酒闲聊的地方,待多久都没关系,兄弟五个吃吃喝喝,不大工夫三斤白干就见底了,菜也吃的差不多了,二斤半烩饼拿进来,连汤一起吃了,浑身冒汗,赵大海又点了三斤白干,切了一盘熟牛肉,兄弟们细细聊天。   “宝庆,小顺儿,你俩也老大不小的了,得找个正经营生干干了。”赵大海略带醉意,苦口婆心。   “大海哥,我爹都帮我筹划好了,先给有钱人家拉包月去,一个月怎么也能余下几块钱,年把就能买新车了。”宝庆略带自豪地说道。   李耀庭也不甘示弱:“大海哥,开春儿我就去六国饭店当服务生,穿西装打领结,有时候光小费一天就好几块呢。”   赵大海点头道:“不错。”   陈子锟有些茫然,每个人都有出路,自己却不知道前路在何方。   “子锟,你身手不错,打架虽然看不出套路,但速度和力量都可以,关键是够狠,我看你这一身功夫要不吃粮都可惜了,要不这样,等保定的陆军第三师招兵的时候,你去试试,兴许几年下来就扛上金肩章了。”   赵家勇对这个提议很是赞同:“没错,陈大哥吃粮当兵再合适不过了,干别的都是屈才。”   一场酒喝的天昏地暗,赵家勇扶着墙狂吐一气,陈子锟肚里也翻江倒海,硬忍着不想丢人,大海哥拍拍他的后背说:“吐出来好受点。”他这才哇的一口喷了出来。   宝庆最能撑得住,一口没吐,趴在缸盖上人事不省,赵大海出门叫了辆洋车,给车夫一毛钱,兄弟几个把赵家勇架到车上,吩咐车夫拉到炮局胡同,这才挥手离去。   宝庆鼾声如雷,怎么晃都不醒,没辙,只好让陈子锟背着他回去。   回大杂院的路上,赵大海看到粮铺正在上门板,这才想起没给家里买嚼谷,赶紧买了二斤白面,五斤棒子面,顺道又买了颗大白菜抱着,一路唱着戏文回家,到家后少不得要被媳妇好一顿骂。   刚进大杂院就听到杏儿家传来男人的喝骂声和女人的抽泣声,赵大海眉头一皱:“他叔又发酒疯了。”   忽然一声脆响,是陶盆摔碎的声音,女人的抽泣也变成惊恐的大哭,陈子锟怒从心头起:“妈了个巴子!”把宝庆撂在地上,疾步上前一脚踹开了杏儿家的门。   第十一章 干娘   杏儿家的房门被一脚踹开,屋里油灯昏黄,一个胡子拉茬的中年汉子醉醺醺的站着,手里拎着一条皮带,地上是绿陶盆的碎片,杏儿姐弟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里屋炕上传来大婶的哀求:“给你钱,别打孩子。”   那汉子瞪着醉眼,歪着头看了门口的陈子锟一会,喝道:“你谁呀?有你什么事儿!”说着又挥起了皮带,杏儿大叫一声,扑在弟弟身上,用自己的身体护着果儿。   皮带没有抡下来,那只手被陈子锟牢牢抓住了。   “小子,叫板是吧,让你尝尝陈大爷的厉害!” 汉子正待发飙,就觉得身子一轻,竟然被人抓住衣领子提了起来,然后随着耳畔的一声“走你!”整个人便飞了出去,院子里的土地冻得挺硬,屁股都能摔成两瓣。   幸亏冬天穿的棉袄棉裤厚实,要不然这一个屁股墩就能把人摔得死过去,那汉子咝咝吸着凉气,爬起来骂道:“你他妈谁啊,私闯民宅小心我告你!”   陈子锟从屋里钻出来,油灯的光芒给他的身影镶上了一层橙红色的边,杏儿姐弟躲在他身后,怨恨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陈子锟!”说着他向前迈了两步,吓得杏儿爹慌忙往后退,嘴里依然强硬:“你是哪里来的野种,敢踹我们家门,还敢打我,街坊们都看看啊,土匪进城了!”   陈子锟喝道:“打你算轻的,谁敢欺负我干娘,我就活刮了他!”   那汉子愣了愣,忽然笑了:“我当是谁,原来是杏儿娘的干儿子啊,那我就是你干爹了。”   “你他妈的也配!”陈子锟上前揪住那汉子的棉袄前襟,单手把他提起来拉进了屋,咣当一声关上了门。   在自家门口默默看热闹的邻居们兴奋起来,纷纷走过来蹲在墙角下偷听,杏儿爹叫陈白皮,是个出名的酒鬼,喝上二两黄汤就要发酒疯,打老婆,打孩子,砸东西,好好一个家就败在他手里,起初邻居们还劝劝,后来这家伙连邻居都骂,大家便都不敢管了。   “陈子锟的性子比我还烈啊。”赵大海感慨着,扶起被撂在地上的宝庆,进屋安置去了,小顺子却跟着大伙儿一块去听墙角了。   屋里,陈子锟把陈白皮提进来,像扔死狗一样掼在地上,没说话,先抽出刺刀甩在桌子上,锋利的刺刀扎进去一寸多深,刀柄还在晃动,吓得杏儿爹肝儿都颤抖了。   “给我干娘跪下,磕头赔礼!”炸雷一般的吼声传出,邻居们不禁窃笑,白皮这回有人治了。   陈白皮脖子一梗:“跪就跪,我还怕你不成!”   说着两腿一软跪在地上,给杏儿娘磕了个头,低三下四说:“孩她娘,我知道错了,下次不敢了。”   杏儿娘哭笑不得,叹气道:“算了,起来吧。”   陈子锟问杏儿:“他为什么要打人闹事?”   杏儿说:“还不是喝酒闹得,年关快到了,酒馆收账,他就回家要钱,非逼着娘把买药的钱给他还账,果儿说了两句,就挨了一嘴巴。”   看看果儿,脸上果然五道指痕,眼角还挂着泪珠。   “欠多少酒钱?”陈子锟问。   “不多,五毛钱。”陈白皮有些扭捏起来,他平时喝的都是最劣质的地瓜烧,五毛钱能喝两个月。   陈子锟掏出两枚银元丢在桌子上,陈白皮的眼睛立刻瞪得溜圆,这可是两块钱啊,能喝上几坛子好酒!   “杏儿,这钱你拿着,给你爹还帐,给我干娘再买几只鸡炖汤喝,开了刀伤了元气,得补补。”   杏儿迟疑着不敢拿,陈白皮吞了一口涎水:“我替孩子收着。”伸手想去拿钱,却瞥见那把寒光闪闪的刀子,手又缩回去了。   “杏儿,拿着吧,你兄弟的一片孝心。”杏儿娘说,这句话等于承认了陈子锟认的干亲了。   “男人不赚钱养家就够丢人的了,还向家里伸手要钱,下回让我看见,照死里打!”陈子锟拔出钉在桌子上的刺刀,冷冷看了陈白皮一眼。   陈白皮打了个冷战,目送这个凶巴巴的小子出了门,这才松了一口气,对杏儿娘说:“你哪里认得干儿子,连干爹都打?”   果儿忍不住说:“人家陈大哥可没认你。”   陈白皮瞪了儿子一眼,向女儿伸出了手:“钱拿来。”   “不给!”杏儿把手藏在了身后。   陈白皮刚要动手抢,忽然听到门口一声干咳,赶紧偃旗息鼓,找个旮旯猫着去了。   ……   今夜陈子锟又搬回小顺子家住,因为昨夜实在是太闹腾了,根本睡不好。   进了屋,小顺子正盘腿坐在炕上,面前的炕桌上是他的洋铁桶,他嘻嘻笑道:“你啥时候认了陈大婶当干娘啊,我咋不知道。”   陈子锟说:“不那么说,我怎么好插手人家的家务事,杏儿爹怎么那个德性?”   小顺子说:“陈大叔以前挺好的,后来有次干活被人诬陷偷钱,打了个半死,后来就这样了,整天喝酒耍钱打老婆孩子。”   陈子锟说:“以后他再敢撒野,我就弄死他,丢永定河里喂王八。”   小顺子说:“你真狠,还没娶亲就把老丈人弄死。”   陈子锟一楞:“谁是我老丈人?”   “你没看出杏儿对你有意思么,啧啧,你真有福,宝庆喜欢杏儿可有年头了,一心想讨杏儿当媳妇,看来没戏了。”小顺子一边满嘴跑着火车,一边把洋铁桶里的烟蒂全倒在炕桌上,又从炕头拿出一包卷烟纸来,把烟蒂一一拆开,烟丝聚成一堆,用卷烟纸重新卷成一根根纸烟,他双手灵巧无比,卷出的香烟笔直浑圆,简直像是机器生产出来的。   杏儿看上老子了?陈子锟眨眨眼睛,杏儿长的是不错,鹅蛋脸大眼睛,大辫子长长的,平时总是打扮的干干净净的,不过比起林小姐来,终究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火候……嗯,这大概就是二柜他老人家说的气质吧。   见陈子锟发傻,小顺子又笑道:“反正肥水不流外人田,杏儿跟了你也不吃亏。”   “不,我心里已经有人了。”陈子锟正色道,他心里有数的很,就算自己心里没有林小姐,也不能抢宝庆兄弟的媳妇啊,挖墙脚的事情咱双枪快腿小白龙可不干。   “哦,许是家里给订了亲吧。”小顺子道,刚出口就后悔了,哪壶不开提哪壶,陈子锟可是孤儿啊,哪来的家里人。   好在陈子锟并不在意,拿起桌上的卷烟说:“你捡烟头就是干这个?”   “是啊,我的大顺牌卷烟啊。价格便宜份量足,比老刀牌还过瘾呢。”小顺子大大咧咧的说道。   “这才能赚几个大子儿。”陈子锟打了个酒嗝,忽然奇道:“小顺子,你今天喝的不少啊,怎么没醉?”   小顺子得意地说:“我们李家以前可是开酒坊的,我从小就喝酒,没有二斤也有一斤半的酒量……唉,不提了,睡觉。”   说罢倒头便睡,陈子锟见他似乎不愿意提自家当年的事情,也不便追问,躺下也睡了。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院子里笼罩着一层薄雾,陈子锟一骨碌爬起来,心说糟了,七点半要赶到林府上工的,这一觉睡的天昏地暗,不知道晚了没有,要是耽误了媳妇儿上学迟到,那就罪过大了。   穿衣下炕来到院子里,赵大海已经起了,正趴在地上做伏地挺身运动,陈子锟嚷道:“大海哥,几点了?”   赵大海说:“怀表在衣服兜里,你自己看。”   陈子锟过去掏出了赵大海的银壳怀表,看到时针指在六点上,才松了口气,银壳怀表精致无比,表盖上雕着火车头图样,还刻着几个字:京张铁路纪念,詹天佑赠。   “大海哥,你这表不赖啊。”陈子锟掂了掂怀表,心想我要是有块表能掌握时间就好了。   赵大海从地上爬起来,拿白毛巾擦了把汗说:“那可是,正经美国货,汉米尔顿铁路怀表,詹总工送给我的。”   陈子锟把怀表还给赵大海,问道:“大海哥,你刚才做的什么运动。”   赵大海说:“那是俯卧撑,洋派的锻炼方式,比举石锁耍关刀什么的科学又文明,我教你做吧。”   陈子锟说:“我以前练过这个,不过和你不一样。”说着他也趴在地上做起了俯卧撑,两只胳膊在地上猛力一撑,迅速在头上击掌一次,在身体还未落下之际,复而撑在了地上。   赵大海笑道:“谁教你的,这一手很高,不过你要是以为我就那一招,就太小瞧大海哥了。”说着也趴在地上,用两只手指代替手掌支撑身体做了起来。   墙头上的大公鸡引吭高歌,赵老头披衣出来,看到他们一起一伏的做着俯卧撑,开口骂道:“大清早的日地球呢,还不爬起来劈柴烧水喂孩子去。”   赵大海被爹骂了一顿,赶紧爬起来干活去了,陈子锟也用冰冷的井水洗了脸,早饭也没吃就直奔石驸马大街后宅胡同去了。   来到林宅后,在下人房等了一会儿,小姐和少爷便出来了,少爷穿一身崭新的花格呢子西装,外面罩着人字呢大衣,打扮的像个小大人,林小姐穿的第一次见面时那件阴丹士林蓝布棉袍,姐弟俩上了洋车,陈子锟先把少爷送到了一条街外的幼儿园,然后拉着林文静往北大方向去了。   终于找到了单独相处的机会,陈子锟拉着洋车屁颠屁颠的跑着,正准备把酝酿许久的搭讪词儿说出来,忽然旁边胡同里钻出一辆洋车,王月琪坐在车上嚷道:“林文静,这么巧啊。”   “巧你妹啊!”陈子锟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在王月琪的聒噪声中一路拉到北京大学,目送两个姑娘蹦蹦跳跳进了红楼,陈子锟正要拉着洋车回去,忽然旁边有人招呼他:“伙计。”   扭头一看,正是徐大学长家的车夫。   “刚才进去的是你们家小姐?”那人搭讪道。   “是啊。”陈子锟说,心中暗道过不了多久就是我媳妇了。   “我叫徐二,你叫什么?”那车夫似乎攀谈的兴致。   “我叫陈子锟,字昆吾。”陈子锟终于有了一次显摆的机会,颇为骄傲的卖弄道。   徐二愣了一会儿,似乎有些吃瘪的样子,随即不服气的问道:“那你会写自己的名字么?”   “你会么?”陈子锟反问道。   徐二捡了根枯枝,在地上画了“徐二”两个歪扭七八的字,拍拍手,得意洋洋地看着陈子锟。   陈子锟拿了枯枝,在地上先写下自己的名字,又写下“北京大学”,“图书馆” ,“东安市场”等字。   徐二不服气,道:“我会背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你会么?”   陈子锟说:“我不但会,还会写。”说着在地上写出了这些字。   徐二一张脸憋得通红,不忿道:“我们家老爷是陆军部徐次长,你们家老爷在哪里高就?”   陈子锟说:“比写字就比写字,比老爷算什么本事,你家老爷再牛逼,也不是你牛逼。”   徐二正要反驳,忽然后面传来喝彩声:“这位工友说得好啊。”   两人回头看去,只见一个黄毛凹眼的老头站在那里,枣红色宁绸大袖方马褂,瓜皮小帽,手里提着一根旱烟袋,胸前别着北大的校徽,正饶有兴趣的看着两位比学问的车夫。   “小子,你以前上过私塾?”老头拿旱烟袋戳了戳陈子锟。   “没有,我就是把他背出来的写出来而已。”陈子锟道。   “我正缺一个教具,就是你了,跟我进来吧。”老头说。   陈子锟略有迟疑,老头掏出一个大洋丢过去:“不白干,给钱的。”   “好嘞。”陈子锟一把抄住大洋,跟着老头就进了红楼。   徐二咽了口唾沫,羡慕的盯着他们的背影,老头脑后垂着一根黄毛小辫,在北大校园里分外扎眼。   第十二章 辜鸿铭打赌   当陈子锟跟着老头走进教室的时候,早已等候许久的学生们立刻爆发出一阵笑声,北大历来是进步文化的摇篮,讲台上出现一位长袍马褂、猪尾小辫的教授,自然是很可笑的一件事。   教室里人满为患,连过道里都坐满了人,后面更是站了一大堆人,北大学子们颇具绅士风度,把前排居中最佳的位置都让给了女学生们,林文静和王月琪也在其中,看到自家车夫跟着教授进来,林文静满脸的诧异,陈子锟朝她挤挤眼睛,心中得意万分。   老头指示陈子锟坐在前排,自己走上讲台,慢条斯理的说:“外国人说,来北京可以不看三大殿,但是不可不看辜鸿铭,诸位北大学子,想必也是来看我这位生在南洋、学在西洋、婚在东洋、仕在北洋,活在民国却还留着辫子的怪老头吧?”   台下又是一阵会心的笑声,辜鸿铭摘下瓜皮帽,原地转了一圈,戴上帽子悠然道:“我头上的辫子是有形的,你们心中的辫子却是无形的。”   笑声戛然而止,北大学子们到底都是人中翘楚,辜教授的话让他们猛醒,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位颇具传奇色彩的怪老头。   辜鸿铭说:“承蒙蔡校长看得起,聘辜某来北大教授拉丁语,学西学必学拉丁文,正如学汉学必学文言文一般无二。”   忽然台下站起一人,大声道:“辜教授,我不同意您的话。”   大家的目光集中在这位俊朗的青年身上,王月琪趴在林文静耳畔说:“徐大学长好胆量,竟然敢和辜教授辩论,我真佩服他。”   “嗯,学长很有胆略。”林文静也一脸崇拜地看着徐庭戈,陈子锟瞅见,心中打翻了醋瓶子。   教室里几乎所有同学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徐庭戈身上,他大受鼓励,侃侃而谈   道:“当今世界,乃是列强的世界,列强之中,又以英法美德为先,我辈中华学子若想学以致用,富国强民,必然要摒弃一些陈腐的落后的东西,比如文言文,比如拉丁文此类晦涩难懂的语言文字,欧战过后,百废待兴,我中华学子更应奋起直追,哪有闲工夫学这些欧洲贵族用来附庸风雅的文字,我认为,学校里应该废除拉丁文和文言文课程,国文提倡白话文,外语提倡英法语,我记得胡适先生说过一句话……”   “胡适之的英文粗鄙不堪,也配谈文字么?”辜鸿铭的山羊胡子一撅,不屑地打断了徐庭戈的发言,“我以为你有什么新意,原来还是胡适之的那一套玩意。”   徐庭戈还想辩驳,辜鸿铭根本不给他机会,“放着醇酒不喝,反而去喝勾兑的劣酒,是什么道理,学文言文和学拉丁文一样,是民族精华的传承,外国人尚且知道学拉丁文,胡适之他们却要搞什么文字革命,抛弃文言文,实乃贻害百年之大祸患。”   徐庭戈大声疾呼:“辜教授,请容我一言,胡适之先生提倡白话文,是为四万万同胞着想,文言文晦涩难懂,于提高民智方面大为不利,同理,拉丁文亦是如此,德国诗人海涅曾因不能熟记,感叹“要是罗马人得先学好拉丁文,他们大概没剩多少时间征服世界,我想说的是,如果不以研究文化为目的,大学还是以学习英法语为重要课程。”   台下一片掌声响起,同学们看着徐庭戈的眼神更加热切了,连林文静也不住点头,想必她对文言文也有着切肤之痛。   辜鸿铭早已料到这个回答,他鄙夷道:“海涅一腐儒而已,如何能当成范例来说,文言文乃是国学的底子,学好之后,白话文自然不在话下,正如拉丁文是日耳曼诸语言的鼻祖和雏形,学会拉丁文,英语法语西班牙语都不在话下,天下没有学不会的课程,只有不努力的学生,这位同学,我敢和你打一个赌,只要愿意学,就算是没文化的苦力也能学会拉丁文。”   说着他一指陈子锟:“小子,你上来。”   陈子锟走上讲台,向大家鞠了一个躬。   台下哗然,不知道辜鸿铭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个人,是我在门口找的车夫,此前并不认识,马上就要放寒假了,我准备用过年这段时间,教他学会拉丁文,至少达到不亚于诸位的水准,谁敢和我打赌?”   教室里一片嗡嗡之声,今天是寒假前的最后一堂课,来听辜鸿铭讲课的有北大预科和本科的学生,还有旁听生和试读生,男男女女,欢聚一堂,年轻人性子冲动,这种场合焉有退缩之理,徐庭戈昂然道:“我押一百块,赌他学不会?”   辜鸿铭捻着山羊胡子笑了:“还有跟的么,买定离手啊。”   一片胳膊举起,   “我押十块!”   “我押两块!”   “五毛!”   教室变成了赌场,学生老师乐此不疲,辜鸿铭还特地找了个人把所有下注人的姓名和赌注都记录下来。   “呵呵,全部都是押老朽输得啊。”辜鸿铭拿着清单啧啧连声,忽然像是发现新大陆一般叫道:“哟,居然有个女娃娃押老朽赢,林文静,两角钱,这位同学,请你站起来。”   林文静应声站了起来,羞答答的低着头,手捏着衣角。   “林同学,可以说说你为何相信老朽能赢么?”辜鸿铭笑问道。   林文静羞红了脸,声音低的像是蚊子,王月琪帮她说道:“她说并不相信辜教授您能赢,只是因为那是她们家车夫,所以才押您这边。”   一片哄堂大笑,辜鸿铭更是爽朗大笑:“小姑娘倒是个真性情,哈哈,那么你为何只押两角钱呢?”   “因为她每月零花钱只有两角!”王月琪大声做着解释。   一直没说话的陈子锟感动的眼泪哗哗的,心说媳妇有你的支持,别说是拉丁文了,就是天书我都要学会。   辜鸿铭说:“一共是二百一十三块赌老朽输,两角赌老朽赢,这赔率可真够大的,如若输了,老朽照单全赔,若是赢了,这些钱老朽不留,全部都给这位车夫,小哥儿,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叫陈子锟,字昆吾。”   这是陈子锟的名字第一次被北大所铭记。   这节课真叫热闹,老师学生辩论,下注赌博,同学们玩的不亦乐乎,下课后,辜鸿铭拿出名片给陈子锟:“想赚钱的话,就来东华门椿树胡同找老朽。”   “先生放心,这钱我一定赚到。”陈子锟信誓旦旦。   “哈哈,我看中的人才,自然放心。”辜鸿铭飘然而去。   外面有人高喊:“陈独秀先生在校园里演讲抨击时局,大家都去听啊!”   同学们立刻一拥而出,顷刻间教室里走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下林文静一个人。   “那个……阿叔,我押了两角钱,那是我的全部家当,你一定要赢哦。”林文静瞪着圆圆的眼睛,很认真的说道。   陈子锟用力的点点头:“我一定不辜负小姐您的厚望。”说着伸出小拇指,“咱们拉钩。”   林文静歪着头看了看陈子锟,觉得这个大老粗挺可爱的,于是也伸出小拇指和他勾起来:“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一百年都不变。”陈子锟低沉的男中音充满了感情,青春校园,海誓山盟,这一幕要多罗曼蒂克有多罗曼蒂克啊。   林文静可没陈子锟想的这么复杂,外面演讲的呼声越来越高,她有点按捺不住了,拿出一支红色赛璐珞的钢笔说:“现在就开始吧,我写几个字,你照着临摹就行了,不许偷懒哦。”   说着从作业本上撕下一张纸,写了几行字,写完脸有点红,“其实我也不懂拉丁文,只能教你一些最基础的文化,好了,你照着写吧,钢笔给你,你知道怎么拿笔么,和拿毛笔是不一样的,我给你做一遍示范,对了,就是这么握笔的。”   陈子锟定睛一看,纸上写了几行简单的汉字:上中下、人口手、一二三四五。   远处传来激昂的演讲声:“无耻!当局无耻至极,愧对四万万同胞!”紧接着是一阵雷鸣般的叫好声。   林文静快步走到窗口,推开窗户,遥望校园一隅振奋人心的一幕,不禁握拳道:“振兴中华的责任,就在我辈肩上啊,我要去支持陈先生了,你在这里好好写字,回头我要检查功课的哦。”说完一溜烟跑了,走廊里只传来青春无敌的急促脚步声。   虽然很想去校园里和同学们一起喊个口号啥的,但陈子锟还是留在教室里做起了功课,他先把那支红色钢笔放在鼻子下嗅了嗅,一股淡淡的芬芳,含着少女的体香,陈子锟不由得精神一震,奋笔疾书起来。   一股冷风从窗外吹来,陈子锟起身起关窗户,哪知道风把桌上的字纸吹了起来,从另一侧窗户飘了出去。   “老子的作业!”陈子锟奋力去抓,那纸已经如同蝴蝶一般翩翩飞走了。   校园里,群情激奋,林文静和一群女生站在一起,王月琪问道:“林文静,你说辜教授为什么要打这个赌?”   林文静叹气说:“辜教授那么忙,哪有时间教一个车夫学拉丁文,其实我知道,他是在用激将法逼同学们主动去学拉丁文,老师的一番苦心我们不能辜负啊。”   校园一隅,两个穿长衫戴眼镜的教授并肩而行,其中一人从地上捡起字纸,不禁笑道:“想不到我北大学子亦做小儿女状,这分明是幼稚园习字之内容,却被一对男女写出,何其有趣,申叔兄不妨一观。”   另一位面有病容的先生接过纸看了看说:“上为女子字迹,清秀婉约,想必是家教极严的私塾里练出来的,下面的字金钩铁划,力透纸背,颇有风骨,定是一位世间奇男子。”   第十三章 六国饭店.大忽悠   “这下完了,一定要被媳妇误会我偷懒了。”陈子锟站在阳台上叹息道,回身一跳,只听脚下卡啪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破碎了。   慢慢抬起脚,那支红色赛璐珞自来水笔已经变成了碎片。   “风真他妈的大。” 陈子锟把自来水笔碎片慢慢捡起来,放在手心里试图拼装起来,钢笔头和墨水囊依然完好无损,只是笔管碎裂,拼是肯定拼不起来了,正在头疼,忽听一阵脚步声,一帮女学生兴冲冲的走进了教室,林文静正在其中。   “阿叔,作业做好了么?”林文静话音刚落,就看见陈子锟手里的自来水笔残骸了,顿时呆住了,眼泪噗噗的往下掉。   “那个,你别哭,我买支新的赔你。”陈子锟笨嘴拙舌地说道。   “你太不像话了,你们家小姐好心好意教你写字,你却把她的笔弄坏,你赔得起么?这可是她妈妈给她的礼物。”王月琪气势汹汹道。   “算了,他也不是故意的。”林文静低声道,从陈子锟手里拿了残骸,一声不响的去了。   “哼”王月琪冲陈子锟冷哼一声,也扭头走了。   陈子锟直挠头,“前功尽弃啊!”   这事儿耽误不得,陈子锟赶忙来到图书馆,毛助理正在给报纸杂志整理分类,看到陈子锟进来便道:“陈兄是来找李主任的么,他刚出去了。”   陈子锟说:“找你也行,我想知道北京哪里有卖自来水笔的,那种红色笔杆的很秀气的自来水笔。”   毛助理想了想说:“东安市场卖狼毫羊毫的很多,却鲜有卖自来水笔的,想必东交民巷六国饭店应该有。”   “谢谢毛兄。”陈子锟扭头便走,拉着他的洋车直奔东交民巷而去。   东交民巷是使馆区,由各国士兵轮流执勤守卫,一月间是英国兵当值,铁栅门旁边,身穿黄呢子军装头戴钵盂钢盔的英兵来回巡逻,肩上的刺刀闪亮,陈子锟拉着洋车径直而入,来到六国饭店门口停下,却看到小顺子垂头丧气从里面出来,身上居然穿了件干干净净的大褂,脸也洗的很白净。   “小顺子,你怎么在这儿?”陈子锟问道。   “哎,别提了,今儿早上听说六国饭店招西崽,我就颠颠的来了,结果第一轮就让刷下来了。”小顺子愁眉苦脸,丧气不已。   “为啥被刷下来?你不是准备很久了么。”陈子锟诧异道。   小顺子说:“我算是弄懂了,这西崽可不是那么好当的,你想啊,每月光小费就能赚十几块,还不抢疯了啊,饭店里那些华籍的协理,襄理们都把亲戚朋友往里塞,我这种没门路的纯属凑热闹,一点戏都没有。”   “把你的报名表给我。”陈子锟说。   “陈大个,你想干啥?”小顺子迟疑着递上了自己的报名表,上面已经划了一个大大的叉。   “许他们走门路,就不许咱们走门路了么?”陈子锟一手拿了报名表,一手拉着小顺子,径直进了六国饭店的大门。   这六国饭店乃是各国公使、官员、北京上流社会人士聚集的地方,装潢的富丽堂皇,来往的都是衣冠楚楚、西装革履之辈,门童穿着红色的欧式制服,彬彬有礼的为客人服务着,忽见两个衣着寒酸的中国人大摇大摆进来,门童都惊呆了,竟然忘记阻拦。   陈子锟来到前台,按了按铃,一个穿西装的侍者鄙夷的看着他,用讥讽的口气说:“我们这里不用苦力。”   陈子锟个子高,居高临下看着他:“你就是这样对待客人的么,叫你们经理来。”   小顺子吓坏了,胆怯的拉了拉陈子锟的衣角:“这地方可不敢乱来的,咱们走吧。”   陈子锟屹立不动,盯着那侍者道:“你没听清楚?我再说一遍,叫你们经理来。”   侍者扭头喊道:“警卫!”   “什么事?”一个头油锃亮的西装男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两个人高马大的印度警卫,看他胸前的名牌,是大堂副理。   “这俩人捣乱。”侍者一指陈子锟道。   大堂副理刚要让警卫撵人,陈子锟刷的一下拿出张名片来:“我家老爷有事找你们经理。”   大堂副理狐疑着接过名片,一张刻板的脸顿时眉开眼笑:“哎呀,二位快请坐,来人,端两杯咖啡来。”   侍者们慌忙上前,招呼陈子锟和小顺子坐在沙发上,又奉上香浓的咖啡和糕点,大堂副理拿着名片急匆匆的上楼去了。   “陈大个,你搞什么名堂?”小顺子坐立不安,胆战心惊,咖啡也不敢喝。   陈子锟翘着二郎腿,得意道:“帮你把工作定了。”   正说着,楼上下来一位金发碧眼的洋人经理,中国话说的还挺好:“你好,请问辜教授有什么吩咐?”   陈子锟说:“我们家老爷让我拿他的片子来,保举这个人在你们这儿工作。”说着一指小顺子。   洋人经理打量一下小顺子,小伙子干干净净挺精神,五官也周正,便道:“辜教授送来的人,我们当然欢迎,吉米,去带他办手续。”   小顺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梦寐以求的工作就这样轻而易举的得到了,陈大个到底使了什么妖法,居然让六国饭店的洋人经理都俯首帖耳。   那洋人经理继续对陈子锟说:“请转告辜教授,上次他在六国饭店的演讲《春秋大义》真是精彩极了,我们期待着辜教授的再次光临。   陈子锟大大咧咧的说:“好说,我自然会转告我们家老爷,但他来不来就是他的事情了。”   洋人对他的粗鲁不以为意,反而笑呵呵道:“还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尽请吩咐。”   陈子锟捏了捏腰间的一枚银元,道:“我想买一支自来水笔,不知道哪里有卖。”   洋人暗暗震惊,心道辜鸿铭果然不愧为“怪杰”,连他的仆人都和主人一样,打扮的像个下层社会的苦力,语言举止粗鲁不堪,其实却是精通中西文化的高人,要知道普通中国人连毛笔都不会用,更何谈自来水笔呢。   经理立刻安排一个侍者带陈子锟去选购钢笔,那边小顺子也被人领去登记名字办手续去了,事到如今小顺子还未从惊愕中回过神来,眼巴巴的看着陈子锟,不明所以。   陈子锟朝他挤挤眼睛,跟着侍者来到饭店附属的商店,来自欧美的商品琳琅满目,自然也少不了自来水笔,有德国的万宝龙,美国的派克,还有一些英国和日本的牌子,唯独没有林文静那种红色笔杆的纤细女式自来水笔。   “真他妈的贵,就算有,老子也买不起啊。”陈子锟捏着口袋里的仅有的一枚银元,自尊心大受打击,这些自来水笔价格昂贵,标价最便宜的也要五块钱以上。   悻悻地从六国饭店出来,刚走到洋车旁,一老头招手道:“洋车!   陈子锟一愣,心说我这可是宅门自用车,不对外拉生意的,不过趁着空当干点外快攒钱给媳妇买自来水笔也不错,于是学着别的车夫的样子热情招呼道:“老爷子,您吉祥,去哪儿?”   老头身穿长衫,留着白胡子,一派仙风道骨,在陈子锟的搀扶下上了车,道:“去法源寺多少钱?”   “随便您给。”陈子锟倒是个爽快人,这趟生意真是来的巧,若是别的地方,他这个初来乍到的外乡人还不一定认识,可法源寺就在宣武门外教子胡同南头,来来回回好几次了。   陈子锟拉起车子撒腿就走,他身高腿长,跑起来如同追风赶月,老头在车上优哉游哉,闭目养神,等到了法源寺门口,陈子锟把车放下道:“老爷子,到了。”   老头下车,一摸兜里,面带愧色:“真对不起,没带钱。”   “没事,权当我溜腿了。”陈子锟大手一挥,豪气云天。   “那不行。”老头很执拗,“小哥儿,你在此稍等,我去去就回。”说罢急匆匆进了法源寺。   陈子锟只好在门口等着,不大工夫,老头拿着一张宣纸出来了,上面是一幅水墨画,几只虾子跃然纸上,墨迹未干,显然是刚画好的,旁边是日期落款,一方印章上四个篆字“白石山人”。   “小哥儿,这幅画权当车资,还请笑纳。”老头把画递了过来。   陈子锟有点不乐意了,在门口蹲了半天还以为老头回去拿钱了,哪知道拿了幅画出来充数,一张破画,三钱不值两钱的,不过看这老头慈眉善目的,权且收下别让人家为难就是。   “那行,我就收下了。”陈子锟接了画随手往车上一丢,冲老头儿一拱手,转身就走。   刚走出去十几步,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喊:“拉洋车的,留步。”   扭头一看,是个戴墨镜的瞎子坐在路边,身边一个幌子,上写三个字:胡半仙。   “半仙,你喊我?”陈子锟停下问道。   “你过来。”瞎子冲他招手。   “啥事?”陈子锟走到瞎子面前蹲下。   “你最近要大难临头。”瞎子说。   陈子锟笑道:“少忽悠我,我是桃花运当头,就快娶媳妇了,哪来的难?”   瞎子说:“非也,非也,你最近虽有贵人相助,但带来的都是小的运道,抵不过这场大难。”   陈子锟哈哈大笑:“半仙,你这一套都是人家玩剩下的,有本事你猜猜我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家里几口人。”   瞎子说:“这个简单,把你的手伸出来我看看。”   陈子锟纳闷道:“你不是瞎子么,怎么看?”   瞎子摘下墨镜道:“戴墨镜的一定是瞎子么?”两只眼睛炯炯有神,根本不是盲人。   “哎哟,对不住您了。”陈子锟赶紧道歉,伸出了左手。   胡半仙看了看他的掌纹,又看了看他的面容,捋着胡子说:“你虽然说话带关外口音,但属南人北相,眉目间刚毅果决,应该是湖湘人士,少小离家,恐怕父母已经不能双全了,你身上戾气很重,曾经在行伍里干过,兵者,凶器也,你的名字里应该带兵器名,但不是寻常的刀枪剑戟,应该是一柄宝剑!”   第十四章 国学大师   陈子锟大惊,不由得仔细打量这位胡半仙,破旧的黑布棉袍,瓜皮小帽,三十来岁年纪,方面大耳,三绺长髯,不像招摇撞骗的算命先生,倒像是个教书先生。   “半仙,你能测出我的身世么?”陈子锟摸出身上仅有的大洋,拍在算命的小桌子上,银元咣铛铛地响着,胡半仙说:“姑且一试,把你的生辰八字报来。”   陈子锟说:“不记得了。”   胡半仙沉吟片刻道:“那可不好办了,这样吧,你写一个字,我测一下。”   陈子锟拿起墨水笔,挠头想了想,首先映入脑海的居然是林文静的身影,于是他提笔在白瓷片上写了一个“林”字。   胡半仙看了看,掐指一算道:“想寻找你的身世,就去西北方的树林。”   陈子锟道:“西北方的树林,这也太大了吧,等于白说。”   胡半仙道:“我还没说完呢,是西北方树林里的一座庙。”   “西北方的庙宇……是卧佛寺还是碧云寺啊?”随即猛然醒悟,陈永仁的灵柩不就是停在碧云寺的么!   “这个不急,你可以慢慢寻找,眼下当务之急是如何避免一场大难,看你出手这么豪爽,我就帮你破解一下。”胡半仙道。   “怎么讲?”   “你印堂发暗,命犯小人,最近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而且这人绝非善类,定是欺男霸女横行乡里之徒。”   陈子锟眉毛一扬:“最近是教训了一帮狗东西。”   胡半仙道:“那就是了,这帮人鱼肉乡里,与畜生无异,六畜之首为马,你命里犯得这个小人姓马。”   陈子锟心念一动,莫非是马二爷要找我的麻烦?   “那么怎样破解才好?”   “这个简单,最近不要回家住便是。”   陈子锟暗骂这不是废话么,叫我一躲了之,那大杂院的兄弟们怎么办,不过这半仙算的还挺准,不妨问问他关于媳妇的事情。   “半仙,我还想算算姻缘。”陈子锟说。   胡半仙微微一笑,掐指一算:“姻缘上看,今日有些财物损伤之类的小波折,不过不碍大局,只需去一趟天桥就能解决,另外我再奉送你一句,想抱得美人归,必须在事业上有所成就才行。”   有所成……陈子锟脑海里浮现出一幅画面,自己身穿雪白的学生装站在校园里振臂高呼:“打倒列强!”下面一大群脖子上围着白围巾的女学生崇敬的看着自己。   转而又是一袭藏青学生装,坐在教室里和同学们探讨各种哲学问题,林文静瞪着大眼睛托着腮帮,坐在细雨霏霏的窗前仔细聆听自己的高谈阔论。   “半仙,我明白了。”陈子锟一拱手,拉起洋车飞奔而去。   回到北大,把洋车往楼门口一丢,风风火火往图书馆奔去,他要找毛助理咨询一下,怎么才能进北大当学生,路过一间办公室的时候,里面的人叫住了他:“这位工友,请留步。”   陈子锟停下脚步,打量着屋里的两个人,两人都是长衫眼镜打扮,气质不凡,桌上的烟灰缸里已经积满了烟蒂,室内不通风,烟雾缭绕,其中一个面色枯黄者,一边抽烟一边咳嗽,却显得乐在其中。   “教授们有何吩咐?”陈子锟问道。   “你就是辜鸿铭先生新收的高足陈子锟吧?”那个面带病容者问道。   “您怎么知道?”陈子锟反问道。   “能在红楼里本来奔去不亦乐乎的恐怕只有兄台一人也。”另一个面带桀骜之色的教授笑道,并用烟嘴一指屋门。“把门关上。”   陈子锟关上了门,那人道:“我叫黄侃,这位是刘师培。”然后静静地看着陈子锟,期待着他的反应。   “黄教授好,刘教授好。”陈子锟不卑不亢,并无异状。   两位教授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辜老和胡适的学生打赌,说能在寒假内教你学会拉丁文,你有信心么?”刘师培问道。   “承蒙教授看得起,有信心也要学,没信心也要学。”陈子锟朗声答道,这是实话,对于拉丁文他是闻所未闻,心里根本没底。   “很好。”刘师培说,“这件事已经在北大人尽皆知了,我和黄季刚准备再开一个赌局,和胡适之对赌,双方各找一个人,分别以文言文和白话文教授之,赌期一个寒假,看谁能教出可用之才,一事不烦二主,我们索性也找你了,这个赌局可比辜老那个局还要大,赌注有五百多块钱,你敢赌么?”   陈子锟说:“这个容我想想,一个寒假没几天,我既要学拉丁文,又要学国文,还要拉车,我怕时间不够,两个都耽误,我输了没关系,影响到教授们输钱就不美了。”   黄侃和刘师培爽朗的大笑,黄侃道:“辜鸿铭果然没看错人,你这位小哥儿当真有些意思,你放心,赌局是公平对等的,胡适之他们找的也是一个和你一般无二的车夫,在寒假期限内学习白话文和英语,到时候我们各出试卷,让你俩考试,输赢都不必放在心上。”   陈子锟暗喜,心说这倒是一条进入北大的捷径,当即道:“我答应,请问二位教授哪位做我的老师?”   刘师培笑道:“我们二人都做你的老师。”   陈子锟摇头道:“那不行,我只拜一个老师。”   黄侃道:“刘教授乃国学大师,让他来做你的老师,你看如何。”   陈子锟道:“好吧,反正只能是一个,老师稍等,我去去便会。”说完匆匆而去。   黄侃和刘师培对视而笑,黄侃说:“这个车夫当真有趣,多少北大学子梦寐以求拜你我为师,他却只愿择其一人,却是为何?”   刘师培说:“这个车夫很聪明,他知道每个老师都有自己的教法,老师多了反而无所适从,我看他倒是个可教之才。”   不大工夫,陈子锟又进来了,手里拿着一卷纸,站在刘师培面前鞠躬道:“先生好,这是我的拜师礼。”   刘师培狐疑地接过那卷纸,展开一看,几只虾子生动淋漓,仿佛活的一般。   “此乃大师手笔,你从哪里得来的?”   “我拉了个住在法源寺的老客人,用这幅画抵了车资,我身无分文,只有这一幅画,所以只能拜一位师父,所以黄教授对不住您了。”陈子锟冲黄侃一鞠躬。   黄侃自然不会和他计较,反而叹道:“你这个年轻人倒懂得礼仪,比那些提倡白话文的离经叛道之徒要强得多了。”   ……   与此同时,北大另一间办公室内,徐庭戈家的车夫徐二正手足无措的站在胡适教授和众多学生们之中。   “少爷,我……我……我”徐二满头大汗,他经常拉少爷出入北大校园,自然知道这些人的名头,名震北大的胡适教授自不用提,就是少爷的那些新潮社的同学,什么傅斯年、罗家伦,个顶个都是文曲星下凡,在他们面前,徐二紧张的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徐庭戈鼓励他道:“徐二,你不用紧张,我们只当是做一个游戏,放寒假的时候,我也放你的假,工钱照给,你只要跟我们学习白话文和英文就行,你不要有负担,学到什么程度就是什么程度,如果学的好,我不但奖励你一百块大洋,还请老爷把厨房的翠莲介绍给你当媳妇。”   听到大洋和媳妇,徐二的眼睛亮了:“少爷,我徐二赴汤蹈火,也要把白文和英语学好。”   徐庭戈微笑道:“不是白文,是白话文,徐二,你有这个决心就好,行了,你先出去一下。”   徐二颠颠地出去了,出了门冲里面点头哈腰,轻轻地把门关上。   胡适教授发言道:“这个赌局,看似戏谑,其实意义深远,白话文教育的普及,关系到我国的未来,中国要振兴,就必须和旧势力、旧传统、旧思想做坚决的斗争,而我们的这个赌局,就是斗争的一部分。”   学生们凝神听着,徐庭戈说:“我们新潮社成立以来,通过杂志向社会发表言论,宣传主张,但那都是纸上谈兵,要提倡白话文,普及白话文,就要从最基本,最底层的民众做起,徐二是我家的车夫,教育他的工作自然由我来负责,但我还需要同学们的配合。”   旁边一个胖乎乎的同学说:“寒假我不回家,和你一起教育徐二。英文方面,就请罗家伦出马吧。”   另外一个戴眼镜的青年笑道:“责无旁贷。”   ……   终于到了放学的时间,陈子锟回到门口洋车旁,等着林文静出来,忽然传来一声冷哼,扭头看去,只见徐二眼睛望天,抱着膀子,一副洋洋自得的样子。   “徐二,你脖子落枕了?”陈子锟纳闷道。   徐二根本不搭理他,依旧眼睛望天,嘴里还念念有词:“好肚油肚、围殴康姆……”   一群学生从楼门里涌出来,林文静和王月琪上了陈子锟的车,徐庭戈上了徐二的车,两辆车并驾齐驱离开了北大。   一路上王月琪喋喋不休的向徐庭戈请教如何加入新潮社的事情,而林文静依然是一言不发,静静地听着他们说话。   回到林府,只见门口停着一辆锃亮的黑色小轿车,林文静下车进了大门,林妈过来一边接过小姐的书包一边说:“大老爷和堂小姐来了,老爷说小姐回来不用梳洗直接去客厅。”   “嗯。”林文静拢拢头发,进二门了,林妈看见陈子锟正盯着外面的汽车乱看,斥责道:“今天府里来客人,你就不能勤快点,去把院子里的雪扫扫。”   陈子锟一瞪眼,把林妈吓得不敢说话了,瞪眼归瞪眼,他还是拎了把大扫帚进了垂花门,故意凑到正房旁偷听里面的说话。   只听林先生说:“文静,快来见过大伯父,还有你徽因妹妹。”   第十五章 万能胶   陈子锟支棱着耳朵听了半天,听出来这位大伯父是林先生的堂兄,现在总统府外交委员会供职,似乎比林先生的官大很多,因为太太表现的极其热情,把林妈支使的团团转,又是奉茶又是咖啡伺候的。   过了一会儿,林文静和另一个同样纤细的女孩子携手出来了,那女孩十五六岁年纪,两条辫子上扎着玫瑰色的缎带,娥眉细长,一双眼睛明媚之极。   “姐姐在哪里上学?”女孩子问道。   “我在北大做试读生,正式入学要夏天了,你呢?”   “我在培华女中读书。”   “我知道的,是教会办的中学,老师都是外国人,你以后准备考那所大学?”   “还不知道,或许去欧洲读书吧。”   两个女孩子站在一株桂树下略有拘谨地聊着天,全然没有注意到旁边扫地的男仆正在偷听她们的对话。   大伯父坐了一会儿就告辞了,先生一家人送到门口,回来后太太就开始用上海话喋喋不休起来,先是骂先生,然后骂女儿和林妈,一家人都默不作声,臣服在太太的雌威之下。   陈子锟趁大家接受太太训示的时候,在两处厢房外踅摸了一下,东西厢房都是玻璃窗,小块的玻璃嵌在窗棂子里,屋里的情形看的清清楚楚,东厢房里的家具粗笨,明显是林妈住的,西厢房窗明几净,一张红木书桌上摆着不少书籍,桌上还摊着一张纸,纸里包着自来水笔的残骸。   半仙不是说去天桥可以解决这个小麻烦么?陈子锟灵机一动,看看四周,没人注意自己,拔出刺刀拨开了窗户,伸手把自来水笔残骸抓了过来,然后关上窗户,装作没事人一般溜了出去。   见陈子锟就这样扬长而去,门房张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人家拉包月的车夫都小心伺候着老爷太太,闲着就帮着家里扫地洒水浇花,没事就老老实实在门房待着,时刻听候老爷太太差遣,眼下又是年关将近,用车的高峰期,谁不准哪一会儿就要用车,这个小陈可真光棍,每天就拉一次小姐上下学,然后说走就走,连个招呼都不打。   “世风日下啊。”张伯摇头叹息。   林文静母亲一顿训斥,低着头回到自己房间,从脖颈上拿出一串项链来,项链一端挂着个小巧玲珑的鸡心盒子,打开来,里面是一张黑白小照片,照片上的女人婉约美丽,眉眼和林文静颇像。   “妈妈,我想你……”林文静一阵哽咽,伸手去拿桌上的自来水笔残骸,却发现已经不见了,她赶紧出门问林妈:“林妈,见我桌上的东西了么?”   林妈摇头:“没看见。”   “有谁进过我屋子?”   “没有吧……好像小少爷进去了一趟。”   林文静又去找弟弟:“阿弟,你拿姐姐的东西了么?”   “没有?”小男孩头摇得象拨浪鼓。   “哟,丢了什么东西啊,疑神疑鬼的,你弟弟又不是三只手,怎么会乱拿别人的东西?”太太轻飘飘的话语从外面传来,林文静眼神一黯,不说话了。   ……   陈子锟一路溜达来到天桥,冬天黑的早,卖艺耍把式的都收摊了,空荡荡的只剩下满地的果皮纸屑。   莫非是半仙忽悠我?陈子锟四下打量,忽见一块招牌正被人扛着远去,上写几个字:“万能胶、粘万能。”他心中豁然开朗,半仙真是料事如神啊,笔杆用万能胶不就粘起来了么。   赶紧追上去大喊:“卖万能胶的,等等。”   那人果然停下,陈子锟追上去一看,却大为尴尬,原来卖万能胶的正是被自己搅了生意的卖艺大姑娘。   大姑娘却像是不认识他一样,问道:“这位大爷,你要买万能胶?”   “是啊,笔杆能粘么?”既然对方不提,陈子锟也乐得装糊涂。   “当然能粘,要不然怎么叫万能胶,别说笔杆子了,就是金银铜铁竹木布匹都能粘。”大姑娘翻翻眼皮,很不屑的说道。   “那好,给我来点。”   “对不住,卖完了,想要的话,跟我回家去取。”   “好嘞。”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陈子锟还搭讪呢:“住哪儿啊,近不近?”   “就到了。”大姑娘不冷不热的。   前面有条臭水沟,沟旁散落着几个大杂院,也是穷困潦倒之人居住之处,大姑娘站住脚步,指着路边的石凳说:“我家就在前面,麻烦您在这儿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   说着还帮陈子锟擦了擦石凳。   “行,我等你。”陈子锟一屁股坐了下来。   大姑娘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等着啊。”一甩辫子走了。   刚走出十几步远,三个地痞从角落里钻了出来,拦住了大姑娘的去路。   “姓夏的,欠的钱该还了。”为首一个独眼龙拿腔作调的说道,一手撩开短褂,露出里面的铜头板带来。   “不是说好一个月还的么?”大姑娘镇定自若。   “我们四爷说了,年关前必须把账收齐,对不住您了,一共是一百五十块大洋,拿来吧。”   大姑娘勃然变色:“借你三十块钱,怎么一个月不到就变成一百五了,就算是阎王账也不是这么算的!”   独眼龙道:“那我就不管了,今儿要么你拿一百五十块钱出来,要么……哼哼。”   “要么怎地?”   “要么就拿人抵账。”说着独眼龙还拿眼扫了一下大姑娘高耸的胸脯,馋涎似乎都要滴出来了。   另外两个地痞也抱着膀子冷笑着,贪婪的目光在大姑娘苗条颀长的身躯上滚动着。   “光天化日你还敢强抢民女不成?”大姑娘瞥了他一眼,语气中带着明显的鄙夷。   独眼龙怒了:“哎哟,叫板不是,兄弟们给我上!”   三人一拥而上,把大姑娘推进了旁边的胡同里。   陈子锟早就注意到他们的对话了,但他不动声色,等的就是这一刻,眼瞅着大姑娘被他们绑架,他正欲一个箭步窜上去,怎奈屁股牢牢地粘在了石凳子上。   “我起!”奋力一跃,整个人还是牢牢坐在石凳子上。   “我再起!”依然如故。   石凳子并不很重,最多百十斤,陈子锟可以轻松抱起来,但是用屁股把百十斤的玩意提起来,他可没那个本事。   胡同里传来大姑娘的尖叫声,陈子锟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拔出刺刀毅然在棉裤的屁股部位划了一个大口子,这才得以脱身,回头一看,一块布被结结实实地粘在石凳子上,几朵棉絮随风飘荡。   陈子锟手持刺刀,拔腿冲进那条胡同,却发现地上躺了三个鼻青脸肿的家伙,为首那个,嘴角流血,头上一个大疙瘩,大姑娘拍拍巴掌,训斥道:“放印子钱的也得守规矩,该多少利钱就多少利钱,谁也不少你一毛,想趁机打本姑娘的主意,没门!”   “小丫头片子,我们四爷看上你,是你的造化,别他妈给脸不要脸!”地痞捂着头上的疙瘩嘴硬道。   “找打!”大姑娘一脚踢过去,青缎子抓地虎小蛮靴踢在腮帮子上,那滋味可不好受,两颗牙齿和一股污血箭一般飙出去,差点溅了陈子锟一身。   “哎哟,疼死我了。”独眼龙说话漏风。   “滚!”大姑娘再次抬起了小蛮靴。   独眼龙赶紧在两个同党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溜了。   大姑娘朝他们背影啐了一口,这才转身望着陈子锟,忽然噗嗤一声笑了。   陈子锟被她笑的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猛然意识到了什么,一摸自己的屁股,冷飕飕的,棉裤破了一个大洞,里面的棉絮都掉了,只剩下一层单布。   “你你你!”陈子锟语无伦次、痛心疾首,这妞儿居然趁自己不注意,在石凳子上涂了胶水,一世英名啊,竟然葬送在这妞儿手里。   “我我我,我怎么了,谁叫你砸我爹的场子?活该。”大姑娘居然一甩辫子,转身便走。   “不许走!”陈子锟欺身上前,大姑娘回身就是一腿,这腿踢得真叫高,陈子锟那个高的个头,居然差点被她踢到脑袋。   不过陈子锟还是技高一筹,眼疾手快捏住了大姑娘的小蛮靴,大姑娘一条腿金鸡独立,另一条腿搁在陈子锟肩膀上,想抽又抽不回来,对他怒目而视:“放手!”   “放手你再踢我是不?”陈子锟紧紧捏着那只小靴子,隔着柔软的麂皮能感受到大姑娘细嫩圆润的脚踝,眼睛瞄过去,这两条腿真叫一个长,这小腰真叫一个细,这脸蛋真叫一个嫩,都能掐出水来。   陈子锟悄悄咽了一口涎水,说:“我砸了你爹的场子,你摆了我一道,咱们就算扯平了,你要是再踢我,我就不客气了。”   说罢放了手,大姑娘白了他一眼,哼了一声扭头走了。   “你还没给我万能胶呢。”陈子锟喊了一嗓子。   大姑娘回头抛了一枚蜡丸过来:“小心点用,别把手指粘住了。”   陈子锟接了蜡丸,一路用手捂着屁股,匆匆回到大杂院,小顺子正在院子里显摆他的新制服,白色上装,黑色洋服裤子,都是六国饭店发的。   “明天就上班,在衣帽间帮客人收拾大衣、帽子,绝对是肥差啊,你想想看,每天六国饭店进进出出得有多少客人,每个人都要从我这儿过,就算给一角小洋吧,一天下来也不得了。”小顺子得意洋洋地介绍道。   宝庆羡慕的眼睛喷火:“小顺子,这下你可发达了,以后有什么好处别忘了我啊。”   小顺子说:“那是自然,不过你以后不能再喊我小名了,我现在怎么着也是堂堂六国饭店的侍者了,整天在东交民巷进进出出的,打交道的都是体面人,你要么喊我大号李耀廷,要么喊我洋文名字汤姆。”   正吹着牛,忽然看见陈子锟,小顺子眼睛一亮:“陈大个儿,你回来了,今天多亏你了,对了,那个辜教授是你什么人,你给他们家拉包月的么?”   陈子锟也不说破,略一点头笑道:“牛了啊,都有洋文名字了。”   小顺子脸红了:“我和宝庆逗闷子呢。”   嫣红在屋里喊:“小顺儿,熨斗弄得了,把衣服拿进来吧。”   小顺子应一声,拿着衣服进了屋,陈子锟也跟着进来,嫣红一脸喜色,把衣服接过来摊在炕桌上,垫上一层细布,拿起一个铁熨斗来沿着裤缝按压着,熨斗里盛着火红的煤块,一路熨下去,笔直的裤线就出来了。   “好好干,姐以后就指望你了。”嫣红今天格外的开心,脸上也没扑那么多的铅粉,显出本来面貌来,年龄似乎不小了。   小顺子说:“你养活我十几年,也该我养活你了,等我赚了钱,咱买个四合院,天天吃白面,听大戏。”   “那敢情好。”嫣红笑嘻嘻的熨着衣服,眼泪却啪啪的往下掉。   “多亏陈大个帮忙,要不然我八辈子也进不了六国饭店。”小顺子看向陈子锟,惊讶道:“你棉裤怎么烂了?”   “没事,没事,布糟了。”陈子锟掩饰道。   嫣红放了熨斗说:“快脱下来补补。”   陈子锟扭捏着,但还是被嫣红逼着脱了棉裤拿去补,他用被子盖着腿,挑亮了煤油灯,拿出了那枚蜡丸和自来水笔,聚精会神的开始拼装粘贴。   ……   第二天一早,林文静从睡梦中醒来,脸上还挂着泪痕,忽然瞥见桌上放着一支红色的自来水笔,赶忙掀开被子穿着睡衣走过去,拿起来一看,正是昨天被踩碎的那支,此时竟然完好如初。   林文静泪如下雨,将自来水笔紧紧贴在胸口:“妈妈,你来看过我了。”   第十六章 身世之谜   一大早,陈子锟穿着缝补好的棉裤来到了林宅,看到门口停着一辆黑色小轿车,穿制服的汽车夫正勤快的擦着车子,他不禁狐疑,这大早晨的谁来走亲访友啊。   进了门房,问张伯:“府上又来客人了?”   张伯说:“是太太从汽车行叫的车,以后先生上衙门,太太逛大街都坐汽车了。”说完还耐人寻味地瞅了陈子锟一眼。   昨天阔亲戚林大伯来过之后,太太就大发雌威,抱怨先生薪水少,没本事,为了安抚夫人的怒火,先生只好花钱租赁了昂贵的出租车,让太太也过一把洋派人士的瘾。   府里用上了汽车,意味着不再需要拉包月的车夫,张伯幸灾乐祸,陈子锟却丝毫没有即将下岗的觉悟,大大咧咧地坐在门房里,等待着小姐。   过了一会儿,先生和太太带着少爷出来了,太太一身裘皮大衣,拎着小包,林妈在后面抱着一身新衣服的少爷,汽车夫赶忙打开车门伺候着,一家人进了汽车坐定,太太吩咐道:“先送先生去衙门,然后去东安市场。”   小轿车一溜烟开走了,林文静这才提着书包出来,昨日的沉闷已经一扫而空,如同小燕子般上了陈子锟的洋车,向学校方向去了。   终于又有了单独相处的机会,陈子锟干咳一声,开始蓄谋已久的搭讪:“小姐,你是哪里人啊?”   “我是福建人,福建你知道么?”   “没去过,那里好么?”   “我的家乡很美,小时候外婆经常带我去看海,夕阳下潮起潮落,美的令人心醉呢。”   “福建那么好,你咋来北京的呢?”   “因为……”少女的思绪似乎飞远了,眯着眼睛望着天上飞过的鸽群,声音低落下去,“因为爸爸要做官,妈妈也不在了。”   陈子锟心中一痛,我说那么尖酸刻薄的太太怎么生得出这么美丽善良的女儿来,原来是后妈啊。   正想着怎么安慰媳妇呢,林文静的情绪似乎又多云转晴了,主动发问道:“阿叔,你是哪里人呢?”   “我……我也不知道我从哪里来,我根本不知道爹娘在哪里,我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人不饿。”陈子锟轻快的跑着,轻快的说出这些话,却让少女的同情心大为泛滥。   “对了小姐,我是我的功课,你检查一下。”陈子锟单手扶着车把,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过去,林文静接过来一看,纸上誊抄着昨天自己教给他的那些字,写了足足二十遍,字很工整,很有力,看得出下了一番功夫。   “嗯,写得不错,你一定是上过私塾的。”林文静赞道。   得到心上人的夸奖,陈子锟心里美滋滋的,拉车都快了许多,忽然他想到昨天胡半仙说的西北方树林里可以寻到自己身世的事情,便向林文静请假道:“小姐,今天我想请个假,去办点私事。”   林文静说:“没关系的,你尽管去好了,今天是寒假前一天,没多少事,我会和王月琪一道回家的。”   “小姐,你真好。”陈子锟由衷的感谢道。   把小姐送到了学校,陈子锟把车放好,怀揣着地图就奔着西北方向去了,出了西直门,往西北方走,从城里通往颐和园的路平坦笔直,铺着整齐的石条,两旁是粗壮的柳树,年根底下去香山的人很少,大路上空荡荡的,陈子锟干脆撒开两条腿跑起来,直跑的头上雾气腾腾,远远看见万寿山上的佛香阁,就知道颐和园到了。   香山碧云寺还要再往西走,北京城里的富贵人家,每逢节日总喜欢去碧云寺、卧佛寺烧香礼佛,所以路还是挺顺的,即便有不认识的地方,找个乡民一问,也能得到热情而准确的回答。   经过漫长的跋涉,陈子锟终于赶到了碧云寺,找到知客僧说了情况,本来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和尚不让自己见陈永仁的遗体,就拿出辜鸿铭的片子再忽悠一把,还别说,这老头儿的名气在北京城当真好使。   但是慈眉善目的大和尚们并没有拒绝他的要求,甚至连问都没问,就带着他来到一间禅房,一位上年纪的和尚取出一个布包说:“这是陈永仁施主托付我们交给你的。”   陈子锟惊讶道:“他知道我会来。”   和尚捋着胡子,高深地点了点头:“陈施主在临终前留下遗言,说会有一个年轻人找来,想必就是小施主您了。”   陈子锟颤抖着手打开了那个布包,却大失所望,包里只有一个圆形的白瓷徽章,正面两个篆字“光复”。   “佛爷,这是什么玩意?”陈子锟傻眼了,拿起证章问那和尚。   和尚摇头:“阿弥陀佛,贫僧不知。”   “那陈永仁先生有没有留下别的东西,比如一封信,比如几百块钱什么的?”   和尚微笑道:“陈施主的遗体停放在敝寺,费用尚未交齐。”   陈子锟一吐舌头,不说话了。   拿着徽章从碧云寺回来,陈子锟走的就有些慢了,一路走一路想,虽然线索再次断了,但好歹有些收获,回头找法源寺门口的胡半仙问问便是。   香山在北京西北四十里,大户人家去了都是当天住在庙里次日再回的,陈子锟挂念着林文静,风风火火往回赶,他身上一个大子儿都没有,走到城里的时候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拖着疲惫的脚步来到北大门口,正看到徐二拉着车从里面出来,还冲自己诡异的一笑。   这小子肯定没干好事,陈子锟跑到自己放洋车的地方一看,不禁勃然大怒,车胎被扎了,车上的电石灯也被偷走了,绝对是徐二这厮干的,陈子锟立刻冲了出去,追了一里地终于追上了徐二,上前一巴掌抽在他脑瓜子上。   徐二被打得一个踉跄,手离了车把,洋车往下一栽,硬是把车上的徐大少爷给颠了出来。   陈子锟挥拳猛打,徐二被打得满地乱滚,哭爹喊娘,徐庭戈大怒道:“你怎么打人!”   “打人,老子还要杀人呢!”陈子锟一脚踩住徐二,从他怀里掏出自己洋车上的电石灯,又狠狠踹了一脚,这才扬长而去。   徐庭戈气的直抖手:“光天化日之下行凶殴打,还有没有王法!”   陈子锟才不理他,回到学校上楼找了一圈,天已经擦黑,红楼上空荡荡的,哪还有林文静的影子,正待下楼,迎面一个身材不高的老头走过来,和颜悦色问道:“工友,学校已经放假了,你有什么事么?”   “哦,我在找我们家小姐。”陈子锟扭头便走,那老头瞥见他别在衣襟上的光复徽章,不禁大惊:“且请留步。”   陈子锟站住:“有事么?”   “这个东西你从哪里得来的?”老头指着徽章问道。   “是别人留给我的,怎么,老先生认识这个玩意?”   老头笑了:“岂止是认识,光复汉族,还我河山,以身许国,功成身退,这徽章上的光复二字,出自章炳麟的手笔。”   陈子锟道:“听起来老厉害了,那到底是个啥玩意呢?”   老头说:“年轻人,这个是光复会的徽章,把它留给你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陈永仁,您认识他?”陈子锟的心砰砰跳了起来,北大就是北大,人才辈出,随便找一个人都能认出徽章的来历,看来自己的身世之谜就快揭开了。   可老头却摇了摇头:“没听过这个名字,那么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陈子锟。”   “陈子锟……可是辜鸿铭和刘师培新收的那个学生?”老头扶了扶眼镜,重新打量起他来。   陈子锟被他瞧得发毛,反问道:“您老怎么称呼?”   “哦,我是蔡元培,这里的校长。”老头说。   “哦,校长好。”陈子锟不卑不亢的略一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到让蔡元培略感吃惊,这个年轻人定力真好,在北大校长面前竟然保持的如此淡定,看来辜鸿铭和刘师培挑选他也不是没道理的。   接下来的事情更让蔡元培震惊,那个苦力居然问道:“蔡校长,我想上北大,怎么才可以如愿呢?”   一个苦力竟然有上北大的雄心壮志,不得不让蔡元培重新审视这个年轻人。   “北大夏季招收预科生,如果你考试合格的话,自然会录取,我们北大向来是不拘一格降人才,即便你没有中学毕业,也是可以参加考试的。”蔡元培道。   “谢谢您,我明白了。”陈子锟向蔡元培鞠了一躬,转身下楼去了。   “陈子锟……陈子锟……他会是谁的儿子呢?”蔡元培站在楼梯口冥思苦想着,脑海里闪过一张张面孔,可是和这个年轻人都对不上号。   ……   天已经黑透了,陈子锟一天没吃饭,肚子里咕咕叫,连洋车也拉不动了,就这样丢在校园里,自顾自的回了大杂院。   一进院子就发觉不对劲,到处一片狼藉,满院子被砸了个乱七八糟,门扇歪了,窗户破了,盆盆罐罐的碎片丢的满地都是,赵大海和宝庆他们正气呼呼的站在院子里,看见陈子锟进来便道:“陈大个子,你来的正好,马老二个狗日的,带着一帮人把院子给砸了,把杏儿也给抢走了。”   陈子锟血直往头上涌:“我宰了他!”   第十七章 孤胆豪杰   陈子锟拔出刺刀就要追出去,可赵大海却拦住了他:“不要冲动,动刀子也救不回杏儿。”   “他们还有枪不成?你们要是孬种,我自己去!”陈子锟眼一瞪发了狠话。   “杏儿是被他爹卖给马家的,作价二百大洋,卖身契都按了手印的!”赵大海眼睛愤怒的要喷出火来,一双铁拳捏的啪啪直响。   宝庆咬牙切齿,眼圈都红了,可又是一脸的无奈。   陈子锟这才明白,不是大海哥和宝庆孬种,而是实在帮不上忙。   当爹的卖闺女,那是天公地道,告到衙门都没用,人家当爹的都不心疼,邻居们还不是只能干瞪眼看着。   杏儿家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陈子锟听见心里一阵疼,进屋一看,家当被砸的乱七八糟,杏儿娘坐在地上痛哭流涕,身上还有个鞋印,果儿蹲在角落里磨着一把菜刀,嚯嚯之声令人心惊。   “干娘,你放心,我一定把杏儿救回来。”陈子锟把杏儿娘扶到了炕上,信誓旦旦道。   “孩子,你甭去和他们拼命,马家是天桥一霸,咱惹不起啊,杏儿命苦,摊上这么一个爹,这也是命里注定的劫数啊。”杏儿娘眼泪哗哗的往下掉。   “锟哥,我和你一起去!”果儿跳了起来,脸上清楚的五道指痕分外清晰。   “你在家陪着娘。”陈子锟拍拍果儿的肩膀,起身出门,正巧遇到小顺子下班回家,正急切的向宝庆打听着刚发生的事情。   杏儿被她爹给卖了,就连兄弟们的主心骨大海哥都束手无策,邻居们一个个长吁短叹着,谈论着马家滔天的势力。   马家是京城老户,马老太爷当年在善扑营当兵,手底下很有点工夫,后来朝廷练新军,他年龄大了,就被裁撤下去,干脆当起了混混,勾结一帮泼皮,坑蒙拐骗无所不为,渐渐攒起一点家业,五十岁上开了一家车厂,百十辆洋车不是是东福星的就是双和顺的,至旧的也有七成新。   老头一辈子娶了三个媳妇,生了六个儿子,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马家老大在庚子之乱那年跟着义和团砸教堂,杀二毛子,后来死在乱军之中;老二如今是家里的长子,整天在天桥厮混,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老三混前门火车站,偷包的碰瓷的都是他的手下;老四是放高利贷的,手底下养着一帮闲汉;老五比三个哥哥都出息,在京师警察厅当差,马家势力这么大,有他一份功劳;老六最厉害,今年才二十出头,是大学堂的高材生,文曲星下凡。   “我听说,马老太爷最近身子骨不大好,一直想娶个小妾冲喜呢。”一个邻居这样说。   “是啊,马家可不缺钱,二百大洋买个黄花闺女,对他们家来说跟玩似的。”有人附和道。   大家纷纷叹气,杏儿命真苦,十八岁的大闺女就要嫁给半截入土的糟老头子,就算这两年得宠能吃香喝辣,等老头一死,前面几房姨太太,还有那六个如狼似虎的儿子还不活吃了她。   “陈白皮真不是个东西。”这是大伙儿得出的最后结论,但根本没人提如何搭救杏儿的事情,仿佛这事儿已经板上钉钉,无可挽回了一般。   陈子锟走过来拍拍小顺子的肩膀,和他一起进了屋,翻出自己的老羊皮袄和狗皮帽子,还有一条黄呢子马裤来,问小顺子:“有洋火么?”   “有。”小顺子赶紧取出一盒火柴递过去。   陈子锟换上自己的那套衣服,把火柴放在怀里,刺刀绑在腿上,平静地说:“把大海哥和宝庆叫进来。”   不大工夫,兄弟们到齐了,陈子锟吩咐小顺子把屋门关上,说道:“我要去救杏儿。”   “你疯了么,马家势力那么大,你斗不过的。”大海哥道。   “我自有主张,你们只要说帮不帮我就行。”陈子锟依旧镇定自若。   “锟子,你说怎么办吧,我豁出命来也要把杏儿救出来。”宝庆第一个响应道。   小顺子也咬牙启齿道:“和他们拼了!”   赵大海皱眉道:“马家是龙潭虎穴,咱们几个去了根本不顶事,其实我已经想好了,请我师父出马,他老人家的面子,马老太爷不会不给。”   陈子锟道:“大海哥,我不是要和他们玩命,我有分寸,你相信我就行。”   赵大海在世面上也混过十几年,看人的眼力绝对不差,陈子锟这幅淡定的样子可不像是装出来的,没有金刚钻不揽次瓷器活儿,这兄弟许是关外见过大场面的。   想到这里,赵大海也不再坚持,道:“你说怎么办,我们配合你。”   陈子锟说:“马家势大,又有买卖契约,这官司不好打,但也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宝庆,你去找你爹,请薛巡长出面过问一下,小顺子,回头你带果儿把陈三皮抓来,他要是不听招呼,就往死里揍,大海哥,您还按照原来的计划行事,咱们最好是不动刀兵把这件事解决了,实在不行才动武。”   三人都点头。   陈子锟又说:“咱们把家里的灯油都集中起来,找个带盖的琉璃瓶装上。”   “你这是……”大海哥欲言又止,一挑大拇指,“锟子,你狠!”   几家的煤油灯都倒空了,凑出满满一酒瓶的煤油来,陈子锟找块破布把瓶口堵上带在身上,腰带杀的紧紧地,问清楚了马家的地址,昂然出了大杂院,径直去了。   ……   马家老太爷大号叫做马世海,快七十岁的人了依然是腰板笔直,声如洪钟,今天马府双喜临门,不但是老太爷六十八大寿,还是新小妾过门的好日子。   马世海穿着崭新的黑色团花缎子马褂,新瓜皮帽上镶着一枚水头极好的翡翠帽正,精神抖擞站在大门口迎客,本来他是寿星,不用亲自站在大门口的,但这回来的是老五的上司,京师警察厅的李警正,马老太爷从前清时期就明白一个道理,不管这世道怎么变,巴结好手里握着枪杆子的人,准没错。   天灰蒙蒙的,飘下来几颗雪粒来,院子里的堂会正咿咿呀呀的唱着,回头看看自家涂着红油漆的广亮大门,心中不免一阵得意,这所房子是他从一个落魄的宗室镇国将军手里买的,五进带跨院的大宅门,那叫一个气派,这要是在前清时期,没有品级的人还不许住呢,还是民国好啊……   雪花越来越密了,三姨太拿着狐裘大氅从里面出来,细心地披在马世海肩头,老头子披上狐裘,咳嗽了几声。   “老爷,进去等着吧,李警正那么忙,不定啥时候来呢。”三姨太劝道,撑开一把油纸伞遮在老爷头顶。   “妇道人家,你懂什么!”马世海斥责道。   远处汽车的灯柱刺破了黑暗,密集的雪粒在灯光下无所遁形,一辆黑色福特轿车停在马府门口,司机下车打开了车门,一个穿黑色呢子警服的中年人下了车,拽了拽警服的下摆,忽然看见站在门口的马老太爷,赶紧上前几步,惊呼道:“老人家,这怎么敢当,折杀晚辈了。”   马世海笑道:“哪里哪里,老朽有失远迎,还请李大人海涵。”   李警正笑道:“老寿星说笑了,来人啊,把我的贺礼拿来。”   勤务兵端着一个漆器盘子过来,上面盖着红绒布,李警正扯下红绒布,露出里面摞的整整齐齐的大洋来,足有上百枚。   “李大人肯光临寒舍,老朽就已经感激不尽了,怎么还拿这么厚的礼,让我怎么受得起。”   “受得起,受得起,我和老五是好兄弟,老人家就和我的长辈一样的。”李警正笑嘻嘻的搀起马世海的胳膊,一起进了宅门,老五安排的守门警察一并脚跟,大喊道:“敬礼!”   李警正的到来使得寿宴达到了一个新的高潮,今天到场的朋友可谓三教九流俱全,开酒楼赌场大烟馆的,说书卖艺耍把式的都有,但更多的却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青皮混混们,五进的院子都摆满了酒席,四个碟子八个碗,鸡鸭鱼肉老白干,敞开了管够,马老太爷不图别的,就图一喜庆。   院子里人声鼎沸,划拳的声音此起彼伏,李警正被请进了正房客厅,这里的席面和外面不同,是东兴楼的厨子做的,八个大洋一桌席,可谓昂贵之极,五个兄弟环坐一周,老二老三老四都穿着簇新的缎子马褂,老五穿黑色警服扎武装带,腰上挂着盒子炮,老六最斯文,穿一身洋服,花呢子西装配领带,梳着油亮的分头。   李警正看到中堂上贴着的大大的寿字,打趣道:“应该再贴一张双喜才是。”   马世海本来就不是什么斯文人,见李警正开玩笑,也笑道:“老二这个败家子,买了个妾给老朽暖脚,快七十的人了还纳妾,让李大人笑话了。”   李警正读过几本书,肚里略有墨水,笑道:“这叫一树梨花压海棠,马老太爷宝刀不老啊。”   围坐在大圆桌旁的马家五个儿子都笑了起来,老四撇嘴道:“二哥买的丫头成色不行,爹,我瞄上一个天桥卖艺的妞儿,那身段绝对没治了,赶明买回来给您尝尝鲜。”   马老二反驳道:“得了吧,跑江湖的破烂货咱爹才不稀罕,你自个儿留着吧,咱爹喜欢的是没开封的黄花大闺女。”   马世海沉下脸,佯怒道:“放肆,客人还在这。”   李警正哈哈大笑:“两兄弟都是是性情中人,我喜欢。”   一片笑声,其乐融融。   ……   后宅一间房子里,杏儿被五花大绑丢在床上,嘴里塞着布团,头上盖了一块带流苏的红布,两个粗壮的老妈子坐在旁边一边嗑瓜子一边闲聊着。   “这丫头挺烈性的,还想寻死来着。”   “落到老爷手里,再烈性的女娃娃早晚也得服服帖帖的。”   红盖头内,杏儿眼中流出两道泪水。   ……   陈子锟来到马宅外的时候,雪已经下得很大了,他抖掉帽子和皮袄上的雪粒,堂而皇之的走进了大门,把门的警察并没有管他,马家五兄弟结交满天下,谁能认得过来。   进了大门,面前摆着一张方桌,上面铺着红布,两个帐房模样的人坐在那里拨弄着算盘,写写画画的,看样子是收礼金的地方,陈子锟冲他俩一拱手:“我是二爷的朋友。”然后就大摇大摆的进去了。   帐房眼睁睁看着他进去,骂道:“二爷的朋友真不讲究,来吃白食啊。”   不过他们也没阻拦陈子锟,因为马老太爷说过,今天就图个热闹,图个喜庆,有送一百块钱的不嫌多,送两大枚的不嫌少,就算是一个子儿没有的,磕一个头也算数。   陈子锟就这样光明正大的进了马家,外面跨院里摆满了酒席,足有几十桌,他一屁股坐在就近一张酒桌旁,拍了身边人一巴掌:“老伙计,有日子没见了,咱哥俩走一个。” 也不管人家错愕的目光,拿起酒碗就往嘴里倒,一碗酒有半碗都洒在了衣服上。   人家以为他喝醉了,自然不和他计较,他就这样装着酒醉找茅房,跌跌撞撞的在马家宅子里到处乱走,暗中却把地形牢记在心里。   北京的四合院布局规整,尊卑有序、贵贱有分,一家之主所住的位置是固定的,今天马宅客人多,鱼龙混杂,浑水好摸鱼,陈子锟轻而易举的混到了第四进院子门口,在这里却被人拦住了。   “这位爷,这里边是招待贵客的地方,您外边请。”一个下人客客气气地说道。   “我找二爷有点事。”陈子锟假装酒醉,欺身上前,一记手刀砍在下人脖子上,将其打晕在地,拖到暗处藏好,直奔正房就去了。   马世海、李警正等人正在把酒言欢,忽然房门大开,风卷着雪粒刮了进来,红蜡烛的火苗都晃了几晃,一个高大的人影出现在门口。   第十八章 单刀赴会   暖和的堂屋里忽然进了冷风,所有人都不禁打了个寒颤,但让他们更心惊的是站在门口的不速之客。   这家伙个头真高,用西洋人的量法,得有六英尺还猛点,黑黄色的狗皮帽子,毛有三寸多长,身上是光板羊皮袄,腰里扎着大带,杀的紧紧地,显出细腰乍背来,格外的精神,下面一条黄呢子马裤,皮头靸鞋,看的屋里人心头一震!   这可不是一般北京爷们的打扮,只有关外汉子才戴这种狗皮帽子,黄呢子马裤更不是平头老百姓能穿的,谁都知道,那是军官配马靴的服装,这一身混搭穿出来,透露出来的身份只有一个,那就是关外来的胡子。   胡子就是土匪,关外可不太平,老毛子、小日本打来打去,地面上土匪横行,盛产枪法好、胆量大的好汉,可那都是在山海关以北的事情啊,怎么就跑到我老马家的府上来了呢。   “各位好,兄弟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关东大侠驾下双枪快腿小白龙是也,大伙儿别怕,兄弟是来拜寿的,那个穿警服的哥们,手放到桌子上来,别摸枪,误会了就不好了。”   这番话一说,屋里每个人都噤若寒蝉,只剩下白铜炉子里炭哔哔剥剥燃烧的声音。   马老五本来想去摸枪的,可是听来人这么一说,赶紧放到了桌上,他深知这些关外胡子的厉害,打枪不用瞄准的,说打你左眼就不打右眼,那都是用子弹喂出来的百发百中的本事,自己这点小能耐欺负毛贼还行,在胡子面前就不敢显摆了,搞不好先拿自己开胡,弄个一枪爆头那就吃什么都不香了。   还是马老太爷沉得住气,他这辈子见的太多了,八国联军、义和团、袁世凯的北洋军,张勋的辫子兵,光皇帝他就经过五个,咸丰爷、同治爷、光绪爷、宣统皇帝、外带一个洪宪皇帝,他什么没见过,一个关外来的小土匪在马老爷子面前就像玩横的,门都没有!   老爷子干咳一声站了起来,手里还端着一杯酒,手腕纹丝不动,那叫一个淡定。   “英雄,既然来了就是客,坐下来喝杯酒吧,王妈,拿副招呼来。”老头的气度和胆略让每个人都为之折服,心也稍微安了一些。   佣人搬了一张椅子过来,奉上筷子勺子酒杯骨碟,陈子锟也不含糊,坐下来拿起酒杯自己倒满:“马老太爷,祝您老年年有今日,我先干为敬。”   滋溜一声,酒下肚了,拿起银头乌木筷子,捡那大块肉可劲的招呼,大家看的是面面相觑,心说这土匪是饿死鬼转世吧。   陈子锟才不管那个,他今天溜溜的香山跑了个来回,腿都快累断了,一天水米没沾牙,再不垫点肚子,别说打架了,就是跑都跑不动。   趁着土匪埋头吃饭的空儿,马老太爷示意佣人出去喊援兵,看着王妈出去,众人心中大定,李警正觉得这个场合,自己作为京城地面上的执法官,不说两句场面上的话似乎说不过去,于是便掏出一包三炮台香烟来,矜持的问道:“英雄,抽烟么?”   “抽,怎么不抽。”陈子锟一把将整盒香烟都拿了过来,他还挺有规矩,先给马世海上了一支,然后给在座的每个人都上了一支,最后才轮到自己,摸摸身上,自言自语道:“没带洋火。”   李警正刚要拿出自己的洋火,却见那位胡子径直起身走到屋子中央的白铜炉子旁,拿开炖在上面的白铁壶,在众目睽睽之下,居然将一只手伸进了熊熊燃烧的炉膛,就这样硬生生拿了一块火红的炭出来。   “来,老爷子,我给您点上。”陈子锟面色不改,捏着炭火直递到马老太爷面前,每个人都闻到了皮肉被烧焦的味道,脸色不免大变。   马世海心中暗暗忧虑,这一套玩意并不稀罕,天津卫的那些混混们玩起来比这个还狠,但他们也只敢自虐而已,眼前这位好汉的路数他承认自己看不懂了,只好就着炭火点着了烟。   陈子锟继续拿着炭火给每个人点烟,炭火烧的他的手掌滋滋直响,但他居然脸上还带着笑,这家伙还是人么!   点了一圈下来,最后陈子锟才给自己点上,手里却依然捏着那块炭火,嘀咕道:“兄弟我口重,今天的菜不大够味啊。”   说着把炭火丢进嘴里,竟然大嚼起来。   所有人都看的毛骨悚然,屋里就听见他卡啪卡啪嚼炭的声音,最后居然用一口酒送了下去。   其实此刻陈子锟心中也没底,单刀赴会的买卖他还是头一回,以前光听绺子里那些大哥们讲过类似的段子,今天他是依葫芦画瓢卖弄了一回,用手抓炭火那是正儿八经不带一点虚的,在座的都是京城成名的混混,在他们眼前玩天桥那套骗人的把式是肯定不行的。   手烫的火辣辣的疼,但脸上还要装着无所谓的样子,实在是一种煎熬,不过事到如今也只有这么一条路可走,要不亮这一手把他们镇住,怕是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马家恶名在外,五个兄弟如狼似虎,打手保镖不下数十人,陈子锟浑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就算是救出了杏儿,招惹了马家这辈子也别想太平,所以只能智取不能强攻。   他低头猛吃菜,猛喝酒,倒把马家老少搞得不知所措,马世海脸上阴晴不定的,终于忍不住开口道:“英雄,既然你有这个心意,我姓马的也不含糊,来人啊,给英雄拿份盘缠来。”   佣人端来一个托盘,里面是三十块银元,一叠中国银行的钞票,起码有百十块钱之多,这么多钱打发一个土匪,应该是绰绰有余。   可那位双枪快腿小白龙居然连看都不看一眼,继续大吃大喝,马世海脸上阴郁之色更重,冲老五使了个眼色。   “小子,你想怎么着,有什么道道就划出来,少他妈唬人!你当我马老五是吓大的么!”老五一拍桌子,酒杯筷子都跟着震了一震,他忽地站起,单腿踩着椅子,右手搁在了盒子炮的木匣子上,两只眼睛恶狠狠盯着陈子锟。   陈子锟正在撕咬一只鸡腿,吃的不亦乐乎,根本不搭理马老五,把鸡腿啃干净之后,两只手在皮袄上擦了擦,平静的说:“我初到宝地,未曾到府拜访,是我的不对,可府上也犯不着把我没过门的媳妇给绑了,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这口气我要是能咽得下,还他妈的是男人么!”   最后这句话他突然发威,声音宛如炸雷一般,蒲扇大的巴掌在桌上一拍,所有的杯盘碗筷都跟着一震,就连马世海面前的大白瓷酒杯里的酒水都洒了出来。   马老五一哆嗦,差点掏枪,手都伸到一半了,硬是被陈子锟眼里散发的凶光吓了回去。   马世海终于明白是怎么一档子事了,他这个恼啊,老二办事太不牢靠了,买个大闺女都能买出这么多事端来,惹谁不好,偏偏惹上个大土匪。   不过他更恼怒的是,这个外乡人居然敢在自家地头上撒野,土匪怎么了,老子我见的多了,老子跟八国联军开兵见仗的时候,你小子还不知道在哪儿和泥玩呢,别管是哪路的豪杰,到了北京城的地面上,是龙得给我盘着,是虎得给我卧着。   本来他以为对方只是来打个秋风,最多讨百十块钱就滚蛋,如果是那样,马家也犯不上惹麻烦,毕竟是冤家宜解不宜结,可对方居然上门索讨自己刚娶的妾,那就是蹬鼻子上脸了,马世海活了快七十岁,要的就是一个面子,这要是在寿宴上被人把新媳妇给抢了去,那以后姓马的就不要在北京地面上混了,丢不起那个人!   想到这里,老头子缓缓站了起来,喝问自己的二儿子:“老二,爹是怎么教你的,怎么干起欺男霸女那一套来了?”   父子连心,马老二当然知道爹爹话里什么意思,他连忙从怀里掏出一张卖身契道:“爹,您可冤枉死我了,白纸黑字红手印,这丫头是我从她爹陈三皮那里买来的,这官司就算打到大理寺咱也占着理啊。”   马世海满意的扫了二儿子一眼,道:“英雄,你也听见了,我们家向来不做那种事情,至于你说是你没过门的媳妇,可否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这话倒把陈子锟问住了,他说杏儿是自己未过门的媳妇,只不过想在道理上压别人一头,没成想反而给自己下了套,人家是买卖人口的契约,自己可拿不出婚书来。   “哈哈哈”陈子锟仰天大笑,仿佛听到了最可笑的事情,笑得马家一伙人莫名其妙。   笑声戛然而止,陈子锟冷冷道:“他妈了个巴子,你当我双枪快腿小白龙是吃斋念佛的良民么,要是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他妈还坐在这里和你们废话?早把贵府一把火烧了!老子和杏儿两情相悦,正要带她去关外享福,陈三皮是什么狗东西,也有资格卖女儿?,老子不喜欢废话,就问你们一句,是交人,还是不交!”   马世海看看窗外人影晃动,知道援兵到了,底气大增,冷冷道:“不交又如何?”   第十九章 正义的牛仔   陈子锟从进马家起,就没想过和平解决这件事,马家是地方一霸,绝非善类,要拿得住他们,就得比他们还狠,还光棍才行!   马老太爷刚把狠话抖出来,陈子锟也冷笑道:“不交人,大家就都别想好过!”   “砰!”马世海把酒杯狠狠往地上一掼,描着寿桃图案的白瓷酒杯化作了无数碎片。   他这是摔杯为号,埋伏在外面的打手保镖帮闲们立刻一拥而入。   陈子锟早有准备,一跃而起,他不抓别人,一把揪住了马家的贵客李警正,马老五迅速掏枪,陈子锟手中的银头乌木筷子飞出,正砸在他手腕上,疼的他哎哟一声。   李警正是行伍出身,早年在九门提督衙门当差,后来大清朝办新式巡警,调他去了内外城巡警总厅,民国以后,巡警总厅改成京师警察厅,人还是那些人,衙门还是那个衙门,李警正从警佐升成了警正,身手却不如以前利索了,腰上也放了肥膘。   被陈子锟一把揪住,李警正下意识的想去掏枪,他武装带上别着一把比利时进口的花口撸子,红褐色的牛皮枪套,上面还插着六颗黄橙橙的子弹,平时吓唬人挺好使,没成想今天成了吓唬自己的玩意。   陈子锟手比他快多了,一把就将花口撸子从枪套里抽了出来,顺手在腰带上一擦就上了膛,抬手嘡嘡两枪,吓得众人魂飞魄散,再看厅堂之上两支大红蜡烛的火苗已经被打灭了!   这是何等的神枪!谁也不敢靠前。   陈子锟拿枪的手绕过李警正的脖子,瞄着众人,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了玻璃瓶来,一口咬掉瓶口塞着的破布,哗啦啦把里面的液体浇在了李警正的头上、身上。   一股强烈的煤油味!   这小子居然拿煤油淋李警正,他疯了不是!   陈子锟可没疯,他早就看准了屋里的形势,马家老太爷是个老青皮,见多识广,怕是唬不住他,马家五个小子分量也都不足,想来想去还是这位领子上带星星的高级警官适合下手,他是当官的,肯定怕死,他是客人,马家人投鼠忌器,肯定不敢乱来。   浇完了煤油,陈子锟丢了瓶子,又掏出一根火柴来,松木杆的日本造红头洋火,随便找个地方一擦就着啊,李警正吓得脸色都变白了,好端端的来贺寿,怎么就被人绑了呢。   “英雄,有话好说,好说啊!”他努力镇定着情绪,可是煤油从头发上滴下来,让他无论如何也镇定不下来。   这要是一点着,自己可就变火人了,就算把人丢进水缸里都救不活,草他妈的,马家这是办的什么事,纳妾就纳妾,你招惹土匪干什么,招惹了就招惹了,你他妈的还要激怒他,最后摊着老子我倒霉,这叫怎么一回事?   李警正心里一通骂,马老太爷何尝不在骂,六十八的大寿,本来多喜庆的一件事啊,被一个活土匪搅得乱七八糟,如今又把李警正给绑了,还他妈浇了煤油,这是要点天灯啊。   老实说,马世海长这么大被怕过谁,四九城里再横的主儿,到了马爷这里也得和和气气的,混江湖图的什么,一个是脸面,一个是实惠,可眼前这位小爷,完全颠覆了马世海几十年的生活经验,单枪匹马,就带着一瓶子煤油,就敢闯进城南一霸马家的寿堂指名道姓的讨要主人新纳的小妾,一言不合就把堂堂京师警察厅的高级警官给绑了,还淋了煤油,抢了手枪,这不是混江湖,这是造反!   可马世海硬是一点招都没有,人家李警正是来给自己拜寿的,又是警察厅的红人,这要是在自己府上出了事,马家以后就别混了,这可比被人当众打脸抢走小妾还要严重。   混了一辈子的马老太爷,此时竟然没招了。   陈子锟要的就是这个场面,他大大咧咧的说:“这位大人,对不住您了,咱是讲道理的人,万不得已不会走这一步,您给评评理,马家抢了我的媳妇,还设下鸿门宴埋伏我,我没辙,只好请您当个挡箭牌了,要不这样,等事情解决了,我再登门向您谢罪,或者您给马老太爷说个情,把我媳妇放了?”   李警正气的鼻子都歪了,这都什么歪理啊,他强忍着惊恐和愤怒,对马世海说:“老爷子,听我一句劝,退一步海阔天空,咱不和他一般计较。”   马世海脸上阴云密布,手里一对铁胆转动的极快,此时屋子里,院子里已经满满当当都是人,手里都拎着家伙严阵以待,只要他一声令下,就能把贼人砍成肉泥,可是这个令他不敢下,也不能下。   那土匪手里可拿着枪呢,枪法更是要命的准,真开打了肯定先拿马家老少开刀,难道真为了一个小妾,就闹到寿宴上横死几口人才罢休么。   罢罢罢,权且忍了这一回,马世海一挥手:“来人,去把那个小贱人领来!”   几个手下应声去了,可到了后宅,却发现后宅里也是闹得不可开交,一身红妆的新娘子满身满脸都是血,发疯一般挥舞着剪刀,一群老妈子拉都拉不住。   “这事闹的,老爷子今天犯灾星啊。”几个手下对视一眼,发出由衷的感慨。   快过年了,到处都是放鞭放炮的,马家深宅大院,里面放两枪也没人注意,一个颀长的黑影悄悄接近了马家的后墙,蹭蹭两下就上了墙,动作利落的像只猫,在墙上看了几眼,掏出两个肉包子丢下去,两只看家护院的狗扑上去大吃包子,全然不顾墙上的黑影飘然而下。   ……   陈子锟在马宅大闹天宫之时,赵大海他们也在紧急行动着,宝庆先跑到前门警所找到了父亲,向他求救。   薛巡长虽然被人称作巡长,但那是客气话,其实只是最末等的巡警而已,自己还要听人调遣,又怎么能帮上忙。   “马老五是警佐,他家门口平日里都有两个三等巡警守门,爹不是不帮,是实在帮不了啊。”薛巡长叹气道,他何尝不心疼杏儿这丫头,他何尝不知道儿子喜欢杏儿,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是当巡警的,事情见得多,深深明白这个道理。   见爹帮不上忙,宝庆一跺脚出了门,正遇到小顺子和果儿。   “到处都找过了,烟馆、赌坊、酒缸,哪儿都见不到陈三皮的影子。”小顺子气喘吁吁地说。   宝庆一拳砸在树上,恨道:“他肯定是拿了钱藏起来了。”   正说着,赵大海急匆匆过来了,众人问他:“大海哥,您师父来了么?”   谁都知道,赵大海自幼学拳,师从鹰爪功传人,京城名镖师赵僻尘,他老人家早年走的是北京到库伦的镖,十几年从未失过手,后来随着电报铁路邮政的兴起,镖局的生意一落千丈,赵镖师就歇业在家带起了徒弟,他的字号在北京城也算响当当的,但凡混江湖的都得给一份面子。   众人殷切的望着赵大海,可是他却摇摇头说:“不巧,师父去保定走亲戚了。”   “这怎么办!”宝庆急的团团转,忽然捡起地上一块碎砖头,“我和他们拼了!”   “我有办法!”一直没说话的果儿忽然说道。   果儿今年十四岁,是他姐姐带大的,和杏儿感情很深,他打小就聪明,连私塾先生都夸他是文曲星下凡,后来家里没钱供他读书,才送去杂货铺当了个小力笨,又因为不够勤快被退了回来。   “咋办,你说。”宝庆眼巴巴的问道。   “跟我走!”果儿拔腿便走,众人在后面紧随,一路来到宣武门内的花旗诊所,此时天色还不算太晚,诊所尚未关门,果儿推门就进,在诊室地上跪下,冲穿着白大褂的洋人医生砰砰的磕头。   “你妈妈怎么了?”斯坦利博士认识果儿,知道他是自己一个病人的儿子,难道说那个手术患者的病况有了突变?   “不是我娘,是我姐,求洋大人救救我姐姐!”果儿继续磕头如捣蒜,他可不是来虚的,每一下都磕的极响,坚硬的地砖上血迹斑斑。   “你姐姐?她怎么了!”斯坦利医生一把抓住果儿,不让他继续磕头,这个男孩子的姐姐叫杏儿,斯坦利医生很有印象,那是一个美丽温柔的大辫子姑娘,透着东方女孩的羞涩与善良。   “我姐姐被爸爸卖给一个七十岁的老头子做小老婆!我们没有办法,只有您才能救她!”   斯坦利医生顿时恼怒起来:“二十世纪还有人买卖人口,太荒唐了,走,带我去看看。”   说着他从抽屉里取出一把柯尔特左轮手枪,打开转轮检查了一下,六颗子弹一发不少,他又抓了一把子弹塞进兜里,把手枪插在了腰带上,回身从墙上摘下一顶牛仔帽卡在头上。   “老肖恩,这里虽然不是德克萨斯,但每一个正义的牛仔都不会容忍邪恶存在。”斯坦利医生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喃喃自语道。   第二十章 僵局   见洋人医生答应出面帮忙,大家都面露喜色,任凭马家势力再大,也大不过洋人,杏儿有救了!   众人随着斯坦利医生来到大门口,却发现雪下的更大了,马路上,屋檐上都积了一层雪,行人车马稀少,想找辆车都难。   “洋大人,您府上不是有一辆洋车么,我拉您去!”宝庆自告奋勇。   一行人冒雪上路,直奔马家大院而去,宝庆惦记着杏儿的安危,脚底下像是踩着风火轮一般,拉着洋车飞一般狂奔,赵大海、小顺子和果儿在后面紧追不舍,路上的行人都诧异的看着他们,能在大雪天把洋车拉的如此飞快,到底是洋人家的车夫啊。   先前下的雪粒在地上结了一层冰,又硬又滑,宝庆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前栽去,车把卡啪一声折断了,紧随其后的赵大海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差点甩出车厢的斯坦利医生。   宝庆懊丧的爬起来,看着洋车把白森森的断茬口,眼泪都快急出来了,他一跺脚,蹲下来说:“洋大人,我背您!”   斯坦利医生也不矫情,真就趴在了宝庆宽厚的后背上,赵大海和小顺子在后面托着,继续冒雪疾奔。   ……   马家大院,对峙还在继续,陈子锟大马金刀的坐在太师椅上,没事人一般自斟自饮,专拣猪头肉、鸡大腿猛吃,李警正战战兢兢坐在一旁,头发上还在往下滴着煤油。   “大家都动筷子啊,一会儿就凉了。”陈子锟还挥舞着筷子招呼别人,打手们已经全部退了出去,大圆桌旁坐的依然是马家老少们。   手枪就搁在圆桌上,但没人敢动。   马老二已经认出这家伙就是在天桥差点把自己一刀攮死的那个愣头青,马老三也认出这小子在火车站跟自己叫过板,两人心中都是同一个念头:不是冤家不聚头,这他妈的就是命!   马世海半闭着眼睛,心里在迅速盘算着,好汉不吃眼前亏,今天是自己大寿的日子,无论如何不能有血光之灾,对方不就是要人么,给他就是,北京城就这么大,还怕他跑了不成。   他朝六儿子使了个眼色,老六是洋学生,六个兄弟中最聪明,最能随机应变的就是他,父子连心,不用当爹的交代,他就明白了。   “英雄,我告个假,上茅房。” 老六站起来,点头哈腰,客客气气道。   “请便。”陈子锟头也不抬的说。   老六起身出去了,没往茅房去,出前院急吼吼道:“备车,去警察厅!”   对付这号土匪,必须请武装巡警出马才行。   杏儿终于被带来了,身上的大红袄撕的一条条的,脸上一道血口子触目惊心,直划到脖子上,两个老妈子一左一右抓着她的手,硬是拖到客厅上来的。   看到陈子锟坐在酒桌上,犹自挣扎的杏儿忽然停止了动作,她知道,陈大个来救自己了。   “脸上的伤怎么回事?”陈子锟的声音虽然不大,但眉毛已经竖了起来。   “说,脸上的伤怎么回事?”马世海也跟着问道。   两个老妈子吓得赶紧跪下:“老爷,不关我们的事,新娘子要解手,我们刚给她松了绑,她就抢了个剪刀要寻短见,脸也划伤了。”   马世海心中暗惊,这丫头倒是个烈性女子,老二办事真是不牢靠啊。   “哦,既然是自己划伤的,那就罢了。”马世海道。   “放屁!”陈子锟把筷子重重一放,怒骂道:“不是你们抢人,能寻短见么!姓马的,你要不给我一个交代,今天谁也别想好!”   马世海心说你小子蹬鼻子上脸啊,但嘴上却道:“是是是,是咱们的不对,来人啊,给姑娘拿点看伤的钱。”   又是一个托盘送上来,里面是二百块大洋,码的整整齐齐,银光闪闪。   陈子锟暗道你个老狐狸,二百块银洋足有十四五斤,虽然不算太重,但揣在身上肯定影响闪转腾挪,马老爷子心机真重啊。   “谁要你的臭钱!”杏儿怒喝道。   “对,这点钱你打发要饭的呢!这笔帐咱们留着慢慢算。”陈子锟抓起手枪,拉着李警正起来:“大人,麻烦你送我们一程。”   又对杏儿说:“待会跟紧我。”   杏儿咬着嘴唇一点头。   出了屋门,院子里已经点起了十几支灯笼,照的四下里一片通明,持刀拿棍的泼皮们站的满满当当,看到有人出来,顿时聒噪起来。   “都让开,让开。”马老二这会儿又神气活现起来,大声呵斥着,暗里却朝自己的一个心腹手下递了个眼色。   二爷经常在天桥一带厮混,也认识几个手上带点工夫的伙计,有一个号称铁弹强七的家伙,从小就玩弹弓,三十步以内的飞鸟,百发百中,他用的弹弓很讲究,天然生成的核桃木树杈子加洋车的胶皮内胆做成,弹丸并非真的铁弹,而是用一种陶土捏成,在太阳下暴晒七天,硬的和铁弹一般,打人效果极佳。   强七早就按耐不住想在马老爷子面前露一手了,看到二爷给自己使眼色,立刻掏出弹弓,装入一枚泥丸,把弹弓拉满了,瞄准了贼人拿枪的手。   因为是躲在暗处,陈子锟并没有注意到强七,但是趴在屋檐上的一个黑影却将下面的情形看的清清楚楚,强七刚要发射之时,那黑影一抬手,寒光脱手而出,强七发出一声惨呼,捂着手腕乱蹦不已。   众人急忙相救,发现强七手腕上嵌着一枚边缘打磨的极其锋利的铜钱。   “金钱镖!”有识货的人失声喊道。   他们慌忙抬头看去,又哪里能找到人。   马老太爷是又气又惊,他气的是居然有人不听号令擅自行动,惊的是土匪还有同伙。   金钱镖是暗器的一种,和飞蝗石、袖箭、飞刀一样,以手掷出伤人,江湖上擅长玩这个的人很多,但能玩到出神入化之人可不多,怪不得这土匪如此镇定,原来有高人压阵。   陈子锟也是一惊,看情况似乎是有人想暗算自己,但却被人以暗器阻止了,大杂院那些兄弟可没这个本事,难道说今夜还有别人也来闯马家?   “哈哈哈,想玩阴的,瞎了你的狗眼,谁敢再动,我兄弟就不客气了,直接取他性命!”陈子锟顺水推舟,把神秘人认作自己的同伙,恐吓马家人道。   屋檐上那个黑影暗啐了一口,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嘀咕道:“哼,谁是你的兄弟。”   这回马家人彻底没招了,在马老太爷的呵斥声中,乖乖让出一条路来,陈子锟挟持着李警正,慢慢向大门走去,杏儿紧紧抓着他的衣襟跟在后面,雪花漫天飞舞,马家大院里人满为患,却是鸦雀无声,能清楚的听见脚踩在积雪上吱吱呀呀的声音。   终于来到马宅门口,马世海一摆手,下人上前把两扇红漆大门打开,忽然外面几十道手电光照进来,紧接着是一片拉枪栓的声音,数十名武装警察端着步枪,已经把马宅团团围住。   “妈了个巴子的,今天这排场整大了。”陈子锟用花口撸子的枪管顶了顶自己的狗皮帽子,又捅了捅李警正:“大人,您该说句话了。”   李警正有气无力的喊道:“弟兄们,别开枪,是我。”   对面传来一个粗犷的声音:“老李,你这是咋回事?枪也让人给下了,你放心,有兄弟我在,绝对不能放走了歹人。”   李警正暗暗叫苦,这叫一个寸劲,来的是自己的死对头许国栋,两人官衔一样,资历也差不多,明争暗斗十几年了,大仇小恨不计其数,今天犯到他手里,不死也得死了。   “老许,让你的人撤了,兄弟承你的情,咱们有啥话以后慢慢说。”李警正喊道,心中却道,赶明我找个机会,一定弄死你丫的。   许国栋阴阳怪气回答道:“那不行啊,老李,捕盗安民是咱们当巡警的职责所在,放走了贼人,谁负得起这个责任?”   马世海在一旁急的团团转,心说你们俩斗法,别牵扯我们马家啊,忽然瞅见站在许国栋旁边的老六,不禁骂道平时就数你小子最机灵,怎么关键时刻就傻了呢,找谁也不能找许国栋啊。   局势一时间僵持住,陈子锟握枪的手汗津津的,他也没想到能闹到这个地步,不过转念一想,人死鸟朝天,不就是一条命么,大不了拼了,等会先把身边这个大官点了天灯,再弄死马家几口人当垫背的,怕个球啊!   “贼人,你速速缴械投降,要不然我就开枪了。”许国栋喊道。   “有种你就开枪!”陈子锟把李警正拉到身前当挡箭牌,扭头看了一眼杏儿,发现她竟然没有丝毫畏惧之色。   忽然远处传来一声吼:“都住手!”   所有人扭头看去,只见几人匆匆而来,为首一人居然是个洋鬼子。   斯坦利医生没料到场面会如此火爆,不过几十条枪在经历过凡尔登绞肉机大战的他面前只是小儿科而已,他旁若无人的走过来,站在陈子锟面前,盯着他的眼睛说道:“小伙子,你相信我么?”   “我信。”陈子锟答道,他从这个洋人老头眼里看到一种让人放心的东西。   “很好,现在把枪给我。”斯坦利医生说。   陈子锟将花口撸子在手指上转了个圈,交到了医生手里。   斯坦利医生转身对巡警们大声道:“他是美国人,你们无权逮捕他。”   第二十一章 他是美国人   洋大人一句话,现场所有人都傻眼了,这厮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一副典型关外老客打扮,八竿子也和美国人打不过一起去啊。   许国栋心知肚明,洋人老头是故意找借口给这小子脱罪呢,是不是美国人他才不关心,他上心的是今天这个事情怎么才能最大限度的让李警正丢面子。   “这位先生,您说他是美国人,可有什么凭据么?”许国栋一摆手,让手下们收了枪,和和气气的问道。   “当然有,我就是凭据,他是我的儿子。”洋大人这句话更让所有人大跌眼镜。   李警正鼻子都气歪了,心说你把俺们都当三岁小孩哄啊,这土匪分明是正宗的中国人,哪里有混血的影子。   陈子锟心中也暗骂,老洋鬼子你这是趁机占老子的便宜啊,不过嘴上却装作气急败坏的嚷道:“爹,这事儿能告诉他们么!”   斯坦利医生暗赞这小子随机应变的能力真强,他一耸肩膀解释道:“他是我的养子维克托.斯坦利,庚子之乱的时候他的父母将他托付给,所以他是一个真正的美国人,不管他是否真的触犯了法律,你们中国警察都无权逮捕他。”   这下总算给了大家一个可以信服的理由,庚子之乱确实死了不少信教的二毛子,他们的孩子托付给洋人收养也是可行的。   许国栋说:“既然是美国人,咱们确实管不了,不过您儿子今天这事儿闹得够大,回去之后您还得严加管教才行。”   斯坦利医生道:“那是一定。”   正在此时,李警正手下的一帮人也赶到了,看到自己人到场,李警正胆气上来了,大吼道:“谁他妈也不许走,都给我带到警所去!”   他没法咽下这口气,被浇了煤油,下了手枪,大庭广众之下挟持了一路,这要是传出去,以后这张脸往哪里搁,洋人分明是故意为那土匪脱罪,什么狗屁美国人,他要是能拿出美国护照来,老子李字倒过来写!   听到长官下令,李警正手底下的巡警们立刻将步枪的枪栓拉的哗啦啦响,斯坦利医生见状大怒,一把将李警正拽了过来,拔出腰间的柯尔特左轮手枪顶住他的脑袋说:“先生,你真的要和美利坚合众国为敌么!”   李警正刚出虎口,又入狼窝,吓得魂飞魄散,他连声道:“不敢不敢,我信了,他确实是您的儿子,一点都假不了。”   众警察也都纷纷点头,心说这爷俩的作派如出一辙,一言不合就掏枪,还真有可能是父子俩。   “那我们现在可以走了么?”斯坦利医生这才收了左轮,从容问道。   “可以,您请便。”李警正点头哈腰道,他倒是一点也不担心,这个洋人医生的诊所就在宣武门内,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既然他愿意出这个头,那马家小妾被劫走的案子找他要人就行。   可是陈子锟却出乎意料的说道:“不行,事儿没说清楚不能走!”   所有人再度大跌眼镜,赵大海、宝庆等人都急的暗暗跺脚,心说你怎么不知道见好就收呢,今天这个事你还嫌闹得不够大么?   只听陈子锟道:“既然巡警都来了,那咱们就说道说道,马家强抢民女,这个事儿怎么算?”   马世海一听就怒了,沉声道:“我马家从不做强取豪夺之事,这个女子,那是犬子花了二百大洋从她爹那里买来的,白纸黑字红手印,何来强抢民女之说。”   陈子锟冷笑道:“那怎么把大院砸了个乱七八糟,把人家姑娘的母亲、弟弟都打伤,这不是强抢又是什么!”   马老二凑怀里摸出契约嚷道:“大伙儿看清楚,她爹陈三皮按了手印的,这怎么能是强抢,我们马家可是遵纪守法的良民。”   马世海道:“大伙儿都看见了吧,天子脚下,首善之地,你不要血口喷人,你说强抢就强抢啊,谁能证明?”   忽然远处一声喊:“我能证明!”   众人闪开一条路来,只见一个老巡警拖着一个中年人过来,正是薛巡长和陈三皮。   来到人群中,陈三皮袖着手往地上一蹲,不敢抬头。   薛巡长道:“这个人是苦主的父亲,契约是真的,手印也是真的,不过二百块钱根本就没给!”   一片哗然,不给钱那不就是抢么,这马家办事也忒不厚道了。   马老太爷脸上挂不住了,儿子的德性他是知道的,弄个契约逼人家按了手印,钱却先欠着,这种事儿他不是第一回干了。   马老二强词夺理道:“你说没给钱就没给钱啊,老子分明给了的。”   薛巡长针锋相对道:“这契约上可有中人作保?”   马老二不响了,人口买卖是大事,必须要有中间人作保,他欺负陈三皮不懂,就省了这个手续,没想到却埋下了祸根。   事到如今,已经基本分明,马家强抢民女,陈子锟擅闯民宅,不过人家维克托陈是美国人,巡警不能抓,就只能先把马老二请到警所里去了。   一场闹剧终于收场,巡警们收队回去,马老二被李警正的人带走审问,谁都知道这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但能逼得他们做做样子,也是了不起的成功了。   斯坦利医生借着马宅门口的灯光,用纱布和药棉帮杏儿包扎了脸上的伤口,陈子锟冲马世海一抱拳:“马老爷,今天打扰了寿宴,改日再登门拜访。”   马世海这个憋屈啊,玩了一辈子鹰,最后让小家巧啄了眼,本来是好端端的六十八大寿外加洞房花烛夜,高朋满座,瑞雪添彩,对于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来说,这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可是硬生生被搅得一团糟,看吧,赶明儿马家丢人的事情就能传遍整个北京城。   但是此刻不能塌了面子,他也一拱手:“马某等着尊驾。”   一行人就这样大摇大摆去了,马老三凑上来问道:“爹,要不要派人跟过去把他们做了?”   马世海一脚踢在三儿子屁股上:“还嫌不够乱么!洋人也是你能惹的?动了洋人,东交民巷发兵过来,是你挡还是我挡?”   ……   终于回到了大杂院,邻居们都没睡,看到陈子锟他们带着杏儿安全回来,赵大海的爹高声叫了一声好,然后自发的掌声响了起来,杏儿娘从屋里跌跌撞撞冲出来,看到女儿脸上缠着纱布,顿时一愣,然后扑上去,娘俩抱头痛哭。   哭声凄惨无比,邻居大婶大姐们都跟着抹起了眼泪,陈子锟对斯坦利医生说:“我先办一件要紧的事情,然后咱们再谈。”   斯坦利医生做了个请便的手势,然后就听陈子锟吩咐道:“果儿,把你爹搀起来,架着他的胳膊。”   陈三皮从进院子起就蹲在角落里,此时被果儿搀扶起来,满脸的惊恐和惭愧,很是不知所措。   “小顺子,你在另一边架着陈大叔。”陈子锟微笑着说道。   小顺子和果儿一左一右把陈三皮架了起来,陈子锟找了块破布缠在拳头上,试试松紧度,走过来问道:“大叔,我说过什么话你忘了?”   “那啥,都是大叔的不是,看在杏儿的面子上……”陈三皮话还没说完,陈子锟重重一击勾拳已经掏在他的胃部。   陈三皮的身子佝偻的像个大虾,疼的他面色都变了,果儿和小顺子松开手,陈三皮慢慢蹲在了地上,大口呕吐着。   “这一拳让你长点记性,你是人,不是畜生,要有下次,我就不用拳头了,用这个。”陈子锟掏出刺刀来,嗖的一声扎在陈三皮身旁,“这是专杀畜生的刀!”   教训完了陈三皮,陈子锟走到斯坦利医生面前,单腿跪地道:“大夫高义,陈某钦佩之极,请受我一拜。”   斯坦利医生道:“除暴安良,是每一个正义的牛仔的分内之事。”   陈子锟纳闷道:“牛仔是什么?”   “牛仔是正义的使者,挎着柯尔特手枪在美国西部广阔的大地上纵情驰骋,遇见不平之事就拔枪相向,左轮枪就是审判官,六颗子弹是陪审员,我这样说,你能理解么?”   “明白,牛仔就是美国的侠客。”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宝庆走过来,双膝跪地道:“锟哥,大恩不言谢,你救了杏儿,我这辈子都念你的好,洋大人,多谢你仗义出手,我薛宝庆啥也没有,就剩两膀子力气,您要是不嫌弃,我给您拉一辈子车,分文不取!”   斯坦利医生说:“我正缺一个车夫,你明天就诊所上班吧。”   又对陈子锟说:“你明天也来一下诊所,我们去东交民巷办一些手续。”   陈子锟问道:“什么手续?”   斯坦利医生道:“他们一定不会善罢甘休,要调查你的身份,我虽然无法帮你办美国护照,但是可以在使馆登记备案,证实我们之间的关系。”   “我们之间有什么关系?”   “我在大庭广众之下宣布你是我的养子,作为绅士是不可以撒谎的,怎么,难道你不愿意成为斯坦利家族的一员么?”   陈子锟道:“我是堂堂正正的中国人,这辈子是改不了啦,咱爷俩要是有缘,下辈子再当一家人吧。”   第二十二章 冰上芭蕾   这年头能和洋人攀上亲戚,那是求之不得的好事,陈子锟不卑不亢的婉言谢绝了斯坦利医生,更让大家对他肃然起敬。   “既然这样,我也不勉强,如果他们继续找你的麻烦,就到诊所来找我,我的名字是肖恩.斯坦利,你们可以叫我老肖恩,也可以叫我斯坦利博士,但是请不要叫我洋大人,因为不姓洋。”斯坦利幽默的话语赢得了一阵淳朴的笑声。   斯坦利医生告辞离开,薛巡长父子护送他回诊所,院子里的邻居们也各自回家睡觉,正当陈子锟走到屋门口的时候,一个沉甸甸的包袱从天而降,哗啦啦一阵乱响。   “谁!”陈子锟抬眼望去,只听见一阵悉悉索索的瓦片动静,好像是野猫在屋顶上经过。   捡起包袱一看,里面白花花一片全是大洋,他顿时想到马世海让人端给自己的那个托盘了。   “谢了,朋友!”陈子锟冲天空一抱拳朗声道。   进屋一点,不多不少,正好一百块现大洋,陈子锟点了二十块钱揣怀里,剩下的拿到杏儿家,往桌子上一放说:“这些钱留着过年用。”   杏儿娘说啥也不愿意收,陈子锟道:“干娘,您就别客气了,权当我存在您这儿的伙食费行不?”   这样一说,杏儿娘才高高兴兴的收下,而且并没有问这钱的来路,因为她相信陈子锟,绝不会干那些偷鸡摸狗的事情。   陈子锟走了,杏儿又嘤嘤的哭了起来,无端受了这么大的惊吓,怕是要有段日子才能缓过来。   杏儿娘抚摸着女儿的后背,柔声道:“没事,娘看过了,脸上划的不深,留疤也不会太显眼的。”   哪知道这样一说,杏儿哭的更伤心了。   女孩子家的心事谁也猜不透,杏儿娘只能叹口气,小心翼翼的把陈子锟送来的钱藏进了墙洞里,外面又用破布堵上,做这些的时候,果儿很有眼色的走到门口,监视着一个人住在外间屋的陈三皮。   挨了一顿揍的陈三皮格外的老实,缩在角落里动也不敢动,估计闹腾这一场后,他也能消停一段时间了。   ……   马宅,放在桌子上的二百块现大洋不翼而飞,让马世海再次爆发雷霆之怒,老妈子、佣人们跪了一地,谁也说不出钱是怎么丢的。   其实马世海心中明白,这钱应该是那个使金钱镖的飞贼趁屋里没人偷的,但他还是将下人们狠狠骂了一顿,借机发泄胸中恶气。   院子里,厅堂上,依旧是杯盘狼藉,好端端的寿宴搅了不说,还让北京四九城的爷们都看了笑话,马家的面子都丢到姥姥家去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用不着到明天,今晚的事情就得风靡全北京。   发了一通脾气,老二在老五的陪伴下回来了,快步走进客厅,坐下先端起茶碗灌了一口,拿袖子一抹嘴,发狠道:“这事儿不算完,他以为找了美国人当靠山就刀枪不入了,玩蛋去,李警正说了,明天找内务部和外交部的朋友,说啥都得把这事儿查个底朝天。”   老六接口道:“对,那小子要真是美国人,咱也就认了,一个假洋鬼子也跟这儿闹腾,这口气谁能咽下去,查,查他个水落石出!”   老三老四也跟着摩拳擦掌的起哄,说要是查出来不是真美国人,说啥都得把那小子揪出来剥皮挖眼,丢永定河里喂王八。   几个儿子吵吵嚷嚷,群情激奋,马世海却一言不发,起身道:“我累了,睡了。”   儿子们面面相觑:“爹这是咋的了?”   ……   天桥北面有条臭水沟叫龙须沟,沟边有些破砖烂瓦搭建的大杂院,一些混不下去的手艺人、卖力气的穷汉,还有外地来京耍把式走江湖的都住在这儿。   夜深了,雪越下越大,房顶上、马路上,积了厚厚的一层,连最嚣张的狗都躲在屋里不吭气了,一个黑色的身影顺着墙根疾奔着,如果留意她的身后,会发现积雪上的足迹很轻浅,一阵雪花飘过就掩盖住了。   谁也不会知道,这就是江湖上失传已久的踏雪无痕轻功。   黑影来到大杂院,蹑手蹑脚进了一扇门,刚来到床边准备躺下,听到一声咳嗽,吓得她一哆嗦。   “爹,你醒了?”黑影低声问道,声音婉转清脆如黄莺。   “你去哪儿了?”当爹的问道。   “没啥,出去转转,看雪。”   “看屁!身上叮叮咣咣的,起码揣了百十块钱,你当爹真老了么,这都看不出来?”   女儿不说话,捏着夜行衣的衣角,悄悄冲爹翻了翻白眼。   “跪下!”当爹的忽然发怒道。声音不高,但充满威严。   女儿一拧身子,跪了下去,但是嘴却撅了起来。   “爹是怎么教导你的,都忘了么?”   “没忘,饿死也不偷东西,可我这不叫偷,我这是劫富济贫,爹你是不知道,马家可坏了,昨天还想抢我来着,我……”   “还狡辩!偷东西就是偷东西,什么劫富济贫!给我跪着,不许起来!”   女儿不敢争辩了,直挺挺的跪在了地上,过了一会儿,竟然趴在椅子上睡着了,当爹的走过来,看到女儿嘴角挂着一丝清亮的口水,不禁怜惜的摇摇头,拿了一床被轻轻盖在了她身上。   ……   天亮了,雪也停了,陈子锟从床上爬起来,胡乱找了些东西填了肚子,直奔石驸马大街而去,一路上家家户户都在扫雪,孩子们兴奋的堆着雪人,打着雪仗,古都银装素裹,年的味道越来越浓了。   走到一半才突然想起来,北大已经放寒假了,而且洋车还放在学校,于是他先去了红楼,把洋车的车胎补好,这才拉着空车去了林宅。   看到陈子锟来到,张伯很是诧异,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陈子锟大大咧咧问道:“小姐呢?没出门吧。”   张伯道:“宅门的小姐当然是在家里,哪能随便出去抛头露面。”   “在家就好。”陈子锟拔腿就往垂花门走,根本不顾张伯在后面喊:“后宅你不能进,没这个规矩。”   张伯眼睁睁看着陈子锟进了二门,不由得感慨道:“拉车的没事就去***,民国了也不能这样啊,真是世风日下。”   昨天林文静是和王月琪一起回家的,因为不是被自家车夫送回来的,所以挨了太太一顿骂,张伯和林妈也跟着添油加醋,说陈子锟这小子不老实,整天贼眉鼠眼的,家里用这样的人迟早要出事。   太太本来就不喜欢这个车夫,听了下人的汇报,更决定辞退这个车夫,不过这不是当务之急,马上就要过年了,太太要趁这段时间和京城权贵圈子拉上关系才行,所以一大早她就坐着汽车出门了,先生也去教育部上班,家里只剩下姐弟俩和林妈张伯。   陈子锟进了院子,正看到林文静在扫雪,赶忙抢了扫帚道:“我来。”一边扫着雪一边随口问道:“先生和太太都出去了?”   “嗯,爹去衙门了,米姨去东安市场买皮货了。”林文静答道。   陈子锟把扫帚一丢道:“咱们堆雪人吧。”   林文静眼睛一亮:“好啊。”   她冲屋里喊道:“文龙,出来堆雪人。”   弟弟穿的像个小皮球一般走到门口,迟疑道:“太冷了,姆妈不让我出门。”   陈子锟道:“男子汉大丈夫怕什么冷,你这么胆小,是不是女孩啊,是不是没有小鸡鸡啊?”   “你才没有小鸡鸡呢。”林文龙不服气了,也跑到院子里来,三个人一起铲雪、扫雪,堆雪人,玩的不亦乐乎。   林妈和张伯气的七窍生烟,但是无计可施。   “等太太回来,一定要把这个姓陈的赶走。”林妈气呼呼地说。   院子里的雪扫的干干净净,堆起了两个雪人,林文静拿来水桶和脸盆给雪人当帽子,脸上插了萝卜当鼻子,姐弟俩长期生活在南方,从没有这样酣畅淋漓的玩过雪,这回是过了瘾了。   听到胡同后面的吵闹声,陈子锟灵机一动,“咱们出去打雪仗吧。”   林文静还有些迟疑,林文龙却欢呼雀跃起来:“打雪仗咯,打雪仗咯。”   于是三人从后门溜了出去,和胡同里的孩子们玩起了打雪仗的游戏,虽然以寡敌众,但是这边有陈子锟这员大将在,胡同里的孩子们竟然占不到上风,林文静姐弟俩躲在陈子锟后面捏雪团,为他提供弹药,陈子锟身高臂长,砸的又准,野孩子们被他打得节节败退。   “打赢了,打赢了!”林文龙兴奋的直蹦,脸上红扑扑的,手也冻得发红,但林文静却知道,娇生惯养的弟弟从来都没这么开心过。   “陈大哥,还有什么好玩的,你带我去吧。”林文龙显然是意犹未尽。   陈子锟也不含糊:“走,去什刹海滑冰去。”   爹爹和后妈不在家,林文静胆子也大了起来,带着弟弟上了陈子锟的洋车,直奔什刹海去了。   什刹海的冰已经很厚了,穿着厚厚冬装的人们在冰上行走玩耍,陈子锟找了块木板,让林文龙坐在上面拉着他飞跑,跑了一圈后回来,手里多了两串冰糖葫芦。   姐弟俩吃着冰糖葫芦,欣赏着雪景,早把爹妈的嘱咐抛到了九霄云外。   “来,我拉你滑一圈。”陈子锟向林文静伸出了手。   “好!”林文静欣然答应,把没吃完的冰糖葫芦交给弟弟,牵着陈子锟的手在冰上滑了起来。   陈子锟身材高大,脚步扎实,林文静小巧玲珑的身子犹如燕子般翩翩飞舞,什刹海的冰面上,留下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   玩累了,陈子锟带着姐弟俩去找了个摊子,吃糖火烧,喝油面茶,林文龙看到卖冰糖葫芦的小贩经过,馋涎欲滴道:“我还想吃冰糖葫芦。”   陈子锟叫住卖冰糖葫芦的,掏了一块大洋给他,把整个插满冰糖葫芦的草把全买了下来。   林文龙幸福的简直要晕过去了,虽然妈妈很娇惯他,但也到不了这种夸张的地步,他现在只有一个感觉,爱死自家这个车夫了。   就这样溜溜玩到了天擦黑,陈子锟还准备请姐弟俩吃一顿东来顺的涮羊肉呢,可林文静已经隐隐有些担心了,说:“得赶紧回去了,要不然米姨知道要发脾气的。”   于是陈子锟拉着车把他们送回了林宅,刚进胡同口,林文静就知道大事不好,自家门前停着一辆黑色轿车,米姨回来了。   第二十三章 天才   林文静拉着弟弟的手提心吊胆进了二门,陈子锟还没把车收进门房,就听到内院里太太的怒吼声:“侬做啥事体去了!”   难怪太太发怒,天都黑了一双儿女还不回家,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再看到儿子扛着插满冰糖葫芦的草把子,像个卖零食的小贩一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她一把抢过儿子扛着的草把子,连同上面的冰糖葫芦全都扔到了地上,顺手把儿子嘴里的那一根也抢过来丢在地上用脚踩碎。   林文龙小嘴一扁就要哭,太太把他横抱起来照屁股就是狠狠的几下,其实抬得高,落得轻,打得并不是很重,但林文龙拿见过姆妈这么气急败坏的样子,又怕又委屈,又心疼冰糖葫芦,张嘴哇哇大哭起来,哭的急,差点背过气去。   “阿姨,是我带文龙出去了,您不要责罚他了。”林文静心疼弟弟,壮着胆子劝道。   太太冷哼了一声:“侬长本事了是吧,都能带弟弟满城白相了,侬晓不晓得京城有多不太平。”   林文静辩解道:“有陈叔陪着的。”   太太更生气了:“大户人家的小姐,整天和卖苦力的搅在一起,成何体统,侬给我跪下!”   林文静直挺挺的在客厅里跪下,太太把儿子抱进了卧室锁起来,拿了五角小洋给林妈说:“打发拉车的滚蛋。”   林妈颐指气使的出来,把钱往陈子锟面前一丢:“太太说了,明天你不用来了。”   陈子锟冷笑一声,扬长而去。   林妈也不含糊,把五角钱揣进自己兜里回去了。   张伯摇头感慨道:“世风日下啊。   过了半个钟头,先生回来了,看到大女儿跪在地上,便问太太发生了什么事,太太一五一十的把今天的事情叙述了一遍,先生笑道:“小孩子贪玩是正常的,算了,起来吧。”   太太心生怨恨,正要反驳,忽然卧室里传来呕欧的声音,慌忙进去一看,是儿子趴在床边呕吐不已。   “一定是冰糖葫芦吃坏了肚子!”太太怒道。   先生也皱起了眉头,对女儿说:“你也太不注意了,什么不卫生的东西都拿给阿弟吃,今天的晚饭你不用吃了,回房思过去。”   林文静低着头回到了西厢房,想到父亲对自己的态度,又想到死去的亲妈,不禁泪如雨下,正哭着呢,忽然有人敲了敲门,开门一看,地上摆着一个托盘,上面是半只黄灿灿的烤鸭,一碟白面饼。   这是谁送来的?林文静狐疑的左顾右盼,正房的窗户里倒映着父亲和米姨的影子,林妈也在大门口和张伯聊着天。   不管那么多了,先吃了再说,饥肠辘辘的林文静把托盘拿进屋,摆在书桌上吃了起来,烤鸭皮酥柔嫩,肥而不腻,她吃的满手是油,回想起今天雪中游玩的一幕幕情景,嘴角不禁浮起笑意来。   ……   给心上人送完烤鸭,陈子锟在石驸马大街上百无聊赖的溜达着,差事丢了他没觉得有啥大不了的,但以后再没有理由出入林宅可是个大麻烦。   以后想见林小姐,就得整天在林宅门口蹲着等才行啊,不过这样干等也不是办法,万一被人当成贼就不好了,咋办?陈子锟灵机一动,干脆买辆洋车,当个自由车夫,爱上哪儿蹲着都没人能管,还能拉着心上人到处跑,岂不两全其美。   可是买车的钱从哪儿出?天上掉下来的那一包大洋应该是属于杏儿家的,自己不好再动用,坑蒙拐骗自己不会,靠卖力气赚钱又太慢,对了,不是还有两个赌局么,赌注总共有七百多块钱呢,自己若是赢了赌局,就什么都不用愁了。   想到这里,他精神抖擞,按照辜鸿铭给自己的地址,直奔椿树胡同去了。   辜教授的府邸很好找,敲门进去,一个垂着辫子的粗壮男仆让他在门口稍等,通禀了老爷之后,让陈子锟进去了。   客厅里点着昏黄的油灯,辜鸿铭坐在太师椅上抽着旱烟,见陈子锟来到,指了指圆桌旁的凳子道:“坐。”   陈子锟坐下,静静等着辜鸿铭授课,半天不见动静,便问道:“教授,你不会把前几天说的事情忘了吧?”   辜鸿铭哈哈大笑:“没想到你还记得此事,我还当你不敢来呢,看来你是对拉丁文志在必得啊。”   陈子锟道:“我不是对拉丁文志在必得,是对那二百一十三块大洋志在必得,麻烦你赶紧开始教吧,我赶时间。”   辜鸿铭道:“你莫不是还要赶着去拉车?”   陈子锟道:“我下半场还要去刘师培先生那里学国文。”   辜鸿铭再次爽朗大笑,问道:“你这个小伙子真有意思,到底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你可知道这拉丁文有多难?”   陈子锟道:“拉丁文再难,也不过是二十六个字母,中国字有几千上万,精通汉语的外国人还不是比比皆是。”   “说得好!”辜鸿铭抚掌笑道,拿了一张纸,一杆笔,也不用教材,就这样开始教授这个洋车夫学习欧洲贵族们才学的拉丁文。   本来辜鸿铭只是想简单培训一下陈子锟,起码能默写字母,拼写十几个单词,说上一两个短句,就算是大功告成,可是十分钟下来,这位学贯中西的大儒的嘴巴已经张的可以塞下一个鸡蛋了。   这个车夫简直就是一个天才,所有教他的东西过目不忘,而且听力极佳,发音纯正,如果不是知道底细,辜鸿铭简直怀疑这小子前十几年是在欧洲宫廷里渡过的,在名师教导下系统的学过拉丁文。   “老朽常以为自己是天才,没想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啊。”辜鸿铭抚须长叹。   陈子锟倒没觉得什么,他早就知道自己语言学习能力超强,在二柜的教导和熏陶下,他能说一口流利的法语和俄语,来北京不过短短几天光景,一嘴京片子也是相当地道了,学点初级的拉丁文,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   一个时辰不知不觉过去了,陈子锟已经能倒背拉丁字母,朗诵拉丁文谚语,拼写一百多个单词了,这已经超出了辜鸿铭的预想了,老头儿兴致上来,索性拿了一本《拉丁文词典》给他。   “这个拿回去看,能有多少收获就看你的天赋了。”   陈子锟大大咧咧的接过词典揣怀里,问清楚了刘师培的住处,辞别辜鸿铭直奔那厢去了。   刘师培对陈子锟的到来同样惊讶,他们都以为这个车夫已经放弃了赌局呢,刘家烟雾缭绕,刘教授虽然咳嗽的很厉害,依然是烟不离手,桌上、床上、甚至地上都摆满了典籍,他先翻箱倒柜找了一本北洋政府教育部制定的初级小学课本,让陈子锟好好看看。   “教授,这是多大孩子读的书?”陈子锟问道。   “哦,你底子薄,这是七岁儿童读的书。”   “教授,你太小看我了,要整就整八岁的。”陈子锟傲然道。   刘师培哑然失笑,重新找了一本高小课本给他,陈子锟快速翻完一遍,道:“学完了,出题吧。”   见这车夫如此有自信,刘师培索性出了一张高小毕业生才能答得出的国文试卷,陈子锟拿了钢笔,上下翻飞,笔走龙蛇,刘师培接过试卷一看,大惊失色:“你上过学!”   试卷上的字迹隽秀硬朗,颇有颜筋柳骨之风,没有受过十年以上教育的人,是绝不能写出这样的字来的。   陈子锟挠挠头:“我不记得以前是否读过书。”   刘师培继续追问,陈子锟便告诉他自己两年前曾经坠马失忆,但却隐去了当土匪这一段。   “可惜啊,可惜,或许你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呢,竟然流落至此,咳咳。”刘师培扼腕叹息,又拿来毛笔和砚台宣纸,让陈子锟写毛笔字来看。   结果却大失所望,虽然陈子锟的硬笔书法很是规整,但毛笔字却是一塌糊涂。   “看来你是在新式家庭长大的,真是可惜啊。”刘师培再度叹息。   但这个可惜和前面一句里的可惜完全是两个意思,通常上海或者广东一带的洋行买办家庭,会让儿女全盘西化,信基督教,学英文,吃西餐,写字都用自来水笔,陈子锟很可能就是出身在这样的家庭,这些年战乱频繁,导致富家公子流落民间,而他的这种身份背景,其实更适合学习胡适那一套东西,而不是师从刘师培。   既然如此,那就教他一些更深的东西吧,刘师培把那些课本都收了起来,重新拿了一本《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递给陈子锟,喝了一口茶润润嗓子,开始正式给这位学生讲课。   从刘教授家出来,已经是满天星斗,大雪初霁,天气格外寒冷,简直滴水成冰,陈子锟大踏步的在星光下走着,嘴里呵出一团团白雾来,忽然前面路边站起两个黑影来,身材魁梧,声若洪钟:   “尊驾可是纵横关外的双枪快腿小白龙?”   第二十四章 比武   突然冒出俩不速之客,陈子锟立刻警觉起来,先往墙角一站,确保自己身后无虞,这才问道:“正是在下,二位找我有什么指教?”   两条汉子腰间板带杀的紧紧地,泡裤、腿带、鱼鳞洒鞋,一看就是习武之人,说话客客气气的:“我们师父听闻尊驾大名,想会会您。”   说着一张帖子双手递过来,陈子锟接了,展开一看,上面寥寥几个字写的很潦草,文法也不工整,但意思到了,无非是久闻大名,想以武会友的江湖客套话,地点设在天桥西边的陶然亭,时间就在明天中午,署名是齐天武馆于占魁。   陈子锟根本没听说过于占魁的名字,但稍微一动脑子就能想出来,这家伙肯定是马家请来找回场子的,他一拱手道:“我一定到。”   两个汉子一抱拳去了,步伐矫健,分明是走着查拳门的连跳步,不过陈子锟没正规拜师练过武,只能看出来这俩人是练家子,而且工夫不弱。   回到大杂院,陈子锟把帖子给赵大海看了,赵大海当即大惊失色:“你答应了?”   陈子锟纳闷道:“我当然答应了,不就是打架么。”   赵大海道:“这可不是一般的打架,于占魁分明就是马世海请来对付你的,明天肯定要趁着比武的机会取你性命,马家碍着洋人医生的面子不敢私下里对付你,就想出这一招来,真是狠毒。”   陈子锟道:“那个于占魁很厉害么?”   赵大海道:“何止是很厉害,他是沧州人,自幼好武,拜师无数,各种拳法都精通,来北京后踢遍各处武馆无人能敌,从此号称脚踢天下好汉,拳打五路英雄开了一家武馆叫齐天,取的是齐天大圣孙悟空的意思。”   陈子锟冷笑道:“这么说我还真想会会他。”   赵大海见劝不住他,只好说:“既然这样,躲是躲不过去了,明天一早我去找师父,请他老人家出马,到时候万一有个闪失,也有人照应。”   正说着,外面有人敲门,杏儿端着饭菜进来,一海碗小米稀饭,稠的能插进筷子,两个大窝窝,一根葱,一碟大酱,两个煮鸡蛋,都是热的。   “哟,咋还给我留了饭呢。” 陈子锟早已饥肠辘辘,招呼杏儿道,“一起吃吧。”   “不了,吃过了。”杏儿的脸忽然红了,声音低的像蚊子,“慢慢吃,明天我再来收拾碗筷。”   ……   马家,客厅的太师椅上大马金刀的坐着一位客人,脑袋锃亮,不光没有头发,连眉毛胡子都剃得干干净净,塌鼻梁,深眼窝,一双眼睛阴鸷无比,身上穿的是考究的黑缎子马褂,丫鬟上前奉茶,被他一眼扫过,竟然吓得哆嗦起来,茶碗坠地,被他轻轻一脚就挑了起来,放到桌上,竟然滴水未撒。   “占魁兄好俊的工夫。”马世海赞道。   “不敢当!”秃头客人一抱拳,声音冷硬的像是铁皮筒里挤出来的一般。   马世海道:“昨天的事情,想必于馆主已经听说了,我都快七十岁的人了,遭此奇耻大辱,真是生不如死,如果占魁兄能替我出了这口恶气……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下人端着一个方形的木头托盘过来,上面是红纸封好的银洋,五十块包成一个圆柱形,足有五百块之多。   于占魁只是瞄了一眼,并不接茬,不屑的掸了掸马褂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马世海多么老于世故的人,顿时笑道:“这是给弟兄们喝茶的小钱,事成之后,另有重谢。”   于占魁脸上的皮肉抽动了一下,露出一丝笑意,沙哑着嗓子道:“其实不用马老板给钱,我也想会会这位关东大侠门下弟子。”   马世海道:“此人年纪不大,功夫不弱,又有洋人做靠山,分明是欺负我泱泱中华无人,欺负我北京国术界无人,占魁兄如果能除此败类,武林同道定然拍手称快。”   于占魁冷笑道:“那是自然,别说是汉奸败类了,就是洋人,我也一样教训。”   另个身材高大的汉子走进了客厅,向于占魁报告说:“师父,帖子已经给他了。我们跟了他一路,他先去的椿树胡同辜府,又去了北大刘教授府上,不知道干了些什么。”   于占魁顿时惊讶起来,如果说这个人拜会的是京城武林泰斗,他倒不会奇怪,可是来往的竟然都是文化界的名士,这可真是蹊跷。   不过越是如此,越是能引起于占魁的兴趣来,他扭头对马世海道:“明天的安排,全赖马老板操心。”   马世海道:“全包在老哥哥身上好了,管保把全北京武行里的朋友都请去做个见证。”   于占魁起身告辞,马世海端起了茶碗,管家高喊一声送客,马家老少毕恭毕敬的将贵客送到了大门口。   “留步。”于占魁一抱拳。   “恕不远送。”马家老少也都豪气云天的一拱手,目送于占魁和他的两个徒弟远去。   “爹,于占魁能对付得了那小子么?”马老四问道。   “行与不行,和咱们家有关系么?”马世海阴恻恻的一笑,显出老奸巨猾的笑容来。   昨晚的事情,丢人的可不止他马世海一个,这口恶气李警正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他找到自己的老朋友,一个在外交部办过十几年洋务的小官员打听宣武门内花旗诊所斯坦利医生的底细,结果却让他大吃一惊。   这个洋人老头的背景可不简单,庚子之乱的时候就在东交民巷和义和团打过巷战,使馆区那些外国人都知道他的名字,据说他还是美国陆军的上校,那可是了不得的大官,连公使见了都要客客气气的。   既然如此,惊官动府解决问题的路就算堵死了,啥事挨上洋人,谁也不敢接这个招,哪怕是李警正的面子也不行。   找人私底下阴了那小子,这倒是个办法,不过江湖就这么大点,事发了,谁都知道是老马家干的,那小子可是在帮的胡子,他死了不要紧,给马家惹下灾祸就麻烦了,马家虽然是地方上的一霸,可也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让土匪惦记上,隔三差五来闹腾一回,谁也受不了。   于是,马世海想到了借刀杀人这一招,于占魁这个人骄狂贪财,武功高强,请他出马以切磋武艺的名义找陈子锟比武,到时候大家用言语一激,当场签个生死文书什么的,打死不论,不就能名正言顺的弄死陈子锟了么,因为是比武死的,所以能堵别人的嘴,就算有寻仇的,也是找于占魁,而不是找马家。   “老三老四,明天把道上的朋友都叫去,让大伙儿看个热闹。”马世海一甩袖子,迈步进了大门。   ……   次日上午,大批京城武林人士汇聚到了陶然亭,这里本是文人雅集之处,忽然来了大批扎板带,穿泡裤的武行中人,让原先在亭子里赏雪饮酒的几个文人墨客颇感兴趣,也跟着观看起来。   前日晚上马家闹的那一出,早就在四九城里传遍了,茶楼酒肆里谈的都是这个事儿,当天马家客人不下百十口子,每个人都在竭力传播着各种版本的故事,什么劫富济贫、夺妻之恨、挟持警官、飞镖伤人,京城的爷们天生都有说书的潜力,短短一天光景,就闹的满城风雨,人尽皆知了。   昨晚又传出消息,打遍京城无敌手的于占魁约战大闹马府的少侠,要京城的爷们就喜欢凑热闹,一听说这事儿,那还不早早的赶来占了位置。   天桥的小摊小贩们闻风而动,挎着篮子穿梭于此,花生瓜子香烟茶叶蛋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平时冷冷清清的陶然亭,热闹的像是庙会。   看客们彼此热情的打着招呼,谈论着天气和时局,天气不错,大太阳高高挂,陶然亭三面临湖,湖水结冰如镜面般光滑,岸边的柳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   正主儿终于到了,齐天武馆的于馆主在徒弟们的簇拥下来到了陶然亭,看客们纷纷叫道:“魁爷到了!”   于占魁四下里抱拳,和熟识的人打着招呼,来到亭子里,早有人摆上椅子,大马金刀的坐定,先沏上一壶茶,慢慢的等着。   那个劳什子的小白龙居然还没到,于占魁心里有些不舒坦,有心回头狠狠教训他一番。   忽然北边一阵喧闹,原来是对手到了,陈子锟在大杂院一帮人的陪伴下也来到了陶然亭。   双方在亭子里见了面,抱拳寒暄一番后,陈子锟道:“承蒙于馆主看得起,要和我切磋武艺,我深感荣幸,不过按照我们关东的规矩,接受挑战的一方有权选择比试的方式。”   于占魁眉毛一皱,随即又展开了,他称霸北京武林靠的是什么,那就是无所不精,无所不会,查拳、弹腿、八极拳、八卦掌、铁砂掌、、鹰爪、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柺子流星、软鞭硬锏,别管是手上脚上,还是器械上的,全都拿得出手。   “好,你说比什么就比什么。”于占魁道。   “比枪法。”陈子锟道。   于占魁一惊,月棍年刀一辈子的枪,这年轻人不简单啊。   “不知道于馆主擅长手枪还是长枪?盒子炮还是水连珠?”陈子锟接下来这句话差点没把于占魁的嘴气歪。   第二十五章 练家子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于占魁再想反悔已经来不及了,他纵横江湖几十年还从未怕过谁,又怎么会轻易栽在这个毛头小伙子手里。   于占魁手底下人才济济,有个徒弟以前跟白朗造过反,善使快枪,正好能派上用场。   “好,让我徒弟和你比。”于占魁一努嘴,身后跳出一个健硕汉子来,冲陈子锟一抱拳:“我叫闫志勇!请赐教。”   声音炸雷一般响,好一条威猛的汉子。   陈子锟也一抱拳:“闫兄请了,咱比长的还是短的?”   闫志勇说:“早年我吃粮的时候跟管带当过马弁,挎过短枪,咱就比短枪吧。”   陈子锟道:“好,咱就比短枪,枪呢?”   闫志勇懵了:“枪呢?我还想问你呢。”   于占魁这个气啊,没枪比个锤子!你小子诚心来捣乱的啊。   不过这样更好,可以名正言顺的换点别的玩意比比。   “大家都是良民,自然拿不出枪来,我看这样,就换弹弓吧,也是比准头的兵器。”于占魁道。   忽然围观人群中爆出一声喊:“不就是枪么,有!”   人群闪出一条路来,外城警察署的许国栋大摇大摆走了出来,一身黑色呢子警服,褐色牛皮武装带,锃亮的马靴,手指上转着大檐帽,身后跟着两个马弁,腰间围着牛皮子弹转带,挎着盒子炮,枪柄上还悬着一条耀眼的红绸子。   许国栋一伸手,两个马弁把盒子炮拿出来放在他手上,他拿着两把枪走到陈子锟和闫志勇面前道:“二位不是愁没枪么,许某这里有,你们尽管拿起比试,不过有一条,不能伤了性命,要不然我可要捕人的。”   围观人群顿时一阵喧哗,连警察都来凑热闹,这戏有的看了。   马世海和他的几个儿子们暗道不妙,姓许的来凑什么热闹,不过怎么看他也不可能和陈子锟是一头的。   马老太爷朝几个儿子递了个眼色:静观其变。   闫志勇朝师父看了一眼,于占魁略一点头,他这才从许国栋手上接了一把枪别在了板带上,单手叉腰,斜了陈子锟一眼。   陈子锟也拿了一把枪,大拇指掰开击锤,一拉枪机,黄橙橙的子弹跳了出来,手一松,枪机在弹簧的作用下弹回去,撞击着纯钢打造的机匣,发出铿锵之声,连续拉动了十次,十枚子弹全跳了出来,撒了一地。   “再拿一板子弹来。”陈子锟冲马弁一伸手。   “给他!”许国栋道。   刚才这些动作或许在围观者眼中不算什么,或者说根本看不出有什么玄机,但是在会使枪的人眼中,立刻就能辨出高下来,闫志勇拿了枪连检查都不检查就别在了腰里,而陈子锟则是细致无比的检查了手枪的性能和保养程度,还要求换了新的子弹,这一切都说明,他绝对是玩枪的行家里手。   枪这玩意,必须自己经手才能放心,陈子锟和许国栋又不是朋友,自然信不过他,所以检查的很是仔细,不过这把枪看起来成色还算不赖。   马弁又拿了一个桥夹的子弹给陈子锟,他拉开枪机哗啦一声把子弹从枪膛上方压了进去,上膛,开保险,枪提在手里,问闫志勇:“您先请?”   “先来就先来。”闫志勇四下里踅摸着,周围人山人海,想找个靶子都难,忽然一只麻雀从天上飞过,他灵机一动,拔枪就射,砰的一声,麻雀在空中被打得粉碎,尸骨无存。   “好!”闲汉们高声喝彩,天桥上卖艺的把式他们成天价见,早不稀罕了,可是耍洋枪的大戏可不多见,闫志勇瞄都不用瞄就打掉了一只麻雀,这手上的工夫着实不差。   “该你了。”闫志勇骄傲的看着陈子锟。   陈子锟有些犯难,不是他技不如人,而是想找个靶子太难了,被闫志勇打死了一只麻雀,剩下的鸟雀们全都藏起来了,天上空荡荡的,飘着几朵孤零零的云彩,要说打活物倒是有不少,四下里全是人,可那个能打么?   左右瞥了瞥,看见于占魁手上戴的一串佛珠,便道:“于馆主,可否借佛珠一用。”   “可以。”于占魁摘下佛珠丢过去,陈子锟接到就觉得手里沉甸甸的,这可不是一般檀香木的佛珠,而是铁制的弹子用皮条串起来的,关键时刻可以拆散了当暗器用,是于占魁的秘密武器之一。   陈子锟可不管那么多,将佛珠用力往天上一丢,迅疾举枪怒射,枪声响处,佛珠四分五裂,天女散花一般,紧接着又是砰砰砰连珠爆响,盒子炮打成了机关枪,每一颗佛珠都被子弹击中,天上火星四溅,瞬间一片铁雨落下。   所有人都惊得说不话来,陶然亭外风萧萧一片,鸦雀无声,片刻之后,许国栋率先高声叫好,同时猛拍巴掌,然后四下一片掌声,京城的老少爷们见到此等绝技,无不兴高采烈,由衷的敬佩。   赵大海和宝庆、小顺子他们交换了一下目光,彼此都露出了笑容,特地请了假赶来的赵家勇更是眉飞色舞。   马家父子面面相觑,暗道当日幸亏没有玩硬的,要不然马家那天夜里就灭门了。   闫志勇虽然枪法过人,但比起陈子锟来还是稍逊一筹,他技不如人甘拜下风,倒也不耍赖,把枪还给马弁,一抱拳道:“我输了!”   陈子锟也把枪抛给马弁,抱拳道:“承让。”   又对许国栋抱拳:“长官,谢了。”   许国栋春风满面:“甭客气。”   于占魁阴沉着脸,紧紧盯着陈子锟,忽然伸手四下里压了压。   这里不是他的武馆,没人看他的脸色行事,看热闹的人们依然嚷嚷个不停,尤其是那些个于占魁的手下败将们,更是扬眉吐气,大声笑谈着。   于占魁很生气,开局不利啊,自打他进北京那天起,就没吃过这样的亏,这小子太精明了,挑的是自己最不擅长的玩意,他怒火越烧越旺,四周噪杂的人群更是火上浇油一般。   “都他妈住嘴!”于占魁一声大吼,震得方圆几十步内的人耳朵都生疼,武行里的朋友都知道,这是少林的狮子吼工夫,当真了得。   四下里立刻静了下来,于占魁站起来走了几步,声音沙哑低沉,里三层外三层的看客们却都听得清清楚楚。   “玩洋枪算什么本事,我于占魁扬名立万,靠的是祖宗传下来的玩意,不是洋人那一套东西,有种的话,就和我较量一下拳脚上的工夫。”   “说得好!”马老二率先喊了一嗓子,他手下的闲人们也跟着起哄叫好,怂恿双方比试拳脚工夫。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耍洋枪算什么真好汉。”有人故意拿话激陈子锟他们。   “白长那么大个子,比个拳脚也怕,怕是功夫跟师娘学的吧。”   一阵哄笑。   到底是年轻人,陈子锟太阳穴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正要跳出来应战,却被赵大海按住了肩头:“别上当。”   “那怎么办?当众认怂么!”陈子锟怒道。   “不比试拳脚是过不去的,我来。”赵大海紧了紧腰间的大带,昂然站了出来。   四下里顿时安静起来,有人认识,这位是赵僻尘的关门弟子。   于占魁打量着赵大海,似乎在估摸他的分量,看了半天才道:“巩超,你上。”   巩超也是于占魁的徒弟,二十六七岁年纪,满脸横肉、头皮剃得铁青,大冬天就穿了件白洋布的单褂,泡裤下面腿带扎的紧紧地,一双青缎子抓地虎靴子,浑身透着利落和威猛。   两人站出来,互相见了礼,在亭子外面找了块空地,这就开始交手,赵大海使得是少林拳和鹰爪功,巩超使得是查拳和弹腿,打得乒乒乓乓不亦乐乎,内行一眼就能看出来,其实两人的工夫都不咋地。   不过显然还是赵大海的实战经验更足一些,十几个回合后,一招黑虎掏心将巩超放倒,这一回合又赢了。   于占魁脸上挂不住了,连输两阵,奇耻大辱啊。   他身子一拧,如同大鹏展翅一般跃到了场地中,连马褂都不脱,傲然道:“赵僻尘的弟子是吧,我来会会你。”   赵大海正要接话,陈子锟跳了出来,“且慢。”   于占魁道:“怎么,你要上场?”   陈子锟道:“我不是要上场,我就是想说几句话。”   大伙儿知道他是比武的正主儿,都凝神听他说话。   “赵大哥和我都不是武行中人,赵大哥虽然拜赵老前辈为师,但学拳不过是为了强身健体,我就更别提了,根本就没学过拳,胡乱会两下散手,也是打群架打出来的,您老人家是京城武林成名的人物,就是靠欺负小辈混出的名堂?”   “说得好!”小顺子和宝庆拍巴掌叫好,看客们也交头接耳,不得不说陈子锟的话有几分道理,武行中人才流行挑战踢馆,你堂堂一个打遍京城无敌手的馆主,非要逼着和两个江湖上毫无名气的小辈比武,这算怎么一档子事。   于占魁眼珠一转,抬手道:“来人,把东西拿上来。”   徒弟端上来一个托盘,里面装满了银元。   “有彩头的,你比不比?”   “比!”赵大海不等陈子锟说话,就站了出来。   周围一片喝彩声,赵大海拉了个架势,冲于占魁道:“放马过来!”   于占魁勃然色变,拔地而起,谁都没看见他的身形,就听到砰砰砰一阵响,赵大海的身子如同断线的风筝一般飞了出去。   陈子锟眼中精芒一闪,这暴风骤雨般的连环腿唤起了他沉睡记忆中的某个片段。   第二十六章 铁马硬桥   薛宝庆、小顺子和赵家勇飞速奔到赵大海身边,想把他搀扶起来。   赵大海嘴角流血,面色惨白,表情痛苦不堪道:“别乱动,我肋骨可能断了几根。”   一片哗然,交手仅一合就把人踢飞,这功夫当真了得!   而于占魁此时连外套都没脱,似乎是对付赵大海这样的人根本用不着当一回事,他若无其事的掸了掸缎子马褂上的灰尘,阴狠的目光扫过众人。   “好!”马世海第一个叫起好来,马家的帮闲们顿时醒悟过来,也跟着大声聒噪着,喝着彩。   北京武行里的同仁们却默不作声,于占魁是他们的公敌,自打这个黑鱼精前年来了北京,国术界就没太平过,这家伙整天就是踢馆、比武、切磋,全北京的镖局、武馆都被他踩了一个遍。   于占魁身上有真功夫,十路弹腿出神入化,快如闪电,再加上年富力强,体魄过人,在年轻一代学武之人中算是翘楚人物,他虽然嚣张跋扈,但是遇到功夫比自己强的人也虚心求教,北营教头“大枪刘”刘昆刘老爷子曾经在查拳上赢过他一招半式,他当天就磕头拜师,非要学人家的绝招,当然这事最后还是没成,刘老爷子也不收品行不好的徒弟。   这几年间,于占魁打败了十几家武馆的坐馆师父,也学了不少新本事,也学人家开了武馆收徒弟,每个徒弟每月两块大洋的学费,别管三教九流,交钱就能上。   齐天武馆聚集了一帮武术界的败类,整天乌烟瘴气,横行一方,可是于占魁功夫高,谁也奈何不了他,本以为今天能有个横空出世的黑马教训一下这家伙,那知道还是敌不过他。   正在大失所望之际,一个老者站了出来,冲于占魁一抱拳:“老夫来领教一下真功夫。”   众人再次喧闹起来,不少人认出这位老爷子就是赵大海的师父赵僻尘,早年库伦走过镖,从没出过岔子,鹰爪功上更是有着几十年的道行,他一出手,保准有的看。   有那好事之徒,当即就设了赌局,有押于占魁的,有押赵僻尘的,陶然亭闹哄哄的简直成了赌坊。   于占魁冷眼瞧了瞧赵僻尘,老头儿一身短打,精神矍铄,但到底年岁不饶人了,眉眼间有一丝疲态。   “好,那我就用鹰爪功来和赵前辈切磋一下。”于占魁依然不脱马褂,做了个鹰爪功的起势,架子端的挺地道。   赵僻尘不禁大怒,这分明是瞧不起人!   今天这个场合,他本来是不打算来的,人老了,就不喜欢参与江湖上的争斗,怎奈赵大海是自己的小徒弟,又是远亲,磨不开面子所以来凑个热闹,没成想赵大海在人家面前连一个回合都过不了,这当师父的再不出面,未免说不过去。   有点变天了,小北风嗖嗖地刮着,但看客们的热情丝毫没有减退,反而愈加的高涨起来,后来听人说,当日天桥上的买卖都比平时差了五成,那些耍把式卖大力丸的摊子更是没人光顾。   笑话,有真把式看,谁还花钱去看假把式。   于占魁和赵僻尘站在场子中央,互相打量着,彼此都凝神不动,高手过招就是这样,不动则以,动则必杀。   忽然,两人的身形同时一晃,转瞬间就打到一处,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这一场恶斗,别管是内行外行,都看的瞠目结舌。   这才是高手过招。   两人动作快的令人应接不暇,只能听见衣襟带起来的风声和拳脚相接之声,从东打到西,从西打到南,看官们发出一阵阵的叫好声,亭子里,窖台围墙上、光秃秃的树杈上,全是看热闹的人。   陈子锟聚精会神的盯着这两个人的一招一式,但是眼前却浮现出另外一幅画面,一面金色牌匾下,自己正在跟着满头白发的师父有板有眼的练着拳脚。   忽然,赵僻尘身形一收,拱手道:“我输了。”说罢扭头便走,步履间略有蹒跚。   于占魁也收了拳脚,气不喘心不跳,嘴角浮起一丝得意的狞笑,拱手道:“承让。”   大家伙面面相觑,还没看过瘾呢,这怎么就输了呢。   赵僻尘的几个徒子徒孙围上来,递上手巾把,关切的问道:“师父,咋样?”   “不碍的。”赵僻尘接了手巾把,捂住嘴咳嗽了一声,悄悄将手巾藏了,眼尖的徒弟看见,手巾上血红一片。   赵师父是带病来的,多年咳嗽的毛病,每逢寒冬腊月就犯,刚才一番激烈打斗更是激发了旧病,这要是再打下去,老命都得交代在陶然亭。   “老了啊。”赵僻尘仰天长叹。   名震库伦的赵僻尘都败了,京城武行的老少们无不震惊莫名,难道就这样让于占魁嚣张跋扈下去么!   但他们义愤填膺归义愤填膺,没有一个人敢出头的,这些年来于占魁已经把他们打怕了,光是比武死在于占魁手下的,一只巴掌都数不过来。   于占魁依然穿着他的黑缎子马褂,似乎长袍大褂并不会影响他的动作似的,击败了赵僻尘,齐天武馆和他于占魁的名头又响了一些,这是他乐于看到的。   不过马世海就有些不高兴了,今天这场比武似乎有些南辕北辙了,本来是想借机弄死陈子锟了,怎么就成了于占魁的表演秀了,那五百块现大洋岂不是白给了。   于占魁显然没有忘记和马世海的约定,他冲一直旁观着的陈子锟勾了勾手指:“小子,给爷磕三个响头,可以饶了你。”   陈子锟托着腮帮,似乎没听到于占魁的说话。   于占魁的两个徒弟怒了,闫志勇和巩超异口同声的喝道:“小子,师父和你说话呢!”   陈子锟冲他俩一笑,扭头走到了赵大海身边,掏出腰里的十几个银洋给小顺子道:“我去会会他,待会押我赢。”   “你?行么!赵师父都不行,你哪能打的过他,大海哥已经这样了,你要是再伤了,咱就完了。”小顺子急了,一把抓住陈子锟的胳膊。   陈子锟笑笑,冲他们挤了挤眼睛,“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等着发财吧哥们。”   “锟子,你小心,于占魁下手狠着呢。”赵大海嘴角流血,抓着陈子锟的手叮嘱道。   “没事,我心里有数,大海哥,看我怎么给你报仇。”陈子锟说罢,一转身回了比武场,冲于占魁一抱拳:“我来了。”   于占魁狞笑了一下,道:“听说你散手功夫不错,我想领教一下,不过我不想让人家说我欺负晚辈,就让你一只手两只脚吧,如果你能接我十招,就算你赢,五百块钱归你,我再加上这个。”   说着从大拇指上退下一个翡翠扳指来,晃了晃丢进装银元的托盘里。   “行!”陈子锟就一个字。   “我加了赌注,你也加点吧,我看不如这样,比武难免有损伤,咱们签个生死文书,请在场的爷们做个见证,也免得官司麻烦,你看如何?”   “行!”陈子锟还是一个字。   他答应的如此爽快,却让于占魁有点一拳落空的感觉,这小子是真傻还是假傻啊,赵大海和赵僻尘都输了,他能赢?   围观众人也都吃惊不已,都觉得陈子锟这小心疯了。   “许是没见过这么多钱,痰迷心窍,失心疯了。”有人说。   “他哪是魁爷的对手,瞧好吧,五招之内就要他性命。”有人附和道。   “哪用的了五招啊,三招之内必定见输赢。”更有人这样说。   有个高个小伙子,肩膀窄窄的,腰细细的,穿上大棉袄戴着棉帽子,不声不响的站在人堆里,见陈子锟答应签生死文书,顿时皱起眉毛嘀咕道:“你找死啊。”   暗暗将手伸进怀里,捏住了一枚金钱镖。   马世海和马家几个小子倒是频频点头,得意不已,仿佛已经看到陈子锟横死当场。   许国栋踌躇了一番,还是没说话,身为外城警署的头头,他本应制止这种私斗的事情,不过他今天来也是怀了私心的,如果陈子锟有勇无谋的话,那保他也没啥用,只有智勇双全的好汉子,才配做我许国栋的贴身护兵。   太阳被厚厚的云层遮住,天光比刚才又黯淡了一些。   “许是要下雪。”一些年纪大的人这样说。   陈子锟已经站到了场地中央,他不像于占魁那样托大,早把外面的棉袄脱了,上面一件单布小褂,下面是黄呢子马裤,皮头洒鞋,他个高腿长,内行人一看就说:“这小子腿上功夫绝对不赖。”   武术界有句话,南拳北腿。   北方拳法,脚法上的套路比较多,手是两扇门,全凭脚打人,弹腿四只手,人鬼见了都发愁,于占魁的功夫就以查拳、弹腿见长,而这个年轻人听口音看身材,分明也是个北方人,个头又那么高,学武的时候肯定师父要刻意加强腿上的功夫。   再看场地里,两个人已经拉好了架势。   “请!”   “请!”   话音刚落,于占魁已经欺身上前,他可没因为对方是晚辈而放松警惕,虽说让了一只手,只用左手过招,但依然凶猛无比,只听砰砰砰一阵响,陈子锟已经连中数招,被打得节节败退,丝毫没有还手之力。   “魁爷好功夫!”马老二带头猛拍起巴掌来,一帮闲汉也跟着叫好。   武行的朋友们却暗暗吃惊,这小子虽然被打得倒退十几步,但步伐丝毫不乱,分明是走的南拳里铁马硬桥的路子。   第二十七章 自古英雄出少年   于占魁一阵猛打,看似大占上风,其实他心里明白,今天遇上硬茬子了。   虽说那几招拳拳到肉,但是从拳尖传来的感觉却如同打在钢板上一般,于占魁经验多老道了,立刻判断出这小子曾经练过金钟罩铁布衫一类的护体硬功。   武谚说,力不打拳,拳不打功,就是说只有蛮力的大不过精通拳术之人,而精通拳术之人在金钟罩铁布衫之类护体硬功面前也只能望洋兴叹。   至于步法上的门道,他自然更加清楚,这小子下盘相当扎实,腿力沉厚,步伐稳健无比,很像南拳硬马风格。   这货分明是扮猪吃老虎啊,没有十几年的苦练,绝不可能有这么深厚的功力。   于占魁心中大怒,拳上的力道又加了几分。   陈子锟确实是被于占魁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他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该用什么招数抵挡、还击,至于旁人眼中的脚下功夫扎实,其实他自己根本没意识到,完全是下意识的一种行为。   被连续击中,陈子锟也急眼了,硬生生刹住后退的脚步,双拳齐上,见招拆招,和于占魁打到了一处。   两人一交手,内行们立刻又看出了门道。   “魁爷使得是查拳的路子,那小子用的是……不像是南拳,倒像是迷踪拳的架势。”   会使迷踪拳的人很多,沧州一带至少上千人练这种拳法,所以陈子锟使出迷踪拳来倒也不是很令人吃惊。   人群中倒是有个干瘦的老头嘀咕了一句:“像是霍家的迷踪啊。”   人声噪杂,谁也没听见他的低语,只有站在旁边的秀气青年听见了,扭头问道:“那个霍家?”   “精武门的霍元甲。”干瘦老头说。   “哦。”秀气青年点点头,似乎并不吃惊。   不知不觉间,十招早就过了,陈子锟忽地跳出圈外,道:“十招过了,给钱!”   于占魁咬牙切齿道:“少不了你一个子儿,有本事咱就接着练!”   陈子锟道:“好!不过这里不够敞亮,我施展不开。”   “哪里敞亮?”   “那里!”陈子锟一指小湖,湖面早已结冰,光滑如镜,再开阔不过了。   “好,就依你。”于占魁身子一拧,燕子般飘落在湖面冰封上,身姿俊朗飘逸,轻功了得。   陈子锟也上了湖面,看客们沿着湖岸站满了,四下里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小顺子见陈子锟居然能和于占魁分庭抗礼,不禁懊恼道:“亏大了!”   宝庆问:“怎么,你没押锟哥赢?”   “押了,押了一半,剩下的都押于占魁赢了。”小顺子垂头丧气。   “你还想两头通吃啊。”宝庆鄙夷的白了他一眼。   赵家勇倒是自信满满:“我把这个月的饷钱全押锟哥赢了,这回肯定赚大发了。”   赵大海听着他们的议论,不禁苦笑着摇摇头,于占魁又岂是那么容易打败的。   “请!”湖面上的于占魁冲陈子锟做了个请进招的手势。   陈子锟毫不含糊,贴身上前就是一阵凌厉无比的快攻,于占魁见他来势汹汹,急忙后退避其锋芒,怎奈冰面奇滑无比,脚下不稳,被陈子锟追上贴身猛打,拳法精悍紧凑,短打快攻,分明是南拳套路。   “这回用的是广东的咏春拳,嗯,还有点铁线拳的招数。”干瘦老头轻声讲解着,秀气小伙似懂非懂的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问道:“咏春很厉害么?”   老头看了看她,说:“姑娘,任何一种拳法都不简单,但能不能发挥出威力来,要看使用者的功力。”   “噢。”   ……   于占魁是一步错、步步错,脚下一乱,全身都乱,居然门户大开,被陈子锟抢上来贴身攻击,南方人身材短小,南拳讲究的就是一寸短、一寸险,粘着对手贴身靠打,于占魁是直隶人,研习的多是北方拳法,不太适应南拳风格,这回吃了大亏。   陈子锟抓住机会,在于占魁胸前一顿猛锤,手脚膝肘并用,出招绵密无比,拳拳到肉,结结实实。   “奇怪,这又不像是南拳了,好像是暹罗拳法。”干瘦老头捋着胡子,眼中充满了疑惑。   一阵狂风起,湖岸上风沙大作,看客们不禁都眯起了眼睛,只见朦胧中两个人贴在一起,传来咚咚咚打鼓的声音,鼓点密集无比,然后就看见于占魁竟然一个踉跄摔倒了。   于占魁竟然倒了!   这可是天大的稀罕事,号称脚踢天下好汉,拳打五路英雄的于占魁竟然被人一通乱拳打趴下了。   岸上一阵喝彩声和嘘声,喝彩是献给陈子锟的,嘘声自然是送给于占魁的。   于占魁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他做梦也没想到今天竟然栽了这么大的跟头。   “等等!” 他大喝一声,在众目睽睽之下一颗颗解开了黑缎子马褂的连袢扣子,脱了马褂丢在冰上,又解了大褂,露出里面的紧身十三太保练功服来。   能逼得他于占魁以短打出战,这个陈子锟果然不简单。   “你小子,行。”于占魁阴着脸说了一句,听不出是在夸还是在骂,别人都不知道,只有于占魁自己明白,挨了那一顿快拳之后,胸中气血翻涌,一口热血硬是被憋回去的,这小子,是真的有功夫!   “怎么样,怕了吧?”陈子锟大大咧咧的说。   “哼哼,有点意思了。”于占魁居然露出一丝难得的笑容,活动着脖颈和拳脚,浑身上下的骨节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齐天武馆的徒子徒孙们兴奋起来,互相说道:   “这回师父动真功夫了。”   “够那小子喝一壶的。”   “等着给他收尸就行,咱师父一生气,哪还有他的好。”   于占魁将手中的大褂撕了两条布下来, 慢慢缠在了靴子上,他已经打定了主意,用腿法来拒敌千里之外,抵消陈子锟贴身近战的优势。   靴子上缠了布条,可以增加摩擦力,防止滑倒。   陈子锟见他如此,哪里会不明白,刚才一通暴打,已经彻底唤醒了他记忆中的格斗模块,虽然想不起自己究竟是在哪里学的武功,但是已经可以熟练自由的运用这些招式。   两人再次开打,令于占魁惊讶的是,对方这回居然用的也是腿法,而且自己根本看不出这是哪家的功夫。   于占魁个头不矮,即使是在北方也算是高个子,但是在陈子锟面前还是低了那么几寸,而且陈子锟的腿比一般人要长,一寸长一寸强,这就更增加了优势。   两人腿脚上下翻飞,看客们眼花缭乱,只知道不停地叫好。   大姑娘问干瘦老头:“这又是什么功夫?”   此时周围的人已经注意到他们的谈话,几双耳朵顿时竖了起来。   老头笑了笑,不再说话。   于占魁隐隐觉得有些吃力了,以往精准的判断力多次出现失误,对方好像是螃蟹一般有八只脚,他不知道应该防哪一个了。   忽然面门前出现一只脚,于占魁急忙伸手去拍,哪知道那是一记虚招,实招从侧方以雷霆万钧之势袭来,于占魁只觉得面颊被火车撞了一般,不疼,但是对心灵的震撼却是无与伦比的。   时间在这一刻都凝固了,他清清楚楚的看到,陈子锟的右脚正抽在自己脸上,然后自己就慢慢的飞了出去,同时嘴里的牙齿也和血一起溅了出来,这一切都像是慢放的电影镜头一般。   “咣!”耳畔传来巨响,于占魁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冰面上,嘴里又咸又甜,一摸,全是血。   “你这叫什么腿?”他强忍着肉体的痛楚和失败的耻辱问道。   陶然亭外,风乍起,日破云涛,金光漫洒,给那个打败自己的人身上镶上一层金边。   “佛 山 无 影 脚。”陈子锟一字一顿的说道。   雷鸣般的叫好声和掌声响起,武行里的朋友们精神抖擞,终于有人为他们出气了,于占魁再也得瑟不起来了,他们觉得今天比过年还开心。   赵大海露出欣慰的笑容:“锟子,真行!”   赵僻尘摇头叹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那个干瘦老头听到佛山无影脚五个字之后,也露出会心的笑容来。   “这就是了,原来他是宝芝林的弟子。”   “宝芝林是谁?”大姑娘问道。   “宝芝林是一家药店。”   “哦,您老知道的挺多,贵姓啊?”   “呵呵,知道一些皮毛而已,免贵,我姓杜。”   “哦,杜老头,你住哪里,我有空找你玩去。”   “这个……就免了吧,时候不早了,热闹看的也差不多了,告辞。”   干瘦老头走了,大姑娘耸耸肩膀,“怪老头。”   于占魁愿赌服输,把五百银元和那个翡翠扳指都留下了,带着徒弟们走了,走时也没和马世海打一声招呼。   马世海可气坏了,本想设局打死陈子锟,没想到却成就了他一番威名,爷几个也只好灰溜溜的走了。   小顺子可发了财,虽说今天到场的赌客们大都是花一两铜子儿小赌怡情一下,但是架不住赔率大啊,他到手足足三四十块大洋,赵家勇也发了笔小财,赚的满盆满钵。   外城警察署的许国栋带着马弁来到被武行中人众星捧月在当中的陈子锟面前,递上了一张名片:“陈少侠,交个朋友,遇到麻烦事就提我的名字。”   伸手不打笑脸人,即使陈子锟打心眼里不喜欢任何穿军装警服的人,还是接下了这张名片。   “哦,是许署长,久仰。”   第二十八章 紫光车厂   在陈子锟打败于占魁之前,许国栋还存了收他当护兵的心思,算盘打得很仔细,准备在于占魁痛下杀手之前,千钧一发之际,自己拔枪示警,把陈子锟从于占魁拳下救出,让他承自己的恩,接下来的事儿就水到渠成了。   但是接下来的事情让他大跌眼镜,这小子居然打败了京城无敌手于占魁,这样的人物,岂是能屈尊给一个警察署长当护兵的?   所以许国栋没有冒然提出什么非分的要求,而是留下一张名片就走了,交朋友是一辈子的事情,日子长着呢,慢慢处就是。   警察署长走了,气氛再度活跃起来,一帮练武的年轻人簇拥在陈子锟身旁,争着和他说一句话,如今他可是北京武行的英雄!   那些年长的武学前辈们,不好意思来和一个小年轻套近乎,但也不阻拦自己门下的后生们凑热闹,还是那句话,日子长着呢,有的是时间慢慢处。   陈子锟也不含糊,大嗓门今天格外的洪亮:“有一个算一个啊,正阳楼饭庄,我请!”   宝庆、小顺子、赵家勇他们喜笑颜开,簇拥着陈子锟,凯旋英雄一般去了,赵大海被送进了花旗诊所救治,经诊断,确实断了一根肋骨,内脏也受到程度不等的震伤,但伤者体质极佳,休养一段时间应该没有问题。   庆功宴真就在正阳楼饭庄摆的,十个桌子,好酒好菜招呼着,这可是北京数的着的好饭庄,味儿地道,价钱也不低,席面两块大洋起,要搁以前,小顺子他们做梦都不敢来这么贵的地儿吃饭,今天沾陈子锟的光,享了一回口福。   请的都是武行里的朋友,大伙儿纷纷向陈子锟敬酒,顺便打听他的家门和师承,陈子锟一概打马虎眼应付了过去,一通大吃大喝,醉倒了一片,去柜台结账的时候,伙计告诉陈子锟,已经有人会过帐了。   “谁会的帐?咋不和我说一声。”陈子锟很纳闷。   伙计笑道:“想替您会帐的人可不少,刚才差点在柜上打起来。”   “还有这稀罕事?”   “可不,您今儿可为北京武行里的朋友扬眉吐气了,别说替您会帐了,我估摸着找您拜师学艺的人更多,保不齐得从前门排到天坛去。”伙计嘴挺贫,不过说的都是实话。   “嘿嘿,出名就是好啊。”陈子锟一边剔着牙一边溜达着回去了。   回到大杂院,果然有一帮年轻后生聚在门口,看到陈子锟过来呼啦啦跪倒了一地,口称师父收了徒儿吧,把陈子锟吓了一跳。   “都起来,这话怎么说的,实话给你们说吧,我只会打架,不会教人。”   小伙子们锲而不舍:“没事,俺们不跟您学本事都行,只求拜您老人家为师。”   合着是拉大旗当虎皮啊,这个风气可要不得,陈子锟佯怒道:“都他妈滚蛋,老子不收徒弟。”   小伙子们赶紧一骨碌爬起来,嬉皮笑脸的跑了,仿佛师父发脾气骂人是天经地义,没脾气才叫奇怪。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天黑了,大冷的天,杏儿一直在院子里等着,见陈子锟进来赶紧回屋打了一盆热水,搅了一个毛巾把来给他擦脸。   陈子锟又不是傻子,何尝不知道杏儿的心思,不过自己一颗心都在林文静身上,又怎么会染指宝庆的意中人呢,他胡乱擦了一把脸,含含糊糊的说:“喝多了,我回去歇着了。”   可是去哪儿歇着,小顺子在六国饭店值夜班,嫣红那不能睡,宝庆拉车去香山接斯坦利医生了,也不在家,赵大海受了伤,自己再去麻烦人家也不好意思。   总是寄居在大杂院不是个事,得买自己的房子。   当晚是跟果儿挤着睡的,凑合了一夜之后,陈子锟早早的起来,在院子里把昨天使过的拳术脚法温习了一遍,他隐约记得自己跟师父学过武功,但具体的场景怎么都想不起来了,一招一式却还都能记得,唯一能想起的那一记出神入化的脚法名字叫:佛山无影脚。   八点来钟,小顺子、宝庆他们都回来了,大伙儿聚在一块商议那五百块银洋该怎么花。   “照我说,先买个宅子,再买个铺面收租,娶一房媳妇,剩下的存到花旗银行吃利息,比什么都强。”宝庆瓮声瓮气的说。   小顺子不屑道:“五百块钱你还想买宅子,买铺面,保定府也没这个价啊,照我说,先去六国饭店开个房间,然后弄一身像样的行头,马聚源的帽子、瑞蚨祥的缎子马褂、内联升的鞋,到八大胡同开开眼。”   “打住!”宝庆打断了小顺子的口若悬河,质问道:“六国饭店,八大胡同,你这是想把锟子往火坑里带啊,那是咱平头老百姓去的地方么,金山银山也架不住那种花法啊。”   小顺子说:“宝庆你不懂,六国饭店那是上流社会人士出没的地方,以咱锟子的身手胆识,还愁不能结识几个贵人?有贵人相助,还愁没钱花。”   宝庆说不过他,郁闷道:“要是大海哥在这儿就好了,他保准知道该怎么花这个钱。”   陈子锟道:“其实你俩说的都有道理,这笔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用来当钱引子最好,我想买几部洋车,开个车厂,慢慢把生意做起来,你俩没事的时候也能帮我一把。”   听到洋车,宝庆的眼睛亮了:“这个办法好,五百块钱能买五辆洋车,这生意小了点,不过也有赚头,我看行。”   小顺子也说:“这买卖能干,买东福星的车,要全新的,六国饭店门口一字排开,有我给照应着,生意绝对好,锟子,还是你有远见。”   陈子锟挠着脑袋嘿嘿地笑,他自己知道,开车厂主要的目的是想给自己创造一个拉着洋车接近林文静的机会,不过这个小心思可不能让弟兄们知道,要不还不得笑话死他。   “话又说回来,开车厂得有地方啊,咱这大杂院可不行,起码一个小四合院,这花费可不老少。”宝庆又皱起了眉头。   小顺子头脑挺灵光:“想办法就是,如今北京城空宅子多得是,三五百就能在外城买个不赖的三合院,咱买不起可以先租。”   陈子锟道:“房子的事不急,车得先买上,小顺子你刚才说什么东福星,他们家的车是最好的么?”   宝庆接口说:“这个我熟,要说最好,那得数虎坊桥西福星家的洋车,那叫一个地道,钢活儿好,拉到车厢散架都不兴发软的,铜活儿漆活儿更是没话说,他们家的车和别家不同,车厢有方的圆的两种式样,颜色有紫漆,黑漆两种,车厢和扶手上都雕花,当然价钱也贵,比东福星、起顺、双和顺他们都贵上起码三成。”   这样一说,陈子锟立刻想到徐二拉的那辆车,就是紫色的车厢。   “西福星的车,宅门用的多吧?”他问道。   宝庆一拍大腿:“对啊,那么好的车,车厂用不起啊,都是官宦人家买来自用的,后面钉一市政厅发的铜牌,那叫一个气派。”   陈子锟道:“那就买西福星的车,买紫色的,车灯要多配两盏,夜里亮堂。”   宝庆说:“那就配两盏电石灯,保管亮堂。”   “两盏不够,四盏!”陈子锟一锤定音。   陈子锟办事风格雷厉风行,说买就买,把五百大洋交给宝庆去置办车辆,自己一个人去了法源寺门口,想找胡半仙再算算自己的身世,可是找来找去都见不到胡半仙的影子了,问旁边摆摊子的人,人家告诉他,那个算命的就在这儿摆了一天的卦摊,从此就没出现过。   这事儿有点蹊跷,难不成胡半仙专门在法源寺门口等自己?   陈子锟百思不得其解,忽然想到昨天忘了去辜鸿铭家上课,赶紧跑去椿树胡同,被辜教授好一通数落,为了惩罚他,今天的功课特特别重,要背二百个单词,外加繁琐到令人眼晕的拉丁语法。   陈子锟照单全收,依然是过目不忘,辜鸿铭对他大感兴趣,问长问短,老头儿是世外高人,陈子锟也就无所隐瞒了。   “辜教授,实不相瞒,我有底子,学这个不难。”   “哦?此话怎讲。”   “我以前跟一个老毛子男爵学过法国话和俄国话,洋文功底扎实着呢。”   辜鸿铭大感兴趣,立刻用法语和他对话,陈子锟对答如流。   “嗯,有点意思,不过发音不是很地道,有点红菜汤味道。”辜鸿铭捋着胡子笑道。   法语是俄罗斯上流社会通用的语言,用法语书信联系是一种时尚,既然陈子锟的法语教师是俄国男爵,那么他的口音里带点俄国味儿也在情理之中。   辜鸿铭耐心的给陈子锟纠正着发音,教他说一口地道的巴黎口音,陈子锟进步极快,令人惊喜不已。   任何一个做老师的遇到这种天才学生都会象捡到宝贝一样开心,甚至当家仆来禀告说有客人来访的时候,辜鸿铭毫不犹豫的托病挡驾,小老头完全沉浸在教书育人的乐趣之中。   不知不觉,天色已晚,辜鸿铭道:“不如你留下用饭吧,饭后我还想向你讨教一下俄语。”   陈子锟推辞道:“吃饭啥时候不行啊,我还得上刘教授家上课呢。”   辜鸿铭哈哈大笑,从来只有别人求着自己一同吃饭的道理,没成想今天一个拉洋车的苦力竟然拒绝了自己的邀请。   有意思。   “那我就不留你了,明天下午再来,不见不散。”辜鸿铭说。   从椿树胡同出来,陈子锟又去了刘师培家,在刘教授的咳嗽声中学习了半个时辰的国语,告辞出来,已经快到关城门的时间了。   赶紧一路跑回家,刚进大杂院就惊呆了,院子里摆着四辆崭新锃亮的洋车,钢辐条闪闪发光,细脖子铜喇叭在夕阳下闪着金光,一水的紫色圆形车厢,雕花车把,和街上那些洋车一比,简直就是鸭群中的天鹅。   宝庆和小顺子笑眯眯的看着他。   “怎么样,气派吧,场面吧,一百二一辆,宝庆口水都说干了,人家给降了十块钱。”小顺子说。   陈子锟说:“好,功劳簿上给宝庆记一笔。”   宝庆问:“咱车厂叫啥名字?”   陈子锟看到夕阳照在紫色的雕花车厢上,有祥云一般的光彩,便道:“就叫紫光车厂吧。”   第二十九章 一件小事   紫光车厂,这名字响亮,小顺子和宝庆对视一眼,赞同的点了点头。   “锟子,你就是咱们紫光车厂的大掌柜。”   陈子锟赶紧摆手:“我干不了那个,当老板的得官私两面都得的开,站得住,我初来乍到的,人头都不熟,哪能干这个,我觉得这个掌柜让薛大叔来当比较靠谱。”   “我爹?”宝庆纳闷道。   “对,薛巡长最合适。”陈子锟道。   “可是我爹有差使啊。”宝庆挠着头,一脸的不解。   陈子锟微笑道:“你只管转告,答不答应是薛大叔自己的事情。”   ……   前门警所的薛平顺拖着疲惫的脚步向家里走去,他今天又在茶馆坐了一天,啥事没干。   每天早上他都擦亮自己的旧皮鞋,装着上差的样子出门,其实他的巡警差使已经被革职了,起因就是那天他把陈三皮带到了马宅门口,让李警正和马警佐丢了面子。   自打大清朝办新式巡警那年起,薛平顺已经干了十五年巡警,十五年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说开革就开革了,同僚们替他求情,可上面说,这事儿没有回旋的余地,薛平顺年老体弱,已经不适合当巡警了。   可老薛今年满打满算,才不过四十出头,正是年富力强的好时候啊。   薛家全靠薛平顺一个月七块钱的维持,眼瞅着年关到了,欠下的账还没还,差使却没了,年过不去了不说,连一家人的嚼谷都没了着落,薛平顺一夜之间彷佛老了十岁,步履比以前更蹒跚了。   回到大杂院的家里,把制帽往墙上一挂,回头一看,桌上摆着几个菜,一壶酒,宝庆喜滋滋的说:“爹,有好事。”   “啥好事?”   “大锟子买了四辆洋车,开了个紫光车厂,想请您当掌柜呢,就怕您警所那边的差使推不掉,毕竟干了十几年,有感情了……”   薛平顺精神一震,忙道:“干巡警也不是常法,做个小买卖才是正道,掌柜我是干不来的,打个杂还行。”   宝庆惊喜道:“爹,你答应了?”   薛平顺点点头,心中泛起一阵感慨,陈子锟比自家儿子要细心啊,他肯定是看出自己丢了差使,才请自己来车厂管事的。   这孩子,心好啊。   ……   第二天一早,小顺子在大杂院门口放了一挂鞭炮,宣告紫光车厂开张,老少爷们都穿着出客的衣服簇拥在那四辆洋车旁边。   北京内外城的车厂不计其数,多的像崇外上头条的“五福堂”,朝阳门外的“马六”,“繁华”,起码都有二三百辆车,少的也有一二十辆,但是象紫光车厂这样,才四辆车就敢开张的微型车厂还真没见过。   这四辆车真叫漂亮,一水的雕花紫漆,车把上有保暖棉套,车帘子上镶着玻璃,最显眼的是脚踏板左右外帮上挂着四盏电石灯,那叫一个气派,北京城里挂四盏灯的可是头一份,这么漂亮的车,不找几个年轻力壮、身高腿长的壮小伙拉着,都对不起它。   本来说让宝庆负责拉一辆车的,但是他答应过给斯坦利医生拉包月,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只能把机会让给别人,小顺子看着车也眼馋,但再漂亮的洋车也比不过六国饭店的吸引力,所以他也不能加盟。   这也没关系,北京城里别的不多,就是吃不上饭的闲汉最多,薛巡长人头又熟,很快就找了三个街坊小伙子,都是本份厚道的年轻人,把车交给他们也放心,还剩一辆车,由车厂老板陈子锟亲自拉。   薛平顺当车厂的掌柜,收车租、检查车辆损耗,虽说现在才四辆车,根本用不到专人来管,但陈子锟未雨绸缪,野心大大,要把紫光车行做到全北京数的着的大车厂,所以甭管规模大小,制度得先架起来。   紫光车厂开业,薛平顺也去市政公所办理车厂执照,他是北京当地人,车厂得用他的名字登记,临行前陈子锟拿了一张名片给他:“拿着这个,兴许好使。”   薛平顺一看,是外城警察署的署长许国栋的片子,顿时笑道:“那绝对好使。”   四辆车全放了出去,陈子锟拉着洋车直奔石驸马大街去了,在林宅门口把车一支,开始等人。   此时林宅正在接待客人,一个头发刚硬,留着一撮小胡子的中年男子坐在客厅里,和林之民夫妇谈笑风生。   “周先生,谢谢您给我们家介绍的车夫,那小伙子人不错,挺精神的,不过我们家现在用汽车了,所以……”林太太很客气的用上海腔的国语说道。   中年人把象牙烟嘴从嘴里拔出来,吐出一口烟道:“没关系的,我也是举手之劳,托一个认识的老巡警介绍的车夫。”   “那就好,树人兄,内人就是这样,见不得剥削阶级的存在,她觉得坐人力车就是剥削,而坐汽车就不是剥削。”林先生打趣道。   中年人道:“汽车夫驾驶汽车,也是一种劳动啊,只能说,坐汽车是换了一种性质的剥削。”   大家哈哈笑了起来,又扯了一些家常,中年人起身告辞:“给你们拜年了,我还有事。”   太太道:“正好我要去东安市场,送您一程吧。”   中年人道:“南辕北辙,不顺路啊,我叫一辆洋车就行。”   出了林宅,和林氏夫妇告辞,中年人瞅见胡同口蹲着的陈子锟,一招手道:“胶皮!”   陈子锟直起身子,打量着这个中年人,身量不高,神采奕奕,大褂的前襟上别着一杆自来水笔,看着就像个文化人,本来不想拉他的,但是不知怎么地,就鬼使神差的说了句:“去哪儿啊您?”   “西直门,多少钱?”中年人迈步上了车。   “两个大子儿。”陈子锟拉起车便走。   年关临近,街上的人稀少起来,前几天的雪化完了,一条大路笔直,北风呼啸,把路上的浮土吹得干干净净,光秃秃的树叉子在风中颤抖着,这天真冷。   陈子锟撒开两条腿在空荡荡的大路上奔着,忽然路边一个老妇人横穿过来, 陈子锟急忙减速让行,但车把还是兜住了老妇人敞开的棉背心,人慢慢的倒了下去,横卧在车前。   “没什么的,走你的吧。”中年人说道。   陈子锟却蹲下去,搀扶老妇人起来,这个老妇人让他想到了杏儿娘,大冷的天还在街上走,肯定是为了生活在奔波。   “你怎么了?”他问道。   “我摔着了。”老妇人有气无力的说。   陈子锟四下打望,看到一处巡警所,便扶着老妇人过去了,来到巡警所要了一碗热水慢慢给她喝下去,问她家住在哪里。、   “我家在高碑店,来城里找我儿子的。”   “您儿子叫什么名字,住在哪儿?”   “我儿小名芳官,在城里跟人当学徒。”   “在哪个铺子当学徒?”   “找不着了……起先说是在大栅栏一家铺子当学徒,可人家说他前年就偷跑了,我的儿啊。”老妇人眼泪哗哗的往下掉,哭的那叫一个伤心。   陈子锟傻眼了,这可怎么办,看老人家这样子,怕是身上一文钱都没有了,大冷的天要是丢在外面,那不得活活冻死啊。   巡警跟着劝:“老人家,别伤心了,我劝您赶紧回高碑店吧。”   “家里没人了,我才来找儿子的,家里房子都塌了,让我回哪儿去啊。”老人家叹了口气,站起来说:“谢谢您二位,你们是好人,我走了。”   陈子锟忽地站起:“等等,大冷的天没地儿去,您先歇歇,待会上我那去。”   老妇人愣住了,陈子锟对巡警说:“哥们,麻烦你给外面把先生说一声,我不能拉他了。”   巡警出去了,陈子锟又仔细问了老妇人关于他儿子的一些事情,还是找不着头绪。   过了一会儿,巡警拿着一大把铜元回来,“那位先生真是好心,让我把这钱给你。”   “谢了。”陈子锟接了钱,先跑出去买了六个热腾腾的肉包子,用荷叶包了拿回来,放在老人面前。   “吃吧,先垫点肚子。”   老人感动的热泪盈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让您吃就吃,这儿有开水,别噎着。”年轻的巡警又给她倒了一碗水。   吃了包子,老妇人的精气神稍微提起来一些,陈子锟让她上车,一路拉回了大杂院。   见陈子锟拉回来一个无家可归的老太太,众人都惊呆了,合着大锟子不但开车厂,还办善堂啊,不过大杂院实在没地方再住人了,连陈子锟都是到处凑合,哪有空安置这个老太太。   陈子锟却这样说:“天无绝人之路,越是觉得黑暗的时候,越是接近光明的最后关头。”   果不其然,接近晌午的时候,有人过来传话说,赵僻尘老爷子准备搬回保定老家居住,这边的小四合院空着也是空着,准备租出去,问陈子锟陈少侠有没有兴趣。   “看看,运气来了不是。”陈子锟高兴坏了,当即答应下来。   更让他高兴的是,赵僻尘老爷子的这所宅子就在宣武门内,距离花旗诊所和林宅都是抬腿就到的距离。   第三十章 交通部次长家的小姐   其实赵僻尘早就动了归隐的念头,现在是电报铁路加快枪的时代,镖局早就成了过时的玩意,教几个徒弟也只是为了怀念当初的风光岁月而已。   这回败给了于占魁,归隐的念头更盛,他终于承认自己老了。   赵家在宣武门内头发胡同有个宅子,院子不算大,三进,空着也是空着,听说陈子锟在找房子,索性托人带话过去,便宜点租给他,租金没多要,一个月才五块钱,其实这里面也含着感谢的意思,毕竟是陈子锟打败了于占魁,好歹替老爷子挽回一点面子。   赵老镖师说走就走,没和他们打照面,自己打了个包袱当天就雇了驴车回保定府了,一所大宅子留给了陈子锟。   陈子锟来到自己的新宅子,抬眼一看,如意门上的油漆都剥落了,铜制的门环暗淡无光,屋檐上几根枯黄的蒿草随风舞动,墙缝里污黑,想必夏天肯定长满苔藓。   拿出钥匙投开铜锁,进去溜达了一圈,宅子虽然破败不堪,但是正儿八经的四合院,街门、照壁、倒座房、垂花门,三开间的正房,厢房,两边的月亮门,佣人老妈子住的后罩房,样样俱全,连家具都是现成的,一水的黄花梨家具彰显着镖局全盛时期的辉煌。   房子不错,陈子锟当即就带着自己的家当搬了进来,刚来北京的时候,他的全部财产只有五十块钱,一身衣服,一把刀,现在已经扩充到了四辆洋车、一所宅院,虽然只是租来的房子,好歹也算是自己的家了。   前院当车厂,倒座房存车,还能给车夫当宿舍,后宅住人,正房厢房一共九间屋,打着滚住都富裕,陈子锟让小顺子和宝庆都搬来一块儿住,省的住在外城来来回回的也麻烦,遇到关城门就得耽误事。   小顺子在六国饭店上班,宝庆在花旗诊所拉包月,住两个地方都在内城,住头发胡同再合适不过了,小顺子乐颠颠的也搬了进来,   陈子锟在大街上捡的那个老妇人也跟着住了进来,老妇人姓王,大家都喊她王大妈,她在北京举目无亲,陈子锟就是她唯一的依靠,按陈子锟的说法,让她住正房东屋,可她打死都不答应,说那是家里长辈住的地方,自己住后罩房就行,这里挨着厨房,平时照顾大家吃喝也方便。   “大锟子真厉害,不花一分钱,找了个勤快的老妈子。”小顺子私下里这样说。   还有几天就要过年了,家家户户都在忙着置办年货,陈子锟孤身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可是年都要过的,他一个单身汉哪会办年货,里里外外都是杏儿帮着张罗的。   自打紫光车厂开张以来,大杂院的邻居就经常过来帮衬,买菜做饭,洗衣服扫地,都是他们在操持,其中杏儿来的最勤,她脸上的伤疤本来就浅,用斯坦利医生的外国药敷过之后,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整天在紫光车厂里忙乎,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老板的媳妇呢。   宝庆听说这事儿,心里酸酸的,抽空就跑过来一趟,帮着杏儿干活,顺便唠嗑,可杏儿最爱唠的就是大锟子怎么怎么着,把个宝庆伤心的不行。   陈子锟可不知道这些,他每天拉着车在城里乱跑,有空了就去林宅门口蹲守,遗憾的是从来没遇到过林文静。   没几天工夫,北京城的大街小巷就被陈子锟逛遍了,兴许有个别偏僻的小胡同不认识,但主要街道都熟悉了,拉车的时候不再需要让客人指路了。   年二十九傍晚六点钟,陈子锟拉着车回到了车厂交班,杏儿告诉他:“有个老头等你半天,刚走。留下这个。”   说着拿出一张名片,上面就三个字:杜心武。   陈子锟翻来覆去看着这张名片,嘀咕道:“这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怎么不留住他。”   “我们留他吃饭,他就走了,说是改日再来拜访。”杏儿说。   桌上的饭菜已经摆好,白菜炒肉丝,贴饼子,棒子面粥,饥肠辘辘的陈子锟坐在桌旁大吃起来,杏儿缝补着衣服,柔声细语的说道:“别噎着,没人和你抢。”   “杏儿,你也吃啊。”陈子锟咬着贴饼子说道。   “我吃过了。”杏儿用牙咬断线头,脸红了红,问道:“大锟子,你啥时候成家啊?”   “成啥家,我这不有家么。”   “傻样,不是那个家,是问你啥时候娶媳妇。”   “媳妇~~”陈子锟放下碗,脑海中浮现出林文静圆圆的脸蛋来。   见他一副发呆的样子,杏儿的脸更红了,烛光摇曳,陈子锟这个笨家伙竟然没注意到。   “我想娶一个……”陈子锟拿着筷子望着天。   杏儿的眼睛殷切的看着他,呼吸都急促起来。   “娶一个女学生。”陈子锟咂咂嘴,又端起了碗大吃起来。   “我走了。”杏儿把还没缝补好的衣服一丢,起身就走。   “这是咋的了?”陈子锟瞪着两只无辜的眼睛。   杏儿匆匆走出二门,正遇到宝庆进来,两人擦肩而过。   “杏儿,你咋了?”宝庆问道。   “没事。”杏儿低着头走了。   宝庆有心想跟过去问问,但是还有重要的事情和陈子锟说,只能恋恋不舍看了一眼杏儿苗条的背影,快步进了正房,看到陈子锟还在吃饭,急道:“你还有心思吃饭,咱的车让人家砸了。”   “谁这么大胆子,敢砸我的车。”陈子锟把饭桌一推,拿起外套就出了门。   发生冲突的地方就在车厂不远处,路边围着一堆人,紫色的洋车翻倒在地,铜喇叭瘪了,电石灯烂了,车帘子也被撕成了一条条的,自家的伙计王栋梁抱着头蹲在路边,一声不吭,鼻子里还往下滴着血。   路上横着一辆黑色的四轮汽车,车前灯的罩子碎了,引擎盖里冒着白烟,一个穿黑制服戴制帽的汽车夫打扮的汉子正骂骂咧咧的检查着汽车,车里隐隐还坐着一个人。   陈子锟快步走来,搭眼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上前揪住汽车夫的领子质问道:“车是你砸的?”   汽车夫一瞪眼,毫无惧色:“撒手!”   “啪!”一个大嘴巴先上去了,把他打得原地转了三圈。   陈子锟这才走到路边,问王栋梁:“伙计,你咋样?”   “老板,我没事,就是车坏了,我对不住您。”王栋梁嗫嚅道。   “咋回事?”   “我也不知道咋回事,刚要拐弯,汽车就撞过来了,把咱的车半边轮子都撞坏了,那人下来就打我……”   “他打你,你怎么不打他?”   “我不敢。”   王栋梁当然不敢和开汽车的人叫板,这年头汽车可是稀罕物,除了东交民巷的洋人坐,就是政府里的总长次长们和他们的家眷坐,那都是惹不起的达官贵人,平头百姓躲都来不及,又怎么敢对打。   “你拐弯的时候打手势了么,汽车在你后面鸣笛了么?”陈子锟问。   “怎么没打,我右转弯伸了手的,还按了铃铛,我没听见后面汽车喇叭响。”   陈子锟冷笑一声,跑车这几天他可学了不少交通上的规矩,这起车祸分明是汽车有责任,撞坏了自家的洋车还打人,这笔帐得好好和他们算。   一转身,却发现一个妙龄少女站在自己面前,双手叉腰怒不可遏。   “你是谁!敢打我家的汽车夫,我看你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   虽然是在发飙,但是声音奶声奶气的,怎么看都觉得可爱,陈子锟忍不住笑了,双手抱着膀子,居高临下看着少女,讥讽道:“叫你家大人来和我说话。”   少女更加恼怒,鼓着腮帮子吹着气,额头上的刘海都被吹得飘拂起来,她个子矮,在陈子锟面前完全没有威势可言,一瞪眼又回到汽车里坐着了。   警笛声响起,街面上执勤的巡警终于来处理纠纷了,看到警察来到,少女又得瑟起来,跳出汽车喊道:“巡警,把这个人抓起来!他耽误我舞会迟到,还打我家的车夫!”   巡警看了看汽车牌照,顿时堆起了笑脸:“姚小姐,您吉祥。”   少女一昂头,骄傲的不搭理他。   这边薛平顺也气喘吁吁的赶到了,看到这幅场面不禁一惊,他在北京地面上当巡警十几年,什么事情都不明白,一看汽车牌照就知道是内阁高官用的。   见到老同僚也到了,那巡警更加为难,凑过来低声道:“老薛,这事儿不好办,交通部姚次长家的车,惹不起啊,赔个礼赶紧把事儿平了,省得麻烦。”   薛平顺心里一沉,交通部次长,那可是手握着大权的高官,他赶紧劝道:“大锟子,你忒莽撞了,咱们惹不起她啊,赶紧赔礼道歉。”   陈子锟道:“应该是他们给咱赔礼道歉,赶舞会有多重要,竟然在大街上横冲直撞,撞坏了别人的车,不但不赔礼,还打人,这种狗仗人势的东西,我陈子锟见一次打一次。”   听他报出自己的名号,把巡警眼睛都直了:“您……您就是打败于占魁的锟爷?”   “没错,我就是陈子锟。”   “哎呀久仰。”巡警激动地不能自已。   少女没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情,显然她还是个孩子,并无太多社会上的经验,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处置了,只好三十六计走为上,对自家汽车夫招呼了一声:“阿福,咱们走。”   “不许走。”陈子锟大喝一声,把少女吓得一哆嗦。   “你你你,你要干什么?”   “你们违反交通规则在先,撞坏我的车,打了我的人,简直岂有此理,我刚才已经教训了他,打人的事儿就算扯平了,赔我的车就行了。”   “要要要,要多少钱?”   见少女被自己吓得都有点结巴了,陈子锟也不好继续发飙,看看损坏的洋车,估算了一下,道:“赔五块钱。”   少女似乎松了一口气,从钱包里抽了一张十元面值的交通银行票子递给巡警:“你给他,不用找了。”   巡警陪着笑脸,把钞票转给了陈子锟。   “我不占别人便宜,该多少就多少。”陈子锟掏出一张五元票子直接递到少女面前。   少女不接,陈子锟直接抓住她的手,把票子塞进她柔荑里。   “咱们走。”陈子锟带着薛平顺父子和王栋梁,拉着破车慢慢去了,背影在夕阳中格外高大。   “简直就是土匪。”少女咬牙切齿着,等陈子锟走了,才敢把钞票丢到了地上,想了想又捡了起来,恶狠狠地塞进了钱包。   第三十一章 大过年   得罪了交通部姚次长家的千金,薛平顺可吓得不轻,陈子锟却没当一回事:“次长家的小姐怎么了,难道就比别人多长两只眼睛,撞了车还打人,还有没有王法。”   薛平顺叹口气:“道理是这么说,可这年头谁和你讲道理啊,大锟子你是年轻气盛啊,大叔劝你一句,在这世道上想活的长点,就得学会一个字啊。”   “哪个字?”   “忍。”   回到屋里,宝庆看到桌上放着一张名片,拿起来看了一眼,像是被踩住尾巴的猫一样蹦起来:“杜心武,南北大侠!”   薛平顺的眼睛也亮了起来,拿过名片一看,惊讶道:“真的是杜心武,杜大侠,真没想到下午来的客人竟然是他!”   陈子锟道:“南北大侠这个名头很响,他很厉害么?”   薛平顺道:“杜大侠曾拜武林异人为师,武功相当了得,曾当过宋教仁宋总长的保镖,那可不是一般的人物。”   陈子锟问:“比于占魁如何?”   薛平顺一脸的不屑:“跟杜大侠比,于占魁那就是个菜。”   陈子锟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   次日就是年三十,紫光车厂里的年货备的很齐整,吃的、穿的、用的、玩的、供的、生的、熟的、干的、鲜的、样样齐全。   寻常的猪肉羊肉牛肉就不说了,杏儿为了照顾陈子锟的口味,还特地办了一些关东货,鹿肉、野鸡、冻鱼;还有水磨年糕、冷笋、玉兰片等南货。   穿戴也置办了一身,一顶缎面瓜皮帽,一件蓝布棉袍,外面的大褂可以拆下来夏天单穿,还有一件黑马褂,两双白底单脸儿布鞋,贴身穿的小褂、袜子、都是崭新的,尺寸正合适。   另外还有线香、锡箔、门神、灶王爷、供佛的蜡烛、纸花、蜜供,除夕夜放的鞭炮、二踢脚、麻雷子、太平花。   有了杏儿的操持,车厂也有点年味了,除夕白天,陈子锟给车厂几个伙计都放了假,让他们早早回家过年去,薛大叔也让他撵回家去了,偌大的院子就剩下陈子锟和王大妈两个人。   虽然还是白天,爆竹声已经此起彼伏了,陈子锟想到去年除夕在山里和弟兄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情形,不禁有些黯然。   忽然大门被敲响,王大妈赶紧去开门,来的竟然是杏儿一家人和小顺子姐弟俩,六个人都穿着出客的衣服,除了陈三皮之外,个个都是喜笑颜开。   “大锟子,俺们陪你过年,高兴不?”嫣红今天穿了件簇新的红袄,喜气洋洋的,自从小顺子去了六国饭店当西崽,她也就不当暗门子了,在邻居们面前也能抬起头了。   “高兴,高兴。”陈子锟兴奋的直搓手,他是个人来疯,就喜欢人多。   来了这么多人,家里一下热闹起来,杏儿娘俩和王大妈下厨做饭,果儿拿了一把二踢脚,到胡同口找那些小孩玩去了,小顺子陪着陈子锟坐在正房里聊天,陈三皮畏畏缩缩的站在角落里,想凑过来,似乎有不太敢。   “大锟子,尝尝这个。”小顺子递过来一支烟。   陈子锟接过来闻闻,“什么烟?”   “三炮台,六国饭店里最近流行这个。”小顺子拿了个绿色金字的烟盒,娴熟的在盒底弹了一下,一支香烟跳进了嘴里,随手拿了跟红头火柴,在鞋底上点燃,先给陈子锟点上,又给自己点上,翘起穿着黑皮鞋的二郎腿,吐着眼圈得意洋洋。   陈子锟拿起放在茶几上的烟盒,招呼陈三皮:“大叔,你也来一支。”   陈三皮赶紧屁颠屁颠过来,双手接过烟架在耳朵上,谄媚的笑着。   没等他搭讪,陈子锟就掏出一块大洋来说:“麻烦大叔帮我买些鞭炮二踢脚来,顺便买点胡同口的炒花生。”   “得嘞,我这就去。”陈三皮转身出去了。   小顺子撇撇嘴:“一块钱,他能黑五毛下去。”   陈子锟道:“就算全黑了也只有一块钱,我是看他别扭,故意打发他出去的。”   “这样啊。”小顺子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讲起六国饭店的轶事来,什么某总长家的少爷看中哪个交际花了,什么某督军家的小姐跟人私奔了之类的花边新闻。   “昨天晚上六国饭店开舞会,姚次长家的小姐大发雷霆,把徐次长家的公子臭骂了一顿……”小顺子说的眉飞色舞,乐在其中。   陈子锟打断他问道:“交通部的姚次长?”   “咦,你怎么知道?”小顺子很纳闷。   “小瞧我不是,北京大学图书馆助理员那是我朋友,报纸随便看,内阁里有几个姓姚的次长我还不清楚么。”   陈子锟这话有点吹牛,毛助理是他的朋友不假,但报纸可不是那么容易借阅的。   “呵呵,对,就是交通部姚次长,他家那位千金的脾气真是厉害,真不知道徐公子是怎么受的,啧啧。”小顺子摇头叹息,似乎对达官贵人家的八卦很感兴趣。   “徐次长是那个部的?”陈子锟问道,他忽然想起徐庭戈来,听徐二说,他家不就是什么次长么。   “那来头就大了,陆军部的徐树诤徐次长,陆军上将,都是次长,他这个次长可比姚次长厉害,不过徐公子是侄公子,关系稍远一层,这样又旗鼓相当了。”   “哦”陈子锟吐出一个烟圈,忽然理解了徐二为什么那么嚣张,原来是上将家的车夫啊。   正说着,陈三皮抱着一大堆爆竹进来了,还有满满一大包旧报纸包的炒花生,放在茶几上说道:“办齐了,胡同口那个老头真可怜,我把他的花生都买了,让他也回家过个好年。”   “陈大叔有心了。”陈子锟赞道,一块钱能买这么多东西,看来他确实没黑钱。   “那啥,我去把地扫扫。”陈三皮受到鼓励,心情似乎大好,拿了一把大扫帚,在院子里卖力的扫起地来。   “杏儿爹也不是坏到骨子里啊。”陈子锟感慨道。   “那是,都是穷人家出身,能有多坏,要不是染上酒瘾和赌瘾,杏儿家也不至于过的这么惨,对了,过两天六国饭店有烟花晚会,放的全是西洋烟花,和咱们的二踢脚可不一样,绝对好看,到时候你来啊。”   “吃花生。”陈子锟招呼道,打开报纸包,里面的花生又香又脆,个个饱满,他随手摊开旧报纸瞧了瞧,这是一张去年十一月份的《时报》上面的头条消息是国府外交代表团赴巴黎参加战胜国和会,下面还有一条小新闻是北京大学蔡元培校长宣布放假三天,学生上街欢呼游行。   “啧啧,咱国家也成了战胜国了。”陈子锟弹着报纸说。   “可不是,现在和前清那时候不一样了,让人家骑在头上打,现在咱是民国,堂堂的战胜国,你知道么,欧洲大战把男人都打光了,现在要从咱中国运男人过去帮他们传宗接代呢。”小顺子神气活现的说。   陈子锟一怔:“这事儿新鲜,难道人家的男人都死绝了?”   “死绝了不至于,反正是不够用了,我在六国饭店听他们说,这回大战英国死了一百万,法国死了二百万,都是正当年的壮小伙子,你想啊,那得多少寡妇,不够用啊,必须进口咱中国的男人。”   说着这里他四下里瞅瞅,压低声音故作神秘的说:“听说到欧洲那边就有大宅子住,四五个女人伺候着,我要不是走不开,也想去。”   陈子锟哑然失笑:“得了吧,谁信啊。”   小顺子急眼了:“骗你是小狗,这都是我在六国饭店听人说的,绝对错不了,咱国家已经派了六十万壮丁过去了,还嫌不够,段执政又编练了十万参战军准备打到欧洲去,德国和奥国听说这个消息,你猜咋滴,投降了,嘿嘿,咱打赢了,咱中国也是战胜国了。”   陈子锟看的报纸不多,更没在六国饭店混过,说不过他,只好埋头吃花生,小顺子讪笑两下,道:“六国饭店准备庆祝中国新年和欧战胜利,弄一个大型的烟花晚会,到时候全北京的名流都来,我能搞到票,大锟子,你来玩吧,见识一下六国饭店的气派。”   “你自个留着吧。”陈子锟说。   饭菜的香味飘来,杏儿娘俩和王大妈端着热气腾腾的盘子碗走马灯一样来回穿梭着,不大工夫就把大圆桌摆的满满的,鸡鸭鱼肉样样全,更诱人是那一盘盘的猪肉陷饺子,即当饭又当菜,蘸点高醋香油,就着蒜瓣,再来点二锅头,那个美啊,给个神仙都不换。   一家人围坐在圆桌旁,王大妈还想躲到厨下去吃,被陈子锟劝住,硬是留在桌上,对着满桌子的酒菜,大伙儿竟然都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最后居然是杏儿最大方,端着酒杯站起来说:“多亏了大锟子,咱们今年也能过一个像样的年了,有酒有菜有饺子……”   才起了个头,她就有些哽咽,杏儿娘更是拿衣襟擦了擦眼睛,嫣红低头不说话,王大妈也黯然神伤,陈三皮更是羞愧的恨不得将头埋在裤裆里。   倒是果儿两只眼睛紧紧盯着盘子里油光光的鸡腿,喉咙里恨不得伸出一只手来,小顺子也急的抓耳挠腮,恨不得赶紧开席。   陈子锟接过话头说:“以后咱年年都这样,有酒有菜有饺子,可劲的造,管饱!”   杏儿噗哧一声笑了,外面密集的鞭炮声响起,年味愈来愈足,陈子锟举起酒杯:“走一个。”   众人都举起酒杯,男人们一仰脖下了肚,女眷们都是浅浅抿了一口,脸上就浮起了红晕。   终于开吃了,小顺子和果儿象两条恶狼一般扑上去,抓了一条鸡腿就猛啃,被嫣红和杏儿娘好一顿数落,再看陈子锟,也好不到哪里去,双手捧着猪肘子撕咬着,那副德行,和活土匪没差两样。   大家就都吃吃的笑起来,说大锟子吃相霸气,威风。   小顺子假装生气,说啥事鸽搁大锟子身上就好,搁我身上就不好,上哪儿说理去。   “有本事你也打败于占魁啊。”果儿顶了他一句。   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   除夕夜在鞭炮声中结束,当夜大伙儿都没走,年长的聚在一起唠嗑守夜,年纪小的出去放炮玩,玩累了就睡觉。   大年初一,薛平顺一家人早早的来了,给大伙儿拜年,顺带着上工,大过年的各行各业都歇业,但胶皮团可不能歇,新年期间是大伙儿走亲戚最频繁的时候,出门就是买卖,一天下来能赚大几块,谁也舍不得歇。   陪着薛大叔和宝庆爷俩说了一会话,陈子锟看看屋里的大座钟说:“我该拉活儿去了。”   薛大叔说:“今天就歇一天吧,你要是舍不得车份,就让宝庆帮你拉,他诊所也歇业了。”   陈子锟说:“我这个活儿,别人替不得。”   说完就拉着洋车出门了。   “这孩子,真是个劳碌命啊。”年长的都这样叹道。   谁也不知道,陈子锟拉着空车出门,遇见叫车的根本不搭理,直接奔着林宅去了,往胡同口一停,开始眼巴巴的等待。   过了一会儿,林宅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探出个小脑袋四下里看了看,悄悄钻出门来,一身素蓝淡雅无比,正是陈子锟的梦中情人林文静。   第三十二章 灰姑娘   看到林文静出来,陈子锟赶紧抖擞精神招呼道:“林小姐,要车么?”   “嘘”林文静见是陈子锟,眉眼间顿露喜色,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碎步跑过来,往车上一跳说:“快走快走。”   陈子锟二话不说,撒开两条长腿拉着车嗖嗖就出了胡同,林文静这才捂着心口心有余悸道:“真惊险,差点被张伯看到。”   “小姐,您这是离家出走还是咋滴?”陈子锟边跑边问。   “嘻嘻,阿叔你真会说笑,米姨带着阿弟去赴牌局了,爹爹有饭局,家里就剩我了,我和王月琪约好的,今天去看踩高跷,对了阿叔,你的生意还好吧。”   “挺好的,吃穿不愁,小姐你咋想起问这个了?”   “因为带我们出去玩,连累你被米姨辞退,我一直想和你说声对不起呢。”   “哈哈,没事。”   王月琪的家就在两条街外,很快到了王宅,林文静下车道:“阿叔,你能等我一会儿吗?”   “没问题。”   “谢谢啊。”林文静蹦蹦跳跳进王宅去了,过了不到十分钟就和王月琪一起出来了,王月琪看到陈子锟到没有任何意外,只是疑惑了一下:“你家换新车了啊。”   林文静也不说破,和她同上了车,奔着大钟寺就去了,每年正月初一都是大钟寺庙会开幕的日子,唱戏的、玩杂耍的、踩高跷的,还有各种廉价而美味的小吃,简直应有尽有。   到了地方之后,王月琪给了陈子锟两个大子儿,拉着林文静玩去了,陈子锟把这两个大子儿给了路边摆茶摊的老头:“老者,帮我看着车子,谢谢您。”   把车子安顿好,他就跟在了两个女孩后面,庙会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地痞流氓小混混更是少不了,两个青春年少的女孩子自然很快被人盯上了,两个无赖色迷迷的瞧着林文静纤细的背影,擦一擦嘴边的口水就跟了上去。   无赖的行动哪里瞒得过陈子锟的火眼金睛,他快步上前,抓住一个无赖的胳膊向下猛拽,登时脱臼,疼的他惨叫一声,豆大的汗珠往下滴,同伙手足无措,哪还顾得上跟踪美女。   听到后面的惨叫声,林文静回头张望,王月琪见惯不惊的说:“没事,许是踩着谁的脚了,对了,明天六国饭店开焰火派对,你去么?”   “什么,我不知道啊。”林文静一愣。   “一定要去啊,全北京的名流都会到场的,这将是1919年最盛大的焰火晚会,为了庆祝欧战胜利和中国的旧历新年,每个客人都穿着盛装在焰火盛开的夜幕下翩翩起舞,简直就像是童话一样。”王月琪眯起了眼睛,做陶醉状。   “噢”林文静只能乖乖应了一声,这段时间她一直被关在家里反省,哪里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情。   “我打听过了,次长以上官员都会收到请柬的,不过段内阁这些官员亲日派比较多,宁愿留在府里打麻将也不去凑热闹,所以请柬很容易搞到,我已经让徐学长帮我搞了”   “帮我也搞一张好么?”林文静眼巴巴的说。   王月琪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好吧,我想想办法,不过不能保证哦。”   陈子锟躲在不远处,将她俩的对话偷听的清清楚楚。   两个女孩在庙会上逛了一会,玩的尽兴之极,正想回家的时候,陈子锟拉着洋车及时出现了。   “两位小姐,回去啊。”   “你来的正好,先送我去顺承郡王府,再送你们小姐回家。”王月琪说这话的时候透着一股骄傲。   大年初一的街道上车马稀少,陈子锟甩开两条腿猛跑,一路来到郡王府,这门脸真叫气派。三开间的大门,左右各有三开间掖门,形成毗连九间的正门,气势宏伟,门口的两座石狮子更是面目狰狞,威风凛凛,不过最牛气的还是站在大门两边的八个卫兵,一水的蓝灰色军装,皮子弹转带盒子炮,腰杆挺得笔直。   王府门前一大块空地,停满了汽车、马车、洋车,墙根太阳地里蹲着一排车夫,不用问,这些车的主人都是来给住在这儿的大官拜年的。   顺承郡王府里住的不是前清的王爷,而是北洋政府炙手可热的陆军部次长徐树诤上将,徐庭戈是他的侄子,王月琪就是来找徐学长的。   “我在这下就行了,林文静,你先回去吧。”王月琪下了车,向林文静再见。   “嗯,再见,有好消息赶紧通知我啊。”林文静坐着洋车远去了,王月琪这才来到徐府门口,让人通传说要找徐少爷。   徐府的管家一看是女大学生来找侄少爷,不敢怠慢赶紧通禀,不大工夫徐庭戈出来迎接,把王月琪请了进去,边走边问:“咦,和你形影不离的那个女同学呢?”   “你说林文静啊,她有事。”王月琪说。   “哦,你来有什么事么?王月琪。”徐庭戈有些心不在焉了。   “徐学长,六国饭店要开焰火派对,我……我和林文静都想去,你能帮我们找两张请柬么?”王月琪道。   “这个难办了,我叔父的几个姨太太都想去,请柬根本不够,不过观看焰火的入场券是有一些。”徐庭戈说着掏出两张票子来。   “有这个,才能进东交民巷,除了不能进六国饭店的餐厅和舞厅之外,和请柬差不多的。”   王月琪接了入场券,说:“谢谢学长,我走了。”   “没喝茶就走啊,等等,现在不好叫车,我让徐二送你。”   徐庭戈叫住一个佣人,让他把徐二喊过来,出车送王月琪回家。   徐二正在门房用工苦读一本初级小学课本,听到少爷招呼赶紧拉着车送王小姐走了,王月琪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去了林宅。   此时林文静已经回到了家里,很幸运的是米姨和爹爹都没回来,没人发现她偷跑出去玩了,见到王月琪这么快就来了,她顿时露出欣喜之色:“这么快请柬就弄到了?”   “哪有那么容易啊,达官贵人们抢都抢不来,就连看焰火的入场券都搞不到。”王月琪叹气道。   “哦,没什么的。”林文静反而安抚起王月琪来。   又聊了一会,王月琪告辞走了,林文静坐在桌旁,打开项链上的鸡心盒子,望着母亲的照片喃喃道:“妈妈,我好想去看焰火哦。”   ……   晚上,小顺子下班回到了紫光车厂,正要回屋睡觉,却看到陈子锟大马金刀的坐在正房的太师椅上冲自己招手。   “大锟子,啥事?”小顺子赶紧过去问道。   “把门关上。”陈子锟严肃的说道。   小顺子赶紧把门关上,拉了张椅子坐下,小心翼翼的说:“大锟子,你干啥,别吓我。”   “耀庭,咱们是不是好兄弟?”   小顺子也严肃起来:“咱们是过命的交情!”   “那好,我现在有一件事,只有你才能帮忙,你帮是不帮?”   小顺子心里翻江倒海,大锟子这么正经,难不成是在外面惹了人命官司需要找人定罪?   “大锟子,我愿意帮你,我姐就托付给你照顾了。”小顺子沉痛的说。   陈子锟倒被他搞得莫名其妙:“你说啥呢,我就是想找你弄两张六国饭店焰火晚会的请柬。”   小顺子长出了一口气:“差点被你吓死,还以为是……”   不过转念一想,脸又拉长了:“大锟子,我的好哥哥嘞,你这比要我的命还难啊,这次宴会是各国使节借六国饭店的场子摆的,请的不是外交使节就是达官贵人,我一个饭店衣帽间的小听差,你活剥了我也搞不来请柬啊。”   陈子锟沉吟片刻,觉得小顺子的话很有道理,自己有点难为人了。   小顺子眼睛转了一转,说:“你是不是搞混了,我昨天说的是看焰火的票子,不是请柬,你要票子的话,我倒是能搞一两张。”   陈子锟道:“票也行,我现在就要。”   小顺子果真从怀里摸出一张入场券来,“这个先给你,其实不用票也行,把门的是我哥们,到时候能把你带进去。   “你混的不赖啊。”陈子锟随口夸了一句。   小顺子却眉飞色舞起来:“那是当然,我眼头活,嘴又甜,谁不买我的面子,把门的那是我小兄弟,洗衣房的大姐整天给我抛媚眼,厨房里弄点剩菜剩酒更是小意思。”   “呵呵,不错。”陈子锟意味深长的又夸了他一句。   ……   第二天一早,林文静从睡梦中醒来,迷迷糊糊坐在桌子旁梳头的时候,忽然看到桌上有一张粉红色的纸条,拿起来一看,六国饭店焰火晚会入场券!   “妈妈,是你听见女儿的祈祷了么。”林文静又打开了项链上鸡心盒子,对着母亲的相片幸福的垂泪。   有了票,还得向父亲请假,梳妆完毕,小心翼翼的来到正房,一家人坐在桌旁吃早饭,太太说晚上有牌局,要和张太太李太太她们打足八圈,父亲一边看报纸一边吃着饭,随口道:“不要回来的太晚,我晚上也有个应酬,林妈你烧饭的时候只要做小姐一个人的就行了。”   又对女儿说:“晚上哪儿也不许去,老老实实在家里温书,到时候考不上北大唯你是问。”   这下林文静不敢提了,埋头吃饭,吃完了回去悄悄整理衣服,她冬天的外套只有两件,一件蓝的一件白的,想想还是准备穿那件阴丹士林蓝的,再围一条白色的长围巾,效果最好。   把皮鞋从床底下拿出来,用细布仔细的擦拭着,又倒了一杯水,梳子蘸着水把头发梳理了一遍,最后拿出钱包来,清点了一下自己的家当,每月两角钱零花,已经积攒了半年,有一块多钱之巨了。   好不容易等到了下午,太太带着文龙赴牌局去了,先生也和同僚喝酒去了,林文静打扮整齐,拿着入场券悄悄从家里溜出去,看到胡同口熟悉的身影,顿时喜道:“阿叔,赶快,六国饭店。”   “好嘞。”陈子锟拉起车就走,今天他依然是一副干练的短打,青布棉袄,冕裆裤子,扎着腿带,头上一顶旧棉帽,脚下一双皮头洒鞋,拉着车快步走在大街上,人人见了都赞,这车夫真利索。   来到东交民巷,今天使馆区格外热闹,到处张灯结彩,外国人入乡随俗,按照中国人的规矩过新年,巡逻的洋兵们也穿了威武的礼服,皮靴和刺刀锃亮,到处都是衣冠楚楚的中外宾客,欢声笑语一片。   林文静下了车,给了陈子锟一个子儿,拿着入场券兴冲冲的去了。   陈子锟把洋车放好,从侧门进了六国饭店,一个华籍警卫拦住了他:“干什么的?”   “哥们,我是李耀庭的大哥。”陈子锟笑着说,顺手递过一支烟卷,三炮台。   “哥们你等等,我叫他过来。”警卫立刻和颜悦色起来,不大工夫把小顺子找来了。   陈子锟把小顺子拉到一边,低语了几句,小顺子脸色都变了:“哥哥嘞,你净给我出难题。”   第三十三章 青蛙王子   见小顺子一脸苦相,陈子锟佯怒道:“昨天还吹牛说混的好,人头熟,找你借一身行头都推三拖四,小顺子你学坏了。”   “哥哥,我帮你找还不行。”小顺子愁眉苦脸,把陈子锟领进了侧门,这是服务人员进出的通道,走廊里灯火昏暗,隐约能听到远处萨克斯的奏鸣和女人的娇笑声。   小顺子上白下黑,一身侍者打扮,鬓角剃得光溜溜的,头发像个茶壶盖,还抹了不少发蜡,遇见同事就亲热的打声招呼,等走廊里没人了,他迅速打开储藏室的门,压低声音说:“在这等着我,千万别乱跑。”   陈子锟闪身进去,在储藏室里呆了将近十分钟,小顺子终于回来了,手里捧着一个大包袱,满头是汗,脸上还有两个口红印子。   “哥哥嘞,为了你,我可是连色相都牺牲了。”小顺子打开包袱,里面是一套黑色夜礼服,丝绸衬衣,羊毛质地的礼服上衣和裤子,都是刚浆洗好的,衬衣领子挺括无比,裤线更是熨烫的如同刀锋一般笔直尖锐。   “还差一双皮鞋。”陈子锟说。   “算我怕了你。”小顺子低头把自己那双皮鞋脱了下来,双手奉上,他天生大脚板,码子正好和陈子锟能对上。   陈子锟飞快的将身上苦力装扮脱了下来,换上衬衣和礼服,蹬上皮鞋,打了个响指道:“发蜡。”   “得,我就这点存货,全给你吧。”小顺子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铁盒,里面是凝固的蜡状物,陈子锟用手指全抠出来,抹在头发上向后捋了两下,一个油光水滑的大背头就出来了。   他意犹未尽,从旧衣服里摸出一撮毛来蘸点口水贴在了唇上,两撇漂亮的八字胡又出来了。   “啧啧,人靠衣装马靠鞍啊。”小顺子退了一步,由衷赞道道。   陈子锟本来长的就不差,剑眉星目,面如冠玉,身高腿长,细腰乍背,再穿上衬托体形的西式服装,更显英俊帅气。   小顺子左右端详着陈子锟,仿佛是在欣赏一个自己制造出来的艺术品,“还差一个领结,你等等,我去找。”   “不用了。”陈子锟这就要开门出去。   “哥哥,我的亲哥哥,你随便逛逛也就算了,千万别和人家乱说话,这身衣服是一个法国客人拿下来洗的,要是露了馅,我的差使就砸了,你切记切记啊。”小顺子喋喋不休的在后面叮嘱着。   “知道了,我有数。”陈子锟开了门,大步流星朝前厅去了,小顺子在后面胆战心惊,放心不下,远远的跟着。   陈子锟大大咧咧的走在厨房通往餐厅的通道上,一双眼睛四下踅摸,忽然看到墙边垂着的绣金白绸窗帘,瞅瞅四下无人,拔出刺刀裁下来一块,往脖子上一缠,俨然就是个别致的领巾。   远处悄悄跟踪他的小顺子差点背过气去。   正好一个侍者端着冷盘过来,盘子里盛着切片的哈尔滨俄式红肠。   “啪”陈子锟打了个响指,侍者立刻停下。   陈子锟拈起一片吃了,呵斥道:“这么咸怎么吃,全倒了喂狗。”   侍者愕然,呆呆的看着他   “看什么看,GO啊。”陈子锟一瞪眼。   “哦”侍者赶紧回头。   “等等。”   侍者又停下,眼睁睁看着那人把自己别掖在腰间的白餐巾拿了下去。   “去吧。”陈子锟打发了侍者,将餐巾叠了叠,别在了胸前,干咳一声,大模大样的进了餐厅。   迎面过来一个北洋将领,笔挺的蓝灰色呢子制服,金色肩章上三颗星星,白手套、指挥刀,英武之极。   “上将阁下,很久没见了,最近还好么?”陈子锟竟然主动向这位陌生的将军打起了招呼。   跟在后面的小顺子这会儿连死的心都有了,咬着自己的指甲祈祷着:“老天啊,保佑这个惹祸精今天消停点。”   那上将露出疑惑的表情,显然从自己的记忆库里搜集不到眼前这个年轻人的任何资料,不过能来这种场合的都是上流人士,既然人家这么客气,自己也不能失了礼数。   “托您的福,还好。”上将道。   “那太好了,我有几个老朋友也在,失陪。”陈子锟优雅的一点头,装作去找自己的熟人,快步过去了,守在门口的侍者根本就没有意识向他要什么请柬。   六国饭店的餐厅极其宽敞,平时也做舞池使用,今天摆的是冷餐自助餐,大厅内放眼望去,西装革履、珠光宝气,男人们都穿着质地考究的晚礼服,有些人还在衣襟上佩带着勋章,女士们则个个艳光四照、争奇斗艳,不管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大多用的是英语法语来交谈。   陈子锟从桌上端了一杯马提尼,靠在墙角注视着宾客们,嘴角露出一丝略带邪气的微笑,他的出现立刻引起了一帮闲极无聊的贵妇人们的注意,交头接耳的对他抛着媚眼。   陈子锟也注意到了这帮色迷迷的无聊娘们,举起举杯对她们做了个请的姿势,顺便挤了挤眼睛,把那帮娘们立刻搞得神魂颠倒,手里的小扇子急速的摇动起来,有个风韵犹存的美妇急不可待的站了起来,准备上前搭讪,而此时陈子锟已经找到了自己的猎物。   那是一个瘦高的中年男子,看起来比较面善,陈子锟故意上前撞了他一下,马提尼泼在对方身上。   “对不起先生。”陈子锟抽出别在胸前冒充手帕的餐巾帮那位先生擦拭着泼湿的衣服,两只手指悄悄将对方放在内兜里的请柬夹了出来。   侍者们也过来帮忙,陈子锟趁机抽身,溜出了舞厅。   ……   焰火是准备在六国饭店门口的空地上燃放的,为了避免拥堵,所以临时发放入场券以限制闲杂人等出现,这些拿入场券的都是资格不够的华籍人士,大冷的天为了看西洋景,聚在东交民巷的街道上,彼此还都沾沾自喜,得意洋洋。   林文静在人群中穿梭着,兴奋的像只自由的小鸟,背着父亲和继母出来玩,让她有一种特别刺激的感觉,忽然前面有个熟悉的人影,那不是王月琪么。   “王月琪,你也来了。”林文静从天而降,把王月琪吓了一跳,想到票子的事情,立刻心虚起来,期期艾艾的说:“我……我家亲戚后来找到一张票,只有一张我就自己来了,你不会生气吧。”   “怎么会呢。”林文静说,显然没把这个当回事,王月琪松了一口气,心中暗想,她的票莫非是徐学长给的,有心想问又不敢问,只好强忍着。   北京冬天的气温很低,等着看焰火的人们都冷的直跺脚,羡慕的看着六国饭店的玻璃窗内那些衣冠楚楚的贵宾们,里面有充足的暖气,有美酒,有音乐,还有露着光膀子的外国娘们,可是门口的印度警卫如同铁塔一般分立两旁,还有一个严苛到了极点的洋人领班,任何没有请柬的人都会被拒之门外,哪怕他是内阁总长或者是北洋将军。   王月琪喃喃道:“要是徐学长在就好了,他一定有办法把我们领进去。”   林文静眨眨眼睛,她根本没想进六国饭店里面玩,能偷跑出来看看焰火,他已经心满意足了。   忽然一个极富磁性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这不是教育部林先生家的小姐么,不知道我有没有荣幸邀请您一道参加舞会?”   林文静和王月琪同时转身,发现面前站着一个风度翩翩的绅士,黑缎子枪驳领的夜礼服,两撇神气的小胡子,一双眼睛如同寒夜里的星星,璀璨无比。   王月琪顿时傻了,林文静也不知所措,嗫嚅道:“你……你认识我爸爸么?”   其实她想说是,你怎么和我家车夫这么像,但是这句话终于还是没说出来,因为那样会被人认为脑子出了问题,这位绅士明显是上流社会的一分子,和拉车的陈阿叔八竿子也打不到一起去。   大概只是个巧合吧,林文静并没太往心里去,眼前她面临的重大问题是,该不该接受这个陌生男子的邀请。   王月琪急的抓耳挠腮,恨不得代替林文静答应。   “林文静,机会难得啊。”她小声劝道。   “好吧……叔叔您贵姓啊?”林文静爱玩的天性终于占了上风,但还没傻到忘记问人家姓氏的地步。   陈子锟心里一阵懊丧,怎么我千变万化还是叔叔啊。   “哦,我叫维克多。”陈子锟伸出一只胳膊,正好一辆汽车驶来,侍者拉开车门,一对身穿夜礼服的上流社会夫妇互相挽着手下车进门,林文静有样学样,也挽住了陈子锟的胳膊。   “这丫头,太好骗了,这可不是好兆头。”陈子锟暗想。   来到门口,洋人领班用法语问道:“先生,可以看一下您的请柬么?”   “哦,当然可以,在这里。”陈子锟一嘴地道的巴黎口音法语对答如流,同时拿出一张印刷精美的请柬来。   领班接过来看了一眼,上面写着外交委员会林长民先生的抬头,他不疑有诈,将请柬还回,用生硬的汉语道:“祝你们玩的愉快。”   顺利混进了餐厅,陈子锟看到角落里的小顺子,得意的冲他眨眨眼,小顺子看到陈子锟居然带了个漂亮的女孩子进来,差点当场吐血。   “哥哥嘞,你究竟要闹哪样啊。”小顺子心底发出一声哀鸣。   第三十四章 老子是中国人   餐厅里杯觥交错,欢声笑语,温度比室外起码高了二十度,林文静的脸蛋一下变得红扑扑的,赶紧把缠在脖子上的长围巾摘了下来。   来回穿梭的都是金发碧眼的西洋女人,一个个穿着晚礼服袒胸露背,惊得林文静不时伸出小舌头,她头上戴了一顶绒线帽子忘了摘下,上面一颗红色的小绒球晃来晃去的,分外可爱。   陈子锟端了一杯饮料来递给林文静:“林小姐,尝尝这个。”   “这是酒么?辣不辣?”林文静歪着头看着这杯黑乎乎泛着气泡的液体 。   “不辣,是甜的。”陈子锟微笑着说。   林文静尝了一口,果然甜甜麻麻的很可口。   “嘻嘻,好喝。”林文静一仰脖子把饮料喝光了,把空杯子递给陈子锟:“叔叔,我还要。”   说话间,一丝头发掉下来,她抬手掠了一下,葱白般的手指,通红的鹅蛋脸,不经意间的少女娇羞和那一声叔叔我还要,让陈子锟觉得鼻血都快涌出来了。   “哦,叔叔再给你拿。”陈子锟伸手去拿汽水瓶,心神不定的他却碰倒了一瓶杜松子酒,眼瞅酒瓶子就要落在地上摔个粉碎,他脚尖一勾,把瓶子踢了上来,一颗心犹自砰砰的跳。   “淡定,一定要淡定。”陈子锟告诫自己道。   “叔叔,这叫什么啊?”林文静问道,忽然打了一个嗝,倒把她自己吓坏了,赶紧捂住嘴,两只眼睛左右看,像只受惊的小鹿般。   “这个叫Coca-Cola,喝了就要打嗝的。”陈子锟笑道,话刚出口自己心里就是一愣,我怎么知道这玩意的名字?   “噢”林文静乖乖的点点头,她自己也觉得纳闷,为什么在这个陌生男子面前会如此放松和随意。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喊:“姐姐。”   林文静一转身,顿时喜上眉梢:“徽因妹妹。”   一个垂着双辫的小姑娘兴奋的拉着林文静的手,扭头喊道:“爹爹,姐姐也在这儿。”   她爹爹闻声而来,正是被陈子锟偷了请柬的那个中年人,看到林文静便道:“哦,文静也来了,你爹呢?”   林文静暗道不好,这么巧居然遇到了伯父和堂妹,这要是传到父亲耳朵里去,自己以后就别想自由了,她赶紧掩饰:“我……我和同学一起来的。”   她这样一说,林长民自然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陈子锟,暗想这人怎么一点不像学生,看气度倒像是哪位大员家的少爷。   “兄弟是外交委员会林长民,未请教阁下?”林长民问道。   “林先生您好,我是维克多陈,从巴黎来。”陈子锟撒起谎来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彬彬有礼的向林长民鞠躬致意。   林长民听到巴黎二字,立刻眼睛一亮。   “陈先生从巴黎来,想必对和会的进展有所了解吧,听说顾维钧在和会上关于山东问题的发言,让诸国代表为之叹服,扬我中华国威于海外啊。”   陈子锟倒吸一口凉气,什么顾维钧,什么山东问题,他一丁点都不知道啊,不过还是装着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淡淡道:“顾先生出面,那是一定马到功成的。”   这边大人在说话,那边林文静也拉着林徽因的小手叽叽喳喳说着,大概是让她保守秘密,不要把自己来过这里的消息透露出去。   林徽因不住的点头,还强忍着笑,林文静却是瞪大了眼睛,一脸的严肃,看到两个女孩如此表情,林长民也不禁哑然失笑,问陈子锟道:“您和舍弟认识?”   陈子锟道:“前日去教育部公干之时,和林之民先生有过一面之交。”   林长民点点头,此时林徽因跑过来和父亲咬了咬耳朵,他脸上渐渐浮起了笑容,看来自己没猜错,侄女是偷跑出来玩的,和眼前这位海外归来的年轻人并无瓜葛。   正要再聊点巴黎的话题,忽然有人高声提议:“我建议,为我国代表团首席代表顾维钧在巴黎和会上的精彩发言干杯。”   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过去,只见一人高举酒杯道:“顾维钧的发言,获得了美国总统威尔逊、英国首相劳何乔治,还有贝尔福、蓝新等人的祝贺,威尔逊说,这一发言是对中国观点的卓越论述,所以,我们有理由为此干杯。”   下面一片掌声,就连欧美人都毫不吝惜自己的掌声,林长民更是热情的拍着手,他是总统府外交委员会的首脑,对于巴黎和会上的一举一动,掌握的非常清楚,这次顾维钧的发言,确实为代表团,为中华民国增色不少。   下面又有人高声道:“反观之日本代表牧野的发言,口音很重,含混不清,估计与会者根本就没听明白他在讲什么。”   一阵哈哈大笑,欧美人对于日本人的外语水平早有领教,而且从巴黎传来的消息证实,牧野的发言比之顾维钧的发言,确实有天壤之别。   忽然有人大喝一声:“你们支那人就靠这个来安慰自己么。”   餐厅里一下安静了,只见一个健硕的男子站了出来,身穿藏青色立领肋骨短上衣,领口和袖口绣着黑色的涡卷军衔标志,腰际垂着一柄欧式指挥刀,他用生硬的汉语讥讽道:“支那参战,寸功未立,就以战胜国自居,难道尔等连丝毫的羞耻之心都没有了么,青岛和胶济铁路,是我们大日本帝国军人用鲜血从德国人手里抢来的,难道凭着几句流利的英语,你们就妄想拿回去么!”   开始的时候还有人小声笑话这人的汉语不标准,但是说到回来,餐厅里已经鸦雀无声,在场的每个中国人都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人扇了一个嘴巴。   欧洲大战已经结束,中国在参战问题上一直摇摆不定,黎大总统和段总理为此吵得不可开交,最终还是搭上了协约国的末班车,瞎猫撞上死耗子当了一回战胜国,这可是清末以来罕有的胜利,全国上下精神为之一振,不少学界中人都认为中国自此可以走上富强之路了。   但这个日本人的一席话,却将他们从自我陶醉的美梦中一巴掌抽醒了,顾维钧的演讲再精彩,英语再流利,能把已经占据了青岛和胶济铁路的日本军队撵走么,显然是不可能。   窗外的焰火打破了尴尬的局面,大家都涌到窗口,欣赏着五颜六色的烟花,这些烟花都是欧洲进口的,和中国的爆竹不可同日而语,往往能发出四五种颜色,在空中组成几何形状的图案,漫天流光溢彩,宛如童话世界。   “就是搞这些奇技淫巧,中国都落后了。”一连串的爆炸声中,陈子锟听到一声叹息,扭头看去,林长民清瘦的脸庞被焰火的光芒映照出了奇异的光彩,而林文静和林徽因两个小姐妹,则完全被这一幕奇景所惊呆,仰头看着天空,沉醉在这绚烂的世界中。   酒会继续,但大家的兴致已经被那个不识趣的日本人搞坏,没人再提国际政治方面的话题,只是交头接耳谈着一些最近流行的时髦货,几个日本军官倒是兴致盎然的灌了不少洋酒,不时大声喧哗着,有几个家伙还唱起了军歌。   酒酣耳热之时,音乐响起,男士们纷纷走向心仪的女士,舞会开始了。   林文静已经看完了焰火,瞅瞅墙上的挂钟,时间不早了,刚要去和伯父、妹妹告辞,忽听角落里一声尖叫。   几十道目光投射过去,只见一个漂亮的中国女孩子怒气冲冲的从座位上走出来,后面跟着的正是刚才那个发言的日本军官。   “你拒绝我,就是对大日本帝国的侮辱,你要对此负责!”日本人高声喝道,声音明显带着醉意。   乐师们只是稍停了一下,然后继续拉琴,男欢女爱,争风吃醋,风月场交际圈里的常见事,不稀奇。   “我凭什么要和你跳舞,你个小日本矮子,本小姐就是讨厌你,怎么了!”那个中国女孩伶牙俐齿,凶的很,旁人早已认出,这位泼辣小妞正是交通部姚次长家的千金,姚依蕾。   “巴嘎雅鹿!”日本军官一声吼,竟然扬起了巴掌,姚依蕾虽然刁蛮任性惯了,但那都是在懂得怜香惜玉的中国人或者有骑士风度的欧美人面前,哪见过这种稍微不顺他的意,抬手就打人的野蛮家伙。   所以她一时间竟然吓呆了,忘记了躲避,不过那只巴掌并没有落下来,而是被另一只手紧紧攥住了。   姚依蕾张大了嘴,看着那位横空出世的英雄,哇,好高的个子,比那日本人足足高出两个头来,夜礼服笔挺,皮鞋锃亮,头发整齐的向后梳着,似曾相识的面容,最迷人的是他两撇小胡子,简直就像电影里的明星。   日本军官也呆了,没想到居然有人敢阻拦自己,不过接下来的事情更让他吃惊。   “巴嘎雅鹿!”那人的吼声比他还要响上几分,再加上居高临下的威严,让他不由自主的一个立正,紧接着两个大耳帖子就抽上来了,打得他一个踉跄。   “哈伊!”虽然被打得眼冒金星,还是并拢了脚跟站直,因为他根本就是借酒装疯,其实心里明白的很,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陆军中尉,而眼前这位很可能是外交部的前辈,打自己那是理所当然的。   姚依蕾却一阵失望,原来见义勇为的英雄也是日本人啊,真没劲。   “我是天津驻屯军中尉藤田亨,请问前辈尊姓大名?”藤田中尉毕恭毕敬的问道。   “少跟老子套近乎,老子是中国人!”陈子锟傲然道。   第三十五章 斗剑   藤田中尉勃然大怒,搞了半天原来是个支那人,竟然扮猪吃老虎抽了自己两巴掌,低贱的支那人在公共场合侮辱大日本帝国的军人,这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的一件事。   “八格雅鹿@#¥%&*”藤田中尉破口大骂,但是日语词汇贫乏,翻来覆去就是八格雅鹿等几个词,无非是比谁的声音更大一些而已,可就是比嗓门,他也比不过那个可恶的支那人。   陈子锟一手端着酒杯,一手叉腰,满口地道的关西腔,唾沫星子横飞,骂的藤田亨张口结舌,无法还嘴。   舞厅内众人无不掩嘴偷笑,一个日本军官,却被一个中国人用日语骂的无法开口,这是何等滑稽的一件事啊,再联系上巴黎和会上日本人的丢丑,更让人觉得有异曲同工之妙。   “日本人讲不好英语也就罢了,怎么连自己国家的语言也讲不好了。” 林长民淡淡的说,立刻引起周围一阵哄笑。   林徽因小声问道:“爸爸,这个人的日语说的很好么?”   还是女儿了解自己,林长民微微点头:“他的日语相当地道,如果只是听说话,一定会被认为是日本人。”   林长民曾经在日本早稻田大学留学七年,日语水平呱呱叫,他的话自然很有说服力,林徽因和林文静望着那个正在呵斥日本军官的中国青年,不禁肃然起敬。   现场有很多留日的官员和学者,都暗暗点头,认为这个青年一定也有着留日的经历。   如果他们知道,这个青年一口流利的日语竟然是在关东马贼窝里跟一个日本逃兵学的,一定会大跌眼镜。   藤田中尉的几个同伴醉眼迷离的围了上来,他们都穿着军礼服,佩带着军刀,本来这种场合是要将军刀寄存在衣帽间的,但是大日本帝国的军人刀不离身,所以就都带在了身上,现在他们一个个眼睛通红,手按刀柄,大有一刀劈了这个冒失之徒的意思。   没人上前劝解,交际圈里的人都是喜欢热闹的,欧美人对于日人和华人的争执,向来都是和稀泥,所以在场的欧美外交人员也都是静观其变,饭店的经理倒是着急坏了,试图上前劝阻,但被日本人一个凌厉的眼神就吓了回来。   小顺子现在已经彻底疯了,缩在角落里不敢冒头,他现在已经对自己的前景不抱希望了,反正饭碗是肯定要砸了的,他唯一希望的是大锟子的祸不要惹太大,血溅六国饭店就不好了。   现场倒是有几个日本使馆的外交官,但他们也懒得管这个闲事,几天前中国的外交官顾维钧在巴黎和会上出尽了风头,而他们日本的外交官牧野男爵则因为蹩脚的发言丢尽了脸,所以这些外交官也乐的军人们替自己报复一把。   “混蛋,我要和你决斗!”藤田中尉趁着陈子锟骂累了喝水的空当,猛然大吼一声。   “好,就等你这句话了,老子今天就陪你练练。”陈子锟把酒杯一扔,顺手脱掉了礼服上衣,扯下了权当领巾的窗帘布。   舞厅内一阵窃窃私语,懂日语的人把他俩的对话翻译成各国语言传播开来,绅士们瞪大了眼睛,贵妇们捂着胸口大呼我的上帝,小扇子摇得飞快。   二十世纪的今天,竟然还能看到决斗的场面,真是一件幸事,所有人都觉得今天没白来。   但一些中国人却暗道不好,中华乃是积弱之国,不但国力弱,就连国民的素质也远逊于人,而日本军人的体魄和野蛮精神,则是全球皆知的,这帮半开化的家伙,冬天用冷水洗澡,喜欢吃生鱼,受了挫折就拿刀子把自己的肚皮剖开,我中华之谦谦君子,又怎么能敌得过武装到牙齿的日本军人呢。   但是一些惟恐天下不乱的欧美人已经把地方腾了出来,舞厅中央闪开一个大空地,留给他俩决斗用,乐师们也自发的演奏起西班牙斗牛曲来。   “如果你现在道歉的话, 我可以考虑饶恕你。”藤田中尉瞥了一眼旁边瑟瑟发抖的姚依蕾,觉得还是展现一些绅士风度比较好。   陈子锟还没说话,姚依蕾已经跳了起来:“坚决不道歉,打死他!打死这个小日本。”   藤田亨大怒,一瞪眼。   姚依蕾赶忙躲到了陈子锟背后,露出一颗小脑袋来冲藤田亨做了个鄙视你的鬼脸。   “女士发话了,不能道歉,所以你就别给自己找退路了。”陈子锟也抱着膀子讥笑道。   藤田亨觉得脸上有些发烧,他迅速脱下了短上衣,摘下军刀连鞘握在手里,一指陈子锟:“你可以选择武器。”   陈子锟冲舞厅内诸人道:“谁借兄弟一把剑使使。”   “我!”和陈子锟打过招呼的那位北洋上将应声而起,快步走到衣帽间将自己的佩剑取了来。   众人认得,这位正是当今炙手可热的人物,北洋陆军部次长徐树诤上将,段督办的首席智囊兼大将。   徐树诤取了剑,凌空抛给陈子锟:“接剑!”   陈子锟一把接住,拉出一截剑身,不禁赞道:“好剑!”   上将的佩剑,自然非同凡物,金丝缠绕的剑柄,蚀刻精美花纹的剑身,剑鞘为精钢打造,外面还罩了一层保暖的黄牛皮。   藤田亨缓缓抽刀出鞘,虽然他的佩刀在外形上看也是西式指挥刀,但本质上截然不同,是日本刀的刀条配上西式刀装而已,藤田家族虽然算不上什么世家,但也是正儿八经武士出身,这把刀是他的太爷爷传下来的,甚至还有一个名字,叫菊人丸。   同伴拿了一杯烈酒过来,藤田亨紧绷着一张酷脸,将烈酒浇在刀锋上,清冽的酒水顺着锋利的刀刃流下,给人一种华丽而残忍的感觉。   “这把刀准备见血了。”一些人窃窃私语道。   林文静不由得抓紧了林徽因的手,她很替这位刚认识的叔叔捏了一把汗。   “没关系的,咱们一定能赢。”林徽因虽然年纪比林文静还小上几岁,但却沉着多了,反而轻轻拍着姐姐的手心安慰她。   见这帮日本人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整个事件的始作俑者姚依蕾也不禁有些害怕了,翘起脚尖对陈子锟咬着耳朵:“打不过咱们就跑吧,我的汽车就在外面。”   陈子锟没说话,冲她挤了挤眼睛。   姚依蕾只觉得心口一阵狂跳。   藤田亨已经拉好了架势,双手握刀,两脚前后叉开,标准的日本剑道起势。   陈子锟也抽出佩剑,很随意的耍了几个剑花,现场有些对中华武术略有研究的人士不禁大惊,这不是武当派的太乙玄门剑法么!   “进招吧。”陈子锟冲藤田亨勾勾手。   “啊~~~~~~~~~”藤田亨将日本刀高举过头,怪叫着冲了过来,现场所有人的神经都绷紧了,瞪大了眼睛盯着场内,而一些意志力比较薄弱的女士、小姐则闭上了眼睛,嘴里念念有词,祈祷不要发生流血事件。   林文静更是闭上了眼睛不敢看,林徽因却瞪大了眼睛踮起了脚尖,生怕漏掉任何细节。   小顺子躲在角落里手里拿着一串佛珠,脖子上挂着十字架,不停地念叨着,佛祖上帝太上老君观世音,保佑大锟子千万别出事。   眼见藤田亨猛冲过来,陈子锟本想一剑封喉划了他,但转念一想,因为这狗日的一条贱命影响到小顺子的工作就不好了,电光火石之间他就做出了决定,轻轻一闪,脚下一绊,藤田中尉当即摔了个狗吃屎。   这也难怪,现如今的日本军人,对剑道的学习已经大不如以前了,他们的精力主要放在枪炮射击和参谋业务上,冷兵器方面最多练些刺杀术而已,藤田亨虽然没喝醉,但不代表他的头脑非常清晰,人喝了酒,反应能力肯定要比平时差很多,所以不出意外的中了陈子锟的招。   陈子锟哪会给他爬起来的机会,一脚踢飞了藤田手中的刀,然后狠狠踩在他的后背上。   “八嘎,剑道都荒废成什么样子了,就凭你这点本事也想挑战我,你觉悟吧!”   藤田亨被他骂的说不出话来,真是输人又输阵。   舞厅内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虽然没有出现精彩的斗剑场面,但一招制敌的结局也符合大家的预期,中国人、欧美人都鼓起掌来,几个日本外交官的脸色却变得铁青起来。   “嗨,你真行。”姚依蕾兴奋的直跳,看着陈子锟的眼光里就差冒小星星了。   “小意思。”陈子锟又冲姚依蕾挤挤眼睛,其实是嘲笑她没认出自己来,但却让姚小姐有另外一种暧昧的感觉。   祸闯的不小了,再闹下去自己的身份就要曝光了,陈子锟拿起外套准备逃离现场,当他潇洒地展开礼服上衣往身上穿的时候,姚依蕾简直就要为之疯狂了,这个风一般的男子,实在是超乎想像的帅气,他的腰是那么柔韧有力,他的腿是那么长而结实,他的眼神是那么闪亮而玩世不恭。   从来只有迷得别人神魂颠倒的姚大小姐,如今也被别人迷得晕头转向了。   陈子锟穿上外套,将佩剑抛还给徐树诤:“谢了,上将阁下。”   这就准备离开了,忽然饭店经理在几个日本外交官和印度警卫的簇拥下走了过来。   “先生,可以看一下您的请柬么?”英国籍的经理彬彬有礼的说道。   第三十六章 二柜出马   怕什么来什么,陈子锟搭眼一看,就知道日本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们在怀疑自己的身份,如此出类拔萃,而且敢于出手教训日本人的青年才俊,肯定不属于北京的社交圈。   陈子锟猜的没错,在场有位叫荒木俊雄的日本使馆参赞是个中国通,对北京上流社会的人员调查的相当清楚,基本上没有他不认识的人,这个横空出世的青年让他警觉起来,他必须迅速获知这人的真实身份,最便捷的方法就是请六国饭店的外籍经理出面,查看他的请柬。   六国饭店的英籍总经理威廉.约翰逊同样对这个神秘的中国小伙子颇感兴趣,六国饭店是北京上流社会的集散地,作为饭店经理人员,他对每一张面孔都很熟悉,叫得出每个官员的名字和官衔,以及他们晦涩的“字”,但这个人他却丝毫没有印象。   “先生,可以看一下您的请柬么?”约翰逊总经理再一次问道。   陈子锟不搭理他,冷冷的从桌子上拿了杯白兰地一饮而尽,借着这个动作的掩饰,两只眼睛四下里乱看,寻找着脱身的路径。   约翰逊从事饭店行业多年,练就的一双火眼金睛,一搭眼就看到陈子锟裤腰上别着一个不太醒目的小标签,那是洗衣房的标签,但是在交付客人之前是会拆下来的,他立刻明白了什么,悄悄做了个手势,两个人高马大的印度警卫手按在了警棍上。   “先生,需要我重复一遍么?”约翰逊再次发问。   荒木俊雄幸灾乐祸的看着陈子锟,凭他多年的经验,这家伙一定是混进来捣乱的反日分子,对这种人绝对不能放过,待会等他被赶出去之后,再找几个中国的流氓把他干掉才行。   陈子锟依旧不回答,他身上虽然有一张请柬,但那是偷来的,糊弄门卫还行,糊弄经理可没门,真的林长民就站在不远处,拿出来当场就得露馅。   此时小顺子已经彻底灰心丧气,开始打算被开除以后的安排了,自己倒霉倒也罢了,连累了洗衣房的石榴姐就过意不去了。   冰雪聪明的姚依蕾也注意到了陈子锟的不自然,她站出来说道:“他是我的朋友,我带他进来的,约翰逊经理,有问题么?”   约翰逊笑了笑,和颜悦色的说:“当然没有问题,亲爱的姚小姐,我只是想知道,您的朋友身上的衣服是从哪里来的?”   这一手真狠,姚依蕾也瞠目结舌,不可思议的看着陈子锟,怎么也猜不透他的来历。   正当陈子锟打算破罐子破摔,大闹一场跑路的时候,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朱利安.所罗门先生穿的当然是他自己的衣服。”   众人扭头望去,只见楼梯上站着一位欧洲绅士,金发碧眼,西装革履,手里提着文明棍,脸上戴着夹鼻眼镜,一口流利的法语稍带点斯拉夫味道。   陈子锟的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这不是二柜他老人家么!他啥时候也流窜到北京来了。   “怎么,约翰逊先生,您对我的同伴有什么怀疑么,好像饭店的客人参加舞会是不需要请柬的吧。”二柜风度翩翩的走下来,站在了陈子锟旁边。   大家惊异的发现,这两人的体形很接近,同样的身高腿长,同样的宽肩阔背,英俊潇洒,只不过一个是亚洲人一个是欧洲人,一个年少一个年长罢了。   “安德烈.所罗门伯爵,请原谅我的冒失,我向您,以及您的朋友道歉。”约翰逊经理多老于世故的一个人,既然有人肯为这个中国小子背书,他就没必要纠缠下去,反正只有日本人才关心这件事,自己何苦跟着凑热闹。   “祝您玩得开心。”约翰逊经理一鞠躬,带着警卫走了。   荒木俊雄讨了个没趣,但也无计可施,毕竟这里是六国饭店,又不是日本人的地盘。   姚依蕾松了一口气,刚想和这位“朱利安”搭讪两句,却见他和那洋人勾肩搭背的走了,根本不搭理自己,气的她一跺脚。   “二柜,怎么在这儿碰码?您到流水窑是插千还是接财神?”陈子锟低声问道。   二柜一边笑吟吟的和相熟的客人打着招呼,一边答道:“屁,这儿狗子跳子海了去,我就是趴窑,你小子换叶子也不长点招子,要不是我在就漏水了。”   陈子锟问:“家里咋样?”   “家里支不开局子了,并肩子们不是踏条子就是靠窑。”   他俩说的是关东黑话,陈子锟问二柜怎么在这儿遇上,你到六国饭店来侦查还是来绑票的。二柜回答他说这里警察士兵那么多,我就是单纯来住店的,你换衣服的时候也不留点神,要不是我给你圆场就露馅了。   然后陈子锟又问绺子情况如何,二柜说绺子混不下去了,兄弟们有的躲起来有的投了别的绺子。   聊了一会,陈子锟四下瞄了瞄,没发现林文静的身影,心里有些着急,对二柜说:“我得先走,这身叶子还没还呢。”   二柜笑道:“不用还了,这身叶子是我的,我看你穿着挺合适的。”   陈子锟道:“不是一回事,我先走,我住宣武门内紫光车厂,有空来找我。”   说着急匆匆走了,刚来到储藏室门口,小顺子后脚就到了,泪汪汪的抱怨道:“哥哥,你可折腾完了,下回再玩玄的,千万提前知会一声,我经不起你吓啊。”   陈子锟飞快将衣服脱下,换上自己的苦力装扮,又把小胡子撕下来,把头发弄得乱糟糟的,戴上棉帽子从佣人专门通道出去,机警的看看没人跟踪,这才跑到自己藏洋车的地方,把车拉了出来。   ……   林文静虽然很想留下来继续看热闹,但是墙上挂钟的时针已经指向了八点钟,再不回去就要被发现了,她向伯父和妹妹说声再见,又匆匆瞥了一眼场中的焦点人物,那位带自己进场的神秘叔叔,便走出了舞厅。   焰火放完之后,外面的围观群众已经渐渐散去,林文静找了一圈也没看到王月琪,四下里张望,也没看到拉车的阿叔,清冷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硝烟的味道,东交民巷的街道上,行人寥寥。   不会吧,要这样走回家,林文静暗暗叫苦,用围巾把鼻子和嘴捂得严严实实,正要赶路,忽然暗处传来一声喊:“小姐。”   林文静望过去,只见陈子锟蹲在墙角,不知道已经等了多久,她不由得鼻子一酸:“阿叔……”   “呵呵,散场了,洋人的炮仗怪好看的,我也看见了。”陈子锟憨厚的笑笑,拿脖子上的毛巾掸了掸座位,请林文静坐上车,又脱下身上的羊皮袄盖在她膝盖上,这个细微的举动让林文静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妈妈,小时候她总是这样为自己掖被角的。   陈子锟撒开两腿在空荡荡的大街上跑了起来,路边的水月灯发出黯淡的光芒,这个冬夜清冷无比,但紫光车厂的洋车保暖设施完善,林文静坐在车里只觉得暖融融的,所有的寒风都被那个宽厚的脊背遮挡住了。   “阿叔,今天可有意思了,我遇到一个人,长的和你好像好像哦。”林文静不安分的摆动着小腿,兴奋的的说道。   “哦,啥样人啊?”陈子锟明知故问。   “嗯,留了两撇小胡子,个头和你一样高,”   “那你和他说话了么,没告诉他说有个拉洋车的和他很像么?”   “没有……我不敢,和人家又不熟,对了,后来他还和一个日本人打架了呢……”林文静绘声绘色的向陈子锟讲着舞厅里发生的故事,陈子锟也很配合的问东问西,寒夜里的这段旅途,变得有声有色起来。   一直到了家门口,林文静还有些意犹未尽,看到门口没有汽车,她知道父亲和米姨还没回来,心中稍定,问陈子锟:“阿叔,你以后都在胡同口等活儿么?”   陈子锟说:“对,我就在这一片跑动。”   “哦,太好了,回见。”林文静进家门了,关门前留给陈子锟一个笑脸。   这一笑让陈子锟精神百倍,哼着小曲拉着空车就回去了。   ……   六国饭店,姚依蕾发了疯般的寻找着“朱利安”先生,可是这个人却如同蒸发了一样再也寻不到了,到饭店前台查找那位安德烈.所罗门伯爵的登记资料,只知道他是从巴黎来的客人,具体国籍都不甚清楚。   查到了房间号,姚依蕾匆匆上楼,不顾大家闺秀的矜持,竟然去敲所罗门伯爵的房门,敲了半天也没人应,服务生过来说:“小姐,住在这里的先生刚才出去了。”   “哦,谢谢。”姚依蕾只得离去,此时自家汽车已经在门口等了很久了,再不回家肯定要被爹爹一顿痛骂,她恋恋不舍的来到门厅,衣帽间的小厮汤姆将裘皮大衣和帽子递了过来,姚小姐打开钱包,刚想拿出一张五元钞票当小费,却又收了起来,换了一张十元的票子递过去。   汤姆,也就是小顺子,见到这张大钞,两只眼睛简直要喷火了。   “谢谢姚小姐。” 他伸出双手去接,钞票却又缩了回去。   “帮我办一件事情。”姚小姐粉脸上写满了严肃。   “您只管吩咐。”小顺子也变得一脸严肃。   “朱利安先生出现的时候,给我打电话,打电话你会吧。”   “我会打电话,姚小姐,这事儿包在我身上,绝跑不了他。”小顺子一拍胸脯,信誓旦旦。   “机灵点,要是耽误了本小姐的大事,哼,决不轻饶。”姚小姐丢下钞票,高跟鞋一串响,出门上车,福特轿车一溜烟开走了。   小顺子捡起钞票,嘿嘿笑道:“大锟子,你别怪兄弟我啊,你现在成了我的摇钱树了。”   拉着洋车刚进院门的陈子锟猛然打了一个喷嚏,念叨道:“妈了个巴子,难道是媳妇想我了?”   他没有注意到,身后墙头上,轻飘飘落下来一个黑影。   第三十七章 西伯利亚来的秘密代表   陈子锟没事人一般向前走着,那个黑影悄没声息的跟在后面,突然间,陈子锟拔刀回刺,动作快如闪电,那人急忙闪避,两人打作一团,片刻后各自收手,哈哈大笑。   “你小子退步了,我跟了你半天都没发觉。”二柜说。   “早注意到你了,一身的古龙水味,想闻不到都难,你老人家是越老越风骚啊。”陈子锟大大咧咧的揽着二柜的肩膀,进了垂花门。   走进正房坐落,陈子锟道:“整点儿?”   “必须的,有白的么?”二柜答道。   “那当然,正宗二锅头,绝对合你的口味。”陈子锟搬来一个小坛子往桌上一放,二柜打开泥封嗅了一下,做陶醉状:“虽然不如我家乡的伏特加,但也聊胜于无了。”   抱起来咕咚咕咚先灌了几大口,衣领都湿了,二柜拿袖子一抹嘴:“过瘾,整天在六国饭店喝温吞水一样的白兰地威士忌,嘴里都要淡出个鸟来了。”   单听这话,绝想不到会是从一个金发碧眼的老毛子嘴里说出来的。   “二柜你老到北京来,打算做什么大买卖?”陈子锟也拿了一个海碗,倒上二锅头准备陪点。   “叫我安德烈.瓦西里耶维奇,别二柜长二柜短的,生怕别人不知道咱是土匪么?对了,整天下酒菜来,麻溜的。”二柜说话间又灌了一大口下去。   “你真丢老毛子的脸啊,还是个菜酒。”陈子锟一边嘀咕一边起身去给他安排下酒菜,正好王大妈还没睡,正端着一盆热腾腾的洗脸水过来,影影绰绰看到屋里有人,就问陈子锟:“老板,来客人了?”   陈子锟接过洗脸水说:“大妈,说了多少次了,您怎么老把自己当下人啊。”   王大妈笑道:“大妈闲不住,干点活浑身上下才舒坦。”说着耸耸鼻子:“喝酒呢?”   “是啊,来了个朋友,正想去厨房找点下酒菜。”   “你坐着,我就就行。”王大妈颠颠的去了,陈子锟又回来陪二柜聊天。   “安德烈大哥……这称呼真别扭,能喊点别的不?”   “我此番来北京,化名为安德烈.所罗门伯爵,你可以叫我伯爵,或者所罗门先生,我来这儿是有一桩大事情要做。”安德烈神神秘秘的说道。   “不会是想绑架哪个总长家里的小姐或者公子吧?”陈子锟打趣道。   “如果经费紧张的话,不排除这样做的可能性。”安德烈正色道。   “需不需要我帮你打个下手,这个我在行。”陈子锟也不禁手痒起来,想到六国饭店里那些挥金如土的阔少小姐们,胡乱绑一个过来,勒索十万八万现洋估计不是难事。   安德烈忽然哈哈大笑:“和你逗闷子呢,老子千里迢迢到北京来,岂是为了绑票赚钱,咱们自家兄弟,我也不瞒你,其实我是带着特殊使命来的。”   “什么特殊使命?”陈子锟瞪大了眼睛,生怕漏掉一个字。   安德烈压低声音道:“其实我是俄国临时政府最高执政官严历山大.瓦西里耶维奇.高尔察克海军上将阁下任命的全权密使,前来北京和中国当局进行接洽的。”   陈子锟做恍然大悟状:“哦~~~~~~~原来如此,不懂。”   安德烈脸色严肃,从怀里掏出一张盖着大印,有着花体字签名的牛皮纸来,向陈子锟展示道:“很好笑是么,一个彼得堡的纨绔子弟,一个日俄战争的逃兵,一个中国的马贼,竟然变成了俄国临时政府的特派员,听起来似乎很荒唐,但这是真的。”   陈子锟收了笑容,正色问道:“此行有何使命?”   安德烈动容道:“我的祖国俄罗斯,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军官和贵族成群结队的被造反的士兵和工人拉到河边枪毙,尼古拉二世一家人被他们像狗一样杀掉,上帝啊,几个可怜的公主只有十来岁,赤色分子不但要毁掉沙皇政权,更要毁掉俄罗斯人的精神,他们是疯子,是魔鬼,高尔察克上将阁下命令我,和北洋政府的高层取得联系,以合适的条件换取他们出兵协助。”   陈子锟问道:“那你开始行动了么?”   安德烈说:“临时政府的官员们认为我是个不折不扣的中国通,其实我只是汉语说的好,比较了解中国人的性格而已,可事实上我对北洋政府的一切都不了解,你们的总统是徐世昌,总理是钱能训,但是据说真正掌握权力的人是参战军督办段祺瑞,而段祺瑞只听一个人的话,这个人叫徐树诤,是陆军部次长。”   到这里他顿了顿,喝了一口二锅头:“你明白了么?”   陈子锟道:“我糊涂了。”   安德烈嘴角浮起一丝笑意:“中国的形势错综复杂,此行比我想象的还要艰难,事实上你们不光有一个北京政府,还有另一个南方政权,孙中山,你听过这个名字么?”   “没有。”陈子锟老老实实的答道。   “好了,不说这些了,我虽然精通外语,但毕竟是个外国人,所以需要一个副手,你来当好了,当然不白干,我代表临时政府军事部,授予你俄国海军少尉的军衔。”安德烈不由分说就把陈子锟拉上了自己的战车。   陈子锟咂嘴道:“才少尉,二柜你太吝啬了吧,还是海军的,我连船都没见过,怎么就成海军了。”   安德烈解释道:“军衔是神圣的,不能随便授予,我在圣彼得堡海军学校上了整整六年,也不过是个海军少尉而已,你一天军校都没上就当上了少尉,还不够你显摆的啊。”   乘着酒性,他掏出一叠空白委任状,拿了一张铺在桌子上,摘下自来水笔在舌头上蘸湿了,刷刷写下陈子锟的名字递过去:“恭喜你,军官阁下。”   陈子锟才不稀罕什么少尉军衔,接过委任状胡乱塞进怀里,沉吟了一会,恶狠狠道:“肯定还有更多的好处,你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要没钱你能千里遥远的跑来?”   “呵呵,事情办成了,好处少不了你的,临时政府的黄金储备是很充足的。”被揭穿了老底的安德烈狡黠的眨了眨眼睛。   脚步声传来,王大妈送下酒菜来了,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碟酸黄瓜,一碟干切卤牛肉,半只酱鸡,一盆白水面条。   “您老人家用点夜宵吧。”陈子锟热情的招呼道。   安德烈却摇摇头:“你们中国人的食物实在是太清淡了,如果能来点鱼子酱、酸奶油樱桃馅甜饺子和热乎乎的红菜汤就好了。”   话虽这样说,他还是风卷残云一般将所有食物吃了个干干净净,一坛二锅头更是喝的一滴不剩,这才心满意足的找了个地方躺下,大模大样的打起了呼噜。   第二天一早,前帝俄海军少尉从美梦中醒来,穿上衣服来到院子里练起了他的招牌式俯卧撑,不但自己练,还怪叫着把陈子锟也叫起来陪着自己一起练。   王大妈来收拾夜宴残局,看到酒坛子放在墙角,以为只喝了一半呢,伸出两只手去搬,却被空坛子闪了一下 ,乖乖,十斤装的酒坛子啊,俩人喝干了,这还是人么。   收拾停当,摆上早餐,安德烈说:“吃完饭你随我去拜访一个人,从他那里了解北洋政府的底细。”   陈子锟问道:“什么人?”   “总统府外交委员会事务主任、宪法研究会成员,林长民先生。”安德烈嘴角挂着狡黠的微笑,等着陈子锟的追问。   陈子锟果然上钩:“为什么?”   “因为他和他的女儿都被你昨晚大战日本军官的英姿迷住了,正巴不得想结识你这位神秘的客人呢,当然,徐树诤将军也在现场,不过他是一个足智多谋的军人,我不想这么快把底牌亮给他,所以还是先找林长民比较好。”   想了想,安德烈又补充了一句:“林先生的女儿很有气质,和你带去的那个女孩各有千秋,如果我是你,就脚踩两只船。”   被戳穿了心事的陈子锟大窘,道:“我可是很专一的,再说人家是堂姊妹。”   “姊妹花通吃,更好啊。”安德烈邪恶地挤了挤眼睛。   正聊着,下了夜班的小顺子回来了,看到安德烈也在,顿时大惊:“大锟子,你们这是?”   陈子锟赶忙介绍了一下,只说安德烈是自己在关东认识的朋友,并不提一起当过土匪的事情。   小顺子也不关心这个,他关心的是如何利用大锟子赚钱,也不顾安德烈在场,就急不可耐的把姚依蕾关照自己的事情说了一遍。   “大锟子,你是不知道姚小姐家多有钱,打赏从来都是五块十块起,一块钱根本不好意思出手,要是攀上这个高枝,这辈子都不愁了。”小顺子啧啧赞叹着。   陈子锟还没说话,安德烈就说了:“这个计划不错,值得考虑。”   他一开口,把小顺子吓了一跳:“妈呀,你会说中国话啊。”   安德烈嘿嘿的笑了:“我不但会说中国话,还知道你是衣帽间的汤姆,昨晚就是你把我放在洗衣房的夜礼服偷出来给这位先生穿的,对不对。”   小顺子魂不附体,求助的望着陈子锟。   “好了,别吓他了。”陈子锟笑道。   安德烈掏出一个羊皮封面的记事本,拿出自来水笔刷刷写了几行字,撕下来递给小顺子道:“汤姆,麻烦你跑一趟,去六国饭店把这个交给大堂经理。”   小顺子拿着写着花体法语的纸条不肯动,安德烈哪能不知道他的心思,摸出一枚铜板丢过去:“拿着。”   “穷鬼,人家姚小姐拔根汗毛都比你丫大腿还粗。”小顺子一边腹诽着一边走了。   回到六国饭店,把便条给了大堂经理,经理立刻让人去所罗门伯爵的房间去了一个衣箱交给小顺子,让他带走。   又提着衣箱回到紫光车厂,安德烈打开箱子,里面是一套洋服,上衣裤子腰带皮鞋衬衣袜子领带,连袖扣手帕怀表都是配齐的。   陈子锟把行头穿了起来,宛如量身打造一般合体。   “这一身衣服是我在巴黎找名裁缝订做的,便宜你小子了。”安德烈说。   小顺子目瞪口呆,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安德烈叮嘱他道:“你过两个小时给姚小姐打电话,就说得到消息,所罗门先生去林长民先生府上拜访了,怎么,不打算谢谢我么。”   小顺子惊喜的点头如捣蒜:“谢谢所爵爷!”   第三十八章 交锋   安德烈又让小顺子去叫了一辆出租汽车 乘车前往林公馆,这是陈子锟第一次坐汽车,兴奋的不得了,两眼紧盯着汽车夫的操作,安德烈见他这副样子便道:“如果事情办妥了,我就买辆福特车送你。”   来到林府外,两人下车向门房递了名片,趁下人通禀的时间打量着林府,到底是当过一任司法总长的人,宅门比林文静家气派多了,不大工夫,林长民竟然亲自迎出门来,面带喜色,口称维欧康姆。   让进外宅客厅,分宾主落座,双方寒暄几句,林长民大赞了陈子锟昨夜力敌日本军官的壮举,大家哈哈大笑,气氛活跃了许多,然后安德烈拿出一封信来道:“兄弟在巴黎的时候曾经遇到梁启超先生,这是他托我给你的信。”   林长民接了信看了几眼,神色顿时严肃起来,放下信道:“多谢所罗门先生千里传书。”   “哪里哪里,叨扰了,我们还有个约会,就此告辞。”安德烈起身告辞,林长民热情挽留,恰好又有客人来拜年,便不再强留,亲自送二人出门上了汽车。   乘车离开了林府,陈子锟问道:“送了信就走,你不是说要打探政局问题么?”   安德烈笑道:“亏你还是中国人,你们中国人社交最忌直白,凡事都要一来二去才行,你放心好了,林先生一定会回访的,等混熟了就知无不言了。”   陈子锟继续问:“那你让小顺子给姚小姐打电话是怎么回事,咱们这不都离开林府了么?”   安德烈挤挤眼睛:“这叫欲擒故纵,吊她胃口。”   ……   果然,两小时后姚依蕾乘着自家的汽车风风火火赶到了林府,林长民还以为姚次长家的千金是来找自己女儿的,毕竟她们都是培华女中的同学,可是两家平素里没什么来往啊。   姚小姐在林徽因的房里心不在焉的待了一会儿就走了,林长民让仆人把女儿叫来问道:“姚次长家的女公子来访何事?”   林徽因鄙夷道:“交际花能有什么事呢,她听说所罗门先生来我们家拜访,所以一路追踪而来。”   林长民哈哈大笑,父女连心,他自然知道女儿素来清高,对交际花一类的人物看不上眼,便不再提及此事。   ……   汽车回到六国饭店,安德烈和陈子锟回到了位于三楼的306房间,让服务生开了门,走进去一看,安德烈皱起眉头道:“有人进来过。”   陈子锟道:“早上你不是让小顺子回来取衣服的么。”   安德烈道:“不是服务生,他们不会开我的抽屉。”   原来安德烈出门前在抽屉把手上栓了根头发,现在已经断开了,说明房间曾被人秘密搜查过。   “辛亏我把重要资料都带在身上了,你立刻拿上这个,到秘密接头地点交给联络人。”安德烈掏出一份文件递给了陈子锟,同时挤了挤眼睛。   “好的,我马上就办。”陈子锟拿了文件匆匆下楼,安德烈也出门朝着另一个方向去了。   隔壁308房间内,一个瘦小的家伙趴在壁橱里,用类似听诊器的东西按在薄薄的墙上倾听着306的响动,听到安德烈的吩咐后立刻回头低语了几句,另外两个正在喝茶的男子迅速起身,摘下挂在墙上的礼帽出门去了。   陈子锟匆匆下楼,出门叫了一辆洋车走了,两个西装礼帽打扮的男子出门跳上脚踏车,一路尾随而去,他们这边刚走,姚次长家的汽车就到了。   姚依蕾急匆匆进来,到前台一拍铃铛,侍者笑着就过来了:“姚小姐,今天这么早。”   “所罗门先生回来么?”   “哟,不巧,他刚出去,还没一分钟呢。”   姚依蕾这才想起刚才似乎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她扭头就走,上了自家汽车吩咐道:“往南开,快快快!”   汽车夫慌忙拿着曲轴摇动了引擎,跳上汽车开了就走,只听到姚小姐坐在后面咬牙切齿:“让我连着扑空两回,找到你一定让你好看。”   话虽这样说,其实心里爱死了那个神秘的所罗门先生,想到他一大早的去了林长民家里,姚小姐不禁担忧起来,所罗门先生不会和林小姐有什么吧,林徽因这丫头在培华女中可是一号人物,幸亏自己毕业的早,不然风头都要被她抢光了。   汽车在大街上呼啸而过,忽然姚依蕾瞥见一个人影拐进胡同里,正是她念念不忘的所罗门先生。   “停车!”她大喊一声,汽车嘎然停下,姚依蕾跳下车追了过去,跑到胡同口却又放缓了脚步,心说这家伙这么神秘,我倒要看看他的底细。   这条胡同正好位于两家宅子之间,两边都是高墙,空荡荡的一个人没有,陈子锟不紧不慢的走着,忽然一辆脚踏车从对面骑了过来,骑车人把车一横挡住了去路。   回头,又有一个人走过来,帽檐压得低低的看不清面容,手插在兜里,似乎握着什么东西。   “二位,有什么见教?”陈子锟不慌不忙的问道。   “把你身上的东西拿出来。”骑脚踏车的倒是一嘴地道的京片子。   “您这是劫道还是怎么的?”陈子锟冷笑。   “对,就是劫道,少他妈废话!”后面把手拿出来了,正握着一把枪牌撸子。   陈子锟伸手往怀里摸去,那人警告一句:“慢点,你要是乱动,我手里的枪子不认人。”   远处的姚依蕾看见这一幕,不禁瞪大了眼睛,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生怕叫出来,太恐怖了,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抢劫!   陈子锟慢慢将放在西装里的文件包拿了出来丢过去,拿枪的人低头去捡的时候,他猛然一脚飞出,正中那人下巴,当即踢得他四仰八叉,手枪也飞了。   骑脚踏车的刚要掏枪,墙头上跃下来一个人,正落在他背后,双手捏住他的脑袋一掰,卡啪一声颈椎就断了,整个人如同烂泥般瘫软下去。   陈子锟也不含糊,箭步上前如法炮制,扭断了另一人的脖子。   姚依蕾看到这惊心动魄的一幕,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心脏剧烈的跳动起来,在她十八岁的生命中,何曾见过如此血腥,如此残酷的一幕。   墙上跳下来的正是安德烈,两人配合默契,秒杀了跟踪者,又动作娴熟的搜索了对方的身上,除了手枪和钱夹之外,还有一张派司。   “妈的,是日本公使馆的人。”安德烈骂道。   “小日本盯上咱们了,和他们拼了。”陈子锟将那支枪牌撸子插在腰间,咬牙切齿。   “这里是北京,不能乱来,把枪给我。”安德烈将那支枪接过,三下五除二拆成了碎片丢在了路边。   “闪。”。安德烈一声令下,两人分头而走。   姚依蕾惊魂未定,心跳不已,回到自家的汽车上,冷汗还在不停的淌着,汽车夫看到小姐脸色很难看,关切道:“小姐,要不要回府?”   “好吧……不,去六国饭店。”虽然满脑子都是杀人的场景,但姚小姐却一点也不害怕,反而相当兴奋。   ……   陈子锟叫了一辆洋车回六国饭店, 过惯了刀口舔血生涯的人,第六感往往是灵敏的,他总觉得有哪点不对劲,掏出一个小圆镜子向后面一照,果然有两辆脚踏车不紧不慢的跟在后面,骑车人依然是礼帽西装打扮。   “不好,被盯上了,腰里还没有硬家伙,怎么和他们拼。”陈子锟正嘀咕着,忽然一声警笛长鸣,洋车被拦住了。   “先生,请你下车。”拦车的是一个年轻的巡警。   “什么事?”陈子锟跳下车,警惕的盯着这个巡警,他身后是一个巡警分驻所,起码有七八个巡警在里面烤火暖和。   “有位小姐说你偷了她的东西,跟我到局子走一趟吧。”巡警大大咧咧的说道,陈子锟悄悄回头瞥了一眼身后跟踪的那两人,远远的停下车子观望,虎视眈眈的样子。   “好,我跟你走。”陈子锟掏出零钱打发了车夫,跟着巡警进了分驻所。   巡警并没有为难他,而是拉了张椅子让他坐下,分驻所的警目屁颠屁颠跑出去,来到一辆汽车跟前,毕恭毕敬问道:“姚小姐,人抓来了,怎么处置?”   汽车窗户玻璃降下,姚小姐看也不看这个肥头大耳的警目,傲然道:“当然是依法处置了。”   警目道:“那好,卑职先教训他一顿,再拉去蹲几天大牢。”   “等等,不许打他,嗯……把人给我看好了,不许出岔子,明白么。”姚依蕾说着,拿出一叠钞票递过去,“给弟兄们买烟抽。”   警目点头哈腰:“姚小姐,这事儿绝对给您办的妥妥的。”   回到分驻所,巡警们依旧喝茶抽烟聊天,没人审问陈子锟,但也不放他走,拿好烟好茶伺候着。   那两个骑脚踏车的家伙并未离开,而是守在马路对面,十几分钟后,一辆汽车驶来,车上下来一个留仁丹胡子的家伙,和那两人说了几句话后便带人气势汹汹过来,直接推开了巡警分驻所的门。   巡警们齐刷刷扭头过去,只见五个西装礼帽打扮的东洋人站在门外,为首的仁丹胡用生硬的汉语说道:“你们抓了我的人,请立刻交出来。”   警目不卑不亢道:“对不住了,这人是我们先抓的,不能交给你。”   仁丹胡轻蔑的一笑,勾勾手指,身后一人呵斥道:“藤田先生让交人,你们就交,扯那么多废话干吗。”   警目一看,正是顶头上司李定邦李警正,赶忙立正敬礼道:“李警正,不是卑职不交人,犯人已经被步军统领衙门提去了。”   ……   这几天单更,特此通知。   第三十九章 美救英雄   陈子锟真的是被步军统领衙门的人给带走的,被巡警带进分驻所的时候他还胸有成竹,从这群只装备警棍的巡警手中逃走,比喝凉水还容易。   坐在分驻所里,他四下里张望一番,巡警们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自己身上,喝茶各忙各的,马路这边,是两个跟踪自己的日本人,马路那边则停着一辆汽车,隐隐约约能看到里面坐着个女子。   情况变得越来越复杂了。   几分钟后,三个便装汉子从后门进了巡警分驻所,似乎和那警目很熟悉的样子,搭讪了几句互相敬烟,可是摸了摸身上没有火柴,其中一人问陈子锟道:“朋友,借个火。”   陈子锟摸出火柴递过去,那汉子手腕一翻便扣住了他,刚要暴起,一支长苗子驳壳枪顶在了腰眼。   “侦缉队的,跟我们走一趟。”那精瘦汉子狞笑了一下。   陈子锟无计可施,暗骂自己太疏忽,可是手枪顶在身上只能束手就擒,被来人上了铐子从后门押走,三个便衣呈品字形押着自己,看他们敏捷的步伐和精光闪烁的眼神就知道是衙门口的老前辈。   直到被押上一辆汽车,陈子锟才松了一口气,因为车上坐的正是姚依蕾。   那个精瘦汉子摘了他的手铐,露出一嘴烟熏的黄牙笑了笑:“姚小姐,人给您带来了,是杀是剐都由您,我们还有事,告辞。”   三个人大摇大摆的走了,吃了哑巴亏的陈子锟揉着手腕坐在车里一言不发,心里那个羞怒啊,堂堂双枪快腿小白龙居然被人象捉小鸡一般逮住了,这要是传出去,自己还怎么见江东父老。   “阿福,开车。”姚依蕾吩咐了一声,汽车开动了。   “姚小姐别来无恙啊。”陈子锟故作轻松的问候道,他不清楚姚依蕾到底知道些什么,也不清楚她这样做的目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我看见了。”姚依蕾轻声说。   “看见什么了?”陈子锟问道,眉宇间装出来的笑意在渐渐消散。   “全看见了。”姚依蕾道。   “那你准备怎么办?”陈子锟的手伸向了小腿,那里绑着他的随身利器,他准备杀人灭口了。   “你去哪儿,我送你。”姚依蕾似乎并没有敌意。   “为什么?”陈子锟有些纳闷。   “因为昨天的事情,现在咱们两清了。”   两人说着彼此才明白的哑谜,开车的阿福却一头雾水,不过自家小姐就这脾气,经常干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久而久之早就习惯了。   姚家的汽车将陈子锟送到了天桥,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人海中,姚依蕾长长吁了一口气,拉上窗帘说:“回府。”   直到现在,她还觉得心在砰砰直跳,今天干了一件开天辟地的壮举,自己竟然掩护了一个间谍,一个真正的间谍!   朱利安.所罗门是个间谍,这一点毋庸置疑,虽然不知道他代表的是哪一方,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和日本人不共戴天。   姚小姐的智商并不低,经常在交际场上周旋的她有着超出常人的辨别和判断能力,她几乎下意识的认定,陈子锟杀掉的是日本人,当那两个骑脚踏车的人守在巡警分驻所外的时候,她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因为如果是警察厅、宪兵队或者其他中国侦缉人员的话,肯定就直接亮明身份进来抓人了。   姚小姐知道,这些巡警挡不了多久,正当她准备找人求援的时候,几个步军统领衙门的侦缉队员路过此处,为首者和姚家有些渊源,于是便有了刚才那一幕,侦缉队从后门带走了陈子锟,这样即使日本人来追查,那些巡警也能有托辞。   神秘而优雅的男子,在万众瞩目的舞会上从恶徒手中营救了一位美丽的公主,随后公主又搭救了他,想想都觉得浪漫到爆。   回到姚公馆,蹭蹭蹭上楼,回到自己的闺房跳上床去,抓起电话想把这个刺激又浪漫的故事和闺蜜们分享,可是转念一想又强忍住了,趴在床上想了一会儿,还是按耐不住兴奋,抓起话筒摇了几下,对接线生说了个号码,不大工夫电话接通了,姚依蕾压低声音道:“囡囡,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啊……”   ……   山本武夫是日本驻华公使馆的武官辅助,陆大毕业,大尉军衔,名义上负责公使馆的安全,其实却在私下里从事对华情报搜集工作,是一个受外务省和参谋本部双重领导的特务。   六国饭店里来了两个神秘的客人,并且出手教训了年轻的帝国陆军中尉,引起了参赞荒木俊雄的注意,他指示山本武夫,对这两个人严密侦查,务必调查出底细来。   山本深知,巴黎和会期间出不得问题,他当即带领手下进驻六国饭店,经过长期渗透,这里的很多中国职员都被日本人收买,很轻易的查找了所罗门伯爵的登记资料,资料显示他持有的是法国护照,但籍贯却是保加利亚,至于另一个所谓的朱利安先生,则根本没有登记。   情况复杂了,山本武夫意识到这两个人可能是外国间谍,不管他们来华目的何在,日本帝国总是要掌握第一手信息才行,所以他买通服务生潜入了房间进行搜查,但却一无所获。   山本让人住进了308进行监听,果然有了收获,对方要去传递秘密情报,负责盯梢的两个便衣都是精通汉语的日本军人,对北京的地形也很熟悉,可万没料到,这两人竟然离奇的死在偏僻的胡同里。   尸体是被另一组密探发现的,他们是从六国饭店跟踪那个西洋人出来的,到了某胡同附近失去了目标,四下里寻找,结果发现了同伴的尸体,两人的脖子都是被大力扭断的,身上的物件都在,估计是盯梢暴露,被目标杀死。   他们一边派人飞报山本长官,一边四处搜寻,结果发现了陈子锟并一路跟踪下去,接下来的事情更加离奇了,目标居然被中国巡警扣押,关进了分驻所,在中国人的地盘上,密探不敢轻举妄动,只能静候山本武夫前来处理。   山本武夫擅长和中国人打交道,他清楚中国人的法律条文,但更清楚中国人的潜规则,北京城的警察机关,他都熟悉的很,尤其是负责内城一带治安的李定邦,更是山本的好朋友,每年他都会从山本这里获得上千元的好处。   有李定邦坐镇,事情就好办多了,巡警们不敢再打马虎眼,老老实实交代说人犯已经被步军统领衙门提走。   步军统领衙门就是以前的九门提督衙门,民国成立以后,这个衙门保留下来,它和京师警察厅的区别在于,巡警不光管治安,还管卫生、消防、交通,并且大多不配枪械,只有警棍和警刀,而步军统领衙门的兵则以武装士兵为主,便衣侦缉队为辅,守卫京师,缉拿盗匪,警备治安,双方职责范围互有交集,谁也管不到谁。   听说人犯已经被步军统领衙门的人带走,李定邦也犯了难,低声道:“山本君,您看?”   “去要人!”山本武夫坚定的说。   死掉的两个人,是日本军部派驻东交民巷军队的军曹,自从庚子之变后,日本军人从未在北京发生过非正常死亡事件,所以这两个人的死已经远超间谍案的重要性,作为指挥官的山本武夫难辞其咎,如果抓不到凶手的话,他干脆剖腹谢罪算了。   一行人从巡警分驻所出来,直奔崇文门内的步军统领衙门而去,衙门口有持枪士兵守卫,山本武夫等人也不好硬闯,一番通禀后,值日军官接待了他们,查阅值班记录说,今日并未从巡警方面提走人犯。   山本武夫勃然大怒,指着那值日军官的鼻子大骂,那军官也不是好惹的,当即回骂过去,双方继而动起手来,李定邦硬充大瓣蒜,上前劝架,结果也被打了一拳,门牙都掉了。   事情闹大了,步军统领李长泰出面安抚了日本人,并且承诺彻查此事,山本武夫这才悻悻离去。   案子很容易查,找到经办人询问即可,警察厅和步军统领衙门方面不敢怠慢,立刻派员调查,结果双方的调查结果完全统一。   巡警分驻所的警目报告说,确实扣留了一个穿洋服的年轻男子,但却是交通部姚次长家的千金安排他们拿人的,他们以为是豪门公子小姐之间玩争风吃醋的游戏,也就照办了。   步军统领衙门侦缉队的侦察长王光宇报告称,当时正在例行巡逻,遇到姚次长家的小姐,托他们把一个年轻人从巡警分驻所里提出来,举手之劳而已,也就帮了一把,没想到却引出这么大的祸端来。   事情牵扯到姚次长,警察厅长吴炳湘和步军统领李长泰不敢直接把结果报给日本人,而是先行向内阁总理请示。   钱能训总理看了报告也觉得头大,交通部一帮人全都是亲日派,干脆让他们自己协调解决去,于是把这个难题踢给了段祺瑞。   段祺瑞卸任总理后,担任参战军督办,但他不大管事,具体事务都由他的心腹,陆军次长徐树铮负责。   徐树铮接报后极为重视,他感兴趣的不是姚次长的女儿参与此事,而是日本人究竟在追踪什么人。   一个电话打到交通部姚次长的办公桌上,徐树铮半开玩笑的说:“启桢兄,令嫒闯了大祸了。”   第四十章 诱杀   交通部次长姚启桢是日本早稻田大学毕业,和总长曹汝霖一样同属铁杆亲日派,听徐树铮讲述了自家女儿做下的事情之后,他勃然大怒,撂下电话就让秘书备车回家。   回到公馆,姚次长坐在客厅沙发上阴沉着脸不说话,姚小姐从楼上下来,看到父亲阴云密布的样子便扑过来撒娇:“爹地,谁惹你不开心了。”   “畜生,给我跪下!”姚次长忽然雷霆大怒,吓得姚依蕾双腿一软坐在了地毯上,眼泪刷的就下来了。   “平时你没命的在外面疯也就算了,这回竟然惹到日本人头上,还沾上命案官司,我管不住你了,让警察厅来管你,你个小畜生!”   难怪姚次长发怒,他是内阁高官,深知日本人的厉害,北洋政府穷困潦倒,地方税款根本解不上来,除了关余盐余,就只有崇文门的税收贴补家用,这个当口日本人借了大笔款项给段祺瑞,供他招兵买马,维持政府运作,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日本人真的怪罪下来,自己这个次长位置都坐不稳。   姚依蕾哪里知道父亲的苦衷,从小到大娇生惯养的她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顿时哇哇大哭起来,跑上楼去吵着闹着要摸电门,要吞金子,佣人们拼死的拉着,姚次长却在楼下暴喝道:“让她去死!生了这么一个女儿,我愧对先人!”   这么一来,姚小姐反倒不闹了,抹一把眼泪顶撞道:“女儿到底做错了什么?您从小教育我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人家救过我,我难道不应该报答么,如果这样也算错的话,读圣贤书还有什么用。”   姚次长被她顶的无言以对,把个大烟斗抽的吧嗒吧嗒响,忽听外面佣人通报:“徐次长驾到。”   徐树铮不请自来,把姚启桢吓得不轻,还以为女儿闯的祸又升级了,慌忙站起来道:“又铮兄,日本方面怎么说。”   “呵呵,没什么大碍了。”徐树铮脱了大氅递给佣人,坐下来对姚次长说:“不知者无罪,此案和令嫒之间并无瓜葛。”   姚次长还是不放心,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徐树铮道:“两个日本密探死在城内,警察厅固然难辞其咎,但说到底还是他们外国人之间的恩怨,姚小姐不过是古道热肠,帮了一个不该帮的人而已,兄弟自会向日方说明情况,姚次长不必多虑,更不必责骂令嫒了,哈哈。”   他这么一说,姚次长一颗心才搁回肚子里去,看到女儿哭的梨花带雨的样子,心疼的不得了。   “到底牵扯到什么人?”姚次长问道,给徐树铮递了一支吕宋雪茄。   “一个很有意思的年轻人。”徐树铮脸上浮起意味深长的笑容,根据巡警方面的报告,他立刻就想到了那个在六国饭店力克日本军官的“朱利安”先生。   当今国际局势错综复杂,一直忙于欧战无暇东顾的英美法诸列强已经腾出手来,准备和日本一较长短,争夺在华利益,这个华裔青年很有可能就是某一方派出的谍报人员,作为中国方面来说,哪一方都惹不起,最好的办法就是坐山观虎斗,收渔人之利。   “小蕾,别哭鼻子了,看徐叔叔给你带了什么礼物。”徐树铮笑呵呵的拿出一个纸盒,打开来里面是个精致的小水晶瓶子。   还在楼上哭鼻子的姚依蕾看到水晶瓶子,不禁眼睛一亮,忙不迭的奔下楼来拿过瓶子爱不释手道:“夏奈尔香水,我想了好久的东西。”   姚次长磕磕烟斗道:“又让又铮兄破费,真不好意思。”   徐树铮爽朗的笑道:“是朋友从巴黎带的,不花钱,不过我送香水可是有求于令嫒哦。”   姚次长还未说话,姚依蕾就说道:“徐叔叔,需要我做什么。”   徐树铮道:“如果有人想见我的话,你一定要代为通禀。”   ……   陈子锟在天桥人多的地方下了车,直接到估衣铺去买了一件半旧的大褂往身上一披,再弄了顶呢子礼帽戴上,摇身一变谁也认不出他就是玉树临风的朱利安先生。   回到紫光车厂,薛平顺差点没认出他来,陈子锟支吾了几句就进来了,到了正房刚坐下,安德烈就从内室里走了出来,一脸的严肃道:“事儿整大了。”   陈子锟道:“不就是宰了两条日本狗么,多大事啊。”   安德烈说:“打狗也要看主人,如今日本在华势力最大,咱们宰了他们的人,肯定要引起疯狂报复,我刚才回六国饭店去瞄了一眼,到处都是日本人的特务,目前只能改变策略,快刀斩乱麻,直接找到徐树铮将军进行交涉。”   陈子锟道:“咱们又不认识他,上哪儿去找,难道直接去陆军部敲门?”   安德烈一笑:“你不是认识一个交际花么,请她牵线搭桥,准行。”   事到如今也只有如此了,两人从后门出去,来到电话局打付费电话,直接打到姚次长府上,管家接的电话,陈子锟说自己叫朱利安,请姚小姐听电话。   姚依蕾听说有人找自己,慌忙接了电话,拿起话筒心还在怦怦跳。   “喂,谁呀?”   “姚小姐,这么快就把我忘了?”   姚依蕾心跳的更厉害了,压低声音说:“什么事?”   “我想请你介绍我认识徐树铮将军。”   “啊!”姚依蕾忍不住惊呼一声,徐次长真是神机妙算,竟然能料到这一步棋。   “怎么,很难办么?”听筒里传来陈子锟的问话。   “不不不,不难,他……徐次长就在这儿。”   一旁的徐树铮叼着雪茄,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将电话接了过去,“我是徐树铮。”   姚次长很有眼色的将所有佣人都赶了出去,自己也带着女儿回避了。   陈子锟把电话交给了安德烈,他还没开口,就听到徐树铮悠悠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阁下应该是俄国人。”   这回轮到安德烈吃惊了,但他只是淡淡笑道:“将军是怎么猜到的?”   徐树铮道:“日本人查不到,不代表中国人查不到,伯爵先生的汉语带关东口音,应该是在哈尔滨一带久住的, 而且阁下曾在华俄道胜银行兑换了一根金条,这根金条上有沙俄政府双头鹰徽记,所以,阁下如果不是苏俄的人,就是临时政府的人。”   安德烈心悦诚服:“没错,我是俄罗斯临时政府执政官高尔察克海军上将阁下委任的全权代表安德烈.瓦西里耶维奇,今天发生了一件意外,希望没有给您带来困扰。”   徐树铮笑道:“此事与我并无关系,我是陆军次长,又不是警察总监。”   安德烈道:“我想和您面谈,能否约个时间。”   徐树铮爽快答道:“就今晚吧,你在哪儿,我派车过去接你。”   双方约了时间碰头,徐树铮放下电话,向姚次长父女告辞离开。   电话局门口,陈子锟惴惴不安的问安德烈:“二柜,你不怕徐树铮把你绑了送给日本人?”   安德烈自信满满道:“一位上将是不会做那种鼠目寸光的事情的。”   陈子锟劝不动他,只好舍命陪君子。   十分钟后,一辆汽车驶来,将二人载往安福胡同一所大宅子。   天色已晚,宅子里灯火通明,安德烈和陈子锟从侧门进入,直奔后宅,来到一间房内,只见一个戎装军人背对他们而立,听到脚步声随即转身,喜形于色道:“欢迎二位光临。”   此人正是北洋陆军部次长徐树铮上将,他亲切和安德烈握手,又拍着陈子锟的肩膀赞道:“后生可畏啊, 回头我送你一柄宝剑。”   房间里已经摆下酒宴恭候两位特使,精致的八个菜肴,一壶温热的花雕,房间里暖气十足,墙上挂着名人字画,环境优雅,安静祥和。   “二位,请。”徐树铮笑容可掬,亲自斟酒布菜。   酒过三巡之后,进入正题,徐树铮道:“兄弟是军人,不是政客,有什么问题不妨直言。”   安德烈拿出了有高尔察克上将签名的密信道:“我来北京,是代表临时政府和贵国接洽,希望徐将军能为我们引路,找一个能拍板定夺的人。”   徐树铮哈哈大笑道:“政府大小事务,我均可定夺。”   安德烈疑惑道:“阁下不过是一陆军上将,为何能越俎代庖,定夺所有事务?”   徐树铮道:“你可知身处何处?”   安德烈摇头。   徐树铮道:“这里是安福俱乐部,俱乐部成员都是国会议员,而兄弟正是安福俱乐部的创始人,你明白了吧。”   安德烈做恍然大悟状,站起来将密信正式呈交徐树铮。   徐次长接了信瞄了一眼,上面都是俄文,一个字也看不懂,他便放下信说:“既然是秘密会谈,咱们就放轻松一些,信上写的什么内容,阁下口述即可。”   于是安德烈便将信上内容陈述了一遍,无非是高尔察克上将恳请中国当局出兵干涉,将赤色政权扼杀于萌芽状态。   徐树铮详细的询问了一下俄国现在的局势,低头沉思一阵道:“我国积弱已久,南方尚未统一,山东又被日人强占,内忧外患,自顾不暇,又有何能力干涉贵国事务?”   安德烈道:“将军此言差矣,正是因为内忧外患形势严峻,才更需要出兵以振国威,我听说您手下有十万装备精良的参战军,现在欧战已经结束,这些精锐的部队难道要马放南山么?如果您再不出兵的话,恐怕关东蒙古就和山东一样,要落入日本人的手里了。”   徐树铮倒吸一口凉气:“此话怎讲?”   安德烈道:“俄日战争的爆发,正是为了争夺中国的东北地区,现在俄罗斯衰落,日本岂能坐失良机,我听说他们的干涉军规模已经扩充到五万人以上了,远超其他国家军队的数量,徐将军,以您的智慧,应该不难猜出他们的目的吧。”   徐树铮缓慢地点点头,又询问了一些细节问题,神色变得越来越严肃,他端起酒杯说:“高尔察克将军的密使,除了你们二位,还有其他人么?”   安德烈道:“密使自然是越少越好,只有我们二人。”   徐树铮道:“那你们可要好生保守这个秘密。”   说完,酒杯落地,砰然碎裂,八个手持盒子炮的彪形大汉破门而入,黑洞洞的枪口瞄着他们。   安德烈和陈子锟目瞪口呆,动也不动。   “处决之后,把尸体移交给日本方面。”徐树铮言毕,起身离开。   ……   第四十一章 祸水东引   刚才还是座上客,转眼就成了阶下囚,八个全副武装的北洋士兵将两人团团围住,手里的驳壳枪大张着机头,虎视眈眈。   徐树铮下了处决令后就这样走了,连头都不回,陈子锟显然还没回过神来,冲着徐次长的背影喊道:“你不是说要送我宝剑的么?”   “傻瓜,人家那是忽悠你的。”安德烈忍不住出言讥讽他。   陈子锟一瞪眼:“都是你惹的祸,非要来见他,现在好了,连命都送了。”   安德烈反驳道:“还不是因为你得罪了日本人,才惹出这么多麻烦。”   “住口,有什么话黄泉路上再说吧。”一个副官模样的人大声吼道,吓得陈子锟和安德烈赶紧把手高高举起。   显然这些大兵并不打算在如此华美的房间里枪毙两个人,因为那样不但会有难闻的硝烟味,血迹和脑浆还会把昂贵的波斯地毯弄脏。   “长官,你给评评理,我说不来的,他非要来,结果让人家毙了,这上哪儿说理去。”陈子锟大呼小叫着,揪住了安德烈的领子,脸红脖子粗。   安德烈也不示弱,一巴掌打在陈子锟脸上,啪的一声脆响。   “好了,都给老子住手!”副官不耐烦的嚷道,说时迟那时快,陈子锟一把夺过了他手中的盒子炮,与此同时,安德烈一脚将圆桌踢翻,硕大的桌面连同上面的酒菜和烛台全都砸向桌子对面的几个大兵。   房间里顿时漆黑一片,随即又被橘红色的盒子炮膛口焰所笼罩。   这些大兵都是从萧县老家精挑细选的彪形大汉,担任徐树铮的贴身卫队,虽然人高马大,但是敏捷不足,又哪能斗得过积年的关东老匪。   就听见屋里爆豆般的一阵枪响,子弹横飞,血溅当场,房间里的花瓶、镜子、古玩陈设全都打成了碎片,雪白的墙壁也变成了马蜂窝。   枪声骤停,陈子锟满脸是血爬起来,手里拎着两把盒子炮,枪口犹自冒着青烟。   “二柜,你死了么?”他压低声音问道,似乎怕被别人听见似的。   “我还没活够呢。”安德烈推开压在身上的一具尸体,一骨碌爬了起来。   “咋整?”陈子锟恶狠狠的问道。   “砸了这个响窑。”安德烈愤然道,从死人手里抄了两把盒子炮,机头大张,杀气腾腾。   此时外面响起了刺耳的警笛声和密集的脚步声,刚才还气势汹汹的两个土匪立刻偃旗息鼓,灰溜溜的从后门溜走,北京的四合院构造都是雷同的,两人很轻松的窜到了后院,仰头看围墙,乖乖,这么高。   “剪刀石头布!”两人同时伸出了手,安德烈是布,陈子锟是剪子。   安德烈立刻蹲在了地上,陈子锟把两把盒子枪插在腰带上,踩着安德烈的肩膀就上了墙,骑在墙上身子向下一探,将安德烈一把拉了上来,两人纵身跃下高墙,消失在夜幕中。   徐树铮在众多卫士的簇拥下来到刚才饮宴的房间,四下一片狼藉,副官连同七个护兵全都中弹而死,连天花板上喷的都是血,价值连城的古玩字画不是被子弹打破就是惹上血污,全废了。   而那两位自己下令要处决的密使则不见了踪影,气的徐次长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卫队长跑进来一并脚跟喊道:“报告!歹人已经从后墙逃窜,我部正在追捕。”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徐树铮从牙缝里迸出八个字,匆匆离去。   卫队牵着狼狗追出去几百米远,终于还是无功而返,歹人及其狡猾,竟然随身带着胡椒面,破坏了狼狗的嗅觉后成功的逃之夭夭。   ……   陈子锟和安德烈狼狈潜回了老巢紫光车厂,他们没敢从正门走,翻墙进的后院,偷偷摸摸进了屋。   “妈的,胸口怎么这么疼。”陈子锟伸手一摸,二柜给自己的金壳怀表上面嵌了一枚弹头,好悬,要不是胸口藏了一块怀表,小命就交代在安福胡同了。   “狗日的徐树铮,笑面虎啊。”陈子锟一边骂着一边继续检查浑身上下,还好,除了那一处中弹之外,全须全尾。   安德烈道:“你道行还是不够啊,我教过你多少次,这种场合先趴下再说,让他们自相残杀去,你直挺挺的站着当枪靶子啊。”   陈子锟没好气的说:“你老人家还好意思说我,要不是你非要去见徐树铮,也出不了这档子事,这下好了,北京呆不下去了,亡命天涯吧。”   安德烈黯然道:“好吧,我承认我看错人了,徐树铮不是一位将军,他是一个政客,彻头彻尾的政客。”   见二柜如此消沉,陈子锟也就不再刺激他了,沉思一会道:“你说他为什么要枪毙我们?还要把尸体移交给日本人。”   安德烈道:“你们中国人的谋略太深奥,我猜不出他的想法,但我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被我说动心了,他会出兵的,我相信这一点。”   陈子锟撇撇嘴,不搭理他,把玩着两支缴获的盒子炮,乐不可支,徐树铮卫队用的枪都是德国毛瑟原厂货,拿在手里感觉极好,虽然在阎王殿前走了一遭,但是搞来两把好枪也值了。   安德烈沉默半晌,忽然道:“家里有萝卜么?”   陈子锟被他的跳跃思维搞糊涂了:“二柜,你哪根筋不对,大半夜的要吃萝卜?”   “是啊,帮我拿几根胡萝卜来,要圆一点的,再来一碗稀饭,要稀一点的。”安德烈狡黠的挤了挤眼睛。   陈子锟到后院厨房拿了三根胡萝卜交给他,又让王大妈煮了一锅稀饭,盛了一碗送进去,安德烈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不再出来,陈子锟拿着枪在外面守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依然没有官兵来敲门,看来徐树铮的耳目并非无孔不入,陈子锟略微放心,敲响安德烈的房门,见他两眼红通通的,分明也是一夜未眠。   “汤姆在哪里,我需要他帮忙。”安德烈说。他身后的桌子上摆满了东西,胡萝卜残渣,裁掉的道林纸边条,墨水瓶,自来水笔,饭碗、毛笔,乱七八糟一片。   陈子锟又去厢房把小顺子叫了过来,安德烈拿出一封信来说:“把这个交到六国饭店的前台,如果有人问你,就说是路上遇到的洋人让你送的信,明白么?”说完拿出一块大洋放在信封上。   小顺子见钱眼开:“绝对给您办的妥妥的。”   等小顺子走了,安德烈又拿出一个信封来交给陈子锟:“东交民巷路口向西一百米,有棵大槐树,上面有个树洞,你把这封信藏到树洞里去,记住不要被人发现,现在就去。   虽然摸不清安德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陈子锟还是老老实实的照办了。   小顺子拿着信来到六国饭店,交到前台就上班去了,前台接待员瞄了一眼,只见信封上用英文写着请转交306房安德烈.所罗门伯爵收,便冲坐在沙发上的日本特务使了个眼色。   特务左顾右盼,凑到前台接过信封,抽出信纸一看,居然是一张白纸,他不敢擅作主张,拿着这封信上楼找到了正在308房间守株待兔的山本武夫。   山本武夫拿着这张白纸翻来覆去的看,忽然灵机一动,让人去药房买了一瓶碘酒来,用棉签蘸着碘酒仔细涂在白纸上,几行淡淡的蓝色文字便显现出来了。   “哟西!”山本武夫喜形于色,不过上面的文字是俄文,他看不懂,赶紧让手下找个俄语翻译过来,幸亏日本公使馆人才济济,不到半个钟头就找来一个懂俄语的,将纸上的内容翻译出来,山本武夫精神一阵,亲自带着手下出动了。   他们来到东交民巷西侧,此时夜已经深了,几个日本人穿着大衣,打着手电,站在树下乱照,终于发现了上面的树洞。   一个干练的特务敏捷的爬了上去,在树洞里一阵乱摸,终于摸到一个牛皮纸文件袋,兴奋的扬了扬,压低声音道:“山本前辈,找到了!”   山本武夫终于拿到了文件袋,他急不可耐的打开,抽出里面的文件用手电光照着看了一眼,上面写的全是俄文,末尾还有盖章,章上也是俄文,中间是镰刀斧头徽记。   “所噶。”山本武夫极为满意,带着手下们回去了。   ……   东交民巷,日本公使馆,山本武夫向外务省参事官芳泽谦吉报告了自己的发现,一封淀粉水写的迷信,一份盖章的文件,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末尾鲜红的镰刀斧头触目惊心。   “是赤俄的特务啊。”芳泽谦吉阴沉着脸说道。   山本武夫一点头:“哈伊,田中君和铃木君就是被他们杀死的,他们的目的是勾结中国人对付我们大日本帝国。”   芳泽谦吉站起来踱了几步,道:“我得到消息,昨天晚上安福俱乐部发生了一场枪战,打死了几个人,我想这两件事情之间或许有联系,山本君。”   “哈伊!”山本武夫脚尖一并。   “调查中国人阴谋的大事,就拜托你了。”芳泽参事官鞠躬道。   第四十二章 雄心壮志   新生的赤俄政权恐怖而神秘,十月革命一声炮响,列强无不为之颤抖,纷纷组成干涉军绞杀赤色俄国,谍报战线上亦是如此,芳泽参事官曾经接到过外务省的密令,让他密切关注俄国人在远东的一举一动,所以他对此事格外看重。   如今的远东,风起云涌,错综复杂,沙俄帝国的崩溃给大日本帝国带来无尽的机会,海参崴、哈尔滨、蒙古,中东铁路,这些原先属于俄国的领土、殖民地、势力范围和资产,都成了日本觊觎的目标,如今赤俄间谍突然出现在北京,不免令人浮想联翩,为了帝国的宏大目标,不管是文官还是军人,都要竭尽全力进行调查。   最近大批白俄难民涌进中国,其中肯定不乏赤俄间谍,芳泽和山本一番讨论后,准备从北京的白俄难民开始调查,同时向北洋政府施加,警告他们不要瞒着日本搞什么小动作。   “明天我就去拜访段祺瑞阁下,请他解释此事的原委。”芳泽君这样说。   ……   参战军训练处,大门口挺立着四个身材高大的士兵,一身黄色军装,手扶日造三十年式步枪,绑腿皮鞋、水壶子弹盒,他们身上的一切,甚至包括军装的布料和扣子都是从日本进口的,而这笔巨大的开支,也是来源于日本的西园借款。   这些士兵和原来的北洋军不同,士兵都是从安徽、山东、河南等地新招募来的身体健康的农家子弟,接受的是日本教官的训练,可谓精锐中的精锐,军饷比普通的北洋军要高,伙食不但管饱,隔三差五还能弄点荤腥打打牙祭,自然不可一世。   把门的士兵看到一个穿长袍马褂的老头溜达着过来了,立刻喝止他:“站住,军机重地,不得入内!”   老头一愣,随即和蔼的笑了:“我是段祺瑞。”   “是谁也不行,走远点!”大头兵一脸的不耐烦。   老头并不生气,往后退了几步,站在警戒线以外,此时后面匆匆过来一个军官,马靴锃亮,佩刀铿锵,肩膀上的法式竖肩章上三颗星显示他是一位陆军上校。   “敬礼!”守门士兵立刻行持枪礼,腰杆挺得笔直,枪刺闪着寒光,那上校看也不看他们,冲老头毕恭毕敬道:“督办,您请。”   老头笑笑,对敬礼的士兵们略一点头权作回礼,昂然进了参战军训练处的大门,看他步伐矫健,分明是位戎马倥偬的老将。   “督办……段祺瑞。”大兵们这才回过味来,原来他老人家就是前国务总理,现参战军督办段大人啊,竟然冒犯了段督办的虎威,几个士兵不禁汗如雨下。   参战军参谋长办公室,一身戎装的徐树铮迎出门外,笑道:“督办来了,您的屋子没打扫,先到我这里边坐坐吧。”   段祺瑞进了办公室,先谈了一些训练上的事情,转而问道:“今日日本公使小幡酉吉来拜会我,提到苏俄密使在京出现一事,不知道又铮可了解此事?”   徐树铮笑道:“小幡公使的消息倒是很快,不过完全错了,来北京的不是苏俄的密使,而是俄国临时政府的密使,他们的最高执政想让我们出兵襄助,共灭苏俄。”   说着,他便将昨天和安德烈会面的情况详细叙述了一,当说到两人从枪口下逃脱之时,段祺瑞叹道:“又铮,你做事未免孟浪了些,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不管对方究竟是临时政府还是苏俄,我们都应虚以为蛇,静观其变。”   徐树铮走到墙边,拉开帘布露出大幅战略地图道:“督办您看,我北方土地,被俄人割去甚多,如今俄国内讧,正是我出兵收复失地之良机,俄国人素来贪婪成性,狼子野心,不管是苏俄还是沙俄,万变不离其宗,所以和他们没什么好谈的,此事机密,倘若被日本得知,必然干涉我国出兵,所以我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消失。”   段祺瑞微微点头道:“这么说,你是打算在北方用兵了。”   徐树铮指着地图说:“督办,偌大一个中国,可曾有我们直接掌控的地区。”   说到这个,段祺瑞不禁黯然,虽然他身为北洋政府的幕后大佬,但是除了北京之外,没有直接掌握的地盘,全国各地军阀割据,各省的督军形同土皇帝,对中央的命令阳奉阴违,更别说广州的南方政府了,更是和北洋势同水火。   没有地盘就没有收入,北洋政府的收入只有那么可怜巴巴的几项,崇文门的关税,庚子赔款的余额,几条铁路的收入,满打满算只够政府公务员开销,养兵根本不够。   民国六年,张勋带兵进京,以调停府院冲突为名,扶持清帝复辟,身为国务总理的自己,竟然无兵调遣,最后还是请亲日的曹汝霖出马,从日本三菱财团借了一百万日元,又搞了五十万的盐余款,收买了第八师师长李长泰的小老婆,让她吹枕头风请李长泰出兵,再花了大笔的开拔费请曹锟的第三师和冯玉祥的十六混成旅出马,这才平了张勋的五千辫子兵。   此役之后,段祺瑞成了再造共和的英雄,同时他也意识到,想做一番大事,必须有自己的嫡系部队才行。   正瞌睡有人送枕头,日本商人西园鬼三秘密接洽段祺瑞,以极其优厚的条件借款数千万,借了数千万日元过来,练就了三个师的精锐参战军,从编制到服装,几乎就是日本军队的翻版,连拉炮车的马匹都是日本进口的,这支军队在手,段祺瑞才觉得自己有些底气。   想到这里,他点了点头,道:“又铮的意思,可是收复外蒙?”   徐树铮雄心万丈道:“不但是外蒙,如果条件允许,我想趁势把海参崴也收复了,收复故土,军人本职,此举可以大壮我中华士气民心,统一全国指日可待,其实卑职早就在筹划此事,兹事体大,不可泄漏,所以卑职才痛下杀手。”   段祺瑞道:“又铮辛苦了,此事你尽管去做,日本人那里,我来替你掩饰,走脱的俄国密使,要全力缉拿才是。”   ……   不知不觉间,北京城的汽车站、火车站、各处城门都加派了巡警和便衣侦探,墙上也贴了通缉令,由于没有照片,通缉令上是两幅石板印的画像,显然是出自丹青名家的手笔,把安德烈和“朱利安”的形神描绘的相当传神。   陈子锟拉着洋车出门侦查,特地在城门口走了好几个来回,甚至站在通缉令前瞅了半天,可是旁边的巡警和侦探看都不看他一眼,因为画像上英俊潇洒、留着时髦头和八字胡的西装青年,实在和这个邋遢不堪的车夫差距太远。   自个儿是没什么危险了,可是安德烈怎么办,北京城的洋人虽然多,但大都在东交民巷一带活动,大街上出现一个高鼻子凹眼睛的外国人,不用警察抓,老百姓就先围观起来。   陈子锟回到紫光车厂,和安德烈商议了一番,如何逃出生天成了最大的难题,想来想去,陈子锟又想到一个熟人来。   ……   六国饭店,姚依蕾匆匆走了进来,来到前台问道:“所罗门先生回来没有?”   服务生道:“姚小姐,所罗门先生昨天出去之后就没回来。”   姚依蕾脸色变得刷白,昨晚安福胡同枪战的事情已经在北京权贵圈子里传开了,那些对安福系不满的人幸灾乐祸,有说徐树铮遇到刺客的,有说内部火并的,但姚依蕾却知道,这场枪战肯定和朱利安有关。   她不敢直接去问徐树铮,只好跑到六国饭店来找人,可是得到的消息却让人如此不安,朱利安先生,莫不是已经死在安福胡同了吧?   姚小姐虽然是一介女流,但官场上的事情也听说过一些,徐叔叔虽然表面上看起来笑容可掬,彬彬有礼,其实手狠着呢,北洋上将陆建章,就是因为总是给段祺瑞捣乱,被徐树铮以饮宴为名,请到小花园里一枪就被崩了,堂堂上将军都能如此处置,何况是所罗门先生呢。   心神不宁的往外走,正好遇到了林长民和林徽因父女俩,因为同是培华女中的学生,林徽因很客气的打了个招呼:“姚小姐好。”   “林先生好,林小姐好,你们这是?”姚依蕾问道。   “哦,来拜会一个朋友。”林长民礼貌而冷淡答道,他和姚依蕾的父亲虽然也算同僚,但一个属于研究系,一个属于新交通系,素无来往,所以不愿和姚依蕾多谈什么。   但姚依蕾却追问道:“是不是找所罗门先生?他们昨晚……被徐次长请去就没回来。”   林长民惊愕的和女儿对视了一眼,显然他们也听说了安福胡同里的事情,徐树铮的狠辣手段,林长民自然比姚依蕾更清楚,他警觉的扫视着饭店的大厅,沙发上坐着两个戴礼帽的家伙,帽檐压得低低的,装作看报纸的样子,大厅一隅的公共电话机旁,一个男子手拿着话筒,一双鹰隼般的眼睛却盯着这边。   “谢谢,我们不是来找所罗门先生的。”林长民说道,微微欠身向姚依蕾致礼,带着女儿走进了饭店。   姚依蕾很失望,遇到这种事情,自己却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那些闺蜜只喜欢巴黎的香水,关外的皮草,南非的钻石,还有头油锃亮面如敷粉,会写白话文的男人,想到这些,她就一阵扫兴,意兴阑珊出了六国饭店,上了自家汽车,低声吩咐了一句:“开车。”   忽然一个穿饭店制服的小厮快步上前,低声道:“姚小姐,我看见所罗门先生了。”   姚依蕾眼睛瞪得圆圆的,警惕的看了一眼饭店门口,拿出一张十元的钞票说:“他在哪儿?”   第四十三章 金蝉脱壳   小顺子看着那张十元的交通票,咽了一口唾沫,挠着脑袋道:“姚小姐,我看的不太清楚,要是耽误了您的大事就不好了。”   姚依蕾又拿出一张十元钞票,板着脸问:“少废话,到底在什么地方?”   “在正阳门火车站。”小顺子两眼放光,伸手去接钞票,心中暗暗赞道,大锟子真是料事如神啊,只要一提到朱利安先生,姚小姐就巴巴的往外掏钱,眉头都不带眨一下的。   “不许告诉别人。”姚依蕾又看了一眼饭店门口,那几个鬼鬼祟祟的家伙跟着林长民父女上楼去了,并没有注意到这边,她这才把钞票递过去,吩咐司机开车。   东交民巷距离正阳门火车站很近,但姚依蕾还是特地让阿福绕了几个圈子,确定后面没有人跟踪的时候,才驶到了正阳门火车站。   站前广场熙熙攘攘,停满了汽车和洋车,车站外墙的角落里躺着乞丐,小商小贩到处乱窜,拎着警棍的巡警来回穿梭,进站口旁边的墙上,张贴着通缉令,几个穿长衫戴礼帽的家伙,紧紧盯着每一个进站的旅客。   姚依蕾心急如焚,四处张望,可是到处都没有朱利安的影子,正当她咬牙切齿,准备回六国饭店找那个西崽算账的时候,车门忽然被人打开,一个长衫墨镜客人带着一股冷风坐了进来。   汽车夫阿福扭头刚要斥责,却发现那人长衫下面隆起的驳壳枪形状,顿时吓得不敢说话。   “你干什么?”姚依蕾也吓了一跳,随即发现这人不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朱利安么,只不过小小胡子剃掉了,换上了中式服装,一时间竟然没认出来,她惊喜道:“终于见到你了。”   “姚小姐您好。”陈子锟微微抬了一下礼帽,朝进站口那边瞟了一眼,微笑道:“真巧啊,姚小姐怎么对在下的行踪如此清楚?”   姚依蕾赶紧摆手道:“没有没有,我只是碰巧路过。”   陈子锟道:“徐树铮要抓我,日本人也要抓我,现在北京城到处军警密布,不知道姚小姐愿不愿意帮我脱身。”   姚依蕾见他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心中不禁小鹿乱撞,嘴上却道:“为什么徐次长和日本人都要抓你,如果你是坏人的话,我帮了你岂不是助纣为虐。”   陈子锟道:“我发现了徐树铮卖国的证据,兹事体大,必须立刻返回广州向孙文先生报告,如果你认为我是坏人的话,大可不帮我,告辞。”   说着作势欲走,却被姚依蕾一把拉住,小手绵软温热,一双热切的大眼睛瞪着他:“你……你是革命党?”   “妈了个巴子的,二柜编的台词真好使,把小姑娘忽悠的一愣一愣的。”陈子锟心中暗赞,嘴上却凛然道:“不错,我就是革命党。”   “好吧,我帮你!”姚依蕾咬着嘴唇毅然道,她是官宦家庭出身,平时耳濡目染的政治新闻很多,知道南方是在孙文的革命党控制之下,革命党人年轻英武不怕死,都是翩翩美少男,如今看来,传说果然都是真的。   “谢谢。”陈子锟捏着姚依蕾的小手握了握,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紧盯着她,姚依蕾被他看的有些不好意思,但随即又勇敢的对视着,说道:“火车站不好走,我带你直接去天津,进了租界徐树铮就抓不到你了,然后坐英国人的海船去上海,就安全了。”   “我代表孙文先生,代表革命党,再次感谢你。”陈子锟用力摇动着姚依蕾的小手,小姑娘心潮澎湃,壮怀激烈,对汽车夫道:“阿福,开车,去天津。”   阿福早就吓得魂不附体了,带枪的通缉犯,南方革命党,这两样就够受的了,还要送他们去天津,这要是被抓了可是死罪啊。   “小姐,我上有老下有小,您饶了我吧。”他哭丧着脸道。   “姚小姐,不要难为他。”陈子锟假惺惺的劝道,手却按在了腰间驳壳枪上。   “阿福,你敢不听我的话,回头就让管家辞退你。”姚小姐大发雌威,阿福愁眉苦脸,在盒子炮和雌威下屈服了。   汽车驶离了正阳门火车站,沿着前门大街向南驶去,在陈子锟的指挥下绕了几个弯,在一个偏僻的胡同口停下,一个大胡子拎着皮箱上了车,冲姚依蕾挤挤眼睛,可怜的姚小姐愣了几秒钟才发觉他是所罗门伯爵。   汽车继续向南行驶,永定门是北京城的南大门,一条大道直通天津卫,城门由步军统领衙门负责把守,七八个穿灰衣的士兵站在门口,城墙上贴着通缉令,看到带枪的大兵,陈子锟悄悄将两支驳壳枪的击锤都扳了起来。   汽车到了城门口,执勤军官挥手拦下,手扶着枪套走了过来,陈子锟紧紧和姚依蕾坐在一起,长衫下的手枪隔着车门瞄准了那军官,安德烈却气定神闲的摸出一支雪茄点燃,吞云吐雾起来。   姚依蕾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快跳出来了,有些口干舌燥,正当她紧张的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那军官啪的一个立正,敬礼道:“报告,城外正在修路,请小心慢行。   有惊无险,众人的心都落回了原处,阿福颤抖着手开动汽车,出了永定门就猛踩油门,一路狂奔而去。   北京到天津不足三百里地,寒冬腊月的,土路被冻得挺硬,农村人大多还猫在家里过年,外面冷冷清清的一个人都没有,姚公馆的汽车开足了马力,逃也似的离开了北京。   一路之上,安德烈和陈子锟用法语进行交谈,培华女中是英国人办的教会学校,不教法语,所以姚依蕾只能瞪着一双大眼睛听他们谈话插不上嘴。   车到天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汽车直接开到了码头,安德烈拎着包袱下了车,陈子锟刚想下车,手却被姚依蕾紧紧拉住,双眼隐隐含泪看着他。   “可以不走么?我们可以在天津租个房子躲起来。”姚依蕾哽咽着说道。   这是要私奔还是咋滴,达官贵人家的千金小姐真是开放,陈子锟吓了一跳,随即想到二柜教给自己的台词,便故意压低声音,无限伤感的说道:“奈何七尺之躯,已许国,再难许卿。”   说罢,毅然下车,大踏步的走了。   “等等!”身后传来一声喊,陈子锟刚回头,姚依蕾就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急切道:“我跟你走,和你一起革命。”   陈子锟用力的拥了一下姚依蕾,仔细的帮她拭去泪水,由于二柜没有传授这个场合用的台词,所以他只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姚依蕾似乎很失望,但并没有继续坚持,而是从小坤包里掏出一大卷钞票塞给了陈子锟,想了想又摘下翡翠手镯和项链、戒指、耳环,统统塞给了陈子锟。   “革命需要经费,这些你一定拿着!”   陈子锟觉得喉头有些发堵,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泼辣刁蛮的千金小姐竟然有一颗痴心,此刻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他深吸一口气,揽住了姚依蕾的小蛮腰,姚小姐很配合的踮起了脚尖,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颤抖着,花瓣一样的双唇微微张开。   一个荡气回肠的长吻,久久才结束,陈子锟转身毅然离去,再不回头,只留下姚小姐在寒风中呜咽。   陈子锟追到轮船舷梯旁,安德烈从暗处走出,“怎么样,财色双收,爽吧。”   陈子锟叹道:“我觉得有点造孽。”   安德烈笑了笑:“别把自己太当回事,用不了几天她就会把你忘的一干二净。”   汽笛声长鸣,一艘英国客轮就要起航,姚依蕾注视着夜色中轮船庞大的轮廓,海风吹来,一阵萧瑟。   “我会等你回来的。”少女心中默默念道。   阿福打开了车门,小心翼翼的问道:“小姐,还回北京么,汽油不够了。”   “去天津姨妈家住一晚再说。”姚依蕾返身上车离去。   ……   姚小姐在天津逗留了一晚,次日打发阿福开车回去,自己买了头等票坐火车回北京,从浦口来的蓝钢快车在天津北站停车加水加煤,下客上客,姨妈亲自来送她,絮絮叨叨的说着家常,姚依蕾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心不在焉只是想着昨天的惊心动魄。   忽然,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出现在视野中,高高的个子,晨星般闪亮的眼睛,在人海中一闪即逝,这一刻姚依蕾差点惊呼出来,但随即猛醒,那不是他,他已经乘船南下了,那不过是个身材和他相仿的苦力罢了。   ……   陈子锟终于安全的将二柜送上了去上海的轮船,两人并没有像娘们那样依依惜别,而是互相一拱手就各奔东西了,他在码头附近找了家鸡毛小店住了一夜,第二天去火车站买了张三等车票,搭车返回北京。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特地找了个剃头铺子把头发给剃光了,把剃头匠搞得很纳闷,正月里来不剃头是老规矩,这个小子怎么就和别人不一样。   剃了头,把长衫礼帽找个当铺当了,再去估衣铺买一身短打棉袄,这才上了火车,三个小时后,火车抵达正阳门火车站,陈子锟大模大样的出了站,门口游荡的巡警和特务,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北京,我又回来了。”陈子锟望着正阳门城楼说。   第四十四章 记忆恢复了?   陈子锟足足用了三天时间才从朱利安这个角色里摆脱出来,头两天晚上睡觉的时候脑子里总是浮现出天津码头上那凄美浪漫的一幕,夜色中的海轮,姚小姐梨花带雨的娇颜,还有那惊天动地的一吻。   每当这时,陈子锟就会咂咂嘴回味一下那美妙的滋味,然后感慨一句:“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有一次咂嘴的时候被杏儿看见,好奇的问他,你吃了什么好东西,干嘛总是咂嘴呢?当场把陈子锟搞了个大红脸。   姚小姐给的钞票花花绿绿一大卷,不光有中交票,还有英镑和美元,一英镑能换七块半大洋,一美元能换三块大洋,这些钱折合起来起码有三四百块钱,陈子锟托小顺子去汇丰银行和花旗银行把外币都兑成了大洋,又添了三辆洋车和一些家当,紫光车厂的规模越来越大了。   至于那些首饰,他却小心翼翼的收藏起来,期待着有一天能物归原主。   听小顺子说,姚小姐这几天都在六国饭店出现过,陈子锟不禁有些替她担心,但是转念一想,人家是交通部次长的千金,什么事情解决不了,还用的着自己一个苦力操心么。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每天陈子锟都会去石驸马大街林宅去等林文静,可是从没有等到过她,自从焰火晚会后,林小姐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乖乖在家温习功课,陈子锟自然不知道,上次的事情被林妈告密事发,林先生狠狠骂了女儿一顿,罚她整个寒假不许出门。   尽管如此,陈子锟还是点卯一般每天去胡同口静候一段时间,林先生和林太太每天早出晚归忙着应酬各种饭局牌局,自然不知道有他这样一号人物,但看门的张伯却是每天严阵以待,手握着大扫帚时刻准备把这个心怀不轨的车夫打将出去。   又白等了一个上午,陈子锟悻悻拉着车准备离去,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喊:“洋车。”   回头一看,正是北大图书馆的李主任。   李大钊也认出了陈子锟,和蔼的笑道:“是小陈啊,你这是刚回来还是要出去?”   陈子锟道:“李先生,我已经不在林府拉车了。”   “哦,那现在?”   “在车厂拉车。”   李大钊似乎颇感兴趣,抬腿上车,继续和陈子锟闲聊,问他一个月要向车厂交多少份子钱,自己能余下多少,够不够吃饭什么的,陈子锟这些日子来在街头巷尾和拉车的伙计们交流了不少心得,便道:“拉车就是混个嚼谷,趁年轻还能多挣两个,别看现在拉着车子跑得快,将来指不定一头栽在路上就没了。”   李大钊感慨道:“拉洋车不需要本钱,不需要技术,失去土地的农民和破产的城市平民都去从事这个行业,僧多粥少,哪里能赚到什么钱,不如这样,每天上班时间你到胡同口来拉我,下班时间去北大接我,我按月给你结算,你看怎么样?”   陈子锟道:“李先生是好人,那咱们就这么说定了,我按时接送你,要是来不及,就让朋友来替我。”   李大钊微笑着点了点头。   一边走一边聊,不知不觉到了一处宅子外,李大钊下车道:“你在这里等我。”   “好嘞,我等着您。”陈子锟把洋车放在照壁旁避风处,坐下歇息。   片刻之后,又一辆洋车驶来,车上一位西装客人,付了车资匆匆进门,陈子锟认得他,来人正是北大文科长陈独秀。   “这儿是谁的府邸?”陈子锟抬头看看大门,上面有个木牌,上写二字:蔡宅。   半个时辰后,李大钊和陈独秀一脸愤然的出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长袍马褂的老者,正是北大校长蔡元培先生。   陈子锟赶紧站起身来,用毛巾掸了掸车座,等着李先生上车,蔡元培和李陈二人低声交代道:“这是梁启超从巴黎发来的电报,林长民亲自转呈给我的,你们要尽快传播开来,让学生们都知道和会上的事情……”   他忽然看见陈子锟,便展颜笑道:“这位工友,我们又见面了。”   李大钊道:“蔡校长认识他?”   蔡元培道:“当然认识,刘师培和辜鸿铭的弟子么,不过两位老师很有意见哦,说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旷课情况严重。”   陈子锟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李大钊替他答道:“每天少拉两个小时的活儿,对一个车夫来说,损失是极其巨大的,可不是多学几个字能弥补过来的。”   蔡元培深以为然,叹道:“守常对劳工阶层的生计问题研究的很透彻啊。”   一阵寒风吹来,蔡元培笑道:“有事我们明天再说,恕不远送。”   陈独秀和李大钊上了车,陈子锟拉起洋车迈开大步去了,蔡元培站在大门口目送他们离去,看着陈子锟弯腰拉车的样子,他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   来到北大红楼,陈李二人下了车,李大钊道:“进来歇歇脚再走吧。”   陈子锟欣然同意,随着二人进了红楼,虽是寒假时期,依然有不少学生滞留在学校里看书学习,走廊里几个正在高谈阔论的学生看到陈独秀和李大钊进来,顿时高呼起来:“同学们,巴黎最新的消息到了!”   陈李二人快步进了图书馆,学生们迅速将二人围起来,热切的讨论着时局问题,陈子锟蹲在暖气边,从怀里拿出两个窝头在暖气片上烤着,就听见人群中传来什么“威尔逊总统”,“十四条声明”之类的字眼,大学生们一个个亢奋不已,如同打了鸡血一般。   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毛助理员正站在梯子上,拿鸡毛掸子清扫着书架上的灰尘,长衫上有几个补丁,针脚很粗,看来是自己缝补的。   等毛助理员下了梯子,陈子锟招呼道:“毛老兄,吃了么?”   “吃了。”毛助理答道,可是肚子却叽里咕噜的响了起来,他顿时不好意思的笑道:“早上吃的,这会儿又饿了。”   陈子锟递了一个窝头给他:“拿着。”   毛助理迟疑了一下,接过窝头说声谢谢,端过自己的大搪瓷缸子,倒满了热水递给陈子锟:“喝点开水。”   两人就这样蹲在暖气边吃着窝头,喝着白开水,陈子锟道:“毛老兄,你咋不和他们一起讨论时局?”   毛助理摇摇头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和他们没什么好谈的。”   陈子锟问:“他们在说什么事情?”   毛助理道:“他们在讨论巴黎和会的事情,小陈啊,我问你一个问题,森林里有一群狼虫虎豹,专门以弱小动物为食,有一天新来了一头狮子,说我不吃小动物,还要帮你们这些小动物撑腰。”   话没说完,陈子锟就撇嘴道:“狮子忽悠他们呢,他不吃小动物咋活?难道吃素?”   毛助理笑道:“对,连你都明白的道理,这些北大学子却不明白,把希望寄托在那头新来的狮子身上,你说可笑不可笑,这样的人,我和他们又有什么好谈的。”   陈子锟伸出大拇指赞道:“毛老兄,我服你。”   毛助理笑着摇摇头,低头吃窝头。   “我说,你也该找个媳妇了,瞧你这手艺差的。”陈子锟岔开了话题,指着毛助理棉袍上歪歪斜斜的补丁说道。   毛助理又笑了,摩挲着补丁,脸上竟然泛起幸福的红晕,是啊,陈工友又怎么会知道,这些补丁出自开慧妹子之手呢。   “我下个月就要离开北京了。”毛助理道。   “为啥,工作不如意?”陈子锟问道。   “虽然每月只有八块钱,但对一个单身汉来说,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我是觉得北京已经不适合我的发展了,我要回湖南,在湘江边开创属于我的新天地。”   毛助理的眼中闪着深邃的光芒,轻轻握紧了拳头。   “快吃,都凉了。”陈子锟喝着开水咬着窝头,没注意到毛助理的一番雄心壮志。   小憩片刻,陈子锟抖擞精神,和毛助理道了别,出门拉车正要离去,看到徐二蹲在墙角正拿着钢笔头在小本子上写写画画,脸上还卡了一副眼镜,不过仔细一看,只是个没镜片的眼睛架子。   陈子锟悄悄走过去,一把抢过徐二手里的小本子,大声念着上面的字:“猫捕鼠,犬守门,人无职业,不如猫犬。我想和翠莲困觉,……哈哈哈,徐二,翠莲是哪个?”   徐二满脸通红,扑过来抢陈子锟手里的小本子,他个子矮,跳起来都抢不到,急的大叫:“姓陈的,把本子还我!”   陈子锟哈哈大笑,把他戏弄够了才将本子丢回去,拉着洋车扬长而去,不过心里却暗暗吃惊,徐二这小子居然能认识这么多字,看来自己要奋起直追了。   主意打定,当即他就跑到刘师培家,刘教授见他隔了这么久才登门,微有不悦,问他道:“我给你的《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看完了?”   陈子锟这些天根本没摸书本,却撒谎道:“看完了。”   刘师培任教多年,岂能看不出他在撒谎,咳嗽了几声,冷笑道:“那好,我给你一张试卷,如果你能答出三成的试题,我就相信你,如果不能,下次就不用来了。”   说完拿了一张试卷考他,陈子锟搭眼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上面的汉字他倒是都认识,但是组合到一起就完全抓瞎了,抓耳挠腮半天,忽然灵光一闪,眼前这些试题的答案似乎全都在脑海里预存着一般,他下笔如有神,刷刷刷将试卷填完,连带着最后面的一道作文都完成了。   刘师培拿过试卷一看,暗暗称奇,说道:“这是上海私立中学国文毕业试题,你竟然全都答了出来,还做出这么一篇花团锦簇的文章来,看来你的记忆是恢复了。”   第四十五章 粪阀   陈子锟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是为啥, 他老老实实的答道:“刘教授,我还是想不起来小时候的事情。”   刘师培拿着试卷翻来覆去的看着,扼腕叹息道:“谁家的孩子流落异乡,一定心疼如刀绞啊,对了,你身上有没有什么胎记之类的,说不定可以帮你探寻身世。”   陈子锟从贴身的衣服里掏出光复会的陶瓷徽章,又摘下脖子上的玉佩道:“我有这两个东西,不知道刘教授可以看出些什么名堂来。”   刘师培一见光复会的徽章,不禁精神一振,在灯下仔细看了半晌,又摘下眼镜看了看玉佩,道:“为什么不早拿出来!”   “刘教授,难道您知道这玉佩的来历?”陈子锟也有些激动。   刘师培摇摇头:“玉佩只是一般的羊脂白玉,昆吾二字也摸索不到什么线索,不过这枚光复会的徽章则可以大做文章,蔡校长和我都是光复会出身,虽然退出已久,但故人依旧遍布天下,请蔡校长手书一封,你去江浙一带寻访光复会旧人,定能寻得你的父母。”   陈子锟大喜,给刘师培鞠躬致谢,又道:“我的国文成绩可以过关了么?”   刘师培笑道:“何止可以过关,简直可以轻而易举的考取任何大学了,你不必再来我这里浪费时间了。”   “谢谢老师,一事不烦二主,何必再去麻烦蔡校长,您帮我写一封介绍信就是。”陈子锟道。   刘师培却摇摇头:“我不行,你如果觉得自己人微言轻,我替你去求蔡校长好了。”   陈子锟自然欢天喜地的走了,刘师培将身子陷在藤椅里,点燃一支烟,思绪回到了十余年前那个风起云涌的年代……   俱往矣,他深深叹了口气,将烟蒂掐灭,猛然咳嗽了几声,拿开手帕,上面赫然嫣红一片。   ……   陈子锟从刘师培家里出来,看看天色,时间差不多该交班了,便拉着洋车回车厂,路上下意识的就溜达到了石驸马大街林宅附近,想碰碰运气。   刚把洋车停下,就看到林宅的门开了,一人悻悻的出来,指着大门破口大骂:“要几个酒钱怎么了,这是规矩,懂不?不给,那就瞧好吧。”   张伯从里面出来,气的满脸通红,“给我滚!”   “老小子,跟我叫板是不?信不信我打死你个棺材瓤子!”那人撸起袖子,抄起一个长柄勺子状的东西虚张声势,张伯往后退了几步,被门槛绊倒了,一个倒栽葱跌了进去,那人哈哈大笑起来,可是还没笑完就被来自背后的一记飞脚踹到了墙根。   陈子锟收脚骂道:“欺负老者,算什么本事。”   这一脚踢得够重,那人疼的爬不起来,眼睁睁的看着一个大个子走过来把自己提起来,扫脸就是四个大耳帖子,打得他眼冒金星,鼻青脸肿。   打够了之后,陈子锟才走进大门,一看吓一跳,赶紧把张伯扶起来:“张伯你怎么了,你头破了,我带你去看大夫。”   他嗓门大,大呼小叫的把林妈也招来了,一看张伯头上血淋淋的,顿时吓得尖叫,妇道人家遇到紧急事情没了主张,只能任凭陈子锟把张伯抬上洋车,奔着诊所方向去了。   熟门熟路,直奔花旗诊所,碰巧斯坦利医生没有出诊,帮张伯清洗包扎,还给开了几片药,诊疗费一块半大洋,也是陈子锟给垫的。   张伯头上缠着雪白的绷带,躺在诊所的病床上,陈子锟忙里忙外,缴了费用拿了药,又讨了一杯送到张伯手上,关切的说道:“张伯,喝水。”   张伯抱着搪瓷缸子老泪纵横,他感动的原因,一来是因为从未受到过这样体贴的照顾,二来是因为照顾自己的人,竟然是自己最瞧不起、看不上的陈子锟。   “张伯,您这是咋地了?”陈子锟大大咧咧的问道。   “小陈啊,张伯对不起你。”张伯抓住陈子锟的手,用力的摇晃着。   陈子锟憨厚的笑了:“张伯,您这是哪里话,咱爷们处的不是挺好的么,再说了,我最见不得欺负老年人了,您放心,那小子起码三天爬不起来,对了,那小子是干嘛的?”   张伯道:“是个挑粪的,从年前就没来过,家里粪坑马桶都满了,臭气熏天的,他今儿个来了,张嘴就要酒钱,要红包,我气不过就挤兑了他几句,这小子反倒要挟起我来了。”   陈子锟道:“这样啊。”   张伯的伤势不算严重,观察了半小时之后就离开了诊所,陈子锟依旧用洋车把他送了回去。   “小陈,坐一会喝杯茶吧,大爷这里好茶没有,高碎管够。” 张伯热情的挽留他,要搁以往,陈子锟肯定死皮赖脸的留下来,可是今天的他却变得极其腼腆:“不了,张伯,我该回去交班了,回见了您。”   望着陈子锟的身影远去,张伯感慨道:“多好的小伙子啊。”   林先生回家后听说了这件事,吩咐张伯说:“换一家挑粪的吧,哪怕多给几个钱也行。”   ……   陈子锟回到车厂之后,先去后院瞄了瞄,和他猜测的一样,自家院子的粪坑也满了,幸亏是大冷的天,要是三伏天,这苍蝇不得成千上万,就是这样也受不了,污水都快流进院子了。   找到薛平顺打听,他听了原委之后笑道:“你问我,可算问对人了,咱们北京城的粪业可小瞧不得,得罪了他们,别管你是当官的还是做买卖的,都别想有个好。”   陈子锟奇道:“一帮挑大粪的,有这么牛逼?”   薛平顺道:“我当巡警的时候,和他们打过交道,你别小瞧这个行当,这可是康熙年间就形成的行业,咱北京城几十万的人口,吃喝拉撒那可是个大数字,家家户户的马桶、粪坑,街头巷尾路边的马拉狗屙的野屎,谁来管?政府不管,巡警不管,就是这伙人管,掏了大粪挑到城外卖给农民从中渔利,以前叫粪夫,后来做大了,开了粪厂,雇了工人,就成了粪阀了。”   陈子锟道:“真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挑个粪都能挑成门阀。”   薛平顺笑了笑,说:“可不是,大的粪阀,手底下几百个工人,十几条粪道,一条粪道就是五六百大洋的收入,可比开车厂拉洋车还赚钱,这里面门道很多,有旱道水道之分,旱道就是背着篓子拿着粪勺子刮粪,水道就是帮人家清洗马桶,赚点小费,除此之外还有跟挑道,专门收集刷马桶的粪水卖给城外的农民,干好了也能够一家人的嚼谷。”   陈子锟听得目瞪口呆:“赚钱一条龙啊,要不咱也去掏大粪吧。”   薛平顺道:“北京城的粪道早就划分好了,那可是一条条人命填出来的,谁也插不进去,就连巡警说话都不好使,早先掏粪都是免费的,现在不但收钱,还要给人脸色看,得罪了他们,十天半个月不给你家掏粪,你找别人,谁也不敢来,最后还得求他们。”   陈子锟这下明白了,林宅遇到的就是这种不讲究的粪阀。   “咱家的粪坑也满了,是不是没给他们红包,也不来掏了?”陈子锟问道。   薛平顺道:“他们按年结算,咱们宅子去年的费用赵镖师结清了,今年还没人上门来谈。”   陈子锟明白,这帮掏粪的有恃无恐,以为这一行旱涝保收,所以才有了今天林宅门前的一幕。   ……   第二天一早,林先生刚走出大门就滑了一跤,爬起来一看,地上一层污浊的冰,隐约还有粪便痕迹,不知道是谁趁深夜浇了一些屎尿在自己门口,硬是冻成了冰。   林先生感觉受了侮辱,勃然大怒,也不上衙门了,直接奔警所去了,一位巡官接待了他,林先生递上自己教育部的片子,把事情一说,巡官啪的一个立正,信誓旦旦的表示,一定严办此事。   回来后,林先生又再次吩咐张伯,换一家掏大粪的来,务必把卫生问题解决。   可是当他从衙门回来后,却发现家门口又有一滩屎尿,而且是新鲜的,臭气熏天不说,连走路都要 。   林先生彻底震怒,再次去了警所投诉,这回接待他的是一位年轻的巡警,他直截了当的告诉林先生,挑粪的从你家门口过,洒一些粪尿也是在所难免的,掏粪的和户主之间是雇佣关系,人家不乐意帮你家掏粪,巡警也管不着。   林先生虽然读了不少书,但也不是书呆子,听了这话自然明白,回到府上,果不其然,张伯报告说,没人愿意来府上掏粪,说后宅胡同是孙老板的粪道,旁人不好过界。   “这帮苦力,当真没有王法了。”林先生又愤怒又无奈,家里的粪坑问题必须解决,难道还能自己亲自出马掏粪不成,就算亲自掏粪,那掏出来的粪如何处理,如何运输,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根本无法解决。   家门口臭气熏天,后院茅房粪满为患,太太喋喋不休的唠叨,张伯头上还缠着绷带,林先生哀叹一声,准备再次前往警所,请巡警出面说和,该给多少钱就给多少钱,自己认了。   正要出门,却见有粪夫上门,高高的个子,背着篓子拎着粪勺,脸上遮着一块布。   第四十六章 为粪而战   林先生正在着急上火,忽然看到粪夫上门,自然满心欢喜,掏出两块钱吩咐张伯道:“好好招呼,该给多少别吝啬,我还有事,先走了。”   张伯道:“先生,一准给您办的妥妥的。”   送走了林先生,张伯才问那粪夫:“小陈,你怎么来了?”   粪夫打扮的人正是陈子锟,他换了一身又脏又破的衣服,戴着旧棉帽,背着荆条篓子,和平日里干练整洁的车夫模样大相径庭,怪不得林先生没认出来,不过可瞒不过张伯。   陈子锟说:“咱们街上的粪夫实在不像话,我气不过,就自己动手了,听说您老到处找掏粪的,我寻思掏一家也是掏,两家也是掏,就过来帮忙了。”   张伯大受感动,把他拉进门房说:“天冷,先别忙干活,喝碗热茶暖暖身子。”   陈子锟掏出两个纸包说:“给你带了两包茶叶,也不是啥好的,您凑乎着喝吧。”   确实不是什么好茶叶,很一般的茉莉花茶,不过比起张伯平常喝的高碎来还是高了一个档次,当时张伯就又哽咽了,他只是简单提过自己喜欢喝茶,人家小伙子就记在心上,买了两包茶叶来孝敬自己,茶叶贵贱不说,难得的是这份尊老的心啊。   再联想起自己两个不孝顺的儿子,张伯就更是越看陈子锟越觉得喜欢,恨不得能有一个女儿,好把这小伙子招了当姑爷。   喝饱了茶叶,张伯领着陈子锟去后宅掏粪,经过厢房的时候,陈子锟还特意朝林文静的房间瞄了一眼,正好看到心上人坐在窗子后面读书,一颗心顿时砰砰跳了起来。   “咦,你不是那个车夫么?怎么又成了掏粪的了?”林妈迎面走来,发出质疑,陈子锟的乔装打扮并没有瞒过她的火眼金睛。   张伯赶紧把林妈拉到一边低声解释,说现如今全北京城的掏粪工都不愿意接咱家的活儿,就人家小陈古道热肠来帮忙,你要是把他撵走了,我可再也找不来第二个。   林妈虽然素来讨厌陈子锟,但也是个拎得清的角色,茅房里臭气熏天,太太早就叫苦连天了,再这样下去,倒霉的可是自己。   于是她赶紧换上笑脸:“要我搭把手么?”   两个大老爷们在,自然用不着她帮手,但林妈还是热心的拿来扫帚和铁锨,闲扯了几句就躲到一边去了。   通常小四合院里是不设茅房的,住户出恭都上胡同里的官茅房,但林先生一家人是南方来的,又是衙门里上班的斯文体面人,怎么可能去外面和那些平头百姓一起挤茅房呢,所以林家在东厢房南面设了一个茅房,这个位置在风水上说是“煞”位,用茅房的污秽之气可以镇住。   茅房就是个露天的小屋子,里面用砖头砌了个粪池子,白天可以直接在茅房出恭,晚上就在房里用马桶解决,然后倒进茅房,再由掏粪工把这些秽物掏走,往常掏粪工三天来一次,逢年过节稍微慢点,十天半月一次,掏粪工们也会借着这个当口向主人家讨些酒钱红包之类,确实算是惯例。   可林家是南方人,向来没有给刷马桶红包的规矩,而张伯以前也没给人家看过大门,所以就得罪了那掏粪工,一来二去造成这副局面,张伯并非一把年纪活在狗身上,只是脾气倔了一点而已,他当然明白此事和自己脱不开干系,所以卖力的帮陈子锟干活。   林宅人口不多,所以产量也不算太高,远没有紫光车厂茅房里的景色壮观,再加上冬天冷,秽物都冻得挺硬,用铁锨和粪勺铲到篓子里,再用水冲刷一遍,撒上石灰,茅房旧貌变新颜,林妈进来参观,顿时眉开眼笑。   张伯也很高兴,把林先生给的两块大洋都塞给了陈子锟,陈子锟推辞不得,只好收下,背着粪篓子走了。   张伯送到大门口,目送他远去,再次发出感慨:“多好的小伙子啊。”   陈子锟背着粪篓子意气风发的走在胡同里,快活的好像三伏天吃了冰镇西瓜,终于又可以光明正大的出入林宅了,为了能看林小姐一眼,再苦再累都值得。   他兴高采烈的走着,没注意到路边官茅房里出来一个粪夫,狐疑的瞅了他半天,又看看林宅的大门,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推着独轮粪车走了。   粪夫回到了位于外城天桥北龙须沟附近的粪厂,这里靠近臭水沟,地方空旷,居住的都是赤贫的百姓,于记粪厂就设在这里,老于家是山东人,自打乾隆年间进北京干掏粪的行当,至今已经有不少年头了,也从一个掏粪工渐渐演变成偌大一个粪厂,手底下十几条粪道,几百个粪夫。   所谓粪道,不但指旱道水道跟挑道这些门路,也指粪业的资源,一条胡同,一片街区,就是一条粪道,北京城里掏粪的主儿多了去了,起码有千把两千号人,要是谁都乱去别人的地盘上掏粪,那规矩就乱了,所以有了粪道的区分,不同粪道的粪夫,是绝不可以跨过界的,要不然势必引起流血冲突。   石驸马大街就属于于记粪厂的粪道,于德顺年纪不大,三十来岁正当年,平时也不总是坐在粪厂里操持,而是亲自背着粪篓子拿着粪勺去干活,他为人仗义,出手大方,和巡警、卫生署的关系都处的不错,对手下粪夫更是照顾有加,在北京城粪业里绝对算一号人物,有好事者送他一个称呼“粪王”。   于德顺正坐在粪厂里看着工人们干活,一大片平地上,粪便摊开了在阳光下暴晒,晒成干燥的粪饼好拿去卖给农民当肥料,如果不经过这一道工序,价格上就要大打折扣。   粪厂里臭气熏天,一般人要是走进来都能熏晕过去,可是于德顺从小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嗅觉早已对这个免疫了,在他看来,这些肮脏的东西就是铺在地上的一层铜元。   粪夫颠颠的过来,报告道:“于爷,大事不好了。”   于德顺拿着小茶壶滋溜滋溜喝着茶,眉头都不皱一下,北京城里有啥事是粪王摆不平的,笑话。   “说。”硬梆梆的就一个字。   “石驸马大街有人抢咱们的生意……”粪夫将自己看到的事情叙述了一遍,于德顺站了起来,嘴角漾起冷笑,放下茶壶道:“有人敢抢生意,我看他是活得不耐烦了。”   昨天,于记粪厂的一个伙计在石驸马大街后宅胡同挨了揍,事情的原委,于德顺已经弄清楚了,是自己手下人嘴不干净,骂了老年人,挨打那是他活该,于爷并不打算出头,但是于记粪厂的规矩不能坏,过年过节的酒钱红包必须要给,谁不给就不去掏他家的粪,而且不许别人去掏,直到这家人屈服为止。   就算是什么总长次长家的茅房,粪王都是一视同仁,长期以来,这套招数无往不利,因为谁也犯不上为了那一两个小钱和掏粪的过不去,可现如今竟然有人不给粪王面子,跨界掏粪,简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你看清楚了么,是谁家的人,李逢吉还是孙兴贵?”于德顺问道,他说的这两个名字,都是京城粪业的翘楚人物,和自己一向不对付。   “于爷,我看清楚了,不是李家的人,也不是孙家的人,是新来的。”粪夫答道。   “有意思了,走,看看去。”于德顺一摆手,立刻有几个年轻力壮的粪夫停下了手上的活计,拿着粪勺跟着于爷出去了。   按照于德顺的估计,来抢粪道的人绝不会只掏一户宅子,整个胡同的大粪他们都得抢,所以一时半会走不掉,兴许能堵在路上。   此时紫光车厂里一帮人正对着大锟子挑来的两篓子大粪发愁,人家都是往家里挑米面粮油瓜果蔬菜,咱家这位爷倒好,挑回来两大篓子米田共,这是唱的哪一出?   薛平顺问他:“大锟子,你弄这个是?咱又没有地要肥田。”   陈子锟道:“您误会了,我是帮人家掏茅房去了。”   薛平顺道:“这样啊,那赶紧拿出去倒了吧,咱留这个没用,栋梁,去把这两篓东西倒到胡同茅房里去。”   正在一旁擦车的王栋梁赶紧过来,挑起两个篓子就出去了,不巧的很,刚出门就遇到了气势汹汹的于德顺一行人。   粪王和他的手下们倒不是奔着紫光车厂来的,而是抄近路去石驸马大街,这个寸劲儿,正好被他们撞到背着粪篓子出来的王栋梁。   于德顺一看,这还了得,你小子是想连这条粪道的生意也抢啊,当即一挥手:“给我打!”   粪夫们二话不说,挥舞着粪勺打过去,可怜王栋梁稀里糊涂就挨了一顿胖揍,倒在地上,大粪浇了一身,木制的粪勺虽然不如铁器打人好使,但是又臭又硬,勺子里积着陈年的老粪,宛如一层装甲,打在身上也不舒坦。   王栋梁被他们打得嗷嗷直叫,车厂里的人听见了,奔出来一看,居然有人打上门来了,一声大喊:“兄弟们,抄家伙!”车夫们拿着扫帚铁锨木棍,冲出来和粪夫们打作一团。   粪夫和车夫,都是苦力行的一分子,打起架来不分伯仲,不过有了陈子锟的参与,胜负基本就是一边倒的事情了,几分钟后,于德顺带来的人马就全部横卧街头了,就连粪王本人都挨了陈子锟一记鞭腿,差点爬不起来。   “来紫光车厂找茬,瞎了你的狗眼。”陈子锟恶狠狠的骂道。   第四十七章 师父出马   于德顺到底是京城的粪王,被打得鼻血长流,依旧气势汹汹,胡乱抹一把脸上的血,冲薛平顺抱拳道:“爷们,领教了,我是于记粪厂的于德顺,今天的事儿咱们没完。”   他是把薛平顺当成紫光车厂的老板了,也难怪,这里面就数他年纪最大,又是当过巡警的人,大小场面都见过,气度上那些车夫就不一样。   薛平顺刚要说话,陈子锟站了出来,抱着膀子居高临下看着于德顺道:“横行乡里,聚众斗殴,还敢威胁良民,你好大的威风。”   一个粪夫跳将起来,鼻子上青筋一条条的,指着陈子锟喝道:“威风怎么了,你知不知道和谁说话呢,北京城的粪王,于爷!”   陈子锟哈哈大笑:“敢情你们这帮掏粪的都掏出优越感了,还粪王,哈哈哈。”   紫光车厂的车夫们也跟着捧腹大笑起来,虽然都是卖力气混饭的下层贫民,但车夫们总还有些职业荣誉感,觉得比掏粪的高出一个档次来,再加上打架占了上风,自然洋洋得意。   于德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今儿个轻敌了,只带了三四个弟兄出来,结果让人一顿胖揍,眼前这个大个子显然是练家子,自个儿虽然也跟师傅学过三年拳,但在他面前一个回合都过不了,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一抱拳:“未请教?”   “陈子锟。”   “走!”于德顺一挥粪勺,带人撤了。   粪夫们骂骂咧咧的走了,车夫们哄笑着调侃道:“这就走了,再玩会啊。”   回到粪厂,于德顺气的把心爱的小茶壶都摔碎了,粪夫们更是义愤填膺,准备召集人手大干一场,但是于德顺却阻止了他们。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啊。”粪王摩挲着下巴沉吟道,忽然一拍桌子,“请闫大哥来,约他在茶楼碰面。”   闫大哥名叫闫志勇,是于德顺的结拜兄弟,北京武行里成名的人物,去年又拜了打遍京师无敌手于占魁为师,帮他操持武馆,要论拳脚上的工夫,闫志勇在北京城起码能排进前五十名去。   一听到要请闫大哥出马,粪夫们立刻兴奋起来,一个腿快的飞奔着去了,武馆距离粪厂不远,一刻钟后回报,闫大哥答应帮忙。   粪厂太臭,不是谈话的所在,于德顺在茶馆里约见了闫志勇,简单把事情叙述了一遍,闫志勇沉吟道:“你说的这个人,叫陈子锟?”   “对,就是这个名字,二十郎当岁的样子,个头挺高。”   闫志勇一抱拳:“还有事,回见吧您呢。”   于德顺赶紧拉住他:“闫大哥,这是怎么话说的?”   闫志勇道:“打败我师父的,就是陈子锟,不是我不帮你,是帮不了,对不住,先走了。”   他这就匆匆离去,丢下一个于德顺目瞪口呆,傻傻的坐了一会,茶水都凉了,老于家在京城干掏粪的行当,到他这一辈有六代人了,莫非就要坏在自己手里?   这姓陈的绝非是想霸占于记一两条粪道而已,他的背后肯定有人,不是李逢吉就是孙兴贵,这俩孙子惦记于记的粪道可有年头了,早年为了争夺粪道也闹出过人命,难道说消停了几十年,又要再起烽烟?   于德顺想了很多,思忖再三,他还是认为不能让祖宗的产业败在自己手里,既然于占魁都打不过陈子锟,那他只好请一位世外高人出马了。   事不宜迟,于德顺赶紧去果子铺买了二斤茯苓饼桂花糕,提着就去了龙须沟南面的某处大杂院,一进院子,大家伙都点头哈腰和他打招呼:“于爷,吃了么。”   于德顺很矜持的点点头,来到一扇门前,轻轻叩门。   “进来。”里面传出中气十足一声喊。   于德顺进了屋门,这是两间北房,收拾的干干净净,墙边放着刀枪剑戟等卖艺的家伙,墙上贴着关公像,饭桌上摆着吃剩下的面饼和大酱,一个面色蜡黄的中年汉子坐在炕上正缝补着衣服。   “夏师傅,歇着呢。”于德顺把糕点放到饭桌上,恭恭敬敬的站着。   “是于大爷啊,快请坐。”那中年汉子赶紧下炕招呼,搬椅子,倒茶,忙的不亦乐乎。   于德顺客气道:“夏师傅,咱是自家人,您可千万别客气,您要是客气,我下回不敢来了。”   两人客套了半天,终于进入正题,于德顺道:“不瞒您说,粪厂遇到难题了,有人要抢我们的粪道,此人武艺高强,非夏师傅出面不可。”   夏师傅笑道:“于大爷太看得起我了,我就是一走江湖卖野药的,哪有什么真功夫。”   于德顺道:“夏师傅,您的工夫我是见识过的,那一手本事没有几十年的道行下不来,您放心,我不白让您出面,三百块现大洋,赶明就送到您府上。”   夏师傅淡淡的说:“于大爷,承蒙您看得起,可我真没这个本事,对不住了。”   “咣当”一声,门开了,一个身材高挑的大姑娘从外面进来,张嘴就说:“爹,为什么不去,三百块大洋啊!”   “小青!”夏师傅严厉的斥责了一声,大姑娘一跺脚,扭头又出去了。   “于大爷,管教不严让您见笑了,这事儿我干不了,您另请高明吧。”夏师傅一抱拳,言下之意就是送客。   于德顺没办法,只好告辞出来,刚出了大杂院,就听见身后有人喊他:“三百块大洋可是当真的?”   一回头,原来是夏师傅的女儿,于德顺心里一亮,这事儿有门,于是道:“于某人吐口唾沫砸个坑,句句当真!”   夏小青道:“好,这三百块钱你明天送过来吧。”   于德顺喜道:“夏师傅愿意出马?”   “我替我爹出马。”夏小青一脸傲然。   于德顺迟疑道:“大姑娘……您……”   “怎么,不相信我的身手?实话告诉你,就连我爹都不是我的对手。”   “这个……好吧。”于德顺本来还有些担心,不过转念一想,夏大姑娘出马,那和夏师傅出马不是一样的道理么,闺女要是打赢了,自然皆大欢喜,要是打输了,当爹的还不得出头,行,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你的对头是哪个?”夏小青现在才想起来问。   “就是打败过京城无敌手于占魁的陈子锟。”于德顺答道,他满以为对方会露出惊诧或者胆怯的表情,哪知道夏小青只是淡淡一笑,摸出几枚金钱镖一扬手:“着!”   于德顺回头一看,背后的大柳树上,七枚边缘锋利的金钱镖入木三分,力道十足,更令人称奇的是,居然排成北斗七星的形状!   “大姑娘,高手啊!”于德顺激动起来,挑起两手大拇指赞道。   夏小青得意的一笑:“小意思,别忘了那三百大洋。”   于德顺号称粪王,眼力价自然不差,当即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总共有十几块大洋,全都捧到夏小青面前:“大姑娘,小小意思,买点头绳啥的。”   夏小青毫不客气的接了大洋揣进兜里,约好了时间,冲于德顺一抱拳,大步流星的回去了,兜里的银元叮当作响。   于德顺望着她的飒爽英姿,不禁赞道:“大鼓书里说的穆桂英,兴许就是样子啊。”   夏小青来到家门口,速度放慢下来,蹑手蹑脚的推开门,就听到一声怒喝:“你干什么去了!”   “爹,你都看见了?”夏小青看到父亲一脸怒容,顿时明白过来,满不在乎的一撇嘴:“不就是帮人出头打架么,多大事啊,再说那个陈子锟的本事我也见识过,就那么回事,我自有办法赢他。”   夏师傅气的直抖手:“说了多少次你就是不听,咱家的功夫不能外露,不然有灭顶之灾。”   “爹,我心里有数,不会惹麻烦的,再说咱家里连隔夜的粮都没有,您又病着,再不弄点钱,不等仇人来追杀,自己先饿死了。”夏小青瞪着两只圆圆的眼睛,毫不客气的顶撞道。   夏师傅气归气,但不得不承认女儿的话在理,一身的功夫不敢外露,只能靠在天桥耍把式卖万能胶谋生,最近自己又病了,哪有让女儿一个大姑娘抛头露面的道理,上次女儿夜里出去劫富济贫倒是弄了不少钱,可在自己的命令下,又把钱偷偷散给了龙须沟附近的贫民,家里依然还是揭不开锅。   “罢罢罢,你已经答应别人了,爹爹也不能让你为难,到时候爹爹给你压阵吧。”   夏小青高兴了,风风火火的跑了出去,夏师傅在后面喊:“干啥去。”   “买米去,米缸都空了。”一眨眼间,声音已经远去。   夏小青并没有去米铺,而是跑到陶然亭附近的一条胡同里,敲响了一户人家的大门,门房见是她来了,笑呵呵打声招呼:“夏大姐来了。”   “来了,老师在家么?”夏小青说着,直入后宅,进了垂花门就看到一个老头站在庭院中央的金鱼缸旁悠闲地撒着鱼食。   “杜老师,我来了,明天要跟人比武,你得教我两招厉害的。”夏小青道。   杜心武微笑道:“和谁比武?”   “就是那个陈子锟,老师,你不是一直想摸他的底细么,不如跟我一起去,帮我掠阵。”夏小青一副兴高采烈,跃跃欲试的表情。   ……   www.xiaoqixiao.com   热心铁杆帮建设的骁骑校官方论坛,正在招兵买马中,有兴趣者可以参与一下。   第四十八章 冤家聚头   夏小青在杜心武那里讨教新招数的时候,于德顺也没闲着,他寻思一个夏大姑娘撑不住场面,还得找几个厉害角色帮衬一下,思来想去,终于想到一个人,内城警署的巡官马老五。   干掏大粪这一行,免不了和官面上的人物打交道,于德顺和马老五就是这么认识的,谈不上交情有多深,逢年过节经常走动,好烟好酒伺候着而已,不到万不得已,于德顺还真不想求他,可如今还就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   马老五的爹是开车厂的,四个兄弟都混的不错,算得上地方一霸,黑的白的都能摆平,更重要的是,听说马家和陈子锟有些过节,有了这层原因,那就更应该请他出马了。   于德顺亲自拿了请帖,跑去警察署请马五爷赴宴,别看他平时是人五人六的粪王,可是到了警察署就得跟个孙子似的,见谁都点头哈腰的,等走廊里溜溜站了一个多小时,马老五才召见了他。   一进办公室,于德顺就摘了帽子鞠躬:“给五爷请安。”   马老五穿着警服坐在办公桌后面,没戴警帽,大油头上擦满发蜡,锃亮无比,桌上摆着三炮台香烟,自己叼了一支,并不点燃,悠悠问道:“这不是粪王么,有什么事找我?”   于德顺赶紧上前帮马老五点燃香烟,笑道:“也没啥大事,好长时间没和五爷一起聚聚了,想找个机会表表心意,今天晚上正阳楼,位子都订好了。”   马老五一听是正阳楼,脸色顿时好看了许多,那可是北京城最好的酒楼了,于德顺这小子平时吝啬的很,今天忽然出血请客,肯定是有求于自己。   “好,我晚上一定过去。”马老五欣然道,又把勤务兵喊进来说:“把晚上那几个局都给我推了。”   “谢谢五爷,您忙着,我就不打扰了。”于德顺又鞠了个躬,转身出去了,心里乐滋滋的,马巡官愿意帮忙,这事儿八成就赢定了。   于德顺回家换了出客的长袍马褂,认真用香胰子洗了把脸,把身上的大粪味去的干干净净,这才带着帐房和两个得力的兄弟,叫了洋车直奔正阳门饭庄,要了一个雅座包房,点了最贵的菜,最好的酒,又买了几盒三炮台香烟摆在桌子上,静候马五爷大驾。   到了六点钟,马五爷果然来了,不但来,还带了八个手下一起赴宴,这八个人都是他的心腹,号称八大金刚,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饭庄跑堂的见这么多巡警老爷来吃饭,自然也是仔细招呼着,不敢丝毫怠慢。   酒过三巡之后,于德顺就把陈子锟霸占自家粪道的事情说了出来,马老五义愤填膺,破口大骂陈子锟狼子野心,不讲江湖道义,拍了胸脯说这事儿自己管定了。   “多谢五爷仗义出手!”于德顺端起酒杯,先干为敬。   这顿酒喝的天昏地暗,结账的时候,于德顺也不免暗皱眉头,幸亏未雨绸缪,带了足够的钱出来,要不然还得回家取去,那多尴尬啊。   这还不算完,酒后自然是要来点小节目的,五爷的手下表示要去八大胡同耍耍,当即于德顺的脸就变色了,八大胡同可不比正阳楼饭庄,吃什么喝什么都是明码标价,那里就是个无底洞,别看自己顶着粪王的名头,其实手上真没几个钱,八大胡同更没去过。   马老五道:“八大胡同好久没去逛了,老于,一起去吧,我请。”   于德顺只好舍命陪君子,叫了几辆洋车送巡警老爷们去八大胡同,打发粪厂伙计回去睡觉,自己一个人陪着就够了。   八大胡同是北京烟花之地,遍布青楼妓院,马老五是常客了,熟门熟路找了一家进去,老鸨都是阅人无数的人精,九个巡警,一个小老板,谁掏钱再清楚不过了,那还不好烟好茶好烟土可劲的上,花朵一般的姑娘们任由巡警老爷随便挑。   于德顺暗暗叫苦,今天可要大出血了,他一狠心,索性放开了,自己也叫了一个姑娘陪着大家喝酒打牌,一桌四个人,三个巡警对一个粪王,他不输才叫怪,打了一夜牌下来,硬生生输了五百多块钱,输的白毛汗都下来了,再输下去就得当裤子了。   见赚的差不多了,马老五懒洋洋一推手中的牌道:“时候不早了,明天还有事,歇了吧。”   巡警们一人一个姑娘搂着睡觉去了,于德顺去柜上结账,陪酒陪打牌,一个姑娘是一块钱,陪夜是两块钱,一共十个姑娘,这就是三十块钱,另有烟酒茶钱和给老鸨龟公的小费,一共是四十块带点零头。   花销不算多,但粪王的心里在滴血,他的钱不是坑来的骗来的,是靠粪夫们一勺一勺刮来的,这么大手大脚的糟践钱,他还是头一遭。   不过话又说回来,为了保住粪道,花再多都值得!   回到家里已经十二点了,媳妇给他打了洗脚水,帮他捏着肩膀,轻声说:“晚上闫大哥来了,武馆的于师父听说这个事儿了,他老人家说一笔写不出两个于字,明天会派人过来帮忙。”   于德顺心中一喜,于占魁和陈子锟素有梁子,他老人家出马,胜算又多了几分,不过头疼的事也来了,武馆那帮人不比马老五好打发,几百块大洋又出去了。   正想着心事,媳妇说话了:“当家的,你调兵遣将的,把动静闹得那么大,怎么就不先去那边摸摸底,人家到底是不是要抢咱的生意,按说这拉洋车的和掏粪的,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啊。”   虽然承认媳妇说的有道理,于德顺还是嘴硬道:“妇道人家,你懂什么。”心里打定主意,明天到了地方先礼后兵,看看对方到底什么意思,实在谈不拢再动手。   ……   第二天一大早,夏家父女先到了,夏小青一身藕色练功服,腰带扎的紧紧地,脚上一双抓地虎小蛮靴,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利索劲,夏师傅倒是穿了件长袍,看起来不像个卖艺的,倒像个教书先生。   过了一会,武馆的人在闫志勇的带领下也来了,一个个精神抖擞,剃着光头,十三太保的精悍短打,腰里别着趁手的家伙,什么三节棍九节鞭之类的,两帮人在粪厂门口碰面,于德顺上前招呼,问于占魁于师父怎么没来。   闫志勇说于师父等会过去,让咱们先去,于德顺心里明白,于占魁牌大,和五爷一个级别的,要最后才出场,他便带着武馆的师兄弟们和夏家父女去附近的大茶馆,一人一碗烂肉面先吃着,吃饱喝足了,粪厂那边的精干伙计也预备好了,一共是三十多口子人,除了夏大姑娘之外,一水的棒小伙子。   在茶馆吃饭的时候,还出了点小岔子,武馆的一个兄弟调戏了夏大姑娘两句,当场就被她赏了两个脆的,要说这小娘们出手真够狠的,门牙都差点打掉,要不是于德顺苦劝,闫志勇弹压,还没出师就得先内讧。   一帮人浩浩荡荡冲紫光车厂来了,此时车厂的伙计们还正在洗漱吃饭,陈子锟厚道,把厢房腾出来给车夫们住宿,一早一晚还管饭,棒子面窝头,稀饭辣咸菜管够,这儿正吃着呢,一个伙计跑进来大呼小叫:“不好了,那帮掏粪的又来了,还带着家伙。”   陈子锟大怒:“昨天的账还没给他们算清楚呢,还敢上门找打,弟兄们,抄家伙!”   昨天那场架打得莫名其妙,王栋梁出门就让人揍了,然后两下里互殴了一场,到最后也不知道为啥打起来的,陈子锟一口气憋到今天,还没去粪厂找麻烦,倒被他们先找上门来了,岂能善罢甘休。   于德顺一帮人气势汹汹过来了,把紫光车厂的大门堵得严严实实,车夫们拿着木棍和他们针锋相对,不过力量对比悬殊,车厂总共才七辆车,双班倒才十四个车夫,还有一大半是不住车厂的,就算加上薛平顺、陈子锟,也不过十个人,处于一对三的劣势。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粪厂的伙计们是为了生计而战,武馆的师兄弟们是为了报师父被打败的一箭之仇而战,群情激奋之下,哪还顾得上讲什么道理,嗷嗷叫着就往前冲,于德顺拉都拉不住。   可是这帮急先锋们冲的快,败的也快,刚冲到门口就潮水一般退了下来,然后就看到陈子锟笑吟吟的从大门里出来,一手拎一把盒子炮,击锤杀气腾腾的大张着,黑洞洞的枪口瞄着众人。   “一大早的就带人过来,这是打算拆了紫光车厂啊?”陈子锟好整以暇的问道。   于德顺刚要说话,一个武馆徒弟嚷道:“有种你别掏枪,咱们拳脚上见个真章。”   陈子锟嗤之以鼻:“凭什么,你们拿着家伙打上门来,还要求我不能用枪,这是谁家的规矩?”   众人语塞,无言以对。   陈子锟更加嚣张,挥舞着两把盒子炮大马金刀的站在门口,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忽然破空之声激响,陈子锟就觉得手中一震,虎口都有些发麻,盒子炮差点脱手。   然后他就看到一个颀长苗条的大姑娘从人群后面走出,冲自己说道:“刚才我手偏一偏,你一对招子就瞎了。”   这位大姑娘,正是用万能胶把陈子锟粘在石凳子上,又一人力敌三名流氓的那位卖艺女子。   而打中盒子炮的是这位大姑娘发出的暗器,两枚边缘锋利无比的金钱镖,和在马家宅子里出现过的金钱镖一模一样。   第四十九章 南北大侠   人眼熟,镖更眼熟,再前后联想一下,陈子锟顿时明白眼前这位大姑娘就是在马家宅子里飞镖搭救自己的那个神秘飞贼,那一袋子大洋也是她送的,说来自己欠她老大一个人情,不过这个当口可不是论交情的时候。   “呵呵,大姑娘,要比划比划还是怎么着?”陈子锟把两把枪抛给薛平顺,卷起了袖子。   “哼哼,正有此意。”夏小青虎视眈眈,两人四目相接,脚下开始走位,互相寻找着破绽,周围一片鸦雀无声。   走了两圈,还没动手,有人不耐烦了,喊了一嗓子:“看对眼了,还打不打?”   说话的是闫志勇带来的师弟,本来他们就心里不平,觉得于德顺不讲究,既然劳动了齐天武馆的兄弟们,何必再请两个野路子过来,请了也就算了,还拽的二五八万,兄弟们和她开句玩笑,动手就打人,打人也就罢了,到了地方她居然还第一个出头露脸,完全不把齐天武馆的人放在眼里啊。   夏小青一扭头,厉声喝道:“叫什么叫,姑奶奶出手,都睁大招子学着点!”   话音刚落,整个人如同疾风般扑向陈子锟,两人顿时打作一团,就听一阵拳脚衣襟之声,动作快的令人目不暇接,从大门口直打到院子里,一帮人都跟着进来,沿着墙根站着,腾出一大块空地让两人交手过招。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陈子锟心中暗暗吃惊,这位大姑娘一身功夫当真漂亮,没有十年以上的苦练绝对出不来,不过女人就是女人,灵巧速度有余,力量还是不足。   夏小青也暗自惊叹,陈子锟的功夫果然了得,怪不得于占魁败在他的手下,要不是自己从小跟着爹爹练武,功底扎实,最近又拜了杜心武为师,得高人指点精进许多,要不然还真打不过这小子。   两人惺惺相惜,拳脚上的力度就减轻了不少,从招招致命变成了切磋武艺,一招一式点到为止,拳来脚往打得花团锦簇,眼花缭乱,在于德顺、薛平顺这些没练过武的人眼里,那真叫一个漂亮,但是在齐天武馆这些人眼里,那就不是一回事了。   都是练武的,谁的眼里也揉不得沙子,合着这大姑娘是吃里扒外,跑这儿假打来了,当时就有人看不下去,高喊一声:“小**,你吊汉子呢!”   这句话骂的有点狠了,夏小青当即停了手,狠狠盯着武馆这帮人,“哪个说的,站出来!”   一条大汉抱着膀子横眉冷目道:“爷爷说的,怎么着,你咬我啊。”   夏小青手一抬,“啪”的一声,大汉脸上就挨了一记狠的,满嘴的血啊,门牙都崩掉了半颗,幸亏这是一枚飞蝗石,要是换了金钱镖,怕是以后喝水都得从腮帮子漏出来了。   这还了得,都见了血了,齐天武馆一帮人张牙舞爪要扑上去,把个于德顺急的差点哭出来,这闹得什么事啊,正事没摆平,自己人先打起来了。   “闫大哥,您说句话啊。”他苦苦哀求闫志勇,可闫志勇心里也窝火,冷着脸子不理他。   正要开打,就听一声喝:“都给老子住手!”   大伙儿回头一看,是师父于占魁到了。   撑腰的来了,徒弟们自然偃旗息鼓,不过依然是剑拔弩张,杀气腾腾,腰里的九节鞭什么的都亮了出来。   于占魁扫视一圈,向于德顺微微点头示意,看到自己的爱徒嘴上流血,他心里就有了计较,淡淡问道:“谁打的?”   声音不大,但是充满霸气。   夏小青可不怕他,朗声道:“他嘴欠,本姑娘教训了一下而已。”   于占魁打量着夏小青,把她当成了陈子锟这边的人,勃然色变道:“敢打我齐天武馆的人,你真够胆子!”   “齐天武馆怎么了,嘴里不干净就要教训。”夏小青眼皮一翻,没好气的说道,显然不把于占魁放在眼里。   于占魁今天就是来报一箭之仇的,上次稀里糊涂被陈子锟打败,回去之后他琢磨了很久,认为败在轻敌上,输的憋屈,所以当闫志勇把粪王求助的事情告诉他之后,他当即决定出手相助。   几天没见,陈子锟这边就添了人手,看这姑娘的身手和胆色,应该和陈子锟是一对儿。   “好,你们两口子一起上吧。”于占魁说罢,一拧身子就冲着夏小青上去了,攻其必守,他这是有策略的,攻击老婆,当丈夫的自然心慌,心一慌阵脚就乱,阵脚一乱就得输,所以虽然扑向夏小青,其实防备的还是陈子锟那边。   可于占魁猜错了,夏小青根本不是陈子锟的媳妇,她也是来帮于德顺助拳的,于情于理,陈子锟都没有出手相助的道理,所以他纹丝未动,反而抱着膀子饶有兴趣的看起了热闹。   夏小青却慌了,虽然她练功多年,但是实战经验却不多,尤其是和高手过招的机会很少,于占魁久经沙场,气魄夺人,一个大鹏展翅跃过来,当时她就乱了阵脚。   于占魁直取夏小青,忽然自己阵营里跳出一人来,伸手就把于占魁的拳头攥住了,这人看起来面带病容,身板也不甚魁梧,穿的是普普通通的棉袍子,放到街上根本不显山露水,可就是这样一个人,硬是把齐天武馆的馆主,曾经打遍北京无敌手的于占魁给按住了。   “这人是谁!” 于占魁心中巨震,就算是陈子锟也不能一把攥住自己的拳头啊,此人武艺不浅啊。   “爹。”夏小青脆生生喊了一句。   “于馆主,小女无礼,我替她向您赔个不是,你大人有大量,别和她一个丫头片子一般见识。”夏师傅客客气气的说道,但依然攥着于占魁的拳头,女儿的爹的命根子,调皮归调皮,可也容不得外人教训。   于占魁脸上有些挂不住,被陈子锟打败也被罢了,现在又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汉子制住,还拿这种话挤兑自己,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他猛然发力,千钧之力排山倒海一般打过去,如同泥牛入海一般,夏师傅面色不改,风轻云淡。   邪行了!齐天武馆的徒弟们一个个眼睛瞪得溜圆,今天是来找陈子锟的晦气的,没想到半路杀出一个,不对,是两个程咬金来,于德顺这小子到底唱的哪一出,合着诚心和我们过不去还是咋滴?   两人较劲,谁也插不上手,慢慢的,于占魁头上升起一层雾气,夏师傅额头上也出现一层细密的汗珠,夏小青知道爹爹患病尚未痊愈,一颗心不由得悬了起来。   于占魁能感觉到,对方气力渐渐不支了,他不由得狞笑了一下,内劲源源不断的施加过去,今儿个必须把面子找回来,不把这汉子打死起码也得打残喽。   夏师傅撑不住了,无奈骑虎难下,忽然一人飘然而至,在两人手腕上轻弹一下,于占魁和夏师傅缠在一起的四只手顿时分开了。   “给老朽一个面子,别打了。”来的是一个干瘦的老头,貌不惊人,口气不小。   于占魁心中暗惊,怎么高手一个接一个出啊,当年自己打遍北京城的时候,这些人怎么都不露面。   “你丫挺的谁啊!”一个武馆弟子不知好歹的喝道。   老头刚要说话,外面一阵嘈杂,马老五带着一队巡警及时杀到了,老马家和陈子锟的仇可深着呢,一直想找个机会雪恨,可巧遇上粪王这档子事儿,正好用来办紫光车厂,直接治他们一个聚众斗殴的罪名,把车夫全拘了,让你喝西北风去,功夫好有蛋用!   巡警们耀武扬威,拿警棍指着现场所有人,嘴里吆喝着:“都站好,别乱动。”   马巡官一身制服笔挺,腰里挂着盒子炮,神气活现来到现场,左右看了看,厉声喝道:“聚众械斗,成何体统,全给我带走!”   于占魁不吱声,他知道马老五不是冲自己来的,就算把武馆弟子抓了去也是做个样子,前脚抓后脚就放,不过紫光车厂这些伙计就没这么幸运了,肯定要拘押个十天半月的,最后弄到车厂倒闭,马家才能小出一口恶气。   巡警们正要抓人,那个干瘦老头说话了:“这位巡官,我们在这儿以武会友,你凭什么抓人,难道吴炳湘就是这么教你们做事的?”   马老五一愣,这谁啊,张口就提警察总监的名字,不简单啊。   “您是哪位?”马老五说话小心翼翼的,北京城藏龙卧虎,指不定就碰上个惹不起的主儿。   “我叫杜心武。”老头说。   全场人都变了脸色,杜心武,南北大侠!   马老五脸色变得最快,立刻笑语盈盈,春风拂面:“杜大侠,卑职不知道是您老人家驾到,对不住,您包涵,打扰,打扰,弟兄们,撤!”   巡警们呼啦一下全走了,马巡官点头哈腰倒退着出去,要知道杜心武可不是一般练武的人,他不但武功高强,还是革命先驱,当过孙中山、宋教仁的保镖,在南京临时政府、北洋政府都担任过职务,如今虽然已经退出政坛,但威名远在,就算是警察总监吴炳湘到了,也得客客气气喊一声杜先生。   于占魁也恍然大悟,怪不得这么厉害,原来是杜心武到了,他虽然嚣张跋扈,但也不是目空一切之人,知道自己不管是江湖辈分还是武功,都比南北大侠差了一大截,既然对方连杜心武都请来了,这场架也没啥好打的了。   “杜大侠,久仰了,改日再来拜会,告辞。”于占魁一拱手,带着齐天武馆的人也撤了。   院子里只剩下紫光车厂的车夫们和粪厂的伙计们,以及杜心武和夏家父女,一帮人大眼瞪小眼,最后陈子锟问道:“粪王,还打不打?”   打个毛啊,夏家父女临阵倒戈,又来了个杜心武,把于占魁和马巡官都给吓走了,于德顺是有苦说不出,哭丧着脸说:“各位爷们,叨扰了,回见。”   一帮粪夫灰溜溜的走了。   一场风波结束,车夫们也各自拉着洋车干活去了,院子里恢复了平静。   陈子锟拱手道:“咱们是不大不相识,都进来坐吧,杜大侠,上次您来拜会,我还没来得及回拜,真是对不住了。”   杜心武笑道:“无妨,咱们是老朋友了。”   “老朋友?”陈子锟纳闷了。   “十年前你我有过一面之缘。”杜心武道。   第五十章 你掏与不掏,粪就在那里   杜心武此言一出,陈子锟就觉得呼吸急促了起来,终于有一个知道自己身世的人出现了,他赶紧道:“怠慢各位了,咱们屋里说话,杜大侠,请,还有这位大叔和这位……女侠,请。”   一声女侠把夏小青喊得半边骨头都酥了,浑身上下轻飘飘的,刚要迈步,夏师傅说话了:“今日之事多有冒犯,我们就不打扰了,告辞。”   说完一拱手就要走,见女儿赖着不挪窝,夏师傅沉下脸道:“小青!”   父命难违,夏小青只好撅起了嘴,求助的目光看向杜心武。   薛平顺虽然不是武行中人,但好歹是紫光车厂的掌柜,人情世故比陈子锟练达多了,他打圆场道:“不打不相识,都是自家人,客气啥,大老远的来了,进来喝杯茶的交情都没有么。”   杜心武也笑道:“请留步,正好我有件事和夏师傅说,不如借小陈的地方谈了。”   南北大侠发话了,夏师傅不好拒绝,只好点头答应:“请。”   几个人往正房里走,陈子锟故意落在后面,悄悄问道:“你叫夏小青啊?”   “怎么,你有意见?”夏小青一瞪他。   “没有没有,这名字怪好听的。”陈子锟嬉皮笑脸的说。   到了屋里,分宾主落座,王大妈端上茶水,一番寒暄之后,杜心武先对夏师傅说:“老夏,我想收你女儿为徒,你意下如何?”   夏师傅当场就呆了,愣了片刻之后摇头道:“谢谢杜大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   “爹!”夏小青急的直跺脚。   莫说她了,别人也都跟着着急,杜心武是什么人啊,海内闻名的南北大侠,一等一的国术高手,又是革命先驱,据说他老人家可不轻易收徒弟,一般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夏师傅竟然一口拒绝了,他要是个不懂武术的乡村匹夫也就罢了,可他分明也是个高手,如此这般,大家就看不明白了。   被拒绝了,杜心武倒也不生气,淡淡一笑揭过此事,对陈子锟道:“十年前我见过你,那时候你还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子,被大人带着去找我拜师,你还有印象么?”   陈子锟摇头道:“不瞒杜大侠说,我脑子受过伤,以前的事情记不起来了,我还想请杜大侠仔细说说,当时我是被谁领去的,是我的父母么?地点又是在何处?”   杜心武道:“原来如此,事情是这样的,光复会的陶成章带着几个人到我日本东京的寓所拜访,同行的有一个男孩,眉眼和你相似,名字不晓得,想必就是你了,当时陶成章请我教授你武功,我因为另有要事情就婉拒了。”   “然后呢?”陈子锟一脸的迫切。   杜心武一摊手:“没有然后了。”   “那……陶成章现在哪里?”陈子锟继续追问。   “七年前,在上海遇刺身亡了。”   一阵沉默。   良久,陈子锟终于说道:“杜大侠,十年前你没有收我为徒,大概不是因为另有要事吧。”   杜心武笑道:“不错,那只是一个托辞,当时光复会和我们同盟会关系不睦,再加上我当时觉得你根基不是很好,就没收你为徒,不过现在看来,是我看走眼了,你确实是个练武的好苗子。”   陈子锟道:“谢谢杜大侠夸赞,我是野路子出身,瞎练的。”   杜心武道:“你也不是瞎练的,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陶成章他们带你寻遍天下名师,你的功夫里汇集了少林童子功、宝芝林黄家的腿法,还有精武门的迷踪拳,或许你还有其他功夫在身,这些不同门派的武功被你融会贯通,随心而发,近十年来,我一直在留意学武的苗子,呵呵,终于被我发现了两个。”   陈子锟和夏小青对视了一眼,表情怪异,合着杜大侠收徒弟收上瘾了啊,刚被拒绝了一个,又要收第二个。   “杜大侠,我想请问,您收徒的目的是什么?”陈子锟问道。   “你问的很好,我收徒弟,是为了发扬国术,发扬国术,是为了振兴中华,使我国民强身健体,体魄强了,国家也就强了。”杜心武说的慷慨激昂,陈子锟却并未响应,只是摇头:“我不愿拜您为师。”   这回更是所有人都大跌眼镜,就连夏师傅都觉得有些出乎意料,仔细端详了陈子锟两眼,这小子真是看不透啊。   陈子锟从后腰上拽出两把沉甸甸的盒子炮拍在桌子上说:“如果杜大侠是抱着这个目的收徒的话,恕难从命,因为我们理念不同,现在不是冷兵器时代了,而是二十世纪,机关枪巡洋舰的时代,武功再好,也挡不住这个,国术只能强壮身体,不能充实头脑,强国最终还是要靠教育,靠科技。”   杜心武完全没有料到对方能说出这么一番大道理来,但他又不得不为之叹服,思索一阵后,他起身呵呵笑道:“虽然有失偏颇,但也颇有见地,这样的年轻人不多见了,好吧,我也不强求收你为徒,这是我的地址,有空来咱们爷俩切磋两下,你看如何?”   陈子锟抱拳鞠躬:“敢不从命。”   杜心武起身告辞,薛平顺和陈子锟挽留不下,送他出门,夏师傅父女俩也趁机告辞,陈子锟道:“夏大叔,你们家的万能胶挺好使的,还有么,我想买几百瓶修补车胎用。”   夏师傅狐疑的看了看女儿,夏小青低头不语,当爹的明白是女儿背着自己上街卖过万能胶,便道:“实在惭愧,这东西是家里祖传秘方,用一种虫胶熬制而成,数量有限,怕是不够您用的。”   话说的客气,其实心里却在暗骂,自家独门配置的万能胶那是用来粘高档瓷器玉器的,你小子买来修补车胎,当真是暴殄天物啊。   “这样啊,那就可惜了。”陈子锟一脸的惋惜,夏小青却暗暗啐了一口:“呸,想和本姑娘套近乎,也不找点靠谱的理由。”   夏家父女俩也告辞走了,紫光车厂恢复了平静,薛平顺道:“大锟子,真没看出来你懂得那么多,有空多教教宝庆他们几个,咱中国就缺你这样明理的人啊。”   陈子锟道:“其实我啥也不懂,这些话都是在北大听他们说的,我鹦鹉学舌而已。”   薛平顺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换了话题道:“今天这个事儿,我寻思着有点不对劲啊,我们两家往日无怨近日的仇也不深,粪厂的人犯不上动这么大阵仗来,这其中或许有什么误会。”   陈子锟道:“可能他们觉得我要抢掏粪的买卖吧,所以才大动干戈,除此之外我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   “这就是了,惊动了齐天武馆,还有警察署的人,看来粪厂花了大力气,这个误会要是再闹下去,咱们俩家都没有好,这样吧,我托熟人递话过去,问问那边到底什么意思。”   “行,薛大叔,就按您的意思办。”   ……   紫光车厂这边在反思,粪厂里同样也在反思,于德顺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想了一遍,觉得自己这件事做的太莽撞了,没有沟通就大动干戈,打上门去,结果一败涂地,花了钱,丢了人,一点好处没落下。   正打算托个朋友过去打探一下对方的意图,马老五马巡官登门了,一身的警服,身后跟着两个勤务兵,进门把帽子甩在桌子上,骂骂咧咧道:“姓陈这小子还真是通了天了,我就不信斗不过他,老于,我有一个办法,绝对能搞死他。”   于德顺赔着笑脸说道:“冤家宜解不宜结,五爷,我寻思着……”   话没说完就被打断:“老于啊,不是我说你,粪王就要拿出粪王的霸气来,丫挺的不是想抢你的粪道么,让他抢,把那一条街的生意都让给他,看他怎么收场。”   马老五的意思,于德顺很清楚,掏粪看起来简单,其实是个一条龙产业,掏粪,运输,晾晒,出售,各个环节紧密相扣,只霸占粪道,而没有自己的粪夫,粪厂,以及销售肥料的渠道和下家,那粪道就是个累赘,几天下来积攒千斤粪便,难道往家里堆不成。   其实马老五还有一层意思没说,那就是借着住户的不满来打压陈子锟,你丫不是请杜心武来助阵么,杜心武再厉害,也抗不住万人唾骂,一条街半个月不掏粪,谁也受不了,到时候几百上千口人涌到紫光车厂去骂,谁能受得了。   于德顺考虑了一会,说:“这主意好是好,我就怕老李和老孙那边拆台。”   马老五拍了胸脯说:“包在我身上,谁要敢帮姓陈的出货,我和他没完,街坊上的人要是问起来,你们就说是紫光车厂的人不让你们去掏粪了,闹大之后报官处置,少不了拘他几个人。”   有了这句话,于德顺才放下心来,既然马巡官愿意帮忙,自己不妨一试,反正掏粪的活儿不比其他,你掏与不掏,粪都在那儿,既不能长腿跑了,又不会变成别的东西,所以他根本不着急。   “成,那就按马巡官的意思办,真谢谢您了。”于德顺一脸的感激,其实他心里有数,马老五不过是想借着这件事报私仇而已,根本不是为自己着想。   “呵呵,应该的,咱哥俩谁跟谁啊,你忙着,我回去了。”马巡官嘴上说的漂亮,却没有挪窝的意思,于德顺顿时明白过来,这是要钱呢,昨天妓院赌桌上输掉的五百块钱还没给人家呢。   “五爷,最近手头不宽裕,您容我几天,一准给您送府上去。”于德顺点头哈腰道,他也不傻,事情没办成,哪有钱哗哗往外花的道理。   马老五也不和他计较,打个哈哈,起身走了。   傍晚时分,一个相熟的街坊来找于德顺,婉转的告诉他,紫光车厂并没有抢生意的意思,一切都是误会。   于德顺冷冷的说:“没有这个意思,那打我的人,砸我的粪车,是什么意思,送客。”   街坊摇头叹气的走了,于德顺的媳妇出来说:“当家的,好不容易有个和解的机会,你咋一点余地都不留。”   于德顺说:“妇道人家,你懂什么,我要是不找回这个面子,以后哪还有威信。”   第五十一章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街坊回到紫光车厂,把事情一说,陈子锟当场就怒了:“这个于德顺,给脸不要脸!”   薛平顺却发起愁来:“软的硬的咱都不怕,就怕他撂粪勺不干啊,半个月下来,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街坊也说:“是啊,街头的公茅房这些天没人打扫,粪便堆积如山,茅房里都没有下脚的地方了。”   陈子锟道:“不过就是一点小误会而已,本来我也不想闹大,姓于的不想罢手,我只好奉陪,也请街坊父老做个见证,这事儿可不赖我。”   那街坊有五十来岁了,也是个明事理的人,对粪阀的作派早有不满,听陈子锟这样一说,便道:“那是自然,不过没人掏粪终究不是事儿,老薛,不如我们街坊联名上书巡警署,让他们派员出面管一管。”   薛平顺叹口气道:“我干了十几年巡警,这事儿还不清楚么,根本就没人愿意管这一摊子事,再说于德顺和马巡官有来往,联名上书啥的根本没用。”   街坊也跟着叹气摇头:“真是世风日下啊,光绪年间,这些掏粪的知道饮水思源,不但不收月钱,逢年过节还拿来家乡的土特产馈赠乡里,现在民国了,却越变越差,收了月钱还不干活,隔三差五就讨酒钱,下雪下雨刮风就歇工,街坊住户稍有不满,要么故意搞得你家里粪水四溢,要么怠工不干,这哪是掏粪的啊,分明是一帮爷爷。”   听了这话,陈子锟不禁义愤填膺,一拍桌子道:“反了他们了,不好好干活,以后就干脆别干了,不就是掏大粪么,还以为能拿我一把,做梦。”   薛平顺一惊:“大锟子,你不是要改行吧?”   陈子锟笑道:“隔行如隔山,我当然不是要改行,只不过我有办法治他而已。”   送走了街坊,薛平顺又问他:“到底有什么好办法?”   陈子锟神秘的一笑,说:“叫王栋梁来。”   王栋梁是京郊长辛店的农民,家里没啥人了,光棍汉一个,晚上就住在紫光车厂,他为人老实巴交,勤快肯干,没事的时候就扫地擦车,薛平顺看他憨厚朴实,一些零碎采买活儿都交给他干,他除了拉车之外,还是车厂的碎催。   听说大老板召唤,王栋梁赶紧屁颠屁颠的来了,陈子锟招呼他坐下,聊了一些家常,了解了长辛店农民的生活状态,王栋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把乡下无地农民的苦楚都详细的描述出来。   “栋梁,如果我想招几个人来掏粪,管吃管住但是不发钱,掏出来的粪让他们自己卖,你觉得行么?”陈子锟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王栋梁考虑再三,才说:“我觉得靠谱,穷苦人能在城里找和不靠天吃饭的营生,那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好事。”   陈子锟一拍大腿:“就这么定了,你回乡下去招人,不用多,五六个就行,奸懒谗滑的不要,要忠厚老实、身体健康的。”   “啥时候办?”   “现在就去。”   打发王栋梁回长辛店招兵买马,陈子锟又让薛平顺去定做掏粪的工具,长柄粪勺,扫帚,荆条编的粪筐,这些都是杂货摊子上常见的东西,价格便宜的很,不过陈子锟觉得这种粪筐没有盖子,运输途中很容易撒漏污染街道,决定改装一下,请木匠打造盖子,再弄几块雨布垫着,这样粪水就不会溢出了。   拉粪的大车他也安排好了,雇了两辆骡车,木板箍着铁皮的车厢,上面有盖子插销,即使翻车了都可以保证不会撒漏。   过了一天,王栋梁带着十二个汉子从乡下回来了,院子里呼啦啦站了十几个皮肤黝黑,面目朴实的庄稼汉,眼巴巴的看着陈子锟和薛平顺。   王栋梁不好意思的说:“我一说招工,他们就都来了,老板,你看着挑吧,不好的就打发回去。”   陈子锟道:“既然来了还回去干啥,让伙房开火,炖猪头肉,给兄弟们接风!”   一个小时后,庄稼汉们就都拘谨的坐在饭桌旁了,桌上摆着白面馒头、油光光的猪头肉,在乡下一年到头也吃不上这么好的饭啊,大伙儿馋虫都快从喉咙里钻出来了,可是老板不发话,就都端着架子,吞着口水等待着。   “兄弟们,我也是种地的出身,啥也不说了,吃好喝好!”陈子锟一声令下,十二个汉子风卷残云一般吃了起来,满屋子都是咂嘴的声音,不知道的从门口过,兴许会以为里面养了一群猪。   陈子锟把王栋梁叫过来说:“吃完饭带他们去估衣铺,一人弄一身衣服穿,不用多新,但是要干净,颜色要统一,然后带去华清池洗澡,听明白么。”   “老板,您真是好人啊。”王栋梁感动的眼泪哗哗的。   陈子锟微笑着拍拍王栋梁的肩膀:“跟我干,好日子长着呢。”   新来的伙计们吃饱喝足,换了新衣服洗了澡,回到紫光车厂的时候已经天擦黑了,薛平顺招呼他们住下,却不安排活儿,搞得大家伙心里都有些不安。   到了第二天,依然好吃好喝伺候着这帮人,大家就更心焦了,都去问王栋梁:“老板啥意思啊,天天白吃白喝,俺们心里过意不去啊。”   王栋梁跑去问陈子锟,陈子锟却只是一笑:“没事,先歇着。”   几天时间过去了,各方面都很能沉得住气,可是石驸马大街一带的住户们可撑不住了,街头巷尾的公茅房里都堆满了,别说蹲下方便了,就连门都进不去,没办法只好就地解决,几天下来,胡同里就臭气熏天,不成个样子,大户人家也好不到哪里去,茅房里沟满壁平,幸亏现在还不到夏天,如若不然,蚊蝇滋生更是可怖。   住户们熬不下去,委托街坊中德高望重之人,一方面去市政公署反映情况,一方面凑了些钱来于记粪厂,苦苦哀求于德顺开工。   于德顺得瑟了,坐在藤椅上,捧着新买的紫砂壶滋溜滋溜的喝茶,两眼望天,摇头叹气道:“不是我不愿意开工,实在是有难言之隐啊,有人连南北大侠都请来了,非要霸占我的粪道,我没办法,只好让贤。”   街坊们平日里受粪阀的窝囊气已经不少了,此时看到于德顺这副嘴脸更加恼怒,不过想到满大街的粪水横流,只能忍气吞声,强作笑颜:“于爷,您说笑呢,我们都问过了,车厂那帮小伙子,真没想抢您的生意,都是误会。”   “误会也不行。”于德顺重重把茶壶王桌上一放,旋即又想到马巡官的叮嘱,装模作样道:“又脏又累我图个啥,不就是混碗饭吃么,老少爷们这么看得起我,我再矫情也不合适,这样吧,你们要是觉得看不过眼了,不妨去警察署告姓陈的,只要是他进去了,我立马派人开工。”   街坊们面面相觑,都觉得为难,这是什么事啊,人家车厂开的好好的,不扰民不滋事,我们去告他,没这个道理啊。   话说不通,街坊们只好回来,另一路去市政公署的人也回来了,说顺天府没有章程管掏粪这种小事,还是请街坊里正自行解决为宜。   石驸马大街位于宣武门内,住户都是老北京,虽然以平头百姓居多,但也不乏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几天下来,街上屎尿横流,身为贤达士绅,焉有不管之理,可是区区一个掏粪的,你还真没招对付他,人家就是不愿意干,你还能把他关进监狱不成,法律上也没有这一条啊。   没办法,只好去找紫光车厂,好言好语相劝,希望说和两家。   薛平顺出面对这些人说:“因为我们的缘故,给街坊邻居们添了麻烦,是我们的不对,我给大家伙鞠躬赔礼,我们紫光车厂个顶个都是爷们,绝不连累大家,此事绝对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他话说的诚恳,比起于德顺来简直天壤之别,街坊们心里都跟明镜似的,这事儿怨不得人家,只好唉声叹气的去了。   ……   看看火候差不多了,于德顺得意洋洋,对他媳妇说:“看见没有,对这帮人就得这么治。”   媳妇却说:“当家的,小心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于德顺道:“有五爷撑腰,我怕个球,五爷都安排好了,你就等着瞧好吧。”   正当石驸马大街附近的住户们一筹莫展之际,一队面目崭新的掏粪工出现在大家的视野中,和以往的粪夫截然不同的是,他们穿的都是统一的黑布棉袍,胸前缀了块蓝布,上绣俩字“保洁”,头上戴毡帽,脸上捂棉纱口罩,统一的粪勺和粪篓子,令人耳目一新。   这些掏粪工干活特别卖力,不怕脏不怕累,一拨人专掏胡同里的官茅房,一拨人去住户家里掏粪,以往粪夫干活,吃拿卡要,稍有不顺他们的意,就故意洒落粪尿,把人家里弄得污秽不堪,可这帮新来的不光手脚麻利,掏完了粪坑撒石灰,喷洒药水,据说是外国人诊所里用的消毒药水,能杀灭病菌呢。   最稀奇的是,他们居然不收钱。   不收钱啊不收钱!所有街坊都傻了,一打听,原来这伙人是紫光车厂雇来的。大伙儿这才明白过来,一个个挑起大拇指:“仗义!讲究!厚道!”   不到一上午的光景,被于德顺抛弃的这几条粪道就被打扫的一干二净,等粪厂的人听说消息赶过来的时候,胡同所有官茅房都掏空了,连带街头巷尾的边角旮旯也打扫的一干二净,到处散发着消毒水的味道。   这回轮到于德顺傻眼了。   第五十二章 前国务总理   陈子锟这一手太歹毒了,他从长辛店找来这十二个汉子,都是憨厚朴实的庄稼人,天天拿白面馒头猪头肉好吃好喝伺候着,吃饱喝足还给新衣服穿,带着逛北京城,三天下来,汉子们都感动的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他。   要说这掏粪,其实真没啥技术性可言,不过是北京城的爷们嫌埋汰,才让一些河北、山东籍的逃荒难民把粪业给垄断了,而长辛店这十二个好汉,都是正经庄户人出身,和粪便肥料打交道惯了的,城里人觉得脏,在他们眼中,那却是上好的农家肥。   大锟子一声令下,王栋梁就带着十二个兄弟挎着粪篓子,拎着粪勺,精神百倍的奔赴战场,三天的养精蓄锐,汉子们早憋着一股狠劲了,见着大粪跟见着宝贝似的,嗷嗷的扑上去可劲的搂,生怕漏掉一星半点。   他们这股热情的工作态度,让石驸马大街的住户们感动的眼泪汪汪的,群众们奔走相告,光绪爷年间的掏粪队伍又回来了。   有些年长的老爷子,老太太,从家里拿了茶壶茶碗出来,招呼粪夫们喝茶休息,汉子们只是憨厚的摇摇头:“不渴,不累。”然后接着猛掏,大爷大妈们啧啧称赞,拿出铜子儿来犒赏,汉子们勃然色变:“爷们,您这是骂我呢!”坚决不要。   人比人,气死人,有这批活雷锋一样的掏粪工,就显出于德顺他们简直不是人了,耍滑偷懒,吃拿卡要,尽干恶心人的事儿,说到他们,老少爷们都是破口大骂,恨不得今后再也不和这帮人打交道。   就是这个当口上,于德顺带着人匆匆赶来,他最大的仰仗就是垄断了粪便的运输和销售渠道,其实这个所谓的垄断极其脆弱,只要肯下工夫,瞬间就能打破,陈子锟就是这样做的,并且做的很成功。   不光于德顺傻眼了,于记粪厂的伙计们全都跟着傻眼,不得不承认,人家的活儿干的漂亮,地道,让人无话可说。   于德顺心里这个懊悔啊,早知道就不卖味了,街坊们来求自己的时候就坡下驴多好,搞到现在这个局面,粪道是彻底丢了,都没地方说理。   他不甘心失败,要知道宣武门内人口密集,产量很高,这附近几条胡同,一年下来可赚不少钱呢,人一慌心就乱,更何况于德顺本来就是个二流子恶霸,论胆识,论手段,都不入流,眼见白花花的大洋就要付之东流,他立马急了,带着手下蹭蹭蹭上前挡住了粪车的去路,二话不说从路边抓了一块砖头照自己脑袋“啪” 的一声就砸下去,当场血流满面,人就躺在车轮下了。   合着这是耍无赖了,长辛店的质朴农民哪见过这个,顿时慌了手脚,于记的粪夫们得理不饶人,高声喝骂,他们本来也是本份农民,在城里掏了几年粪,渐渐沾染上好逸恶劳的二流子习性,掏粪不行,伶牙俐齿耍青皮无赖倒是一个比一个强。   再朴实的农民也不是泥捏的,一来二去两边就动起了手,都是没练过武的粗笨苦力,胡乱扭打在一处,热闹是热闹了,一点可看性都没有。   这回巡警们来的倒挺及时,一声凄厉的警笛,几十个巡警从天而降,把所有人都拘起来押往警署。   尘埃落定,现场只剩下两辆粪车和一地的粪勺,拉车的骡子打着响鼻,安静的站着。   在城里拉过洋车的王栋梁相对机灵点,见到巡警出现溜进了一旁的小胡同,等巡警们走了才逃回紫光车厂,向陈子锟报告:“老板,大事不好了,兄弟们都被巡警抓去了。”   陈子锟正坐在太师椅上看《中国文学史》,风轻云淡,处变不惊,放下书本说:“急什么,天又没塌下来。”   薛平顺道:“这帮巡警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这是拉偏架呢,唉,官字两个口,这回咱们算是落到圈套里去了。”   陈子锟笑道:“薛大叔,您怎么也跟着急,咱们不用急,有人比咱们还急。”   ……   果不其然,石驸马大街一带的街坊们急眼了,都是活了半辈子的人,谁还看不懂其中的猫腻啊,肯定是于德顺和警察署狼狈为奸,合伙坑人。   他们对付不了于德顺,那是不想放下身架和掏粪的一般见识,但是警察署可就不一样了,他们有的是招,一群街坊呼啦啦全涌到石驸马大街西头的一所大宅子前,这里可不一般,当年是前清的克勤郡王府,现在是前国务总理熊希龄的府邸。   这场风波中,熊府也是深受其害,府里三个茅房堆得满谷满坑,刚才来了几个勤快的粪夫给打扫的干干净净,临走还撒了石灰喷了消毒水,给小费也不要,甚至连口水都不喝,这会儿,管家正给熊希龄熊老先生汇报呢。   听到门房报告说一群街坊来拜,熊老先生不敢怠慢,亲自接见,能登门拜访的也都是公务员、教师、医生之类的社会贤达,宾主双方落座寒暄,然后就提到了最近的卫生问题,希望熊老能出来主持公道。   熊希龄听了,思忖片刻道:“来人啊,拿我的帖子去警察署,让他们署长来给我汇报,到底怎么办的案子。”   又对街坊们说:“诸位放心,关于北京市政卫生问题,我早有考量,粪阀垄断行业,污秽淋漓过市,以及怠工敲诈等弊端,严重影响民生,改革已迫在眉睫,这次定然给大家,给北京市民一个交代。”   众人这才散了。   送走了街坊,熊希龄又对管家说:“今天来的这波粪夫干的不错,他们的东家是谁。”   管家道:“听说是附近一家车厂的老板,年轻有为,白手起家,今年还不到二十岁。”   熊希龄颇感兴趣:“哦,我倒想会会他。”   ……   紫光车厂,大门敞开着,薛平顺坐在门内抽着烟袋,王大妈坐在对面阳光下缝补着衣服,忽见外面进来一人,衣着得体,举止大方,客客气气问道:“请问是陈子锟陈老板府上么?”   “您是?”薛平顺起身问道。   “我是熊公馆的管家熊贵,我们老爷想请陈老板过府一叙。”来人掏出一张帖子递过来,薛平顺接过一看,差点没坐地上。   堂堂前国务总理熊希龄老先生竟然递帖子来请大锟子!   “在在在,快请进。”薛平顺忙不迭的招呼着。   熊管家笑笑:“我就不进去了,您代为转交即可。”   “成。”薛平顺客客气气送走了熊管家,飞也似的跑进了正房,手举着帖子喊道:“大锟子,你猜谁来请你了。”   陈子锟笑道:“我猜应该是咱们的邻居,克勤郡王府的熊希龄老先生。”   薛平顺大惊:“大锟子,你未卜先知啊。”   “呵呵,石驸马大街左近胡同的住家里,唯有熊老最有威望,再加上薛大叔您如此激动,我要是再猜不出就是傻子了。”   “也是啊,大锟子你真是料事如神,熊老出面,这事儿肯定圆满,那啥,你别坐着了,赶紧换衣服过去吧,熊总理在府上侯着你呢。”   薛平顺一通猛催,陈子锟却四平八稳:“急啥啊,又不是我求着见他。”   话虽这样说,也还是换了出客的衣服,来到熊宅,到底是以前的王府,五开间的大门脸,那叫一个气派,相府门前七品官,连门房都趾高气扬的,不拿正眼瞧人。   陈子锟大步上前,递上名帖,顺手赏了一块大洋,门房笑的脸像菊花,飞也似的进去通报,不大工夫出来了,“陈老板您里边请。”领着陈子锟进了门。   侯门深似海这句话一点也不假,熊府只是个前清郡王府,就大的让人眼花缭乱了,门房带着陈子锟进了好几道门,转了好几个弯,才来到熊老爷会客的小客厅。   刚进院子,迎面看到一个高阶警官走过来,正是和陈子锟在马宅打过交道的李定邦警正,警正是警衔,他的职务是内城警察署的署长,今天手下逮了一帮寻衅滋事打架斗殴的粪夫,本来只是一桩不起眼的小事,没成想惊动了熊老,把李定邦叫来好一顿呵斥。   李定邦这个气啊,熊希龄虽然已经卸任,好歹也是当过一任国务总理的,论身份论地位,都比自己这个警察署长高多了,所以他只能乖乖低头挨训,心里打定主意,回去加倍骂马老五一顿,都是这小子,办事不长眼,为了个粪头儿得罪了熊老爷。   没想到在熊府遇到了老对头陈子锟,李定邦顿时想到这事儿肯定和姓陈的脱不开干系,心里更加愤恨,表面上却客客气气,还打了声招呼:“陈老板,您也来了,我还有事,咱们回见。”   陈子锟也客气道:“李警正,有日子没见了,咱哥俩得空好好喝一杯。”   两人假惺惺的互相打过招呼,陈子锟进了小客厅,熊希龄五十岁上下,一身长袍大褂,头发花白,笑容可掬,毫无架子,招呼陈子锟坐下,让佣人上茶,寒暄之后说道:“有件事我很纳闷,不知道小陈老板可否解惑答疑。”   “请讲?”   “你一个开车厂的,为何会介入京城粪业?”   陈子锟笑了,侃侃而谈道:“我并不打算介入粪业,只是做了自己分内的事情罢了。”   “哦?此话怎讲。”   “古人云,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如果我辈民国青年,连自己家里,胡同里的卫生都不能解决,连区区一群粗蠢粪夫都奈何不得,又怎么能奋发图强,扬我五千年之中华国威于世界呢。”   “说得好!”熊希龄击掌赞道,他本来以为对方只是个有点生意经和正义感的年轻商人而已,没想到居然是一个颇有思想的知识青年,顿时让他大有捡到宝的感觉。   “小伙子,你师从何人?”熊希龄问道。   “晚生国文师从刘师培先生,英文师从辜鸿铭先生。”陈子锟从容答道。   熊希龄肃然起敬:“原来是这二位国学大师的弟子。”   第五十三章 谭嗣同转世?   陈子锟心里这个美啊,这俩老师真没白认,不管是洋人还是名流,听到二位教授的大名立刻改变态度,看来以后还得好好巴结两位老师才是。   既然对方是名师高足,熊希龄自然不能象对待人力车厂老板那样随意了,一番谈论之后,他发现陈子锟谈吐不俗,不过隐隐有些草莽之气,而且此前并未听说他是北大学生,于是便问起个中缘由。   陈子锟坦诚相告,说自己不过是一介人力车夫,只因机缘巧合才拜两位教授为师,熊希龄听了不禁更加欣赏这个年轻人了。   “子锟啊,依你之见,粪业应该如何改革才是?”熊希龄道。   “很简单,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要整顿改革,就要制定规则,让法规来保护住户,约束粪夫,如有违规,有司亦有法可依,或处罚,或取缔粪夫的经营权,以保证北京的环境卫生。”陈子锟说的有条有理,熊希龄捻着胡子不断的点头。   “粪业规则,你可有手稿?”熊希龄问道。   “没有,不过都在我脑子里。”   “不妨现在就写出来,随我来。”熊希龄起身,带着陈子锟前往内宅书房。   这可是超规格的招待了,把佣人们都惊呆了,能进熊希龄书房的那可都不是凡人,唯有梁启超、张謇、朱启钤这样的名流才能和熊老一起舞文弄墨,就连段祺瑞这样的角色,也只是客厅看茶的份儿。   熊希龄的书房位于内宅西侧,幽静典雅,进门就是一股扑鼻的墨香,靠窗摆着湘妃榻,到处都是书架和博古架,珍奇异宝比比皆是,宋版明版的古书更是浩如烟海。   进得门来,忽然墙上悬挂的一柄宝剑发出铮铮鸣响,陈子锟有些好奇,上前摘下宝剑,拔剑出鞘,宝剑一声长啸,寒光满屋,剑身上七颗金星呈北斗七星排列,在灯光照射下发出耀目金光,宛如夜空寒星。   “好剑!”陈子锟随手耍了一个剑花,这才醒悟到自己的行为太过唐突,赶紧道歉:“熊老,晚生一时兴起……”   再看熊希龄,整个人已经傻掉了,呆呆的望着陈子锟,手指微微颤抖。   “你你你……”熊老总理的声音也在发颤。   “抱歉,我太无礼了,这就给您放回去。”陈子锟吓了一跳,赶紧把宝剑插回剑鞘,要往墙上挂。   “不不不,你再做一下刚才的动作。”熊希龄赶紧阻止他,满眼都是期待。   “好,那我就献丑了!”陈子锟将长衫下摆撩起来塞在腰带上,手持七星宝剑舞动起来,书房里剑影闪烁,满屋都是寒光。   陈子锟舞的兴起,索性跳到院子里,耍开了太乙玄门剑法,他很久没有练过这套剑法了,起初有些生涩,但是动作越来越流畅,如同行云流水一般,此时天上竟纷纷扬扬下起了春雪,陈子锟就在雪中疾舞,一人一剑,浑然天成,竟然满院子都是剑影。   熊希龄站在廊下,看的唏嘘不已,老泪纵横,雪中那个矫健的英姿,让他想到了自己意气风发的年轻时代,不禁低声吟诵道:   书剑情怀家国,经纶抱负河山。   纵马风尘磨侠骨,对策朝堂砺铁肩。兴亡谈笑间。   碧血染红青史,丹心照亮郊原。   但得兆民醒百世,何憾人生三十三。名随星火传。   随着这首气壮山河的词颂毕,陈子锟的太乙玄门剑法七十三路也耍完了,最后一招大地回春收式,满院子的剑影都归于一身。   “好!”熊希龄击掌赞道,陈子锟亦赞道:“好剑,此剑在手,宛如神助,这套剑法我本来已经忘了的,没想到竟然一口气使了出来。”   熊希龄一凛,道:“你可知此剑的主人是谁?”   陈子锟道:“难道不是熊公您?”   “非也,这柄七星宝剑的故主乃是戊戌六君子之一的谭嗣同。”   陈子锟大惊:“可是写下‘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之千古绝句”的谭嗣同。”   熊希龄捻须微笑:“正是,这柄七星剑伴随复生十余载春秋,他英勇就义那天,据说此剑曾发出铮铮悲鸣,这剑,有灵性啊。”   “今日有幸能与谭公之剑共舞,幸甚,谭公在天之灵,请受我一拜。”陈子锟将七星宝剑高高举起,朝着宣武门外菜市口方向下拜。   熊希龄满意的点点头,道:“此剑和你有缘,宝剑铮鸣,不是遇到险情,就是遇到故主,看你舞剑的神韵,依稀间似有当年谭公的影子,子锟,你的生辰八字可否一告。”   陈子锟道:“不瞒熊公,我是孤儿,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   “哦,这样啊。”熊希龄若有所思,此时外面的雪已经下大了,佣人送来了铜制的暖炉,又说道:“老爷,夫人问您几点开饭?”   熊希龄道:“叫他们先吃,你让厨房预备几个小菜,温一壶好酒端过来。”   然后对陈子锟道:“小酌一杯,如何。”   用的是询问的口气,其实一点也不容陈子锟推辞,拉着他就进屋了,在暖榻上相对盘腿坐下,当中一个小桌,旁边小暖炉里木炭哔哔剥剥的响着,窗外是纷纷扬扬落地即化的春雪,此情此景,没喝酒就先醉了。   不大工夫,佣人提着食盒过来了,在小桌上摆了四碟小菜,两双象牙箸,锡酒壶套在盛着温水的壶套里,熊希龄呵呵一笑,吟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陈子锟接口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熊希龄大为高兴,道:“不如我们来行酒令吧。”   陈子锟道:“就是划拳吧,这个我擅长,八匹马五魁首哥俩好啥的。”   熊希龄摇头道:“非也,我说的是联句,以诗词歌赋为酒令。”   陈子锟道:“晚生出身关东绿林,不会诗词歌赋,让熊老失望了。”   熊希龄哈哈大笑:“英雄不问出处,你胸襟坦荡,正是大英雄所为,来,咱爷俩划两拳,哥俩好啊,四季财啊。”   一番畅饮,熊希龄谈到了二十一年前的往事,他和谭嗣同乃是至交好友,谭嗣同在北京推行戊戌变法,熊希龄在湖南创办《湘报》,推行维新,一南一北,同为开启民智之先驱人物。   “后来湖南守旧派容不下我,正要奉召进京,襄助复生,哪知道一场痢疾,耽误了半月行程,痊愈之际,变法已经失败,复生等人慷慨就义,我却苟且偷生至今,唉。”熊希龄谈起往事,依然唏嘘。   陈子锟道:“此乃天意,若非因病延误,恐怕历史上留名的就是戊戌七君子了,不过国家多了一个烈士,却少了一位总理。”   这马屁拍的不显山露水,却极其的舒坦受用,熊希龄大为高兴,亲自为陈子锟斟酒,嘘寒问暖,宛如师长。   “如果有难以克服的困难,可以来找我,拿着这个,不用通禀就能进府。”熊希龄褪下大拇指上一枚翡翠扳指递给陈子锟道。   “多谢熊公。”陈子锟没有推辞,爽快的收下了。   不知不觉间,自鸣钟敲响了晚八点的钟声,酒也喝完了,佣人来传话,说太太嘱咐,该休息了。   陈子锟起身告辞,熊希龄道:“光顾着谈天了,把正事都忘了,回头你把粪业章程写出来送给我,我来呈交市政公署。”   “我连夜写好,明天就送过来。”陈子锟道。   “好,你去吧,让管家送送你。”熊希龄打发佣人把陈子锟送了出去,自己走到墙边,双手捧起那柄七星宝剑,深情的摩挲着道:“剑啊剑,你告诉我,真的是复生兄转世回来了么?”   宝剑静静的躺在他的手中,纹丝不动。   ……   春寒料峭,漫天的春雪落在地上却都化成了水,陈子锟回到车厂,薛平顺一直在门房里等他,看他回来便道:“哎呀可急死我了,还以为你让人家扣了呢。”   陈子锟道:“熊老爷扣我作什么,他留我喝酒呢。”   薛平顺一脸的不可置信:“大锟子,你没发烧吧,人家堂堂前国务总理,留你喝酒?”   “可不是么,我们还划拳呢,他喝的比我多,正宗的陈年玉泉贡酒,不信你闻闻。”陈子锟一脸认真的说道,还呵出一口酒气来。   薛平顺半信半疑,不再纠缠这个问题,说道:“被巡警抓走的小伙子们都放回来了,罚款也不用交了,街坊们说,要送一个牌匾给咱们呢,这下于德顺那个龟孙算完了,搬石头砸自己的脚,活该,大锟子,你还真是赛过诸葛亮啊,有你的。”   他一脸喜形于色,陈子锟却只是淡淡的笑笑:“略施小计而已,算不上什么,薛大叔,明天跟我走一趟,去于记粪厂。”   薛平顺一愣:“去那干什么?”   “拜会于德顺。”   第五十四章 以德服人   陈子锟用了一个小时就把《粪业章程》编出来了,写了三张毛边纸,洋洋洒洒上千字,写完之后倒头就睡,第二天早上就奔熊府去了。   到了门口,他又要给门房打赏,吓得那位差点跪下:“陈爷,您饶了小的吧,昨儿收您一块大洋,差点没让管家把我打死。”   陈子锟故作惊讶:“为啥打你?”   门房道:“别人的门包能收,您的可不能收,您是我们老爷的忘年交啊,陈爷,您里边请,老爷交代过了,您来了不用通报,直接书房看茶。”   陈子锟呵呵一笑,也不用人带领,熟门熟路去了书房,过了一会儿,熊希龄来了,一番客套后,陈子锟拿出连夜书写的粪业章程呈给熊老观看。   熊希龄一目十行,快速浏览完毕之后,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倒把端着茶杯吹茶叶泡沫的陈子锟吓了一跳。   “写得好!”熊希龄情不自禁道。   到底是前清时期的大儒,又是做过一任国务总理的人,熊希龄的学问和见识都非同凡响,焉能看不出这份章程的含金量。   陈子锟写出的这份粪业章程,面面俱到,条理清楚,大到粪业的管理,公共卫生的职责,小到掏粪工具的改进和统一,粪车运输的时间和路线,全都有具体方针,对于北京城到处可见,严重影响城市形象和百姓生活的储粪坑也建议取缔,最值得一提的是,章程将粪业的管理权交给了市民。   以往粪阀将街头巷尾的公厕和住户家的茅房都划分为自己的势力范围,不许别人插足,久而久之形成垄断,粪夫反客为主,经常怠工、勒索住户,在陈子锟的计划里,住户按照胡同组成粪业管理委员会,每户出资交给管委会,由管委会择优雇佣粪厂,按时发放薪酬给粪夫,如住户对服务质量不满意,可以向管委会投诉,由管委员扣发粪夫薪酬以示惩罚,严重者将粪厂开革,另换一家服务,这就相当于把生杀予夺的大权从粪阀那里抢了回来。   “小陈,这些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熊希龄面带赞赏之色,能让他如此激动的,并非是严谨细致的条款,更非粪业制度的革新和掏粪工具的改进,而是字里行间中体现出来的---民主精神。   陈子锟谦虚道:“我拉车的经常满城跑,看到满北京都是粪厂挖的大坑,粪车进出城门,淋漓满地,六国饭店的外国人也说,北京是座奇妙的城市,鼻子里总是洋溢着夜来香和大粪的味道,我觉得每个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都有义务把她变得更美,所以没事的时候经常思考此类问题。”   熊希龄赞道:“年轻人能够身体力行,而不是夸夸其谈,这才是真豪杰,小陈,你做的很好,应该继续做下去。”   陈子锟却道:“熊老说的是我招募的那十二个粪夫么,我可没打算继续从事这个行当,昨日之事不过是我做的一个社会实验,真要砸破北京城几千个粪夫的饭碗,我可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熊希龄点点头,这个年轻人考虑的果然周全,目光果然远大,他考虑的并非自己的财路,也非一条街,几个胡同的卫生问题,而是全北京的粪业弊端和卫生大计,甚至连那些好逸恶劳的粪夫们的生计都在他的考虑之中。   “好,这份章程,由我呈交市政公署,不过后续工作,你可要帮忙撒。”熊希龄在京多年,口音里依然带着浓重的湖南腔。   “愿效犬马之劳。”陈子锟道。   熊希龄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道:“后天你过来,我带你去找萧龙友帮你看病,他是京城名医,说不定能帮你恢复记忆。”   陈子锟感激万分:“多谢熊老。”   ……   从熊府出来,回紫光车厂吃了晌午饭,和薛平顺一起,奔着于记粪厂就去了。   北京城的粪厂大多设在外城或者城外,因为空地多,随便挖个坑,拉道墙就能开粪厂,从住户家里和官茅房里掏来的大粪并不急着出售,而是在粪厂经过加工才卖到京城附近的农村里去。   这道工序虽然简单,可苦了粪厂周围的老百姓,冬天兴许还好点,味儿不重,一到夏天,铺天盖地都是苍蝇,粪臭能把人熏一个跟头,所以开粪厂的其实也不容易,辛辛苦苦一年倒头,赚不了几个钱。   于德顺昨天用砖头砸破了自己的脑袋,这是他惯用的一招,青皮无赖们都喜欢用自残来威胁对方,不过这次却失了手。   不知道对方到底什么来头,居然和熊希龄搭上了关系,熊老总理出面干涉,警察署也不敢怠慢,形势完全掉了个,紫光车厂的人当晚就全放了,于记的人却还蹲在警察署里啃窝头。   这是马老五告诉于德顺的,他还说了,这次有重量级人物插手,实在无能为力,让自己好自为之。   于德顺这个气啊,几百块大洋都打了水漂,眼瞅着祖宗的基业就要毁在自己手上啊,他急的团团转,却一点辙都没有,说到底,掏大粪的毕竟上不了台面,哪怕是粪厂老板也是如此,不管是来软的硬的,自己都斗不过人家。   想来想去,还是退一步海阔天空吧,于德顺长长叹气,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   忽然手下小力笨气喘吁吁的跑来:“叔,来了,他们来了。”   “慌什么,谁来了,看你哭丧个脸跟死了爹似的。”   “紫光车厂的老板来了。”   “哦!”于德顺一慌神,差点把小茶壶摔了。   这个姓陈的到底想干啥,难道还要赶尽杀绝不成?于德顺跑进锅屋,把菜刀拎了出来,正巧媳妇进来,看他咬牙切齿的样子,奇道:“当家的,你干啥呀?”   “陈子锟打上门来了,我和他拼了。”   “许你打上人家的门,就不许人家上你的门啊,我看这姓陈的倒是个讲理的人,当家的,你也拿点粪王的气度出来,别让人家笑话。”   媳妇一通教训,让于德顺清醒了一些,放下菜刀,整整衣服,亲自到粪厂门口迎接。   “这不是于老板么,又见面了,你好你好。”陈子锟笑容满面,一点也不像是拉打架的样子,而且他只带了一个人过来,如果是砸场子,少说也得二三十口子啊,这让于德顺心里稍定,故作镇定道:“陈老板驾到,有失远迎,里面请。”   于德顺一边走一边考虑,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别看陈子锟笑呵呵的,肯定没憋着好心眼。   于记粪厂的规模不小,紧挨着龙须沟的一大片空地都被他占了,这里本来也是有房子的,后来闹义和团,八国联军进北京,一把火将这里烧成了白地,原先的住户都死于战乱,空地就被于家给占了。   粪厂到处都是挖的深坑,里面储藏着农家肥,地上也是摊开的大粪,昨天一场小雪,把地面弄得泥泞不堪,到了粪厂里面就屎尿横流,唯有靠一路排到屋门口的垫脚砖才能通行。   厂里还停着几十辆独轮粪车,以及五辆大车,因为粪夫都被抓进去了,这些本该出门拉粪的车辆都停在了院子里,粪车都有年头了,木制的车轮上箍着铁皮,每个角落里都有陈年粪垢,看起来污秽不堪,陈子锟却饶有兴趣的看着这一切,不住的点头。   于德顺心里一凉,他真的想夺我的产业啊。   来到屋里,分宾主落座,媳妇上了茶水站立一旁,生怕自家丈夫做出什么傻事来。   “孩他娘,你进去,我和陈先生有话说。”于德顺呵斥道。   媳妇只得躲进了里屋。   不等陈子锟发话,于德顺离开座位,一撩棉袍,噗通跪倒在地。   “这是怎么话说的。”薛平顺赶紧上来搀扶,却扶不动他。   “陈大侠,我服了,于记的粪道从今往后都是您的,我只有一事相求,你要是不答应,我就跪死在这儿。”于德顺斩钉截铁道。   “说。”陈子锟就一个字。   “跟我吃饭的有百十个兄弟,求您照应这着他们,给他们一口饭吃。”于德顺说着,眼圈隐隐有些发红。   陈子锟仰天大笑。   于德顺有些心惊,不知道他笑的什么。   “于老板,你这个玩笑开得有点大,你这是诚心堵我的嘴是吧?”陈子锟笑道。   “您……您的话我咋听不懂呢?”于德顺一脸的懵懂。   “我这次来,是想把手下的兄弟托付给于老板照顾,您怎么没等我开口,就先撂挑子不干了呢?”   “这……你是说……我还是糊涂了?”   薛平顺说话了:“于老板,我看你是真糊涂了,稍微有点脑子的也不能干出您这种事儿啊,我们紫光车厂啥时候说要霸占于记的粪道了,您不派人打扫茅房,合着我们连自己打扫都不行了,就非得跟您一样活在粪堆里?”   这话一说,于德顺豁然开朗,拍着自己的脑袋道:“我懂了,是我的不对。”   薛平顺接着说:“我们自己打扫了,您就看不过眼,带着三朋四友打上门来,还有巡警帮衬,您是诚心不让我们过太平日子啊,后来街坊们凑了份子来求情,请您派人打扫,该多少钱我们都认了,谁也不想招惹这个麻烦是不?您一口回绝,那叫一个干脆,合着住在石驸马大街的那些个斯文体面人,全给您低头认错,您都不满足啊,是您生生的把生意往外推啊,没人逼您,最后我们实在没法子,才找来几个长辛店的农民掏粪,您又带着人过去,拦车、打人、闹事。”   薛平顺一点没给他留面子,这通挤兑啊,于德顺脸红的都快赶上关公了,人一猖狂便忘形,打落凡尘之后才能清醒的考虑问题,他现在回想起这几天自己的所作所为,简直就像失心疯一般。   “啪啪”于德顺朝自己脸上抽了几个嘴巴子。   “您教训的对,我是猪油蒙了心,不对,是大粪蒙了心,我不是人,我该死!”于德顺使劲抽打着自己的脸。   “好了,薛大叔,于老板也是受奸人蒙蔽。”陈子锟打起了圆场,将于德顺扶了起来,又道:“于老板,从开始我就没想过抢您的生意,我只想让住户们过得舒坦些,街头巷尾干净些,你说这个想法不过分吧?”   “不过分不过分。”于德顺赶紧附和道。   陈子锟道:“最近这个事闹得有些大,已经惊动了熊总理,他老人家要上书内阁,彻底清理北京粪业积弊,我寻思着,您是粪业的老前辈,改革北京粪业,还要靠您出马啊。”   于德顺感动的眼泪哗哗的,他明白了对方的来意,不是赶尽杀绝,而是给自己一条生路啊。   第五十五章 名医看病   于德顺虽然号称粪王,但本质上还是个青皮混混,混混们虽然大部分时候都是无赖耍横,但遇到强手的时候也光棍的很,拿得起放得下,打不过就认输,没啥丢人的。   陈子锟是打败过于占魁的豪杰,又认识杜心武、熊希龄这样的名人朋友,岂是自己可以对抗的,所以于德顺是真服了,认输了,他情愿把粪道甚至粪厂拱手相让,现在人家不但不吞并自己的产业,还要请自己出马清理“弊端”,虽然他不知道弊端是什么玩意,但听话里的意思,是要仰仗自己这个粪王呢。   “上刀山下油锅,您一句话,我姓于的眨一下眼睛,就是王八养的!”于德顺赌咒发誓,陈子锟笑呵呵道:“果然爽快,于老板真乃性情中人,我喜欢!”   于德顺大喜,招呼道:“孩他娘,快预备酒菜,我和两个爷们喝一盅。”   媳妇一挑门帘出来了,白了他一眼:“家里这么臭,你让人家怎么坐下来喝酒。”   要在往常,于德顺受了这样的抢白,那是要发脾气的,今天他心情格外好,自然不和媳妇计较,还连声说道:“对对对,我怠慢了,二位,咱们正阳楼饭庄吃去,我请!”   一场干戈化为玉帛,陈子锟和薛平顺自然也没什么好说的, 出门叫车,直奔正阳楼饭庄,要了雅间,点了一桌上好的酒菜,就在这酒桌上谈起了改革粪业的大事。   对于德顺这种人,陈子锟自然不会谈的很深刻,他只是讲了如何改进运输工具,以防撒漏,取缔粪坑,保持卫生之类表面上的问题。   “于老板,不是我说你,家里住在大粪堆里,那也不舒服啊,这粪便都是有毒的,久而久之,毒浸入人体,那是要得大病的啊,你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子孙考虑啊。”薛平顺从另一个方面进行了规劝。   于德顺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呢,我们老于家自从干了这一行,男丁从没活过六十岁,都是生恶疾暴亡,看来是这个原因。”   陈子锟道:“那于老板更要带头改革粪业了,这不光关系到城市卫生的问题,还关系到我们中华民国千秋万代体魄健康的大事,马虎不得啊。”   以前可没人给于德顺讲过这么深刻的话题,一时间他忽然有一种神圣的感觉,似乎国家大事已经压在了他的肩头。   “二位,我于德顺在此发誓,坚决支持改革粪业,如有违背,天打雷劈!”于德顺在酒桌上信誓旦旦,陈子锟和薛平顺对视一眼,会心微笑。   “于老板,我们车厂本小利薄,养不下那么多人,前几天为了清扫茅房从乡下招来十二个伙计,我看他们干这一行挺麻利的,不如交给老兄你管带了,你看如何?”陈子锟道。   于德顺满口答应:“管带不敢当,都是自己弟兄,有我一口吃的,就少不了他们的。”   这话说的有些勉强,粪业不比其他行当,一个萝卜一个坑,粪道就那么多,忽然多了十二个人,那就势必挤掉另外十二个人,一边是陈子锟介绍的新人,一边是自家的老乡,手心手背都是肉,于德顺有些难做,但也只能满口答应下来。   陈子锟笑道:“于老板,是不是有些为难啊?”   “没有没有。”于德顺赶忙摆手。   “呵呵,咱们自家兄弟,就不要客气了,我都替你想好了,这次京城粪业改革,可不是你于记一家的事情,势必席卷全城,原有的粪道必然会大乱重新分配,守旧不思进取的粪阀,必将被淘汰,嘿嘿,如果于老板够机灵,够魄力的话,到时候可就是真正的粪王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于德顺壮怀激烈,满怀憧憬,在他面前呈现出一幅壮美的画面,全北京城的大粪都归了于记,自己躺在山一般高的大粪堆上数着钞票……   “恩人,受我一拜!”于德顺纳头便拜。   “于兄折杀我了。”陈子锟慌忙来扶。   虽然席间总是在讨论大粪的问题,可三人依然是吃喝的有滋有味,饭后分道扬镳,各自回去准备。   路上,薛平顺说:“大锟子,其实咱们不必和姓于的合作,靠熊总理帮忙就能把全北京的粪业包下来。”   陈子锟道:“道理上是这么说,我也不是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很多事情看起来简单,操作起来困难重重,京城几千个靠此为生的粪夫,打破他们的饭碗,谁来养活,全部收编的话,我们一来没这个威信,二来没这个精力,说到底,粪业不是我所欲也。”   “所以就找了于德顺合作?其实找别人也一样的, 兴许还更好点,比如于记的对头,李记和孙记,他们也是京城有名的粪阀。”薛平顺似乎对陈子锟选择和于德顺合作颇为不理解。   “不会的。”陈子锟摇摇头,“咱们没和李孙打过交道,说不上话,虽然和于德顺这边略有冲突,但算不上深仇大恨,反而能让他知道我的份量,恩威并施,效果最佳。”   薛平顺笑道:“大锟子,你少年老成,心思缜密,将来必定有大出息。”   陈子锟亦笑道:“薛大叔,您抬举我了,这些事儿您心里都有数,故意逗我说出来罢了。”   ……   第二天,陈子锟如约来到熊府,熊希龄带着他前往萧龙友医寓看病,来到兵马司胡同二十二号门前,这里已经门庭若市,胡同里停满了马车、轿车、洋车,排队的人 院子里排到外面,医寓门脸不大,普通的北京四合院,门前一排苍老遒劲的大槐树,大门上挂一木牌,一尺见方,三寸来宽,红底绿字,上写五字“萧龙友医寓”。   陈子锟感慨道:“这么多人来求医问药,看来萧大夫的医术一定很高明。”   熊希龄道:“息翁的医术在北京那是首屈一指,当年袁世凯病危之际,就是请他前去诊治,若非袁二公子偏信西医,耽误了病情,说不定当今之天下,仍是洪宪朝呢。”   虽然是一句玩笑话,但也证实了萧龙友医术之高明,陈子锟不禁对恢复记忆充满了信心,正待前去排队挂号,熊希龄却道:“子锟,我们不用排队的,直接进去便是。”   话音刚落,医寓里就出来一人,笑容可掬对熊希龄道:“萧大夫正在诊病,不能亲自迎接,请熊总理见谅,二位请随我来。”   他们堂而皇之就进了院子,那些排队的无不侧目,虽然心里不平但也无可奈何,毕竟人家是坐汽车来的达官贵人,加个塞很正常。   进了院子才知道里面别有洞天,萧宅是由前后四座四合院组合而成,分为东西两个大跨院,西院前宅用来当医寓,后院才是住宅,陈子锟和熊希龄就被带进了后宅,奉茶招待,不大工夫,萧龙友来了,一番寒暄,熊希龄告诉了他陈子锟的病况,说是坠马失忆,看萧大夫有没有办法治愈。   萧龙友上下打量着陈子锟,让他伸出手掌和舌头看看,又问他平时有没有头晕目眩诸如此类症状,最后把了把脉搏。   “这位小友的病况非常特别,我看他脉象平稳有力,身上并无隐疾,问题应该出在脑子里。”萧龙友道。   熊希龄道:“那有没有办法医好。”   萧龙友道:“我医术浅薄,怕没有这个能力,不过倒有一个建议。”   “请讲。”   “心病还要心药医,回到幼时生活过的环境,接触当年故旧发小,或许会有奇效。”   “多谢萧大夫。”陈子锟鞠躬致谢。   “我再给你开个方子,都是些补脑的中药。”萧龙友拿起毛笔刷刷写了药方,熊希龄接了,起身告辞:“外面病人甚多,我们就不打扰了。”   “恕不远送。”萧龙友拱手告辞,看得出他和熊希龄私交不错,两人都没提诊金之事。   出去的时候,陈子锟发现一张熟悉的面孔,正是心上人林文静的父亲林之民先生,他的脸色变得蜡黄憔悴,还不时咳嗽两声,看起来病得不轻。   林先生并没有认出这个跟在熊希龄身后的年轻人就是不久前自己辞退的车夫,他依然用手帕掩着嘴,强忍着咳嗽随着队伍慢慢向前挪动着。   离开医寓,回去的车上,熊希龄说道:“子锟,既然你曾经师从黄飞鸿和霍元甲,我们不妨从这两方面入手查找你的身世,现在你随我去照相馆,拍摄两张小照,我寄给广东和上海的朋友,请他们登门询问,相信不久就能水落石出。”   “多谢熊老。”陈子锟真心感谢道,结交了那么多名人,还是熊希龄最给力,别人都是最多关心几句,指点两招,熊老却直接参与进来,和自己一道追寻身世,说来两人也不过是泛泛之交而已,这叫他如何不感动。   他却不知道,熊希龄比他更迫切的想知道这个年轻人的身世,到底和二十一年前慷慨就义的故交谭嗣同有着怎样的关系。   第五十六章 囤积不居奇   这是陈子锟第一次照相,熊希龄让管家带着他在前门附近找了一家名叫“美芳”的照相馆,站在楼台亭阁布景之中,面对一台巨大的照相机,陈子锟有些不知所措,在照相师傅的指导下戴上假西装领子,端正的坐在了椅子上。   师傅把头埋进黑布里,一按快门,“噗”的一声,镁光灯发出刺眼的光芒,蒸腾起一团白烟,照相完成了。   照相的收据交给熊府的管家,取照片,寄信之类事情自有他们负责,陈子锟径自回车厂,来到后院,只见半个院子里都堆满了成卷的铁丝纱网,进了正房,赵大海两口子正坐着喝茶呢。   “大海哥来了,您坐着别起来,你伤没好利索。”陈子锟招呼道。   赵大海还是站了起来:“大锟子,你小看大海哥了,这点伤算什么,早就活蹦乱跳了。”说着还拍了拍胸脯,扎了个马步打了两拳,果然是依旧虎虎生风。   陈子锟道:“大海哥的身板就是结实,跟火车头似的,好了,闲话不多说,你们两口子最近要是得闲,帮我个忙。”   “客气个啥,有话就说。”大海媳妇也是个爽快人,快人快语。   “我院子里堆得那些东西都看见了吧,那是我让他们从东安市场里收来的,过两天这些东西就得涨价,到时候咱们就出手赚他一笔。”   赵大海纳闷道:“不就是些铁纱网么,这东西市面上常见的很,难道你有什么小道消息?”   陈子锟道:“天机不可泄露,总之你们帮我继续收购就是,能买多少是多少。”   赵大海道:“铁纱网是夏天防蚊蝇常用,现在市面上虽然常见,但季节不对,商家肯定不会压太多的货物,但是想买光全城的铁纱网,我估摸着也得大几百,上千块钱。大锟子,你能拿出这么多?”   陈子锟道:“我是拿不出来,所以让薛大叔把洋车都拉到当铺了当了。”   “当了?”赵大海两口子不约而同的喊道,大锟子做事总是让人震惊,这次也不例外,大海媳妇不由得望了丈夫一眼,平时她觉得自家男人做事就够没谱的了,这回总算是有个人比他还没谱了。   赵大海也是这么想的,把洋车当给当铺,虽然能周转一些现钱,但赎回的时候贴水可不少,大锟子既然有胆子这么多,证明他一定有必胜的把握。   “好,我帮你。”赵大海两口子对视一眼,答应下来。   ……   这两天,陈子锟一直在忙于收购铁纱网的事情,他发动了紫光车厂所有的车夫和自己能调动的所有人手,将北京市面上的铁纱网一扫而空,正如赵大海预测的那样,由于季节原因,铁纱网的存货并不多,不过也费了陈子锟九牛二虎之力,把洋车全当了都不够,为了给他凑钱,赵大海偷偷把自己的银壳怀表也送进了当铺。   经过一番收购,紫光车厂前后院都堆满了铁纱网,陈子锟又买了一大堆木料和几筐子铁钉,带着大伙儿在院子里干起了木工活,制纱窗框子,分门框和窗框两种,木头框子绷上铁纱网,工艺虽然简单,但是工作量实在太大,除了把手下车夫动员了之外,陈子锟把大杂院的邻居们也都拉来了。   往日寂静的院子变成了喧闹的工厂,锯木声,砸钉声汇成一首劳动交响乐,在陈子锟的协调组织下,大伙儿分成不同的班组,有的裁剪铁纱网,有的锯木头条,有的砸钉,形成生产线之后劳动效率大大提高,再加上还有强大的后勤组给大家做饭烧茶,每顿不是肉馅饺子就是白面馒头炖肉,杏儿拎着茶壶到处招呼,渴了喝水啊,别累着。   陈子锟从外面回来,刚踏进院子,忽然一个小男孩拎着小锤从面前经过,差点绊倒,被陈子锟一把拉住:“狗剩,你干啥呢。”   狗剩是赵大海六岁半的儿子,嘻嘻笑道:“我帮爹干活呢。”   “儿子,你又调皮了。”赵大海走过来将儿子抗在了肩上,回望堆积如山的纱窗框子,有些担忧的说道:“大锟子,你下的本钱可不小啊,万一……”   “呵呵,没有万一,你看。”陈子锟将手中的《晨报》递给赵大海,上面黑色标题非常醒目“京师卫生局公用厕所暂行规则出台”   “哎呀,大锟子你是神仙啊,未卜先知!”赵大海一目十行浏览完,不禁惊叹起来,报纸上面刊登的非常清楚,京师卫生当局对全市官茅房展开强制性的卫生维护,包括增设铁纱网门窗防止蚊蝇滋生,喷洒消毒药水,定期清理、专人维护等,为方便起见,维护责任人的划分按照粪业旧例处置,也就是说,这笔钱的开支要算在那些粪阀头上。   陈子锟笑道:“大海哥,不是我未卜先知,而是这个规则就是我制定的,虽然卫生局方面稍作修改,但具体条款基本都没变,我寻思着趁这个机会给大家捞点实惠的,就自作主张了,为防消息走漏,所以瞒着大伙儿,您可别见怪。”   “你小子,有一套。”赵大海兴奋的在陈子锟肩膀上锤了一拳,回望越堆越高的纱窗框子,心中美滋滋的,这回可以大赚一票了。   报纸刊登了暂行规则之后,除了于德顺把这个当成一回事,别的粪业老板只是嗤之以鼻而已,不过报纸却在社会上引起了轩然大波,各阶层纷纷表示强烈支持,有大学教授还在报纸上刊登诗文,声称街头巷尾的官茅房是“美丽北京身上的一颗毒瘤”。据说徐世昌大总统也发了话,指示一定要办好卫生。   卫生局受到各界支持,更是下定决心要把这事儿做的漂漂亮亮的,直到这时,粪业老板们才醒悟过来,慌忙置办各种卫生器材,什么铁纱网,蝇拍子、石灰粉、消毒药水,可这些东西全部一夜之间涨了价,尤其是防蚊蝇的铁纱网,更是在北京市面上绝迹了,拿着白花花的大洋都买不到。   这可要了亲命了,虽说铁纱网不是啥值钱的玩意,可北京城内外都没有生产这个的工厂,要订货只有去汉口和上海的工厂,那还怎么来得及,人家卫生局可发了话的,你干不好就别干,自有大把的人等着来承包粪道呢,比如于记就干的不赖……   危机感来了,粪老板们到处求购这些救命的货物,还真被他们找着了,宣武门内一家车厂专卖铁纱窗,铁纱门,而且尺寸正符合官茅房的门窗规格,一律硬木条子钉铁纱网,质量过硬的很,铁纱门上还附带一条弹力十足的旧洋车胶皮内胎,可以自动关门。   几乎是一夜之间,紫光车厂制作的所有纱门纱窗全都销售一空,连带着囤积的铁纱网的边角料都卖的精光,不仅本钱收回来了,还大大赚了一笔,当铺里的洋车和怀表都赎回了,陈子锟还给每个参与帮忙的人都发了一个大红包,连狗剩都没拉下。   车夫们领了钱,欢天喜地的去找个小饭铺喝酒去了,杏儿一家人平时都没个正经营生,这回靠给陈子锟帮忙赚了不少钱,每人都领了一个厚厚的红包,陈三皮的酒钱有了,果儿的书本费也有着落了,杏儿娘俩更是高兴的合不拢嘴。   “大锟子,房子也有了,家业也有了,该成个家了。”杏儿娘说道。   一旁的杏儿脸偷偷的红了。   “我还年轻,不急。” 陈子锟没心没肺的说道。   杏儿一跺脚,走了,杏儿娘叹口气,母女连心,她当然知道女儿的心思,说实话大锟子这小伙确实不错,除了没爹没娘之外,样样都拿得出手,相貌堂堂人品好,又会赚钱,这样的好女婿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可惜的是,似乎大锟子对杏儿并没有那种意思。   这事儿急不得,慢慢来吧,女追男隔层纱,将来有的是机会,杏儿娘满怀信心。   ……   第二天,熊希龄忽然派管家请陈子锟过去,陈子锟回屋拿了一个包袱就跟着管家过去了。   来到熊府客厅,熊希龄今天的脸色有些古怪,似乎心情不佳,淡淡的说:“坐吧。”   陈子锟大马金刀的坐下,双目炯炯:“熊老叫我来,可是为了粪业改革之事?”   “那件事,暂且不用提了,我今日接到警察厅的电话,说是有人囤积居奇,打着我的名义做投机生意。”熊希龄的语气中隐隐有一丝惋惜,一丝愤怒。   陈子锟笑了:“此乃无稽之谈,我早就料到会有宵小之辈做此下作之事。”   熊希龄道:“你这几天扫尽北京铁纱网,又招了一批工人连夜赶制纱窗纱门,借公厕管理规则出台之机牟取暴利,这难道都是假的不成?”   陈子锟镇定无比:“都是真的。”   “唉……你让老夫很是失望啊。”熊希龄端起了茶碗,不愿多说什么了。   管家在门口高喊一声:“送客~~~”   陈子锟却并未识趣的离开,而是哈哈大笑起来。   熊希龄奇道:“你因何发笑?”   陈子锟道:“我笑熊老一世英名,却被宵小蒙蔽了双眼。”   熊希龄更加奇怪了:“此话怎讲?”   陈子锟道:“我是囤积了,但并未居奇,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北京的环境卫生和底层百姓的生计着想。”   第五十七章 入股车厂   听了陈子锟的话,熊希龄心念一动,道:“囤积却未居奇,你细细说来。”   陈子锟拿过包袱解开,里面是两个账本,道:“我不懂记账之法,只简略记录了进出两项,熊老一观便知,”   熊希龄接过账本仔细浏览,第一本是记录花销的,购买铁纱网的每一笔费用都列的清清楚楚,包括价格、数量,经办人,花销,以及购买木材、锯子、斧头、刨子等工具的开支,最后是人工费用,每个人员领取了多少薪水,一笔笔全都在上面。   第二本是记录进账的,熊希龄注意到,卖出去的铁纱窗纱门的价格非常低廉,他是兼任过财政总长的人,对经济也算熟悉,按照这个价格出售,基本上是赔本的买卖,哪里谈得上牟取暴利呢。   慢慢的,熊希龄眉头舒展开来,本来警察厅告状,他就不太相信,现在终于明白了,陈子锟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公益,而绝非私利。   “好吧,说说你为什么要做这个买卖。”虽然心里已经谅解了陈子锟,但熊希龄依然保持着严肃的表情。   陈子锟道:“粪业改革,任重道远,关系到数千从业者乃至百万北京市民的生计和卫生问题,绝非一朝一夕能解决的事情,当局必先从简单的入手,这就是公厕管理,规则出台之日,就是铁纱网、石灰、消毒药水等各种物资涨价之时,无商不奸,这也是难免的,但多出来的钱粪阀肯定不会乐意承担,卫生局也不会愿意承担,最后还是落在市民身上,我收购铁纱网,就是为市民省下这笔钱。”   熊希龄深以为然,频频点头:“接着说。”   陈子锟道:“我大肆收购市面上的铁纱网,商家为了清空库存,自然给我低价,我怕粪阀自己制作纱窗时偷工减料,就自行组织人手加工,因为公厕进出频繁,纱门必须用料扎实才能耐久,我做的纱窗纱门,纱网都是双层,木料也是硬木,钉子也比一般家用门窗耗用的多,即便如此,卖价依然比市价要低两成,当然薄利也是有些的,我都发给工人了,他们是我刚来北京时住在大杂院的邻居,给他们找点活干赚点小钱,我想并不为过吧。”   熊希龄叹道:“你一片良苦用心,可恨还有人污蔑歪曲,这两本账册可否放在我处,我明日去警察厅帮你讨个公道。”   陈子锟道:“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我根本不在乎他们的诋毁。”   熊希龄暗暗点头,这小子的心胸气度,和自己记忆中的谭嗣同还真是如出一辙。   其实陈子锟心中却在痛骂,幸亏老子留着后手,要不然这回真被他们给阴了,暗中下绊子的人不用猜就知道马老五,将来落到老子手里,有你好看的。   熊希龄差点冤枉了陈子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便道:“我听说你身为车厂老板,却身先士卒,亲自拉车,这是为何?”   陈子锟道:不自己拉车怎知车夫疾苦,我办车厂的目的又不是为了自己锦衣玉食,不过是为给生活无着的贫苦人民一条活路罢了。   熊希龄道:“说得好,我果然没有看错你,我兴办香山慈幼院是为了流离失所的孤儿,你办车厂是为了生活无着的劳苦大众,我们是殊途同归啊,如今像你这样的年轻人真是凤毛麟角,这样吧,我赞助你十辆洋车。”   陈子锟立刻拒绝:“熊老,万万不可。”   熊希龄并不感到意外,相反,如果陈子锟一口答应,他才会纳闷,虽然被拒绝,他却更高兴了,“这样吧,我入股十辆洋车,按年给我分红,这样总行了吧。”   这下陈子锟才起身致谢:“谢谢熊老,有您的十辆车入股我们紫光车厂,起码能解决二十个贫苦百姓的生计,进而有二十个家庭不再受穷挨饿,我替他们感谢您。”   说完深深一躬。   熊希龄更加感慨万千,此子侠骨丹心,心系社稷,绝非凡夫俗子啊。   ……   陈子锟从熊府拿了一张支票回来,跑到交通银行提了一千三百块现大洋,带着薛大叔和宝庆爷俩去东福星车行买车。   东福星车行在北京也算独一号了,他家制造的洋车用料扎实,工艺精湛,木梁带雕花,当然价钱也贵,通常都是达官贵人买来私用的,陈子锟他们到了地方,一个伙计过来招呼:“您几位,买车?”   宝庆道:“对,买车,叫你们掌柜的过来。”   伙计说:“对不住,掌柜的谈生意呢,那啥,我还有事,要不您几位先看看,我们这儿的车可都贵啊。”   这话有点狗眼看人低了,东福星的车虽然贵,也不过是比普通洋车贵出三四十块钱去,伙计是看陈子锟他们打扮的既不像是车厂老板,又不像有钱人家的管家,以为他们就是一般想买车自己拉活儿的车夫,这种人最难缠,手里钱不多,要求却不少,最难伺候。   宝庆气的鼻子都歪了:“有你这么做生意的么,合着爷的钱就不是钱?”   说着把装着银元和钞票的褡裢袋往柜台上重重一放:“爷买十辆新车。”   伙计傻眼了,正在店堂另一处和客人谈话的掌柜闻声过来,他可比伙计有眼力价多了:“哎哟,这不是薛掌柜么,什么风把您吹来了,这二位是?”   宝庆道:“这是我爹,这是我们紫光车厂的陈老板。”   掌柜的立刻抱拳作揖:“久仰久仰,快坐,来人,泡茶。”   紫光车厂可是洋车界的新秀,虽然车不多,全是东福星出产的紫色圆厢雕花车,而且一律配四盏电石灯,这么排场的洋车,在全北京也是独一号,以前都是宝庆经办的,所以掌柜对他印象特别深,而且认定紫光车厂日后定然一飞冲天。   掌柜的掏出大前门来给他们上烟,赔罪道:“您几位先坐,我把那边的生意谈完立马过来。”   正说着,那边的客人径自走过来了,一看还是老熟人,竟然是于记粪厂的于德顺,长袍大褂的打扮,还戴了个瓜皮帽,活像个体面人。   “老于,你也来买车啊,自用?”陈子锟问道。   于德顺道:“我哪有那个谱啊,这不是想给您凑几辆车么,那啥,我今天又拿了两条胡同的官茅房,全托您的福。”说着还神秘的一笑,仿佛这是属于他们两人之间的秘密似的。   陈子锟明白他的意思,和熊希龄一样,也是想借着入股的名义感谢自己,既然人家有这个意思,自己也不好拒绝,便道:“那太好了,一起吧,还能便宜点。”   车行掌柜的也明白过来,合着人家是团购啊,这下不打折都不行了。   一共是十三辆车,全部要紫漆车厢配四盏电石灯,总计是一千六百块钱的价款,即使对于东福星这样的老字号来说也是一笔大买卖了。   掌柜的非常重视,车行里没这么多现货,不过车轮、车厢、喇叭、电灯这些大部件都是现成的,他向陈子锟表示,马上安排人手连夜赶工,明天过来就能提车。   陈子锟付了定金,和于德顺一起离开了东福星,找了家茶楼坐下,和他商量入股如何分红的事宜。   “我还不相信你么,你怎么说就怎么分。” 于德顺豪气万丈,因为他心里清楚,人家陈子锟光明磊落,那么值钱的粪道都不要,又怎么会占自己这点蝇头小利呢。   ……   第二天,陈子锟带了十几个人来到东福星车行,十三辆崭新的洋车披红挂彩,装饰一新,陈子锟付了余款,拉起了第一辆车,带着兄弟们浩浩荡荡出发,十三辆新车光彩夺目,车把上拴着两面小旗,上写四个大字“紫光车厂”。   十三个车夫都是正当年的壮小伙子,一身的蓝布裤褂,白袜子黑鞋,透着利索劲,跑起来更是忽忽带风,不拉人,就拉着空车沿着紫禁城一圈最繁华的所在溜溜转了三圈,用陈子锟的话说,这叫活广告。   回到紫光车厂,一众人等早就等在门口了,全都穿着出客的体面衣服,院门口大槐树上挂着五百响的大地红,远远看见车队过来就点着了炮仗,噼里啪啦一通猛炸,地面上全是红色的纸屑,透着喜庆。   紫光车厂一口气添了十三辆新车,加上以前的七辆车,总数已经达到了二十辆之多,虽然还赶不上那些动辄一二百辆的大车厂,但也够得上一家小车厂的规模了。   于德顺也带了几个随从前来道贺,上次他是来找茬打架的,这次却是以股东身份前来,感觉自然不同,薛平顺等人见了他也是客客气气的,于爷长于爷短的招呼着,于德顺心里挺高兴,不自觉的就挺起了胸膛,把“粪王”的气派拿了出来。   十三辆车在胡同里一字排开,街坊邻居过路的闲人都驻足观看,啧啧称奇,北京城里用东福星的车拉活儿的独此一家,装四盏电石灯的更是别无分号,听着路人的夸赞,车厂众人脸上都笑开了花。   一个长袍马褂的老者带了个随从远远的过来,陈子锟看到赶忙上前招呼,于德顺见这老者气度非凡,便问薛平顺:“那人是谁?”   薛平顺淡淡的说:“这位爷您都不认识啊,是我们陈老板的知交,前国务总理熊希龄先生,哦,他也是紫光车厂的大股东。”   “哎呀!是他老人家。”于德顺的眼珠子瞪得溜圆,对陈子锟的敬仰更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熊希龄正在和陈子锟聊着天,忽见自家管家气喘吁吁的跑来,附耳对自己说了几句。   “备车,我这就过去。”熊希龄道。   管家道:“今儿早上,太太坐家里汽车去香山那边了,还没回来,要不我给你叫辆洋车吧。”   陈子锟道:“守着车厂叫什么洋车啊,我来。”   说罢径直拉了一辆新车出来道:“熊老,您上车。”   第五十八章 徐少爷失恋引发的连锁反应   熊希龄也不矫情,上了洋车用手杖向东北方向一指:“去六国饭店。”   陈子锟头大了,六国饭店那可是姚小姐经常出没的地方啊,不过转念一想,哪有那么巧遇上,所以还是硬着头皮去了。   来到东交民巷六国饭店楼下,果然遇到了一个熟人,不过不是姚小姐,而是徐二,这家伙捧着一本书正津津有味的看着,完全没注意到陈子锟的到来。   “熊老,到了,我在这等您吧。”陈子锟停车道。   熊希龄却道:“不用,随我一起进去。”   “这……不好吧。”陈子锟有些犹豫,万一那些日本特务还在饭店里守株待兔等着抓“朱利安”,再看到自己,那就不妙了。   “都是我的朋友,没什么不妥的。”熊希龄坚持道,陈子锟不好拒绝,冲徐二喊了一声:“徐二,帮我看着车。”   徐二一抬头,见是陈子锟,吓得一哆嗦,忙道:“好,好。”   陈子锟跟随熊希龄进了六国饭店,大堂的沙发上只零散坐着几个白人,并没有日本人的特务,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大堂经理见熊希龄驾到,赶忙上前招呼:“熊总理,林先生他们已经在等您了,这边请。”   来到楼上咖啡厅,一间靠窗的包房内,已经坐了四个人,俱是西装革履的打扮,其中一人还是陈子锟的老相识,林文静的大伯父林长民。   见到熊希龄带了一个陌生面孔的年轻人进来,这四个人都有些诧异,林长民更是目瞪口呆,心说这不是前段时间被通缉的赤俄间谍朱利安么,怎么又堂而皇之的出现在六国饭店了。   熊希龄道:“子锟,我来引见,这位是汪大燮先生,和我一样,代理过国务总理的;这位是刘崇佑先生,众议院议员;这位是林长民先生,做过一任司法总长的,现在是总统府外交委员会事务主任,最后这位叶景莘先生和林先生是同事,总统府秘书兼外交委员会秘书。”   又向四人道:“这位年轻人是我的忘年交,最近出台的京师公厕管理规则就是出自他的手笔。”   陈子锟不卑不亢,拱手道:“陈子锟,字昆吾,宣武门内紫光车厂一个拉车的。”   熊希龄见他从容得体,心中暗喜。   四人也暗暗称奇,这小伙子虽然出身卑微,但风度翩翩,怪不得熊希龄这样看重。   林长民恍然大悟,原来此人和朱利安完全是两个人啊,不过世间居然能有两个人长的如此相似,也是一桩奇闻,当然此事较为敏感,他也不便多说,只能藏在心里。   服务生端来两杯咖啡,小银匙和方糖,陈子锟一边听他们谈天说地,一边很自然的拿起方糖放入咖啡杯,用小银匙搅了搅,左手端起托碟,右手拿起杯子浅浅酌了一口,咖啡不错,香浓幼滑,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他的一举一动落在林长民眼中,却又令其生疑,这位“车夫”喝起咖啡来有板有眼,可不像是粗俗的下等阶层的苦力啊,在林长民印象中,拉车的喝水总是像牲口那样端着瓢咕咚咕咚狂饮,这位却如此斯文雅致,就像是哪个大宅门的少爷一样,就算他是熊希龄的忘年交也不应该啊,因为熊希龄老爷子平时在府上根本不喝咖啡的。   正在心猿意马,叶景莘说道:“宗孟兄,巴黎方面的最新消息,你还没讲给熊老听呢。”   林长民忙道:“是这样,梁启超昨天又打电报来,言英法对我索回山东主权皆不支持,五强之中唯有美国威尔逊总统再三强调公理正义,呼吁建立新的国际秩序,无奈孤掌难鸣啊。”   熊希龄叹气道:“欧洲列强虽然和日本素有矛盾,但断不会为了中国而开罪日本,借巴黎和会讨回山东主权已然渺茫了,对了,湖南方面有什么消息?”   汪大燮道:“吴佩孚依旧在衡阳按兵不动,隔三差五通电全国呼吁和平,暗里和南边的赵恒惕眉来眼去,据说两人已经结为八拜之交了呢。”   刘崇佑冷笑道:“这是故意让段合肥添堵呢,吴子玉骁勇善战,一路南下,势不可挡,可段祺瑞却把湖南督军的位子给了张敬尧这个酒囊饭袋,而张敬尧又是吴佩孚最瞧不起的人,段祺瑞这么一搞,生生把自己武力统一全国的大计给破坏了,两广就在眼前,吴佩孚却按兵不动,诸位看吧,保不齐哪天吴佩孚会带着人马杀回来。”   他们在这儿谈的热火朝天,陈子锟却忍不住悄悄打了个哈欠,什么段祺瑞吴佩孚什么的,自己一个都不认识,也插不上话,当真没趣。   熊希龄注意到他的不耐烦,便道:“子锟,你有事先回去,待会我自己叫车,这边很方便的。”   “那怎么成啊……”陈子锟客气了两句,还是告辞出来了,回到饭店门口,刚想调侃徐二两句,忽听身后一阵高跟鞋踩在水门汀地面上的急促声音,伴随着一个男人的呼喊:“密斯姚,等等我。”   然后是熟悉的女声:“徐公子,我心里已经有人了,而那个人不是你。”   陈子锟一惊,这不是姚依蕾的声音么。   怕什么来什么,只听脚步声冲自己这边过来了,陈子锟手足无措,方寸大乱,徐二好奇的看着他,心说这小子怎么回事啊。   那边徐庭戈依旧死死纠缠:“姚小姐,你告诉我那个人是谁,我要和他决斗!”   姚依蕾不搭理他,蹭蹭走到陈子锟的洋车旁,抬腿就上了车:“车夫,快走。”   陈子锟不敢回头,拉着车就跑,徐庭戈也跳上了徐二的车,吩咐道:“快追!”   两辆洋车你追我赶,不过还是陈子锟技高一筹,在十字路口甩掉了追兵,徐庭戈望洋兴叹,抱怨徐二:“你怎么跑得这么慢?”   徐二委屈道:“我昨晚看书看到半夜,精神不足,请少爷原谅。”   徐庭戈一跺脚,不说什么了。   ……   “车夫,你跑的蛮快的,停下吧。”姚依蕾道。   陈子锟将车停在路边,姚依蕾从钱包里拿了五角小洋递过来,他不得不伸手去接,四目相对,姚依蕾差点惊呆。   “朱利安”让她刻骨铭心,永世难忘,而眼前这个车夫和朱利安竟然如此相似,简直让人怀疑就是一个人。   “你……认识我?”姚依蕾试探着问道,到底是交际圈里混过的,她察言观色的本领不差,看车夫的神情,似乎在躲闪着什么。   “认识,你家汽车曾经撞过我们车厂的车子。”陈子锟老老实实的答道。   姚依蕾松了一口气,她也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回事,当时那个跑出来质问自己的车夫个头很高,相貌也挺英俊,脸型和朱利安很像,当然气质上差距就大了。   “哦,是你啊。”姚依蕾毫无顾忌的盯着陈子锟的面孔,寻思着如果给他贴上小胡子,简直就是另一个朱利安啊。   “小姐,您没事吧。”陈子锟问道。   “没事,这是你的钱。”姚依蕾把小银币抛给陈子锟,看了看洋车上钉着的“紫光”铜牌,若有所思。   ……   徐二拉着洋车过了马路,徐庭戈站在车上四下观望,难寻姚小姐的芳踪,不禁狠狠挥了一下拳头。   “少爷,回府么?”徐二问道。   “回去吧。”徐庭戈颓然坐下。   走到半路,他忽然又改了主意:“去陕西巷!”   “好嘞,陕西巷。”徐二调转车头,心里却有些惊讶,少爷竟然去八大胡同玩,这要是让老爷知道,还不打断他的腿。   不过这就不是下人考虑的问题了,徐二拉着车直奔陕西巷而去,这里是京师妓院云集之地,民国之后,不许官员狎妓的规定被取消,京城烟花行业迅速发展,名妓层出不穷,什么赛金花、小凤仙之类脍炙人口,就连徐二这样的货色都能说出一两个赛金花智斗瓦德西,蔡松坡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段子来。   到了陕西巷附近,徐庭戈下了车,打发徐二在胡同口等着,自己随便找了一家妓院上去了,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被姚依蕾拒绝了,心里憋着一股邪火,如果不找个地方发泄发泄,势必要憋出病来。   老鸨看到一位眉头紧锁,衣着华贵的公子爷登门,顿时笑脸相印,请他楼上雅座伺候,好酒好菜招呼着,又叫了一帮花枝招展的莺莺燕燕们过来供公子挑选。   “都不行,换!”徐庭戈一挥手,这些庸脂俗粉,焉能和姚小姐相比。   陆续换了几批都不满意,酒倒是喝了不少,老鸨眼珠一转,问道:“少爷可曾有相熟的姑娘?”   “没有。”   “那少爷喜欢什么样的,我好帮您找。”   徐庭戈想了想,一脸神往的说道:“她一定要美丽妖娆,又要活泼可爱,还要有情趣,懂得英文诗歌和巴黎最流行的时装。”   老鸨瞪大了眼睛,心说这位少爷的要求还真是过分,她讪笑着说:“少爷,你说的这样的姑娘,我们不是没有,最近来了一位上海红倌人,就喜欢穿洋服,说洋文,不过……价钱可不低。”   徐庭戈本来心情就不佳,又喝了一点酒,当场就怒了,一拍桌子道:“你知道我是谁?我叔父是陆军次长徐树铮,你说我有没有钱!”   老鸨立刻装出大惊失色的样子:“哎呀,原来是徐少爷,我有眼无珠,该死,该死!”   说着还照自己脸上虚晃了几下。   徐庭戈烦躁道:“还不快把人叫来。”   老鸨道:“马上就来。”颠颠的下楼,过了一会果然领了一个身段苗条,皮肤白皙的女郎上来,举手投足之间颇有摩登感觉,徐庭戈眼睛都直了。   “徐公子,这位是上海来的曼莉小姐,你们慢慢聊。”老鸨嘻嘻笑着,倒退出去,帮着把门关上了。   曼莉姑娘到底是上海滩混过的,搭眼一看就知道徐庭戈是个失恋的大学生,再加上老鸨叮嘱过,对方是陆军次长家的少爷,不可怠慢,自然尽心伺候,她帮着徐庭戈斟上酒,用带着吴侬软语口音的国语问道:“可否和我分享你的忧伤呢?”   如此温柔体贴,徐庭戈几乎迷醉了,含着眼泪将自己的失恋故事徐徐到来……   ……   妓院楼下,又有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客人光临,进门就问:“曼莉小姐在不在?”   老鸨挥舞着手绢迎上去:“哎哟,是陈教授,您可有日子没来了,那啥,曼莉今天身子不舒服,我帮您再找一个漂亮的。”   陈教授道:“胡说,我和曼莉约好的,怎么可能突然不舒服。”说着自顾登楼,慌得老鸨在后面紧追:“陈教授,曼莉真的不在。”   第五十九章 教授会武术谁也挡不住   老鸨这话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或许能骗得了像徐庭戈这样的初哥,但是在陈教授这种风月场老手面前毫无用处,徒增笑尔。   陈教授健步如飞,上了二楼,推门一看,不禁怒火中烧,曼莉正和一个年轻男子依偎在一起,那男子脸上还有几个口红印子,两人十指紧扣,柔情蜜意,溢于言表。   “曼莉,他是谁?”陈教授怒气冲冲上前,伸手分开两人,曼莉是他的老相好了,在她身上花了大洋上千,又岂能容忍他人染指。   虽说风月场上嫖客和妓女都是逢场作戏,但总有那太过入戏之人,陈教授如此,徐庭戈也是如此,这才一顿饭的工夫,他就已经和这位上海来的曼莉小姐海誓山盟,私定终身了,此时忽然来了一个搅局的,又岂能善罢甘休。   “你又是谁!”徐大少爷挺身而出,护在曼莉身前。   曼莉吓得双眼含泪,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其实这种情况她见的多了,从九岁被继母卖给上海四马路的长三书寓那年起,她就过着周旋于各色男人中的生活,她以前的花名不叫曼莉,叫是叫崔小红,当年在上海会乐里也是响当当的头牌,只因某个被她迷得神魂颠倒的小开为她吞生鸦片自杀,在上海滩混不下去才辗转北京的。   本来妓女吊嫖客,总是欲擒故纵,吊着他的胃口,钱大把大把的花出去,便宜却很难占到,但这次有些例外,只因这位徐公子长的实在象那位自杀的小开,所以曼莉一时心软,第一次打茶围就让这个冤家占了不少便宜,恰巧被老相好陈教授看见,那还不大发醋意。   陈教授是曼莉的老主顾了,一个月总要叫三四回局,因为是大学教授,不但出手阔绰,人也颇有才情,据说是个什么杂志的主编,妓女都喜欢和这样的文化人来往,以此提高自己的身价,曼丽也不例外,不过在她这么多恩客里,陈教授怎么都排不到第一位。   眼瞅着要打起来,老鸨带着两个龟公进来好言相劝,陈教授上下打量着徐庭戈,觉得有些眼熟,进而一想,这不是北大的学生么,心中有了计较,对老鸨道:“不妨事,大家都是斯文人,自然要用文明的方式来解决,你再拿一副杯箸来。”   老鸨见他没有把事情闹大的意思,便使眼色让龟公下去了,亲自拿了骨碟筷子酒杯进来,又送了一壶好酒,满脸堆笑劝解了几句才出去。   虽然出去了,但老鸨还是不放心,安排了一个小厮蹲在门口偷听,过了一刻钟,小厮溜回去报告说:“他们正在一起探讨学问呢,看样子是没事了。”   “老娘就知道,读书人打不起来的。”老鸨一撇嘴,扭着肥壮的屁股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又过了一个小时,忽然传来巨响和女人的尖叫,老鸨慌忙赶去,只见曼莉的房间里桌椅都翻了,酒菜撒了一地,徐公子额头上冒血,狼狈不堪,陈教授手里拎着凳子,凶神恶煞一般,曼莉惊慌失措,双手捂着脸连声尖叫。   妓院里一片大乱,客人们都探头探脑的张望,陈教授酒气熏天,高举凳子道:“我今天就要好好教训你这个不尊师长的顽劣学生!”说着一凳子砸下去,徐公子吓得屁滚尿流,抱头鼠窜,教授紧随其后,怒发冲冠,威风不可一世。   老鸨慌得赶忙去拉,却被气头上的陈教授推在楼梯上,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屁股墩,小厮丫鬟们赶紧来扶,几个龟公摩拳擦掌要去打陈教授,被老鸨一把拽住。   “万万打不得啊,陈教授是文曲星下凡,咱们招惹不起的。”   龟公们面面相觑,心说这位爷哪是文曲星下凡啊,说武曲星下凡还有人信。   陕西巷的妓院可不比外面那些下等窑子,在这儿消费的不是达官贵人,就是商界名流,所以妓院里根本没有配备打手,实际上也用不着,天子脚下,首善之区,嫖客们争风吃醋,再闹又能闹出什么来,再加上这只是嫖客之间的战斗,妓院也不方便插手,不过真要打下去,把徐公子打出个三长两短来,妓院也不好交代。   所以老鸨还是撒开两腿追了过去,一边跑一边带着哭腔喊道:“陈教授,收了神通吧。”   徐庭戈头上的血口子是被陈教授用一只景德镇花瓶砸出来的,伤口很深,血呼呼的冒,他年纪轻,从小没打过架,更没想到为人师表的教授会如此凶残,所以一上来就被打懵了,哪还有还手的念头,捂着脑袋仓皇跑出了妓院,徐二正蹲在门口啃烧饼,看见少爷血头血脸的出来,吓了一大跳。   “少爷,咋的了?”   “别废话,快走!”徐庭戈跳上洋车,徐二看到后面一员猛将舞着凳子追过来,赶紧将烧饼一扔,拉起洋车撒腿就跑。   陈教授见追不上了,这才鄙夷的啐了一口,甩甩额头上散开的油光光头发,拎着凳子得胜还朝。   ……   徐庭戈那点酒劲早就变成冷汗冒出来了,坐在洋车上脑子转的飞快,在妓院和人争风吃醋打架斗殴可不是什么光彩之事,万一被叔父徐树铮知道,还不活活打死自己。   “徐二,去协和医院。”徐庭戈道。   协和医院是外国人办的,有洋人医生和女护士,徐庭戈花了两块大洋,包扎了伤口,买了一瓶红药水,又找了个水龙头把西装领子上的血迹仔细清洗了一番,虽然不能完全洗掉,但好歹看起来不是那么刺眼了。   做完这些,他才壮着胆子回府,没敢走正门,从侧门进去的,还恶狠狠地叮嘱徐二,绝不许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徐二自然是点头如捣蒜。   徐庭戈蹑手蹑脚回到自己居住的小跨院,没想到管家正在院子里等他,见了进来便道:“侄少爷,老爷让您过去。”   这下完了,徐庭戈万念俱灰,要知道自己这位叔父可不是一般人物,他不但是陆军部次长,还是安福俱乐部的当家人,国务院秘书,军政一把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说句不好听的,就连大总统都没他的权势大,叔父耳目众多,今天的事情肯定被他知道。   走进叔父的书房,徐庭戈就很自觉地跪在了地上,垂着头如同斗败的公鸡。   徐树铮戎装打扮,坐在书桌前看着一本线状古书,根本不搭理侄子,过了良久才说道:“戈儿,你父母把你托付给我,是让你好好读书,光耀门庭的,可你都做了些什么,你对得起徐家的祖宗,对得起你的父母,对得起我么?”   徐庭戈不敢狡辩,低声道:“侄儿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徐树铮道:“你说说,自己错在哪里?”   徐庭戈道:“我不该流连于烟花柳巷,沉迷于声色犬马,更不该和陈教授争风吃醋,大打出手,实在是有辱斯文,愧对祖先。”   徐树铮略一迟疑,显然他的情报里没有提到“陈教授”这个人物。   “是哪个陈教授?”他问道。   “是我们北大的文科长,陈独秀教授……”徐庭戈嗫嚅道,这事儿实在是难以启齿,和普通人发生冲突倒也罢了,当事双方都是北大的人,这事儿就有点可笑了,学生和老师争抢妓女动手打架,传出去绝对是轰动性的丑闻。   徐树铮道:“可是《新青年》和《每周评论》的创始人陈独秀?”   徐庭戈点头道:“就是他。”   徐树铮忽然站了起来,佩刀铿锵作响,吓得徐庭戈面色一变,没想到叔父并没有打他,而是走过来端详着自己头上的纱布和衣领子上没洗干净的血迹,看了看竟然笑起来了:“文人出没于烟花之间,本是一件风雅之事,不过把头打破就不美了,回头去管家那里支五十块钱,好好养病,你去吧。”   徐庭戈如蒙大赦,爬起来跑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叔父的板子高高举起,却又轻轻放下,最后竟然不但没处罚自己,还给了五十块钱安慰。   等侄子走远了,徐树铮脸上的笑容渐渐退去,拿起电话机摇了几圈,对接线生说了个号码,然后对着听筒说:“我要求明天北京的报纸全都要报道一桩丑闻……”   ……   陈子锟送完姚小姐就回了车厂,现在紫光车厂已经有二十辆洋车了,白班晚班一共雇佣四十个车夫,也算小有规模的车厂了,薛平顺见他回来,便道:“大锟子,和你商量个事。”   “啥事,薛大叔您说就是。”   “是这么回事,咱们车厂的洋车如今在北京也算独一号,生意兴旺的很,这生意一好,就得有人眼红,我寻思着,得有个人坐镇着,大锟子你要是没啥事,还是多在厂子里坐着。”   陈子锟明白薛大叔的意思,自己成天拉着一辆车到处跑,还不拉活,白占一辆车的份子,影响收入是小,关键是多一辆车,就能多两个人就业。   “行,我心里有数了。”陈子锟道。   “还有个事儿,有几户人家来联系生意,说要包咱们的车,你看怎么收费合适?”   “薛大叔您看着办吧。”   “那怎么能行,你是老板啊。”   正说着,王栋梁从外面进来了:“老板,薛掌柜,有人来谈生意。”   “快请。”薛平顺忙道。   来的是个长袍马褂打扮的体面人,开门见山道:“我是交通部姚次长家的管家,听说你们车厂的活儿不错,想包辆车,你们开个价吧。”   第六十章 十七岁的单车   说曹操,曹操就到,包月可是大买卖,非得陈子锟亲自拍板才行,况且来的又是交通部次长府上这样的大客户,谈成了对紫光车厂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不说别的,光凭这个广告效应,不给钱都愿意接啊。   陈子锟却考虑的更加复杂,交通部姚次长是什么人,堂堂政府高官,手里掌管着铁路命脉,家里金山银海,光汽车就好几辆,哪还用的着到外面租洋车,肯定是姚依蕾那丫头的鬼点子,醉翁之意不在酒,在自己啊。   别管怎么说,既然生意到了门口,就没有往外推的道理,陈子锟见这位姚府管家趾高气扬的样子,便也不客气的回道:“我们的价钱可不便宜。”   “笑话。”管家摸出一包大前门来,自顾自的点上,也不招呼人,抽了一口道:“说吧,我接着。”   “每月这个数?”陈子锟伸出大拇指和小指。   “六十?嘿哟,你小子穷疯了吧。”管家愣是被他气乐了,一辆新车才不过一百来块钱,车夫一个月的薪水也就是十块钱以内,这小子居然狮子大开口,开出六十块钱的天价来,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薛平顺也懵了,心说大锟子这是钱迷心窍还是咋滴,张口就是六十,把人当傻子也不能这样开价啊,明摆着宰人,谁还愿意租你家的车。   陈子锟一点也不含糊:“对,六十块钱,少一分都不行,您要是觉得不合适,别家问去。”   管家道:“小子,我也不多压你的价,四十块钱,多一个子儿都不给。”   陈子锟直接道:“送客!”   管家这才慌了:“行,算你狠,六十就六十,不过咱也事先说好了,除了拉车,府里的杂活也得帮着干,管吃管住,不许随便乱跑,不合适就得给我换人,得嘞,就这样吧,明儿派车过去候着,这是定金。”说完拿出两张钞票丢在桌子上,扬长而去。   薛平顺赶紧去送,送完了客人回来抱怨道:“大锟子,你真敢开价,万一把人气跑了咋办,这不是到手的钱往外推么。”   陈子锟狡黠的一笑:“我有分寸,这个价不算高,他肯定会同意。”   薛平顺问:“明儿派谁过去?”   陈子锟道:“让王栋梁去吧,他勤快利索,人又老实,准行。”   ……   管家回到姚公馆,向小姐报告说:“办妥了,他们可真够黑的,一个月就要一百块大洋的租金。”   姚依蕾从小锦衣玉食惯了的,对金钱概念不是很清楚,反而笑道:“我当多少呢,不就是一百么,给他。”说着从钱包里拿出五张二十元的钞票递给管家,“这事儿不能告诉我爹哦。”   “小姐,您放心吧,我办事您还不放心么?”管家一脸堆笑,接了钞票下楼了,心中暗道,早知道就说二百块了,自己的油水更大。   ……   第二天,王栋梁打扮一新,拉着同样崭新的洋车出门了,厂里给他安排的新活儿是到姚公馆拉包月,这可是个又清闲又来钱的好活儿,王栋梁感激的不得了,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干,不丢车厂的面子。   陈子锟换了一身装扮也出门了,他和于德顺说好的,粪道还给于记,但是后宅胡同的林宅却单独留下,由自己亲自处理,大伙儿对陈子锟这个举动都极其的不解,唯独相交不深的于德顺却猜到了其中原因。   他趁着没人的时候曾经悄悄问过陈子锟:“兄弟,是不是这家有你称心的小娘子?”   说这话的时候还挤眉弄眼,搞得陈子锟很不还意思,搪塞道:“哪的话。”   于德顺也不点破,嘻嘻一笑:“我懂,回头我派一个人和你同去,他掏粪,你窃玉偷香,两不耽误。”   所以,每逢初一十五,陈子锟都会换上掏粪的装扮,前往林宅探望心上人。   正月快要过去了,大街上年的味道淡了许多,陈子锟正背着粪篓子匆匆走着,忽然远处传来报童的吆喝声:“看报啊,看报啊,北大教授陕西巷大发淫威,争风吃醋抓破妓女下体!”   路人们无不为之侧目,纷纷掏出铜子儿买上一份报纸,这年头教授逛窑子并不是奇闻,但为人师表者为了争姑娘大打出手就新鲜了。   陈子锟也买了一份报纸看,报道虽然未指名道姓,以北大文学C教授代之,但明眼人一看即知指的是陈独秀。   “啧啧,没想到陈教授也是个性情中人啊。”陈子锟赞道,将报纸往粪篓子里一丢,来到石驸马大街,另一个掏粪工已经等在这儿了,见陈子锟过来,立刻点头哈腰:“陈大爷,您吉祥。”   “走吧,咱掏粪去。”陈子锟带着掏粪工来到林宅,张伯见他来了,抱怨道:“你咋才来啊。”   陈子锟纳闷道:“咋的了?张大爷。”   张伯道:“没啥大事,有日子没见,怪想的,咱爷们好好唠唠嗑。”一边说着,一边忙乎着倒茶。   陈子锟打发粪夫去干活,自己坐在门房里陪张伯聊天。   聊着聊着就说到了主人家的事情,张伯叹道:“太太喜欢讲排场,没那么大的脚非要穿那么大的鞋,先生一个月才多少薪水,非要学人家租汽车,一个月上百块钱啊开销啊,够穷人家吃一年的,还整天出去打牌,输赢起码几十块,结果先生得了病,看病的钱都拿不出。”   陈子锟奇道:“先生不是教育部的大官么,这点钱也拿不出么?”   张伯道:“清水衙门大归大,钱可没多少,我听林妈说,先生一个月关三百块大洋的薪水,其实能拿到二百就不错了,每月都要拖欠呢,而且先生这回得的是痨病,花钱多还不一定能看好……”   陈子锟一颗心不由得揪了起来。   ……   他们爷俩在门房里絮叨林府家长里短的时候,正房卧室里,一个留仁丹胡子的日本医生正在用听诊器听着林之民肺部的锣音,听了听,又拿出体温计给他量。   林先生躺在病榻上,脸色焦黄,不时咳嗽两声,他本来就有病根,这次来北京就职,不小心染上风寒,旧病复发,病来如山倒,好端端一个健康的人,一下就不行了。   前几天去找北京名医萧龙友看过病,开了一大堆中药煎服,病况未见好转,太太说中医落后,非要找西医来看,德国英国的医生出诊费都太贵,就找了个日本大夫来。   仁丹胡检查完毕,叽里咕噜说了一堆日语,林先生曾经留学东洋,懂得日语,知道他说的是病况不算严重,打几针便好,心里也就踏实了。   太太送医生出门。   两个孩子在卧室外面探头探脑。   “文静,文龙,都过来。”林之民微笑着招招手,两个孩子赶忙进来,一左一右依偎在父亲身旁。   “文龙,最近乖不乖?”林先生慈祥的抚摸着小儿子的脑袋。   “姆妈说我可乖了,爹爹,要奖励?”小儿子奶声奶气的说道。   “想要什么,爹爹给你买。”   “嗯……想要很多很多的糖葫芦。”小儿子眨眨眼睛,一脸憧憬的说道。   “哈哈哈,好,爹爹给你买。”林先生开心的大笑,转而问女儿:“文静,你想要点什么?”   “我?”林文静有些拘束,以前母亲在的时候,每逢过年就买七八套新衣服帽子鞋子,把自己打扮的像个洋娃娃,自从父亲续弦之后,家里的财政大权就被米姨把持了,别说新衣服了,就连零用钱也都是父亲偷偷塞给自己的,一个月只有两角。   “尽管说,爹爹欠你太多,应该补偿一下了。”林先生温情脉脉的说道,眼神里尽是怜惜。   “我想要一辆脚踏车。”林文静鼓足勇气说道。   脚踏车可是时髦玩意,一般人家的孩子连见都没见过,林先生也只是在东交民巷见过洋人骑,据说这东西可不便宜,最好的是英国进口的三枪牌脚踏车,要三百大洋,最便宜的是日本的菊花牌,也要一百多块,顶的上一辆人力车的价钱了。   林先生犹豫了一下,因为教育部的薪水总是拖欠,太太开销大,又是租汽车又是买皮草,家里积蓄早就见底了,自己又病着,这脚踏车到底是买还不买呢。   转念一想,自己这个女儿当真可怜,十岁上没了娘,自己这个当爹的也疏于照顾,女儿十七岁了,正是要面子爱漂亮的时候,买辆脚踏车又何妨呢。   “好,爹爹给你买。”他柔声说道。   其实林文静说完就后悔了,她觉得不该在父亲生病的时候提这么非分的要求,不过自己真的是很想要一辆脚踏车,王月琪就有一辆,可以骑着上学,来去如风,车铃更是清脆悦耳,想想都觉得心痒痒。   爹爹竟然答应了,林文静只觉得鼻子一酸,眼泪啪嗒啪嗒滴了下来。   “这么大了还掉金豆子啊。”林先生打趣道,帮女儿擦拭着眼泪,同时心里也是酸溜溜的。   忽然门口传来呵斥声:“买什么买,看医生的钱都没着落呢,哪有闲钱拿去白相,都这么大了还不懂事!”   是太太回来了,父女俩立刻缄口不言。   太太心情极其不好,呵斥林先生道:“你这是肺病,会传染的,还离儿子这么近!”   说着把林文龙一把拖开,小男孩委屈的哭了,林先生叹口气,拍拍女儿的手背道:“你也回去吧,脚踏车的事情,爹爹心里有数。”   ……   陈子锟和张伯聊了半天,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便道:“大爷,我进去看看活儿干的怎么样了,您歇着,甭陪我。”   “行,你去吧。”张伯满口答应,陈子锟在林府当过车夫,熟门熟路,人品又好,他放心。   陈子锟溜进了后院,先装模作样去茅房看看情况,那粪夫被于德顺关照过,果然干的是尽心尽力,不光打扫的干干净净,还喷洒消毒药水,撒石灰粉,连一旁监督的林妈都相当满意。   陈子锟退出茅房,院子里空荡荡的,没人注意到自己,他顺手抄起一把扫帚,装作扫地的样子凑到了西厢房,贼眼瞄过去,透过格子窗,果然见林文静正坐在桌子后面,两眼红通通的似乎哭过。   “妈了个巴子的,谁惹我媳妇生气了。”陈子锟凑到窗户下面,偷听起来。   只听房里传来低低的抽泣声“妈妈,这次是我错了,米姨教训的对,我都这么大了还不懂事,爹爹生病,我不该要什么脚踏车……”   第六十一章 拉狗   林文静正在闺房里对着鸡心项链里的母亲小照絮絮叨叨说着心事,忽然听到米姨的呵斥:“侬是做啥的?”   然后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太太您吉祥,我是掏粪的。”   这不是许久未见的拉车阿叔在说话么,林文静出门一看,果然见陈子锟手拿扫帚站在院子里,正冲米姨点头哈腰。   太太上下打量他几眼,忽然道:“侬不是拉车的么,怎么又变成掏粪的了,侬到我家来做啥子?有什么居心?”   陈子锟笑道:“太太,您这话真有意思,我就是一做苦力的,不拉车就掏粪,都是混碗饭吃,有区别么?”   林妈听到动静出来解释道:“太太,他真是掏粪的,上回来过一次了。”   太太这才放心,不过依旧狐疑的看了看陈子锟,对林妈说:“以后不要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放进来。”   说完踩着高跟鞋咯噔咯噔出去了。   林妈催促道:“打扫完了就赶紧走吧,你也真是,不好好干活拿着扫帚到处乱窜什么。”   陈子锟扭头冲林文静做了个鬼脸,搭讪道:“啥时候开学啊?”   “还有一个礼拜就开学了。”林文静乖乖的回答道,没来由的脸有点红。   陈子锟笑笑,放下扫帚背起粪篓子出去了。   林文静歪着头看着他的背影离去,心中也泛起了疑惑,阿叔怎么神出鬼没的,一会儿车夫,一会儿粪夫,总在自家附近出现。   ……   王栋梁拉着洋车来到了姚公馆,交通部次长的公馆和一般达官贵人的府邸就是不一样,这是一栋北京城里还不多见的西洋式小楼,院子很大,黑色的大铁门,洋灰围墙上面还插满了锋利的碗茬子。   敲门通禀,说是新来的车夫,自有人来接待,带到后院小花园,报告小姐,姚依蕾正在楼上睡懒觉,赶紧一骨碌爬起来,胡乱洗了把脸换了衣服就跑下来,结果一看是王栋梁,顿时大失所望。   “怎么是你?”姚小姐问道。   “掌柜的安排我来的。”王栋梁老老实实的答道。   “为什么派你来,不派别人!”姚小姐生气了,厉声质问。   王栋梁有些摸不着头脑:“是掌柜的让我来的啊。”   “算了,我问你,你们车厂那个大个子呢,有这么老高的,笑起来坏坏的那个,怎么不派他来?”姚小姐继续喝问。   王栋梁明白了:“哦,那个人是我们老板,他叫陈子锟,我们都喊他大锟子。”   “你回去,叫他亲自来。”姚小姐气哼哼的说,扭头上楼去了。   王栋梁懵了,不知如何是好,阿福正在一旁擦车,跟着呵斥道:“让你回去就回去,卖什么呆!”   王栋梁看到那汽车,恍然大悟,原来是他们啊,合着这位小姐诚心来找茬的,不行,我得替陈老板挡着呢,心念一动,他挺起腰杆说:“小姐,我们掌柜的让我来的,我要是回去没个正当的说法,那可不行,我是咱们紫光车厂最好的车夫,您一句话就打发我,我不服。”   姚小姐停下脚步,道:“行,那我就给你个活儿证明自己,你现在到西山我家的别墅去,把阿扁接来,阿福,你告诉他地址。”   于是王栋梁就开始了他的第一个任务,拉着空车出发了,直奔遥远的西山而去。   ……   陈子锟在东交民巷溜达着,这里不但是使馆区,还有一些专营进口货的商店,脚踏车这种商品也是少不了的,不过价钱很贵,最好的一种牌子是英国三枪,要价三百块钱不打折。   崭新的脚踏车放在玻璃橱窗里,不锈钢的辐条闪着银光,细细的胶皮轮胎,褐色的牛皮车座,黑漆车身,银色的铃铛,涂着黄油的车链,还有车头上的三枪标志,通体透着一股工业设计的优美之感,陈子锟蹲在地上看了半天,心痒难耐,自行脑补出一幅画面,自己骑着脚踏车,后座上带着林文静,在飘满黄叶的大街上徜徉着……   “看什么看,走开!”穿着西装的售货员出来呵斥道,商店的顾客基本上以欧美人和日本人为主,中国人都是光看不买的。   “你他妈放什么屁呢,假洋鬼子。”陈子锟直起身子,足足比售货员高了一头,两只铁拳握的啪啪响,吓得他赶紧躲了进去,小声咕哝道:“不和你一般见识。”   “操行!有钱也不买你家的。”陈子锟捏着口袋里仅有的几枚铜元扬长而去。   走了几步,忽然和一人撞了个满怀,抬头一看,竟然是北大图书馆的毛助理。   “这么巧,来逛街,这位是……”陈子锟注意到毛助理身后还跟了个纤细的女孩子,清纯可人,和林文静有的一比,两人本是拉着手的,见到陈子锟后就悄悄松开了。   “哦,是小陈啊,我来买些礼物,带给湖南的同学,这位是杨开慧,杨昌济教授的千金。”   “你好。”陈子锟彬彬有礼和杨开慧打了个招呼,又问毛助理:“怎么,你要回老家?”   “是啊,再有半个月就回湖南了,北京虽好,不是久留之地啊。”毛助理说。   “走的时候说一声,我去送你。不打扰了,你们继续逛,再会。”陈子锟一拱手,先走了,走出几步回头张望,不禁艳羡不已,啥时候自己也能像他们这样,和林文静手挽手逛街啊。   回到紫光车厂,陈子锟问薛平顺:“薛大叔,账上有多少钱能用?”   薛平顺拿出账本,拨拉几下算盘说:“刚买了新车,账上没有余钱,硬凑也能凑出三四十块来。”   陈子锟傻了眼,没办法了。   ……   今天是礼拜天,毛助理忙里偷闲,带开慧妹子上街游逛了一圈,用节省下来的工资给湖南的亲戚同学买了一些小礼物,他的辞职信已经递上去了,不过要等新人来了之后才能离开。   逛完了大街,把开慧送回家,毛助理又来到了北大图书馆,虽然有李大钊坐镇,但整理报刊的工作非常繁琐,还得自己亲自来做才行。   进了图书馆,就听到陈独秀愤恨的声音:“无耻,下作,这一定是那帮守旧的文人所为!”   然后是李大钊的声音:“依我看,守旧派未必有这么大的能量,一夜之间北京几乎所有报纸都刊登同样的消息,而且极尽污蔑之能事,我想背后的黑手一定是更高层的人物。”   “守常兄说的是?”   “自然是小徐了,徐树铮此人堪比周瑜,虽然有才,但气量狭小,做事缺乏全盘考虑,往往一意孤行,不计后果,他组建安福俱乐部,把本来的盟友研究系排挤出了国会,引起梁启超林长民等人的愤恨;又擅杀陆军上将陆建章,坏了北洋的规矩;表面看起来雷厉风行,铁腕手段,其实埋下不少祸根,这次安排北京报章刊登你的丑闻,也是同样道理,为了打击民间进步思潮,小徐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陈独秀恨道:“军阀!武夫!”   李大钊道:“仲甫不必动怒,也不必担心,北大学风自由,既然容得下保皇的辜鸿铭,复辟的刘师培,又怎么会容不下一个眠花宿柳的陈仲甫呢,哈哈。”   毛助理在外面也会心的微笑起来,随手整理今天刚到的报纸,看到上面关于北大“C教授”在八大胡同与人大打出手的报道,浏览一番,不禁苦笑着摇了摇头。   ……   晚上,陈子锟正倒挂在院子里大树上锻炼着,忽见薛平顺进来冲他招手:“大锟子,出事了。”   赶紧跳下来到了前院,只见王栋梁坐在桌前,呼呼的直喘粗气,嘴里念叨着:“太欺负人了,太欺负人了!”周围坐着一帮换班的车夫,也都跟着忿忿不平。   “咋回事,慢慢说。”陈子锟帮他倒了碗水。   王栋梁咕咚咕咚把水喝了,一抹嘴道:“他们不把人当人看,今天上午我过去,小姐让我去西山拉一个叫阿扁的,我跑了两个小时才到地方,结果怎么着,阿扁根本不是人,是条狗!一条癞皮狗!”   “真他妈不是东西!”车夫们都感同身受,觉得受到了深深的侮辱。   王栋梁接着道:“我寻思着,既然来了就拉吧,没有绳子,没有笼子,坐在车上还不老实,冲我不停嘴的叫,最后我没办法,找了根草绳把狗东西捆起来才拉回来的,一路上觉得后背跟针扎似的,丢人都丢到姥姥家去了!”   “就是,太欺负人了,明摆着不把我们当人看嘛!”车夫们七嘴八舌道。   陈子锟却浮起了微笑:“后来呢。”   “后来我把那狗拉回了公馆,他们都吃过饭了,小姐让佣人给我弄了点窝头咸菜,给狗弄的是烧鸡和肘子,让我和狗坐一桌吃饭,这不故意寒碜人么,合着我连狗都不如啊。”王栋梁气的胸膛起伏不定,车夫们也都义愤填膺,骂声一片。   “所以你就回来了?”陈子锟问。   “老板,他们管家说了,让我明天接着拉那条狗上街,我实在受不了,求您推了这活儿吧。”王栋梁道。   “就是,咱们饿死也不能接这种活儿。”车夫们也都跟着附和。   薛平顺却暗暗摇头,心说这帮乡下新来的车夫还是没经过风雨啊,说句不好听的,穷拉车的还真就不如达官贵人家的一条狗,大锟子可千万别象他们这样意气用事啊。   “行,明天你去跑街,姚公馆的活儿,我亲自去。”陈子锟满口答应,嘴角浮起了邪恶的笑容。   第六十二章 找人揍陈子锟   岂料,陈子锟这话说出来之后,车夫们都不答应了,一个个吵嚷道:“那怎么能行,你是我们老板,哪能让你去受这个气。”   薛平顺说道:“收钱干活,天公地道,你们嫌拉狗丢了身份,大锟子身为老板,自然要出马了,要不然违约可是要负双倍定金的。”   他是看不惯这帮新来的车夫缺乏服务意识才这么说的,但陈子锟可不是这么想的,他想的是因为自己才招来的祸事,那就得由自己去平息,一人做事一人当,哪能推诿别人。   车夫们沉思一阵,也都回过味来,拉车的和在乡下当佃户是一样的,都是当牛做马,也就是在紫光车厂待遇这么好,老板跟自家兄弟似的,换了别家,你不愿意干,就一个字“滚”。   “老板,我去!”   “我去!不就是拉条狗么,在乡下我还背过猪呢!”   他们此刻又争着抢着要去姚家当差了,陈子锟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主意已定,你们都洗洗睡吧。”   ……   第二天,陈子锟一身短打,溜达着就去了姚公馆,管家一大早找不到王栋梁正生气呢,见紫光车厂又来一个人,便埋怨了几句,陈子锟也不争辩,只说今天有什么安排。   管家说:“我们公馆有三辆汽车,老爷太太小姐各一辆,用不着你拉,买菜也有专门的人力车,也用不着你帮忙,这样吧,你带小姐的狗出去溜溜,跑几步,歇一歇,再把它拉回来。”   陈子锟满口答应,管家把阿扁抱了过来,这是一头肥壮的杂种狗,西施犬和京巴的串种,大概是吃的太好运动不足的缘故,一身的肥膘,伸着舌头喘着气,一双炯炯有神的小眼睛瞪着陈子锟。   不知咋地,陈子锟从这狗的眼神中看到一丝鄙视,不由得心头火起。   “去吧,记得中午回来吃饭。”管家道,说着把阿扁放了下来。   阿扁不耐烦的往门口走,先翘起腿在洋车轮子上撒了一泡尿,然后冲陈子锟叫了几声,撒欢似的跑了。   “狗杂种,调戏老子!”陈子锟暗骂一声,紧跟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管家等姚小姐起床,上楼禀告,说紫光车厂换了一个车夫过来。   “哦,什么样人?”姚依蕾坐在梳妆台前,一边梳头一边漫不经心的问道。   管家站在门外,大声答道:“是个高个子,跟电线杆子似的,人还算机灵,比昨天那个榆木脑袋强多了。”   姚依蕾心中一动,忙道:“人呢?”   “回小姐,带阿扁出去散步了。”   “哦,回来后告诉我一声。”   “是。”   ……   陈子锟带着阿扁在附近溜达了几圈,这头狗别看胖,跑的还挺快,一不留神就溜远了,陈子锟在后面紧追不舍,好不容易才逮到它,直接按翻在地,从腰里掏出家里带来的绳子,栓住狗脖子想牵着走。   阿扁大怒,耍赖不走,还呲牙咧嘴的打算咬人,被陈子锟一顿巴掌扇下去就老实了,呜咽着被牵走了。   陈子锟带着阿扁来到一家朝鲜人开的狗肉汤锅附近,只见笼子里关着无数癞皮野狗,架子上吊着赤条条剥了皮的狗身子,地上血流成河,狗皮堆积如山,巨大的铁锅里,狰狞的狗头骨若隐若现。   陈子锟问狗肉汤锅的伙计:“收狗么?”   伙计搭眼看看阿扁,讥笑道:“收是收,这种狗只能卖几毛钱。”   阿扁吓得瑟瑟发抖,两只前爪紧紧抱着陈子锟的大腿。   ……   快到午饭的时间,陈子锟终于回来了,管家见他来了,赶紧去通报小姐,姚依蕾此时正在餐厅用餐,故作镇静道:“知道了。”   三口两口吃完了饭,拿餐巾胡乱擦擦嘴,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来到后院佣人房附近,瞥见陈子锟正在屋里吃饭,仔细端详,这家伙活脱脱就是朱利安嘛!不但长得像,神态表情也象极了!   姚小姐走进来,刚要搭话,忽然注意到陈子锟正捧着一条烧的赤红的动物的腿撕咬着。   “你吃的什么?”姚依蕾问道。   “狗肉,狗腿肉。”陈子锟大大咧咧道。   姚依蕾脸色大变,尖叫一声:“你把阿扁吃了!”   管家和阿福闻声赶到,见小姐一脸怒容和惊愕,陈子锟却满不在乎,立刻抄起家伙喝道:“小子,招惹我家小姐,找死不是!”   陈子锟慢悠悠道:“你们大户人家也不能欺负人啊,我怎么就招惹你们家小姐了?”   姚依蕾道:“你把我的阿扁吃了,你还我的阿扁!”   陈子锟冷笑一声:“小姐,你想象力真丰富,你家阿扁在这儿呢。”   说着踢了踢脚底下,阿扁探出猥琐的狗头,朝姚小姐哼哼了两声,但依然乖乖趴在陈子锟脚下不敢乱动,还献媚的舔着他的鞋子,两只前爪做作揖状。   姚小姐松了一口气,然后大怒,要是一般人和她开这种恶作剧似的玩笑,早让人打出去了,可是面对的可是朱利安啊,她想生气都气不起来,板着脸道:“我家不许吃狗肉。”   陈子锟道:“拉车可是体力活,不吃点荤腥没劲服务小姐。”   这话有点胡搅蛮缠了,北京城成千上万的车夫,哪个不是啃窝窝头当午饭的,怎么就你陈子锟非得吃肉不可?   当时管家和阿福就气的撸袖子准备揍人了,只等小姐一句话了。   可是姚依蕾却道:“管家,以后每顿饭给他弄二斤熟牛肉。”   二斤熟牛肉,就是家里的狼狗也没这个待遇啊。管家大跌眼镜,却不得不遵命。   “吃完饭上楼,我有话问你。”姚依蕾丢下一句话就要走,忽然想起什么,停下喊道:“阿扁,过来!”   阿扁不敢动,抬头用哀怨的眼神瞅着陈子锟,摇着尾巴祈求他的首肯。   “去吧。”陈子锟道。   阿扁这才一溜小跑过来,屁颠屁颠跟着姚依蕾上楼去了。   ……   陈子锟吃完了饭,在管家的带领下上了二楼,在姚小姐的闺房门口站定,管家喊道:“小姐,人带来了。”   门开了,出来个十五六岁的小女仆,打发管家下去,把陈子锟领进了闺房,自己也出去了,仔细的带上了门。   姚依蕾眼神火辣,在陈子锟身上游走:“啧啧,穿上苦力的衣服也象那么回事啊,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   陈子锟装傻道:“小姐说什么,我不懂。”   “还装,你就是朱利安,你骗我说去了南方,其实留在北京潜伏,你以为我不知道,告诉你,我看的侦探小说可多了,你们特务这一套,我懂。”   “小姐,我不姓朱,我姓陈。”陈子锟继续装糊涂。   “好,你不说是吧,我总会有办法让你说的,你下去吧。”   等陈子锟走了,姚小姐狡黠的笑道:“我知道你们革命党上瞒父母,下瞒妻儿,不过我可不是好糊弄的,对吧,阿扁。”   阿扁附和道:“汪,汪。”   “来人啊。”姚小姐把小女仆叫来,吩咐她请自己护院上来。   达官贵人家里通常都养着一些身怀绝技的保镖护院,姚次长家财万贯,自然也不能免俗,公馆里除了四个配枪的交通部卫士外,还有一个身手很不赖的武师,他来到小姐闺房门口,规规矩矩问道:“小姐有什么吩咐?”   姚依蕾道:“你帮我找几个人,一定要武功高强的生面孔,教训一下新来的车夫。”   武师有些为难:“这……恐怕……”   姚小姐冷笑一声,对小女仆使了个眼色,后者拿了一封银洋递过去,武师立刻改口:“包在小的身上,小的认识几个好手,都是京城里数的着的好汉子,小姐您是要卸他的腿,还是要他的命?”   “打他个鼻青脸肿就行,别伤筋动骨了。”姚小姐轻描淡写道,其中心中暗骂,打坏我家的朱利安,你赔得起么!   武师这才放心,刚才他不过吹个牛皮而已,真打死打伤了,警察厅追究起来他也担不起责任。   “你先去安排,具体时间地点让管家告诉你,事成之后,我再赏你一百块钱。”   “嗻。”这位武师还是个旗人,打个千就下去了。   姚依蕾脸上漾起微笑:让你装,这就把你打回原形。   ……   姚公馆的武师邀了朋友,找了家小酒馆坐下,点了一坛二锅头,六个荤菜,推杯换盏喝了几盅,把事情一说,朋友拍了胸脯,信誓旦旦的保证绝对把事儿办的妥妥的。   武师的朋友也是练武的,腰间扎着牛皮铜头的板带,脚下青缎子抓地虎步靴,身上还揣着九节鞭啥的利器,骨节突出,两眼闪着精光,说话声如洪钟,浑身透着干练劲。   “大哥发话,敢不从命,绝对把那小子修理一顿狠的。”朋友端起了酒碗。   “走着!”武师也端起酒碗,两人干了,相对亮出碗底,会心的笑了。   “这个活儿办成了,少不了这个数。”武师伸出三个手指。   “啧啧,揍个人就给三十块钱,不愧是大户人家的小姐,真敞亮,大哥,谢谢你,再走一个。”   “好说,咱兄弟谁跟谁啊。”武师也豪爽的举起了酒碗。   ……   第二天,管家安排陈子锟到附近的一条胡同里去送封信,陈子锟不疑有诈,拿着信就去了,来到地方,对了对门牌号码,上前敲门,一个男子开了门,接了信却并不看,对陈子锟道:“你进来,有回信让你捎回去。”   陈子锟进了院子,只见院子里摆着一张条凳,凳子上大马金刀坐着一条好汉,身穿十三太保短打的练功服,干练的步靴,护腕,大带,秃头,一双眼睛恶狠狠地似乎要吃人。   “哟,这不是齐天武馆的大师兄闫志勇么。”陈子锟笑道。   第六十三章 寒假作业还没做   闫志勇张大嘴差点合不上,心说老子和姓陈的犯冲啊,上次于德顺喊打架也是遇上他,这回朋友帮忙找个教训人的活儿,没成想还是遇到他。   陈子锟是什么人,打败于占魁的大高手,南北大侠都和他称兄道弟的,自己又是什么货色,虽然挂着齐天武馆授业大师兄的名头,其实真没啥硬货,欺负一般人还行,在陈子锟这种真正的高手面前就只有挨宰的份儿。   “陈大侠,是您啊,小的们,赶紧到胡同口二荤铺给我炒四个菜,打一壶酒去。”闫志勇随机应变的到快,站起来拿袖子擦擦板凳,请陈子锟坐。   陈子锟也不客气,坐下问道:“闫师兄刚才横眉冷目的,是不是准备和谁动手啊?”   “呵呵,您真会说笑,我哪儿横眉冷目了,您瞅我,一脸的喜庆。”闫志勇搓着一双大手傻笑,嘴都咧到耳根子了,自从陈子锟打败了于占魁之后,齐天武馆的生意就一落千丈,再没有人拜师学艺了,武馆的收入全靠徒弟交的学费,没有徒弟就没钱花,所以他才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区区三十块钱就帮人出头。   陈子锟笑道:“别瞒我,我心里有数,那封信呢,拿来我看。”   闫志勇只得将陈子锟拿来的信奉上,抽出信纸一看,上面一个字没有,就是一张白纸。   “陈大侠,您是高人,我也不敢有所欺瞒,有个朋友出了三十块钱,让我教训一个人,嘿嘿,您老放心,回头我就抽他,敢和您过不去,活腻歪了他。”   闫志勇摩拳擦掌,恨得牙根痒痒,他这副表情可不是装出来的,交友不慎,害人不浅啊。   陈子锟道:“别介,你这个朋友想必也是受人之托,这样吧,回头你告诉他,就说我被你教训了一顿,不就结了?”   闫志勇赔笑:“您说笑了,这怎么行,您是大侠,又怎么能被我这个小角色教训,这传出去那能行。”   陈子锟道:“闫师兄抬举我了,我就是一开车厂的生意人,又不是你们武林中人,我一不开武馆,二不收徒弟,我在乎那个虚名干嘛,刚才你说,那位朋友出了多少钱来着?”   闫志勇伸出仨手指:“三十块现大洋。”   “得,我也不占你便宜,咱俩二一添作五,给我一半就行,要现钱啊。”陈子锟道。   闫志勇再次傻眼,合着这位爷钻钱眼里了,不过这样最好,他赶紧回屋拿了三十块大洋出来:“陈大侠,我哪敢和你对分,都是您的。”   陈子锟道:“我这个人最讲江湖道义,从不多吃多占,就拿十五块。”   说着,拿了十五块钱揣在兜里扬长而去。   闫志勇直擦汗:“妈呀,这叫什么事啊,江湖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过了半个小时,在姚公馆当护院的武师朋友登门来了,笑嘻嘻问道:“志勇,练拳练得舒坦吧?”   闫志勇一拱手:“托您的福,差点没把我吓死。”   武师奇道:“此话怎讲?”   闫志勇道:“你可知道,你安排我打的人是哪个?正是在陶然亭打败了我师父于占魁的江湖新秀陈子锟陈大侠!”   武师一伸舌头:“竟然是他,他怎么成了拉车的了。”   闫志勇道:“人家本来就是开车厂的,大隐隐于市,你懂不?”   武师道:“那你和他过招了么?”   闫志勇冷笑:“我要是和他动起手来,就不能站着和你说话了,人家说了,要找幕后人算账,幸亏我和他有一点交情,苦苦求了半天才说通,还搭上了我五十块钱。”   武师猛擦额头上的冷汗,拿出五十块钱钞票来:“这钱该我出,你拿着。”硬塞到闫志勇手里。   “咱兄弟俩谁跟谁啊,替老哥哥出钱消灾,那是我当弟弟的应该做的。”闫志勇嘴上说的漂亮,手心里攥着钞票却紧紧不放。   两人又商量了一番说辞,武师回去复命,向姚小姐报告说,已经教训了陈子锟一顿。   姚小姐问道:“那他会不会武功。”   武师抓瞎了,随机应变道:“也不能说一点不会。”   “那到底是会,还是不会?”   “也可能练过,我那朋友可费了大劲才把他制服,两人足足过了三百多招呢。”武师信口开河道。   姚依蕾愁眉紧锁,看来确定是朱利安无疑了,把他打坏了可就麻烦了,挥手让武师下去。   “小姐……”武师惦记着那一百块钱,又不好意思明说。   小女仆毫不客气,一把将武师推了出去。   武师悻悻下楼,心疼不已,合着五十块钱最后让自己出了。   ……   姚依蕾放心不下,又让女仆把陈子锟叫上来,看到他身上并无伤痕,这才放心,装模作样的问道:“这份工作还满意吧,要是有人欺负你,告诉本小姐,我替你做主。”   陈子锟道:“不满意,我们紫光车厂立志要做全北京最好的车厂,可贵府都是一些什么活儿,遛狗、送信,您随便找个碎催不就行了,何必花一个月六十块请我们专业车夫,还有,管家安排我送信,结果到地方有人要打我,幸亏我有练过才没吃亏,您说这算不算欺负我?”   姚依蕾跟着父亲耳濡目染,精明的很,一百块变六十块很正常,下人贪墨揩油这种事属于家常便饭,没啥可说的,她并不当回事,她关心的是,这位陈子锟到底是不是朱利安。   “嘻嘻,你连日本军官都能轻松降服,想必是不会吃亏的,或许管家是想和你开个玩笑吧。”姚依蕾故意下了个套。   陈子锟道:“姚小姐说什么呢,我听不明白,我没和日本人交过手,倒是和京城有名的练家子于占魁比过武,侥幸赢了他一招半式,这都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不值一提。”   姚依蕾皱起了眉头,算一下时间,显然是这位陈子锟在先,而朱利安在后,而且据他的说法,农历年之前就来北京了,一直混迹于下层社会,开过车厂,和于占魁比过武,一个人是绝对无法分身饰演两个截然不同的角色的。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朱利安和他是孪生兄弟!   “你比于占魁还厉害,太好了,干脆你当我家的护院好了,每月给你开一百块钱,好不好?”姚依蕾眼巴巴的说道,横竖就是不放陈子锟走。   一百块钱啊,陈子锟吞了口涎水,这可不是个小数目,但他依然嘴硬:“不行,我事情多,不能天天替你家守院子。”   姚依蕾道:“你能有什么事,不就是开了个破车厂么,每月才能有多少收入,我加倍给你。”   陈子锟正色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谢谢姚小姐的厚爱,我堂堂七尺男儿……”   “一个月二百块。”姚依蕾打断了他的话,直接抛出一个让他无法拒绝的价码。   “我……”陈子锟真有点拿不定主意了。   姚依蕾接着说:“而且不用你整天守在这里,平时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我这边有事情才打电话叫你来,你现在不用急着回答,回去考虑好了再说,对了,你家里没有电话吧,回头我让人给你装一部电话,咱们方便联系。就这些,你先出去吧,我要休息了。”   说完打了个哈欠,小女仆过会意,立马过来赶人,根本不给陈子锟说话的机会。   听着陈子锟下楼的脚步声,姚依蕾露出了小狐狸似的奸笑,调戏撩拨男人的感情,她可是个中高手,北京城多少名门公子被她弄得神魂颠倒,死去活来的,这个陈子锟却和朱利安一样,对自己的美貌和可爱视若无物,不由得让姚小姐生出争强好胜之心,就算他不是朱利安,也要将其拿下,然后再狠狠地抛弃。   哼,让你装深沉,早晚是我裙下之臣。姚依蕾趴在床上洋洋自得的想到。   ……   陈子锟拉着空洋车回到了紫光车厂,薛平顺见状急忙问道:“真把姚公馆的活推了?”   “没有,换活儿了,不用拉车,有事再过去,一个月二百块钱。”陈子锟说。   薛平顺差点没背过气去,啥事不用干,一个月开二百块钱,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就算交通部次长家金山银海,也架不住这种糟蹋法啊。   “那啥,姚公馆还要人么?我这把老骨头也豁出去了。”薛平顺道。   陈子锟道:“薛大叔你真会开玩笑,姚小姐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薛平顺道:“大锟子你可得当心啊,有钱人家的小姐和咱们终归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有些话,大叔不好说,唉,杏儿给你留了饭,还在灶上热着呢。”   正说着,王大妈端着托盘进来了,一碗白米稀饭,一盘白菜炒肉丝,一盘油炸花生米,一盘葱花炒鸡蛋,四个大馒头,还有大葱和黄酱,小锡壶里温的二锅头。   陈子锟狼吞虎咽吃着饭,王大妈在一旁唠叨着:“杏儿这丫头真贤惠,干活麻利又孝顺,谁家要是娶了这样的媳妇,那是上辈子积了大德的。”   薛平顺也说道:“杏儿快十八了,也该出门了,闺女大了留不住啊,要是嫁的远了,杏儿娘还不得哭死,要我说啊,最好找个知根知底的。”   两人一唱一和的,可陈子锟根本没往耳朵里面进,脑子里一会是白花花的大洋,一会是锃亮的脚踏车,一会又是林文静纤细的背影,姚小姐欲滴的红唇,乱哄哄一片,忽然瞥见桌子一角摆着的拉丁文书籍,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整个寒假光顾着玩了,把功课都耽误了。   第六十四章 马老二被骟   还有一天寒假就要结束了,按照赌约,开学之日就要进行比试,国文、拉丁文两门考试,关系到几百块大洋的收入,这笔钱到手立刻就能买一辆最新款的脚踏车,陈子锟也不敢马虎。   虽然辜鸿铭和刘师培两位老师对他赞不绝口,但谁能确定到时候不出点幺蛾子,陈子锟在北大耳濡目染,也知道这场比试关系到新旧两派的学术争端,万一有人故意使坏,出些刁钻古怪的题目难为自己,损失了守旧派的面子是小,几百块大洋拿不到可就直接关系到自己的终身大事啊。、   想到这儿,陈子锟连饭也没心思吃了,拿了馒头夹了大葱,捧起书本看了起来,见他用功学习,薛平顺和王大妈也不好继续唠叨,收拾了剩菜出去了。   走廊里,王大妈道:“他大叔啊,我看大锟子对杏儿是真没那意思,要不咱们就别乱点这个鸳鸯谱了。”   薛平顺道:“话是这个理,可杏儿就认准了非他不嫁,杏儿一家人也都瞧着大锟子合适,咱们把话带到就行,实在成不了,那是月老压根没牵这条线。”   两人絮絮叨叨的出了后院,墙头上忽然出现一个人影,四下打量一番,悄然落地,守夜的两条狗见状扑了上去,前腿搭在那人身上狂舔不已,热情的不得了。   卧室内正秉烛夜读的陈子锟听见响动,立刻吹灭了蜡烛,伸手到枕头下摸出了两把盒子炮,扳开击锤往地上一蹲,蓄势待发。   外面传来熟悉的声音:“大锟子,是我。”   是赵大海的声音,陈子锟将枪藏在身后,过去开了门,果然见赵大海站在门口,一脸的焦灼。   “大海哥,啥事?”   “出事了,小李子把马老二杀了!”   “什么!咋回事?”陈子锟一愣,这可是命案啊。   “说来话长,现在小李子就在后墙外面。”赵大海一边说着,一边留意着四周的动静,生怕有人闯入。   “快让他进来。”陈子锟帮忙搬了一架木梯搭在墙头,赵大海爬上去,将墙外的小李子拉上来,一起进了院子,小李子就是华清池那个长的象娘们的搓澡工,此时惊慌失措,一脸的茫然,身上还股血腥味。   两条狗闻到血腥,呲牙咧嘴又凑了过来,被陈子锟斥退,领着赵大海和小李子进了屋,点了蜡烛,依旧将枪塞在枕头下面,倒了杯热水说:“到底怎么回事?”   “前些日子……马老二到澡堂子来,趁着人少……”小李子情绪有些激动,说不话来,胸膛剧烈的起伏着,黑色的棉袄在烛光照映下显出深色的一块污迹,想必是血污所染。   赵大海替他说道:“马老二来了个霸王硬上弓,小李子怎么说是条汉子,哪能受得了这份折辱。”   “我到剃头铺子弄了把剃刀,趁马老二再来的时候,一刀割了他的命根子!”小李子咬牙切齿的说道。   “干得好!纯爷们。”陈子锟赞道,拿起桌上的酒壶给小李子倒了一杯,“喝点,压压惊。”   小李子咕咚一口吞了这杯酒,脸上顿时泛起红晕,他面皮本来又细又白,红霞扑面,艳若桃花,比娘们还娘们。   “人死了么?”陈子锟问道。   “不知道,那一刀下去够狠,整个儿全割下来了,就是前清敬事房的小刀刘都没这个手艺啊,我估摸着要是止不住血的话,马老二小命保不住。”赵大海豪爽的笑道。   若是其他人,遇到这种事早就懵了,可赵大海和陈子锟都是见过大场面的人,镇定自若,谈笑如常,让小李子也稳定了心神。   “赵大哥,陈大哥,我这回捅了马蜂窝了,马家绝不会善罢甘休,我不能连累你们,告辞。”说着就要起身走,被陈子锟一把按下:“这个当口,出门就是死,马家黑白两道通吃,肯定到处搜你呢。”   赵大海冲陈子锟使了个眼色,两人出了屋子悄声商谈。   “傍晚我在路上遇见他的,身上有血,精神恍惚,一问才知道出事了,本来不想躲到你这儿来的,偏巧遇见几个巡警,就绕到这边来了,也没敢惊动前院的车夫,大锟子,这事儿和你没关系,你别插手,我一个人就行。”   陈子锟一听这话不乐意了:“大海哥,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再说了,我早看马家那帮孙子不顺眼了,这事儿我管定了。”   赵大海赞道:“大锟子,够哥们!”   两人回了屋,对小李子道:“已经过了九点,城门也关了,今晚指定出不去,明天一早吧,想办法出城,要么去关东,要么去南方,总之躲得越远越好。”   小李子含泪点了点头。   这么一闹腾,陈子锟也没法看书学习了,把房间腾出来给两人住,又拿出自己的衣服给小李子换上,沾了血迹的旧衣服直接扔进了粪坑。   ……   第二天一早,紫光车厂的大门就被人砸响了,陈子锟在后院都听得见,他急忙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赵大海和小李子也被惊动了,本来就是和衣而卧,此时爬起来就要往外走。   陈子锟抄起盒子炮塞在腰带上,说:“巡警不会来这么快,这帮酒囊饭袋没这个神通,我去瞧瞧,兴许是别的事。”   来到大门口,薛平顺已经开门交涉了,原来是电话局的工人来装电话,陈子锟松了一口气,带着工人进了前院,在墙上钉瓷壶,从胡同电线杆子上扯了一根线进来,一直扯到屋里,连在一台黑色的手摇电话机上。   工人给了陈子锟一个电话簿,上面是北京全部电话号码,并且给他做了演示,按着电话,摇动手柄,然后摘下话筒,对接线员说了一个号码,接通之后试音若干次,放下话筒,又摇了一遍手柄。   “打电话之前一定要摇手柄,告诉接线员你要接通的号码,通完话后放下话筒,再摇一遍手柄,记清楚了么?”   “记住了。”陈子锟有些兴奋,这东西看起来挺好玩的。   工人们背起工具包走了,薛平顺笑呵呵的把他们送出大门,回来问道:“安个电话,得大几百块吧?”   陈子锟道:“姚小姐出钱,我一个大子儿不用花。”   “这样啊……现在不花钱,只怕将来骨头都不剩啊。”薛平顺心里嘀咕开了。   忽然电话铃响了起来,把薛平顺吓了一跳,陈子锟拿起话筒,拿腔作调:“喂,哪里?”   “嘻嘻,是我,电话好玩么,我家的号码是88,没事打电话来哦。”听筒里传来的是姚依蕾的声音。   “哦,那我这边的号码是多少?”陈子锟忽然想到,工人没告诉自己本机号码。   “是172,不错吧,我帮你选的。”姚依蕾笑道。   “一起二,这号码真不是一般的二,好了,我还有正事,挂了。”陈子锟想起赵大海还在后院等着呢,赶紧撂了电话。   “臭小子,全北京敢挂我电话的,你是第一个!”那边姚依蕾也愤愤的挂上了电话。   ……   此时,马家大院西厢房,丫鬟小厮们捧着热水、棉纱进进出出,一个个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   马老爷已经放出话来,谁要是敢在外面乱嚼舌头,一律活活打死,但下人们之间还是窃窃私语,议论着马老二离奇的伤势。   “知道不,二爷被人骟了,下面碗口大一个血口子,吓死人了。”   “谁干的,这么有种。”   “兴许是仇家吧,二爷这几年糟蹋的小媳妇大闺女可不老少。”   “嗯,该!”   难怪马家的下人们幸灾乐祸,这位二爷作恶多端,不但在外面欺男霸女,在家里也是恶行累累,基本上府里有姿色的丫鬟仆妇都被他染指过,就连清秀一点的小厮也难逃魔爪,听说二爷下面的玩意被人割了,府里下人们比过年还开心。   马老二躺在炕上哼哼唧唧,下面伤口钻心的疼,疼的他连骂人都没力气了。   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历历在目,一个礼拜前,马老二带着两个打手傍晚到华清池泡澡,趁着没有其他客人,把垂涎已久的小李子按在了床上,两个打手按着胳膊,来了个霸王硬上弓,老话说的没错,三扁不如一圆,小李子皮滑肉嫩,比玩大姑娘还过瘾,尤其是上完之后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真叫人稀罕,二爷豪爽的丢下两块大洋让他养好屁股,也算对得起他了。   昨天,尝到了腥味的马老二再度光临华清池,想来个梅开二度,没成想小李子竟然一副欲拒还迎的娇羞模样,让二爷心猿意马,放松了警惕,把打手打发了出去想共度二人世界,哪知道下面那玩意正威武雄壮之际,小李子手中寒光一闪,就啥也没有了。   据说现场遗留下一把锋利的剃刀,还有硕大一陀二爷的宝贝疙瘩,俩打手经常打群架,倒也有些处理外伤的经验,撒了一把香灰在伤口上,用拿布捂住,叫了一辆车紧急把二爷送回府里,正巧三爷四爷都在家,赶紧叫医生上门疗伤,中医西医全来了,止血敷药,包扎伤口,但是他们能做的也仅此而已,割掉的东西,是无论如何也接不上了。   天桥一带响当当的马二爷竟然让人给骟了,这事儿要是传出去,马家的脸面往哪里放,马老太爷气的当场就吐了血,开出一千块现大洋的悬赏,捉拿凶犯,华清池的李俊卿,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悬赏令一出,全北京的巡警、侦探、地痞流氓小混混,全都惊动了,一千块,那可是大数目啊,而且被缉拿的人犯只是个搓澡工,这买卖,绝对值得干。   第六十五章 犯案   天子脚下,首善之区,这句话可不是白给的,皇帝住的地方,哪能容得盗匪横行,自古以来,京城的治安力量都是最强的。   前清的时候有顺天府的捕快,有九门提督衙门的步军,现在有京师警察厅,有卫戍司令部,步军统领衙门,养了不知道多少巡警、侦探、他们可不全是酒囊饭袋,侦破高手多了去了,只不过不见兔子不撒鹰,没有合适的买卖就懒得动而已。   如今马家放出这道悬赏令来,顷刻之间就传遍了北京,黑白两道的兄弟全都出动,连夜追捕小李子,动静那叫一个大,排场比当年抓革命党还气势。   有人就说了,大总统亲自下令要抓什么人,恐怕这帮伙计都没这么上心,这话对了,政府悬赏缉拿的赏格,层层克扣下来就剩不了几个了,但马家的赏格那可是货真价实的,说一千就一千,到时候把人逮来,一个子儿都少不了。   偌大一个北京城,其实没多少人口,自打庚子之乱,八国联军打进来之后,京城人口锐减,到现在有将近二十年也没恢复过来,内城还好些,外城很多胡同白天都看不见人影,到处都是空地,空房子,所有说,抓人容易,藏人也容易。   说抓人容易,是因为北京外来户很少,都是知根知底的京城老户,一般不敢窝藏罪犯,小李子也不是本地人,在北京没啥亲戚,基本上没处可躲。   说藏人容易,是因为北京还是太大了,这小子要是往哪个破庙空屋里一藏,十天半月不出来,光凭黑道和警方的力量,还真逮不到他。   不过这难不倒巡警界的爷们,他们请京城丐帮出马,协助搜捕小李子,说是丐帮,其实就是一帮组织松散的叫花子,随便给领头的几个钱,他们就能帮着干些掏老鼠洞的脏活。   总之,重赏之下,全北京有能耐的人都行动起来,当天晚上,华清池连续被巡警署,侦缉队、京畿卫戍司令部的人抄了三遍,小李子住的地方更是被搜了个底朝天,和小李子有过来往的人全都被调查问话连带搜查,可李俊卿这小子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哪里都找不到他的踪迹了。   澡堂子老板被马老五派警察抓到局子里连夜拷问,终于得到一个有价值的线索,李俊卿和一个叫赵大海的人关系不错,而这个赵大海和陈子锟又是铁哥们,曾经在天桥一带和自家二哥发生过冲突。   这几条凑到一块,李俊卿的下落就呼之欲出了,一大早上,马老五就带了一队巡警赶到宣武门外大杂院,这里住的都是穷老百姓,用不着和他们客气,马警官一声令下,巡警们冲进去翻箱倒柜查户口,按照户口本对人头,结果还是没找到李俊卿。   把全院人集中起来,翻看着各家各户的户口本,马老五泛起了嘀咕,一个个的问道:“薛平顺和薛宝庆哪去了?”   “他爹在车厂看夜,孩子在花旗诊所拉包月,晚上不回来。”薛平顺的老伴小心翼翼的答道。   “李耀廷呢?”马老五又问道。   “回官爷,我弟弟在六国饭店当差,上夜班。”嫣红赔着笑脸说道。   “赵大海呢!”马老五当真恼了,合着院子里的青壮都不在家,这里面肯定有猫腻。   “我爹不在家!”赵大海的儿子喊了一声,随即被大海媳妇紧紧拉住,捂住了嘴巴。   马老五狞笑一声:“小孩,你爹到哪里去了?”   “你爹在这儿呢。”门口传来一声喊,大家扭头一看,赵大海拎着几根油条回来了。   马老五怒道:“赵大海,你把李俊卿藏到哪儿去了?”   “长官,你说啥呢,我听不懂。”赵大海刚从紫光车厂回来,顺路买了点早饭,正遇到警察查户口,他心里明镜似的,偏偏要装糊涂。   “哼,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华清池的搓澡工李俊卿,他犯事了,谁敢窝藏,同罪处理,你们都听明白了,别他妈装蒜!”马老五是真怒了,要是一般的案子他可不会这么上心,二哥被人骟了,马家的脸面都丢到天津卫去了,由不得他不急。   赵大海和马老五也是老相识了,早年马老五还没披上这身巡警皮的时候,也是天桥附近的混混,和赵大海打过架,结过仇,后来赵大海到外地当铁路工人,也就渐渐淡忘了,现在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马老五一肚子邪火正没处发呢,哪还能容得赵大海在面前耍嘴皮子。   赵大海冷笑一声:“您搜也搜完了,不是没找着人么。”   “我是搜完了,可我还没问完呢。”马老五一把将赵大海的儿子狗剩从大海媳妇怀里拽了出来,喝问道:“你爹晚上在家睡了么?”   狗剩年龄虽小,胆子却不小,怒目圆睁道:“呸,你是坏警察,我才不告诉你。”   马老五大怒,屁大点的孩子也敢猖狂,顿时抡起了巴掌,赵大海哪能容他打自己的儿子,迅疾出手捏住了马老五的手腕。   “你敢袭警!”马老五大喊一声,一个警察挥起枪托砸在赵大海后脑勺上,当时就软绵绵的躺下了。   “大海!”媳妇尖叫着扑了上来,被警察们拖住不让上前,马老五掏出手枪,耀武扬威的指点着大杂院的住户们:“都给老子听清楚了,赵大海窝藏要犯,现在拿他回去问案,你们谁要是知道华清池搓澡工李俊卿的下落,就到警察署找我报告,重重有赏。”   说完拿手枪顶了顶帽檐,喝道:“弟兄们,撤!”   巡警们拖着昏迷不醒的赵大海走了。   大海一家人手足无措,有人支招,赶紧去找薛巡长,他当过巡警,路子熟,准有办法。   于是,大海媳妇在杏儿的陪伴下跑到紫光车厂,找到薛平顺把事情一说,薛平顺也慌了神,自古以来衙门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尤其是没权没势的小老百姓,进去之后不死也得褪层皮,就算是牵扯到别人的案子被抓去,没有几十上百块大洋的疏通,肯定出不来。   别说薛平顺已经不当巡警了,就是在任,也不过是个三等巡警,根本插不上话的,所以他也没辙,只好去找陈子锟商量。   来到后院敲门进来,把赵大海被捕的事情一说,陈子锟还没说话,里屋就出来一人,唇红齿白,清秀过人,愤然道:“我去投案,把大海哥换出来。”   “你就是李俊卿?”薛大叔到底是当过巡警的,顿时明白过来,道:“你投案也没用,反而坐实了大海的罪名。”   陈子锟道:“是这个理,现在最要紧的是把你送走,我们就安全了。”   薛平顺道:“这事儿闹的有点大,既然马老五能到大杂院去搜捕,肯定也能到咱这儿来,得赶紧躲起来,要不然一锅端。”   陈子锟心里一动,薛大叔说的有道理,警察既然能去找赵大海,就肯定也能来找自己,紫光车厂不过是个小四合院,藏不住大活人,也挡不住警察的搜查,况且自己和马家还有宿仇,只要巡警上门,那就是一个鱼死网破啊。   只有另想办法了,陈子锟在屋里来回走了两步,忽然想到了刚安装好的电话,灵机一动道:“有办法了!杏儿在不在?”   薛大叔道:“来了,在外面呢。”   “让她进来。”   薛大叔把杏儿喊了进来,陈子锟对她如此这般说了一通,杏儿满口答应,拿了自己一身旧衣服让李俊卿换上,又帮他梳洗打扮起来。   ……   巡警们果然冲着紫光车厂来了,一队人马拎着警棍和警刀开进了胡同,迎面两个大姑娘走了过来,见到这么多警察,顿时吓得花容失色,低着头匆匆而过,警察们瞥了一眼,心说这俩闺女一个比一个俊啊,要不是赶着办案子,说啥都得调戏一番。   他们光顾着看脸蛋和身材了,却没注意到其中一个“姑娘”的脚特别大。   转过胡同口,杏儿和李俊卿吓得后背都被汗水塌透了,心也砰砰乱跳,回头看看没人跟过来,赶紧叫了一辆洋车,吩咐车夫道:“去克勤郡王府。”   巡警们砸开了紫光车厂的大门,扣押了所有的车夫,搜遍了全厂也找不到李俊卿,而且车厂的老板陈子锟也不见了踪影。   马老五随后赶来,亲自搜索了一番,依然是一无所获,气的他暴跳如雷,询问手下有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   手下嗫嚅道:“来的时候,胡同里有俩小妞,我寻思着咱们要抓的是男的,就没盘问。”   “啪”马老五抬手赏了他一个脆的,“废物,李俊卿那小子长的就像娘们,给我追,还有那个陈子锟,见到也给我抓起来!”   ……   马家的势力虽然不算大,但是有赏格在那儿摆着,各路人马无不尽心,火车站、北京各个交通要道、城门口的守兵和巡警,都瞪大了眼睛搜寻着目标。   一辆黑色的汽车驶到了西直门,守卫城门的大兵认识这是前国务总理熊希龄府上的汽车,每天都要经过这里去香山慈幼院的,他们哪里敢拦车检查,一个个站的笔直敬礼,汽车一溜烟就出了城门。   出城十余里,汽车停下,换回了男人装束的李俊卿冲陈子锟道:“陈大哥,救命之恩,没齿难忘,请受我一拜!”   这就一个头磕下去,早被陈子锟搀住,“兄弟,别客气,这点钱你拿着,走的越远越好。”说着掏出十五块大洋塞到李俊卿口袋里。   李俊卿眼中含泪,拿着还带着体温的银元,用力的点点头:“陈大哥,后会有期。”说完大踏步的离开,再也没有回头。   目送他背影远去,陈子锟才上了汽车,对汽车夫道:“兄弟,回北京,我还有事情没做。”   第六十六章 讹人   熊府的汽车掉头回了北京,直接开到姚公馆附近,陈子锟下了车,从佣人进出的后门进了公馆,姚依蕾听说陈子锟来了,故意晾了他半个钟头,打扮停当才施施然下了楼,坐在客厅的长沙发上,让小女仆去把陈子锟叫来。   陈子锟一身干净利索的蓝布裤褂,进门打千:“小姐,给您请安。”   姚小姐懒洋洋的说:“别介,我当不起,你电话里怎么说的?两个小时前就该来的,到现在才来,我一月二百块钱就雇你这样的货色?”   陈子锟道:“小姐,你这话就太伤人了,为了来服侍您,我可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从万马军中杀出来的。”   姚依蕾奇道:“北京啥时候打仗了?我怎么不知道。”   陈子锟道:“不是打仗,是警察厅要抓我……”然后将李俊卿受辱、阉割马老二,被警察追捕,赵大海被捕,自己也被牵连的事情一一道来,只是将自己已经护送李俊卿出逃之事隐瞒了,姚小姐听得津津有味,大感兴趣。   “那个李俊卿,真有那么俊?”姚小姐问道。   陈子锟一口血差点喷出来,女人就是女人啊,光关心这个了。   “是啊,这小子长的挺俊的,就是这幅容貌给他惹来的祸患啊,现在连我也遭了牵连,马家放话说,见我就抓。”陈子锟叹气道。   姚小姐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你去备车,拉我出去我倒要看看,谁敢抓我姚公馆的车夫。”   正中陈子锟下怀,他颠颠出去准备了,姚小姐拿起了电话,狡黠的笑了。   ……   正阳门广场是北京城最热闹繁华的所在之一,广场中央是宏伟壮丽的前门楼子,东侧是京奉铁路正阳门东站,西侧是京汉铁路西站,客流量巨大,鱼龙混杂,各色人等都在这里混碗饭吃。   马老三从少年时代就在火车站一带厮混,结识了不少泼皮无赖,他为人豪爽,出手阔绰,慢慢聚了一帮小偷扒手在自己身旁,因为有老五这层关系,和车站警察署的几位爷们处的也不错,他手下偷来的钱财,向来是和警察署分账的,所以警察们对小偷毛贼碰瓷的,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火车站是逃离北京的最佳渠道,火车一响,转眼几十里地出去了,追都追不上,所以马老三下了死命令,所有人马都给老子死死盯着售票厅、进站口、候车室,特别留意男扮女装的家伙,以及一个叫陈子锟的大个子。   火车站一带的混混和别处的混混有所不同,长期混迹于万千旅客之间,养成了一双火眼金睛。寻常人等一搭眼就能看出个七七八八,别看每天进出车站的旅客众多,真想从这儿溜出去,还得掂量掂量。   皮猴在正阳门火车站混了七八年了,专干欺负外地人的勾当,掏包、碰瓷样样精通,是三爷手下得力干将,此时他正蹲在售票厅附近,压低的帽檐下一双贼眼踅摸着来往旅客,忽然一个大个子映入眼帘,皮猴的心跳顿时加快。   这不是陈子锟么!   皮猴一颗心怦怦直跳,他倒不是怕这小子,工夫再高也怕子弹,前门一带军警云集,一嗓子就能喊来一群巡警,他担心的是被别人抢了先机,一千块现大洋可就飞了。   一千块钱可不少,能在北京买个四合院外带一房小妾了,皮猴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此时还欠了一百多块的赌债呢,正愁没钱还债,这老天爷就把巨款送眼前来了。   陈子锟一身短打,戴了顶礼帽,帽檐压得低低的,进了售票厅买了一张去天津卫的火车票又出来了,皮猴远远尾随着他,不时借助墙角、车辆掩护自己的踪迹,而陈子锟亦是非常机警,不时回头张望,生怕有人跟踪。   “这小子,肯定有猫腻。”皮猴更加兴奋,果不其然,陈子锟来到广场上,停着的洋车旁站着一个女人,身材窈窕,不过戴着帽子,脸上挂着面纱,还举了把小阳伞,看不清面容。   丫挺的肯定是骟了二爷的凶犯李俊卿,都说他身段赛过梅兰芳,看这架势一点也不假,皮猴仿佛已经看见一大堆银洋装进了自己的兜里,关键时刻他可一点不含糊,也不管有没有后援,二话不说箭步上前,亮出了自己的绝活。   皮猴不但是个扒手,还擅长碰瓷,他有个破眼镜,镜片一碰就掉,一摔就碎,平时专门找那些看起来有些木讷的,第一次进北京的外地旅客下手,讹人家三瓜俩枣的,今天正好派上用场,他装模作样走过去就要往那女子身上撞,却被陈子锟一把拦住:“干什么!”   “哎呀我的眼镜!你赔我的眼镜。”皮猴的演技真不是盖得,脑袋一抖,眼镜就落在地上碎了,他大呼小叫,引来不少人驻足。   陈子锟暗暗冷笑,问姚小姐道:“小姐,您看怎么办?”   姚小姐冰雪聪明,自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故意捏着嗓子道:“赶紧给他俩钱打发了,别耽误了火车。”   一听这话,皮猴心里更加有数了,这小子肯定是男扮女装!   陈子锟故意问他:“你眼镜多少钱啊?”   “我家祖辈传下来的水晶眼镜,可值大钱了,你不拿个千儿八百的,别想利索。”皮猴摆明了想激怒对方,把事情闹大。   陈子锟也挺配合,一听这话就怒了,单手揪着皮猴的领子把他提了起来,喝道:“你丫的穷疯了吧,跑大爷我这儿碰瓷来了。”   皮猴大呼小叫:“来人啊,叫巡警啊,碰坏了东西不赔钱啊。”   围观人越来越多,大伙都是明白人,一看就知道是骗子讹人,纷纷指责皮猴,不过这正是他想要的局面,看热闹的人这么多,在广场上巡逻的警察很快就赶了过来。   四个巡警来到现场,掂着手里的警棍拿腔作调的问道:“怎么回事?”   陈子锟把皮猴放开了,指着地上的玻璃碎片说:“长官,这小子碰瓷,想讹我们。”   皮猴和这几位巡警是老熟人了,他冷笑一声,趴在为首胖警巡长耳畔道:“那女的,就是李俊卿假扮的,拿住他们,赏金就是咱哥们的。”   胖巡长一个激灵,马二爷的事情他也听说了,为了这个案子,北京城黑白两道全都惊动了,没想到竟然犯到自己手上,天可怜见啊,自己手头正紧呢,就送大洋来了。   他沉声问道:“当真?”   “绝对错不了,我拿人头担保。”皮猴信誓旦旦道。   胖警官心里有数了,冷笑道:“几位,跟我局子里说话。”   陈子锟怒道:“长官,我们急着赶火车呢,这小子分明就是个骗子,你还信他?”   胖警官道:“他是不是骗子,问了才知道,带走!”   另外三个警察也都是老油条了,和胖巡长默契的很,知道这一男一女绝对有问题,便举起警棍喝道:“走!”   陈子锟道:“长官,别怪我没提醒你,我们家小姐你可惹不起!”   “操!小丫挺的你还唬我,给我锁了!”胖巡长掏出手枪顶住陈子锟的胸膛,另一个警察过去直接掀掉了姚依蕾的帽子,露出娇美的容颜,看的几个警察都是一愣,皮猴也有点傻眼,这货到底是男是女啊。   姚依蕾声音冷若冰霜:“你们想干什么?”   胖巡长道:“这个你自己清楚,别以为换了身衣服就能瞒得过爷的火眼金睛,有话咱们警署里说去。”   姚依蕾冷笑:“好,我就怕你请神容易送神难,走吧。”   警察们拿出手铐,姚依蕾很配合的伸出双手让他们铐上,和陈子锟一起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押到了车站警察署。   胖巡长先摇了一通电话,通知马老五来认人,然后亲自审问姚依蕾,他拿了纸笔,淫-邪的眼睛在姚小姐脸蛋和胸脯上直打转,贪婪的看了半天才问道:“姓名,籍贯,住哪儿。”   “姚依蕾,本地人,家住长安街姚公馆,对了,我爹是交通部次长,他叫姚启帧。”姚小姐有恃无恐道。   警察们顿时哈哈大笑起来,胖巡长笑的眼泪都出来了。   “小样儿,在爷面前还耍这一套,你当爷是三岁小孩么,次长家小姐就你这德性?”胖巡长望着姚依蕾脚上的男式黑布鞋,自以为是的笑道。   皮猴也跟着笑:“丫挺的还真能唬,伸手摸摸他底下就知道,是个带把的。”   胖巡长还当真要过来摸,这下姚依蕾可吓坏了,往后退了两步,结结巴巴道:“你,你想干什么?”   “哼哼,不干什么,就是摸摸。”胖巡长搓着双手走了过来,望着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姚依蕾嘿嘿淫笑,在广场上他还有所忌惮,进了警署可就无所顾忌了,别管眼前这位是真的小娘们,还是男扮女装的相公,他都颇有兴趣,趁着马老五来之前,揩一把油先。   千钧一发之际,一直沉默的陈子锟突然发难,一脚踢在胖巡长跨间,疼的他眼珠子都凸出来了,捂着裤裆倒吸凉气。   “巡长!”巡警们急忙上前救驾,抡起警棍猛抽陈子锟,陈子锟也不抵抗,只是挡在姚依蕾身前任由他们棍打脚踢。   姚依蕾尖叫不止,却丝毫制止不了巡警们的暴行,望着面前铁塔一般守护着自己的陈子锟,两行眼泪不由自主的流了下来。   忽然警署外面传来整齐的脚步声,似乎有一队人马开到。   “立定!”   “稍息!”   “一班向左,二班向右,三班跟我来!”   警察们面面相觑,停止了殴打,回望大门外,全是穿蓝灰色军装的大兵,面孔也都眼熟,正是担任警卫火车站任务的交通部护路军的人马。   第六十七章 同台飙戏   交通部护路军向来和警察厅井水不犯河水,实际上这帮丘八就是交通部养的一帮家丁,装备精良,眼高于顶,别说不买警察的账了,就是陆军部都管不了他们。   民国政府一穷二白,唯有财政部、外交部、交通部有点油水,财政部自不用说,就算各省督军不往中央解款 ,手头总有些关余、盐余之类的小钱,外交部本来应该是个清水衙门,可是庚子赔款从他们手头过,好歹也能留几个大子儿下来,交通部比这两个部都肥,因为他们掌握着津浦路、京汉路、京张路等几条铁路命脉,火车一响,黄金万两,这可是来钱的买卖。   手里有钱,花起来就大方,作为交通部直辖的武装,护路军连军装都和别人不一样,地方军阀的部队就不说了,不稀罕和他们相提并论,就算是段祺瑞新编练的全套日系装备的参战军,都比护路军差上一截。   护路军的兵,一水的蓝呢子军装,呢子绑腿,大头皮鞋,德国造七九快枪,军官佩的是全部是大沽造船所出的大镜面盒子炮,质量不比毛瑟原厂货差,武器装备好也就算了,军饷也比别人高出一大截来,大头兵每月关十二块钱,排长一个月上百块,都快赶上大学教授了。   这样一帮骄兵悍将,岂是巡警们惹得起的,不过话又说回来,护路军再横,那也是在站里面,火车站外面,是警察厅的地盘,他们管不着。   当胖巡长看到护路军出现的时候,第一个念头是:这帮孙子一定是想截和,劫走人犯去马家领赏,要是别的事情也就罢了,事关一千块大洋,说啥不能撒手啊。   “李队长,您这是唱的哪一出?”胖巡长笑脸相迎,企图拖延时间,让手下去叫援兵,哪知道对方根本不和他客气,上来就是一记大嘴巴,抽的他原地转了三圈,伸手一摸嘴,满脸的血,还有一颗碎牙。   真够狠的!巡警们都动了气,伸手不打笑脸人,护路军欺人太甚,这帮孙子军饷那么足,还来抢俺们的外快,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一帮人当即就抄了家伙,不过巡警们的武器比护路军差远了,基本上以警棍和警刀为主,枪械都不多见。   李队长一摆手,手下十二个大头兵齐刷刷把步枪都举了起来,德国进口的毛瑟步枪,烤蓝闪着幽光,胡桃木的枪托还是抛过光的,黑洞洞的枪口瞄准众警察,枪栓拨弄的哗啦哗啦直响。   巡警们顿时孬种了,胖巡长捂着脸带着哭腔:“你凭什么打人?”   “打你,我还要毙了你呢。”李队长拽出了盒子炮,枪口顶在胖巡长脑袋上,厉声喝道:“敢绑架姚次长的千金,敢情你吃了豹子胆了!”   胖巡长顿时回过味来,合着这位小姐真是姚次长家的啊,这份冤枉啊,他的目光搜寻着谎报军情的皮猴。   皮猴也傻眼了,悄悄向门口挪动,赔笑着:“军爷,这里没我啥事,我是过路的。”   话音刚落,一枪托就砸在背上,把他打趴在地上。   “在事情没查清之前,只许进,不许出!”李队长喝道。   同时箭步上前,敬礼道:“小姐,您受惊了,卑职这就派人护送您去医院检查。”   姚小姐还真的受了惊吓,两眼红通通的,分明是哭过,手上还戴了铐子,不过说出来的话可不像是受惊的人。   “我哪儿也不去,今儿个警察厅长不来把事情说清楚,我就不走了。”   李队长暗挑大拇指,心说姚小姐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啊,这帮缺心眼的巡警遇上她,那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啊,不过这帮货色一点也不值得同情,他们在火车站前和小偷混混狼狈为奸,坏事可没少干。   警署外,几个人正匆匆赶来,正是马老三、马老五和他们的随从,老五刚接到电话就赶过来了,在火车站附近又遇到三哥,两人一起奔车站警署而来。   “老五,听说抓着李俊卿那小子了?”马老三边走边问。   “是啊,那小子男扮女装想坐火车逃命,被车站这边的弟兄给截下了。”马老五道。   “这回非活剥了他不可,替老二报仇。”马老三咬牙切齿道,心里却在嘀咕,我怎么刚才听小兄弟说,人是被我手下皮猴先发现的啊。   两人带着手下来到警署门前,只见四下里站满了护路军的兵,马老三就笑了:“咱爹一句话,连护路军都惊动了。”   老五也以为这些大兵是来协助抓捕李俊卿的,顿时笑道:“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不算啥。”   长官下过命令,只许进不许出,所以护路军的士兵并不阻拦他们进入警署,不过进去之后,马家兄弟就立刻察觉到气氛不对劲了。   合着护路军是来抢人的啊。   马老五还以为是两边为了争赏金火并呢,赶紧相劝:“都是自己人,别动家伙,我是内城警署的马武,给个面子吧。”说着掏烟递过去。   李队长才不给他面子,冷冷看着他:“人是你让扣的?”   “是我,咋的了?”马老五觉得有些毛骨悚然,一股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   “给我拿了!”李队长一声令下,两个如狼似虎的大兵扑了过来将马老五和马老三按翻在地,五花大绑起来,任由他喊破嗓子也没人搭理。   “你没事吧。”姚小姐关切的问陈子锟。   “多谢小姐关心,我没事。”陈子锟眉头都不皱一下,刚才那一顿乱棍要是打在别人身上,兴许能打死,可陈子锟这体格,就跟挠痒痒差不多。   年轻英俊的李队长瞧瞧陈子锟,又看看姚小姐,心中不免泛起了醋意。   趴在地上的马老五抬头看见了陈子锟,心中顿时明白了,这是着了人家的道啊,姓陈的,老马家和你没完!   门口传来急刹车的声音,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警署门口,站在踏板上的卫士敏捷的跳下来,一手按着腰间的盒子炮,一手拉开了车门。   交通部次长姚启桢从车上下来,这是一位气宇轩昂的中年人,一丝不苟的八字胡,考究的黑呢子西装,前襟上挂着一根低调而精美的白金怀表链。   “立正!”门外的护路军士兵在姚次长下车的一瞬间,全都并起了脚跟,挺直了腰杆。   姚次长举手还礼,匆匆走进警察署,他是接到火车站方面的电话赶来的,电话里说自家女儿被警察抓走了,深知女儿脾气的姚次长不敢怠慢,立刻赶来,进屋一看,女儿安然无恙,墙角却蹲了一排警察,一个个双手抱头,老实的如同抱窝的母鸡。   李队长一个立正:“报告姚次长,这帮警察企图绑架小姐,被卑职扣了,请您指示。”   姚次长微微点头,问道:“蕾蕾,这是怎么回事?”   姚依蕾小嘴一扁,眼泪啪啪就掉下来了,呜咽着就是不说话,似乎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外面又传来汽车鸣响,原来是警察总监吴炳湘到了,这位爷可是全北京警察的总头目,早年干过山东巡警道,被袁世凯提拔到北京来负责巡警治安事务的,练达世故,是个滑不留手的老鲇鱼。   护路军把车站警察署端了,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吴炳湘迅速赶来处置纠纷,进门就看见了姚次长,顿时笑道:“姚次长,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场误会。”   姚次长心说还没问清楚是非曲直,你怎么就知道是误会,冷冷道:“吴总监来的正好,你的部下把我女儿抓了,我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吴炳湘过来一看,姚依蕾手上戴了一副铜铐,顿时怒道:“谁这么大胆子,敢铐我侄女!”亲自要给姚依蕾开手铐,姚依蕾却吓得直往后缩,连声道:“不要靠近,我害怕。”   就连陈子锟也忍不住腹诽道:这丫头真能装啊。   姚次长道:“蕾蕾,吴总监是管全北京警察的好警察,有什么冤屈你尽管说。”   姚依蕾这才说:“我想坐火车去天津看姨妈,哪知道刚到火车站就有一个人来撞我,说我碰坏了他的眼镜,要赔偿一千块大洋,我不答应,立刻冒出一帮巡警,把我抓到这里,还要扒我的衣服,幸亏车夫救我,可怜的小陈,都快被他们活活打死了。”   说着还让陈子锟脱掉衣服给大家看,见姚小姐演的这么逼真,陈子锟也只得被迫同台飙戏,扒下小褂亮出棍痕累累的后背给大家看,用低沉而憨厚的声音说:“他们想对小姐动手动脚,俺就上来阻拦,就是把俺打死,俺也要护着小姐。”   马老五在一边恨得牙根痒痒,心说就你这种练过金钟罩铁布衫的货色,别说是几根警棍了,就是拿红缨枪扎,拿大刀片剁,也伤不了你一根毫毛,还在这儿装憨厚!   人证物证俱在,想抵赖都没办法,这回警察们是被彻彻底底的阴了一把。   吴炳湘沉着脸问道:“怎么回事,谁给我说说。”   胖巡长带着哭腔道:“我们哪儿知道是姚小姐啊,我们还以为是男扮女装的逃犯呢,误会,绝对是误会。”   警察们也都附和:“是误会,是误会。”   姚依蕾才不打算放过他们,怯生生的说道:“可是,我告诉你们我是谁了,还让你们给我爹打电话,你们就是不听。”   警察们无言以对,这话是事实,人家确实说了是姚次长家的千金,可他们全被大洋迷了心窍,哪里听得进去,在他们的固有思维里,次长家的千金小姐是断断不会一个人坐着洋车来火车站的。   经验主义害死人啊。   吴炳湘看了看这帮不争气的手下,重重哼了一声,忽然又看到马老五,立刻问道:“马武,你怎么在这?”   第六十八章 马家又倒霉了   马老五多精明的人,哪能看不出眼下的形势,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还大了这么多级,不管是吴炳湘还是姚启祯,动动手指头就能捏死自己,这当口可不是讲道理的时候,得赶紧撇清才是。   “总监,卑职接到车站警署的电话,说是缉拿了逃犯,特地过来提人的,卑职进来的时候,护路军的弟兄们就已经来了,还把我绑了起来,总监,你要卑职做主啊。”   马老五一脸苦相,演技也是极佳,可惜吴炳湘根本不买账,一脚把他踢到旁边,赔笑着道:“姚老兄,看兄弟的面子,叫护路军的弟兄撤了吧,让外人看见多不好。”   姚次长是什么人,日本早稻田大学的高材生,逻辑分析能力那是超强的,他对自家女儿再了解不过了,这个古灵精怪的丫头肯定憋着坏点子想坑这帮蠢警察来着,这一点从她今天的装扮上就能看出来。   姚依蕾从小受的是西式教育,教会学校里上英文课,吃饭用刀叉,衣服也全部是西式的,可今天却穿的是中式衣裙,依稀还有些眼熟,大概是家里女仆的衣服,更可疑的是脚下一双男式黑布鞋,就这身打扮,想不让人误会都难。   还有,火车站驻扎的这一队护路军的队长小李,也是女儿的追求者之一,这位日本士官学校毕业的年轻军官,和其他年轻人一样,被蕾蕾迷得晕头转向,为她做出任何傻事都是有可能的。   再就是那位车夫,姚次长虽然不大管家里的杂事,但佣人仆妇还是认识的,而这位车夫却从未见过,况且自己家根本就不用人力车。   综上几个要素,真相虽然还未大白,但也差不离了,自家女儿用计讹这帮警察呢,不过说起来这帮警察也不值得同情,抓人就抓人,动手动脚做什么,还给自己的宝贝女儿戴了手铐,要是换了平头百姓的女儿,这回岂不是遭殃了。   所以,姚次长还是很爽快的给了吴炳湘这个面子,他先下令让护路军撤走,李队长一摆手,士兵们潮水一般退走了,然后姚次长又把球踢给了对方:“老吴,这个事儿你看怎么办?我女儿还戴着手铐呢。”   吴炳湘怎么说也是巡警总监,这么点猫腻要是再看不出来,那就白吃这么多年干饭了,可是当官当到他这个层次,考虑的就不是单一层面的问题了,到底是不会误会,对他来说根本没有区别。   他在乎的是姚次长的感受,虽说交通部次长在级别上和自己不相上下,但姚启祯毕竟是交通系的大将,和曹汝霖他们一帮亲日派的关系特别好,和段祺瑞、徐树铮他们也是过从甚密,而且有小道消息说,姚次长可能要兼任交通银行的行长,这位爷可是炙手可热的人物,得罪谁也不敢得罪他啊。   所以,吴炳湘当机立断,雷厉风行下了命令:“车站警署自署长以降,全部革职查办,如有违法乱纪之实,交大理院处置,马武停职等候处置,涉案之流氓恶棍,一律严办不怠,本总监代表警察厅,向姚小姐表示歉意。”   说完,竟然向姚依蕾深深鞠躬,倒把她吓了一跳,赶紧道:“好了好了,你这个总监秉公执法,我很满意,不过,把我家车夫打伤了也要有个说法吧。”   要是换了谁家的公子这么大谱,吴炳湘嘴上不说,心里肯定要结下仇怨,不过姚依蕾毕竟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又这么娇滴滴的惹人爱,天生就有撒娇耍赖的资本,所以吴炳湘也不当回事,笑着说:“我这就派人送他去医院看伤,所有费用警察厅全包。”说着亲自把姚依蕾的手铐打开,一场危机化解于无形。   吴炳湘亲自将姚次长父女俩送出警署,陈子锟也跟着沾光,被警察厅的汽车送到协和医院去挂急诊。   送走了瘟神,吴炳湘再回到警署里,一帮下属围了过来:“总监,您看是不是……”   “火车站这么乱,也该整顿整顿了,尤其是这些不知好歹的地痞流氓,尽给我添乱!”吴炳湘撂下一句硬梆梆的狠话,转头走了。   可怜马老三,半小时前还在火车站一带耀武扬威的,现在就变成了阶下囚,比他更惨的是皮猴,都是他谎报军情惹来的灾祸,一帮警察扑上去拳打脚踢,一会儿就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   马家大院,二爷的病情忽然严重起来,发高烧冒冷汗说胡话,眼看就要不行。   “废物,统统都是废物!老子操你们十八代祖宗!”马老太爷站在院子里破口大骂,谁也不知道他在骂谁,佣人们都躲得远远的不敢靠近。   马世海骂了一通,稍微减轻一点心头恶气,大儿子已经不在了,二儿子又半死不活,当爹的能不难过么,最可气的是那些中医西医,光拿钱不干事,老二的病情就是被他们耽误的。   好在自己回过味来,这胯下的伤情和别处不同,得请专业人士来看才行,所以他派人请了地安门内方砖胡同小刀刘的传人来给老二诊治。   小刀刘可不是一般人,以前在敬事房当过差,同光朝进宫的公公们,都是他经手的,骟人那绝对有一套,如今老小刀刘已经作古,他儿子继承了衣钵,亦称小刀刘,虽说宣统朝宫里不再收人了,但手艺还在。   套车把人请到府里,小刀刘真不是一般人,进门就说:“不行,这样不行,先用窗户纸把所有门窗都封上,一丝风都不许见。”   马老太爷赶忙安排下人去做,陪着小刀刘检查了老二的伤口,解开西医包扎的伤口一看,小刀刘立刻眉头紧锁:“荒唐!”   “怎么了?”马世海忙问道。   “这下面的刀伤不比其他地方,万一长严实了,尿在里面出不去人就得活活憋死。”小刀刘说着,拿出一根蜡签放入伤口,又用带来的草纸轻轻覆盖在上面。   “三天之后拿出蜡签,尿出来,人就好了。”小刀刘说。   忽然他的鼻翼耸动,问道:“病人解手了?”   佣人答道:“我们服侍二爷解的。”   小刀刘眉头更深:“病人吃过饭了?”   “是啊,医生交代,营养要跟上,二爷昨天喝的牛奶,吃的牛肉,今儿早上吃的豆汁儿和肉包子……”   佣人还没说完,小刀刘就摆摆手让他住嘴了。   “马老爷子,这病我看不好,您自求多福吧。”小刀刘一拱手就往外走。   马世海忙道:“师傅,这话怎么说的?”   小刀刘道:“净身之人,严禁饮食,否则屎尿污染伤口,神仙也难救,您家二爷已经吃了这么多了,我也没辙,回见吧您。”说罢匆匆而去。   马世海暴跳如雷,拿着藤条追打佣人,家里鸡飞狗跳,忽然老五的马弁跑来报告说,三爷和五爷都折进去了!   马世海一时没明白过来,“折进去,折哪里去了?”   “三爷直接下狱了,五爷领章肩牌都摘了,押在警署里呢。”   真是屋漏又逢连夜雨,老二生死未卜,老三和老五又相继出事,马老太爷只觉得头晕目眩,胸中气血翻涌,硬生生压住,沉声问道:“得罪了什么人?”   马弁道:“得罪了交通部姚次长,警察厅吴总监亲自下令查办的。”   “行了,我知道了。”马老太爷无力的挥挥手,步履有些蹒跚,儿子们不争气,看来得自己亲自出马才行了。   马世海在京城混了这么多年,什么场面没见过,只要肯花钱,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麻烦,不过这回麻烦稍微有点大,恐怕开销不小。他先让人准备了一千块钱,去钱庄兑成二十元面值的票子,装在匣子里预备晚上去拜会儿子的顶头上司李定邦,请李警正出面说和,看看到底这事儿花多少钱能摆平。   ……   马家忙着疏通关系的时候,姚依蕾正在家里接受父亲的质问。   “说,到底怎么一回事?”姚次长叼着烟斗坐在躺椅上问道。   “爹地,你说什么我不明白。”姚依蕾换回了自己的洋服,站在躺椅后面帮父亲捏着肩膀,故意装傻。   “哼,家里的车夫哪来的?你姨妈上礼拜去了上海,你到天津找谁去?还有,护路军怎么那么及时,你一进警察署他们就过来了,你要是不给爸爸解释清楚,就别吃晚饭了。”   其实姚次长也是色厉内荏,女儿的荒唐事干的多了,今天这事儿实在不算啥,不过问总是要问的。   姚依蕾才不怕呢,撅嘴道:“不吃就不吃,我正想减肥呢,坏爹地,不给你捏了。”   姚次长苦笑一声,无可奈何。   桌上的电话响了,姚依蕾过去接了,将话筒递过来:“爹地,曹伯伯找你。”   是曹汝霖的电话,姚次长赶忙接了,说了几句话挂了电话,对女儿道:“我出去一下,你要乖哦。”   父亲这边刚走,姚依蕾就坐不住了,安排阿福备车,去协和医院。   到了协和医院,问当值的护士,今天警车送来的伤员住在哪个病房。   护士说:“什么伤员,那人就背上有些红印子,根本没受伤,早回家了。”   第六十九章 差点耽误考试   陈子锟并没有回家,而是去了熊府,当面向熊希龄致谢,借车的时候,他并未有一丝隐瞒,直说有个朋友犯了案子被通缉,需要借助熊老的名望做掩护才能逃出北京,熊希龄也是个性情中人,问都不问一句就答允了。   见陈子锟前来道谢,熊希龄笑问:“贵友安然无恙乎?”   陈子锟道:“托熊老的福,已经安全离开北京。”   熊希龄点点头,“时候不早了,你也回去歇着吧。”   陈子锟起身告辞,管家送他出去,回来之后问道:“老爷,你怎么不问问他帮他的是什么人,万一是江洋大盗,那咱们岂不是被连累了。”   熊希龄捋着胡子,颇为自得地笑道:“君子之交,尔等凡夫俗子又岂能理解。”   ……   从熊府出来,陈子锟直奔宣武门外柳树胡同大杂院,所有人都聚在这儿商量搭救赵大海的事情,大海爹娘愁眉不展,媳妇躲在屋里哭个不停,小儿子倒是一滴眼泪不掉,像个小男子汉。   一问才知道,今天大伙儿去看守所探监,警察说赵大海是要犯,不许探视,也不许送铺盖被卧,薛平顺当过巡警,知道看守所的规矩和内幕,用阎王殿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那里当差的是一帮前清留下来的狱卒,欺压犯人的本事可不一般,就连死刑犯都逃不过他们的盘剥,如果不送点好处的话,他们会串通刽子手多砍几刀,让死刑犯临死也要受一番折磨。   至于一般犯人,那盘剥的手段就更多了,随身物品全部是要没收的,等你出来的时候自然就全没了,在押期间,伙食被褥都要家里提供,当然不一定会到犯人手里,好吃好喝全都孝敬到位了,这帮老爷才会考虑给犯人换一个朝阳、或者干燥点的牢房,总之他们有的是办法让你心甘情愿的掏钱。   这回居然不让探监,说明马老五事先打过招呼,要让赵大海在里面受罪,所以赵家人和邻居们都很担忧,看守所这种魔窟,再强壮的汉子进去也会折磨的不成人形,大海这回落难,不死也要托脱层皮了。   陈子锟带来了好消息,马老五已经被撤职查办,大院里顿时一阵骚动,薛大叔拿烟袋磕磕鞋底,道:“走,探监去。”   探监队伍由大海媳妇,狗剩,薛平顺和陈子锟组成,背着铺盖卷,到胡同口买了两罐五十支装的中档香烟,又买了一些熟牛肉、酱肘子之类的肉食,这才奔着看守所去了。   马老五被撤职查办的事情传的很快,看守所这边已经得到消息,这帮家伙势利的很,五爷交代的话顿时就不作数了,当然嘴上还是不松口,说什么赵大海是上面交代要严管的要犯,不许探视。   薛平顺好话说尽,狱卒们收了香烟,又勒索了几块大洋之后,一个面目狰狞的家伙才拎着一串钥匙,带他们前去探视。   看守所沿用的是前清的牢房,潮湿低矮的地牢,暗无天日,两旁的牢房里黑洞洞的,隐约看得见地上铺着茅草,犯人们蜷缩在角落里,蓬头垢面不成人形,有些犯人从光绪年间就蹲在这里,既不转正规监狱,也不释放,就这样在看守所里等死。   赵大海被关在一个大号子里,看样子似乎没受什么苦头,那些犯人对他敬畏有加,看到大海哥的亲属来探监,都识趣的缩在角落里去了。   亲人相见,泪眼滂沱,狗剩也揉着眼睛哭喊了一声爹,赵大海倒是英雄本色,谈笑风生:“哭啥,又不是判了死刑,赶明儿就出去了,还送铺盖,浪费。”   薛平顺道:“大海,你放心,明天我们就去警署疏通,让你早点出来。”   赵大海道:“爷们费心了。”   ……   探视完了,大家心里踏实多了,睡觉也踏实了,第二天一早,薛平顺和陈子锟又去警署疏通,想把赵大海救出来,按说赵大海没什么明确的罪名,根本不应该被关押,而且始作俑者马老五已经撤职,这事儿应该好办才是,但是事实并非如此。   马老五虽然撤职了,但是人脉还在,再加上警官们都是些尸位素餐之辈,上面交代的公差都能推诿拖延,更何况是八杆子打不着的案子呢,压根就没人搭理他们,薛平顺豁出去老脸,终于找到一个能说得上话的巡官,一问才知道,根本没有人管这个事儿,抓人的时候也没办任何手续,要放人,还得去找马老五。   找马老五放人,那不是与虎谋皮么,薛平顺和陈子锟急的团团转,病急乱投医,陈子锟拿出熊希龄的名片想试试运气,哪知道人家警官根本不吃这一套,打着官腔说:“就算是熊老亲自来,我们做警察的也不敢徇私舞弊啊。”   自古以来,衙门都是个有理无钱莫进来的龌龊之处,任你官清似水,怎奈吏滑如油,这帮巡警继承了上千年以来衙门小吏盘剥百姓的智慧结晶,不拿出点硬货来,是绝对办不成事情的。   “凑钱!说啥都要把大海哥救出来。”陈子锟撂下了狠话,可是赵大海家徒四壁,大杂院的邻居们也都穷的叮当响,哪有钱来上下打点,这个重担还是压在了陈子锟肩头。   回到紫光车厂凑钱,把柜上所有的现金都拿出来还是不够,无奈之下只好再祭出法宝,典当!   当铺这种所在,就是救急用的,大到进口自鸣钟、貂皮大衣、小到破棉袄烂皮鞋,都能换钱用,当期从三个月到一年半不等,到期不赎回就是死当,东西归当铺所有,其实相当于抵押借款的一种,只不过比银行、钱庄照顾的面更低层一些。   陈子锟让人拉了两辆洋车去当铺,只换来一百块钱,一百二买的洋车,一辆只能当五十块钱,这就是当铺的黑心之处,当然赎回的时候可不止这个价了,起码要贴给他们五块钱。   “再当两辆!”陈子锟是义无反顾了,就是砸锅卖铁都要把大海哥捞出来。   ……   就在陈子锟忙乎着筹钱捞人的时候,北大校园里正在举行一场特殊的考试,考试吸引了无数的学生和教授,甚至连校长蔡元培都被惊动了。   这场考试,源于上学期末辜鸿铭教授和学生们的一场打赌,他承诺用寒假的时间将一个人力车夫的拉丁语水平从空白提高到不低于大学生的水平,后来这场赌博又扩大到了文科,胡适、刘师培、黄侃等人都加入进来,还多了另外一个试验品参与,那人同样也是个人力车夫。   另一个人力车夫就是徐二,在大洋和翠莲的驱动下,徐二可谓头悬梁锥刺股,把洞房的力气都提前透支了,不分白天黑夜的看书学习,徐少爷不但放了他的假,还和同学傅斯年、罗家伦一起教他功课,一个寒假下来,徐二觉得自己肚子里已经充斥着墨水了。   考试在红楼的一间教室举行,两张桌子摆在教室中央,桌上分别放着两份试卷,分别是国文和外文,但略有区别,徐二考的是白话文和文,陈子锟考的是文言文和拉丁文,试卷是北大教授联合出题,照顾到了赌博的趣味性和考生的水平,试题不算很难。   考试时间快到了,但只有一位考生到场,徐二穿着长衫,戴着眼镜框坐在课桌后面,煞有介事,得意洋洋。   他旁边的桌子依然空着,陈子锟到现在没来,围观的群众都有些不耐烦了,辜鸿铭也不断看着怀表,心中抱怨,这个小陈当真没有时间观念,明明知道今天考试,怎么还不来。   刘师培也很着急,他是知道陈子锟的水平的,别说是这张简单的试卷了,就是北大入学考试,陈子锟都能轻松过关,所以这场赌博己方是赢定了的,可是人不来,学的再好都没用。   人群中的林文静更是心急如焚,暗道阿叔怎么还不来,难道是出了什么事情?   眼瞅时间就到了,刘师培举手道:“我提议考试时间顺延半个小时,等等另一位考生。”   一些大学生聒噪起来,但主考官蔡元培却道:“可以,顺延半小时进行。”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人们不时看一眼墙上的挂钟,半小时很快到了,陈子锟还没到,刘师培再次举起手来:“希望再顺延二十分钟。”   这回蔡元培不答应了:“若是古时乡试,考生迟到,敢问申叔兄,贡院可会为他一人顺延考试时间。”   刘师培无言以对。   蔡元培又道:“当然,这场考试并非正规大考,网开一面也是可以的,如果考生来晚,我许他进场便是。”   于是,考试开始了,徐二时而奋笔疾书,时而叼着笔头做冥思苦想状,在众目睽睽之下出尽了风头。   ……   此时,陈子锟还在京师看守所奔忙着,二百块大洋花出去果然见了效果,赵大海终于开释了,可是随身物品中那块詹天佑送的银壳汉米尔顿怀表却不翼而飞了,问狱卒,只得到不耐烦的呵斥:什么怀表?爷们没见过,上这儿讹人来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陈子锟当场就想揍人,被赵大海一把拉住:“大锟子,冷静。”拖着他走了。   “操行!”狱卒恶狠狠瞪了他们一眼,胸前怀表链闪着银光。   回来的路上,陈子锟才忽然想到,今天是北大考试的日子,这场考试不但关系到几百块大洋的收入,更关系到辜鸿铭刘师培两位老师的面子,说啥也不能不去啊。   看看时间似乎还来得及,他对薛平顺和赵大海道:“你们先回去,我有点事要办。”话音刚落,人就飞一般没影了。   ……   北大红楼,考试已经进行了很久,还有十分钟就要结束了,另一位考生大概是不会出现了,即使赶来也无法完成试卷,所以,这场考试,这次赌博,将会以新文化运动一方完胜告终。   辜鸿铭、刘师培等人面色有些难看,本以为胜券在握,哪知道功亏一篑,虽然只是一次玩乐性质的赌博,但也隐含守旧派和新文化派的角力,所以关系重大,要不然他俩也不会花上那么多时间去教一个车夫。   正在所有人都认定徐二必赢之际,忽然教室的门开了,陈子锟气喘吁吁出现在门口:“对不住大伙,我来晚了。”   他整个人像从水缸里捞出来一样,脸上全是汗,头上蒸腾着雾气,外衣也脱了,只穿着贴身的小褂,看起来宛如刚跑完马拉松的健将。   蔡元培提醒道:“考试时间已经快要结束了,你确定要继续考试么?”   陈子锟径直走到桌前坐下,先冲满脸惊愕的徐二挤挤眼睛,然后朗声道:“当然要考,请再给我一支笔。”   众人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见人群中站出一位女同学,拿出一支自来水笔道:“用我的。”   接过梦中情人递过来的那支还带着体温的红色赛璐珞自来水笔,陈子锟感激的冲林文静点了点头,将拉丁文试卷放在了左手旁,右手持铅笔,做国文试题,左手持自来水笔,做拉丁文试题,左右开弓,笔走龙蛇。   一时间教室里鸦雀无声,从校长蔡元培到送茶水的仆役,全都呆住了。   第七十章 春天里   北大乃全中国人才荟萃云集之地,向来不缺神通才子,但是能一心二用,同时做国文、拉丁文试卷的神人,大家还是第一次见。   尤其是那些对拉丁文犯怵的北大学子们,更是惊得目瞪口呆,人家一个拉洋车的苦力,竟然能用左手做拉丁文试题,看他胸有成竹的样子,可不像是胡乱涂鸦的,向来眼高于顶,自视天之骄子的北大学子岂能不为之汗颜。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徐二大吃一惊,看到自己的风头完全被抢走,不禁恨得牙根痒痒,他可没有左手拿笔的本事,只能老老实实做自己的卷子,可是心已经乱了,写出来的字便都歪扭七八。   教室里静悄悄的,甚至能听到笔在试卷上刷刷写字的声音,不少女大学生望向陈子锟的目光里已经带了崇拜的色彩,林文静更是骄傲的不得了,不时悄声对旁人说:“他是我家的车夫哦。”   陈子锟偷偷斜眼瞥了一下围观群众,心中暗自得意,又看了一眼徐二,恰巧徐二也正在看他,两人目光交汇,徐二立刻心虚的缩了回去。   辜鸿铭和刘师培对视了一眼,尽是欣慰之色,别人不清楚陈子锟的底细,他俩可是心知肚明的,这小子表面上是个大字不识的苦力,其实法语俄语国文样样精通,老实说这次比试有胜之不武之嫌,不过赌博就是赌博,谁又在乎其他呢,更何况还能以此激励同学们上进,何乐而不为,所以他们绝不会揭破此事。   陈子锟这一手唬的了大学生们,但却唬不住见多识广的教授们,看起来左右开工似乎很牛逼,其实仔细分析,欧美人用左手书写的人很多,拉丁字母造型比汉字简单多了,左手书写不足为奇,而且这份试卷很多是选项题,划ABCD即可,根据观察,他也不是同时答题,而是一会左边一会右边,混合作答而已。   当然了,能做到这一点,也称得上是个人才了。   十分钟很快过去了,考试结束的铃声一响,徐二就举着试卷站了起来:“我交卷!”然后一指陈子锟:“他怎么还在写。”   满心希望自家车夫获胜的徐庭戈也跟着说道:“对啊,他怎么还在写,考试时间到了。”   陈子锟才不搭理他们,闷头只顾答题,试题量很大,就算他三头六臂写不可能在十分钟之内答完。   一直暗恋徐大少爷的王月琪帮腔道:“考试时间到了,不能再让他继续写了。”   可是更多的声音响了起来:“让他写,让他写!”   就连本来把赌注押在徐二身上的大学生们也跟着喊起来:“让他写!”   蔡元培微笑道:“少数服从多数吧。”   学生们欢呼起来,陈子锟得意洋洋的四下拱手致谢,偷眼瞄了瞄人群中小脸兴奋的红彤彤的林文静,更是下笔如有神助,徐二用了一个钟头吭哧吭哧才做完的题量,他用了半个钟头就做完了,交卷之时,教室里掌声雷动。   阅卷当场公开进行,由阵容强大的教授团来集体评分,全体在场同学监督,校长蔡元培最终审核。   最终结果很快出炉,蔡元培念道:“徐二,国文八十八分,英文七十九分!”   没等同学们有所反应,陈子锟的成绩单也出来了,“陈子锟,国文九十分,拉丁文九十九分,国文扣分是因为考文言文竟然没有使用毛笔,拉丁文扣分是因为书法不够工整。”   又是一阵暴风般的掌声,谁胜谁负已经明了,陈子锟被推上了前台,徐二心里酸溜溜的,正在懊丧,自己也被推到了前面,然后就看到蔡元培伸手和自己亲切握手。   “感谢你们,两位工友。”蔡元培一手拉着徐二,一手拉着陈子锟,面对一群热情洋溢的大学生道:“现在宣布输赢。”   所有人凝神屏息,等待着最终结果。   蔡元培微笑一下,同时举起了两人的手,“结果是---双赢!”   徐二有些发懵,一双小眼睛眨巴眨巴的,陈子锟倒是极有风度的伸手过来,“恭喜你,徐二兄弟。”   “哦,同喜。”徐二赶紧和他握手。   台下又是掌声一片,能进北大的学生,自然胸中自有沟壑,稍微一动脑子就能想通校长为何宣布这样的结果。   蔡元培伸手压了压,等嘈杂之声平息了之后才道:“同学们,想必你们能理解我刚才宣布的这个结果,所谓赌博,不过是激励大家学习的手段而已,两位工友都是出身下层的劳动阶层,他俩没上过学,没读过书,但不代表他们没有学习的能力,他们和中国千千万万的劳动人民一样,缺的不是智慧和勤奋,而是一个机会。”   教室里静悄悄的,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   “而你们,来自全国的精英们,北大的学子们,你们有着全中国最好的师资,最好的环境,最宽松的学习氛围,你们的父母,你们的师长,还有国家投入这么大的资源供你们学习,为的就是你们成才之后奋发图强,把中华民国建设成人人有书读,有饭吃,有工作,有机会上北大的伟大而富强的国家。”   绵长而热烈的掌声,教授们也都起立鼓掌,学生们更是满脸的激动之色,徐二被蔡校长振奋人心的演讲所打动,竟然红了眼睛,抬手擦擦眼泪,也跟着鼓起掌来。   掌声稍歇,蔡元培道:“结果是我定的,但是具体怎么赔钱,就由你们自己做主好了,我仅代表校方向两位考生赠送一份礼物。聊表心意。   说着拿出两枚北大校徽来,分别戴在了徐二和陈子锟的胸前,和他二人握手道:“北大的校门随时为二位敞开,欢迎你们在不久的将来报考我校。”   辜鸿铭站了出来,慢悠悠道:“老朽也说两句,这场赌博,本来就无所谓输赢,同学们攒几个零花钱也不容易,这样吧,我们这一场赌博,输的钱全算老朽的,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同学们下的注二百一十三块,只有一位女同学押两角钱在老朽身上,这位女同学今天来没来。”   林文静羞答答的被同学们推了出来。   辜鸿铭笑道:“承蒙你信得过老朽,你押了两角,现在老朽给你二十块,你可满意?”   林文静低着头,小声说:“满意。”   辜鸿铭哈哈大笑,让人拿了两封沉甸甸的大洋给了林文静,又道:“二百一十三块,老朽也准备好了,来呀,拿给陈小哥。”   仆役上来,献上一个托盘,上面全是明晃晃的大洋,徐二在一旁看的眼睛都直了,恨不得扑上来全搂到自己怀里去。   陈子锟也搓着手扭捏到:“这怎么好意思。”   辜鸿铭拿小棍敲敲他:“该是你的,就拿着,别客气。”   另一场赌约的几个当事人也站了出来,刘师培、黄侃、胡适、傅斯年罗家伦徐庭戈等一帮学生,他们刚才商量了一下,决定由胡适来宣布结果。   胡适道:“两位工友的刻苦精神值得我们学习,为了表彰他们,赌注五百二十块大洋,我们几个教授均摊了,每人二百六十块,权作资助他二人求学所用。”   教授们的义举更让同学们欢声雷动,陈子锟和徐二心里都乐开了花,几百块大洋对教授来说,不过是一个月薪水而已,但是对徐二来说,他要拉十年车才能攒这么多,对陈子锟来说,是解决了脚踏车资金的燃眉之急。   蔡元培微笑着看着学生们热切的讨论,忽然有人附耳过来,低声道:“蔡校长,总理府电话,请您过去。”   “什么事?”蔡元培皱起了眉头。   “可能是陈教授的事情……教育部傅总长也被召唤了。”   “好吧,我这就去。”蔡元培悄然退场,最近的报章连篇累牍的报道北大教授,新文化运动领军人物在烟花柳巷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的事情,让他极其被动,虽然明知道这场风波是政府里以徐树铮为首的一帮守旧派搞出来的,但是身为一校之长,他不得不扛起这个责任来。   ……   教授们各自散去,徐庭戈一帮人带着徐二庆贺去了,王月琪也跟着他们一起凑热闹,偌大的教室只剩下林文静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那里,笑眯眯的看着陈子锟。   “阿叔,我要谢谢你哦,帮我赢了好多钱。”林文静道。   “呵呵,是阿叔谢你才对,阿叔赢的钱更多哦。”陈子锟拍拍褡裢袋,走上去问道:“放学了,回家么?”   “嗯。”林文静点点头。   “我送你。”陈子锟很自然的接口道。   林文静未觉得有任何不妥,道:“好。”   声音又糯又甜,陈子锟半边身子都酥了,他的美梦变成了现实,胸前戴上了北大校徽,肩膀上的褡裢袋里,装满了现大洋,更重要的是,身旁多了一位美丽的姑娘。   两人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青砖灰瓦的胡同,悠长的叫卖声,远处紫禁城的飞檐,还有悄悄抽芽的柳树,构成一幅老北京特有的画卷。   路边有买风车的小贩,陈子锟财大气粗,掏了一枚大子儿买了个风车,林文静拿在手上,鼓起可爱的小腮帮吹了吹,觉得风力不够足,索性举着风车跑动起来,白色的围巾在风中飘舞,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胡同里。   陈子锟笑呵呵的在后面跟着,此刻的他并不知道,1919年春天里的这个平凡的日子,将是他生命中最难以忘怀的一天。   第七十一章 老赵家的后代   回家的路上正好经过东安市场,陈子锟故意道:“我想买一辆脚踏车,小姐有没有兴趣一起去看看?”   “好啊好啊。”林文静立刻欢呼雀跃,陪着陈子锟进了市场,一家一家铺子看过来,显然她是做过一番研究的,对各种脚踏车的品牌和特色了如指掌,如数家珍。   东安市场里的脚踏车,比东交民巷商店里卖的便宜多了,而且货色很全,英国三枪、德国鸟牌、美国诺顿、日本菊花、价格从高到低各有不同,最后在林文静的建议下,陈子锟选中了一辆瑞士出品的阿尔卑斯牌脚踏车。   “客官,你眼光绝对是这个。”伙计伸出大拇指赞道,“瑞士货比德国货还扎实,你想啊,人家造钟表出身的,造脚踏车不跟玩似的,这么好的车子,漂洋过海从欧罗巴运过来,只收您二百一,您还想什么去啊。”   陈子锟用挑剔的眼光看着车子,啧啧连声:“车把有点歪,辐条少了一根,这儿还有点生锈。”   伙计赶忙解释:“哪儿啊,就这样,不是歪,车条更不能少,这不是锈,是个泥点,一擦就掉。”   卖东西的人多精明,知道嫌弃货物的人才是真正的买家,一番口若悬河的吹嘘和保证之后,陈子锟终于以二百块的价格买下了这辆阿尔卑斯脚踏车。   伙计帮着把车胎打足了气,全车上下擦了一遍,又奉送了一截气门芯,客客气气把两位顾客送出了门:“您二位慢走。”   推着自行车出了铺子,陈子锟问林文静:“你会骑么?”   “我不会,你呢?”   “我也不会。”   两人面面相觑,继而大笑起来,林文静笑的前仰后合,指着陈子锟笑道:“阿叔,你不会还买车啊。”   陈子锟笑了一阵,忽然觉得林文静笑起来的样子挺好看,就停下来饶有兴趣的看着她的笑脸,林文静似乎感受到了阿叔火辣辣的目光,赶忙止住笑,问道:“那怎么办呢,你总不会推着回家吧。”   “谁也不是生来就会骑脚踏车的,不会可以学嘛,看我的。”陈子锟说着骑上了这辆二十六英寸轮的脚踏车,他身高腿长,骑上之后双脚可以着地,两腿一蹬脚踏车就向前滑行而去,扭啊扭的蛇形前进,绕了一圈之后,竟然很像一回事了。   陈子锟将车刹在林文静面前,问道:“要不要我教你啊。”   “嗯……”林文静咬着嘴唇想了半天,还是忍不住脚踏车的诱惑,点头答应,“好啊。”   于是,两人找了一条僻静的胡同,陈子锟扶林文静骑上脚踏车,在一旁护卫着,指导着,林文静冰雪聪明,不大工夫也学会的差不多了,只是胆子太小,只敢在没人的道路上骑,还得陈子锟在后面屁颠屁颠的跟着护驾。   “阿叔,你可千万别撒手啊。”林文静喋喋不休的念叨着。   “不撒手,护着你呢。”陈子锟的声音一直在身后响着,给了林文静极大的信心和安全感,行车规矩从歪歪扭扭变成了笔直。   “我会骑脚踏车了。”林文静欣喜的大叫,一回头,陈子锟却早已撒手,站在远处了。   “相信自己,就一定会成功。”陈子锟微笑着说。   林文静停下车子,用力的点点头:“记住了。”   洋人教堂上的大钟敲响了五点的钟声,林文静忙道:“我得赶紧回家了。”   陈子锟接过脚踏车,道:“我送你吧。”   林文静歪着头想了想,隐约觉得有点不太好,但是自己经常坐阿叔拉的洋车,这一回只不过换成脚踏车而已,应该没什么问题吧,所以她还是很乐意的坐上了脚踏车的后座。   “开动喽。”陈子锟脚一蹬,脚踏车在空荡荡的胡同里急驰而过,吓得林文静急忙抓住他的衣服:“太快了,吓死人了。”   “害怕就搂住我的腰。”陈子锟道。   林文静才不好意思搂他的腰,只是紧紧抓着他的衣服后襟,不过这样还是吸引了无数路人的眼球,一些上年纪的人不由痛心疾首道:“伤风败俗啊。”   回到石驸马大街后宅胡同林宅门口,陈子锟停下脚踏车,让林文静先跳下来,然后自己也下了车,把车子支起来,笑咪咪的说:“林小姐,这辆车送给你。”   “送给我?不要不要,太贵重了。”林文静慌忙摆手。   “那是不敢要还是不想要呢?”陈子锟继续笑问。   “是……不敢。”林文静摆弄着衣角低声说道。   “为什么不敢?”   “阿叔为什么非要送我脚踏车?”   “因为你说过想要一辆啊,你想要的东西,我都想办法弄来给你的。”   林文静沉默了,她虽然天真无邪,但并不是一个笨女孩,此刻她已经全明白了,钢笔、烤鸭、焰火晚会入场券,甚至还有六国饭店那位神秘的先生,都出自陈子锟的手笔。   “可是……阿叔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林文静低着头,声音像蚊子一样。   陈子锟抓耳挠腮,张口结舌,在心爱的女孩面前,他的豪迈和英勇全都不知所踪了。   正在尴尬之际,张伯出来了,看到两人站在门口,顿时奇道:“怎么不进来?”   陈子锟忙道:“我还有事,回见。”说完撒丫子跑了。   “这孩子,闹得哪一出啊。”张伯纳闷道,又看看脚踏车,“小姐,这车?”   “张伯,帮我抬到院子里去吧。”林文静道,又看了看陈子锟仓皇逃走的背影,心里竟然美滋滋的。   张伯帮忙把脚踏车抬进了院子,米姨看到林文静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辆崭新的外国脚踏车,顿时心头火起,不过此时教育部的一些同事正在探望林之民,所以不便发作。   等同事们走了,林太太发飙了,恶狠狠地质问林文静,脚踏车是从哪里弄来的,林文静自然老老实实的回答说是别人送的,林太太哪里相信,讥笑道:“好笑了,几百块的脚踏车,怎么没人送阿拉一辆。”   又逼问林之民:“说,是不是你出钱给她买的,病成这样还乱花钱,当真是不想过日子了!好,阿拉带文龙回上海,侬父女俩一起过好啦。”   病榻上的林之民苦苦解释,太太就是不吃这一套,闹得家里鸡飞狗跳,直到大半夜还不安生。   脚踏车孤零零的停在院子里,谁也不敢去碰,林文静躲在西厢房里对着孤灯潸然泪下,耳畔依然是正房里传来的怒骂声。   ……   陈子锟没回车厂,而是溜到了京师警察厅看守所附近,找了个旮旯蹲着,七点多钟的时候,目标终于出现,一个穿黑制服的狱卒从看守所里出来,哼着小调扬长而去,陈子锟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尾随过去,疾步上前照头就是一板砖。   这可不是洋人盖房子用的那种红砖,而是货真价实的大青砖,保不齐还是乾隆年前烧制的,那份量老重了,一砖下去,脑浆子都能砸出来。   不过陈子锟手上还是留了劲的,只把狱卒砸昏过去,迅速在他身上摸索一番,汉米尔顿银怀表先抄过来,然后是几块大洋,一些零碎钞票和铜子儿,一股脑摸走,丢下狱卒扬长而去,到胡同口叫了辆洋车,直奔柳树胡同去了。   到了大杂院,宝庆正蹲在门口,看见陈子锟下车,顿时跳起来喊道:“回来了回来了。   一进院子,满鼻子都是酒菜香味,原来是老赵家摆宴为儿子压惊,同时感谢老少爷们的鼎力相助,薛大叔也被请到了席上,但是主座却空着。   “大锟子,上座给你留着呢。”大海媳妇端着一盘子凉拌耳丝过来,笑吟吟的说。   “我不敢坐,还是请赵大爷或者薛大叔坐吧。”这种场合陈子锟从不托大,说啥不愿意坐上首,最后还是让大海爹坐了,陈子锟在一旁陪坐,在开席之间,他把银怀表掏了出来:“大海哥,接着。   赵大海眼疾手快,接过了怀表,搭眼一看,正是自己那一块,顿时笑道:“真有你的。   陈子锟呵呵一笑,大家心照不宣。   席上坐着的都是男人,推杯换盏喝个不停,女人们在厨下帮忙,烧火做饭,端菜盛饭,其乐融融。   酒过三巡,狗剩开始不老实了,在桌子底下爬来爬去的,忽然拱了出来,摆弄着陈子锟胸前的北大校徽问道:“叔,这是啥?”   陈子锟道:“这是北京大学的校徽,蔡元培校长亲自给叔叔戴上的哦。”   大家惊讶起来,小顺子瞪着眼睛问道:“大锟子,你别吓我,你啥时候成大学生了?”   陈子锟道:“还没,不过快了,蔡校长让我报考北大呢。”   大家啧啧惊叹,端菜上来的杏儿听说陈子锟要上北大,顿时黯然神伤,人家是堂堂大学生,自己不但不识字,还裹着小脚,看来还是断了心思比较好。   赵大海道:“我正愁找不到有学问的人给儿子起学名呢,眼瞅着狗剩就要开蒙读书了,不如大锟子帮你侄子取个学名吧。”   陈子锟当仁不让,思索片刻道:“为了铭记咱们兄弟之间的感情,就叫铭吧,不过单字不好念,不妨再加一个字,就从我的名字里取,子铭,怎么样?”   “赵子铭,嗯,这名字好,朗朗上口,又有阳刚之气。”赵大海品头论足,几个老家伙也颇以为然。   赵大海把儿子叫过来说道:“狗剩,你以后就叫赵子铭,记住了,这是你锟叔帮你取得名字。”   第七十二章 病故   赵大海的年假结束了,把家里的事情安排妥当之后就要乘坐火车赶赴郑州上班。   第二天一大早,赵大海早早的起来,在院子里做操锻炼身体,媳妇在厨下忙着烙饼,煮鸡蛋,从北京到郑州,火车要走好几天,得预备点干粮才行。   大海娘把儿子的行李都整理妥了,一个包袱卷,里面是新做的褂子裤子,还有一双布鞋,针脚细密,每一根线都蕴含了母亲的慈爱。   赵子铭被吵醒了,趴在床头看奶奶整理行李,托着腮帮子问道:“奶奶,爹爹啥时候回来啊?”   “再过年的时候你爹就回来了。”奶奶轻轻抚摸着孙子的脑袋瓜。   时候不早了,赵大海回屋吃了早饭,换了衣服,在家人的簇拥下出了大杂院,看到门口居然停了四辆洋车,陈子锟带着三个车夫早早等在这里了。   “大海哥,我们送你。”车夫们齐刷刷的说着,帮忙把行李抬到了车上,大海一家人全都上了车,直奔正阳门西站而去。   赵大海是京汉铁路上的工人,乘车免票,陈子锟去买了几张月台票,和大家一起把他送到了月台上,汽笛长鸣,白雾茫茫,离愁别绪,溢于言表。   “来,让爹抱抱。”赵大海伸手把儿子接过来,在他脸蛋上啃了一口,被爹爹胡子扎疼的小赵子铭哇哇乱叫,赵大海开心的哈哈大笑,把儿子放下,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塞在了陈子锟手里。   “拿着看时间。”他说。   陈子锟一看,竟然是那块詹天佑赠送的汉米尔顿银壳铁路怀表。   “大海哥,这怎么能行。”他赶忙推辞。   “拿着,是爷们就别婆婆妈妈的。”赵大海佯怒道。   “好,我就拿着。”陈子锟也不矫情,将怀表揣进了口袋,赵大海帮他将怀表链挂好,忽然,陈子锟看到旁边有个熟悉的身影,瘦高的身材,一袭长衫加上白围巾,风度翩翩温文尔雅,正是北大图书馆的毛助理员,身旁还有个年轻女孩。   “毛助理,你是今天的车啊,也不通知我一声。”陈子锟走过去和他握手道。   毛助理正在和开慧话别,看到陈子锟出现有些吃惊,随即笑道:“我倒是想通知你,可你神龙不见首尾,通知不到啊,对了,还没恭喜你,赢得了胜利。”   陈子锟笑道:“我忘了这茬了,我要不去图书馆,你就联系不到我,不过老天有眼,让我们在车站遇到了,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大哥,赵大海,京汉铁路的工人。”   毛助理上前和赵大海握手,两人寒暄几句,毛助理笑道:“正愁路上没人说话呢,看赵兄应该是个健谈之人,只是不知道能不能听懂我的湖南口音。”   赵大海笑道:“我在长沙呆过一段时间,不能说,但是听没问题。”   陈子锟道:“那太好了,你们旅途上互相照应点,我们也能放心了。”   列车员吹响了哨子,快要开车了,毛助理和赵大海最后才上车,站在门口向亲人依依不舍的挥手告别。   月台上,大家也挥手惜别,忽然赵子铭从母亲怀里挣脱开了,撒腿跟着火车跑起来,边跑边喊:“爸爸~~”   ……   林宅,脚踏车依旧孤零零的停在院子中央,太太发了话,事情没有说清楚之前,谁也不许动这辆车。   林文静一大早就上学去了,林先生昨夜和太太吵了好久,早上洗脸的时候吐了几口血,病情愈加严重了,太太亲自去请了一位日本医生来诊治。   日本医生名叫小野次郎,是教育部周树人先生介绍的,仙台医学专科学校的毕业生,正经西医出身,来华开诊所多年,也算是个经验丰富的名医了。   小野医生用听诊器帮林之民听了肺部的声音后,不假思索的从药箱里拿出一瓶药水对林太太说:“这个的,每天三次服用,效果大大的好。”   林太太赶紧道谢:“谢谢小野先生,这个多少钱?”   “十块钱就可以。”   林太太付了十块钱,又帮小野医生叫了汽车,亲自送他出去,回来后用汤匙喂先生喝药。   林之民喝了一口就皱起了眉头:“味道这么苦,不对头啊。”   林太太道:“亏你还是文化人,良药苦口不懂么?”   林之民咳嗽了几声道:“我不是那个意思,这个药和以前服用的药水很不一样,我怕搞错了。”   林太太大怒:“搞错?日本名医怎么可能搞错,你知不知道你看一次病要花多少钱,出诊费五块,汽车费两块,药费十块,这样下去日子没发过了,你爱喝不喝!”   说完撂了药碗,一边生闷气去了。   林之民无奈地摇摇头,自己这位续弦的太太是上海人,小业主家庭出身,本来脾气就不是太好,再加上最近教育部发不出薪水,自己又得了重病,女儿还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辆来历不明的脚踏车,这么大的压力压在她一个人肩上,不发飙才怪。   “好,我喝。”林之民捏着鼻子将药水全喝了下去,拿毛巾擦擦嘴,对站在卧室门口的儿子道:“文龙,过来让爹看看。”   林文龙怯生生的刚要过来,忽见爹爹脸色一变,扑的吐出一口鲜血来,紧接着是豆大的汗珠滚落,整个人在床上抽搐起来,吓得他哇哇大哭:“姆妈,姆妈,快来啊。”   “哪能噶大声。”林太太满面怒容的走过来,一看这个阵仗也慌了神,一边喊林妈张伯过来帮忙,一边上去帮丈夫掐人中。   林之民抽搐了一阵就不动了,嘴角流出白色的泡沫和红色的鲜血,眼睛睁得大大的,太太愣了片刻,伸手去摸丈夫的鼻息,已经完全没了气息。   张伯跑进来报告道:“太太,洋车叫来了。”忽然看到这副情景,顿时呆住了。   林太太出奇的冷静,发号施令道:“张伯,你去教育部报丧,就说先生走了,林妈,你打电话让小野医生来,我得问问他,开的什么药。”   两个下人忧心忡忡的去了,屋里只剩下林太太和不懂事的小儿子。   “姆妈,爹爹怎么不说话了。”林文龙抬着小脑袋问道。   林太太清瘦的脸上,两行泪刷的流了下来,抱着儿子哽咽道:“文龙,爹爹走了。”   ……   今天的北大校园,依旧在讨论昨日之事,身为赌博中的赢家之一,林文静受到了同学们的关注,有人让她讲讲车夫的来历,有人让她请客,校园里欢快的气氛冲淡了她的忧伤,一天就这么过下来了,下午四点,放学回家,跟着王月琪的脚踏车蹭了一路,回到胡同口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家门口停着一辆汽车,不是米姨租赁的那一辆,自家大门上贴了一张白纸,不知道是什么含义,张伯也不像往常那样坐在门房里,怀着忐忑的心情走进院子,看到很多陌生和熟悉的面孔,大概是父亲的同事吧。   快步进屋,顿时呆住了,父亲身上已经盖上了白布,米姨和文龙身上披了麻布,正坐在一旁泣不成声,一瞬间林文静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林文静已经躺在自己的床上了,外面的天全黑了,她浑浑噩噩的爬起来坐在桌前,望着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人,还有那辆脚踏车,只觉得这一切都是一场梦,一场噩梦。   父亲就这样走了,走的那样匆忙,甚至没给自己留下一句话。   从脖子上取下项链,打开鸡心盒子,照片上的三个人正温馨美满的笑着,泪水瞬间模糊了双眼。   “妈妈走了,爸爸也走了,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   林先生暴亡,教育部派人协助处理后事,开错药致人死亡的小野医生躲进了东交民巷,据说当晚就乘火车跑到天津,坐船离开中国了。   教育部总长傅增湘亲自前来吊唁,在京亲朋友好亦来烧纸,值得注意的是,北大教授陈独秀是独自一人来的,有小道消息说,北大将他的文科学长职位摘了,只保留教授职称,并且给了一整年的假期,陈独秀认为这是对自己的侮辱,愤然辞职,现在已经不是北大的一分子了。   林太太带着一双儿女披麻戴孝,不停对来吊唁的友好鞠躬行礼,张伯和林妈在院子里摇头叹气,好好的一个家就这么完了。   ……   林家发生变故之际,陈子锟正在熊希龄府上作客。   熊希龄道:“子锟啊,我托人送到佛山和上海的信有回音了。”   陈子锟按捺住激动的心情问道:“有什么结果?”   “上海精武门的霍元甲师傅早就不在了,他的大徒弟刘振生回复说,霍师傅从来没有收过姓陈的徒弟,而广东佛山宝芝林的黄飞鸿师傅依然健在,他看了你的照片后也是同样的答复,说是从未收过这样一个徒弟。”   陈子锟大感意外:“这是怎么回事?杜心武先生说,我的功夫确实是他们两家的嫡传啊。”   熊希龄道:“或许别人有难言之隐也未可知,我以为,英雄不问出处,对于自己的身世问题你也不用过于挂心,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去关注。”   陈子锟道:“熊老有何吩咐,在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熊希龄摇头道:“我并不希望你成长为一个只会蛮干的武夫,知道我上次为什么带你去六国饭店见林长民他们么?”   陈子锟灵机一动:“熊老是让我耳濡目染国家大事?”   熊希龄道:“正是,如今南北分裂,武夫当政,各地督军割据称霸,民不聊生,饿殍满地,如此境况之下,段祺瑞依然穷兵黩武,向日本借款数亿,编练参战军,哼,借着参加欧战的名义,扩充自己的武装,购买日械,雇佣日本教官,连拉跑炮车的马匹都是日本进口的,袁世凯都不敢答应的二十一条第五号,到段祺瑞这儿,却是顺利通过了,你说,这不是卖国是什么!”   陈子锟深以为然,道:“熊老可有对策,诛此国贼?”   熊希龄叹口气道:“刺杀是无法解决中国的问题的,宋教仁被刺,陶成章被刺,陈其美被刺,汤化龙被刺,死了这么多人,中国没有丝毫民主和富强的迹象,却是越来越乱了。”   第二卷 风起   第一章 诺言   陈子锟陪熊希龄聊了很久,说是聊天,其实主要是在倾听,虽然熊希龄提到的很多名字对他来说极其陌生,但听多了也大致能有个基本了解,比如徐树铮将军,在熊希龄的描述里就是一个和三国周瑜很类似的人物,虽有才干,但气量狭小,难成大事。   “民国的议会政治,就是坏在小徐手上,他收买议员,操纵国会,肆意妄为,践踏法律尊严,擅杀北洋大将陆建章,劫夺私分政府军火,连彼此间的脸面都撕破了,如此无所不用其极,简直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啊。”熊希龄提起徐树铮来,一肚子都是怨气。   陈子锟道:“北洋昏庸腐朽,国家之希望可在南方?”   熊希龄摇摇头:“云南的唐继尧、广西的陆荣廷、广东的陈炯明,与北方军阀都是一丘之貉。”   “那么……孙文先生呢?”   “孙文……论组织不如宋教仁、论军事不如黄兴,手上亦没有自己的军队,不提他也罢。”   “依熊老所见,中国可有能力挽狂澜之人?”   熊希龄思忖片刻道:“唯有驻守衡阳的陆军第三师师长、孚威将军吴佩孚,此人战功卓著、思想进步,道德上亦可称之为典范,堪比关岳!”   吴佩孚,吴佩孚,陈子锟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   ……   次日,陈子锟买了两份礼物去看望并感谢了辜鸿铭和刘师培,两位先生对这位爱徒的表现极为满意,各自留他吃了饭,等到第三天上,于德顺突然登门,神秘兮兮的告诉陈子锟一个消息。   “大兄弟,林家出事了,你还不知道吧?”于德顺道。   陈子锟立刻想到林文静的安危,忽地站了起来,双手按住于德顺的肩头摇晃着:“怎么了!”   “大兄弟你别着急,听我说。”于德顺的肩膀被抓的生疼,赶紧解释,“你相中的小娘子没事,是她爹病死了。”   “什么!林先生病死了!”陈子锟大惊失色,虽说林先生气色不太好,也不可能这么快就病死啊。   林家只有林之民一个人上班挣钱,养活老婆孩子佣人,他一死,整个家就全完了,林文静的生活必然受到极大的影响,她本来就没有母亲,现在父亲就走了,继母待她一直不好,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可怎么活下去啊。   于德顺察言观色,知道自己这回算准了,陈子锟果然是瞧上人家小姑娘了,他用低沉的语调说:“我是听厂里伙计说的,他们家昨天就搭灵棚了,都是街坊,我让人封了十块烧纸钱,聊表心意。”   陈子锟哪还有空听他假惺惺的表功,风风火火赶到林宅,却只看到一帮工人在拆灵棚,张伯站在门口,一脸的悲伤与茫然。   “张伯,先生已经出殡了?”陈子锟上前问道。   张伯潸然泪下,点点头道:“一大早发送到庙里停着去了,先生是福建人,将来灵柩是要运回故土安葬的,可怜啊,孤儿寡母的。”   陈子锟只好留下二十块钱权作帛金,又告诉张伯自己的地址和电话号码,让他有急事就找来找自己,又陪着他叹了一会气才离去。   林先生是外地人,在北京亲戚很少,朋友也不算多,所以丧事从简,只停了一天就草草结束,太太让林妈去雇了几个杠快,把先生的棺材抬到法源寺暂时存放,作为林之民在京的唯一亲戚,林长民帮了不少忙,据他说,法医从死者最后的呕吐物中查到了砒霜的成分,而警察也在小野医生的诊所里发现了部分剧毒砒霜,至于为什么一个日本西医会藏有砒霜,那就不得而知了,总之人是白死了。   一家人回到后宅胡同,张伯奉上陈子锟送来的二十块钱,说这是紫光车厂的陈子锟送的,太太没听过这个名字,只当是丈夫生前的朋友,就没当一回事,林文静却是记在了心里。   先生没了,就没有了继续住在北京的理由,先生是福建人,家里还有些房子田产,得回去料理了才行。   太太是上海小业主家庭出身,虽然平日里花钱大手大脚,脾气又坏,但是关键时刻还是能独当一面的,她把林文静和林文龙姐弟俩叫到跟前,平心静气的说:“阿爹已经不在了,咱们要回上海去,文静,你亲爹亲妈都没了,以后就跟着米姨一起过吧,米姨以前脾气不好,经常骂你,你别往心里去。”   林文静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林文龙也跟着哭了起来。   太太擦了擦眼角,道:“都别哭了,收拾行李去吧,我已经托人买了火车票了,咱们后天就走。”   林文静哽咽道:“可是,我还要上学呢。”   太太道:“文静,北京大学开销大,学时长,你爸爸又不在了,咱们家实在没有钱供你念下去。”   林文静沉默了,父亲留下的抚恤金和欠发工资,以及亲朋友好的帛金加在一起有不少钱,供自己读书是够了,但是父亲不止自己一个女儿,还有文龙呢,而且文龙是男孩子,现在还小,将来读书花钱的时候多了,米姨怎么可能不顾自己亲生的儿子,反过来照顾她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儿呢。   ……   当晚,林文静早早的睡下了,但一双眼睛盯着屋顶,怎么也进入不了梦乡,一闭上眼睛,父亲的音容笑貌就浮现在眼前,父亲走了,所有的一切安排都被打乱,可是自己真的很想留在北大读书啊。   “相信自己,就一定会成功。”忽然之间,陈子锟的那句话跳了出来,林文静一骨碌爬起来,咬着嘴唇想了半天,终于决定还是靠自己。   她悄悄穿上棉袍和鞋子,出了垂花门,门房里的张伯睡的正沉,呼噜震天响,丝毫没听到门闩被搬动的声音。   林文静出了门,轻轻掩上大门,快步走出胡同,正好大街上一辆空洋车过来,赶紧叫停:“洋车。”   “小姐您请,您去哪儿?”车夫干净利索,一张黝黑的脸透着憨厚。   “我去头发胡同紫光车厂。”林文静道。   “好嘞。”车夫拉起洋车健步如飞,四盏电石灯把道路照的一片雪白,本来两个地方离得就近,不大工夫就到了跟前,林文静下车掏钱:“多少?”   “顺路,不要钱。”车夫露出一口白牙笑了,林文静这才注意到车身上缀着一块铜牌,上面铭刻俩字:紫光。   紫光车厂的大门敞开着,门头悬挂四盏灯笼,四下一片通明,林文静鼓起勇气上前,问门口一个慈眉善目的中年人道:“大叔,请问陈子锟是住在这儿么?”   中年人正是紫光车厂的掌柜薛平顺,这大晚上的都七八点了,忽然有个女学生打扮的大姑娘登门来找大锟子,他心里顿时就有数了,合着大锟子心里挂念着的就是这个姑娘啊,看模样身段气质确实和杏儿不是一个水平的,怪不得啊……   “您找对了,陈老板就在这儿住,您是?”   “我……我叫林文静,是……是他的朋友。”林文静含羞道,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抛头露面独自去陌生的地方,而且还是去找一个男人。   “好嘞,我带您进去。”薛平顺正要领林文静进门,忽然又有车回来交班,他忙着处理,正好看到杏儿从里面出来,便道:“杏儿,带这位姑娘去找大锟子。”   杏儿搭眼一看,心里的酸味就泛上来了,合着大锟子喜欢的人就是她啊,小巧玲珑看着挺单薄,应该是个体弱多病的主儿,手那么白嫩,肯定不会干活,不会伺候人,比自己差远了。   不过北京的姑娘就是豪爽,知道是情敌,依然笑脸相迎,“哦,是大锟子的朋友啊,里边请。”   陈子锟正躲在卧室里擦拭那两把盒子炮,忽然听到了不该属于这里的脚步声,心里一动,赶忙把盒子炮塞到枕头下面,出来一看,果然是林文静来了。   “小姐,您来了,赶紧屋里坐,杏儿,倒茶。”陈子锟掀开门帘,林文静小脸一红,走了进来,杏儿撅着嘴横了陈子锟一眼,气鼓鼓的拎茶壶去了。   林文静有些拘谨,坐下后依然低着头,手捏着衣角,沉默了一会道:“我爹去世了,我们要回上海了。”   陈子锟忙道:“那你的学怎么办?”   “我本来也没正式入学,只是试读生,而且米姨说……家里不够钱。”   “我给!”陈子锟脱口而出,连忙又改口,“我是说,我出钱,不不,我借钱给你,不不,我赞助……”他挠着脑袋,不知道该怎么措辞好了。   林文静被他的语无伦次逗乐了,咯咯一笑,陈子锟倒清醒了,缓慢而坚定的说:“相信我,有我在,就没有困难。”   林文静似乎听懂了,因为她的脸又红了。   “谢谢你……米姨说,已经买火车票了,后天就要走,而且,我怕她不会让我留下的。”   “给我一天时间准备,后天在家里等我,我带你走,咱们不见不散。”   “嗯,不见不散。”   第二章 杏花春雨   陈子锟和林文静在屋里说话,杏儿拎着水壶在门外偷听,听到林文静的父亲死了,继母不让她继续求学的时候,眼泪悄悄流了下来,心说这姑娘比我可怜多了。   杏儿是个外柔内刚,性格爽快的姑娘,她撩起门帘进来,一边给林文静倒水沏茶,一边说:“林姑娘,你就留下吧,有我们一口吃的,就有你的,学费不够,大家凑,对吧,大锟子。”   陈子锟自然是知道杏儿对自己的心意的,听她这么一说倒有些意外,忙不迭的点头道:“对,对。”   林文静抿着嘴唇,眼中含泪道:“谢谢你们。”   “客气啥,喝茶。”杏儿热情的招呼着。   “不了,我得赶紧回去,家里门都没锁呢。”林文静起身告辞,陈子锟也跟着起来:“我送你回去。”   “等等。”杏儿扭身出去,不大工夫拿了个手电筒回来,道:“送人要送到家门口,记得哦。”   “知道了。”陈子锟接了手电筒,陪着林文静去了,杏儿一直送到大门口,望着夜色中他俩远去的背影,扶着门框感叹道:“这俩人还挺配的。”   一转脸,薛大叔问道:“杏儿,你咋哭了?”   “薛大叔您尽胡说,我哪有哭,眼睛进了沙子了。”   ……   陈子锟陪着林文静一路步行回去,夜晚的北京胡同里,幽静寂寥,远处传来豆腐脑的叫卖声,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袭来,是杏花。   不知道谁家院子里的杏花树,树杈伸出院子,雪白的杏花落了一地,宛如雪片般,月光漫洒,晚风拂面,此情此景,令人心醉。   林文静站定,喃喃道:“就到了,别送了。”   “哦。”陈子锟赶忙站住,想说点什么却又无从开口,两人就这么站着,谁也不肯先走。   “我……”陈子锟结结巴巴,抓耳挠腮,想说又不好意思开口。   林文静低着头,脚在地上划着。   忽然,院子里声音传来,似乎是两个男人在对话。   “……只有发动农工,才能从根本上解决眼下中国存在的问题。”   “守常,你和我的看法相同,唯有庶民的革命才能挽救当今的中国……”   陈子锟这才想起,这里是李大钊先生的宅子,听声音另一个人好像是陈独秀,他俩的高谈阔论打破了暧昧的气氛,林文静说:“我该回家了,后天见。”然后撒腿就跑,跑到自己门口推门进去关上了大门,却又趴在门缝往外看,心里砰砰直跳。   陈子锟似乎能看到自己似的,冲这边摆了摆手,转身消失在夜幕中,林文静这才闩上门,刚一回头,就看到米姨和林妈站在面前,一脸的冰霜。   “阿爹刚走,侬胆子就大了是吧,不打声招呼就出去野,侬出事就罢了,门都不锁,万一贼进来怎么办!”米姨劈头盖面就是一顿数落,却并不问林文静究竟做什么去了,似乎并不关心这个问题。   ……   长安街赵家胡同,姚公馆,锃亮的黑色轿车停在门口,仆人上前拉开车门,一脸疲倦之色的姚次长下了车,刚进门就耸耸鼻子,问道:“什么味道?”   管家也嗅了嗅,答道:“好像是从外面传来的。”   姚次长心头火起,吩咐道:“去看看。”   姚公馆是欧式建筑,主楼之外还有几间平房,专供仆人居住,管家带了两个男仆来到其中一间屋前,砰砰敲了两下推门而进,只见府里的护院正半躺在炕上抽鸦片,烟灯上的小火苗豆粒大,武师美滋滋的抽着,看那神情,如同腾云驾雾一般。   管家冷冷看了一眼就出去了,直接向姚次长报告,说护院偷偷抽鸦片呢,姚次长是留过洋的新派人,知道鸦片对国人的危害,他虽不能制止鸦片泛滥,但自己府里总能管得住,他当即下令:“发他一个月钱,撵走,马上!”   管家得令,带人直奔小平房,武师还未察觉,依旧躺在炕上吞云吐雾,看见管家进来,笑问道:“来一口?”   “还抽!老爷说了,让你卷铺盖走人。”管家横眉冷目道。   这下武师慌了神,在姚次长家里当护院可是个美差,活儿不多,钱不少,关键是还有面子,这个饭碗砸了以后可就难找着好的了,他慌忙丢下烟枪求饶:“下次不敢了,真的不敢了。”   管家冷笑:“我还没说为啥赶你走的,你就说不敢了,这不是明知故犯么,别的事都好说,唯有抽烟片这事儿,老爷眼里揉不得沙子,您是自己走,还是我们帮您?”   武师虽然一身功夫在身,可在姚公馆里没有用武之地,他知道自己敢撒野,立马就得被抓进警察署去,于是求道:“这深更半夜的让我上哪儿去啊,明天再走不行么?”   管家道:“我管你上哪儿去,老爷说了,马上!”   武师道:“那这个月工钱呢,总该结了吧。”   管家怒道:“还废话,我这就叫巡警来赶你。”   “行,山不转水转,咱们后会有期!”武师一怒之下,收拾了自己的烟具和铺盖,连夜离开了。   回望黑漆漆的公馆小楼,武师一跺脚,背起行李走了,径直去了附近闫志勇家里。   闫志勇看到老友背着铺盖登门,赶紧安排下处,又弄了一壶二锅头,一碟子花生米陪他喝酒。   “志勇,帮我找我活干吧,哥哥我一身的本事你是知道,寻常汉子,七八个人近不了我的身。”武师道。   闫志勇苦笑道:“大哥,你的本事我当然知道,可眼下兄弟我也吃不上饭了,哪有能耐帮你找活儿。”   武师眼神黯淡下来,端起酒杯干了,低头叹气。   闫志勇道:“不如这样,你先在我这住一晚,明天我陪你去找马老爷,看看能不能找点什么事做。”   “好吧,也只能这样了。”   第二天一早,闫志勇带着武师来到外城马家大宅子,拜见马世海马老太爷。   他们来的很不是时候,马家正忙的鸡飞狗跳,小刀刘说的没错,净身之人是不能吃东西的,可怜二爷误听了西医的话,饭菜吃了那么多,结果大小便污染了伤口,发了高烧,神志不清,几个中医来看了都摇头,说毒素侵入体内,没救了,马家小六是大学生,建议请西医来打针消炎,偏巧最近有传言说教育部一个部员就是吃了西医开的药被毒死的,搞得家里人谁也不敢信西医。   眼瞅着二爷就要归西,三爷还在看守所里蹲着,马老太爷上下打点了一番,终于得到准信,这案子是吴炳湘交代严办的,谁也不敢怠慢,恐怕三爷的牢狱之灾就免不了的,花上几千块兴许能少判两年,在里面住的舒坦点。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老五被撤职的事情有了眉目,上千块大洋砸出去,李定邦答应,三个月之内官复原职。   这个当口上,闫志勇带人来凑热闹,岂能得了好脸色,连大门都没进就让管家给挡了,两人悻悻的刚要走,恰巧老五从外面回来,正好遇上。   “这不是闫大师兄么,哟,老烟也来了,这可是稀客,您不是在姚次长府上当护院的么?怎么到我这儿来了。”老五当巡警的人,自然八面玲珑,三教九流的人都认识,老烟正是这位武师的绰号,当年就是因为他嗜好抽鸦片,才得了这么一个称呼。   闫志勇赶紧赔笑:“五爷,是这么个事儿……”把来龙去脉一说,马老五道:“原来如此,走,我摆酒给老烟压惊。”   三人找了个酒楼,点了六个菜,两壶酒,推杯换盏的说起来,话题只有一个,痛骂姚次长不厚道。   陪着骂了一通,见老烟酒高了,马老五趁热打铁道:“老烟,听说你有个叫黑风的兄弟是干大买卖的。”   老烟虽然喝多了,神智还是清楚的,马老五说的黑风确实是他的结拜兄弟,早年一起练过武,后来听说入了绿林为匪,专干杀人越货的勾当,警察厅通缉他的告示贴了可不少。   他一激灵,赶紧摇头:“我很久没见黑风了。”   马老五嘿嘿一笑:“兄弟,别害怕,我现在又不当差了,才不管那些呢,其实黑风这人挺仗义的,劫富济贫,替天行道,是条汉子,听说他就最近就在北京一带活动。”   老烟不敢接茬,心里却活泛开了,自己被姚次长辞了,抽鸦片的事情肯定张扬开了,再没有人会雇佣自己当保镖护院,一身的武艺,难道要去卖苦力混饭吃不成!已然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何不铤而走险,学黑风那样,过刀口舔血快意恩仇的快活日子去。   喝完了酒,马老五结账,又给了老烟十块大洋,一抱拳径自去了,闫志勇问老烟:“师兄,有何打算?”   “回老家看看去。”老烟假意道。   “也好,我送你。”闫志勇送老烟出了永定门,两人洒泪而别。   ……   紫光车厂,陈子锟正忙乎着腾房间,打扫卫生,王大妈和杏儿帮着他一起收拾,把西厢房收拾出来,书桌、脸盆架、镜子、还有一床崭新的被子,整整齐齐摆在床上。   几枝洁白的杏花插在白瓷花瓶里,往窗前一放,陈子锟深吸一口气,心旷神怡。   忽然,薛平顺的声音响起:“大锟子,电话,找你的。”   第三章 香山绑票   陈子锟以为肯定是姚小姐打来的电话,哪知道接过听筒,却听到一个公鸭嗓在说话:“请问是紫光车厂么?”   “是啊,您是哪里?”   “我听说你们车厂的车子和别家不同,都是四盏灯的,可有此事?”公鸭嗓反问道。   有生意上门,陈子锟客客气气道:“对,您要车么?”   “废话,我不要车能打电话么,那什么,炮局胡同头条,给我来三辆、哦不,四辆洋车,麻利点啊,我这边有急事。”   炮局胡同在北京城东北角,雍和宫附近,正好和宣武门内形成一条对角线,这路程可远了,不过生意来了哪有往外推的道理,陈子锟忙问道:“您贵姓?”   “姓黄。”   “好嘞,黄先生,我们这就过去。”陈子锟撂下电话,立刻安排了四辆洋车,让王栋梁带队前去炮局胡同头条黄府。   过了俩钟头,王栋梁拉着车回来了,进门就骂:“可缺了大德了,炮局胡同根本就没有姓黄的,害我们白跑一趟。”   陈子锟问:“你们没走错吧,是炮局胡同头条。”   “我们从头条一直问到四条,压根就没有姓黄的。”王栋梁端起碗来喝水,这一趟谈不上累,就是耽误不少时间。   陈子锟和薛平顺面面相觑,难不成有人故意逗闷子?   正琢磨着,电话又响了,还是那个公鸭嗓:“喂喂,紫光车厂么,我要的车怎么还没到?”隐约还能听到背景音里有窃笑声。   陈子锟压住火气道:“您究竟住哪儿啊,炮局胡同压根没有姓黄的人家。”   公鸭嗓嘎嘎的笑了,随即把电话挂了。   陈子锟暴跳如雷,丫挺的敢消遣我,逮到这小子不把他打出绿屎来就算他没吃过韭菜!   忽然电话铃又响了,陈子锟抓起来骂道:“你小子诚心捣乱是不?”   “什么啊,发这么大火气,嘻嘻。”听筒里传来的是姚小姐的声音。   “哦,刚才有人打电话戏弄我们车厂来着,姚小姐,您有事?”   “废话,找你当然有事,要不然装电话干嘛,明天我要去香山,你陪我一起去。”   “实在对不住,我明天也有事,不能陪您了。”   一听这话,姚小姐怒了:“哎,我说陈子锟,你可不能过河拆桥啊,且不说我一个月给你开二百块钱,就是看在我帮你对付那帮警察的份上,你也欠我一个人情啊,你说吧,去还是不去?”   人情债难偿啊,陈子锟略一犹豫,想到香山不过几十里远,跑快点也能早点回来,便一咬牙答应了:“行,几点钟?”   “早上八点过来吧。”   “知道了。”   ……   第二天一早,陈子锟换上干净的裤褂,拉着洋车赶到了姚公馆,阿福正拿着麂皮将那辆黑色福特四门轿车擦得锃亮,看见陈子锟的洋车,不由得鄙夷的哼了一声。   姚依蕾已经打扮完毕坐在客厅里了,身旁放着一个大大的布包袱,见陈子锟进来便吩咐道:“把这包东西拿到外面车里放着。”   陈子锟提起包袱,从缝隙中看到里面都是些旧衣服,便问道:“咱们干什么去?”   “不是说了么,去香山,那里有个慈幼院,咱们给他们送衣服去。”   “那啥时候能回来?”   “要是你拉车的话,那起码要四五个钟头,咱们开车去,两个小时就回来了。”   “那行。”陈子锟捧着包袱往外走,姚依蕾拿起小花伞跟在后面,高跟鞋一串响,阿福拉开车门,先让陈子锟把东西 后面,然后请小姐上了车,跑到车头前拿起一根曲轴用力摇动起来,汽车随即发出轰鸣声。   阿福跳上车,握住了方向盘,按了两下喇叭,姚依蕾探出脑袋道:“傻愣着干什么,上车啊。”   陈子锟如梦初醒,赶紧上车,紧挨着姚依蕾坐下,满鼻子都是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想到那天销魂的一吻,不由得心猿意马起来。   公馆的黑色大铁门缓缓拉开,阿福驾驶着汽车出了大门,一路向北,出西直门,奔着香山方向去了,路上行人车马很快被甩在后面。   坐在姚小姐身旁,心里总是不大自在,陈子锟身子前倾,没话找话:“阿福,这汽车比洋车可快多了。”   阿福得意道:“废话,这可是花旗国进口的福特车,全世界最先进的机器,能不快么,你以为是靠两条腿的洋车啊。”   陈子锟道:“汽车好开么,你教教我。”   阿福一下警惕起来,道:“开汽车可是大学问,老爷特地送我去上海租界里学了半年才出师的,你这样没根底的,怕是一年半载也学不会。”   他这样说,是怕陈子锟抢了自己的饭碗,小姐这么看中这小子,不得不防啊。   陈子锟撇撇嘴,不说话了。   姚依蕾却道:“阿福,你就教教他呗,兴许人家比你聪明呢。”   阿福没办法,只好忍气吞声,让陈子锟坐到了自己旁边,说道:“好,我教你,这个叫方向盘,是掌方向用的,我脚下三个踏板,中间的是倒档,左右两个是高速和低速,油门在方向盘后面,加油就走,拉手刹停车,你懂了么?”   陈子锟道:“你说这么快,我糊涂了。”   阿福道:“那就没办法了,学开车可不是一时半会能学会的,当年那个美国师傅教了我半年呢。”   北京的达官贵人们经常去香山拜佛或者游玩,这条路笔直通畅,铺着碎石子,路边不时有当地乡民经过,忽然一个小孩子横穿马路,脚下一绊,趴在了地上。   阿福赶忙急刹车,因为发现的早,汽车距离小孩还有十几步远就停下了。   “去看看那孩子。”姚依蕾道。   阿福正要下车,陈子锟一把按住他的肩头,沉声喝令:“倒车!”   “你干什么?”阿福糊涂了。   “我叫你倒车,快!”陈子锟见阿福还是一脸的木讷,一手攥住方向盘,左脚猛地踩住中间的倒车踏板,同时猛加油门,福特车向后疾驰而去,说时迟那时快,一颗一人合抱的大树轰然倒下,横在路上,汽车来不及刹车,咣当一声撞在上面,立刻熄火了。   姚依蕾惊魂未定,却看到马路中央躺着的那个小孩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这时才发现他的脑袋很大,脸上挂着的分明是成年人式的微笑,哪里是什么小孩,分明是个侏儒!   道路两旁的林子里,齐刷刷跳出十几条彪形大汉来,一水的黑色短打,蒙着面,腰间插着盒子炮,为首一人,秃头锃亮,一双三角眼透着阴狠,抬手就是两枪,福特车的引擎盖顿时冒起了白烟。   “谁动就打死谁!”大汉冷声喝道,两把盒子炮正瞄着汽车,阿福早吓得魂飞魄散,陈子锟也不敢轻举妄动。   匪徒们一拥上前,拉开车门将三个人揪了下来,在车里搜了一番,除了姚依蕾的手提包里有几百块钞票以及身上的珍珠项链之类的首饰外,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显然他们也并不在意这个,分明就是来绑架的。   陈子锟和阿福被喝令跪在地上,解开裤腰带,不许抬头,两人只好从命,陈子锟跪在地上,脑子迅速的盘算着,可是局势不容乐观,这帮土匪极其狡猾而老练,丝毫没有下手的机会。   耳畔传来姚依蕾的尖叫声:“别碰我!”然后是一记响亮的抽耳光的声音,陈子锟用眼角瞄过去,姚依蕾被打得头发都披散开来,嘴角挂着血丝,那土匪头抓住她的头发,面目狰狞无比的骂道:“小婊-子,到了三炮爷手里还敢耍横,不想活了你。”   “炮爷,这俩小子怎么处置?”一个土匪问道。   三炮回头一看,眼神正好和陈子锟对上,立刻被他眼中的桀骜所激怒,怒喝道:“操你妈的,敢看我!”   说着就要拔枪。   陈子锟可是关东马贼出身,天下土匪虽然套路不尽相同,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都一样的杀人不眨眼,说杀就杀,根本不给你开口说一句话的机会,眼见对方动了杀机,他下意识的往前一扑,子弹正打在刚才跪着的地方。   “啪啪啪”又是三枪打过去,陈子锟身子一动,血花飞溅,一头扎进了路边的树林。   “呸,跑的比兔子还快!”三炮举着冒烟的手枪走过去瞄了瞄,发现树林很密,人影晃动很难打中,便道:“小虎,小豹,交给你俩了。”   两个干练的土匪立刻进了树林。   阿福吓得整个人都瘫了,生怕土匪那自己也给打死,哪知道三炮却拍拍他的面颊道:“爷爷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是河北大侠魏三炮,给你留条命,回去告诉你家老爷,准备五十万大洋赎人,晚一天,就不是黄花大闺女了,晚两天,人就少一根手指头,听明白了么。”   “听……听明白了?”阿福颤声道。   “给三炮爷说一遍。”   “是是是。”阿福哆哆嗦嗦重复了一遍,三炮这才满意。   三炮哈哈大笑:“弟兄们,闪!”   说罢将姚依蕾扛上肩头,两只手指伸到嘴里打了个唿哨,一匹黑色的骏马嘶鸣着奔了过来,三炮爷一手扛着姚依蕾,一手板着马鞍子就上了马,大喝一声:“驾!”绝尘而去。   第四章 必有内鬼   姚依蕾被三炮横着搁在马鞍前面,不由得尖叫了一声,阿福听到自家小姐的惨叫,下意识的想抬头,立刻挨了一下。   “不许抬头,闭上眼,数到一百再睁眼,敢耍滑毙了你!”一声暴虐的声音在耳畔炸响,阿福吓得紧紧闭上双眼,开始查数:“一、二、三……”   马蹄声远去,四周恢复了平静,可阿福觉得仍有一支枪顶着自己的脑袋,他不敢睁眼,继续查数:“五十六、五十七……”   两个路人远远走来,看见路上横着大树,停着冒烟的汽车,还有一个人跪在地上念念有词,顿时觉察不妙,上前问道:“怎么回事?”   阿福睁眼一看,是一男一女,像是父女俩,穿着打扮和表情都和土匪大相径庭,他明白是过路的,顿时哭道:“土匪!绑票!把我们家小姐绑走了。”   “别急,慢慢说。”那中年人掏出水壶让阿福喝水,又指挥女儿道:“小青,四下里看看。”   阿福喝了两口水,心情稍定,把刚才的经过叙述了一遍,中年人听了,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女儿在四周看了看,回来道:“土匪大概十五个人,有马匹,向南去了,地上有血,但没尸体。”   中年人道:“去香山拜佛还愿,竟然遇到这种事情,小青,你说帮不帮?”   “帮,当然要帮!光天化日,岂容土匪强抢民女!”女儿一脸的豪气。   中年人思忖片刻道:“咱们分头行动,这位小哥,你回去报案,小青,你追踪马蹄印迹而去,记住,切莫打草惊蛇。”   女儿道:“爹,你做什么?”   “我去救人,事不宜迟,走!”中年人将大褂下摆撩起塞在腰间,箭步跃进了路旁的树林,女儿也随着马蹄印追去了,阿福定一定心神,回头朝着城里方向狂奔。   ……   陈子锟在树林里疾行,要论钻山沟老林子,他可是一把好手,去年绺子被官军围剿,尽在长白山里打转了,那么茂密的树林,他依然是如履平地。   跑出去几十步远,他闪身到一棵大树后面,仔细倾听身后的声音,追兵有两个人,正左右包抄过来,看起来也是林地追踪的好手。   若要自己逃跑,当然是毫无悬念的,可陈子锟满脑子都是姚依蕾的尖叫声,狗日的三炮,敢动我的女人,活的不耐烦了!   立刻又告诫自己,要冷静,对方都是经年老匪,可没那么好对付,四下里看看,灵机一动,敏捷的爬上了大树。   小虎和小豹是三炮手下两员干将,本名不叫这个,是入了伙改的花名,两人持枪拿刀,根据地上草木倒伏的方向,折断的根茎,一路搜索而来,可搜到一棵大树下竟然失去了踪迹。   “操他妈的,还能飞了不成?”小虎骂道,四下里打望,山林寂静,哪有人影。   忽然,一滴热热的液体滴到了他脖子上,伸手一摸,是血!   “丫挺的在树上!”小虎一抬头,正看到一物扑面而来,来不及闪避,被从天而降的金钩步枪刺刀正戳中咽喉,踉跄了两下扑倒在地。   小豹急忙拔枪,树上一个黑影就朝他扑了过来,将他扑倒在地,两人扭打片刻,“砰”的一声枪响,小豹不动了,身下一滩鲜血。   陈子锟站起来,手里拎着刚抢来的手枪,可是仔细一看,竟然是一把只能打一发子弹的独撅牛土枪,再搜另一人身上,连枪都没有,只有一把匕首。   “他妈的就这装备还出来劫道,不嫌寒碜。”陈子锟拔出插在土匪喉咙上的刺刀,在鞋底上擦擦,忽然觉得腋下火辣辣的疼,抬起胳膊一看,原来一颗子弹从这里穿过,衣服都被烧焦了,刚才急着逃命竟然没发觉,幸好只是擦伤,流血不多,也不影响行动。   他迅速辨别一下方向,朝着土匪遁去的南边追去了。   几分钟后,中年人来到现场,发现倒在地上的两个土匪,伸手探一下脉搏,已经死透了。   ……   阿福跑的上气不接下气,肺管子都要炸了,他是汽车夫,哪能比得了那些靠腿上工夫吃饭的洋车夫,还没跑出二里地就撑不住了,蹲在路边气喘吁吁,一辆汽车呼啸而过,随即又停了下来,车上人伸头问道:“你是不是姚次长家里的?”   “对,对,我是。”阿福赶忙站起来,看到熟悉的车牌号,立刻认出这是香山慈幼院熊希龄夫人的专车,顿时大哭起来:“救命啊,我们家小姐被绑票了。”   熊夫人正好在车上,赶紧让阿福上车,调头往城里开,事态紧急,汽车全速前进,不断鸣着喇叭,一路疾驰回北京,径直去了交通部衙门。   姚次长正在开会,商讨关于山东胶济线的问题,和他面对面谈判的日本人很强硬,很嚣张,搞得姚次长精神疲惫,右眼皮不停地跳。   会议室的门被轻轻推开,秘书进来在姚次长耳畔低语:“家里出事了。”   姚次长心中一凛,起身道:“失陪。”跟着秘书来到走廊。   “什么事?”   “小姐被绑架了。”   “什么!”姚次长只觉得头晕目眩,差点摔倒,秘书赶忙扶住他,“汽车夫在办公室里等着。”   “好,你去报案,哦不,先等等。”姚次长强打精神,来到办公室,自家的汽车夫阿福正坐立不安,旁边有个雍容华贵的妇人,仿佛在哪里见过。   来不及寒暄,姚次长开门见山的问道:“阿福,到底怎么回事?”   此时阿福已经没那么惊恐了,思路也清晰了,一五一十的将发生的事情叙述了一遍,姚次长在纸上记下了几个关键词,河北大侠、魏三炮、五十万大洋。   “他们还说,晚一天,小姐就不是黄花大闺女了,晚两天,就少一根手指头。”阿福一字不差的三炮的话复述了一遍,气的姚次长掷笔大骂:“简直就是敲诈!”   女儿是他的心头肉,姚家也不缺钱,若是绑匪要个几万块,姚次长眼睛都不眨就能拿出来,可五十万大洋绝对是一笔天文数字,有钱人家的资产都在地产、实业、股票债券上,根本不可能有这么多的现钱在手里。   见姚次长气急败坏的样子,熊太太劝道:“莫急,绑匪漫天要价,不过是想多弄点钱罢了,咱们自己不能乱了方寸。”   “您是?”   “我是香山慈幼院的院长,熊朱其惠。”华贵夫人道。   原来是前国务总理熊希龄的夫人,姚次长肃然起敬,刚要客气两句,熊太太道:“令嫒是去香山慈幼院给孤儿送衣服的途中遭劫的,我们也有责任,如果有需要的话,姚次长尽管开口。”   “多谢。”姚次长心急火燎,正准备去筹集现款,忽然桌上的电话响了,这个当口他还有心思接电话办公务,匆忙穿了大衣正戴帽子,电话铃依旧响个不停,想了想还是过去摘了听筒,压着火气问道:“哪里?”   “姚次长么?”声音很古怪,像是捏着嗓子说出来的。   “你是谁?”姚次长不耐烦了。   “嘿嘿,是炮爷让我打的电话。”   姚次长顿时呆了,绑匪竟然把电话打到自己办公室来了,这还了得!   他压低声音问道:“我女儿怎么样了?”   “姚小姐好着呢,炮爷让人带的话,你收到没有?”   “收到了,不过五十万这个数目太大了,能不能通融通融。”   “行啊,没问题。”出乎意料的是,绑匪竟然一口答应了。   姚次长松了一口气,试探着问道:“五万块,我只能拿出这么多了。”   “嘿,您可真会还价,行,就依您,既然您交钱那么不利索,就别怪我们不仗义了,山寨的弟兄们早想尝尝洋派大小姐的滋味了,嘿嘿,想必是销魂的紧啊,等弟兄们玩个一年半载的再送回去,兴许肚里还能带一个小的呢。”   姚次长气的怒发冲冠,恨不得把电话砸了,可惦记着女儿的安危,他只能强压怒火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对方冷笑道:“不是我想怎么样,是你想怎么样,炮爷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一口价,五十万,不过夜就放人,晚一天,还是五十万,不过人在山寨里,弟兄们都憋了大半年没见过女人毛了,谁也不敢保证啥,要是再晚,炮爷性子急,兴许就得剁一两根手指给您寄去,何去何从,您自己掂量着办。”   “好,哪里交赎金?”姚次长终于屈服。   “哈哈,果然痛快,我们也不难为你,这五十万你用金条、大洋、外国钞票都行,就有一样,不要你们交通银行的票子,凑齐之后在公馆门口挂一盏红灯笼,我自会派人通知你送到什么地方。”   说到这里,电话挂了,姚次长一身的冷汗,绑匪太厉害了,自家的一切他们都了如指掌啊,只怕这次花钱买了平安,以后也不得安宁。   他沉思一会,还是下了决定,报案!   不到十分钟,京师警察厅的总监吴炳湘就赶到了交通部姚次长的办公室,亲自侦办此案,他先仔细询问了阿福案件发生时的每一个细节,然后得到一个结论。   “必有内鬼,这个内鬼就是陈子锟!”   第五章 1919年第一大案   这种怀疑并不是没有根据的,根据警察厅存留的前清案卷记载,大多数绑票案件都是贼人先派卧底潜入事主家中,打探财产状况和目标行踪,等待合适的机会再下手。   陈子锟正符合这些要素,他是最近才到姚家上工的,据下人称,此人乃姚小姐以车夫名义雇佣的,但每月薪金却高达二百大洋,简直比得上大学教授了,而且还不用整天上工,姚小姐掏钱给他装了电话,有事才招呼过来。   这个人,吴炳湘曾经在车站警察署见过,个头很高,面容英俊,还帮姚小姐挡住了警察的殴打,由此引发车站警察署全体开革,所以吴炳湘对他印象很深刻,通常这样的英俊小伙利用各种手段接近富家小姐,干的都是拆白党的勾当,所以陈子锟更加可疑了。   派人简单调查了一番,又得到更惊人的消息,这个陈子锟是几个月前才来到北京的,时间不长,犯下的案子可不少,曾经在天桥聚众殴斗,在马家大宅子劫持人质,强抢民女,在陶然亭私斗比武,好勇斗狠,闹得是不可开交。   最匪夷所思的是,不久前这个身无分文的家伙居然开了一家车厂,手底下有了二十辆洋车,几十号工人,这哪里是什么车厂啊,分明是土匪在城里设立的落脚点!   在香山绑票案中,陈子锟的表现也极其可疑,当着阿福的面和土匪演了一出戏,如果没猜错的话,他现在肯定已经和土匪会合了。   综上所述,真相呼之欲出,陈子锟就是个土匪,而且是专门派来卧底打探消息的,他们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绑架姚小姐,获取巨额酬金。   吴炳湘立刻下令,派精干人员监视紫光车厂,大队武装巡警随时候命,一声令下即可捣毁这个土匪窝点。   ……   天下脚下,向来是首善之地,绑票这样的大案可不多见,而且被绑的是交通部次长家的千金,这案子的性质就更不一样了。   姚启桢乃是交通系大将,他的能量动用起来相当惊人,老朋友财政总长曹汝霖是第一个知道的,然后,陆军次长徐树铮、步军统领李长泰、宪兵司令马觐门,京师卫戍司令段芝贵全都被惊动了,整个北京军警界为之地震。   总理钱能训也打来电话,督促军警部门各负其责,尽快缉拿凶手,营救被绑人员,经协调,由京师警察厅和步军统领衙门的刑侦高手侦破此案,需要调动军队的话,北京卫戍司令部和宪兵司令部随时待命。   交通部自己的武装护路军自然更是责无旁贷,先调了一个加强排将姚公馆团团围住,要不是姚次长及时阻拦,他们还打算堆起沙包,架起水冷重机枪呢。   姚次长本人身边也多了四个膀大腰圆的保镖,一路护送他回到府上,一进客厅,就见客厅里坐着警察厅长吴炳湘以及几个陌生的老家伙,都是五六十岁年纪,其貌不扬,但眼神里透着一股犀利,吴炳湘介绍道:“姚次长,这几位都是警察厅的刑侦高手,从前清时期就专办大案的,有他们在,您尽管放心。”   “多谢诸位。”姚次长和这些老捕快一一握手,一招手,佣人奉上一个托盘,里面全是封装好的大洋。   “小小意思,还请笑纳。”   “无功不受禄!”为首一个老巡捕毫不客气的拒绝道。   姚次长有些下不了台,吴炳湘打圆场道:“等令嫒回来再谢不迟,现在我们分析一下案情,老李,你先说。”   老李就是刚才那个态度生硬的老捕快,他大号叫做李三思,年近七十,精神矍铄,据说光绪年间京城几桩大的绑票案子就是他破的,被衙门中人称为老神仙,虽然年纪大了,但出了大案子,警察厅总要请他出山。   “走,咱们楼上说话。”姚次长客客气气将他们请到了楼上房间,同时让管家守住楼梯口,不许任何人打扰。   “绑未婚女子,业内称之为花票,亦称快票,必须当天赎回才行,过了夜的话,惟恐贞洁不保,一般订了婚的,夫家就不要了。”李三思侃侃而谈道。   姚次长脸色有些难看,自家女儿是新派人,自然不会在乎陈规陋习,但是在贼窝里真过上一夜,那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允许发生的。   李三思干咳一声道:“所以我们必须尽快破案,绑匪是谁已经清楚,匪首本名魏三炮,号称河北大侠,廊坊人士,在京津一带已经纵横多年,匪众多大数十人,有枪有马,但平时只出没于偏僻乡间,很少到京郊一带作案,而且姚小姐的行程没有几个人知道,所以吴总监的定论很有道理,一定有内鬼,而且内鬼怕是不止一个人。”   另一个老捕快插话道:“我们已经盘问过公馆所有下人,定将贼人同党一网打尽。”   姚次长道:“我不管什么内鬼不内鬼,现在最重要的是把我女儿救回来。”   李三思道:“稍安勿躁,且听我慢慢道来,贼人提出五十万现大洋的天价赎金,想必对姚次长的经济状况并不是很清楚,说明这个内鬼和姚家关系偏远,至少不是家里人,这样我们就有了……”   “我只想知道,该怎么做。”姚次长很不耐烦,再次打断李三思的话。   为人父母者,这份心情可以理解,李三思笑笑道:“简单说吧,我们双管齐下,文的武的都预备着,为安全起见,先给钱救人,同时跟踪贼人下落,等姚小姐安全了,立刻将贼人一网打尽,追回巨款,现在您要做的是,派人去门上挂一盏红灯笼,等贼人再打电话来。”   姚次长道:“可是我真的凑不出那么多现金来。”   李三思道:“我不管你能不能凑出五十万现洋,你只需要让贼人相信你能凑出这么多便是。”   姚次长在屋里来回踱步,脑子迅速盘算着,到底是精英人士,一个绝妙的办法很快想了出来。   “有了,用一批金条,现洋,加上美元、英镑,还有大量的德国马克和法郎钞票,要多少有多少!”   吴炳湘点头道:“好计策。”   欧战过后,德国马克和法国法郎剧烈贬值,看起来面值巨大的钞票其实一文不值,和废纸差不多,但普通老百姓连银洋接触的都不多,外国钞票更是一窍不通,这帮贼人横行于河北乡间,想必也是一帮土条,用马克和法郎糊弄他们,应该问题不大。   姚次长打了个电话,命人去交通银行筹措贬值外币,又打开家里的保险箱,拿出二十根金条和三千块大洋出来,又凑了些珠宝手势,看起来光彩夺目的一箱子,甚是诱人。   佣人在公馆外面悬挂了一盏红灯笼,大中午的挂红灯很是奇怪,来往路人都不免多看两眼。   姚次长焦躁的来回走着,忽然电话铃响了,李三思拿起分机的听筒,示意姚次长接电话。   “喂。”姚次长抓起话筒问道。   “姚次长你不仗义啊,招了那么多黑狗子上门,你还想要你闺女么?”依然是那个不阴不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我女儿在哪里?我要和她说话。”姚次长按照警方的要求说道。   “钱预备好了么?”对方不接茬,反问了一句。   姚次长看看李三思,对方点点头。   “红灯笼已经挂出去了,你没看见么?”   “这么快就预备好了?姚次长家里果然是金山银海啊。”   “差不多了,就快好了,五十万数字太大,我把家里的金条都拿出来了,还有很多外国钞票,足足两大皮箱,怎么交给你?”姚次长说道。   “你亲自带着上火车,坐下午两点半的蓝钢特快送到天津我自然会派人接收,不过要快哦,耽误到天黑就不好了。”   “我要和女儿说话。”   对方直接把电话挂了。   姚次长拿着没了声音的听筒依旧喂喂的大喊着。   吴炳湘过来将话筒从姚次长手里拿过,卡上,摇了摇,又拿起来:“电话局,我是吴炳湘,刚才是哪个号码接进姚公馆的?”   警察厅在电话局早就安排了人手,全北京的电话不过几百部而已,全靠接线员手工转接,查电话来路实在是太方便了。   很快情报传来,电话是竟然是从天津电话局转接来的长途!   事不宜迟,吴炳湘立刻安排了两名干练的侦探,帮姚次长提着大皮箱乘汽车赶赴火车站,同时他又紧急调派了五十多个便衣,携带着短枪匕首,在最短时间内赶到火车站,同时电告天津警察厅派遣干员予以协助。   京津之间的铁路相当便捷,每天都有好几班来往两地的列车,这种客车是美国进口的,豪华大方,车皮涂装为蓝色,所以被称之为蓝钢特快。   客车分三等,头等车厢是专为政府高官和外籍人士准备的,二等车厢是一般职员、学生、商人之类的社会中坚乘坐,三等车厢才是为广大老百姓预备的。   姚次长自然是要坐头等车厢的,那些便衣侦探就没这个待遇了,分散在二等和三等车厢,严密保护着姚次长的安全。   车过丰台的时候,一个十来岁的仆役捧着茶盘走进头等车厢,高声道:“哪位客人姓姚?”   便衣们立刻放下手上的报纸,注视着这个小子,面对这么多凌厉的目光,仆役已经毫不在意。   姚次长缓缓道:“我姓姚,你有什么事。”   仆役上前递过一张便条:“有人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姚次长接过便条一看,上面歪歪斜斜一行字:见红顶房,速将赎金扔到窗外,不得延误。   好狡猾的贼人!掐算的时间极其精确,根本没有给姚次长他们留出思考的时间,转眼间就看到远处有座红顶房子,就伫立在铁道旁,大概是值守道岔的工人住的房子。   姚次长当机立断,喝令道:“快把箱子丢出去!”   两口大皮箱被扔出了车窗,火车依然在高速行进,便衣巡警们将头伸出窗外,就看到远处奔出几匹快马来,骑手敏捷的俯身将皮箱拎到马背上,然后大喝一声,纵马扬鞭而走。   便衣们面面相觑,谁也没有跳车追赶的勇气。   京城老神探李三思也傻眼了,对方的路数和前清时期的绑匪截然不同,居然用上了电话、火车等先进的玩意,自己这一套侦破的技法完全过时,跟不上对方的思路了。   第六章 永定河上   便衣们不敢跳车追击,擒拿小仆役的本事还是有的,一帮人扑上去将其按翻在地,四五把手枪顶着脑袋喝问:“说,你们把肉票藏到哪里去了!”   小仆役吓得哇哇大哭:“大爷们,饶命啊,没我什么事啊。”   经审问,原来在丰台站停车的时候,有个旅客给他一块钱,让他开车后把这张便条送给头等车厢的姚先生。   “那人呢!”便衣们喝道。   “丰台站下车了。”   “长什么样?”   “我忘了。”   “你敢忘,找打不是,铐起来!”便衣们将愤怒发泄在小仆役身上。   赎金交出去了,却根本没能和贼人打个照面,堂堂京师警察厅的刑侦高手们居然被一帮乡下土匪耍得团团转,此时每个人都有一种强烈的挫败感。   其实也怨不得他们,贼人的行动之迅捷,计划之周密,完全超出京师警察厅的能力范围,现在主动权完全被对方掌握,这么多的警察、宪兵、军队却投鼠忌器,根本派不上用场。   火车到廊坊的时候,姚次长和一帮便衣下了车,给北京警察厅打电话,吴炳湘信誓旦旦的保证说,已经侦知三炮匪帮的确切位置,正会同宪兵、军方联合进剿,绝对跑不了他们。   ……   陈子锟在关东当马贼的时候,跟老前辈学了不少绝活,循迹追踪就是其中一项,他沿着土匪留下的马蹄印一路跟踪而去,约莫半个时辰后,在路边看到一家破旧的饭铺,门口有个喂马的水槽,地上很多杂乱的蹄印和脚印,土匪肯定来过这里。   小饭铺很简陋,屋顶上搭着席棚,棚下摆着粗笨的桌椅,门前挑着一个看不出原色的幌子,上面一个大字:“酒”。   陈子锟走进饭铺,瘦小猥琐的老板过来搭讪:“客官,用点什么?”他的眼睛在陈子锟身上打量着,看到腋下血迹时不禁闪烁了一下。   “哦,我有几个朋友刚来过,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陈子锟漫不经心的问道,眼睛也在敏锐的四下打望。   旁边一张桌子上,凌乱的摆着七八个酒碗,地上扔着肉骨头、油纸,还有肮脏的痰迹,分明是土匪不久前在这里打尖休息,如果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在等那两个已经被自己干掉的同伙。   “刚才是有一帮山东来的小贩,吃完了饭赶着骡子往北去了。”老板陪笑着。   难道自己猜错了,陈子锟还在狐疑,忽然那张桌子的缝隙里有个小东西在阳光下一闪,上前捏出一看,是一枚圆溜溜的珍珠。   今天早上出发的时候,姚小姐戴了一副珍珠项链!   “你哄我!”陈子锟大怒,突然脑后风声响起,他迅疾的闪身避过,一柄利斧深深的劈进了桌子,拿斧头的是个彪悍的妇人,看样子是老板娘出马了。   彪悍归彪悍,但武力值严重偏低,陈子锟一脚就将老板娘踹翻在地,老板不知从哪里摸了一把菜刀,哇哇怪叫着扑过来,陈子锟轻松闪过,一拳掏在他胃部,疼的他丢了菜刀狂呕不止。   陈子锟抽出了自己的刺刀,将桌上的酒碗统统扫到地上,把瘦小的老板拎了上去,扒开衣服,刀尖按在胸口,扭头问趴在地上的老板娘:“说,三炮在哪儿,我脾气不好,就问一遍,不说,你男人就开膛。”   道上混的人,知道深浅,不用多吓唬,老板娘眼中闪过一丝犹豫,还是说了实话:“好汉爷饶命,三炮他们刚走,掳了个大姑娘往西边去了。”   “去哪儿了?”   “俺们不知道啊。”   “不说是吧。”陈子锟稍一用力,刀锋切入老板肚子上的软肉,吓得老板娘赶忙磕头求饶:“三炮在东南十里外的张各庄有个相好叫一枝梅,兴许去那儿了。”   “你要是敢哄我,小心性命。”陈子锟收了刺刀,但并不打算放过这两个人,他将两人绑在了饭铺门口,用刺刀在地上划了一行字:“此二人乃绑匪。” 这才拍拍手离去。   马蹄印确实是奔着张各庄的方向而去的,可是陈子锟追到前面岔路口却犯了难,脚印痕迹显示,土匪分成两拨,一拨往张各庄去了,另一拨却是去往西南方向。   陈子锟在土路上仔细搜索了一番,果然在东南方向又发现了一枚珍珠,他不禁暗暗赞叹,姚小姐临危不乱,勇敢机智,当真有大家闺秀风范啊。   沿着姚小姐留下的暗记一路向前,同时陈子锟自己也给援兵留下一个明显的记号,他知道,姚小姐出事,警察厅肯定会派大批人手追查下落的。   又往前走了几里路,眼前一片开阔,一条大河横在面前,马蹄印就在这里终止,这下陈子锟可抓了瞎,大河茫茫,到哪里去寻找姚小姐的下落。   妈了个巴子的,活人还能被尿憋死不成,陈子锟再次研究起地上的马蹄印来,河北土匪不比关外,尚不能做到人手一匹马,劫案现场出现了大约十五名土匪,但马蹄印迹显示只有三匹,其中一匹马的蹄印较深,应该是驮了两个人,如此分析,土匪大概是为了引人耳目,一拨去了张各庄避风,一拨带着肉票上船藏匿,等候赎金到来。   不同的地域,土匪行事风格也大相径庭,关外土匪被称为马贼,人手一匹健马,来去如风, 老窝通常设在深山老林里,小股官兵根本不敢发动围剿,而北京一带,人口密集,治安力量相对强大,也没有可以藏身的深山,如果自己是绑匪的话,也会选择一个最令人意想不到的藏肉票的所在。   那就是水上。   正巧有个打渔的路过,陈子锟赶忙叫住他:“大哥,这里是啥地方?”   “这儿啊,这儿叫门头沟。”   “这条河是?”   “这条河就是永定河啊。”   “大哥,能借你的船用用么?”陈子锟掏出了两枚银元,轻轻捏住互相敲击一下,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打渔的那条破烂小舢板哪里值两块大洋啊,他忙不迭的答应道:“行,随便用。”   ……   石驸马大街后宅胡同,林宅,院子里一片乱糟糟,大大小小的柳条箱、皮箱、包裹堆成了小山,来的时候行李不多,走的时候却一大堆,其中大部分都是林太太在北京置办的新行头。   这座院子已经卖掉了,买的时候花了五百块大洋,卖的时候只要价四百,虽然林太太是精明无比的上海人,但是归心似箭,一刻也不想留在这里,所以也不在乎那几个钱了。   林妈是林先生从家里带来的佣人,米姨不准备再用了,张伯是本地人,更不能带走,两个佣人都发了十块钱的遣散费,站在院子里长吁短叹着。   太太还在收拾自己的首饰盒子,林文龙蹲在地上看蚂蚁搬家,林文静捏着一张火车票孤零零的站在脚踏车旁,心乱如麻。   “他怎么还没来,不是说好了来带我走的么?”   忽然大门被敲响,林文静心中一动,赶紧过去开门,哪知道进来的是一个陌生男子,进了院子找到太太,数了几张钞票给她,就要来推那辆脚踏车。   “这是我的脚踏车。”林文静怯生生道。   “文静啊,这个带不走的,再说我已经卖给王先生了,咱们要讲诚信啊。”太太数着钞票说道。   “可是……”林文静无力阻拦,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个男人将自己心爱的脚踏车推走了。   太太才不管她,继续收拾自己的东西,林文静坐不住了,偷偷溜出大门,直奔头发胡同而去,她相信陈子锟一定是有事耽误了,如果他不来,那我就去找他。   来到头发胡同,远远就看见紫光车厂门口围了一群拿枪的人,有穿黑制服的巡警,还有灰衣服的军人,穿马靴的宪兵,车厂里的人被一一押了出来,邻居们在胡同里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林文静愣住了,她猜到了出事,却没料到竟然如此严重。   失魂落魄的回到了林宅,门口已经停了一辆汽车,太太见她回来,劈头盖面的骂道:“侬哪能噶不懂事,都要走了还出去白相,快帮着搬行李。”   大伙儿一起帮忙将行李搬上汽车,林太太带着一双儿女也上了车,和张伯林妈挥手告别,直奔火车站而去。   ……   永定河和京杭大运河是相通的,门头沟以南这一段水域特别开阔,船只往来穿梭,非常繁忙,一艘毫不起眼的客船静静停泊在岸边,谁也料想不到,震动京师的绑票案女事主就关押在这里。   姚依蕾双手被缚,嘴里塞着一团麻布,无助的躺在船舱里,脸上依然火辣辣的疼,三炮那一巴掌打得可够狠的,一路颠簸而来,她也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只知道是在一条船上,到处充斥着死鱼烂虾的味道。   “圣母玛利亚,保佑陈子锟逢凶化吉,保佑他找到我,阿门。”姚小姐念念有词,此刻她把希望全寄托在陈子锟身上了,她坚信那个朱利安的化身一定能找到自己。   此时陈子锟正划着小舢板游弋在永定河上,焦急的四下打量着,千帆过尽,都是一样的货船客船,根本看不出区别来,关东老林子里那一套本事也施展不开手脚了,正在彷徨之际,忽然一艘下锚驻泊的客船上有个熟悉的身影在晃动,那不是三炮手下的侏儒么!   第七章 钱也要,人也要   这条船和永定河上来往的船只并无不同,长达数丈,能容纳三四十名旅客,数百担货物,看船的吃水很浅,应该没装多少人货,船头船尾各有两名水手望风,警卫森严,那侏儒用水桶打了一些河水,用碗盛了,颠颠下舱去了。   虽然发现了贼人踪迹,但陈子锟不敢贸然向前,刚劫到肉票的土匪,总是精神特别紧张,稍有动静就会打草惊蛇,自己倒是光棍一条,但把土匪逼得撕票就不好了。   陈子锟划着舢板严密注视着大船上的动静,他头上戴着斗笠,身上穿着蓑衣,和永定河上的渔夫别无二致,加之河中船只甚多,土匪倒也没有注意到他。   姚依蕾躺在底舱里,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抬眼看去,是个嬉皮笑脸的侏儒,端着一碗水走过来,扶起自己,扯掉嘴里的麻布,道:“姚小姐,喝口水吧。”   被绑架之后已经几个小时水米没沾牙了,姚依蕾张嘴喝了一口碗里的水,这水带着一股土腥味,实在难以下咽,她不由得撇撇嘴,干涩的嘴唇如同枯萎的花瓣。   侏儒目不转睛的盯着姚依蕾的俏脸,喉头蠕动了一下,忍不住伸出短短的小胳膊去摸,姚依蕾一阵恶心,噗的一口将口中的水喷在侏儒脸上,碗掉在船板上咣铛铛一阵响。   “臭丫头,给脸不要脸,今儿大爷就要采你这朵花。”侏儒大怒,伸手去扒姚依蕾胸前的衣服。   舱门忽然打开,一道阳光照进来,一个三十来岁教书先生打扮的男子站在外面,笑吟吟的问道:“二当家,谁惹您生气了。”   侏儒悻悻的撒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说:“军师,是你啊,吓我一跳,那啥,我这儿正提审她,您暂且回避一下。”   男子笑道:“二当家,这肉票有什么审头,我看您是想窃玉偷香吧。”   侏儒被说中了心事,脸上一红道:“军师,要不您先上?”   男子语重心长道:“二当家,咱们江湖中人盗亦有道,花票不过夜,过夜不值钱,要是把她睡了,以后道上的朋友还怎么吃这碗饭,咱不能坏了规矩啊。。”   侏儒恋恋不舍的在姚依蕾白嫩的脸蛋上掐了一把,迈动两条小短腿出去了,被称为军师的男子冷冷看了姚依蕾一眼,关上了舱门,也关上了光明。   岸边,三匹快马疾驰而来,船上值守的水手见状大呼:“黑风爷回来了!”边喊边跳,露出腰间黑黝黝的手枪柄来。   军师出舱呵斥道:“喊什么喊,都把家伙藏好。”   水手赶紧用衣服下摆遮住手枪,扛了一条长长的跳板搭在岸上,三个骑手滚鞍下马,解下马背上的大口袋,抗在肩头,为首大汉豪爽的笑道:“我回来了!”扛着口袋蹬蹬蹬上了跳板,跳板剧烈的抖动着,看来肩上的分量不轻。   河岸边种了不少大柳树,枝杈伸到河里,陈子锟用柳树遮挡着身子,偷眼观察大船上的情况,此时不免泛起狐疑,那个大汉不是魏三炮呢,为什么手下却称他为黑风爷?   连人带马都上了船,大木船起锚扬帆,顺流而下,一帮人在船舱里坐定,舱门关严,大汉将口袋里的东西全都倾倒在地上,金条、银元、首饰、钞票,所有人都觉得眼花缭乱,呼吸急促。   侏儒兴奋异常,扑在钞票堆上撒欢,大汉捡起一块银元吹了吹,放在耳畔听着清脆的嗡响,咧开大嘴笑道:“发财了,发大财了,十年不用做买卖都够吃的。”   坐在他旁边的正是姚公馆前护院老烟,他讪笑着也捡起一根金条,在衣服上擦了擦,金条发出耀眼的光芒,刺得人睁不开眼。   “他奶奶的,老子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这要是给人当护院,干十八辈子也没这个数啊。”老烟感慨着,眼中泛起了泪花。   “跟着我混,以后吃香的喝辣的,错不了。”大汉用力拍打着老烟的肩膀。   “黑风兄弟,你真是这个!”老烟一挑大拇指,诚心诚意的赞道,只用了一天时间策划准备,就成功绑架了姚次长家的千金,并且拿到了赎金,这买卖干的干净利落,别说京津一带了,就是全中国的土匪都干不出这么漂亮的活儿。   黑风得意的摸着胡子笑道:“还是军师的计谋高啊,小苏简直就是诸葛亮再世。”   侏儒也跟着笑道:“对啊,现在想必官军正攻打魏三炮的山寨呢,军师一石二鸟,让他们狗咬狗,实在是高啊。”   军师淡淡的一笑,拿起几张钞票在手里欣赏,忽然脸色一变道:“怎么是这个!”   “怎么回事?”黑风也抓起一张钞票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但却丝毫看不出名堂来。   “这是德国马克,不值钱。”军师怒道。   “正儿八经的银行票子,怎么不值钱?”黑风再次端详手中的钞票,这是一张德国银行欧战前发行的马克票子,印刷精美,面值很大,拿在手里很有质感。   “德国和英国法国打仗打败了,票子不值钱了,这些钱连一盒洋火都买不起。”军师很恨的将钞票甩在地上。   黑风也有些明白了,前几年中交票贬值,商铺拒收钞票只收现洋和铜元,大概就是这个道理,说到底,纸票子就是不如真金白银来的扎实啊。   “他妈的姚启桢,敢耍我们,老子这就日了他闺女!”侏儒第一个跳起来   “坐下!”黑风一声怒吼,侏儒立刻偃旗息鼓,乖乖坐下。   “军师,你给估摸估摸,姓姚的付了咱们多少钱?”黑风平心静气的说道。   军师搭眼一看,心中有了谱:“条子和大洋都是真的,这几件首饰也值几个钱,不过距离五十万还差的远呢,怕是连十万都不到。”   黑风一脚将小桌子踹翻了,咆哮道:“连他妈十万都不到,打发叫花子呢,姓姚的不讲究,就别怪我不仗义了,来呀,把肉票给我拖上来!”   “是!”两个手下进了底舱,将姚依蕾拖了上来,老烟怕被认出,赶紧压低了帽檐,用手遮住了面孔坐在黑暗处。   姚小姐被掼在地上,脑袋磕在船板上,顿时冒起一个疙瘩,黑风揪住她的头发,骂道:“你老子不给够钱,活该你倒霉,陪爷们快活快活吧!”说罢一把扯开她肩头的衣服,露出雪白的香肩来一根细细的吊带来。   姚依蕾一声凄厉的尖叫,更加刺激起土匪们的**,一帮人围在旁边目不转睛的看着,甚至连船尾望风的俩人也趴在船板缝隙边偷窥着里面的香艳景色。   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个水淋淋的人从船尾慢慢爬了上来,悄无声息的从背后接近了他俩,单手扭住一人的脖颈,嘎巴一声颈椎就断了,另一人刚要喊叫,刺刀就捅进了他的喉咙。   黑风双腿叉开,雄赳赳的站在姚依蕾面前解着自己的铜头板带,侏儒在一旁上窜下跳,兴奋的溢于言表,军师却摇了摇头,劝道:“大当家,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咱们是替天行道的,绝不许欺辱妇孺老弱,难道大当家的忘了?”   “我没忘,可这回不一样,若是老百姓家的闺女,我绝对不碰,可这女人是大官家的小姐,日了她,也算替天行道、劫富济贫。”黑风振振有词的答道。   姚依蕾脑子里一片空白,她虽然周旋于京城交际圈,但从未和男人有过肌肤之亲,面对这群野蛮粗暴肮脏的暴徒,她彻底绝望了,只希望自己能在被侮辱之前一死了之。   军师无奈的叹了一口气,正要出去,忽然一团黑影扑面而来,径直将他砸在船板上,伸手一摸,一片粘稠的血迹,是具尸体。   紧接着枪声就响起来了,打得船舱里木屑横飞,黑风的冕裆裤子褪到一半,行动不便,听到枪响就扑倒在甲板上,几个站着的土匪被子弹打得如同血葫芦一般,老烟措手不及,也被子弹击中,倒在地上直喘粗气,姚依蕾紧闭双眼,歇斯底里的尖叫不止。   突如其来的打击让所有人都懵了,但黑风到底是经年老匪,临危不乱,他听出对方用的毛瑟盒子炮,这种枪最多装弹十发,打光了就要重新装弹,趁着哑火的空当,他猛然跃起,抄起自己的两把盒子炮朝外面横扫。   又是一阵爆豆般的枪声,单薄的木船被打得千疮百孔,外面静悄悄的只有风声,两扇筛子般的舱门在风中晃动着,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黑风的子弹打光了,一摸腰间,皮弹匣是空的,甲板上的军师推开压在身上的尸体,气喘吁吁。   “有高人。”他低声提醒黑风。   黑风将两把枪丢在甲板上,发出咣当一声响,他吐了一口唾沫,冲外面喊道:“朋友,我没子弹了,想必你也打光了吧,有种的,咱们拳脚上见个真章。”   “好!”外面一声答应,陈子锟昂然走了进来,也将打空了的手枪丢在甲板上。   黑风上下打量着他,忽然大笑起来:“竟然是你小子!我那两个手下呢?”   “他们俩,喂狼了。”陈子锟冷笑着答道,瞥了一眼地上的姚小姐,似乎自己来的还算及时。   姚依蕾呼吸急促起来,大叫道:“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陈子锟冲她挤挤眼睛,这可是朱利安的招牌动作,姚依蕾顿时泪水模糊了双眼,是他,没错!陈子锟就是朱利安,朱利安就是陈子锟,只有他才会这么神威无敌,只有他才会义无反顾的舍命营救自己!   黑风扭头看了看姚依蕾,又看看陈子锟,问道:“你是她男人?”   陈子锟摇摇头。   “那你是他们家护院?”   依然是摇头。   “操,那你多管什么闲事,求财是吧,这里钱这么多,你拿去就是。”黑风抓起一把银元抛过去,落在甲板上咣咣乱响。   陈子锟依然坚定的摇头:“钱我要,人也要。”   第八章 人工呼吸大法   陈子锟嚣张的态度激怒了黑风,他一拳打在小桌子上,杂木板拼凑的小桌子登时被打得粉碎。   “操!比我还狂,报上名来,老子拳下不打无名之辈。”   陈子锟冷笑:“爷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陈子锟!”   黑风倒吸一口凉气,虽然他不大去北京城内晃荡,但是陈子锟力克于占魁的事情却是听说过的,怪不得这小子如此嚣张,原来是技高人胆大啊。   吃惊亏吃惊,脸上可没有表露出来,黑风一双环眼圆睁,死死盯着陈子锟,寻找着对方的破绽,陈子锟也紧盯着他,脚下开始移动,永定河的水流的很急,大船在左右颠簸,可是两人的步伐都很稳健。   军师高喊了两声,可是没人应答,船上其他的人都已经被陈子锟解决掉了,偌大一艘船失去控制,随波逐流,船舱里血腥味和硝烟味浓郁,老烟肩膀和肚子上各中了一弹,血流如注,面色惨白,挣扎着爬起来,却又踉跄倒下,姚依蕾看见他的真容,顿时惊呼道:“是你!”   老烟无力的惨笑,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让他应接不暇,大悲大喜轮番上阵,他已经承受不住了。   “没错,姚小姐,是我串通他们绑了你的,没别的意思,就想混点钱花。”老烟气喘吁吁道。   姚依蕾爬起来,狠狠踢了他一脚,转身想逃,却被军师一把抓住,匕首架在了脖子上:“别动!”   “救我啊!”姚依蕾大叫一声,陈子锟猛然转头,趁着他分神的空当,黑风一记黑虎掏心,恶狠狠的攻了上来,陈子锟急忙格挡,两人一瞬间就过了七八招。   陈子锟暗暗叫苦,黑风的武功并不是很高,招数也都是乡下野把式的路数,但是胜在力气大,动作快,抗击打能力强,若要论起来,于占魁都没他那么难对付。   殊不知,黑风比陈子锟还心惊,这小子是他遇到最强的对手,手脚上的功夫就不提了,能打败于占魁的高手,功夫俊那是肯定的,关键是这小子还练过金钟罩铁布衫这一类横练的玩意,拳脚打在丫身上,跟砸在铁板上没啥两样,几十招下来,黑风就觉得胳膊腿生疼无比。   这样打下去不是办法,黑风眼珠一转,看到地上死人腰间插着的手枪,就地一滚,抄起了手枪,大拇指掰开击锤瞄准陈子锟喝道:“别动!”   陈子锟嘴角一抽:“狗日的,说好不用枪,你讲不讲江湖规矩。”   黑风大笑:“江湖规矩,那是和道上朋友用的,和你这种官府走狗,有什么规矩可讲。”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一艘快船从后方迅速接近,船头站着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眉头紧皱,一手叉腰,另一手中捏着三枚边缘打磨的锋利无比的金钱镖,正是尾随而来的夏小青。   前面一艘大船,行进轨迹很不正常,船舱千疮百孔,夏小青心中有数,飞身一跃上了大船,透过破损的船舱缝隙,正看到一个黑大汉用手枪瞄准陈子锟。   “老子送你归西!”黑风咬牙切齿的扣动了扳机,说时迟那时快,三枚金钱镖呼啸而至,第一枚正卡在手枪击锤中间,子弹打不出去了,第二枚击中了他的手背和手腕,手枪登时落地走火,砰的一枪,正好打在军师的脚上,疼的他惨叫一声,却依然死死抓住姚依蕾不放。   夏小青一跃而入,飘逸的身法如同燕子一般,黑风握着受伤的手不由得暗暗叫苦,又来一个高手,这回算是栽了   “歹人!还不束手就擒。”夏小青叉腰而立,英姿飒爽。   陈子锟见来了帮手,顿时士气大振,高声问道:“大队人马都到了么?”   兵不厌诈,陈子锟这句话本来是吓唬黑风他们的,可惜夏小青是个直肠子,没听懂他的话,反而楞头愣脑的问道:“什么?”   正分神的时候,失去控制的大船一头撞在岸边,船身剧烈摇晃起来,后舱的三匹马刨着蹄子嘶鸣不止,黑风大叫一声:“走!”身子一拧,朝陈子锟扑来。   他这边拖住敌人,军师拖着姚依蕾向后舱而去,准备逃之夭夭,陈子锟岂能容他们再次得逞,他大喝一声,拳拳带风,打得黑风难以招架,节节败退。   夏小青也没闲着 ,奔着军师就冲过来了,哪知道到了舱门口,顶篷上忽然扑下一个黑影,正扒在她的背上,一双短小的胳膊在夏小青脸上乱抓乱挠,正是一直隐藏起来的二当家。   侏儒虽然身材矮小,但是力量可不小,四肢如同铁钳般牢牢抓住夏小青,左右摇晃都甩不下他。   “军师,快走!”侏儒尖声大叫道。   军师一咬牙,拖着姚依蕾就走,此时陈子锟依然被黑风缠住,夏小青亦被侏儒紧紧抓着施展不开,姚依蕾知道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了,她也顾不得矜持了,朝军师胳膊上狠狠咬下去,这一口下去真叫狠,活生生撕下一块肉来。   军师疼的眼泪都出来了,此时此刻,也顾不得怜香惜玉了,化掌为刀,在姚依蕾脖子上猛砍一下,姚小姐千金之躯,哪里经得起这种打击,当即软绵绵的倒下去。   军师解开缰绳,翻身上马,将姚依蕾提起放在马鞍前,一夹马腹:“驾!”   战马在船上早就憋得不耐烦了,迈开四蹄跳上岸,军师回头高喊一声:“大当家!”   黑风见军师已经平安上岸,便虚晃一招,闪身后退,陈子锟步步紧逼,此时被侏儒纠缠住的夏小青却扑通一声掉进了水里,侏儒在河里如鱼得水,一边狰狞的笑着,一边揪住夏小青的头发往水里按。   夏小青呛了几口水,方寸大乱,大喊道:“救我,救我!”   黑风见陈子锟眼神犹豫,便冷笑一声道:“看你救哪个!”   陈子锟气的双手颤抖,贼人果然无耻,如果自己下水去救夏小青的话,黑风必然趁机袭击,如果自己不救人的话,夏小青就必死无疑,那侏儒腾出手来还是要来对付自己,合着自己是左右为难,横竖都要吃亏。   “我先杀了你再说!”陈子锟手腕一翻,利刃在手,朝黑风猛扑过去,黑风见他来势汹汹,急忙闪避,战马都是通人性的,黑风的坐骑见主人被人追打,顿时嘶鸣一声,奋起蹄子来踢陈子锟,哪知道忙中出错,正中黑风的后背,这一蹄子下去可不轻,黑风当即喷了一口血栽倒在甲板上。   “救我!”夏小青再度从水里探出头来,又被侏儒按了下去,一串气泡浮起,再也没有上来。   “我来也!”陈子锟顾不上管黑风了,一头扎进水里,揪着侏儒就是一刀捅过去,刺刀洞穿他的胸膛,鲜血染红了河水,此时夏小青也已经失去知觉,朝着河底飘荡而落。   陈子锟将刺刀叼在嘴里,一个猛子下去,抓起夏小青,奋力蹬腿,终于浮出了水面。   “噗”一口浊气吐出,然后大口大口的呼吸着空气,然后拖着溺水的夏小青向岸边而去,上了岸,将夏小青平放在地上,试试她的鼻息,已经没了。   夏小青淹死了,头上身上全是泥沙,一张小脸上血色全无。   陈子锟急的团团转,忽然想到二柜曾经教过自己的“人工呼吸大法”,据说这个绝招可以将溺毙的人救活,只不过男女大妨,不便施救罢了。   危难关头,顾不得那么许多了,陈子锟毅然伏下身子,捏住夏小青的鼻子,嘴对嘴朝她口腔内吹气。   如此这般重复了几十次,就在吹气的时候,忽然夏小青的眼睛睁开了,惊得陈子锟慌忙撤了嘴,爬起来道:“你醒了?”   说着他还舔了舔嘴唇,似乎意犹未尽的意思。   “畜生!”夏小青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抬手抽了陈子锟一个大嘴巴,那叫一个脆响啊,比车把式甩的响鞭还脆生。   陈子锟脸上顿时出现五个红印子,这一巴掌把他打懵了。   夏小青小脸通红,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她并不清楚,她只知道自己被人占了便宜,而且是天大的便宜,嘴都让人亲过了,不活了!   “呕”肚子里翻江倒海,一弯腰,大口大口混浊的河水吐了出来,夏小青弯腰狂吐不已。   陈子锟见她并无大碍了,也不解释什么,飞奔回船上,哪里还有黑风的影子,连那两匹马也不见了。   再看船舱里,金条都已经不见了,可银元和钞票都还在,老烟也奄奄一息的趴在舱里。   陈子锟抓了一大把银元塞在怀里,又捡了一把没子弹的盒子炮插在腰间,跳上岸,对还在发呆的夏小青道:“你在这守着,我去追他们。”   说罢沿着马蹄印疾奔而去,只留下夏小青傻傻的站在那里。   上游,一艘小火轮轰隆隆响着开了过来,船头刷着几个黑字:水上巡警。   夏老汉迎风站在船头,身后是一帮穿黑制服的水警,一个个端着枪煞有介事的样子。   “看,绑匪的船在那里!”一个水警指着远处搁浅的木船喊道。   第九章 水警上岸   水上巡警队是京师警察厅下辖的一个衙门,有百余人枪,小火轮三艘,舢板若干,负责京畿一带水上治安,要搁前清时候,这可是个肥差,从江南运来的米粮物资,不都得从运河上过,不说雁过拔毛吧,好歹也能混个肚子溜圆,盆满钵满。   现如今铁路发达,北京到天津卫、到山海关、到张家口、到汉口,都连着铁路,火车可比船运方便快捷多了,运河上的买卖一落千丈,只剩下一些运大宗货物的货船和一些小渔船,水警们的日子也跟着难过起来,除了每月七块钱的饷钱,极少有别的进账。   最近警察总监吴炳湘进行了一番人事调动,将原外城警察署的署长许国栋调到水警队去当队长,许国栋知道这是李定邦暗地里给自己捣的鬼,恨得牙根痒痒,却又无计可施,只能一天到晚呆在小火轮上钓鱼打发时间,幻想着有一天能重回城里,升官发财。   机会很快就砸到了许国栋头上,小火轮正在永定河门头沟一带水域巡逻的时候,岸上有人大呼小叫,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虽然陆地上的事情不归水警管,但百无聊赖的许国栋一时间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竟然派人用小艇将那人带了上来。   那人四十来岁年纪,穷苦人打扮,许国栋还以为是邻里纠纷之类的小案子,懒洋洋的躺在椅子上喝了一口茶,道:“什么事,说吧。”   那人一抱拳,精气神挺足,像个练武的人,“官长,有大案子,交通部姚次长家的小姐被贼人绑了,在下追踪至此,失去踪迹,贼人应当是顺流而下了,在下势单力薄,还请官长调动人马,追剿贼人!”   许国栋刚喝的茶水一口喷了出来,小茶壶也差点脱手而出,姚次长家的小姐被绑了,这可是滔天的大案子啊!他不敢怠慢,赶紧询问细节,那人如此这般的叙述了一遍,许国栋倒吸一口凉气,一个声音在心头响起:许国栋,你的机会来了!   “生火,开足马力,给老子追!”许国栋跳起来下了命令,又对中年人拱手道:“怎么称呼?”   中年人道:“我姓夏,天桥耍把式卖艺的,和女儿一起去香山拜佛遇上这事儿,咱不能不管啊,女儿先行一步追踪而去,在这河边留下暗记,我寻思着贼人凶悍,得请官府出面才行,所以才惊动了官长。”   许国栋肃然起敬:“原来夏师傅乃江湖中人,失敬失敬,在下水警队长许国栋,夏师傅,您船头请。”   “许队长请。”夏师傅双目炯炯,做了个有请的手势。   两人来到船头,并肩而立,船工脱了小褂,抡起大锨,将上好的开滦白煤铲到锅炉里起,烈火熊熊,黑烟滚滚,许国栋扯着嗓子大喊道:“弟兄们,我姓许的刚上任,咱们还不熟,我这个人没别的好,就一条,见不得弟兄们挨饿受穷,现如今有一桩大案子,交通部姚次长家的小姐,让他妈的土匪给绑了!”   水警们面面相觑,长久以来平淡的生活让他们的锐气消失殆尽,哪还有面对土匪的勇气。   许国栋接着吼道:“弟兄们,咱们水警扬眉吐气的机会来了,灭了绑匪,救下姚小姐,我担保大家都有重赏,起码每人这个数!”   说着伸出五只手指晃了晃。   一个警目道:“五十?”   许国栋一瞪眼:“你把姚次长当成什么了,人家可是大财主,五百!知道不,五百现大洋,只能多不能少。”   警察们眼睛都直了,五百现大洋,什么概念!   普通巡警每月薪水七块钱,扣掉三块五的伙食费,只剩下三块五,还要养活一家人,这日子就可想而知了,五百块钱,相当于十年薪水啊!   许国栋见众水警的眼神开始活泛,又继续蛊惑道:“土匪有什么了不起的,还不是一个脑袋两条胳膊,挨上枪子照样得死,咱们一船二十个兄弟,有刀有枪,还怕他们不成?救了姚小姐,每人起码五百块,买宅子娶媳妇,都随你,谁要是不愿意干,我也不勉强,这就放他下船,弟兄们,咋整,你们说了算!”   “对,许队长说的在理!”   “跟他们干!”   “救回姚小姐,赚大洋!”   水警们的情绪被调动起来,挥舞着步枪嗷嗷直叫,许国栋欣慰的笑了,他不但有效的鼓舞起士气来,自己的威信也确定起来。   小火轮冒着黑烟在永定河里横冲直撞,来往船只无不避让,不大光景便发现远处有一艘木船靠在岸边,船舱被砸的稀巴烂,到处都是血迹。   夏师傅一颗心悬了起来,他担心的不是人质的安全,而是女儿的安危,女儿性子急,做事莽撞,万一遭遇不测,自己怎么对得起她九泉之下的娘亲啊。   小火轮慢慢贴上那艘木船,水警们哗啦啦拉动着枪栓,如临大敌,许国栋一手握枪,一手拿着个洋铁皮做的话筒,大声喊话:“快出来投降,不然我们就开枪了。”   一片死寂,没人答话。   “队长你看。”一个水警指着河面喊道。   河里浮着一具侏儒的尸体。   夏师傅心中一动,根据阿福的叙述,绑匪中确实有个侏儒,他心中牵挂女儿,身子一晃就飞到了对方船上,漂亮的轻功让水警们叹为观止。   在船上搜索一番,并未找到女儿,夏师傅冲小火轮喊道:“没有出气的了,过来吧。”   水警们这才放心的跳帮过来,搜索一番,发现了五具血淋淋的尸体,还有满舱的大洋和钞票。   “队长,还有个活的。”一个水警发现了奄奄一息的老烟。   许国栋上去检查一番,命人给老烟包扎伤口,又给众水警打气道:“弟兄们,到手的鸭子不能让它飞了,有种的,跟我上岸救人。”   “救人,救人!”水警们眼见土匪死伤累累,心中更加有了胜算。   “小王,你马上回队部,用电话向警察厅吴总监报告,就说我们水警队发现了绑匪,经过激烈交火,击毙匪徒五人,活捉一人,目前正在登岸追击。”   “是!”小王带了两个警察,拦了一条过路的船只,向北去了。   许国栋又留下几个警察在船上守着,带着其余的人马,子弹上膛,刺刀出鞘,杀气腾腾的追踪而去。   ……   天渐渐暗下去了,黑风骑在马背上,脑子昏昏沉沉的,眼前的景物渐渐模糊,那一马蹄踢得他元气大伤,咳血不止,差点见了阎王。   军师伤的也不轻,脚上挨了一枪,血水浸透了鞋子,胳膊上被姚小姐咬了一口,血肉模糊疼的厉害。   “妈的,这女人属狗的!”军师低声骂了一句。   姚小姐也好不到哪里去,衣服破破烂烂的,脸上青肿,额头上还有个大疙瘩,看起来就像是个难民,此刻她双手被缚骑在马上,怒目圆睁看着两个土匪。   “看什么看,信不信我把你眼睛挖了。”军师低声恫吓她。   姚小姐轻蔑的笑了:“你不是那种人。”   “那你说说看,我是哪种人?”军师冷笑道。   “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你就是个酸秀才。”姚依蕾道。   这话戳中了军师的痛处,脸色一寒,不再搭理她。   “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放了我,我保证不会追究你的责任,还会给你赏钱,你要多少就给多少,怎么样。”姚依蕾审时度势,知道绑匪目前处境极差,正是分化瓦解,乱他们阵脚的好时机。   军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大当家,黑风坐在马上摇摇欲坠,头上的血迹糊住了眼睛,丝毫没注意到他俩的对话。   “哼,我是讲义气的人,不会做出卖兄弟的事情,你省省吧。”军师义正词严的拒绝了姚小姐,但姚依蕾却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一丝动摇。   “大当家,你没事吧?”军师纵马来到黑风旁边问了一声。   黑风抬起头来,嗓音沙哑:“被这畜生踢了一蹄子,疼得厉害。”   “现在上哪儿去?”军师警惕的望着四周,低声道,他们浑身带伤,不敢走大路,此刻不知道走到什么乡旮旯去了,远处是农田和村庄,羊群在山坡上吃草,好一派田园风光。   “回家,我怕是不行了,得见娘最后一面。”黑风吐出一口血来,声音弱的不行。   “这个小妞怎么办?”军师问道。   “带着她,我要是死了,在底下也得有个娘们陪着。”黑风从怀里掏出几根金条递给军师。   “青彦,大哥对不住你,你是秀才出身,却跟我入了绿林为匪,我不是个好当家,做事粗手大脚,连累弟兄们送了性命,我要是死了,你不要给我报仇,带着钱去天津,去汉口,做点小买卖,别再走黑路了。”   “大当家,你死不了的,我帮你找郎中。”军师哽咽道。   黑风虚弱的摆摆手:“别耽误,回家,我想娘了。”   军师含着眼泪点点头。   “别让她跑了。”黑风努努嘴。   军师扭头一看,姚依蕾不知道啥时候滚下马来,正撒腿狂奔。   第十章 侠侣   军师虽然是个文弱书生,好歹也在绿林里闯荡过一段时间,对付个弱不禁风的千金小姐还是十拿九稳的,他纵马上前,揪住了姚依蕾喝道:“再跑就杀了你!”   姚依蕾知道土匪狗急跳墙,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只得乖乖服从,回来爬上马背,继续前行。   夕阳西下,天就要黑了。   五里外的一个市镇,今天是牲口市开集的日子,经过一天的交易,数百匹骡马驴牛更换了主人,市场已经萧条下来,遍地都是牛粪马粪,气味刺鼻,那些牲口贩子们或蹲在篱笆下数着钞票和银元,或坐在饭铺里点一碗烩面,叫一壶白干喝着,乱哄哄的讨论着今年的行市。   一男一女走进了市集,饭铺的小伙计看见他俩风尘仆仆的样子,赶忙招呼:“二位,进来打个尖吧。”   两人一进门,就吸引了牲口贩子们的目光,好一对璧人,男的身高八尺,女的也有七尺,腰间扎着英雄巾,脚下蹬着步靴,眼神凌厉,杀气腾腾,这大概就是评书里说的侠客吧……嗯,这俩侠客身上湿漉漉的,估摸着是刚打过水仗。   这一对男女正是陈子锟和夏小青,一路追踪绑匪至此,小伙计一声招呼,把他俩肚里的馋虫都勾引出来的,从早上到现在一点饭都没吃,可饿得够呛,夏小青还好点,刚才在河里被灌了个水饱,不过闻到肉包子的香味,也忍不住了。   陈子锟掏出一枚大洋丢在柜台上:“肉包子,有多少上多少。”   “好嘞!”小伙计搬出蒸笼,热腾腾的肉包子用干荷叶包了,陈子锟用随身携带的褡裢袋装上,随手拿了两个大口大口的吃着,噎得他直翻白眼。   “饿死鬼投胎。”夏小青骂了一声,自己也拿了一个包子吃起来,几口下来,也噎住了。   “客官,您喝口面汤送送。”小伙计极有眼色的端来两碗面汤,陈子锟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抹抹嘴问道:“伙计,刚才有没见过两男一女骑着马过路?”说着递上一枚大洋。   小伙计见他出手阔绰,转脸喊道:“各位客官,谁见过两男一女骑马赶路的?”   还有人答话:“我赶骆驼过来的时候遇到了,三人没走大路,抄小路往东去了,都骑着马,那女的还穿着洋式的衣服。”   陈子锟和夏小青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放下碗,出门而去。   路过牲口市的时候,陈子锟忽然停下,走到一头四蹄踏雪的小黑驴前,动作娴熟的看看它的牙口和蹄子,旁边老板凑上来,满脸堆笑,朝他伸出了手。   旁边夏小青歪着脑袋,狐疑的看着他们两人将手藏在袖筒里无言的讨价还价,片刻之后,交易达成,陈子锟掏出三十块银元买下这匹小黑驴,老板又奉送了他一具木制的老式马鞍。   “钱只够买一头驴子的,你骑着吧。”陈子锟对夏小青道。   “让我骑驴,亏你想得出。”夏小青脸上一红,啐了一口,在她看来,驴子是那些回娘家的乡下小媳妇才骑的牲口,自己这种练武的巾帼,应该骑高头大马才够派头。   仿佛猜到她心中所想,小黑驴不满的叫了起来,高亢的驴叫声吸引了不少目光,夏小青想走,两只肿胀的脚却迈不开步子,无奈之下只好捏着鼻子骑上这头小毛驴,再次踏上追踪之路。   夕阳斜照在两人身上,仿佛镶了一层红边。   ……   北京正阳门东车站,林文静对着同样的夕阳心有戚戚,火车晚点了,到现在还没来,行李堆在月台上,米姨正和搬行李的杂役讲着价钱,弟弟坐在箱子上吹着泡泡,胳膊上还挂着黑纱,人来人往的车站,喧嚣在耳畔回响,可林文静却觉得如此孤寂寒冷。   她多么希望此刻陈子锟能及时出现,把自己带走,可是这一幕终于没有出现,火车喷着蒸汽缓缓开进了站台,早已久等的人群开始登车,林文静再次回望候车厅方向,依然没看到那个人的影子。   她知道他不会来了,轻轻叹了一口气,拎着皮箱牵着弟弟,上了火车。   ……   姚公馆,姚次长在客厅里来回疾走,嘴里的烟斗早就灭了,还在吧嗒吧嗒的抽着,夫人得知女儿被绑架,哭昏过去好几次,现在一帮太太小姐正围着劝,警察厅、步军统领衙门、卫戍司令部的废物们被绑匪耍的团团转,到现在一点消息都没有。   天已经黑了,姚依蕾还是没被释放,姚次长知道糟了,绑匪既然能会利用电话和火车,那么一定有高人指点,难道还认不出一文不值的德国马克?这批废钞票不但没骗得了绑匪,反而会给女儿带来灭顶之灾啊。   他沉不住气,亲自摇起电话,问吴炳湘案情进展。   警察厅那边也在忙碌之中,今天抓了紫光车厂不少人,侦缉队正在加紧刑讯,阴暗的地牢里,薛平顺和车夫头王栋梁被剥得赤条条的绑在柱子上,炉子里燃着熊熊烈火,烙铁被烧的通红,几条彪形大汉横眉冷目,还没动刑就把人吓得屁滚尿流了。   薛平顺虽然当过巡警,但从未见过这副阵仗,本来过的好好的,忽然就来了一帮侦探巡警,把紫光车厂给抄了,所有人都抓了,幸亏杏儿今天没过来,要不然也得一勺烩了。   老捕快李三思走过来,和颜悦色问道:“老薛,说起来咱们也算同僚,你识相点招了吧,省的伤了和气,这里可不是随便什么小警察署,这里是内务部的大老,内务部,知道不,就是以前的刑部,这些刑具都是前清留下的玩意,我今天可不想用上。”   薛平顺苦苦哀求道:“长官,我们真的是冤枉啊,你们说的那个姚小姐,我见都没见过,大锟子更不是那样的人,他绝不会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   李三思冷笑,猛然拿出两把盒子炮拍在桌子上道:“这两把枪是从陈子锟卧房枕头底下抄出来的,你怎么说!”   这下薛平顺哑巴了,暗暗叫苦,大锟子你怎么藏两把枪在家里啊,这下黄泥掉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不说是吧,动刑。”李三思一挥手,过来一个彪形大汉,开始往薛平顺脚底下加砖头,这是传统刑罚,比较初级的老虎凳。   饶是这种初级玩意,薛平顺老胳膊老腿也受不了,疼的满头大汗。   李三思阴沉着脸看着薛平顺的表现,根据他的经验,这个家伙很可能真的对绑票案并不知情。   “再不招,就上厉害的了。”李三思恫吓道,忽然外面进来一人,附耳说了几句,原来是巡警在香山案发生地不远处的树林里发现两具尸体,据调查应该是绑匪小喽啰,追踪人员又在据此五里处发现一对被绑的饭铺老板夫妇,据查是陈子锟将他俩绑起来的……   案情一下变得扑朔迷离起来,李三思下令暂停刑讯,亲自去找吴炳湘汇报。   此时吴炳湘正在电话里和姚次长解释着,说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令嫒很快即可获救云云,好不容易敷衍了姚次长,另一部电话又响了,抓起来一听,却是卫戍司令部打来的。   原来陆军次长徐树铮出动了一个旅的人马,攻打盘踞在河北某处的魏三炮匪帮,军队动用了重机枪和克虏伯山炮,顷刻间踏平山寨,打死数十土匪,生俘魏三炮,可是到处也找不到姚小姐的下落。   “把魏三炮押来审问。”吴炳湘挂了电话,看到李三思站在门口,便问他什么事,李三思将案件进展说了一下,吴炳湘也陷入了沉思,这案子越来越复杂了。   “先别慌用刑,等等看吧。”吴炳湘说。   ……   大兴县,高各庄,夜已深,三匹马悄悄进了村子,村口的狗发现生人进来,顿时汪汪叫起来,三匹马在犬吠声中来到一户人家前,黑风下马敲门道:“娘,是我。”   过了一会,一个老妇人拄着拐杖过来,打开门道:“二黑,我儿,是你回来了么?”   “娘,是二黑回来了。”黑风说道。   老妇人丢了拐杖,伸出双手摩梭着黑风的脸,颤声道:“真的是我儿回来了。”   黑风跪在地上让母亲摸着面孔,两行泪水落下来:“娘,您身子骨还好么?眼睛能看见东西了不?”   “好,好的很呢,就是眼睛看不见,不碍事,习惯了。”老妇人慈祥的笑道,忽然感觉到了什么,问道:“儿啊,谁和你一起来的。”   黑风擦一把眼泪,道:“是我的朋友,他叫苏青彦,还有一个是……是我刚娶的媳妇。”   军师摘了帽子,鞠躬道:“大妈,我给你行礼了。”说着瞪了瞪姚依蕾,示意她不要乱说话。   姚依蕾才不吃这一套,叫道:“老人家,我是你儿子绑来的……”   话没说完,就被军师捂住了嘴,道:“大妈,着媳妇是黑风大哥花一百大洋买来的,还不大听话呢。”   老妇人不疑有诈,笑道:“媳妇哄哄就好,快进来吧,我给你们做饭吃。”   三人进了院子,军师先将姚依蕾绑到牛棚里,才扶着黑风进了堂屋,老妇人下厨房去烧锅做饭,虽然她眼睛瞎了,但是在自己家里早就对各种东西的摆放了如指掌,行动与常人无异。   几分钟后,追踪而至的陈子锟、夏小青来到了村口,村口的狗又狂叫了起来,陈子锟掏出肉包子丢过去,狗群顿时追逐肉包子而去,哪有闲空管他们,两人一驴追到了黑风家门口,夏小青纵身就上了院墙,动作轻盈的如同一只燕子,她朝里面瞄了两眼,冲陈子锟做了个安全的手势。   陈子锟爬墙的姿势就稍显笨拙了一些,跳进院子之后,两人搜索一番,在牛棚里发现了被绑着的姚依蕾。   姚依蕾看见一个黑影摸过来,还以为是黑风,吓得呜呜起来,那人却伸手到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嘘……是我。”   “呜呜呜”姚依蕾却更加激动起来,竟然是陈子锟追来了,她激动的热泪满眶,要不是被绑着,早就一头扎进对方怀里去了。   忽然,夏小青窜进了牛棚,冲陈子锟做了个手势,示意有人过来,陈子锟闪身躲在柴草堆后面,拔出了刺刀,夏小青则藏在门后,凝神屏息,准备将来人一举拿下。   进来的是个瞎眼老妇人,步履蹒跚,毫无战斗力,一时间陈子锟和夏小青都愣住了,只见老妇人走到姚依蕾跟前,摸索着解开了她身上的绳索,拿出塞在嘴里的破布。   “孩子,大妈知道你是绑来的,快走吧,从这村子出去往北走十里路,就是乡公所,这有两个窝窝,拿着路上吃。”老妇人拿出两个窝窝,塞在姚依蕾手中。   第十一章 获救   没想到这位大妈竟然如此善良,陈子锟和夏小青面面相觑,姚依蕾也呆了,一向伶牙俐齿的她,此刻竟然说不出话来。   “快走吧,别让我那个不成材的儿子再抓着。”老妇人催促道,转身出了牛棚,姚依蕾如梦初醒,拔腿就往外走,陈子锟也从柴草堆后面出来,说道:“夏小青,你带她先走,我还有点事情要办。”   “千万小心。”夏小青低声嘱咐了一句,扶着姚依蕾出了门来到院子里,拨门闩的时候弄出了声音,屋里的军师高声喝道:“谁!”   “大妈出门泼水。”老妇人急忙搪塞道,军师多么机警的人,哪里骗的过他,一瘸一拐的出了门,正看见一人站在院子里,正冲自己笑:“军师,别来无恙。”   此人正是陈子锟,他大马金刀的站在院子里,如同神兵天降一般,军师苏青彦倒吸一口凉气,刚想跑,陈子锟拍拍腰间的枪说道:“怎么,想试试兄弟的枪法?”   苏青彦不敢动了,咬牙切齿道:“你想怎地!”   陈子锟一边示意夏小青护送姚依蕾出门,一边冷笑道:“到家门口了,不请我进去坐坐么?”   “请!”苏青彦倒也光棍,一摆手做了个有请的手势,陈子锟迈步就进了屋门,刚进去就感到脑后有风声,身子一闪,一柄利斧贴着他的头皮劈下去,是黑风!   重伤的黑风那里是陈子锟的对手,转瞬就被他制伏,枪口顶着太阳穴按在桌子上。   老妇人走进了屋子,问道:“二黑啊,家里又来客人了?”   黑风答道:“娘,又来一个朋友,是刚认识的。”   陈子锟一手扭着黑风的胳膊,另一手挥舞着手枪示意苏青彦坐下,和颜悦色的问道:“大妈,我姓陈,是您儿子的朋友,这么晚来还来添麻烦,对不住了。”   老妇人道:“客气啥,出门在外都不容易,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大妈您耳朵真灵,我不是本地的,我从关外来。”陈子锟和老妇人谈笑风生,手里的枪却指着她的儿子,这幅画面真是匪夷所思。   “我这个儿子啊,打小脾气就暴,喜欢打抱不平,十五岁那年,在集上打死了人,本来要判斩立决的,碰巧皇上大赦天下,保了一条小命,蹲了几年大狱出来,从此这日子就不太平了,整天在外面打打杀杀的,为他我是哭瞎了两眼……”   老妇人絮絮叨叨,拉家常一般,说的黑风唏嘘不已,默默流泪。   “好了,你们唠,我去看看锅开了么。”老妇人挪动双脚出去了。   “姓陈的,我跟你走,别连累我娘。”黑风知道自己这回是栽了,索性认输。   苏青彦默默将金条堆在桌子上,道:“咱们技不如人,甘拜下风,金条全在这儿了,还请好汉行个方便。”   陈子锟想了想,道:“钱我要,人也要。”   苏青彦忽地站起,脸色惨白,有心想拼了,可是自己根本不是陈子锟的对手,只得再次恨恨的坐下。   黑风倒是光棍的很:“兄弟,算你狠,我不想落在官府手里,你成全我吧。”   陈子锟道:“好,就给你一个痛快的。”   说罢用盒子炮顶住了黑风的太阳穴,扳开了击锤。   黑风面不改色,引颈就戮。   “啪”一声脆响,是把空枪。   陈子锟丢下盒子炮道:“你已经死在我手上了。”   黑风表情错愕,苏青彦惊喜万分。   “这些金条,权当你那些死鬼手下的抚恤金吧,以后别再遇上我。”陈子锟说完,出门而去,只听见院子里的对话声。   “他兄弟,吃了饭再走吧。”   “不了,大妈,我还有事,您老多保重。”   脚步声渐渐远去,黑风和苏青彦都松了一口气。   ……   姚依蕾坐着毛驴,让姚依蕾牵着,深一脚浅一脚出了村庄,在月光下赶路,不大工夫陈子锟追了过来,夏小青问他:“土匪呢?”   “被我解决了。”陈子锟很轻松的说道。   杀人的话题,大家都不想多讨论,在夜色中的华北乡间匆匆赶路,忽然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一列火车由北向南轰鸣而去,陈子锟久久凝望着火车,发出一声叹息。   继续前行,忽见一队人马摸黑走来,陈子锟赶紧让姚依蕾和夏小青藏在草丛中,等对方走近了,夏小青才发现队伍中有自己父亲,这才现身相见。   来的正是以许国栋和夏师傅为首的水警们,他们沿着夏小青留下的记号一路搜索而来,天黑之后行动缓慢,到现在才遇上他们。   “这不是陈少侠么。”许国栋一眼就认出陈子锟来,赶紧上前握手,转而又看到姚依蕾,忙问道:“这位可是姚小姐?”   得到确认后,许国栋惊喜万分,对众水警道:“弟兄们,姚小姐已经被陈少侠救了,不过贼人还在附近,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这个时间点赶回北京已经不可能了,路上危险不说,就算赶到了,城门也不开,白搭。   于是,水警们端着枪护着姚依蕾等人,连夜向附近城镇进发,走了半个时辰,来到大兴县城,深更半夜的县城早关门了,许国栋虽然是警察,也管不到县城地面上,只好在城外找了家旅店安排姚小姐住下。   上档次的旅店饭馆都在城里,城外只有不上台面的鸡毛小店,所谓鸡毛小店就是大通铺,天冷的时候炕上垫一层厚厚的鸡毛用来保暖,住宿费用极低,几个铜子就能过一夜。   一帮荷枪实弹的警察夜闯鸡毛小店,可把店主吓坏了,得知只是住宿之后,忙不迭的腾出自己住的房间,煮了几个鸡蛋,打了一盆热水,请姚小姐洗脸,吃饭,又下了一大锅面条,请众位警察老爷宵夜。   当夜,夏小青陪着姚依蕾住,警察们分拨在外面放哨站岗,不敢有丝毫懈怠。   一夜无眠。   ……   北京,姚公馆,姚次长彻夜未眠,夜里得到消息,说是水警在永定河上与绑匪交火,打死了好几个人,但没有女儿的下落,这让他更加担忧起来。   烟灰缸里,已经积满了烟蒂,姚次长眼中遍布血丝,愁容满面,夫人悲伤过度,已经送进医院了,女儿没了,夫人再病倒,这个家就算完了。   他已经向警察厅、卫戍司令部、步军统领衙门施加了最大的压力,相信吴炳湘李长泰他们也会鼎立办理此案,但军警当局的低效与无能,姚次长是很清楚的,这回女儿很可能要身遭不测了。   电话铃忽然响起,姚次长一个激灵跳起来,下意识的扭头看看座钟,是早上七点钟。   抓起电话道:“有消息了么?”   对方一愣,随即用日语道:“姚次长,我是日本代表团的山本,希望今天的会谈您不要缺席,山东铁路的问题亟待解决。”   “八嘎!”姚次长不禁大怒,狠狠摔了电话。   电话铃再度响起,姚次长怒气冲冲,抓起来刚要骂人,却听到一个喜气洋洋的声音:“我是老吴,恭喜姚次长,令嫒安全获救,正在我警察厅人员护送下返回北京!”   “太好了,人在哪儿?我要却接。”   “正从大兴赶来。”   姚次长撂了电话,抓起外套出门,叫醒了汽车夫和卫队长,带着三辆汽车,一个排的护路军士兵,浩浩荡荡出永定门,直奔大兴。   天蒙蒙亮的时候,许国栋就带人进了大兴县城,联系了当地警察署,借了一顶双人抬的小轿子,抬着姚小姐赶往北京,大兴县警察署长带领部下一路护送,大队人马终于在北京城外遇到了姚次长接女儿的车队。   再次看到女儿,仿佛隔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姚次长仔细打量着女儿,头发乱了,脸也脏了,头上还有个大疙瘩,身上穿了件乡下人的粗布衣服,女儿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样的罪啊。   爱女心切的姚次长当时就落了泪,吩咐人把女儿扶进了汽车,然后和在场每位警察握手致谢,温言抚慰:“弟兄们辛苦了,回头到我府上领赏去。”   水警们大喜过望,腰杆挺得笔直,许国栋更是喜不自禁,这回破了大案子,升官发财那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汽车径直开往协和医院,姚依蕾趴在车窗边,寻找着陈子锟的身影,却已经找不到了。   ……   石驸马大街后宅胡同,林宅,大门上挂着一只硕大的铁锁,从门缝里望过去,里面一片狼藉,可见主人走的多么匆忙。   陈子锟翻墙进去,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徘徊着,时不时走到西厢房门口,凝望着雕花窗棂,林文静似乎还坐在书桌旁,托着腮,对着母亲的照片发着呆……   他听到自己心底的一声叹息,初恋,就这样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回到大街上,繁华依旧,小贩扛着草把吆喝着:“冰糖葫芦~~”,洋车飞也似的奔过,车铃清脆的响着,一切似乎和以前没有什么区别,但陈子锟的心却空了一块。   第十二章 要嫁他   回到车厂,薛平顺等人已经被警察厅派车恭恭敬敬的送了回来,绑匪的内应确系老烟无疑,再关着这些人已无必要,再说陈子锟可是救回姚小姐的大英雄,将来必是姚公馆的座上客,警察厅一帮老油条才不愿意得罪一个前途无量的角色。   薛平顺他们白白吃了一场官司,还免费尝了老虎凳的滋味,按说应该满肚子委屈才是,可没有一人说这种话,进了一趟大牢,他们都被吓怕了,牢里冤死的鬼可不少,官字两个口,没罪名都能给你罗织一个,抓错了就抓错了,把你放了就是天大的恩惠,还赔偿,想都不敢想。   人虽然救回来了,但案子还没结,警察厅方面继续追捕绑匪,警察军队倾巢而出,将黑风的老巢一扫而空,高各庄也被扫荡,黑风的瞎眼老母亲被警察捉拿归案,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只过了一天就释放了,还请了洋人医生给她看眼疾。   最倒霉的是京津一带的其他匪帮,莫名其妙就被剿灭,没被剿灭的也被官兵追的东躲西藏,而这起事件的两个罪魁祸首,黑风和苏青彦,却始终没有归案。   吴炳湘很欣慰,虽然在这次绑票案中,警察厅出尽了丑,但最后破案的依然是自己的手下,这个许国栋还真是一把好手,当机立断,敢作敢为,这样的人才竟然放到水警队去当差,真是浪费。   他当即下令,给许国栋升一级,调回警察厅任职,参与办案的水警,每人赏五块大洋。   比起姚次长的赏金,警察厅这点钱当真不够塞牙缝的,如同许国栋许诺的那样,姚次长当真拿出一万块来犒赏大家,分摊到每个人头上,确实有五百块之多,只不过这笔钱大头归了警察厅那些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高阶警官,层层克扣下来,每人只能拿到五块钱了,不过这帮水警只是上岸溜达了一圈,并未真和贼人驳火拼命,能拿十块赏钱也算对得起他们了。   其他协助破案的有功人员也得到姚次长的重赏,姚公馆的管家给陈子锟和夏家父女各送了五百现大洋。   姚次长考虑到这案子闹得沸沸扬扬的对女儿的名誉有所损害,便施展自己的影响力,让北京报界不要刊登此事,可记者们才不买他的帐,照样把这事儿宣传的满城皆知,不但大肆宣扬,还要竭力歪曲,用了大量身陷魔窟、受尽凌虐之类群众喜闻乐见的词儿,有记者还叫嚣说,谁叫姚次长是亲日派呢,活该。   姚次长看到《时报》上极尽的报道,雷霆大怒之余是深深的担忧,他驱车来到协和医院探望女儿,据医生说,这次姚小姐身体上并未受到很大的创伤,但是心灵伤害很严重,必须静养一段时间才能恢复。   隔着玻璃窗,姚次长看到女儿静静地坐在病床上,手里拿着一本书,是济慈的诗选,春日的阳光洒在病号服上,照着她线条柔美的小脸,恬静的如同一尊雕像。   姚次长心中最柔软的角落被触动了,他悄悄走进病房,将手中纸盒放下道:“蕾蕾,你最喜欢吃的法国吐司。”   姚依蕾转过头来,微微一笑:“谢谢爹地。”   “乖。”姚次长伸手去抚摸女儿的长发,忽然看到桌上放着一份《时报》,心中一惊,说道:“谁买的报纸?”   姚依蕾道:“爹地不必动怒,他们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吧,我们又何必为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   一向刁蛮任性的女儿忽然变得如此懂事,姚次长真是百感交集,轻抚女儿秀发道:“蕾蕾,你想要什么,爹地给你买。”   这句话是姚依蕾幼时,姚启桢经常说的一句话,那时候姚次长还是交通银行的高级职员,一家人住在上海,当父亲的经常抱着女儿去大马路上的百货商店,女儿喜欢什么,就给买什么,每当买了女儿想要的东西,蕾蕾都在在爹地脸上吧唧一口,每每想到这个片段,姚次长都会浮起幸福的微笑。   此刻,姚依蕾脸上也漾起了小时候那样的笑容,偎依在父亲怀里小声道:“爹地,我想嫁人。”   “什么!”姚启桢被吓了一跳,他让女儿选礼物,女儿竟然要嫁人,这是哪跟哪啊!   不过他很快就回过味来,女儿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缠着要布娃娃的小丫头了,而是十八岁的大姑娘了,与其让她整天周旋在交际场中,还不如早点找个人嫁了,女人嘛,相夫教子才是正道。   想到这里,姚次长笑眯眯的说道:“蕾蕾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选?”   姚依蕾小脸羞红,点点头没说话。   姚次长爽朗的大笑,道:“蕾蕾也会脸红哦,说吧,他是哪个大学毕业的,在哪家洋行工作?又或者在政府哪个部?”   姚依蕾摇摇头:“都不是。”   姚次长皱眉道:“莫非是个洋人?”   姚依蕾还是摇头:“不是。”   “那到底是什么人?”姚次长大感意外,要知道女儿平时交往的都是北京城的青年才俊,富家公子、政府要员等,除了这些人,哪还有其他啊。   “那到底是?”姚次长狐疑道。   “就是救了我的陈子锟,他是开车厂的。”姚依蕾从容答道。   一道霹雳从头顶闪过,姚次长完全懵了。   开车厂?那不就是拉洋车的么,不就是苦力么,我堂堂交通部次长的女儿,竟然要嫁给北京城一个拉洋车的苦力!这要是传出去,姚家还有脸在北京立足么!   天雷滚滚,把姚次长轰的晕头转向,一时间竟然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爹地,你怎么了?不会反应这么大吧。”姚依蕾伸手在父亲脸面晃了晃。   “不行!”姚次长终于缓过劲来,一口就回绝了女儿的非分企图。   “爹地~~” 姚依蕾撒娇起来,若在平时,这一招无往而不利,可如今却丝毫不起作用,姚次长忽地站起来道:“知恩图报是应该的,可是也用不着以身相许啊,你想嫁给拉洋车的,除非我死!”   说完气哼哼的出门去了,还吩咐自己带来的两个保镖守在门口,严禁女儿出门。   他并没有走远,而是来到太太的病房,姚太太因为女儿被绑一事,悲伤过度引发旧疾,也住进了医院,此时还躺在病床上。   把事情一说,太太也是大惊失色,“这怎么能行,得赶紧想个办法才是啊。”   姚启桢双手一摊:“我能有什么办法,你女儿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姚太太道:“都是被你惯坏了……她不会效仿唐宝玥吧,要是那种闹法,咱们家可受不了。”说这话的时候,一脸的惶恐。   姚启桢叹气道:“唐绍仪那个女儿,眼光比咱们女儿高多了,她相中的顾维钧是什么人,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法学博士,外交部里最有前途的年轻人,青年才俊如斯,做女婿也没什么不妥的,可咱们女儿看中的是什么人啊,一个拉洋车的苦力。”   姚太太愁容满面:“这可怎么办啊。”   姚次长安慰道:“车到山前必有路,我们做父母的,断不能让女儿走上一条不归路。”   夫妻二人商量了一会之后,姚次长起身离开,路过女儿病房的时候,多了一个心眼,透过门缝看了一眼,女儿正乖乖躺在床上休息呢,他松了口气,自己蹑手蹑脚的下楼了。   病房内,姚依蕾掀开被子爬起来,换上衬衫和背带裤,穿上网球鞋,把床单剪成长条,打了死结,一头系在铁床腿上,一头抛出窗户,敏捷的爬出窗户,下到一楼,拍拍巴掌,大摇大摆就出了医院。   姚依蕾先叫了一辆洋车回了姚公馆,翻箱倒柜把自己的衣服都装箱打包,首饰盒子一扫而空,珍珠翡翠钻石黄金还有交通银行的存款折,全都装进随身小包里,这些大包袱小行李让佣人抬到楼下,装进汽车。   一帮佣人瞠目结舌,不知道姚小姐唱的哪一出,眼睁睁的看着她亲自开车驶离了姚公馆。   ……   紫光车厂,许国栋正在拜会陈子锟,如今许国栋已经是京师警察厅侦缉队的大队长,位高权重,今非昔比,领子上也多了一颗星星,许队长知恩图报,升官没三天,就来拜会故人了。   桌上放着两把盒子炮,正是被警察搜走的那两把,幸亏枪号已经被磨掉,要不然追究起来可是大麻烦。   盒子炮下面压着一张卡纸,是许国栋帮忙办理的持枪执照,另有7.63口径子弹两盒,也是许国栋带来的礼物。   “这礼物太重了,小弟当不起啊。”陈子锟拱手笑道。   “区区意思不成敬意,兄弟,你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到时候可不要忘了老哥哥我就是。”许国栋豪爽的笑道,经过此事之后,他更加认定陈子锟绝非池中物,现在巴结好了,将来必有用处。   正说着,薛平顺快步进来道:“老板,姚小姐来了。”   “哦,是和姚次长一起来的么?”陈子锟眉毛一扬,并不意外。   薛平顺表情古怪:“一个人来的,还带着全部家当。”   第十三章 决战紫禁   陈子锟吓了一挑,赶紧出门看情况,许国栋也跟着一起出门,大家来到大门口,见胡同里停着一辆汽车,四门大开,一身时髦背带裤装的姚小姐正有条不紊的指挥着车夫们搬东西。   “你,拿着这个。”   “你,把这个搬进去,小心别摔着,这可是英国造的收音机。”   姚依蕾指挥若定,车夫们被她指使的团团转,看见陈子锟等人出来,她更是毫不客气道:“薛掌柜,帮我把这包衣服拿进去,找个干净地方挂起来。”   又拿起一个提琴匣子递给许国栋:“警官,把这个意大利小提琴拿进去,当心点,碰坏了你可赔不起。”   薛平顺和许国栋拿着东西,屁颠屁颠进去了,姚依蕾看着一旁目瞪口呆的陈子锟,得意道:“怎么,看到我搬来住,是不是惊喜的说不出话来了。”   陈子锟抓耳挠腮,无言以对,这个马贼窝里摸爬滚打过,过惯刀光剑影日子的汉子,竟然完败于姚大小姐的彪悍之下。   姚依蕾也管他,自顾自的往里走,一边走一边品头论足:“嗯,打扫的还算干净,不过这地面应该铺一层水门汀,这样下雨就不会有泥巴了。”   来来往往搬东西的车夫们看到姚依蕾,一个个点头哈腰,谄媚的笑着:“老板娘好。”   陈子锟再次大跌眼镜,这丫头使的什么招数,这么快就让车夫们服服帖帖,居然还喊她“老板娘!”   我的天啊,这哪跟哪啊。   姚依蕾径直进了后院,看到收拾的干干净净,空荡荡的西厢房,顿时喜道:“咱们还真是心有灵犀啊,房间你都帮我收拾好了,太好了。”   那是给林文静预备的房间,啥时候变成给她准备的了,陈子锟真是欲哭无泪。   姚小姐的家当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车夫们搬了两趟才运完,姚小姐拿出一卷钞票开始打赏,每人五块钱!车夫们喜笑颜开,比吃了二斤猪头肉还要开心。   可不是么,随便搬了点细软,就能拿五块钱赏钱,别说喊一声老板娘了,就是喊奶奶,都得抢着喊。   许国栋也颠颠过来,敬礼道:“姚小姐,小提琴给您挂好了,你看合适么?”   姚依蕾随便瞄了一眼,道:“很好,辛苦你了,许警官。”   “为市民服务,是我的责任,那啥,我还有公务在身,就不打扰了。”许国栋啪的一个立正,再次敬礼,冲陈子锟坏笑了一下,转身出去了。   “行,您忙着,我就不留您吃饭了。”姚依蕾大大咧咧的说着,招手吆喝道:“薛掌柜,替我送送许警官。”   陈子锟擦一把汗,合着这位一点都不见外,已经把自己当女主人了。   忽然姚依蕾鼻子耸了耸,道:“炒菜的味道,要开饭了么?”   确实到了开饭的点,一天两顿饭,此时正是吃晌午饭的点,紫光车厂就一个大灶,别管老板、掌柜还是普通车夫,都吃一口锅里的饭。   车夫们在前院吃饭,大盘的炒白菜、拌萝卜丝,煮豆腐,一人一个面饼子,蹲在地上可劲的造,吧唧吧唧的声音听起来如同猪圈开伙。   姚依蕾才不愿意和他们一起吃饭呢,正在皱眉,就听到堂屋里有人喊:“大锟子,吃饭了。”   竟然是个女孩子的声音。   姚依蕾不动声色,走进堂屋坐下,杏儿傻眼了,看看她,又看看陈子锟,问道:“她是谁?”   陈子锟还未答话,姚依蕾就翻翻眼皮问道:“这是咱家的丫鬟?怎么这么不懂规矩,都不知道给我拿双筷子。”   杏儿气鼓鼓道:“你说谁丫鬟头!”   姚依蕾才不理她,又对陈子锟说:“这丫鬟气性真大,咱家用不起,赶明卖了吧。”   杏儿气的浑身发抖,啪的一声将筷子放回了筷笼。   陈子锟道:“这位是杏儿姑娘,我们老邻居,不是丫鬟。”   姚依蕾做出吃惊的样子,道:“原来是杏儿姐姐,我失礼了。”   杏儿道:“哼,少套近乎,谁是你姐姐。”   姚依蕾道:“您先进门的,当然是姐姐了。”   杏儿道:“呸呸呸,什么先进门后进门的,我还没嫁人呢。”   “哦~~”姚依蕾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   杏儿知道中计了,气哼哼的端起碗走了。   姚依蕾诡计得逞,喜滋滋的坐在桌子旁,准备吃饭,可是一看这粗茶淡饭,顿时没了胃口,道:“你平时都吃这个?”   陈子锟道:“姚小姐,我怕了你还不成呢,你这到底唱的是哪一出啊。”   姚依蕾道:“我爹地不要我了,我走投无路,只好来投奔你,我的命是你救的,从今后,我就是你的人了。”   陈子锟直搓手:“这是怎么话说的,我就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可没想让你以身相许啊。”   姚依蕾道:“那我不管,反正我就赖上你了,谁让你亲过我。”   陈子锟打了个寒颤,狡辩道:“你胡说什么呢。”   姚依蕾眨眨眼睛,凑近他道:“陈子锟就是朱利安,朱利安就是陈子锟,你骗不了我。”   陈子锟倒吸一口凉气,小辫子被人抓住了,想狡辩都无从开口啊。   外面传来吆喝声:“您点的菜来了。”   两人扭头看去,只见四个围着白围裙的小厮拎着食盒进来,麻利的将盒子中各色菜肴摆在桌子上,琳琅满目的菜式令人目不暇接,姚依蕾喜道:“没看出来你这么会体贴人。”   陈子锟纳闷道:“这菜不是你点的?”   姚依蕾反问:“难道不是你点的。”   陈子锟赶忙阻止端菜的小厮:“你们可能弄错了,我们这儿没点菜。”   小厮道:“宣武门内头发胡同紫光车厂,没错啊,是你们打电话让我们北京饭店送的席面,一共是八块钱,麻烦您结了吧。”   陈子锟一头雾水,姚依蕾却吃吃笑起来:“算了,送来就送来吧,反正没菜吃。”说着拿出一张十元的票子给那小厮:“拿去,不用找了。”   打发了北京饭店的小厮,姚依蕾毫不客气的拿起筷子上下翻飞,大吃大嚼,丝毫不在意淑女形象,陈子锟无奈,只得陪着一起吃。   忽然电话铃响了,陈子锟拿起听筒,熟悉的公鸭嗓响起来:“怎么样,北京饭店的菜还可口吧?”   又是那个大忽悠,上次骗他们到炮局胡同白跑一趟,这笔帐还没算呢。   陈子锟压住火气,问道:“请问您是哪位,我想登门感谢。”   嘎嘎一阵笑声,公鸭嗓道:“不用了,我家门槛高,你进不来。”   “妈了个巴子的,爷找到你非把你屎打出来!”陈子锟骂道。   那边却已经挂了电话。   姚依蕾笑道:“有人搞恶作剧是吧,小意思,我帮你查。”拿起电话摇了摇,直接对接线员道:“我找你们李科长。”   电话立刻被转了过去,姚依蕾和那位李科长显然很熟,寒暄了几句后问道:“您帮我查一下,刚才哪个号码往172打过电话。”   所有市内电话都是人工转接的,全北京一共也没多少部电话,所以接线员很快就给出了答案,是99号打过来的。   “99是吧,老子这就查到他的地址,上门揍他去。”陈子锟翻出电话簿来,看了一遍却没有99的登记地址。   “你真想打他?”姚依蕾问道,此刻她的笑容有些古怪。   “这样的家伙难道不该打么?”陈子锟反问道,直接拿起电话,让接线员接到99号去。   “哈喽,我是亨利。”果然是公鸭嗓接的电话。   “亨你妈了个巴子,三番五次消遣我,你当老子没脾气啊,是爷们的,叫上你的三朋四友,咱们干一架。”   那边沉默了一会,竟然答应了:“好,干就干,景山脚下,今儿晚上六点半,谁不去谁是小狗。”   撂下电话,陈子锟余怒未消:“回头非揍扁他不可。”   姚依蕾一脸的坏笑:“你可得小心点,保不齐被人揍扁了。”   陈子锟心中一动:“怎么,你认识这个亨利?”   “不认识。”姚依蕾给了否定的回答。   吃完了饭,姚依蕾坐在电话旁开始打电话,不大工夫,各种家具、摆设、瓷器、绸缎布匹、书籍字画便源源不断的送来,紫光车厂门庭若市,热闹非凡,把薛平顺和陈子锟都惊呆了。   这些商户是姚小姐的老熟人,根本不用付钱,直接挂账就成,一个个千恩万谢的样子,似乎姚小姐赊他们的东西就是给他们面子似的。   一个下午就这样过去,看看东西准备的差不多了,姚依蕾拍拍巴掌道:“好了,时间差不多了,该去景山打架了。”   陈子锟是彻底服了她了,要换了别人,刚经历过绑架事件,那还不老老实实在家待着,见个生面孔都害怕,可姚小姐却跟没事人似的,好像啥事没发生过一般。   正准备出门,一帮人勾肩搭背的进来了,原来是薛宝庆、小顺子、赵家勇、果儿他们,姚依蕾一眼便认出小顺子就是六国饭店那个西崽,心中更加有数了,不过也不说破,只冲他得意的一笑。   众兄弟见到姚依蕾在车厂里,都吃了一惊,陈子锟一个头两个大,这事儿很难解释,只好说:“啥都别问,先跟我打架去。”   一帮人挤上了姚依蕾的汽车,车太小,连踏板上也站了人,杀气腾腾开到了景山脚下,过了一会儿,就见紫禁城神武门里出来一队人马,暖帽花翎、黄马褂,朝靴,腰间佩刀铿锵作响。   弟兄们全傻了眼,小顺子道:“大锟子,原来你要跟大内侍卫干架啊,我看这事儿有点悬。”   第十四章 开洋荤   陈子锟也有点慌神,拉车的日子里,他经常到书茶馆门口蹲着蹭免费的大鼓书听,什么康熙爷智擒鳌拜,乾隆爷五下江南的段子听的耳熟能详,这些故事里大内侍卫往往都是重要配角,在说书艺人的演绎中,御前侍卫们智勇双全,英俊潇洒,拉风的紧。   不过仔细一看,这帮大内侍卫高矮胖瘦,弓腰驼背,卖相似乎不大好,不过脾气还挺大,当先一个高壮汉子冲这边喊道:“呔!哪里来的刁民,敢到大内撒野!不知道这是天子脚下么。”   陈子锟的火腾的一下被勾起来了,虽然他在茶馆里听过大内侍卫的厉害,但更多时间是在北京大学耳濡目染民主自由的思想,大清帝国早他妈完蛋了,皇上也退位了,这帮侍卫老爷还敢狗仗人势,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妈了个巴子的,大内侍卫怎么地,爷照打不误。”陈子锟撸起了袖子,朝巴掌吐了口唾沫,回头问众兄弟:“你们是看着我打,还是一起上?”   竟然是年龄最小的果儿第一个站出来,小胸脯挺得老高:“干他娘的!”   然后是赵家勇,到底是当兵吃粮的人,胆子比一般人大:“锟哥,算我一个。”   薛宝庆和小顺子对视一眼,都到了这份上了,再害怕也得硬着头皮上了。   五兄弟摩拳擦掌,正要上前动手,忽然姚依蕾大喊一声:“等等!”   陈子锟奇道:“怎么了?”   姚依蕾飞奔回汽车,拿了一包刚才在路上买的爆米花回来,找个干净的台阶一坐,摆摆手道:“OK了。”   陈子锟气的鼻子都歪了,一转头,冲那帮黄马褂喊道:“先说好,不许动家伙。”   大内侍卫们也不含糊,纷纷将佩刀佩剑解下,横眉冷目走过来,双方站定,互相打量起来。   侍卫们年纪都不小了,虽然脸刮得很干净,帽子马褂收拾的利利索索,但看起来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仔细一瞅,有几位爷的靴子上都打了补丁,不过脸上那股天子近臣的傲气却是嚣张的很。   陈子锟粗声喝问:“哪个龟儿子打的电话?”   一个侍卫怒道:“大胆!你可知已经犯了大不敬之罪?”   “大你妈了个巴子。”陈子锟一拳打了过去,正中侍卫面颊,当场打得他鼻血横流,双方一拥而上,打起了群架。   一交手才知道,传说中的大内侍卫也就那么回事,大清国都垮台好几年了,皇宫又有护军守着,侍卫们的功夫早就撂了荒,腰里也放了膘,充其量也就是手脚利索点的中年练家子而已,和这帮胡同里打出来的半大小子们堪堪打个平手。   这场架打得那叫一个热闹,打到最后,基本上都趴下了,侍卫们盔歪甲斜,鼻青脸肿,黄马褂也撕烂了,当然薛宝庆、小顺子他们几个也好不到哪里去,浑身的衣服都撕烂了,坐在地上直喘粗气。   神武门口只剩下侍卫头和陈子锟还在那里拳来脚往,虎虎生风,两人都暗暗吃惊于对方武艺之高强。   双方并未以死相搏,都是点到为止,所以花样繁多,打得极为精彩,忽听神武门上一阵掌声,然后是个公鸭嗓嘎嘎响起:“打得好!”   陈子锟抬头一看,一个十三四岁的瘦弱少年居高临下站在神武门城楼上,脸上架着一副墨晶眼镜,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当真欠揍。   “你丫就是亨利?”陈子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对方这个德性,分明就是废帝宣统,要换了旁人,或许早就跪下磕头了,可他却偏不买这个帐。   宣统笑道:“朕就是亨利,亨利就是朕。”   小顺子他们几个面面相觑,全傻了,合着这场架是和皇上打得啊,皇上虽然退了位,可还是九五之尊的皇上,小民如何冒犯的起。   “皇上吉祥!”小顺子最先反应过来,一个头磕下去,薛宝庆也跟着磕头山呼万岁,赵家勇不知所措,果儿更是张着大嘴,完全吓傻了。   宣统皇帝哈哈大笑,一摆手:“让他们进来。”   侍卫们将众少年连同姚依蕾带进了神武门,四周红墙耸立,角楼巍峨,青砖铺地,路两旁垂手而立之人都穿着前清的袍服,一个个面白无须,想必是传说中的太监。   众人战战兢兢来到御花园西的一座宫殿,牌匾上赫然三个字“漱芳斋”,皇帝在正中坐下,身后站了一个太监总管,一个西装革履的洋人,陈子锟看见他洋人,不禁眼睛一亮,这不是曾经和斯坦利医生同到大杂院看过病的庄士敦么。   宣统皇帝见他们进来,便从宝座上下来,径直走到陈子锟面前,向他伸出手:“welcome to 紫禁城,密斯脱陈。”   陈子锟不卑不亢的伸手和皇帝握了握,笑道:“皇上请我吃了八块钱一桌北京饭店的席面,我还没谢您呢。”   皇帝又嘎嘎笑起来。   庄士敦走来来说道:“那是一个玩笑,一个英国式的恶作剧,希望你不要介意。”   陈子锟笑道:“当然不会介意,庄先生。”   庄士敦一愣:“年轻人,你认识我?”   陈子锟道:“一月份的时候,我曾经在花旗诊所很冒昧的拜会了您。”   庄士敦恍然大悟:“我记得你。”   宣统道:“他就是曾经打败过于占魁,独闯匪巢救回人质的陈子锟,报纸上都登过的,谁不认识啊。”   陈子锟这才明白,合着皇上是成心和自己逗闷子来着。   宣统显然对陈子锟一身的武功很感兴趣,他说自己的侍卫统领是光绪二十八年的武进士,精通少林武当功夫,堪称大内第一人,这样的高手竟然和陈子锟打了个平手,可见陈子锟的功夫之高。   “陈子锟,朕问你,你师从何人?”皇帝饶有兴趣的问道。   “我的师承很杂,有精武门的迷踪拳,也有佛山宝芝林的腿功,还有武当剑法、外门的金钟罩等。”陈子锟侃侃而谈,皇帝眉飞色舞,一边听一边让侍卫统领从旁介绍。   聊了一会,太监在皇帝耳畔低语两句,皇帝道:“传膳,我要在漱芳斋里宴请江湖上的朋友。”   太监宫女们不敢怠慢,立刻行动起来,一刻钟后,漱芳斋里就摆上了御宴,大家伙一看,全傻了眼。   所谓御宴,就是一些猪肉羊肉做的菜肴,花色单一不说,还是冷的,吃起来更是象木屑一样没滋味,不过好歹也是皇帝赐宴,大家打起精神,狠狠地吃了一回。   宴罢,皇帝打了个哈欠,太监一挥拂尘:“尔等跪安吧。”   众少年有的跪拜,有的鞠躬,退出漱芳斋,由侍卫领着出了神武门,上了汽车,一个个兴奋的溢于言表,能和皇上坐一块儿吃饭,这要是说出去,准没人信。   “现在回去,太早了吧?”姚依蕾说。   小顺子道:“姚小姐,您说想去哪儿,六国饭店?”   “六国饭店早玩腻了,咱们去北京饭店吧,我请客。”   “好!”少年们玩性大,一致通过,陈子锟也只能少数服从多数。   汽车开到北京饭店门口,侍者惊讶的看到这辆轿车里竟然钻出五个穿着破衣烂衫的家伙来,正要上前呵斥,司机座上下来一个千娇百媚的少女,抬手就是一张大钞:“看好本小姐的车。”   “好嘞,您这边请。”侍者立刻点头哈腰。   姚小姐带着一帮土包子,昂首挺胸进了北京饭店的舞厅,找了座位坐下,侍者奉上酒水单,上面全是洋文,姚小姐看也不看就说:“给我开一瓶香槟。”   侍者暗暗吃惊,香槟的价钱可不便宜,难道遇上喝霸王酒的了,正迟疑间,舞厅经理过来了,一眼看到姚依蕾,慌忙上前热情招呼:“姚小姐,什么风把您吹来了,您可是稀客啊。”   又对侍者呵斥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端酒。”   侍者们这才知道,是真正的贵客来了,赶忙捧来各种酒水小吃,纯银的冰桶里盛着法国进口的香槟酒,瓶身上一层薄薄的露珠,琳琅满目的西式糕点,滋味比胡同口卖的饽饽、麦芽糖、冰糖葫芦什么的好吃多了,舞池里的灯光打在众人身上,光怪陆离。   舞池里,红男绿女正在翩翩起舞,男的西装革履,女的长裙飘飘,少年们再看看自己身上打架撕扯的破破烂烂的中式短打,无不自惭形秽。   “小顺子,我总算知道你说啥都要去六国饭店当差了。”薛宝庆喃喃道,这一幕完全将他震慑住了。   小顺子眼中闪烁着希冀的光芒:“这才是生活啊,要是能一辈子这样,少活十年都心甘情愿。”   “先生们,为了庆祝我们的胜利,干杯。”姚依蕾举起了香槟杯子,少年们也笨拙的拿起酒杯,六个酒杯碰到一起。   “乞儿丝。”   “干!”   喝完了都咂嘴:“这香槟真好喝,甜丝丝的,还带泡泡。”   “嗯,好喝是好喝,就是不够劲。”   姚依蕾得意的一笑:“想要有劲的是吧?”打了个响指,侍者立刻凑过来。   “五杯双份威士忌。”   侍者刚要走,姚依蕾道:“还没说完,伏特加,朗姆酒、杜松子、白兰地,每样五杯。”   不大工夫,一队侍者浩浩荡荡端着酒来了,少年们轮番品尝各色烈酒,喝的是头晕脑胀,神智不清。   恍惚间,见一西装男士来拉姚依蕾的手,被姚小姐一把拍开,没等陈子锟动手,喝大了的小顺子就挥舞着酒瓶扑了上去,一酒瓶砸在对方头上。   一场混战就此开始,挨揍的一方也是四五个人同来的,十几人在舞厅里大打出手,乐队却临危不乱,还演奏起了快节奏的西班牙斗牛士舞曲,玻璃破碎声,咒骂声,女人尖叫声,乐曲声混到一起,形成一首别开生面的交响乐。   陈子锟等人刚打败了大内侍卫,正是意气风发,锐气十足的时候,区区几个西装男不在话下,很快就将他们全都放倒在地,五男一女逃出了舞厅,在停车场上跌跌撞撞的走着,畅快的大笑不止。   爬上汽车,姚依蕾发动汽车,歪歪扭扭的开走了,幸亏北京夜间路上行人车辆甚少,要不然非得出事不可。   回到紫光车厂,大家各回房间睡觉,姚依蕾已经醉的不行,陈子锟扶着她来到西厢房门口,推门进去,姚依蕾忽然扑上来,恶狠狠地封住了他的嘴。   甜丝丝的味道,和香槟一样。   第十五章 御封蓝翎侍卫   一个荡气回肠的长吻,陈子锟这种热血小青年哪里承受的住如此挑逗,立刻血脉贲张,蠢蠢欲动,脑子里一团空白,下意识的就要进一步动作,哪知道却被姚依蕾一把推开,还顺手把门关上了。   “我可不是随便的人,你回去趴着吧。”姚依蕾用后背顶着门,面红耳赤,其实多么希望陈子锟能破门而入。   可是陈子锟真就老老实实的挠挠头回去了,姚依蕾趴在门缝看他背影离去,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失落。   ……   姚小姐大闹天宫的时候,姚公馆里也闹开了锅,其实女儿驾车离家出走,姚次长立刻就得到了消息,但他根本没当一回事,因为这已经不是第一回了,每逢闹别扭,女儿都会带着家当驱车前往天津姨妈家,这次应该也不例外。   所以姚次长只是给天津方面打了电话,让他们派车去半路迎接,自己这边也派了几辆车护送,他心想让女儿去天津散散心也是好的,哪知道几个小时过去,陆续接到报告称,姚小姐根本没去天津!   没去天津,难不成又被土匪绑了?不应该啊,京津一带的土匪都被肃清了,哪还有歹人,姚次长留了个心眼,没有报警,而是派遣人手四下寻找,当然也去了紫光车厂,不过并未看到姚小姐的汽车也就忽略了。   女儿再度失踪,太太哭成了泪人,大骂丈夫不该那女儿逼上绝路,姚次长急的团团转,一夜无眠,直到第二天早上,北京饭店的总经理打来电话抱怨,说是令嫒昨晚带人砸了俺们的舞厅,损失惨重,请姚次长给个说法。   姚次长一听这个,反而放下心来,满口答应赔偿,又仔细询问了跟随女儿一起闹事之人的衣着相貌,一番通话后放下电话,平心静气的对太太道:“我知道你女儿在哪里了。”   太太大喜,跟随姚次长上了汽车,直奔宣武门内头发胡同紫光车厂,来到车厂门口,姚次长就知道自己猜对了,女儿的汽车正停在这儿,车身蹭刮了很多伤痕,看来是昨夜的杰作。   太太心里也安定下来,不过看到蹲在墙根下晒太阳捉虱子的闲汉们,顿时心惊肉跳,女儿啥时候和这种人混到一起去了。   汽车在紫光车厂门口停下,护兵跳下来拉开车门,姚次长夫妇径直进门,薛平顺看他西装革履气派十足的样子,哪敢阻拦,陪着笑脸在后面跟着:“先生,您找哪位?”   闯进后院,一个青年赤着上身,倒挂金钩在树上做健身运动,看到姚次长等人进来,腾地落在地上,从容问道:“有何贵干?”   这是姚次长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陈子锟,好一个俊朗英挺的年轻人,面如冠玉,细腰阔背,两道剑眉下,目光炯炯,不怒自威,这扮相,活脱脱简直就是戏文里的赵子龙!   太太更是目不转睛的盯着陈子锟看个不停,心说难道女儿就是跟这小子私奔了?话又说回来,这小伙子真叫一个帅啊,若是自己年轻二十年,一颗芳心也要活泛起来的。   “哦,我姓姚,我女儿姚依蕾在你这儿吧。”姚次长问道。   西厢房的门被推开了,姚依蕾打着哈欠穿着睡衣,揉着眼睛从里面出来,看到父母驾到,似乎并不惊讶。   “爹地,妈咪,你们来了,等等,我先洗把脸。”姚依蕾漫不经心地说。   “孽畜,你还不知错,跟我回去。”姚次长大吼一声,同来的婆子丫鬟上前架住姚小姐就往外面拉。   “我不回去,我就不!”姚依蕾拼命挣扎,还向陈子锟求救:“大锟子,救救我啊。”   陈子锟没动,他不是不敢动,而是不能动,人家爹娘来找女儿,天经地义,别说自己只是个外人罢了,就算是正牌女婿,也没资格阻拦人家啊。   姚依蕾哭叫着,挣扎着,还是被拖了出去,姚次长倒是很有涵养,知道自家女儿的脾气,这事儿和人家车厂关系不大,冷着脸一拱手道:“打扰了,小女的伙食费我会派人送来,告辞。”   这就转头走了,被姚小姐哭闹声吵醒爬起来的小顺子出门一看,纳闷道:“大锟子,怎么不出手把嫂子救回来啊?”   陈子锟心中一动,姚小姐对自己一往情深,虽然还不是自己的女人,但也差不多了,不能保护自己的女儿,那还称得上什么男人。   “站住!”陈子锟大喝一声,声如炸雷,吓得丫鬟仆妇松开了手,姚小姐趁机跑到陈子锟身后躲了起来,冲着姚次长做了个鬼脸。   姚次长气的两手乱抖,喝道:“你要干什么,还有王法没有!”   陈子锟针锋相对道:“当然没有王法,现在是民国了,只有宪法。”   姚次长被噎得差点说不出话来,顿一顿又道:“我来找自己的女儿,碍着宪法哪一条了?”   陈子锟道:“请问姚次长,这是哪里?”   “这里是紫光车厂。”   “好,我再请问,令嫒年满十八岁没有?”   “满了!”姚依蕾抢着说道。   姚次长只得点点头。   陈子锟见对方上套了,自信满满地说道:“身为内阁高官,竟然不知道私有财产不容侵犯这一条铁律么,你带人闯到我宅子里,绑架一个年满十八周岁,具有完全法律责任的成年人,难道不是犯法么?”   姚次长哑口无言,心道这小子的言谈举止可不像是苦力啊,不过堂堂政府次长被一个小伙子用言辞憋住,终究面子上挂不住,他强词夺理道:“我来找自己的女儿,怎么就成了绑架了,你不要和我搞这种偷换概念的文字游戏,今天我一定要带她走。”   说着一使眼色,两个护兵就把手枪掏出来了,想威吓陈子锟。   那边小顺子早就瞅着不对头了,偷偷进房把陈子锟的两把盒子枪摸了出来,此时见对方掏枪,便大喊一声:“接着!”   两把盒子炮从天而降,枪柄上的红绸子如同火一般耀眼,陈子锟抄枪在手,顺手在腰带上一蹭就上了膛,大小机头杀气腾腾的张着。   “在我跟前动家伙,胆子够肥的啊。”陈子锟冷笑道。   俩护兵顿时不敢动了,陈子锟的威名他俩是听过的,永定河上一场恶斗,单枪匹马打死上百个土匪,这身手岂是一般人比得了的,在他跟前玩枪,基本等同于关老爷面前耍大刀。   局势急转直下,堂堂政府次长也没了招,姚次长一顿足,质问女儿:“蕾蕾,你走不走?”   “不走。”姚依蕾藏在陈子锟身后,翘起脚尖,下巴搁在他肩膀上,冲姚次长做了个鬼脸。   姚次长气的高血压都要犯了,发狠道:“好,你不走,就永远不要回家。”   一甩手,走了。   姚太太叹口气,看了看女儿,扭头也走了。   护兵、丫鬟、婆子也都灰溜溜的离开了紫光车厂。   出门的时候,正遇到一顶四人抬轿子停在车厂门口,帘子掀到一半,隐约看到一个顶戴花翎、蟒袍玉带的清室遗老从里面出来,不过正在气头上的姚次长并未往心里去。   气走了爹地,姚依蕾异常兴奋,要请大家吃涮羊肉,车夫们顿时起哄叫好,正吵吵着,忽见门口出现一个清朝的官儿,身后还跟着几个秃脑门留辫子的太监,大家顿时静了下来。   来的是清室内务府总管太监阮进寿,奉了宣统皇帝的御旨赏赐陈子锟等人。   小太监手中捧着的是一套蓝翎侍卫的官服,暖帽凉帽、袍子裤子靴子一应俱全,还有一件黄马褂。   “皇上赏你的差使,陈老板,以后您就是正六品的蓝翎侍卫了。”阮进寿皮笑肉不笑道。   “谢了。”陈子锟大大咧咧朝北一抱拳,就算谢恩了。   “还有五件马褂,是皇上赏赐那几位小爷的,皇上说了,以后会经常找你们玩。”阮进寿一摆手,小太监奉上五件用料极好的黑缎子马褂,把宝庆、小顺子等人喜得嘴都合不拢。   赏赐完了,阮进寿却赖着不走,姚依蕾见状明白,拿了交通银行的支票簿出来,刷刷写了一个数字递过去:“阮公公,不成敬意,拿去喝茶。”   阮进寿这才眉开眼笑的走了。   “又让你破费,真不好意思。”陈子锟说。   姚依蕾豪爽的摆手:“不碍事,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咱们之间客气什么。”   小顺子插嘴道:“就是,都快是一家人了,客气啥。”   陈子锟老脸一红,姚依蕾却没事人一样,道:“对,就快是一家人了,我准备入股紫光车厂,把车厂建成北京最大,最好的车厂。”   宝庆道:“那敢情好,咱们弄他五百辆洋车,绝对北京头一号。”   姚依蕾讥笑道:“马上就二十年代了,还坐人力车,简直太落后了,我想好了,买十辆最新款的福特汽车,咱们要垄断北京的汽车出租业。”   大家面面相觑,姚小姐好大的口气啊,要知道汽车动辄几千大洋一辆,开起来要喝进口的汽油,汽车夫的培训也是一笔大开支,按照她的说法,起码要五万大洋才能开起这样的车厂啊。   第十六章 宝泉   大家被姚小姐的雄心壮志震慑住了,就连陈子锟也不免自惭形秽,觉得自己一个大老爷们还没人家小姑娘有气魄,他一拍桌子道:“买汽车,要整就整大的,十辆不够,起码二十辆,再挑几个机灵的去上海学开车,回来统一北京汽车业。”   众人一起鼓掌,薛宝庆、王栋梁等人更是眼冒绿光,汽车这玩意太稀罕了,人坐在里面就能把车开走,一口气跑上百里不用歇,汽车夫都穿着簇新的制服,神气的不得了,据说月薪也高的很,在北京雇个汽车夫,每月起码二十块大洋起。   “可是,钱从哪儿出?”宝庆提出了疑问,这也是大家的疑问,一双双眼睛望向陈子锟,陈子锟又望向姚依蕾。   姚依蕾拿出了支票簿,向众人展示着这个薄薄的小册子,经刷精美的支票上印着交通银行的抬头,这个大家是认识的。   “我在上面写好钱数,再签个名,就可以拿到交通银行兑大洋出来,这个叫支票。”姚依蕾说道。   众人面面相觑,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大家伙每天卖苦力,从早跑到黑,一天下来也不过赚几十个大子儿,一年下来能存三十块钱就是挺会过日子的了,人家有钱人随便写几个字就是成千上万块钱,这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姚依蕾接着道:“要买就买福特车,比德国车英国车都便宜,我打听过,T型车美国本土价才850美元,折合现洋两千九,加上关税啥的,三千出头,买多了还能折扣,二十辆也不过六万块钱,小意思啦。”   六万块!还小意思,大家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六万块都能买个王府了,到姚小姐嘴里就成了小意思,这还让穷人活么。   说干就干,姚小姐拿出自来水笔,在支票簿上写下“陆万叁仟元整”的字样,撕下来交给陈子锟:“喏,你拿着这个,直接去车行订货就行,我估计他们没有这么多现车,得从上海那边调运,不过没关系,来日方长嘛。”   陈子锟有些迟疑,他知道如果自己接了这张支票,命运就和姚小姐绑在一起再不能分开了,不过人家一个女孩子,如此上杆子倒贴着对自己好,再矫情的话那还是人么。   他爽快的接过了支票:“算我借你的。”   “瞎说什么呢,本来就是我入股的资本,哼,紫光车厂,现在我才是董事长,那个小谁,给本姑娘倒茶。”姚依蕾得意洋洋翘起了二郎腿。   小顺子最有眼色,屁颠屁颠过来帮姚小姐沏茶,腆着脸说:“董事长,您老请用茶。”   “嗯,乖。”姚依蕾一双眼睛笑成了月牙。   ……   姚公馆,姚启桢怒不可遏,对着太太大发雷霆:“看看你惯出来的女儿,成何体统,居然跟拉洋车的私奔。”   太太针锋相对:“是你惯出来的好吧,什么都由着她的性子来,现在事情出来了又来怪我,早干什么去了。”   正吵着,管家来报:“老爷太太,有人来收账,说是小姐在外面欠了钱。”   “什么?”   “小姐昨天赊账买的家具、被褥、瓷器摆设什么的,挂的府里的账。”   “让他们给我滚,谁欠的帐找谁要去。”姚次长心烦意乱的摆摆手,这种小事让管家打发了就行。   忽然他灵机一动,一个好办法跳了出来。   女儿从小锦衣玉食惯了的,断了她的供应,还不乖乖的回来。   立刻拿起电话,打到交通银行,下令冻结姚依蕾的所有账户。   这一招可真够狠的,下午的时候,那些商家就都跑到紫光车厂,一边赔罪,一边将昨天送来的家当全都搬回去了,姚小姐知道要坏事,开了一张支票让小顺子拿到交通银行去兑钱,不出所料,一分钱也兑不出来。   这下姚依蕾傻眼了,身上没带多少现钞,只有支票和存折,可是大话已经说出去了,可没法往回收,她只好打起身上首饰的念头来。   虽然姚小姐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但毕竟只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在首饰珠宝的积累上,甚至还不如一般殷实人家的太太,她总共就只有十几件首饰,还都是三钱不值两钱的普通货色。   不管那么多了,统统拿到当铺去,项链戒指手镯往高高的柜台小窗口里一放,老朝奉居高临下,透过老花眼镜轻蔑的瞥了一眼姚小姐,拿起首饰拉长腔调:“金戒指不是足赤的,最多18K,翡翠水头不足,不是老坑货色……”   姚小姐从没来过当铺这种地方,瞅见高高的柜台,窄小的窗户,还有一脸傲慢的朝奉,就满肚子的不高兴,不等他说完就摆摆手道:“能给多少?”   朝奉拨了拨算盘,带着讥笑道:“您这点家当,最多当五百块。”   “什么!五百,你穷疯了吧,这可是我花一千块买来的。”姚小姐瞪大眼睛,故作夸张状,其实这些首饰值多少钱她也不甚清楚,虚张声势而已。   朝奉道:“小姐,当铺就这个规矩,要是原价收购,我们还做生意么?您要是想多换点钱,就死当,我给您八百块。”   “死当就死当。”姚小姐很不耐烦。   朝奉收了首饰,给姚小姐开了当票,上面注明死当,又拿了张八百块钱的庄票给她。   姚小姐拿着庄票和当票出门,白花花的太阳照在头上,她叹口气:“没想到本小姐居然落到这步田地,爹地妈咪,你们想看我的笑话,门都没有。”   ……   姚公馆,当铺朝奉奴颜婢膝的站在姚次长面前,将姚小姐当掉的首饰如数奉上,姚次长当即开了张一千块的支票给他,打发了出去了。   姚太太走过来,满面愁容:“女儿果然去当首饰了,再这样下去恐怕就要效仿卓文君当垆卖酒了。”   姚次长拿起烟斗吧嗒吧嗒抽着,说道:“哼,卓文君司马相如,你看他们像么,咱们女儿就不必说了,那个陈子锟,我已经派人了解他的底细了,原来是一个土匪!标准的武夫,我们姚家,绝对不能容许这样的人进门。”   姚太太道:“启桢,你要想想办法才是。”   姚次长道:“我已经想好办法了。”   ……   这几天紫光车厂的生意很不好,因为巡警总喜欢找茬,紫光车厂的洋车虽然只有二十辆,但造型别具一格,又装着四盏车灯,再好认不过了,满大街的巡警好像串通过一样,见着就罚款,偏偏车夫们都是些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一言不合就动手,一来二去反被扣了好几辆,车厂生意一落千丈,几十张嘴嗷嗷待哺,总不能指望姚小姐变卖首饰的钱过活吧。   陈子锟找到许国栋疏通,许国栋也是个痛快人,直接把底露给他:“兄弟,不是我不帮忙,这事儿是交通部姚次长通过吴总监安排的,我是心有余力不足啊。”   堂堂政府次长,通过这种手段来向自己施压,陈子锟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从警察厅回去的路上,听到报童在吆喝:“看报了看报了,交通部次长家的小姐和拉洋车的私奔喽。”   陈子锟掏出一个铜板,看也没看丢过去:“来份报纸。”   报童一把接住铜板,瞧瞧说:“您换一枚。”   原来这是一枚光绪通宝小制钱,虽然还在流通,但面值太小,基本买不了什么东西,常用的都是当十文和当二十文的铜元。   他拿着这枚制钱若有所思,报童又喊了一声:“先生?”   “哦”陈子锟摸出一个铜元,买了份报纸随便看了几眼,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事情,除了败坏姚次长的名声之外,没啥看点。   回到车厂,陈子锟把薛平顺找来问道:“前清一共多少个皇帝?”   薛平顺掐指一算:“从顺治爷到宣统爷,一共是十位皇帝。”   陈子锟道:“把这些年号的通宝搜集齐全,不费事吧?”   薛平顺道:“那费什么事啊,街面上到处都是啊。”   陈子锟道:“那好,您帮我搜罗这些钱,越多也好,一定要年号齐全,我有用场。”   又到木匠铺子里定做上好的楠木盒子,配上金丝绒的衬里。   再找到辜鸿铭,请他用英语写了一个简单的满清十帝简介,无非生卒年月,生平功绩之类,寥寥几句即可,辜鸿铭对自己的这位爱徒是有求必应,当即挥毫完成。   最重要的一环,难度也是最高,不过陈子锟有的是办法,他先找到对自己欣赏有加的肖恩.斯坦利医生,请他出面约见了已经搬到地安门大街居住的庄士敦先生,大家坐在一起喝了杯咖啡,就把这事儿给办了。   如今庄士敦的身份是废帝溥仪的英文教师,让他出面请溥仪题字并非难事,陈子锟求的字很简单,就俩字“宝泉”。   过了两日,宫里有了回音,少年溥仪欣然题字,不但题了字,还加盖了自己的玉玺,陈子锟马上找工匠将字刻在木匣子上。   楠木匣子,金丝绒衬里,满清十位皇帝年号的铜钱按照顺序摆在里面,还带着辜鸿铭写的简介,以及满清最后一位皇帝的御笔亲题,这叫一个漂亮,这叫一个气派。   这盒“古钱”,要搁琉璃厂,往高了说,兴许能卖五块钱,还不一定有人要。   但是在六国饭店这种洋人云集的地方,一百块钱起,不带还价的。   第十七章 母女斗法   经过合计,陈子锟把这种宝泉的客户群定位为初到中国以及即将离开中国的洋人,刚到中国的人对古董一窍不通,即将离开的人正在筹办回国之后送给亲朋的礼物,而这种带有辜鸿铭注释、宣统帝题字的古钱匣子,正是最合适的礼物。   铜钱的收集,木匣的定制,都是极其简单的事情,加上金丝绒布,纯银铭牌,成本也能控制在三块钱以内,重要的工作在于如何销售。   这就该姚大小姐出马了,她穿上最漂亮的衣服,拿着精美的古钱匣子,来到六国饭店做宣传推广,她本来就伶牙俐齿,精通英文,又是六国饭店的常客,人头熟的很,很快就说服了经理,在饭店一楼的商店里摆上了样品和招牌,标明这是清朝紫禁城内库的压仓钱,每年皇帝祭天的时候都要使用这些铜钱来祈祷国泰民安,所以有着极其不同凡响的意义,仅限九套,每套一百美元,售完为止。   一百美元,折合三百五十大洋,这样的价格对于有着特殊意义的铜钱来说,一点都不贵,而且这楠木匣子做的实在精美,匣子里陈列着从顺治朝到宣统朝几乎所有的制钱,有大有小,有铜钱有铁钱,最离谱的是,姚小姐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个穿黄马褂的蓝翎侍卫,煞有介事的站在一旁护卫,以此证明这玩意确实是从清宫里流出来的。   能住六国饭店的都不是一般人,这里最便宜的房间是每晚六元,很多达官贵人在这儿包了客房长年累月的住着,欧洲的外交官更是来往频繁,区区一百块对他们来说真的不算什么,相反,如果标价十元的话,怕是就无人问津了。   一天之内,九套限量版铜币就被人抢光了,陈子锟和姚依蕾到手九百美元,折合三千多大洋,姚小姐又恢复了往日的阔绰派头,见人就打赏,在一片阿谀奉承声中出了六国饭店,上了汽车。   当然是陈子锟开车,他已经在姚依蕾手把手的教导下学会了开汽车这门手艺,一路来到当铺,拿着钱去买已经死当掉的首饰。   朝奉很抱歉的告诉他们,首饰已经卖掉了。   姚依蕾奇道:“这么快就卖了,谁买的?”   朝奉吱吱唔唔,语焉不详。   姚依蕾一张钞票拍过去,立刻得到答案:“您的那几件首饰,被姚次长收去了。”   而此时陈子锟却注意到当铺里放着一辆脚踏车,似乎有些眼熟,让朝奉开了门进去一看,是瑞士阿尔卑斯牌的,车把手的赛璐珞边角有一点磨损,正是自己和林文静在胡同里学车时蹭刮的痕迹。   往事浮上心头,新人已经换了旧人,望着旁边姚依蕾欢快俏丽的面容,陈子锟听到自己心底一声叹息。   他还是花钱买下了脚踏车,但并未告诉姚依蕾这辆车的来历,另外又买了一辆新的英国造三枪牌自行车,托庄士敦先生送进紫禁城,权作给溥仪的润笔。   ……   六国饭店里,有人拿铜板卖出了金子价,这事儿立刻就传到了琉璃厂,琉璃厂一带都是卖古玩字画的专家,但是玩古泉的人并不多,因为这玩意实在不稀罕,尤其是前清的制钱,尚未完全退出流通,满大街都是,小孩都拿铜板缝到鸡毛毽子里玩。   即使是玩古泉的,也是收集春秋、战国、秦汉之类的钱币,什么刀币铲币,秦半两汉五铢之类的,谁玩康熙通宝啊,可偏偏就有人干了这事,还把大天吹破,说是什么皇帝祭天时候用的,一盒子破烂铜钱,能卖出三百五十大洋的天价去,这事儿在琉璃厂传开了,可把生意人们气的不轻。   “就那样的玩意,最多值五块钱,还是买的盒子钱。”有人这样说。   “我呸,还五块钱,我看一块五都不值,这帮不知羞耻的骗子,把咱们古玩行的脸面都丢尽了!”也有人这样骂道。   说归说,骂归骂,这帮人的心眼可立刻活泛起来,弄了一大堆的康熙通宝、乾隆通宝,也用楠木匣子盛着,巴巴的送到东交民巷、六国饭店去卖给洋人,小算盘一个个打得还挺好,你不是卖的贼贵么,俺们偏偏就卖的便宜,俺们也不贪心,每套买五十个大洋就行。   哪知道到了地方,人家洋人根本不吃你这一套,瞄一眼就说:“no ,no。”   钱贩子们也略懂洋文,知道这是不的意思,赶紧解释:“都是一样的铜钱啊。”   洋人就说了:“人家那是大内流出来的绝版,你这个呢,大街上收来的吧,一毛钱能换一大堆,还敢卖五十块,你丫穷疯了吧。”   钱贩子们说:“哪有什么绝版啊,都是一样的。”   洋人说:“俺们问过庄士敦先生了,确实是皇帝亲笔题词,难道放着英国绅士不信,信你们这些狡猾的中国人?”   钱贩子急眼了,说:“那俺们不卖五十块总行可吧,您给二十块钱就成,权当交个朋友。”   洋人还是说NO,把钱贩子们带到六国饭店橱窗旁,里面赫然摆着“宝泉”牌的铜币纪念品,楠木匣子换成胡桃木,金丝绒换成红绸子,每套标价大洋十元,摆在橱窗里光明正大的卖。   钱贩子们没招了,心悦诚服,无话可说。   ……   姚公馆,姚启桢正坐在书房里抽着烟斗看文件,一页页的翻着,可内容一点没往脑子里面进,全是女儿的事情,他深知自己的女儿的脾气,什么事都得由着她,万一她真学了唐绍仪的女儿,为了嫁给顾维钧,堂堂总理千金在八大胡同挂牌做生意,自己这张脸可往哪里放。   正胡思乱想着,管家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老爷,不好了,小姐在卖……卖……”   姚次长把手里的文件狠狠往桌上一抽:“卖什么,说清楚!”   “卖铜钱,在六国饭店向那些洋人兜售铜钱,一匣卖一百美元,赚翻了都。”管家擦了把汗,终于把话说全了。   姚次长一颗心放回了肚里,心说不是卖身就好啊。   太太听到消息也来了,让管家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姚次长怒道:“哼,她倒是真效仿卓文君,当垆卖酒,这是故意想让我难堪。”   太太打发了管家,问姚次长:“咱们女儿从小到大,花过多少钱?”   姚次长道:“没有十万也有八万……你问这个作甚?”   “蕾蕾花了那么多钱,可曾自己赚过一分钱?”   姚次长若有所思,把个烟斗抽的吧嗒吧嗒。   太太又说:“蕾蕾现在知道上进了,这是好事,照我说啊,这事儿不能堵,只能疏。”   姚次长道:“你有什么好办法?”   太太道:“咱们女儿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就喜欢和你顶着来,现在经济封锁这一招已经没用了,只能来个缓兵之计。”   “怎讲?”   “你把蕾蕾叫来,我来和她谈,别的你这个当爹的就别管了。”   姚次长放下不面子亲自打电话,还是让管家按照太太的吩咐如此这般的打了一个电话。   “小姐,太太病的厉害,三天水米没沾牙了……”管家拨通了电话,哽咽着说道。   那边姚依蕾坐不住了:“爹地怎么没告诉我?”   “老爷说了,不让告诉你,小姐,您可千万别回来了,老爷说了,看见你就打断你的腿。”   电话挂了,姚依蕾忧心忡忡,看来自己这回闯的祸真不小,把妈咪都给气病了,爹地不让自己回家,哼,那就偏要回去。   正准备动身,忽然脑子一转,不行,这么回去被扣下怎么办,姚依蕾眼珠一转,找了一个小枕头塞在衣服下面,挺着肚子走了两步,摆出孕妇的造型来,呲牙笑了。   ……   半小时后,姚公馆,姚小姐风风火火赶到楼上,正看到妈咪坐在摇椅上优哉游哉,桌子上摆着茶水和糕点。   “蕾蕾,你来了,陪妈咪喝杯下午茶。”太太轻声细语,面色红润,哪有重病的样子。   姚依蕾知道受骗了,很不高兴,但既然来了,就得探探父母的态度,她往椅子上一坐,特意显出自己的肚子来。   知女莫若母,太太搭眼一看就笑了:“蕾蕾,装怀孕不是这种装法,你要把枕头绑在小腹上才行,你绑在胃上,人家还以为你吃成了猪八戒呢。”   被揭穿了把戏,姚依蕾很生气,拿出枕头丢在一旁,吃喝起来。   太太劝道:“蕾蕾啊,你铁了心要嫁给姓陈的,爹地妈咪也只能由你。”   姚依蕾眼睛一亮:“真的?”   “当然是真的,不过我们家蕾蕾这么漂亮可爱,女婿也不能差了,要不然被人家笑话,你爹地和我的面子就都没了,你说是么?”   姚依蕾听出母亲口气松动,便问道:“那怎么样你们才满意?”   “很简单,我们姚家不是那种不开化的死脑筋,并不讲究什么门当户对,但是起码的能力是要具备的,比如名牌大学毕业,有赚钱养家的能力,不要求有你爹地这么厉害,起码要在三年之内混到十万身家,这个要求,不算高吧。”   姚依蕾笑了:“妈咪,以前那些追我的人,基本上每个都能达到这两个标准,可您知道,为什么我不选他们么?”   “为什么?”   “因为陈子锟比他们都要优秀的多”   “此话怎讲?他不就是个拉洋车的么,外带会点国术。”   “妈咪,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姚依蕾矜持的笑了,心中暗想,难道陈子锟是南方革命党这样的机密我会告诉你么。   ……   推荐一本新书,小农民的官场新书《官路逍遥》。   本站的官场书,大多是市委书记大战山口组这种调调的,虽然打得热闹,但是官场味不足,这本书却是一本真正意义的官场书,基层官僚嘴脸刻画深刻,入木三分,而且相当的YD,较为适合高端口味的读者。   书号138732,小农民重出江湖之大作。   第十八章 见丈母娘   女儿笑的很诡异,姚太太有些心虚,问道:“蕾蕾,有什么事情瞒着妈咪?”   姚依蕾把头摇得象个拨浪鼓,可是小女孩爱炫耀的心性又忍不住,故作神秘道:“妈咪,我告诉你,你千万不要告诉爹地。”   “保证不告诉他,这是咱们娘俩之间的秘密。”姚太太满口答应。   “其实……陈子锟他法语很棒的。”姚依蕾道。   姚太太笑了:“蕾蕾,他的法语是你教的吧,聪明好学是个优点,但是还不够。”   姚依蕾争辩道:“才不是呢,我这半瓶子醋的法语水平,哄哄那些不懂的人还行,根本不能上场面,陈子锟可以流利的和法国人对话呢。”   姚太太心中一动,她可不是那种孤陋寡闻的贵妇人,平时经常看个报纸什么的,知道欧战期间中国派了五十万劳工去法国,看来这个陈子锟就是这五十万中的一员。   “好吧,看来他去过法国,见过世面,这一点不错,还有其他的么?”姚太太问道。   “其他的你都知道了。”姚依蕾忽然很后悔,母亲和自己一样,也是个大嘴巴,难保不把自己的话告诉父亲,要知道陈子锟可是杀过日本人,政府的通缉要犯,万一露了相,那就真要逃之夭夭了。   她一阵后怕,赶紧把这茬掀过去,好在姚太太也没有深入追问的意思,母女俩聊了一会,姚太太说:“那就先这样定了,这桩亲事我和你爹地都不反对,我们给他一个机会证明自己,同时你也不要再住在车厂里了,这几天北京的报纸都疯了似的刊登你的花边新闻,知道的明白那是政敌在对付你爹地,不知道的还以为咱家多么不堪呢。”   姚依蕾点头道:“只要爹地妈咪不反对,我搬回来住也行,不过……什么时候可以办喜事呢?”   姚太太柳眉倒竖,一根手指头戳到女儿额头上:“你呀,一点不知羞,那有点姑娘家的样子,你现在才十八岁好不好?这样,等小陈考上大学再说,两年,我们给他两年时间,如果他能证明自己的实力,就在你二十岁生日的时候订婚。”   “两年,这么久?”姚依蕾故意做出夸张的表情。   “我说你这个孩子怎么就这么急着嫁人呢,你知不知道生孩子很疼的,生了孩子之后身材也会变形,象小陈这样的乡下人家,肯定讲究多子多福,到时候你就一个接一个的帮他生孩子好了,生一大堆孩子你们连车夫都不用雇了,是吧。”   姚太太的伶牙俐齿远胜女儿,不大工夫姚依蕾就败下阵来,终于妥协。   女儿回紫光车厂拿行李去了,姚太太得意洋洋,给丈夫打电话表功:“办妥了,女儿答应回来住,我许她两年后和姓陈的订婚。”   姚次长正被日本代表团磨得头脑发昏,接到电话当场就冒火了:“荒唐,婚姻大事你怎么一个人就做主了。”   姚太太嗔道:“我这不是缓兵之计么,咱女儿干什么都是五分钟热度,等两年后早把姓陈的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姚次长这才转怒为喜:“夫人高见。”   ……   宣武门内头发胡同,王栋梁拉着洋车回来,在胡同口看见一个穿西装的年轻人,捧着个大黑匣子,鬼鬼祟祟的站在那里,他心里嘀咕起来,这家伙在这儿转悠有好几天了,莫非是个小偷?   回到车厂把这事儿向陈子锟报告了一下,陈子锟心中暗道,莫非是日本人的特务盯上我了?   回屋取了手枪塞在裤腰带上,用大褂盖上,从侧门出了车厂,迂回到胡同口,正看到那个西装客探头探脑,陈子锟右手握刀藏在身后,上前拍拍他的肩膀,西装客猛回头,竟是一张青涩稚嫩的面孔,看样子绝非日本特务。   “你在这儿干什么?”陈子锟开门见山的问道。   那小子反问道:“你是紫光车厂的工人?”   “我是,怎么?”   “哦,我是京报的记者阮铭川,想请你吃顿饭,顺便聊聊。”   陈子锟哑然失笑,原来是个记者,看他一脸迫切的样子,便答应了:“这事儿稀罕了,没事有人请吃饭,行啊。”   阮铭川很高兴,和陈子锟来到胡同口的二荤铺,要了一盘炒猪肝,一盘溜大肠,一盘烧豆腐,四个牛舌头饼,还有一壶二锅头,兴致勃勃道:“吃,不够再点。”   陈子锟毫不客气吃起来,阮铭川把照相机放下,拿出一个小本子,从西装口袋里摘下钢笔,哈了口热气湿润笔头凝固的墨水,道:“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说。”陈子锟酒满口肉满腮,吃的不亦乐乎。   “你们车厂,最近来了一位姓姚的小姐,对吧?”   陈子锟心中一动,原来是冲着这事儿来的啊,搞了半天还是位娱记。   “对,有这么一位。”   “你能告诉我一些她生活中的琐事么,比如和谁一起睡?几点起床,都吃什么东西,玩什么?”阮记者满心的欢心,拿笔的手都有些颤抖。   陈子锟反问道:“你一个记者,不去打听巴黎和会,山东问题,反而探听人家大姑娘和谁睡觉,你不嫌丢人啊?”   阮记者嫩脸一红,没想到一个车夫竟然能说出这般大道理来,他放下笔郑重答道:“挖姚次长家小姐的花边新闻,对我来说也是一种战斗,为民族,为国家的战斗。”   陈子锟笑了:“好笑了,你给我说说,花边新闻怎么就战斗了?”   阮记者道:“交通部次长姚启桢,和曹汝霖、章宗祥、陆宗舆一样,都是新交通系的首脑人物,著名的亲日派,人人得而诛之的卖国贼,他们以山东铁路主权为代价,向日本谋得大笔借款,得以开展内战,屠杀人民,我辈报人,虽然不能上阵杀贼,但亦可以笔为枪,在舆论上打击这个卖国贼。”   陈子锟道:“这些都是谁教给你的?”   阮记者道:“这些都是我的恩师和偶像,京报主编邵飘萍先生讲的。”   陈子锟道:“你回去告诉邵先生,舆论自由没错,可是刺探他人隐私,用一个小姑娘的清誉来打击对手,未免不太厚道,这次念在你请我吃饭的份上就算了,若有下次,一定打得你娘都认不出你。”   阮记者战战兢兢:“你是?”   “我就是陈子锟。”   “啊,你就是那个……”阮记者目瞪口呆。   姚小姐的汽车在胡同里呼啸而过,陈子锟离席,道:“谢谢你的酒,回见。”说罢扬长而去。   回到车厂,姚依蕾兴冲冲的告诉他,家里已经同意两人的交往了。   “只要你考上大学,三年赚十万块,就让咱们订婚。”姚小姐兴奋的直跳。   订婚……陈子锟有些迷茫了,自己刚从关东老林子里钻出来没多久,还搞不清楚自己的祖籍在哪里,父母是谁,这就要订婚了,这个……未免太快了吧。   “怎么,没听明白?”姚依蕾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不是我不明白,是这世界变化太快。”陈子锟苦笑道。   “不管那么多了,现在你跟我回家一趟,见一见你未来的丈母娘,给我精神点,知道不?”姚依蕾欢快的跑回去收拾行李去了。   半小时后,收拾停当,乘车离开车厂,路过胡同口的时候,陈子锟看到阮铭川还捧着照相机站在那儿,便停下车探头说道:“阮记者,送你一条新闻,姚小姐已经搬回府了。”   等阮记者回过神来,汽车已经开走了,他赶紧捧起相机,照了一张汽车的背影。   回到报社,找到总编邵飘萍一说,邵总编大怒:“袁世凯称帝之时,我多次撰文抨击之,都没有人敢威胁我,如今不过是采访一则花边新闻,就有人横加阻挠,这是对自由的亵渎!”   骂归骂,他还是让阮铭川不要再去跟姚小姐的花边新闻了。   “小阮啊,报社有更重要的任务交给你。”邵总编语重心长的说道。   ……   陈子锟重回姚公馆,以往都是作为下人从侧门进的,而今却是作为上门女婿而来,身份地位有了质的飞跃,待遇也大为不同,姚家的大黑铁门为他敞开,下人们知道小姐回府,都站在门口迎接,倒把陈子锟吓一跳。   “妈了个巴子的,这么隆重。”陈子锟感叹道。   姚依蕾趴在他肩膀上吃吃笑道:“是不是觉得受宠若惊啊。”   “毛,老子见过的大场面多了去了。”陈子锟打开车门,自以为很潇洒的跳下车来。   看到他从司机位上下来,阿福不由得心生怨恨,这小子不但把姚小姐给骗到手了,连自己汽车夫的差使也给抢了去,老天爷咋不劈死你呢。   进了客厅,姚太太笑吟吟坐在沙发上,见他们进来也不起身,只是随手一指道:“来了,坐吧。”   姚依蕾注意到,今天母亲穿的很气派,把钻石项链都挂上了,整个人容光焕发,仪态万方,大概是想给毛脚女婿造成一种威压吧   陈子锟似乎没感受到什么威压,大大咧咧的坐下,目不斜视。   “小陈是吧,你是哪里人,家里还有什么人?”姚太太似乎是漫不经心的问起,姚依蕾的心却悬了起来,不知道陈子锟将会如何作答。   第十九章 五月   以前当马贼的时候,绺子经常派人插千,就是潜伏到准备砸的响窑里侦查,这个活儿面目狰狞的人干不了,通常都是交给浓眉大眼、相貌堂堂的陈子锟来干,面对盘问,他总是对答如流,毫无纰漏,所以,在姚太太面前他丝毫压力也没有。   “我祖籍湖南,生在广东,长在关外,自幼父母双亡,做生意的大伯将我带大,如今大伯也病逝了,灵柩还停在碧云寺。”陈子锟不紧不慢的叙说着自己的身世,姚太太缓缓点头,又道:“听说你当过土匪?”   姚依蕾的心刚放下又再度提起,心说妈咪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陈子锟早有准备,沉着应对:“我跟着伯父的朋友在哈尔滨做生意,是正经买卖人,大概是因为我身手不错,加之关外商队经常亦商亦匪,所以会引起误会。”   这个回答让姚太太很满意,她又问道:“你身手那么好,跟谁学的?”   “我自幼师从精武门霍元甲,还有佛山宝芝林的黄飞鸿师傅,练得一些皮毛功夫,不足挂齿。”   姚太太唔了一声,点了点头,其实什么霍元甲黄飞鸿她根本不认识,就是想探探陈子锟的底细。   “既然你自幼拜过名师,那么你们陈家一定是名门望族了。”姚太太这句话倒是有些水平,穷文富武,只有富人家才有闲心,有闲钱给儿子请师傅学武,穷人家的孩子光想着读书考取功名改变命运了,通常很少有练武的。   陈子锟不慌不忙对道:“我伯父曾经是光复会成员,交游甚广,认识一些江湖侠士不足为奇,我们陈家早年也曾辉煌过,现在家道中落,已经后继无人了,不过我从不敢忘记学海无涯的家训,来北京后,我曾拜辜鸿铭、刘师培为师,学习西文和国文……”   “等等,你是辜鸿铭的学生,哦,MY GOD,不可思议。”姚太太夸张的捂住自己的胸口,这个未来的女婿给她带来太多的惊喜,原来人家根本不是什么没文化的苦力,而是南方望族出身,这一点毫无怀疑,那些混同盟会光复会的,都是些有钱有势的南方佬,而且他还是辜鸿铭的学生,这可了不得了,这样的女婿拿出去说,不但不丢人,还能在交际场上博得不少面子呢。   姚太太嗔怪的看了女儿一眼,责怪她不如实汇报,姚依蕾也有些傻眼,这些事情她可没听陈子锟介绍过,还以为他在忽悠妈咪呢。   陈子锟此刻心里酸涩无比,提到辜鸿铭就想到北大,想到北大就联想到林文静,还有自己已经夭折的初恋。   “小陈啊,能不能帮我约辜教授喝下午茶,我是他的忠实拥趸哦。”姚太太道。   陈子锟道:“好啊,我先打个电话问一下。”说着当真拿起电话,向接线员报了一个号码,姚太太顺手翻开电话号码簿瞄了一眼,果真是辜鸿铭府上的号码。   “哦,这样啊,那等辜老师回来再说吧,我给老师买了上好的南洋烟叶,明天带过去。”陈子锟挂了电话,不好意思地说:“辜教授上课去了,明天再约吧。”   姚太太哪还有半点怀疑,此时越看陈子锟越顺眼,正是应了那句老话,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对于人的相貌,她是有过研究的,大凡穷人家的孩子,总归会因为照顾不周或者营养不了,从而长的面黄肌瘦,歪瓜裂枣,而有钱人家的孩子营养和教育都跟得上,所以个头长得高,五官生的端正,看陈子锟的卖相,即便不是富贵人家出身,也是殷实人家的儿子。   姚依蕾偷眼看到母亲的笑容,知道这事儿成了,心里乐开了花,煞有介事道:“妈咪,其实他还有一个身份呢,他和紫禁城里的那位是朋友,前几天亨利封他做了六品御前带刀侍卫,还赏了黄马褂呢。”   姚太太吓一跳:“亨利?”   “就是宣统皇帝啦。”姚依蕾道。   姚太太微笑起来,看起来自己这位准女婿还真是个有趣的人,连废帝溥仪都能搭上线,她承认自己小看对方了。   她干咳一声,谈起了正事:“小陈,你和蕾蕾交往,我们做家长的并不反对,不过我和蕾蕾的父亲都认为男子汉应该先立业再成家,况且蕾蕾还小,你年纪也不大,有的是时间,所以,结婚的事情不用操之过急,先相处着再说,你的事业方面,该帮的忙,我们也是不会撒手不管的。”   这话一说,基本就是承认陈子锟和姚依蕾的恋爱关系了。   “谢谢妈咪,我们出去玩了,晚上请你在六国饭店吃西餐。”姚依蕾兴奋的跳起来,拉着陈子锟就要走,姚太太说:“待会儿我去你曹伯伯家里打牌,你们自己玩吧。”   五分钟后,姚次长回来了,一脸的倦容,看来谈判又失败了。   “哎呀,你早来一会,就能看见小陈了。”太太说。   “哪个小陈?”姚次长心不在焉的脱下西装外套,马甲上金表链子晃荡着,已经是五月初了,北京的春天明媚无比,可惜姚次长的心情却坏的象寒冬,日本人贪得无厌,在谈判桌上得寸进尺,让他很是气恼。   “你忘了,就是蕾蕾的男朋友,陈子锟啊,他刚来过,我仔细了解了一下,这个年轻人真不简单,我看咱们应该重新考虑此事了。”   姚次长正在解领带的手停下了,皱眉道:“难道你改变主意,真打算让蕾蕾嫁给他?”   “我是有这个想法,你听我说啊,他不但是广东望族出身,还是辜鸿铭的学生,溥仪的朋友,法语很棒,家里还有一个同盟会还是光复会的伯父呢。”姚太太逻辑性很差,乱七八糟的说了一通,反而引起了姚次长的警醒。   他本来以为女儿看上的只是一个简单的武人,没想到此人的背景如此复杂,这绝对是一个危险的讯号。   看到丈夫凝神沉思,姚太太卡开玩笑道:“怎么,吃醋了,都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你是不是舍不得蕾蕾嫁人啊?”   姚次长干笑两声:“没有的事,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那就这么着吧,小伙子不错,培养一下也算配得上咱们家蕾蕾。”姚太太似乎很高兴,拿起提包出门,扭头道:“我去赵家楼陪曹太太打麻将了,晚上不来吃饭。”   “去吧,去吧。”姚次长打发了太太,沉思了一会,还是拿起了电话,要通了警察总监吴炳湘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没人接,姚次长这才想起今天是星期天,除了他们苦命的交通部外事谈判团,别的政府部门都在休假。   ……   陈子锟和姚依蕾驱车来到东交民巷,汽车却开不进去,道路全被人群封住,远远看到美国公使馆门口聚了一大群人,正声嘶力竭的喊着什么,离的太远听不清楚。   姚依蕾下了车,扶着陈子锟的胳膊,翘起脚尖望向公使馆方向,只见白色的横幅上下翻飞,上面写着巨大的黑字:誓死力争,还我青岛。   “是我们北大的学生。”陈子锟有些激动,拉着姚依蕾挤了过去,来到近前一看,几个大学生手捧请愿书站在美国公使馆门口,其中一人振臂高呼:“威尔逊总统万岁!”   然后众多学生一起喊:“威尔逊总统万岁!”声浪此起彼伏。   领头学生又喊道:“十四点声明万岁!”   学生们再度高喊起来。   美国公使馆门口的海军陆战队士兵冷冷的看着这群激动的学生,不为所动,五月的阳光照在这些身穿黄呢子制服的士兵身上,有些热,有些烦躁。   “他们在干什么?”姚依蕾趴在陈子锟耳畔问道。   “他们在向美国公使芮恩施请愿,请求美国总统在巴黎和会上主持公道,不要把青岛割让给日本人。”陈子锟从容答道,他经常跟着熊希龄等一帮人混,耳濡目染了不少国家大事,居然也能说的头头是道了。   姚依蕾又问道:“那他们为什么只向美国人请愿,而不去找英国人、法国人呢?”   “因为他们相信,美国总统威尔逊是个正义的人。”陈子锟冷笑道。   “其实呢?”   “在丛林世界,长着獠牙的野兽只尊重同样长着獠牙的同类,山东是日本人已经吃到嘴里的肥肉,难道美国人会为了中国和日本人开战么?”   姚依蕾用崇拜的目光看着他:“你懂得真多啊。”   正说着,美国公使馆的门开了,一个低级职员打扮的年轻人走出来,和领头的学生交涉了几句,收下了请愿书,又回去把门关上了。   几个领头的学生聚在一起商量半天,一人站出来说:“政府机关都在放假,无法请愿,各国公使也不在使馆,无法接受我们的呼吁,我建议游行就此结束。”   学生们一阵骚动。   忽然有人高喊:“去赵家楼找卖国贼曹汝霖算账去!”   姚依蕾一惊:“不好,我妈咪今天去找曹太太打麻将。”   第二十章 火烧赵家楼   现场一片混乱,有人高喊去赵家楼找曹汝霖算账,还有人坚决反对暴力示威,说着说着两边人竟然打了起来,陈子锟眼睁睁看着一个胖乎乎的学生被人一拳打在脸上,眼镜都碎了,疼的当即蹲在地上。   打人的气势汹汹地走了,学生们没有急救经验,慌成一锅粥,大呼小叫道:“总指挥受伤了!”   陈子锟上前扶起那个受伤的胖学生,查看他的伤口,幸亏镜片碎片没有伤到眼睛,只是划破了脸上的皮肤,流了一点血而已。   陈子锟撕下一幅衬衣,让他按住伤口。   “谢谢你,同学。?”胖学生捂着脸说道,他是高度近视,看不清楚陈子锟的脸,还以为是自己同学。   陈子锟却记起这张面孔了,这胖子经常在北大图书馆里高谈阔论,是个什么学社的头头,和徐庭戈关系不错,好像是叫傅斯年。   傅斯年从地上爬起来,面色沮丧无比,叹口气,和一帮大学生一道,偃旗息鼓往回走了。   而另外一拨人却和他们分道扬镳,沿长安街朝赵家楼方向去了。   姚依蕾担心母亲出事,赶紧拉着陈子锟跑到六国饭店里去打电话,可是接线员说赵家楼的电话一直在通话,接不进去,如此折腾了十几分钟还是打不通,她干脆撂了电话,对陈子锟说:“走,去赵家楼。”   发动汽车开往赵家楼,可是长安街却被学生队伍堵的严严实实,雪片一片的传单撒的到处都是,触目所及,都是爱国标语,街上的巡警不敢阻拦,只是拎着警棍在一旁勉力维持秩序。   道路不同,只好绕道前行,可是几乎所有的道路都被堵住了,姚依蕾急的满头大汗:“今天这是怎么着了,全北京的学生都上街了么。”   “大概是巴黎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传过来了。”陈子锟答道,前几天去熊希龄府上例行拜会的时候,似乎听他提过,梁启超在巴黎又打电报过来,说和会上关于山东问题的外交努力已经完全失败。   “可是他们去赵家楼作什么,外交失败又不是曹伯伯的问题。”姚依蕾对于国家大事,终究还是不够敏感。   “因为你的这位曹伯伯是亲日派,学生不找他找谁,不过你也不用担心,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他们也就是去骂几句,不会动手的。”   “这样我就放心了。”姚依蕾拍拍胸口,她觉得陈子锟说的很有道理,学生又不是土匪,断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不必太为母亲担心。   忽然车门被人敲响,扭头看去,是几张焦急的年轻面孔,陈子锟降下车窗问道:“有事么?”   “我们有个同学突发急病,麻烦您送他去医院好么?”   陈子锟探头一看,果然有个学生打扮的青年坐在地上,面色惨白,嘴角还有血迹。   “快上车。”陈子锟打开了车门,和学生们一起将病号抬上车,车内空间有限,坐不下几个人,学生们推举了一人陪同前往医院。   汽车径直向距离最近的一家法国医院驶去,陈子锟边开车边问道:“这位同学得了什么病?”   “他以前就有肺结核,这次游行示威把嗓子都喊哑了,引发了旧疾,刚才都咯血了。”同学介绍着,又埋怨病号:“郭钦光,让你不要来,你偏要来”。   “不让我参加示威,我宁愿死。”郭钦光的声音很微弱,呼吸很急促,脸上却泛着病态的红晕。   “你们为什么要游行呢?”姚依蕾问了一个很傻的问题,立刻引起郭钦光的激愤。   “这位小姐,你大概没看前天的《国民公报》,林长民先生撰文呼吁:"山东亡矣,国将不国矣,愿合四万万众誓死图之!青岛被日本强占去了!中国就要亡了,你们却还在这里……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啊。”   郭钦光义正词严,横眉冷目,可姚依蕾却丝毫不识相的继续问道:“青岛已经被日本人强占四年之久了,为何时至今日才想起示威?”   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郭钦光冷笑着直摇头,正待说出一番大道理来,旁边的同学劝道:“人家好心送你去医院,你就少说两句吧。”   车到医院,郭钦光恢复了一点精神,向二人道谢,在同学的搀扶下进了医院,陈子锟调头再度向赵家楼方向驶去,可是半路上车又抛锚,只得叫了一辆洋车赶过去,等到了地方一看,远处已经浓烟滚滚。   赵家楼原为明代龙庆朝文阁大学士赵文肃的宅邸,后被曹汝霖购得,建的愈加富丽堂皇,院内中西合璧,草坪亭台一应俱全,姚公馆与之相比起来,就显得寒酸多了,不过今天的赵家楼却与往日不同,大门敞开,墙上窗户上遍布烂菜叶、臭鸡蛋,其中几间房子已经被点燃,烈火熊熊,但依然有不少人在院子里追打怒骂。   陈子锟和姚依蕾急忙跑进院子,正看到几个学生围着一人拳打脚踢,其中一学生挥舞着铁棍狂殴那人的脑袋,铁棍破空之声呜呜作响,令人心惊胆战,学生们一边打一边骂:“打死你这个卖国贼,为民除害!”   不远处站着一个头戴礼帽的记者,捧着照相机啪啪的抢着镜头,正是今天刚见过的熟人阮铭川。   “那不是章叔叔么,你快救救他!”姚依蕾认出被打之人是父亲的好友,驻日公使章宗祥,急忙摇晃着陈子锟的胳膊求他出手。   陈子锟就见不得那么多人欺负一个,正要上前,一个穿西装的男子却从斜刺里冲了出来,死死扑在章宗祥身上,用日语大喊着什么,学生们用力去搬他,却无济于事,只得悻悻地丢下铁棍,骂道:“今天就便宜你这个卖国贼了!”   忽然远处警笛声大作,紧接着是暴雨般的脚步声,大队黑制服的巡警和灰制服的士兵赶到了现场,学生们惊叫一声,四散而逃,陈子锟眼见不妙,也拉着姚依蕾准备遁走,可是遍地都是军警,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能束手就擒。   军警们来势汹汹,将来不及逃走的三十余名学生全都抓走,陈子锟穿了件白衬衣,看起来很像学生,也被殃及,被大兵用枪托赶到了男学生队伍里,而姚依蕾则被赶到女学生那边,现场乱哄哄一片,军警的呵斥和学生的抗议此起彼伏,谁也没空听他们的辩解。   阮铭川高举着照相机喊道:“我是报社记者。”军警们倒也没有抓他,只是将他赶走了事。   带队来的长官是警察厅总监吴炳湘和步兵统领李长泰,他俩见事态已经严重到这个地步,赶紧下令救火,救人,昏迷不醒的章宗祥被抬上车拉走,所有被捕学生被押往警察厅。   倒霉的陈子锟也被押到了警察厅,和那帮学生关到了一起,铁窗内,学生们兴奋的心情稍微平静了一点,开始互相攀谈起来。   “我是北大的,你哪里的?”   “我是高师的。”   “我是汇文的。”   “同学,你呢?”一个学生热情的拍了拍陈子锟的肩膀问道。   “我是拉洋车的。”陈子锟看看他,认出正是在赵家楼用铁棍殴打章宗祥的那个人。   “你不是陈子锟么?”一个陌生的北大学生喊道,陈子锟知道自己和徐二的那场比试在北大闹得沸沸扬扬,很多人认识自己,便点点头,坦然道:“是我。”   那人兴奋起来,对众人道:“他的确是一个车夫,但也是我们北大的人!”   “我是北京高等师范的匡互生。”铁棍学生向陈子锟伸出了手。   旁边人七嘴八舌的介绍道:“今天匡互生立了大功了,要不是他带了火油和自来火,这把火不一定能烧起来。”   “是他率先跳进曹家的,匡互生是我们的先锋,是我们的英雄。”   陈子锟顿时肃然起敬,这位匡互生果然厉害,当着大学生就如此生猛,若是到了关外当马贼,那还不杀出一片天来。   “幸会。”陈子锟握住了匡互生的手。   ……   总监办公室,吴炳湘心烦意乱,口干舌燥,今天学生把事情闹大了,烧了曹总长的宅子,打伤了章宗祥,这场乱局看样子还只是刚开始,自己这个警察总监,怕是要头疼一段时间了。   “报告!”部下敲门进来,举手敬礼道:“刚才抓的学生里,有一个女生自称是交通部姚次长的女儿。”   老姚家这个女儿真不省心,什么事都要掺乎啊,吴炳湘没空理会这样的小事,摆摆手道:“放了。”   姚依蕾被开释了,她还想把陈子锟也搭救出来,但是整个警察厅乱成了一锅粥,谁也没空搭理她,只好回家求援。   回到姚公馆,正看到母亲坐在客厅沙发上,一脸的惊魂未定。   “妈咪。”姚依蕾扑进母亲怀抱,“你没事吧?”   “妈咪没事,咦,你怎么知道出事了?”姚太太有些诧异。   “我去了赵家楼,还被警察错抓了,陈子锟现在还被他们关着呢,妈咪,赶快救他啊。”姚依蕾急促道。   “你就知道给我惹祸!救什么救,还不回屋反省去!”姚次长威严的声音响起,一脸的怒形于色,姚依蕾知道父亲这回是真生气了,不敢说话,乖乖回屋去了。   姚次长望着女儿的背影叹了一口气,对太太说:“章宗祥被他们打成了重伤,我现在去医院,你在家好好守着女儿,多事之秋,千万不能再出乱子。”   第二十一章 爱国者   姚次长赶到北京日华同仁医院,这里警卫森严,遍布岗哨,走廊里站着几个西装革履的外交官,正陪着章宗祥的夫人低声说话。   “嫂夫人,我来迟了。”姚次长上前说道,他是章宗祥的好友,两家来往甚密,章宗祥出事,他自然要来探视。   章夫人嘤嘤哭道:“那些学生下手太狠了,宗祥头上被打出一个两寸长的口子来,都能看见骨膜了,遍体都是瘀伤,到现在没苏醒过来,医生说还在危险期内,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让我怎么办啊。”   姚次长安慰道:“嫂夫人放宽心,仲和兄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隔着窗子看了看病床上的章宗祥,头上缠着绷带,迷迷糊糊的样子,几个日本医生正围着他诊治,姚次长叹了口气,暗自庆幸自己今天没去曹宅。   负责护卫的警察在一旁聊着天,断断续续的对话传到姚次长耳朵里。   “听说曹总长的府邸让人给点了,这回家当损失可不老少。”   “可不是么,幸亏人没挨打,他要是让学生逮到,那还不往死里招呼。”   “那他人呢?”   “被段督办保护起来了,听说藏在团城。”   姚次长听了更加忧心忡忡,他敏锐的意识到,这次学生闹事,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   又安抚了章夫人几句,来到医院办公室,借了他们的电话打给家里,让太太带着女儿赶紧去天津避一避风头。   “有这么严重?”姚太太声音有点发颤了。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先避一避吧。”姚次长挂了电话,出门上车,让司机直接开到新华宫去。   新华宫就是紫禁城西面的皇家园林太液池,三个大池塘分为北、中、南三海,其中中南海被圈为御苑,袁世凯当政后,把南面宝月楼拆开建成大门,命名为新华门,民国政府的国务院、总统府都设在这里。   新华门上,五色旗高高飘扬,见姚次长汽车到来,守门军官撇刀高喊敬礼,八个卫兵举起步枪行持枪礼,姚次长来到国务院,请求面见国务总理钱能训。   正巧钱能训在召开会议紧急商讨对策,陆军次长徐树铮、警察总监吴炳湘,步军统领李长泰,教育总长傅增湘等人都在场,大家各抒己见,慷慨陈词,纷纷要求严惩肇事学生。   姚次长也代表交通部发表意见,要求政府将放火打人之凶徒绳之以法。   唯有教育总长傅增湘保留意见。   会议暂时取得一致意见,对涉案学生予以严惩,由教育总长召集京师各校校长训示,令其严加管教学生,不得发生类似事件。   会后,徐树铮和姚启桢来到外面,徐次长掏出香烟递给姚次长道:“来一支?”   “我抽这个。”姚次长拿出了自己的烟斗。   徐树铮点着香烟,深深抽了一口,望着远处的湖水道:“山雨欲来啊。”   “怎讲?”姚次长心念一动。   “表面上看是学生闹事,其实是某些人在针对督办和我。”徐树铮道。   “哦?可是梁启超、林长民之流?”姚次长虽然是交通系的人,但对安福系和研究系之间的明争暗斗也是心知肚明,知根知底的。   徐树铮笑道:“老曹跟我说,因为有次林长民找他借钱,他没给,所以林长民借机报复,蛊惑学生把他家给砸了。”   姚次长也笑了,摇头道:“荒唐。”   徐树铮道:“林长民自然不是如此小肚鸡肠之人,他要对付的是国会,是政府,是段督办,他们想借着外交失败的事件大闹一场,殊不知弱国无外交,我们能搭上战胜国的末班车,已经是外交一大胜利了,如今得陇望蜀,谁会给你好脸色看。”   姚次长道:“这帮学生哪里知道外交上的事情,他们只会意气用事而已,青岛已经被日人占据数年,你签与不签,他都在日本手里,而签了合约,我国至少可以解决治外法权、庚子赔款等问题……”   ……   警察厅拘留所内,匡互生正在给陈子锟科普山东问题。   “欧战期间,日本趁火打劫,不费吹灰之力就把青岛从德国人手里夺了去,开战的时候,他们嘴上说的漂亮,说什么夺回青岛,在适当的时机返还中国,可事实是日本人不但强占了青岛,还要通过巴黎和会来将其合法化,这就像山上的土匪抢了你家的女儿,还要说是明媒正娶一样可笑。”   旁边一个学生插嘴道:“最可笑的是,中国同样也是战胜国,却要承担战败国的责任,自家的领土任人宰割。”   学生们纷纷点头称是,满脸的义愤。   一学生道:“日本占据青岛,触手沿胶济路一直伸到济南,日军基本已经占据山东大部,而山东是中国腹地,倘若某日开战,中国顷刻间就会被日军分割,不可不防啊。”   陈子锟听了他们的介绍,也热血沸腾起来:“日本欺人太甚!”   匡互生道:“日本乃强盗,固然可恨,但更加可恨的却是占据我国政府高位的那些卖国贼们。”   陈子锟道:“可是今天挨打的那个人?”   匡互生道:“对,他算一个,交通系的人全都是卖国贼,曹汝霖、章宗祥、陆宗舆,臭名昭著的卖国二十一条,就是他们三个经办的,还有段祺瑞的西园大借款,也是他们在操办,若没有日本人的资助,段祺瑞就不能发动内战,就不能收买国会,中国就不会乱成一锅粥,所以,最大的卖国贼是段祺瑞,曹汝霖他们三个,是帮凶狗腿子,全都该杀!”   陈子锟忽然想到姚依蕾的父亲,便问道:“交通部的姚启桢呢?”   匡互生冷哼一声:“他也是著名的亲日派,卖国贼。”说着拿出几张相片来,从中找到了姚次长的相片给陈子锟看。   陈子锟纳闷道:“这些照片是?”   “是我们从大栅栏照相馆里搞来的,便于按图索骥,捉拿卖国贼,我们还把他们的门牌号码都搞来了,可惜的是没搞到手枪。”   陈子锟道:“有手枪的话,今天恐怕要死几个人了,这些卖国贼死了倒也无妨,可是杀人是要偿命的,匡兄你难道不怕?”   匡互生道:“为国杀贼,抛头颅洒热血又何妨,我们早就做好牺牲的准备了。”   陈子锟肃然起敬:“兄弟我倒是能找到枪械,如果有用得上兄弟的地方,尽管开口。”   “好兄弟!”匡互生伸手和陈子锟在空中相击。   ……   姚公馆,姚太太匆忙收拾着行李,姚依蕾不知所措的问道:“现在就去天津么?那陈子锟怎么办?”   姚太太道:“我问你,赵家楼是他放的火?”   “不是。”   “你章叔叔是他打伤的?”   “也不是。”   “那不就结了,误会而已,吴总监很快就会放人,你担心什么,你爹地可说了,如果不跟妈咪去天津,你和小陈的事情,想都别想。”   这一招可谓杀手锏,姚依蕾立刻屈服,不过她还是放心不下陈子锟,跑到楼下给警察厅挂了好几个电话,可是根本找不到吴炳湘。   无奈,只好给紫光车厂挂了个电话,说陈子锟被警察厅误抓了,你们赶紧想办法。   打完了电话,姚太太也收拾好了行李,带着两个佣人和姚依蕾,出门上车直奔火车站而去。   ……   紫光车厂,薛平顺拿着电话犯了难,心说大锟子怎么天天事情不断啊,这不,又被警察厅请去喝茶,得,赶紧准备点礼物,去找许国栋疏通疏通。   正要出门,杏儿过来问道:“薛大叔,是不是大锟子又惹祸了?”   “是啊,被巡警抓了,我这就找人打点去。”   杏儿一撇嘴:“就知道那个姚小姐是个扫把星。”   薛平顺苦笑一声,出门直奔警察厅,想方设法找到了许国栋,把事情一说,许国栋也犯了难:“老哥哥,不是我不帮你,这案子忒大了点,学生闹事,把曹总长的宅子一把火烧了,把驻日公使差点打死,案子已经提到内阁商讨去了,我就有有三个胆,也不敢放人啊,哎,我那兄弟怎么跟学生扯到一起去了?”   “唉,我再想办法吧。”薛平顺知道许国栋这种人是只能锦上添花不能雪中送炭的,遇到大事根本指望不上。   无奈之下只好找到了熊希龄府上,偏偏熊先生不在家,薛平顺一咬牙,不等到人来就不走了,一直等到天黑,熊希龄才匆匆归来,薛平顺上前将陈子锟被捕一事告诉了他,熊希龄却眉毛一扬,慨然道:“此子果然没有辜负我对他的一番教诲。”   薛平顺问道:“熊老,不会有事吧?”   熊希龄道:“学生拳拳报国之心,日月可鉴,何罪之有,不但无罪,还有大大的功劳呢,北京十四所大学的校长将会联名求见总统、总理,解救学生,你大可放心,他们敢惩办学生,就是和全国人民为敌。”   听他这样一说,薛平顺倒也不敢提陈子锟是冤枉的了,他生怕熊希龄知道陈子锟并未参与放火打人之事后,反而不去营救了。   第二十二章 阴差阳错之英雄   有了熊希龄的保证,薛平顺这才放心回车厂,他怕车夫们多心,就没把这个事儿告诉大家。   晚上,小顺子下班回来,眉飞色舞的告诉大家,学生把卖国贼曹汝霖的宅子给烧了,还把章宗祥给打了一顿。   “我听说啊,曹汝霖这个卖国贼家堂屋里供着日本天皇的塑像,还是纯金的!”他煞有介事的向车夫们讲着自己道听途说来的消息。   车夫们正蹲着吃饭,一个车夫纳闷道:“中国人家里不供祖宗,供日本天皇,他图的啥?”   小顺子解释道:“他是汉奸啊,日本人的走狗,你当他那么大宅子怎么来的?都是吃的日本人的回扣。”   车夫们似懂非懂,听小顺子唾沫横飞的讲着,薛宝庆回来了,在旁边听了一会子,忽然插嘴道:“拉倒吧,你听的都是谣言,其实赵家楼那把火是曹汝霖自己放的。”   小顺子道:“嗨,稀奇了,曹汝霖傻了不成,自己点火烧自家宅子。”   宝庆撇撇嘴,卖弄道:“你不懂了吧,他家里藏着卖国的文件,怕被学生搜了去,干脆一把火全烧了。”   小顺子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这老小子果然心狠,我看他不光是想销毁证据,还想把学生也给烧死。”   宝庆点点头:“我估摸着也有这个意思。”   薛平顺沉着脸走过来,喝道:“饭菜都堵不住你们的嘴,赶紧吃了挺尸去,胡咧咧啥呢。”   车夫们顿时闷头吃饭不敢说话了,小顺子和宝庆也吐吐舌头,偷笑起来。   “大锟子咋没回来?”宝庆低声问。   “兴许留下过夜了。”小顺子神秘的一笑。   ……   警察厅拘留所,警察将逮捕的学生们一一审问并且记录在案,火烧赵家楼一案中共拘捕三十三人,其中北大二十人,高等师范八人,工业学校两人、中大一人,汇文大学一人,还有一个不是学生,是个车夫。   这三十三人都宣称自己只是在赵家楼附近看热闹,并未参与放火打人事件,都是学生大爷,文曲星下凡,就连那个车夫也是有背景的人物,许长官打过招呼说要照顾着呢,所以警察们哪敢用刑,只能先关着,等待上峰发话。   所有人犯都被照了相,按了手印,再关回牢房,有些学生开始害怕了,但匡互生等人却依然谈笑风生,仿佛坐牢是一件很光彩的事情。   陈子锟有些着急,按说姚依蕾也该想办法把自己弄出去了,事情拖到现在,恐怕什么地方出了变故。   就这样过了一夜,第二天,社会名流、汪大燮、王宠惠、林长民等人出面保释被捕学生,警察厅予以拒绝;十四所大专学校的校长联名求见大总统徐世昌,总理钱能训,教育总长傅增湘,要求释放学生,政府高官均拒而不见。   不但不接见校长们,徐世昌还下令警察厅严加防范此等事件再次发生,如有扰乱秩序,不服弹压者,立刻逮捕法办,勿稍疏弛。   大学校长是社会上最受崇敬之人,地位远高于政府官员,平时别说是校长联名了,就是随便单独一个校长,想见大总统,总理,也是一句话的事情,这次居然被冷冷拒绝,足以说明事态之严重,又有小道消息说,这是太上皇段祺瑞发怒的结果,而段祺瑞发怒,是因为他的日本主子骂了他。   一时间阴云压顶,北京笼罩在暴风骤雨来临前的黑暗中。   陆军次长徐树铮收到了警察厅方面送来的档案,看着案卷上一张张年轻的面孔,他微微叹息:“奈何做贼啊……”   忽然,徐次长的目光停留在最后一页档案上,相片中的人竟然如此眼熟,他忽地站起,在屋里来回跺了几步,又拿起案卷,用毛笔在相片的人脸上勾了两撇小胡子。   “就是他!”徐树铮一拳砸在办公桌上,踏破铁鞋无觅处啊,大闹安福俱乐部,打死八名护兵的苏俄特务,竟然隐藏在学生中,不用问,火烧赵家楼就是出自他们的阴谋!   “来人啊!”徐树铮大喝一声,副官应声而入,敬礼道:“次长有何吩咐?”   徐树铮道:“把最近一个月的《时报》拿来。”   副官很快拿来了报纸,徐树铮迅速阅览着,几分钟后就找到了自己需要的内容。   报纸上赫然印着醒目的标题:“交通部次长千金与车夫同居已达一周!”   下面正文中,提到了那个走桃花运的车夫名字,正是陈子锟,再看警察厅的案卷,也是陈子锟。   这绝不是巧合!徐树铮沉思起来,六国饭店里的一幕,还有日本特务被杀一案,全都浮现在眼前,这一切绝不是巧合。   苏俄特务的触手伸的可够长的,不但和林长民等人勾结,还费尽心机的接近交通系的干将,不管他们出于什么动机,但目的总归只有一个,那就是推翻现政府。   如何处置这个苏俄特务成了徐树铮的难题,一枪毙了他固然简单,但肯定会引起舆论反弹,毕竟这家伙有伪装的身份,还和闹事学生混在了一起,事情更加复杂化,以目前错综复杂的局势来看,自己不宜出手。   徐树铮很快就想到了三十六计中的借刀杀人这一招,自己大可置身事外,让日本人去和苏俄人斗法,想到这里,他撕下最后一页案卷,装进信封里,派人送往日本公使馆。   ……   徐树铮的政治神经也是很敏感的,校长联名保释学生失败后,北京乃至全国迅速陷入谴责政府,声援学生的风潮中去,各界名流纷纷出面声援学生,就连政府里亲直系的高官也开始动作,教育总长傅增湘更是屡次递交辞呈。   在此重压之下,政府只好妥协,允许林长民等名流将学生保释。   五月七日,京师警察厅拘留所,三十三名火烧赵家楼的嫌疑人被保释出狱,一出拘留所大门,他们就被惊呆了,外面黑压压一片全是人,有人高呼:“向被捕同学致敬!”然后几百人一起欢呼,一群女学生跑过来,将花环戴在他们脖子上,然后更多人冲过来,将这三十三人抬在肩膀上,浩浩荡荡而去。   陈子锟脖子上也套了一个花环,被两个学生抬着走路,面对欢迎的人群,他兴奋的有些眩晕,天上艳阳高照,明媚无比。   远处胡同里,两个身材敦实,留仁丹胡子的家伙,压了压礼帽檐,转身走了。   林长民在什刹海北面的会贤堂饭庄设宴为被捕学生压惊,熊希龄、汪大燮等社会名流均到场,场面蔚为壮观,陈子锟也和学生们一道接受敬酒,搞得他很有些羞愧。   “其实我真的没做什么。”他向前来敬酒的熊希龄解释道。   “呵呵,我是了解你的,你要做了什么的话,恐怕章宗祥就不是重伤了。”熊希龄会心的一笑,举起酒杯和他碰了碰,道:“敬我们的英雄。”   周围人都举起了酒杯:“敬英雄!”   陈子锟觉得脸上有些发烧,阴差阳错自己就成了英雄,早知道上去踢章宗祥两脚,或者指导学生放火了,四号是南风天,应该在上风口点火才对……不过说这些都迟了,关键是他很享受这种当英雄的感觉。   林长民举杯道:“同学们,静一静。”   四下里安静下来。   “同学们,刚才林某接到总统府的命令,由我们外交协会发起,本应于今日召开的,旨在唤醒民众意识,挽救山东主权的国民大会,被他们毫无道理的取缔了!”随着最后这声怒吼,林长民愤怒的挥动着胳膊,眼中尽是悲哀和不屈。   学生们一阵骚动,有人振臂高呼:“打倒卖国政府!”   口号声此起彼伏,陈子锟也跟着怒吼了几声,喊得热血沸腾。   林长民伸手压了压,接着说:“曹汝霖、章宗祥、陆宗舆三个卖国政客的辞呈,竟然被大总统退回,还夸赞他们说什么体国公诚,简直就是荒谬,简直就是无耻!难道卖国有功,爱国反而要接受审判么!”   又是一片愤怒的吼声。   饭后,会贤堂老板表示,为了表达对爱国学生的敬仰之情,这顿饭他请了,林长民等人大为感慨,就连市井之人都有爱国意识,高居庙堂之辈竟然满心都是卖国,只是可悲可叹。   ……   六国饭店,一个日本人找到了约翰逊总经理,递上了日本公使馆武官助理的名片,要求调阅饭店华籍员工的资料,约翰逊虽然打心眼里不喜欢日本人,但他知道,这帮精力旺盛的小矮子不达目的是绝不会罢休的,便耸耸肩,拿起电话打给饭店人事部,让他们配合这位山本先生。   山本武夫来到饭店人事部,仔细查阅了员工档案,终于锁定了一张面孔,照片上,小顺子笑的阳光灿烂。   “这是饭店侍应生汤姆,一向机灵能干,正准备升他做领班呢,你们找他什么事?”人事部襄理介绍道。   山本武夫随口胡诌道:“他捡到公使馆荒木参赞的钱包送了回去,我是来感谢他的,您可以叫他来一下么。”   “当然可以。”人事部襄理马上拿起电话打到前台,让人把汤姆叫来。   小顺子正在衣帽间和女侍者打情骂俏,一个同事过来说道:“汤姆,人事部叫你过去。”   “啥事?”   “不知道,大概是要提拔你做领班吧。”   “万瑞古德!”小顺子得意洋洋的站在镜子前整理了一下领结,兴高采烈的抄近路向人事部去了,通过走廊的时候正好可以看见人事部的窗子,他喜滋滋的瞧过去,却看到一张颇为熟悉的面孔。   这个人是日本特务,有段时间经常呆在六国饭店等着抓“朱利安”,也就是大锟子!   小顺子嗖的一下就蹲在了地上,生怕日本特务看到自己,他战战兢兢的爬出走廊,直接跑出饭店,叫了一辆洋车,上气不接下气道:“快,去宣武门内头头发胡同!”   第二十三章 跟哥去闯上海滩   严格来说,武官助理山本武夫并不是特务,而是暂且当作特务使用的帝国军人,这是因为段祺瑞主导下的政府和日本帝国关系和睦,大多数事情只需外交照会即可,甚至不需要外交官出面,一个电话就能办的妥妥的。   但是毕竟有一些见不得光的东西需要有人办理,所以山本武夫就担当起这个重任来,他的手下由两部分人组成,一部分是在华浪人,一部分是驻东交民巷的皇军士兵,但浪人散漫,士兵墨守陈规,都不是经过专业培训的优秀特务。   三个月前,一伙苏俄特务杀害了两名山本的部下,并且一直逍遥法外,这件事被山本武夫铭记在心,深以为耻,幸运的是,这个案子最近有了转机,徐树铮派人送来一张纸,上面正写着其中一名疑似华裔苏俄特务的资料,山本没有立刻向上级报告,而是将这张纸藏在了身上,准备擒获对方之后再行报告,这样即便认错了人也有回旋的余地。   山本一直认为,苏俄特务在使馆区里有卧底,而且这个人很可能就在六国饭店里,经过一番调查,他很快锁定了六国饭店一个侍者,这个人在案中起到透风报信的作用,危害极大,山本一方面派人去警察厅拘留所监控陈子锟的动向,一方面亲自去六国饭店摸底。   日本人的作风向来是有板有眼,一丝不苟,山本武夫就是一个典型,在人事部办公室里正襟危坐等了十五分钟后,人还没来,他看看手表,不悦道:“人怎么还没到?”   人事部襄理白了他一眼,还是拿起了电话询问前台,被告知早就通知到汤姆了,山本眉头一皱,知道事情不妙了,站起来一鞠躬:“打扰了。”出门便走。   ……   会贤堂饭庄,酒宴已经结束,学生们各自回校,熊希龄邀请陈子锟坐自己的车同归,被他婉言谢绝,说是还要去见一个朋友。   陈子锟出了饭庄,不远处两个正靠着自行车抽烟的汉子赶紧站了起来,地上一堆烟蒂,由于角度问题,陈子锟并未看见他俩,而是发现了一个熟人。   “这不是阮记者么?”陈子锟笑道。   阮铭川热情的伸出手:“没想到你是爱国英雄,咱们可以交个朋友么。”   陈子锟和他握手道:“你请我吃过饭,咱们已经是朋友了。”   两人边聊变走,春天的大街上车水马龙,热闹非常,不远处支了个算命摊子,一个戴墨镜穿长衫的算命先生正叫住路人道:“这位大婶,我看你印堂发暗,最近犯小人啊。”   挎着篮子的妇人白了他一眼,骂道:“疯子。”扭头走了。   算命先生摇头叹息:“不信我的话,早晚要吃亏啊。”回头正巧看到陈子锟过来,又吆喝起来:“这位先生,我看你面带晦气,马上要倒大霉啊。”   “瞎说什么呢。”阮铭川呵斥道。   陈子锟却拱手道:“胡半仙,又见面了,您怎么老换地方啊。”   原来这个算命先生就是在法源寺门口给陈子锟指明香山方向有他身世下落的胡半仙。   胡半仙也认出了陈子锟,他拉着陈子锟坐下,道:“看你面相,怕是最近有牢狱之灾。”   阮铭川道:“你一定是看了报纸,这位可是火烧赵家楼的英雄,刚从大狱里被我们接出来的。”   胡半仙摇头道:“我从不看报纸。”   “吹吧你就。”阮铭川不屑的哼了一声。   胡半仙继续对陈子锟道:“我可不是和你开玩笑,这次的灾祸可比上次大多了,搞不好会有血光之灾。”说着将桌上的镜子歪了歪角度。   陈子锟半信半疑,忽然从胡半仙小桌子上摆着的镜子里看到十丈开外站着的两个帽檐压得低低的男子,正鬼鬼祟祟盯着这边。   他心中一动,问道:“有什么办法破解?”   胡半仙道:“我送你一个字。”   说着在沙盘上写了一个“走”字。   “往哪儿走?”   “呵呵,一个字一块钱。”   陈子锟朝阮铭川一伸手:“记者,借点钱用。”   阮铭川拿出五块钱钞票说:“只有整的了,你找吧。”   胡半仙收了钞票却并不找钱,在沙盘上又写了四个字:速往上海。   阮铭川看见气的半死:“你写个沪字不就得了,非得写四个字啊,我要是一张十块钱的票子,你不得写十个字?”   胡半仙高深莫测的一笑:“一分钱一分货,将来你就知道了。”   说着就开始收摊子,阮铭川奇道:“你怎么这么快就收摊了?”   “今天的酒钱赚够了,喝二两去。”胡半仙将借来的桌子还给隔壁小铺,扛着算命幌子,一步三摇的走了。   “这个江湖骗子。”阮铭川低声骂了一句,陈子锟却若有所思,时不时瞥一眼远处,突然他对阮铭川道:“把你的西装和帽子借我用用。”   阮铭川愣了,心说这位老兄怎么这么不见外,刚交上朋友就借钱借衣服借帽子的,这可是自己新做的哔叽西装啊,今天参加压惊宴才舍得穿的。   陈子锟道:“有人盯梢。”   阮铭川一惊,刚要回头,又被陈子锟喝止:“别回头,往前走。”   两人继续前行,走到一处玻璃橱窗前,陈子锟指点给他看,后面影影绰绰果然有两个人一直跟着他们。   “糟糕,被狗腿子盯上了,我掩护你。”阮记者大义凛然道,闪身进了街角,迅速将帽子和西装摘下递给陈子锟。   陈子锟穿上西装戴上礼帽,阮记者也是个瘦高个,两人身材相仿,穿上他的衣服倒也合身。   “你叫一辆洋车回报馆,明天到车厂拿衣服。”陈子锟叮嘱道。   “记住了。”阮铭川点点头,两人并肩走出来,叫了洋车,阮铭川飞身上车而去,陈子锟冲他摆摆手,也消失在人群中。   两个盯梢的特务果然人认错了人,骑着脚踏车跟踪阮铭川而去。   陈子锟不敢懈怠,打消了去姚公馆的念头,先行潜回了紫光车厂,他先在胡同附近溜达了几圈,果然发现了几张可疑的面孔,他迂回到后墙跳了进去,来到自己的房间,却发现小顺子已经在这儿了。   “你不是当班么?怎么跑来了。”陈子锟隐隐有些不安了。   “出事了,日本人盯上我了,这下完了,他们非弄死我不可。”小顺子急的满头大汗,手都在发抖。   “怎么回事,慢慢说。”陈子锟镇定无比的态度让小顺子稍微定了定神,把山本武夫到六国饭店找自己的事情叙述了一遍。   陈子锟顿时明白,跟踪自己的人也是日本人,这下可真的麻烦大了,自己曾经杀过两个日本特务,还在安福俱乐部大开杀戒,打死了徐树铮手下七八个人,这两笔账算起来,哪个都不是自己能承担的。   日本人随时可能出现,自己若不逃走,连累了大伙儿可就糟了。   他一咬牙道:“小顺子,北京待不住了,跟我走吧。”   “可是我都快升领班了。”小顺子哭丧着脸,懊丧不已,他实在舍不得六国饭店里那些灯红酒绿。   陈子锟道:“领班算个屁,等到了上海,大把的发财机会。”   小顺子眼睛一亮:“去上海?”   “对,跟我去闯上海滩。”陈子锟斩钉截铁道。   “好!”小顺子顿时意气风发起来,伸手和陈子锟在空中击掌。   陈子锟迅速将两把盒子枪和刺刀藏在身上,又拿了一袋大洋和钞票,别的衣服细软全都不带,在离开之前,他还是打了一个电话到姚公馆,电话却一直没人接,无奈之下只好放下了话筒。   正要出门,薛平顺进来了,见他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吓了一跳。   “大锟子,你这是要上哪儿去?”   “薛大叔,我出去一段时间,车厂您多担待着点,我会寄信来的。”陈子锟来不及多交代什么,拉着小顺子朝后墙走去,迎面又遇上了杏儿和王大妈。   “大妈,杏儿,你们多保重。”陈子锟停下说道。   杏儿惊呆了:“你俩干什么去?”   王大妈也纳闷道:“孩子,出啥事了。”   小顺子跺脚道:“都别问了,等到了上海我们会拍电报回来的。”   陈子锟点了点头,证实了小顺子的话,两人在大伙的注视下爬上了墙头,一跃而下,然后是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杏儿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搞得方寸大乱,喃喃道:“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王大妈叹气道:“这是命啊……”   两人跳出墙外,没敢走大路,在小胡同里疾走,小顺子气喘吁吁问道:“怎么走?”   “坐火车先去天津,然后一路南下,去上海。”陈子锟道   “好……大锟子,我想回家一趟。”小顺子有些犹豫。   “你还想着拿行李不成?哥们,咱这是逃命你知道不?”陈子锟道。   “知道,就是因为逃命,不知道哪天才能回来,我想见姐一面,好歹交代一句,就一句。”小顺子眼中流露出哀求的神色,陈子锟不忍拒绝,道:“好吧,咱们一起去。”   两人前往柳树胡同大杂院,刚进院子陈子锟就觉得气氛不对,没等他反应过来,两旁冲出四个壮汉将他们按倒在地。   按说陈子锟是练武的人,反应相当之快,可是对方一把抱住了他的腰死不撒手,一双胳膊如同铁钳般有力,陈子锟的两把枪正好掖在腰里拿不出来,一番短暂而激烈的缠斗之后刚握住藏在腿上的刀柄,冰冷的枪口就顶上了他的太阳穴。   陈子锟瞥了一眼,是一把日本造的鸡腿撸子,不用问,握枪的也是日本人。   第二十四章 北京,别了   枪口顶着脑袋,再英雄好汉的爷们也得乖乖举手,陈子锟松开刀柄,慢慢站了起来,腰间的两把盒子炮被拽出来丢在地上,那把从不离身的刺刀也被搜了出来。   院子里站着五个人,三个穿西装,两个人穿和服木屐,腰间插着打刀和肋差,分明是浪人打扮。   “伊藤君,干得漂亮。”拿枪的人夸奖了一句。   被他夸奖的正是死死抱住陈子锟的那个家伙,他的鼻子被陈子锟用胳膊肘捣的鲜血横流,但依然挡不住眉宇间的得意之色。   “山本君过奖了,身为柔道五段的我如果按不住这混蛋,就可以剖腹去了。”伊藤笑着说道。   旁边几个家伙也都笑了起来,其中一人脚下踩着小顺子的脑袋,小顺子早被吓傻了,趴在地上瑟瑟发抖道:“大爷饶命啊。”   大杂院里静悄悄的,不知道人都到哪里去了,空气中充满了令人不安的气息。   山本武夫慢吞吞的将南部手枪收到腰间的皮套里去,伸出手指挑起陈子锟的下巴,本来这个动作应该是极具挑衅和蔑视味道的,但他的身高只有一米六出头,要去挑一米八以上的陈子锟的下巴,那得抬起手来才行。   所以这个举动显得有些可笑,不过他还是这样做了。   “我是大日本帝国陆军的山本武夫大尉,你的姓名、军衔?”山本武夫用汉语问道,他的汉语是在陆大学的,很标准。   陈子锟轻蔑的俯视着他,并不回答。   山本武夫被这种眼神激怒了,猛然将地上的小顺子拉了起来,又从一个浪人腰间拔出了长刀架在了小顺子脖子上,阴鸷的眼神盯着陈子锟。   “你的沉默是对帝国军人的侮辱,你觉悟吧!”   妈的,这小日本的自尊心还挺强,不理他就侮辱他了,陈子锟可不敢为此送了一条性命,他赶紧举起手上道:“好,我说,我叫陈子锟……”   “放开他!”忽然院门口传来一声女人的喊叫,然后就看到一个妇女丢下手中的菜篮子狂奔过来,抓住山本武夫的胳膊就是狠狠地一口咬下去。   在场的特务和浪人们都没反应过来,事情就发生了,山东的帝国军人尊严再次受到深深的侮辱,大骂一声八嘎,回手一刀劈下。   日本刀很锋利,杀人不见血。   一道寒光闪过,嫣红的眼神一下呆滞了,但还是用最后的力气抓住了刀锋,喃喃道:“顺子,快跑……”   “娘!”小顺子声嘶力竭的大吼一声,眼珠子变得通红无比,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然从浪人脚下挣脱出来,拼死扑向山本武夫。   此时不动,更待何时,陈子锟一个鱼跃扑倒在地,抓住了两把盒子炮,他随身带枪从来都是上膛开保险随时待机的,就是为的应付这种状况。   日本特务反应和他只相差了零点一秒,但就是这零点一秒钟要了他们的命,盒子炮和鸡腿撸子的枪声爆豆一般响起,特务、浪人,还有陈子锟身上都爆起了血花,但枪口依然在喷射着愤怒的火焰。   五秒钟后,枪声结束,两个浪人连刀都没来不及拔出就扑在地上死了,如此近的距离,根本不用瞄准射击,他们都是头部中弹而死,两个特务身中数弹,血葫芦一般,手指还在扣动着空枪的扳机,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火药味。   山本武夫被小顺子扑倒在地,身为剑道、柔道高手,每年冬天都坚持冷水洗浴,身子强壮的象头牛一般的他,竟然在一个狂怒的中国人面前毫无还手之力。   小顺子象头野兽一样,用牙齿咬破了山本武夫的喉咙,但伤口并不致命,一阵乱枪之后,山本也急眼了,肾上腺素大量分泌,一把将压在身上的小顺子推开,终于腾出手来去拔枪。   陈子锟哪会给他机会,枪管伸过来顶着他的额头就扣动了扳机,顿时脑浆鲜血四溅,颅骨连着头皮四下飞溅。   小顺子扑到嫣红跟前,大放悲声:“娘,娘!”   嫣红奄奄一息,手指被利刃切断,血哗哗的流着,她伸伸手,想去抚摸儿子的头,嘴唇动了动,眼中无尽的柔情,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但却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嫣红死了。   枪声响起,是陈子锟在补枪,每个日本人的脑门和心脏部位各补了一枪,小顺子忽然发起疯来,抓起日本刀朝山本武夫的尸体乱砍一气,将他砍成一团烂肉。   陈子锟胳膊中了一枪,他撕下日本人的衬衣绑在伤口上,用牙齿帮着系紧,拍拍小顺子的肩膀:“帮我把尸体丢河里去。”   大杂院靠着一条臭水沟,北京城没有下水道,家家户户的屎尿和生活用水不是倒进渗坑里,就是倒到临近的臭水沟里,沟里污物淤积,用来毁尸灭迹最好不过了。   小顺子擦擦眼泪,帮着陈子锟把一具具尸体抛进了臭水沟,抛尸之前还不忘搜身,从山本武夫的钱夹子里找到一张纸,上面有京师警察厅的档案号,还有陈子锟的照片。   陈子锟明白,肯定是警察厅里有人出卖自己,他将这张纸藏在了身上,想了想又把装钱的口袋放在了嫣红尸体旁,自己只留了几张钞票。   抛掉了尸体,地上的血迹已经没时间料理了,小顺子脱下衣服盖在嫣红的尸体上,跪下磕了三个头,跟着陈子锟出了大杂院,街上依旧冷冷清清,外城到底不比内城,即便发生了枪战也引不起巡警的注意。   天阴沉沉的,淅淅沥沥下起了雨,陈子锟叫了两部洋车,一路拉到正阳门火车站,下了车,雨更大了,广场上巡逻的警察都挤到进站口的雨棚下避雨,陈子锟看看自己身上的血迹,有些犹豫。   “走,翻墙进去。”他拉着小顺子朝远处走去,正在此时,出站口的门打开了,从天津来的旅客们汹涌而出,姚依蕾撑着小花伞急不可耐的快步走着,在天津躲了两天后,她实在熬不住了,偷偷跑回来想见陈子锟。   一辆出租汽车停在面前,司机下车撑起了大黑伞,帮着拉开车门,姚小姐收起小花伞,躬身上车,心想到即将见到心上人,心中一阵甜蜜涌起。   茫茫雨雾外,一个熟悉的背影正在远去,阴差阳错,姚小姐在这一刻没有回头。   ……   陈子锟和小顺子找了个没人的角落,爬过围墙,眼前铁轨纵横,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一列满载货物的列车正在缓缓离站,陈子锟紧跑几步,跳上平板车,小顺子在路基上气喘吁吁的追着,陈子锟伸出没受伤的胳膊,一把将他拉上了车。   这是一节拉木头的平板车,巨大的原木被麻绳固定在车上,两人坐在木头上,木然的望着烟雨蒙蒙中的北京城。   灰色的城墙,灰色的屋顶,灰色的街道,灰色的人群,全都一闪而过,北京,别了。   雨还在下,身上已经湿透,火车出了北京,行驶在葱绿的旷野中,一小时后在丰台站加水的时候,两人溜下平板车,跑到前面的闷罐车边,扭开了铁丝藏了进去,不大工夫,车又开了。   闷罐车里温暖干燥,车门闪开一条缝,冷风嗖嗖的灌进来,外面是一望无际的原野,耳畔是单调的车轮和铁轨的撞击声。   小顺子久久望着外面,慢慢说道:“其实,她不是我姐姐,是我娘。”   陈子锟没说话。   “我爹死的早,我娘一把屎一把尿把我拉扯大,她一个妇道人家,实在养不活我,就干起了半掩门的买卖,省下一口吃的都留给我,我却嫌她,骂她,不认她,可她还是我的娘。”   眼泪堆积在眼眶里,就是不往下流,小顺子如同一尊雕像。   “哭出来吧。”陈子锟拍拍他的肩膀。   “娘~~~”小顺子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多年积压的感情在一瞬间爆发,泪如雨下。   哭声在旷野中回荡。   天黑了。   ……   姚小姐叫了出租车直奔紫光车厂而去,进了门却大吃一惊,院子里一片狼藉,几辆洋车被砸成了零件,车夫也被打伤,头上缠着纱布。   “这是怎么回事?”姚小姐找到薛平顺问道。   “有几个日本人跑来逼问我们大锟子在哪儿,我们说不知道,他们就打人,砸东西。”   “日本人!”一道闪电在姚依蕾心头闪过,她可是明白陈子锟底细的,这家伙曾经杀过日本特务,以日本人睚眦必报的性格,怎么可能善罢甘休,自己也是太幼稚,太高调了,本来陈子锟隐姓埋名的当个车夫,还不致于引起关注,都是因为自己,才暴露了身份。   姚依蕾无力的坐在了地上,完了,这下陈子锟完了,不但要被日本特务追杀,还要被警察通缉,北京虽大,已经没有他容身之所了。   薛平顺慌了,赶紧搀扶姚依蕾,此时杏儿惊魂未定的跑进来道:“薛大叔,不好了,嫣红婶子死了!”   “什么!”薛平顺大惊失色,也顾不得管姚小姐了,冒雨匆匆赶回大杂院。   嫣红的尸首已经被挪到了屋里,停在炕上,白纸盖着脸,身上蒙着被子,她的血已经流尽了,露在被子外面的手惨白无比。   薛平顺掀开被子看了看,确认嫣红是被利刃砍死的,凶手大概就是那帮日本人,他叹口气来到院子里,忽然弯下腰捡起一枚子弹壳。   同样的子弹壳还有十几个,院子里肯定爆发过一场枪战,薛平顺思虑再三,回到屋里对邻居们说:“不用报官了,反正嫣红家里也没啥人了,咱们帮忙把人发送了吧。”   邻居们也都深深叹气,他们懂得薛平顺话里的意思,嫣红的死,肯定和大锟子、小顺子他们有关。   这个一直被大家瞧不起的妓女,用生命保护了自己的儿子。   第二十五章 上海滩   火车在无边的旷野中前进着,透过车厢缝隙可以看到外面夜色中的山峦起伏,车厢里堆满了装满棉花包,只有很狭窄的容身之所,雨早就停了,身上的衣衫也干了。   小顺子哭累了,已经进入了梦乡,脸上依然挂着两行清泪。   陈子锟脱下外套,袖子上两个弹洞,哔叽料子被烧出一股焦糊味道,他苦笑一声,这件衣服怕是没法还给阮记者了。   胳膊上被鸡腿撸子打中一枪,幸运的是子弹只是穿过肌肉,没伤到骨头和大血管,这种日本造八毫米口径的子弹威力很弱,就是打中脑袋都不一定会死,但受了枪伤总是要治的。   由于是贯通伤,弹头早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缠住伤口的布条沾满了鲜血,陈子锟将布条解开,查看了伤口,试着活动一下这条胳膊,勉强动了一下,鲜血又流了出来。   身上的火柴被淋透了,根本擦不出火来。   他拿出手枪,夹在胳肢窝里拉动枪机,膛里跳出一枚子弹,伸手抄住,用牙齿咬掉弹头,撕了团布条堵住弹壳头,重新填进弹膛,用刀刺破棉花包,掏了一丛棉花出来放在车厢地板上,然后举枪朝棉花开了一枪。   棉花被枪口喷出的火焰点燃了,陈子锟拿起这团火按在伤口上,很快棉花就烧成了黑色的灰烬,敷在伤口上止住了血。   小顺子被枪声惊醒,一个激灵跳起来:“啥事!”   “没事,睡吧,到上海我叫你。”陈子锟道。   或许上海是唯一可以安慰小顺子受伤心灵的良药了,那里有更高的大厦,更繁华的洋场,还有更多的机会。   但陈子锟根本不知道这列火车开往何方。   黎明时分,列车抵达天津老龙头车站,工人拿着小锤,挨个车厢检查车轮和轴瓦,两人无法继续留在车上,只好下了闷罐车,走在没有尽头的铁轨上。   “上海到了么?我咋瞅着不像啊。”小顺子懵懂的问道,他长这么大从未出过北京城,坐了一夜火车,根本不知道自己来到何处。   陈子锟摇摇头,带着他一直往前走,直到走出了货站的范围,外面是一条土路,几个车夫正蹲在路边,看到他俩出来,便操着一口天津话问道:“先生,要胶皮么?”   胶皮是天津土话,指的是洋车,这一点小顺子还是知道的,他挠挠头:“咋才到天津啊。”   陈子锟打了个响指:“两辆胶皮,去码头。”   两人上了洋车,一路来到天津码头,看到悬挂着五颜六色旗帜的大轮船,还有漫天的海鸥,小顺子目瞪口呆。   “大锟子,这就是火轮船吧,咱去看两眼,见识见识吧。”他结结巴巴的说道。   陈子锟道:“要看就正儿八经的看,咱们坐这个去上海。”   “真的!”小顺子脸上头回露出了笑容。   陈子锟上回跟二柜来过天津码头,知道票房在什么地方,走过去一看,船票分好几种规格,头等舱,二等舱,三等舱,再摸摸身上的钱,只够买两张三等舱票的。   ……   自打兄弟俩登上这条招商局的轮船,天气就没好过,不是阴云密布,就是狂风大雨,三天三夜的旅程,小顺子吐了三天三夜,老北京胡同里长大的他哪受过这颠簸,吃的东西全吐出来还不算完,把胃里的酸水也都倒空了,晕船反应严重,再加上丧母之痛,在抵达上海前夕,小顺子一病不起。   躺在空气浑浊,杂乱不堪的三等大通铺上,小顺子握着陈子锟的手,断断续续的说:“大锟子……我不行了,我死以后,你把我烧了,骨灰带回北京,我要和娘埋在一起。”   陈子锟安慰他道:“别说傻话,你还有那么多的福没去享呢,怎么会死。”   忽然外面传来欢呼声:“上海到了!”   悠长的汽笛声响起,小顺子居然精神一震,道:“扶我上去看看。”   陈子锟扶着已经虚脱的小顺子登上了甲板,两人瞬间被外面的景色惊呆了。   宽阔的江面上,桅杆如林,百舸争流,岸上密密麻麻都是欧式的洋楼,一眼望不到边,这种繁华的气象和老北京恬静的胡同风景截然不同。   “这就是上海。”陈子锟扶着栏杆感慨道。   “就算是天桥,也不能和这儿比啊。”小顺子喃喃道,眼中尽是向往。   黄色的浪花拍击着船舷,白色的海鸥在天际翱翔,黄浦江上汽笛声此起彼伏,海派风景让两兄弟陶醉不已。   “看!是大英帝国的旗子。”小顺子忽然激动的指着远处一艘庞大无比的铁甲兵舰喊道,那是一艘外国巡洋舰,烟囱里冒着黑烟,桅杆上悬挂着米字旗。   “还有花旗国的!”小顺子又看到一艘兵舰,兴奋的直跳脚。   “妈了个巴子的,炮口翘的像个鸡-巴!”陈子锟看到远处一艘悬挂旭日旗的日本兵舰,狠狠朝江里啐了一口。   小顺子看了半天,终于觉察到不对劲的地方,挠挠头道:“为啥没有咱国家的兵舰?”   陈子锟答不出这个问题,他同样也在问自己,为什么在中国的江里,却没有中国的兵舰。   客船开到外滩十六铺码头,这是上海最重要的码头,江里停泊着无数船只,无数的苦力扛着大包往返于货船和码头之间,岸上停着无数的汽车、黄包车,这一切都让两兄弟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下客了,两人身无长物,穿着被雨淋过的皱巴巴衣服上了岸,踏上上海陆地的一刹那,小顺子大发感慨:“上海,我来了,从今以后,只有李耀廷,再没有小顺子了!”   忽然背后传来一声怒骂:“簇罗,哪能噶慢。”   回头一看,是个西装革履的洋人,正不耐烦的用手杖拨着自己,大概是嫌自己挡路了。   李耀廷没听懂,但也听出对方说的不是好话,他皱眉问道:“你说什么?”   旁边有个苦力大概是山东人,能听懂洋人说的上海话,也能听懂李耀廷的北京话,插嘴道:“他骂你是猪猡呢。”   李耀廷勃然变色,他是在六国饭店混过的,什么洋人没见过,可北京那些洋人,个个都是温文尔雅,极具绅士风度,哪有这样被人稍稍挡了路就要破口大骂的。   不过对方怎么说也是个洋人,而且自己初来乍到,李耀廷不敢发作,只能低骂一句:“你他妈才是猪猡。”   陈子锟可不管那一套,这几天他的心情可是憋闷到了极点,正愁找不到发作的机会呢,见洋人欺负自己兄弟,他二话不说,上去照着洋人胸口就是一记侧踹。   这一脚可不得了,力道大的能踢死牛,人高马大的洋人径直被踢飞到江里去。   “妈了个巴子的,外国猪!”陈子锟拍拍巴掌,狠狠骂道。   来往穿梭的苦力们看到这一幕,都会心的笑起来,但脚下却不停步。   忽然凄厉的警笛声响起,三个缠红头巾的印度巡捕挥舞着警棍跑过来,陈子锟见势不妙,拉着李耀廷撒腿就跑。   跑出几百米外,警笛声已经听不到了,李耀廷停下喘着粗气,擦着额头上的汗说:“妈的,跑死我了。”   虽然说累,但是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上来了。   “走,吃饭去。”陈子锟脱下西装搭在肩头,和李耀廷并肩而走,上海的阳光照在两个年轻人身上,金光一片。   “卖报卖报,最新北京新闻,警察打死学生了。”一个报童飞快的跑过。   陈子锟叫住报童,掏了一个铜子给他,拿了份报纸在手上端详,映入眼帘的先是两个大字“申报”。   头版新闻就是一名示威学生郭钦光,于五月四日示威之时被军警殴成重伤,于七日不幸伤重不治,社会各界发起悼念活动,纪念这位牺牲者云云。   陈子锟纳闷道:“这个郭钦光不是发了肺病送到医院去的么,怎么变成警察打死的了,真是搞不懂。”   这个世界他搞不懂的事情还有很多,目前首先要解决的是肚子问题,两人身上加起来不超过五角钱,吃的了一顿,恐怕就没了下顿了。   在上海街头漫无目的的走着,两人渐渐连方向都辨不清楚了,上海的大街小巷不像北京那样纵横分明,而是斜着正着都有,两人溜达了一会,终于找到一个便宜的小店,跑堂的倒是挺有眼力,看这二位的寒酸行头就知道身上没有几个铜板,便笑嘻嘻的问道:“朋友,来碗阳春面吧。”   “多少钱?”陈子锟舔了舔嘴唇问道。   “五分钱。”跑堂的笑嘻嘻道。   “来两碗。”陈子锟摸出一角钱拍在桌子上,看了看水粉牌子,干脆把剩下的两角钱也拿出来了:“再来两碗酒,一碟茴香豆,一碟炸臭豆腐。”   “阳春面要宽汤还是过桥?”   “一样一份。”   不大工夫,阳春面、茴香豆、炸臭豆腐都送到了面前,两人一看,顿时傻眼,上海的碗和北京的碗比起来,简直就像是儿童用的,而碟子就像是骨碟一般大,根本没多少东西。   “上海人真他妈小气扒拉的。”李耀廷抱怨道。   陈子锟举起酒碗:“来,为了我们成功来到上海,干!”   李耀廷也举起了酒碗:“干!”   刚碰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干杯,不远处来了几个地痞,冲小饭铺这边就过来了,边走边喊:“小赤佬,侬不要跑!”   邻桌一个正在埋头吃阳春面的秃头站起来夺路而逃,匆忙中撞翻了陈子锟他们的饭桌,面条茴香豆臭豆腐撒了一地。   “你没长眼啊。”李耀廷大骂道。   “朋友,抱歉。”秃头一拱手就想溜,被李耀廷一把拉住:“赔钱。”   这时那几个地痞已经围上来了,横眉冷目道:“姓蒋的,找了帮手是吧,再不还钱,打断侬的腿。”   陈子锟不慌不忙将黄酒喝了,碗放下,掸掸衣服站了起来,他个头极高,在这帮瘦弱矮小的上海瘪三面前如同铁塔一般。   不经意的撩起衣服,露出别在腰带上的盒子炮,慢悠悠道:“人多欺负人少是吧?”   第二十六章 老蒋   陈子锟这一手要是用在北京,对阵的流氓地痞见了硬家伙肯定就服软了,但这是在鱼龙混杂,豪杰遍地的上海滩,一个刚从十六铺码头上岸的外乡人想靠两把手枪就把场面镇住,怕是有点难度。   地痞们一个个抱着膀子冷笑,其中领头模样的人过来冲陈子锟一拱手,笑吟吟问道:“敢问这位老大贵姓?”   陈子锟道:“免贵姓陈。”   对方脸上的笑意更浓了:“敢问老大是在家里的么?”   陈子锟自然听出对方说的是帮会切口,可他一个关东马贼,只会自家黑话,哪里懂得上海帮会切口,他也懒得和对方废话,开门见山道:“少废话,老子最见不得仗势欺人的,滚。”   地痞头并不恼怒,又问了最后一句,这句就不是切口了,而是人人都能听懂的大白话。   “这位老兄可是淞沪护军使署的人?”   “没听见啊,锟哥让你滚,别他妈找不痛快。”李耀廷深知陈子锟的厉害,哪里瞧得起这帮小混混,张口便骂。   地痞们怒了,横眉冷怒,跃跃欲试,有几个已经撩开衣服,露出腰间的斧头柄。   秃头见矛盾有激化的趋势,赶紧出来圆场:“各位兄弟,我欠下的账一定归还,只是近日周转不灵,略微不方便而已,等资金到位,定当连本带利一并奉还。”   地痞们有了台阶下,倒也不敢在大庭广众下和带枪的人硬拼,撂下几句陈子锟他们听不懂的黑话就走了。   秃头松了一口气,拿手帕擦擦脑门上的汗道:“多谢二位搭救。”   李耀廷道:“少来,你碰翻我们的饭菜还没给个说法呢。”   陈子锟道:“算了,两碗面条而已,这位老兄也不容易,咱们走。”   秃头道:“二位初来上海吧,不如我给你们做做导游,聊表感激之情。”   陈子锟想了想道:“也好。”   秃头抱拳道:“在下奉化蒋志清,不知二位怎么称呼?”   陈子锟道:“我叫陈子锟,他叫李耀廷。”   秃头道:“陈老弟,李老弟,幸会,刚才你们仗义出手,却得罪了本地青帮人物,恐怕会有不测,咱们还是速速离去吧。”   于是三人离开了小面馆,沿着繁华大街向西而去,蒋志清一口浙江味的国语滔滔不绝,向两位初来乍到的北京朋友介绍着上海的人文地理。   “上海分为租界和华界两个部分,租界又分英美公共租界和法租界,华界分闸北和南市,好吃好玩的都在租界里,咱们现在走的就是公共租界最繁华的大马路,再往前有跑马厅,四马路。”   李耀廷看着马路两边繁华的商铺,满眼都是兴奋,忽见一男人肩上扛着女子招摇过市,他大为惊讶:“老蒋,那是怎么回事?”   蒋志清三十来岁年纪,比他俩都大不不少,被称呼为老蒋也不生气,反而觉得亲切,他笑嘻嘻道:“那是四马路出来的姑娘,去做生意的。”   “四马路是什么地方?”李耀廷纳闷道。   蒋志清笑道:“那里不少书寓、长三幺二堂子,是上海滩最好玩的地方?”   “玩什么?”李耀廷还是一脸的懵懂,以前在北京他也算个机灵鬼了,可到了上海居然如此木纳,让陈子锟都看不过眼了,插嘴道:“就是玩女人的地方。”   李耀廷恍然大悟:“就是窑子啊,还起这么斯文的名字。”   蒋志清哈哈大笑:“小陈太直爽了,真乃豪杰也,不过也不能这样说,书寓的先生可是卖艺不卖身的,长三堂子也主要是谈生意会朋友的地方,真想玩女人,得去咸肉庄、钉棚这种地方,虽然都是些年老色衰的娘们,但偶尔也能淘到不错的良家哦。”   这话戳到李耀廷的痛处了,他的母亲嫣红就是妓女,还是最下等的半掩门,和咸肉庄的良家是一样的。   陈子锟道:“蒋老兄如此门清,想必是经常去玩的了?”   蒋志清摸着光头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掩饰道:“我也是道听途说。”   这个话题到此终结,一辆有轨电车响着铃铛过来,蒋志清招呼道:“上车,我带你们吃西餐去。”   电车速度不快,没有车门,客人只需快行几步即可上车,三人跳上电车,陈子锟摸摸衣兜,已经身无分文,蒋志清看出他的尴尬,拿出三枚铜元付了车资,带着他俩一路来到法租界霞飞路上的一家法国西餐厅。   西餐厅侍者见三人衣着寒酸,知道是穷人来开洋荤,便起了轻视之意,把客人带到座位上去就不理不睬,连杯水都不倒,李耀廷可是六国饭店西崽出身,哪能不懂这里的名堂,当即大怒:“叫你们领班来。”   领班果然来了,不过依然是皮笑肉不笑,故意拿了份全法文的菜单过来请他们点餐,陈子锟毫不含糊,接过菜单用地道而流利的巴黎口音报出要点的菜名,领班却傻了眼,因为陈子锟语速太快,以他的洋泾浜法语水平根本听不懂。   但有一点他是听明白了的,对方的法语水平绝对比自己高出十倍以上。   法国籍的经理闻声而来,问陈子锟道:“先生可是刚从巴黎归来?”   陈子锟和他谈笑风生几句,经理吩咐侍者,给他们免费赠送三杯红酒,又亲热的打了个招呼才回去。   领班和使者立刻刮目相看,殷勤备至。   陈子锟是熟知各种吃西餐的规矩的,李耀廷在六国饭店混过,懂得比他还多,两人斯斯文文,一派绅士风度,蒋志清暗暗称奇,心中更起了结交之意。   三人愉快的享用着法式牛排,品着红酒,不亦乐乎。李耀廷端着红酒,望着玻璃窗外霞飞路上的梧桐树和来来往往的红男绿女,忽然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丧母之痛似乎被隔绝在千里之外了。   “这就是上海啊,我一定要在这块土地上出人头地。”他喃喃自语道。   那边蒋志清正和陈子锟相谈甚欢。   “陈老弟,看来你不是帮会中人啊。”蒋志清吃了一块牛排,拿餐巾擦擦嘴道。   “何以见得?”陈子锟摇晃着红酒杯,似乎和他的同伴一样,被上海风情所陶醉了。   “刚才在小面馆,那家伙问你话的时候我听出来的,他问你贵姓的时候是在唠海底,如果是在帮之人,会回答,免贵,在家姓陈,出门姓潘,他问你老大是在家里的么,在帮就答,好说,沾祖师爷灵光。然后他再问贵家师是哪一位之类的话,这里面学问深了。”   陈子锟道:“蒋老兄莫非是青帮中人?”   蒋志清道:“哪里哪里,我是个空子,知道一些最简单的切口而已,青帮海底切口可不止这么几句这么简单,向来是概不外传的,外人倘若想冒充在帮中人可不是易事,被人识破轻则伤筋动骨,重则丢了性命。”   陈子锟道:“我们确实不是青帮中人,我们兄弟二人从北方来,到上海捞世界,有什么不懂的还请蒋老兄多指教。”   蒋志清道:“好说,我看二位气势如虹,想必不是池中之物,不过龙也有潜在渊底之时,上海滩鱼龙混杂,码头林立,更有洋人几十年打下的基业,光凭一腔热血是不行的,比如今天的情形就非常危险,那些流氓是本地斧头帮的人,向来睚眦必报,他们认定你俩不是在帮的人,又非军警便衣,肯定要报仇的。”   李耀廷一撇嘴:“你可知道我们锟哥的厉害,七八个练家子也近不得他的身。”   蒋志清道:“这个我自然是晓得的,可双拳难敌四手,猛虎架不住群狼,想当年山东马永贞,多么刚猛的一条汉子,在一洞天茶楼被石灰包砸中了眼睛后乱刃分尸,死的何其壮烈。”   李耀廷不说话了,有点心虚,上海地方的混混太他妈不讲究了,打架都玩石灰包,比起北京的爷们,简直就是下三滥。   陈子锟见他说的恳切,倒也感激,拱手道:“多谢蒋兄指教。”   此时西餐吃得差不多了,蒋志清叫来使者会账,付了三块大洋和两角小费,起身道:“时候不早了,二位舟车劳顿,不如我来开个房间,请你们休息。”   李耀廷道:“总让你破费,这怎么好意思,你老兄也不富裕,还欠着人家的账呢。”   蒋志清笑道:“债多不压身,我欠的钱成千上万,也不差这一点,我与二位颇为投缘,还想住在一起,也好早晚讨教。”   “如此,就叨扰了。”陈子锟答应下来,李耀廷也就更不说什么了。   蒋志清带他们来到大东旅社,开了一个双人间,乘坐电梯上楼,安南侍者帮他们拉开电梯铁栅栏门,三人走了进去,李耀廷眼睛瞪得溜圆:“上海随便一家旅社都有电梯啊,在我们北京,只有六国饭店才有。”   “大东旅社和东亚、远东、一品香一样,号称三东一品,是上海滩为数不多的豪华旅馆,有电梯也是最近的事情。”   “那得多少钱一晚?”   “三块一晚。”   “乖乖,硬件赶得上六国饭店,价钱倒便宜了一半。”李耀廷咋舌不已。   进了房间,地毯壁纸,冷热水龙头,窗外是车水马龙。   蒋志清给他们讲解了如何使用热水龙头,浴缸等先进玩意,掏出怀表看了看道:“我还有个重要的约会,就不陪你们了,二位洗个热水澡早点就寝,明早我们一起吃早饭。”   “谢了,蒋兄。”李耀廷把蒋志清送出房间,兴奋的跳上了弹簧床,笑道:“我也能住上豪华房间了,这位蒋老兄真是厚道。”   陈子锟道:“他请了两个免费的保镖,倒是安逸的很。”   ……   蒋志清离开旅社不久,七八个流氓簇拥着一个西装打扮的男子来到了大东旅社,男子亮出法租界巡捕房的派司问前台:“刚才来的两个客人住在哪个房间?”   第二十七章 青帮   大东旅社三楼,李耀廷正蹲在卫生间里调试冷热水龙头,这种烧煤气的热水器他在六国饭店见过,但是从未享受过。   “啧啧,龙头一开,热水自然来,自个儿在家里就泡澡了,真安逸。”他连连赞叹道。   忽然门铃声传来,李耀廷还以为是楼层侍者来打扫,过去开门一看,吓的倒退了好几步。   在小面馆遇到的那帮人呼啦一下全涌了进来,为首一个西装礼帽的男子却是生面孔,他摘下帽子,用手捋一捋油光光的头发,打量着房间里两位客人,目光犹如猛犬。   陈子锟坐在椅子上岿然不动,道:“居然被你们找到了。”   西装男子拿出派司亮了一下:“巡捕房的。”   陈子锟道:“巡捕房的怎么了?我又没犯法?”   西装男子冷笑:“在租界持械就是犯法,把家伙交出来,跟我到巡捕房走一趟吧。”   李耀廷这回是害怕了,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上海的巡捕房就是北京的警察厅,都是吃官饭的,躲都躲不及,哪能去招惹。   陈子锟却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依然稳坐着,丢过去轻飘飘的三个字:“凭什么?”   西装男子大怒,撩开上衣去拔别在腰间的马牌手枪,说时迟那时快,众人眼前一花,陈子锟已经双枪在手,机头大张,一把枪对着西装男的脑门,一把枪瞄着众地痞们,大喝道:“开枪啊,你先开枪我也能先打死你!”   西装男子握枪的手在颤抖,他在巡捕房也有五六个年头了,也算经过不少风浪,可从没见过这么不讲规矩的人,一言不合就拔枪相向,丝毫不给对方台阶下,言语也是如此的咄咄逼人,遇到如此愣头青的过江龙,他也没了办法。   自己这支枪也不是吃素的,可根本就没上膛,看对方的意思,剑拔弩张的可不像装样子,真要动起手来,自己肯定第一个先死,脑门中弹那可是华佗再世也救不活的。   正在僵持,忽然门口传来一声懒洋洋的抱怨:“闹什么呢这是?”   李耀廷眼睛一亮,倍儿正宗的京片子,是老乡。   西装男子找到台阶下,转向门外怒喝一声:“是谁!”   斧头帮众人闪开一条道路,只见走廊里站着一个马褂长衫的男子,三十来岁年纪,手里摇着一柄折扇,风度翩翩、温文尔雅。   “你问我啊,我叫袁克文,你是哪个老头子门下的?”儒雅男子笑吟吟地问道,根本没把西装男放在眼里。   西装男一听这个名字,脸色顿时大变,立马收了枪,颠颠上前摘下帽子鞠躬道:“小的叶天龙,法租界巡捕房包打听,程组长的徒弟,给袁二爷请安了。”   袁克文道:“哦,是黑皮子卿的徒弟啊,你老头子是悟字辈的,那你应该是学字辈的了?”   “是是是,小的是学字辈的。”叶天龙点头哈腰,不胜惶恐,他知道对方不但是前大总统袁世凯的二公子,还曾经拜过青帮理字辈老头子张善亭为师,位列大字辈,是青帮中极高的辈份,全上海滩也不过十几个人而已,辈份更是比自己高出三代去!   袁克文点点头,远远看了一眼屋里的情形,慢声细语问道:“今儿唱的是全武行啊,动枪动刀的。”   叶天龙解释道:“二爷,线报称这里来了两个身份不明的过江龙,小的就过来查查,不想惊扰了二爷,我们这就走。”   袁克文道:“哦,查案啊,你们继续。”   李耀廷眼巴巴的指望老乡给解围呢,却看到他们在这里低语,似乎熟识的样子,赶紧大喊一声:“爷们,咱哥们是北京来的,都是本分人。”   袁克文听到北京腔,微笑一下,竟然步入房间,看到陈子锟后,上下打量一番道:“你……可是姓陈?”   陈子锟纳闷了,点头道:“在下陈子锟。”   袁克文将折扇在手心一拍,笑道:“对了,就是这个名字,我在李征五家见过你。”   陈子锟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叶天龙却是一惊,李征五也是青帮大字辈的人物,而且是上海滩颇有名望和势力的钱庄、地产大亨,难道说这个过江龙和李老板有什么关系?   果然,袁克文笑道:“大水冲了龙王庙,这位老大是李征五正式开香堂收的徒弟,说起来比你们程组长还高一辈呢。”   叶天龙暗暗乍舌,今天居然撞上一位通字辈的老前辈,而且还这么年轻,要是旁人说的,打死他也不信,可袁二公子是什么身份的人,哪能说瞎话,这事儿肯定错不了。   他赶紧赔礼道歉,鞠躬道:“对不住了,一场误会。”   陈子锟也是见好就收,收了枪道:“既然是误会,那就算了。”   “再会,二爷,再会。”叶天龙再次鞠躬,倒退着走了出去,斧头帮一伙人全傻眼了,他们只是青帮分支下面再分支的一个小帮派,平时哪见过这么高辈份的人,靠山叶天龙都只有点头哈腰的份儿,他们哪还敢说什么,一个个灰溜溜的也跟着出去了。   下了楼,叶天龙挨个抽他们的嘴巴:“他妈的,谎报军情,让阿拉出丑!”   ……   袁克文却并没有和陈子锟他们攀谈的意思,只是淡淡的笑笑,说声再会就回自己房间了,他那神秘的一笑,却搞的陈子锟更加迷惑。   晚上,房门再度被敲响,声音很急促,李耀廷惊恐的看了看陈子锟,陈子锟拿枪站在门后,轻轻打开了房门。   蒋志清兴冲冲的进来,看到他们这副架势吓了一跳:“这是干什么?”   李耀廷抱怨道:“面馆遇到的那伙人带了巡捕过来找事,被打发走了,我们还以为他们又回来。”   蒋志清骂道:“娘希匹,这帮放高利贷的,真是卑鄙,不过我已经周转开了,明天就有一笔数额很大的资金从广州过来,今晚我请你们喝花酒,四马路梅园酒家。”   李耀廷一听说喝酒,立刻兴奋起来,陈子锟也欣然同意,三人出了大东旅社,叫了黄包车直奔四马路而去。   梅园酒家就在四马路的路口,楼上雅座已经有两个男子坐在那里了,蒋志清介绍道:“这两位是我的朋友,陈果夫、戴季陶。”   大家握手寒暄,陈子锟也通报了自己的姓名。   陈果夫道:“我也姓陈,咱们五百年前是一家啊,哈哈。”忽然他收住笑容,若有所思道:“陈兄,你这个名字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陈子锟道:“兄弟我可是刚来上海的。”   陈果夫摆手道:“不对不对,让我仔细想想。”   蒋志清笑道:“你想你的,我们先点菜,二位朋友远道而来,就点些本帮菜吧,季陶,你来点。”   戴季陶道:“如今花界最红的莫过于林黛玉、鉴冰、笑意、金玉书,我看就叫她们的局票吧。”   李耀廷听傻了:“这些是菜名?”   蒋志清哈哈大笑:“李老弟初来乍到,不知道上海烟花界的四大金刚也属正常,这些都是四马路上的女校书,我们开局票请她们来陪酒的。”   李耀廷恍然大悟,不过又疑惑起来:“四大金刚,岂不是很贵的,能屈尊来陪我们?”   蒋志清道:“咱们的面子或许不够,但季陶兄的面子一定够,他十九岁就是《天锋报》的总编辑,上海文化界的名人,女校书们最喜附庸风雅,戴季陶这三个字对她们来说,那是如雷贯耳的。”   戴季陶矜持的笑道:“志清兄你又在调侃我,谁不知道你是日本士官学校的高材生,成绩名列第一,得过天皇御赐军刀,曾任沪军第五团团长,是大名鼎鼎的陈英士的盟兄弟,自古美女爱英雄,那些女校书分明是看你的面子才来的,正所谓,百万锦绣文章,终不如一支毛瑟啊。”   两人一番互相吹捧,陈子锟和李耀廷这才知道,原来这位蒋志清也不是等闲之辈。   局票很快写好发了出去,这边上了蔬果小菜,黄酒几坛,五人且谈且饮,等着先生的到来。   过了半个钟头,居然没有一个妓女到来,蒋志清脸上有些难看了,把酒家跑堂的叫来问话,跑堂的道:“先生侬不晓得,花界罢市支援北京的学生,大小堂子全都关门了,那些校书和长三,还组织什么青楼救国团,上街和学生一起撒传单呢。”   大家面面相觑,忽然一直冥思苦想的陈果夫一拍大腿道:“想起来了,我在报纸上看过你的名字,陈子锟,是火烧赵家楼的学生之一!”   陈子锟道:“惭愧,正是区区。”   蒋志清和戴季陶立刻对他肃然起敬,本来他们只是抱着招揽武夫为我所用的目的请客喝酒,从心理上是俯视的,现在变成了平视,还略带一点向上的角度,毕竟目前五四风潮最盛。   蒋志清道:“没想到陈兄弟竟然是风云人物,真是失敬,那些名姬,若知道你在上海,岂不蜂拥而至,我再写一张局票,看她们来不来。”   这次只用了五分钟,四马路上著名的花界魁首鉴冰小姐就来到了梅园酒家。   鉴冰一出场,顿时艳惊四座,好一个超凡脱俗的女子!   只见那冰雪般的美人儿轻启朱唇,用吴侬软语问道:“哪一位是陈子锟先生?”   第二十八章 童子功差点破了   在陈子锟的心目中,妓女都是浓妆艳抹、搔首弄姿的,可眼前这位鉴冰小姐,竟然兼有林文静江南女子的温婉和姚依蕾大家闺秀的气质,隐约还有些类似于夏小青身上那种风尘侠女之感,令人赏心悦目,油然生出想亲近的意思。   所以鉴冰一发问,他就站起来朗声答道:“在下陈子锟。”   鉴冰一双水灵灵的妙目在陈子锟身上一扫,忍不住拿帕子掩了嘴,樱桃小口惊讶的张开了,好一个伟岸英俊的奇男子!   陈子锟的身量,就算在洋人里也算是高的,宽肩阔背,细腰长腿,一副雄赳赳的武夫体格,偏偏又生着一张剑眉星目的硬朗面孔,鉴冰在风月场上混迹多年,从未见过如此动人的男子。   若是一个生的好皮囊的凡夫俗子也就罢了,偏偏他又是名动北京的五四青年!他干的那些轰轰烈烈的事情,天下人都心向往之,鉴冰岂能例外。   一颗芳心刹那间就被打动了。   再看陈子锟的身上,一件皱巴巴的缩了水的西装外套,同样皱巴巴的裤子和暗淡无光的皮鞋,若是一般客人这样打扮,在极其重视衣衫行头的上海滩,这样是不尊重别人的表现,鉴冰或许不会离席而去,但也不会给他好脸色看。   但是陈子锟这样打扮,在鉴冰心里就成了狂放不羁的名士风度,她暗暗脑补起来,眼前的陈子锟渐渐变成身穿全套白西装,脚蹬白皮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雪白的衬衣更是一尘不染,端的就是一个玉树临风的江南才子。   她在这里愣神,搞的陈子锟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蒋志清等人暗笑不已,戴季陶道:“鉴冰,莫非你俩是旧识?”   鉴冰这才察觉自己的失态,不过她只是淡淡一笑就应付过去了:“陈先生很像我的一个表哥。”说罢盈盈落座。   众人窃笑,自古表哥表妹的戏码多了去了,看来鉴冰对这位陈小哥很中意,不过戴季陶心里却有些微酸,想自己一代名士,竟然被人抢了风头,着实不爽。   他打趣道:“鉴冰小姐来的如此之快,想必书寓里有位飞毛腿吧?”   陈子锟心中立刻生出一幅极其怪异的画面,莲花般不容亵渎的冰美人,竟然被一个龟奴抗在肩上飞奔。   鉴冰微笑道:“戴先生不晓得我最近买了一辆汽车么?”   戴季陶道:“近日在大马路、四马路一带兜风的汽车原来是鉴冰小姐的啊,貌似车头有一面小旗,上书‘警告同胞’”   “切勿暴动。”鉴冰微笑着接道。   众人一起笑了起来,然后自然而然的谈起最近风靡全国的救亡运动来,陈子锟这才知道,五月四日那天引起的风潮,竟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不仅北京学生总罢课,上海乃至全国的商人、工人、学生也都响应起来,罢市罢工罢课,现在就连花界也加入进来,停业声援学生。   “我们花界,斯业虽贱,但爱国之心却是一样的。”鉴冰的话引起了大家的共鸣,一张张面孔都严肃起来,好端端一场花酒,竟变成了时局政治讨论会。   谈了一会儿,鉴冰问道:“陈先生,被警察殴打牺牲的郭钦光烈士,你可与他相识?”   陈子锟道:“有过一面之缘,当日是我送他去医院的。”   鉴冰脸上流露出痛惜悲伤的表情:“郭烈士死的壮烈啊,军警凶残,人神共愤。”   陈子锟道:“郭烈士是肺病复发而死,至少当日没人打他。”   “哦?”鉴冰半信半疑,道:“陈先生可否和我谈谈当日的情形?”   他两人谈的入港,蒋志清陈果夫戴季陶他们也自顾自的谈起了筹办交易所的事情,黄酒一杯接一杯的喝,小菜一碟一碟的上,不知不觉间,天已经很晚了。   酒家掌柜的进来了,面带笑容道:“外头落雨了。”   “啊!”蒋志清掏出怀表一看,已经夜里十点钟了,忙道:“我们撤了吧。”   众人这才察觉时候不早了,纷纷离席,蒋志清付给鉴冰五块钱作为陪酒资,然后又付了酒钱,大家一起下了楼,戴季陶冲蒋志清使了个眼色,他便明白了,对陈子锟道:“我还有事,你们先回去吧。”   他们三人先叫了黄包车走了,梅园酒家门口只剩下陈子锟、李耀廷,还有鉴冰三人。   “你们住在哪里,搭我的车回去吧。”鉴冰指了指马路上一辆白色的小汽车道。   陈子锟从没见过白色小车,大感兴趣,上前端详一番道:“怎么不是福特车?”   鉴冰掩口吃吃而笑:“天底下又不是只有福特一种车,还是奥兹莫比尔,也是美国牌子,比福特贵许多呢。”   三人上了汽车,鉴冰驾车,开到大东旅社门口,李耀廷先下了车,陈子锟正要下车,鉴冰忽然道:“时间还早,要不要道我那里喝杯茶,我有福建的大红袍。”   陈子锟没经过这种场面,想去又有些犹豫,倒是李耀廷颇为识相,道:“我困了,先上去睡觉了。”说着还向陈子锟挤了挤眼睛。   陈子锟道:“好吧,那就叨扰了。”   鉴冰嫣然一笑,驾车离开,回到四马路自己的书寓,这里闹中取静,悠然雅致,若不是门口挂着红灯笼,准会被人认为是哪个文人雅士的宅邸。   进了院子,里面是一丛绿竹,晚风吹来,瑟瑟作响,别有意境,老妈子和龟奴都来招呼,奉上热毛巾、茶水、糕点,然后悄无声息的退出了房间。   鉴冰的闺房,琴棋书画俱全,墙上还挂着一把宝剑,陈子锟背着手四下打量,鉴冰见他有些拘谨,扑哧一笑道:“傻站着干什么,坐吧。”   陈子锟坐定,鉴冰开始弹琴,一曲凤求凰可谓绕梁三日,余音袅袅,可惜陈子锟是个五音不全不懂古曲的莽夫,完全听不出曲子表达的爱意来。   鉴冰微微一笑,拿了茶叶亲自泡茶给陈子锟喝,又进了卧房,开始放热水准备洗澡,她将外面的衫子脱了,贴身的衣裙显出完美的臀形来,正好背对着陈子锟。   陈子锟面红耳赤,他又不是傻子,自然明白接下来的节目,一口喝了茶站起来道:“茶很好喝,谢谢,我该走了。”   鉴冰大感意外,能成为自己的入幕之宾,那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这个呆头鹅竟然如此的不解风情。   陈子锟嘴上说走,脚下也跟着动,快步出了房门,回身道:“多谢鉴冰小姐的茶,再见。”   转身昂然去了,竟然不给鉴冰挽留的余地。   下人们也惊呆了,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变故,只见鉴冰倚在门口,幽幽的说了声:“侬则个戆都。”   想到陈子锟寒酸的打扮,她忽然明白了,这小伙子大概是身无长物,所以不敢留宿,唉,他又何尝明白自己的一片心意呢,女校书虽然上卖艺不卖身,但遇到可心的人也是愿意伺奉枕席的,哪怕倒贴也心甘情愿,可这话又怎能说出口呢。   ……   陈子锟出了书寓,这才松了一口气。   “马勒嘎巴子的,差点破了老子的童子功。”他心有余悸,擦擦头上的汗珠,脑海中又浮现出林文静、姚依蕾,甚至还有夏小青的身影。   “就算是破功,也不能随随便便啊。”他嘀咕着,一路步行回去了。   回到旅社,李耀廷还在床上辗转反侧,见他回来,顿时问道:“怎么样,什么滋味?我还以为你要留下过夜呢。”   陈子锟见他两眼冒绿光,骂道:“出息!我是那么随便的人么?”   “你怎么不是,北大那个女学生,还有姚小姐,不都是你盘子里的菜,你这个花心大萝卜。”李耀廷对陈子锟的光辉历史了如指掌。   陈子锟扑上去打他,李耀廷赶紧求饶:“我打不过你,说说都不行?”   回到自己床上,陈子锟望着天花板说道:“小顺子,你说一个人可以喜欢几个女人?”   李耀廷道:“你还拘数啊,这算什么难题,我都替你想好了,姚小姐身份高,当大房,杏儿进门早,是二姨太,林小姐小家碧玉的,当个三姨太吧,还有那个夏大姑娘,脾气怕是太火爆了,要是娶进门家里不得安生,养在外宅就好,鉴冰这样的,算红颜知己,没事一起喝喝酒赏赏月谈谈心事什么的。都不耽误。”   这回陈子锟是真的目瞪口呆了,没看出小顺子还有这样的统筹能力。   ……   北京,姚公馆,姚依蕾蹑手蹑脚的进了客厅,忽然灯光大亮,父亲脸色阴沉的坐在沙发上。   “爹地,我来晚了,下次不敢了。”姚依蕾伸了伸舌头说道,她这几天一直在寻找陈子锟的下落,却毫无结果。   姚次长冷冷道:“不是这回事,你跟我来。”   来到书房,姚次长拿出一份带警察厅标记的案卷扔过来,姚依蕾打开一看,上面记载着日本公使馆的报案记录,一共两次,第一次是两名使馆工作人员被杀,第二次是三名使馆人员失踪。   姚依蕾隐隐知道陈子锟为什么失踪了,但依然嘴硬:“爹地,你给我看这个做什么?”   姚次长叹口气道:“蕾蕾,事到如今你就别装糊涂了,这个人会害了咱们姚家的,明天你就收拾行李去日本留学。”   姚依蕾道:“我不去!”   “不去也得去!”姚次长忽然暴怒,将茶杯摔在地上,顿时碎片四溅。   第二十九章 精武门   姚依蕾从小到大,没见过父亲发这么大的脾气,当时就惊呆了,傻傻站在原地,眼泪慢慢从眼眶里流了出来。   姚次长见女儿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顿时泄了气,颓然坐在椅子上,拿起一支烟,连擦几次火柴都没点燃,索性将香烟揉碎了丢在一旁,沙哑着嗓子道:“蕾蕾,目前的局势不用说你也知道,青岛问题,已然波及全国,天津、汉口、上海,无不罢课罢市罢工,抗议政府、抵制日货,要求惩办国贼。”   姚依蕾嘴唇动了动,终于还是没说话。   姚次长苦笑了一下:“蕾蕾,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在你心中,爹地就是天一样的存在,可现在局势不同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别说爹地了,就连曹汝霖都要辞职下台,以谢国人,爹地是亲日派核心人物,自然不能置身事外,咱们姚家,怕是要一蹶不振了。”   姚依蕾还是没说话,她是女孩子,对家业什么的并不是太感兴趣,在她的思维中,只要能住大别墅,出入有汽车,家里有佣人,出外有钞票打赏就够了,至于父亲当不当次长、银行总裁,那都不重要。   姚次长又语重心长道:“正值多事之秋,爹地不要求你为家里做什么贡献,只要你别添乱就好,可是你看你认识的都是些什么人?光天化日之下,在北京杀了五个日本人,幸亏尸体没找到,又有徐树铮帮着照应,如果被日本公使馆知道这事儿和咱们姚家有关,那咱们全家就连退路都没了,搞不好连我和你妈的性命都保不住,我们死没什么,可谁来照顾你啊。”   姚依蕾这才知道害怕,如果因为自己的一意孤行,给家里带来灭顶之灾,害了爹地和妈咪,那自己活着又有什么意思,想到这里,泪水滚滚而下。   “爹地,我知道错了,我明天***本。”姚依蕾哭的梨花带雨。   “乖。”姚次长欣慰的笑了。   ……   第二天一早,打了一夜麻将的蒋志清哈欠连天的回到了大东旅社,正好遇到陈子锟和李耀廷出门,他热情的招呼道:“吃早饭了么,我请。”   三人在大东旅社附近的小饭馆吃了一顿小笼包子、生煎、烧麦,陈子锟向蒋志清打听道:“蒋兄可知道上海滩大亨李征五住在何处?”   蒋志清纳闷道:“你找他做什么?他可是青帮辈份极高的老头子。”   陈子锟自己可不能确定和李征五之间真有师徒关系,只好敷衍道:“北京一个朋友托我捎信给他。”   蒋志清道:“李征五住在公共租界大西路上,你们外地人搞不清楚方向,不如我带你们去。”   陈子锟见他如此热情周到,颇为感动:“蒋兄,多谢了。”   “勿要客气,我们自己兄弟。”蒋志清大手一挥,颇为洒脱。   有蒋志清带路,很快就找到了大西路上的李公馆,这是一座带围墙的花园洋房,黑色的大铁门紧闭,墙上爬满藤蔓,围墙内隐约传出狼狗的吠声。   陈子锟上前敲门,铁门上打开一扇小窗,露出一张警惕的面孔,上下打量下门外的不速之客,不耐烦的问道:“侬找哪个?”   “请问这是李征五先生的府上么,我叫陈子锟,是……”   还没说完话,对方就打断他道:“李先生不在,侬改日再来好了。”   “砰”的一声,小铁窗关上了。   李耀廷看看蒋志清,蒋志清耸耸肩,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陈子锟继续敲门,不紧不慢很有节奏。   小铁窗再次打开,那人的声音已经带了怒火:“告诉侬了,李先生不在!”   “那李先生什么时候回来?”陈子锟依旧和和气气的问道。   “阿拉不晓得!”小铁窗又关上了,声音很响。   蒋志清劝道:“陈老弟,走吧。”   陈子锟摇摇头,又举起手来敲门,节奏不紧不慢。   这回看门人真生气了,哗啦拉开了大铁门,两个横眉冷目的短打汉子拉着狼狗站在门后,一个穿长衫的家伙骂道:“小赤佬,侬要闹啥事体!”   陈子锟道:“我是李先生的弟子,来拜会老头子,你作为看门人,不但不通报,还恶语相向,我还没问你这是什么道理呢。”   气氛有些紧张,蒋志清和李耀廷都劝他:“算了,既然人不在,咱们改天再来就是。”   陈子锟道:“我就是看不惯他这个态度,这样下去,老头子的名声都被他们搞坏了。”   看门人大怒,正要招呼保镖放狗,忽然公馆的门开了,走出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来,问道:“老夏,啥事体?”   看门人道:“少爷,有个外乡人自称是老头子的徒弟。”   “哦?”中年男子很感兴趣,走过来打量着陈子锟,道:“我不记得家父收过您这样一个徒弟。”   陈子锟早已料到这个结果,他答道:“我确实曾拜李先生为师,当日开香堂的时候,袁克文袁二公子曾经在场。”   中年男子笑道:“这更不可能了,家父虽然和袁二公子同属大字辈,但并无交集,开香堂收徒弟,怎么可能有他在场。”   陈子锟道:“可否让我见一见李先生。”   中年男子道:“家父回宁波老家了,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陈子锟无奈,只好说声打扰转身离去,大铁门在身后慢慢关闭,也关上了他寻根的一扇门。   走在路上,陈子锟闷闷不乐,蒋志清开解他道:“不要生气,你们这身打扮登门拜访,换在任何一家,都是要吃卫生丸的。”   李耀廷道:“啥是卫生丸?”   蒋志清笑道:“就是白眼,上海人只认衣衫不认人,尤其是这些大户人家的下人,更是眼睛有水,搭眼一看,就能看出你的西装是什么牌子的,哪家裁缝店做的,连价钱都能估的七八不离十,若是穿的寒酸,办什么事情都不方便的。”   李耀廷骂道:“狗眼看人低。”   蒋志清笑道:“海派就是如此,场面上的人讲究两头亮,无论何时何地,头发和皮鞋都是要亮堂堂的,不管能不能吃饱饭,枕头底下一条西装裤子总是压得笔直。”   李耀廷伸出脚来:“我这也是皮鞋啊,回头找块破布擦擦,照样锃亮。”   蒋志清道:“那可大不一样,上海规矩,冬天才穿黑皮鞋,夏天穿白皮鞋,春秋天要穿黄皮鞋或者合色的,如果穿错了季,哪怕是再高档的皮鞋,也会贻笑大方,两位兄弟,你们若是想在上海抛头露面创下一番事业,置办一身行头是必须的。”   陈子锟和李耀廷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道:“我们没钱。”   蒋志清一拍胸脯:“包在我身上,走,带你们做衣服去。”   说去就去,蒋志清带着两人钻进弄堂七拐八拐,来到一家裁缝铺子,掌柜的热情相迎,奉上咖啡,寒暄几句步入正题,捧上国际最新时装杂志选择式样。   “要纯羊毛英国薄花呢的料子,做英式三件头,单排三粒扣,羽纱全里,垫肩也要羊毛的,连衬衣手帕一起定做,都要最好的面料。”蒋志清说道。。   掌柜的立刻让小伙计将各色面料一匹匹的拿下来,远看近看,披在肩膀上,裹在裤腿上看,选中了料子后量尺寸,给陈子锟量的时候,掌柜的赞道:“搭侬先生做衣裳,真开心,电影明星也呒末侬介司麦脱”。   蒋志清在一旁翘着二郎腿笑道:“阿拉这位兄弟,比电影明星还要英俊些。”   量好了尺寸,付了定金,三人出了裁缝铺,陈子锟提出去电报局一趟,给北京的亲友通报平安。   来到电报局,陈子锟先给车厂和熊希龄各拍了一份电报,想了想,又给姚依蕾发了一份,只有简短几个字:抵沪勿挂,锟。   打电报可不便宜,每个字小洋六角,三份电报也要十几块钱了,不用问还是蒋志清出的钱。   “蒋兄,让你破费了,真是感激不尽。”陈子锟道。   蒋志清笑道:“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我这个人没别的好,就是喜欢结交朋友,和朋友比起来,钱算什么,时候不早了,喝酒去。”   三人找了一家本帮菜的馆子,点了一些浓油赤酱的本帮菜,一瓶上好的花雕酒,边吃边谈。   “两位老弟可有什么具体的打算么?”蒋志清帮他们俩满上一杯酒,目光炯炯的问道。   李耀廷道:“我是打算在上海扎根了,我在北京六国饭店做过西崽,干脆还是干老本行得了。”   陈子锟道:“我还有两件事要办,办妥这两件事,才能考虑其他。”   蒋志清道:“何事?我大概能帮一些忙。”   陈子锟道:“第一件事,我要去一次上海的精武门,第二件事,我想找一个女孩,她叫林文静,福建人,继母是上海人,姓米。”   蒋志清道:“这第一件事很容易办到,精武门就在闸北那边的培开尔路上,不过名字叫上海精武体育会,当家人是霍元甲的大徒弟刘振声,我和他很熟,可以代为引荐,可第二件事就难办了,上海这么大,想找一个人,和大海捞针没什么区别。”   陈子锟道:“好吧,我就先去精武体育会找刘振声。”   说去就去,蒋志清带着他俩一路来到闸北,找到培开尔路73号精武体育会,这是一座由四座小洋楼组成的建筑群,当中一大块空地,两旁摆满刀枪剑戟,数十名身穿白色短衫和黑色泡裤的青年排成整齐的队列,跟着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一招一式的练着武术。   精武会是对外收徒的,门口常年有接待人员等候,带着陈子锟他们从练功场旁经过,场中众弟子嚯嚯连声,生龙活虎,令人精神一振。   蒋志清确实和精武体育会的掌门刘振声认识,但并不像他吹嘘的那样熟,只是泛泛之交而已,双方在会客厅坐定,陈子锟表明了来意,说自己的功夫出自精武门,但却想不起小时候的事情了,希望刘振声能帮自己回忆一下。   刘振声三十来岁年纪,骨骼精奇,太阳穴凸出,一看就是练家子,他很爽快,直接邀请陈子锟下场手谈。   双方点到为止的对练了几招后,刘振声收了功夫道:“前段时间,北京有人来信询问,也是为了此事,刚才我试了你的功夫,确实是迷踪拳,但迷踪拳并非霍家独有,沧州一带上千人练此功夫,所以很难确定你是出自霍师傅门下。”   说罢端起了茶杯,一旁的徒弟喊道:“送客~~”   三人只得告辞,出了精武体育会的大门,陈子锟正在怅然若失,忽然背后传来一声喊:“陈真!”   第三十章 陈真   陈子锟下意识的回头,看到那个在精武会里领着徒弟们练拳的年轻人正冲自己微笑。   “你叫我?”陈子锟问道。   “陈真,你真的不记得我了?我是霍东阁啊。”年轻人走过来亲热的拍着他的肩膀。   陈子锟道:“抱歉,两年前我坠马失忆,以前的事情都忘了。”   霍东阁道:“怪不得,当年我们同吃同睡,情同兄弟,我说你怎么见了我不打招呼呢。”   陈子锟纳闷了:“这么说我真的是霍元甲的徒弟了,为何刚才刘振声大师兄不认我?”   霍东阁道:“他不是不认你,而是他根本不知道师父收了你这个徒弟。”   陈子锟更加惊奇了:“这到底怎么回事?”   精武会方向传来喊声:“东阁,大师兄找你。”   霍东阁道:“我还有事,回头去找你,你住哪儿?”   “大东旅社306。”   “好嘞,回见。”霍东阁露出一口白牙笑了笑,快步跑回了精武会。   “陈真?我叫陈真?”一路上陈子锟都在琢磨这个陌生而又带着一丝熟悉的名字。   闸北属于华界,马路上人来人往,甚为热闹,几个报童挥舞着油印的传单,见人就发,陈子锟怀里也被塞了一份,上面赫然印着《救国雪耻报》的字样,内容全是山东问题,醒目位置还有黑字提醒国人,提防日本人投毒云云。   绕过街角,对面路上大队学生开来,打着复旦大学的旗帜、秩序井然,横幅上写着抵制日货、还我青岛等字样,他们边走边喊口号,几个巡警远远的看着,并不阻拦,路边还有一个茶棚,前面摆着告示,上书“青岛问题发生,各界一致罢歇,学生为国热忱,不过稍尽绵力”落款是妓界泣告。   再看茶棚里,坐着几位娥眉淡扫的婉约丽人,四五个低眉顺眼的小女孩捧着茶壶茶盘在一旁伺候着,不时有喊口号喊得口渴的学生进来饮茶。   “那不是鉴冰小姐么?”李耀廷眼尖,一眼认出鉴冰来,三人便走进茶棚寒暄,原来这是上海花界组织的青楼救国团特地在此为示威学生服务。   陈子锟见到鉴冰,略微有些尴尬,鉴冰倒是象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热情招呼他们坐下喝茶,大家讨论了一下时局问题,这才起身告辞。   走在路上,蒋志清很沉默,陈子锟发觉他的异状,便问道:“蒋兄有何心事?”   蒋志清道:“陈老弟,你对这场运动怎么看?”   陈子锟一时语塞,他还真没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   蒋志清自顾自的说道:“学生一腔报国热血诚然可贵,可是收回山东,恢复主权,不是靠游行示威和抵制日货就能解决的,我曾在日本留学数年,深知日本国土虽小,但野心颇大,甲午之后,对我中华虎视眈眈,非一战不能解决问题啊。”   陈子锟道:“他要战,那便战就是。”   蒋志清摇摇头:“中国四分五裂,自顾不暇,战端一起,还不立刻分崩离析。”   陈子锟道:“那如何是好?”   蒋志清遥望南方,眼中闪烁着希冀的火花:“若论力挽狂澜,救中华于危难之豪杰,唯有孙文先生。”   “孙文……”陈子锟喃喃自语,这个名字他在北大的时候耳熟能详,不过似乎那帮学子对他的评价并不象蒋志清这么高。   “走,叫上陈果夫和戴季陶,咱们把酒论英雄。”蒋志清忽然酒性大发。   当晚蒋志清设宴,但陈子锟惦记着霍东阁和自己的约定,早早就回了旅社,可是等了一晚上,霍东阁都没来。   第二天一早,陈子锟按捺不住了,自己一个人去了闸北培开尔路的精武体育会,到地方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点钟了,会馆里静悄悄,陈子锟有些纳闷,难道他们不用练武的么?   进去一看,会馆内一片狼藉,兵器架、桌椅板凳,旗杆全都被砸的乱七八糟,地上还隐隐有些血迹,一些伤员躺在廊下呻-吟着,女会员拿着纱布、红药水来回穿梭。   “你是什么人?”忽然有个小伙子跳出来厉声质问,一双眼睛警惕的瞪着陈子锟,手里竟然握着一柄亮闪闪的单刀。   陈子锟道:“我是霍东阁的朋友,找他有些事情。”   青年松了一口气,道:“东阁受了伤,在屋里疗伤。”   陈子锟吃了一惊,按说精武会应该是国内武术界泰山北斗一般的存在,霍东阁是霍元甲的儿子,武功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居然会被人打伤,可见敌人绝非等闲之辈。   快步来到大厅,这里横七竖八躺着十几个伤员,大部分都是伤筋动骨的严重外伤,唯有霍东阁脸色苍白,嘴角挂着一丝鲜血,似乎是受了严重的内伤。   陈子锟上前问道:“东阁兄,是谁把你打伤的?”   霍东阁看了他一眼,艰难的张张嘴,断断续续道:“你来了……对不住,我这副样子……”   一口血又喷了出来,在他身旁照顾的一个紧衣窄袖打扮的小姑娘很是不满,整齐的刘海垂到额前,一双眼睛盯着陈子锟,没好气的说道:“你是谁?谁让你进来的。”   陈子锟正要答话,忽然外面有进来一群人,为首一个气度不凡的中年男子,来往会员见了他都尊敬的称呼一声:“农大叔。”   跟在农大叔身后的几个彪悍男子,走路带风,一看就是练家子。   “走开。”小姑娘上前将陈子锟推到了一旁,招呼农大叔道:“您可来了,虹口道场请了高手来踢馆,把东阁打成这样,兄弟们也都挂彩了。”   农大叔皱起眉头,先检查了霍东阁的伤势,然后问道:“刘振声呢?”   “大师兄去警察厅报案了。”小姑娘说道。   农大叔摇摇头:“现在学生闹事,警察厅应接不暇,哪有闲空管这个,再说事关日本人,他们才不敢出头。”   “东阁,是哪个龟儿子打伤你的,我们帮你出气。”那几个彪悍男子挤上来,粗声大嗓的吆喝着,陈子锟被他们挤到了角落里,不小心碰到什么东西,回头一看,地上有个黑色白色的牌匾,上面四个大字“东亚病夫”。   汉子们还在嚷嚷,有的拿出独门灵丹给霍东阁服用,有的要用内功给他疗伤,不过陈子锟见他们吵吵的虽然热闹,语气里总透着一丝幸灾乐祸的意思。   霍东阁艰难的冲农大叔眨眨眼睛,然后目光投向陈子锟这边,农大叔见他似乎有话要说,把耳朵附在他嘴边听了一会,直起身子瞧向陈子锟。   陈子锟预感到这个人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世,不由得停止了腰杆,果然,农大叔走到他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又拍拍他的肩膀和胳膊,欣慰道:“你长大了,也结实了。”   陈子锟不知道说什么好,农大叔笑笑说:“我叫农劲荪,是你师父的朋友,也是精武体育会的创始人,当年你拜师的时候只有三个半人知道,而我就是其中一个,那半个人是个孩子,就是你四师兄。”   农劲荪说着,回头喊道:“都别愣着了,小言,快给你五师兄搬张椅子。”   那个叫小言的姑娘顿时傻眼:“他是五师兄,那我是什么?”   农劲荪道:“以前你是五师妹,现在陈真回来了,你就是六师妹了,反正都是最小的,也没什么损失。”   小言气鼓鼓的搬了一张椅子来请陈子锟坐,大家也都落座,原来跟随农劲荪前来的都是上海武术界的名人,大家虽然门派不同,平时也经常一较长短,在招收学员方面颇有竞争,但面临日本人的挑战,还是同仇敌忾的。   一位德高望重的掌门说道:“虹口道场日本人的空手道功夫我们都领教过,不过尔尔罢了,为何这次能将霍师侄打成重伤?”   小言道:“这次不同以往,他们请了一位高手,还带了好多的浪人来,我们才……”   在座的武林人士全都摇头叹气。   “你们手里的家伙难道是烧火棍么?”一位武林同道愤然起身,捡起地上被砍成两截的红缨枪,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小言反驳道:“我们精武会主要以拳脚功夫为主,这些刀枪剑戟也都是拿来练习套路的,日本浪人长刀犀利,枪杆一斩即断,我们虽败,但并不耻辱,总比有些人不敢和日本人对阵,只会说风凉话的强。”   “你说谁!”那位武林同道太阳穴吐吐的跳,眉毛倒竖,颇为吓人。   “我就说你!”小言才不怕他,针锋相对道。   “司徒小言,怎么和杨掌门说话的,一点规矩都没有。”农劲荪喝道,又对杨掌门道:“您别和孩子一般见识。”   小言鼓着腮帮子不说话了,那位杨掌门自觉没趣,故作洒脱道:“农老兄,在下认为,当下紧要的问题是解决全国体育总会的筹办大事,精武会遭此大难,元气大伤,恐怕已经没有力量筹办此事,不如交给我们镇凇武馆来办。”   “不劳杨掌门了,我们精武会有的是精兵强将。”门口传来了刘振声冷冷的回答。   “大师兄!他们欺负人……”司徒小言跳着脚嚷道。   刘振声抬起一只手,小言顿时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颇为委屈的站到了霍东阁旁边。   杨掌门冷笑道:“霍元甲死于日本人之手,现在霍东阁又被日本人打成重伤,你刘振声大病未愈,霍东章和陆大安远在南方,你们精武会还有什么人,难道靠她?”   说着一指司徒小言,眉目中颇有轻蔑之意。   精武会众人怒形于色,拳头捏的啪啪直响,但又不得不承认对方说的没错,大师兄刘振声前段时间身染肺病,好不容易才缓过来,身子骨尚未完全痊愈,不能大动干戈,而二师兄和三师兄在广东筹办精武分会,家里只剩下四师兄霍东阁,眼下又被日本人打成重伤,难不成真的让小师妹上阵?   正在尴尬之时,忽然一个穿旧西装的高个子年轻人站了出来。平静的说道:“还有我,精武门陈真。”   第三十一章 踢馆   陈子锟站了出来,武术界的同仁们却根本不搭理他,一个个翘着二郎腿低头品茶,唯有镇凇武馆的杨掌门不屑道:“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呵呵,精武会当真没人了。”   “杨掌门,当初关羽温酒斩华雄的时候,也不过是一个小小马弓手而已,也没碍着他阵前斩将。”陈子锟不卑不亢的应对道。   “哟呵,口气不小,你是刘振声的徒弟吧,什么时候精武会这么没规矩,轮到小字辈开口了。”杨掌门冷笑不已。   陈子锟道:“我是霍元甲的嫡传弟子,现在师父不在了,我们师兄弟平辈,如何不能说话?”   刘振声皱起了眉头,他认出陈子锟就是昨天登门的那个迷踪拳高手,但记忆中师父并未收过这样一个徒弟,霍氏功夫向来是传内不传外,直到霍元甲这一辈才有了改变,破例收了当时已经小有名气的“山东大侠”刘振声为徒,后来又收了一个陆大安,至于司徒小言则是霍元甲收养的孤儿,年纪比霍东阁还小了好几岁,算是关门弟子了,再加上长子霍东章,一共五个人,一只手能数得过来,又怎么会算错。   所以刘振声没有说话,只是将目光投向了农劲荪,他是霍元甲的至交好友,精武会的创始人之一,有很多秘密只有他和师父掌握,而作为传功大师兄的自己并不知晓。   农劲荪还没说话,司徒小言就帮腔道:“刚才农大叔都说了,陈真是我们精武会五师兄,你没听见么?”   杨掌门讥笑道:“霍师傅不在了,就有人打着他的旗号招摇撞骗,你们不管也就罢了,居然还弄假成真,当我们这些武林同道好骗啊,霍元甲一共就五个徒弟,怎么死了十年,突然又跳出来一个?”   农劲荪有些微怒了,道:“杨掌门此言差矣,霍师傅收徒弟难道要向你汇报不成?”   杨掌门为自己开脱道:“霍师傅收徒弟自然不用昭告天下,可是目前全国体育总会成立在即,此乃我中华武林千年以来未有之盛事,短短马虎不得,如果被日本人的奸细混进来,危害极大,我也是为了大局着想,还请农先生不要见怪。”   有个一直坐在椅子上喝茶的武林前辈站了起来,四下拱手道:“我来说句公道话吧,其实这位小哥是不是霍元甲的嫡传弟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没有实力代表精武会。”   众人纷纷附和,杨掌门站起来,一撩长袍扎在腰间,对陈子锟勾勾手:“来,小兄弟,我试试你的功夫。”说罢身子一拧就飞到了院子里,动作轻盈的如同一只燕子,在场的都是练家子,岂能看不出他的身法之妙,功夫之高,顿时一阵叫好声响起。   陈子锟岿然不动。   杨掌门大怒:“莫非你不敢比试?”   陈子锟道:“对,我是不敢。”   众皆哗然,连刘振声都觉得陈子锟此举太过托大,如此轻视武林同道,对精武会的声誉可是大大的不利。   陈子锟接着说道:“我的功夫,不是用来切磋比试的,而是用来杀人的,我怕伤了杨掌门,留下孤儿寡母什么的我也没法替你照顾。”   杨掌门这回是真生气了,胡子都竖起来了,大喝道:“无胆鼠辈,霍元甲怎么可能收你这样的徒弟,只会嘴上逞强,有种咱们拳脚上见真章,你放心,杨某若是有个闪失,不幸死在你的拳下,在场诸公都可做个见证,绝不赖你。”   陈子锟道:“你愿意死,我还不愿意杀呢,学习武术,不是用来好勇斗狠的,而是用来强身健体,保家卫国的,杨掌门一大把年纪,难道连这个浅显的道理都不明白。”   一番义正辞严的话说的杨掌门无地自容,嘴上却还在强硬:“你有本事怎么不去找日本人算账。”   陈子锟道:“这不是被您纠缠住了么,要不然我早去了。”   说罢回身拿起那块东亚病夫的牌匾抗在肩头,昂然出去了。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相信他一个愣头青真的去找日本人算账。   司徒小言第一个跳起来道:“我跟你一起去。”   几个受了轻伤的精武会弟子也抄起单刀和棍子要跟着一起去,刘振声一拍桌子:“胡闹!”   司徒小言委屈道:“大师兄,您看四师兄都被打成什么样了。”   刘振声道:“狗咬人,难道人也要去咬狗么,今天谁踏出这个门,以后就不是精武会的人了。“   “大师兄!”司徒小言一跺脚,恨恨的走了,她虽然是人人宠着的小师妹,但也不敢无视掌门师兄的命令。   武林同道们互相看了看,起身告辞而去,精武会的伤员们也都被抬了下去,偌大的客厅里只剩下刘振声和农劲荪两人。   刘振声叹了口气道:“精武会已经不是师父健在时候的那个精武会了,老的老,小的小,根本经不起折腾,如果精武会坏在我手里,我怎么面对师父的在天之灵。”   农劲荪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振声,你的苦衷我明白,如今精武会后继无人,独木难支,而上海武术界又是一盘散沙,根本无力和日本人对抗,不过东阁被他们打成重伤,这笔帐无论如何都是要算的。”   刘振声道:“日本人趁我不在武馆登门挑衅,这笔帐自然要算,但不可鲁莽行事,必须从长计议,对了农先生,那个陈真?”   农劲荪道:“此人确系霍师傅的弟子,当年霍元甲受光复会陶成章之托收此子为徒,每周三天登门教授武功,此事密不外传,精武会里只有我和你师父,还有东阁知道。”   刘振声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他的迷踪拳很是地道,既然是同门师弟,我不能坐视他闯祸,农先生,我这就去追他!”   说罢起身出门,直奔虹口道场而去。   ……   虹口属于华界闸北区域,这一带自三十年前就有日本人定居,时至今日已经聚居了上万日人,街头随处可见日式风格的小酒馆,穿和服木屐挪着小碎步行走的日本女人也屡见不鲜,素有小东京之称。   虹口道场是日本人开设的剑道馆,只对日籍人士开放,中国人一概不许入内,事实上老实本分的日本人也不到这里来,平时来往于此的大多是些腰间插着长刀的浪人。   一个穿西装的高个子青年夹着一块木牌从黄包车上下来,走到虹口道场门口,对守门人微微欠身:“我哈要。”   守门人见他英气内敛,步履稳健,知道是练家子,也躬身回礼:“我哈要!”   陈子锟便堂而皇之的进了虹口道场,这里是典型的日式庭院,木质建筑为主,院子里有池塘和草坪,道路用白色的石子铺成,几棵樱花树伫立在庭院里。   陈子锟走到廊下,脱下皮鞋摆好,脚下一双破袜子露出脚趾头,他丝毫也不觉得难为情,夹着牌匾拉开推拉门,走进了内室,跪下大声用日语说:“打扰了!”   二十名身着白色和服的剑道弟子正分列两旁,雄赳赳的坐着听老师讲课呢,听到他的声音,四十道目光刷的射过来,   见到不速之客进来,老师停止了讲课,阴鸷的目光紧盯着他,呵斥道:“八嘎,你有什么事?”   陈子锟低着头毕恭毕敬道:“阁下遗忘了东西,我是来物归原主的。”   老师道:“这样啊,什么东西?”   陈子锟将腋下的牌匾亮了出来,上面四个白字东亚病夫,特别的刺眼。   老师大怒:“你不是日本人!”   陈子锟站了起来,头都快顶着屋顶了,他撇撇嘴鄙夷道:“蠢货,日本人有我这么高的么?”   老师感觉受到了侮辱:“你到底是谁?”   “精武会陈真!”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两边剑道学生哇哇怪叫着冲了上来,陈子锟将牌匾一挥就砸到了最前面的三个人,然后一记侧踹将一人踢飞出去,又砸倒了后面两个人,紧接着如同虎入羊群般冲了过去,两条腿左右交替,使出了佛山无影脚的绝招,这帮学生平均身高不足一米六,在人高马大的陈子锟面前如同幼儿一样不经打,时不时飞出一个人来,把木条和纸板搭建的房子撞得乱七八糟,他们敌不过陈子锟,纷纷退走。   一直稳坐不动的老师沉不住气了,刚要起身,陈子锟一记飞腿就过来了,他格挡不住,被踢得连连后退,最后竟然撞破了屏风,狼狈不堪的倒在地上。   陈子锟走了过来,摇摇手指道:“你给我记住,东亚病夫这个称号不属于我们中国人。”   忽听身后一阵嚎叫,回头一看,十几个剑道学生挥舞着木剑冲了过来,原来他们不是吓跑了,而是去拿武器了。   陈子锟不敢怠慢,抢过一柄木剑和他们对打起来,他用的是正宗武当剑法,以一抵十轻松自如,身法动作行云流水一般,一群小矮子被他抽的丢盔卸甲,溃不成军。   陈子锟有些纳闷,就凭这帮人的水平,能把精武门砸的稀巴烂,似乎不大可能啊。   正在狐疑,忽然后面冲过来一群气势汹汹的浪人,和这帮白袍黑裤统一制服的剑道生不同的是,他们的和服都是自己的私人服装,花花绿绿各有不同,年纪也大很多,基本都在二三十岁之间,手中的武器更不是木剑,而是明晃晃的长刀。   陈子锟吓坏了,他又不是三头六臂,一条胳膊上的枪伤还没好利索,拿什么去对付这帮浪人。   二话不说扭头就跑,浪人们嗷嗷叫着追了出去,剑道老师擦擦嘴角的鲜血,终于欣慰的笑了:“这帮黑龙会的混蛋,这么晚才来。”   可不到三秒钟,黑龙会的混蛋们就都退了回来,手中依然紧握着长刀,但气势却没有刚才那么嚣张了。   然后就看到陈子锟手里端着两把驳壳枪微笑着走了进来。   第三十二章 归宗   剑道馆里呈现出一副匪夷所思的画面,一个笑容可掬的中国人端着两把手枪将一群杀气腾腾的日本浪人逼得节节后退,浪人们的武士尊严似乎受到了严重的践踏,一个个面目狰狞,咬牙切齿。   突然之间,一个浪人按捺不住,暴喝一声高举长刀以雷霆万钧之势扑来,陈子锟抬手一枪,长刀应声而断。   浪人大怒,这把太刀可是他家祖传名刀,承载着家族的光辉历史和武士至高无上的荣誉,竟然坏在自己手上,若不把敌人碎尸万段,又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他没有丝毫犹豫,又拔出了肋差扑了上去。   又是一枪,肋差的刀刃齐根断了,浪人手里只剩下刀柄,紧接着又是三枪,全打在他脚底下,他不由自主的跳动着躲避子弹,动作无比狼狈。   浪人们无比愤怒,正要不顾性命一拥而上,忽然后面传来一声喊:“住手!”   众人一起回头,见一个戴眼镜留八字胡的中年人走了出来,便齐齐鞠躬,毕恭毕敬道:“先生!”   那人走到陈子锟面前,打量一下他,和颜悦色说道:“我是北一辉,阁下怎么称呼?”   陈子锟道:“我是精武会的陈真。”   躺在地上的剑道老师愤怒道:“八嘎,见了大名鼎鼎的黑龙会北一辉先生,竟然不知道鞠躬,太没有礼貌了。”   陈子锟道:“要想被别人尊重,就要先尊重别人,我所做的,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北一辉目光扫处,落到陈子锟身旁那块“东亚病夫”的牌匾上去,眉头微皱,道:“这是怎么回事?”   剑道老师赶忙趴在地上道:“先生,近日支那频频爆发反日示威,焚烧日货,抵制日商,我们气不过,就去精武会教训了他们,这块牌匾,就是让他们好好反省的。”   北一辉点点头,面向陈子锟鞠躬道:“实在抱歉,我替他们向您赔罪了。”   陈子锟枪口依然冒着青烟,日本人都是些阴险狡诈之辈,他不得不防备着。   “你们打伤了我们精武会这么多人,一句抱歉就能解决问题么?”陈子锟质问道。   北一辉转头扫视着众浪人,淡淡问道:“是谁干的?”   “是冈田前辈出手教训的他们。”有人答道。   “哦,原来是冈田武这个令人头疼的家伙。”北一辉无奈地摇摇头。   “他人呢?”   “前辈去风吕放松了。”   北一辉再次鞠躬:“不好意思,这里面或许有误会,等冈田君回来,我会和他一起登门解释。”   “把人打成重伤也能叫误会?”陈子锟冷笑不已。   正说着,刘振声和农劲荪已经赶到了,突破了阻拦冲进剑道馆,却看到一片狼藉,推拉门和屏风都破了,榻榻米上横七竖八的躺着十几个伤员,还有一群浪人剑拔弩张虎视眈眈的。   不过陈子锟却没吃亏,全须全尾,拿着两把枪神气活现,农劲荪松了一口气,道:“陈真,此地不可久留。”   陈子锟点点头,捡起地上东亚病夫的牌匾,高高抛起凌空一脚踢成两段,正落在北一辉脚下。   这一脚震慑了在场所有人,将东西踢飞和踢碎完全是两个概念,能把力度掌握的这么好的绝对是腿功道高手。   “失礼了。”陈子锟略一低头,扬长而去。   三人出了虹口道场,农劲荪擦一把冷汗,抱怨道:“陈真你太莽撞了,日本人诡计多端,可不是这么好对付的。”   刘振声也道:“单枪匹马就来踢馆,万一有个闪失,你让我怎么向九泉之下的师父交代。”   陈子锟道:“多谢二位挂念,我吃不了亏。”   刘振声道:“我已经打听清楚了,打伤东阁的是人很有来头,是日本松涛馆宗师船越义珍弟子冈田武,东阁在他面前都过不了二十招,你又岂是他的对手。”   陈子锟淡淡一笑,并不辩驳,拱手道:“我还有事,先走。”   农劲荪道:“陈真,你去哪儿?”   “打架打得一身汗,去洗澡。”陈子锟大大咧咧的就这样走了。   刘振声和农劲荪都摇头不已,霍师傅的这个关门弟子,果然有性格。。   陈子锟打听到附近有一家著名的日本“钱汤”,便直奔而去,花钱买了入场券,进去先冲了个淋浴,然后在腰间围了条浴巾走进泡澡的地方。   洗澡池子分为两部分,中间一堵矮墙,隐约能听到对面女人的谈笑声,男浴池这边只有三个人在泡澡,看神态体格都是普通白领阶层,陈子锟随便泡了一会就出来了,腰间围着条浴巾到处走,发现有条走廊通往浴池后面,有个粗鲁的男声吼道:“冈田大人的清酒怎么还没上。”   然后就见一下女端着托盘迈着小碎步跑了进去,停在一扇推拉门前,拉开门将酒送了进去,又点头哈腰的出来。   陈子锟心中一动,悄悄过去拉开了门,这是一个单独的房间,墙壁上绘着富士山和仙鹤,另一侧的门外是个小小的庭院,葱绿一片,当中一个瓷砖砌成的池子,里面有个魁梧的汉子正舒适的躺着,身边烟霭缭绕,隐约可见健硕肌肉上五颜六色的纹身,他的手旁摆着小酒壶和酒杯,还有一柄肋差。   汉子正眯缝着眼睛哼着小调,被惊动之后连头都没回,不悦道:“混蛋,不懂礼貌么?”   陈子锟道:“哈伊,对不起。”赶紧拉上了门,回到走廊里暗自嘀咕,这家伙看起来很难缠,自己未必是他的对手,瞅瞅天花板上昏黄的电灯,忽然计上心来。   再次回到门口,轻轻叩门:“冈田大人。”   “什么事?”   “小的奉送给冈田大人的特殊礼物。”   “哟西,进来。”冈田大人的声音充满了威严。   陈子锟拉开门,弓着腰走进来,室内雾气缭绕,视线不清,冈田武背对着门,惬意的抿着清酒,很放松的样子。   “什么礼物?是店主安排的么,太破费了吧。”冈田武拿起毛巾在脖子上擦着,漫不经心的说道。   “一点也不破费。”陈子锟嘿嘿笑着,将两根电线投入到浴池中去,顿时蓝光一闪,电火花噼里啪啦直响,冈田武在池子里如同筛糠般抖动着,转眼整个浴池的灯光就全灭了。   陈子锟飞快的溜回了更衣室,穿上衣服走人,当他穿上皮鞋的时候,才听到凄厉的喊声:“救人啊,冈田大人昏倒了。”   一群人迅速跑了过去,陈子锟没事人一样出了钱汤,走在大街上,忽然看到前面一栋大楼挂着电话局的招牌,眼前顿时闪过姚依蕾的影子,于是走进去要求打电话到北京。   服务人员彬彬有礼的告诉他,上海到北京之间不通电话,如果有需要可以拍电报。   “那算了。”陈子锟怅然若失,一个字六角小洋,要想把事儿说清楚,非得倾家荡产不可。   忽然看到橱窗里出售的邮票,他灵机一动,买了信封邮票,写了两封信分别寄到紫光车厂和姚公馆,办完这些事情才重回到精武体育会。   刚进门就听到司徒小言欢快的声音:“五师兄回来了。”然后一群会员热情的涌上来问长问短,原来刘振声已经将他踏平虹口道场的事情告诉了大家。   后生们围着陈子锟七嘴八舌的表达着仰慕之情,刘振声出来沉着脸喝道:“吵吵闹闹成何体统,都练功去。”   徒弟们一声不吭的都走了,只剩下司徒小言。   “你站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快去。”刘振声眉头一皱,吓得司徒小言吐了吐舌头,赶紧溜了。   “陈真,你跟我来。”刘振声转身便走,陈子锟只好在后面跟着,来到后院一处僻静的房子,农劲荪和霍东阁已经等在这里了,神情都很肃穆,房屋中央供着一幅画像,前面是牌位和香炉。   “陈真,来给你师父磕头,上香。”农劲荪道。   陈子锟望着画像上那个依稀熟悉的面孔,不知为什么,眼眶有些湿润,他点了一炷香,恭恭敬敬上了香,磕了三个头。   农劲荪道:“元甲,陈真回来了。”   霍东阁也动情的说道:“爹,五师弟回来了,咱们精武会后继有人了。”   刘振声道:“陈真,既然回来了,就住在武馆里别乱跑了,你的房间我已经让小言收拾好了,东阁养伤这段时间,就由你来带弟子们练武。”   “我?行么?”陈子锟有些傻眼,怎么突然之间自己就变成精武会的传功大师兄了。   “不管怎么说,你踏平了虹口道场,给我们精武会挽回了面子,这个位置非你莫属。”刘振声的双手按在了陈子锟的肩头,殷切的目光注视着他。   陈子锟这才明白,大师兄是个面冷心热的人。   “好,我干,不过要先回大东旅社和朋友说一声。”陈子锟不是个矫情的人,见刘振声说的恳切,当即答应下来。   大家脸上都露出了笑意,农劲荪道:“你师父总算没有白疼你一场。“   陈子锟叹气道:“可惜我两年前坠马受伤,以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农大叔可否将当年的事情讲述一下。”   农劲荪道:“十年前,光复会的陶成章带着一个小孩来找你师父,请元甲传授这孩子武艺,但又委婉表示不能按照正式拜师,并且传功要避人耳目,元甲考虑再三,终于还是答应了,每礼拜抽出三天时间,带着东阁前去传授武功,这孩子底子不错,天生就是练武的好胚子,短短时间内,迷踪拳就超越了东阁,这个孩子,叫陈真。”   霍东阁接着说:“一年后,师父遭日本人暗算,中毒身亡,你们的师徒缘分到此终结。”   陈子锟唏嘘不已,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便问道:“为何陶成章表示不能正式拜师。”   农劲荪道:“此事机密,我也不清楚个中原委,唯二知道原因的元甲和陶成章均已作古……不过我可以猜想到原因所在。”   “怎讲?”   “因为你还要拜别的名家为师,如果成为精武会的正式弟子,就无法学习别的功夫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还会其他门派的功夫吧。”   陈子锟道:“不错,我还会佛山无影脚,练过金钟罩铁布衫,使得一手太乙玄门剑。”   农劲荪点头笑道:“看来这些年你确实学过不少东西,不过你最擅长的一项却没说出来。”   陈子锟挠挠头:“是什么?”   农劲荪用手指比划出枪的样子。   陈子锟猛然想到,怪不得大当家和二柜并不知道自己的底细,原来在关东马贼的这段经历,和在精武会、宝芝林一样,仅仅是自己学业的一个组成部分!   第三十三章 扑朔身世   想通这个问题之后,陈子锟忽然有一种豁然开朗之感,自己的身世之谜就要揭晓了。   “农大叔,您久居上海,消息灵通,我想打听点事情。”陈子锟道。   农劲荪道:“尽管问便是。”   “陶成章虽然已经不在了,但他身边的人应该还在,我想找到他们,询问当年的事情。”   “这样啊……”农劲荪似乎有些为难的样子,随即又道:“七年前,陶成章被人暗杀于上海广慈医院,他死之后,光复会失去了顶梁柱,也就土崩瓦解了,事隔多年,光复会的精英们早已星散,哪里还能找得到啊。”   “就连他的家人也找不到了么?”陈子锟追问道。   农劲荪摇摇头:“陶成章这样的革命义士,向来是独来独往,过家门而不入的,就算能找到,家里人又岂能知道革命的秘密。”   “那……是谁杀的他?”陈子锟剑眉倒竖,有些愠怒,虽然他已经记不起陶成章长什么样了,但能带着自己天南海北的游历拜师,那定然是情同父子般的恩人,恩人遇刺,岂能不替他报仇。   农劲荪道:“杀陶成章的人叫王竹卿,武功高强,能飞檐走壁,也是光复会中人,江湖传言,指使王竹卿的人是同盟会陈其美。”   陈子锟怒道:“王竹卿陈其美在哪里,不杀此二贼,我誓不为人。”   农劲荪道:“王竹卿已经伏法,三年前,陈其美被袁世凯派人暗杀于上海。”   陈子锟更郁闷了,霍元甲死于日本人暗算,陶成章死于暗杀,陈其美也是死于暗杀,合着这年头流行暗杀啊。   线索又断了,只能从长计议。   ……   给师父上过香之后,陈子锟就算认祖归宗,成为精武门的一份子了,司徒小言帮他收拾了一个房间,床单被褥都是新的,脸盆毛巾也是新买的国货。   “虽然价钱贵了点,质量也不如日本搪瓷盆好,但买国货就是爱国,就是打击日本人。”司徒小言挥舞着拳头这样说,满嘴都是新名词,不光是她,精武会里的学员们也都谈论着当下最时髦的话题,什么警察厅抓了学生又给放了,学生纠察队焚烧日货,给奸商戴着高帽子游街,当然最热门的话题还是五师叔踏平虹口道场的光辉事迹。   安排好床铺之后,陈子锟先回大东旅社,出门的时候,一帮师侄围过来,都用崇敬的目光看着他,七嘴八舌的喊着:“五师叔好。”   陈子锟被他们簇拥着,宛如众星捧月,不禁得意洋洋,四下抱拳:“大家都好。”   出了精武会的大门,早有机灵的师侄叫了一辆出租汽车过来,付好了车资,打开车门请陈子锟上去,等汽车开出老远,还能看到他们在大门口招手。   “小辈们真是太客气了。”陈子锟感慨道,自己初来乍到就如此受欢迎,自然不是因为自己武功高,而是因为打了日本人,替大家出了一口恶气的缘故,看来以后要经常打一打日本人才行啊。   回到大东旅社,却见李耀廷正陪着一个穿长衫的中年人在房间里说话,那人见陈子锟回来,起身客气的问道:“可是陈子锟先生?”   陈子锟道:“正是在下。”   中年人道:“我是李先生的管家,先生刚从宁波回来,听说您到上海了,让我来请您过去。”   陈子锟心中一动:“您说的李先生,可是李征五先生?”   中年人微笑道:“正是,老头子在等你,赶紧动身吧。”   陈子锟不敢怠慢,赶紧起身,正要出门,蒋志清从外面进来了,听说他们要去拜见李征五,顿时表示出很向往的意思,陈子锟便带他一同去了。   大东旅社楼下停着一辆车身宽大的黑色小汽车,车头标识是尖锐的三角星外罩一个圆圈,比姚依蕾的福特和鉴冰的奥兹莫比尔显得都要豪华一些。   管家见他对车似乎很感兴趣,便介绍道:“这是德国本次牌的小车,喜欢的话我认识车行的老板,可以打九八折。”   陈子锟微笑着摇摇头,大家上了汽车,直奔李公馆而去,还是那座公馆,还是那个守门人,不过待遇却截然不同,铁门大开,下人在门口垂手而立,连大狼狗都乖乖摇着尾巴。   汽车一直开到门口,穿中式白上衣的仆人上前拉开车门,三位客人进了客厅,只见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正坐在太师椅上,手里转着两枚铁胆,啪啪直响。   老人看见陈子锟进门,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声如洪钟般响亮:“陈子锟,好孩子,你终于回来了。”   陈子锟顿时明白袁克文没有骗自己,他疾步上前磕头行大礼:“老头子,弟子陈子锟给您见礼了。”   李征五再次哈哈大笑,伸手将陈子锟扶了起来,上下打量一番道:“不错,长高了,也壮实了。”   陈子锟道:“老头子,这是我的两位朋友,蒋志清、李耀廷。”   两人毕恭毕敬向李征五行礼,李征五满意的点点头道:“都坐吧,阿祥,安排晚饭,我和这些小辈们喝一杯。”   管家应声去了,陈子锟和李征五寒暄了几句,便提到了自己的身世问题。   李征五笑道:“这事儿你真问对人了,你是陈英士的义子。”   “陈英士?”陈子锟有些纳闷,但旁边的蒋志清却吃了一惊。   李征五道:“陈英士就是陈其美,想当年他拜在湖州帮老大范高头门下为徒,和我是同门师兄弟,算起来也是青帮大字辈的人物,我就是看他面子,才开香堂收你为徒的。”   陈子锟脑子里一团糟,不久前才听农劲荪说是陈其美派人暗杀了陶成章,自己还信誓旦旦要报仇呢,怎么一转眼自己就成了陈其美的义子了。   “老头子,我真糊涂了,听别人说,我是光复会陶成章带大的,现在又成了同盟会陈其美的义子,而且这两个人……”   不等陈子锟说完,李征五就摆摆手打断他,道:“陶成章和陈其美都是我的朋友,当年辛亥革命之时,我散尽家财组建光复军,和陶陈二人并肩反清,情同手足,二人是有不睦,但残杀革命同志的事情是断断做不出的,那只是江湖上的传言而已,据我所知,陶成章之死,是有人背着陈其美所为。”   说着,他有意无意瞟了一眼蒋志清。   蒋志清眼神闪烁,一言不发。   李征五长叹一口气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陶成章死后,陈其美大哭三日,悬赏重金捉拿凶手,可见二人感情之深厚,后来陈其美死于张宗昌杀手枪下,落得陶成章一样的结局,想来也是劫数。”   众人都跟着叹气,当年革命界的事情当真说不清楚,幸亏遇到李征五这位青帮大佬,革命前辈,真相才水落石出啊。   李征五又说道:“不管是光复会还是同盟会,都是反清志士,不管是陶成章还是陈英士,他们的宗旨都是一样的,那就是驱逐鞑虏,恢复中华,这两个组织之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根本不分彼此,就连光复会的创始人章炳麟,蔡元培之辈,也都是同盟会的会员,这些恩恩怨怨,早已随风而去,提他做甚。”   此时陈子锟已经完全凌乱了,他艰难的咽了口唾沫,问道:“老头子,你可知道我的生父是谁?”   李征五道:“那就不清楚了,只听说你是秋瑾收养的孤儿,再详细的情况,就要问别人了。”   “秋瑾,鉴湖女侠?”这个名字大家可是耳熟能详,原来大名鼎鼎的反清第一女侠客,竟然和陈子锟有着莫大的关系。   “对,秋瑾女侠与我们青帮素有渊源,青帮的辈份排行本来有二十个字,清静道德,文成佛法,仁伦智慧,本来自性,元明兴礼,后来又按着秋瑾、徐锡麟创办的大通武学添了四个字为大通悟学,现如今整个上海滩大字辈的人物所剩无几了,通字辈中,子锟你大概是最年轻的。”   蒋志清和李耀廷都羡慕的看着陈子锟,陈子锟却问道:“既然我是革命党人收养的孤儿,为何又要入青帮?”   李征五笑道:“清廷势大,不借助会党的力量,革命党人独木难支,就连孙文先生都要入洪门,何况你陈子锟呢,不过也有例外,比如袁世凯的次子袁克文,就是花钱拜的老头子,图一个名分在外面显摆而已,他这个人好当名士,结交甚广,就连陈其美和他交好,当年我开香堂收你的时候,他也曾在场,好了,不说了,咱们喝酒。”   酒宴已经摆好,分宾主落座,酒过三巡后,大家渐渐放开,气氛融洽了许多,蒋志清便流露出想拜李征五为老头子的意思来。   李征五是直性子人,开门见山道:“蒋先生想必是遇到了麻烦,想让我老头子出马吧?”   蒋志清被说中了心事,倒也坦然承认:“晚辈最近在筹办物资交易所,遇到不少麻烦,想加入青帮,也好有个照顾。”   李征五道:“我老了,几年前就不收徒弟了,再说光有辈份是没用的,必须要有钱有势,人家才给你面子,我给你支个招,你去拜法租界巡捕房的黄金荣做老头子,他一句话能顶我十句话,回头我给你写个帖子引荐一下,兴许他会卖。我面子”   蒋志清深以为然,离席郑重道谢,李征五很随意的摆摆手:“小事一桩,何足挂齿。”   酒足饭饱,李征五让管家拿了五百块钱过来,亲手交给陈子锟道:“师父没别的给你,这些钱先拿着买身像样的行头,然后找点事做,如果实在找不到事情做,再来找我。”   陈子锟连声道谢,李征五道:“你先别谢我,做徒弟的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我当老头子脸上也有光,比你谢我一万句还要开心。”   第三十四章 家法森严   饭后,李征五派车送他们回大东旅社,一路上陈子锟心事重重,愁眉不展,蒋志清知道他还在为身世烦恼,便道:“陈老弟,既然你是陈其美的义子,改日我带你到陈府上一问便知此事来龙去脉了。”   陈子锟喜道:“真是有劳蒋兄了。”   蒋志清道:“陈英士和我亦师亦友,他的侄子陈果夫亦是我的好友,你又是陈英士的义子,你我自然就是兄弟,兄弟之间客气什么。”   回到旅社,裁缝铺子的老板带着成衣已经等候老半天了,见他们回来赶忙拿着衣服请陈子锟和李耀廷试穿,说如果不合适可以立刻返工。   上海的裁缝真不是盖得,如此之短就把衣服做了出来,上身一穿,笔挺合体,衬衣熨烫的棱角分明,西装裤线更是笔直如刀,配上皮鞋,端的一个玉树临风的翩翩美少年。   两人欣喜不已,蒋志清付了余款,打发裁缝回去了,陈子锟拿出李征五给自己的钱,要付给蒋志清,却被他一把推回:“说好是我送你们的衣服,给钱那就是不给我面子了。”   陈子锟只好作罢,收拾了自己的旧衣服,再次向蒋志清道谢,说已经在精武会找到住处,不必再住大东旅社了。   凑巧,李耀廷这两天出去闲逛,在公共租界找到一份工作,包吃包住待遇不错, 也打算搬离大东旅社呢。   听闻二人都要搬走,蒋志清流露出不舍的神色来:“晚上梅园酒家,我为二位摆宴壮行。”   陈子锟笑道:“人还在上海,又不是上刑场,壮的什么行。”   蒋志清不依:“那可不一样,我摆宴是预祝二位兄弟在上海扬名立万,开创一片天地,不许不去,叫上鉴冰一起,咱们一醉方休。”   当晚果真在梅园酒家摆了一桌丰盛的宴席,鉴冰不但如约前来,还叫了几个姐妹来捧场,全都是四马路有名的校书级别的名妓,蒋志清这边也将陈果夫、戴季陶约来,大家开怀畅饮不提。   看到里外一身新的陈子锟,鉴冰眼里都快滴出蜜来了,坐在陈子锟旁含羞带娇,闻言软语,曲意逢迎,把在座几个男士羡慕的要命,坐得最近的李耀廷更是不时吞咽着口水,一双眼睛滴溜溜的在鉴冰身上打转。   酒过三巡,蒋志清向陈果夫提到了关于陈子锟的身世问题,陈果夫凝神想了一会道:“我二叔素来仰慕鉴湖女侠,既然子锟兄是秋瑾先生收养的孤儿,二叔自然鼎力相助,二叔在上海交游广阔,一言九鼎,大家都卖他面子,请李征五开香堂收徒,拜霍元甲为师,这些都是一句话的事情。”   陈子锟道:“可是农劲荪先生说,是陶成章带我去拜师的。”   陈果夫不屑道:“虽然陶成章颇有名气,但精武会却是在我二叔鼎力相助下才成立的,霍师傅更是经我二叔介绍才加入的同盟会,没有我二叔的面子,陶成章想办成事情也没那么简单。”   陈子锟道:“这么说,我真的是令叔的义子了。”   陈果夫道:“二叔乃江湖豪杰,收义子是很平常的事情,只是遇刺之后,婶娘已经回湖州老家去了,具体情况,我会写信帮你询问。”   陈子锟道:“有劳果夫兄了。”   鉴冰在一旁打趣道:“好了,不要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后天在跑马厅召开郭钦光烈士的追悼大会,你们去么?”   “去,当然要去。”大家纷纷响应,如今五四风潮愈演愈烈,已经成为一种时尚,据说有些当红的女校书,因为没赶上时髦,不会说抵制日货之类的新名词,生意一落千丈,门可罗雀呢。   酒醉饭饱之际,蒋志清提议道:“咱们一见如故,不如效仿古人,义结金兰。”   众人都说好,找酒家借了香炉和关二爷的塑像,一字排开在武圣面前醉醺醺的念着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之类的誓言,乱糟糟的就结拜了兄弟,桌上杯盘狼藉,鉴冰等一帮女人在旁边的吃吃的笑,场面倒也有趣。   当晚,陈子锟就搬离了大东旅社,来到培开尔路73号的精武会时,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看到武馆大门紧闭,陈子锟不好意思打扰别人,走到后墙,一跃而上,扒住墙头翻了进去,刚落地就听到脑后一阵风声,他就地一滚躲过了一击,正要抽枪,却发现袭击自己的人正是司徒小言。   “五师兄,怎么是你?”司徒小言很不好意思的将棍子藏到了身后,看她一身紧衣窄袖的打扮,应该是在巡夜。   “呵呵,我回来晚了,怕吵醒你们。”陈子锟抓着后脑勺笑道。   楼上的灯亮了,刘振声推开窗子问道:“什么人?”   “大师兄,是五师兄回来了。”司徒小言抬头说道。   “让他上来。”刘振声关上了窗户。   陈子锟来到刘振声的房间,看到大师兄的桌子上摊着文件、笔墨和画到一半的拳谱,不禁肃然起敬。   刘振声耸耸鼻子,问道:“喝酒了?”   陈子锟点点头:“朋友请客。”   “喝的是花酒。”刘振声的鼻子挺灵,闻到了陈子锟身上沾染的脂粉气息。   “叫了几个陪酒的。”陈子锟倒也不避讳。   刘振声的眉头却皱了起来,语重心长道:“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我们精武会中人,提倡文明的生活方式,不鼓励抽烟喝酒,更禁绝嫖妓,念你是新来的,就不处罚你了,以后注意,这份精武会弟子章程,你拿去好好研读。”   说着递给陈子锟一份厚厚的册子,陈子锟随手一翻,里面全是手工正楷抄写的会规,他顿时头昏脑胀起来,强打精神道:“大师兄,没事我回去歇着了。”   “你去吧。”刘振声威严的摆摆手。   陈子锟回到自己的房间,发现小桌子上摆着一碗白饭,两碟小菜,一盆海米冬瓜汤,一摸碗还是热的。   司徒小言笑嘻嘻的走进来说道:“饿了吧,趁热吃吧,热了好几次了,可能味道不太好了。”   陈子锟晚上光顾着喝酒了,这会还真有点饿,拿起碗筷就吃,边吃边道:“谢谢你,小师妹。”   司徒小言道:“不用谢我,是大师兄让我给你留饭的。”说完,拈着两条麻花辫在一旁看着陈子锟狼吞虎咽的吃饭,等他吃完了麻利的碗筷收拾到托盘里端了出去,站在门口道:“对了,洗澡在后面公共浴室,时候不早了,五师兄早点休息吧,明天要早起哦。”   陈子锟躺在床上,久久睡不着,从关东到北京,从北京到上海,又要开始一段新的生活了。   关外冰天雪地中纵马驰骋,快意恩仇刀口舔血的那些日子;还有老北京城墙根下冰糖葫芦的叫卖声,北大校园里慷慨激昂的演讲,和林文静、姚依蕾之间那些风花雪月的往事;上海黄浦江上的兵舰、外滩充满异国风情的建筑,仗义任侠的蒋志清、多情的鉴冰,还有精武会里热情的师兄弟们,这些点点滴滴充斥着他的脑海,让他无法入眠。   好不容易终于睡着了,才刚入梦乡,就被人推醒了。   “五师兄快起来,晨练了。”睁开眼睛就看到司徒小言焦急的脸,陈子锟昏头昏脑支起身子问道:“啊?”   “晨练,赶快院子里集合。”司徒小言说完赶紧跑了,陈子锟胳膊一松,倒头又睡,躺了几分钟,忽然想起会规里似乎有这么一条,早上集合不到如何惩罚,惊得他慌忙跳起来胡乱披上衣服,趿拉着鞋子跑到院子里,看到全部弟子已经列队完毕,秩序井然的站着,而此时天才刚蒙蒙亮。   陈子锟刚想往队伍里站,却被刘振声叫住:“五师弟,会规第五条是什么?”   陈子锟老老实实道:“不知道。”   没人敢笑,院子里鸦雀无声。   刘振声道:“早集合迟到者,杖责五十。”   陈子锟下意识的摸摸屁股,又看看兵器架上的水火棍,顿时后悔起来,早知道如此,就不加入精武会了,在大东旅社的弹簧床上睡着多舒坦啊,就算睡到日上三竿也没人说三道四。   刘振声冷冷看了一眼陈子锟,又道:“五师弟刚来,不清楚会规,这是我的责任,应该由我代为受罚,来人啊,拿家法来。”   两个弟子抬了一根藤杖来,神情肃穆无比。   陈子锟哪能让人替自己挨打,刚要说话,被刘振声制止:“五师弟,你不要动,如果在家法仪式上捣乱,受罚更重。”   陈子锟知道精武会的家法森严,便不再言语,默默站着。   刘振声趴在长条凳上,褪下了裤子,喝道:“杖责五十,开始。”   “大师兄,不能啊。”弟子们纷纷劝道。   “打!”刘振声厉声喝道。   执法弟子只好挥起了藤杖,但却轻轻落下,刘振声骂道:“没吃饭么,用力!”   藤杖高高举起,重重落下,刘振声眉头都不皱一下,打到后来,他的表情也变得痛楚不堪,但还是硬撑着挨了五十杖。   虽然没打在陈子锟身上,但每一杖都重重打在他心上。   第三十五章 圣约翰大学的高材生   精武体育会的院子里,弟子们队列整齐,目不斜视,肃然而立,如果不是穿着白衣黑裤的练功服,俨然就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旗杆下,掌门师兄正在接受家法惩处,而始作俑者陈子锟一言不发的站在旁边注视着行刑,谁也不知道,他平静的外表下已经是惊涛骇浪。   与关外豪迈洒脱快意恩仇和北京浪漫轻松带点温馨的生活相比,在精武会生活的第一天,陈子锟就领教了一个下马威,藤杖打在大师兄身上,比打在自己身上还要难受,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岂能让人代自己受过。   五十杖打完了,刘振声伤痕累累,但是勉强还能站立,他下令道:“从今天起,由陈真领你们学功夫。”   转头微笑着对陈子锟道:“五师弟,你先带着大伙出去晨跑,然后回来吃早饭。”   “是!”陈子锟立刻站到了队伍前,带领大家向大门外跑去,数十人的队伍整齐划一,跑动起来气势如虹,刘振声欣慰的笑了。   过了一会儿,农劲荪来了,见到刘振声伤痕累累的样子,大吃一惊:“振声,这是怎么回事?”   刘振声将原委慢慢道来,农劲荪叹道:“振声,你真是良苦用心啊。”   “响鼓不用重锤,陈真一定会成为我们精武会的顶梁柱的。”刘振声道。   农劲荪深以为然,又道:“再过几天就是精武会成立九周年的日子了,我打听到一个好消息,振声你不要太激动啊。”   刘振声道:“莫非是筹到了经费?”   农劲荪不屑道:“钱的事情虽然是好消息,但也不至于令人激动。”   “那是?”   “告诉你,孙文先生将会到我们武馆来。”   “啊!”刘振声果然激动万分,声音都颤抖了:“孙文先生真的会来么?他不是在日本么。”   农劲荪一把握住刘振声的手道:“千真万确,孙文先生其实一直隐居在上海,深居简出,著书立传,若不是为了精武会九周年纪念,他是不会出现在公共场合的,届时我们一定要保护好孙文先生的安全。”   刘振声拍着胸脯道:“有我刘振声在,宵小之辈休想伤害孙先生半根毫毛。”   农劲荪欣慰的点点头,一双手搭在刘振声肩头:“好兄弟!”   ……   陈子锟带领着精武会的弟子们在培开尔路上跑了几圈,虽然还是清晨时分,上海的街头已经繁忙起来了,飞奔的黄跑车,上班的小职员,刷马桶的家庭妇女,看到雄赳赳的精武弟子,无不投来赞许的目光。   晨跑结束后,回到精武会的大食堂吃饭,早饭很简单,一碗稀饭,两个小馒头,弟子们围坐在一起吃饭,偌大的食堂竟然鸦雀无声,纪律可见一斑。   陈子锟端了一碗稀饭坐下,一仰脖就喝完了,两个小馒头往嘴里一塞,也不见了,再看别人,还在细嚼慢咽。   司徒小言端着碗过来,也不说话,把稀粥倒进了陈子锟的碗里,又给他一个馒头,这才回去坐着。   陈子锟也不客气,又一仰脖把稀饭干了,拿着馒头刚要吃,看到远处桌上,一个神情腼腆的男孩将自己碗里的稀饭倒给了司徒小言,然后默不作声的走了。   “六师妹还挺讨人稀罕呢。”陈子锟毫不客气的将馒头吃了。   早饭后,稍事休息开始练功,由陈子锟带领大家练习精武会的独家绝学迷踪拳,刘振声和农劲荪远远在屋里看着,不时点头赞道:“陈真的功夫确实深得师父真传啊。”   农劲荪道:“我听说一件事,打伤东阁的日本浪人冈田武,昨日死在澡堂里。”   刘振声道:“此人死有余辜,且慢,农大叔,莫非此事是陈真所为?”   农劲荪道:“不清楚,传闻说澡堂里电线漏电,冈田武是被电死的。”   刘振声道:“肯定没有这么简单,陈真既然能砸了虹口道场,就肯定能杀掉冈田武,唉,这孩子戾气太重啊,还需磨练。”   正说着,陈子锟吃完饭过来询问刘振声的伤势,刘振声笑道:“练武之人,这点伤算什么,对了,明天咱们精武会全体人员参加郭烈士的追悼会,你准备一下,后天是精武会成立九周年的大日子,有个大人物会来参加,我准备让你负责现场警卫任务。”   陈子锟大大咧咧问道:“谁来啊?”   刘振声道:“是孙文先生。”说完刻意顿了顿,留给陈子锟惊叹的时间。   但陈子锟并没有流露出很震惊的样子,只是点点头道:“知道了。”   ……   第二天是五月三十一日,天灰蒙蒙的,跑马厅附近聚集了上万人,每人都戴着白色的软顶布帽,远远望去如同白云一片,上海各大学的学生,社会名流贤达,都来到会场悼念在北京反日示威中牺牲的郭钦光烈士。   如今谣言已经澄清,郭钦光确实不是被警察打死,而是为国担忧,激愤过度导致旧病复发,壮烈牺牲在示威的会场上,据现场目击者介绍说,郭烈士在台上慷慨激昂的演讲,抨击腐败北洋政府对日软弱,说到激动处口吐鲜血,大哭不已,昏道前还大呼三声“救国!”   台下听众听了,无不落泪,有人振臂高呼:“誓死力争,还我青岛!坚决要求政府惩办卖国贼!”下面无数人呼应,声震云霄。   陈子锟带领精武会的弟子们也参加了追悼大会,本来他还纳闷,为啥郭钦光的死因一会一个变化,不过听了各界代表的发言之后便释然了,不管郭钦光是怎么死的,总之能把大伙儿的爱国热情调动起来,那就是死得其所,自己何必说出真相讨个没趣呢。   会场上还遇到了鉴冰,今天鉴冰打扮的很素雅,看起来倒像个女大学生,而陈子锟也是一身素色衣服,两人站在一起甚是登对。   “蒋老兄不是说来么,怎么没看到他?”陈子锟左顾右盼,却没看到蒋志清和陈果夫等人的身影,不过李耀廷倒是来了,而且是陪鉴冰一起来的。   “他们啊,三十多岁早没激情了,只是说说而已,哪里会真来呢,股票生意都忙的不可开交呢。今天到场的不是年轻气盛的学生,就是沽名钓誉之辈,至于真爱国者,寥寥而已。”鉴冰显然对男人的心理了解的很透彻,轻松随意的一句话就点中了要害。   “那鉴冰小姐是不是真的爱国者呢?”陈子锟认真的问道。   鉴冰头戴一顶黑帽子,黑色的面纱垂下来,依然能看到俏丽的容颜,她并不直接回答,而是淡淡一笑:“你说呢?”   陈子锟耸耸肩,不说话了,李耀廷热情无比的插嘴道:“咱们肯定都是真爱国的,大锟子可是火烧赵家楼的功臣呢,曹汝霖就是他打伤的,要不是警察来的太快,就凭大锟子的身手,姓曹的有十条命都死了。”   “你丫不胡扯会死啊。”陈子锟哭笑不得,自己只不过跟着游行队伍看了回热闹,就阴差阳错成了大功臣了,看来遇到合适的时机,每个人骨子里都流着造谣和八卦的血液啊。   李耀廷的满口胡言吸引了附近不少人的注意,更多的目光投射过来,远处圣约翰大学的横幅下,一个同样身材颀长、相貌英俊的男子看到了如同鹤立鸡群般的陈子锟,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摘下金丝眼镜用力擦了擦,戴上后仔细一看,兴奋的喊道:“陈子锟~~”   恰巧一阵口号声响起,追悼会结束了,声浪将他的声音完全压了过去,大队人马开始出发前往商会请愿彻底抵制日货,人潮涌动,根本挤不过去,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陈子锟远去。   “慕容学长,你看什么呢?”旁边一个白衣蓝裙的女学生歪着脑袋问道。   “哦,看到一个旧相识。”被称作慕容学长的男子答道。   “他好像不搭理学长呢。”女学生道。   慕容学长苦笑一下:“也许是吧,这家伙向来眼高于顶。”   女学生不服气道:“凭什么啊,学长可是我们圣约翰成绩最优,个头最高,长的最帅的男生,他算什么。”   “在他离开学校之前,我可是一直生活在这个人的阴影之下啊。”慕容喃喃自语道。   “有这么夸张么?”女学生用小手掩住了嘴巴,眼睛瞪得溜圆。   “秋凌,他就是我们圣约翰大学1916届,以第一名成绩毕业的学长陈子锟啊。”   ……   追悼会进行完毕,学生们便涌向商会要求彻底抵制日货,陈子锟本来也想跟着同去的,但是考虑到明天还有重要任务需要安排筹划,便带着精武会的弟子们撤了。   第二天就是精武会九周年纪念日,下午弟子们暂停习武,全体出动打扫武馆各个角落,陈子锟和刘振声、农劲荪一起商讨警卫事宜,由刘振声挑选出十名武功最强的弟子跟随陈子锟负责场内安全。   十名精心挑选的弟子站在面前,陈子锟打量着他们,发现站在第一的就是那个把稀饭倒给司徒小言的腼腆男生,虽然眼神青涩,但体格还算不错。   “你叫什么名字?”陈子锟问道。   “报告五师叔,我叫欧阳凯!”小伙子挺起胸膛答道。   “好,我试试你的功夫。”陈子锟飞身下场,冲他一招手。   在五师叔的重重威名下,欧阳凯似乎压力很大,但还是毅然下场,和陈子锟过起招来,没有悬念的不出五招就被放倒在地,五师叔出手没轻重,把他的嘴角都打出血来了。   陈子锟大为感慨,怪不得虹口道场能横扫精武会,大师兄亲自挑出来的好手就这个水平。   刚想说点什么,忽然欧阳凯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擦一擦嘴角的鲜血,再度冲了上来,陈子锟一脚就将他踢飞了,不过这回力度掌握的还算不错,没伤到肋骨。   欧阳凯艰难的爬了起来,跌跌撞撞依然冲了过来,不怕死的劲头让陈子锟有些奇怪,不怪回头一看,便豁然开朗了。   原来司徒小言就站在旁边。   第三十六章 猛女姑姑   陈子锟嘿嘿冷笑一声,毫不客气的当着司徒小言的面将欧阳凯胖揍了一顿,打的他口鼻流血,眼睛乌青,最后精疲力竭,再也爬不起来了。   弟子们最初还跟着叫好加油,看到后来胆战心惊,噤若寒蝉,五师叔下手太黑了,太可怕了。   陈子锟将一只脚踩在欧阳凯的背上,环顾众弟子道:“就他这种狗屎一样的功夫,简直不配当精武会的弟子。”   精武会的学员大多是上海本地青少年,本着学武强身健体的目的来武馆学习的,江南人本来就不是好勇斗狠之辈,体格也比较瘦小,遇到陈子锟这种人高马大,凶神恶煞,又威名远扬的师叔,哪敢帮欧阳凯说话。   陈子锟俯下身子,压低声音对欧阳凯道:“小子,小言是我的,除非你打败我,否则想都不要想!”   欧阳凯一张脸憋得通红,努力挣扎想站起来,却被陈子锟踩的死死的,动也动不了,一双眼睛痛苦的四下扫视,寻找着小师姑的身影,却哪里找得到。   “陈真,你们在干什么?”刘振声在司徒小言的搀扶下来到了现场,陈子锟立刻收回脚,笑道:“大师兄,我试试弟子们的身手。”   刘振声看看欧阳凯,冷冷道:“爬起来。”   欧阳凯虽然样子狼狈,但并未伤筋动骨,爬起来委屈的看着师父。   “看什么看,大师兄也不能帮你做主,我打你是为你好,要是换了虹口道场的日本人,就你这三脚猫的水平早死八百回了。”陈子锟盛气凌人的说道。   刘振声眉头动了一下,道:“好好跟五师叔学功夫。”说完转身去了。   司徒小言看一眼欧阳凯,柔声劝道:“五师叔说的对,要求严格是为你好。”   欧阳凯多想大喊一声:“小师姑他对你有企图!”但这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只能双拳紧握,恨恨的看着陈子锟。   陈子锟看也不看他,摸出怀表瞅瞅说:“饭点到了,大家开饭。”   饥肠辘辘的弟子们立刻涌向食堂,陈子锟打了一份饭,特意和司徒小言坐到了一张桌子旁,旁边两个弟子很识相的端着碗回避了。   “五师兄,你带徒弟的方法,和大师兄四师兄都不一样哦。”司徒小言似乎心事重重的样子。   陈子锟大大咧咧道:“棍棒底下出孝子,练武更是这样,不打不行,要不然练出来的就是花拳绣腿,我问你,你们平时是不是就练些套路?”   司徒小言道:“不是啊,有时候也有徒手对练,器械也有,三节棍进枪,双刀进枪这种也经常搞。”   陈子锟道:“有没受伤的?”   “那没有,练武是为了强身健体,又不是战阵搏杀,再说现在打仗都用枪炮了,冷兵器根本没有的。”小言道。   陈子锟冷笑道:“这就是症结所在,外国人骂咱们是东亚病夫,其实并不是说咱们体质不强,而是这里不强。”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心窝。   小言懵懂的摇摇头,表示听不懂五师兄的高论。   陈子锟道:“中国人受欺压太久了,骨子里的血性都没了,见到洋人就怕,心不强大,体质再强也是白搭,这就是咱们中国这么多人,却被小日本骑在头上打的原因。”   小言眼神里流露出崇拜来:“五师兄,你懂得真多。”   陈子锟得意的笑了,心说哥在北大可没白混。   远处欧阳凯看到他俩有说有笑的,不由深深埋下了头。   陈子锟看了他一眼,道:“那个欧阳凯,好像对你有点意思啊。”   小言脸上绯红,道:“哪有,其实他挺可怜的,和我一样,都是精武会收养的孤儿。”   陈子锟若有所思的哦了一声,开始吃饭,拔了两口把碗一放,说:“这饭清汤寡水的,没法吃。”   司徒小言看着桌上萝卜干、青菜豆腐和糙米饭,眨眨眼睛道:“这不挺好的么,我们平时都吃这个。”   陈子锟道:“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就吃这个,咱么和小日本打架?”   司徒小言叹气道:“我也想吃红烧肉和大闸蟹啊,可武馆没有钱,就这些青菜豆腐也是大师兄、农大叔他们想办法弄来的。”   陈子锟不言语了,把一大碗糙米饭扒得干干净净。   当晚,陈子锟躺在床上睡觉的时候,听到院子里似乎有响动,起身来到窗前一看,欧阳凯正在苦练拳法。   陈子锟嘿嘿一笑,回去睡觉了。   ……   次日,精武会众弟子早早起来,换上崭新的练功服,静静的等待孙文先生的到来,陈子锟率领十名精干弟子在武馆附近巡逻,以防万一。   天雾蒙蒙的,似乎要下雨,陈子锟站在培开尔路上,心情有些焦躁,时不时拿出银壳汉密尔顿来看看时间,当时针走到八点二十五分的时候,三辆黑色的汽车出现了。   汽车开的很快,头车的两侧踏板上,各站着一个威风凛凛的大汉,一手抓着车门,一手按在腰际,警惕的眼神扫视着道路两旁。   三辆汽车径直开进了精武会大门,陈子锟想瞅瞅著名的孙文长什么样,赶紧往回走,来到大门口的时候却发现门卫已经被孙文带来的人替换了,两个身着黑色翻领四兜制服的彪悍平头男子伸手拦住了陈子锟:“先生,今天武馆不开。”   陈子锟道:“我是精武会的人,刚才在门外执勤。”   男子盯着他看了两眼,终于放行,陈子锟刚迈步进来,那人动作快如闪电向陈子锟腰际伸来,陈子锟身形一闪,两手向后腰一摸,将两把上膛的盒子炮掣在手里,同时那两名卫士也拔出了枪,四把手枪互相指着,剑拔弩张。   “你到底什么人!”卫士喝道。   “刚才已经说过了,我是精武会陈真。”陈子锟怒目而视。   “精武会的人怎么会带枪?”   “妈了个巴子的,谁规定精武会的人都不许用枪了?今天孙文先生大驾光临,我带枪护驾,哪里有错。”   “对不起,今天谁也不许带枪。”卫士寸步不让。   “哼,想下老子的枪,来啊。”陈子锟更是强横的很。   里面的人发现了门口的异状,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快步走来,看见陈子锟的时候,瞳孔明显收缩了一下,随即上前喝道:“成何体统,都把枪收了。”   虽然这女子年龄不大,但是身上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令人不敢仰视,两个卫士立刻将枪收起,陈子锟却还嘴硬道:“你又是谁?凭什么命令我。”   女子瞪大了眼睛,忽然作出一个令陈子锟意想不到的动作,照他的后脑勺拍了一下,骂道:“死小子,你头壳坏掉了,连姑姑都不认识了?”   陈子锟顿时傻眼,一来是因为这女子动作太快,以自己的身手竟然来不及躲闪,二来是她居然自称是自己的姑姑。   姑姑,这是哪里跳出来的哪门子亲戚啊。   陈子锟愣愣的说道:“我真不认识你啊。”   女子道:“小锟锟,你真没良心啊,小时候可是姑姑把你带大的,怎么去了趟关东,就把姑姑忘了。”   这下陈子锟明白了,还真是自己的长辈,赶紧收了枪讪讪道:“两年前我坠马受伤,摔着头了,以前的事情记不清楚了。”   女子唏嘘道:“可怜的孩子,果然是摔坏了脑袋,身上还有哪里受伤,快让姑姑看看。”说着前前后后上上下下打量着陈子锟,啧啧连声:“样子没变,长高了,壮实了,你小时候才只有这么丁点大,一转眼就成大人了。”   卫士不解道:“尹大姐,他是?”   女子道:“小黄,他是我侄子陈子锟,自己人,可以带枪的。”   她发了话,卫士自然不敢多说,于是陈子锟被带了进去,此时欢迎仪式已经结束,孙文先生进礼堂演讲去了,院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人。   女子感慨道:“上次带你来精武会,会址还不在这个地方,没想到重回精武会,霍师傅已经不在了。”   陈子锟道:“姑姑,我到底是谁,你又是谁?”   女子久久望着他,终于道:“我叫尹维峻,是秋瑾先生的学生,现在是孙文先生的卫士长,你小时候的名字叫昆吾,没有姓,是光复会的同志们将你带大,后秋瑾先生托了关系,让你拜同盟会陈其美为义父,改姓陈,进育才公学读书,后来又进圣约翰大学读英文,这些事情,你真的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陈子锟摇摇头,心情很是失落:“想不起了,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寻访身世,想不到我真的是孤儿。”   “谁说你是孤儿,你有这么多的叔叔伯伯,姑姑婶婶。” 尹维峻拍拍陈子锟的肩膀,震得他肩膀生疼。   “好了,回头再细说,我先进去巡视。” 尹维峻没有忘记自己的工作,迈步进了会场,陈子锟也跟了过去,站在门口往里看,此时孙文先生正在台上演讲,他身穿洋装,神采奕奕,两撇八字胡更显伟人气质,一口稍带广东口音的国语抑扬顿挫。   “这就是孙文先生,也不是三头六臂啊。”陈子锟喃喃道。   忽然身后噗哧一声笑,陈子锟猛回头,看到了一位他这辈子见过最美丽的女人。   第三十七章 青铜计划   一笑倾城,这是陈子锟的第一感觉,这个女孩子长的真是太美了,尤其是那种仪态万方的气度,更是难以用语言形容。她一身合体的洋装,分明不属于精武会。   “难道孙文先生在你心目中是三头六臂么?”那女子柔美的声音响起,甜的沁人心脾,眼中含笑,颇有少女神采。   陈子锟挠挠脑袋,道:“那倒不是,三头六臂那是妖怪,我估摸着这么出名的人物,起码要身高八尺,腰围八尺才够气派。”   女子掩口而笑,这一笑却又带着少妇的风韵,陈子锟不由得痴了,楠楠问道:“你是孙文先生的女儿?”   “不是,我是孙文先生的秘书。”女子笑道,陈子锟心中一喜,却又听她说道:“同时我也是孙文先生的夫人。”   陈子锟一阵失落,嘴上却客气道:“原来是孙夫人,失敬。”   女子含笑点头,上台去给孙文送毛笔去了,这边陈子锟望着年轻的孙夫人,再看看两鬓已经斑白的孙先生,不禁感慨道:“一树梨花压海棠啊,什么世道!”   “说什么呢?”背后才传来姑姑的声音,陈子锟赶紧掩饰道:“我说孙文先生真是一代伟人啊。”   尹维峻饱含深情道:“是啊,先生为国操劳,日理万机,实乃再造中华第一奇男子,能在先生身边工作,是我辈之荣幸。”   台上的孙文在夫人协助下,挥毫泼墨,写下四个大字“尚武精神”,刘振声和农劲荪一左一右将横幅举起,台下顿时一阵热烈的掌声。   陈子锟的目光却停留在年轻貌美的夫人身上,忍不住问道:“孙夫人好像只有十七八岁啊。”   尹维峻笑道:“你看走眼了,夫人其实已经快三十岁了,只是保养得好而已。”   “这样啊。”陈子锟不敢在这个问题上继续讨论,赶紧换了话题道:“姑姑,您年龄也不大啊,怎么就成了我的长辈了?”   尹维峻爽朗的大笑:“怎么不大,我比你大四五岁呢,你小时候就是我带大的。”   陈子锟挠挠头,问道:“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光复会为什么要收养我?”   尹维峻道:“说来话长,当年我们光复会的同志为了推翻清廷,制定了一个”青铜计划“收养了五名孤儿加以培养,而你就是其中之一。”   陈子锟还想再问,忽然大门口方向传来噪杂之声,尹维峻立刻箭步奔了过去,陈子锟紧随其后来到大门口,只见黑压压一片日本浪人堵在门口,气势汹汹的叫嚷着,孙文带来的卫士持枪和他们对峙,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尹维峻眉头一皱,上前道:“你们是什么人,有何贵干?”   为首一个浪人说了一串日语,尹维峻道:“小黄,他说什么?”   卫士小黄懂得日语,翻译道:“他们是黑龙会的,说要来替一个叫冈田武的人报仇。”   尹维峻冷冷一笑,道:“告诉他们,今天谁也别想在这儿撒野。”   小黄大声将这句话用日语说了出来,顿时激怒了浪人们,手按在刀柄上压过来,气势夺人,两个年轻卫士握枪的手汗津津的,紧张万分,这里可不是广州,而是北洋政府治下的上海,闹出乱子来惊动了淞沪护军署可不是能轻易了结的,何况对方是一向难缠的日本人。   尹维峻却毫不在意,伸手从靴筒里拽出一个长柄炸弹来,一口将导火索的盖子咬下,小拇指套在导火索上,另一手拔出左轮手枪,一手炸弹一手左轮,如金刚一般伫立在精武会大门口,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浪人们被她气势威慑住,竟然不敢上前。   陈子锟暗赞道:“好一个巾帼英雄!”同时心里也在嘀咕,看来自己动辄把枪抽刀的脾性,并不是在绺子里养成的,而是从小跟着姑姑耳濡目染学会的啊。   “住手!”一声日语低喝传来,浪人们立刻闪开一条路来,一个上了年纪的浪人走了过来,略一鞠躬道:“我是黑龙会上海分会的宫本让二,阁下是何人?”   尹维峻骄傲的一笑:“小黄,告诉他。”   卫士小黄道:“她就是鉴湖女侠秋瑾的学生,辛亥革命的功臣,曾在克复杭州战役中手持炸弹第一个冲进巡抚衙门的敢死队长,长江下游总稽查、军政府高级顾问,现任中山先生卫队总教头的尹维峻女侠!”   宫本让二肃然起敬,再次鞠躬道:“失礼了,原来是尹氏双侠之一。”   浪人们也都正儿八经的鞠躬致意,但却丝毫没有退走的意思。   “尹女侠,我们此次来,并不是想找您的麻烦,而是和精武会的陈真有笔账要算,希望您不要插手此事。”宫本很恳切的说道。   “陈真?哦,你们和他有什么帐?”尹维峻依旧举着炸弹,脸上却带着笑容,这分从容气度让陈子锟佩服不已。   宫本让二狠狠看了一眼站在尹维峻身后的陈子锟,道:“他用卑鄙的手段暗杀了我们黑龙会的空手教头冈田武阁下。”   尹维峻回头望着陈子锟:“这事儿和你有关?”   陈子锟刚要说好汉做事好汉当,却被尹维峻抬手止住:“你不用说,肯定不是你做的,日本人向来喜欢诬陷人。”   “八嘎!”宫本大怒,伸手拔刀,长刀还未出鞘,太阳穴上已经顶上一支枪管,尹维峻冷笑道:“在我跟前耍刀,你活腻了么!”   浪人们顿时都把刀抽了出来,现场明晃晃一片,冷森森一团,气氛极其紧张。   门口闹得这么热闹,精武会里面自然不会不知道,一名卫士匆匆而来,对尹维峻耳语了几句。   尹维峻皱眉道:“真的?”   卫士严肃的点点头。   尹维峻收起枪和手榴弹,对宫本道:“孙先生要见你。”   宫本让二虽然猖狂,但听到孙先生的名号也不敢造次,主动解下太刀和肋差交给卫士,单独一个人走进了精武会,尹维峻嘱咐小黄守住大门,然后带着陈子锟跟了进去。   走进精武会才发现,这里早已严阵以待,全部弟子手持单刀红缨枪三节棍等武器肃立两旁,楼上窗口内,隐约能看见一排花机关枪的枪管,宫本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如果他真的带人冲进来,恐怕立刻就被花机关扫成马蜂窝了。   孙文先生和夫人坐在精武会的客厅里,一旁是农劲荪和刘振声,见到宫本进来,孙文很和气的用日语招呼:“请坐吧。”   宫本深深鞠躬,却并不落座,生硬的口气道:“请孙先生交出杀害冈田武的凶手陈真。”   孙文道:“我且问你,冈田君是怎么死的?”   宫本道:“是在浴室中被电死的。”   孙文道:“浴室走电致人死亡,你应该去找老板协商赔偿,为何到精武会来要人?”   宫本道:“不是这样,冈田君是被陈真害死的,我有证据。”   “哦,你有什么证据,如果确凿的话,我会替你做主。”孙文从容说道,陈子锟不由得心里一阵发毛,暗道他不会把我送给日本人吧,想着想着,两只手不由得放在了身后。   尹维峻伸手过来,轻轻拍拍他的腰部,投来一个镇定的眼神,陈子锟松了一口气,继续看孙文和宫本打嘴仗。   宫本道:“当日陈真来到虹口道场踢馆,打伤了我们二十名弟子,还扬言说要找冈田君报仇,结果当天晚些时候,冈田君就莫名其妙死在浴室里,我问过老板,他说有个高个子的家伙很可疑,就是他!”   说着一指陈子锟,眼中恨意溢于言表。   孙文道:“陈真为什么要找冈田报仇?”   “因为冈田教训了精武会的霍东阁。”   孙文点点头:“我现在基本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精武会和虹口道场之间的恩怨暂且不去说,你所谓的证据根本就不成立,陈真是一个真正的武士,他是堂堂正正去虹口道场报仇的,又岂会用暗杀的手段对付冈田,你光凭浴室老板一句话就判定是陈真下的手,未免太过武断。”   宫本不服气的说:“就是他,整个虹口就没有他这么高的人,绝对错不了。”   孙文笑了:“上海是国际大都会,身高六英尺以上的人多得是,如果仅凭身高判罪的话,岂不是牵连许多无辜。”   宫本道:“那么高的人都是欧美人,中国人很少有。”   孙文摇摇头,冲尹维峻做了个手势。   尹维峻一摆手,楼上下来三个卫士,个头都和陈子锟差不多高,个个气宇轩昂,英姿勃发。   这下宫本傻眼了,但还是嘴硬道:“我们日本人是不会说谎的!”   孙文冷笑道:“难道我泱泱中华大国之国民就都是谎言之辈?陈真是我的卫士,他的为人,我是清楚的,断断不会做这种事情,我和你们黑龙会的头山满君内田良平君都是至交好友,如果你再无理取闹的话,我就打电报问问内田君是怎么管教下属的。”   宫本让二一低头:“哈伊,阁下,我知错了,给您添麻烦了,实在不好意思。”   孙文摆摆手:“误会澄清了就好,你下去吧。”   “哈伊,再会。”宫本再次鞠躬,倒退着出了客厅,回到门口拿了自己的刀,带着浪人们灰溜溜的撤了。   其实他也没搞明白冈田武是怎么死的,只是凭着几个疑点捕风捉影才找上精武会的门,没想到竟然遇到孙文先生,这可是他惹不起的大人物,几句话下来,精神上本来就处于下风的宫本让二立刻完败。   日本人走了,精武会恢复了平静,客厅里,孙文低声对农劲荪说了句话,农劲荪立刻将闲杂人等赶了出去,自己和刘振声也回避了,只留下陈子锟和尹维峻。   孙文和蔼的冲陈子锟笑了笑,道:“你告诉我,冈田武是不是你杀的?”   第三十八章 预备党员   在孙文的炯炯目光注视下,陈子锟这种胆大包天之辈也觉得浑身不自在,看到他紧张的样子,孙夫人微微一笑道:“你只管照实说便是,自有先生为你做主。”   夫人开了口,给陈子锟吃了颗定心丸,他挺起胸膛朗声答道:“没错,冈田武是被我弄死的。”   孙文似乎并不惊讶,面色一沉道:“你可知自己闯了多大祸事?”   陈子锟眉毛一扬:“一人做事一人当。”   孙文冷冷道:“用卑劣手段杀死黑龙会的教头,引发中日冲突,这个责任你当得起么。”   陈子锟道:“大不了一死而已,有什么当不起的。”   孙文和夫人交换了一下目光,继续冷着脸问道:“那你为什么要用这种手段杀死冈田武?”   陈子锟道:“自甲午以来,日本便对我中华虎视眈眈,二十一条墨迹未干,又在巴黎和会上企图染指我青岛主权,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而黑龙会乃日本军部之马前走狗,实乃我中华之心腹大患,既然是敌人,战场之上肯定不能讲宋襄之仁,冈田武能将东阁打成重伤,肯定是高手,我若与他对阵未必占得了上风,所以才出此下策,如因此事影响了先生的声誉,我甘愿受罚,绝无二话。”   孙文忽然转怒为喜,满意的点点头:“有勇有谋,不错。”   陈子锟这才松了一口气,尹维峻在后面拍了他一下道:“傻小子,还不感谢孙先生,你已经通过考核了。”   “什么考核?”陈子锟一头雾水。   尹维峻道:“先生一言九鼎,刚才说过你是他的卫士,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哦。”   “卫士?那不就是马弁么。”陈子锟有些傻眼,他可不甘心跟着别人当长随,哪怕这人名气再大也不行,关键是不自由啊。   不过看到孙夫人恬美的容颜,陈子锟又犹豫了,能跟在夫人身边鞍前马后的也挺幸福啊,他在这里胡思乱想,脸上表情极是丰富,尹维峻不耐烦了,拍拍他的脑袋道:“你要知道,给先生做卫士,是多少江湖豪杰梦寐以求的荣耀。”   听了这话,却坚定了陈子锟的信念,他斩钉截铁的说:“谢谢先生的厚爱,我难当此任。”   孙文颇感兴趣的问道:“年轻人,这可不是谦虚的时候,说说你的理由。”   陈子锟道:“我性格好斗,易冲动,是矛非盾,恐怕难以承担卫士职责。”   “是矛非盾,有意思,好吧,我的卫队为你保留一个名额。等你觉得自己能做到攻守兼备的时候,随时可以来。”孙文摘下胸前的一枚小小徽章,走过来戴在陈子锟胸前。   蓝底十二角星徽,搪瓷质地,光彩耀目。   尹维峻干咳一声道:“先生,您忘了一件事情,新招募卫士有一项要求,必须是中国国民党的党员才行。”   孙文道:“我疏忽了,我党章程规定,成为党员要有三个介绍人才行,维峻你算一个,我算一个,再让黄路遥来充当一个,这不就行了,让陈子锟加入我们上海党部,我来批准。”   尹维峻道:“我和小黄都可以,先生您却不能既当介绍人又当批准人啊?”   “我来。”一直没说话的夫人站了出来,笑眯眯的看着陈子锟。   陈子锟根本没搞清楚国民党是啥意思呢,就稀里糊涂的被入党了,不过他估摸着这个党员身份大概很有搞头,于是也就欣然同意了。   入党有很复杂的程序,今天是完不成了,孙文对陈子锟说:“我住在法租界莫里哀路上,你随时可以来找我,这本小册子你先拿着,没事的时候多看看。”   夫人会意的递上一本册子,孙文接过郑重交在陈子锟手上。   小册子上印着几个大字:“三民主义”。   临走的时候,尹维峻交代陈子锟道:“你明天就到公馆来,我给你讲讲你小时候的事情,另外,现在你已经是国民党的预备党员了,要时刻注意自己的言行,不能给总理丢脸,好了,咱们明天见。”   ……   当天下午,陈子锟向刘振声请了假,说有些私事要办,刘振声略有踌躇,但还是答应了。   陈子锟扬长而去,精武会众弟子炸了窝,传功师叔走了,下午谁来领着练功夫啊?   “走,咱们找师父去。”欧阳凯领着大伙儿找到刘振声,刘振声听他们说完,慢条斯理道:“不是还有小师姑么?”   欧阳凯道:“师父,五师叔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耽误了我们的功夫是小事,寒了徒弟们的心可万万要不得啊。”   刘振声皱眉道:“用你多说,还不下去。”   欧阳凯只得退下。   ……   陈子锟先来到邮局,又写了一封信寄到北京姚公馆,然后去菜市场买了些东西,这才来到大东旅社,刚进门小厮就奔出来道:“陈先生,您的电报。”   陈子锟掏出一个铜元赏了他,接过电报一看,不禁怒从心头起,原来电报是从北京打来的,内容只有几个字:薛叔入狱车厂被封。   不用问,肯定是杀死那几个日本人的案子连累到了薛大叔,承载了自己一番心血的紫光车厂也被查封,想到北京的亲朋故交因此蒙难,陈子锟一拳砸在墙上,咬牙切齿。   “大锟子,你怎么来了?”身后传来李耀廷欣喜的声音,陈子锟沉着脸将电报递给他,李耀廷看了也是怒形于色:“我这就买船票回北京!”   陈子锟一把按住他:“回去干什么?”   “报仇!”   “找谁报仇?怎么报仇?你浑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你当北京几万警察是吃素的?”   一听这话,李耀廷泄了气,蹲在地上两眼含泪道:“那就眼睁睁看着薛大叔蹲监狱不成?”   正说着,蒋志清过来了:“你们两个怎么在这里,正好,晚上戴季陶请客,一起喝两杯去。”   忽然他发觉气氛有些不对,赶紧追问原因,陈子锟将原委说了一遍,蒋志清沉吟道:“你们就算回去也只是自投罗网,倒不如汇些钱过去托人打点,应该能逢凶化吉。”   李耀廷抱着头说:“我一个月才十五块大洋薪水,哪有钱啊。”   蒋志清道:“我手头还有一些余钱。”   陈子锟道:“怎能总让蒋兄破费,前日老头子给我五百块,花了一些,还剩四百多。”   蒋志清摆手道:“既然是大案子,四百块肯定不够,我再添一些,凑八百块钱汇过去,你不要推,咱们可是兄弟。”   见他说的恳切,陈子锟也不好拒绝,和李耀廷一起谢了蒋大哥,三人同去赴宴了,席间陈子锟提到今日见到了孙文先生,并且被破格吸纳为国民党预备党员一事,大家都露出羡慕的神情来。   “孙文那可不是一般人物,他慧眼识才,挑中了陈老弟,以后定然飞黄腾达指日可待,老弟,不要忘了我们啊。”戴季陶略带酒意的说道。   李耀廷不解道:“大锟子你脾气暴躁,跟头驴似的,孙先生咋就看中你了呢?”   戴季陶卖弄道:“小李,这你就不懂了,孙先生最欣赏的就是这种敢于血溅五步的荆轲式的死士。”   蒋志清干咳一声,投来一个眼神,戴季陶立刻低头喝酒不说话了。   “我投身革命这么多年,也只见过孙先生寥寥数面而已,子锟你得此机遇,前途无量啊,来,我敬你一杯。”蒋志清神情有些落寞,今晚喝的格外多。   夜里十一点钟,陈子锟醉醺醺的回到精武会,照例从后墙翻了进去,来到自己房间前正要推门,忽然发现身后有人,回头一看正是大师兄。   “跟我来。”刘振声转身便走,陈子锟一路跟着他来到会长办公室。   “陈真,精武会是一个纪律严明的组织,生活上比较清苦和单调,禁止抽大烟、酗酒、更不许眠花宿柳,作息制度也有严格的要求,每天晚上九点半熄灯,早上五点半起床,这些规定都在我给你的册子上,你又没有认真读过?”   刘振声语气平和,但却包含着一股威严。   陈子锟道:“大师兄,我出身草莽,混迹江湖已久,有些习惯难以一时改变,让你失望了。”   刘振声道:“师父创建精武会,不光是想将迷踪拳发扬光大,更重要的是打破门派局限,以国术来培养体格健康的新国民,达到强国强种的伟大目标,中国的复兴,不光在读书人身上,在军人身上,也在我辈练武之人身上,陈真,我说这些,你可明白。”   “明白。”陈子锟暗自发笑,刘振声这些感人肺腑的话,不都是今天孙文演讲的内容么,不过看到大师兄肃穆的样子,他又笑不出了,大师兄没读过书,镖局出身,都能懂得这些大道理,难道自己就不懂得?   “好了,你回去吧。”刘振声挥手让陈子锟退下,自己坐在藤椅上揉着太阳穴,望着墙上霍元甲的遗像喃喃道:“师父,您收的这个徒弟,真不省心啊。”   第三十九章 牛肉理论   次日一早,当弟子们来到练功场的时候,发现五师兄早早站在这里了,领着弟子们跑了一圈回来,正遇到一辆骡车停在精武会门口,车上载着血淋淋一头宰好的牛,守门弟子正和车夫交涉:“您送错地方了吧,我们精武会没买牛肉。”   “分明就是培开尔路73号,没错呀。”车夫拿着纸条说道,转脸看到陈子锟走过来,顿时喜道:“就是这位先生买的牛腿,麻烦您把余款结了吧。”   陈子锟扫了一眼,豪爽的拿出钞票结了款子,让弟子们把牛抬进厨房,精武会的厨子是个阿婆,只会炒鸡毛小菜、焖米饭,哪见过这种阵仗,顿时傻眼道:“阿拉不来撒。”   陈子锟道:“没关系,我会做。”   练完一趟拳脚之后,陈子锟就来到厨房帮忙,他手提斧头将整牛剁成大块,然后在后院用石头搭了个台子,下面堆满柴火,回房间将自己房间的铁窗棂拆下来架在上面,他做这些的时候,弟子们都好奇的在一旁围观着。   陈子锟点燃了柴火,手持短刀将牛肉片成又大又薄的肉片,鲜血淋漓的牛肉在火焰的燎烤下很快变色,一股肉香飘了出来。   “愣着这干什么,你去厨房拿盐巴,你来扇风,小言去招呼大家来开饭。”陈子锟指挥若定,大家被他指使的团团转,但是快乐无比。   因为终于可以吃上久违的肉了。   这顿午餐吃的别开生面,没有青菜豆腐,没有米饭馒头,而是一顿全牛肉宴,大伙儿眼睁睁的看着五师叔将还带着血丝的牛肉还嘴里塞,吃的不亦乐乎,一个个目瞪口呆。   陈子锟用手抓着肉蘸着盐巴,吃的那叫一个过瘾,他教育大家道:“你知道为什么要给大家买牛肉么?”   大伙都摇头。   陈子锟道:“一看就知道你们没怎么读过书,水浒传知道么。”   有个学员把手举得高高的道:“我看过,我十二岁的时候就看过水浒传。”   陈子锟骂道:“老不读三国,少不读水浒,你从小就不学好。”   学员委屈的挠着头咕哝道:“不是你问的么?”   陈子锟道:“水浒传里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一共是一百零八条好汉,他们行侠仗义,替天行道,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快活无比,可有一点,他们吃的都是牛肉!但是你们可曾听说过,武松或者鲁智深到酒馆里招呼,给我来二斤猪肉。”   大伙笑了起来,虽说大多数人真的没读过水浒传,但是三碗不过岗的故事还是听过的,梁山好汉们确实不管走到哪里都要切几斤熟牛肉吃吃,再弄上一坛子好酒,这才洒脱豪放,要真是弄俩猪蹄子啃着,英雄的味道就全没了。   陈子锟接着道:“英雄好汉都吃牛肉,这是其一,还有其二,大家想不想听?”   大伙吃的满嘴流油,忙不迭的点头:“想!”   陈子锟咂咂嘴:“有点口干。”   一个学员道:“五师叔,我去给你买瓶汽水喝。”   陈子锟一皱眉:“汽水那是娘们喝的,好汉只喝烈酒。”   有人道:“可是师父禁止我们喝酒啊。”   陈子锟道:“禁止的是你,又不是我,哪来的这么多废话,赶紧买去。”   于是一人飞奔出去,在街对面的小铺里打了半斤老白干回来,陈子锟咂了一口酒,大感满意,继续讲古道:“ 你们可知道,为什么咱们中国人总是打不过洋人,香港割让了,圆明园被英法联军烧了,北京城被八国联军占了,现在东交民巷还驻着各国的军队。”   “因为他们顿顿吃牛肉。”一个机灵的学员抢答道。   一阵哄笑,大家都觉得这个答案不可思议,陈子锟却虎着脸说:“一点没错,欧洲人顿顿吃肉,和狮子老虎一样,是肉食动物,咱们中国人整天青菜豆腐白饭,吃了根本不长力气,怎么和人高马大的洋人打仗,所以连战连败。”   “难道不是因为洋人船坚炮利的缘故么?”刚才那个十二岁就读过水浒传的学员不解的问道。   “屁!聂士成的武卫前军用的曼利夏快枪、克虏伯过山炮,一点不比洋人的家伙差,还是人不行,体力精神都远输对手,吃草的羊和吃肉的狼打仗,怎么可能打赢?”陈子锟立刻驳斥道。   “那日本人呢,虹口的日本人平时也不怎么吃肉,就吃点鱼干和梅子下饭,怎么也能打败北洋水师呢?”一个学员提出了疑问。   陈子锟道:“这个问题问的好,但你忽略了一点,日本人虽然和中国人一样都是吃草的羊,但日本这只羊吃的饱,长了犄角,而中国这只羊,不但吃不饱还整天闹病,怎么可能打的过人家。”   学员们都不说话了,一个个苦苦思索着五师叔的话,觉得虽然比喻有些浅显,但隐含的意义却非常深刻。   “五师叔,我终于明白虹口道场的日本人为什么说我们是东亚病夫了,他们并不是瞧不起我们的功夫,而是看不起我们整个中国!”读书多的学员愤然道。   陈子锟道:“你们终于明白了,中国积弱多年,想改变现状需要一代人甚至几代人的努力,我们习武之人就要从自身做起,练就强健的体魄和精深的功夫,让西洋人和东洋人不敢小觑我们,而强身健体不能光靠练,还要靠吃,这就是我让你们吃牛肉的原因。”   五师叔的良苦用心感动的大家眼泪汪汪的,纷纷拿起牛肉大嚼,虽然只是经过简单加工的烤肉,但是被五师叔赋予了特别的含义,每个人都吃的很用心,很投入,风卷残云一般,一条牛腿就只剩下骨头了。   下午练功,学员们精神百倍,连喊声都比以往响亮了许多,刘振声和农劲荪在房间里谈事情,听到院子里震天的吼声,推窗一看,农劲荪奇笑道:“孩子们今天虎虎生风啊。”   刘振声道:“陈真自己掏腰包买了几百斤牛肉给大家打牙祭,还教给他们强国健身的道理,所以大家才练得这么起劲。”   农劲荪欣慰的点点头:“振声,你没有看错他。”不过仔细一看,在前面领着的竟然是司徒小言,而不是陈真,这下他又大跌眼镜:“这个陈真,又跑哪里去了?”   刘振声道:“这次他是去孙先生那里办正事的。”   ……   此时陈子锟正在法租界莫里哀路上一处绿树掩映的别墅里作客,一位特地请来的上海亨利洋服店的裁缝认真的帮他测量着胸围和肩宽臂长,因为孙文先生说了,要送陈子锟一套中山装,就是卫士们身上那种裁减合体,熨贴笔挺的四兜翻领制服。   孙夫人和尹维峻以及昨日大门口见过的黄姓卫士在旁边笑眯眯的看着,等裁缝走了,夫人才道:“小陈,这是你的入党表格,你在上面签个名字吧。”   陈子锟接过道表格仔细端详,这是一叠道林纸印刷的文件,字迹清晰,纸张雪白,一抖哗哗响,上面印着国民党的党徽,还有三名介绍人的亲笔签名。   宋庆龄、尹维峻,黄路遥。   原来夫人叫庆龄啊,陈子锟暗暗记住了这个名字。   “在这里签名就可以。”宋庆龄指着表格最下方的空白处说,又问道:“你用毛笔还是自来水笔?”   陈子锟道:“水笔吧。”   于是夫人从抽屉里拿出一支新的银杆自来水笔,亲自吸饱了墨水,又用纸擦干净笔头残留的墨水,这才递给陈子锟。   陈子锟坐在宽大的红木书桌旁,脚下是厚实的地毯,头顶是晶莹剔透的水晶灯,一缕阳光从落地窗外射入,洒在热带柚木地板上,可以看到外面院子里葱绿的草坪和参天的大树,空气中弥漫着咖啡的香味,一切都是那么令人陶醉,令人神往。   “有朝一日,我也要住上这样的大房子。”陈子锟暗暗下定了决心,看了一眼夫人,又给自己加了个目标:大房子里一定要有这样一位知书达理温柔美丽的夫人。   “想什么呢,签名啊。”尹维峻看他张着嘴发呆,生怕这位头壳坏掉的大侄子胡思乱想,赶紧提醒了他一句。   “知道了。”陈子锟坐在宽大的欧洲宫廷式座椅上,龙飞凤舞签下自己的大名,想把自来水笔递回,夫人却微笑着说:“这支笔是我从美国带来的,就留给你做个纪念吧。”   “谢谢夫人。”陈子锟将自来水笔别在了自己衬衫口袋里。   尹维峻将入党表格收了起来,道:“小黄,你带他上楼。”   “还要做什么?”陈子锟问道。   “还有一个仪式没进行,请跟我来。”黄路遥微笑着做了一个有请的手势,带着陈子锟上了二楼,推开一扇门,这是一间很大的会议室,窗帘紧闭,灯火通明,正对着的墙上两面青天白日旗交叉而立,孙文先生一袭正装,居中肃然而坐,两旁卫士林立,气势森严。   陈子锟乐了,这场面他熟悉,大当家开香堂也这架势。   第四十章 听姑姑讲那过去的事情   如同陈子锟预料的那样,这个入党仪式和江湖大佬开香堂收徒弟的程序差不多。   卫士们齐声背诵道:“三民主义,吾党所宗,以建民国,以进大同……”陈子锟在孙文先生面前跪下,手按着胸口宣誓道:“我陈子锟誓死效忠中国国民党总理孙文先生,如有违背,三刀六洞,天打雷劈。”   孙文先生严肃的点点头,说道:“陈子锟,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党的预备党员了,我们国民党源自同盟会,以前的宗旨是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辛亥以后,满清已经覆灭,民国也已建立,但是最后一项却远远未能达到,平均地权,实现民生,依然任重道远,你既然已经是我党同志了,可以说说你的对国家,对民族的看法和目标么。”   说完,灼灼的眼神看着陈子锟,似乎在期待着他的真知灼见。   陈子锟道:“总理,我陈子锟不懂得那么多的大道理,总之从今天起,我的命就是您的,只要您一句话,哪怕上刀山下油锅,我姓陈的皱一下眉头,都不算英雄好汉。”   孙文满意的笑了,拍拍陈子锟的肩膀:“很好,以后有什么不懂的问题,可以问维峻,也可以问路遥,他们都是你的引路人。”   陈子锟郑重的点点头。   仪式到此结束,孙文先行退场,陈子锟在黄路遥的带领下离开会场,他不解的问道:“黄兄,咱们的入党仪式怎么跟开香堂收徒弟一样?”   黄路遥淡然一笑:“先生是洪门中人,借鉴一些江湖规矩不足为奇,不过这种入党仪式已经很久没有搞过了,这次是超规格接纳你为党员,你应该感到荣幸才是啊。”   陈子锟道:“原来如此,以后我还要多向黄兄讨教才是。”   黄路遥道:“我年纪比你大不了多少,以后咱们以同志相称便是。”   “黄同志。”陈子锟伸出了右手。   黄路遥愣了一下,也伸出手和他握了一下:“欢迎加入卫队。”   回到楼下,夫人预备了下午茶招待陈子锟,就设在花园草坪上,六月初的阳光很明媚,夫人带着遮阳帽端坐在白色的橡木圆桌旁,一只乖巧可爱的狮子狗依偎在脚下,佣人端来红茶和糕点,夫人用纤纤玉指端起茶杯道:“不要拘束,就和在自己家一样。”   陈子锟大大咧咧道:“那我就吃了。”   尹维峻笑道:“夫人让你不要拘束,你还客气什么。”   于是,夫人和尹维峻就眼睁睁的看着陈子锟将盘子里的糕点全塞进了肚子,最后拿起茶杯,咕咚一口把嗓子眼里堆积的食物送了下去,这才舒坦的摸着肚子道:“真好吃。”   尹维峻道:“你这孩子,下午茶是让你提精神的,又不是当饭吃,当年在圣约翰学的那些西方礼仪全忘了么?”   陈子锟不好意思的摸摸头:“记不起来了。”   夫人笑道:“不妨事,食欲好证明身体健康,阿香,再去拿一盘蛋糕来。”   这回陈子锟不在狼吞虎咽了,而是像个绅士那样仔细品着茶和糕点,顺便问起了关于青铜计划的事情。   尹维峻在午后的阳光下眯起了眼睛,仿佛回到了那个风起云涌,战火纷飞的年代,她缓缓道:“十六年前,光复会以军国民教育会暗杀团为核心创建,后来会长蔡元培离开,大局由徐锡麟和秋瑾主持,当时的情势非常艰难,各地相继起事,但均被清廷镇压,大家悲观的估计推翻满清或许要两代人的努力,所以才有了青铜计划。”   陈子锟凝神倾听,夫人端着茶杯也认真的听着,当听到青铜计划这四个字的时候,不禁问道:“莫非还有白银和黄金计划?”   尹维峻道:“夫人问的很好,青铜计划只是最初的方案,由光复会各地分支推荐健康聪颖的男孩,最好是孤儿或者本会同志后代,教他们读书、习武,从中选择优良者根据他们的特长加以进一步培养,比如送入学堂继续念书,或寻访名师尽学天下武功,那时候你们这批小孩不过三四岁,而我比你们大不了几岁,又是女孩子,所以负责你们的起居生活。”   陈子锟道:“是不是这一步就是白银计划了?”   尹维峻摇头叹息道:“没有白银计划了,徐锡麟和秋瑾相继壮烈牺牲,光复会风雨飘摇,反满斗争激烈艰苦,哪有人力物力继续计划,所谓青铜计划,早就中止了,又过了几年,清帝退位,民国成立,袁世凯窃据革命果实,所以计划再次被提上了日程,而此时负责计划的是光复会的陶成章先生。”   陈子锟黯然道:“可惜陶成章先生也不在了。”   尹维峻道:“陶会长的死,不光是光复会的重大损失,也是中华革命界的噩耗,事发之后,孙文先生连发通电要求严惩凶手,为陶会长报仇,自此后,光复会和同盟会合二为一,继续为革命而斗争,而你,则在陈永仁的照顾下继续求学,按照原先的计划,是准备送你去日本学军事的,但陈永仁无力维持高昂的费用,所以只好……”   陈子锟接口道:“所以将我送到关东马贼窝里学军事去了。”   尹维峻苦笑了一下道:“老陈也是一番苦心啊,他自己的孩子没钱上学,都要供你念圣约翰,这份情你要记住,将来定要报答。”   陈子锟道:“他已经离世一年了。”说着掏出那枚珍藏在身上的光复会徽章,递给尹维峻看。   尹维峻接过徽章,眼睛有些潮湿,道:“这不是老陈的徽章,因为他根本不是光复会的会员,这枚徽章,是你的啊。”   陈子锟道:“那他?”   “他只是一个商人,时常资助光复会而已,陶会长死后,他就肩负起培养你的责任来,而我那时人在南方,不能经常来看你,我也是后来才听说你跟老陈去了关东。”   陈子锟不胜唏嘘,他已经记不起这些曾经抚养过、教育过自己的人的面孔了,徐锡麟、秋瑾、陶成章、陈其美、霍元甲,还有默默无名的商人陈永仁,这些名字将永远铭刻在自己心里。   “当年和我一起培训的那四个人在哪里?”陈子锟问道。   尹维峻摇摇头:“光复会都不存在了,这些人又哪里能找得到呢。”   “最后一个问题,我的亲生父母是谁?”   尹维峻再次摇头:“你们这些孤儿的身世,只有秋瑾知道,不过你小时候说一口湖南话,或许是湘人也未可知。”   陈子锟暗暗吃惊,没想到北京那个算命先生胡半仙说的还挺准,自己或许真的是湖南人,不过想找到生父母的下落怕是费更大的周折了。   下午茶结束,陈子锟向夫人和尹维峻辞行,表示下周还会来看姑姑,尹维峻笑道:“下周你就见不到我了,过两天我要去外地执行任务,怕是要一段时间才能回来。”   陈子锟道:“那好,后天我来送你。”   送走了陈子锟,夫人回到二楼书房,孙文正端坐在书桌后面奋笔疾书,夫人上前替他揉捏着肩膀,怜爱的看着他两鬓的银丝道:“要注意休息啊。”   孙文呵呵笑道:“有夫人照顾,我身体健康的很,还能继续革命二十年。”   夫人道:“那是一定的,对了,你看陈子锟这孩子怎么样,我听说他可是光复会的老会员,青铜计划的成员之一。”   孙文握着夫人的手道:“此人勇武彪悍,可堪一用,目前我们正缺少这样的死士。至于陶成章的青铜计划,夫人不必多虑,光复会中人做事格局太小,虎头蛇尾,难成气候,他们培养出来的精英,还不是为我所用。”   夫人点点头,依偎在先生怀抱里,幸福的笑了。   ……   在回去的路上,陈子锟又找了家邮局,给姚依蕾写了一封信,让她把回信寄到上海精武会的地址即可,他心里惴惴不安,这已经是第三封信了,按照姚依蕾的疯劲儿,就算不立刻坐船过来,起码也要拍份电报来啊。   肯定是哪里出了岔子,陈子锟郁闷的走在街头,迎面报童飞奔而来,挥舞着手中的申报:“卖报卖报,特大新闻,大总统宣布罢免三国贼的职务。”   陈子锟买了一份报纸看,上面大标题赫然印着:曹汝霖、章宗祥、陆宗舆下台!   转过街角,一队学生欢呼着经过,为首一个清秀少年振臂高呼:“严惩卖国贼!”后面一队人跟着高喊,当他经过陈子锟身边的时候,竟然投过来一个激动的眼神,陈子锟一愣,他认识我?随即又明白了,革命面前不分彼此,大家都是自家人。   街边的市民们也跟着喜笑颜开,庆祝斗争的胜利,陈子锟不禁想起在京师警察厅拘留所羁押的那几天来,那些北京的同学们,想必此时也在欢庆胜利吧。   回到精武会,刘振声又将他叫到了办公室,不过这次不是批评,大师兄先赞扬了他用私款买牛肉给大家改善生活的事情,又告诉他,上海三罢联合会刚才派人来通知,后天要举行一次声势浩大的游行活动,来庆祝三罢斗争的胜利。   “政府终于承受不了舆论的压力,罢免了三个卖国贼,陈真,这次游行,我们精武会一定要参加。”大师兄郑重其事的说道。   第四十一章 为什么开枪打我们   从北京到上海,从火烧赵家楼到三大卖国贼被罢免,陈子锟自始至终都是参与者,望着街上汹涌的游行人群,他不禁唏嘘起来,这一个月,对于自己就像是过了一年那样长。   按照大师兄的交代,陈子锟率领精武体育会的学员们参加了大游行,与上次郭烈士追悼会不同的是,这次游行是庆祝性质的,大家都喜形于色,神采飞扬,彩旗招展,人声鼎沸,复旦、圣约翰、南洋公学等学校学生以及商界人士、工厂工人数千人,将道路拥塞的满满当当。   为期一个月的抗议终于见到成效,北京政府罢免了亲日的高官,外交代表坚持不在合约上签字,还有轰轰烈烈的抵制日货行动,都让大家在绝望中看到了一丝曙光,中华民族还有救!   游行队伍载歌载舞,一路从法租界进入了公共租界,忽然队伍停止了前进,半天都没挪动一步,精武体育会的学员在中间的位置,大伙儿不清楚前面发生了什么事,七嘴八舌的问着情况,司徒小言跷着脚也看不见前面,于是问陈子锟:“五师兄,前面怎么了?”   “巡捕。”陈子锟答道,他个子高,看得远,街角处站着一排穿黑色制服的白人巡捕,正挡在游行队伍的前面,学生们在高大的巡捕面前显得格外弱小,唯有一位身材颀长的男生正在说着什么,距离太远听不清楚,不过陈子锟却认出这个男生正是前日在马路上见到的那个领头喊口号的学生。   司徒小言不解的问道:“巡捕为什么要拦路?”   陈子锟没有说话,因为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租界巡捕要拦住游行队伍的去路,毕竟这次不是示威游行,而是庆祝胜利的嘉年华,而且和租界当局一毛钱的关系也没有,这帮白人巡捕难道是看不惯中国人开心么。   “你们在这儿别动,我过去看看。”陈子锟交代了一句便穿过人群挤到了前面,站在最前列的是圣约翰大学的学生们,这所大学是教会学院,所以学生们的英语都很流利,这回陈子锟听清楚了,那位高个子男生一口英国牛津腔据理力争,言明游行是民众的权利,租界当局无权阻止云云。   一个身材魁梧的警官冷着脸听着他的话,然后生硬的回了一个字:“NO!”   男生还想争取一下,警官却不耐烦起来,拿出警棍迎头就敲,男生的额上当即流出鲜血来,踉跄了一下倒在地上,警官还不罢休,抬起穿着马靴的脚就踢,一个女生发疯一般扑过来,抱住了警官的马靴,警官大怒,吹响了警笛,一阵马蹄声响,十几匹高头大马出现在街头,骑士们头戴钢盔,手持警棍,虎视眈眈。   巡捕的粗暴举动激怒了游行人群,大队人马不顾一切的向前涌去,巡捕们阻拦不住,瞬间被冲垮,帽子掉了,警棍也掉了,凄厉的警笛声响成一片,面对汹涌的人潮,马队也慌了手脚,马匹暴躁的在原地团团乱转,一时间人喊马嘶,场面乱成一团。   这一切发生的极其突然,丝毫预兆也没有,一场欢庆游行转眼就变成了暴力冲突,陈子锟深知这种混乱场面下最容易发生踩踏伤亡,赶紧冲到受伤的男生旁,拖着他往街边去,刚才那个抱住警官马靴的女生也帮着他一起拖。   “谢谢你。”男生虚弱的说道,鲜血染红了他的面庞,斯文中带上了一丝英气。   “不客气。“陈子锟道,刚想问他姓名,忽然枪声响了,刚才还奋勇向前的人群忽然退潮般奔了回来,大街顿时变得空旷无比,两个欧洲巡捕站在马路中央,一个拿着左轮手枪,一个端着马枪,就像在郊外射击野鸭子那样,朝着游行人群慢条里斯的开着枪。   “砰”   “砰”   “砰”   每一次枪声过后,游行队伍中都有一个人倒下,   陈子锟睚眦欲裂,伸手去摸后腰,但却摸了一个空,六月的上海天气已经很热,驳壳枪体积太大,无法正常携带,所以他今天身无寸铁。   “不要以卵击石!”男生拉住了陈子锟的胳膊,制止了他的冲动。   巡捕马队趁胜追击,马蹄铁在路面上敲出一串串令人心悸的音符,满大街都是丢弃的帽子、鞋子,还有中弹倒地的无辜学生。   刚才那个用警棍殴打男生的警官,此刻已经打空了他的英国造韦伯利左轮手枪的子弹,打开弹巢将滚烫的子弹壳倒了出来,又拿出子弹来一枚枚的装填着,忽然他看见了躲在街边的陈子锟和那两个大学生,冲他们狰狞而轻蔑的一笑。   这副嘴脸瞬间在陈子锟脑海里定格,他暗暗发誓,一定要将此人碎尸万段!但此刻却只能委曲求全,他虽然莽撞,但并不愚蠢,在荷枪实弹的巡捕面前硬碰硬,唯一的下场就是被人当成枪靶。   另一个警官也打光了马枪里的子弹,潇洒的将枪横在肩膀上,冲他的同行喊道:“嘿,洛克,你打中几只猴子?”   “大概六只,你知道,我的枪法是在利物浦乡下打猎时候练出来的,打活物的准头没得说。”洛克装好了左轮枪的子弹,回头再看自己的目标,那三个人却消失在路边了,他无所谓的耸耸肩,继续向前走了。   临街是一处店铺,华人店员打开一条门缝,冒死将陈子锟他们拉了进来,然后紧紧关闭了店门,外面充斥着英语的叫骂声、马蹄得得声,还有时不时响起的枪声。   “他们竟然开枪了,向着手无寸铁的民众开枪。”男生额头上的血已经凝固了,粘住了一丝散发,眼神中充满了悲痛和不解,声音也在颤抖。   “慕容学生,他们为什么要开枪打我们?”那女生带着哭腔问道,可是这一次无所不知的慕容学长却无法回答她,只是痛苦的摇着头。   是啊,他们为什么要开枪打我们?这个问题同样萦绕在陈子锟心头。   陈子锟透过门缝向外看去,大街上穿黑制服的巡警更多了,还增添了大批穿卡其军装的士兵,他们背着上刺刀的步枪在街上布防,甚至架起了机关枪。   这种如临大敌的架势,对于陈子锟来说一点也不陌生,一年前他跟着大当家路过南满铁路的时候,亲眼看到一个满铁株式会社的护路队员用步枪打死了放羊进入满铁地段的羊倌,当时大当家就拔枪把那小鬼子给崩了,后来那地方戒严了整整一个月,关东军出动了一个大队到处搜捕凶手,场面比今天可大多了。   可不管怎么说,荒蛮的南满和繁华的大上海还是有差别的,按说大上海的欧洲人应该比小鬼子文明开化才对啊,怎么也是一言不合就开枪杀人,难道说中国人的命就这么不值钱么?   许多没跑掉的游行民众被巡捕逮捕了,带着镣铐押上了囚车,其中也有精武会的几名学员,欧阳凯也在其中,看他们鼻青脸肿但面带不屈神色的表情就知道,肯定没丢师父的人。   直到午后,骚乱才逐步平息,工部局派来了消防车,用水龙冲洗大街上的血迹,遗留的鞋子帽子全被清道夫捡走,很快街面上便恢复了平静,但万国商团的士兵还在持枪警戒。   店员打开后门,将陈子锟他们放走,三人走在路上,心情沉重默默无语,到了分别的地方,男生才站定对陈子锟道:“陈学长,后会有期。”   陈子锟道:“你认识我?”   男生伸出右手:“我是圣约翰大学的学生,叫慕易辰,她叫车秋凌,是我的同学,我们都是1919届的毕业生,学长不认识我们也不足为奇。”   原来是母校的学弟学妹,陈子锟和慕易辰握了握手,冲车秋凌点头致意,道:“二位,后会有期。”   ……   刘振声见到陈子锟安然归来,这才松了一口气,召集全部弟子道:“正值多事之秋,晚上谁也不许出门。”说完还特地瞄了陈子锟一眼。   司徒小高高举起手道:“大师兄,欧阳凯他们几个被巡捕房抓走了,得快想办法啊。”   刘振声道:“大家不要着急,我会找农大叔想办法搭救他们的,都回去休息吧。”   大伙儿只得散去,陈子锟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了一身西装和皮鞋,带了些钞票在身上,偷偷翻墙出去,叫了辆黄包车,直奔公共租界大马路而去。   李耀廷就在大马路上一家白俄开的弹子房上班,他身穿西裤和紧身马夹,皮鞋锃亮,头发向后梳的一丝不苟,看到陈子锟进来,顿时眼睛一亮:“密斯脱陈,好久不见了。”   陈子锟环顾左右,弹子房里华人西人个班,或俯身击球,或悠闲的给球杆打着蜡,没人注意到自己,他低声问道:“今天的事情听说了么?”   李耀廷疑惑道:“什么事?”随即又拍拍脑袋:“是山东路上镇压学生的事么,这事儿已经登报了,你看。”   说着拿来一张英文报纸《字林西报》递给陈子锟看。   陈子锟一目十行看完,不禁怒从心头起。   李耀廷问道:“上面怎么说?”   陈子锟骂道:“这报纸在造谣,上面说野蛮的暴徒试图冲击租界,被巡捕和商团击退,并且呼吁工部局为开枪的巡捕授勋!”   第四十二章 彼得堡俱乐部   李耀廷也愤愤然骂道:“洋人的报纸从来都是胡扯八道,大锟子,消消气,我请你喝酒。”   说着去柜台上拿了两瓶酒过来,用后槽牙启开瓶盖,递给陈子锟一瓶,后者尝了一口,皱眉道:“这么苦?”   “你不懂了吧,这是啤酒,从哈尔滨运来的,就这个味儿,喝习惯就好了。”李耀廷斜靠在吧台上,很悠闲的说道,短短几天,他举手投足之间,竟然已经带了一些上海滩的洋味。   陈子锟一仰脖,咣咣咣将啤酒一口气灌了下去,打了个嗝说:“他妈的什么玩意,真难喝,再拿一瓶来。”   李耀廷目瞪口呆:“难喝你还再要一瓶?得,我服您。”回头又拿了一瓶啤酒,又想拿后槽牙启,陈子锟一把夺过来,大拇指一撬瓶盖就飞了,灌了两口感慨说:“关东是中国的土地,小日本的军队驻在铁路沿线,北京是中国的首都,东交民巷住着一大帮外国军队,上海也是中国的土地,却弄了个租界让外国人当家作主,在咱们的地盘上开枪打中国人,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耀廷安慰他道:“这谁不知道,洋人船坚炮利,咱打不过呗,这租界又不是一时半会的事儿,自打前清时候就有了。”   陈子锟摇摇头说:“时至今日,我终于明白那些学生为什么要火烧赵家楼,为什么要上街了,因为他们不想让自己的子孙后代再过这样的日子。”   李耀廷道:“这人呐,最重要是开心,别拿自己解决不了的事情麻烦自己,咱就是平头老百姓,混口饭吃不错了,哪管得了那么多。”   陈子锟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匹夫之怒,虽然不能流血千里,但也能血溅五步。”说完仰脖喝了啤酒,将瓶子重重放下道:“拿瓶够劲的来。”   李耀廷只得拿了瓶白兰地过来,愁眉苦脸道:“你要是再喝,我就该破产了。”   陈子锟掏出一块大洋拍在桌子上道:“我走了,改天再聚。”   拎着白兰地出了弹子房,一路溜达到了公共租界中区老闸巡捕房门口,打开酒瓶子灌了几口,然后往身上洒了一些,找个旮旯一坐,扯开领口拉下帽檐,眯缝着眼睛,装成醉汉的样子,一双眼睛却紧盯着巡捕房的大门。   开枪射击游行群众的就是老闸巡捕房的巡捕,这栋石块砌成的建筑内灯火通明,窗口人影晃动,大概是白天捕捉了大批人犯正在讯问审理,巡捕房门口站着两个华捕和两个印捕,头戴斗笠的华捕在身材高大缠着红头巾的印度阿三对比下显得格外瘦小。   老闸巡捕房位于租界繁华地段,即便是深夜也是人来人往,但却没人注意一个躺在角落里的醉鬼,陈子锟一直紧盯着巡捕房的大门,直到半夜一点钟左右,几张熟悉的面孔终于出现在门口,其中一人就是利物浦的猎人,洛克巡官。   看到高阶西捕出现,早已萎靡不振的华捕和印度阿三立刻挺直了腰杆,举手敬礼,白人巡捕们漫不经心的将手指举到额头位置意思了一下,便说说笑笑出了巡捕房,上了一辆工部局牌照的汽车绝尘而去。   陈子锟从地上爬了起来,晃晃悠悠拦了一辆黄包车,丢出五角小洋道:“往前走。”   通常车夫最不爱拉醉汉,但先给钱的就不一样了,车夫屁颠颠的拉着车沿着南京路一直向前,陈子锟抱着酒瓶子紧盯着前面的汽车,不时指挥车夫调整方向,但是人力车终究跑不过四个轮子的汽车,跟了一会儿便跟丢了。   与此同时,精武会内,刘振声拿着手电巡视着学员宿舍,他生怕徒弟们一时冲动作出出格的事情来,所以不但安排人手值守大门,还亲自巡视,所幸大家都很听话,没人偷跑出去。   走到陈子锟房间外的时候,刘振声上前用手电照了一下,只见床上似乎躺了一个人,纹丝不动。   不大对劲啊,刘振声多了一个心眼,轻轻推门 ,房门竟然没闩,一推便开,走到床前一看,被子里藏了一个枕头,哪有五师弟的影子。   刘振声深深皱起了眉头。   ……   凌晨一点钟,陈子锟终于回来了,他从后墙翻了进来,脱掉皮鞋,悄无声息的上了楼,走到自己房间门口,推门进来,悄悄关上门,一转身,吓了一跳。   刘振声正严肃的坐在床上看着自己,鼻翼耸动了一下,淡淡道:“陈真,你又喝酒了。”   陈子锟笑笑:“大师兄,你鼻子真灵。”   刘振声叹了口气:“陈真,你怎么总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呢,是不是觉得精武会已经容不下你了,现在只有咱们师兄弟二人,你不妨说实话,我不会强留你的。”   陈子锟一言不发。   刘振声见问不出什么,只好摇摇头走了。   早上,农劲荪拿着一份《申报》来到了精武会,找到刘振声,把报纸往桌子上一放,怒道:“西捕当街打死两人,大伤十余人,报纸上竟然只言片语也不见,难道报人的良心都被狗吃了么!”   刘振声拿起报纸快速浏览,果然没看到昨日之事,他大为紧张道:“舆论不提此事,那被捕的学员可就难救了。”   农劲荪道:“我听说租界法庭要开庭审判他们,现在也没别的办法了,只能请个好律师尽力搭救了。”   刘振声沉重的点点头。   农劲荪道:“振声你有心事?是不是陈真又捣乱了?”   刘振声道:“五师弟的心是好的,就是野性惯了,需要收心,前几天他花自己的钱买了上百斤的牛肉给大家改善生活,可昨天发生那么大的事情,他居然半夜跑出去喝酒。”   农劲荪道:“是不是他心情郁闷,借酒浇愁?”   刘振声道:“借酒浇愁岂能西装革履出去,还喝的是洋酒。”   农劲荪叹气道:“这个陈真,真的不省心啊,不如我找他谈谈。”   “也好,小言,去把你五师兄叫来。”刘振声冲外面喊了一声。   司徒小言答应一声,跑出去找陈子锟了, 片刻后回来报告说:“农大叔,大师兄,五师兄出去了。”   ……   此刻陈子锟正坐在老闸巡捕房对面的咖啡厅里,桌上摆着一杯咖啡和一份《字林西报》,眼睛却紧盯着对面的巡捕房大门,他在观察巡捕们的换班时间和西捕们的作息制度。   中午时分,昨晚那辆轿车出现在巡捕房门口,洛克巡官从车上下来,和车内金发碧眼的洋妞吻别, 然后整理警服,马靴铿锵进了巡捕房。   陈子锟放下一块钱,出门上了一部脚踏车,这车是他在法租界偷来的,脚在地上一撑,车子就出去了,中午大街上车流很多,那辆小轿车速度很慢,陈子锟骑着脚踏车跟踪它到了一栋欧式建筑前,只见洋妞从车上下来,扭动着腰肢上了楼,楼前挂了块俄文招牌:彼得堡俱乐部。   汽车开走了,陈子锟将脚踏车丢在路边,径直上楼,一个猥琐的俄国老头拦住了去路,用蹩脚的上海话问道:“先生,侬找哪个?”   陈子锟也用上海话答道:“阿拉来白相白相。”   老头会心的笑了,领着他上楼,昏暗的大厅里,所有陈设都是俄国式样的,七八个浓妆艳抹的大洋马坐在沙发上搔首弄姿,看见陈子锟进来,立刻有人抛媚眼过来。   老头伸出三根手指晃动着:“三块钱。”   陈子锟的钱大部分寄去了北京,剩下的都买了牛肉,身上哪还有三块钱,他不满的嘀咕道:“当你们是长三啊,那么贵。”说着仓皇撤退,身后传来一串大洋马们风骚而爽朗的笑声。   出了彼得堡俱乐部,陈子锟惊魂未定,忽然发现街对面不就是李耀廷供职的弹子房么。   走进弹子房,正午的生意不是很好,李耀廷正勤快的擦拭着柜台,看到陈子锟进来便道:“你先坐,我忙完就来招呼你。”   此时弹子房的门开了,一个矮胖的秃顶老头走了进来,两撇八字胡很是气派,李耀廷赶紧上前招呼:“彼得罗夫先生,您好。”   老头傲慢的点点头,胸前的金表链子直晃眼,李耀廷点头哈腰目送他进了办公室,这才来到陈子锟身旁,带着羡慕的眼神说道:“这就是我们老板,白俄上校,可他妈有钱了,哪天我要是能混到他这个地步,死也瞑目了。”   陈子锟道:“就你这点出息,要混就混出个人样来,屁大点个弹子房算什么。”   李耀廷道:“你是不知道,老家伙在外面还有产业,他开了家妓院,一水的白俄女郎,金发碧眼大白腿,绝对够味,专供租界那些个远离家乡的欧洲人享用,当然中国人要是觉得**够粗,掏的起钱,也能去耍耍。”   陈子锟听蒋志清讲过上海妓院的典故,鄙夷道:“不就是咸肉庄么?”   李耀廷道:“你弄混了,咸肉庄是咸肉庄,咸水妹是咸水妹,完全两码事,再说了,老头张罗的这些个女郎可不是那种廉价的咸水妹,一水的白俄贵族,伯爵家的小姐,将军家的太太,甭管以前多趁钱,一革命全他妈玩完,要说人家俄国革命就是老牛比了,把以前的贵族全他妈整死,哪像咱民国,革命也跟温吞水似的。”   他这儿滔滔不绝的说着,陈子锟却想到了另外一件事,突然将李耀廷拉到一旁角落里,低声问道:“是不是对面的彼得堡俱乐部?”   第四十三章 直捣黄龙   李耀廷瞪大眼睛看着陈子锟,一脸的不相信:“大锟子,你行啊,闷不吭声的连彼得堡俱乐部都去玩过了,说说,大洋马啥滋味?”   陈子锟道:“我过来的时候,看见一个洋妞从汽车上下来,梳着两条金色的麻花辫,穿一身素花布拉吉,清纯中带点风尘味,就进了对面的彼得堡俱乐部,不过我可没上去。”   李耀廷咽了一口涎水道:“我知道你说的是谁,那是俱乐部的头牌娜塔莎,那可不是一般人玩得起的高档货色,听说她的主顾都是租界有头有脸的主儿,经常用汽车拉去包夜,一晚上这个价。”   说着伸出两根手指:“二十块,真他妈的贵,难不成是镶金的。”   陈子锟笑笑道:“最近没啥事,我天天到你这里玩怎么样?”   李耀廷喜道:“那敢情好,最近有帮小瘪三过来轧苗头,大概想挑事,有你在这儿镇着我也放心。”   直到半夜陈子锟才回到精武会,又被刘振声发现,但这次他没有找陈子锟谈话,而是叹了口气走开了。   第二天中午,陈子锟吃完饭又出去了,根本不管武馆里的事情,大家忙着搭救被捕的学员,也没空管他,到了傍晚时分,陈子锟还没回来,农劲荪却怒形于色的来了,愤愤道:“这个陈真,当真看错了他。”   刘振声忙问道:“农大叔,怎么回事?”   农劲荪痛心疾首道:“我看到陈真在白俄人开的妓院附近晃悠,还和弹子房里的小流氓称兄道弟,吃喝嫖赌,他是占全了,霍师傅的遗训完全没放在心里啊。”   刘振声眉头紧皱,道:“等他回来我会彻查此事,如果属实的话,自当逐出门墙。”   农劲荪这才稍稍平息了一下愤怒,道:“被捕学员的事情有眉目了,我托了工部局一位有身份的大人物代为说情,巡捕房说了,只要缴纳保释金,明天就能放人。”   “农大叔您辛苦了。”刘振声郁闷的心情终于好受了一点。   当夜,陈子锟竟然彻夜未归,直到第二天早上晨练的时候仍未出现,刘振声再一次的失望了。   农劲荪凑了一笔钱缴纳了保释金,将被捕的学员们救了出来,当他们走进精武会大门的时候,受到的是如同英雄凯旋般的欢迎。   欧阳凯等人讲起了当日的遭遇,那些没参加游行的学员们听到西捕开枪的时候都是义愤填膺,听到欧阳凯等人和巡捕英勇斗争的时候无不热血沸腾,突然有人问起:“五师叔那时候在哪里?”   一时间冷场,参加游行的学员们都低头不语,半晌欧阳凯才道:“枪一响就看不见五师叔的人了。”   下面嗡嗡一片,大家都对五师叔的怯懦表现极是不满,再加上近日来五师叔整天不见人影,练功都陷入停顿,起初大破虹口道场建立的威信已经逐步消散于无形,取而代之的是失望和鄙视。   “咳咳,都回去练功!还嫌闹得事情小么。”刘振声威严的声音响起,大家各自散去,但是私下里却又聚在一起,讨论着五师叔的种种不是。   “天知道虹口道场是不是他砸的,反正谁也没进去看过。”有的学员这样说。   “听说那个冈田武是被电死的,根本不是被打死的……”也有人神神秘秘的这样说。   几个学员在大门口附近议论着,忽然看到陈子锟回来,立刻停止了交谈,若无其事的站着左顾右盼,却不向他打招呼。   陈子锟在彼得堡俱乐部附近熬了一夜,正犯困呢,哪里顾得上搭理他们,匆匆向宿舍走去,走廊里遇到了司徒小言,小师妹怯生生道:“五师兄,大师兄让你去见他。”   “哦,知道了。”陈子锟打了个哈欠,依然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小言跟在后面说:“大师兄说你一回来就去。”   陈子锟无奈,只好前往刘振声的房间,小言跟在后面紧走几步,终于鼓起勇气问道:“五师兄,他们说你和那些……不好的女人混在一起,是不是真的?”   “你觉得呢?”陈子锟反问道,同时心里一惊,看来自己的行踪已经暴露了啊。   “我不相信五师兄会做那种事情。”小言道。   “那不就结了。”陈子锟耸耸肩膀,敲门进入刘振声的办公室。   这次刘振声没有苦口婆心的教育他,而是开门见山的问道:“陈真,有人看见你经常出没于烟花之地,和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我希望你能解释一下。”   陈子锟道:“大师兄,我没什么可说的。”   刘振声心里仅有的一点亮光也熄灭了,他打开抽屉拿出薄薄一叠钞票说:“陈真,你已经不适合继续留在精武会了,这里有些钱你先拿着,不枉我们师兄弟一场,不管你到哪里,都要记得自己曾经是霍元甲的徒弟,曾经是精武会的一份子,不要做令师父在天之灵蒙羞的事情。”   陈子锟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钞票,对刘振声鞠了一躬道:“大师兄,感谢你这些天来对我的照顾,我还有事,就不去医院向东阁辞行了,再会。”   刘振声没有料到陈子锟竟然如此毅然决然的离开,半点留恋之意也没有,他摆摆手,示意陈子锟可以离开了,听到屋门关闭的声音,他长叹一声,望着师父的遗像道:“师父,陈真武功虽高,品行不端,为了不让他带坏精武会的风气,弟子只好如此了。”   遗像里的霍元甲依旧风轻云淡,似乎看破一切世事。   陈子锟回到自己房间,将不多的几件衣物和枪械刺刀打了个小包袱就要出门,却看到司徒小言倚在门口,眼圈有点红:“五师兄,你真要走?”   “又不是不回来了,有什么伤心的,对了,有件事请你帮忙。”陈子锟道。   “什么事?”   “如果有我的信,帮我保存起来,我会回来取。”   “记住了。”   陈子锟冲司徒小言笑了笑,拎起包袱出门了,学员们看见他卷铺盖了,都站在院子里窃窃私语,忽然欧阳凯拦住了他的去路,道:“五师叔,我向你挑战。”   “我不接受你的挑战。”陈子锟道。   “为什么?”欧阳凯不解。   “因为我已经不是精武会的人了,你不必通过打败我来证明什么。”陈子锟绕过了欧阳凯,忽然又停下转身对他说:“这些天来,你每晚都偷偷起来练拳,如果仅仅是为了打败我,那未免志向太小了些。”   说完径直离去,留下欧阳凯摸不着头脑,到底怎样才算志向远大?   ……   陈子锟把行李丢在了弹子房,昨天确实有些小瘪三来寻衅滋事,妄图收取保护费,他亮了几手功夫便将对方吓退,弹子房老板彼得罗夫听说之后很是高兴,允诺他一个星期十块钱的薪水,不需要做什么具体的工作,只要在弹子房守着便可,所以他也不愁没有落脚之地。   彼得堡俱乐部和弹子房就隔了一条马路,陈子锟每日坐在窗口观察动向,李耀廷多次主动表示,如果大锟子对娜塔莎有意思,自己可以预知薪水借给他一度春宵,陈子锟只是一笑置之。   傍晚时分,天灰蒙蒙的,外面淅淅沥沥下着小雨,弹子房里没几个客人,陈子锟陪李耀廷打完了一局,正百无聊赖的站在门口抽烟,忽然看到一辆工部局牌照的黑色小汽车驶来,正停在彼得堡俱乐部楼下。   陈子锟的心脏强劲的跳动起来,多日的守株待兔终于见了成效,他急忙转身冲李耀廷道:“把我的包袱拿过来。”   李耀廷道:“等会啊,我帮你锁到柜子里了,那玩意万一被人看见可不是好事。”   他指的是陈子锟那两把驳壳枪,穿单衣的季节肯定不能在光天化日下带枪,而弹子房又是人来人往的所在,还是锁起来比较安心。   他这边慢条斯理的开着锁,那边陈子锟却看到娜塔莎从楼上下来钻进了小汽车,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他立刻推起放在门口的脚踏车,冲进了雨雾里。   当李耀廷拿着包袱从储藏室出来的时候,那还有陈子锟的影子。   下雨天,汽车速度不快,陈子锟骑着脚踏车一直跟在后面,沿着大马路来到外滩附近一处豪华公寓楼,汽车在楼门口停下,马来侍者撑着雨伞过来迎接,娜塔莎钻出汽车,扭着腰肢进了大楼,跟在后面的陈子锟注意到,大楼里有两个印度巡捕把守,而且来来往往的都是欧洲人,想混进去可不大容易。   转念一想,既然来了,不拼一把怎么对得起自己,他压低帽檐,将西服的领子竖了起来,遮住了面孔奔向大楼,砰砰的敲门,马来侍者慌忙过来开门,不等对方说话,一串流利的英语就骂了过去,责怪他开门晚了,两个印度巡捕听见骂声,哪敢上前盘问,任由他闯了进去。   进了大楼,陈子锟才忽然醒悟,自己啥时候变得英语这么纯熟了,看来记忆中的某些部分已经恢复了,至少学过的知识和技能没丢。   公寓里装修豪华,走廊里铺着地毯,一间间房门上挂着带号码的铜牌,原来这里是租界工部局官员公寓,怪不得有巡捕把门,抬头看去,娜塔莎光洁圆润的小腿正在楼梯上拾级而上,他赶紧跟了过去,远远看着她进了三楼一个房间,守在楼梯间耐心等了十分钟,估计里面热身运动已经结束的时候,走过去敲响了房门。   一串脚步声响起,房门拉开,两个人都惊呆了,陈子锟发现开门的并不是娜塔莎的老主顾洛克,而是另外一张欧洲面孔,只穿着浴袍和拖鞋,露着胳膊和胸口的黑毛,而这个欧洲人也惊讶的发现门外站着的竟然是一个中国人。   “What the **** are you doing!”欧洲人张口便骂。   陈子锟一拳砸在对方面门上,打的他满脸开花,同时抬腿一记侧踹,将他踢进了屋里,这才关门回身骂道:“Fuck your mother!”   第四十四章 美龄   如果是普通人挨了这一拳一脚,半条命就丢了,但吃牛肉长大的洋人就是不一样,被踢翻在地,居然一翻身就爬了起来,然后如同一头发疯的蛮牛般冲了过来。   陈子锟是练武之人,动作敏捷的很,一闪身就躲了过去,洋人将茶几上的咖啡杯具撞到地方摔了个粉碎,陈子锟跳过去照着他的脑袋就是一顿猛捶,咣咣的声音如同打鼓,洋人血流满面,晃悠了两下终于栽倒在地。   躺在床上只穿着单薄睡裙的娜塔莎见到这血腥的一幕,用手捂着脸尖叫起来,陈子锟一巴掌打过去,她一头栽在床上不吭声了。   室内恢复了安静,楼下警卫也没动静,陈子锟定定神,扫视室内,看到墙上挂着一张照片,上面是两个穿着运动服捧着奖杯的洋人,其中之一正躺在脚下,另一人就是自己的目标洛克巡官。   不用说,这个洋人也是巡捕,杀害游行群众肯定有他的份,陈子锟环顾左右,见床头搭着一条西裤,便抽出上面的皮带,蹲在地上勒住洋人的脖子用力绞着,忽然房门砰的一声被踢开,一个黑影冲了进来,巨大的冲力将陈子锟撞翻在地,两个人扭打在一起。   来者正是洛克,他身材魁梧,肌肉发达,俗话说一力降十会,室内狭窄的空间内,陈子锟一身武功都派不上用场了,只能象个粗笨乡民那样厮打着,室内的东西被他们撞的乱七八糟,一片狼藉。   娜塔莎清醒过来了,这次她没有尖叫,而是迅速抱起自己的衣服溜走,下了床又想起什么,抓起床头柜上的金表和钱夹,这才夺门而出。   洛克虽然体壮如牛,但在上海滩纸醉金迷 的夜生活中淘空了身子,一番激烈搏斗后就气力不支了,被陈子锟掐住了喉咙喘不上气,一张脸渐渐变得青紫,眼珠也要迸出来了,忽然一声枪响,陈子锟身子巨震,回头看去,已经被勒死的洋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了起来,手里还拿着一把冒烟的左轮手枪。   “妈了个巴子,背后开枪。”陈子锟丢下洛克站了起来。   “砰”洋人手里的左轮枪再次喷出一团火光,但陈子锟只是身子晃了一下,继续前行,洋人慌了,想再次扣动扳机已经没有机会了,左轮枪被陈子锟一把夺去,冲着他的额头正中央就轰了一枪,顿时白的红的四溅开来。   “劳伯逊!”洛克大吼一声,猛扑向陌生的中国刺客,陈子锟调转枪口连打三枪,三发子弹均打在洛克胸前,人晃了一下就倒在地上,一双大眼无神的望着天花板,死不瞑目。   血迅速蔓延开来,屋里一片血腥味,楼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街上也响起凄厉的警笛,陈子锟将打空的左轮枪丢在地上,抓起一把椅子砸向窗户。   等巡捕们冲进房间,屋里只剩下两具尸体,窗户大开,窗帘随风舞动,外面的雨灌了进来。   ……   陈子锟跌跌撞撞的走在雨中,脚下一串血迹,迅速被雨水冲淡,外滩笼罩在烟雨蒙蒙之中,街上华灯初上,大厦上的霓虹灯,街边的路灯和车灯汇聚成灯红酒绿的上海夜景,蒙着头巾的印度巡捕指挥着交通,汽车鸣笛声和警笛声响成一片,撑着伞夹着公事包的华人来往穿梭,谁也没有注意到路边这个被淋得精湿的年轻人。   “妈的,又吃枪子了。”陈子锟暗骂道,他背上中了一枪,左胸中了一枪,英国人的子弹比小日本的厉害多了,疼的他豆大的汗水直往下流,神智也渐渐模糊起来,终于慢慢的倒在马路上。   一辆汽车嘎然停下,汽车夫愤然按着喇叭,嘴里骂道:“小赤佬,找死啊。”见路上的人纹丝不动,他只好倒车调整方向准备绕过去。   后车窗缓缓降下,车上的女子歪着头看着地上的人,雨水冲刷着他年轻的面庞,英挺的眉毛,惨白的嘴唇,好一个英俊青年就这样横尸街头。   女子轻轻叹息一声,摇上了车窗,正要扭头的一瞬间,忽然看到青年衣领上蓝光一闪,一枚青天白日徽章在雨中熠熠生辉。   “停车!”女子急道,下车撑起大伞,帮陈子锟遮挡住雨水,摸摸他的脉搏,检查了一下伤口,回头道:“阿祥,把他抬上车。”   “三小姐,这……”汽车夫为难道。   “还不快抬,啰嗦什么!”三小姐柳眉倒竖,阿祥不敢顶撞,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陈子锟拖进了汽车后座。   三小姐也上了车,吩咐阿祥立刻开车去医院,然后拿出手帕垫在青年伤口处,忽然青年紧闭的双眼睁开了,吓了她一大跳。   “……龄……夫人……”青年喃喃道,   “你认识我?”三小姐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但青年再次陷入昏迷,一摸额头,滚烫。   “阿祥,快点开。”三小姐跺脚道。   “三小姐,弗来撒,堵车。”阿祥指着前面排成长龙的车流无奈的说道。   “下个雨也不至于堵成这样,怎么回事?”三小姐降下车窗望过去,外白渡桥的桥头站着一队巡捕,正逐一检查汽车。   她不由得回头望了一眼昏迷中的青年,大眼睛忽闪了几下,毅然道:“调头,去江边。”   阿祥立刻调转车头,沿着外滩大道向南疾驰,可是开出不到五百米,又被拦住,大队巡捕穿着雨衣肃立路上,不但检查车辆,连行人都要检查。   “阿祥,快想办法。”三小姐催促道。   汽车夫急得汗都下来了,办法是有,直接把这小子交给巡捕就行,可依三小姐的脾气,能答应么。   正要再次调头,后面的汽车已经排成长龙,两辆卡车呼啸而来,雨篷掀开,数十名穿卡其军服的万国商团士兵跳了下来,在英语口令声中列队,刺刀在雨中闪着寒光,他们迅速分成四个小队,开始搜查路上的汽车。   车里死一般寂静,唯有雨点敲击车窗的声音。   一队士兵走到车前,带队军官敲敲车门:“下车检查。”   听到这声音,三小姐眼睛一亮,降下车窗笑道:“密斯脱谢,好久不见。”   军官见到三小姐,啪的一个立正,举手敬礼道:“宋小姐侬好,谢谢侬还记得阿拉。”   三小姐眉毛笑成弯月牙:“汇丰银行的襄理,万国商团华队的少尉,宁波谢家老五,谢星宁,嗯,华尔兹跳得也很好呢,我怎么会不记得你,对了,发生什么事了?巡捕到处封路。”   谢少尉更兴奋了,道:“是这样的宋小姐,工部局警务处宿舍发生一起血案,两名西捕被杀,现在整个巡捕房全出动了,我们万国商团也派兵协助捉拿凶手,真没办法,军令如山啊。”   三小姐道:“哦,我还急着赶舞会呢。”   谢少尉道:“这样啊,不要紧,我来安排。”说完立刻让手下搬开拒马,让三小姐的汽车过去。   “谢谢侬啊,有时间一起喝咖啡。”三小姐展颜一笑,谢少尉骨头都酥了,艳羡的看了一眼车内坐着的男子,那大概是宋小姐的舞伴吧,看起来个头挺高的,可惜脸冲着侧面,没看清长相。   终于脱险了,三小姐长吁一口气,让阿祥开车来到法租界一家诊所,招呼护士把伤员抬了进去,法国医生检查了伤口,说道:“背上一枪伤到了肺,左胸一枪差点打中心脏,失血过多,怕是很难救活,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三小姐打开坤包拿出一叠钞票道:“全力抢救,费用不是问题。”   医生淡淡地说:“救死扶伤是医者天职,我会尽力的,现在就要进行手术,你们回避吧。”   ……   四个小时后,天已经全黑了,手术终于结束,两枚点三八口径的蘑菇状子弹头被镊子夹出,落在搪瓷盘子上叮当作响,医生从手术室里出来,摘下口罩道:“子弹已经取出,但危险期还没过,需要静养一段时间。”   三小姐坐在长椅上这么久,腿都麻了,听到人没事,欣喜的站了起来就要进去,医生拦住她道:“伤员打了麻药,深度昏迷,要见的话,明天吧。”   “那好,明天我再来。”心里一块石头落地的三小姐,嘴角漾起了微笑。   深夜,陈子锟从噩梦中醒来,猛然张开双眼环顾四周,一片漆黑,等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隐约可见白色的柜子和床单,耸耸鼻子,空气里有股消毒水的味道,动一下,伤口钻心的疼。   他的记忆有些模糊,隐约知道自己被人抬上一辆汽车,车上似乎坐着孙夫人,然后就变成现在这副样子了。   身上缠满了绷带,床头挂着盐水瓶,这里应该是一家医院。   试着下床,但一点力气都没有,他只觉得口干舌燥,汗水直流,伸手 在床头柜上乱摸,没摸到茶杯,却摸到一块带血的手帕,拿在手中摸索,手帕边角上绣着线条优美的字母:May ling。   第四十五章 无处藏身   陈子锟捏着手帕再次昏昏睡去,直到次日早上才慢慢醒转,医生来检查了伤口,用不太纯正的法语说道:“你的体质很好,修养一个月应该能恢复健康。”   “谢谢医生。”陈子锟也用法语答道,医生冷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点点头便离开了,随后护士给他打了预防伤口发炎的针剂,陈子锟再次昏睡起来,做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梦。   再度醒来的时候,病床前站着一位戴口罩的女护士正在给他量体温。   “这是哪里?”陈子锟低声问道。   护士刚要作答,门外传来急刹车的声音,然后是夹杂着法语和上海话的口令声,无数双大皮鞋在水门汀地面上乱踩,重重的敲门声响起。   病房的门被猛的推开,医生探头进来,用英语急促的说道:“巡捕来了,带他从后门走。”然后又关上了门。   护士问陈子锟道:“你能下床走路么?”陈子锟点点头,挣扎着下床,伤口立刻涌出血来,染红了绷带,护士见他头上渗出汗珠,知道他伤势太重无法行动,便道:“你躺着,我推你。”   病床四条腿下安装着轮子,一推便走,来到走廊里,已经能听到外面医生和法租界巡捕激烈的争吵声,护士推着病床匆匆而走,来到诊所后门却发现外面的马路上站了几个安南巡捕。   诊所已经被团团包围,护士赶忙又把病床推了回来。   门诊室里,医生据理力争着,不让巡捕打扰自己的病人,因为他的外籍身份,华捕们倒也不敢造次,不大工夫,领队的法国巡官不耐烦了,从外面的汽车上下来,亲自走进诊所和医生交涉。   几句话下来,法籍巡官突然道:“你是德国人!”   医生的眼睛片闪着寒光,冷冷道:“我是一个医生,医生是无国界的。”   他却不知道,这位法国巡官的三个兄弟都在索姆河战死了,所以对德国人的印象极为恶劣,既然是家德国诊所,那就没必要讲什么绅士风度了,他一挥手,华捕和安南巡捕们就将医生推在一边,气势汹汹的冲进了病房。   这家小诊所只有一间手术室,两间病房,巡捕们踢开病房的门,发现里面空空如也,而手术室的灯却亮着,带队华捕一脚踢开,却看到里面正在进行手术,一个戴口罩的高个子外国医生愤然转身,用法语怒斥道:“出去!”   巡捕们看到手术台上躺着的是个女人,顿时傻眼,面面相觑不敢做主,此时巡官走了过来,见状也有些尴尬,用法语询问了几句,那位医生一嘴地道的巴黎口音对答如流。   既然是老乡,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巡官将脚跟一并,“啪”的一声,“抱歉,打扰了。”然后带着巡捕们离开了诊所。   脚步声远去之后,陈子锟摘下口罩,汗如雨下,护士从手术台上起来,捂着胸口心有余悸道:“吓死我了,幸亏你机灵。”   正说着,医生进来了,见到陈子锟白大褂上渗出血来,赶忙让他躺回病床,仔细检查伤口后道:“严禁剧烈运动,否则伤口很难愈合。”   陈子锟伸出手:“谢谢你,医生。”   医生却并不和他握手,而是直视他的眼睛道:“希望我救活的不是一个罪犯。”   陈子锟道:“巡捕没那么笨,他们还会回来的,医生,可以借你一件衣服穿么?”   医生沉默了片刻道:“你确定现在可以下床走路?”   ……   一小时后,大队巡捕再次返回诊所,将这里翻了个底朝天,哪里还能找到陈子锟,他们只好将德国医生抓回去交差。   这件案子是公共租界方面要求法租界当局协助侦办的,昨天下午外滩一处公寓楼发生血案,两名警务处英籍巡捕被枪杀,据说疑凶是一名中国籍男子,行凶后成功逃离现场,根据现场遗留血迹推断,凶手很可能中弹受伤,所以租界当局紧急要求上海警察厅,法租界巡捕房,淞沪护军使署协查辖区内的医院诊所,搜捕受枪伤的中国籍男子。   法租界巡捕房将此案交给政治组办理,政治组的警官都是法国人,下面的侦探却是中国人,其中最干练的叫程子卿,是中国帮派中人,消息灵通,耳目众多,深得法国人的倚重,租界内有几家赌场几家妓院几家旅社,他倒背如流,抓捕一个受了枪伤的嫌疑犯,对他来说只是小菜一碟。   政治组兵分三路搜查所有诊所,但一无所获,回到巡捕房内交流信息,程子卿当即发现问题,那家德国人开的诊所里只有一个外籍医生,怎么可能突然间变成两个,那个伪装成医生的家伙很可能就是目标!于是巡捕们再次出动将德国医生抓了回来。   这个德国医生嘴很严,拒不承认对他的所有指控,法籍警官很是头疼,准备将他移送公共租界巡捕房,可是却被程子卿拦住。   “长官,这案子是发生在英租界,又不是咱们法租界,抓到凶手引渡过去自然显得咱们面子上有光,可是只把这个医生送过去,是不是显得咱们……”程子卿有着中国式的狡黠,这一点是他的法国上司所不具备的。   “对啊,这样只会显得我们愚蠢。”法籍警官恍然大悟。   “依卑职的意见,先将医生放回,增派警力搜捕疑凶,等真凶抓到再一并移送英租界,如果抓不到的话,那也不是我们的责任。”程子卿这样说。   法籍警官当即下令,人犯放回,案子交给程子卿全权处理。   程子卿得了命令,亲自带人将德国医生送回了诊所,而且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怠慢。   回来的路上,手下不解的问道:“大哥,为啥对德国佬这么客气?就算放人,也要揩点油才划算啊。”   程子卿道:“这个洋人以前是战地医生,专长治疗枪伤,这样的人才,是华佗再世,哪能不尊敬,再说咱们这些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日子的兄弟,免不了吃枪子,临时抱佛脚可就晚了。”   手下们顿时叹服,还是大哥眼光长远,办事滴水不漏,八面玲珑。   ……   陈子锟艰难的走在一条陌生的弄堂里,走几步就要停下来休息,医生说的对,他的伤势很重,子弹虽然取出,但伤口尚未愈合,就算是轻微运动也会导致出血,衬衣下面的绷带又开始渗血了,麻药的效力早已过去,动一下钻心的疼。   坐在弄堂里休息了一会,天又变得灰蒙蒙的,似乎要下雨,几个小孩飞快的从眼前跑过,嘴里唱到:“大头大头,下雨不愁……”楼上住家的女人探头狐疑的看着他,收回晾晒的衣服,砰的一声关上了窗户,两个猥琐瘦弱的瘪三站在远处,抄着手往这边看,嘴里还在嘀咕着什么。   陈子锟警惕起来,上海滩鱼龙混杂,帮派林立,黑社会和巡捕房是穿一条裤子的,自己杀的可不是一般人,而是租界巡捕,欧洲白人,这会儿肯定黑白两道都在缉拿自己,就这样在外面晃荡,迟早被他们抓去。   惹下这天大的祸事,精武会是万万不能回去了,以免连累了大家,李耀廷那里更不能去,他自顾不暇哪有精力照顾自己,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回大东旅社找结义兄弟蒋志清,他人仗义,在上海滩也有一定根基,应该会有办法。   于是,陈子锟叫了一辆黄包车直奔大东旅社,可到了门口却又迟疑了,大东旅社人来人往,耳目众多,门口还贴着一张悬赏告示,虽然看不清楚上面的字,但下面的悬赏数字却是触目惊心,一千大洋!八成这就是捉拿自己的告示,这大东旅社是万万去不得,保不齐没进门就被人抓了。   “先生,大东到了,一角钱。”黄包车夫说道。   “别停下,继续走,去四马路。”陈子锟说道,走投无路之下他终于想到了鉴冰。   来到书寓附近,陈子锟拿出零钱打发了车夫,坚持着走到门口,轻轻叩门,门开了,一张胖脸露出来笑道:“陈先生来了。”   陈子锟吓了一跳,这些风月场中的人物果然有本事,见过的人过目不忘啊。   开门的是鉴冰的佣人芳姐,她是见过陈子锟的,晓得自家先生颇为中意这个年轻人,于是将陈子锟领到客厅,上茶上烟上糕点、热毛巾,低眉顺眼的说:“陈先生您先坐,先生这就出来。”   鉴冰正在卧室对镜化妆,她早就听到陈子锟进来的声音,却故意不出去,心中暗道,你终于舍得来了么。   对付男人,就应该吊足他的胃口,现在正是拿架子的时候,明明半小时可以化完的妆,鉴冰却拖足了一个钟点,茶水冷了又热,热了又冷,陈子锟却似乎一点也不着急。   “这家伙还挺沉得住气。”鉴冰撅起了嘴,打定主意,绝不先出去。   忽听外面一声惊呼:“陈先生,你流血了。”鉴冰这下坐不住了,噌的站起来快步走出卧室,看到陈子锟胸前一团血迹,正对着自己惨笑。   “先生,哪能办?”芳姐手足无措,鉴冰却镇定自若道:“别慌,拿纱布、红药水来,再打一盆温水。”   芳姐正要出门,鉴冰又道:“帮我把今天的局全推掉。”   第四十六章 红罗帐中   不大工夫,芳姐拿来了纱布和药水,又打了一盆温水放在旁边,鉴冰解开陈子锟的衬衣口子,看到绷带已经被血浸透,眉头一皱,拿了把剪刀剪开绷带,胸膛上赫然一个枪眼,惊得她剪子差点脱手。   上海滩是冒险家的乐园,黑道火并是家常便饭,身为风尘女子的鉴冰,一只脚也算踏在黑道之中,耳濡目染的事情多了,在女校书的培训项目中,就有处理外伤这一条,但是培训归培训,碰到真格的,她的手也抖。   “冤家,你招惹了什么人啊。”鉴冰颤抖着说,招呼芳姐:“快去把张医生叫来。”   陈子锟虚弱的摆摆手:“不能惊动医生。”   鉴冰明白了,八成陈子锟是犯了事被巡捕打伤的,找医生的话难免惊动官府,她沉吟片刻道:“芳姐,去把大门关了,今天概不接客。”   芳姐道:“先生,今天王老板说好要过来吃老酒的,哪能回答伊?”   鉴冰道:“就讲阿拉病了。”   说着便扶起陈子锟向床走去,巨大的重量压得她只能艰难的挪动着脚步,天知道她娇小的身躯里怎么蕴含了这么大的力气。   短短几步,陈子锟也是走的气喘吁吁,在外面的时候还有精神支撑着,到了书寓他便彻底垮了,前胸后背的伤口都迸裂了,鲜血喷涌而出,眼前一黑就栽到了床上。   鉴冰手忙脚乱,拿纱布捂住伤口,很快纱布就被血浸透了,换了一块又一块,终于胸口的血止住了,但褥子上又是一大团血迹,鉴冰又去堵背部的伤口,可是伤口很大,血呼呼的往外流,眼瞅陈子锟的脸色变得更加惨白了,鉴冰飞快到跑到小佛堂里,匆忙对观音娘娘拜了拜,然后抱起香炉回转床头,抓起香灰洒在伤口处,依然无济于事。   鉴冰把心一横,径直跑进了厨房。   厨房的灶里正炖着银耳莲子羹,厨娘和丫鬟坐在灶旁闲扯着今天的不速之客,忽然看到自家老板满身是血的进来,顿时吓得跳了起来:“先生,侬要紧么?”   鉴冰沉着脸道:“今天的事情,谁敢乱讲嚼舌头,丢到黄浦江里尕混沌。”   大家立刻噤若寒蝉,眼睁睁看着鉴冰将火筷子伸进灶台下烧的通红拿了出去,等她走远,厨娘和丫鬟大眼瞪小眼,依旧不敢说话,她们都是靠鉴冰吃饭的,先生发了话,自然不敢乱说。   鉴冰风风火火回到卧室,见伤口还在流血,一咬牙将火筷子压了上去,顿时一股焦糊味飘起,昏迷中的陈子锟抽搐了一下,流血终于被止住了。   鉴冰终于松了一口气,再看卧室里已经血流成河,床上的锦被、地上的地毯,都沾满了血污,对着镜子一看,自己更是满身满脸的血,但她却丝毫也不害怕,反而朝镜子里的自己笑了。   让芳姐进来换了床单被褥,把沾了血的东西拿去洗了,又让厨房炖了人参乌鸡汤,忙完这些,鉴冰回到床前端详着陈子锟,用葱白般细嫩的手指爱怜的触摸着他棱角分明的面孔,坚挺的鼻翼,硬朗的下巴,紧闭的双眼。   “冤家。”鉴冰低声道。   房门被轻轻敲响,芳姐在外面说:“先生,王老板来了。”   鉴冰头也不回道:“不是说了么,推了。”   芳姐为难道:“先生,王老板给侬带了礼物的。”   鉴冰一声冷笑,风月场中的规矩她何尝不懂,王老板出手阔绰,肯定给了芳姐不少小费。   “推掉。”她干脆利落的答道。   “晓得了。”芳姐叹口气走了。来到门口,婉言推辞了王老板,王老板倒是个痴情种子,将新买的一副翡翠镯子留下便回去了,还说过两日再来相看。   芳姐很替自家主子惋惜,王老板家里是开银楼的,阔气的不得了,人虽然年龄大点,对鉴冰小姐却是一往情深,女校书虽然比长三幺二都要高级,但毕竟也是风尘中人,年轻时风光无限,人老珠黄之时再想退路可就难了,鉴冰在上海滩也算红极一时的风流人物,不过岁月不饶人,再过几年,哪里是那些十六七岁新出道的姑娘的对手,不趁着当红赶紧找个靠山,去倒贴小白脸,这生意真是越做越回去了。   卧室中,鉴冰衣不解带的伺候着陈子锟,帮他清洗伤口,换绷带,喂饭,昏迷中的人吃不下饭,便用小勺子将牛奶一口口的喂进去,到了晚上,陈子锟开始发烧,额头滚烫似火,嘴唇干裂,汗流浃背,面庞呈现病态的红色。   鉴冰令人打来冰冷的井水,绞了毛巾把放在他的额头上降温,不大工夫毛巾也变得滚烫,见效果不佳,鉴冰又取了一瓶酒精来,剥掉陈子锟身上的衣服,拿手帕蘸着酒精帮他擦拭腋下、手心、脚心等位置。   擦拭过程中,陈子锟身上的伤痕让她心惊肉跳,除了前胸后背这两处新枪伤之外,胳膊和肩膀上还有子弹穿过的圆形疤痕,刀砍过的条状疤痕,左手手心和手指上有烫伤痕迹,掌纹都被烫掉了。   “天啊,他到底是什么人。”鉴冰喃喃自语道,这个男人绝非北京来的大学生这么简单,他的身上一定藏有许多传奇经历。   忙乎了半宿,高烧终于退去,陈子锟浑身上下却又变得冰冷无比,牙齿不停的打颤,四肢不断抖动,盖了三条被子还是发冷。   上海冬天也不算很冷,所以书寓里没有火炉之类的取暖设备,鉴冰犹豫了一下,脱掉了身上的衣服,钻进被窝里,用体温温暖着陈子锟。   凌晨时分,陈子锟终于从半梦半醒的迷糊状态中渐渐醒来,惊讶的发现一具一丝不挂的胴体正缠绕着自己,红罗帐下雪白细腻的肩膀,黑瀑布般的秀发,一张秀气的小脸上,睫毛低垂、睡的正香。   这是谁?陈子锟借着黯淡的烛光端详了半晌,才发现躺在自己身旁的是鉴冰。   穿上衣服竟然认不出了,陈子锟感慨道,再摸自己身上,伤口处缠着纱布,别处却是寸缕未着。   他轻微的动作惊醒了鉴冰,女校书睁开眼睛,如释重负的一笑:“你醒了,可吓死人家了。”   忽然发觉下面有异状,低头一看,不禁娇笑道:“流了那么多血,还能这样。”   陈子锟大为尴尬,但此时他也是身不由己,想侧过身子,却失控趴在了鉴冰身上。   “冤家,早晚是你的,急什么,你身上有伤,不能乱动。”鉴冰说着,披衣起来,穿上了肚兜和亵裤,想了想又批了一件外衣,以免刺激到陈子锟,这才端了一碗人参乌鸡汤过来,坐在床头拿小调羹喂他。   “我自己来。”陈子锟道,却被鉴冰温柔而坚决的拒绝了。   早上,丫鬟送来了早点和报纸,陈子锟此时已经可以动了,半躺在床上拿了一个小汤包放进嘴里,咬下去却被滚热的汁水烫得叫了一声。   “冤家,慢点吃,没人和你抢。”鉴冰笑道。   陈子锟摆摆手:“不吃了,烫。”   鉴冰拿起汤包,轻轻咬破小口将汁水吸了,把包子皮递给陈子锟:“吃这个,不烫。”   陈子锟不吃包子皮,炯炯目光盯着鉴冰,看的她浑身不自在,白眼道:“怎么,昨晚没看够?”   “多谢救命之恩。”陈子锟很恳切的说道,顿时破坏了鉴冰营造出来的暧昧气氛。   “因为你,耽误我好些生意,你说怎么赔吧。”鉴冰也一本正经的说道。   “我现在身无分文,将来有钱一定赔你的损失。”陈子锟没想到鉴冰忽然变了脸色,只好老老实实的回答。   鉴冰却噗哧一声笑了,拿纤纤素手点着陈子锟的额头说:“戆都。”   陈子锟见她眼波流动,尽是柔情蜜意,心中不一阵荡漾,他从来未曾和异性如此亲密接触过,不由得口干舌燥道:“鉴冰,我……”   “什么也别说,我知道你是做大事的人,你只要心里有我就行了。“鉴冰拿起一枚蟹黄包,塞进了陈子锟的嘴里。   按照往日习惯,每日早餐后鉴冰都要读报,《申报》是她必读的报纸,可是因为有陈子锟在,她也顾不上看报纸了,刚要将报纸丢到茶几上,头版的消息却吸引了她。   老闸巡捕房二西捕命丧公寓,疑为前日游行暴民报复杀人。   下面是$3000的粗体字。   再看内容,上面写的是前日外滩某公寓内发生一起血案,两名英籍巡捕中弹身亡,据印度守卫说凶犯系一华人男子,行凶后业已逃亡,巡捕房方面称,被害两名巡捕此前均曾向游行队伍开枪,怀疑是华人激进分子报复杀人,目前案件正在调查之中,赏格已经提升到三千块钱。   鉴冰看完报道,大惊失色,她猜到陈子锟是做大事的人,但没料到这小冤家如此胆魄,竟敢在租界繁华之地刺杀英籍巡捕。   陈子锟注意到鉴冰神色的变化,也看到了报纸上的大标题,半开玩笑道:“你大可以把我卖给巡捕房,立刻就有三千块的进账。”   岂料鉴冰当即变色道:“我鉴冰身在贱业,也曾读过圣贤书,虽不敢与柳如是、李香君相提并论,但一颗爱国之心却是日月可鉴的,如果我贪慕钱财,昨日就将你拒之门外了。”   陈子锟赶紧撑起身子道歉:“我说错话了,下次不敢了。”   鉴冰噗哧一声又笑了,佯怒道:“你这人真是,还想着下次。”   第四十七章 寻找陈真   陈子锟沉浸在温柔乡里的时候,精武会的学员们正兴奋的讨论着报纸上的事情,屠杀游行民众的两名英籍巡捕在公寓内被刺杀,如此大快人心的壮举,定然是出自某位大英雄之手。   大家热烈的讨论着到底是谁杀了两名巡捕,一致意见认为此人定然是中华武术界的豪杰,有人道:“你们说,这事儿会不会是五师叔干的?”   一阵沉默,五师叔虽然回归师门只有短短半个月,但所做的事情是有目共睹的,他快意恩仇,性子火暴,单枪匹马踏平虹口道场,从此日本人不敢来精武会闹事,他慷慨大方,自掏腰包请学员们吃烤牛肉,虽然他也有很多的缺点,比如教训学员手下没轻重,不遵守规矩夜里跑出去花天酒地,但是细想起来,这些都不足以成为赶走五师叔的理由。   “唉,大师兄太严厉了。”司徒小言叹息道。   大家也都深有同感,五师叔走后,精武会又恢复了往日死气沉沉的局面,每日只有枯燥的练功,饭食也只有青菜豆腐糙米饭。   “小师姑,不如你去找大师伯说说情,把五师叔请回来吧。”有人提议道,然后一帮人都跟着附和,想到五师叔,他们就想到了香喷喷的烤牛肉。   唯有欧阳凯一言不发,他心情很是矛盾,既希望五师叔回来,又怕他回来之后抢走自己的小师姑。   司徒小言踌躇了一阵,终于下定决心去找刘振声说情,忽然门外进来一个仆役,手里捧着纸盒,问大家道:“请问陈真是住这里么?”   “你是?”   “我是亨利成衣铺的,这里有两套衣服,是孙先生嘱咐送过来交给陈真的。”   司徒小言接过纸盒打开一看,里面两套立翻领的洋服,一套深灰色,一套白色,料子笔挺式样新潮,便道:“放在这儿吧,我转交给陈真。”   打发了仆役,司徒小言拿着捧着衣服来到大师兄的办公室,刘振声和农劲荪正在里面谈事情,见小言进来立刻停口不严,刘振声问道:“这是何物?”   “是孙先生派人送来的衣服,说是给五师兄的。”司徒小言将纸盒递上道。   农劲荪看了一眼,皱起眉头道:“这是孙文先生给陈真做的衣服。”   司徒小言道:“既然是孙文先生送的衣服,咱们怠慢不得,不如我这就去把五师兄找来。”   刘振声淡淡道:“这里没你的事,你先出去。”   司徒小言撅着嘴出去了,但并不离开,而是躲在门口偷听。   只听房内农劲荪道:“振声,不是我说你,这件事你做的未免孟浪了一些,不管怎么说,陈真也是霍元甲的嫡传弟子,还是孙文先生看重的人物,亲自招纳的国民党员,这样的人物,你说赶就赶,赶走一个陈真并不是大事,可是你让外面人怎么看我们精武会,你让孙先生怎么想,你又让东阁怎么想,精武会始终是霍家人的啊。”   刘振声沉默了一阵,道:“我知道了,我这就把陈真找回来。” 说完冲外面喊了一声:“小言,进来。”   司徒小言知道自己的行踪瞒不过大师兄,进来道:“大师兄,找五师兄回来是给他衣服,还是让他重归师门?”   刘振声沉着脸说:“让你去就去,废话什么。”   “知道了。”司徒小言喜滋滋的跑开了,她知道大师兄是个面冷心热的人,既然发话让找陈真回来,那重归师门基本上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小言走后,刘振声点着桌上的申报道:“农大叔,依你之见,这件事是不是陈真所为?”   农劲荪站起来踱了两步,道:“放眼整个上海滩,有此武功诛杀巡捕又能全身而退者,起码这个数?”说着伸出两个手指。   刘振声点头道:“不错,起码二十个人有这样的身手。”   农劲荪又道:“可是有这种胆魄的,怕是只有一个。”   两人对视片刻,不约而同的笑了,农劲荪说的不错,能杀洋人的多,敢杀洋人的少,敢杀英籍巡捕的好汉更是屈指可数,根据陈真这段时间的表现来看,很有可能就是在侦查巡捕的住处行踪等,至于和白俄妓-女鬼混,泡在弹子房,不过是为了掩饰罢了。   刘振声长叹道:“我错怪他了。”   农劲荪也道:“若不是我误报军情,你也不致于错怪了陈真,等他回来,我们一起向他道歉便是。”   ……   司徒小言叫了几个学员一起,满世界寻找陈子锟,可是五师叔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再也找不到踪迹了,他们寻到弹子房,五师叔的好朋友李耀廷也说好几天没见他了。   会员们没辙了,偌大的上海寻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精武会寻找陈子锟的时候,宋家三小姐也乘车来到了法租界的诊所探望自己送来的伤员,可德国医生海因滋.沃克遗憾的告诉宋小姐,伤员为躲避追捕,已经自行离开了。   宋小姐大惊失色:“他身中两弹,怎能自行离开?”   海因滋道:“巡捕去而复返,事发突然,他不愿连累诊所,所以独自离去,我 相信上帝保佑勇者,他不会有事的。”   宋小姐道:“我现在不想听上帝保佑这样的话,我只想知道,他的伤势能不能自己走路。”   海因滋道:“这个要看个人体质和毅力了,三年前我在中国西部行医的时候,曾经给一个叫刘伯承的人做过摘除损坏眼球的手术,甚至没有使用麻药,我相信中国人的忍耐力是世界第一的,您送来的这位年轻人,绝对是一个勇敢者……”   说着,他的眼光瞥向一旁的报纸,这张字林西报上详细刊登了两名西捕被杀的消息。   这个动作表达的寓意,宋小姐不会不明白,她飞快的抽出几张钞票放在桌子上道:“谢谢你,沃克医生,我想您一定会忘掉这件事吧。”   海因滋刻板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笑容:“亲爱的小姐,我已经忘了。”   ……   四马路会乐里,门口挂着红灯笼的书寓,已经三天没接待客人了,传说鉴冰小姐生病了,这些日子书寓厨娘经常出没于菜市场和药铺,买了不少乌鸡老鳖人参鹿茸之类的补品,似乎也验证了鉴冰生病的消息。   鉴冰是上海滩花界四大金刚之一,她的一举一动,吸引着无数人的眼球,书寓关门不接客人往往意味着女校书傍到了新的恩客,可没听说最近有哪位大佬做了鉴冰的生意,于是谣言四起,有人说鉴冰小产闭门休养,有人说鉴冰傍到了某南方豪客准备金盆洗手嫁做商人妇,还有人说鉴冰养了个小白脸每日风流快活,总之各种传闻都有,满足着各色人等的好奇心。   书寓内,鉴冰扶着陈子锟慢慢走到躺椅旁坐下,沐浴着六月的阳光,经过数日调养,陈子锟惨白的脸色已经恢复了一些红润,伤口愈合情况也很良好。   “照射紫外线,可以杀菌,呼吸新鲜空气,有助于恢复健康。”鉴冰拿着水果刀削着苹果,满嘴都是新名词,女校书们引领着上海滩的时髦之风,她们看报纸听广播,新时装新名词都是从她们这里传出去的,比如紫外线这个名词,陈子锟就压根不知道说的是什么。   当然,他也不需要知道是什么,他要做的仅仅是眯缝着眼睛享受鉴冰送到嘴里的水果,以及温柔的按摩。   吃完了苹果,鉴冰笑眯眯的拿了一个红包出来,煞有介事的递给陈子锟。   “这是什么?干嘛给我钱?”陈子锟打开红包一看,里面竟然是一叠钞票。   “没想到你还是个童男子,照规矩是要给红包的。”鉴冰脸上飞起两朵红晕,想起早上半梦半醒之间做的事情她就害羞。   “那我就装着了。”陈子锟大大咧咧的将红包塞在了身上。   “戆都。”鉴冰将脑袋伏在陈子锟肩头,手指在他胸口划着圈圈,柔情蜜意溢于言表,她是扬州人,八岁被卖到上海培训做女校书,自幼见惯了风月场上的悲欢离合,人情冷暖,但心里总是幻想着有朝一日能有个盖世英雄爱自己,疼自己。   如今,她的梦想似乎就要实现了。   “子锟,你知道小凤仙么?”鉴冰幽幽的说道。   “知道,蔡锷的红颜知己,一曲《高山流水》觅知音,人间多少佳话。”陈子锟在北京混过,自然听说过这位八大胡同的传奇人物。   “我记得小凤仙给蔡锷将军的挽联上是这样写的,万里南天鹏翼,直上扶摇,那堪忧患余生,萍水姻缘终一梦; 几年北地胭脂,自愁沦落,赢得英雄知己,桃花颜色亦千秋。”鉴冰念完这首挽联,轻轻叹了口气,遥望北方,眼中尽是向往之色。   陈子锟默默无语,鉴冰将小凤仙视作偶像,可惜自己不是蔡松坡那般的英雄。   “我给你写一幅字吧。”鉴冰忽然欢快起来,走进书房准备笔墨纸砚,让陈子锟为自己磨墨,挥毫写下一首气势磅礴的诗来: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女校书们自幼受到琴棋书画方面的严格教育,这一幅字墨迹饱满、酣畅淋漓,让人不敢相信出自女人之手。   陈子锟自惭形秽道:“可惜我不会写毛笔字,只能替你磨墨。”   鉴冰笑道:“这幅字送给你。”   忽然芳姐在外面敲门道:“先生,丁公子来了。”   鉴冰不满道:“不是讲了么,就说我病了,所有的局都推了。”   芳姐道:“丁公子听说先生病了,特地请了有名的妇科圣手来给先生瞧病,此时正在门外候着。”   鉴冰大怒道:“偶感风寒罢了,请什么妇科圣手,关门赶他们走。”   芳姐只得离去,在大门口好言劝慰丁公子,这位丁公子的父亲是在英国洋行里做大买办的,家里有的是钱,迷恋鉴冰已经有些日子了,甚至达到一日不见茶饭不思的地步,请了医生来给鉴冰看病也是一番好意,没成想连面都见不着,不免怒形于色,拿出一张五百大洋的庄票来撕个粉碎,愤愤然的去了。   “唉,先生这是做的啥事体哦。”芳姐唉声叹气,虽然依着鉴冰的身家,不做生意也能撑个一年半载,但他们这些做下人日子就苦了,没了恩客的小费打赏,光凭鉴冰开的月钱根本吃不饱的。   正在发愁,厨娘买菜回来了,神神秘秘的拿了一张纸塞给芳姐,芳姐一看,心脏顿时砰砰的跳了起来。   这是一张悬赏缉拿凶犯的告示。   三千块的赏格不算少,省着点过,够一家人过上十年的,芳姐焉能不动心,看上面的说法,巡捕房要缉拿的凶犯和自己先生养的这个小白脸很是相似,都是高个子,都是身上中枪。   芳姐心惊肉跳,自家先生这哪里养的是小白脸啊,分明就是小白狼,这种危险人物留在家里,一不留神就把大家都祸害了。   事关重大,她不敢独断专行,私下里把书寓的丫鬟、厨娘、车夫都召集起来开会,向大家晓以利害,很快取得了所有人的支持,向巡捕房报案。   第四十八章 告密   芳姐一个妇道人家能有多大见识,她除了察言观色见风使舵背后嚼舌头拿针扎小人之外,基本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本事,真让她去巡捕房举报凶犯领悬赏,她还不敢呢。   其余几位厨娘丫鬟帮佣比芳姐还不堪,一听到巡捕房的字眼就畏首畏尾,没有一个敢去报信领赏的。   他们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三千块钱的赏格很高,足以买上几条人命,巡捕房里那些家伙吃人不吐骨头,贸然前去举报,搞不好会鸡飞蛋打一场空,赏钱领不到,还连累了自己,所以此事必须从长计议。   “阿拉表哥在十六铺码头讨生活,认识场面上的人,找伊拉出面保管没问题。”丫鬟小桃说道,她是川沙乡下人,所谓的表哥其实是个游手好闲的无赖,整日吃喝嫖赌,全靠小桃接济,不过他认识斧头帮的人却是实实在在的。   一帮头发长见识短的娘们最终商定,由小桃出面找表哥办理此事,小桃匆忙出门叫了一辆黄包车直奔十六铺码头而去。   但凡车站码头附近,必定居住着大批苦力,十六铺码头乃是黄浦江上极重要的客货运枢纽,每天过往人流何止十万,上下货物更是不可计数,大批的苦力工人以此为生,更有许多流氓地痞混杂其中,小桃的表哥阿贵就是其中之一。、   码头西南方搭建着许多被上海人称作滚地龙的低矮窝棚,苦力和他们的家眷就蜗居在这里,一走进棚户区,各种难闻的气味扑鼻而来,光屁股小孩到处乱窜,野狗在垃圾堆边翻着食物,妇女们提着水桶在自来水龙头前排着长队。   小桃很容易便找到了阿贵,她的表哥正坐在一间杂货铺门口和人打麻将,阿贵嘴里叼着烟卷,翻翻眼皮看了小桃一眼,不耐烦的问道:“啥事体?”   “大事。”小桃掏出悬赏告示亮给他看,阿贵惊得烟卷都掉了,慌忙起身叫围观的朋友帮自己打一把,然后把小桃拉到一旁仔细询问,小桃得意洋洋的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阿贵兴奋的直搓手,领着小桃来到一间破房子门口。   房子里传来嘿咻嘿咻的声音,小桃听的面红耳热,阿贵却不当一回事,蹲在一旁抽烟,过了一会,一个黑壮汉系着裤子出来了,阿贵上前低语了几句,黑壮汉瞅瞅小桃,点点头。   这黑汉就是斧头帮的大当家老疤,斧头帮是青帮下面一个小分支,总共四五十个人,靠坑蒙拐骗替人收账过活,总之是什么来钱干什么,但实力有限,一直是个不上台面的小帮派。   看了悬赏告示,老疤直挠脑袋,这事儿不好办,上面写的捉拿凶犯扭送巡捕房者赏金三千块,提供有效线索者赏金五百,可四马路是别人的地盘,自己若是兴师动众派几十个弟兄过去拿人,肯定会招惹麻烦,直接去巡捕房告密的话,若没有可靠的中间人,连这五百块都捞不到。   老疤倒是有个靠山,是法租界巡捕房的叶天龙, 可这案子是发生在英国人地面上的,找叶天龙有点不合适,况且这种事情牵扯越多越麻烦,狼多肉少摊到斧头帮身上,就没几个铜钿了。   思来想去,老疤终于想到一个合适的中间人,他认识一位在万国商团当队长的洋人,请他带人去把凶犯抓了,再到巡捕房领赏,大不了三千块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也比一分钱拿不到的好。   “侬看清楚了,就是布告上的人?”老疤再次问道。   小桃怯生生的点头:“是的,求求侬,不要连累我家先生。”   “侬放心好了,阿拉办事有分寸。”老疤才不把小桃的话放在心上,叫上几个兄弟去江边找人去了。   ……   四马路,鉴冰书寓,几件沾血的衣服已经洗干净了,整齐的叠好摆在床上,陈子锟拿起那块绣着May ling 字样的手帕若有所思,忽听身后惊呼:“你要去哪里?”   一回头,鉴冰正捧着一碗参汤站在不远处,陈子锟道:“我该走了。”   “不许走。”鉴冰将参汤放下,走过来从后面抱住陈子锟的腰,脸贴在他的脊背上低声道:“梁园虽好却不是久恋之地,我懂你的心思,你是九天鲲鹏,我留不住你的,可你至少要等到伤势好转,风声平息再走吧,现在外面到处都是通缉你的告示。”   陈子锟道:“我无故失踪这么久,大家都要担心的。”   鉴冰道:“不就是蒋志清、戴季陶他们这帮酒肉朋友么,回头我告诉他们你在我这儿便是。”   陈子锟道:“我不是说他们,我说的是李耀廷,和我一起闯上海的兄弟,我现在住在他那儿,突然不回去,他肯定要满世界找我的。”   风月场上混饭吃的人,大都有过目不忘的本事,陈子锟一提起李耀廷的名字,鉴冰立刻想起来了:“哦,是那个北京来的小伙子,这样吧,你告诉我他在哪儿,我去找他。   陈子锟无奈,只好告诉了鉴冰李耀廷的地址。   鉴冰让陈子锟好好在家休息,自己换了一身男装,开着奥兹莫比尔小汽车来到弹子房,一进门就吸引了无数目光,因为鉴冰实在是太美了,就算穿了男装也难以掩饰那股风华绝代之感,反而有一种特殊的美,引得弹子房里的华人洋人都停下球杆呆呆的望着她。   李耀廷立刻认出了鉴冰,眼睛一亮迎上去,稍微有些语无伦次道:“鉴冰小姐,您是来找我的么?”   “哦,李先生,对,我是来找你的。”鉴冰的北京官话里带点吴侬软语的糯甜之感,余音袅袅,让李耀廷骨头都酥了。   自打那次一起喝酒之后,李耀廷就将鉴冰视作自己的梦中情人和前进的动力源泉,每当遇到挫折的时候,他就告诫自己说,小顺子你丫的要努力,要出人头地,才能睡到鉴冰这样的绝色女人。   梦中情人突然来找自己,这是幻想中才会出现的一幕,李耀廷激动的说话都结巴了:“我我我,我请你喝杯酒。”   “我不是来喝酒的,我是来告诉你,陈子锟在我那里。”鉴冰压低声音道,同时环顾四周,那些男人们立刻收回贪婪的目光,装作击球的样子,但还是偷眼在鉴冰柔美的躯体线条上欣赏着,意淫着。   “大锟子在你那里?这几天可急死我了。”李耀廷知道鉴冰不是来找自己的,不免大为失落,不过寻找到陈子锟的下落,又让他感到兴奋,英籍巡捕被杀一事他也听说了,按照他对陈子锟的了解,几乎可以确定,这事儿就是自己这位兄弟干的,陈子锟连续失踪数日,李耀廷急的不轻,到处都找遍了还是没有下落,如果不是因为鉴冰来,下了班,还会出去继续寻找的。   鉴冰道:“他让我转告你,一切平安,不用担心。”   “不行,我得去看看他,我就这么一个兄弟了。”李耀廷坚持道,鉴冰无奈,只好带他回去,两人刚到门口,正遇到精武会的人来找,司徒小言眼尖,一眼看到李耀廷,顿时奔过来拉住他问道:“有五师兄的下落了么?”   这些天来,司徒小言等人一直在寻找陈子锟的下落,甚至比李耀廷还要着急,李耀庭不忍隐瞒她,便道:“找到了,在鉴冰小姐那里。”   司徒小言打量着鉴冰,见这女人穿着一身洋服有些不伦不类,但却挺好看的,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这女人不是好东西,五师兄和她搞在一起绝没有好事,立刻虎起脸道:“你把我五师兄藏到哪里去了?”   鉴冰何等样人,岂能听不出司徒小言语气里的敌意,不过搭眼一看,就知道这是个单纯的女孩子,绝非自己的对手,便温和的笑道:“你五师兄受了伤,在我家调养了几日,你不放心的话,不妨一起去看。”   “去就去。”司徒小言道,又招呼随自己同来的欧阳凯道:“走,咱们一起去。”   于是,四人驱车回到了四马路上的书寓,一看到书寓门口挂的红灯笼,司徒小言的脸就红了,原来传言没错,五师兄真的和这些坏女人搞在一起!   进了书寓,来到卧房门口,鉴冰推门道:“子锟,看我带谁来了。”   陈子锟身负重伤,仅仅休息了几天不可能恢复到生龙活虎的地步,此时正躺在床上静养,见李耀廷和司徒小言他们都来了,便要下床迎接,却被鉴冰一把按住,柔声道:“你别动,小心伤口。”   “他们居然都睡在一起了。”司徒小言心中大为不乐意,小女孩心性直,脸上立刻表现出来了,不过欧阳凯却松了一口气,看来五师叔另有所爱,对自己没威胁啊,以往错怪他了。   李耀廷疾步上前,掀开被子一看,大惊失色:“这么重的伤!”   司徒小言和欧阳凯也目瞪口呆,陈子锟身上缠满了绷带,简直是遍体鳞伤。   ……   与此同时,一队身着卡其军服,扛着刺刀枪的商团步兵乘坐卡车开到了四马路,同来的还有斧头帮的一群人,他们悄悄包围了鉴冰书寓,带队的独眼龙队长摘下墨镜,将玻璃眼球摸出来用手帕擦拭干净,又安回眼眶,用俄语吩咐手下道:“上刺刀。”   歪戴帽子的彪悍大兵们从腰间摘下四棱刺刀安装在莫辛纳甘M1891式步枪的枪管上,顿时寒光一片。   斧头帮众们也从裤腰带上拔出斧头来以壮声势,但他们单薄的体格和黄瘦的面容,在人高马大的白俄商团队员面前却被衬托的极其猥琐不堪。   老疤谄媚道:“安德烈队长,到时候赏金可别忘了小的。”   独眼龙瞅瞅他,用汉语道:“你确定那个人姓陈?”   第四十九章 风萧萧   万国商团的前身就是著名的洋枪队,由上海租界的洋人侨民组成,有英国队、美国队、意大利队、日本队、中华队、白俄队等,这是一支志愿民兵部队,并非常备军,士兵年龄从十八到四十都有,职业更是五花八门,医生律师商人工厂主买办银行家都有,但白俄队却是个例外。   十月革命之后,滞留在上海的沙俄远东舰队的一艘巡洋舰无家可归,舰上水兵生活无着,租界当局就收编了这批水兵,组成了第一俄国队,作为商团中的应急部队使用,后来陆续又有流亡白俄来到上海,工部局收编其中训练有素的军人组成第二和第四队,但俄国队的中坚还是第一队。   安德烈.瓦西里耶维奇从北京逃亡到上海之后,只用了一天时间就喜欢上了这个冒险家的乐园,这里充满了机遇和艳遇,哪怕对一个亡国的白俄来说也是如此,他很快就结识了万国商团白俄队的队长,并且凭借自己流利的汉语和圆滑的交际手腕,谋取到了副队长兼翻译官的职位。   斧头帮长期在黄浦江上混饭吃,和白俄水兵有些交情,所以找上他们帮忙,白俄第一队的大兵们正在营房里百无聊赖,听说有三千块大洋找上门的好事情,顿时一哄而起,短短几分钟内就整队完毕,开着卡车浩浩荡荡杀奔四马路。   大兵们已经包围了书寓,只要长官一声令下,这些彪悍的俄国水兵就会一拥而入,干起杀人放火的老本行,但安德烈的第六感却告诉他,事情似乎没那么简单。   上海滩虽然鱼龙混杂,帮派林立,火并不断,但大家都遵守着同样的潜规则,那就是不碰洋人,尤其是洋人巡捕,那更是惹不起的狠角色,所以这事儿肯定是过江龙干的,安德烈甚至怀疑,凶手很可能是自己认识的人。   所以他再次问老疤,那人是不是姓陈。   老疤转向小桃问道:“是不是姓陈。”   小桃早已被这副阵势吓傻,点头如捣蒜:“是是是 ,是姓陈。”   安德烈和颜悦色的问她:“这个人长什么样子?”   小桃道:“高个子,白净脸,像唱戏的武生。”   老疤和阿贵都暗地里啐了一口,心说不就是小白脸么。   安德烈却心中一动。   ……   书寓内,芳姐急匆匆敲门道:“不好了,巡捕来了,全是洋人,都拿着枪!”   众人大惊,鉴冰却不慌不忙问道:“穿什么号衣,冲哪儿来的?”   在芳姐的概念里,巡捕和商团以及正宗洋兵之间没有区别,她慌张道:“黄军装,刺刀枪,把我们的院子给围了。”   说这话的时候,芳姐装出恐惧担忧的样子,其实心中暗自得意,她觉得自己这件事做的太对了,不仅挽救了先生的职业生涯,还赚了一大笔钱,不过目前还要装着不知道,等事态平息之后,先生幡然悔悟之时,再慢慢告诉她不迟。   鉴冰自然是有些见识的,知道巡捕是穿黑制服而军队是穿卡其制服的,而军队通常并不负责租界内部治安,此事有些蹊跷,但已经火烧眉毛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她又问道:“多少人?”   芳姐夸张道:“有好几百人,都拿着枪,好长的刺刀。”   陈子锟知道是冲自己来的,强撑着站起来道:“小顺子,我的家伙带来了么?”   李耀廷懊丧道:“来得太急,我给忘了。”随即醒悟过来,“大锟子,你还想和他们拼啊,那可是上百条枪啊。”   陈子锟凛然道“老子又不是吓大的,出去瞧瞧。”   这就拨开芳姐,径直出门,鉴冰望着他的背影,不由得打了个冷战,慌忙跟了出去,李耀廷、司徒小言和欧阳凯也紧跟了出去,芳姐眼巴巴的喊道:“先生~~”   鉴冰头连头也不回。   四马路一带繁华热闹,寸土寸金,房子都是占地不大浙江式十三间头天井院,两层楼,鉴冰的卧室就在二楼,出来趴在窗口一看,外面果然围了一圈大兵,全是人高马大的洋人,穿卡其布英式军装,戴软木盔,端着上刺刀的水连珠步枪,没有芳姐说的那么夸张有几百号人,但三十个总有。   妈了个巴子的,这下完了,陈子锟的手有些抖,就算自己浑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手上没枪拿什么和别人拼,看来自己这百十斤今天就交代这儿了。   正在丧气,忽见下面有个熟悉的身影,带着墨镜神气活现的,不正是二柜他老人家么。   陈子锟心里有了计较,回身严肃道:“你们都不要动,我一个人出去。”   “不!”鉴冰和司徒小言同时喊道。、   李耀廷也劝道:“大锟子,别逞能。”   “那你们有什么办法?”陈子锟锐利的目光扫过他们。   一阵沉默,大家心里都清楚,既然军队包围了这里,说明事情已经无可挽回。   这时外面开始喊话“里面的人听着,赶快出来投降,不然我们就开枪了。”紧接着是一阵拉枪栓的声音。   “不要开枪,这就出去。”陈子锟冲外面喊了一句,这就准备下楼了,忽然鉴冰扑上来死死搂住他的后腰,眼中晶莹闪烁。   “乖,去一下就回来,不会有事的。”陈子锟轻轻抚摸着鉴冰的秀发说道。   鉴冰泪眼婆娑,但还是放开了他。   陈子锟整整衣服,看了看李耀廷,道:“如果回不来,我的领带和皮鞋就给你了。”   李耀廷笑的比哭还难看:“你丫的皮鞋那么大码,我穿上跟船似的。”   陈子锟也笑了笑,又对司徒小言道:“是大师兄让你来找我的吧。”   小言点点头,没说话,生怕一出声就哭出来,五师兄虽然神色轻松,但谁都知道,此去必死无疑。   “告诉大师兄,我没丢精武会的人,没丢师父的人。”说完,陈子锟又转向欧阳凯,道:“我走以后,你多照顾小言,功夫也不要荒废。”   欧阳凯紧咬着嘴唇,用力的点点头,这是他第一次经历生离死别,原本对五师叔的不满和怨恨,此时已经化作感激和崇拜。   陈子锟冲大家一拱手:“某去也!”言辞神情毅然决然,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之感。   说罢匆匆下楼,在丫鬟厨娘等人惊惧的目光中,毅然推开书寓大门,站在了阳光下。   安德烈.瓦西里耶维奇心中暗骂:果然是你小子,尽给我添乱!   这事儿有些头疼,因为安德烈来到上海不过半年而已,在白俄队里也是个初来乍到的新人,虽然头衔不低,但遇到大事都要队长谢尔盖.彼得洛维奇拍板,捉拿凶犯是集体行动,又不是他安德烈一个人当家作主的,所以想给陈子锟打掩护也有些难度。   安德烈虎着脸一摆手:“带走!”   两个士兵上前一左一右架住陈子锟就要往汽车里拖,被他一把甩开,喝道:“我自己会走。”   白俄水兵大怒,举起莫辛纳甘步枪就要砸过来,却被安德烈喝止:“住手,这是一位绅士,要给他应有的尊重。”   士兵悻悻的端平了步枪,用刺刀押着陈子锟走向汽车,忽然鉴冰奔了出来,大喊道:“不要抓他!”却被芳姐等人死死拉住,只能抓着门框用通红的眼睛盯着陈子锟的背影。   安德烈将穿着马靴的脚跟一并,将两只手指举到帽檐处道:“尊敬的女士,我向您保证,这位先生会受到公正的审判,如果他是无辜的,我会亲自送他回来。”   说罢转身离去,马靴留下一串响亮的声音,白俄队的士兵们也整队离开,斧头帮诸人喜滋滋的跟在后面一路朝巡捕房去了,等着拿属于他们那份的赏钱。   人走光之后,只剩下一个手足无措的小桃,鉴冰顿时明白了,原来是有内鬼告密啊,她的脸色一下沉了下来。   ……   汽车后座上,陈子锟和安德烈并肩而坐,安德烈拿出两支雪茄来,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递给他一根道:“吕宋雪茄,尝尝。”   陈子锟接过来咬下圆头,凑着安德烈的火柴点燃,美美抽了一口,赞道:“二柜你老人家混的不错,走到哪里都能吃得开。”   安德烈道:“俄国队就是租界工部局的雇佣兵,我不过是混口饭吃罢了,顺便图谋发展,对了,那两个英国佬是不是你杀的?”   陈子锟大大咧咧的答道:“放眼上海滩,除了老子,谁还有这个胆略?”   安德烈道:“我看是除了你这么傻-逼,事情闹得惊天动地,你可别指望我会救你。”   陈子锟道:“爱救不救,给我两把枪,我自己杀出去。”   安德烈道:“拉倒吧你,还想把我连累进来,门都没有,我问你,你杀人的时候,有谁看见了?”   陈子锟想了想说:“我进门的时候,没人看清楚我的相貌,不过杀人的时候有个叫娜塔莎的俄国妓女在场。”   安德烈点点头:“知道了。”   他俩用黑帮切口和俄语法语混合交谈,前座上的司机和警卫根本听不懂,就这样一路来到万国商团俄国队军营,哨兵搬开拒马放车辆进去,随即又端起了步枪拦住后面紧跟的斧头帮众人。   老疤明白了,这帮老毛子是想吃独食。   “册那,黑吃黑吃到老子头上了,咱们走着瞧。”老疤恶狠狠吐了一口浓痰,带着阿贵等人走了,径直来到老闸巡捕房,腆着脸走了进去,找到一个西捕小头目,拿出悬赏告示点头哈腰道:“长官,阿拉来告密。”   第五十章 开始行动   巡捕是英国人,高鼻凹眼,唇上留着一撇胡子,脸上带着上海滩白人特有的傲慢,他轻蔑的看了看眼前这个典型的中国帮会中人,拿起蘸水钢笔道:“你说。”   老疤精神一振,凑过来神神秘秘道:“刺杀两名西捕的凶手就藏在四马路,小的亲眼所见,绝不没有错。”   巡捕用戴着白手套的手遮住鼻子,似乎老疤的嘴巴带着一股粪坑的味道般,他挥手将老疤斥开,不耐烦道:“到底在哪里?”   “这个……”老疤贱贱的笑了,伸出手指做了个捻钱的手势。   巡捕当即将手中的拍纸簿砸过去:“滚!”   难怪他恼怒,这些天来告密的中国人简直成群结队,每个人都神神秘秘鬼鬼祟祟的,好像心里揣着天大的秘密,结果巡捕去把人抓了一审问,尽是些不相干的倒霉蛋而已。   老疤悻悻而出,阿贵搓着手,两眼放光上前问道:“大哥,拿了多少赏钱?”   “滚!”老疤狠狠在阿贵脸上抽了一巴掌,摇摇晃晃走了。   阿贵捂着红肿的脸庞回去了,来到家门口,正看到小桃在等他,一口气全撒在小桃身上,扫脸就是两个大嘴巴,骂道:“滚!”   小桃哭着跑走了,回到书寓就觉得气氛不对,所有下人挨个接受鉴冰的盘问,小桃战战兢兢的退了出去,漫无目标的走在大街上,不知不觉来到黄浦江边,望着滔滔江水,一狠心就跳了进去。   ……   老疤回去之后越想越生气,老毛子不讲江湖道义,那就别怪阿拉不客气了,他直接跑去法租界警务处找到叶天龙,把事情一说,叶天龙也大骂老毛子不厚道,要帮老疤讨个公道。   老疤信誓旦旦道:“龙哥,事情办妥,赏金全归你,阿拉一个铜钿都不要,只为出口恶气。”   叶天龙夸下海口,其实也是冲着那三千块的赏钱,可他不过是个法租界巡捕房低级包打听,在江湖上或许有点面子,但在洋人面前连个屁都不算,所以他当即带着老疤找到了自己的上司程子卿。   程子卿是法租界警务处政治组的小头目,和大亨黄金荣关系很好,在社会上也是呼风唤雨的人物,他听了叶天龙和老疤的报告,淡淡的笑笑,先将老疤打发出去,只留下叶天龙,掏出金质烟盒来,掏出两支大英牌卷烟,丢一支过去,另一支慢条斯理在烟盒上磕着。   叶天龙赶忙掏出洋火擦着,帮程组长点燃,自己将烟夹在耳朵上。   程子卿抽了口烟,问道:“天龙啊,你跟我多久了?”   “有三年,哦不,三年零七个月了。”叶天龙道。   “不短了哦。”程子卿自言自语道,忽然话锋一转,指着叶天龙的鼻子骂道:“快四年的时间,就算是一头猪也能变得聪明些,侬怎么就这么不开窍!”   叶天龙被骂的懵了,不知道该如何辩解。   程子卿道:“有些事体,是掺和不得的,英租界的巡捕被杀,这里面的水不是一般的深,万国商团白俄队是什么人你还不晓得,那是商团的常备军,租借治安的台柱子,别说他们要黑吃黑了,就是一阵乱枪把斧头帮全毙了,一句闲话也就打发了,只有侬这个戆都,才会为了几百块钱瞎掺乎!”   劈头盖脸一顿骂,把叶天龙骂的连连点头,赔罪道:“老头子,阿拉晓得错了。”   程子卿光顾着骂人,烟卷都熄灭了,叶天龙陪笑着又帮他点燃,问道:“那这事儿就这么算了?”   “侬还想咋样?英租界巡捕房已经抓了一百多号人,全是杀巡捕的嫌疑犯,哪个晓得斧头帮说的这个就是真凶?到时候谎报军情,可是吃不了兜着走的。”   叶天龙终于明白,这事儿碰不得,他唯唯诺诺的退下,出去又把老疤训斥了一顿,老疤这个憋屈啊,不过他也终于回过味来,牵扯到洋人的事情已经超出自己的能力范围,还是少碰为妙。   程子卿却又点上一支烟思索起来,其实刚才老疤的话让他心中起了惊涛骇浪,这个藏在四马路的伤者,不正是前几日从德国诊所逃走的伤员么,如今又被俄国人抓去,却不直接送进近在咫尺的中央巡捕房,而是押回万国商团兵营,这里面肯定有玄机。   死了两个英国巡捕并不是大事,程子卿关心的是背后的博弈,身为法租界警务处政治组的警探,他才不管那些凶案呢,他在意的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到底牵扯到哪一方的势力,是北洋、广州军政府、国民党、日本人、还是俄国人?   掐灭烟蒂,拿起礼帽,程子卿出门去了,他准备把这件事弄明白,给上司罗兰德.萨尔里献上一份大礼。   ……   万国商团俄国第一队兵营,队长谢尔盖.康斯坦丁.彼得洛维奇坐在办公桌后面,身上穿着一套卡其布的英国式军服,布质肩袢缀着象征上尉军衔的三颗花,他的身后的镜框里摆着帝俄政府颁发的勋章和一副金色的上校肩章。   谢尔盖曾经是驻上海的俄国巡洋舰的上校舰长,如今却只能屈尊当一个雇佣兵的上尉队长,他做梦都想回到故乡彼得堡,所以对临时政府的代表兼老乡安德烈.瓦西里耶维奇很是客气,言听计从,短短几个月就把他提拔成自己的副手。   “好吧,安德烈.瓦西里耶维奇,说说你们抓到的大鱼吧,是不是真的价值三千块钱。”谢尔盖漫不经心的问道,同时从酒柜里拿了一瓶白兰地和两个水晶杯出来。   “亲爱的谢尔盖.康斯坦丁.彼得洛维奇,我们抓错人了,用中国人的话说,大水冲了龙王庙,我带来的这个年轻人,事实上是临时政府最高执政高尔察克阁下任命的海军少尉,同时他也是我来中国时的助手,我们在北京失散,没想到竟然在上海重逢,您说,这难道不是上帝的安排么?”   谢尔盖耸耸肩膀,拔出酒瓶塞子道:“当然,很值得为这个喝一杯。”   忽然房门被敲响,另一位副队长伊凡诺夫走了进来,敬礼道:“队长阁下,巡捕房来提犯人了。”   安德烈大惊:“我并没有通知巡捕房。”   伊凡诺夫傲慢的看了他一眼,道:“是我打电话给巡捕房的。”   安德烈道:“可是他根本不是凶手,他是我的助手,俄国临时政府的雇员。”   伊凡诺夫道:“我看不出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联系,再说这里是上海,不是鄂木斯克,我们也不是白卫军,而是租界的雇佣兵。”   安德烈气的七窍生烟,但又无可奈何,这里是文明世界,总不能一言不合拔枪杀人吧。   谢尔盖打圆场道:“如果不是凶手的话,让英国人带去问一下也不打紧。”   长官都发话了,安德烈更没办法,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陈子锟被巡捕带走。   本来在营房里吃着糕点喝着红酒的陈子锟以为自己已经安全了,没想到忽然进来几个巡捕给自己戴上了手铐,变化之大让他来不及反应,等到被押出门看到二柜愧疚的眼神,他这才明白,这回真栽了。   陈子锟被押回了中央巡捕房,不过并没有立刻提审,因为这段时间抓了太多的嫌疑犯,总要一个个的审才行。   巡捕房的牢房分为两种,一种设施较好的用来关押白人,一种设施简单的关押中国人以及印度人、马来人、安南人等,在臭烘烘乱哄哄的牢房里,陈子锟反而镇定下来,他知道有人会来救自己。   ……   精武会,司徒小言和欧阳凯向刘振声报告了发生的事情,大师兄扼腕叹息:“陈真敢于血溅五步,为枉死民众报仇,真乃我精武会之楷模也。”   “大师兄,现在怎么办?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五师兄被洋人枪毙啊。”司徒小言急道。   欧阳凯也举起了拳头:“师父,我们劫法场吧。”   “胡闹!”刘振声严厉的呵斥道,“我自有主张,你们先下去。”   司徒小言和欧阳凯气鼓鼓的回去了,路上嘀咕道:“大师兄胆子太小了……”   刘振声听到他俩的议论,眉头一皱,回望霍元甲的遗像,喃喃道:“师父,我是不是该做点什么了。”   墙上的霍元甲风轻云淡,嘴角挂着一丝看破世事的微笑,刘振声默默的点头,回到自己的卧室,打开柜子拿出一套黑色十三太保夜行衣来,衣服散发着樟脑丸的味道,已经很久没穿过了。   “师父,从今天起,精武会要做一些事情了。”刘振声低声念道。   深夜,刘振声换上了夜行衣,在外面罩了一件大褂,从卧室出来直奔后墙,忽然听到什么声音,停下脚步躲在墙角,只见两个同样穿夜行衣的人偷偷摸摸从楼上下来,走到后墙边一跃而上。   刘振声欣慰微笑了,他认出那是司徒小言和欧阳凯,看来在陈真的感召下,精武精神已经潜移默化的深入到会员的心中,他们开始行动了。   第五十一章 释放   司徒小言和欧阳凯计划搭救陈子锟,但他俩还没傻到直接去闯巡捕房劫狱的地步,而是选择了另一个方案。   那就是袭击西捕,给租界当局造成一种凶手尚未归案的假象,这个法子是欧阳凯想出来的,自小熟读孙子兵法、三十六计的他为自己的奇谋沾沾自喜,司徒笑言也表示强烈支持,策划了一阵子,两个人就匆匆出动了。   两人跳出精武会的后墙,叫了一辆黄包车直奔租界,欧阳凯穿了一件黑色拷绸衣裤,司徒小言是黑色香云纱的衣服,在夜幕中都不显眼,来到大马路附近的老闸巡捕房,两人耐心的等起来。   不大工夫,巡捕房里出来一个穿便衣的白人男子,匆匆而去,欧阳凯和司徒小言交换一下眼神,悄悄跟了过去,尾随那男子进入一条灯光昏暗的弄堂,欧阳凯遮住面孔猛扑上去,迅速将其放倒在地,拔出匕首顶在他脖子上,在下刀的一刹那却犹豫了。   毕竟他没杀过人,面对一条活生生的性命,而且和自己无怨无仇。   那白人惊惶了片刻,迅速回过神来,苦苦哀求对方不要杀自己:“饶命,要什么都给你,钱,怀表,戒指,你看 ,这是我女儿的照片,她才四岁。”   这下欧阳凯更迟疑了,拿匕首的手怎么也捅不下去,忽然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便恶狠狠的说:“老子专杀巡捕,前日那两个死鬼就是我杀的,今天先放了你,回去告诉他们,出门都当心点。”   洋人点头如捣蒜。   欧阳凯收了匕首,冲藏在弄堂口望风的司徒小言使了个眼色,转身便走,那白人狼狈不堪的爬起来,忽然从腰间拔出一把左轮手枪,咬牙切齿扳开击锤冲着欧阳凯的背影就要射击。   说时迟那时快,从房顶上飞下一片碎瓦,正中洋人手腕,子弹打歪了,击中欧阳凯身旁的墙壁,刺耳的枪声立刻引起街上巡捕的注意,登时警笛就响了起来。   欧阳凯倒也机灵,发现事情失败,拉着司徒小言迅速逃离,两分钟后,大队巡捕忙着封路搜捕,但一无所获。   两个失败的杀手返回精武会之后依然气喘吁吁,江湖的险恶和社会的复杂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夜已深,为了避嫌两人各自回去带着满腹的心事睡觉去了。   几分钟后,刘振声也回到了精武会。   ……   老闸巡捕房炸了窝,洛克和劳伯逊尸骨未寒,刚从伦敦来的巡长霍顿又遇到袭击,若非他机智过人,此时已经成为弄堂里一具冰冷的尸体。   惊魂未定的霍顿回到巡捕房之后一连灌了三杯威士忌,才勉强镇定下来,向同事们讲述了刚才发生的经历,原来洛克和劳伯逊是死在中国刺杀团伙之手,这案件已经不是简单的刑事案,可以划归政治案件之列了。   巡捕们大举出动,抓了好多夜里游逛的嫌疑犯,巡捕房的牢房爆满,盛不下这么多人犯,但依然还有新的嫌疑犯被不断抓进来。   到了第二天早上,又有新的情报传来,租界某当铺收到一块金表,表壳上刻着被害警官劳伯逊的名字,巡捕们立即出动,顺藤摸瓜抓到了典当人,正是彼得堡俱乐部的妓女娜塔莎。   案发当时,娜塔莎是唯一的目击者,巡捕发布的通缉令就是根据她的口供做出的,没想到这个俄国**居然顺手牵羊偷走了劳伯逊的财物。   巡捕例行公事审问了娜塔莎,却得到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洛克和劳伯逊并非死于什么神秘的中国刺客之手,而是争风吃醋自相残杀而死。   至于为什么要捏造两名巡捕死于刺客之手的原因也很简单,那是因为娜塔莎拿走了劳伯逊的钱夹和金表,出于占有这些财物的考虑,她捏造出一个虚构的杀手来,个子高高作风凶狠,这个人轻易的杀死了劳伯逊和洛克,抢走了财物。   虽然有些匪夷所思,但也不是空穴来风,至少去过案发现场的巡捕都有这种想法,洛克和劳伯逊这两个狗娘养的死的样子确实很像互相打死了对方。   这样一来,案子就陷入了迷局,一边是目击者声称两人死于火并,一边是有人宣称对巡捕的死负责,巡捕们一头雾水,只得将案子上缴警务处。   洛克和劳伯逊两位巡官都是租界当局从英格兰招募的警察,愿意去殖民地当差的人通常都是当地混不下去的恶棍无赖,洛克和劳伯逊这一对好朋友即是如此,来到上海之后如鱼得水,倒也混的风生水起,在巡捕房也是一霸,收黑钱收到手抽筋。   他俩死掉之后,没人感到伤心,这么卖力的侦破只是因为白人的自尊心在作怪,不过既然是两个白人为争一个**死掉,而不是死在卑贱的中国人手里,那这事儿就另当别论了。   警务处总督察将案子汇报给工部局和领事馆,上面也觉得闹得太大影响了租界的繁荣,既然能对欧洲人有个像样的交代,那就赶紧结案算了,至于案件中存在的种种疑点,让他见鬼去吧,上海又不是伦敦,不是案子都能水落石出的,最重要的是维护繁荣,整天抓人闹得人心不稳,每天的损失数以万计,这是工部局所不能忍受的。   那些被抓进来的嫌疑犯,让他们交点钱放走就行,巡捕房还能创收一笔。   至于娜塔莎,则被关进了牢房,不日将以盗窃罪被起诉。   她躺在牢房里,心情却格外轻松,脑海里浮现出昨夜的一幕来。   一个叫安德烈的俄国人找上门来,以自己滞留在俄国的家人为要挟,逼迫自己如此这般,娜塔莎虽然是个柔弱女子,但也在上海滩混过几日,岂能就范,她找到老板彼得洛维奇为自己做主,哪知道老板和这位安德烈居然相识,并且告诉自己,想见到家人,就老老实实配合瓦西里耶维奇先生。   于是,娜塔莎只得按照他说的去做,故意拿金表去典当吸引巡捕的注意,然后翻供。   不管怎么说,一场风波终于平息,差点被杀死的巡长霍顿很是不解,找到督察长询问,怎样解释那晚袭击自己的中国人说的话。   “霍顿,这里不是伦敦,而是上海,不是每件事都有合理的答案的,或许那些中国人想借着这件事出风头呢。”督察长耸耸肩膀,给了他一个似是而非,不能满意的答案,督察长的烟灰缸里放着一支名贵的雪茄,背后是英王乔治五世的画像,可霍顿觉得,督察长一点也不忠于国王,甚至也不像个真正的英国人。   或许上海的灯红酒绿,能改变一切。   ……   案子不声不响的结束了,那些被错抓的人却依然羁押在牢房里,需要缴纳一笔保释金才能开释,不然将会以其他罪名起诉,关到提篮桥监狱去。   一时间巡捕房人满为患,全是交保释金的人,陈子锟连过堂都没等到,就稀里糊涂的被放了出来。   来接他的竟然是孙文先生的卫士黄路遥,缴纳了保释金之后将他带离了巡捕房。   五分钟后,一辆奥兹莫比尔小轿车停在了巡捕房门口,四马路上的名妓鉴冰带着庄票来保释陈子锟,当她听说陈子锟已经被释放之后,长出一口气,如释重负的样子让负责办理保释业务的霍顿警官很是纳闷。   又过了十分钟,一个衣冠楚楚的中国男子乘坐黄包车来到巡捕房,递上名片,原来是精武体育会的秘书长农劲荪,他也是来保释陈子锟的,当听说要保释的人已近被别人保走之后,他表情沉静,客套了几句便离开了。   再过了半小时,居然有个俄国人也来保释陈子锟,听说人已经走了,他便迅速离开了巡捕房。   霍顿非常好奇,查阅了陈子锟的档案,这个嫌疑犯是万国商团俄国队抓的,身高六英一寸,据说身上有枪伤,完全符合凶手特征,奇怪的是竟被混杂在大批犯人之中没有被提审,而前来保释他的人竟然有三批,而且身份各异。   再联系到那个俄国妓女,霍顿觉得这个案子真的是扑朔迷离,但真相似乎就在不远处向自己招手。   ……   法租界莫里哀路某别墅,绿树掩映,繁花似锦,孙文倒背着手站在院子里,遥望着南方,表情肃穆,他面前的香案上,摆着一炷香。   陈子锟被黄路遥带了过来,距离五米站定,轻声道:“总理,人带回来了。”   孙文转身,微微露出笑容:“子锟,牢里的滋味不好受吧。”   陈子锟道:“多谢总理搭救之恩。”   孙文道:“下次做这事情之前,最好想清楚,你肩负的是国家民族的使命,即使牺牲,也要牺牲的有价值。”   陈子锟点点头,注意到了香案,狐疑道:“这是?”   “尹维峻牺牲了……”孙文的嗓音低沉,带着深深的悲哀。   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在陈子锟心头划过,分别不过十几天,怎么就阴阳两隔了呢。   “革命者随时都要面对牺牲,维峻烈士是为革命而亡的,死的伟大而光荣,我们要永远缅怀她。”孙文沉痛的说道。   第五十二章 杀手夜奔   尹维峻的死让陈子锟极为震惊,呆呆望着那炷香一言不发,孙文拍拍他的肩膀道:“牺牲在所难免,我辈仍需前仆后继。”   转而对黄路遥道:“小黄,你陪陪他。”随即上楼去了。   良久,陈子锟缓过劲来,给尹维峻上香默哀片刻,回望黄路遥道:“姑姑是怎么死的?”   黄路遥走了过来,眼圈红肿,低声道:“尹大姐是被人暗杀的。”   “谁!”   黄路遥迟疑了一下道:“总理不让我告诉你。”   陈子锟怒道:“不说我也知道,一定是那帮眼里容不下孙先生的北洋政客,这个仇我势必要报。”   黄路遥道:“尹大姐奉总理之命前往广东执行机密任务,北洋那边是不会知晓的,我怀疑是广州方面的人下的毒手。”   陈子锟对政治一向了解不深,在他印象中,孙文就是广州军政府的首脑,怎么可能自己人杀自己人呢。   见他一副不明白的样子,黄路遥解释道:“想当年张勋复辟,先生在广州振臂一呼,天下无不响应,先生当选为军政府大元帅,挥兵北伐讨逆护法,正在势如破竹之际,广西军阀陆荣廷背叛革命,釜底抽薪,导致护法战争功亏一篑,这个小人还勾结宵小,架空先生,把广州军政府变成自己的掌上之物。”   说起这些往事,黄路遥义愤填膺,怒发冲冠,紧握拳头道:“去年海军总司令程璧光率领海军舰队南下广州,投奔先生,陆荣廷这厮拉拢不成,就派人暗杀了程璧光,此次尹大姐遇刺,绝对是陆贼所为,我恨不得食其肉饮其血,为尹大姐报仇,为革命去一大障碍。”   陈子锟被他说的热血沸腾,也道:“不为姑姑报仇,誓不为人。”   黄路遥忽然叹气道:“可惜先生为了天下苍生,不忍多开杀戒,陆贼虽然阴险狡诈,首鼠两端,但尚属可争取的对象,唉,我虽然想不通,也只好服从命令。”   陈子锟咬牙启齿,暗下决心,一定要杀掉陆荣廷为姑姑报仇。   二楼窗口,孙文轻轻撩开窗帘,看着下面两个年轻人愤然的样子,欣慰的点点头。   ……   陈子锟身上的枪伤还没好利索,被安置在别墅的客房内休息,他急切的想去四马路见鉴冰,但是却被黄路遥坚决制止。   “你的伤没好,不能乱走,这是命令。”黄路遥严肃的说。   “已经好了,我得出去。”陈子锟起身要走,黄路遥伸手拦住,说道:“你忘了入党时的誓言么?没有总理的命令,你哪儿也不许去。”   陈子锟眼一瞪就要发飙,入党又不是卖身,怎么连自由都要束缚了,如果这样的话,他宁愿退党。   眼瞅着就要发生冲突,孙夫人带着医生护士来了,柔声道:“子锟,你的枪伤还没好利索,很容易迸裂出血,听话,躺下。”   夫人出马,陈子锟立马吃瘪,乖乖躺在床上,听任医生检查,不过看到医生的仁丹胡子,他又跳了起来:“我不让日本人看,好人都能被他们看死。”   仁丹胡很尴尬的笑了,夫人也笑了:“子锟,这位三井医生是先生的私人医生,不是那种蒙古大夫,你放心好了。”   陈子锟这才让医生检查,仁丹胡帮他给伤口换了药和新绷带,检查了五官四肢,听了心跳量了血压,点点头道:“略微有些发烧,但伤情稳定,再过一个月就能康复了。”   “那怎么行,我现在就要出去。”陈子锟嚷道。   夫人轻笑着摇摇头,将手搁在陈子锟额头上感受着热度,道:“你发烧了,要好好休息,多喝水。”   手背清凉光滑,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袭来,陈子锟很享受这种感觉,但嘴上还在争辩:“我身体好的很,发点烧不算什么。”   没人搭理他,夫人和医生出了房间,黄路遥把门带上,在门外把守,医生来到楼上书房,孙文正伏案写作,抬头问道:“后生仔的身体怎么样?”   三井医生道:“血压正常,肌肉发达,脉搏每分钟五十二次,他简直强壮的像头牛,脾气也像牛,非要急着出去。”   孙文道:“干革命,就要这种一往无前的魄力,”   三井医生放下病历,鞠了一个躬出去了。   夫人走了进来,拿起保温瓶给桌上的茶杯续水,孙文问道:“你觉得他的身体状况可以担当么?”   夫人道:“士气可用。”   ……   深夜,陈子锟在床上辗转反侧,脑海里走马灯闪过许多场景,这半年来他经历了许多,从关东到北京,从北京到上海,无数张面孔在眼前浮现,清秀可人的林文静,火热奔放的姚依蕾,泼辣倔强的夏小青,风华绝代的鉴冰,还有忠厚沉稳的薛大叔,本分善良的宝庆、豪迈洒脱的大海哥,高风亮节的熊希龄,北京的胡同、上海的弄堂,外滩上纸醉金迷的十里洋场,时至今日,困扰自己的身世之谜已经解开,但更大的问题随之而来。   我该向何处去?   是像李耀廷那样,在上海滩混出一片天地,娇妻美妾,家财巨万,还是紧跟孙先生的步伐,为革命抛头颅洒热血,奉献一生?   正冥思苦想着,房门敲响,黄路遥的声音传来:“睡了么?总理要见你。”   “我马上起来。”陈子锟本来就是和衣而卧,听到召唤立刻起身,房门打开,孙文和蔼的面容出现在外面,看到陈子锟起身,他忙道:“你有伤,不要动。”   陈子锟还是坐了起来:“总理,我没事。”   孙文上前按住陈子锟的肩膀,将他按回床上,黄路遥拿了把椅子请先生坐下,自己肃立一旁。   孙文随手拿起床头柜上的香蕉慢慢的剥着,对陈子锟道:“子锟,上海呆不下去了,今夜你必须走。”   陈子锟一惊,但没有问为什么,他知道孙文接下来还有话说。   “今日别墅门口多了一些鬼鬼祟祟的人,想必是巡捕房的包打听。”黄路遥在后面解释道。   陈子锟立刻道:“想必是冲我来的,我这就走,绝不连累总理。”   孙文道:“你不用着急,他们没有证据是不敢随便进来抓人的,但出了这个院子就难说了,为防范于未然,我准备派遣你代表我前往广东吊唁尹烈士,一来你和维峻关系非比寻常,派你去比较合适,二来也可历练一番,增加一些经验,你愿意接受这个任务么?”   陈子锟毫不犹豫道:“敢不从命。”   孙文点点头:“广东在广西云南军阀掌控之中,你务必要注意安全,我这里有一样东西赠给你。”   说着拿出随身携带的一把毛瑟掌心雷手枪来,枪的尺寸很小,只有手掌心那么大,虽然个头小,但是制造精良,寒光闪闪,部件啮合紧密,端的是一件杀人利器。   “这把枪跟我多年,现在赠给你防身之用。”孙文道。   陈子锟双手接枪,感动不已。   孙文又道:“你此番前往广东,除代表国民党吊唁烈士之外,还要暗地里调查真凶,但是切记一条,千万不可再像这次一样,壮士一怒血溅五步。”   陈子锟沉默不语。   孙文拍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不理解,或许会觉得我软弱,但你要知道,陆荣廷虽然是个军阀,但为革命做过很多工作,我相信他迟早一天会幡然悔悟的,不到最后一刻,我是不会放弃希望的。”   黄路遥插嘴道:“总理,您太仁慈了,陆荣廷这个反动军阀早就该死了!”   孙文摇摇头,微笑了一下:“你们还年轻,很多事情不懂,好了,你收拾一下,我让小黄送你。”   陈子锟身无长物,没什么可收拾的,爬起来就能走,孙文让人给他准备了五百块钱盘缠,钞票银元都有,还有两套换洗衣物,牙刷牙粉等物,全都放在一口小皮箱里。   “事不宜迟,咱们现在就走。” 黄路遥掏出怀表看了一下时间。   陈子锟拿起皮箱,冲孙文一鞠躬:“总理,我去了。”   孙文道:“为避人耳目,我就不去送你了,等你凯旋之时,我亲自去码头接你。”说罢重重拍了拍陈子锟的肩膀道:“保重!”   陈子锟用力的点点头,匆匆而去,在上汽车之前,最后回望一眼月光下的别墅,然后头也不回的上车离去了。   汽车在法租界宽阔的马路上行驶着,道路两旁是繁茂的法国梧桐,树影婆娑,月光洒满前路,黄路遥默默的开着车,不时回望一眼后座上的陈子锟。   “其实,我真的很羡慕你。”黄路遥忽然道。   陈子锟道:“为什么?”   “因为去广东就有机会手刃陆荣廷这个革命叛徒,可惜先生不给我这个机会,依我看来,这种人的军阀本质是不会改变的,绝对是革命道路上一大绊脚石。”   陈子锟心中一动,不如借着这次机会把陆荣廷刺杀了,自己岂不是国民党的大功臣了。   心里暗暗下了决心,嘴里却道:“我想去看几个老朋友,向他们告别。”   黄路遥立刻劝阻道:“不妥,你是秘密离沪,不能让别人知道。”   陈子锟和他讨价还价道:“就去看一个人总行吧。”   黄路遥还是坚决反对。   “此去广东,或许再也回不来了,如果不见她一面,我死不瞑目。”陈子锟道。   黄路遥的瞳孔收缩了一下,踩了刹车停在路边,转身问道:“你要见谁?”   第五十三章 东渡长崎   陈子锟坦然答道:“此去广东,关山万里,临走前我想见一下我的女人。”   “她是?”黄路遥扶着方向盘疑惑道。   “或许你听过她的名字,她叫鉴冰。”   黄路遥恍然大悟:“原来是四马路上的……果然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啊,好,我就违反一次纪律,送你去见她。”   一路开到四马路附近,黄路遥停下车道:“你只有一个半钟头的时间。”   陈子锟下车来到书寓门口,看到楼上灯火黯淡,门前冷落,深吸一口气上前敲门,然后就听到一阵急促的鞋子敲击木板楼梯的声音,大门突然打开,开门的竟然是鉴冰本人。   “侬回来了。”鉴冰眼睛红通通的,一头扑进陈子锟怀里。   “没事了。”陈子锟轻轻拍打着鉴冰的后背安慰道。   鉴冰扬起脸,梨花带雨,陈子锟深吻下去,在鉴冰身上乱摸一气。   “门口不行。”鉴冰急忙推开他,看看外面领着他进了院子,书寓里竟然一个人也没有,陈子锟也顾不得那么许多,多日未见的思念之情和积压的欲望一起爆发,拦腰抱起鉴冰就向楼上卧室去了,鉴冰慌得直捶他的后背:“冤家,慢点。”   口口口口口口(此处省略三千二百字)   一番云雨后,陈子锟满足的躺在宽大的檀木架子床上,鉴冰趴在他身上,从床头烟罐里拿了一支大英牌香烟,点燃抽了一口,又塞在陈子锟嘴里,纤细的手指在他胸口上划着圈,吐出一串烟圈来。   “伺候你的人都哪儿去了?”陈子锟问道。   “我把他们都赶走了,竟然敢背叛我,哼。”鉴冰轻飘飘的说道,忽然又热切起来:“你带我走吧,上海我呆腻了,我们去天津、去汉口,或者去香港也行,这些年我攒了不少身家,再把头面典当一部分,够咱们活上几年的。”   “不行。”陈子锟斩钉截铁道,打断了她的美好憧憬。   画圈圈的人忽然停下,鉴冰愕然道:“为什么?”   “我今晚就要离开上海。”陈子锟一跃而起,开始穿衣服,鉴冰呆呆坐在一旁,被他的无情和决绝伤心到无话可说。   陈子锟扣着扣子,瞥一眼床上的鉴冰,叹口气打开随身皮箱,从里面拿出一叠钞票放在桌上道:“多则三月,少则一月,我就会回来接你。”   鉴冰一把将钞票扫落在地,怒道:“我的钱不知道比你多多少,哪稀罕你这个。”   陈子锟也不生气,默默的捡着地上的钞票。   忽然鉴冰一把抱住他,抽泣道:“我不许你去,我怕你一去就不再回来。”   陈子锟道:“我有大事情要做。”   鉴冰恨恨道:“什么大事情,无非是叫你去杀人。”   陈子锟皱眉道:“你懂什么!”   鉴冰毫不示弱:“你已经死过一次了,他们也该放过你了。”   陈子锟苦笑,和她说不通这些道理,于是继续捡钱。   鉴冰幽幽道:“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匹夫之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我希望我的男人是个能让天下震动的盖世英雄,而不是一个只能血溅五步的匹夫。”   陈子锟愣住了,他没想到鉴冰一介烟花女子,竟然能说出这样的道理来,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时说什么都晚了。   他站起来背对着鉴冰道:“我走了,等我三个月。”然后匆匆下楼,到门口还是把那叠钞票放在了桌上。   鉴冰披着丝绸睡袍,点燃一支烟走到窗前,看到陈子锟快步走向路边一辆汽车,很快车就开走了,她的眼泪顿时落了下来。   ……   黄路遥看到陈子锟下楼,下意识的瞅瞅怀表,正好一个半钟头。   开车了,黄路遥从后视镜里看到陈子锟略带亢奋的面孔,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可惜从现在开始你就要吃苦头了。”   陈子锟疑惑道:“怎么?”   “我现在送你去汇山码头乘坐日清轮船公司的货轮去长崎,然后在长崎转船去香港,再从香港经陆路去广州,这是最快捷的办法了,只是货船颠簸,你要辛苦了。”黄路遥道。   “没事,我吃得了苦。”陈子锟答道,为什么从上海去广州要经日本,他根本没细想,满脑子都是鉴冰的影子。   几个月前,他在天津码头和姚依蕾告别的场景和这次有相同之处,但那次自己假装成革命党,而这次,自己已经成了真正的革命党,而且此去广州,凶多吉少,很可能一别就是永诀。   七尺之躯,已许国,再难许卿。当初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带着戏谑的味道,可今天,陈子锟已经真正明白了其中的苦楚和决然。   黄路遥把他送到汇山码头,这里停泊着一艘一千吨的日本货轮橘之丸号,船长带着大副已经等在舷梯下了。   黄路遥下了汽车,和陈子锟握手道:“我就送到这里了,咱们后会有期。”   陈子锟道:“我有一事相求,请通知精武会,还有我的兄弟李耀廷,告诉他们我没事。”   黄路遥道:“你被捕的消息,就是精武会刘振声通知我们的,你的这位大师兄,可是资深的同盟会员,你的消息我们自然会告诉他,李耀廷那边,我也会想办法通知的,你尽管放心。”   陈子锟点点头,提起皮箱上船走向舷梯,向船长和大副微微鞠躬:“困帮哇。”   船长和大副急忙回礼,客气的不得了。   黄路遥目送陈子锟上了船,挥手喊道:“一路顺风。”   橘之丸连夜起航,望着海船离去,黄路遥默默叹了口气,驾车返回了。   ……   陈子锟被安排到高级船员的舱室下榻,货船简陋,即便是高级船员舱室也只有一条吊床而已,船长再三表示抱歉,客气的不得了,说是怠慢了孙中山先生的朋友,真是不好意思。   船经黄浦江进入长江,然后进入东海,不久便遇到了风浪,一千吨的小船在滔天大浪中荡来荡去,陈子锟在船舱里被晃悠的东倒西歪,吐的一塌糊涂。   风浪稍停,船员送来了便当,鱼干萝卜干白饭味增汤,分量像猫食,味道像猪食,但陈子锟还是强忍着吃了下去,不然没力气抵抗颠簸。   经过三十个小时的航行,货船终于抵达日本长崎港口,船长给了陈子锟一套水手白制服,就这样堂而皇之的下船了,不远处亦有一艘上海开来的客轮靠岸,大批旅客拖着行李下船,日本海关人员在码头上检查,遇到日本人就放行,中国人就要详细检查行李,面黄肌瘦者刚要留置查看是否有传染病等。   第一次走出国门,陈子锟就深深感触到了作为中国人的屈辱,他叹了口气,压低帽檐走了,码头上一个中国人见陈子锟过来,上前问道:“可是上海来的陈先生?”   陈子锟点头称是,来人自我介绍说是国民党长崎分部的干部小李,奉命前来迎接,于是陈子锟便随他们去了,找了家旅馆住下,等待明天乘船前往香港。   长崎乃日本大港口,异国风情浓郁,街上到处都是人力车,形式与北京的洋车,上海的黄包车别无二致,车夫头上扎着白布,衣服上印着字号,脚下穿着草鞋,见到客人点头哈腰客气的不得了。   大街上的店铺招牌也尽是汉字,但意思却有不同,比如旅馆叫做御屋,陈子锟下榻在一间名为松本的御屋,日本房子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样子,屋里铺着榻榻米,推拉门是用纸糊的,老板和老板娘慈眉善目,非常客气,每说一句话就要鞠躬说阿里亚多。   房费是一天两日元,合成中国钱是大洋一块二,便宜的不得了,其中还包括两顿饭以及其他服务费。   “好好休息,明天我来接你。”小李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便离开了。   陈子锟舟车劳顿,非常疲劳,可是到处找不到床,于是摇铃叫人,一个十七八岁的下女迈着小碎步进来,听了陈子锟的问话,捂着嘴吃吃笑起来,拉开橱子拿出一床被来,指着榻榻米道:“就睡这里。”   又问陈子锟:“先生要洗澡么?”   陈子锟点点头,下女便搬出一个大木桶来,往里面倒了许多盆热水,然后居然脱了和服,光溜溜的跪着,笑眯眯的要帮陈子锟脱衣服。   陈子锟大惊,他哪里想得到一块二的房费里居然还包括这样香艳的服务项目,再说这下女虽然年轻,但罗圈腿外加满脸雀斑,着实提不起兴致。   下人见他一脸惊讶的样子,又吃吃的笑了,穿了衣服退了出去。   这一夜,陈子锟睡的很不安稳。   第二天一早,小李来接陈子锟,听他说了昨晚的“艳遇”之后,爽朗的大笑起来:“陈兄太拘束了,日本就是这样开放,下女是可以随便用的,只要随便给几个零钱即可,绝不会纠缠与你。”   陈子锟乍舌到:“怪不得革命党喜欢流亡日本呢,这地方简直就是天堂。”   小李一脸神往道:“长崎还不算什么,东京那种地方才叫好玩,各种各样的酒馆、妓院应有尽有……”   忽然他意识到有点跑题,赶紧收回来:“咳咳,这是你的船票,今天中午的船去香港。”   第五十四章 刺陆   陈子锟在长崎只逗留了一天,便乘坐九龙丸号客轮前往香港,九龙丸也是日清轮船公司的船只,专跑长崎到香港航线,这是一艘五千吨的崭新客轮,小李帮陈子锟买的是二等舱的船票,想比来时乘坐的货船,简直好到天上去了。   中午十二点,客轮鸣着悠长的汽笛起航了,码头上送别的人们挥舞着花环和小旗呼喊个不停,船上的旅客紧挨着栏杆不停的向亲人挥手,不少人都流下了眼泪,陈子锟被这一幕感染了,想到自己的漂泊身世,还有几段生离死别的遭遇,他的眼眶也有些湿润。   二等舱的铺位宽敞,有舷窗可以看见海面,陈子锟早早进了船舱躺着,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白色学生装的少年走了进来,很客气的鞠躬致意:“空尼奇瓦。”   陈子锟也点头回礼:“你好。”   少年眼睛一亮:“先生的,支那人?”他的汉语有些生涩,但发音还算清楚。   陈子锟道:“我是中国人。”   少年鞠躬道:“对不起,我的帝国大学的一年级学生清水枫,请多关照。”   陈子锟淡淡的点头,不想多搭理他,可清水枫却很想和他搭茬,还拿出朱漆盒子道:“这里的,寿司的有,你的,吃。”   听他说汉语简直是种折磨,于是陈子锟改用正宗关西腔道:“你的汉语老师应该深刻反省了。”   清水枫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改用日语道:“是啊,不过我的汉语老师并不是专业的,他是在新宿开中华料理的。”   旅途无聊,陈子锟便和他聊了起来,原来这个清水枫还是日本世家子弟,父亲是参议员议员,还是子爵,清水枫自幼喜欢中华文化,考上帝国大学后第一次独自出外旅行就选择了香港。   “为什么不选择上海呢?”陈子锟纳闷道。   “上海是一定要去的,不过南部中国对我的吸引力也很大,我想趁着暑假先去广东,等寒假的时候再去上海,对了,忘了告诉你,我在帝国大学主修的是医学,很冒昧的问一下,阁下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是做生意的。”陈子锟信口胡诹道,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清水枫聊了半天,晚饭的时候,清水枫请他去餐厅吃饭,点了生鱼片、天妇罗、寿司、味增汤和白饭,还有一壶清酒,两人面对而坐,他很兴奋的搓着手道:“我开动了。”然后拿起酒杯抿了一口,做出很过瘾的样子:“真好喝啊。”   陈子锟也喝了一口,擦擦嘴道:“简直就是水,要说喝酒,还是我们中国的白酒最好喝,那才是真正男子汉喝的酒。”   清水枫一脸向往:“真的么?”   于是陈子锟便给他讲起中国各地白酒的来历来,从东北的大烧锅、北京的二锅头,到江南的女儿红,四川的竹叶青、贵州的茅台等,这些典故都是陈子锟在北京拉洋车的时候听说书先生讲的,现在拿出来忽悠清水枫倒是蛮合适。   “民国四年,也就是西历1915年,我们中国派出代表团奔赴巴拿马参加万国博览会,带的就是茅台酒,洋人没见过世面,觉得茅台的陶罐无比土气,无人问津,代表大怒,当众摔碎一坛茅台,顿时酒香四溢,满场人都醉了,从此茅台扬名世界,被评为世界三大烈酒之首,你知道另外两种是什么么?”   清水枫想了想说:“英国的威士忌和法国的白兰地比较出名,我想是它们。”   陈子锟道:“不愧是帝国大学的高材生,一猜就对。”   清水枫摸着后脑勺不好意思的笑了。   ……   经过一路闲聊,下船的时候,清水枫和陈子锟已经成为莫逆之交,还给他留了自己日本的地址,很恳切的道:“陈桑一定要给我写信哦。”   陈子锟对这个单纯的日本大学生的印象也不错,抱拳道:“对不住,我四海漂泊居无定所,就不能给你留地址了,不过我们中国人有句老话,有缘千里来相会,你我有缘,来日必有重逢之际,届时我请你喝茅台。”   两人握手而别,陈子锟又开始自己的征程,香港割让给英国人已经有些年头了,从维多利亚港出来,叫了一辆人力车在街上转了一圈,大致浏览了殖民地的风情,见惯了繁华的上海,香港自然没什么可看的,草草结束参观,陈子锟准备动身前往汕头,此时他发现了最大的困难,那就是自己不会说粤语。   不会广东话,几乎是寸步难行,不过好在他会讲英语,广东沿海,和洋人打交道久矣,找个会说英语的当地人比找个会说国语的要容易的多,天色已晚,他索性在香港住了一晚,耳濡目染之间,居然也学会了一些常用的当地话。   次日一早,陈子锟乘船前往尹维峻的牺牲地汕头,这次乘坐的可不是远洋大轮船,而是木制沙船,船上的人多是来往香港做小生意的,带着大包袱小行李,彼此也都认识,乡里乡亲呼朋唤友的,陈子锟就混在他们中间一路来到了汕头。   汕头是广东的通商口岸之一,虽然比不上广州香港那么繁华,但也热闹非常,陈子锟找到镇上的敛房询问,看门老汉听告诉他,半月前确实有个外地女子暴亡,尸体在这里停了好几天,不过现在已经被她丈夫带着孩子送回浙江老家了。   “客死异乡,苦命人啊,细仔才三岁……”老头哀叹道,又问陈子锟:“你是她什么人?”   陈子锟道:“我是她侄子。”想想又问:“您可知我姑姑因何而死?”   老头喋喋不休的说了一通,陈子锟的粤语不是很灵光,只能大致听懂,老头说尹维峻是在茶楼饮早茶的时候被突然冲出的土匪乱枪打死的,然后又抱怨说汕头本来哪有土匪,自从广西人霸占广东之后才变得兵荒马乱,最后又骂陆荣廷是个死扑街,这句陈子锟听明白了,心中有了数。   尹维峻肯定是广西军阀陆荣廷派人暗杀的。   在汕头郊外,陈子锟烧了一些纸钱,随后离开了汕头奔赴广州,广东多山,陆路难行,依然原路乘船返回香港,再乘坐火车经广九铁路抵达广州大沙头。   夏日的南中国,炎热潮湿,粤人矮小黑瘦,人高马大的陈子锟走在街上如鹤立鸡群,为了不那么引人注目,他换下洋装,买了一顶斗笠戴着,每日坐在军政府衙门前的茶楼伺机而动。   陈子锟只带着一把毛瑟掌心雷,口径小,威力弱,除了隐蔽性强之外毫无长处,不过这难不倒他,趁夜色尾随一名警察,一记闷棍敲昏,搞到了一支花口撸子和七发子弹。   在旅馆房间里,陈子锟用匕首将每颗子弹的弹头切开,露出里面的铅芯,这是大当家教给他的法子,如法炮制之后,枪子打到人身上能炸开,再好的医生也救不活。   盯了七日之后,终于摸清楚了陆荣廷的行踪,这天上午,陈子锟饱餐之后,身藏两把手枪来到茶楼,叫了一壶茶坐着,拿出报纸来端详着。   报纸上,身着陆军上将大礼服的陆荣廷霸气逼人。   “姑姑,今天我就为你报仇。”陈子锟将报纸揉成了团。   九点五十五分,广州军政府总裁陆荣廷的专车驶到了衙门前,夏日炎炎,站在汽车门侧踏板上的护兵穿着短裤绑腿,虽然身材矮小,但是肌肉结实,满脸彪悍之色,大概是盘踞广州久矣,护兵们大大咧咧的并未注意到有什么异样。   陈子锟站在茶楼上,居高临下看的清楚,汽车后座上坐的正是陆荣廷。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陈子锟拔枪怒射,第一枪正中后窗玻璃,紧接着又是第二枪、第三枪,第四枪,下面人仰马翻,乱成一团,护兵们嘶喊着:“保护大帅!”一边乱糟糟的到处开枪,一边围住了汽车。   很快就有人发现了在茶楼上开枪的陈子锟,顿时密密麻麻的枪口转向这里,一阵乱枪,茶客们心惊胆战,纷纷趴在地板上不敢乱动。   一队士兵冲进了茶楼,陈子锟抬枪打倒前面几个,再想开枪,子弹已经没了,他举起一张桌子从楼梯口扔下去,砸的士兵们东倒西歪,然后从二楼上一跃而下,竟然不逃跑,而是直扑陆荣廷而去!   汽车旁只有四个护兵,见刺客来势汹汹,急忙向他射击,陈子锟手腕一翻,掌心雷在手,砰砰四枪,护兵应声而倒,冲到近前,一手握枪,一手猛然拉开车门。   车内倒卧着一个身材魁梧的秃头老者,姿势怪异,双目紧闭,似乎已经气绝身亡。   陈子锟怕他死的不透,举枪瞄准老者脑门就要搂火,忽然老者脚尖闪电般踢出,正中手腕,掌心雷脱手而出。   紧接着老者竟然猛扑过来,动作迅疾,俨然是个练家子,陈子锟猝不及防,被他打得连连后退,此时护兵们已经回转,端枪瞄准了陈子锟。   “都不要开枪!”老者炸雷般一声吼。   护兵们立刻停止动作,但枪口依然对着刺客。   陈子锟身上的伤还没好利索,再加上舟车劳顿,心情苦闷,广东菜也吃不惯,战斗力抵不上颠峰时期的四成,在老者的强悍进攻下,他节节败退,终于一不留神被打倒在地。   老者一脚踏在陈子锟胸口,仰天大笑,豪气万丈。   第五十五章 断头酒   这一脚踩的极狠,陈子锟只觉得胸中气血翻涌,一口血当即喷了出来,他知道自己肋骨起码断了三根。   天上的太阳白花花的,照的人发晕,秃头老者军装肩膀上的金色上将肩章闪耀着光芒,从下面望去,一张阔脸狰狞凶悍,威严无比,他就是陆荣廷!   想到姑姑就是惨死在此人手中,陈子锟忽然从骨头缝里爆发出一股力量,抓住陆荣廷的小腿用力一扭,陆荣廷没想到他居然能咸鱼翻生,被这股力量差点掀翻,但姜还是老的辣,陈子锟的垂死挣扎并没有得逞,反而激怒了他。   陆荣廷差点摔了个踉跄,副官和护兵们大惊,疾呼:“大帅!”同时十几把刺刀顶住陈子锟身体,只要一声令下就能把他捅成马蜂窝。   大帅狂怒,一把抢过护兵手中的法国勒贝尔步枪,哗啦一声推弹上膛,对着陈子锟的脑门就要搂火。   陈子锟怒目而视,毫无惧色,此刻他唯一想到的是,妈了个巴子的,没想到死在今天,死不算啥,但死的窝囊可不行。   此刻大元帅府警卫营的士兵们潮水一般涌出,封路,封门,一切车辆行人都被勒令原地停下,违令者杀无赦。   陆荣廷盯了陈子锟看了几秒钟,忽然嘴角抽搐了一下,将枪抛给护兵,大剌剌道:“押回去,本帅要亲自审问。”   说罢转身进了帅府,陈子锟被一群护兵五花大绑起来,被架起来的一刹那,他瞥见陆荣廷走路一瘸一拐的。   大街上倒卧着几具护兵的尸体,虽然掌心雷的子弹威力有限,但陈子锟枪法精准,弹弹命中眉心,这几个倒霉蛋都是当场毙命,血流满地,大帅府的士兵们端来一盆盆水冲刷着街上的血迹,临街茶楼商铺的老板伙计连同客人都被押走审问。   陈子锟被押进了大帅府签押房,护兵们将他绑在椅子上,饱以老拳,别看广西人瘦弱,但是拳头却是硬的很,这几位练过咏春拳,把陈子锟当成靶子打,打得他血流满面,眼睛也肿了,牙齿也松了。   “呸,就这点劲,再来!”陈子锟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怒吼道。   护兵们大怒,正要下狠手,副官来传达大帅的命令,带犯人过堂。   护兵们架起陈子锟,把他抬到大帅白虎堂前,扑通一声掷在地上,陈子锟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看去,眼前的一切都被染成了红色。   堂上将星闪烁,一帮广西大将簇拥着陆荣廷,如同百兽簇拥着虎王一般。   “说,谁派你来刺杀本帅的?”陆荣廷端起茶杯轻呷一口,语调不高,但威严无比。   陈子锟冷笑:“我自己要杀你,何需别人派遣。”   副官呈上两把手枪和从汽车门上挖出的子弹道:“启禀大帅,这是凶犯所用之枪弹。”   陆荣廷看了一眼,让副官转呈给其他将军观看,某大将道:“这把袖珍手枪我见过,是陈炯明送给孙文的。”   陆荣廷点点头:“后生仔,孙文给你多少钱?”   陈子锟道:“我说过了,是我要杀你,和他人无关。”   “大帅,毙了他吧!”堂下卫队长扶着驳壳枪喊道,今天他的手下伤亡惨重,这口气岂能咽得下去。   护兵马弁们也一起吵嚷道:“大帅,毙了他!”   陆荣廷冷了脸,举起一只手。   下面立刻鸦雀无声。   “既然不是受人指使,那本帅与你无怨无仇,为何要来行刺?”陆荣廷问道。   陈子锟咬牙切齿道:“怎么无怨无仇,你派人暗杀了我姑姑,我不过是礼尚往来罢了。”   陆荣廷眉头一皱:“你姑姑是何人?”   事到如今,陈子锟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当即道:“我姑姑乃是浙江女侠尹维峻,半月前被你暗杀于汕头,难道阁下杀人太多,已经忘了么?”   陆荣廷冷笑一声道:“本帅自起兵以来,杀人无算,光手刃的法国兵就不下百人,过手的性命一条都没忘,不过本帅光明磊落,从来都是堂堂正正光明正大的明杀,何来暗杀之说?”   陈子锟针锋相对道:“大言不惭,你敢说海军程璧光不是死于你手?”   陆荣廷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的眼泪都出来了。   陈子锟有些错愕,不知道他笑从何来。   突然,陆荣廷止住笑,脸上现出冰霜之色。   “这是孙文告诉你的吧?后生仔,你太年轻了,程璧光和孙文素有龃龉,下手暗杀程的是孙文,而不是我陆荣廷!”   陈子锟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陆荣廷道:“你信也罢,不信也罢,事实就是如此,孙文不光暗杀了程璧光,光复会陶成章亦死于他手,就连他们国民党人宋教仁,也是孙文指使人暗杀的,这个孙大炮,当真是天下第一伪君子,他随便动动嘴,就有一帮无知少年为他杀人放火,哼哼,若是你今日得逞,我老陆也和他们同去了。”   陈子锟如遭雷击,陆荣廷乃一粗暴老军头,但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反而更加可信,自己又不是什么大角色,他犯不上花言巧语欺骗自己,难道说陶成章不是死在光复会叛徒之手,而是死于革命战友之手?   孙文先生温暖的笑容,光辉的形象,在他心中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人就怕丧失了信念,陈子锟接触革命时间很短,受到的教育和熏陶也是屈指可数,被陆荣廷这样一说,眼神不由得恍惚起来。   旁边一员大将道:“大帅,这小子胆敢冒犯虎威,不如立刻拖到街上斩首示众,也好立威。”   一帮金肩章纷纷赞同,陆荣廷不理他们,问道:“后生仔,本帅刀下不杀无名之辈,报上你的名来,也好给你墓碑上写字。”   “就写光复会陈子锟好了,生日不详,死于今日。”陈子锟倒也洒脱的很。   陆荣廷眼睛一亮,向着身后一将道:“老陈,这小子和你一个辈分的,是不是你家亲戚啊。”   被他乘称作老陈的是广东都督陈炳焜,当即笑道:“我可没这门亲戚,后生仔,你是哪里人?”   陈子锟道:“我是孤儿,居无定所,没有籍贯。”   “这样啊。”陈炳焜点点头,他是陆荣廷的心腹,岂能不清楚老上司的心思,若是一般刺客,早就下令斩杀于市了,哪会花费这么多时间审问过堂,看来大帅是起了爱才之心啊。   想到这里,他干咳一声道:“大帅,卑职以为,广东乃民主之地,焉有不经法院审判随便杀人的道理,即便是刺客,也要移送法庭审理为宜。”   陆荣廷环顾四周:“本帅觉得可以,诸位以为如何?”   众将道:“大帅英明。”   陈子锟被架了下去,投入监牢,堂上的陆荣廷揉了揉小腿,苦笑道:“这把老骨头,不中用了,今天差点就见阎王了。”   陈炳焜道:“大帅吉星高照,神佛庇佑,一定没事的。”   陆荣廷拈起一枚变形的蘑菇状子弹头说:“这小子是真想杀我啊,把子弹尖都挫开了,不过他经验还是不足,若是不做炸子,兴许真能打死我,这一加工,子弹穿透力大降,连车门都打不穿了。”   陈炳焜道:“既然孙大炮欲杀大帅而后快,咱们不如将此人明正典刑,以儆效尤,也让孙大炮清醒一下,广东到底是谁的地盘。”   陆荣廷轻蔑道:“书生造反,三年不成,孙大炮也就是耍耍嘴皮,搞搞暗杀了,就让他呆在上海著书立传吧,至于这个后生仔,哼哼,有点意思。”   陈炳焜道:“大帅莫不是起了收服之心,卑职听说革命党都是一根筋,养不熟的白眼狼啊。”   陆荣廷道:“我不是没动杀心,如果我问他为何刺我之时,他说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我当即就毙了他,可他说是为亲人报仇,说明中毒不深,还有一腔忠义,再加上他功夫了得,如果收为己用,当是可造之材。”   陈炳焜道:“恭喜大帅,收服了一员虎将。”   陆荣廷摆摆手:“还早,先关着再说,让他清醒清醒。”   ……   陈子锟被带到一间房子里,几个护兵将他按在地上,用大皮鞋猛踢,踢得他蜷缩着身子一动不动,眉弓裂了,肋骨断了,脸上血流不止,眼睛肿的更是看不清东西,刚开始还能骂两句,到后来连声音也发不出了。   一直在外面抽烟的副官走进来道:“好了,再打就打死了,不好向大帅交差。”   护兵们这才悻悻的停手,拿了一盆水浇在陈子锟头上,然后把他拖了出去,丢进了帅府牢房。   当陈子锟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三天,他睁开眼睛,发现身上缠着干净的绷带,脸上的血污也洗干净了,伤口还包着橡皮膏,他挣扎着起来,发现自己戴着手铐脚镣,长长的铁链分量极重,铁镣是用铆钉铆死的,砸都砸不开,更别想逃跑了,这还真是死刑犯的待遇。   环顾四周,牢房狭小,草席瓦盆,桌上摆着一壶酒,两碟菜。   “这就是传说中的断头酒么?”陈子锟道。   “这是你的牢饭。”黑暗中传来冷冷的声音。   第五十六章 南军少尉   陈子锟艰难的爬起来,坐到小桌子旁,端起酒壶倒了一杯,一仰脖饮了,烈酒刺激到破损的口腔黏膜,疼的他倒吸一口凉气:“嘶,够味!这什么酒?”   那个陌生的声音道:“这是贵州茅台出的土酒。”   陈子锟大为感慨,没想到平生第一次喝久负盛名的茅台酒,却是在死牢之中。   索性举起酒壶狂饮一大口,大呼:“痛快!”   “后生仔,你都快死了,怎么一点都不怕?”那人道。   陈子锟道:“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来来来,别藏着,与我喝一杯。”   黑暗中走出一个穿旧军装的瘸腿老头来,腰里挂着一串钥匙,随着走动哗啦呼啦直响,他一边拖着瘸腿走路一边道:“怪不得大帅不杀你,你这小子倒有些意思。”   走到近前,竟然拿钥匙开了牢门,和陈子锟面对而坐,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咂咂嘴:“贵州出好酒,燕赵出豪杰,后生仔,听你口音是北方人吧?”   陈子锟道:“我是孤儿,不知道家乡在哪里。”   老军道:“这便是了,大帅也是父母早亡,从小孤苦伶仃长大,你今日行刺大帅死罪难逃,不过这份勇武倒是可圈可点,好汉子,我来陪你喝酒。”   两人饮了几杯,陈子锟的目光瞄到老军腰上的钥匙,道:“你这老头胆子不小,难道不怕我么?”   老军哈哈大笑:“活了六十岁,什么世面没见过,我跟着冯军门在镇南关杀法国鬼子的时候还没有你呢。”   陈子锟道:“原来是老英雄,失敬。”   老军淡然一笑道:“不过一老伤兵罢了,若论英雄豪杰,两广之地,首推我们大帅。”   陈子锟道:“不过一武夫尔,遑论英雄?”   老军道:“后生仔,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陈子锟道:“洗耳恭听。”   “从前有个小孩,两岁时死了爹,十岁死了娘,小小年纪在外漂泊流浪,睡过破庙,睡过棺材,十六岁时为民除害,打死法国牧师的恶犬,背井离乡来到龙州水口,帮土司看守坟场,练得一手好枪法和一身虎胆,后来呼啸山林,专杀洋人,对百姓秋毫无犯,被人称为义匪。”   老军说道这里,顿了顿才道:“再后来,这个人做了大清的广西提督,民国的两广巡阅使,偌大一个中国,半壁江山都在他的掌控之下,他就是陆荣廷陆大帅。”   陈子锟肃然道:“果然是乱世豪杰!”   老军得意的笑笑:“江湖有云,北有张作霖,南有陆荣廷,其实这句话不对,张作霖岂能和我们大帅相提并论,有次南北议和,张作霖和大帅在京城相遇,两人比试枪法,张的枪法在大帅面前只是雕虫小技而已,张不服,要比身上的伤,大帅当场脱了战袍,清点伤痕足有八十余处,而张作霖只有五十余处,从此张再不敢在大帅面前嚣张。”   陈子锟沉默了,心中却是惊涛骇浪,老军的话虽然带点感**彩,但不失真实,能从一个孤儿混到坐拥千里江山的大帅,陆荣廷当真算得上是一代枭雄,这样的传奇经历,身为七尺男儿,岂能不心向往之。   可惜自己一颗大好头颅就要授首在刑场之上,再多的抱负也难实现了。想到这里他不免叹气。   老军又喝了一杯,摇摇晃晃出去了。   ……、   如此六日,老军每日都来陪陈子锟喝酒聊天,每日大鱼大肉供着他,伤势倒也好的迅速,到了第七日,陈子锟已经对陆荣廷的光辉历史以及广州军政府的来龙去脉耳熟能详了,粤语水平也大有长进,说还不是很利索,但听起来已经七八不离十。   忽然牢门大开,一队警察进来将陈子锟押走,带进广州刑庭,法庭之上已经有五名獐头鼠目的囚徒正在接受审判,法官一拍惊堂木问道:“尹维峻可是尔等所害?”   陈子锟的心立刻提了起来。   为首囚徒道:“不错,正是我们汕头五虎所为。”   法官道:“因何杀人?”   囚徒道:“只因那日我们抢了一个靓女,正要行事,被她坏了好事,我们打不过她,只好另选时机,从广州购得枪械,蒙面将其打死,方才出了一口恶气。”   法官道:“当街杀人,罪无可恕,依法判决尔等死刑,可有不服?”   囚徒们有的痛哭流涕,有的呆若木鸡,有的磕头求饶。法官一挥手,将他们押了下去。   “原来姑姑是被这些流氓打死的。”陈子锟心中巨震。   接着,陈子锟被押上审判台,法官拿起案卷看了看,问道:“七日前你刺杀军政府总裁陆大帅未遂,行刺过程中击毙四名卫士,击伤五人,可是事实?”   陈子锟昂然道:“是。”   法官也不啰嗦:“杀人偿命,本法庭依法判你死刑,你可有话说。”   陈子锟摇摇头,心如死灰,他倒不是怕死,只是觉得自己死的冤枉,做事太过冲动,容易被别人利用,如果能再活一次,绝不再犯此类错误。   死刑犯们被押往刑场,运送过程中陈子锟也想过逃跑,但是镣铐沉重,看管森严,一点机会都没有。   刑场在广州郊外一座小山上,绿草茵茵,蓝天碧水,六名人犯一字排开,背后插着牌子,脸上蒙着黑布,行刑士兵远远的站着,在军官的口令声中拉枪栓,上子弹。   一瞬间,陈子锟脑海中闪过无数人影,“来生再见了。”他无奈的想到。   枪响了,陈子锟却并没有倒下来,他只听到身尸体倒地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他又被押到车上,迷糊中被带到一处大宅院,登堂入室,摘下镣铐,脸上的黑布解开之后,却看到堂上端坐二人,居中一人乃是陆荣廷,另一人竟然是看押自己的瘸子老军!   不过此时老军身上穿的可不是残旧军装,而是一件崭新的陆军上将制服,他见陈子锟露出疑惑之色,哈哈笑道:“咱们聊了七日,你怎么不认识老友了。”   陈子锟道:“你是?”   老军道:“我给你讲最后一个故事吧,陆大帅来到龙州之后,曾经帮人摆渡,摆渡老汉膝下一子一女,后来女儿嫁给陆荣廷,儿子跟他一同从军,南征北战,官至广西督军、湘粤桂联军总司令,这个摆渡工的儿子叫谭浩明,就是在下。”   陈子锟目瞪口呆。   陆荣廷和谭浩明相对而笑,对这个效果似乎很满意。   “小子,大帅很赏识你,当日就派员奔赴汕头调查凶案,缉拿凶手为你姑姑报仇雪恨,如今凶手已经伏法,你大仇已去,还想不想杀大帅啊?”谭浩明笑吟吟的问道。   陈子锟再笨也知道该怎么做,他单膝跪地道:“多谢大帅,副帅为我报仇,陈某无以为报,从今后,这条性命仅供大帅驱使。”   陆荣廷哈哈大笑,从座位上起来,招招手,下人端来一个托盘,里面是一套军装军帽和一双马靴。   “迷途知返,不枉本帅一番苦心,来来来,这是为你定做的军服,穿上”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陈子锟退下更衣,不大工夫换上军服重新登堂,他身高腿长,穿上定做的合体军服之后精神抖擞,哪还有半分刑场下来的晦气,站在一群两广籍的护兵之中更是鹤立鸡群。   虽然陆荣廷对陈子锟颇为欣赏,但陈子锟毕竟杀了他好几名护兵,收在身边难免引起卫队龃龉,他向自己的内弟笑道:“月波,这小子就跟你当个副官吧。”   谭浩明道:“如此甚好。”   从这天起,陈子锟便摇身一变成为桂系军阀谭浩明的副官,军衔少尉,月薪五十块钱。   ……   上海,法租界莫里哀路某别墅内,卫士黄路遥轻轻推开书房的门道:“总理,广州急电。”   孙文接过电报看了看,放下叹气道:“又牺牲了一位好同志,,我再三叮嘱,不让他去刺杀陆荣廷,可你们这些年轻人总是意气用事。”   说着眼圈就红了,用手捏着鼻梁道:“革命任重道远,我们经受不起这样的牺牲啊,路遥,准备香烛,我要祭拜烈士。”   黄路遥默默退下,出外购买香烛锡箔的时候,忽然想到陈子锟的交代,便来到四马路鉴冰书寓报丧,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应声,一个邻居走过来说道:“这里已经没有人住了,他们家的丫鬟跳江死了,家里人抬着尸体来闹,这生意是做不下去的。”   “请问您知道他们搬到哪里去么?”黄路遥问道。   邻居咕哝道:“哪个晓得。”   黄路遥黯然离去,来到精武会报告了陈子锟的死讯。   刘振声听到噩耗之后,不禁潸然泪下,没想到上次精武会一别竟然成了永诀,他召集徒弟们开会,沉痛的说:“陈真是为革命牺牲的,他的精神永存!”   精武会上下尽带缟素,无不垂泪,五师兄的牌位和霍元甲摆到了一起。   从此后,每天早上晨跑之前点名的时候,不管会员换了多少届,总会点到陈真的名字,而队列中总会有无数年轻的声音在回答:“有!”   第三卷 戎机   第一章 把酒论英雄   陈子锟天生就是穿军装的衣服架,一套挺括的凡尔丁薄毛料军装穿在挺拔的身躯上,配上锃亮的高腰马靴,再被一帮黑瘦的两广籍军官的映衬下,简直就是司令部头号帅哥。   按说少尉军官是不能穿毛料军装的,别说少尉了,就是上尉也只有夏布军装,但陈子锟是谭浩明的副官,自然就有这个待遇,他每天的工作很简单,就是陪着谭浩明在各处晃悠。   谭浩明曾经有个头衔,叫湘粤桂联军总司令,领着广西兵四十五个营,广东兵三十五个营组成两广护法军,一直打到湖南长沙,和北洋政府开兵见仗,打得不可开交,起初连战连捷,后来北军出了个大将叫吴佩孚的,用兵如神,三下五除二将谭浩明打了个稀里哗啦,狼狈窜回了广州。   若是别人,遭此败绩肯定要加以惩处,但谭浩明是陆大帅的小舅子,谁也不敢拿他怎么着,有谭督军罩着,大帅府那帮将陈子锟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护兵倒也不能拿他怎么着。   不过从军的日子过的并不舒服,虽然顶着一个督军署副官处少尉副官的头衔,但干的事情和军队一点关系都没有,每天就是捧着茶壶果盘毛巾把站在客厅里陪姨太太们打麻将。   谭浩明有一个大老婆,五个姨太太,都雀坛高手,再加上陈炳焜、林虎、沈鸿英等 桂系将领的姨太太们,整日在谭家客厅里打牌,姨太太们有的是粤剧名伶出身,有的是青楼头牌从良,个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珠光宝气,一边叼着象牙烟嘴一边搓麻将,还时不时招呼佣人上果盘、烟枪、热毛巾什么的。   陈子锟的任务就是伺候太太们打牌,本来谭浩明是想把他留在身边当马弁用的,可是架不住太太们的央求,便把陈子锟借给这些莺莺燕燕用了。   “小陈,给我点根烟。”   “小陈,来给捶捶背。”   “小陈,来替我打一把。”   陈子锟耳朵里整天充斥着这样的声音,浑浑噩噩、晕头转向,最可怕的是风骚的五姨太经常有意无意撩拨他,这种日子他觉得苦不堪言,可还有人因此嫉妒他呢。   本来副官处有个中尉副官叫黄永福的,负责伺候太太们打牌,此人擅长溜须拍马,曲意逢迎,最爱在脂粉堆里出没,陈子锟一来就挤占了他的位置,焉能不恨之入骨,所以时时刻刻都想着找陈子锟的把柄。   在这种生活状态下,陈子锟简直一刻都不想停留,他若是真想走,怕是没人能留住他,可是念着谭浩明的知遇之恩,又不能不辞而别,在双重煎熬之下,他只能借酒浇愁,可连个一起喝酒的人都找不到。   广西军队乡土观念极重,高级将领都是当年和陆荣廷一起聚啸山林的结拜兄弟,中下层军官则是他们的兄弟子侄同乡等,而陈子锟一个外来户,连白话都说的不熟练,根本无法融入其中。   广州的天气不比内地,到了秋天还是一如既往的酷热,陈子锟到邮局写了两封信,一封寄到北京姚公馆,一封寄到上海英租界四马路,此前他已经写了无数封信,但都如泥牛入海,毫无音讯,这两封怕是也要一样遭遇。   从邮局出来,漫步在珠江岸边,江中白帆点点,景色秀美,令人心旷神怡,郁闷的心情稍微好转,忽然看到路人迅速向码头边聚拢,陈子锟也凑过去看热闹,他个子高,站在后排就能看的一清二楚。   一群兵痞正在强抢民女,被抢的是红船戏班的女戏子,戏班武生们空有一身武功,却敢怒不敢言,因为兵痞们手中有枪,班主苦苦哀求,却被流氓踢到了一边。   陈子锟满腹怨气正无处发泄,分开众人走进场内,大喝一声:“住手!”   兵痞们都是军队里的老油条,自然不把他这个小小少尉放在眼里,一个歪戴帽子的小军官走过来说道:“小子,你知道我是谁么,我是陆大帅的亲戚!”   陈子锟一个大嘴巴抽的他原地打转,骂道:“光天化日强抢民女,大帅的脸面都被你们这帮败类丢尽了。”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小军官大怒,伸手掏枪,陈子锟的动作比他快多了,一把抢过手枪顶住他的脑袋,众兵痞纷纷举枪,陈子锟道:“有种别用枪,我让你们一起上。”   兵痞们求之不得,放下枪卷起袖子一拥而上,却被陈子锟打得屁滚尿流,兵痞们被打急了,一人抄起步枪哗啦一声拉上枪栓,正要开枪,却被人从后面一脚踹翻,回头正要怒骂,却又咽了回去。   只见三个军装笔挺马靴锃亮的年轻军官走了过来,看肩章是一个少校,两个上尉,那少校环视众人说道:“强抢民女、聚众斗殴、以多欺少,我们广西陆军的名声都被你们这帮败类糟蹋光了。”   一上尉喝道:“尔等眼中还有大帅,还有军法么!”   另一上尉也道:“还不快滚!”   兵痞们再猖狂,也不敢和一群军官对抗,只得悻悻放了民女,灰溜溜而去。   那少校不过三十岁年纪,相貌虽丑,但眉宇间一股英气逼人,他上下打量陈子锟,拱手道:“不知兄台高姓大名,在哪个部分高就?”   陈子锟回礼道:“鄙姓陈,陈子锟,在谭副帅府上做副官。”   少校道:“原来是陈副官,失敬,兄弟李宗仁,广西陆军第二军第五旅一营营长。”   那两个上尉也自我介绍道:“兄弟广西陆军模范营白崇禧。”   “广西陆军模范营黄绍竑。”   见礼之后,李宗仁道:“陈副官见义勇为,一腔正气,又有一身好俊的武功,李某佩服,不如找个茶楼一起饮茶。”   陈子锟欣然同意。   四个名不见经传的名字,四个地位微末的小军官凑到了一起,交谈中陈子锟知道,李宗仁乃三人中年龄最大的,今年也不过二十八岁,黄绍竑和白崇禧都是二十五六岁,三人同是广西陆军小学毕业,黄白二人更是保定陆军军官学校的高材生,这种科班出身的军官在军队里可谓凤毛麟角,难怪他们三人走到一起。   同是军人,又意气相投,三人从茶楼出来,又进了酒楼,开怀畅饮之后,陈子锟见三人豪爽大度,便敞开心扉将心中苦闷娓娓道来。   听了他的经历,李宗仁道:“陈副官如此坦诚,那兄弟也不藏着掖着了,以我之见,陆大帅撑不了几年了。”   此言一出,三人都是眼中精光一闪,陈子锟道:“李兄何出此言?”   李宗仁道:“桂系客军在粤,滥发钞票横征暴敛,大帅任人唯亲,唯利是图,为了一己私利,竟然排挤孙文,独揽大权,绿林出身之人往往目光短浅,虽然暂时掌控两广大权,但被驱逐是迟早的事情。”   白崇禧眼珠乱转,道:“德邻醉了。”   李宗仁苦笑道:“酒后才吐真言啊,平心而论,陆大帅是一代枭雄,可他终究不是曹刘之辈,最多就是公孙瓒的水平,桂系高层爱财如命,不思进取,这样的军队,最多只能自保,想图谋天下,那是痴人说梦,十万两广护法军在湖南被吴佩孚打得落花流水,就是明证。”   黄绍竑道:“今天没有外人,我们不妨畅所欲言,德邻,依你之见,谁才是天下英雄?”   李宗仁道:“我观察时局久矣,如今中国南北对峙,豪杰遍地,和三国时期颇有相似之处,但能称得上英雄的,寥寥可数,目前雄踞衡阳的北洋陆军第三师师长吴佩孚能算一个。”   “吴佩孚?”陈子锟沉吟道,今天已经不是第一次提到这个名字了,似乎在大家眼里,这个人的评价相当之高。   “对,吴佩孚,此人秀才出身,投笔从戎,长期不受重用,后来一飞冲天,领兵南下,势如破竹,连战连捷,被誉为常胜将军,可到了广东门口,却又按兵不动,通电反对内战,说明这个人极有政治头脑,绝非一介武夫。”   白崇禧道:“我看吴子玉不过是个投机分子罢了,驻扎湘南按兵不动,那是因为他不满湖南督军的位子给了张敬尧,故意给北洋那帮人上眼药呢。”   李宗仁道:“健生,你看问题太简单了,吴佩孚不过一师长,却多次通电反战,支持学生闹事,难道只是为了一个督军的位子?我看他眼界大的很,迟早要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   大家都暗暗点头。   黄绍竑道:“德邻,除了吴佩孚之外,普天之下还有几个英雄?”   李宗仁笑道:“在座诸君,尽皆英雄。”   大家哈哈大笑。   笑过之后,李宗仁道:“宗仁乃一微末军官,今天借着酒兴胡言乱语,让大家见笑了,我观陈副官绝非池中之物,将来发达之际,切莫忘了这些贫贱之交哦。”   陈子锟笑道:“我陈子锟不过是一伺候太太们打牌的副官罢了,三位兄台都是带兵的军官,手里有枪杆子才是硬道理,我倒想攀个高枝,和三位结为兄弟,不知意下如何?”   三位欣然答允,四个意气风发的年轻军官就在酒楼之中结拜了兄弟。   第二章 怒离广州   和李黄白三人结拜之后,陈子锟终于有了可以说话的人,一有机会就去和这几位朋友开怀畅饮、指点江山,这三人都是从排长一步步升上来的军官,带兵经验相当丰富,随便传授一些给陈子锟,就够他琢磨半天的。   黄绍竑的模范营就驻扎在广州,没事的时候领着陈子锟进军营参观,模范营果然名不虚传,军容风纪别桂系其他军队强了不知道多少,武器也很先进,一水的德国毛瑟,马克沁重机枪。   陈子锟很纳闷,问黄绍竑为什么陆大帅的卫队用的是法国步枪。   黄绍竑说,陆大帅早年和法国人打仗的时候缴获不少法国步枪,有感情了,但军队里装备还是以德械为主。   “法国佬不行,法国枪也水的很,自从拿破仑之后,法国的国运就用完了,要论陆军,德国才是世界一流,欧战德国是打败了,但是虽败犹荣,我国若要强军,必须效法德意志。”黄绍竑滔滔不绝的讲着,言辞之间对德国陆军的崇拜无以复加。   陈子锟若有所思的点着头。   他想到了鉴冰写给自己的那副字:“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生于乱世之中,或许从军才是自己最好的出路吧。   可惜他只是一个闲置副官,手下连个勤务兵都没有,学到的知识和一番雄心壮志都无处施展,他几次向谭浩明提出要下部队当排长,却总被他几句话敷衍过去。   时间长了,陈子锟终于明白,在谭浩明眼中自己只是一个枪法精准武功高强的高级保镖而已,至于带兵打仗的事儿,还是交给讲武堂出身的军官们比较靠谱。   这事儿让陈子锟很是郁闷了一段时间,难道在别人眼里,我就是一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武夫么?   ……   这天上午,陈子锟趁谭浩明不在,找个由头溜了出去,到仁安街宝芝林去拜访曾经传授自己武功的黄飞鸿,遗憾的是黄师傅的次子黄汉森在广西梧州被人杀死,他前往处理丧事,未能谋得一面。   沮丧万分的回到谭府,刚要上楼,五姨太的贴身丫鬟小翠过来道:“陈副官,五姨太有事情找你。”   这个五姨太是青楼出身,二十七八岁年纪,风骚妩媚的很,陈子锟不疑有诈,上楼敲门,门没关,一推就开了,屋里摆着一个大木盆,五姨太正在盆里洗澡,陈子锟刚看见白花花的一片,心中就有个声音大叫“不好!”   果不其然,五姨太看见他进来,立刻尖声叫道:“救命啊!”   陈子锟急退,哪还来得及,蹬蹬蹬一阵楼梯响,黄永福从楼下窜出,手里举着机头大张的手枪,嘴里大喊道:“抓贼!”眼中分明闪耀着兴奋的光芒。   妈了个巴子的,中计了!陈子锟脑子里嗡的一声,怎么就没想到,黄永福和五姨太能联手陷害自己。   这一招何其毒辣,任凭谭浩明再欣赏自己,也容不下一个色心包天的副官,这下轻则失去信任,重则丢了性命。   妈的,拼了!陈子锟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飞起一脚就将黄永福手中枪踢飞,抓住他的衣领向屋里掼去,正砸在木盆里,扑通一声水花四溅,五姨太尖锐的声音如同长尾巴彗星划过夜空:“救命啊!”   这次是真带了凄惨的味道。   谭府上下惊动,姨太太丫鬟老妈子护兵马弁纷纷涌来,他们只看到五姨太的房间里水淋淋的,地上躺着一个半裸的黄副官已经昏迷不醒,而五姨太则捂着要害部位战战兢兢躲在木盆里。   “捉贼拿赃,捉奸成双,五姨太和黄副官居然做了对不起谭督军的事情,幸亏被我抓住,还请大家做个见证!”陈子锟拿着手枪,威风凛凛,义正词严的说道。   “你血口喷人,分明是你趴在门外偷看我洗澡,被黄副官发现了就倒打一耙。”五姨太见众人都在场,顿时有恃无恐,信口开河起来。   陈子锟冷笑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五姨太,你做的好事情小翠都告诉我了,要不然你以为我怎么识破你的计谋的,对不对,小翠?”   说着转向角落里的小翠一笑。   五姨太顿时脸色煞白,冲小翠骂道:“你这个小贱人!”   这一招果然阴险,小翠惊慌失措,语无伦次:“我我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大太太素来对五姨太不满,此时正好借题发挥,她冷着脸道:“我就知道你个骚蹄子没安好心,你偷汉子也就罢了,居然偷到家里来了,来人呀,给我绑了,等老爷回来发落。”   又对陈子锟道:“陈副官,委屈你一下。”   陈子锟把枪放下,一脸的坦荡,护兵上前将他绑了,押到楼下看管起来。   昏迷的黄副官也被拖了下去。   姨太太们亲眼目睹了一出好戏,异常亢奋,叽叽喳喳说的不停,妾室们表面上一团和气,暗地里争风吃醋下绊子的事儿可不少,五姨太素有机心,人又年轻,大家嫉恨她久矣,抓着这个机会还不狠狠的落井下石更待何时。   听着尖酸刻薄的奚落,五姨太的一张脸青一阵白一阵,心里这个后悔啊,倒不是后悔陷害陈子锟,而是后悔这事儿办的不靠谱,万没想到陈子锟这厮如此狠辣,硬生生把一个无解的死局给解开了。   等老爷回来,绝对要雷霆震怒,到时候好不容易得来的这一切都将灰飞烟灭,五姨太想到那副场景,不由得心中打起了冷颤,要想活命,就得狠!   她大叫一声:“老爷,小五冤枉啊!”从木盆里跳出来,冲到梳妆台前抓起一把剪刀猛割手腕,又拿出金戒指往嘴里塞,慌得众人赶紧上来抢夺,可是一枚金戒指已经下了肚,手腕上的伤口也够深,血呼呼的往外冒。   一阵忙乱,五姨太被送进了医院灌香油包扎伤口,谭浩明也紧急赶回,这位年近六十的老将军出身绿林,豪侠仗义,是个直肠子,这种性格在行伍中很能吃的开,但在处理后宅事务上就不够仔细了。   他先赶到医院看了自己最宠爱的五姨太,五姨太最初是唱粤剧的,后来嗓子倒了才进入烟花界发展,在谭浩明的众姨太太中,她的演技是最出色的,见老爷来了,也不说话,只是流泪,一副悲恸欲绝的样子。   谭浩明急的直搓手:“小五,到底怎么回事?”   五姨太只摇头:“老爷,让我死吧,唯有一死才能证明我的清白。”   谭浩明大怒,转而问其他人,下人将他们看到的原原本本到来,这下谭浩明也迷糊了,一边是他费尽周折收的爱将,一边是跟随多年的副官和宠爱的姨太太,到底该信哪个好?   清官难断家务事,这种没头没尾的案子更加难断,况且家丑不可外穿,又不能找别人来审,思来想去,谭浩明决定还是还提审黄永福。   黄副官被押来,扑通一声跪倒:“督军,小的冤枉,小的是被姓陈的陷害的。”   “说说,你哪里冤枉?”   “数日前,姓陈的在珠江边强抢民女被我发现,我斥责他不该给督军脸上抹黑,他就记恨在心,今天他趁督军不在府上,竟然偷看五姨太洗澡,被我喝止后不但不认罪,还打晕我丢在五姨太房间陷害我二人。”   谭浩明皱眉道:“你可有凭据?”   黄永福道:“没有凭据,但小的在府上多年,一直兢兢业业,何曾来的风言风语,姓陈的一来,府上就凭空多了许多事端,这人分明是个祸害啊。”   这话虽然说的毫无道理,却在谭浩明心中掀起了波浪,陈子锟魁梧挺拔,英俊不凡,而黄永福却矮小猥琐,就算是五姨太想找人通奸,也是首选陈子锟而非黄永福啊。   人心一旦有了缝隙,就很难弥补了,黄永福跟随谭浩明多年,对他脸上表情变化抓的极为仔细,见他稍有犹豫,又上了几句谗言:“我听说姓陈的结交了好些下级军官,经常出入军营,督军,我怀疑他图谋不轨啊。”   谭浩明的眉头更深了。   此时管家又来报告,五姨太的丫鬟小翠上吊自杀了。   黄永福心中一喜,小翠一死,就没人知道自己和五姨太之间的秘密了,但他脸上却露出悲愤之色来:“都是姓陈的害的。”   小翠的死让谭浩明坐不住了,他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提审陈子锟。”   陈子锟被带了进来,他一脸从容道:“卑职冤枉,督军明鉴。”   谭浩明阴沉着脸道:“每个人都说自己是冤枉的,我该相信谁。”   黄永福磕头如捣蒜,地板咣咣作响,不大工夫血流满面,陈子锟却一言不发,谭浩明虎着脸看看他俩,忽然伸出一只手指,在二人之间指来指去,最终对准了陈子锟。   “给我拿下。”   两名护兵应声扑了进来,正要动手,被陈子锟肘击膝顶放倒在地,眨眼的功夫手里就多了两把手枪。   谭浩明大惊:“你要造反不成!”   陈子锟将手枪弹匣卸下丢出窗外,单膝跪地道:“督军,陈子锟多谢您的知遇之恩,清者自清,我不想多说,咱们后会有期吧。”   说完丢了枪,直接从二楼窗口一跃而下。   大批护兵听见动静涌了进来,黄永福大叫:“快追刺客!”   谭浩明却举起一只手:“随他去吧。”   ……   陈子锟匆匆逃离了广州,回望晚霞中的城垣,他如释重负的长吁一口气,终于离开了那个充满麻将声、鸦片味、男女是非尔虞我诈的督军府,离开了广西陆军,他感到一身轻松。   下一步去哪儿,他心中犯了愁,北京不能去,上海没脸回,天下之大,却没有自己的容身之所么。   思来想去,终于想到一个去处,驻扎湖南衡阳的北洋陆军第三师,吴佩孚!   对,就去找第三师,投军当兵。   第三章 炊事班民夫   十月的广东依然热气逼人,陈子锟走的匆忙,身上没带盘缠,索性将马靴脱了,军装撕掉领章肩章拿到当铺里换了十块钱,花一块钱买了身夏布衣裳,花五角钱买了双草鞋,花一角钱买了顶斗笠,剩下的钱则全买了干粮,揣在身边踏上漫漫北上之路。   广州到衡阳足有千里之遥,如果单凭两条腿起码要走两个月,不过这难不倒陈子锟,他来到黄沙车站附近,瞅准了一辆北上的火车,眼疾腿快跳了上去,在堆积如山的货物中睡起了大觉,一觉醒来,火车已经抵达韶关。   火车卸货,加煤加水,陈子锟等了老半天也不见继续开动,索性跳下火车到处溜达,却发现韶关向北的铁路线只有地基没有铁轨,他顿时傻眼,找了个工人一问,才知道粤汉铁路根本没通,广州向北最远只到韶关。   接下来的路程只有靠两条腿走了,陈子锟在火车站里找了个压水井,喝饱了凉水,吃了干粮,继续上路。   一路之上,满目疮痍,战争留下的痕迹比比皆是,路边野花丛中,白骨累累,烧毁的农舍旁,已经伫立起新的房屋,粤北湘南,风景旖旎,旅途倒也不算乏味,干粮吃光了,就帮人干点农活混顿饭吃,晚上没有住的地方,就睡破庙,睡坟堆,这段旅程让陈子锟饱尝人间滋味,性格上也沉稳了许多。   一个月后,陈子锟已经完全变了模样,原本白皙的面孔被太阳晒得黝黑,脸上胡子一大把,头发乱蓬蓬油腻腻,生满了跳蚤,一身夏布衣裳早已变成了破布条,草鞋也烂了,干脆赤脚走路,再加上一根打狗棍,活脱脱就是个乞丐。   这天傍晚他夜宿在山顶破庙里,已经是深秋季节,破庙四处漏风,陈子锟搂了些干草藏在菩萨身后睡的迷迷糊糊,清晨时分,却被远处嘹亮的号声吵醒,爬起来走到庙门口一看,远处山下军营里,密密麻麻的士兵如同潮水般涌入大校场,片刻之间就变成整齐的队列。   天才蒙蒙亮,湖南的初冬湿冷无比,陈子锟抱着膀子直打哆嗦,可大校场上的士兵们却纹丝不动,远望过去如同一尊尊铁打的罗汉。   陈子锟曾经见过广西陆军模范营的操练,当时已经很是震撼,但是与眼前这支军队想比,绝对是小巫见大巫,随着长官的口令声,上千把刺刀发出震人心魄的声音,一片雪亮的刀林,再一声口令,上千把刺刀突刺,杀声震天,大地都微微颤动。   “当兵就要当这样的兵。” 被深深震撼的陈子锟喃喃自语道。   在破庙里将最后一点干粮咽下肚,陈子锟满怀希翼的下了山,径直来到军营大门口,站岗的士兵横起步枪:“要饭的,这不是你来的地方。”   陈子锟道:“我不是要饭的,我要投军。”   哨兵看看他:“俺们第三师不招兵。”   陈子锟坚持道:“那我也要投军!”   “你这小子听不懂人话还是咋滴?”哨兵怒了,端枪过来赶人,此人一辆骡车从大营里出来,赶车的是个胡子拉茬的老兵,车上坐着一个白脸军官,看到这一幕,那军官喊道:“闹什么呢这是?”   哨兵敬礼道:“赵军需,这小子非要投军。”   白脸军官上下打量着陈子锟,啧啧连声:“个头不小,小子,你为啥要当兵?”   陈子锟毫不犹豫道:“为了吃饱饭。”   这个回答是他早就想好的,军队不是大学,夸夸其谈什么救国救亡只会遭人怀疑,况且他的身份复杂,入过国民党,当过桂系军官,被人查出来就麻烦了。   果然,他的回答让赵军需很满意,一摆手道:“上车吧。”   “好嘞!”陈子锟跳上骡车,压得车板吱呀一声,老兵一撇嘴:“小子这么重,一顿饭得吃多少啊。”   陈子锟道:“我吃得多,干的也多。”   赵军需道:“挺会说话的,小子,你叫什么?”   “回长官,我叫陈子锟。”   “以后别叫什么陈子锟了,就叫陈大个子吧。”赵军需一句话就给陈子锟改了名字。   骡车是进城买粮的,陈子锟从他俩的谈话中得知,赵军需名叫赵玉峰,山东泰安人,第三师军需处少尉副官,老兵叫王德贵,从小站时期就跟着袁宫保吃粮的老油条,现在是师部炊事班的伙头军。   不大工夫,骡车来到衡阳城里一家粮铺门口,赵玉峰从车上下来,掸掸军装喊道:“老板,买米!”   老板忙不迭的从店里出来,搓着手道:“赵军需,真不巧,店里的伙计家里有事,没人抬粮食,要不您老先抽袋烟歇歇,我这就去找人。”   赵玉峰道:“不用,我带着人呢。”   转脸对陈子锟道:“陈大个子,看你的了。”   陈子锟答道:“好!”来到米铺里抓起一袋粮食甩到肩头,似乎觉得不过瘾,又抓了一袋甩到另一边肩头,轻松的走到车前,把两袋一百斤装的粮食放到了车上。   赵玉峰的嘴张大了,烟卷也掉了,王德贵也看傻眼了,这小子真他妈有两膀子蛮力。   满满一车三千斤粮食,都是陈子锟一个人扛上去的,连米铺老板都赞不绝口,好一个干活的把式。   回到军营,陈子锟又把粮食卸到库里,干的是大汗淋漓,他索性把小褂扒了,赤着上身扛大包,王德贵看见他身上的伤,倒吸一口凉气道:“小子,你哪弄的伤?”   陈子锟道:“土匪打的。”   王德贵把烟袋抽的吧嗒吧嗒响,撇了撇嘴。   赵玉峰去军需处报了账,回到库房一看,粮食已经整整齐齐的码好了,呲牙一笑道:“陈大个子,干得不赖。”   陈子锟道:“长官,能收我了吧。”   赵玉峰道:“能。”从仓库旮旯里拿了一条破旧的灰布军裤,一件白布褂子给他。   陈子锟道:“这不是军装啊?”   赵玉峰神气活现的说:“第三师的兵哪有那么好当,我现在是收你做军需处炊事班的民夫,只要你老老实实的干活,大米饭管够,你还有啥想头?”   陈子锟无奈,只好捡起那身衣服换上,裤子短了三寸,上衣勉强盖过肚皮,王德贵把烟袋锅在鞋底上敲敲,道:“走,给你找个睡觉的地儿。”   跟着王德贵来到营房门口,陈子锟刚要进去,王德贵一把拽住他:“那是大兵住的地方,你是民夫,住这边。”   陈子锟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下巴差点掉在地上,那是马棚。   妈了个巴子的,老子千里迢迢来投军,就让睡马棚,陈子锟咽不下这口气,不过转念一想,万事开头难,凭啥自己一来就当军官,在北大的时候老师经常说一句话,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这道理放在军队里也是一样,如果连民夫都不好,哪有资格当兵。   老子就不信这个邪了,民夫就民夫,说啥都要混出个人样来!   陈子锟把心一横,跟着王德贵进了马棚,王德贵说:“你就睡这儿,再给你个活儿,晚上给马加夜草,记住了么?”   “记住了,啥时候开饭啊老王?”陈子锟瓮声瓮气的问道。   王德贵眼一瞪:“老王也是你喊得?要喊王老总,知道不。”   陈子锟赶忙道:“知道了,王老总。”   王德贵这才顺气:“走,跟我吃饭去。”   两人来到伙房,这是陈子锟第一次见识部队伙房,大铁锅里简直能洗澡,炒菜的铲子比铁锨小不到哪里去,柴房里的木柴堆得比天高,王德贵丢给他一把斧头:“去,劈柴去。”   陈子锟道:“不是说吃饭么?”   王德贵又瞪眼:“没有柴火怎么做饭,没有饭你个龟儿子喝风啊。”   陈子锟只得闷头劈柴,刚砍了一阵子,王德贵又指使他:“陈大个子,来淘米。”   忙和了半天,终于做好了饭,操练完毕的大兵们从校场上下来,秩序井然的进入食堂,一人一个大搪瓷碗,盛满了米饭蹲在地上,一个班一盆菜,无非是些萝卜青菜豆腐,有点油花就算开荤了。   听着大兵们吧唧吧唧吃饭的声音,陈子锟的馋虫都快溜出来了,但王德贵却还悠然的抽着烟,一直等到大兵们吃完,才让陈子锟去收拾菜盆,刷锅刷碗扫地之后,已经饿得前心贴后背了。   “陈大个子,这是你的饭。”王德贵不知道从哪里端出来一大碗米饭,上面一层全是黄橙橙的锅巴,还有一碟萝卜干和一块腊肉。   陈子锟眼睛一亮,扑过去大嚼,锅巴喷香无比,萝卜干也吃出别样风味,正当他伸手向腊肉的时候,却被王德贵狠狠敲了一下。   “腊肉是给你下饭用的,你还真吃啊。”   陈子锟纳闷了:“下饭不就是吃么?”   “放屁,是让你看的,不是吃的。”   陈子锟懵懂的点点头,瞅瞅腊肉,唾液果然分泌的多,胃口好得很,他吃一口饭看一眼腊肉,王德贵又生气了:“还看,你不怕咸啊。”   晚上,陈子锟拖着疲惫的身躯来到马棚睡觉,睡的正香的时候,忽然头上挨了一下,睁眼一看,王德贵凶神恶煞的站着:“让你给马添夜草,你给老子忘到爪哇国去了!”   陈子锟赶紧爬起来,揉着惺忪睡眼去给马加夜草,老王这才骂骂咧咧的去了。   清晨时分,陈子锟再度被起床号唤醒,却发现身上披了件破旧的老羊皮袄。   妈了个巴子的老王头,陈子锟心里暖融融的。   第四章 遇师长   一望无际的大校场上,无数穿灰军装的身影在晨雾中列队、操练,口令声此起彼伏,雾霭中隐约能看到刺刀的寒光。   陈子锟端着饭碗蹲在骡车旁,眼巴巴的看着大军操练,一队士兵从面前经过,整齐的灰布军装,绑腿布鞋,汉阳造步枪扛在肩上,雄赳赳的唱着第三师的军歌:“北望满洲,渤海中风浪大作。想当年,吉江辽沈,人民安乐。长白山前设藩篱,黑龙江畔列城郭,到而今倭寇任纵横,风云恶。”   王德贵坐在一旁,吧嗒吧嗒抽着烟袋,斜眼撇了一下龌龊的陈大个子,道:“咋样,当兵威风吧?”   陈子锟点头如捣蒜。   王德贵得意的一笑:“第三师的兵可不是那么容易当的,到底是老北洋六镇的底子,哪个兵不是千锤百炼出来的,想当年袁大总统在小站练兵的时候,那可比现在还威风。”   说着便哼起了小调:“朝廷欲将太平大局保,大帅统领遵旨练新操……”   陈子锟拍马屁道:“王老总,这么论起来,这些兵都是您的徒子徒孙了。”   王德贵呲牙笑了:“小子,你还挺会说话的,没错,别说这些兵了,就是排长连长,见了我也得喊一声老棚长。”   陈子锟眨眨眼睛道:“那您老怎么到现在还是个伙头军啊。”   王德贵大怒,脱下鞋底打过来:“你小子敢嘲笑我,打不死你!”   陈子锟扭头就跑,王德贵紧追不舍,忽然赵军需出现了,大喝一声:“成何体统!”   王德贵讪笑道:“这小子耍嘴皮,我教训教训他。”   陈子锟却也学着大兵的样子立正,两手贴着裤缝,脚跟并拢,昂首挺胸双眼直视前方,赵玉峰满意的点点头:“陈大个子,去马棚帮忙刷马。”   “是!”陈子锟学着大兵们走路的样子,奔着马棚去了。   马夫姓李,和王德贵一样是个老油条,有免费的劳动力可以使唤,他怎会放过,让陈子锟干这干那,提水刷马,自己只坐在一边看着。   “哟呵,小子,看不出你还挺有一套的。”老李看到陈子锟刷马的动作熟练,夸了他一句。   陈子锟憨厚的笑笑:“以前伺候过大牲口。”   老李道:“那好,以后没事就来马棚帮我干活,我传你两手绝活,回家当个兽医,包你吃一辈子。”   陈子锟挠挠头:“那敢情好。”   ……   不知不觉在军营里呆了半个月,陈子锟很习惯这种充满阳刚之气的军旅生活,师部的老油条们也很喜欢这个勤快肯干眼头活的民夫,就连普通大兵也知道有这么一号民夫,没事就喜欢看会操。   有时候他也会想起林文静、姚依蕾,还有那个和自己有过肌肤之亲的四马路头牌鉴冰小姐,每当此时他就格外矛盾,是溜回上海寻到鉴冰,一同前往汉口天津过逍遥快活的日子,还是继续留在这兵营之中,寻找自己的梦想。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鉴冰爱的是英雄,不是懦夫,大丈夫生于乱世,自当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才能无愧此生,事业有了,何愁没有娇妻美眷,想到这里,他又释然了。   第三师是吴佩孚的兵,吴佩孚又是曹锟曹大帅的人,而曹大帅和段祺瑞尿不到一个壶里去,所以第三师在后勤待遇上是后娘养的,伙食很差,一天两顿饭,当兵的是白饭咸菜,当官的也不过能多吃几个鸡蛋,吴师长治军甚严,不许搜刮民间,所以大兵们很没有油水。   不过这难不倒赵军需,隔三差五他就出去打猎改善生活,这天上午饭后,他拎了条步枪出来,到伙房门口扯着嗓子喊了一声:“陈大个子!”   陈子锟正在帮王德贵摘菜,听见招呼赶紧跑出来立正:“有!”   赵玉峰摆弄着手里的步枪道:“知道这是什么玩意么?”   陈子锟胸脯挺得老高回答道:“报告长官,这是德国造毛瑟五子漏底快枪,口径七九,重七斤八两。”   “妈的,算你狠!”赵玉峰没想到陈子锟答得这么流利,将步枪丢过去道:“扛着,跟我出去打猎,本军需高兴了,兴许赏你两发子弹过过瘾。”   陈子锟接了枪,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他在关东做土匪的时候用过日本人的金钩步枪,老毛子的水连珠,德国人的家伙还没摸过,毛瑟98式步枪,胡桃木的枪托,烤蓝锃亮,枪管纤细,比汉阳造的老套筒苗条多了,拿起来一晃,机件啮合完美,一点杂音都没有。   两人背枪上了山,走了一阵,连只野鸡也没见到,赵玉峰骂道:“今天怎么着了,难道这些野物知道老子要来打猎?”   陈子锟奉承道:“想必是这里的山鸡兔子都被长官打完了。”   赵玉峰笑道:“你小子拍马屁的功夫都快赶上我了。”   没办法,只好继续往深山里走,陈子锟眼尖,看到远处有只野兔子,赶忙指给赵玉峰看,赵玉峰蹑手蹑脚拿过枪,拉栓上膛,砰的一枪打过去,兔子撒腿就跑,他接连拉栓开枪,五发子弹打完,过去一看,连根兔子毛都没有。   “兔子伤了,追!”赵玉峰把枪丢给陈子锟,拔出腰间驳壳枪追了过去,陈子锟一边往弹仓里压子弹,一边尾随而去。   追了一阵,来到一处平地,赵玉峰拿手枪管顶了顶帽子,满头大汗,热气腾腾,他喘着气说:“妈的,今天真倒霉,啥也没打到,咦,这是什么?”   地上有个粪堆,足有三尺多高。   陈子锟从后面跟过来,见状大惊:“长官,快走!”   赵玉峰摸不着头脑:“走什么走?”   “这里是山猪窝!”陈子锟低声说道。   赵玉峰大惊,山猪就是野猪,这东西发起疯来,老虎都干不过。正欲退走,却发现已经晚了,远处树丛中,几只凶悍的小眼睛闪着寒光。   赵玉峰一身冷汗下来了,这里可是深山老林,叫天天不应的,被野猪吃了连个骨头渣都剩不下,他心里一慌,举枪就打,砰砰砰一阵乱枪,没打死野猪,反而激怒了对方,一头体型硕大獠牙外翻的公山猪刨着蹄子冲了过来。   “妈的,明明打中了怎么不死!”赵玉峰分明看到自己打中了野猪,但对方油光锃亮的皮毛似乎能抵挡子弹,吃了一枪毫发无损,依然狂奔过来。   似乎听人说过,野猪这种畜生智力很高,喜欢在松树上蹭,猪鬃混上松油形成一层硬壳,猎枪子弹打上去都能滑走,驳壳枪的子弹头只有花生米大,更加奈何不了它!   赵玉峰两腿发软走不动路,忽然一声枪响,公野猪脑壳炸开一团红云,四蹄朝天翻倒在地。   身旁陈子锟端着步枪,枪口青烟袅袅。   其余的野猪嗷嗷怪叫着冲了上来,赵玉峰终于醒过来,也不管陈子锟了,蹭蹭蹭爬上一棵松树。   下面陈子锟依然冷静的站立着拉动枪栓,黄铜子弹壳带着热气的轨迹跳出来,枪口继续喷出火焰,动作快如闪电,枪声几乎没有停顿,七九公厘的毛瑟步枪弹威力巨大,绝非民间铁砂猎枪和手枪可以比拟的,野猪被击中头部,当即倒毙,剩下的三头野猪就这样被陈子锟一枪一个的放翻了。   枪声传出很远,鸟群被惊动,在山林上空盘旋着,树上的赵玉峰擦着冷汗,问下面的陈子锟:“这里不会还有别的猛兽吧。”   陈子锟在下面一发发装填着子弹,答道:“这座山头肯定没了,下座山上兴许有老虎,长官有没有兴趣。”   赵玉峰道:“今天就算了,下回,下回吧。”   从树上溜下来,检查野猪尸体,一共是四头野猪,一公三母,都是头部中弹死的透透的,赵玉峰大喜:“这下有肉吃了。”   转而又呆呆望着陈子锟:“你小子,打枪怎么这么利索?”   陈子锟道:“跟长官老总们学的。”   赵玉峰愣了愣,随即大笑道:“看都能看会,你小子还真是个当兵的材料!行,以后跟着我老赵混,管饱你吃喝不愁。”   陈子锟憨厚的笑笑:“多谢长官提拔。”   四头野猪,两个人肯定抬不动,两人用刀将野猪开膛破肚放血,猪头和五脏六腑肠子都抛掉不要,只取四肢肋排上的精肉,就这样还有几条猪腿没法带走,只好丢弃不要。   “可惜了,酱爆腰花,葱爆大肠可是我的最爱。”赵玉峰心疼的不得了,深山老林的,只要人一走,这些肉肯定被其他野兽吃掉,就算埋起来也白搭。   两人背着野猪肉跋山涉水回到了大营,师部门岗看到他们猎了野猪回来,喜形于色道:“赵军需,这都是您打得?今晚上能打牙祭了吧。”   赵玉峰得意道:“怎么样,枪法还行吧。”   进了师部大院,正向伙房去,迎面过来一个老兵,光头蓄须,粗布军装加绑腿,赵玉峰一见,当即立正抬头,两脚并拢,大叫一声:“立正!”   陈子锟赶忙跟着他一起立正,两手紧贴着裤缝站的笔直。   老军走过来,打量着野猪肉道:“你猎的?”   赵玉峰大声答道:“报告师长,不是卑职猎的,是炊事班民夫陈大个子猎的。”   第五章 重机枪   师长?这老兵就是名满天下的常胜将军、北洋陆军中将、孚威将军吴佩孚,陈子锟的腰杆挺得更直了,满心期待吴佩孚和自己说话。   岂料吴佩孚只是打量了他一眼,点点头道:“不错。”然后便倒背着手走开了,走出十步远,忽然转身道:“炊事班还有缺吧,回头带他到营务处登记个名字。”   炊事班……陈子锟大为失望,赵玉峰却乐开了花:“小子,俺们师长可从不夸人的,从今天起,你就正式吃粮当兵了。”   把猪肉扔到伙房之后,陈子锟跟着赵玉峰到营务处把自己的大名登记在花名册上,然后找师部剃头匠把头发胡子全剃了,从理发师出来之后,赵玉峰眼睛一亮:“你小子,拾掇拾掇还是个小白脸呢。”   赵军需从库房里找了一套大号的灰布军装给陈子锟换上,又找了一双布鞋和一副灰布绑腿一条牛皮腰带,陈子锟套上军裤,麻利的将绑腿扎了起来,打绑腿可是门学问,打得好的话走百十里路都不松,腿也不酸不疼,绝对是战斗力的保证。   赵军需看傻了眼,过来摸摸绑腿,系的整整齐齐,有板有眼,松紧正合适,正好能插进一根手指,他不可置信的问道:“陈大个子,你这又是跟谁学的?”   陈子锟道:“跟王德贵学的,我看他扎过一次。”   赵玉峰挑起大拇指:“你小子,天生就是当兵的料。”   回到伙房,王德贵看到这么一个干净利索的小伙子进来,也是吓了一跳,不过很快他就认出是陈子锟,笑咪咪的说:“行啊,穿上二尺半了,以后好好跟着老子混,早晚扛上肩牌。”   从这天起,陈子锟正式成为北洋陆军第三师的一名伙头军,从军的日子和他想象的截然不同,虽然第三师号称常胜军,士兵训练艰苦,但没炊事班什么事,他的任务和以前一样,依然是每天扫地洒水淘米摘菜做饭,外带帮马夫老李刷马喂料,唯一的变化是穿上了军装,住进了营房。   这天中午,陈子锟正系着围裙在伙房摘菜,忽然赵军需提着两只鸡两条鱼一块肉进来道:“老王,今天开小灶,师长要宴客。”   王德贵上前接了鸡鱼道:“又请赵将军吃饭?”   赵玉峰道:“没你的事,管那么多干啥。”说完转身出去了。   王德贵骂道:“多大事啊,整的和军事机密一样,陈大个子,你出去看看,是不是湘军那边来人了?”   陈子锟麻溜的跑出伙房,来到师部门口一看,十几个穿马靴的友军军官正和第三师的长官们互相敬礼呢,再仔细一看,心中巨震,来者之一竟然是自己的恩公,桂军大将谭浩明,还有几个湖南口音的将军,大概就是所谓的湘军那边的人了。   陈子锟的心怦怦乱跳,如今南北对峙,第三师驻扎在第一线,怎么吴佩孚公然和谭浩明走到一起去了,怀着狐疑回到伙房,老王正在炒菜,大大咧咧问道:“是不是赵恒惕来了?”   陈子锟道:“不知道,是穿蓝军装的人。”   王德贵道:“我操,是广西猴来了。”   陈子锟明知故问:“什么广西猴?”   王德贵道:“就是广西兵,各省的兵马,最强的当然是咱北洋第三师,然后往下排就能排得上桂军了,这帮货都是土匪出身,打仗不要命,得亏打头阵的是咱第三师,要是换了张敬尧的兵,早败八百回了。”   陈子锟道:“那桂军到咱们这儿来干什么?”   王德贵道:“那谁知道,咱当兵的只管听长官的号令,让打谁就打谁,运筹帷幄,那是师长和参谋长的事儿。”   说话间,一盘菜就做好了,往灶台边一放:“去,端到师部军官食堂去。”   陈子锟犯了难,遇到谭浩明多尴尬了,可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好在到了食堂门口,就有师部的勤务兵把盘子接过去了。   直到晚上,这帮桂系军官才走,吴佩孚亲自将他们送到营门口,态度亲热如同友军一般,陈子锟看在眼里,心中盘算起来,桂军和湘军将领一起到吴佩孚的师部来做客,双方如此亲密,或许达成了某种协议。   如此看来,第三师继续南下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不尊北京号令,军饷肯定要被卡脖子,吴佩孚手底下一师四旅三万人枪,又岂是一个小小的衡阳供养的起的,所以,不向南,即是向北。   北进的话,首先要碰上的是湖南督军张敬尧的陆军第七师,第七师开进长沙之后大肆扩军,足有七万人枪,虽然战斗力差点,可绝对不是省油的灯,就算解决了第七师,回河北的道路上还盘踞着无数军队,历经千辛万苦之后打到北京城下,面对的就是徐树铮编练的参战军,那可是一支强军,从兵力到装备都远胜第三师。   这仗,不好打啊。   陈子锟躺在大通铺上,两眼望着屋顶睡不着,身旁全是呼噜声磨牙声和梦话声,臭脚丫子味道充斥着鼻孔,到让他想到了在关东当马贼的日子,兄弟们也是这般躺在炕上睡大觉。   “陈大个子,睡不着想啥呢,莫不是想媳妇了?”王德贵在旁边问道。   陈子锟嘿嘿一笑:“老王,我没媳妇,您老呢?”   老王头双手垫在脑袋底下,呆呆的望着屋顶道:“吃粮当兵的,想娶媳妇那不是做梦呢,就算娶了亲也是让人家守活寡,有啥意思。”   陈子锟道:“打完仗不就回家娶媳妇了么?”   王德贵叹了口气:“这仗是打不完的,从前清打到民国,越打越乱,快睡吧,明儿个炊事班也得上校场出操了。”   陈子锟心中一凛,老王头比他还敏锐,已经意识到了大战在即。   果然,第二天早上,师部一个副官来传达命令,炊事班跟随师部警卫营一起出操,除病号外不得请假。   军营里的气氛也紧张起来,连炊事班都发了枪,陈子锟领到了一支老掉牙的汉阳造老套筒,枪管上的发蓝都掉光了,斑驳不堪的金属件和浸透了汗油和污垢的木制枪托黯淡无光,陈子锟拉开枪机看了看,竟然全是铁锈。   “老王,这枪比我年纪都大,没法用。”陈子锟抱怨道。   王德贵一瞪眼:“你又不会打枪,给你好枪也是浪费。”   陈子锟心说到了靶场上我再亮一手给你瞧瞧。   射击训练直到七天后才进行,此前全部都是队列操练,用老王的话说,行军打仗最重纪律,只有练过步操的士兵才是真正的士兵,要不然和土匪没啥区别。   这话说的陈子锟脸上发烫,他是自由散漫惯了的,还真不习惯这种训练,为此没少挨军官的训斥,不过他学得快,几天下来已经是炊事班的标兵了。   第七天,炊事班和警卫营一起上了靶场,军需处的兵抬来几口大木箱子,上面赫然印着“广东兵工厂”的字样,箱子里尽是一个个油纸包,拆开来是黄橙橙的七九口径子弹。   北洋的兵,竟然用广东的子弹,看来这仗肯定要和北边打了,陈子锟知道自己猜对了。   每人领到了五发子弹,王德贵亲自教陈子锟操枪,陈子锟装模作样的跟着学,心里痒痒的似猫抓,好不容易等他下场,气势十足的趴在地上,瞄准远处的靶子就开了枪。   一连五枪,远处报靶的兵举起了小红旗摇了摇,示意全部落靶。   陈子锟傻了眼,本想露一手,可却丢了人。   不过王德贵并没有嘲笑他,只是踢了他的屁股一脚道:“行了,起来吧,架势拉的还不错。”   陈子锟挠挠头:“咋回事,全脱靶了。”   王德贵撇撇嘴:“膛线都磨平了,子弹出枪口都能横着飞,要是真打中了靶子那才叫出奇。”   陈子锟道:“这枪不就是烧火棍么,敌人来了咋办?”   王德贵道:“真要到了师部炊事班上阵的时候,仗早他妈输了,行了,别趴着晒屁股了。”   陈子锟赶忙爬了起来,正巧警卫营的兵拖着一口印着洋文字码的大木箱子过来,用斧头砸开,拨开乱蓬蓬的刨花,露出一挺威风凛凛的水机枪来,粗大水冷套筒上有一根根纵向凸筋,看起来和军队里常见的水机枪不大一样。   靶场上的大兵们闲着没事都凑过来看热闹,警卫营机枪连的丘八们得意洋洋,麻利的将枪机枪筒三脚架组装起来,子弹带装上,可是箱子里还剩下一根管子和一个铁皮箱子,不知道装在哪里,急的他们抓耳挠腮,看热闹的大兵们都幸灾乐祸的哄笑起来。   这架重机枪是第三师的弟兄们省吃俭用攒钱买的英国货,价钱贵的吓死人,要是装不起来怎么向大帅交代,机枪连的连长排长们也都上了阵,捣鼓了半天还是没研究出这玩意怎么回事,一个个急的满头是汗。   当兵的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连长排长们也不过是学兵连出来的军官,就算是保定讲武堂出来的科班生,也没学过怎么组装重机枪。   正当大家抓瞎之际,炊事班的一个新兵蛋子高高举起一只手:“报告长官,那根管子是连套筒的,箱子是装水的。”   陈子锟另一只藏在背后的手中,捏着一张踩满鞋印的英文使用说明书   第六章 北京爷们的气魄   听他这么一说,机枪连的弟兄们立刻恍然大悟,七手八脚将冷凝管和冷却罐装到了这挺英国造维克斯水冷重机枪上,连长看了看陈子锟,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陈子锟拿出背后的说明书:“报告长官,这上面有画儿。”   连长接过说明书瞄了一眼,上面印着Gun, Machine, .303, Mark I的字样,下面是各部件的组合指示图和洋文说明,果然是一目了然,不过大头兵们向来没有看说明书的习惯,见到带字的纸就下意识的扔掉了。   “小伙子,人挺机灵,块头也挺大的,那个连的?”机枪连长很欣赏的看着陈子锟,这种体格的士兵当机枪手是最合适的。   陈子锟脚跟一并:“报告长官,我是炊事班的。”   “哦,想不想到机枪连当兵?”   “报告长官,不想!”陈子锟斩钉截铁的回答道。   连长似乎有些意外,但也没勉强他,又多看了陈子锟两眼,这才带着部下们试枪去了。   王德贵笑眯眯的走过来,拍拍陈子锟的肩膀:“小子,有志气,没丢炊事班的人,回头我传你两手绝技,包你战场上毫发无损。”   陈子锟道:“老王,我就知道你好东西多,别藏着掖着了,现在就传吧。”   其他伙头军也跟着起哄,老王等他们拍马屁拍够了,这才慢悠悠的说道:“据我看,出不了半年,就要开兵见仗了,到时候枪炮不长眼,想活命的就都竖起耳朵仔细听。”   伙头军围坐左右,聚精会神。   “长官叫冲锋的时候,别傻不愣腾直着腰往前冲,要猫着腰跑,尽量走曲线,听见炮响别害怕,先听音,要是砰砰的响,那还离着十万八千里呢,要是带着哨音的尖啸,那就得赶紧趴下保命啊,记住往弹坑里趴,炮兵不会往同一个地方打两炮。”   “切,又是那些老黄历。”伙头军见没啥新鲜玩意,一个个起身走了,只有陈子锟继续坐在旁边:“老王,接着讲啊。”   老王磕磕烟袋:“一帮不识货的东西,好,我就给你一个人讲,说说怎么躲机枪。”   正要开讲,忽听一声高喊:“立正!”   所有士兵条件反射一般并拢了脚跟,双手下垂,腰杆笔直,然后就看到吴佩孚在一副官、参谋的簇拥下走了过来,温言细语的询问士兵能不能吃饱饭,给家里写信没,走到陈子锟跟前,吴佩孚停下脚步,温和的问道:“在湖南住的惯不?”   陈子锟一挺胸:“报告师长,住的惯。”   吴佩孚点点头:“好。”   就要往前走,陈子锟又喊道:“报告师长!”   吴佩孚转头看着他:“你说。”   “我的枪太旧了,膛线都没了,能不能换把新的。”陈子锟道。   王德贵大惊失色,心说这小子怎么在师长面前啥话都敢说。   吴佩孚接过陈子锟的步枪,拉开枪栓看了一眼,似乎颇有兴趣的问道:“你一个伙头军,换新枪做什么?”   陈子锟道:“伙夫也是兵,也能上阵杀敌。”   “你要杀什么敌?”吴佩孚皱起眉头问道。   “报告师长,我要杀出卖青岛的卖国贼。”   吴佩孚哈哈大笑,拍着陈子锟的肩膀道:“好!有志气!”   王德贵松了一口气,心说陈大个子真会拍马屁,一句话正挠到师长的痒痒肉上,俺们师长最恨的就是段祺瑞徐树铮这帮人,三番五次通电支持爱国学生,要求惩办国贼,这下可对了他的路子。   果然,吴佩孚伸手向自己的护兵一招手,护兵摘下马枪递过来,吴佩孚亲自将枪交给陈子锟道:“这是德国造的毛瑟马枪,你拿着它好好练兵,将来上阵杀贼。”   “是!谢师长!”陈子锟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无比庄重的接过了马枪。   吴佩孚表情肃穆,也还了一个军礼。   ……   不知不觉就到了年底了,第三师杀猪宰羊,张灯结彩,即使是充满肃杀之气的兵营也充满了过年的气息。   军需处给大兵们发了冬装,二尺半的棉袍子,冕裆棉军裤,陈子锟的个头太高,费了一番工夫才找到合身的军装,不免又被王德贵骂了一顿穿衣费布,吃饭费粮之类的话。   临近年关,部队的伙食加强了,隔三差五就能见到荤腥,训练也加强了,每天出操跑步打靶,一到晚上,大兵们沾着炕头就打起呼噜,哪还有时间想家长里短的事情。   夕阳西下,哨塔上的士兵剪影如同雕塑,过了今夜,就是1920年了。   ……   上海,英租界三马路上的一栋石库门房子内,鉴冰正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哀叹,这半年以来她霉运不断,先是众叛亲离,然后是银行倒闭,多年积攒下来的一万块钱灰飞烟灭,倒是有人劝她找人嫁了,或者重操旧业,但鉴冰一门心思认准了陈子锟会来接自己,说啥都不愿意再从事卖笑生涯了。   丫鬟小桃跳江死了,她表哥阿贵抬着尸体来闹事,鉴冰可不是任人宰割的绵羊,和他们大闹一场,索性搬到三马路来住。   房门被敲响,佣人下去开门一看,外面站着个西装革履的小伙子,一口北方官话:“请问鉴冰小姐住在这里么?”   佣人得过鉴冰的指示,来历不明的统统挡驾,便答道:“没这个人。”正要关门,那青年一只脚已经伸进门来,笑吟吟的硬挤了进来:“别害怕,我是鉴冰小姐的老朋友。”   鉴冰在楼上听到熟悉的北方官话口音,急匆匆来到楼梯口,一见来人却大失所望,这人叫李耀廷,是陈子锟的兄弟,大家一起喝个两次酒而已,属于泛泛之交。   “是李先生啊,侬好,可是有了陈子锟的消息?”鉴冰转念一想,眼睛又亮了。   李耀廷摘下礼帽,很优雅的鞠躬:“鉴冰小姐您好,大锟子暂时还没有消息,那什么,我来看看,您这儿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么?”   “哦,这样啊,上来喝杯咖啡吧。”鉴冰客气道。   李耀廷喝咖啡的时候拘谨而客气,在鉴冰转身的时候,用眼角瞄见他一双眼睛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看,嘴角不禁浮起一丝讥讽的微笑。   男人,都一个样。   “李先生今年有二十岁吧?”鉴冰翘着兰花指,用小银勺子搅着咖啡,慢悠悠的问道。   李耀廷下意识的摸摸自己一丝不苟向后梳的头发,答道:“二十好几了。”   鉴冰吃吃的笑了:“怪哉,陈子锟才二十岁,你是他兄弟,反而比他还大。”   李耀廷闹了个大红脸,一仰脖喝光了咖啡,起身告辞,慌乱中差点碰翻了茶几,又引得鉴冰笑个不停,柔软的腰肢不停晃动着,银铃般的笑声充斥着耳朵。   “鉴冰小姐,我走了。”李耀廷匆匆下楼,心中翻腾不已,这次前来拜访,可花了他不少心思和胆量,刚才在门口足足盘桓了一个小时,抽了一盒子香烟才壮着胆子敲门的,可想好的台词一句都没发挥出来,没办法,一见到鉴冰他就晕。   能见一面,也知足了,李耀廷来到门口,刚打开门就看到几条大汉,他退了一步,问道:“你们找谁?”   “找鉴冰!”来的正是斧头帮的老疤和阿贵,他们推开李耀廷登堂入室,往沙发上一坐道:“躲到这里就以为阿拉斧头帮找不到侬了么?”   鉴冰站在楼梯上冷笑:“那又怎样,就算小桃的死和阿拉有关系,也轮不到斧头帮来说话。”   阿贵跳起来道:“哪能轮不到,阿拉是小桃的未婚夫。”   老疤道:“鉴冰小姐,阿拉斧头帮也不是不讲道理,侬家底子那么厚,随便拿点抚恤金出来不就完了。”   鉴冰抱着膀子:“说个数出来。”   老疤伸出五只手指:“五千大洋一条人命,不过分吧。”   鉴冰笑了:“侬说的轻巧,如今的行市,五千块能买十条命了。”   阿贵一拍桌子:“侬个臭婊-子,勿要给脸不要脸,惹恼了阿拉,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说着从后腰拽出一柄锋利的斧头,刷的一声砍在红木桌子上。   鉴冰吓了一跳。   “兄弟,动刀动枪的伤和气,看我面子,宽限宽限吧。”一直没说话的李耀廷上前劝道。   阿贵眼皮一翻:“侬是干撒子的?凭什么给侬面子。”   李耀廷笑笑:“我是彼得堡俱乐部的李耀廷,来,抽支烟。”   说着拿出三炮台的烟卷来递上,可老疤和阿贵都不给他面子,什么彼得堡俱乐部的瘪三,也敢在斧头帮面前硬充大瓣蒜。   李耀廷讪讪的收回香烟,忽然一把拽起桌上的斧头。   老疤和阿贵向后撤了一步,捏紧了拳头。   楼梯上的鉴冰张了张嘴,还是没出声。   李耀廷笑笑:“两位大哥,欺负女人不算本事,哥们今儿就给你们开开眼,让你们看看北京爷们的胆色!”   说着将左手按在桌子上,猛然举起了斧头,毫不犹豫的劈下!   一声尖叫,鉴冰捂住了眼睛。   鲜血飞溅,一根手指被斩下,李耀廷脸色煞白,嘴角却依然挂着笑。   “哥们,见笑了,今天就给我李耀廷这个面子,行不行?”这话是一个字一个字迸出来的。   老疤和阿贵对视一眼,心中巨震,混社会最怕的就是这种不要命的角色,对自己都这么狠,何况对别人,今天要是再逼下去,恐怕是要出人命的,当然死的是谁就不好说了。   “行,阿拉今天给侬面子,宽限几天。”两人灰溜溜的走了。   鉴冰匆忙从楼上奔下扶住摇摇欲坠的李耀廷,招呼佣人:“快拿纱布和药棉来。”   李耀廷惨笑一声,推开鉴冰,艰难的弯腰捡起手指揣进兜里,推开了大门,转身道:“我说过的,我能帮得上忙。”   鉴冰无语。   李耀廷走出这栋石库门房子,手上钻心的疼,但胸中却有一股豪气直冲云霄。   在上海滩想出人头地,就要狠!狠!狠!   第七章 狠人小李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斧头帮的帮主老疤在十六铺码头附近的一个赌档推了几圈牌九之后,叼着烟卷晃荡出来,在弄堂后面的臭水沟旁解开裤子开始放水。   一条黑影悄悄走了过来,老疤嘴里哼着苏州评弹的段子,摇头晃脑,胯下水龙喷射,不亦乐乎,完全没注意到危险已经临近。   黑影举起斧头,毫不犹豫的劈了下去,利斧夹着风声落下,老疤到底是混迹江湖多年的滚刀肉,下意识的脑袋一偏,可脑袋躲过去了,身子躲不过,斧头正劈在他肩膀上,深深嵌进了骨头里。   老疤中了一斧,肾上腺素急速上升,竟然觉不到疼痛,反而反手从肩膀上拽出斧头反劈过去,黑影早有防备,闪身躲过,老疤怒吼一声扑将过去,死死掐住他的脖子,两人扭打在一起,翻了几个跟头之后,肩头上血流如注的老疤终于倒地不支。   黑影捡起斧头,将老疤的手掌按在地上,一支支手指挨个剁了下来,鲜血捡了他一脸,但动作没有丝毫迟疑,做完这一切,他将老疤的尸体掀进了臭水沟,这才扬长而去。   二十分钟后,彼得堡弹子房更衣室,李耀廷对着镜子往脸上贴橡皮膏,衬衣领子上全是血,同事走进来问道:“领班,怎么了,和人打架了?”   “没事,跌了一跤,谢谢关心。”李耀廷呲牙一笑,彬彬有礼的答道,拿起毛巾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仔细擦着额头上的血点,他小拇指的地方,戴了一个黑色赛璐珞的笔套。   打扮停当之后,李耀廷站到了弹子房门口,左顾右盼,从烟盒里弹出一支三炮台到嘴里,掏出火机点燃,深吸一口从鼻孔里喷出烟来。   他看到墙角处蹲着的四个头戴旧毡帽的瘪三,微微点了下头,为首一个瘪三,将帽檐压一压,将头扭到了一旁。   彼得罗夫老板拖着肥胖的身躯从俱乐部出来,到马路对面的弹子房视察生意,上海的冬天一点都不冷,尤其对一个俄国人来说,他刚喝了一瓶伏特加,粗壮的脖子上往外渗着汗珠,很舒服。   大街上车水马龙,和往常一样充满喧嚣,彼得罗夫走到弹子房门口的时候,忽然一群小瘪三冲了过来,天知道他们瘦小的身躯怎么蕴含这么大的力量,竟然将体重二百磅的彼得罗夫撞翻在地。   彼得罗夫用俄语骂了一句,他感到有只手伸进自己怀里去掏皮夹子和金表,这些可恶的小赤佬胆大包天,竟然当街抢劫,如果年轻二十年,彼得罗夫可以轻松的将他们制服,可惜他老了。   “住手!” 一声怒吼响起,然后彼得罗夫就觉得身上一轻,挣扎着撑起身子一看,弹子房领班李耀廷和这帮窃贼扭打在一起,远处响起警笛声,瘪三们扭头便跑,李耀廷刚要追赶,却软绵绵的倒在了地上。   彼得罗夫爬过去一看,李耀廷背上深深一道血口子。   “李!”彼得罗夫急切的喊道,李耀廷是弹子房新来的伙计,诙谐机灵,有着北方人的忠厚,还会说几句英语,很得自己赏识,短短几个月内就升做了领班,若不是出于对中国人天生的蔑视,彼得罗夫甚至想把弹子房交给他打理呢,现在看来,中国人里也是有男子汉的。   ……   湖南衡阳,北洋陆军第三师大营,南方的冬天虽然没有鹅毛大雪,但是湿冷无比,营门口的哨兵冻得两腮通红,依然坚守岗位。   一队学生逶迤而来,声称要向吴大帅请愿,哨兵不敢怠慢,急报中军,过了一会儿,但见一老军独自匆匆赶来,向众学生拱手致意:“吴某来晚了,各位里面请。”   学生们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这个四十多岁的老兵就是传说中的常胜将军吴佩孚,但看他从容的气度和哨兵恭敬的态度,分明就是吴大帅。   “大帅,救救湖南,救救我们吧。”领头的学生冷不丁的喊道。   其余的男女学生也紧跟着喊“大帅,救救三千万湘人。”   “这是怎么回事?慢慢说。”吴佩孚急忙询问。   为首学生从怀里掏出一份请愿书来高高举在头顶道:“吴大帅,这是我们湖南学界给您的请愿书,请您主持正义,驱逐张敬尧。”   吴佩孚紧锁双眉道:“张督军是北京政府任命的督军,我吴佩孚不过是一个师长,你们找错人了,要驱逐张敬尧,得去北京找大总统。”   学生道:“北京政府被安福国会把持,世人皆知,张敬尧仰段祺瑞之鼻息,同是国贼,张贼在湖南,横征暴敛,解散学校,人民倾家荡产,忍气吞声,唯有衡阳吴大帅辖地,百姓安居乐业,太平兴旺,我们不要张敬尧,我们要吴大帅!”   后面学生一起振臂高呼:“吴大帅,吴大帅!”   吴佩孚嘴唇上的小胡子慢慢翘了起来。   那学生又道:“呜呼,有不可不克日兴师之势,何况湘省人民望大帅之拯救者,若大旱之望云霓乎。”   说着,竟然高举双手跪了下去,大哭不已。   学生们也跟着跪了下去,莫不痛哭流涕。   吴佩孚扶起这个,那个跪下,根本忙不过来,第三师的大兵们慢慢围拢过来,听着学生们对张督军的控诉,不禁也流下了热泪。   “湖南人真遭罪了。”王德贵感慨道,抬起袖子擦擦眼角,他和陈子锟正好经过营门,看到了这一幕。   陈子锟凝视着吴佩孚的一举一动,忽然说道:“师长似乎挺受用的。”   王德贵道:“那可不,大学生是什么人,那个个都是文曲星下凡啊,都给咱师长跪下了,能不受用?”   陈子锟没说话,心中却在盘算,五四这么一闹,段祺瑞和徐树铮的安福政府被架到火上烤,为万民所指,此乃天时,地处南北交战前线,随时可以得到南方各军的襄助,此乃地利,民心所向,连大学生们都来求他北上,如此说来,天时地利人和,吴佩孚占全了,看来一场恶战就在不远了。   那边吴佩孚闻言安抚学生,许诺尽快给予答复,学生们不依,说是得不到答复就不走,没想到这一招难不倒吴大帅,吴佩孚当即让副官处招待他们住下,好菜饭款待着。   回到司令部,吴佩孚击掌大笑:“大事成矣。”   一个穿长衫戴眼镜的中年人道:“恭喜将军,挥军北伐指日可待。”   吴佩孚道:“再等等,此番北进,不死不休,没有万全的把握,我是不会拿三万将士的性命当儿戏的。”   中年人点头道:“开拔北进,广西陆荣廷,云南唐继尧都要松一口气,可以适当的向他们索要一些开拔费,湖南谭延闿、赵恒惕也要表示一下才行,这样以来,起码能筹集六十万军饷,有这笔钱,解决张敬尧不成问题。”   吴佩孚笑道:“打张敬尧,用不着第三师出马,只要我一撤,湘军就够姓张的头疼的。”   中年人道:“将军英明,那现在应该如何处之?”   吴佩孚道:“再发通电!”   ……   单调的日子过的特别快,转眼间三个月的约定早就到了,可陈子锟依然音讯全无,鉴冰担心自己搬家导致陈子锟回来找不到地方,亦或者来信无法收到,隔三差五就回原来做生意的地方询问。   烟花界向来是新人换旧人,鉴冰金盆洗手之后,立刻有新人顶替了她的位置,续租这座院子的是一个叫柳如烟的女校书,论起来和鉴冰都是一个妈妈带出来的姐妹。   “姐姐,我帮您留意着呢,如果有信件电报,立刻派人送过去。”柳如烟笑容满面。   “拜托妹妹了,我就不打扰妹妹做生意了。”鉴冰盈盈起身而去,柳如烟亲自送出大门,挥舞着手帕道:“姐姐常来玩啊。”   目送这辆奥兹莫比尔汽车远去,柳如烟脸上依然挂着笑,回到书寓,从抽屉里拿出两封信,一封是广州寄来的,一封是湖南衡阳寄来的。   “姐姐,我这就烧给你。”柳如烟翘着兰花指,将两封信凑到煤油灯上点燃了。   从四马路出来,鉴冰觉得心神不宁,鬼使神差来到了闸北精武会,找到馆主霍东阁询问陈子锟的下落。   “鉴冰女士,请跟我来。”霍东阁表情严肃,将鉴冰带到一间屋子,正中央摆着两副牌位,一副是精武会创始人霍元甲的,另一副上面赫然写着陈真的名字。   “五师弟他走了,他是为国家和民族牺牲的,我们不会忘记他。”霍东阁点燃一炷香,递给鉴冰。   鉴冰不接,扭头便走,冲出精武会上了汽车,手忙脚乱发动起来,盲目的在道路上乱开,任凭冬天的风透过车窗吹着流泪的脸。   直到晚上,失魂落魄的鉴冰才回到寓所,催债的人坐了满屋,虽然鉴冰已经金盆洗手,但是吃穿用度的规格都和以往一样,每月至少要三百块钱才能打发,坐吃山空就是金山银山也架不住,更何况她的积蓄全都打了水漂。   房东、米铺老板,珠宝铺掌柜、皮草店伙计都点头哈腰:“鉴冰小姐,您回来了,您看这账目是不是先结了?”   鉴冰将手上的钻戒摘下来往桌上一丢,又脱下翡翠手镯:“够不够?不够还有。”   “够,够。”债主们谄笑着退下了。   鉴冰独自垂泪,良久才长叹一口气,收拾头面,准备着明天回四马路,挂牌营业。   忽然佣人捧着一大束花来报告:“先生,门口有人放了这个。”   第八章 黄鹤楼   一束鲜花,在寒冷的冬季可是价格不菲的奢侈品,鉴冰翻看了花束,却没找到卡片,她虽然冰雪聪明,但也猜不到是哪个爱慕者送的鲜花,但女人终归是喜欢花的,她拿出剪刀修饰了一下枝叶,将鲜花插到了花瓶里摆在了阳台。   楼下弄堂里,李耀廷正抽着烟徘徊着,忽然看到鉴冰的窗口摆了一瓶鲜花,不由得咧嘴笑了,丢下烟蒂整理一下西装,留恋的看了一眼,走了。   鉴冰还是回四马路重操旧业,花界一日千里,几个月没在风月场上出现,名气和身价就跌了不知道多少,虽然也经常有局票来邀,但鉴冰显然不在状态,不是走神就是发脾气,生意一落千丈。   没有生意就没有收入,养不起佣人,买不起钻石项链和最新款的裘皮大衣高跟鞋,没有这些装扮,有身份的客人就更不会叫局,没办法,鉴冰只好将自己的奥兹莫比尔小轿车低价卖掉,勉强又维持了一段时间,每天晚上,依然有鲜花送到门口,但到底是谁所送,鉴冰一直都不知晓。   书寓比长三、幺二堂子都要高级,就在于她们只做高端客人,收费也比较昂贵,来往都是社会名流,财阀大亨,出手阔绰一掷千金,佣人光吃小费就够了,鉴冰生意太差,佣人们连月钱都不能按时拿,更是满腹牢骚。   这天中午,好不容易有客人登门,进来一看,竟然是一直倾慕鉴冰的洋行小开丁公子,丁公子开门见山,拿出一张一万块的汇丰银行本票说:“鉴冰,只要你嫁给我,这张本票立刻就是你的。”   鉴冰不动声色,佣人们眼睛却都红了,青春饭吃不了几年,嫁入豪门是每个烟花女子的终极梦想,天上竟然掉下这么一大块馅饼,看来老天对鉴冰不薄啊。   她们这些俗人,哪里知道鉴冰的心思,丁公子生的一副豆芽菜的体格,戴副眼镜斯斯文文,其实不过是中学毕业,年纪轻轻就是个大烟鬼,整日花天酒地吃喝嫖赌,嫁给这样的人,只怕不是守寡就是做弃妇。   鉴冰不动声色的将银行本票推了回去:“谢谢侬,阿拉自家有生意。”   丁公子恼羞成怒,脖子上青筋都乍现了:“鉴冰,侬生意还能做得下去么,再这样下去早晚沦落到幺二堂子里让千人骑,万人压!”   鉴冰一点也不恼,慢悠悠的点燃水烟袋,一口吹灭了火折子,轻飘飘的说:“就算沦落到咸肉庄让卖苦力的睡,又和丁公子有啥子关系?”   丁公子气的乱跳:“我看你能撑到几时,谁不知道你生意不行了,一个礼拜都没进账。”   鉴冰动作一僵,这话触到他的痛处了,没有钱在上海滩真是寸步难行。   丁公子生意柔和下来:“鉴冰,我心里是有你的,做我的女人吧,钞票管够。”   忽然外面有人说道:“上海滩就只有侬有钞票?”   众人一起扭头,只见门口站着一个西装青年,歪戴着礼帽,肩头披着一件英国拷花呢的大衣,嘴上叼着一支香烟,身后跟着两个戴鸭舌帽穿短衫的瘪三,正擦着火柴帮他点烟。   鉴冰微微吃了一惊,这不是陈子锟的那个小兄弟李耀廷么,上次他在自家耍狠剁了一只手指吓退了斧头帮的人,从那以后阿贵他们再也没有登门,自己还没来得及感谢他呢。   李耀廷的鼻孔里喷出一股烟雾,走过来看也不看丁公子,变戏法一般从背后拿出一束鲜花来:“鉴冰小姐,送给你。”   鉴冰略略错愕,鲜花竟然是李耀廷送的,听说他只是弹子房一个服务生,每天一束鲜花,可是不小的开销啊,她只是稍微迟疑了一下,便将鲜花接过,落落大方道:“多谢李先生捧场。”   丁公子上下打量着李耀廷,摸不清他的路数,便摸出名片递过来:“未请教?”   李耀廷接了名片,很客气的说:“原来是丁公子,幸会,我叫李耀廷,黄浦江上讨生活的粗人,今天特地带兄弟来捧鉴冰小姐的场,呵呵。”说话间不经意的撩起西装下摆,露出左轮枪的枪柄。   丁公子倒吸一口凉气,旋即又硬气起来:“李先生原来是帮会中人,对了,家父和英租界巡捕房的史云斯探长是莫逆之交,下回介绍你们认识,大家一起喝茶。”   李耀廷淡淡一笑:“巡捕房的两名西捕被人杀掉的案子还没破吧,史云斯探长哪有心思喝茶。”   丁公子讨了个没趣,李耀廷却瞥见桌上那张一万块的汇丰本票来,顿时从西装口袋里摸出一张庄票拍在桌上。   “五百两崇余钱庄的庄票,切。”丁公子嘲讽的哼了一声,上海金融业发达,最坚挺的莫过于洋人的银行和宁波人的钱庄,银行本票和钱庄的庄票一样都是硬通货,但五百块未免太少了些。   “鉴冰小姐,请你再考虑一下,我保证只爱你一人,绝不另外娶妾。”丁公子信誓旦旦的说道,完全将李耀廷视作无物。   “啪”的一声,李耀廷一巴掌拍在桌上,勃然色变道:“鉴冰是我大哥的女人,谁敢抢,我就对他不客气。”   丁公子胆子小,不想和帮会中人继续纠缠下去,自己找了个台阶道:“我还有事,就不陪你们了,再会。”   鉴冰含笑道:“丁公子这就走了,有空再来捧场啊。”   送走了丁公子,鉴冰招呼佣人预备酒菜,李耀廷却留下一张卡片道:“鉴冰小姐,有事可以打这个电话找我,再见。”   “这庄票?”鉴冰迟疑道。   李耀廷道:“这点小钱,是留给鉴冰小姐打赏下人用的。”   “李先生……”   “回见。”李耀廷带着手下匆匆而去,鉴冰倚在门口,忽闪着长长地睫毛看着他的背影,有些不懂。   ……   湖南衡阳,大军终于要撤防北上了。   当地乡绅组织了百姓送别第三师北去,父老乡亲们向爱民如子的吴大帅献上了万民伞,双方洒泪而别。   队伍浩浩荡荡逶迤北上,陈子锟和王德贵坐在师部直属辎重营的大车上,百无聊赖的望着路边的稻田。   此时陈子锟已经从军半年多了,却依然是最低级的二等兵,他问王德贵自己啥时候才能当上军官扛上肩章,王德贵掰着手指头给他算起来。   “你现在是二等兵,再往上是一等兵,上等兵,下士、中士、上士,过了上士才能算军官,准尉、少尉、中尉,慢慢的往上爬吧。”   陈子锟问:“老王,你是什么军衔?”   王德贵说:“我啊,当了二十年的兵,现在才是个上士。”   陈子锟傻了眼:“妈了个巴子的,这得等到哪辈子才能当上军官啊。”   王德贵道:“这你就不懂了吧,不打仗怎么升官晋级,老话说的好,无功不受禄,你体格再好,枪打得再准,长官也不能提拔你啊,为啥,不能服众啊。”   这话说的陈子锟心里去了,军队是个令行禁止,循规蹈矩的大集体,如果不打仗,很难能有一展所长的机会。   车辚辚马萧萧,苍茫湖湘大地之上,满眼都是穿灰军装的大兵,陈子锟所在的师部炊事班随中军先行,经过数日行进,大军来到长沙附近之时,忽然师部传令兵跑来下达了一级战备的命令。   长沙是湖南督军张敬尧的地盘,那可是第三师的死敌,部队立刻全面警界,警卫营刺刀出鞘,子弹上膛,陈子锟也给自己的马枪里压满了子弹,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王德贵却拿帽子盖了脸,懒洋洋的躺在车上说:“放心吧,打不起来。”   陈子锟纳闷道:“为啥打不起来?”   王德贵道:“张敬尧手底下那点兵,够咱第三师塞牙缝的么,打死他都不敢先动手,我估摸着是他们怕咱把长沙占了,做出个样子给自己壮胆呢。”   陈子锟道:“第七师七万人枪,不会那么不经打吧。”   王德贵道:“你年纪小,不知道队伍里的规矩,督军大帅占了地盘之后,搜刮来的民财,先往上海外国银行里存,然后在天津租界里买房子,再在老家买地,修祠堂,最后剩的那点钱才用来养兵,你说这样的兵能上阵么,上了阵能打仗么?”   果然如同王德贵所说,大军经过长沙有惊无险,据说吴师长还特地去拜访了张督军呢,两边客气的好像一个娘生的。   五月底,吴佩孚手下一师四旅三万人马抵达了武昌。   武昌是辛亥首义之地,部队在阅马场休整,等待渡江,遥望江面,烟波浩渺,百舸千帆,北岸汉口尽是楼宇房屋,远比武昌繁华热闹的多。   这里是湖北督军王占元的地盘,王督军乃是直系中人,巴不得吴军早日北上逼迫段祺瑞下台,所以早早预备了浮桥和轮渡,全力协助第三师渡江。   师部被安排在第一波渡江,炊事班坐在轮渡上渡过了长江天险,陈子锟望着南岸山巅,苍翠之间有座翘脊飞檐的高楼,楼上白光一闪,他赶紧喊道:“老王,快看。”   “别看了,那是黄鹤楼,师长肯定在上面看着咱们呢。”王德贵见怪不惊,头也不抬,在轮渡的颠簸中呼呼大睡。   黄鹤楼上,将星闪耀,佩刀铿锵,吴佩孚、王占元、还有一个极其魁梧的将军凭栏而立,指点江山。   吴佩孚放下手中的望远镜,颇有些得意的问那魁梧将军:“焕章,看我第三师军容如何?”   那将军道:“第三师是玉帅练就的铁军,我冯玉祥佩服的五体投地。”   第九章 军法处刀下留人   三万人马辎重横渡长江天堑,怎么着都要几天时间,先行过江的部队在汉口进行休整,师部军需处赵玉峰带了几个伙头军到街上去买面粉,一帮北方大兵在衡阳驻扎了两年,天天吃米饭,嘴里都要淡出个鸟来。   汉口最繁华的就是沿江大道,放眼望去,招牌鳞次栉比,太古洋行、日清轮船公司、亚细亚火油公司,尽是洋人的买卖,江面上更是泊满了轮船,热闹程度不亚于上海滩。   一帮人眼睛都看花了,不知不觉往里走,忽然两个洋人巡捕过来拦住他们,指指他们背上的步枪,摇手做拒绝状。   赵玉峰立刻回过神来,怕是到了英租界的地头,但凡租界,都是严禁中国武装人员入内的,惹出外交纠纷给师长添乱,自己有几个脑袋也抗不住,他赶紧点头哈腰,带人退了出去。   找到一家粮铺,赵玉峰大大咧咧问道:“老板,有面粉么?”   老板正拨着算盘和前一波客人算账,抬头道:“信了你的邪,今天怎么这么多买面粉的,最后两袋刚卖完。”   赵玉峰眼珠一转,掏出香烟冲前面两个工人打扮的顾客道:“朋友,打个商量,让我们一袋面粉如何?我们从北方来,整天吃大米都吃腻了,就想吃口馒头。”   “成,我们也是北方人,听你口音山东的?”那工人极是豪爽,当即将一袋面粉搬了过来。   “我是山东人,老哥是?”赵玉峰笑眯眯的将烟卷递上。   “我是济南府的,祖上搬到北京,老总你们是哪个部分的?”工人接了烟卷,凑着赵玉峰的火柴点燃了。   “我们是第三师的兵。”赵玉峰道。   “原来是吴大帅的兵,这面粉我白送了!”工人眼睛一亮,拍着胸脯非要把赵玉峰掏出的银元推回去。   “吴大帅深明大义,咱们铁路上的工人都佩服的紧,再说了,弟兄们当兵手头上也不富裕,咱们还是老乡,一口袋面粉算什么,走,跟我喝酒去。”工人豪气云天,赵玉峰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正说着,陈子锟进来了,一见那工人,顿时喜道:“大海哥!”   原来这工人正是赵大海,他乡遇故知,两人顿时拥抱到了一处,泪花横飞。   “兄弟,你咋跑这儿来了。”赵大海退后一步,又看看陈子锟身上的军装,“咋还穿上二尺半了?”   陈子锟叹道:“说来话长。”   “那就慢慢说,走,找个地方喝酒去,全都去啊,谁不去不给我面子。”赵大海大手一挥,不由分说带着众人来到附近一家小酒馆,点了两壶酒,八个菜,又向众人介绍道:“这是工友,叫林祥谦,我们都是京汉铁路上的工人,我叫赵大海,和大锟子是老邻居了。”   赵玉峰等人拱手见礼,纷纷做了自我介绍,一边是部队上的大兵,一边是铁路上的工人,都是纯爷们,这场酒喝的那叫一个痛快。   趁着大家酒酣耳热之际,赵大海把陈子锟叫了出来,低声道:“家里的事情你知道么?”   陈子锟心中一沉,道:“我出来的久,不知道。”   赵大海道:“腊月的时候,薛大叔不明不白死在拘留所里,他们说是害了伤寒病死的,其实是马家人搞的鬼,他们为了霸占紫光车厂,不惜把人害死,简直就是畜生!”   说着,他鼻孔里喷出两股烟柱来,将烟蒂狠狠地踩灭:“这世道,不让穷人有口饭吃啊。”   陈子锟心头一阵痛楚,薛大叔的模样浮现在眼前,这么好的人却再也见不到了。   赵大海拍拍他的肩膀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笔帐咱给他记着,对了,小顺子咋样?”   陈子锟道:“他在上海,混的挺好,我来之前还给他写过信。”   赵大海点点头:“有口饭吃就好,走,喝酒去。”   ……   列车向北疾驰,闷罐车里空气污浊,大兵们横七竖八的躺在车厢里打着瞌睡,唯有陈子锟对着车门的缝隙抽着烟发呆,一年前,他也是这样坐着火车逃离北京,而今又坐着火车回来了。   人生如梦,这一年来的起起落落如同梦境一般飘渺,那些人,那些事,似乎已经遥远的不可触摸。   王德贵挪了过来,在陈子锟身上掏烟:“小子,想啥呢?”   陈子锟眯着眼睛望着原野上的油菜花说:“我在思索人生的哲理,哪里是终点,哪里又是起点?”   王德贵愣了一下,随即一巴掌扇在陈子锟头上:“中邪了?咋说话文邹邹的。”   陈子锟自己也愣了,一个满嘴脏话的丘八突然之间说出这样的话来,连他自己都没想到,随即他咧嘴笑了:“老王,其实我……”   王德贵捂住了他的嘴:“小子,我早看出来了,你心里藏着事儿,啥也别说了,不管你是想出人头地,还是想报仇雪恨,先把兵当好了再说,这年头,枪杆子最值钱,比你读多少年书都管用。”   话糙理不糙,陈子锟深深的点了点头。   第三师的人马沿着京汉线北上直隶,师部设在直系大本营天津,每日各路代表进进出出,曹家花园门庭若市,小道消息满天飞,一会儿听说日本准备武力调停,一会儿听说奉军十万人马入关,终于有一天,确切消息传来,曹锟曹大帅宣布组建讨逆军,任命吴佩孚为前敌总司令,正式向段祺瑞宣战。   一场大战迫在眉睫,师部警戒大大加强,口令一天三变,气氛相当紧张。   炊事班整天忙碌着烙大饼,蒸馒头,打仗的时候哪能来得及做热饭,就要靠这些干粮顶着,陈子锟心急如焚,不由得后悔当初怎么没进机枪连,空有一身本领却不能上阵杀敌,只能和面粉大米打交道,这份憋屈还没地方说去。   “出来几个有活气的帮忙干活。”伙房外面又出来赵军需的喊声,一辆大车停在门口,车上堆得满是面粉。   陈子锟拎着擀面杖从里面出来,一见这副阵势,赶紧丢了擀面杖,抓起一袋面粉抗在肩上,问道:“赵军需,我申请下连队当步兵的事儿有眉目了么?”   赵玉峰有些心不在焉:“哦,啊,对啊。”   陈子锟又提了一袋面粉,觉得比平日轻了不少,他再次问道:“就是下连当兵的事儿。”   这回赵军需听清楚了,讥笑道:“想当补充兵还不容易,等打起来前线肯定缺人。”   陈子锟道:“那就麻烦赵军需了,到时候帮帮忙。”   “行了行了,走你。”赵军需不耐烦的摆摆手,陈子锟扛起两袋面粉进了伙房,把口袋往地上一丢道:“奇怪,以往能扛两袋,今天觉得三袋都能扛得动。”   王德贵听见了,过来掂一掂面口袋的分量,又找来一杆大秤吊了吊,啐了一口骂道:“姓赵的真黑。”   陈子锟道:“怎么,缺斤短两了?”   王德贵伸出一只手指:“嘘,别声张,少管闲事,这小子精得很,肯定亏待不了咱们。”   过了一会儿,赵玉峰溜达进来,装模作样的视察了一圈,还拿起烙饼咬了一口,赞道:“手艺不错,弟兄们辛苦了,晚上我请客吃涮羊肉。”   王德贵冲陈子锟会心的一笑。   正说着,外面进来两个大块头宪兵,胳膊上缠着袖章,背后插着大刀,往门两旁一站如同两尊门神一般,紧接着一个宪兵上尉走了进来,锐利的目光在伙房四下扫描。   赵玉峰的脸瞬间变得惨白,腿也在发抖。   宪兵上尉道:“你们几个,看见李长胜没有?”   王德贵一挺腰杆:“回长官的话,没看见。”   陈子锟也大声道:“没看见。”心里却在嘀咕,马夫老李犯了啥事,连宪兵都出动了。   听到宪兵是找老李的,赵玉峰的脸色立刻恢复了正常,掏出烟来递过去:“老李咋的了?”   宪兵上尉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接过烟,却并不点燃,换下公事公办的嘴脸道:“这个老李也是昏了头,这个节骨眼上居然当逃兵,逮到肯定要砍头的,你忙着,我先走了。”   宪兵们走了,赵玉峰长吁一口气,道:“晚上涮羊肉,照旧。”说完也出去了。   陈子锟不解道:“老李为啥要当逃兵?”   王德贵沉默了半晌才道:“老李和我是同期的小站兵,听说他家里只有一个老母亲,这回当了逃兵,我估摸着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傍晚时分,外面一阵喧哗,陈子锟跑出去一看,一队全副武装的宪兵捧着大令和鬼头刀进来,后面紧跟着灰头土脸的马夫老李,领章帽徽都被摘了,军装上还有几个鞋印,看样子没少吃苦头。   老李被按在地上,雪亮的鬼头刀高高举起,师部的马夫、伙夫、勤务兵们噤若寒蝉,宪兵上尉威严的看看他们,叉着腰说道:“都看见了么,这就是当逃兵的下场,来人啊。”   宪兵们脚跟一并:“有!”   “斩了!”   老李眼睛一闭,两滴浊泪从眼角流出。   “刀下留人!”正当鬼头刀举起之际,陈子锟大喊一声,这个籍籍无名的二等兵义无反顾的首先站了出来。   宪兵上尉盯着他:“大胆,你想造反不成?”   陈子锟毫无惧色:“长官,放老李一条生路吧。”   “军法如山,凭什么放他?”   “请长官给李长胜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我等愿意为他担保。”王德贵也站了出来,紧接着,马夫伙夫勤务兵们也站了出来,一起替老李求情,呼啦啦跪了一地的人。   宪兵上尉摸摸下巴,杀鸡儆猴的效果已经达到,他也不想造杀孽,便顺水推舟道:“看在众位弟兄的面子上,我今天先不杀你,等打完仗再行处置。”   转脸看看赵玉峰,又道:“赵军需,跟我到军法处来一下。”   赵玉峰一哆嗦,勉强一笑:“啥事?”   宪兵上尉道:“哦,小事,到了再说。”   宪兵们带着赵玉峰走了,老李趴在地上老泪纵横,哆嗦着给大家磕头道:“大恩不言谢,我李长胜这条命是大伙给的,这份情我记下了。”   王德贵过来扶起他,叹气道:“老李,你咋整的,不说一声就跑。”   老李道:“家里人捎信来,老娘不行了,我……一时糊涂啊。”   ……   赵玉峰被带到了军法处,望着神龛里供奉的关公和墙上挂着的鬼头刀,他的虚汗湿透了衣衫,心中后悔不迭,不该贪那五百块钱的便宜,在军粮上做手脚。   宪兵上尉笑吟吟的在他面前坐下,正要发问,忽然一个传令兵进来道:“大帅有令,即刻开拔不得有误。”   “呵呵,赵军需,咱们的事情改天再谈吧。”宪兵上尉道。   赵玉峰失魂落魄的赶回了军需处开会,原来两军已经在涿州、高碑店一线展开激战,讨逆军兵力吃紧,不得不将师部的后勤兵派上一线使用。   赵军需的任务很简单,带着炊事班的人将干粮运送到前线即可。   第十章 运粮队遭劫   辎重车队整装待发,骡车上满载着货物,都是前线军队急需的粮秣,大兵吃的锅盔,馒头,咸菜,战马吃的燕麦、干草,还有给长官们带的香烟和白酒,满满当当装了五十辆大车。   赶车的都是讨逆军从天津郊区拉来的民夫,抱着鞭子坐在车上,骡子们静静的站着,不时打个响鼻,不远处炊事班的十二个大头兵正列队集合,接受上司训话。   军需处长很简短的说了几句,无非是前线战事紧,弟兄们要安全快速的把干粮运上去,贻误了战机军法从事之类的话,最后问了一句:“弟兄们,都加把劲,把边防军打败,我请大家喝酒。”   “遵令!”赵玉峰敬了一个礼,指挥士兵各自登车,车队在夜色中向西驶去。   五十辆大车沿着乡村土路驶向高碑店,由于是在大后方行军,所以无须担心发生三国演义里那种杀出一彪人马截粮的故事,天上明月高挂,群星璀璨,空气中散发着泥土的芬芳,如此美好的夏夜,赵玉峰的心情却一点也好不起来。   军法处里的一幕依然让他胆战心惊,宪兵上尉皮笑肉不笑的嘴脸,肯定是知道了自己贪污军粮的事情,如果不是出紧急任务押送军粮,想必自己已经被绑在军法处的老虎凳上了,吴大帅治军向来严谨,虽然只贪了五百块的黑钱也够吃枪子了。   眼下是暂且躲过了一劫,可是屁股上的屎是擦不掉了,回去之后肯定还要被军法处拿问,赵玉峰心乱如麻,不知该何去何从。   另一辆骡车上,也有一个人在长吁短叹,马夫李长胜白天险些被枪毙,多亏了众弟兄求情才留的一命,想到家中八旬老母即将辞世,自己这个不孝之子却不能回家伺奉床前,他心如刀割。   跟着炊事班押运粮草,这倒是一个逃跑的好机会,可自己跑了,弟兄们就遭殃了,做人不能只顾着自己啊。   娘啊娘,忠孝难两全,儿子只能等仗打完,再去您来坟前磕头了,李长胜默默流下了眼泪。   他赶的骡车上装满了柳条筐,筐子里全是炊事班加班加点赶制出来的锅盔,这种死面饼子是用木槌反复敲打和面烤制而成,硬度和厚度足以当盾牌使用,不光压饿还能耐保存,实在是军粮上品。   陈子锟就坐在这些锅盔上面,嘴里含着一根草棒子,怀里抱着他的毛瑟马枪,心中充满了感慨。   他不是第一次上战场了,当年在关东当马贼的时候就过惯了刀口舔血的日子,可别管是打家劫舍砸响窑还是对抗官军围剿,打来打去就是几百人的规模,这种几十万人的大会战可没经过。   终于能上阵杀敌,建功立业了,老伙计,就靠你了,陈子锟抱起马枪,在冰凉的枪管上亲了一口。   王德贵睡的正香,他胸前的子弹带里插得都是秫秸,根本没有子弹,他还劝陈子锟来着,押运粮草而已,用不着那么紧张。   凌晨时分,人困马乏,车夫们强打精神继续赶车,一些押车的士兵早已进入了梦乡,呼噜打的震天响,只有满怀心事的赵玉峰、李长胜,还有一个亢奋过度的陈子锟没睡着。   车队进入茫茫青纱帐,四下静谧无比,偶尔响起一两声猫头鹰的叫声。   突然之间,陈子锟觉得身上冷飕飕的,一股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没等他回过味来,正躺在车上挺尸的王德贵猛然睁开两眼,大叫一声不好,将陈子锟踹到车下。   “啾”的一声,陈子锟刚才坐着的地方赫然出现一个弹孔,要是晚一秒钟,就被打死在马车上了。   枪声大作,杀声一片,反应最快的当数赵玉峰了,一个跟头翻下车下,一头扎进了青纱帐。   李长胜的动作不比他慢多少,马鞭一丢,弓着腰一溜烟跑了。   其他人可就遭了殃,大车上睡觉的押运兵被人当成活靶子打,枪声哭喊声马嘶声乱作一团。   陈子锟反应挺快,就地打了个滚,以车轮为掩护,哗啦一声推弹上膛,正要寻找敌人开枪的位置,王德贵跳下车来,拉起他便走:“快跑,中埋伏了。”   “军粮咋办?”陈子锟脖子上青筋乍起。   “听这枪声,起码一个连,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跑!”王德贵脸上哪还有平日半分平日里吊儿郎当的样子,平端着毛瑟步枪拉栓射击,甚至连瞄准都不用,动作流畅无比,一气呵成,每一声枪响之后,对方的火力密度就弱了一分。   陈子锟一咬牙,弓着腰扭头就跑,子弹在他背后掀起一排烟尘,一头扎进青纱帐之后,趴在田垄上朝黑暗中膛口焰闪烁的地方开枪,掩护老王撤退。   王德贵一夹子弹正好打完,提着枪猫着腰如同灵巧无比的野兽般迅速蛇形机动窜了过来,大校场上的训练标兵和他想比也只能是徒子徒孙级别的。   扑进青纱帐,王德贵从牙缝里迸出一个字:“跑!”   陈子锟二话不说,收枪就撤,跟着王德贵没命的狂奔,枪声在身后渐渐稀疏。   “老王,歇歇吧。”陈子锟气喘吁吁道。   “你小年轻还比不上我。”王德贵到底是上了年纪了,狂奔了一路,满头大汗狼狈不堪,不过这一张嘴依然不饶人。   “我是怕你累着。”陈子锟掏出两个子弹桥夹,丢一个给老王,另一个压进了弹膛,持枪警戒。   老王趴在地上听了听,道:“没追过来。”   陈子锟问:“弟兄们呢?”   “子弹不长眼,怕是都死了。”王德贵语气里竟然没有丝毫的悲伤,忽然他竖起耳朵,低喝一声:“口令?”   “三师,回令。”草丛里传来回答。   “威武,出来吧老李。”王德贵收了枪。   李长胜从草丛里钻出来,蓬头垢面,枪也丢了,看到二人咧嘴惨笑:“让人包了饺子了。”   王德贵道:“狗日的边防军,居然偷袭咱的粮道,一点也不厚道。”   老李道:“现在咋整?”   王德贵道:“你问我,我问谁,五十车军粮全他妈丢了,就咱几个人跑出来,回去还不立马枪毙。”   李长胜道:“横竖是个死,不如干脆跑了算了。”   王德贵道:“到处打仗,往哪里跑,这回再让宪兵逮到可没人给你说情,当场就斩了。”   李长胜一撇嘴:“鸟毛。”   陈子锟插话道:“为啥要跑,依我看,立功的机会来了。”   两个老兵一起看着他,如同打量怪物:“你丫的吓傻了吧,粮食都让人劫了,还他妈的立功?”   陈子锟道:“为啥五十车军粮只派咱们一个班的人马押送?”   王德贵翻翻眼皮:“这儿是战线后方。”   陈子锟一拍巴掌:“对啊,敌人的小股部队都渗透到咱后方来了,还劫了军粮,他们能劫咱们,就能劫军火车队,传令兵,这可是重大军情,贻误不得啊。”   王德贵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说赶紧回去报告?”   陈子锟道:“就这么空手回去肯定不行,起码也要搞清楚敌人有多少兵力,往哪儿去了。”   两个老兵低头琢磨了一阵,觉得他的话有些道理,于是三人沿原路返回,这条走越走越心惊,茫茫青纱帐真是打伏击的好地方,也不知道哪个王八蛋选了这条路,五十车军粮全送了人。   临近战斗发生地点之时,王德贵让两人留下,独自匍匐前进而去,过了五分钟走了回来,道:“没事了,过来看看。”   三人来到路上,看到地上倒伏了五具尸体,身上的枪支子弹已经不见,遍地都是杂乱的车辙印和脚印,李长胜点亮火折子查看一番,道:“牲口往北去了,看脚印起码五十号人,还有三个军官。”   陈子锟也是寻踪觅迹的高手,搭眼一看,果然有三双不同的马靴印,其他的都是布鞋脚印,看脚印的长度、步幅以及深度,这些兵都是身高体壮的精兵。   “好一个徐树铮,用兵果然了得。”陈子锟喃喃自语道。   王德贵问道:“哎,你咋知道是徐树铮派的兵?”   陈子锟道:“边防军东线前敌总指挥是徐树铮,西线前敌总指挥是段芝贵,而这里是东西两条战线之间,两边的可能性都有,但徐树铮素来喜欢用奇谋,所以我估计是他派出的人马截我们的粮道。”   王德贵听他说的头头是道,心中佩服,道:“行啊你小子,肚子里有墨水。“   三人一起动手,将五具战友的尸体并拢到一处,白天还一起吹牛打屁的兄弟,此刻已经阴阳两隔,望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陈子锟叹口气,戴上了军帽道:“弟兄们,走好。”   王德贵催促道:“走吧,骡车速度慢,咱们兴许能追得上,不撂倒他几个人就对不起我这些死去的兄弟。”   往前追了一阵,忽然陈子锟做了个止步的手势,指了指不远处的草丛,王德贵会意,拔出匕首迂回过去,刚要动手,草丛里传出颤微微的声音:“别开枪,我投降。”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是赵军需的声音。   第十一章 歪打正着司令部   赵玉峰觉得天下最倒霉的人就是自己,先是贪污被军法处查到端倪,好不容易摊上一个押运军粮的任务暂时避祸,又遇到皖军劫粮,幸亏他反应快,一头扎进青纱帐里没命的跑,终于保全了一条性命。   趴在乱草丛中暗叫一声好险,不过他很快就回过味来,军粮被劫,自己身为带队军官,一枪未发带头逃跑,这可是死罪啊,想到这里他万念俱灰,掏出手枪塞进嘴里,可是想到脑袋爆开的样子就觉得蛋疼,还是讪讪的将手枪拿开了。   妈的,好死不如赖活着,索性逃走算了。   正准备趁夜色溜走,忽然听到响动,似乎有几个人冲这儿来了,深更半夜兵荒马乱的肯定不是良民,八成是皖军来搜捕,他赶紧趴低身躯,不敢出声,哪知道对方还是发现了自己并且包抄过来。   赵玉峰当机立断,投降。   落在敌军手里,也比落在自己人手里强啊。   可是高举双手走出来一看,竟然是自己手下三个大兵,赵玉峰松了一口气:“可吓死我了,你们这是上哪儿去?”   陈子锟把自己的想法一说,赵玉峰大呼太危险,可三个兵铁了心要去翻本,他也没辙。   “赵军需,要不你先去报告,俺们摸清楚敌军的踪迹再回去。” 陈子锟道。   赵玉峰看看黑漆漆的青纱帐,一颗脑袋摇得如同拨浪鼓:“算了,我跟你们一起去吧,也好有个照应。”   四个人借着月光,深一脚浅一脚的尾随着车辙印向前走,穿越茂密的青纱帐,前面豁然开朗,一座破败不堪的土地庙孤零零的伫立在田野上,门口站着一个岗哨。   充当尖兵的陈子锟举起一只手,示意大伙儿停下,趴在田垄上瞅了一会,低声道:“这帮狗日的胆子不小,连游动哨都没放。”   说着他拔出刺刀,抓起一把泥土抹在上面防止反光。   赵玉峰心惊肉跳:“你们要干啥?”   “弄翻他几个,替弟兄们报仇。”陈子锟道。   “这不是作死么?”赵玉峰急的抓耳挠腮,后悔的要死,早知道就不该跟他们一起走。   “长官,借你的家伙使使。”陈子锟不由分说便将将赵玉峰腰间的驳壳枪拽了出来,掰开击锤塞在自己皮带上,把步枪交给了李长胜。   老李端起步枪瞄准庙门,随时准备开枪掩护。   王德贵和陈子锟一左一右悄悄包抄过去,摸到庙门口,陈子锟猛扑上去,从后面勒住哨兵的脖子,将刺刀从肩胛骨斜刺下去,哨兵蹬了两下就没生息了,那边王德贵趴在窗户看了看,朝陈子锟做了个手势,示意庙里只有两个人。   陈子锟点点头,一脚踹开了虚掩的庙门,两个大兵从睡梦中惊醒,只见神兵天降,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自己,赶紧把双手举得老高。   王德贵进来,将他们绑起来审问,一个戴中士领章的大兵交代说,他们隶属于西北边防军第二混成旅,奉命在高碑店一带袭扰直军后方,他们这一支人马有五六十号人,两个钟头前刚劫了几十车粮食,车队和大队人马就在一里外的村子里,而他们三个人是奉命在这儿放哨的。   陈子锟一记手刀砍在中士脖子上,将其打晕在地,王德贵也如法炮制打晕了另一人,两人将哨兵身上的子弹手榴弹搜刮一空,拖着三支步枪回到青纱帐里,向赵玉峰和老李报告了情况。   “行了行了,有这个情报就能交差,咱赶紧走吧。”赵玉峰催促道。   “不行,既然来了,不闹点动静就回去了怎么甘心?”陈子锟的土匪脾气上来了,根本不把赵玉峰的话放在心上。   此时此刻,赵玉峰也不好摆长官的架子,只好劝两个老兵:“老王,老李,见好就收吧。”   王德贵白了他一眼:“死了我五个弟兄,这个亏吃大了,怎么就叫见着好了。”   李长胜闷头不说话。   陈子锟趁机道:“三更半夜,人多有吊用,手榴弹一扔,房子一点,全他妈慌了,咱就是不能把大车带回去,也能给他点了,老王你说对吧。”   王德贵点头道:“没错。”   陈子锟道:“那就动手,趁着天黑来个浑水摸鱼,兴许还能摸到大鱼呢。”   李长胜抬起头来,道:“是这个理儿。”   于是,三人背起步枪,向着村子进发了,过了一会,赵玉峰一溜小跑追过来,抱怨道:“服了你们。”   沿着乡间小路走了一会,转过一片树林,前面灯火通明,人喊马嘶,四人顿时惊呆,这哪里是什么小村子,分明是敌军大营。   “妈的,上当了。”陈子锟暗叫不好,破庙里那个中士肯定说了假话。   正要调头逃走,忽然身后两道刺眼的光柱射过来,四人顿时无所遁形,赵玉峰吓得遮住了双眼,王德贵哗啦一声拉上枪栓,陈子锟也拔出了手枪。   忽听一声大吼:“你们几个过来,帮着推车。”   陈子锟眯起眼睛,看到远处停着一辆汽车,车门旁站着一个军官摸样的人,看那副盛气凌人的架势,显然是把他们几个当成了自己人。   这也难怪,皖系直系都是北洋军,帽徽一样军装一样,根本不用乔装打扮就能扮成对方的人马。   老王老李和赵玉峰也回过味来,互相看了看,不约而同的走了过去,走近了才发现那长官的帽箍是金色的,肩章也是金色的。   妈的,还真碰到大鱼了,丫挺的还是个将军。   “车抛锚了,帮老子推过去。”将军一指前方灯火通明处,转而坐进了汽车后座。   陈子锟和王德贵交换了一下眼色,王德贵眼中泛起了凶光,做了个切瓜的手势,正要动手,忽听一阵脚步声,后面又过来一支巡逻队,足有一个排的人马,全副武装刺刀闪亮,吓的四人赶紧窜到汽车后面,合力推车前进。   推了百余步远,到达村口,陈子锟偷眼瞄去,顿时吓了一跳,拒马后面堆着沙包,工事里架着重机枪,看这阵势,起码是个团部。   哨兵看到汽车来到,急忙搬开拒马,立正敬礼,车里的将军很不耐烦的还了个礼,问道:“司令部在哪儿?”   哨兵答道:“报告长官,司令部在村南头祠堂里。”   将军拍拍车厢,冲后面四个推车大兵道:“去司令部”   赵玉峰吓得腿都软了,想跑又不敢跑,只能硬着头皮推下去。   陈子锟也有些惊讶,按说这里应该是讨逆军的战线后方,怎么敌军的司令部这么靠南了,难道说吴大帅的兵已经从高碑店一线向南败退了?   四人都没说话,无比默契的推着将军的汽车前行,村子里物资堆积如山,汽油桶、弹药箱,压缩饼干罐头瓶,还有大批的汽车和驮马,陈子锟不禁暗暗感慨,皖系的实力果然强悍,打仗打得就是钱啊,看来吴大帅败的不冤。   不多时,来到祠堂门口,将军下车整整军服,从兜里掏出半盒烟甩过去:“赏你们的。”   陈子锟一把接过烟盒,躬身赔笑:“谢长官。”   将军进司令部去了,他们四个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陈子锟干咳一声道:“天快亮了,咱们找个地方睡觉去。”   “是是是,睡觉去。”赵玉峰赶紧附和,四人强作镇定,在附近踅摸了一个没人的墙角蹲了下来。   “还浑水摸鱼呢,我看咱才是鱼呢,还是傻了吧唧往人家船板上跳的鱼。”赵玉峰嘴唇枯干,眼神闪烁,说话里带着一股哭腔。   “我看未必,咱歪打正着摸到了敌军的司令部,就跟孙悟空钻进铁扇公主的肚子里一样。”陈子锟的语气里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劲。   “怎么?你还想大闹一场?你不要命了!”赵玉峰急道。   陈子锟往四下里瞄了瞄,道:“马上就天明了,部队一集合,咱四个就准完蛋,横竖都是死,不如拼了!放一把火把村子点了,咱才能趁乱逃命。”   王德贵道:“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路上我看见汽油桶了,把那个点了,绝对一片火海。”   李长胜道:“我瞅见牲口圈里起码几百匹马,这要是惊了马,就更热闹了。”   陈子锟道:“那咱就给他来个大闹天宫。”   说干就干,四人沿着墙根溜到存放汽油的地方,陈子锟掏出手榴弹,拉开导火索扔过去,他身高臂长力气大,手榴弹呈抛物线飞到汽油桶里,轰然炸响,橘红色的火焰冲天而起。   村子的宁静被打破,敲锣声、梆子声、人喊马嘶声乱成一片,大批衣衫不整的士兵从民房里跑出来,吵吵嚷嚷却不知所措,巡逻队迅速赶到,正准备救火,却被殉爆的弹药炸的人仰马翻。   “快跑啊,吴佩孚打过来了!”四个浑水摸鱼者一边大喊大叫着,一边冲到牲口圈旁,陈子锟一枪撂倒哨兵,拉开了大门,早已躁动不已的战马们顿时奔涌而出,在村里四处狂奔践踏。   陈子锟眼疾手快,抢了一匹没备鞍的战马,揪着马鬃翻身而上,王德贵和李长胜也翻身上马,赵玉峰急的大叫:“还有我。”李长胜骑术最佳,返身而回一把将他拉到马上。   冲了几十步远,忽见对面一群人慌慌张张奔过来,定睛一看,当中一人肥头大耳八字胡,衣衫不整,斜披着的军装肩膀上赫然三颗金星。   陈子锟眼睛一亮,拔枪就射,砰砰几枪,猝不及防的马弁们应声而倒,那上将吓得呆若木鸡,陈子锟猛夹马腹直冲上前,猿臂轻舒将那上将擒了过来。   第十二章 万马军中取上将首级   按说陆军中将曲同丰也算是久经沙场的宿将了,当年甲午海战之时他就在定远号巡洋舰上当二等轮机员,后来留学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步科毕业,论起资历来,就连徐树铮也要称他一声学长。   曹三傻子和吴小鬼奇兵倒段,身为段系四大金刚之一的曲同丰领命出征,以边防军第一师师长的身份兼任定国军西路前敌副总司令,率领大军与吴佩孚的第三师对阵。   西路军的总司令是段芝贵,可这位皮条客将军整天坐在长辛店的专列上打麻将,根本不问战事,于是指挥权就落到副司令曲同丰身上,由他指挥西路军五万人马。   对于这场仗的胜负,曲同丰心里还是满有数的,西北边防军的前身就是参战军,参战军是干什么的,那是准备开赴欧洲参加世界大战的,大到拉火炮的挽马,小到军装上的扣子,全部都是日本货,伙食也不赖,肉罐头、水果罐头管够,大夏天的还有冰镇汽水供应。   曲同丰曾经留学日本,是见过一些世面的,当今世界打仗拼的是什么,是钢铁、给养,没枪没炮没子弹,光拿口号上,管蛋用!   吴佩孚的第三师是有点名气,可那是他们运气好,碰上的都是软脚虾,遇到武装到牙齿的边防军让他再狂一个试试?不把丫挺的打出屎来都不算好汉。   如同曲同丰预料的那样,两天前正式开战后,边防军势如破竹,东路军在徐树铮的率领下,击败直军占领杨村,天津指日可下,西路战事也颇为顺利,今天前方发来战报,吴佩孚大败,已经退出高碑店向保定方向撤退,曲同丰闻讯后随即将前敌指挥部南移,傍晚时分在涿州以南,高碑店以北的松林店安营扎寨。   司令部设在村南头的祠堂里,参谋人员按照曲司令的意思制订作战计划,还编了一句话让士兵们传唱:直捣保定府,活捉吴小鬼。   曲同丰兴奋的彻夜未眠,连夜让人从北京找来裁缝,为自己量体裁衣,制作上将大礼服,他甚至连上将肩章都给自己预备好了,缝在肩膀上对着镜子洋洋自得。   一直折腾到凌晨时分,曲司令才觉得困意袭来,脱了马靴和军装,在躺椅上假寐了一会,正做美梦呢,忽然一声巨响,惊得他一个激灵跳了起来。   爆炸声接二连三的传来,夹杂着枪声和喊声,外面乱成一锅粥,刚开始曲同丰还强作镇定,让副官出去看看怎么回事,副官跑出去一看就傻了眼,火光冲天人喊马嘶,熊熊烈焰中不知道多少人在狂奔。   松林店弹丸大的地方,驻扎着定国军西路司令部,边防军第一师的师部,第三师第五混成旅的一个骑兵连,陆军十三师的辎重营,还有徐树铮那边第二混成旅的一个连,这些部队互不隶属,谁也不认识谁,全乱套了。   副官急报曲司令,曲司令立刻意识到这是吴小鬼偷营!司令部地处战线后方,大部队都在几十里外,单凭一个警卫营根本挡不住,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吧。   一声令下,护兵们架起司令就走,匆忙间连马靴都没来得及穿,只顺手拿了件军装,刚从祠堂侧门钻出来,迎面一群战马冲过来,将走在前面的护兵冲了个七零八落,紧接着一个骑士举枪就打,护兵们应声而倒,曲司令稀里糊涂就被俘虏了。   误打误撞竟然生擒了一个陆军上将,陈子锟豪气万丈,刚要纵马疾驰,胯下这匹战马却中了一颗流弹,长嘶一声倒地不起,将陈子锟压在了下面,曲司令摔了个七荤八素,爬起来就跑,别看他体态肥胖,跑起来到挺快。   王德贵见状急了眼,纵马从后面追上,一个饿虎扑食将曲同丰扑倒在地,照着脑袋瓜就是一顿老拳。   李长胜随后赶来,勒马停下,招呼赵玉峰一起将战马尸体搬开,关切的问道:“陈大个子,没受伤吧?”   陈子锟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没事,快走!”   可剩下的两匹战马也撒开蹄子跑了,陈子锟一咬牙,从地上死人身上摘下两支花机关枪,抛了一支给王德贵道:“汽车!”   王德贵会意,接了枪一马当先杀向停放汽车的地方,陈子锟将曲同丰抗在肩上,单手端着花机关枪紧跟其后,嘴里还吆喝着:“都闪开,司令受伤了!”   这一招还真好使,路上居然没人阻拦他们,奔到汽车旁,陈子锟拉开车门将昏迷不醒的上将丢进去,自己从司机位置下面抄了根曲轴,到车头前猛摇起来。   李长胜和赵玉峰也钻进了汽车后座,王德贵跳在旁持枪警戒,听到汽车轰鸣声响起,他迅速拉开车门跳了进去,花机关依然对着前方。   陈子锟也跳上车,迅速打开车灯,一踩油门,汽车呜的一声怪叫开动了,沿着来时的路向村口冲去。   前方数百步兵乱糟糟的堵住去路,陈子锟猛按喇叭,雪亮的车灯照的大兵们睁不开眼睛,王德贵举枪朝天扫了一梭子,大叫道:“都闪开!”   身后忽然枪声大作,有人高喊:“拦住汽车,他们绑了曲司令!”   陈子锟当机立断,紧咬牙关,猛踩油门朝着人多的地方就冲了过来,王德贵身子从车窗里探出来,手中花机关枪扇面扫射,大兵们如同秋风扫落叶般栽倒在地,没被打倒的也被汽车撞飞。   汽车呼啸而来,村口掩体里的重机枪本来枪口向外,此时再想调整方向也来不及了,岗哨刚要举起步枪,一颗冒烟的手榴弹就丢了过来,炸的他们鬼哭狼嚎。   终于杀出一条血路,陈子锟紧绷的神经这才稍微放松了一下,摸摸身上,全须全尾,又问大家:“都没事吧?”   激战中肾上腺素上升,就算中了子弹也觉不到疼,所以陈子锟有此一问。   王德贵笑道:“菩萨保佑,连根毫毛都没伤到。”   李长胜也笑了:“当兵二十年,这场仗打得最过瘾。”   陈子锟道:“还想再过把瘾不?”   赵玉峰抹一把头上的冷汗,惊魂未定:“哎呀妈呀,打死也不来第二回了,我这小心肝到现在还扑通扑通的。”   哄堂大笑,陈子锟道:“瞅瞅咱捞的大鱼怎么样了?”   其实曲同丰早醒了,一张大连憋得铁青,神气的八字胡也垂下去了,闭着眼睛不说话。   李长胜拍拍他的脸:“长官,醒醒,别装了。”   曲同丰无奈,睁开眼道:“弟兄们,我是曲同丰,你们把我放了,我保证绝不追究,另外给你们每人五千,哦不,五万大洋。”   又是一阵哄笑,就连最贪财的赵玉峰都忍不住讥笑道:“曲司令,您把我们当三岁小孩耍啊。”   汽车速度越来越慢,发出噗噗的声音,最后干脆不走了,陈子锟跳下车,掀开引擎盖一看,摇摇头,咣当一声盖上千疮百孔的引擎盖道:“下来走吧。”   此时天已经蒙蒙亮了,乡间空气清新,鸟语花香,前方是一片茂密的树林,大家下了车喘息抽烟,陈子锟大笑道:“皖军连个会用兵的人都没有,若在此放个哨卡,我等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话音刚落,树林里跳出一群头顶着树叶的大兵来,黑洞洞的枪口瞄准他们,陈子锟顿时傻眼,慢吞吞的举起了双手,赵玉峰嘴里叼着的烟卷也掉了,捶胸顿足道:“早知道就不跟你们一起来了。”   忽听陈子锟一阵大笑,那群兵也哈哈大笑,赵玉峰定睛一看,原来是自己人,师部警卫营机枪连的弟兄们到了。   “张连长,你们怎么来了?”赵玉峰立刻恢复了精神。   张连长将驳壳枪收起来道:“我等奉大帅军令,在此伏击漏网之鱼。”   赵玉峰有些纳闷:“什么漏网之鱼?”   张连长道:“大帅亲自带兵突袭松林店,这会儿怕是已经得手了,你们这是?”说着他用手指了指曲同丰。   “我带着几个弟兄抓的俘虏。”赵玉峰无比轻松的解释道。   ……   一小时后,众人回到了松林店,此时天光已经大亮,松林店遍地狼藉,到处断壁残垣,打谷场上密密麻麻蹲着俘虏,原来就在陈子锟等人大闹松林店之后,吴佩孚亲率精锐突袭皖军司令部,不费吹灰之力就得了手,生俘司令部前体人员,唯独少了一个曲同丰。   正在到处搜索,喜讯传来,原来曲同丰已经被抓,而抓他的人正是放火烧了松林店的有功之臣。   吴佩孚得报仰天大笑,道:“来人呀,给我带上来瞧瞧。”   副官道:“是,带曲同丰!”   吴佩孚道:“败军之将,谁要见他,直接送保定,任凭曹大帅处置,我要见的是咱们第三师的好儿郎。”   满身征尘的四个人被带了上来,赵玉峰脚跟一并,挺起小胸脯道:“报告大帅……”   吴佩孚举起一只手阻止了他的报告,上下打量着这四个人。   赵玉峰是师部的少尉军需官,这个人办后勤还行,上阵打仗绝对不是这块料,从他闪烁的眼神就能看出来,这场仗绝不是他指挥的。   另外三个人,吴佩孚也认识,两个老兵分别是伙房和马棚的班长,这种老兵油子,军事技能虽强,但积极性不高,遇事能躲则躲,吃粮当兵对他们来说就是一份职业而已。   吴佩孚的目光停在最后一名二等兵身上,这个小兵是在衡阳入伍的,枪法胆色都不错,看他血染军装依然面不改色,面对自己凌厉的目光也泰然自若,那像是初经战阵的二等兵,分明是个浴血疆场的老将。   “你来报告。” 吴佩孚一指陈子锟。   “是!”陈子锟挺直了腰杆,一五一十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叙述了一遍,他用词准确,条理清楚,时间、地点、人物、数量都说的清清楚楚,只不过将自己大大美化了一番,本来是误打误撞进了松林店,被他演绎成当机立断,奋不顾身摧毁敌军司令部的英雄壮举。   他讲述的时候,吴佩孚不停踱着步,从一个人说话的逻辑性和遣词造句上,完全可以看出此人的受教育程度,他基本可以确定,自己麾下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二等兵一定是受过高等教育的。   “干的不错。”吴佩孚点点头,“你们四个就算将功补过,丢失粮草的罪责我就不追究了,下去休息吧,等进了北京再论功行赏。”   “谢大帅!”四人一同敬礼。   赵玉峰高喊一声:“向右转,齐步走。”可陈子锟却向前一步再次敬礼道:“标下愿带兵直捣长辛店,活捉段芝贵献于大帅。”   “陈子锟,你胡扯什么呢!”赵玉峰急的差点哭了,心说你丫的想立功可别拉着我们啊。   吴佩孚却哈哈大笑:“小子,你胆子不小,一个小小二等兵就敢夸下如此海口,你当我帐下这些将军都是废物么?”   陈子锟面不改色:“将军们干的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大事,万马军中取上将首级的小事,区区二等兵就能做了。”   吴佩孚脸色一沉:“好小子,你当自己是常山赵子龙啊,好,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活捉段芝贵的,你要多少兵马?”他心中打定主意,如果这小子不识时务,张口便要一旅一团的兵马,那便是个夸夸其谈之辈,不值得栽培,如果他懂得兵贵精不贵多的道理,只要百余精兵,那便是个可造之材。   只听陈子锟道:“我只要三个人。”   第十三章 选锋队   好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合着你带着三个人就把皖军西路总指挥活捉了,俺们十万大军全是摆设,吹牛也不是这种吹法啊。   几个参谋硬是被他气笑了,一个年轻副官瞅了瞅吴佩孚阴晴不定的脸色,更是跳出来喝道:“放肆,玉帅面前也敢信口开河!”   陈子锟镇定自若道:“我没有信口开河,曲同丰就是我们四个人活捉的。”   副官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却也不得不承认,人家有资格说这个大话。   吴佩孚的脸上依然看不出喜怒,淡淡道:“说说你的计划。”   陈子锟道:“如何炮制而已,怎么捣毁的松林店,就怎么捣毁长辛店,我只要三人同往,一人扮作我的副官,两人扮作我的马弁,我则乔装改扮为曲同丰麾下军官,借着向段芝贵报告战况的时机混进长辛店皖军大营,四下放火制造混乱,如果玉帅遣一支人马趁机进攻的话,何愁段芝贵不束手就擒。”   参谋们嗤之以鼻,不屑予以置评,难得一次瞎猫碰上死耗子,居然还想一招鲜吃遍天,这小子想升官发财想疯了吧。   副官瞅瞅吴佩孚的脸色,问陈子锟道:“你有几成胜算?”   陈子锟道:“最多一成。”   副官怒斥道:“你自己连一成的胜算都不敢保证,还敢在玉帅面前夸下海口,你当打仗是儿戏么!”   陈子锟针锋相对道:“打仗本来就是九死一生的事情,若是十拿九稳,敌军早就望风而逃了,哪还有今天这场战事。”   副官指着陈子锟的鼻子:“你你你……”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老实说,陈子锟这个计划并不新鲜,中华泱泱五千年文明,化装混入敌营接应大军攻城的战例屡见不鲜,但执行者九死一生,胜算率往往也不高,几十万大军决战沙场,指望几个士兵搞些偷鸡摸狗的事情就影响战局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若是换了别的将帅,或许直接将陈子锟斥退,或者真就将他当作一去不回的死士来用,但吴佩孚却是个例外。   十七年前,日俄战争爆发之际,清廷经过再三考虑,决定两害取其轻,秘密派员帮助日本,而当时担任北洋督练公所参谋处军官的吴佩孚就在此列,他多次乔装改扮深入俄军控制区打探敌情,立下汗马功劳,甚至有一次被俄军俘获被判枪决,在押往刑场的途中跳入冰河才得以逃脱,为此还得过日本人的勋章。   此刻,吴佩孚仿佛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一介书生,投笔从戎,满腹锦绣文章却无人问津,不得不提着脑袋在沙场上搏出身,自己在四十岁上还是个副官长,这种悲剧可不能重演。   陈子锟殷切的目光看着吴佩孚,他何尝没有研究过这位常胜将军的历史,秀才出身,怀才不遇,大器晚成,用兵如神,这一点从他挥军直捣松林店就能看出,吴大帅定然是个喜欢用奇兵的将领。   “正兵决战,奇兵决胜,大帅,请三思!”陈子锟掷地有声,九尺之躯昂然而立,这哪里是炊事班的二等兵啊,分明是热切请战的上将军。   为将者焉有不爱勇士的道理,吴佩孚打心眼里喜欢这个看起来冒失,实则心思缜密的年轻人,他沉吟片刻道:“说具体点,你准备怎么个打法?”   陈子锟大喜,道:“我们这次事先没有准备,尚且能捣毁松林店,可见皖军组练之差,如今敌前线指挥部已尽入我囊中,身在长辛店的段芝贵定然心急如焚,倘若此时有前线回报,他焉能不亲自询问,到时候……”   吴佩孚哈哈大笑:“好,你需要什么?”   “谢大帅!”陈子锟按捺着心中狂喜,井井有条的说道:“我需要一套边防军的军官服,领章肩章要全套,军衔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少校即可,还需要雷管、炸药、汽油以及一辆汽车。”   顿了顿又道:“我还需要三名敢死之士陪我前往。”说着瞄了瞄赵玉峰他们三个。   赵玉峰心里一阵颤抖,汗都下来了。   吴佩孚道:“你要的装备全给你,此外我再调拨一个连的人马供你驱使。”   陈子锟道:“大帅,我只是一个二等兵,只怕指挥不动他们,我还是只带三个人吧。”   吴佩孚道:“从现在起,你就是我讨逆军选锋队的队长,谁敢不从,你可以就地枪毙。”   陈子锟为之一振,敬礼道:“谢大帅!”   吴佩孚又对赵玉峰等人道:“你们三个过来。”   三人硬着头皮上前听令。   “活捉了段芝贵,我请你们喝酒。”吴佩孚拍了拍两个老兵的肩膀,又握了握赵玉峰的手,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话都说到这份上,三人能做的唯有挺直腰杆领命而已。   ……   讨逆军攻占松林店,缴获物资无数,陈子锟所需的东西很快就拿到了,一辆车门上涂着五色星徽的福特车,一套边防军少校制服,帽子马靴军刀齐备,还有整整一个库房的武器供陈子锟挑选,各种撸子、驳壳枪,马枪步枪花机关枪,成箱的子弹、雷管、炸药、手榴弹导火索是应有尽有。   此外还有大帅调派的一个满编的手枪连,一百五十个大兵一水的皮质子弹转带,盒子炮搭配花机关或者马枪,精神抖擞,杀气腾腾,等待着陈子锟的命令。   可赵玉峰、老王老李三个人脸上却没有半点兴奋之意思,连摆在面前的汽水和槽子糕都没胃口吃,长辛店那可是敌军的大本营,上那儿溜达去就俩字---找死。   陈子锟满面春风的走过来,马靴锃亮,军刀铿锵,黑漆帽檐下剑眉星目,端的一个玉树临风的青年军官,和当初那个蓬头垢面胡子拉茬前来投军的乡下傻大个真有天壤之别。   赵玉峰咕哝道:“这小子想当官真他妈想疯了。”   李长胜叹口气没说话,王德贵啪嗒啪嗒抽着烟,看着远方。   陈子锟整理着白手套,慢条斯理的说道:“其实这事儿我一个人就能办了。”   赵玉峰跳起来叫道:“那你还……”看看不远处的手枪队,又压低声音道:“那你还拉着我们一起陪绑,我姓赵的哪里对不起你了,我可不像你光棍一个,我家里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三岁吃奶的孩子,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咋办。”   陈子锟笑道:“我就是感谢赵军需和两位大哥一直以来对我的照顾,才送一个功劳给你们。”   赵玉峰摸不着头脑,眨眨眼睛等待他的下文。   陈子锟摘下军帽,头发上抹了很多发蜡,在阳光下锃亮无比,苍蝇都站不住,还别说,这小子装起军官来,比赵玉峰都有派头。   “三位与我共闯松林店,已经死过一回,我怎么会拉着你们再闯鬼门关,刚才那些话是说给大帅听的,等到了长辛店大营,我一个人进去就行,你们三个在外面接应就行。”   赵玉峰愣了片刻,忽然笑了,扭头看看老王老李,道:“嘿,这小子有点良心啊。”   可老王和老李却没笑。   “我也是光棍一条,没啥牵挂,我陪你去。”王德贵站起来,整理军装枪械。   李长胜道:“吃粮当兵,打仗卖命,那是天经地义,没说的,俺也去。”   赵玉峰再次傻眼,艰难的咽了一口唾沫:“老李,你家里还有老娘呢。”   李长胜道:“大不了黄泉路上娘俩再见。”   赵玉峰一抱头:“随你们,反正我不进长辛店。”   陈子锟摸出怀表瞧瞧,道:“时候不早了,要出发了。”   于是,四人上了汽车,直奔长辛店而去,那一连人马紧随其后跑步前进,再往后就是吴佩孚亲率的大军,以排山倒海的阵势向北推进。   ……   松林店一役,皖军前沿司令部被一锅端,整个战线全乱了,曲同丰麾下西北边防军第一师兵败如山倒,缺口一开就再也止不住,边防军第三师,陆军十五师等部队失去了指挥,乱的如同没头的苍蝇,从高碑店到涿州,再到长辛店之间,到处都是皖军的传令兵和野战电话接线兵,乱的一塌糊涂。   陈子锟驾驶的汽车混杂在败兵的洪流之中向北而去,速度慢的像乌龟爬,再按喇叭都没用,化装成皖军的手枪连士兵站在汽车两边踏板上,拿鞭子狠命的抽那些败兵,硬是抽出一条路来。   很快抵达涿州前线,皖军十五师在这里布防,汽车被拦在阵地前,一个排长颠颠的跑过来,瞅见车里坐着的是个年轻少校,赶紧立正敬礼:“长官,请下车。”   陈子锟斜撇他一眼:“下车做什么?赶紧把拒马搬开,老子要去长辛店。”   小排长为难道:“对不起,我们师长有令,前线下来的兵一概不许过涿州。”   陈子锟不耐烦的掏出怀表看了看,道:“叫你上司来和我说话。”   小排长又颠颠的跑回去报告连长,连长不敢做主,又报告营长,营长亲自跑来,一见陈子锟干净整洁的军装和年轻的过分的面庞,就猜到是哪家的公子上阵镀金来了,心中埋怨手下人不会做事,上前笑问道:“请问阁下是?”   陈子锟大大咧咧道:“我是前敌司令部少校副官,我叫徐庭戈,徐树铮是我二叔,咋的,不让过?”   营长知道自己猜的没错,啪的一个立正:“徐参谋,对不起!”扭头喝道:“还不把拒马搬开。”   士兵们赶忙将路障搬开,在路边肃立,营长笑眯眯道:“徐参谋,下来喝杯茶,休息休息?”   陈子锟道:“我有重要军务在身,就不打扰了,后面那一连是我的护兵,你要不要扣下啊。”   营长道:“徐参谋说笑了,一律放行!”   有惊无险穿越了涿州前线,道路变得空旷起来,陈子锟停下汽车对赵玉峰道:“赵军需,再往前就危险了,你在这儿下车吧。”   赵玉峰默默的下了车,陈子锟关上车门,一踩油门向前疾驰而去,开出几十步远忽然看见后视镜里有人狂奔而来,赶忙急刹车停下。   “我估摸着,你要是不带个副官显得有点假。”赵玉峰气喘吁吁道,陈子锟会心一笑,打开了车门。   第十四章 子锟一身都是胆   涿州城北,一辆军用汽车在碎石子铺成的公路上向北疾驰,正值七月,夏日炎炎,烈日当空,尘土被汽车轮子掀起,远看如同狼烟滚滚。   陈子锟嘴里叼着一支大前门,从容驾驶着汽车,动作娴熟无比,王德贵一边哼着小调,一边擦拭着驳壳枪,李长胜眯着眼睛望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赵玉峰从后座探出头来,啧啧连声:“你小子啥时候学会的开车?”   “早就学会了。”陈子锟顿了顿,决定给他们吃个定心丸,“其实咱们这次任务,胜算起码有九成。”   正在擦拭驳壳枪的王德贵眼中精光一闪,随即又继续擦拭起来,不过动作慢了许多,李长胜也扭过头来,仔细听陈子锟说话。   “皖军西路总指挥段芝贵这个人你们知道吧?”陈子锟开始讲古。   王德贵哈哈一笑:“北洋第一皮条将军,谁不知道。”他虽然只是个大头兵,但是在师部炊事班这种地方什么小道消息接触不到,于是接过了陈子锟的话头,眉飞色舞的讲起了段芝贵的段子。   原来这位北洋陆军上将、京畿卫戍司令,兼定国军西路总指挥,一路扶摇直上的秘诀不是行军打仗运筹帷幄,而是巴结上司,送戏子,送**,前清的时候就给庆亲王送过天津一个名伶杨翠喜,民国初年又给袁世凯的大公子袁克定送过一个叫王克琴的戏子,这两件事轰动全国,成为一时丑闻,段芝贵也有了个皮条将军的雅号。   王德贵口沫横飞,绘声绘色的讲完了这个段子,陈子锟接口道:“据我所知,敌军主力边防军乃是徐树铮训练的新兵,虽然武器精良,但毕竟没经过战阵,而且遇上这样一个带兵的大帅,再加上前线大败,军心不稳,这场仗怕是没几天打头了,所以咱们得抓点紧,趁着他们彻底崩溃之前捞点功劳。”   赵玉峰小眼睛眨呀眨的:“陈大个子,你说这话,靠谱不?”   陈子锟斜了他一眼:“绝对靠谱,过涿州的时候你不也看见了,我胡诌了一个名字,他们连证件都不查验就直接放行,都乱到这个份上了,不败还有天理么?”   “对,不败都没有天理了。”李长胜忽然插嘴道。   “对,段祺瑞徐树铮卖国求荣,不败都他妈的没天理了!”王德贵忽然亢奋起来,挥舞着拳头骂道,看来吴大帅平时里打得那些慷慨激昂的通电战多少也影响到了这些大头兵。   这下赵玉峰心里有了底,摇头晃脑唱起了歌:“三国战将勇,首推赵子龙,长阪坡前逞英雄,战退千员将,杀退百万兵,怀抱阿斗得太平。”   末了赞了一句:“陈大个子,你丫和赵子龙差不多了,浑身都是胆!”   陈子锟被他这句马屁拍的极为舒服,嘴角翘起来笑道:“咱们活捉了段芝贵,西路军就彻底崩溃,到时候论功行赏,你们说大帅能赏点什么?”   赵玉峰搓着手道:“大帅赏罚分明,绝不含糊,起码每人赏大洋五百,到时候我就去北京八大胡同住上俩月,好好享受享受,老王,你干啥?”   王德贵也憧憬起来:“我啊,拿着钱回家娶媳妇,生个胖小子。”   赵玉峰又问:“老李,你呢?”   “俺想请大帅恩准俺退伍回家,风风光光把老娘发送了,然后在乡里帮人劁猪,骟马。”李长胜老老实实的答道。   “你呢,陈大个子?”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了陈子锟。   “我……”陈子锟陷入了沉思,要做的事情太多,真的无从说起。   赵玉峰笑道:“大帅肯定要提拔你,至少是个连长,依你的胆色和本事,用不了几年就能升到团长,到时候可别忘了弟兄们。”   谈笑之间就到了长辛店,已是傍晚时分,夕阳斜照小镇,炊烟袅袅,一派安详气氛。   长辛店是京城西南卢沟桥畔的一座古镇,自古以来出京官员商人,进京赶考学子都要在此打尖歇脚,镇上酒肆旅馆林立,热闹非凡。   陈子锟钻出汽车,睥睨着远方的小镇,抖擞精神道:“看前方,黑洞洞,待我去杀他个七进七出。”   赵玉峰和老王老李三人,提着花机关和驳壳枪,众星捧月一般站在陈子锟身后,一脸的决然做风萧萧兮状。   ……   长辛店火车站,哨兵林立,警卫森严,一列火车前悬挂木牌,上写四个黑色隶书大字“总司令处”,车上灯火通明,稀里哗啦尽是搓麻将的声音。   定国军西路总司令段芝贵没穿军装,而是穿了件香云纱的对襟小褂,坐在桌前气定神闲的摸着牌,一张象牙牌在手,用拇指肚摸了一下,忽然拍在桌上:“九条,**!”说着哈哈大笑着推倒自己面前的麻将牌,得意的看着大家。   “哎呀,司令大人你好坏啊,都不知道让让人家。”坐在旁边的妖艳女子白了段芝贵一眼娇嗔道,却又从身后侍女手中拿过水烟袋递给司令:“抽两口,提提精神。”   段芝贵吐噜吐噜抽了两口水烟,笑道:“我这个牌有讲究,不晓得你们能不能看出来。”   坐在对面的中年文士推了推眼镜,摇头晃脑道:“香帅这副牌叫十三幺,不过在日本国还有一个说法,叫做国士无双,正应了今天的景,香帅领定国军西路总司令一职,定然马到功成,叛军望风而逃,香帅真乃我中华之国士也。”   “哈哈哈。”段芝贵被个马屁拍的极为舒服,起身道:“走,吃饭去,我这里有一瓶上好的法国香槟。”   餐车,洁白的桌布上摆着水晶酒杯和银质刀叉,盘子碟子碗儿都是景德镇出产的上好瓷器,菜式更是花样繁多,京菜鲁菜淮扬菜自不用说,西餐也是极正宗的,段大帅的司令部里,足足有二十四个大菜司务,其中既有前清的御厨,也有从六国饭店聘来的西厨,那手艺可不是吹的。   身穿白制服的侍者从冰桶里取出满身露珠的香槟酒,砰的一声启开瓶盖,给每位客人的酒杯里倒上酒水,彬彬有礼的鞠躬道:“请慢用。”   段芝贵举杯:“诸位,古诗有云,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芭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今日在这前敌战场之上,我等今夜痛饮美酒,明日战场之上痛快杀敌,岂不美哉。”   中年文士啪的一声收了折扇,鼓起眼睛做震惊状:“壮哉啊!就凭香帅如此豪情,便是古时关岳也不过如此啊。”   大家纷纷鼓掌。   段芝贵淡淡笑道:“喝酒,喝酒。”八字胡却得意的向上翘了起来。   妖艳旗袍女子喝了一口香槟酒,忽然打了个嗝,不禁拍拍胸脯娇笑道:“这香槟和汽水一样的啊。”   段芝贵哈哈大笑:“香槟是香槟,汽水是汽水。”   幕僚们也跟着笑起来,那位八大胡同出身的女子则吃吃的掩口而笑。   忽然,餐车的门打开,一个上校军官急匆匆进来道:“司令,西南方向有大批军队出现。”   段芝贵倒吸一口凉气:“直军来的如此之快,难道说老曲已经败了,给我顶住,顶住!”   “是!”上校敬个礼出去了。   “快,服侍我更衣。”段司令把酒杯一丢,慌忙向卧室车厢而去,出餐车的时候忽然想起来什么,对列车长道:“赶快调转车头,回北京。”   来到卧室车厢,那妖艳女子帮段芝贵从衣橱里拿出上将服、军刀、军帽和马靴来,正要服侍他穿上戎装,却见段芝贵早已穿上一件皱巴巴的灰布军装,领章上竟然是二等兵的军衔。   “司令,您?”妖艳女子傻眼了。   段芝贵也不理她,大呼道:“怎么还不开车?”   列车员回道:“大帅,车头调转需要时间。”   此时西南方向已经响起激烈的枪声,马克沁机关枪和75毫米克虏伯山炮的声音此起彼伏,段芝贵急了,正要下车,忽然枪声又戛然而止。   过了一会,刚才那上校气喘吁吁的跑来:“启禀司令,打错了,南边来的是第十五师的弟兄。”   段芝贵道:“什么,十五师不是在涿州么,怎么跑到长辛店来了,难道前面已经败了?”   上校道:“卑职也不清楚,电话线断了,已经一整天没有曲副司令的消息了。”   段芝贵捶胸顿足:“我就知道,这仗不好打,吴小鬼用兵如神,曲同丰岂是他的对手,芝泉用错人了啊。”   上校嘴角抽搐,想笑还是强忍住了,道:“司令,十五师的败兵还挡在外面,如何处置?”   段芝贵道:“让他们就地布防。”   “是!”上校转身去了。   ……   就在陈子锟他们等待天黑以便混进长辛店之际,西南方向涌来大批败兵,一个个丢盔卸甲,衣衫不整,听他们说,直军已经攻占了涿州防线。   陈子锟没料到敌军竟然败的如此之快,短短一天之间涿州就易手了,照这种打法,长辛店指日可待,那唾手可得的功劳可就飞了,还得抓点紧才行。   有这批败兵开道,混进长辛店的成功率就高多了,可正当大伙儿一窝蜂的往长辛店涌的时候,忽然枪声大作,猝不及防的败兵们刚从直军刀下逃脱,就死在了自己人的枪下。   这一阵乱枪起码打死了百十号人,十五师的弟兄们鬼哭狼嚎,大呼:“俺们是自己人。”   对面停了火,让这边打着白旗过去说话,败兵中一个军官骂骂咧咧过去说明了情况,等了一会儿,却得到一个回答,败兵不许进长辛店。   顿时炸了窝,败兵们群情激愤,骂声连天。   陈子锟灵机一动,跳到汽车顶盖上大喊道:“弟兄们,咱们在前方拼死拼活,他们在后面坐享其成,还开枪打我们,这他妈的是谁家的道理,走,跟我去找段总司令说理去!”   一片轰然响应。   第十五章 欢乐大进军   本来还如同一盘散沙的败兵们被陈子锟一挑唆,打败仗的沮丧和被自己人当靶子打的愤怒全爆发出来,挥舞着枪械乱哄哄往前走。   陈子锟继续蛊惑道:“段司令要是不给个说法,咱们就去北京找段督办说理!”王德贵李长胜也混在乱兵中大声帮腔道:“对,上北京,找段督办说理去!”   一大群败兵气势汹汹的往前走,长辛店的守兵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开枪,刚才已经自相残杀打死不少十五师的兄弟了,哪能再犯这个错。   带兵的军官却急眼了,挥舞着手枪大声命令道:“开枪,给老子开枪!”可手下这些兵却不听他的,一个个低垂着枪口无动于衷,前线涌来这么多的败兵意味着什么,他们心里很清楚,这场仗已经败了,别说涌来的是自己人了,就是敌人,他们也不打算开枪了。   汹涌的人流冲进了长辛店,那个试图阻拦的小军官在混乱中被人下了枪打翻在地,几百只脚践踏过去,脑袋都踩扁了。   陈子锟站在车顶左顾右盼,果然发现了混在乱军之中的手枪连士兵,冲他们做了个隐蔽的手势,带队连长会意的点点头。   大群的败兵涌到长辛店火车站西路军司令部前,在栅栏门外大声聒噪着,推动着大门,吵吵嚷嚷要见段司令,司令部警卫营的兵如临大敌,一二一的喊着号子跑过来,在大门口站成三排,刺刀冲着外面。   “弟兄们,俺们是十五师的,烦劳你们通报段司令,俺们有冤啊!”陈子锟此时俨然已经成了败兵们的代言人,他军衔高,个头高,嗓门大,混乱中特别醒目,虽然十五师的大兵们根本没见过这个人,但在这种乱局之下,谁也不会细想,自然而然的就把他当成了自己人。   段芝贵的副官跑过来一看,带头闹事的居然是个少校,便呵斥道:“你是何人,不怕军法处置么?”   陈子锟还没说话,赵玉峰先跳出来了,神气活现道:“这是我们徐参谋,陆军部徐次长家的侄少爷。”   副官吃了一惊,仔细看去,这位年轻少校生的气宇轩昂,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哥,人家既然说的理直气壮,那八成不会是假的,所以他赶紧道:“原来是徐参谋,失敬,你们有何冤屈?兄弟自当通报司令。”   陈子锟挤上前去,道:“冤屈太深,一两句话说不清楚,我要面见司令。”说着朝那副官猛挤眼。   副官愣了一下,下意识的回头看列车,随即明白,这位徐参谋八成是想跟段司令一起逃回北京,什么冤屈不过是托词罢了。   “好,不过只能你一个人进来。”副官道。   陈子锟道:“那不行,我的副官和马弁也要一起来,帮帮忙。”说着递过去一个大前门烟盒,里面塞满了钞票。   副官瞥了一眼,心领神会,更加确定自己的判断,这位公子绝对是想跟着段司令一起逃跑的,算了,看在钱的份上多带三个人也无妨。   “那行,不过要解除武器才能进来。”在这一点上,副官还是毫不含糊的。   陈子锟二话不说,解了手枪和军刀递过去,赵玉峰和老王老李也把枪交了,副官这才让人打开栅栏门,放四个人进来。   火车站内,灯火通明,月台上架着机关枪,警卫营的士兵正在往列车上搬着东西,一节火车头正喷着蒸汽慢腾腾的开过来,陈子锟来到专列前,转身对赵玉峰道:“你们身上脏兮兮的,别熏着司令,我自个儿上去就行。”   赵玉峰会意,敬礼道:“是!”   陈子锟点点头,跟着副官上了专列,这节车厢是经过改装的,原有的座位全拆了,摆上香妃榻,麻将桌,博古架,地上铺着地毯,车厢顶棚上悬着电风扇,俨然就是一个安乐窝。   一个穿二等兵军装的中年人大马金刀的坐在香妃榻上,手里拿着一柄烟枪,旁边还坐着一个妖艳的女子,不过神态有些紧张,时不时的拿手帕擦着汗,大概是被暗夜里时而响起的零星枪声吓得。   副官上前低语:“司令,这位是徐次长的侄子,刚从涿州前线下来,特来禀报军情。”   段芝贵虽然打仗不是内行,但在人情往来方面可是极为精深的,徐树铮乃是段祺瑞的头号心腹,他的家庭情况,生活爱好,段芝贵一清二楚,知道小徐确实有个二十来岁的侄子叫徐庭戈的,不过是在北大上学,而不是从军当兵。   “你叫?”段芝贵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回司令,卑职徐庭戈,十五师参谋。”陈子锟微笑着向前凑了过去。   假的!段芝贵倒吸一口冷气,大叫一声:“给我拿下!”   左右护兵立刻扑了上去,可他们哪里是陈子锟的对手,三下五除二就被打翻在地,不过车厢外的士兵在副官的召唤下蜂涌进来,密密麻麻的枪口对准了陈子锟。   陈子锟毫无惧色,一把扯开军装上衣,露出绑在身上的雷管,一手拉着导火索,一手握着手榴弹,厉声喝道:“谁敢开枪!”   忽然一声巨响,不知道哪里发生了爆炸,气浪将列车玻璃都震碎了,众兵不由得蹲在地上,等他们站起来之后,却发现车厢里又多了三个人,手里端着花机关瞄准了他们。   原来刚才赵玉峰他们三个在陈子锟上车之后,就借着上茅房的机会,打晕了三个警卫营的兵,缴了三把花机关枪,看到士兵们朝车上蜂拥,他们知道陈子锟动手了,便也冲了上去。   花机关是一种德国进口的快枪,能装三十二发子弹,打起来如同泼水一般,一梭子下去能放倒几十个人,尤其是在这种狭窄而密集的室内环境,绝对要比打一枪拉一下的步枪好使的很。   双方紧张的对峙着,酷热的夏夜,车厢里电扇也停了,闷热无比,每个人脸上都满是汗水,但谁也不敢擦,生怕一不留神对方开火。   此时外面枪声已经变得密集起来,陈子锟知道手枪队得手了,长辛店的防御已经基本瓦解。   “弟兄们,别打了,为姓段的卖命不值得,你们瞅瞅,这又是娘们又是鸦片的,像打仗的样子么。”陈子锟一边说着,一边指向段芝贵,却吃惊的发现,香妃榻上只剩下那个娘们了。   “段司令哪去了?”陈子锟喝道。   娘们哭丧着脸,指了指外面,大家一起望过去,只见一节火车头正向北疾驰,原来刚才段芝贵趁着爆炸的空当从窗口溜走了,别看他身材臃肿,但遇到逃跑这种事情,比谁都麻利。   “我们投降。”警卫营的兵也不是傻子,司令都撂下他们跑了,这仗打下去还有啥意思。   司令部警卫营都投降了,外面的军队可想而知,当段芝贵只身逃跑的消息传出去之后,长辛店的上万皖军全部投降,而此时抵达长辛店的直军只有一个连。   ……   对吴佩孚来说,这场仗打得极为轻松,绝对可以用势如破竹来形容,两军对阵之时,装备精良的皖军一触即溃,连一场像样的战斗都没发生过。   据俘虏说,打仗的时候他们都是朝天开枪,打完子弹就坐等投降,问他们为啥这样,他们就说了,别看俺们是粗人,心里可不含糊,政府出卖山东利益,俺们为啥要跟着他们一起卖国。   吴佩孚一点也不惊讶,边防军战斗力本来就弱,士气更是低到极点,数月前第三师从湖南衡阳北上之后,不足一万人枪的湘军立马将张敬尧的七万人马打得抱头鼠窜,一个月内就土崩瓦解了。   可是当他乘坐军列沿京汉线抵达长辛店的时候,还是吃了一惊,十亩地的降兵站的密密麻麻,枪械军刀堆积如山,剩下的西路皖军基本全在这儿了,长辛店一役,兵不血刃。   而俘虏他们的仅仅是一个连的选锋队而已。   此时已经是次日清晨了,陈子锟来到军列下向吴佩孚报告:“大帅,标下没能活捉段芝贵,特来向您请罪。”   吴佩孚脸色平静如水,哼了一声道:“那你还愣着做什么?”   陈子锟一抬头:“大帅?可是要进北京?”   吴佩孚道:“昨日奉军两个师抵达东路战场,我军威大振,一举夺回杨村,徐树铮大败,只身逃回北京,这场仗,已经打完了。”   陈子锟道:“恭喜大帅!”   吴佩孚道:“国贼未除,庆祝尚早,你带领手枪连速速进京,捉拿徐树铮、段芝贵等人,不得有误,我这里有一份名单,你且拿着按图索骥。”   “是!”陈子锟接了名单,正要敬礼离开,吴佩孚又交代了他一句:“我军和奉军事先有约,大军不入北京,你们此番进京,要以宪兵的名义,明白么?”   “明白!”陈子锟领命去了,依旧点了昨日带领的手枪连,在长辛店火车站找了一节火车头,挂上两节票车,径直向四十里外的北京开去。   短短几日,段祺瑞徐树铮苦心经营的精锐边防军就土崩瓦解了,如今的北京,成了一座不设防的城市。   第十六章 进京搜捕   列车冒着滚滚黑烟向北疾驰而去,陈子锟身着少校制服,手里拄着西洋式指挥刀端坐在车里,王德贵李长胜两个老兵油子分立左右,如同哼哈二将,赵玉峰斜挎着驳壳枪,更是拽的二五八万。   这场历时五天的直皖大战已经胜利结束,接下来的事情轻松无比,无非是缉拿战犯国贼,升官发财吃香喝辣,憧憬着美好的未来,每个人都是春风满面。   王德贵和李长胜俩人当兵二十年,一直默默无闻,这两天的经历让他俩的心态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原来当兵不但能吃饱饭,还能出人头地,别管多不堪的人,都是有虚荣心的,一旦这种虚荣心被激发出来,便会一发而不可收拾。   两个老油条从来都是歪戴帽子斜披军装的兵痞形象,即便是上阵打仗,子弹袋里也插几根秫秸充数,遇到啥事都是总是一脸的漫不经心,如今从内心到形象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腰间黄牛皮子弹转带,两边各带一把驳壳枪,身后背着花机关和大砍刀,杀气腾腾的武装到了牙齿。   赵玉峰也不含糊,大热的天,军装扣子一丝不苟,神气活现的站在陈子锟身旁扮演着副官的角色,虽然这位“长官”还没有正式任命,就在几天前还是自己手下的伙头军。   陈子锟拿了一支烟叼在嘴里,那边赵玉峰立刻伸过打火机帮他点燃,动作自然而麻利。   “谢谢。”陈子锟道,顺手拿出吴佩孚给自己的名单。   “您和我客气啥,以后我赵玉峰就是您的副官。”赵副官媚笑道。   陈子锟淡淡一笑,扫了一眼名单,上面尽是些熟悉的名字,无非是和皖系政客、军人,徐树铮段芝贵名列其中自不用说,其中还有姚依蕾的父亲,交通次长姚启桢,但奇怪的是,大鱼小鱼都有,皖系最大的头目段祺瑞竟然不在名单内。   长辛店距离北京极近,转眼就开到了正阳门火车西站,列车停稳,手枪连呼啦啦跳下车来整队集合,清点人数之后,连长一溜小跑到了陈子锟面前,敬礼道:“报告长官,手枪连集合完毕,实到一百五十人,请您下令。”   陈子锟还了个礼,道:“稍息!”   一百五十个大兵齐刷刷的稍息,来的匆忙,来不及换正规的宪兵军装,每人胳膊上缠一条白布,上面用毛笔写俩黑字“宪兵”以示是执法部队,而非闹事乱兵。   陈子锟扫视众人,被他扫过的士兵都不约而同的挺起了胸膛,经过两次战斗,大伙儿对这个横空出世的炊事兵还是真心敬佩的,别管皖军再不禁打,战阵之上也是真刀真枪的玩命干,当兵的都是实心眼直肠子,谁敢绑一身雷管深入虎穴,他们就服谁。   “立正!”陈子锟喝道,又是齐刷刷的脚跟并拢声响起。   陈子锟对这一套队列的玩意很清楚,他就喜欢听这种整齐划一的声音,尤其是当自己站在前面的时候。   “弟兄们,咱们现在是奉命抓捕国贼的宪兵连,一举一动都关系到第三师的脸面,大帅的脸面,都给我记清楚了,抓人的时候规矩点,斯文点,别抢人家东西调戏人家的老婆,要不然军法从事,听清了没有!”   “听清了!”士兵们轰然答应,陈子锟一摆手:“开拔!”   出了火车站,宪兵们征用了一辆出租汽车,陈子锟和赵玉峰上了车,老王老李站在两侧踏板之上,宪兵们跟在后面跑步前进,一彪人马直奔陆军部而去。   北洋陆军部设在不远处的老和敬公主府,当讨逆军宪兵赶到的时候,门口的哨兵立刻缴械投降,陈子锟举着机头大张的驳壳枪一马当先冲进了陆军次长徐树铮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空无一人,宽大的西式办公桌上电话还响个不停,陈子锟上前抓起电话问道:“哪位?”   “又铮,我是段芝贵,听说吴佩孚的兵已经进北京了,你看咋办?”话筒里传来惶恐的声音。   陈子锟哈哈大笑:“段司令,在家等我,别乱跑啊。”说罢挂了电话,吩咐赵玉峰道:“你带一排人,去抓段芝贵,咱们分头行动。”   赵玉峰领兵去了,陈子锟信手拉开抽屉乱翻,发现一个黑色皮质封面的日记本,打开一看,里面密密麻麻全是字,他来不及细看便塞进口袋,再在文件柜里乱翻一气,希望发现有价值的文件,但浩如烟海的文件哪里能看的完,索性将整个柜子掀翻在地。   忽然,一份带警察厅标记的文件吸引了他的目光,捡起来一看,竟然是去年五四时期警察厅制作的犯人档案,一页页翻开,尽是自己的狱友,当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明显有一页纸被撕掉了。   陈子锟心中一凛,去年在柳树胡同大杂院的一幕浮上心头,那个日本特务怀里就带着这样一页档案,上面是自己的资料。   自己的资料是徐树铮故意泄露给日本人的!嫣红就是被徐树铮间接害死的!   陈子锟一个激灵跳起来,快步出了办公室,招呼手下:“走,去顺承郡王府!”   ……   顺承郡王府是徐树铮的府邸,皖系执掌大权时,这里可是北京最热闹的所在之一,每天门口车马不息,如今却门庭冷落,冷冷清清的大门口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宪兵连开到王府门口,直接砸门进去搜捕徐树铮,成王败寇,昔日风光无限的徐家人只能战战兢兢的聚在大厅里接受检查,唯有侄公子徐庭戈愤怒不已,大声指责宪兵们侵犯人权,违背宪法。   “你们有搜查令么,你们有逮捕令么,凭什么破门而入!我要去大理院控告你们”徐少爷振振有词,宪兵们根本不理他,直接一枪托砸在后脑勺上,整个世界就安静了。   顺城郡王府被搜了个底朝天,依然没发现徐树铮的人影,据他家里人招供,一大早徐树铮就躲进东交民巷六国饭店了。   “走!”陈子锟一摆手,带着宪兵们扬长而去,只留下满院狼藉。   头上肿了个大疙瘩的徐庭戈被仆人徐二搀扶起来,破口大骂道:“这帮强盗,叛军!”   徐二急忙捂住少爷的嘴:“小声点,他们还没走远。”   主仆二人都没认出,带兵搜府的正是老熟人陈子锟。   ……   陈子锟带兵直奔安福胡同,这次终于没扑空,在这里抓到了十几个名单上的人犯,紧接着他又带了一个班的宪兵开到了姚公馆。   故地重游,身份已经大有不同,站在姚公馆的大铁门外,陈子锟感慨万千,整理一下军装,让手下守在门外,自己带着老王老李上前敲门。   姚公馆内,一团乱麻,床上铺满了细软之物,金条银元首饰现款,还有数不清的丝绸旗袍、裘皮大衣,一口口皮箱打开盖放在地板上,姚夫人一边收拾一边哭哭啼啼:“怎么败得这么快,前几天不说徐树铮在东线打了打胜仗么。”   姚次长叼着象牙烟嘴,烦躁不安的踱着步子,听了这话猛然停下道:“兵无斗志,岂能不败,罢了罢了,大势已去,说什么都晚了,我说你倒是快点,这样慢吞吞的,吴佩孚的兵马进了城就来不及了。”   正说着,楼下传来仆人的惊呼:“老爷,外面来了一队当兵的。”   姚次长慌忙跑到窗口,透过茂密的枝叶可以看到院子外果然有一队士兵,服色和徐树铮手下的兵不太一样,胳膊上还都缠着宪兵袖章。   “糟了,吴佩孚已经进城了。”姚次长将烟嘴一扔,连西装都来不及拿,慌忙见将几根金条几件丢在皮箱里,抓起来拉着夫人朝楼下奔去,刚跑到楼下,大门就开了,一个年轻军官带着两个大兵气势汹汹的走了进来,士兵背后的大砍刀红缨子血一般刺眼,夫人哇的一声就哭了。   姚次长手里的皮箱也掉在地上,颓然坐在沙发上,一丝头发落在了额头上,摸出一支烟来想点燃,可擦了几次火柴都没着。   一个打火机伸了过来,帮姚次长点燃了香烟。   姚次长狐疑的抬起头,眼睛顿时瞪得溜圆,“你……怎么是你?”   蹲在地上抹眼泪的夫人也抬起头,看清楚来人之后顿时喜道:“小陈,是你啊。”   陈子锟道:“对,是我,姚依蕾在么?”   夫人恍然大悟:“蕾蕾她一直惦记着你呢,走的那天哭天抹地的,小陈,我和你姚叔叔对你俩的婚事一直是很赞成的哦,只是一直没你的消息。”   陈子锟道:“这一年以来,我写过十五封信,难道你们都没收到?”   夫人哑口无言,信件当然是收到了,不过她嘱咐过门房,凡是莫名其妙的人寄给小姐的信,一律扔掉。   正尴尬时,仆人阿福飞速跑回自己房间,拿了一沓信封出来道:“信都在这。”   夫人松了一口气,暗赞阿福是个有心人,嘴上说道:“是啊是啊,我嘱咐阿福把信都留着,等蕾蕾回来再给她看。”   这种低劣的谎言,陈子锟自然没必要揭穿,他只是关心姚依蕾的下落:“姚小姐在哪儿?”   “在日本留学,就快回来了。”夫人小心翼翼的答道。   陈子锟沉默了一会,道:“我乃讨逆军宪兵先遣队长,奉吴大帅之命前来捉拿国贼姚启桢,你们可曾见过此人?”   姚次长惊讶的睁大了眼睛,不明白陈子锟怎么说出这句话来。夫人却立刻反应过来,连声道:“没见过,没见过。”   陈子锟接着说:“既然人犯已经逃走,咱们撤!”   老王老李心知肚明,也不说破,随着陈子锟出了姚公馆。   陈子锟回望二楼上姚依蕾的卧室窗口,心中一阵黯然,这段感情怕是要画上句号了。   第十七章 男儿泪   夏日的太阳白花花的,照的人发晕,姚公馆门口的大树上蝉鸣不止,令人焦躁难耐,陈子锟坐在汽车里抽了一支烟,脑海中回放着和姚依蕾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时过境迁,天各一方再加上皖系政府的倒台,姚家势必淡出政坛,从此后相见的机会已经极为渺茫了。   抽完这支烟,将烟蒂丢在地上刚要动身,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拉着洋车从不远处跑过,大概是看到这边全副武装的大兵,下意识的加快了脚步,哪知道却一头栽在地上,洋车也翻了,客人摔了个狗啃屎。   客人爬起来就骂:“丫挺的,怎么拉的车!”   车夫一动不动,已经昏迷了。   陈子锟推开车门走过去,呵斥道:“行了,嘴上积点德吧。”   客人见他一身戎装打扮,身后又跟着护兵,立刻不敢言语,灰溜溜的去了,陈子锟走上前去,扶起车夫一看,竟然是紫光车厂的王栋梁,赤着的上身被太阳晒得滚烫赤红,脸上虚汗连连,嘴唇焦干,分明是中暑了。   “快,抬到树荫下。”陈子锟招呼王德贵把王栋梁抬到大槐树下,往他嘴里灌了些凉水,猛掐人中,过了一会儿人就缓过来了,睁眼一看,惊喜道:“老板,是你!”便挣扎着要起来。   陈子锟道:“躺着别动,这大热的天怎么还出来跑,连个草帽都不戴,来,再喝口水。”   王栋梁道:“不喝了,中午没吃饭,喝了个水饱,跑起来都晃荡。”   陈子锟一阵心酸,让人拿了两个大饼过来,王栋梁接过大嚼,噎得直翻白眼,又拿过水壶猛喝,狼吞虎咽的样子,怕是饿了很久了。   再看那辆洋车,破旧不堪,漆面斑驳,车条都锈了,根本不是紫光车厂的车子,陈子锟问道:“你怎么就拉这样的破车?”   王栋梁道:“薛掌柜被抓以后,车厂就被马家占了,我们这些车夫也都赶了出来,别的车厂不收,自己又没钱买车,就只好跟别人合伙拉车,这几天城外打仗,城里生意难做,我饿得不行才出来跑车的……掌柜的,你这身打扮是?”   陈子锟道:“栋梁,啥也别说了,跟我走。”   王栋梁道:“车咋办?”   “这破车不要了。”   带着王栋梁回到安福胡同粱宅,门口的士兵见到陈子锟,立刻脚跟一并大喊道:“敬礼!”陈子锟潇洒的回礼,看的王栋梁一愣一愣的:“老板,您老现在是几品的武官啊?”   陈子锟只是笑笑而已,进了正堂,赵玉峰正坐在太师椅上翻报纸,听到马靴声赶紧跳起来报告:“卑职无能,没抓到段芝贵。”   “他跑哪儿去了?”陈子锟将白手套摘下丢在桌子上。   “跑东交民巷去了,咱们的兵不能进使馆区,没辙。”赵玉峰道。   陈子锟并不感到奇怪,前线兵败如山倒,这帮军方大佬肯定腿脚最快,如果老老实实呆在家里等着人来抓才叫1奇怪。   “没事,派几个人换上便服,到东交民巷给我守着,一出来就抓人。”陈子锟下了命令,赵玉峰出去安排了一下,回来低声道:“兄弟,有大发现。”   “哦?”陈子锟看赵玉峰的表情就知道发现了什么,回头让王栋梁稍坐,跟着赵玉峰来到后堂,屋里摆着一口朱漆躺箱,上面挂着铜锁,打开一看,里面满满当当全是银元,亮闪闪的耀眼。   “兄弟,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如……”赵玉峰眼中闪烁着银光。   陈子锟知道这些是安福系的活动经费,以徐树铮滴水不漏的做事风格,肯定每一笔账都有精确的记录,据为己有的话怕是有些风险。   不过转念一想,大战刚结束,安福俱乐部这帮议员逃的逃,躲的躲,局面混乱不堪,就算自己把这笔钱黑了,又有谁知道呢。   他激烈的做着思想斗争,脸上却是刚毅的表情,赵玉峰嗫嚅道:“兄弟,其实我也是为你好,咱要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图的啥,还不是升官,升官不就是为了发财么,现在财就在眼前,何必舍近求远啊。”   “容我想想。”陈子锟只觉得自己脑壳里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穿着军装的小人说:“身为军人,绝不能做不忠不义之事,这笔钱应该交给吴大帅发落。”另一个土匪打扮的小人则说:“谁先抢到就是谁的,有啥可担心?”   两个小人势均力敌,不分胜负,赵玉峰在一旁抚摸着箱子啧啧连声:“看这箱子,檀木的哦,起码值几百块。”   陈子锟心中一亮,这安福俱乐部可是徐树铮花巨资打造而成,专供国会议员们享乐所用,装潢陈设无一不是精美奢华,光是这些檀木家具就价值不菲,还有博古架上的古玩玉器铜鼎,墙上挂的明清名家字画,哪一个不是价值连城!可笑自己居然在纠结该不该拿一箱银元。   想到这里, 他咣当一声盖上了箱盖,毅然道:“难道我陈子锟的人格就值这一箱大洋,我若贪财,怎么对得起大帅的栽培!”   见他说的义正词严,赵玉峰自然不敢废话,灰溜溜的把箱子锁上了。   不远处,手枪连李连长轻轻放下了门帘,蹑手蹑脚退去。   ……   陈子锟将宪兵连撤出了安福俱乐部,在大门上贴了讨逆军的封条,又留下一个班的士兵把守这里,严禁任何人进出,这才去办自己的事情。   宣武门外,柳树胡同,蝉鸣阵阵,破败依旧,大杂院背后的臭水沟被毒辣的日头晒得泛起泡泡,一丝风都没有,薛宝庆端着海碗坐在门槛上,叹着气望着碗里清水一般的稀粥。   他爹薛平顺被警察厅抓去之后,紫光车厂也被查封,家里砸锅卖铁,再加上陈子锟和小顺子从上海汇来的八百块钱孝敬上去,倒也没打了水漂,警察厅答应放人,可就在出狱前的那个晚上,薛平顺不明不白的死在拘留所里。   警察厅说,薛平顺是得了暴病死的,和他们没关系,但宝庆打听到的情况却是老爹是被其他犯人蒙上被子捂死的。   去年夏天,老家老二因伤口感染身故,老三身陷囹圄,大伙儿都觉得马家完了,那知道马太老爷孤注一掷,把车厂典了,宅子卖了,凑了巨款上下打点,不但把三儿子救了出来,还把老五的官职往上挪了挪。   马家东山再起,重操旧业,紫光车厂被查扣的洋车莫名其妙就到了他们手里,为此薛宝庆还去找过两次,却被人打得鼻青脸肿回来。   屋漏又逢连夜雨,斯坦利医生的诊所关了门,宝庆连差使都丢了,家里更是隔夜粮都没有,好在还有两膀子力气,靠拉洋车也能凑合个温饱,这两天城外打仗,城里萧条的很,跑了一上午只挣了一毛钱,连饭钱都不够。   清水一般的稀粥能照出人影来,宝庆一口把稀粥喝了,深吸一口气,将腰带杀的更紧了些,这才起身回屋拿了半口袋面向杏儿家走去。   宝庆是个厚道人,他一个人在外面拉洋车,却要养活一大家人,除了自家老娘外,还有陈子锟从外面捡来的王大妈,以及杏儿一家人,赵大海远在汉口,陈子锟和小顺子亡命天涯,大杂院里只剩下他一个成年男丁了,他不撑着谁撑着。   把面口袋送到杏儿家,一家人相对无语,半晌,杏儿娘叹口气说:“这日子再苦也得过,过两天挑个好日子,把你俩的婚事办了吧。”   杏儿脸一红,不说话,宝庆对她的好,她心里都清楚,跟着这样的男人过日子,安心。   至于那个少女朦胧梦中的白马银枪的小将,就让他随风去吧,穷人是没资格谈梦想的。   喜讯来得太快,宝庆有些措手不及,两只手在衣服上搓着,脸也涨红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我回家和娘说说,一定办的热热闹闹的,不让杏儿受委屈。”   “咳咳”随着一阵干咳,陈三皮进来了,对宝庆说:“大侄子,你先出去一会儿,我和杏儿娘有话说。”   宝庆点头出去了,还把房门虚掩上,只听屋里传来陈三皮的声音:“我看你是病糊涂了吧,把闺女嫁给一个拉洋车的穷苦力,咱家能落什么好?”   杏儿娘道:“宝庆这孩子挺厚道的,咱家一直得他周济,要不然也撑不到今天。”   陈三皮讥笑道:“厚道是能当吃还是当喝啊,我已经帮杏儿找好人家了,方砖胡同老王家的三少爷,今年刚二十,那可是北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儿,杏儿嫁过去也不是做小,正经的少奶奶,一点亏也吃不了。”   杏儿娘对自家老公再清楚不过了,反唇相讥道:“这位王家三少爷是瘸子还是瞎子啊?”   陈三皮道:“既不瘸也不瞎,就是小时候凉药吃多了,人不太聪明,这样也好,省的杏儿受气。”   杏儿娘大怒:“好啊你,把闺女嫁给个傻子,有你这样当爹的么!”   然后就听到屋里锅碗瓢盆一阵乱响,还有杏儿的抽泣声,宝庆牙关紧咬,铁拳紧握,刚要进屋,就听陈三皮振振有词道:“傻子怎么了,傻子家里有钱,能养活咱们一家人,能让果儿念书,能给你看病,能让咱们体体面面的活着!你真当我是畜生啊,巴巴的把自个儿亲生的闺女嫁给一个傻子,我还不是为了你们,为了这个家!”   听到这段话,宝庆顿时泄了气,是啊,这年月,没钱就要像狗一样毫无尊严的活着,或许杏儿嫁给那个傻子真的要比嫁给自己强。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宝庆这回是真伤了心了,一条大汉就这样蹲在墙角抽泣。   忽然有人来到身后,照着他的肩头锤了一下,熟悉的声音响起:“宝庆,干啥呢?”   第十八章 报仇   薛宝庆胡乱擦一下脸,回头一看,顿时眼睛瞪得溜圆:“大锟子,你回来了!”   陈子锟笑道:“我回来了。”   “大锟子,你发达了!”宝庆看到陈子锟的军装和马靴,惊喜的咋呼道。   正好王大妈端着绿陶盆出来,看见陈子锟回来,咣当一声陶盆落地摔个粉碎,眼里的泪哗的一下就出来了,陈子锟扭头笑道:“大妈,哭啥啊,我全须全尾的,好着呢。”   王大妈泪如雨下:“可想死大妈了,你这孩子,一走就是成年的。”   院子里的喧哗惊动了屋里的人,陈三皮从家里出来一看,脸色立刻挂了笑容:“哎哟,这不是大锟子么,穿上官衣了,啥时候回来的,赶紧家里坐,杏儿可想你了。”   陈三皮是场面上混的人,见多识广,一看陈子锟马靴军刀的派头,就知道官儿不小,自己女儿的心思他又不是又不知道,攀上这么一个女婿可比王家那个傻子强多了。   不过看起来似乎陈子锟并不买账,理也不理他,四下拱手道:“大伙儿都还好吧,晚上我请客,都来啊。”   当目光扫过杏儿的时候,并没有停留。   邻居们叽叽喳喳的议论着陈子锟的军装和马靴,小老百姓对穿制服的人有种天生的敬畏之感,穿黑制服的巡警在一般贫民面前就是高高在上的存在了,而穿灰制服的军官则更高一等,看这样子,大锟子是真出息了。   大伙儿都热情的邀请陈子锟到家坐坐,喝杯茶,却被他婉言谢绝,而是拉着宝庆走了:“对不住,我带宝庆去办点事,晚些时候再过来。”   出了大杂院,宝庆问道:“大锟子,啥事?”   陈子锟脸上的笑容凝固了,慢慢变得狰狞起来:“为薛大叔报仇雪恨。”   宝庆的血一下沸腾起来,捏紧了拳头道:“好!”想想又说:“要不先去我爹坟上祭拜一下。”   陈子锟心里明白得很,吴佩孚随时都会进北京,到时候自己这个临时宪兵队长的职务很可能发生改变,到时候手头没兵就不方便办事了,要报仇就得趁着现在这种半无政府状态。   “不把仇人解决了,我没脸去见薛大叔。”陈子锟坚持还是先报仇,因为薛平顺是死在京师警察厅拘留所的,所以第一站选择了那里。   宪兵连的驻地就设在安福胡同的一座空宅院里,陈子锟先回到这里,点了一排兵直接开到了京师拘留所门前。   陈子锟是讲道理的人,并没有直接带兵冲进去大开杀戒,而是彬彬有礼的拜访了拘留所的所长,很客气的向他询问薛平顺的死因。   所长不是傻子,知道人家这是先礼后兵,不说实话怕是糊弄不过去,他倒也干脆,直接了得的告诉陈子锟,其实薛平顺是被人蒙在被子里活活打死的,至于到底是谁下的手,到现在也没查出来。   “一个大筒仓几十号犯人,都一口咬定老薛是暴病死的,法不责众,我也没办法啊,唉,当年我和老薛还一块儿上街巡过更,他可是个老好人呐。”所长假惺惺的拿手帕擦擦眼角。   陈子锟可不吃这一套,冷冷道:“来人!”   老王老李一挺胸脯:“有!”   “给我拿下!”   所长吓得直哆嗦:“这话怎么说的,我没犯法啊。”   陈子锟冷笑道:“五四时期,你为虎作伥祸害爱国学生,那是铁证如山的,如今我奉吴大帅之令专司缉拿国贼,岂能放过你。”   所长大知道陈子锟是借题发挥,吴大帅那可是有名的爱国激进将领,和学生们走的很近,这顶大帽子真扣到自己头上,那是吃不了兜着走的,当即他就怕了,大呼道:“我想起来了,睡在薛平顺隔壁的两个犯人很可疑,他俩一个叫强七,一个叫强五,都是在天桥一带混的。”   “这俩人呢?”陈子锟问道。   “犯得都是小事,早放了。”所长答道。   陈子锟依旧一摆手:“带走!”   “等等,我想起来了,他俩都是跟马五混的。”   “这么说,薛平顺是马五安排人打死的了?”   “长官,这个我是真的不知道,您就放了我吧。”所长苦苦哀求,陈子锟不为所动,继续问道:“薛平顺的案子,经手人是谁?”   “就是马五。”所长道。   “咱们走!”陈子锟得到了想要的信息,带人撤离拘留所,直奔警察厅而去。   警察厅里人心惶惶,因为段祺瑞已经通电辞职,徐树铮等一帮大将全都躲进了外国使馆,政府陷入瘫痪,警察总监吴炳湘也向徐世昌大总统递交了辞呈,一朝天子一朝臣,等换了新的总监,厅里高层警官肯定要大换班,上面一动,下面也要动,如何不令人心慌意乱。   上次火车站摆了乌龙之后,马五因得罪了交通部姚次长而被下狱,不过那本来就是做给外人看的,等姚次长的怒气消了,马五也就官复原职了,家里再砸了不少钱,将他的官职往上提了提。   马五爷春风得意,接连办了几桩案子,把买官的本钱给收了回来,其中一桩案子就是宣武门外柳树胡同的命案,一个半掩门的妓女被人杀死在家里,邻里居然隐瞒不报,本来民间死个把人属于民不举官不究的小事,但马五爷去从中嗅到了腥味,迅速出警抓捕了邻居薛平顺,并且查封了紫光车厂。   大杂院里死个妓女,和紫光车厂没有一毛钱的关系,可架不住马五爷的手段高明,警察厅里那些老刑名们从前清就常干这些丧尽天良的事儿,制造冤狱可是他们驾轻就熟的,于是乎,薛平顺被办了死罪,紫光车厂的洋车也被警察厅低价卖给了马家。   本来这事儿就算结束,可是苦主家里凑了不少钱上下打点,托到侦缉队许国栋那里,许队长也是警察厅里有分量的人,他一介入,这案子就有了转机,眼瞅着薛平顺就要开释,马五爷心有不甘,就派了两人混进拘留所,直接把薛平顺打死了。   拘留所里死个把犯人再正常不过了,任谁也挑不出理来,这一回合,马五爷又赢了。   吴炳湘请辞,警察厅上下动荡,人心惶惶,可马五爷却一切如常,他心里有数的很,城头变幻大王旗,那都是换汤不换药,从前清到民国,从袁世凯到徐世昌,大总统和国务总理走马灯一样的换,可底下办事的还是那些人,真要把这些个巡警换了,北京城就全乱套了,所以说,根本不用慌。   在办公室里泡上一杯茶,点上一支大前门,穿皮鞋的脚翘在桌子上,嘴里哼着西皮二黄,这叫一个舒坦,忽然走廊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马五爷心中暗骂,这是哪个不开眼的小子啊。   突然房门被踹开,一个穿灰军装的大兵走进来喝道:“你丫就是马五?”   马五一个激灵跳起来:“老总,您这是?”   “绑了!”那大兵不含糊,一摆手,后面又上来俩背鬼头大刀的宪兵,直接把马五爷叉起来就走。   “救命啊,大伙儿救我啊!”马五爷凄厉的声音回响在警察厅走廊里,可众警察噤若寒蝉,谁也不敢上前阻拦。   废话,抓马五的可是宪兵,警察想管也管不了,老话说得好,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其实警察也一样,在老百姓跟前能摆威风,可一到当兵的面前就怂了。   马五被叉出了警察厅,当他看到汽车旁站着的陈子锟和薛宝庆时,终于明白过来,人家上门寻仇了。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宝庆咬牙切齿道:“大锟子,一枪崩了他吧!”   陈子锟道:“不慌,让他多活两天,带走!”   马五被押走了,警察厅里有人赶紧跑到马家报告,马老太爷正在佛堂烧香,自从二儿子暴毙之后,原本不信神佛的他就在家里建了个佛堂,听到老五被当兵的抓走的消息后,他眉头一皱道:“是步军衙门还是京畿卫戍司令部的人?”   来者道:“都不是,看样子应该是吴佩孚的兵。”   “啊!”马世海倒吸一口凉气,这可难对付了。   ……   天桥,虽然战火已经烧到长辛店了,但这儿却依旧繁华热闹,树荫下,卖耗子药的、大力丸的依旧耍着嘴皮子和花架子把式,马家老四带着几个帮闲坐在茶摊上,一边唠嗑,一边踅摸着南来北往的大姑娘小媳妇。   “四爷,那个卖艺的小妮子又来了。”帮闲强五贼笑着说道。   “哦,让四爷我瞧瞧。”马老四眯缝着两只小眼,色迷迷的看着远处走来的夏小青,喉头动了一下,大概是在吞咽涎水。   “操,这妮子腿真长,光这双腿就够玩一晚上的。”强七磕着瓜子,一双贼眼也紧盯着夏小青不放。   “操,要玩也是老子玩,啥时候轮到你了。”马老四照强七脑袋扇了一巴掌。   “是是是,这妮子是四爷的人,绝错不了,不过我听说她是杜心武的徒弟啊,那可是硬茬。”   马老四啐了一口:“杜心武管蛋用,小妮子还不是上天桥卖艺来了,弟兄们,咱的帮衬着点。”   那边夏家父女已经放下刀枪剑戟,在地上画了个圈,一边敲锣一边吆喝招揽生意,不大会儿就聚拢了几十个闲人。   马老四也不结账,直接丢下一句:“记四爷我账上。”就带着一群帮闲走出了茶棚,走到夏家父女的卖艺摊边上吆喝道:“闪开,给四爷让个地儿!”   看热闹的一见是天桥一霸来了,急忙闪避,好不容易敲锣打鼓引来的人走了个一干二净,只剩下马老四等一帮地痞。   “爹,咱们走。”夏小青冷着脸说道,夏师傅叹口气,收拾起了东西,虽然父女俩有一身武功,可强龙还不压地头蛇,马家黑白两道通吃,还真奈何不了他们。   “别走啊,咱爷们看把式又不是不给钱。”马老四阴阳怪气的说道。   “你!”夏小青气的抬手欲打,马老四不但不躲,还将一张脸凑了过去,嬉皮笑脸的说:“打是亲骂是爱,你打啊,你倒是打啊。”   夏小青一咬牙,收回了拳头,她一个大姑娘家,和这帮地痞闹将起来怎么都是吃亏,只能强咽下这口恶气。   忽听旁边有人说道:“还真没见过这么贱的,求着让人打自己。”   夏小青扭头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年轻英俊的军官已经站在身旁,这不是陈子锟么,一年没见居然吃粮当兵了。   “好,我就成全你!”夏小青脑子转的极快,有人帮自己撑腰,还不放手痛快一把就傻了,她扬手就是一记大耳帖子,打得马老四原地陀螺似的转了三圈,耳朵里嗡嗡响,眼前直冒金星,只看见强五强七兄弟张口说话,声音却听不太清晰。   这一巴掌太狠了,耳膜硬是给打穿孔了。   帮闲们见四爷被打,卷袖子正要上,两旁冲过来一群大兵,挥起枪托一顿猛打,打得他们鬼哭狼嚎,在地上直打滚。   “就是他俩!”宝庆指着地上的强五强七兄弟,愤恨的喊道。   “绑走!”陈子锟一声令下,士兵们将两个凶犯五花大绑押走了,马老四捂着淌血的耳朵蹲在一旁,哪敢有半句废话。   “哎!”眼瞅陈子锟就要走,夏小青赶忙喊了一声。   陈子锟一转身:“夏大姑娘,啥事?”   第十九章 男宠   “嗯……”夏小青忽然矜持起来,平日豪爽大气的大姑娘竟然难以启齿。   虽然只是个天桥卖艺的女孩,但夏小青骨子里却极为骄傲,夏家本是沧州武林世家,只因避祸来到北京,又机缘巧合拜在南北大侠杜心武门下为徒,练就一身上乘武功,不骄傲才奇怪。   夏小青年纪不小了,转年就满二十岁,她爹有心想找个女婿,可每次都是刚提了半句就被女儿堵回去,当爹的心里有数,哪个少女不怀春啊,只是女儿眼界高罢了。   能让夏小青看得上眼的还真没几个,陈子锟算一号。   自从那次永定河上协力擒贼之后,陈子锟就真正在夏大姑娘心里扎了根,满心以为陈子锟会主动来找自己,哪知道却在报纸上看到他和姚小姐的绯闻,气的夏小青半个月没胃口。   再后来,陈子锟忽然人间蒸发,夏小青也就渐渐淡忘了此人,没想到今日竟然再度得见,心底的那份情瞬间被勾起,所以才有了那一声“哎!”   喊出来就后悔了,这个该死的,一点良心都没有,找他作甚,夏小青灵机一动,拿出两个小瓷瓶大大咧咧道:“谢了,送你两瓶万能胶。”   陈子锟倒也不客气,收了万能胶问道:“你还住原来那地方?”   “干啥?”夏小青反问了一句。   “得空找你切磋武功。”陈子锟一本正经道。   “我挺忙的,没啥闲空。”夏小青嘴上这样说,心里确是一喜。   “走了,再会。”陈子锟敬了个礼,带着部下押着人犯走远了。   夏小青抱着膀子望着他的背影,嘴角浮起了笑意,一扭头,正看到马老四哭丧着脸蹲在地上,那一巴掌打得他到现在没回过味来。   “还不滚!”夏小青扬起了拳头,马四爷这才抱头鼠窜。   ……   陈子锟将强五强七两兄弟押到驻地,吩咐部下严加看管,自己和宝庆一起回到大杂院,摆了两桌酒,请街坊邻居们开怀畅饮,宝庆喝的酩酊大醉,被陈子锟扶到角落里狂吐。   “宝庆,这才几杯你就醉了,酒量不行啊。”陈子锟拍着宝庆的后背说道。   宝庆吐完,缓口气道:“我心里不舒坦啊,爹让人打死,车厂被人占了,我没本事报仇,我窝囊……”   陈子锟劝他:“这不是我回来了么,咱们有仇报仇,有怨抱怨。”   宝庆道:“对,报仇,大锟子,你来了就好啊,我这颗心就能搁回肚子里了,杏儿是个好姑娘,你别辜负她……”说着,头一歪睡着了。   杏儿拿着热毛巾走过来,仔细帮宝庆擦着脸,叹口气说:“宝庆不容易,一个人扛两个家,要没有他,兴许我就走嫣红婶子的老路了。”说着眼圈就红了,看着宝庆的目光温柔无比。   “宝庆是个厚道人。”陈子锟道,他已经猜到杏儿要说什么了。   “下个月我和宝庆订婚,等他三年守孝满了就成婚。”杏儿平静的说道。   “哦,恭喜。”陈子锟道。   一阵沉默。   “水……”宝庆喃喃道,陈子锟赶紧将他搀到屋里,杏儿忙里忙外,烧水泡茶,俨然已经是薛家的儿媳妇。   陈子锟回到酒桌上,果儿凑了过来,羡慕的看着他的军刀和马靴,道:“锟子哥,我想跟你当兵,行不?”   “行啊,不过得等你长大,上完学,有文化才能穿马靴挎洋刀,要不然只能当大头兵,知道不?”   “知道了!”果儿用力的点点头。   酒足饭饱之后,陈子锟回到驻地,赵玉峰报告说,抓来的几个人喊冤,要见长官,陈子锟一摆手:“别理他们,先关一夜再说,明天早上,弄点好吃的送过去。”   赵玉峰狡黠的笑了:“我懂了。”   来到自己的房间,陈子锟全无睡意,索性拿出徐树铮的日记本来翻看。   这一看了不得,整夜无眠。   这本日记,详细记载着徐树铮去年率军收复蒙古的点点滴滴,以第一人称读之,更如身临其境一般,两旅步兵一团骑兵,却故布疑兵,做出十万大军之势,蒙古活佛、王公贵族等人闻风丧胆,不战而降,已经宣布自治的外蒙古重回祖国怀抱,表面看来轻松顺利,仔细想来却是步步惊心。   看完这本日记,已经东方泛白,雄鸡高唱,陈子锟掩卷长思,不禁对徐树铮的印象大为改观,这才是堂堂伟丈夫当作之事啊!   ……   强五、强七兄弟俩被五花大绑丢在一间空屋里,两人都是混天桥的滚刀肉,什么场面没经过,刚开始还骂骂咧咧的充好汉,可到了半夜也没人提审,心里就有点慌了。   为啥抓他们进来,他俩心知肚明,无非是在拘留所弄死了薛平顺,弄死个把人算啥大事,反正有五爷罩着,可这回看起来没那么简单,抓他们的不是警察,而是当兵的,而且领头的咋看起来那么像曾经大闹马家的陈子锟呢。   清晨时分,屋门打开,一个军官进来给他们送了一桌酒菜,一壶二锅头两个酒杯,花生米猪头肉小葱拌豆腐拍黄瓜,俩兄弟面面相觑,按说这酒菜也不算多好,但是对在押犯人来说已经是超规格的待遇了。   接下来从篮子里拿出的两碗饭让他俩明白过来,这他妈是断头酒啊。   两碗米饭,上面插着筷子,标准的死刑犯临走前的饭食。   “吃吧,不够再添,吃饱了好上路。”那军官看起来挺和气的。   两兄弟对视一眼,大哭起来,强七哭道:“老总,冤枉啊,为啥要毙俺们,那事儿是五爷让俺们做的,俺们也是迫不得已啊。”   “真的?”军官一惊,“原来还有隐情,到底怎么回事,赶紧说,兴许还有救。”   “我说我说,是这么一档子事儿……”兄弟俩争先恐后的把事情原委一一道来。   十分钟后,陈子锟拿到了强家兄弟的供词,随便扫了一眼,下令道:“集合部队,抄家去。”   宪兵连紧急出动,将马家掀了个底朝天,洋车全部被扣,望着满院子灰军装的大兵,马世海捻着胡子望着陈子锟冷笑不已,昨天老五被抓,他就做好了准备,将家中细软都藏了起来,这群丘八就是掘地三尺也挖不出值钱的玩意来。   “马老爷,别来无恙啊,别以为你们家干的那些龌龊事情能瞒天过海,你就洗干净脑壳,准备挨枪子吧。”陈子锟丢下一句话,拉着洋车带兵撤了。   “爹,这小子怎么混成军官了,咋办?”马六凑上来问道,他年纪小,没见过什么世面,胆战心惊也很正常。   马世海冷哼一声:“不就是挎上洋刀了么,还真以为自己成仙得道了,北洋军里我认识的人多了去了,吴佩孚又如何,还不是得听曹三爷的调遣,小六,你放心好了,不出三天,他姓陈的不但乖乖得把咱的洋车送回来,还得把你五哥给放了。”   ……   长辛店一带的皖军残余被肃清之后,曹锟吴佩孚的直军接管了南苑大营,张作霖的奉军接管北苑大营,两军相约都不进北京,直皖战事到此结束,北京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曹锟公馆外,马世海一袭长袍马褂肃然而立,大热的天,他头上竟然一滴汗都没有,倒是身旁的李定邦不停拿手帕擦拭着额头和脖子,再次叮嘱道:“世伯,见了李处长你可别乱说话,看我眼色行事。”   “我懂,多谢了。”马世海点点头,这次要拜见的人可不一般,是曹锟曹大帅身边的第一红人,曹公馆的收支处长兼讨逆军军需副总监李彦青,说到这位李处长可是个传奇人物,早年身无分文闯关东,挖参、伐木,澡堂里搓澡,什么都干过,尤其搓澡是一绝,深得曹大帅赏识,甚至有传言说他是曹大帅的男宠……   别管传言怎么说,有这位李处长一句话,就能要了陈子锟的小命,马世海为了拜见李处长,可动用了不少关系,花了不少钱。   两人在门外等了足足半个钟头,才轮到他们进去,小客厅里已经坐了不少人,看派头气度都是官场上的人,马世海知道,他们都是来找李处长送礼走后门的,这年头,连送礼都得排队啊,不过这也说明李彦青确实有能量,这钱,送的值!   在小客厅里又等了一个钟头,终于可以得见,马世海和李定邦跟在小厮身后,穿过回廊来到一处水榭之外,只见水榭里摆着一张麻将桌,一个面若敷粉的男子身着绸缎褂子,手上戴一枚硕大的祖母绿戒指,正谈笑风生的摸牌呢。   “三万,碰!”男子爽朗的大笑,回头望了望李定邦:“哟,这不是本家么,定邦,找我啥事,说,这儿正忙着呢。”   李定邦点头哈腰道:“六爷,有这么一档子事儿,前两天吴大帅手底下一个叫陈子锟的人,不分青红皂白把卑职的部下抓走了,还抄了他们家宅子,咱们没辙,只好找您说理来了。”   李彦青似乎像是没听见,继续摸了几张牌,和牌友们谈天说地。   李定邦一使眼色,马世海立刻跪下了,声泪俱下,白胡子直颤悠:“李处长,救救我们一家老小吧。”   李彦青这才回过头来,神色有些不悦:“吴大帅的事情,我可管不着。”   李定邦干咳一声,递上一张五千块钱的中国银行本票,李彦青瞄了一眼,口风立刻变了:“哦,这吴大帅也忒不像话了,御下不严,荼毒百姓,行,这事儿我知道了,你们回吧。”   马世海还想多说两句,看到李定邦的眼色,赶紧住了嘴,磕了俩头站起来倒退着走了。   “六爷,什么案子啊?我看那老头有些眼熟。”坐在李彦青对面的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漫不经心的问道。   “俊卿,是你熟人怎么不早说?”李彦青笑呵呵的说道。   第二十章 恶人先告状   和李彦青坐在一起打牌的正是昔日天桥华清池澡堂子的搓澡工李俊卿,时过境迁,他的风貌气度大变,举手投足间竟然有了些富家公子的派头,胸前挂着白金表链,手指上戴着的翡翠扳指也是价值不菲。   去年春天,他逃离北京之后就在外流浪,走投无路之际遇到了李彦青,只因他生的眉目清秀,体格苗条,又曾在澡堂里干过活,身世和李彦青有些类似,所以深得宠爱,一直带在身边伺候。   李俊卿没见过马世海,只是从他的相貌上看和曾经欺辱自己的马老二有些相似,而且谈话间还提到了陈子锟,所以才有此一问。   六爷嘴上说的客气,李俊卿心里却明白自己的身份,所以只是淡淡的答道:“哦,只是眼熟罢了,一时还真想不起来是谁,五饼,吃了。”   李彦青也没当一回事,继续打牌不提。   若是别的什么人,李彦青直接就写个条子让军法处把事情办了,但陈子锟是吴佩孚的兵,吴佩孚又是曹三爷手底下最能打的大将,李彦青虽然贪财,但轻重还是能分出的,吴大帅的兵可不是他一句话就能动的。   第二天,李彦青借着给曹锟搓澡的机会,轻描淡写的把陈子锟的事儿说了,曹锟不满道:“这个吴子玉怎么搞的,刚进北京就弄得民怨沸腾,回头我问问他。”   “三爷,您消消气,我想玉帅也不知道这个事,都是底下人打着旗号乱搞。”李彦青假惺惺的劝道。   洗完了澡,曹锟果然打了个电话给吴佩孚,在商讨国事之余顺便提了提此事。   ……   马世海老奸巨猾,焉能把自家前途放在李彦青一条线上,他当机立断,又挤出几千块钱来上下打点,把状子直接递到了吴佩孚的军法处,状子是请专业讼师写的,读来催人泪下,荡气回肠,绝对一流水准。   军法处接了状子不敢怠慢,吴大帅三令五申不许扰民,还有人敢仗势欺人,绑架警察,劫夺民财,这不是给大帅脸上抹黑么,立刻报告吴佩孚,吴大帅接了曹锟电话之后就已经怒不可遏了,看了状子,更加雷霆震怒,当即责成军法处将陈子锟缉拿归案,军**处。   此时陈子锟正好整以暇的坐在六国饭店的大堂里,脸上戴着眼镜,手里拿着报纸,一副商人打扮,叮咚一声响,赵玉峰从电梯里出来,走过来低声道:“查清楚了,徐树铮在三楼左手第二个房间,没带保镖。”   “消息可靠么?”陈子锟掐灭了烟蒂,提了提腰带,驳壳枪太重,坠的腰带总往下掉。   “千真万确。”赵玉峰今天也穿了一套便装,歪戴着礼帽,看起来就像上海巡捕房的包打听。   “走,抓他去。”陈子锟放下报纸站了起来,这次行动是他一手策划的,乔装改扮混入使馆区秘密抓捕头号通缉犯徐树铮,东交民巷不比别处,来的都是跟陈子锟出生入死的好兄弟,老李扮成洋车夫在外面侯着,王德贵和赵玉峰配合行动,随身带着枪械和绑绳,力求神不知鬼不觉的将徐树铮带出东交民巷。   来到电梯口,陈子锟忽然灵机一动,道:“老王哥你走楼梯,赵哥走电梯,我从后面上,大家小心。”   两人点点头,各自去了,陈子锟绕到楼后,从防火梯向上爬去,刚爬到二楼,就见走廊尽头的门被人推开,一个穿长衫的男子从里面出来,小心翼翼的关上了门。   多么熟悉的背影,第一次见他就是在这六国饭店之中,风度翩翩的陆军上将掷来军刀,只为中国人争一口气,第二次见他是在安福俱乐部,他谈笑风生的背后却暗藏杀机,手段狠辣果决,他就是陈子锟此行的目标,通缉首犯,前陆军次长徐树铮。   “徐次长!”陈子锟低喝一声。   徐树铮一颤,故作轻松道:“你认错人了吧。”手却向腰间摸去。   “别犯傻,你再快也快不过我。”背后传来手枪掰开击锤的金属铿锵声,徐树铮伸向腰间的手停住了,索性转过身来,微笑着看着陈子锟。   “又见面了,我记得你是叫……陈子锟吧,我确实快不过你,我记得你在安福胡同打死我八个卫兵,还有山本武夫他们也是你杀的吧。”徐树铮面对枪口依然泰然处之。   “徐次长好记性,我奉吴大帅之命前来拿你,你还有什么话说么?”陈子锟道。   徐树铮苦笑一下:“成王败寇,我没有话说,不过这里可是使馆区,你想抓我出去没那么容易。”   陈子锟冷笑:“谁说一定要活着把你带走。”   徐树铮道:“正好,我也不想见曹锟吴佩孚之流,你动手吧。”   说罢闭上了眼睛。   陈子锟握枪的手汗津津的,嫣红婶子就是被徐树铮害死,杀了他就可以报仇,但是这扳机他怎么也扣不下去,走廊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大概是赵玉峰和王德贵追来了。   “这是你的东西,还给你,下次别让我遇到你。”陈子锟终于收了枪,将一个黑皮日记本塞到徐树铮手里,推门进入了走廊。   徐树铮错愕无比,就听到身后传来对话。   “房间里没人,丫挺机灵,跑了。”   “电梯里也没见到,你那儿呢?”   “我刚上来,没看到他,走,咱们别处去找找。”这是陈子锟的声音。   徐树铮定定神,从防火梯下来,压低帽檐,叫了一辆洋车直奔日本公使馆而去。   ……   陈子锟等人无功而返,刚出东交民巷,对面来了几个当兵的,为首一个副官啪的一个敬礼:“陈长官,大帅有请。”   “等我回去换上军装立刻过去。”陈子锟指了指身上的便服,略带歉意道。   副官伸手拦住他:“不用,大帅等着你呢。”   后面开过一辆汽车,车门打开,副官做了个有请的手势,陈子锟无奈,只好上了车,两个全副武装的士兵一左一右夹着他坐下,汽车一溜烟开走了,只留下赵玉峰和老王老李三个人大眼瞪小眼。   “大帅要提拔陈大个子了?我怎么瞅着这阵势有点不对劲啊。”赵玉峰道。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没事儿,陈大个子早有安排。”王德贵道。   汽车开到吴佩孚行辕门前,陈子锟被带下车,在大门口按照规矩解除了武装,四个卫兵紧跟在他身后,径直来到堂前,吴佩孚一身马褂端坐堂上看《春秋》呢,见陈子锟到了,将书一丢,起身到背着手走了两步,忽然一指陈子锟:“你可知罪!”   陈子锟不慌不忙道:“卑职何罪之有?”   吴佩孚将状子直接丢过来:“自己看。”   陈子锟捡起状子瞄了两眼。镇定自若道:“这上面完全是一派胡言,造谣中伤。”   吴佩孚冷哼一声,静待他的下文。   身为风云人物的吴佩孚眼光何其毒辣,岂会被曹锟的一句话,讼师的一张状子影响到他的判断力,陈子锟此人有勇有谋有文化,绝非池中之物,说他干出这种公报私仇、强取豪夺的事情,那是对吴大帅智商和眼光的污蔑。   此前,手枪连的李连长已经将安福俱乐部里目睹的一幕告诉了吴佩孚,对一整箱银元,满屋子字画古玩都不动心的人,说他霸占人家十几辆洋车,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么。   当然,该走的过场还是要走,一方面是要给曹大帅面子,一方面也要堵公众悠悠之口,还有一个方面,就是吴大帅想看看陈子锟这小子处理危机的本事如何。   陈子锟当然没有令他失望,站在堂上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中间不可避免的提到了自己在北京的一段经历,吴佩孚眯着眼睛捋着八字胡不停的点头,心中暗喜,这小子果然是有文化之人,军中正缺乏这样文武兼备的好苗子啊。   “如此说来,马家乃是地方一霸了。”吴佩孚道。   “正是。”陈子锟朗声道,“即便他们恶贯满盈,卑职也没有动用私刑,甚至连他们一根手指都没动,只不过请他们来录了供词而已,现在三名人犯已经转交给司法部了,因为卑职深知,军人不能干政,更不可干涉司法。”   “嗯。”吴佩孚不置可否的点点头,同时问堂上端坐另一人:“王处长,你以为如何?”   王处长乃曹锟手下军法处上校处长,也是个明白事理的人,当即笑道:“玉帅明鉴,陈子锟只有功没有过,马家这样奸佞之徒,理应法办,呵呵,当然不是咱们来办,军人不得干涉司法嘛。”   “哼,巧舌如簧,就算你说的天花乱坠,也掩盖不了带兵擅闯警察厅的罪过,来人,把他押起来。”吴佩孚一拍椅子扶手,两个卫兵上前抓住了陈子锟的胳膊。   “玉帅,您这是?”军法处长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不知道吴佩孚突然发的哪门子脾气。   陈子锟也错愕了一下,随即意识到了什么,乖乖任由卫兵将自己押走。   第二十一章 磨一磨他的心性   陈子锟被关了禁闭,可他却一点也不惊慌,因为他明白,吴佩孚此举定然另有深意。   这间禁闭室也名不副实,书橱书桌笔墨纸砚齐备,从线装木版的古籍到最新潮的杂志样样俱全,陈子锟心中一动,莫不是大帅让我静心读书?   胡乱从书架上抽出一份油印小册子,没仔细看上面的名字就翻开第一页,一行黑体字映入眼帘: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大陆徘徊。   ……   被吴大帅邀来问案的军法处王处长回去之后便向曹锟做了报告,曹三爷正在府里打麻将,听王处长讲了吴佩孚断案的经过之后,不禁爽朗的大笑起来:“子玉太较真了。”   又对坐在自己上风口的李彦青说:“小六,你看看,误会子玉了吧,我就说嘛,要论治军严谨,咱整个北洋系,吴佩孚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   “那是,那是。”李彦青赶紧附和,心中暗骂李定邦给自己惹了麻烦,吴佩孚那是曹三爷手下头号战将,比自己身份高多了,要是由此结了仇怨,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接下来的事情更让他吐血,王处长见曹锟心情好,又多说了几句:“卑职听说那个陈子锟还是个人才,单枪匹马在长辛店杀了个七进七出,差点活捉段芝贵。”   曹锟忽然停下搓麻将的手,槽头肉兴奋的乱抖:“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有印象了,子玉奇袭松林店,生俘曲同丰送到保定府,好像也是这小子立的功。”   王处长一拍大腿:“大帅好记性,就是这个人。”   曹锟道:“子玉好福气啊,收了这么一员虎将,改天有空,我见见他。”   李彦青跟着奉承道:“能在万马军中取上将首级,那不是三爷的赵子龙么,嘻嘻,八万。”   曹锟哈哈一笑:“正等你这张牌呢,胡了。”   ……   李彦青回到自家宅子,两个丫鬟上前帮他脱下白西装,换上香云纱的小褂,奉上茶壶和水烟袋,他习惯性的左顾右盼,却没看到李俊卿的身影。   “你们下去吧。”李彦青信步来到后堂,撩开珠帘就看到李俊卿闷闷不乐的坐着,扳过来一看,眼圈微红。   “俊卿,咋回事,告诉六爷,六爷帮你做主。”李彦青温言抚慰。   李俊卿道:“没事,真的没事。”   李彦青能飞黄腾达,靠的不仅是搓澡的手艺,察言观色曲意逢迎才是他的长处,李俊卿的心思他一下就猜到了,呵呵笑道:“是不是昨天那个老头子的事情?”   “算了,我不想给六爷添麻烦。”李俊卿扭过头去,泪眼婆娑。   “哈哈哈,这算什么事,六爷一句话就灭他满门,不过你要先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多谢六爷。”李俊卿破涕为笑,俊朗的容颜让李彦青心旌荡漾,手指划过他的面孔:“俊,真俊。”   如果仅仅是因为李俊卿的事情,李彦青也不至于痛下杀手,毕竟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那五千块银行本票上,他最多也就是把马世海弄进监狱蹲几天而已,可是牵扯到了吴大帅,他就不得不做点什么表达一下诚意了。   于是,一个电话打到新任京师警察总监办公桌上,六爷发话,总监不敢怠慢,迅速派遣干员将为害一方的大恶霸马世海缉拿归案。   这当口,马世海还在宅子里静候老五归来呢,以他多年的经验来看,只要办事的人愿意收钱,这事儿就靠谱,果然,有消息传来,陈子锟已经被军法处拿问了。   老爷子心情大好,在凉棚底下捧着小茶壶,哼了几句京戏,忽然下人跌跌撞撞跑来:“老也不好了,警察,大队的警察奔这儿来了。”   “是不是送五爷回来了?”马世海一点也不害怕,他儿子就是吃巡警饭的,平时家里来往的高级警官多了去的,就是总监都能说上话,来几个警察怕什么。   这回老经验不管用了,大队警察破门而入,带队的也是老熟人,侦缉队长许国栋,这小子和马老五向来不对付,是马家的眼中钉肉中刺,他带人过来准没好事。   “马老太爷,对不住了,奉上司令,请您走一趟,您看这铐子是您自个儿戴上,还是我帮您?”许国栋倒还挺客气。   “不用,你还怕我跑了不成?”马世海轻蔑的看了他一眼,心中却是巨震,不过是对付一个陈子锟,怎么连自己都折进去了,难道说李定邦说话也不好使了?   “带走!”许国栋一声令下,马世海被押走,耳膜穿孔在家养伤的马老四也被一并押走,马家大宅子也贴上了警察厅的封条。   正阳门东车站附近,马老三正坐在茶馆里和人吹牛,忽然两个生面孔过来按住他的肩膀,问了一声:“三爷?”   “啥事?我不认识你啊。”三爷一抬头,铁链子已经甩到他脖子上了。   “侦缉队的,跟我们走吧。”   至此,除了大学生马老六之外,马家爷们全都折进去了。   马老六颇有乃父之风,凑了些钱找到李定邦打探消息,哪知道李定邦长叹一声道:“晚了,这案子是上面钦点的,花再多的钱也白搭。”   “到底得罪了那路神仙?”马六心惊肉跳,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   “来头大了,听说曹三爷打过招呼的。”李定邦道。   马六倒吸一口凉气,如今段祺瑞新败,北京局势由直系奉系掌握,曹锟乃直系首领,权力比大总统还大些,得罪了他,那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六啊,哥哥奉劝你一句,赶紧走吧,保不齐连你都折进去。”李定邦苦口婆心的劝道。   马六从善如流,也不再打营救父兄的主意,收拾细软连夜坐火车离开北京,投奔在汉口做生意的姑丈去了。   马家的案子进展的非常顺利,墙倒众人推的道理在马案上得到完美的诠释,这几十年来马家犯下的大小罪过全被人掀出来,一个欺压乡里的帽子是稳稳戴在脑袋上了,马老五更惨,买凶杀人,强取豪夺,罪不容恕,被第一个判处死刑。   强五强七兄弟,为虎作伥、行凶杀人,也是死罪难逃,只等秋后同马五一同枪决。   马家其他人也难逃惩处,马老三以偷窃罪判处五年徒刑,马老四常年盘踞在天桥一带为非作歹,被判入狱八年,由于马世海年事已高,法院法外开恩,判他徒刑三年,但谁都知道,马老太爷风烛残年,怕是没命出来了。   显赫一时的马家,彻底覆灭。   ……   陈子锟在“禁闭室”里看了整整十天书,不敢说阅尽诸子百家,起码也增长了不少见识,每天勤务兵送来两菜一汤,小日子过得不亦乐乎。   少校军装、马靴指挥刀这些行头全缴了,陈子锟重新穿上了他的二等兵灰军装,被卫兵带到吴佩孚面前。   “陈子锟,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关你的禁闭?”吴佩孚问道。   “大帅爱护我,才关我禁闭。”陈子锟朗声答道,同时心里一阵期待。   可他预料的事情并未发生,吴佩孚只是嗯了一声,摆摆手道:“下去吧。”   陈子锟预备了满肚子的话无处可说,只好悻悻退下,依旧回到伙房,王德贵正在剥蒜,见他进来,也不说话,丢过来一头大蒜,陈子锟默默坐下剥了起来。   “愁啥,晚上吃蒜泥白肉,可香了。”王德贵笑呵呵的说道,“你有学问有胆识,干什么不能发财,不一定非得当兵啊。”   陈子锟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按说立下这么大功劳,就算不晋升,起码也要调到战斗部队去啊,依然呆在炊事班里当伙夫,这算怎么一回事。   “大帅真是糊涂了……”李长胜推门进来,气色不错,也没戴孝。   “老李,你家里的事儿办完了?”陈子锟纳闷道。   “托你的福,大帅赏了一百块钱,五天假期,我回家请了郎中帮老娘看病,老娘没啥大事,挺过来了。”李长胜乐滋滋的说,忽然看到陈子锟的二等兵肩章,又忿忿不平起来:“肯定是有小人进了谗言,要不然大帅不可能不提拔你的。”   陈子锟只是淡淡一笑:“没事,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然后低头剥蒜。   ……   “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他真是这么说的?”吴佩孚眼中精光一闪。   “启禀大帅,千真万确,陈子锟经常用这句话自勉,他一点也没抱怨,干活麻利的很,除了伙房的工作,每天还到校场上跑几圈呢。”警卫连的连长禀告道。   吴佩孚沉吟片刻,道:“我本想磨他一两年的心性,看来不用了。”   正说着,副官来报:“美国公使馆客人到大门口了。”   吴佩孚起身道:“更衣。”忽然想到一件事,“我军中可有翻译?”   副官道:“大帅,外交部欧美司有翻译陪同前来的。”   吴佩孚道:“我要自己的翻译。”   副官犯了难:“师部王参谋是留过洋的,兴许能行,要不卑职找他来。”   吴佩孚扣着军装说道:“小王是留日学生,岂能会说英语,让陈子锟来。”   副官一时脑筋没转过来弯:“卑职糊涂,哪个陈子锟?”   “炊事班二等兵陈子锟,让他速速来领命。”吴佩孚套上马靴,大踏步的去了。   第二十二章 美军代表团   夏日炎炎似火烧,陈子锟赤着上身,只穿一条单布军裤,拎着一把斧头在伙房门口劈木柴。   汗珠在古铜色的皮肤上滚滚滑落,半个月前剃成秃瓢的脑袋长出一层钢针一样的硬发上晶莹闪烁,斧头带着风声劈下,木柴应声裂成两半,旁边已经堆的如同小山一般。   陈子锟玩命的干活,训练,他在用这种方法排解心中的郁闷,屡建奇功却丝毫不赏,绝不符合吴佩孚赏罚分明的做事原则,唯一的解释就是大帅在磨练自己。   这事儿要搁在去年,依着陈子锟的急脾气,兴许就拍拍屁股走了,可是这一年多来的种种经历已经磨砺了他的性格,与刚到北京时候的自己相比,他多了一份沉稳,少了一份戾气。   看谁熬得过谁,我就不信了,吴佩孚放着一员虎将不用,还摆到炊事班当伙头军!陈子锟又是狠狠一斧头劈下去。   “陈子锟!”远处传来喊声。   “有!”陈子锟丢下斧头,条件反射一般立正,他是军中等级最低的二等兵,见谁都得敬礼。   来的是司令部的副官,虽然他比陈子锟的军衔高出不少,但丝毫也不敢托大,和和气气说道:“大帅有令,炊事班二等兵陈子锟速去营门报到,不得有误!”   “是!”陈子锟二话不说,转身跑进了伙房,拿起军装和腰带帽子出来,一边跑步前进,一边穿衣戴帽扎腰带,奔到大营门口的时候,正看到一身戎装的吴佩孚在和几个从汽车上下来的洋人握手。   陈子锟很有分寸的在一旁肃立,等候吴大帅的差遣。   今天的客人身份很特殊,是美利坚合众国驻华公使馆的芮恩施公使阁下、武官詹姆斯.斯诺德格拉斯上校、美国陆军驻天津的第十五步兵团的威廉.维尔德上校等,负责警卫的是八个穿蓝裤子的海军陆战队士兵,翻译有两个,一个中国人是外交部派来的,还有一个是美国军人,上尉军衔。   中国政权更迭,直系军阀控制了北京,作为友邦之一的美国自然要派员试探对方的态度,根据情报分析,虽然名义上曹锟是直系首领,但直系的真正灵魂人物却是这位常胜将军吴佩孚。   美国军人和中国军人打交道已久,庚子之乱时,美军参加八国联军攻打北京,曾在紫禁城阅兵,后来辛丑条约签订之后,陆军十五团奉命进驻天津美国租界,担负起保卫铁路线以及美国在华利益的任务,可以说,美军和北洋军队的交流是比较多的,就在此前不久,这些人刚参观过北苑的奉军营房。   奉军是割据东北的张作霖将军的部队,这支脱胎于绿林武装的军队极富中国特色,他们的仪仗队使用的是一种被称作青龙偃月刀的冷兵器,美国军官们不得不承认,这种武器很有威慑力,虽然它在实战中起不了多大作用。   见识了奉军的威武之后,美国友人们急不可待的想了解传说中战斗力最强的北洋陆军第三师的雄姿。   吴佩孚和他手下的将军们到辕门迎接美国客人,一番握手敬礼后,外交部的翻译干咳一声道:“吴大帅,我来介绍一下……”   “您先休息一下,我们吴大帅自己有英语翻译。”一位副官笑眯眯的将翻译请到一边去了,然后向陈子锟使了个眼色,陈子锟恍然大悟,原来吴佩孚确实没忘了自己,当初在他面前提过自己曾在大学读书一事,看来大帅是记在心上了。   陈子锟精通法语、俄语、日语,但英语才是他最擅长的,因为他早年就读的圣约翰大学是教会学校,使用英语教学,培养出来的学生完全可以和外国人会话,况且他后来又经辜鸿铭点拨,发音更加纯正标准。   大步流星上前,啪的一个立正,向军官们敬礼,先用汉语再用英语进行了自我介绍。   美国客人们惊呆了,英语流利的中国人他们见过,体格魁梧的士兵他们也见过,但这两样加在一起的怪物他们却从未见过。   眼前这个挂着二等兵肩章的北洋士兵,大概是他们见过最英俊,最威武的士兵了,他的身高足有六英尺,腿很长,粗布军装被汗水塌透紧贴着身躯,武装带紧紧的扎在腰间,显得极其干练而精神,军帽压在眉梢,目光锐利如同闪电,如果换一身西装,简直可以去当电影明星了。   吴佩孚察言观色,对美国人眼中稍纵即逝的惊讶极为满意,他干咳一声道:“子锟,代我向美国朋友表示欢迎。”   陈子锟立刻将他的话翻译过去,他的口音很地道,美国人可以完全听懂,这次拜访不算正规的外交来往,所以只用陈子锟一个翻译就够了。   “约瑟夫,很抱歉,有人抢了你的饭碗。” 芮恩施公使开玩笑道。   队伍中一个三十来岁的美军上尉耸耸肩膀,向陈子锟伸出了手:“很高兴能遇到一个英语说的这么好的同行,我是约瑟夫.史迪威上尉,驻华语言军官。”   陈子锟先敬礼后握手:“幸会,上尉,我是陈子锟,炊事班二等兵。”   史迪威惊愕的张大了嘴,美国人都是快人快语,他当即用不太流畅的汉语向吴佩孚发问:“将军阁下,请问贵军为什么会把这样优秀的士兵放在炊事班?”   吴佩孚爽朗的大笑:“我中华地大物博,人才辈出,这样的兵在我队伍里比比皆是,不放在炊事班还能放在哪里?”   在场的中国人们都跟着笑起来,陈子锟迅速而准确的将吴佩孚的话翻译过去,美国人也都笑了起来,他们想让吴佩孚觉得,他们很欣赏这种幽默感。   一支由师部警卫营组成的仪仗队已经在辕门内列队完毕,烈日当空,士兵们纹丝不动,任由汗珠流淌,单凭这股精气神,第三师就足以笑傲北洋。   吴佩孚做了个手势,值班军官拔出指挥刀大声下令,部队随着命令进行分列式操演,步伐一致,口号震天,一派铁军架势。   随后又进行了各种军事表演,包括刺杀演练、射击、徒手对练等。   美国军官们都是内行,以中国战场来说,第三师确实称得上是精锐了,他们纷纷伸出大拇指赞道:“第三师,OK!”   吴佩孚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爽朗的大笑道:“子锟,告诉他们,中午我设宴款待他们。”   陈子锟翻译过去,美国人不像中国人那样假客气,当场就答应了。   到了中午吃饭的时间,吴佩孚领着美国客人们来到军官食堂,亲自拿着搪瓷碗打了一碗稀粥,拿了两个馒头走到桌子旁坐下。   美国客人们面面相觑,想象中的丰盛筵席哪儿去了?要知道昨天他们在奉军那里可是吃到了上好的鹿肉和熊掌,喝的是法国白兰地,餐后还有冰镇西瓜,怎么到了直军这里,标准下降的这么快。   “亲爱的将军,菜肴在哪里?”史迪威问道。   吴佩孚指着桌上的脸盆说:“这就是菜。”   天啊,整整一盘红颜色的咸萝卜,难道今天就吃这个?   看到美国人傻眼,吴佩孚冷哼一声,道:“子锟,告诉他们,为什么要吃这个。”   陈子锟心中暗骂,我咋知道你为啥要让美国佬吃咸菜啊,不过转念一想,对吴佩孚此举又颇为理解,俺们第三师的兄弟平时都吃这个,这帮狗日的洋鬼子,凭什么来了就要吃香的喝辣的。   “诸位,我们第三师官兵平等,全军上下都吃这样的午餐,这是因为军费紧张,我们中国有一句老话叫入乡随俗,想体验我们第三师的生活,就拿起筷子吧。”   说完,又用汉语向吴佩孚叙述了一下,吴佩孚满意的点点头:“说得好。”   随同前来的外交部人员大为紧张,生怕惹怒了美国人,哪知道美国客人们并不生气,反而很规矩的拿起搪瓷碗,排队打了一样的稀粥和馒头,围坐在装咸萝卜的脸盆旁吃起饭来。   陈子锟没有和他们一起用餐,因为他是炊事班的兵,要负责给士兵打饭,以及收拾桌椅碗筷等。   饭后,大家来到会议室,针对当前的形势深入交换了看法,吴佩孚表示,当下最重要的问题是以和平手段统一中国,至于对组阁和总统换届的问题,他身为军人并无看法,他的责任唯有外据强敌,内保平安。   “军人是不能干政的,政治的事情,有总理,大总统、议会来决策,我只管练好军队,收复国土。”吴佩孚这样说。   虽然没有明说,但吴佩孚的意思很明确,当前中国最大的敌人是日本,这一点让芮恩施找到了双方的共同点,事实上一个亲日的段祺瑞政府是欧美诸国都不愿意看到的,作为直系领袖的吴佩孚这样表态,美国人很满意。   会谈友好而热烈,美国公使高度赞扬了吴大帅的爱国精神和军事方面的才能,并且邀请他在合适的时间访问位于天津美国租界的美陆军十五团。   吴大帅的自尊心得到极大满足,一口答应下来。   访问结束,客人们乘坐汽车离去,从营门回来的时候,吴佩孚道:“子锟,干完炊事班的活儿,到我签押房来一下。”   陈子锟心潮起伏,他知道,自己的机遇来了。   第二十三章 去哪儿留学   陈子锟心不在焉的帮王德贵干完活,换了一身干净的军装,抖擞精神来到签押房门口,大喊一声:“报告!”   “进来。”吴佩孚的声音很平和。   陈子锟大踏步的走进签押房,干净利索的敬礼:“二等兵陈子锟奉命前来报到!”   “坐,坐吧。”吴佩孚没穿军装,一袭拷绸长衫显得温文尔雅,手里捏着一本明版的《春秋》,头发剃得很短,颇有儒将之风。   陈子锟大为纳闷,大帅唱的是哪一出,怎么这么和气?   纳闷归纳闷,他还是乖乖坐下了,而且屁股占满整张椅子,并非那种小官员见上司般战战兢兢屁股挨个边的样子。   吴佩孚搭眼一看,暗暗点头,此子是个磊落之人。   “子锟,你屡建奇功,本帅却未曾提拔于你,你可有怨言?”   陈子锟早有腹稿,朗声答道:“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标下不敢有怨言。”   “呵呵,是不敢有,还是一点也没有?”   “回大帅,真没有,标下知道,大帅良苦用心,是要磨练标下宠辱不惊的毅力。”   吴佩孚点点头,甚为满意:“我知道你的来历,五四风潮,火烧赵家楼的功绩有你一份,一介书生投笔从戎,这份拳拳报国之心可圈可点,再兼有一身虎胆,两膀神力,这样文武双全的猛将,我吴佩孚若是不用,岂不是瞎眼了?”   陈子锟站起来,拱手道:“大帅英明!”   “你坐,喝茶,喝茶。”吴佩孚刻意将这次见面渲染成私人会面的形式,陈子锟也知对方想拉近距离,便也更加放开,道:“玉帅准备怎么安排标下?”   吴佩孚道:“我军虽然武力雄厚,将士用命,但不足之处尚多,步炮协同极差,机关枪不会跨越射击,出了故障士兵也不会修理,战术战法更是与前清无异,这样的军队,横扫西南或许可以,但遇上列强军队,怕是难免重演八国联军进北京的惨剧啊。”   陈子锟深以为然,道:“强军,必须以人为先啊。”   “正是!”吴佩孚忽然站了起来,在房中来回踱步,似乎颇为兴奋:“师夷长技以制夷,这就是我们要走的路,我准备送你去留学,学军事。”   陈子锟也站了起来:“谢大帅!但不知大帅准备送标下去哪国留学?”   “日本,唯有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才是最佳选择。”吴佩孚望着窗外,一字一顿的说道。   陈子锟却大为失望,他打心眼里瞧不上小日本所有的东西,军事也是如此,当即便道:“大帅,标下在北大上学的时候曾经听说,若论陆军,放眼世界唯有德意志法兰西才是一流,日本陆军,只是二流货色。”   吴佩孚道:“小伙子啊,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为你选择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有多重考虑,其一,日本与我比邻,自明朝万历年间起就屡次与我国开战,甲午、庚子更是将战火烧到我国门之内,二十一条犹未雪,青岛又被日本吞入腹中!我与日本,二十年内必有大战!”   陈子锟接口道:“大帅的意思是,熟悉敌人,了解敌人,才能更好的应对敌人。”   “不错,就是这个用意,这是其一;其二,日本陆军更适合我国人学习,英美法德,国力强盛,他们的陆军以火炮战车为主,师下辖有炮旅,团下辖炮营,欧洲战场上还出现了一种崭新的兵器,名曰‘坦克’,外敷铁甲,内装火炮机枪,有万夫不当之勇,试想我国,连寻常汽车都制造不出,又何以大规模装备铁甲战车?别说战车,就是机枪我们都做不到每排一挺啊,而日本比我国有类似之处,彼邦自明治维新开始积蓄国力,和欧美还有一段差距,他们的部队组成,和我北洋类似,但他们打败了大清,打败了帝俄,令世界刮目相看,难道不值得学习么。”   陈子锟连连点头,不敢插话。   吴佩孚又道:“其三,你投笔从戎,未经讲武堂、陆军大学的学习,在行伍之中没有恩师同学,寸步难行,而我中华军人之中,出自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颇多,蒋百里、徐树铮等人皆是出自此校,让你留学日本,也是为你日后积累人脉啊。”   大帅连这一层都想到了,陈子锟是心服口服,感动不已,单膝点地:“谢大帅栽培,标下日后定然赴汤蹈火,报效大帅知遇之恩!”   吴佩孚捋着八字胡哈哈大笑,一摆手:“来人呀。”   勤务兵捧着一个托盘走进来,上面放着一套军装,一叠钞票。   “子锟,你生俘曲同丰,逼降长辛店数万敌军,抓捕通缉要犯,这三个功劳本帅都给你记在功劳簿上了,今日论功行赏,破格擢升你为陆军少尉,颁发一等白鹰勋章,赏赐大洋一百元,特批假期三天。” 吴佩孚笑眯眯的说道。   “谢大帅!”陈子锟跳了起来,当场就披上了军装,吴佩孚亲自为他挂上了少尉肩章和一枚勋章。   “好了,去吧,回家去看看,也让大家知道,我吴佩孚不是有功不赏的庸人。”吴佩孚一挥手,目送陈子锟背影离去,喃喃道:“可惜啊,我没有一个适龄的女儿。”   ……   陈子锟春风得意,回到炊事班很是得瑟了一把,买了两罐三炮台香烟,十斤酱驴肉,二十斤二锅头请大家,王德贵和李长胜开怀畅饮,听说陈子锟即将远赴日本留学之后,两人动了感情,喝的酩酊大醉,只可惜赵玉峰远在保定购买军资,四人不能同饮,颇为遗憾。   虽然已经从最低级的二等兵晋升为少尉军官,实现了鲤鱼跳龙门的转变,但少尉毕竟是最低级的军官,没有马靴、没有指挥刀,也没有帅气的呢子军装,只不过帽檐上多了一圈红箍,肩章上有一颗尉官星而已。   陈子锟的编制依然在炊事班,并无固定工作,也算是无官一身轻啊,第二天一早,他换上新军装,带着大帅赏赐的钞票,进北京游玩。   南苑大营门口的树荫下,停着几辆洋车,车夫坐在水簸箕上闲聊着,知了在树上不知疲倦的唱着歌,一丝风也没有,热的如同蒸笼。   “敬礼!”营门哨兵看见一个少尉军官走过来,赶忙举枪行礼,车夫们意识到生意来了,一拥而上喊道:“长官,坐我的车,我年轻,跑得快。”   陈子锟笑眯眯的看着这些车夫,仿佛看到了去年的自己,他挑了一会,指着站在最后排的一个老头道:“你来。”   车夫们大吃一惊,军官大人怎么挑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家伙,人老车旧,跑起来慢吞吞的,有啥意思。   接下来的事情更让他们吃惊,那军官并没有坐上车,而是强迫老车夫到座位上坐着,自己抄起车把,一溜烟的跑了,看那娴熟的姿势分明是胶皮团里的行家里手。   “合着这位爷练过啊。”车夫们面面相觑。   从南苑大营到城里足有十几里远,陈子锟一路跑下来是汗流浃背,不过对于经常锻炼的他来说只是热身运动而已,浑身的骨头跑开了才叫舒服。   “行了,就这儿了。”陈子锟掏出一枚大洋丢过去,老车夫愁眉苦脸:“爷,我找不开。”   陈子锟爽朗大笑:“拿着,都是自己人,我从军以前也跑过车,知道这一行的辛苦。”说罢大步流星的去了。   “好人呐……”老车夫眼眶湿润了。   陈子锟在人声鼎沸的大街上信步而行,感受着北京的繁华与热情,忽然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这位爷请留步,我看您眉宇间有添丁之喜啊。”   回头一看,街边摆着一张算卦桌子,胡半仙正拉着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忽悠人家。   那汉子狐疑道:“我最近倒是娶了一房小妾,但是上个月才进门,就算有喜也没那么快啊。”   胡半仙道:“非也,我且问你,你还有一个女儿吧。”   汉子道:“对啊,是有个女儿。”   胡半仙掐指一算,神秘兮兮道:“恭喜,您要当姥爷了。”   汉子勃然大怒,挥起手中扇子打在胡半仙眉梢,当即就见了血,一边打一边骂:“你个臭算命的胡扯什么,我女儿还没出阁,哪来的喜,看我不打死你!”   围观群众也跟着起哄,把胡半仙的卦摊也掀了,正闹的厉害,陈子锟过来劝道:“行了,再打就出人命了!”   众人见他戎装打扮,又身材高大,心中畏惧不敢再闹,那汉子在胡半仙屁股上踢了一脚才悻悻离去,还不忘回头骂了一句:“臭算命的,别让爷再碰见你。”   “好了,半仙,出来吧。”陈子锟说道。   胡半仙从桌子底下爬出来,咝咝的吸着凉气:“嘴豁了,哟,出血了。”   陈子锟道:“收拾收拾赶紧回去吧,今天怕是不会再有生意了。”   胡半仙从地上摸起已经被踩碎的墨镜戴上,忽然笑道:“是你啊,咱俩真是有缘,哎,我看你眉宇之间有登科之喜啊,不过又有远渡重洋之苦,如此看来,你是要出国留学啊。”   陈子锟心中一动:“半仙可知道,在下去哪儿留学么?”   胡半仙掐指一算道:“极西之地。”   陈子锟哈哈大笑,日本乃中国之东,何来极西之地,不过他懒得和胡半仙纠缠,丢下一枚银元道:“你今天状态不佳,还是回去找个凉快的地方歇着吧。”   第二十四章 比武招亲   “陈公子,我话还没说完呢……”胡半仙的声音在身后回响,陈子锟却头也不回的走了,三天假期有限,他可没时间和神棍瞎扯。   先去拜访两位恩师,可是很不凑巧,辜鸿铭去北戴河消夏,刘师培家里倒是有人,不过先生已经在去年十一月的时候因病去世了。   在刘师培的遗像前,陈子锟上了三炷香,给师母留下五十块钱才黯然离去,途中经过北大校园,正值暑假,校园内空荡荡的,只有树叶沙沙响,听说蔡校长在五四之后挂印而去,北大,已经没几个故人了。   凭栏感慨了一阵,转身离开,忽被一人撞了个满怀,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是你!”   来者正是徐二,他行色匆匆,手里提着一个纸包,上面有同仁堂药房的标签,虽然两人当初有过一段竞争,但没啥仇怨,说起来也算是故交了。   陈子锟找了个茶摊,请徐二喝茶,坐下凉棚下,徐二念起了苦经:“唉,老爷被通缉,府邸也让查封了,太太们各回各家,我们少爷一病不起,得亏有我照应着,要不然早病死了。”   “徐二,看不出你还是个有情有义的好汉子。”陈子锟一番感慨,拿出十块钱说:“拿着给你家少爷看病,不枉咱们相识一场。”   徐二推辞道:“你吃粮当兵也不容易,我怎么能拿你的钱。”让了半天还是收下了,看看太阳说:“时候不早了,少爷在家等着我熬药呢,我该回去了。”   “那行,代我向少爷问好。”两人抱拳话别,各奔前程。   不知不觉,陈子锟就来到了石驸马大街后宅胡同,街巷依旧,人去楼空,油漆剥落的大门上挂着锈迹斑斑的铁锁,林家宅子很久没人住了,从门缝里看去,院子里一片萧瑟。   陈子锟长叹一声,最后看了一眼这个记载了自己美好初恋的地方,无限寂寥的去了,距离两条街就是宣武门内头发胡同,初来北京后的创业史就在这里展开。   紫光车厂已经重新开张,马家老小被判刑,霸占的洋车发还原主,薛宝庆张罗了一些老相识,重新把车厂拉起来了,虽然车不多,但好歹能混个温饱,陈三皮也就默认了这门亲事,再过半拉月,就是他和杏儿订婚的好日子。   宝庆咧着大嘴笑个不停,杏儿羞涩中带着喜悦,王大妈端出花生瓜子招待陈子锟:“吃,别客气,这可是你自己家。”   陈子锟恍如梦醒,自己并不是客人,这里的一切都是自己打拼来的啊,可是为何却丝毫没有家的感觉呢,看着幸福甜蜜的宝庆和杏儿,他似乎明白了什么,自己缺个女人。   于是,夏小青的身影跳入脑海,陈子锟立刻起身道:“那啥,我还要去拜访几个朋友,先走了。”   “哪能这样啊,好歹吃了饭再走。”宝庆说啥不答应,拉着陈子锟不放手。   陈子锟笑道:“你还怕我不来啊,晚上咱们再喝个痛快。”   宝庆这才松了手,道:“那行,让王栋梁送你。”   招呼王栋梁拉了一辆最新的洋车,一直将陈子锟送到天桥北龙须沟附近,陈子锟下了车,信步来到夏小青住的大杂院。   夏小青正在院子里洗衣服,看到陈子锟出现在门口,着实惊喜了一下,满手胰子泡儿就站起来招呼:“快进来,这儿,你来就来,怎么还拿东西。”   陈子锟路上买了包驴打滚,提了提说:“哪能空手来,对了,夏大叔呢?”   “他啊,打酒去了,就爱喝两盅,真是……”夏小青大大咧咧的一挥手,把自己小马扎递过去道:“天热,屋里更热,就坐外边吧。”   邻居们指指点点,有位大婶还问道:“小青啊,这是你们家亲戚?”   夏小青一点也不害羞,道:“这是我朋友,练家子。”   大婶暧昧的笑笑,一边去了,一帮邻居窃窃私语着,时不时向这边瞧上一眼。   陈子锟坐在小马扎上,如芒在背极不自在,夏小青坐在院子里的磨盘上,两条长腿耷拉着,居高临下看着陈子锟。   夏小青却不在意,问道:“你的那位姚小姐呢?”   哪壶不开提哪壶,陈子锟只好答道:“失去联系了。”   夏小青心情大好,两条长腿一甩一甩的,忽然岔到另一个话题上去了,自顾自说道:“我爹让我嫁人。”   陈子锟一愣:“嫁人?这么早?”   “早?哈,我都二十了,在我们老家沧州,十七嫁人都算晚的,过了十九那就是老姑娘了,再说我个子太高,人又泼辣,实在不好找婆家,我爹看中一个,是隔壁打铁的,个头比你还猛点,人也老实,就一点不好。”   陈子锟顺着她的话问道:“哪点不好?”   “不会武功,哼,我要找一个能打过我的才嫁。”夏小青说着,盯着陈子锟看个不停,眼神很有侵略性。   “那难了,就凭夏大姐您的身手,全北京也没几个敌手啊。”陈子锟奉承道。   “少来,起来!”夏小青蛮横的拉起陈子锟向大门外走去,来到龙须沟畔,二话不说,凌空一腿踢向他的面门。   这丫头属什么的,说打就打啊,纵然陈子锟反应迅速,也架不住夏小青腿如闪电,硬是被扫了一下,嘴唇当即就肿了。   “干什么你这是?”陈子锟怒吼道,夏小青也不搭话,连环腿暴风骤雨一般劈头盖脸而来,陈子锟节节败退,差点栽进龙须沟里去,他怒不可遏,愤然反击,到底男女有别,他一番拳来脚往之后占了上风。   夏小青突然停手站住,仰着脸看着陈子锟:“不打了,我打不过你。”   陈子锟举起的拳头悻悻放下:“大姑娘,你这是唱的哪一出?”   夏小青得意的一笑:“哪一出,穆桂英招亲那一出。”   陈子锟眼睛瞪得溜圆:“你这是比武招亲啊?”   “怎么?看不上我,能娶上我这样的,是你祖坟上冒青烟。”夏小青眼一瞪,又要卷袖子打人。   “不是不是,我是说,这也太突然了吧,我早上起来还没洗脸呢。”陈子锟手忙脚乱,心说夏大姑娘怎么这么豪放,比姚依蕾还猛点。   “那你到底是怎么个意思?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啊。”夏小青步步紧逼。   陈子锟也不是矫情之人,沉着答道:“愿意是愿意,可没谈恋爱就结婚,总觉得差点什么。”   “好办,走。”夏小青拉起陈子锟的手在龙须沟边上走了十几步,完了说:“好了,谈完了。”   “这这这,臭水沟边上溜达几步就算是花前月下啊?”陈子锟大惊失色,虽然他也是个不拘小节的江湖儿女,可这未免也太马虎了吧。   “哪有那么多臭讲究!”夏小青怒道,忽然背转身去,对着龙须沟哽咽起来。   陈子锟心说这丫头是不是脑子有残疾啊,小心翼翼问道:“夏大姑娘,到底咋回事?”   夏小青抽泣道:“爹一直瞒着我,其实我知道,他没几天日子了,他这么着急的想把我嫁出去,就是想走的安心,要不然你以为我一个女孩子怎么这么贱兮兮的,非得上杆子嫁给你,我是想让他老人家安心啊。”   陈子锟一阵唏嘘,原来还有这段隐情,是自己错怪她了。   “夏大姑娘,我大概要让你失望了,用不了多久我就要出国留学……”   还没说完,夏小青打断他道:“没关系,又不是真嫁给你,就是订个婚,让爹安心就好,你尽管去留你的学。”   陈子锟被憋得说不出话来,合着自己这半天都在浪费表情啊。   回到大杂院,夏大叔已经回来了,看到女儿和陈子锟进来,顿时大喜道:“小陈来了,快来陪大叔喝一杯,刚买的猪头肉,香着呢。”   陈子锟道:“好,大叔我就陪你喝两杯。”   夏小青嗔道:“喊什么大叔,喊爹。”   陈子锟咽了一口唾沫,这爹字还真难出口。   夏师傅也傻眼了,道:“小青,这是怎么一档子事?”   夏小青做娇羞状,躲在陈子锟背后道:“你说。”   陈子锟暗骂,尼玛我说,说你妹啊,嘴上却极其严肃道:“夏大叔,我和小青情投意合,已经缘定三生,请大叔成全。”   夏师傅愣了片刻,忽然展颜笑道:“好,好,好啊!”忽然猛烈咳嗽了几声,夏小青赶紧上前扶住他。   “没事,爹没事,快去胡同口二荤铺,炒两个硬菜过来。”夏师傅摸出五角钱丢给女儿,拉着陈子锟进屋:“咱爷们好好絮叨絮叨。”   夏小青拿着钱去了,临走甩给陈子锟一个凌厉的眼神,警告他不要信口开河。   进了屋子,夏师傅叹气道:“我老了,不行了,以后就要靠你照顾小青了,这孩子从小没娘,脾气被我惯坏了,你可得担待着点。”   陈子锟道:“我记住了。”   夏师傅又道:“我们父女二人来自沧州,我本是乡间孤儿,小青她娘却是武林世家,我俩私定终身,被她父亲逐出家门,从此流落江湖,小青她娘十年前病死,现在我的日子也不多了,我只希望,有朝一日小青能认祖归宗,重回家门。”   陈子锟道:“敢问小青娘家是?”   “号称轻功暗器双绝的沧州燕子门。”夏师傅望着顶篷,眼神飘渺,似乎回到了当年的青葱岁月。   ……   最近网站活动挺多,全是组合拳,都是看得见的实惠,投PK票达到一定规模可以参加明年的年会这一条对经济方面比较宽裕的读者来说挺合适的,包来回机票吃喝住玩还能见喜欢的作者,按往年规格,每人费用超八千,不甘寂寞的朋友可以出手了。   另,这两天爆发和活动没关系,纯属情节流畅写顺手了。   第二十五章 天坛一夜   若要深究起来,陈子锟可是精武门和宝芝林的徒弟,比起什么名不见经传的燕子门不知道高出多少来,但此情此景,却不得不配合一下,陈子锟肃然道:“原来小青的武功系出名门,这段往事真是令人扼腕,大叔您是性情中人啊。”   夏师傅淡然一笑,额上皱纹深深,隐约能看出当年的潇洒。   “燕子门其实不是什么名门正派……算了,不提这个,我的武功比较杂,当年在沧州到处拜师学艺,后来又跟小青她妈学了一些燕子门的功夫,这些年来总结了一套轻功身法,等你和小青成婚以后,就正式传授给你。”   陈子锟明白夏师傅的用意,当即道:“大叔放心,我一定会对小青好的,不过我军职在身,过段时间就要出洋学习军事,大概要三年才能回来。”   夏师傅沉吟一会道:“这个无妨,让小青随你出洋便是。”   陈子锟苦笑道:“这个恐怕不太容易,军校不是普通学校,不能带家眷的。”   “这样啊,那也无妨,只要你俩情投意合,别说是三年五载了,就是等十年八年又如何,不过,小伙子你可不能做陈世美哦。”   “不敢,不敢。”陈子锟暗暗叫屈,本来只是来看看老熟人,怎么就变成人家姑爷了。   说话间,夏小青端着两盘菜进来了,葱爆羊肉,炒猪大肠,往桌上一摆,又系着围裙下厨拍了个黄瓜,炸了盘花生米送上来,爷俩举起酒杯:“走着。”   酒过三巡,夏师傅道:“咱们小门小院的,就不讲究那些虚套了,今天借着这顿酒,把你俩的婚事定下来,爹身子骨不行了,怕是活不了多久,子锟,小青就交给你了。”   说着,夏师傅拉起女儿的手,郑重的交到陈子锟手上。   “爹!”夏小青泪如雨下。   陈子锟也被感动了,捏着夏小青的手说:“大叔,我一定照顾好小青。”   “好,咱爷们走一个。”夏师傅露出欣慰的笑容,再度端起了酒杯。   这场酒喝的极为尽兴,夏师傅酩酊大醉,夏小青服侍他躺下,送陈子锟出门,两人走在龙须沟旁,陈子锟忽然笑道:“忽然就有媳妇了,这世界真是变化太快。”   夏小青冷哼一声:“谁说一定会嫁给你了,你记住,这不过是哄我爹开心罢了,你真想娶我,那得把我哄开心了才行。”   陈子锟微笑不语,忽见一群人拉着板车匆匆而过,车上躺着一个大肚子女人,脸上汗淋淋的,不停呻吟着,俨然是要临产,可奇怪的是她身上穿的竟然是中学的学生装。   板车后面,一个中年男子阴沉着面孔走过来,咬牙切齿的咕哝着伤风败俗、家门不幸之类的话,陈子锟顿时傻眼,这汉子不是上午殴打胡半仙的那位仁兄么。   胡半仙,名不虚传啊!   见陈子锟发呆,夏小青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傻样,想啥呢?”   “没啥。”陈子锟回过神来,从口袋里掏出四十块钱和几个银角子拍到夏小青手里:“拿着,大叔的病不能耽误。”   夏小青没推辞,嗫嚅道:“你啥时候再来。”   “有空就来,你别送了,就到这儿吧。”陈子锟道。   “嗯。”夏小青点点头。   陈子锟转身便走,忽听身后一声喊:“哎!”   猛然回头,却见夏小青一张红扑扑的小脸凑过来,在自己脸上啄了一口,然后扭头便跑,飞也似的。   陈子锟摸着脸,嘿嘿笑了。   ……   晚饭是回车厂吃的,宝庆请大伙儿喝酒,八个碗的大席面,二锅头管够,车夫们陪着喝了一通,陆续回去睡觉了,最后只剩下陈子锟和薛宝庆俩人。   “大兄弟,我谢谢你,干了!”宝庆端起酒碗,咣咣咣一饮而尽,眼里泛起了泪花,“法院判了,马老五死刑,秋后处决,被马家霸占的洋车都送回来了,杏儿和我也订婚了,爹啊爹,你在九泉之下也该瞑目了。”   陈子锟没说什么,他知道宝庆压抑的太久,需要发泄一下,这个壮的像牛犊子一般的小伙子,其实有一颗绵羊般的心肠。   “大锟子,车厂是你的,俺们两口子帮你守着这份家业,等你啥时候回来……”宝庆说着说着,头一歪打起了呼噜。   夏夜微凉,陈子锟将军装褂子脱下盖在宝庆身上,开始收拾碗筷杯盘,杏儿走过来道:“放着我来。”   陈子锟看着杏儿动作麻利的收拾着残羹剩饭,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一幅画面,宝庆置换成了自己,而杏儿则成自己未过门的媳妇,两人在北京住着一座四合院,开着车厂、家里有老妈子,胖丫鬟,丝瓜架,金鱼缸,还有一条狮子狗。   或许,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就是幸福吧。   想到这里,陈子锟用力甩了甩脑袋,趴在桌子上的人影又变回了宝庆。   “这不是你要的生活。”陈子锟对自己说。   夜里是在自己房间睡的,陈子锟依然是紫光车厂的大老板,正房西屋是他的卧室,一直给他留着,谁也不许占用,陈子锟躺在床上,从贴身小褂里拿出一本小册子,在烛光下读着,小册子的封皮上印着五个字:共产党宣言。   这本小册子是他从吴佩孚书房里顺来的,编者之一是北大的李大钊,内容有点意思,陈子锟睡前总喜欢拿出来瞅两眼,比数山羊还管用。   第二天,大伙儿去郊外给薛平顺上坟烧纸,在坟前摆了七个碟子八个碗,大伙儿好好哭了一会,然后又到嫣红的坟上拜祭了一番。   陈子锟从车厂拿了一些钱,买了礼物去龙须沟看望了未来的老丈人,虽说这桩婚事半真不假的,但做戏做全套,该有的礼数不能少。   夏师傅很高兴,郑重向邻居们介绍,这位陈子锟是自家女婿,陈子锟也很客气的掏出大前门香烟散了一圈,大叔大婶的喊着,嘴比夏小青甜多了。   回到屋里,夏师傅看了篮子里的东西,顿时吓了一跳:“孩子,怎么买这么贵的东西。”   篮子里是一盒长白山人参,两支鹿茸,还有一瓶虎骨酒,都是上好的补品,这花费也不少。   陈子锟道:“您的病都是多年劳累积攒下来的,只要仔细调养就能复原,以后可别风里来雨里去的卖艺了,有什么费用,我来担着。”   夏师傅道:“孩子,虽然咱们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可你也不富裕啊,你把钱都花我身上,以后你俩咋过啊。”   陈子锟笑道:“您小瞧我了不是,我现在是少尉军官,每个月开三十块钱,另外还把紫光车厂重新开起来了,每月又是不少进账,钱的方面您不用担心。”   篮子里还有几个绿色玻璃瓶,夏师傅拿起来对着阳光看看,狐疑道:“这是什么补品?”   陈子锟笑道:“这个不是补品,是啤酒,我孝敬您老的。”   一听是酒,夏师傅来了兴趣:“哦,开一瓶尝尝。”   陈子锟道:“这酒不是这么喝的,小青!”   “哎!”正在外屋拍黄瓜的夏小青放下菜刀撩开帘子进来了。   “打一桶冰凉的井水,把这几瓶酒冰镇上。”陈子锟命令道。   夏小青柳眉倒竖,一把捏住陈子锟的耳朵:“好小子,明知道我爹身子骨不好,还让他喝酒,你小子活腻了是不?”   陈子锟赶忙求饶:“这个酒麦芽酿的,不伤人,是养生的。”   夏小青这才松了手,拎起酒瓶子出去了,继续拍黄瓜,陈子锟摸着发烫的耳朵道:“小青,合着你就只会拍黄瓜啊。”   “我打!”一只拖鞋飞了进来,到底是秉承了燕子门的暗器绝学,初速极快,陈子锟硬是没躲过去,脸上挨了一记狠的。   夏师傅摇头叹息,嘴角却微微扬起。   这顿晚饭是在夏家吃的,菜肴依然是胡同口二荤铺炒的,外加几个凉菜,黄橙橙的冰镇啤酒倒在海碗里,夏师傅抿了一口,皱眉道:“怎么像马尿。”   可不是么,街上那些拉大车的骡子马驴,撩起尾巴在地上撒上一泡尿,色泽味道都和这啤酒类似。   陈子锟道:“喝习惯了就好,这一瓶酒五毛钱呢。”   一听这么贵,夏师傅不敢怠慢,端起碗来一饮而尽,砸吧砸吧嘴品味了一下,忽然打了个饱嗝。   “痛快!”夏师傅又给自己倒了一碗。   夏小青眨眨眼,长长的睫毛忽闪着,“这么好喝?我也来一碗。”她倒是一点也不客气,端起陈子锟面前的酒碗,一仰脖也干了,抹抹嘴笑道:“一点也不辣。”   结果是,一共四瓶啤酒,陈子锟和夏师傅一人一瓶,剩下的两瓶被夏小青一人包圆,到底是继承了她爹的酒鬼基因,啤酒下肚啥事没有,照样刷盘子洗碗。   酒足饭饱,又谈了一会儿之后,天色渐黑,陈子锟起身告辞,夏师傅有心给小两口创造单独相处的机会,便道:“小青,回来再刷碗,去送送子锟。”   “噢。”夏小青答应一声,擦擦手摘了围裙,陪陈子锟一起出去了。   夏夜晚风轻吹,明月当空,龙须沟的恶臭袭来,破坏了浪漫美好的感觉,夏小青忽然道:“那边是天坛,去坐坐吧。”   陈子锟就说好,两人一前一后默默地走着,不知不觉来到天坛,天坛是皇帝祭天的地方,现在皇帝没了,这儿就变成了公园,到处都是参天古树,寂静幽深,小虫在草丛里鸣叫,月光被树影割成无数块。   “我怕……”夏小青忽然偎依过来,陈子锟笑道:“你怕什么?”   “怕鬼。”   “哈哈,就是真有鬼,也怕你这个母夜叉啊。”陈子锟道。   夏小青大怒,狠狠在陈子锟腰间掐了一把,向前跑去,忽然哎呀一声蹲在地上,陈子锟赶紧上前:“怎么了?”   “脚扭了。”夏小青哭丧着脸。   “我帮你揉揉,还轻功高手呢,跑两步能把脚扭了。”陈子锟一边帮她揉着脚踝一边数落,忽然一道皎洁的月光照在夏小青脸上,长长的睫毛抖动着,无比动人。   “你怎么个意思?”夏小青媚眼如丝。   陈子锟猛扑上去,狠狠亲了一大口,气喘吁吁道:“就这个意思。”   “坏蛋!”夏小青大怒,拼死打陈子锟,两条长腿更是夹在他的腰间,两人一阵撕打,滚进了草丛……   口口口口口口(此处删减一千二百八十字)   夏小青拨弄着头上的乱草,扣着扣子,很认真的对陈子锟说道:“从今后,你就是我的人了。”   第二十六章 大帅与少帅   一听这话,陈子锟急眼了:“怎么了就是你的人了?”   夏小青得意洋洋,指着陈子锟脖子上的牙齿印说:“这是我的独门标记,盖上这个章,你就是我的人,以后有人欺负你,报我夏小青的名字。”   刚才两人贴身肉搏,陈子锟可没少吃亏,两只眼睛乌青,嘴唇也肿了,脖子上、胳膊上都是齿痕和指甲掐的淤痕,不过也小有斩获,狠狠亲了夏小青一嘴,还把她的上衣给扯开了。   见陈子锟一脸的幽怨,夏小青一瞪眼:“哟,亲你也亲了,摸你也摸了,这会儿就想不认账了,你想当陈世美啊?”   陈子锟哭丧着脸:“亲是亲了一下,可你可看我这嘴,跟猪头似的,摸是摸了,不过啥也没摸着啊。”   夏小青身高腿长,就有一点不好,胸前平平没什么料,这也是她最忌讳的事情,陈子锟哪壶不开提哪壶,自然少不了一顿暴打。   一番缠斗之后,两人气喘吁吁的躺在草丛中,望着夜空中璀璨的星河。   陈子锟的手悄悄伸过去,被夏小青一把打回来:“别动手动脚的,我虽然是江湖儿女,但也不是那种随便的人,等你明媒正娶之后,我才是你的人。”   又躺了一会,夏小青一骨碌爬起来:“我得回去了,爹要担心的。”   陈子锟也只好爬起来,两人漫步回去,夏小青竟然主动挽了他的手,手挽手走到大杂院门口,依依惜别道:“你啥时候再来啊?”   “有空就来,对了,这儿临着臭水沟住的不舒服,不如我来租个房子你们搬过去。”陈子锟道。   “好。”夏小青点点头,两人又默默站了一会儿,陈子锟才离去。   等陈子锟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夏小青才进了院子,蹑手蹑脚的进屋,生怕惊动父亲,其实夏师傅根本没睡着,趁着开门时候射进来的月光看到女儿乱蓬蓬的头发,又是心酸又是欣慰,女儿终于长大了。   陈子锟回到车厂的时候,车夫们都已经收车睡觉了,只有勤快的王栋梁蹲在院子里刷车,看到鼻青脸肿的大老板,顿时惊呼起来:“老板,这是咋的了?”   宝庆和杏儿闻声出来,也是大吃一惊,能把陈子锟打成这样的人可不多啊,肯定是遇到大事了。   “大锟子,谁打的你?咱找他算账去!”宝庆顺手抄起门闩,义愤填膺。   杏儿心细,看到陈子锟脖子上细碎的牙印,赶紧拉住宝庆,白了他一眼:“别多管闲事。”   “哎,这怎么能是多管闲事呢,我说你这人咋回事啊?”宝庆大怒,不过看到杏儿对自己使的眼色,再看陈子锟尴尬的笑容,模糊明白了什么,放下门闩摸摸脑袋,不说话了。   “没事,没事,睡觉去了。”陈子锟讪笑着进去了。   ……   次日,陈子锟委托宝庆在附近租个小三合院,宝庆纳闷了:“车厂空房子又不是没有,咋还租啊?”   陈子锟道:“给夏家父女住的。”   “哪个夏家父女?”宝庆摸不着头脑,还是杏儿记性好,提点道:“就是那个比男人个头还高的,在天桥卖艺的姑娘吧。”   “咋给她们家租房啊?”宝庆还傻呼呼的问呢。   “不懂就别瞎咧咧。”杏儿把宝庆拉到一边,笑着问:“大锟子,啥时候办喜事?”   陈子锟抓耳挠腮,支支吾吾,杏儿嘻嘻笑着拉着宝庆走了。   “报告!陈长官在这儿么?”大门口传来喊声,陈子锟急忙过去一看,是王德贵到了,一身军装挎着盒子炮,精神抖擞的很。   “老王来了,赶紧屋里坐,那个谁,倒茶。”陈子锟招呼着,王德贵站在门口敬礼道:“长官,大帅有令,召你回营。”   “什么事?”   “十万火急的大事,要不然大帅哪能派我来找你啊。”   “麻烦了,我军装洗了还没干。”陈子锟两手一摊,王德贵道:“紧急军务,什么都帮你预备好了,跟我走便是。”   无奈,只好交代一声,跟着王德贵出门,胡同里停着一辆汽车,两人上了车,直奔正阳门火车站而去,到了车站没从正门走,开到货场门前,守门士兵打开门,汽车一溜烟开进去,只见站台两侧站满了士兵,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警卫森严,已经戒严了   汽车停在一节车厢前,全副武装的士兵上前拉开车门,陈子锟一下车,只听“刷”的一声,车厢旁挺立的十余名卫兵齐刷刷的举手敬礼,今天警卫连的哥们打扮的和往日都不一样,崭新的夏布军装,绑腿布鞋,步枪也是擦过的,刺刀锃亮。   陈子锟上了车,一位副官递给他一套纯毛凡尔丁质地的军装,一双皮靴,一把西洋指挥刀,军帽也是崭新的,穿戴停当,副官领着他来到相邻的专列车厢,吴佩孚今天打扮的很气派,金色的肩章和领章熠熠生辉,端坐太师椅上,一副大将风范,他身旁坐着一人,肥头大耳八字胡,肩章上也是三颗金星。   吴佩孚招手让陈子锟过来,对身旁的胖上将道:“巡阅使,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陈子锟。”   陈子锟立刻意识到,这位上将乃是直系首领曹锟,立刻上前一步,脚跟一并,敬礼道:“卑职见过巡阅使。”   曹锟上下打量着陈子锟,哈哈大笑:“早就听说第三师出了个赵子龙,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啊,咦,才是个少尉,我说子玉,你怎么不舍得给人家官当啊。”   吴佩孚道:“年轻人,爬得太快可不好。”   曹锟笑道:“我那正缺个副官,要不然把这小子借我用用,我给他少校军衔。”   吴佩孚道:“我怕巡阅使是刘备借荆州,有借无还啊。”   两人哈哈大笑起来,周围一群将军也陪着笑,陈子锟顺势站到了吴佩孚身后,微笑着向那些高级军官点头致意,态度不卑不亢,军官们知道这个年轻人即将飞黄腾达,也不敢小觑于他。   吴佩孚收住笑声,拿出怀表看了看,骂道:“胡子就是胡子,散漫惯了,一点时间观念都没有。”   曹锟脾气挺好,笑道:“再等等,等等。”   车厢置于烈日暴晒下,尽管头顶电扇转个不停,但一身戎装的将军们还是汗流浃背。   又等了几分钟,远处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众人扭头看去,只见一队士兵敲着鼓吹着唢呐走过来,后面跟着手持青龙刀、方天画戟的仪仗队,那喜庆劲儿跟迎亲队伍差不多。   “不伦不类,荒唐。”吴佩孚冷哼道。   “哈哈,来了就好,子玉,咱们去迎接一下,礼数总是要尽到的嘛。”曹锟先起身,吴佩孚也不好托大,两人带着一群军官下了车。   仪仗队开到跟前,分列两旁,一辆汽车驶了过来,两侧踏板上各站了两个身材魁梧的士兵,胸前一圈黄牛皮的驳壳枪弹匣袋,两侧各悬一把驳壳枪,火红的绸子迎风飘。   护兵们先跳下车,手按着枪套虎视眈眈,前座的副官跳下车,拉开车门大喝一声:“大帅驾到!”   只见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先钻了出来,然后恭恭敬敬的将一个穿军装的瘦老头搀扶出来。   曹锟眯缝起眼睛,春风满面。   吴佩孚却鄙夷的哼了一声。   陈子锟在关东当土匪的时候,和官兵打过不少交道,自然知道这老头正是雄踞东北的霸主,东三省巡阅使张作霖,那个年轻人,恐怕是他的大儿子张学良。   张作霖下了车,看到曹锟和吴佩孚在等自己,立刻做出很惊讶的样子,张开双臂走过来:“哎呀,三爷,子玉,让你们久等了,都是我老张不好,晚上罚酒,罚酒。   曹锟爽朗的大笑:“雨帅,别来无恙啊。”   吴佩孚脸上也露出笑意:“雨帅哪里话,我们也刚到不久。”   “小六子,见过你两位伯父。”张作霖一摆手,张学良快步上前,磕头行礼,慌得曹锟赶紧搀扶:“怎么这么大的礼,使不得。”   “哪有什么使不得的,两位是我的亲大哥,就是他的亲大伯,侄子给大伯磕个头算什么,哈哈哈。”张作霖坚持要让儿子磕头,曹吴二人也只好受了一礼。   陈子锟打量着这位绿林出身的张大帅,他身量不高,只到自己肩膀,体格也不魁梧,反而略有瘦削,脸上更没有络腮胡,而是一张白净斯文的面庞,留着两撇同样斯文的八字胡,如果不是穿着一身军装,说是教书先生也有人信。   但他眼中那股彪悍狠辣和狡黠也是遮掩不住的,面对强劲对手挥洒自如,谈笑风生,气场比曹吴二人加起来都要强,真乃当世枭雄啊。   再看他儿子张学良,个头匀称,中等身材,军装裁剪的非常合身,肩章显示他的上校军衔,大概是接受过良好教育的原因,身上并无乃父那种绿林气息,而是散发着一种骄奢跋扈的味道。   “请!”张作霖一摆手。   “请!”曹锟也侧身做出有请的手势。   张作霖当仁不让,当先上了车,吴佩孚脸上不悦的表情一闪而过,却被陈子锟捕捉到了。   陈子锟跟着副官幕僚们登了车,吴佩孚下令道:“开车。”   汽笛长鸣,火车慢吞吞的启动了,忽然临车传来乱哄哄的吵闹声,吴佩孚皱眉道:“何人喧哗?”   一个军官推门进来:“大帅,警卫连和奉军的弟兄们抢位子打起来了。”   吴佩孚道:“子锟,你去处理一下。”   张作霖也道:“小六子,去看看怎么回事,别让弟兄们欺负人。”   第二十七章 美国营盘   张作霖这话透着一股不加掩饰的嚣张劲儿,仿佛直军在他面前如同三岁小孩一般,当时直军诸将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但曹老帅和吴大帅没发话,他们也不好开口。   此次倒皖,直系和奉系组成联军,但实际上仗都是直军打得,奉军只派了两个师的部队入关打了个酱油,就堂而皇之的接收了大批皖军的辎重,这让直系将领们相当不满,只是碍于大局初定,不好这么快就撕破脸而已。   吴佩孚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他心里有数的很,警卫连的士兵都是膀大腰圆的山东大汉,和奉军干起来吃不了亏,更何况自己还有陈子锟这员虎将在呢。   张作霖更是满脸的不在乎,咋咋呼呼道:“妈了个巴子,天真热啊。”   隔壁车厢是一节普通的票车,曹锟的卫队和吴佩孚的警卫连一部在这里就座,本来座位就不宽裕,张大帅的卫队一进来,起码有一半人要站着,奉军中很多人出身绿林,带着一股子蛮不讲理的野气,再加上是大帅的贴身卫队,平时更是跋扈惯了的,哪能容得了别人坐着,自己站着。   当即他们就发了飙,指手画脚让直军给他们让座,语言里自然少不了粗口,直军的爷们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灯,两下里当即就对骂起来,车厢里充斥着东北大碴子味儿和山东煎饼大葱腔,都是血性汉子,骂了两句就急眼了,两队人马隔着过道纷纷把枪拔了出来。   卫队带的都是手枪,一水的德国进口长苗子毛瑟,烤蓝锃亮,机头大张,奉军是黄军装,直军是蓝军装,泾渭分明,剑拔弩张。   陈子锟先进来的,一看这场面就怒了,大帅们就在隔壁,这帮人也太没分寸了,当即他就大喝一声:“妈了个巴子的,都把枪给老子收起来!”   他穿的是直军的蓝色军装,马靴佩刀军官打扮,人又生的高大魁梧,威风凛凛,偏偏一嘴的关东口音,骂人话都和大帅如出一辙,一时间大兵们都有些摸不着头脑,这货到底是哪边的?   吴佩孚的卫兵认识陈子锟,先把枪放下了,曹锟的卫队虽然不认识他,但见他穿着自己人的军服,又是个军官,便也放低了枪口。   可那些奉军却根本不买账,还起哄:“你他吗的算老几啊?信不信我一枪灭了你。”   陈子锟面对奉军大兵们的汹涌围攻,面不改色道:“我叫陈子锟,不服咋滴?谁不服出来单练!”   “好!”直军士兵们一阵叫好声响起,这话听着提气,给直军爷们长脸。   奉军士兵们都愣了,继而哈哈大笑起来,别看陈子锟个头挺高,但在这帮张作霖精心挑选的卫队面前,优势就不太明显了,这群大汉哪个不是身高八尺,相比之下,陈子锟还显得有些单薄,脸蛋也过于白净英俊了一些。   “妈的,老子和你练。”随着瓮声瓮气一声喊,一名奉军士兵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如同一尊黑铁塔般伫立在陈子锟面前。   陈子锟仰头看去,好家伙,比自己高出整整一头,脑袋有簸箕大,拳头有钵盂大,这种人不但有蛮力,抗击打能力也极强,在车厢这种狭窄的地方,自己闪转腾挪的功夫反而发挥不出作用,怕是要吃亏。   陈子锟先下手为强,一记黑虎掏心打在他的胃部,黑铁塔一动不动,反而狞笑起来,伸出蒲扇大的巴掌向陈子锟抓过来。   “走你!”一身绝世武学的陈子锟岂会败在一个莽汉手里,他顺势抓住黑铁塔的手指向后一扳,继而攀上他的肩膀,就听“啪嗒”一声,黑铁塔的肩关节被卸了,紧接着又是一脚踢在小腿迎面骨上,高大的身躯轰然矮了一截,人跪下了。   “好!”直军士兵们纷纷鼓掌,奉军们脸上挂不住了,正要上前群殴,一直站在门口静观其变的张学良说话了:“住手。”   声音不大,效果奇佳,大兵们立刻挺直了腰杆:“旅长!”   张学良的军职是卫队旅的旅长,这些兵正是他的部下,一场骚乱自然可以顺利平息,但只怕长官一走,两边又得干起来。   “你刚才说,你叫陈子锟?”张学良问道。   “对,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就是陈子锟。”   张学良的眼睛亮了:“可是捣毁曲同丰司令部,单人独骑在长辛店杀了个七进七出,逼降十万皖军的陈子锟?”   妈了个巴子的,这段故事演绎的越来越离谱了,不过陈子锟还是坦然答道:“正是在下。”   张学良激动了:“弟兄们,这位就是陈子锟,堪比常山赵子龙的猛将。”   奉军士兵们从他俩的对话里也听出来了,这位爷绝非等闲之辈,东北汉子性子直爽,素来敬佩英雄好汉,既然这小白脸是赵子龙级别的豪杰,那服个软也没啥丢人的。   气氛立刻和谐了许多,陈子锟把那黑铁塔脱臼的关节也给上了,向张学良伸出手:“幸会,张旅长。”   张学良热情的和他握手:“听你口音是东北人啊。”   陈子锟道:“在关外生活过一段时间。”   “太好了,老乡啊,走,我请你喝汽水。”张学良很是兴奋,拉着陈子锟的手不放了。   “张旅长,这边的事儿还没解决呢。”陈子锟指了指车厢里的两伙士兵。   “这个,你拿主意吧。”张学良道。   陈子锟当仁不让,道:“直军左边,奉军右边,座位不够自己调剂,就这样。”   不偏不倚的处理,双方都服气,矛盾烟消云散,张学良携手陈子锟回到了隔壁车厢,张作霖看到儿子和直军一个小少尉打得火热,便问道:“这位小哥是?”   张学良道:“他就是战报里说的那个陈子锟。”   张作霖顿时笑道:“妈了个巴子,是你小子活捉的曲同丰啊,干得好,怎么才是个少尉啊,赶明儿到我那去,给你个少将旅长当当,子玉,是不是不舍得放人啊?”   吴佩孚冷笑道:“雨帅好慷慨,子锟,你愿不愿意当旅长啊?”   陈子锟不卑不亢:“谢张大帅厚爱,玉帅待我恩同父子,第三师就是我的家,所以,恕难从命。”   这一记马屁拍的吴佩孚心里美滋滋的,心情舒畅了,拉长的脸也回去了。   张作霖开怀大笑:“好小子,有一套。”又对吴佩孚说:“子玉小心眼啊,看你气的那样儿。”   曹锟打圆场道:“喝汽水,喝汽水,这秋老虎真是热啊。”   这趟列车是开往天津的,驻扎天津美国租界的陆军十五团有个周年庆典活动,照例是要邀请中国军方当局和各国驻华武官参加的,本来这个活动早就定好了,请柬也是发给了徐树铮,但谁也没有预料到皖系倒台这么快,于是只好临时改邀直奉两系的首领参加。正好前段时间美军访问了奉军和直军的营地,双方也算是礼尚往来了。   天津本来就是直系的老巢,曹锟的四弟曹锐身为直隶省省长,行辕就设在天津,租界里更是建了不少西洋风格的大宅子,三哥驾临天津,曹锐派出车队迎接,将直奉两军的将领们从火车站接到城里。   狭窄的道路上充斥着牲口的粪便,人力车、走街串巷的小贩和剃头匠,叫卖声此起彼伏,嘈杂吵闹,拥堵不堪,巡警们挥舞着警棍开出一条路来,让大帅们的座驾驶入租界区。   一进租界,豁然开朗,道路宽阔笔直,河边绿树成荫,教堂的尖顶,公园的白栅栏,还有漫步在树荫下的老人和儿童,都让人有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   天津有英国、美国、日本、俄国、德国、意大利、奥地利、法国、比利时的租界,其中英美日法意驻有军队,美国陆军第十五团就驻扎在这里,他们的兵营是一片灰色的意大利风格建筑,外表庄严肃穆,而且显得极其坚固。   大帅们乘坐的小汽车径直开进了兵营,但卫队乘坐的卡车却被拦在外面,多方交涉美军哨兵也不放行,正当大伙儿等着看张作霖发飙的时候,这位胡子出身的大帅却一笑置之:“让小的们在外面侯着就是了,不碍事。”   陈子锟不禁对张作霖刮目相看,能屈能伸,果然是枭雄本色。   十五团的团长威廉.维尔德上校和史迪威上尉已经等在门口,在他们身后,是美军的军乐队和仪仗队。   军乐声响起,陈子锟被深深的震撼。   他从未见过如此威风的军队。   不管是直系奉系,还是西南的各路草头王,但凡中国军队,士兵的穿着打扮都差不离,统一尺寸的二尺半军装褂子,肥大的军裤,绑腿布鞋,帆布子弹带,再加上一顶军帽,就是普通大兵的全部行头,这身军装还常年不洗,肮脏破旧,比乞丐强不了多少。   俗话说的好,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就是这个道理,只有最混不下去没有出路的人才去吃粮当兵,略微有些社会地位的人都瞧不起当兵的,当兵的自己也瞧不起自己,只有当了军官,穿上马靴挂上洋刀,才能有些自尊感。   美国军队的形象,让陈子锟对军人的看法有了根本性的转变。   仪仗队的士兵们,一水的熨贴合身的卡其军装,锃亮的褐色小牛皮裹腿,高腰皮鞋,大檐帽、牛皮武装带,抛光的核桃木枪托,镀铬的枪机和枪管,明晃晃的刺刀,战斗力暂且不说,就这军容,全中国的军队拍马也追不上啊。   军乐声响起,维尔德上校邀请大家检阅仪仗队,陈子锟很适时的站出来翻译,流利的英语让张学良不由得又多看了他几眼。   第二十八章 屠龙术   欢迎仪式后,贵宾们被引入会客室,诸国驻华武官和驻军司令官都应邀来参加周年庆,在场的大多是高鼻凹眼的欧美军人,唯一的例外是坐在角落里低声谈笑的一群穿黄呢子军装的矮子。   那些是日本帝国驻天津部队的军官们,欧美同行看不起他们,他们又看不起中国人,所以只好自娱自乐。   陈子锟在火车上吃多了冰镇西瓜,此时有些内急,他抽个机会溜了出来想找茅房。   在第三师的大营里,茅房通常是每连挖一个大坑,上面搭起草棚遮风挡雨,每天早上大兵们轮流蹲在大坑旁出恭,屙完了随便拿个坷垃或者草叶擦擦就得,茅房里的卫生状况一般都是极其恶劣,炎炎夏日里,一伸手都能抓一把苍蝇,大兵们一度最爱干的事情就是用尿冲粪坑里白花花一片的蛆。   可是陈子锟在美国军营里窜来窜去,硬是没有找到熟悉的粪坑。   正巧史迪威上尉走出来抽烟,这才解了陈子锟的燃眉之急,原来军营的厕所设在室内,一排箍着铁皮的西洋式马桶,上面还有拉线水箱,水门汀地面擦拭的一尘不染,说句不好听的,比第三师的伙房还干净点。   和厕所相邻的是浴室,史迪威介绍道:“本来浴室礼堂的地下室里,小伙子们洗澡很不方便,所以经常抱怨,后来上校就在每栋楼里都安装了淋浴设施。”   陈子锟暗暗乍舌,在第三师的营房里可没什么澡堂子,大兵们也没那个卫生观念,两三个月不洗澡是常事,裤裆里一撮就是一个泥球,谁身上都不养几十个跳蚤都不好意思和人家打招呼。   解决了膀胱的压力之后,史迪威表示要带客人参观一下营房全貌,陈子锟欣然同意,在史迪威的带领下游览了这座现代化的美国兵营。   军营是西洋建筑,三层砖混结构,下面有半地下室,上面有阁楼,每座楼房住宿两个连士兵,而且每个士兵都有自己的床铺和个人衣柜,更离谱的是,每个班竟然配备一名中国籍仆人,负责铺床、擦皮鞋、擦拭武装带和钢盔。   陈子锟暗道,这是来当兵的么?是来当老爷的吧。   楼房里有暖气、电灯、自来水和抽水马桶;厨房、仓库、食堂、设在地下室中,一切设备井井有条,干净整洁。   兵营的西侧,有马厩、牲口栏、车棚;一个小型制冰厂,一个面包房,兽医院、商店和铁匠铺。   军营大门口,几十辆人力车一字排开,车夫们蹲在树荫下,只要大门口出现人影,他们就会蜂拥上前热情的用天津味儿的英语招揽生意,不过这一中一洋两位军官并没有乘车的打算,史迪威指着远处树荫中的花园洋房道:“军官们住在那里,和他们的家眷、管家、佣人、厨师和司机住在一起。”   陈子锟暗自计算,即使中国仆人价格低廉,每家五名佣人的话,每月支出也是一笔大数字,没有一百块钱是挡不住的,他很难想像这些军官的薪水如何维持这么奢华的生活,更难想象军营可以造的如此先进和 舒适,相比之下,北洋陆军的兵营还停留在前清时代。   史迪威接下来的话让他更加感慨,“天津兵营和美国本土的永备兵营比起来,从设计到施工质量简直差的一塌糊涂,这大概是十五团唯一的遗憾了,不过他们有个值得吹嘘的地方,那就是在秦皇岛的海滨有一块靶场,每年夏天可以去消暑。”   看史迪威的表情,不像是在炫耀或者吹嘘,似乎人家美国人吃粮当兵天生就该得到这份待遇,陈子锟忍不住问道:“贵军把军费都花在营建上,军饷还能保证按时发放么?”   史迪威哈哈大笑:“亲爱的朋友,难道你觉得美军会克扣军饷么,当然不会,每月士兵们的账户上都会足额发放军饷和海外服役的补贴,如果士兵愿意,可以兑换成美国金元或者中国银元,一个服役第二年的下士可以拿到三十美元,折合一百二十快大洋,足够他喝酒找女人的了。”   说着,史迪威抛过来一枚闪闪亮的东西,陈子锟一把抄住,原来是一枚金币,个头比袁大头小多了,图案精美,线条清晰,闪耀着黄金的光辉。   手握美国金元,陈子锟心驰神往,用黄金当货币,军营奢华的如同酒店,普通士兵的军饷赶得上大学教授,这样的国家得是多么富强啊。   “哦,忘了恭喜你,你现在已经是军官了,有没有继续深造的计划,像你这样受过良好教育的年轻人,如果不出国留学的话,是一种浪费。”史迪威道。   陈子锟心中一动,道:“我准备去日本学陆军。”   史迪威摇摇头:“NO NO NO 这绝不是一个好计划,日本陆军的那一套东西是东拼西凑来的,学美国学法国学德国,结果学了一个四不像出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应该是准备去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吧?”   陈子锟点头称是。   史迪威再次摇头:“我非常搞不懂你们中国人为什么如此钟爱这所破军校,而且学成回国的人通常还会在很短时间内晋升为将军,要知道,这只是一所培养低级士官的军校,让只学过班排级作战的人去指挥千军万马,不出错才怪。”   陈子锟默默点头,不得不承认他的话很有道理,从徐树铮远征外蒙古的日记里可以看出,这位士官学校出身的北洋上将的指挥艺术还脱不开三国演义里那些传统奇谋套路,至于热兵器战争下的指挥则是一窍不通。   “陈,我建议你不要拘泥于前人的经验,欧战之后,世界格局正在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没有人再想重演凡尔登绞肉机那样的悲剧,飞机,远射程的大炮,潜水艇、飞机、坦克的出现势必改变战争的方式,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的军队必败无疑,因为他们掌握的那一套东西已经过时了,如果你去日本留学的话,那么学到的东西只能是一些中世纪的淘汰玩意,当然前提是日本人愿意教给你。”   史迪威的话很尖刻,但很实在。   “那么,我应该去哪里留学?”其实陈子锟已经隐隐猜到了答案,但还是问出这句话。   “西点,你已经去西点。”史迪威毫不犹豫的答道,“美国军事学院是世界上最好的军事学府,没有之一,至于英国桑赫斯特,法国圣西尔,俄国伏龙芝之类的只能屈居其次。”   “那日本的军校呢?”陈子锟很配合的充当起捧哏的角色。   “提鞋都不配。”在贬低日本人方面,史迪威毫不吝啬的使用他能掌握的所有中国刻薄话。   陈子锟笑道:“我很愿意前往西点就读,可大帅那一关难过啊。”   史迪威道:“这个你不用担心,我想美国公使一定会乐于帮忙的。”   “非常感谢,史迪威上尉,希望我们能成为校友。”陈子锟伸出了手。   “叫我乔好了。”史迪威的手掌宽大而温暖。   回到会客室,宴会已经开始,这是一场美国式的自助餐,长条桌上摆着各种精心烹饪的菜肴和点心,身穿白制服的中国仆人端着托盘来回穿梭,军官和政客们三五成群,谈笑风生。   史迪威进来之后,找到维尔德上校窃窃私语起来,不大工夫,两人端着酒杯走到吴佩孚身旁攀谈起来,大谈两国两军的友谊,进而提到两军交流的问题。   “我真诚的建议吴将军挑选一些优秀的年轻军官到我国学习军事,以便增强两军的交流。”维尔德上校举起了酒杯。   “我会考虑的,喝酒,喝酒。”吴佩孚似乎兴趣不大,三言两句就回避了问题。   维尔德还想多说两句,吴佩孚很客气的说了声失陪,就端着酒杯走了。   史迪威冲陈子锟耸耸肩膀,一摊手。   陈子锟无奈的笑笑,他自然知道大帅的脾气,决不可能三言两句被人家说服。   ……   当晚,曹锟吴佩孚一行下榻在天津曹家花园,饭后,吴佩孚将陈子锟叫到跟前,开门见山问道:“日本和美国,你想哪个国家留学?”   陈子锟毫不犹豫道:“卑职想去美国。”   吴佩孚点点头,在室内来回踱了几步,忽然停下说道:“乡间屠狗之辈,混个温饱不在话下,有屠虎之力的勇者,可以闻名乡里,衣食无忧,那么身怀屠龙术之人,是不是可以封侯拜将,光宗耀祖了?”   陈子锟沉默了一会,大帅此言意有所指,留学美国学的是毫无用处的屠龙之术,因为世间根本就没有龙,西点学到的那一套东西在国内根本派不上用场。   “大帅,我还是想学屠龙术,虽然目前天上没有龙,但不等于永远没有龙,奉张疯狂扩军,野心勃勃,更有强邻日本,虎视眈眈久矣,卑职断言,二十年内,中华上空必然遍布恶龙!”   聪明人对话不用多说,吴佩孚摆摆手道:“你下去吧,容我再想想。”   虽然还没正式同意,但语气已经有所松动了。   第二十九章 退避三舍   陈子锟退下之后,吴佩孚在屋里来回走着,思索着刚才的对话,段祺瑞通电下野后,原本铁板一块的直奉联盟转眼之间变得遍布裂痕,奉军大肆收编溃败的皖军,疯狂扩军,争权夺利,已经引起不少直系将领的担忧。   奉张雄踞东北三省,拥兵二十万,张作霖胡子出身,狡猾狠辣,又有日本人撑腰,区区一个东三省巡阅使肯定填不满他的胃口,观他最近的言行,分明是有问鼎中央的意思。   直奉之间,两年内必有一战!   想到这个层面,吴佩孚更不愿意放陈子锟出国留学了,正当用人之际,哪能放任如此一员虎将远渡重洋。   曹家花园是意大利风格的洋楼,吴佩孚的卧室安排在二楼最佳的位置,正好能看见大门方向,夏日的傍晚,太阳还没落山,夕阳的映照下,一辆挂着奉军小旗子的汽车驶入了大门,吴佩孚以为是张作霖来访,便吩咐勤务兵更衣。   换好了军装,却久久不见人来请,吴佩孚耐不住了,派副官下去打探,不大工夫副官回报,奉军确实派人来请,不过请的不是曹吴两位大帅,而是陈子锟。   “请他做什么!”吴佩孚不由得恼怒起来,张作霖这些招数未免太过下三滥,竟然明目张胆的挖墙脚。   “据说是张少帅请陈子锟听戏。”副官报告道。   “知道了。”吴佩孚摆摆手让副官下去,再度盘算起来。   ……   天津泰丰大戏院,门庭若市,热闹非凡,一辆漆黑的汽车停在门口,护兵拉开车门,做了个有请的手势,陈子锟迈步下车,跟着护兵进了戏院,只见里面人头攒动,声浪滚滚,时不时响起炸雷一般的叫好声,买瓜子香烟的叫卖声掺杂其中,手巾把满天飞,至于台上演的什么,他倒是没注意。   随着护兵上到二楼包厢雅座,外面卫兵林立,里面莺莺燕燕,花团锦簇,四个身穿丝绸旗袍手拿团扇的女子围着一个白衣翩翩的佳公子,正是奉军少帅张学良。   “张旅长。”陈子锟一并脚跟,敬了个军礼。   张学良两手一撑椅子扶手,站起来道:“昆吾兄,你我兄弟不必客气,坐,喝点什么,汽水还是绿茶?”说着打了个响指,戏院小厮立刻颠颠的上前点头哈腰听招呼。   陈子锟在张学良身边的空位上坐下,他一身戎装,脚蹬马靴,只能大马金刀的坐着,那几个妩媚女子眼睛眨呀眨的看着他,笑道:“好英武的小哥,若是扮上行头,那就是个活赵云啊。”   张学良翘起二郎腿,拿起一支雪茄笑道:“你们是不知道,昆吾兄比赵云还赵云,一个人在长辛店万马军中杀了个七进七出,那叫一个威风,昆吾兄,别客气,随便用。”   桌上摆着雪茄、香烟、果盘、糕点、冰镇汽水、热毛巾,旁边坐着妩媚动人的女子,也不知道少帅说的随便用指的到底是哪一样。   陈子锟笑道:“张旅长谬赞了,子锟一介武夫,岂敢和常山赵子龙相提并论。”   张学良道:“私下场合,叫我汉卿就行,快看,赵子龙出场了。”   台上一阵锣鼓响,一员白袍小将高举花枪踩着鼓点出来,啪的一个亮相,台下叫好声一片,张学良也叼着雪茄喊了一声好,陈子锟不爱看京戏,但也跟着拍了几下巴掌。   “陈长官,喝汽水。”身畔的旗袍女子递来冰镇汽水,陈子锟客客气气接过道谢,张学良哈哈大笑道:“昆吾兄,放开点嘛。”说着紧搂身旁女子的纤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陈子锟笑笑,他和张学良一面之交而已,还没达到一起嫖娼的交情,再说直奉双方貌合神离,过从甚密对自己没有好处。   旗袍女子偎依过来,呼气如兰:“陈长官,这出戏可是少帅单门为你点的哦。”   陈子锟这才想起,戏院门口的水牌子上写的今晚的戏码是长坂坡,看来这位张少帅还真看得起自己,且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可是一直到戏码演完,张学良也没说什么。   戏看完了,少帅又邀请陈子锟一同宵夜,吃饭的时候依然是那四位美女环绕,此时陈子锟已经搞清楚,她们四个是天津本地最有名的妓院寻芳斋的头牌,花名梅兰竹菊,平日里各路达官贵人趋之若鹜,花钱都要排队,今日却被张少帅包圆请来招待自己,可见自己面子之大。   左拥右抱,美酒佳肴应有尽有,好不容易吃完了夜宵,陈子锟已经有些犯困了,却还不见张学良点到正题,他不由得纳闷起来,难道说对方花了这么大本钱,仅仅是和自己套近乎?   时间不早了,陈子锟索性告退,张学良的瘾头似乎却刚上来,道:“时间还早,再打八圈牌吧。”   陈子锟再三推辞,张学良就是不依,还搬出自己的军衔来压他,无奈,陈子锟只好道:“汉卿兄,其实我不会打牌。”   “没事儿,保证一学就会,听说越不会打牌的人越是赢得多呢。”少帅的玩性上来,谁也拉不住,陈子锟只好舍命陪君子,他是初学乍练,手气果然好的不得了,八圈牌打下来,果然陈子锟面前堆起了高高的筹码。   再看墙上的挂钟,已经凌晨两点钟了,张学良依旧兴致勃勃,精神头十足,陈子锟总算明白了,合着这位是夜猫子啊。   对方沉得住气,自己却不能装傻充愣,陈子锟明白,奉张是吴佩孚的最大对手,如果能从那里借力的话,留学美国大事可成,想到这里,他主动开腔道:“汉卿兄,小弟有一事不明,还请兄长指点迷津。”   张学良道:“昆吾兄何事不明啊?”   “小弟深感学识不足以担当大任,报效国家,故而想出国留洋学习军事,只是不知哪国的军校比较适合我们中国军人,汉卿兄见多识广,一定对此深有研究,还望指点小弟一二。”   张少帅最好的就是面子,陈子锟如此恳切的向他请教,他顿时眉飞色舞起来:“要说军校,那最好的当然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了,我们奉军很多将领都是那里毕业的,我从东北讲武堂毕业之后,也打算去日本留学,到时候正好与昆吾兄同行,费用我全包了,不用你掏一分钱。”   陈子锟大喜道:“如此甚好,回头我就向玉帅禀告。”   张学良道:“你可别说是我说的,吴世伯有点小心眼,把你当成宝贝疙瘩,他要是知道咱们一起去日本留学,非担心我把你拐走了不可。”   说完哈哈大笑起来,陈子锟心中一动,知道今晚的核心主题到了,张学良下一步肯定封官许愿,拉拢自己了。   果然,张学良道:“昆吾兄英语如此流利,想必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不知道曾在哪所大学就读?”   陈子锟淡淡道:“早年在圣约翰大学读书,后来辗转来到北京,师承辜鸿铭、刘师培两位教授。”   张学良摸牌的手停顿住了,惊叹道:“哎呀呀,原来昆吾兄乃名师高徒,怪不得气质如此不俗,英语如此流利,对了,兄台的武艺想必也是出自名门大派吧?”   陈子锟道:“少年时候在霍元甲师傅门下学过拳法,来北京之后,和杜心武大侠也有过切磋交流。”   张学良兴奋的直搓手,忽然一推牌桌站了起来,吩咐副官道:“预备香案,我要和昆吾兄义结金兰。”   今天才刚认识,一起听了场戏,吃了顿饭,打了几圈麻将,这就要结拜兄弟,看来这位张少帅继承了乃父的绿林豪侠之气,既然张学良主动提出,陈子锟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便道:“如此便高攀了。”   因为是临时起意,所以结拜仪式很简单,一序年谱才知道,陈子锟比张学良年长一岁,两人遂结为八拜之交,陈子锟为兄,张学良为弟。   结拜完之后,感觉就变了,重新回到牌桌上,张学良已经没心思打牌了,眉头紧锁似乎有心事一般,梅兰竹菊都是极有眼色的人,便道:“少帅有公事要谈,姐妹们暂且回避了。”   房间里没了外人,张学良恳切道:“昆吾兄,你刚才所说的留洋一事,可是当真?”   陈子锟道:“当真。”   张学良点点头:“如此也好,可以置身事外,我可不想见到同室操戈之事发生在你我兄弟之间。”   陈子锟故作惊讶状:“汉卿何出此言?”   张学良反问道:“难道以昆吾兄的眼光,看不出直奉必有一战么?”   陈子锟不禁汗颜,张学良的坦率与真诚超过了自己的想象,看来人家是真把自己当兄弟看的。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再遮遮掩掩也没意思,陈子锟道:“兄弟阋墙,实非百姓之福也,只可惜子锟人微言轻,无法阻止战事发生。”   张学良叹气道:“我父帅雄心勃勃,吴世伯更是眼高于顶,自认是不世出的英雄,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他们打他们的,咱们还是好兄弟,最好咱们都去日本留学,避开这场战争,如果避不开的话……”   “战阵之上若遇汉卿,为兄当退避三舍。”陈子锟接口道。   第三十章 留学   此言一出,两人哈哈大笑,携手走出房间,凭栏眺望远方,天津城笼罩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大街小巷空荡荡的,更夫单调的梆子声穿透夜色传了过来。   “其实中国最需要的不是军人。”张学良突然说道。   陈子锟一愣,扭头看去,张学良若有所思的看着夜幕下的天津城,感慨道:“仗已经打得太多了,再多几个猛将名将,不过是徒增百姓之苦罢了,中国现在最需要的是建设者,而不是破坏者。”   “军人的职责是抵御外侮,而不是为独夫民贼看家护院,可惜能认识到这一点的人实在是凤毛麟角啊。”陈子锟接口道。   “昆吾兄,中国之改变,还在你我之辈肩上啊。”夜色中张学良目光炯炯,宛如晨星灿烂。   “愿与汉卿共勉之。”陈子锟大有得遇知己之感,两双年轻的手握在一起,久久没有分开。   “呵呵,汉卿约我看戏之际,我还以为你想拉拢与我呢,本想虚与委蛇一番,哪知道竟然结识一个肝胆相照的好兄弟,真乃天意啊。”陈子锟笑道。   张学良亦笑道:“其实未尝没有这个意思,我父帅绝不会放过任何削弱吴世伯实力的机会,这次也是他让我约你的,不过我这个人天生不会做说客,说着说着就推心置腹,把底子给露了。”   陈子锟道:“世事无常,倘若哪天我陈子锟走投无路之际,一定投效奉军麾下。”   张学良道:“从我个人角度来说,倒是不希望你加入奉军。”   陈子锟奇道:“这是为何?”   张学良道:“加入奉军,咱们就是上下级关系,兄弟之情倘若混杂了利益关系,反而不能推心置腹,那还有什么意思。”   陈子锟叹道:“汉卿如此磊落,乃真丈夫也。”   说话间,东方破晓,一轮红日从地平线上升起,张学良道:“不知不觉一夜过去了,耽误了昆吾兄休息,实在是罪该万死,我预备了一样礼物来赔罪,还望昆吾兄笑纳。”   说着向副官使了个眼色,副官闪身出去,不大工夫端着一个红木盒子进来,面向陈子锟打开,盒子里红色丝绒衬垫之上是一把镀铬的花口撸子,外带两个空弹匣,小巧玲珑的手枪银光闪烁,惹人喜爱。   “好枪!”陈子锟把玩一番,赞不绝口,道:“汉卿,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这枪体型小,适合防身之用,回头我让人给你送几盒子弹过去。”张学良见陈子锟喜欢这个礼物,很是欣慰。   ……   天光大亮的时候,陈子锟终于回到了曹家花园,用过早饭之后,拿了两个盒子来到吴佩孚卧房门前轻轻叩门:“玉帅。”   “进来。”威严的声音传来。   陈子锟推门进来,将手中的盒子摆在茶几上,两个盒子里分别装着一把手枪、一堆纸币。   “昨晚张少帅邀我看戏,后来又打了几圈麻将,这是他从给我的礼物,还有牌桌上赢的钱。”陈子锟报告道。   吴佩孚在书桌后面正襟危坐,面无表情道:“张家小子很赏识你啊。”   陈子锟正色道:“无非是邀买人心而已,卑职岂能上当。”   吴佩孚道:“他就送你这些东西,没说别的?”   陈子锟道:“张少帅邀我同去日本士官学校留学,还承诺承担我的一切费用,被我婉言谢绝。”   吴佩孚呲之以鼻:“张家小子在东北讲武堂上了一年学,出来就是个上校旅长,再去日本镀一层金,回来后怕是要当将军了,这个日本陆军士官学校难道就如此之好?可笑之极。”   陈子锟不说话,静观吴佩孚的表情,看来自己断章取义张学良的话起了效果了。   吴佩孚摆手道:“好了,你下去吧,这把枪,还有这些钱都拿去吧。”   陈子锟道:“这是奉张收买我的东西,卑职不能拿。”   吴佩孚道:“让你拿就拿着,以后张家小子送你什么东西全接着,我倒要看看,张作霖能下多大本钱收买我的大将。”   陈子锟也不矫情,拿起枪和钞票告退了。   吴佩孚抓起桌上的电话,摇了一通说道:“给我接外交部。”   ……   当日下午,陈子锟随曹吴两位大帅乘火车返京,未能再见张学良一面,抵达北京之后,在南苑兵营稍作休整。   次日一早,吴佩孚即命令陈子锟陪同自己前往总统府公干。   陈子锟心里咯噔一下,预感到有事发生。   今天吴佩孚穿的很正规,军礼服一丝不苟,马靴锃亮,手扶着军刀坐在汽车里若有所思,陈子锟坐立不安,但也不敢多问。   汽车抵达新华门,八名卫兵举枪行礼,朱漆大门上遍布铜钉,帝王威严扑面而来,汽车缓缓驶入,总统府内绿树掩映,翘脊飞檐,青砖地面干净整洁,水面碧波荡漾,岸边柳枝低垂,若不是随处可见的侍卫武官,简直会被误认为是公园。   大总统徐世昌在紫光阁接见了直鲁豫巡阅副使吴佩孚,这是陈子锟第一次见到中华民国名义上的最高领导人,大总统面目慈祥,身穿团花马褂,端坐太师椅上,言谈举止颇有气度。   徐世昌身旁坐着一个风度翩翩的青年男子,见吴佩孚进来和大总统行完礼之后,上前握手道:“久仰孚威上将大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将军铮铮铁骨,真乃我中华之脊梁也。”   吴佩孚笑道:“顾公使说笑了,您在巴黎和会上的壮举,才堪称中华脊梁。”   顾维钧看了看吴佩孚身后的陈子锟,点点头道:“上将军电话里介绍的人就是他?”   陈子锟立刻上前道:“陆军少尉陈子锟,见过顾公使。”   顾维钧赞道:“小伙子果然是一表人才,不过……”   他没有继续往下说,转而对大总统道:“美国军事学院确实远非日本士官学校这样的初级军校可以比拟,它培养的都是高等级的军事人才,不过入学相当严苛,迄今为止,我国还没有人在西点读过书。”   吴佩孚道:“不是说有友邦首脑的推荐书,可以免试入学么?”   顾维钧道:“话是这样说,可没有坚实的英文功底和文化基础,单凭推荐书入学的话,怕是跟不上课程,反而不美。”   徐世昌道:“此言有理,子玉,你有没有考虑过这一层?”   吴佩孚笑道:“大总统,顾公使,你们尽管放心,我推荐的人才,绝对不会给国家丢人,我这个副官,可是圣约翰大学和北京大学的双料高材生。”   顾维钧眼睛一亮,说道:“没想到竟然是圣约翰的校友,你是哪一届的?”   这段话是用英语说的,陈子锟立刻改用英语对答:“我是1915届的,后来在北大试读过一段时间,跟辜鸿铭教授学过英语。”   “我说嘛,你的英语很地道,原来是受过高等教育的。”顾维钧兴奋起来,不由得多打量了陈子锟几眼,“为什么会从军呢?”   “我是为洗雪巴黎和会之耻才投笔从戎的。”陈子锟一句话就完美的回答了顾维钧的问题。   徐世昌微微颔首,向顾维钧投来探询的目光,顾维钧庄重的点了点头。   “来人啊,笔墨伺候。”大总统一声令下,侍从官们忙碌起来,将一份中英文写成的文件铺在案子上,徐世昌提起毛笔在下方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掌印官捧来一个长方形的楠木盒子,里面尽是中华民国大总统的各种印信,徐世昌从中挑了一颗,在名字下方盖了一个鲜红的戳子。   “好了,剩下的就是我们外交部的事情了。”顾维钧接过侍从官双手捧来的推荐书,又双手捧给陈子锟:“拿好,凭这个可以就读美国西点军校。”   陈子锟看看吴佩孚,后者微笑着看着他,眼中尽是长辈般慈祥的关怀。   “谢大总统,谢顾公使,谢玉帅栽培!”陈子锟努力控制着不让眼泪淌出来,大帅待自己真是恩同父子啊,留学美国这么大的事情,转眼之间就给办好了,想想真是像做梦一样。   “不用谢我,好好学习,为国争光吧。”吴佩孚拍拍陈子锟的肩膀,殷切希望都在其中。   事情办妥,大总统另有公务,顾维钧陪着吴佩孚和陈子锟出了紫光阁,三人在中南海里漫步着,顾维钧说道:“远渡重洋,可是个辛苦差使,小陈准备好走哪条路线了么?”   陈子锟谦虚道:“学弟未曾远游,没有经验,还请学长指点一二。”   顾维钧道:“有两条线路,一条是乘船向东横渡太平洋,中途停靠日本和火奴鲁鲁,先到美国西海岸的旧金山,然后乘火车横贯美国大陆,抵达东海岸边的纽约;还有一条线路是向西穿越印度洋,走红海地中海先到欧洲,然后经北冰洋直达纽约,你想选哪个?”   陈子锟道:“我想多游历一下世界,就走西线吧。”   顾维钧笑道:“玉帅,有没有足够的经费让你的学生周游列国啊?”   吴佩孚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多出去走走我是支持的,至于经费问题,公派留学自然由陆军部出资了。”   顾维钧道:“那再好不过了,正好我下个月赴伦敦出任驻英公使,不如结伴同行。”   第三十一章 出息了   对于顾维钧的热情相约,陈子锟自然是满口答应,在新华宫门口,这个国家最著名的外交官和最善战的将军握手告别,各自上车离去。   回去的车上,吴佩孚宛如慈父一般对陈子锟唠叨个不停:“子锟啊,我就要赴洛阳练兵去了,你照顾好自己,洋人的东西,好的要学,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就算了,陆军部准备了五千大洋,旅费和学费都在里面了,我私人再赞助你五百大洋,可要省着点花啊。”   陈子锟鼻子一酸,哽咽道:“玉帅……”却说不出话来,吴佩孚平日生活清苦,吃喝穿用与士兵无异,第三师更无克扣军饷之事,五百大洋对吴佩孚来说,并非小数字。   “好了,远渡重洋可要当心身体,等你学成归国,我为你接风洗尘。”吴佩孚爽朗的笑笑,拍拍前座:“停车。”   汽车靠边停下,吴佩孚道:“留学在即,千头万绪,你就不用回军营了,去准备行李吧,和亲朋好友们也告个别。”   “玉帅,那我就在这儿下车了。”陈子锟跳下汽车,目送吴佩孚专车渐渐消失在远方,初秋的北京,繁华依旧,一群鸽子从树梢掠过,冲向广阔无垠的碧空。   叫了一辆洋车直奔紫光车厂,进了大门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陈子锟疾步上前给那人一个熊抱:“大海哥,你回来了!”   来者正是赵大海,他退后一步哈哈大笑,打量着陈子锟道:“几个月没见就挎上洋刀了,有出息!”   宝庆在一旁说:“大锟子,大海哥难得回来一趟,今儿你别回兵营了,咱们兄弟好好喝一场。”   陈子锟笑道:“正好我有几天假期,咱们哥几个好好聚聚。”   杏儿在后院招呼道:“开饭了,大老爷们都进来。”   兄弟三人携手进了后院,初秋天气正是凉爽之时,饭桌就摆在院子里,车厂重新开办之后,生意蒸蒸日上,生活水准也上了一个台阶,桌子上鸡鸭鱼肉样样俱全,还有一坛二锅头。   坐下之后,二话不说先干了三杯,赵大海道:“家里的事儿我听说了,薛大叔沉冤得雪,不容易,为这个咱们得再干一杯。”   “嗯,这杯酒敬薛大叔,希望他老人家九泉之下瞑目。”陈子锟提议道,三人拿起杯子浇在地上,气氛有些肃然。   “说点好消息,你们猜谁来信了?”薛宝庆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晃了晃。   陈子锟眼睛一亮:“小顺子的信!”   “呵呵,我还没拆呢,等着你回来再看。”宝庆把信递了过来。   信封上的字迹娟秀工整,绝非出自李耀廷的手笔,陈子锟撕开信封抽出信纸,一目十行的看下去。   信的内容很短,李耀廷说自己做股票生意发了大财,已经今非昔比,不过生意太忙不能回来,只能汇来一笔款子请宝庆帮忙修缮母亲的坟墓。   信封里附带着一张汇丰银行的本票,面额一千元。   “啧啧,小顺子也有出息了。”宝庆脸上荡漾着笑意,儿时的伙伴发了洋财,比他自己发财还要高兴。   陈子锟却望着那一笔蝇头小楷发呆,这字迹,有些眼熟啊。   “来,为小顺子发洋财走一个。”宝庆举起杯,陈子锟从恍惚中醒来,赶紧端起酒杯:“走着。”   又喝了一杯,陈子锟抹抹嘴,道:“还有个事儿,我给大家说说,杏儿,王大妈,你们也过来。”   “啥事啊,这么大动静。”杏儿解了围裙,又招呼端菜上来的王大妈一起坐下。   陈子锟从兜里掏出一个锦缎封面的折子,打开来向众人展示:“这是大总统给我开的推荐书,不日我就要赴美留学了。”   “啊!大总统开的啥啥书?”宝庆的眼睛瞪得溜圆,望着推荐书下面的大印和签名倒吸凉气。   一贯镇定自若的赵大海也乱了方寸,咣当一声把酒杯放下,酒水四溅:“留学美国,那不是和詹天佑詹总工是同学了么。”   陈子锟笑着解释:“不是,詹总工是耶鲁大学毕业的,我是到西点军校学习军事,不搭界。”   杏儿兴奋道:“大锟子你太厉害了,人家都说到日本留学是镀银,到美国留学是镀金,你镀了一层金回来,那不得当上九门提督啊。”   王大妈更是高兴的直抹眼泪:“这孩子,真是出息了。”   陈子锟道:“这一去就是好几年,以后大伙儿不能经常见面了,趁着我在,咱们好好喝一场。”   “对,走着!”大伙儿共同举起了酒杯。   ……   这一场酒喝的是天昏地暗,宝庆醉的不省人事,被抬进屋里挺尸去了,赵大海东倒西歪,神智却还清醒,拉着陈子锟有一搭没一搭的闲扯着。   “大锟子,你们北大有个叫李大钊的先生吧?”赵大海道。   “有啊,怎么,你认识他?”陈子锟一愣。   “哦,没事,随便问问。”赵大海打了个酒嗝,摇摇晃晃站了起来,“那啥,我晚上和铁路上的伙计还有个场,先回家歇着了,明天再过来和你喝。”   “那行,大海哥你还能走么,我让人送你吧。”正好前院有歇班的车夫,陈子锟安排了一辆车拉赵大海回去。   人逢喜事精神爽,酒量也上涨,陈子锟虽然一斤二锅头下肚,但丝毫不觉得醉,反而有些兴奋,看看时间尚早,便出门去找自己名义上未婚妻夏小青去了。   夏家父女已经搬离了龙须沟,就住在头发胡同一所小三合院里,陈子锟来到小院门口刚要敲门,忽然突发奇想,趴在门缝上朝里面看去。   夏小青正蹲在地上,手里捧着一个没长毛的小鸟,慢声细语的说着话:“小鸟啊,你怎么了,你妈妈不要你了么?”   小鸟叽叽喳喳一阵鸣叫。   “哦,不是啊,是从窝里掉出来的,不要紧,姐姐帮你回家。”说着,夏小青身子一拧,一个旱地拔葱就上了房,紧接着一个吊挂金钩,把小鸟放回屋檐下的鸟窝里。   陈子锟忍不住叫了一声好,夏小青脸色一变:“谁!”手一扬,暗器飞来,陈子锟猝不及防,就觉得眼前一花,啥也看不见了。   暗器是一枚土坷垃,砸在门上化成无数细碎的粉末,迷了他的眼睛。   夏小青跳下房,蹬蹬几步窜上来打开门一看,只见陈子锟捂着眼睛蹲在地上,顿时笑道:“是你这个坏蛋啊,偷偷摸摸的想干什么?”   陈子锟道:“你这是谋杀亲夫啊。”   “你别瞎揉眼睛,让我看看,燕子门的独门暗器只有我自己能解。”夏小青煞有介事的吓唬他,掰开陈子锟的眼皮,轻轻往里面吹了一口气。   陈子锟眼泪直流,终于看到了夏小青略带调皮的笑脸,红扑扑的尤其可爱。   “看什么看,信不信我把你眼珠子抠出来。”夏小青佯怒道,转身就走。   陈子锟赶紧追过去:“有事找你,再过几天我就要出洋留学了,你看,要不要咱们先把事儿办了。”   “什么留学?办什么事儿?”夏小青没回过味来。   “我要去美国了,大概四五年时间才能回来。”陈子锟站在原地,很认真的说道。   夏小青愣了一会,傻呆呆的问道:“美国在哪儿?远么?”   陈子锟道:“美国在地球的另一端,很远,坐船要走几个月。”   “这么远,怕是得有十万里吧?”夏小青幽幽的说。   “差不多,没有十万也有八万,所以咱们的婚事……”   “你不想要我了是吧!”夏小青突然生气了,转身就跑,陈子锟紧随其后,眼睁睁的看着这位轻功高手绊倒在门槛上。   夏小青可不是装的,心乱了,啥轻功都是白搭,狼狈不堪的爬起来,眼泪就哗哗的下来了。   陈子锟赶紧上前哄她:“怎么话说的,这就眼泪啪嗒的?”   夏小青道:“你出国留洋,找你的洋婆子去吧,我没上过学,配不上你。”   陈子锟目瞪口呆,这想象力也太丰富了吧,自己还没想过在美国沾花惹草的事情,夏小青就提前预料到了。   一番好言抚慰,夏小青终于和缓了一些,不过还是号称自己扭了腰,让陈子锟抱,陈子锟无奈,只得就范,刚把她抱起来,就听到身后一身干咳。   不知道啥时候夏师傅已经回来了。   夏小青顿时红了脸:“爹,我腰扭了。”   “燕子门的传人,居然能扭了腰?”夏师傅的表情似笑非笑。   夏小青讪讪的从陈子锟怀里挣脱出来,岔开话题道:“爹,陈子锟他要去美国留学了。”   “哦?”夏师傅眉毛一扬,点头道:“出国留学是大喜事,应该喝一杯。”   “好,我去打酒。”夏小青转身就跑,哪有半点扭了腰的样子。   目送女儿离开之后,夏师傅却叹息道:“孩子,我看这桩婚事还是算了吧。”   陈子锟大惊:“这是如何?”   夏师傅道:“虽然大叔我读书不多,但也知道门当户对的道理,本来觉得你们俩是江湖儿女,情投意合,看来大叔错了,你是九天鲲鹏,是要成就一番大事业的人,我们家小青配不上你。”   陈子锟急道:“我陈子锟可不是陈世美之流,再说……”   “不用说了,这事儿回头再议吧。”夏师傅打断了陈子锟,态度非常坚决。   第三十二章 夏家往事   气氛有些尴尬,陈子锟大为失望,本来他来找夏小青,是想说趁自己出国之前把婚事定了,有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就是正儿八经的夫妻了,这也是为了夏家父女考虑,毕竟老爷子身子骨不好,一直惦记着女儿的终身大事。   可现如今自己摊上出国留洋的大好事,夏师傅却要退婚,陈子锟能高兴的起来么,他耐住性子道:“大叔,您可不能这样独断专行,婚姻大事绝非儿戏,说定就定,说散就散。”   夏师傅却怒了:“小青是我的女儿,我不做主谁做主,这事儿没得商量。”   陈子锟没料到平日一副老好人模样的夏师傅蛮横起来居然如此油盐不进,气的他拳头捏的啪啪响。   “怎么,想动手?进招吧。”夏师傅向后退了一步,摆出一个白鹤晾翅的架势,陈子锟气的鼻子都歪了,心说我再憋屈也犯不上和您一个生病的老人动手啊。   “得,我走还不成么?”话不投机半句多,陈子锟转身便走,刚出大门就看见夏小青一蹦一跳的回来,手里甩着个酒葫芦。   “不陪我爹唠嗑,干啥去啊你。”夏小青问道。   陈子锟道:“你爹要退婚,我先走了。”   “什么!”夏小青眼睛瞪得溜圆,把酒葫芦也扔了,拉住陈子锟道:“你先别走,我去问清楚。”扭头跑进院子,就听到她爆豆般的一阵吵嚷,然后是“啪”的一声脆响,整个世界安静了。   陈子锟站在原地没敢挪窝,想了想决定还是回去看看,哪知道大门咣当一声关上了,他讨个没趣,只好闷头回去。   ……   夏小青挨了爹爹一巴掌,虽然打得不重,但却是十九年来第一次动手打她,伤心的她趴在屋里嚎啕大哭:“娘啊,你怎么走的那么早。”   夏师傅搓着手在外面走来走去,心中懊悔不已,等了一会儿,忽然房门开了,女儿拎着个小包袱面无表情的出来,径直奔门口去了。   “站住!”夏师傅暴喝一声。   夏小青站住了,但没回头。   “你去哪儿?”   “你管不着,退人家的婚,还住人家的房子,我没这个脸。”   “小青,爹是为你好。”   夏小青猛然回身,连珠炮一般说道:“为我好就不该退婚,为我好就不该打我,为我好就不该教我武功,把我养的像个男人一样,没人喜欢没人爱,这样你就满意了!”   夏师傅怔住了,良久才叹道:“女儿,是爹爹错了,爹不该打你,你先把东西放下,听爹爹讲一个故事好么。”   夏小青没有坐下,却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二十年前,有个穷小子和大户人家的小姐私定了终身,却被女方父母所不容,被迫四海为家,后来在流浪途中诞下一女,再后来,那小姐听说母亲亡故,回家祭拜之际,被父兄擒住……”   说到这里,夏师傅哽咽了,有些说不下去。、   夏小青自然明白父亲说的是自家的事情,关于母亲的死一直是个谜,没想到今天竟然借着这个机会揭开了。   “难不成我娘是被姥爷和舅舅杀死的?”夏小青颤声问道。   夏师傅沉痛的点了点头:“按照规矩,沉塘,等我赶到的时候,已经晚了。”   夏小青紧咬住嘴唇,热泪滚滚而下,母亲死的时候自己年纪还小,只记得某一天再也见不到娘亲了,却不知还有如此凄惨的往事。   “孩子啊,你身上背负着血海深仇啊,你注定不能过平常人的生活。”夏师傅语重心长道,“本来我觉得陈子锟这孩子是个可造之材,有心招赘与他,再把一身武功传授给他,由你俩挑起咱们燕子门的大梁来,可爹爹看错了人,此子绝非池中之物,将来是要封侯拜将的人物,咱家的血海深仇强加到他肩膀上,那是害了人家。”   “爹……”夏小青忍不住扑到父亲怀里痛哭失声。   夏师傅也老泪纵横:“其实燕子门这个门派是你娘和爹开玩笑的时候创的,加上你也不过三个人,爹爹走遍大江南北,遍访武术名家,学了一身功夫,一来是为了报仇雪恨,二来是证明给仇人看,爹不是废物。”   “爹,仇人在哪儿,我找他们报仇去。”夏小青忽然抹掉眼泪,咬牙切齿。   “时机未到啊。”夏师傅长叹一口气。   夏小青道:“什么时机不时机的,陈子锟不是当军官的么,让他带兵去把那些狼心狗肺的东西全拿机关枪突突了不就得了。”   夏师傅苦笑道:“江湖事,江湖了,拿机关枪算什么。”   夏小青不服气道:“什么江湖事,这是私仇,怎么报都行,我这就找陈子锟去,他现在可牛逼了,是吴佩孚大帅手下红人,枪毙几个人不跟玩似的。”   说着就要出门,却又被夏师傅叫住:“小青,你俩真的不太合适。”   “爹……”   “穷文富武,这句老话没错,陈子锟一身扎实的拳脚功夫系出名门,这可不是花钱就能学来的本事,爹也是后来才回过味来的,这小子出身不低啊,现在又要出洋留学,将来前程不可限量,三妻四妾那是少不了的,到时候你怎么办,想过没有?”   “我……”夏小青还真没想到这么长远,一时语塞。   “爹从小把你惯坏了,偏偏你又争气,练就一身绝顶功夫,寻常男人哪个入得了你的眼睛,你心高气傲,他也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大男人,你俩脾气倔一块儿去了,你说到时候这日子咋过?”   这话说到夏小青心坎里去了,她仿佛看到陈子锟三妻四妾左拥右抱的场景,而自己只能气鼓鼓的在一边抱着孩子掉泪。   她用力的摇摇头:“这不是我要过的日子。”   夏小青的心目中,理想的生活应该是身怀绝技行走江湖,行侠仗义除暴安良,在大宅子里当太太,那是要了她的命。   ……   陈子锟气哼哼的回到了紫光车厂,酒劲还没过去,倒头便睡,睡到迷糊处,觉得有人用热毛巾给自己擦背,动作很温柔,当即他就僵住了,莫非是杏儿,那可是宝庆的女人啊,跑自己屋里干啥来了,这瓜田李下的说不清楚了。   慢慢的转过身来,却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陈子锟登时惊呼道:“小李子,李俊卿!”   “大锟子,是我。”李俊卿腼腆的笑了,脸蛋绯红,比娘们还好看,他穿一身白西装,白皮鞋,裁剪合体,料子很好,看来是发财了。   “你咋来了,在哪儿发财呢,对了,马家倒霉了你知道么?”陈子锟一骨碌爬起来,兴奋的说道。   李俊卿一笑:“知道,这案子是六爷督办的,本来马家还想蹦达两下,还是被硬压下去。”   “六爷,哪个六爷?”陈子锟摸不着头脑。   李俊卿道:“六爷就是曹三爷身边的红人,曹公馆的收支处长,我就是六爷的人。”   “哦。”陈子锟摸摸后脑勺,隐约有些明白,这年头,男人生的漂亮也是资本啊。   “听说你要出国了,我特来恭喜,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这一件貂皮大衣,是六爷送我的,我送给你,听说美国那地方冬天可冷了,你穿着也好档个风。”   “这怎么好意思。”陈子锟假意推辞,李俊卿急了:“大锟子,咱们是什么交情,我的命都是你给的,别说一件貂皮大衣了,就是再值钱的玩意,也抵不上咱们兄弟的交情啊。”   “那好,我就收下了。”陈子锟也不再矫情。   忽然外面一阵脚步声,杏儿走进来道:“大锟子,外面来了好多兵,说是找你的,妈呀吓死了,你快去瞅瞅吧。”   陈子锟还没说话,李俊卿先站起来了,傲然道:“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兵敢来这儿撒野。”   说着就快步出去了,陈子锟赶忙披衣起来跟着出去,来到大门口一看,胡同里停着两辆汽车,七八个穿黄军装的大块头正恭恭敬敬的站着,看打扮是奉军方面的人。   刚才还豪气云天的李俊卿不做声了,六爷再牛逼,也管不到奉军头上,陈子锟却笑了:“哥几个是来找我的?”   领头的小军官啪的一个敬礼:“陈长官,我们少帅请您喝酒,车都预备好了,您请吧。”   说着拉开了车门。   杏儿吓得直哆嗦,拉着陈子锟的胳膊说:“不会是鸿门宴吧?”   陈子锟哈哈大笑:“没事的,我和张旅长是好朋友。”对那小军官道:“我换身衣服就来。”   转身回到卧室,想了想还是没穿军装,换了身长衫,想了想又把张学良送给自己的花口撸子拿了出来,检查一下弹匣,塞在了腰间。   刚转身,李俊卿站在门口,一脸担心:“没事吧?”   “没事,能有啥事啊。”陈子锟笑道,不得不承认,他的神经过敏了一些,这还是去年在安福胡同赴徐树铮的宴席时养下的毛病,别管当面称兄道弟多么亲热,背地里谁也难保不给你一枪,这就是现实。   出门上车,绝尘而去,李俊卿望着远去的车灯,叹口气对杏儿道:“不早了,我先回了。”   第三十三章 程仪   汽车在夜幕中向西北方驶去,此时已经到了关城门的时间,北京内外城大大小小的城门全都上闩落锁,禁止进出,可是这辆插着奉军旗帜的小轿车居然径直开到西直门,向守门士兵出示了特别通行证,于是,已经关上的大门又重新开启了。   “这是去哪儿啊?”陈子锟笑问道,手挪到了腰间,花口撸子体型小,正适合在汽车这种狭窄空间里使用,他有把握在最短的时间内打死身边这两个配枪的士兵,然后跳车逃走。   卫兵丝毫没有感觉到陈子锟的异状,大大咧咧答道:“到地方就知道了。”   一路黑灯瞎火,陈子锟紧张兮兮,握枪的手都汗津津的,十五分钟后,汽车停在一处古式门楼子前,车灯照耀下,大门上铜钉闪烁,牌匾蓝底金字:颐和园。   大清朝没了,昔日的皇家园林变成了公园,归北京市政公署管理,不过现在已经过了对外开放的时间,门口站了几个巡警,看到汽车过来,急忙推开大门,打着手势指挥车辆进入。   汽车在大门内的空地上停下,陈子锟被请下车,改乘四人抬的轿子,一路抬到万寿山附近,这里翠竹掩映、景色秀美,离得老远就听到丝竹管乐之声,陈子锟撩开帘子一看,远处灯火璀璨,人影闪动,居然是个酒楼。   上了二楼雅间,张学良和另一个陌生男人已经坐在这里了,周围自然少不了一些莺莺燕燕,见陈子锟进来,少帅急忙起身介绍道:“昆吾兄,我来引见一下,这位是东北讲武堂的战术教官郭松龄,和我亦师亦友,今天没有邀请别人,就我们三个。”   陈子锟和郭松龄拱手见礼,坐下笑道:“汉卿,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张学良道:“我听说你要去美国学习军事,特地设宴为你践行,这儿叫听鹂馆,是当年慈禧太后吃饭的地方,怎么样,还算别致吧?”   陈子锟四下打量,家具陈设果然都是上好的檀木家具,皇家气度扑面而来,便感慨道:“汉卿有心了。”   “人到齐了,咱们就开始吧。”郭松龄年纪最大,性格也比较豪爽,有他在场气氛便是活跃了许多,再加上那些八大胡同请来的窑姐们助兴,一坛陈年花雕很快就见底了。   “今天昆吾兄是主角,你们多敬他几杯,今天不陪他喝好了,我可不答应。” 在张学良的鼓动下,莺莺燕燕们蜂拥而上,连续十几杯下去,陈子锟就有些高了,说话也有些大舌头。   “汉卿,此去美国,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希望再会之时,你我的共同理想能够实现。”陈子锟握住张学良的手恳切的说道。   “一定会的。”张学良笑呵呵的摇晃着陈子锟的手,转脸对郭松龄道:“昆吾兄和我一样,虽然身为军人,但骨子里却是和平主义者,我们都认为,枪口应该对外,而不是对着同胞。”   郭松龄叹道:“金刚怒目,菩萨低眉,如果中国的军人都能有此胸怀,何愁中华不崛起。”   张学良打了个手势,下人端来一个托盘,上面摆着一个红色的信封,上面写着“程仪”两个字。   “昆吾兄,我们马上就要返回奉天了,就不能为你践行了,这是小弟的一番心意,还请笑纳。”   陈子锟拱手道:“那就多谢了。”   “你我兄弟,不必客气,等昆吾兄学成归国之际,小弟一定亲往迎接。”张学良看看腕子上的手表,道:“呀,已经这么晚了,把宴席撤了吧,咱们再打几圈牌。”   陈子锟只得舍命陪君子,一直陪少帅打牌直至天明,这次他的手气就没上次那么好了,不过张学良却一再放炮,输了不少钱,等到牌局结束之时,陈子锟赢了一千多块,郭松龄赢了五百块。   ……   回去的汽车上,陈子锟打开红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交通银行的本票来,上面赫然写着一万元正的字样。   “汉卿真是古道热肠啊。”陈子锟感慨无比,其实他何尝不明白,牌桌上张学良也是刻意输牌的,看看大额本票和支票,再摸摸腰间上膛的手枪,他自嘲的笑了。   回到车厂,先补觉,睡到中午,宝庆来敲门,声音挺急:“大锟子,熊府管家来送帖子了。”   陈子锟一骨碌爬起来,赶紧穿衣服,回到北京后他曾经去熊希龄府上拜访,抛开交情不说,熊希龄还是紫光车厂最大的股东,可是熊老这段时间一直在香山忙慈幼院的事情,两人还未曾谋面,既然管家登门,看来熊老是回来了。   果然,管家送来的是熊希龄亲笔书写的请柬,邀请陈子锟过府赴宴,陈子锟自然是满口答应,这边熊府管家刚走,京城粪王于德顺就登门了。   “哎呀呀,我的兄弟,你现在是鲤鱼跃了龙门了,听说下个月要出洋留学,我特来看看有啥能帮得上的么?”于德顺穿了一身崭新的马褂长衫,大概是临来的时候洗过澡,身上一点臭气都没有。   “这不是咱京城粪王么!”陈子锟热情无比,拉着于德顺的手晃个不停。   一番寒暄后,于德顺拿出一个信封来放在茶几上道:“穷家富路,出门在外身上没盘缠可不行,这是我的一点意思,你要是不接着,那就是骂我。”   陈子锟爽朗道:“那我就谢谢于大哥了。”   “爽快!晚上哥哥摆宴为你践行,东来顺,把兄弟们都叫上,咱们不见不散。”于德顺道。   陈子锟笑道:“不巧,晚上熊希龄老先生请我过府,咱们改日吧。”   “那好,就明天晚上,东来顺哦。”   送走了于德顺,陈子锟拆开他的程仪,里面是一叠钞票,数数居然有一百元。   对于一个粪厂老板来说,拿出一百元来算是不少了。   ……   当晚,陈子锟前往熊希龄府邸赴宴,再度相间,这对忘年交不禁唏嘘,熊希龄打量着陈子锟一身戎装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   席间都是陈子锟曾经见过的人,前国务总理汪大燮,众议院议员刘崇佑,总统府秘书兼外交委员会秘书叶景莘,大家相互见礼之后,熊希龄笑道:“可惜林长民携女游历欧洲去了,少了他这个惟恐天下不乱的角色未免可惜啊。”   酒过三巡之后,熊希龄道:“子锟啊,关于你的身世,我已经查到一些线索了。”   陈子锟道:“熊老有心了,我这边也有一些进展,去年流落上海之时,在精武会里寻找到了童年时期的生活经历,原来我是光复会收养的孤儿,自幼当作死士来培养的。”   熊希龄道纳闷道:“你是从何人口中得知的?据我所知,精武会乃同盟会中人兴办,和光复会无关啊。”   陈子锟道:“是光复会的前辈尹维峻告诉我的。”随后便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熊希龄道:“大体上差不多,但你的生父母却不是无迹可寻,据我所知,你这个陈却不是陈其美的陈,而是本来就姓陈。”   陈子锟大惑道:“熊老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熊希龄道:“机缘巧合,我认识了一位辛亥女侠,她叫尹锐志,是尹维峻的胞姐,正是从她口中了解到你的身世, 你祖籍湖南长沙,父亲叫陈五,当年在家乡仗义杀人,亡命天涯,从此杳无音讯,二十年后有同乡带来一个孩子,说是陈五的后代,因家里贫穷养不活他,所以就卖给光复会中人了。”   陈子锟艰难的咽了一口唾沫,他没想到自己的身世竟然在今天的酒桌上揭开谜底,一时间默默无语,良久才道:“多谢熊老,不知道尹锐志前辈现在哪里,我想再打听一些情况。”   熊希龄道:“革命党人,四海为家,去年今日尚在北京,现在却不知到哪里云游去了。”   这个话题就此揭过,今天熊府设宴的主题是为陈子锟赴美留学践行,在座的都是见多识广的老前辈,叶景莘更有留学英国的经验,向陈子锟介绍了不少欧美国家的人情风俗和应当注意的事项。   酒宴过后,大家纷纷递上程仪,陈子锟又欠下一笔人情。   ……   第二天,中午李俊卿和赵家勇一同前来,大伙儿先喝了一场,然后傍晚又叫上赵大海和薛宝庆,去东来顺吃涮羊肉。   昨天熊府宴席之上都是上流社会的朋友,今晚东来顺的包间里,却尽是贫贱之交,于德顺做东,大碗喝酒大盘吃肉,桌旁空酒坛东倒西歪,外面秋雨绵绵,窗外的正阳门城楼笼罩在一片灰色的烟雨之中。   此情此景,离愁别绪尽在不言中,铮铮男儿都都掉了眼泪,这一别不知道多久才能相见,千言万语都在酒里了!   跑堂的进来嗫嚅道:“各位爷,打烊了……”   于德顺眼一瞪:“爷们还没喝够,打什么烊,上酒!”   说完这句话,他却出溜到桌子底下去了。   除了陈子锟和赵大海还清醒着,其余的人都躺下了。   这通忙乎,叫洋车把人一一拉回去,完了陈子锟到柜上付账,却被告知,于德顺于老板在柜上押了二十块钱,饭钱已经结过了。   把所有人都送走之后,陈子锟正要叫洋车离开,忽见街对面屋檐下站着一个身材颀长的少女,在秋雨中瑟瑟发抖。   是夏小青。   第三十四章 有缘再见   陈子锟醉意熏熏,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揉揉眼睛,确实是夏小青站在街对面,此时已是深夜,临街的店铺都上了门板,屋檐下难挡风雨,夏小青的裤管都湿了。   刚要穿越大街,一辆马车驶过,叮叮当当一阵铃铛响过,再看屋檐下已经没了人影,陈子锟站在街心左顾右盼,终于发现夏小青的踪迹,她正拎着小包袱快步向远处走去。   陈子锟赶紧追上去,试图去拉夏小青的手,却被她一把甩开:“别管我,你们都不要我了,我找我娘去。”   陈子锟觉得又可笑又可气,这不摆明了撒娇么,真想去找你娘,那还巴巴的在大街上等自己干嘛,不过这话可不能说,这种时候只能哄。   “谁说不要你了。”陈子锟仗着喝了点酒,蛮横无比的将夏小青搂在怀里,本来已经做好被猛击的准备了,哪知道夏小青只是象征性的反抗了一下就投降了,趴在陈子锟肩头鼻涕一把泪一把。   “我爹打我,不要我了,我无家可归了,呜呜呜。”鼻涕搀杂着雨水抹在陈子锟崭新的大褂上。   “那啥,不是还有我么,跟我回家去。”陈子锟道。   “那不行,我又没和你结婚,这深更半夜的到你家去,一世英名不就毁了。”夏小青正色道。   “那……”陈子锟挠挠头,道:“既然如此,找个旅馆住一夜吧。”   夏小青咬着嘴唇想了半天:“行,不过不准耍流氓哦。”   陈子锟说:“哪儿的话,我就给你开个房,然后还回家去睡。”   这下夏小青又恼了:“好啊,你也不要我了,我不活了,我找我娘去。”   陈子锟叫苦不迭,心说这女人是咋想的啊,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得,老子舍命陪君子还不行么。   “那行,我陪着你。”陈子锟一咬牙一跺脚,做出这个重大决定。   “嘻嘻,这还差不多。”夏小青破涕为笑。   东来顺饭庄位于东安市场一带,附近就有个很不错的旅馆叫东华客栈,和六国饭店那种洋派的旅馆不同,东华客栈是前清时期高升客栈的风格,当年迎来送往的都是进京述职的地方大员之类人物,所以客房极为奢华雅致,都是里外套间,家具也是中式的,房价却比六国饭店便宜许多,一晚才大洋一块八。   在柜台登记名字的时候,夏小青像个怯生生的小媳妇一样躲在陈子锟身后,东华客栈的伙计倒是见惯不惊,以为他俩是刚从火车站过来投宿的外地旅客呢。   开了一套二楼的上房,两人走进房间四下打量,布局陈设温馨如家,架子床上红罗帐低垂,不知咋地,夏小青的脸就红了,期期艾艾刚要说话,伙计端了一盆热水进来,又拿出两个红蜡烛点燃,放在烛台上说:“晚上经常停电,起夜点这个就成。”   陈子锟给了一毛钱小费打发了伙计,闩上了门,两人有些尴尬,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半晌陈子锟才道:“那啥,洗洗睡吧,我睡地上就行。”   夏小青却道:“就一床被子,怎么分。”   “那我不盖被子总行了呗?”   “冻病了你怎么办,还得带你去瞧大夫。”   “那你说怎么办?”陈子锟是彻底没辙了。   夏小青嫣然一笑:“看你这么老实,赏你上床去睡,我睡里边你睡外边,不准过线。”   陈子锟的心狂跳起来,腆着脸说:“过线了咋办?”   “哪儿过线就剁哪儿。”夏小青手腕一翻,亮出一柄雪亮的飞刀。   陈子锟咽了口唾沫,不敢再问了。   两人洗了脸洗了脚,夏小青和衣爬上了床,陈子锟脱了长衫,吹灭了蜡烛,也爬上了床。   一阵寂静。   夏小青忽然说道:“我冷……”   “那咋办?”陈子锟道。   “抱抱……”   “你把我剁了咋办?”   “傻样,你就装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陈子锟再不有所行动就真成了傻子了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衣服扔了出来,腰带扔了出来,一把锋利的飞刀也丢了出来,扎在木地板上刀柄还颤微微的直晃。   口口口口口口(省略字数看官自行脑补)   清晨时分,陈子锟从沉睡中醒来,悄悄起身来到窗边,外面细雨依旧敲打着窗户,湿漉漉的街道上,行人三三两两,北京城笼罩在烟雨蒙蒙之中。   回望床上,夏小青一截藕段般的胳膊伸在被子外面,嘴角还挂着一丝亮晶晶的口水,大约是觉察到了陈子锟的目光,夏小青睁开了眼睛,缩回胳膊,小声道:“我的衣服。”   “是这个么?”陈子锟拿起一件粉红色的肚兜问道,说来好笑,夏小青平日里总是一身英姿飒爽的练功服打扮,可贴身衣物却是如此这般。   夏小青红了脸点点头,等陈子锟把肚兜丢过去,拿进被子里,又道:“我饿了。”   “你想吃啥。我去买。”陈子锟巴结道。   “嗯……”夏小青两只眼睛眨呀眨的,想了一会儿道:“糖火烧,油面茶。”   “好,我这就去。”陈子锟穿好衣服下楼,到街上早点铺子买了两份糖火烧和油面茶,想了想又买了一份艾窝窝、驴打滚,都是北京有名的甜食。   回到旅社,上楼开门,却看到床上空空如也,还以为夏小青上厕所去了,等了一会儿不见人来,陈子锟急了,到处找了一番也未见人影,再回到房间寻找,这才发现夏小青的包袱也不见了。   赶紧下楼问伙计,柜台里当班的店伙告诉他,那位高个子的大姑娘刚才出门了,还留了个便条给自己。   陈子锟接过便条,只见上面写了一行字:我走了,别找我,有缘再会。   字迹很稚嫩,正是出自夏小青的手笔,陈子锟急忙冲出客栈来到大街上四下张望,雨水打湿了他的衣服,马车汽车洋车在身畔呼啸而过,茫茫人海哪里还有昨夜枕边人的影子。   ……   陈子锟去夏家父女租住的三合院看过,已经人去楼空,去龙须沟大杂院找过,邻居们说他们早就搬走一直没见过,去天桥寻过,更是毫无踪迹。   这件事让陈子锟极其的失落和郁闷,有心想去沧州老家寻找夏小青,可转念一想,既然是要躲避自己,那就肯定没回沧州,再说自己出国的日子也快临近了,瞎折腾耽误了大事可就不美了。   如果有缘那就一定会再见的,陈子锟不得不用夏小青临别时的留言安慰自己。   这几天依然有送程仪的朋友前来,赵大海的师傅赵僻尘,警察厅的许国栋、甚至齐天武馆的于占魁也派自己的大弟子闫志勇来送了二十块钱的红包。   转眼就到了动身的日子,陈子锟的出国留学事宜全部由陆军部承办,经费和护照都在这里领取,当他再次进入陆军部大门的时候,不禁感慨万千,几个月前第一次来的时候,自己带领人马在这儿横冲直撞、翻箱倒柜,今天却要客客气气向哨兵还礼。   来到一间办公室,接待他的是一位上校军官,年纪轻的令人发指,陈子锟估计这位长官最多也就是二十五岁。   那上校温文尔雅,笔挺的呢子军装袖口里露出法式反折衬衣上的纯银袖扣来,举手投足间一股欧美风流露无遗,他很客气的招呼陈子锟坐下,让勤务兵去泡咖啡,自己陪坐一边,笑道:“陈世兄此番出洋留学,咱们就是地道的校友了。”   陈子锟纳闷道:“长官也是美国军事学院出身?”   上校道:“我叫王庚,是西点1918届的毕业生,算起来你可是我的学弟哦。”   陈子锟肃然起敬:“哎呀失敬,原来是学长,我可得多向你讨教一番了。”   王庚道:“那是自然,不过今天咱们还是先谈公事,你的出国经费已经批下来了,护照昨天也办好了,外交部派专人送过来了,东西都在这里,你签收一下吧。”   一本中国民国护照,一张中国银行的五千元本票,装在公文袋里交给了陈子锟。   “不知道陈世兄晚上有没有时间,咱们约个地方坐坐,陆军部的咖啡着实难喝。”王庚笑道。   “那就叨扰了。”陈子锟欣然答应。   ……   当晚,陈子锟应邀参加了王庚夫妇在北京饭店举办的派对,在灯红酒绿的舞池中他又怀念起姚依蕾来,开汽车、跳洋舞这些洋玩意都是跟姚依蕾学的,如今北京夜晚依然灯火阑珊,可伊人却已经不见踪迹了。   “小陈,怎么不去跳舞?”一个娇俏可爱的女子径直坐在了他身旁,紧跟着王庚端着酒杯过来了:“我来介绍一下,我太太,陆小曼,这位是……”   陆小曼咯咯笑着打断他的话:“我知道,如今北京城红得发紫的青年才俊陈子锟,谁不晓得。”说着向陈子锟伸出了手,那副神态如同一位女皇。   她的口音里带点南方吴侬软语的味道,高高在上的贵小姐气度和姚依蕾有些神似,陈子锟不禁恍惚,傻呆呆的没有反应过来。   “太太邀请你跳舞呢。”王庚笑着提醒道,这会儿他没穿军装,而是一身风度翩翩的晚礼服。   “不好意思。”陈子锟急忙起身,挽着陆小曼进入舞池,正巧一曲终了,乐队换了一首节奏欢快的舞曲。   “探戈会不会?”陆小曼问道。   “会。”这一刻,陈子锟仿佛回到了当年和姚依蕾在一起的时刻。   随着极富异域风情的舞曲响起,两人翩翩起舞,探戈与雍容华贵宫廷味道十足的华尔兹不同,动作极为火辣大胆,不但对舞技要求很高,对舞者的气质和体形要求更高。   陈子锟是练武术出身,佛山无影脚都能耍的来,区区探戈更是不在话下,再加上他身高腿长,配上小巧玲珑舞技精湛的陆小曼,简直就是绝配,尤其当他扭头的瞬间,一双电眼更是将在场的女宾们迷的神魂颠倒。   一曲终了,四周沉寂片刻,忽然掌声四起,王庚带更是头鼓掌,兴奋的不得了。   “献丑了。”陈子锟有些拘束,毕竟他不经常出入这种社交圈。   “哪儿的话,你可是舞林高手。”陆小曼香汗淋漓,媚眼如丝。   第三十五章 重回上海   陆小曼的赞誉让陈子锟汗颜无比,忙道:“王夫人,您过奖了。”   “叫什么王夫人,我还没嫁给他呢,叫我小曼好了,走,我请你喝酒。”说着就晚起陈子锟的手走向茶座,一时间陈子锟竟有如芒在背之感,回头一看,无数道夹杂着嫉妒和艳羡的目光正盯着自己。   刚在沙发上落座,一群油头粉面西装革履的青年就围拢过来,陆小曼视他们为无物,自顾自的说道:“好热啊。”   立刻有人掏出西装口袋里的手帕卖力的扇动起来,旁边人不甘示弱,抖开折扇帮陆小曼扇风,更有人高声喝道:“维特,把电扇打开!”   “喝什么?”陆小曼坐下之后问道,不等陈子锟回答便道,“香槟吧,为了庆祝你赴美留学,应该开一瓶香槟。”   “维特,拿香槟来!”立刻有人高声喊道。   “陈子锟,我们做朋友好不好,我还没有当武将的朋友呢。”陆小曼吃吃的笑着说道,一群男人立刻艳羡的盯着陈子锟,看他如何作答。   “受庆兄不就是武将么?”陈子锟看了一眼站在远处笑吟吟的王庚道。   “他呀。”陆小曼飞了一眼,道:“他是陆军部坐办公室的文职上校,可不是战场上杀敌的武将。”说着从茶几上的烟罐里抽出一支香烟拿到唇边。   十几只打火机伸了过来,陆小曼很随意的选了一个距离最近的点燃,那人欣喜异常,别的男士都无比羡慕的看着他。   陆小曼轻启朱唇吐出一口烟雾来,忽然说了一句匪夷所思的话来:“小陈,我封你做我的亲卫队队长吧。”   “这是从何说起?”陈子锟无比诧异,心说就算您是前清的格格,也不能摆这么大谱啊。   仿佛看出陈子锟的疑惑,陆小曼随手一指身旁这些人,有些不屑的说道:“他们都是我的臣民。”   陈子锟看看陆小曼身后那些曲意逢迎的面孔,忽然明白过来,指着盥洗室的方向道:“失陪。”   等他刚起身离去,一个戴眼镜的青年就急不可待的坐了过来,拿出一张纸说:“小曼,我为你写了一首新诗,可以朗诵给你听么?”   陈子锟听到身后传来极富感情的诗朗诵:“啊,我的女神,我的灵魂……”顿觉毛骨悚然,胃液翻滚,他并没有去盥洗室,而是走到王庚面前道:“受庆兄,尊夫人身旁那些人都是你的朋友?。”   王庚不以为然道:“他们都是小曼的追求者。”   “这……”陈子锟这回是真傻眼了,世间竟有这样大度的男子,任由未婚妻在外招蜂引蝶。   “其实他们很可悲,不是么?”王庚潇洒的一笑,脸上竟有些许骄傲的神色。   陈子锟无言以对,继续呆在这里让他很不自在,便寻了个由头提前退场了,走出北京饭店的大门,一辆汽车停在身边,从车里钻出几个陌生的男女来,嘻嘻哈哈的进去了,陈子锟恍惚中似乎看到姚依蕾和自己的身影也夹在其中。   一丝凉意袭来,起风了。   ……   转眼就到了启程的日子,临行前陈子锟又去南苑兵营向吴佩孚辞行,却被告知大帅已经领兵回洛阳了,只给他留下一封信和五百块钱。   信是吴佩孚亲笔所写,口吻不像是上司对下属,却像长辈对晚辈,不厌其烦的叮嘱陈子锟路上小心,到了美国要好好学习,为国争光。   空荡荡的军营上空,五色国旗迎风飘扬,耳畔似乎回响着起床号和袍泽们的喊杀声,陈子锟不禁壮怀激烈,踌躇满志,将信件收进怀中,大踏步的离开了南苑兵营。   留学美国,关山万里,陈子锟选择的是欧洲线路,先从北京乘火车到上海,然后乘船抵达欧洲,再转邮轮去纽约,旅途漫长艰苦,幸而有外交官顾维钧陪伴,倒也能省许多麻烦。   临行那天,宝庆、杏儿、李俊卿、赵家勇、于德顺等朋友都到火车站来送别,火车汽笛长鸣,蒸汽弥漫在月台上,拖着大包袱小行李的旅客慢腾腾的往车上走,车窗内,旅人和送别亲人依依惜别,离愁别绪溢于言表。   托顾维钧的福,陈子锟乘坐的是头等车厢,车里坐的不是洋人就是政府高官,吓得宝庆他们没敢上车,一直站在月台上和陈子锟话别。、   列车员吹响了哨子,要开车了,陈子锟拱手向大家道别:“诸位,咱们后会有期。”   朋友们也都拱手还礼,唏嘘不已。   “要经常来信啊。”杏儿眼噙着泪水说道,将一包煮鸡蛋塞到陈子锟手里。   “一定会的。”陈子锟点点头,此时列车已经缓缓启动,他一个箭步跳上车,抓着扶手向大伙儿挥手。   眼瞅着火车消失在远处,杏儿一下哭了出来,宝庆心里也挺不是滋味,嘀咕道:“这一走就是好几年,真不落忍。”   ……   京津特快头等车厢里,顾维钧正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浏览一份美国杂志,见到陈子锟眼睛红通通的回来,便问道:“小陈你是北京人?亲戚挺多的嘛。”   陈子锟道:“我是孤儿,这些都是我刚来北京时结识的朋友,算是患难之交。”   “孤儿?”顾维钧合上了杂志,来了兴致,“那你是如何上的圣约翰?”   于是陈子锟便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神奇的经历,当然隐去了一些不可告人的事情,顾维钧大叹曲折离奇,也讲了一下自己的经历,原来这位外交官的经历一点也不比陈子锟简单,尤其是他和前国务总理唐绍仪之女唐宝玥的浪漫故事,简直就如同童话一般。   谈来谈去,陈子锟便提到了陆军部的王庚。   顾维钧道:“你不说我倒忘了,小王确实是个人才,不过……他是留美的公费生,先去的密歇根大学,读了一年转入哥伦比亚,第三年又转到普林斯顿,在这所理工科见长的大学拿了个文学学位, 然后又在西点读了一段时间,归国之后直接进了陆军部,授上校衔,唉,太顺利其实对年轻人来说并不是好事啊。”   如此炫目的履历,但从顾维钧嘴里说出来却有淡淡的惋惜之感, 陈子锟略感纳闷,但背后不议论人长短,这个话题就此打住。   京津快车抵达天津火车站后,转乘津浦线蓝钢特快,这条线路是从天津至南京浦口的铁路线,纵贯小半个中国,车厢都是美国进口的,外面涂着蓝色油漆,在阳光下崭新闪亮,豪华中透着现代感。   顾维钧和陈子锟依然乘坐的是头等卧铺车厢,一夜无语,次日抵达长江北岸的浦口,烟波浩淼的长江横在眼前,江边大片的芦苇随风舞动,江上白帆点点,远处南京古城墙隐约可见,陈子锟不禁感慨中国之大,坐特快走了一天一夜,竟然只是从北京到了南京。   乘船渡江,再转沪宁线,顾维钧带的行李极多,大小皮箱七八个,陈子锟的东西也不少,四个柳条箱装的满满当当,此刻他深刻体会到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的道理,若是流浪汉倒也罢了,拖家带口再拿着这么多行李,真是极不方便。   幸亏顾维钧带着两个随员,忙乎着打理一切,行李都有苦力来搬运,不用他们动一根手指,即便如此,舟车劳顿也是苦不堪言。   又跋涉了数百里,终于抵达上海火车站,此时北京已经是秋风萧瑟,上海却依然春光明媚,听到站台上喧哗的上海方言,陈子锟不禁感慨莫名。   上海,我又回来了。   下了车,顾维钧道:“小陈,去法国的船要等几天才开,你如果没有安排的话,我朋友府上应该还有空的客房。”   陈子锟刚要答应,忽然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站在不远处,于是道:“不麻烦了,顾先生,有兄弟来接我。”   “也好,咱们再联系。”顾维钧带着从人走了。   陈子锟站在原地,微笑着看着站在铁栅栏门外的李耀廷,时隔一年多,昔日北京正阳门东车站广场上捡烟头的小混混已经脱胎换骨。   礼帽、西装、锃亮的黄皮鞋,还有嘴里叼着的雪茄,都彰显着他上海滩暴发户的气质。   “小顺子,你丫混的可以啊。”陈子锟上前一个恶狠狠的熊抱,箍的李耀廷呲牙咧嘴,“大锟子,咋又喊我小名,让弟兄们听到多不好。”   陈子锟这才注意到,李耀廷身后站了四个家伙,头戴鸭舌帽,身穿蹩脚西装,一看就是混江湖的瘪三。   “嘿嘿,手底下还有人了。” 陈子锟退后一步,重新打量李耀廷。   李耀廷一摆手:“帮大哥拿行李。”   四个瘪三立刻上前扛起了柳条箱,李耀廷顺手接过陈子锟手上的皮包。   “你手指怎么回事?”陈子锟看到他左手小拇指上戴了个金箍。   “没事,我自己斩的。”李耀廷淡淡道。   出了火车站,行李装进汽车后备箱,李耀廷拉开车门请陈子锟上了车,吩咐汽车夫:“回公馆。”   汽车在熟悉的马路上飞驰,指挥交通的红头阿三,来往穿梭的黄包车,一望无尽的洋式建筑,一切都是如此的熟悉,陈子锟新潮澎湃,忽然问道:“鉴冰在哪里你知道么?”   李耀廷道:“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想到那封字迹娟秀的信,再想到自己对鉴冰三个月归来的承诺,陈子锟心里隐隐不舒服起来。   公馆位于法租界霞飞路上,是一栋别致的小洋楼,墙上有铁丝网,大铁门内有狼狗,听到汽车喇叭声,铁门慢慢开启,汽车驶入院子在喷泉旁绕了一个圈停在门口,陈子锟下车进门,客厅里布置的富丽堂皇,宛若宫廷。   忽听蹬蹬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鉴冰从楼上直冲而下,看到陈子锟的时候却忽然停住,拿手帕捂了嘴,哇的一声哭了。   陈子锟有些踌躇,鉴冰竟然住在李公馆里,难道说两人真的……   “大嫂,人我给你带回来了,该怎么罚他,你自己看着办。”李耀廷笑着说道。   陈子锟忽然松了一口气,回头指着李耀廷笑道:“小顺子你行啊。”随即上前一把搂住了哭的梨花带雨的鉴冰。   “我啥也没看见啊,大伙儿也都回避,小心长针眼。”李耀廷嘻嘻哈哈的笑道,挥退了客厅内的佣人老妈子和保镖,谁也未曾注意到,他的笑容中带着苦涩。   第三十六章 兄弟   鉴冰又哭又笑,踢打了一阵也就消停了,她的目光越过陈子锟的肩膀看到李耀廷默默地退出大厅时,不禁游离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在陈子锟脖子上狠狠咬了一口。   陈子锟吃疼,骂道:“你属狗的啊。”   鉴冰毫不示弱:“就咬侬了,哪能办。”   陈子锟回头一瞧,大厅里早已空无一人,索性一手将鉴冰横着揽起来夹到腋下向楼上走去,别墅造型别致,二楼有起居室、琴房、洗手间、露台和一间卧室。   只有一间卧室!   鉴冰什么出身,察言观色的能力远超常人,陈子锟眉宇间些许迟疑尽在她眼底,叹口气道:“你这个兄弟真是交对了,如果没有他,我怕是早就重操旧业了。”   陈子锟一愣,等待着她的下文。   “这座房子,是李耀廷买了送给我的。”鉴冰顿了顿又道,“你走以后,发生很多事情,我存钱的银行倒闭关门,血本全无,你又杳无音信,生死不知,恰巧我以前的丫鬟投江死了,斧头帮的人查三岔五上门勒索,幸亏李耀廷出手教训了他们,又出钱帮我买了房子,雇了佣人,把我当大嫂敬着,如若不然的话,我又要沦落风尘了,到时候你头上可要绿油油的哦。”   说这话的时候,鉴冰听到自己心底的一声叹息。   李耀廷对她的一往情深,她又何尝不知,若是换了寻常女子,面对如此痴心男子,早就投怀送抱了,更何况她还是出身风尘,婊-子无情戏子无义,男人死了,跟小叔子好上,那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情。   偏偏鉴冰是个出淤泥而不染的烈女子,认准了死理要为陈子锟守节,李耀廷没有强人所难,反而对她更加照顾,买下这座霞飞路上的小别墅供她居住,隔三差五都来请安,但只是少坐片刻便走。   几个月后,李耀廷才告诉鉴冰陈子锟还活着的消息,冰雪聪明的鉴冰从他的只言片语中获知,其实他一直就知道陈子锟没死。   但她并没有戳破,更没有在陈子锟面前提起。   ……   院子里,李耀廷静静坐着抽烟,抽完一支烟,踩灭烟蒂抽了自己一巴掌:“你丫真没出息。”   “大哥,哪能打自己?”一个跟班问道。   “滚。”李耀廷没好气的骂了一句,谁又能体会此刻他的感受呢。   他出身寒微,母亲是个妓女,礼义廉耻在他心中本应如浮云一般,可打小在茶馆书社里听的大鼓、评书却让他对关二爷过五关斩六将,宋太祖千里送京娘的段子耳熟能详,并且憧憬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成为这样义薄云天的好汉。   那段时间,他思想斗争的很激烈,虽然陈子锟的信从广州寄来,但鬼使神差的,竟然没有拿给鉴冰看,有时候他会劝自己,不就是一个高档点的烟花女子么,大锟子能睡我就睡不得?   可是鉴冰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又让他清醒过来,自己怎么能做不仁不义之徒,一方面理智占了上风,另一方面陈子锟又有信从湖南寄来,李耀廷最终战胜了自己,始终有礼有节,未越雷池半步。   现在大锟子回来了,自己也解脱了,想想自己的所作所为,还是挺对得起兄弟的,想通了这一点,他如释重负,再度进了小洋楼,高声道:“亲热够了没有,我可上去了。”   鉴冰挽着陈子锟的胳膊出现在楼梯口,头发有些蓬乱,脸上略微潮红,嗔怪道:“嚷嚷什么,这不来了么?”   李耀廷道:“我在西餐厅订了位子,给大哥接风,你们就准备穿这一身去?”   “呀,我要换身衣服,你们等下啊。”鉴冰赶忙返身回去,陈子锟耸耸肩膀,下楼在客厅落座,和李耀廷聊了起来。   “这才一年光景,你就发达了,是怎么做到的?”   李耀廷笑道:“还不是多亏了蒋大哥,我搞了些钱跟他炒股票,一夜之间就发了,说起来简直就跟做梦似的。”   原来上海搞了一个证券物品交易所,交易有价证券、棉纱、布匹、金银、粮油等,交易所的买卖由经纪人经手代办,收取佣金,而蒋志清、戴季陶、陈果夫他们成立了一家名为恒泰号的经纪机构,专司“抢帽子”这种投机买卖,李耀廷深得俄国佬信任,盗用了弹子房的资金进行投机交易,赚了个满盆满钵,有了钱,什么事情都好办,现在李耀廷已经是黑白两道小有名气的角色了。   这段发家史在李耀廷说来是平淡简单,但背后的刀光剑影血雨腥风却是显而易见的,上海滩虽然是冒险家的乐园,但每一桶金子都带着血和硝烟,这一点从李耀廷日益成熟的言谈举止就能看出。   足足等了一个钟头,鉴冰才化好妆下楼,一年多来未曾打扮的她面目一新,明艳照人,李耀廷叼在嘴里的雪茄都差点掉了。   陈子锟也傻眼了,自己的女人打扮起来,果然风华绝代。   鉴冰很满意这种效果,款款下楼,一手挽住陈子锟,一手挽住李耀廷,甜甜道:“走吧。”   午餐是在霞飞路上的一家法国西餐厅吃的,吃饭的时候陈子锟说自己隔几天就要乘船去欧洲了,鉴冰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那岂不是要置办行头?”   陈子锟道:“我在北京的时候做了几件衣服的,就不必了吧,再说时间也紧张。”   鉴冰哪里肯依,道:“你看看你身上这件西装,袖子这么长,衬衣都露不出,还有这垫肩,软塌塌的,北京的裁缝到底不如阿拉上海的,不行,一定要做几套洋服才能出国,衬衣起码要一打,还有袜子和皮鞋,都要找人定做,你不要愁眉苦脸,我来安排。”   说到赶时髦,做新衣服,那可是鉴冰的强项,当即就扯着陈子锟和李耀廷去了相熟的裁缝铺子,鉴冰可是上海滩的风云人物,虽然一年多未曾在社交圈露面,但名气依然在,掌柜的亲自出面接待,让小伙计捧出无数布料供客人挑选,又奉上茶水,画报,让两位男宾稍坐休息。   看着鉴冰忙忙碌碌又喜悦的样子,李耀廷觉得有些落寞,刚要出去抽烟,忽听鉴冰招呼:“耀廷,你来量量尺寸。”   “怎么还有我?”李耀廷拿出的香烟又塞了回去,故作惊讶状。   鉴冰双手叉腰:“嫂子帮你做衣服,不愿意?”   “愿意,可美死我了。”李耀廷乐颠颠的上前让裁缝拿着皮尺给自己量腰围。   一共订做了白色、浅灰色和海军蓝三套西装,外加呢子大衣,猎装外套、衬衣手套袜子手帕围巾之类的小零碎也不能少,式样都是最新款的,而且要加急做,有鉴冰这个内行在这儿,掌柜的也不敢漫天要价。   付了订金,三人从裁缝铺出来,直奔大马路而去,鉴冰说要在百货公司给陈子锟买金表、金笔之类的饰品   说是鉴冰帮买,其实是陈子锟出钱,现在他可是财大气粗,在京时各路朋友给的程仪和陆军部的旅费,加起来有两万块之巨,足够他小小的挥霍一下。   说是给陈子锟买金表,结果到了百货公司却变成给鉴冰买首饰,这种地方的售货员都是人精,见两位绅士陪着一位貌美如花的小姐前来逛商店,还不使尽浑身解数伺候,鉴冰看中一款售价二百元的钻石白金胸针,当即便爱不释手了。   陈子锟毫不犹豫道:“买了。”说着点了二百元钞票过去。   售货员谄媚道:“先生好眼力,这是意大利货,全上海滩仅此一件。”   正说着,后面挤过来一个妖艳女子,见到摆在丝绒托盘上的胸针,顿时尖叫起来:“好漂亮的胸针,我要我要。”   又有一个西装革履的公子哥走过来,大咧咧道:“喜欢就买,给我包起来。”   鉴冰不禁侧目,和颜悦色道:“先生,我们已经买下了。”   公子哥上下打量着鉴冰,眼神中有些惊艳的意味,道:“你多少钱买的,我加倍给你。”   鉴冰不卑不亢道:“对不起,我们不出让。”   妖艳女子瞥了一眼鉴冰,大概是有自惭形秽之感,竟然劝那公子道:“算了,我们再看看别的。”   可那公子竟然不依不饶,一双眼睛紧盯着鉴冰,似笑非笑道:“今天我就要定这枚胸针了,你尽管开价,本少爷一概接着。”   陈子锟刚要上前说话,李耀廷以眼神止住他,示意自己来解决。   事实上李耀廷早耐不住性子了,对方看鉴冰的眼神让他很是不爽,视两位男士如无物的态度更是嚣张的有些欠揍了,不过在百货公司这种公共场合,大打出手还是不合时宜的,所以他干咳一声上前道:“朋友,帮帮忙好不拉,我们不出让。”   “有你什么事?走开。”公子一瞪眼,声音提高了八度。   李耀廷脾气也上来了:“你丫谁啊,找打是不?”在上海滩经历过风雨磨砺之后,昔日捡烟头的穷小子已经隐隐有些黑老大的气势了。   “有种你就动我一根手指试试?”公子哥根本不吃他这一套,反而欺身上前,狂傲的注视着李耀廷。   李耀廷不怒反笑,这种花花公子他见得多了,仗着家里有几个臭钱就在外面花天酒地挥金如土,尤其喜欢在女人面前摆谱装大,和这种人动手,简直堕了自己面子。   “该哪儿凉快就哪儿凉快去吧。”李耀廷嗤之以鼻,一把将他推开。   公子哥恶狠狠道:“你们等着!”转身便走。   李耀廷不以为然,让售货员把胸针装进盒子,交给鉴冰道:“今天真不顺,出门遇煞笔,咱们看电影去,除除秽气。”   刚出百货公司的大门,呼啦一下四个打手就围了上来,堵住他们的去路。   刚才那位公子哥从汽车里钻出来,盛气凌人道:“今天不给我跪下认错,别想出这扇门。”   第三十七章 卢小嘉   面对四个膀大腰圆的打手,李耀廷哑然失笑,对陈子锟道:“该你上了。”   陈子锟微笑一下,如同老鹰抓小鸡一般揪住两个打手的后勃颈,往中间一撞,两个看似强壮的汉子就瘫软在地了,另外两人还没反应过来,又被他左右两记侧踹踢翻在地,整个过程不过几秒钟而已。   他出手又快又狠,力道拿捏的很到位,四个打手眼冒金星、捂着肚子趴在地上哼哼唧唧,却没有性命之虞。   公子哥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要知道这四个保镖可是父亲精心挑选出来的精锐啊。   陈子锟拍拍巴掌,轻松无比:“收工。”   李耀廷却走了过去,脸上挂着轻蔑的笑容,右手伸进了怀里,公子哥脸色煞白,倒退了几步:“你……你要干什么?”   “下回小心点,没这个资本就别学人家耍横。”李耀廷从怀里抽出一块手帕,帮公子哥擦擦嘴角,又帮他整理一下领带和西装,这才回转身来,喜笑颜开:“走,咱们看电影去。”   鉴冰也笑了,看也看不看那倒霉蛋,挽起两兄弟的胳膊扬长而去。   公子哥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怨毒的目光一直尾随着他们,直到陈子锟等人登车离去,才转身一拳砸在自家汽车引擎盖上:“他妈的!”   妖艳女子怯生生的上前:“卢公子,消消气。”   “滚!”卢公子一巴掌将女子抽开,咬牙切齿道:“不报此仇,誓不为人。”说罢径直走进百货公司经理室,拿起电话要通了法租界巡捕房政治部的号码,道:“喂,程子卿么,帮我查一个汽车号牌。”   ……   陈子锟他们先去电影院看了一部轻松诙谐的美国片,然后去外滩上的东方汇理银行、汇丰银行、花旗银行兑换了一些法郎英镑美元的钞票以备旅途之需。   喝过下午茶,李耀廷提议去南市吃饭看戏,陈子锟和鉴冰欣然前往,在老城隍庙附近的小饭馆里吃了一顿便饭,喝了两杯黄酒,酒意微醺,恰到好处,摇摇晃晃去戏园子看昆曲。   其实陈子锟和李耀廷都不爱听昆曲,来这儿听戏纯粹是满足鉴冰的嗜好,三人要了一个包厢,各种零食小吃全摆上,一边听戏一边唠嗑,不亦乐乎。   天色渐渐黯淡下来,一辆卡车在戏园子门口停下,驾驶室里跳下一个小军官,看了看路边的李耀廷座驾的牌照,大吼道:“就是这辆车,弟兄们下来!”   他一边喊叫着一边拍打着车厢,二十个荷枪实弹的大兵从卡车上跳下来,包围了李耀廷的汽车,挥起枪托将车窗玻璃砸碎,大骂道:“人呢,快滚出来!”   又是一辆黑色轿车戛然停下,法租界巡捕房的探长程子卿先钻了出来,然后忙不迭的拉开另一侧的车门,恭恭敬敬道:“卢公子,请。”   卢公子从车里钻出来,用手指梳理一下大背头,喝问道:“那俩小子呢?”   “报告,车里没人,大概在戏园子里。”小军官跑过来报告道。   “愣着干什么,进去搜!”卢公子一瞪眼。   大群士兵涌入了戏园子。   ……   包厢的门被敲响,戏园子小伙计探头进来道:“李爷,侬的车被人砸了。”   李耀廷大怒,道:“你们在这儿坐着,我出去看看。”   刚出包厢,迎面几把刺刀就顶到了胸口,一个小军官狞笑道:“得罪了我们少帅,居然还有心思看戏,你小子胆子真够肥的。”   李耀廷认出这小军官正在在百货公司门口挨揍的打手之一,顿时心中一沉,明白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砰砰砰一阵楼梯响,卢公子在程子卿等人的陪同下上了二楼,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上前就是一记耳光扇在李耀廷面颊上。   “妈的,你说老子有没有资本耍横!”卢公子手掌震得生疼,但这一巴掌着实解气。   李耀廷本来能躲过去的,但没敢躲,硬生生挨了一记脆的,耳朵嗡嗡响,牙齿都松了,半边脸更是火辣辣的生疼,当众打脸,这面子可谓载到家了。   “给我带走!”卢公子一摆手,两个大兵就要过来抓李耀廷的胳膊。   听到外面的动静,陈子锟对鉴冰道:“你千万不要出现,我出去解决就行。”   鉴冰当然深知此时此刻女人出现只会徒增麻烦,点点头道:“晓得了。”   陈子锟出现在走廊里,厉声喝道:“住手!”   士兵被他气魄镇住,竟然迟疑了一下,小军官看到陈子锟,顿时叫道:“就是他动手打人的,快把他抓起来!”   陈子锟眼观六路,早已发现整个戏院二楼都被士兵占据,这些兵穿的是北洋军装,帽上缀的五色星徽,这下可有点麻烦,因为统治上海的浙江督军卢永祥属于皖系,自己却是直系的人,有力也使不上。   即便如此,他还是镇定自若的问道:“尔等是淞沪护军使署的卫队,还是陆军第十师的兵?”   见他说的头头是道,大兵们更加不敢造次,小军官凑到卢公子面前道:“这小子北方口音,怕是有些来头。”   一旁的程子卿却是认识陈子锟的,当即上前圆场道:“大水冲了龙王庙,这位是陆军部特派留洋的陈长官吧?”   陈子锟略有惊诧,这位包打听的消息未免太灵通了一些,自己早上才下火车,他就已经知道了。   程子卿继续介绍道:“陈长官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浙江督军卢大帅的公子,卢小嘉。”   陈子锟暗叫不好,卢小嘉可是沪上有名的纨绔子弟,有民国四大公子之称,若是在租界里他尚且会有所收敛,可这儿是南市,归淞沪护军使管辖,就算寻个由头把自己和李耀廷抓走毙了,都没地方说理去。   老话说的一点没错,强龙不压地头蛇,得罪谁不好,偏偏得罪了这个当地最大的地头蛇,看来今天这场麻烦是无法圆满收场了。   卢小嘉翻翻眼皮,不以为然的看着陈子锟,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他父亲卢永祥是段祺瑞的人,又不是吴佩孚的人,占据浙江上海,根本不用看直系的脸色,所以他也犯不上给对方面子。   程子卿哪能看不出他的心思,干咳一声道:“长辛店一战,陈长官名满京津,连奉系张少帅都和他结拜为兄弟呢,更是大总统亲自推荐留美的青年才俊,卢公子,你俩同是年少有为,应该惺惺相惜才是啊,看我程子卿的面子,这事儿就算了吧。”   卢小嘉上下打量着陈子锟,身为督军之子,对于政治军事好歹有些了解,几个月前发生直皖大战,段祺瑞下野,曹锟吴佩孚和奉天的张作霖掌管了民国大权,风头正健,就连老爹卢永祥都有所忌惮,不敢正面抗衡,这小子既然是吴佩孚的爱将,张学良的结拜兄弟,显然不能等同于一般的阿猫阿狗,说毙就给毙了。   但是今天的场子必须找回来,不然以后没脸出去混了,想到这里,他斩钉截铁道:“不行,你程子卿的面子值钱,我卢小嘉的面子就不值钱了么?”   陈子锟冷笑道:“卢公子,那你想怎么办?”   卢小嘉眼珠转了转,忽然一指李耀廷:“让他给我跪下道歉!”   “不要欺人太甚!”陈子锟右手按在了腰间手枪上,卢小嘉的护兵们急忙举起枪来哗啦啦拉着枪栓,慌得程子卿赶紧劝:“不要动怒,有话慢慢说。”   “大哥,你别冲动!”李耀廷猛地喊了一声,然后双膝一弯跪了下去。   卢小嘉冷笑一声,坦然受之,程子卿擦擦额头上的汗,松了一口气,陈子锟强咽怒气,无可奈何。   李耀廷低声下气道:“卢公子,我有眼不识泰山,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就饶了我这次吧。”   “这次?你还想有下次不成!”卢小嘉一脚将李耀廷踹了个仰八叉,啐了一口道:“狗东西,下次看见你就没这么便宜了。”   说罢蹬蹬蹬自顾自下楼去了,淞沪护军使署的大兵们也收起枪械,扬长而去。   程子卿将躺在地上的李耀廷扶了起来,帮他拍打着衣服上的灰尘说:“小李子,这事儿怕是不算完,回头你凑些钱找虞洽卿去给说和说和,不然你活不过三天。”   李耀廷感激涕零:“程探长,多谢救命之恩。”   “不客气。”程子卿笑笑,又对陈子锟友善的笑笑:“陈长官,去法国的船三天以后开,可别误了行程。”   “谢了。”陈子锟拱手道谢。   程子卿拱手回礼,下楼去了,鉴冰这才敢从包厢里出来,蹲在李耀廷身旁关切道:“呀,流血了。”说着拿出手帕帮他擦拭口唇旁的血迹,动作轻柔无比。   “没事,小不忍则乱大谋,这人咱真惹不起,算了,算了。”李耀廷苦笑着劝道,陈子锟长叹一口气,若是换了以前的自己,早就血溅五步了,如今有了兄弟,有了女人,有了前程,一切都不同了。   第三十八章 哈同花园   闹了这么一出,哪还有心思看戏,三人黯然离开戏院,来到马路上才发现汽车已经被砸毁了,玻璃全碎,车胎漏气,一帮小乞丐正贼眼闪烁的围着汽车打转呢。   李耀廷倒没把气撒在这帮小乞丐身上,反而掏出一把零钱洒给他们,让他们帮自己看好车子,然后叫了两辆黄包车回去。   回去的路上,鉴冰不时回望后车上的李耀廷,平日里神采飞扬的他今天被这一巴掌彻底打掉了锐气,灰头土脸闷闷不乐,脸上五道指痕分外明显,可是当他注意到鉴冰在看自己的时候,却又强颜欢笑,假装不在乎。   鉴冰叹了口气,扭头回来忧虑道:“程子卿说的很有道理,卢小嘉那种恶少可是从小被惯大的,打李耀廷一巴掌可出不了他的气,兴许还要来报复,你想想办法吧。”   陈子锟毫不犹豫道:“办法当然有,如果卢小嘉真要赶尽杀绝的话,我就先下手为强把他弄死,然后带着耀庭一起出国,我就不信了,卢永祥再牛逼还能牛逼到外国去。”   “就知道杀!”鉴冰嗔怪的在陈子锟腰间扭了一把,但她却不得不承认,这是最佳的办法,浙江督军的公子可不比寻常人物,除非直接托人找到卢永祥说情,否则花再多的钱也难买太平。   回到霞飞路上的别墅,李耀廷先安排保镖加强戒备,又把狼狗的铁链松开了,这才回到客厅,笑呵呵的说:“看你们吓得,没事,回头我找虞老板说和说和,晾他不会乱来的。”   陈子锟严肃道:“耀庭,你觉得找人说情管用么?”   李耀廷道:“不管用也得用,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认栽了。”   陈子锟道:“认栽是你一厢情愿,万一卢小嘉执意要取你性命,你怎么办?”   李耀廷的笑容渐渐褪去,点燃一支烟,道:“大锟子,你还记得在柳树胡同大杂院的时候么,每天晚上我把捡来的烟头倒在炕桌上,烟丝剥出来,一根根的卷成新的烟卷,那时候,每天能捡更多的烟头是我最大的理想。”   说着这句话,他深吸一口烟,缓慢吐出眼圈,望着余烟袅袅,仿佛沉浸在回忆中:“这一年多,我经历了很多事,也懂了很多道理。”   陈子锟要说话,被他伸手拦阻:“大锟子,我懂你的意思,可我只能这样做,因为我离不开上海,我的根已经扎在上海滩了,让我回北京继续以前的那种生活,我宁愿死在卢小嘉的枪下。”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陈子锟也不好再劝什么,只能闷头抽烟。   李耀廷倒是洒脱的很,拍拍陈子锟的肩膀上:“本来就他妈过的刀口舔血的日子,这点破事算什么,我就是属鸡-巴的,能屈能伸,能软能硬,别说给他跪下道歉,就是再丢份儿的事儿都能干出来,不过话又说回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谁又能保证他卢小嘉永远牛逼?保不齐哪天他爹就倒台了,到时候你看我怎么拾掇他。”   这话说的豪气冲天,看来李耀廷自我调节的能力不错,陈子锟也就放了心,笑道:“需要帮忙的话尽管说,我认识一些朋友应该能说上话。”   李耀廷道:“弄那个没啥意思,还欠人家情,大锟子你要真想帮我,就把官儿当的大大的,也弄个督军啥的干干,到时候咱也跟着你威风一回。”   陈子锟道:“那就一言为定。”   两只手掌在空中相击。   ……   接下来的几天,李耀廷一直在外面奔忙,直到陈子锟临行前的一天才露面,胳膊上吊着纱布,脸也肿了一圈,鉴冰一见他这副模样,眼泪就下来了,陈子锟怒不可遏:“卢小嘉果然要斩尽杀绝!”   “没大碍,当街挨了两枪,幸亏有弟兄帮挡了子弹,我只是胳膊受伤而已。”李耀廷强作出不在乎的样子。   陈子锟道:“这样我怎么能放心离去,不行,我得把这件事处理了再走。”说罢便要出门,李耀廷拼死也拉不住他,鉴冰苦劝也无济于事,只能目送他远去。   走在街上,陈子锟狂怒的心才渐渐恢复镇静,卢小嘉不比英国巡捕,杀也就杀了,大英帝国犯不上为一桩说不清道不明的刑事案大动干戈,但卢小嘉可不一样,他是浙江督军的儿子,不管自己行刺成功与否,都会惹来天大的祸事,到时候死的可不单单是一个李耀廷了。   冷静,一定要冷静,陈子锟搜肠刮肚,也想不出办法,自己在北京还算有些人脉,到了上海就是人家的地盘了,卢永祥可不会买直系人的账,这种人最忌惮的只有洋人,可是自己哪儿认得什么洋人啊。   提到洋人,他不禁想起了顾维钧,虽然两人相识短暂,但这个人还是满有绅士风度的,他即将出任驻英公使,应该和上海的英国人有些往来,或许请他出面能有帮助,本来这种事情是不便向不太熟悉的朋友开口的,不过事到如今,张不开的嘴也得张了。   可是顾维钧住在哪儿自己却不知道,怎么办,忽然一个人的身影映入脑海法租界巡捕房的程子卿,他肯定知道顾维钧下榻的地方。   陈子锟当即叫了一辆洋车直奔法租界巡捕房,碰巧今天程子卿没有外出办案,正在办公室里训斥几个便衣手下,见陈子锟来访,立刻打发了手下,让人倒上咖啡款待贵客。   “陈长官可是为了令弟的事情而来?”程子卿开门见山道。   “正是。”   “这个怕是有些麻烦,恕我直言,卢公子可是得罪不起的贵人,令弟又拿不出足够的钱让卢公子罢休,这事儿怕是不死不休啊。”程子卿一脸的惋惜道。   “哦,卢小嘉要多少钱?”陈子锟问道。   “本来是要二十万的,虞先生说情,降到十万块,十万买条命,价钱倒是不算贵,可惜令弟事业才刚起步,一时间凑不出这么多来,卢公子那边又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所以今天才有当街枪击的事情,令弟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啊。”   陈子锟冷笑道:“不过是一点小摩擦,动辄要人性命,卢公子就这么金贵,碰不得了?”   程子卿是老油条了,从陈子锟的笑容中看到了杀机隐现,赶紧劝道:“其实这事儿也不一定非要拼个你死我活,陈长官不是和顾公使一同来沪的么,我觉得请他出面解决一下,或许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陈子锟心中一亮,看来程子卿和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便道:“只是不知顾公使下榻在何处?”   程子卿道:“他住在爱俪园。”   “哪儿?”   “就是哈同花园,在静安寺路上的那个大园子。”   这样一说陈子锟总算想起来了,哈同花园是英籍犹太富商哈同的宅邸,占地数百亩,极尽奢华,建筑精美,是沪上最漂亮的私人花园,这位哈同先生的经历也是一段不朽的传奇,二十来岁时怀揣六块银元独闯上海滩,到现在已经是身价亿万的豪富,公共租界工部局的董事,论身份论地位,绝对是上海滩数的着的头面人物。   而顾维钧则是新任中国驻英公使,在外交舞台上崭露头角的优秀外交官,哈同向来喜欢结交名人,孙文蔡锷这些革命前辈都曾是他的座上宾,顾维钧下榻在哈同花园,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好,那我就去找顾公使,多谢程探长了。”陈子锟和程子卿握手而别,程子卿送他到楼下,忽然没头没脑说了一句:“孙文先生回广州了。”   陈子锟一愣,看到程子卿狡黠的笑容,便明白了,在上海滩发生的任何事情都瞒不过这位包打听的眼睛,自己身为国民党员,刺杀英国巡捕的事情,他更是了如指掌。   “谢谢提醒,再会。”陈子锟淡然一笑,离开了巡捕房。   ……   寻找顾维钧的过程很顺利,陈子锟仪表堂堂、英语流利,哈同花园的下人不敢怠慢,电话通禀,不大工夫便得到确认,客客气气将他请了进去。   哈同花园虽然是外国人建的私家花园,但却完全是中国建筑风格,曲径通幽、翘脊飞檐,苏州园林也不过如此,在静安寺路这种寸土寸金的所在竟然能拥有如此大的一座花园,可见哈同的豪富程度。   不知为何,陈子锟不但没有产生对哈同先生的崇拜之情,反而浮起一个奇怪的念头,这些花花草草、精美的建筑,原本应该属于中国人,是这帮洋人强取豪夺才占据的!   见到顾维钧之后,陈子锟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介绍了一遍,顾公使思忖片刻道:“这事不难,正好淞沪护军使何丰林今晚要设宴为我送行,我和他提一下便是。”   陈子锟知道何丰林是卢永祥手下重将,掌管淞沪一驻军,在浙江系军队的地位举足轻重,仅次于督军卢永祥,卢小嘉也要喊他一声何叔叔,有他出面说情,自然事半功倍。   ……   法国邮轮波尔多斯号停泊在黄浦江上,满眼彩旗飘飞,江鸥展翅翱翔,汽笛长鸣,陈子锟身着西装,挎着鉴冰站在码头上,等候着李耀廷的到来。   鉴冰紧紧挽着陈子锟的胳膊,幸福的无以复加,梦想变成了现实,自己就要跟随心爱的男人去环游世界了,她唯一放不下的是李耀廷,被督军公子追杀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情。   终于,李耀廷的身影出现在远方,鉴冰忍不住跷脚挥舞着手帕:“这里,这里。”   李耀廷看见了他们,匆匆奔来,不小心撞到一个年轻人,皮箱坠地,一堆书落了出来。   “对不起了哥们。”李耀廷蹲下帮他捡书,那青年倒也豁达,用一口淮阴口音道:“没关系的,我自己来吧。”   “那行,哥们,祝你一路顺风啊。”李耀廷笑着拍拍他的肩膀,紧跑几步来到陈子锟面前,脸上的颓唐之气已经一扫而光。   “有贵人相助,终于没事了,大锟子,你可以放心的去留洋了。”   第三十九章 漂洋过海   汽笛长鸣,波尔多斯号邮轮缓缓离开了江岸,码头上人头攒动,尽是送别的人群,李耀廷不停的挥舞着礼帽,向船舷上的陈子锟和鉴冰告别,邮轮庞大的身躯在黄浦江上渐行渐远,码头恢复了安静,唯有李耀廷依然凭栏而立,眼角有些湿润。   邮轮船尾,鉴冰捏着手帕哭的稀里哗啦,黄浦江岸边鳞次栉比的西洋建筑渐渐的模糊,大群雪白的江鸥在头顶盘旋,一面法国红白蓝旗猎猎飘扬,从今天起,就要和生活了十余年的上海说再见了,熟悉的景色,熟悉的人,不知何年才能相间。   海风渐起,陈子锟挽着鉴冰回舱室去了,他们住在甲板上层的头等舱,房间里有可以看到海的舷窗,顾维钧和他的新婚妻子黄惠兰就住在隔壁,同一层的客人也尽是外交官、富豪等人物,鉴冰迅速抹掉了眼泪,和这些人打成一片,她天生丽质又极擅交际,混迹这种场合真是游刃有余。   邮轮行驶两日抵达香港维多利亚湾,在此停泊一夜,这是陈子锟第二次经停香港,想到去年此时自己还是杀手刺客身份,今日却是堂堂公派留学生,不由感慨北上投军这条路选择的极为正确。   次日,邮轮离开香港,前往安南西贡,在这个法国殖民地停泊了三天,期间旅客们纷纷上岸参观东南亚热带景色,品尝安南美食,此时已经是十一月中旬,北京早已秋风萧瑟北风急,西贡却依然是春暖花开时,街上一片葱绿,行人身穿薄纱,不由让人感慨世界之大。   离开西贡后,邮轮穿越马六甲海峡,在弹丸般大小的英国殖民地新加坡停留一晚,加煤加水,然后继续进发,进入浩瀚无比的印度洋,下一站是锡兰。   邮轮停泊在锡兰的时候,乘客们蜂拥下船去购买当地特产的宝石首饰和红茶,鉴冰也拉着陈子锟下船购物,蓝天碧海,椰林斜阳,乳白色的木制港务局大楼上飘扬着英国米字旗,一个白人海关官员懒散的躺在藤椅上,身旁站着两个当地听差和一条狗。   “天啊,怎么到处都是英国人的地盘,香港、新加坡、科伦坡,我总算明白了,英国人真的比咱们中国人厉害多了。”鉴冰感慨道。   陈子锟道:“可不是么,要不然怎么叫日不落帝国呢,这个世界已经被列强瓜分完了,咱们中国想要迎头赶上,起码还得一百年啊。”   “一百年……”鉴冰不禁黯然,默默前行,忽然看到路旁椰子树下,一个锡兰少年捧着饭碗乞讨,一条腿已经断了,伤口上爬满了苍蝇,而他已经无力驱赶了。   鉴冰心肠软,见不得别人受苦,正要掏钱包,一个同船青年旅客已经将钞票放在少年面前,并且扭头冲他们友善的笑了笑。   “小哥真是好心肠,去法国啊?”同在异乡为异客,鉴冰主动搭讪道,同时拿出一个金镑放在乞丐面前。   一英镑合成七块五大洋,这可不是一笔小钱,那青年惊诧鉴冰的阔绰手笔,瞳孔略有放大,极礼貌的接口道:“是啊,去法国留学。”   陈子锟伸出手:“幸会,陈子锟,公派美国西点留学生,这是我太太沈鉴冰。”   青年伸手和他握了一握:“周恩来,南开……你刚才说叫什么?”   “陈子锟,怎么,你认识我?”   青年激动起来:“我听过这个名字,火烧赵家楼的英雄之一!”   这样一说,两边便熟络起来,原来五四时期,周恩来曾在天津组建觉悟社,领导反日游行,闹的也是风风火火,为此还被警察厅拘押过一段时间,说起来也算革命战友了。   寂寞的旅途上忽然出现一个志同道合的旅伴,实在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陈子锟当即请周恩来和他的同伴在当地饭店吃了一顿,席间畅谈许多,周恩来听说陈子锟精通法语后,便说自己前往法国勤工俭学,法语尚且一窍不通,还望陈兄多多指教,陈子锟自然是满口答应。   饭后登船,周恩来随陈子锟前往舱室借书,临行前陈子锟在上海的书店里购买了不少外文原版书籍,从哲学论著到休闲小说全有,可惜法语的却不多,周恩来翻阅一番,正感遗憾之际,却见床头放着一本《共产党宣言》,纸张已经翻得有些陈旧,顿时眼睛一亮。   “这个可是禁书啊。”周恩来半开玩笑道。   “呵呵,每天必看,不看睡不着。”陈子锟道。   周恩来拿起小册子翻了翻,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   1921新年来临之际,波尔多斯号邮轮终于横跨亚欧,抵达地中海沿岸的马赛港。   马赛属于普罗旺斯省,是法国第二大城市,虽然已经是隆冬季节,但地中海气候下的海滨城市却感受不到寒意,旅客们经历了一个多月的海上漂泊,终于可以踏上大陆的土地了。   周恩来等留法学生日程计算的很紧,先行乘坐火车奔赴巴黎去了,临行前大家依依惜别,相约以后书信联系,送别了大学生们,陈子锟和鉴冰在顾维钧夫妇的陪伴下在马赛游览了数日才搭乘火车前往巴黎。   在巴黎又盘桓了数日,陈子锟见识了埃菲尔铁塔、罗浮宫、枫丹白露等名胜,昔日关东小响马似乎已然脱胎换骨,举手投足已经带了绅士派头,本来就很熟练的法语经过和当地人的交流,已经精湛到会被巴黎人误认为成老乡的地步,就连顾维钧都惊叹他语言上的天赋。   在巴黎期间,驻法公使馆发起一个为生活无着的中国留法学生募捐的活动,陈子锟和鉴冰参加了这个活动,在场的都是上流社会人士,出手不凡,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顾维钧的新夫人黄惠兰,竟然捐了三千英镑。   陈子锟惊得目瞪口呆,三千英镑合成两万多大洋,在北京都能买座王府了,居然说捐就捐,这位顾公使当真有钱!鉴冰却在一旁小声道:“别和人家比,顾夫人是亚洲糖业大王黄仲涵的女儿,家产巨万,咱们比不来的。”   “那咱出多少合适?”陈子锟没了主张。   “看我的。”鉴冰拿出一枚面值五十法郎的金币投入了募捐箱,倒也换来一阵掌声,欧战之后,法国货币急剧贬值,法郎根本不值钱了,但鉴冰拿出的却是一枚1857年铸造的金币,虽然已经退出流通,但价值依然不菲,相对陈子锟的留学生身份,倒也恰当。   顾维钧新婚燕尔,巴黎游览够了才去伦敦赴任,陈子锟二人随他们渡海来到了伦敦,和阳光明媚的马赛相比,这座笼罩在雾霭中的庞大都市给人一种强烈的压抑之感。   好不容易来了一趟英国,该溜达的还得溜达,什么大笨钟、伦敦塔、白金汉宫海德公园,统统转一圈,顾维钧上任伊始,公务繁忙,小两口自己到处乱转便是。   冬雨纷飞的伦敦街头,陈子锟和鉴冰沿着湿漉漉的街道漫无目的的走着,忽然看到路边的邮筒旁站着一位眉目如画的中国少女,正拿着一封信往里面塞。   “好像是中国人哎。”鉴冰小声嘀咕道。   那少女闻声转头,目光在鉴冰身上一闪而过,却停留在陈子锟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来,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林小姐好。”陈子锟摘下礼帽道,嘴里呵出一团白雾。   少女道:“呀,真的是你,朱利安先生。”   鉴冰笑呵呵道:“他乡遇故知,子锟,介绍一下吧。”一只藏在身后的手却悄悄掐了一把陈子锟腰间的软肉。   少女眼睛睁的大大的,表情有些夸张:“子锟?难道你不是朱利安,而是堂姐家里那个……”说道这里,她看了一眼鉴冰,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陈子锟道:“我来引见一下,这位是外交委员会林长民先生的千金,林徽因小姐,林小姐,这是内子,沈鉴冰。”   “你好。”两个女子握手寒暄。   正说着,一个文质彬彬的青年从邮局里出来,见状问道:“徽因,这两位是?”   林徽因道:“这是国内来的朋友,陈先生和陈太太,这位是徐志摩,在剑桥留学。”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志摩是位诗人。”   “徐兄,幸会。”陈子锟和徐志摩握了握手,忽然一辆电车驶过,徐志摩道:“不好,时间快到了。”   林徽因忙道:“那好,我们先走一步。”紧随徐志摩疾步跳上电车,冲陈子锟道:“我住在克伦威尔路……”后面的声音被电车铃声掩盖住了。   “再见。”陈子锟挥手告别,怅然若失。   鉴冰也笑吟吟的挥着手,等电车消失在远方,才佯怒道:“说,怎么回事?”   陈子锟道:“以前我是她堂姐家里的包月车夫,见过林小姐半面而已。”   鉴冰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伸手揪住了陈子锟的耳朵:“说瞎话不打草稿是吧,还车夫,你不是圣约翰大学和北京大学的高材生么,怎么到宅门去当长工了?莫非你是学唐伯虎窃玉偷香,故意接近人家?”   被戳中了心事,陈子锟自然是矢口否认,鉴冰却不饶他,屡屡将此事拿来取笑于他,笑的咯咯作响,陈子锟也跟着笑,脑海中闪过林文静的影子,笑容便有些苦涩。   次日,两人搭乘伊丽莎白女王邮轮,从南安普敦港起航,开始横跨大西洋的美国之旅。   第四十章 西点被拒   经过漫长的旅程,邮轮终于抵达了美国东海岸,灰蒙蒙的天幕下面,是灰色的城市,雪花漫天飘舞,远处一座小岛上,自由女神像高举火炬,仿佛在为远道而来的旅人指引方向。   纽约的天气很冷,穿着裘皮大衣和高筒靴的鉴冰冻得直哆嗦,但依然难掩心中兴奋,像小鸟一样欢蹦乱跳着跑到船头上去,回头招呼陈子锟:“快来啊。”   陈子锟快步赶上,两人依偎在船头看着雪舞中的曼哈顿,鉴冰忍不住张开双臂做飞翔状,同时喊道:“美国,我来了~~~~”   陈子锟赶紧揽住她的腰,责怪道:“掉下去怎么办”   鉴冰咯咯笑道:“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你知道么,这一路我总是在做噩梦,梦到一条同样的邮轮在冰海上失事,死了好几千人,那副惨样可吓人了,好在咱们这条船没事,安全抵达。”   汽笛长鸣,震耳欲聋,港口越来越近,旅客们纷纷返回舱室,收拾行李准备下船,半小时后,陈子锟和鉴冰已经踩在曼哈顿的土地上了,两人望着满眼的摩天大楼感慨道:“这就是美国啊。”   驻纽约领事馆的一个工作人员来接陈子锟,到底是公派留学生,又是顾维钧交代要照顾的朋友,领事馆已经帮他们安排好了旅馆,就在著名的百老汇大街上,距离华人聚居的唐人街很近。   纽约就像是放大无数倍的上海公共租界,每个角落都散发着喧嚣和繁华,暖气管道通风口上睡着的乞丐,百老汇商场橱窗里摆放的昂贵商品,还有街头呼啸来往的福特汽车和行色匆匆的纽约人,无不在告诉这对中国情侣,这里是地球的另一端,纽约。   旅馆很陈旧,是上个世纪中期的建筑,房间里金色的壁纸已经黯淡,抽水马桶有些不好用,但窗户下面那一排粗笨的铸铁暖气片却是烧的滚烫,为远道而来的旅人带来了春天般的温暖。   送走了领事馆的朋友,鉴冰忙碌起来,先给澡盆放水,然后整理行李,把风尘仆仆的行装换下,她是被人伺候惯了的,衣服从来都是交给洗衣店打理,到了美国也不例外,房间里有电话可以直通前台,吩咐一声自然有人上门收取衣服。   电话打过之后,隔了二十分钟,果然有人按响了门铃,进来的竟然是一个身材瘦小的华人老妪,鉴冰正愁自己英语水平不足以和当地人交流呢,顿时大喜,用国语和她搭话,哪知道那老妪竟然直摇头,说出一口鉴冰听不懂的方言来。   陈子锟从洗手间出来,也操着同样的语言和那老妪搭上了话,把衣服教给她,又给了二十五美分小费,老妪千恩万谢的出门去了,鉴冰奇道:“你们说的哪里方言?”   “潮州话,我在广东待过一段时间,会说粤语和潮州话,纽约唐人街上大多是潮汕人,而且开洗衣房的居多,这些人都是早年贩猪仔来美国修铁路的,后来加利福尼亚搞排华,他们就迁移到东海岸来了。”陈子锟一路之上向顾维钧了解到不少美国的风土人情,此刻娓娓道来道,顿时让鉴冰大生敬佩之感。   收拾停当,出外寻了一家美国人开的餐厅,点了火腿煎蛋三明治饱餐一顿,本来陈子锟还想点一瓶白兰地来庆贺,可是却被告知,由于宪法第十八号修正案,全美禁酒,所以有钱也喝不到,两人不由得怀念起上海的美食美酒来,离家万里,想想要在美国呆上四五年甚至更久,不由得惆怅起来。   在纽约歇息一日后,陈子锟乘车赶赴八十公里外的西点军校,争取能赶上1921届春季入学,西点军校位于哈德孙河沿岸,地势险要,乃兵家必争之地,建校一百余年来,规模已经相当宏大,盘踞在河湾高地之上,犹如堡垒要塞。   经过门岗仔细盘问之后,陈子锟进入了学校,校园内遍布穿灰色军服的军校生,循规蹈矩一丝不苟,和社会上的青年截然不同。   来到校务处,陈子锟向一位戴着老花眼镜正啪啪敲打着打字机的女秘书递交了自己的文件,这位五十来岁的秘书看了看文件,目光越过眼镜框的上方瞅了瞅陈子锟,说了声稍等便拿起文件进了一旁的办公室。   五分钟后,女秘书回来了,用刻板的语调告诉陈子锟,很遗憾,我们不认可您提交的文件,换句话说,您拿来的东西是无效的。   陈子锟一个头两个大,这可是徐世昌大总统亲笔签署的推荐书,上面还有中华民国大总统的宝玺盖章呢,另外自己的身份证明也是由陆军部和外交部联合出具的,都是正规公文,怎么就无效了呢。   他据理力争,女秘书却不以为然,鄙夷的看了他一眼,继续敲打自己的打字机,一旁办公室的门开了,出来一个文质彬彬的眼镜先生,他倒是挺客气,向陈子锟解释了理由。   原来,西点军校招生的规矩是,本国学生必须有国会议员或者军方将领的推荐信才能入学,外国留学生亦是如此,只不过推荐书不是由学生自己带来,而是要国与国之间通过外交途径传递。   这下陈子锟算是明白了,合着大总统的推荐书在人家眼里一钱不值啊,难不成自己这一趟白跑?他咽不下这口气,坚持要见校方最高领导人。   眼镜先生耸耸肩,知道无法说服这个倔强的中国人,便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拨通了校长的电话,说了几句之后道:“先生,请跟我来。”   校长室位于办公室的最高一层,站在窗口边,操场便一览无遗,屋子布置的很有军人风格,墙上挂着军刀和战旗,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中年军人,肩膀上有一颗将星。   “校长阁下,陈先生来了。”眼镜先生将陈子锟的资料奉上,那将军仔细翻阅后,又递还给他道:“很遗憾,在对待外国留学生的问题上,我们必须一视同仁,对一个人开特例,就是对其他人的不公平。”   陈子锟还想再争辩两句,那将军忽然抬起头来,鹰一般的目光让他把话咽了回去,挺直腰杆道:“我会回来的。”   ……   陈子锟沮丧无比的回到了纽约,刚走到旅馆房间门口,便听到鉴冰气急败坏的吵嚷声,进门一看,洗衣房的老妪正卑躬屈膝的低头挨训,鉴冰手里晃动着一件被洗坏的呢子上衣:“侬知道这件衣服要多少钱么?洗坏了要赔的!”   “算了,一件衣服而已。”陈子锟制止了鉴冰的怒火,掏出一枚硬币打发了老妪,说起自己在西点碰的钉子,鉴冰一听心情更糟,抱怨了半天也是无可奈何。   “这样的话,只好打电话回去,请大总统再开一份推荐信了,只是这一来一回,外交部的人再懒散点,起码几个月下去,岂不耽误了学业?”鉴冰垂头丧气道。   鉴冰说的没错,大总统可不是谁都能能差遣的,上次那么顺利的拿到推荐信,完全靠的是吴佩孚的面子,现在吴大帅人在洛阳练兵,难不成还能为这个事儿专程跑一回北京?大人物们都是日理万机,谁也不会把陈子锟留学这事儿放在心上,耽误几个月那是轻的,搞不好都能耽误一年。   陈子锟道:“那也没办法,只有这条路可走了,谁让我是外国留学生呢,若是他们本国人,就没这么麻烦。”   沮丧归沮丧,饭还是要吃的,可外面天寒地冻,鉴冰怕冷懒得动弹,却又嘴馋要吃中国菜,陈子锟便前往唐人街去买些熟食来吃。   刚出旅馆大门,洗衣店的老妪便凑了上来,道:“先生,您是好人,我能帮你。”   陈子锟大惊:“你能帮我什么?”   老妪神秘的一笑:“我什么都能帮到。”   陈子锟惊愕的四下张望,又看老妪有没有影子,这大天白日的,难不成遇到神仙了?   “先生,跟我来。”老妪推着收衣服的小车在前面慢慢地走,正是去往唐人街方向,陈子锟虽然狐疑,但还是跟着她去了。   不大工夫,来到著名的纽约唐人街,此处遍布中国餐馆和洗衣房,各种招牌也是汉字书写,来往之人多是亚洲面孔,甚至有不少人还拖着前清的辫子。   老妪来到一家洗衣房外,从前门进去后门出来,在巷子里绕了几道弯,终于来到目的地,这里是一幢楼房的地下室,屋里供着关公的塑像,墙上挂着一些黑白照片,烟雾缭绕的,四个中国人正坐在桌子旁打麻将。   “先生,稍等一下,我去禀告鸡叔。”老妪说着,进了内室。   过了一会儿,陈子锟被叫进了内室,屋里很阴暗,蜡烛台上烛光摇曳,一个留辫子的小老头蜷缩在藤椅上,脸皮皱的像橘子皮,怀里还抱着一只同样皱巴巴的沙皮狗。   “后生仔,听说你遇到麻烦了?”鸡叔的国语不大标准,带着浓浓的潮州腔,说话的时候看也不看他,只顾抚摸沙皮狗。   “是的,一些小麻烦。”陈子锟有些警觉,这里的气氛很诡异,恐怕不是老实巴交的人来的地方。   “你的麻烦我可以帮忙,收费也是很公道的。”鸡叔慢条斯理的说道。   老妪也帮腔道:“鸡叔什么事都能办到。”   陈子锟忍不住道:“我需要成为美国公民,并且要得到一个国会议员的推荐,这你们也能做到?”   鸡叔嘎嘎的笑了:“能,只要你出得起钱。”   第四十一章 教父   陈子锟根本不相信这位鸡叔所说的,华人在美国的社会地位极低,活动范围仅限于唐人街,很多人甚至一辈子不会说英语,况且看鸡叔的派头很像是混黑道的,这种人能和参议员打上交道,鬼都不信。   若是换了一般人,早就婉言谢绝了,但陈子锟天生就是个喜欢走险路的人,他倒是来了兴趣,想看看鸡叔到底有多么神通广大。   “那么,一条龙办下来,让我顺利进入西点军校,要多少费用?”他悠哉问道。   鸡叔拿起烟枪,在如豆般微弱的烟灯火苗上烤着鸦片膏,慢条斯理的说道:“我若是现在就给你开价,那是胡说八道,这种事情靠的不光是钱,还有人情,办下来兴许要几万美元,兴许几百就够,我得先探探路子。”   陈子锟道:“那么,你需要什么?”   鸡叔道:“什么也不用,你回去等消息就好了。”   陈子锟告辞离去,七转八转上了大街,在华人餐馆里买了一份干炒牛河一份扬州炒饭的外卖,又买了一包茶叶,往回走的路上,有人凑过来神神秘秘的问他要不要酒。   陈子锟停步:“多少钱?”   来者四下张望一番,亮出怀里藏着的方形玻璃瓶,里面晃动着透明液体,“一块钱。”   陈子锟掏了一美元买了这瓶酒,回到旅馆和鉴冰开饭,打开酒瓶一闻,直呼上当,原来这是一瓶酒精兑水,只有刺鼻的乙醇味道,毫无白酒的醇香,正要拿出去丢掉,住在隔壁的一个俄国人看见了,两只眼睛瞪得如同牛卵,呼吸也急促起来,陈子锟有些好笑,将酒瓶递给他,那人也不客气,接过来一仰脖干了。   两人攀谈起来,原来这个俄国人是位流亡贵族,在纽约后花光了钱财,寄身在这小旅馆中,俄国人本来就好酒,再加上严寒天气,不喝上两口还真不舒坦,得知这瓶酒是陈子锟花一美元买的之后,俄国人竟然表示这个价格相当公道。   陈子锟渐渐明白过来,美国宪法第十八号修正案出台已经一年了,以前酿造的酒水已经消耗的差不多了,对于嗜酒如命的人来说,能喝上一口烈酒就是很幸福的事情,谁又会在乎酒的品质好坏和价钱呢。   造私酒倒是一个不错的行当,他这样想。   ……   接下来的日子,陈子锟奔波于领事馆和电报局之间,指望唐人街的帮会相助那是不靠谱的事情,还是要靠正规途径来解决留学问题,可是几天下来,前景却越来越不明朗。   昂贵的越洋电报打了无数封,顾维钧、吴佩孚、北京外交部,华盛顿国务院,可是愿意帮忙的有心无力,有能力帮忙的却根本不把此事放在心上,中美两国的官僚主义碰到了一起,陈子锟留学的大事眼瞅就要黄。   陈子锟再次满怀失望的从电报局出来,踩着积雪往回走,前面是一个小菜场,附近有犹太人和意大利人的聚居区,从墨西哥运来的蔬菜和佛罗里达的水果都在这儿售卖,想到鉴冰爱吃水果,陈子锟便挤了上去想挑几个苹果带回去。   排在他前面的是一个矮胖的意大利老头,戴着呢子礼帽穿着长大衣,慈眉善目的,手里捧着一个纸袋子,里面装满了又红又大的苹果。   当他笨拙的转过身来,正看到陈子锟站在面前,老头很客气的将手指在帽檐上轻触一下打个招呼,陈子锟也极礼貌的微笑致意,然后挤到前面挑选起苹果来。   刚挑了半纸袋苹果,忽听身后传来一阵刺耳的汽车轮胎与地面的摩擦声,然后枪声响起,砰砰两声巨响,所有人都吓得尖声大叫起来。   陈子锟反应最快,枪声一响就蹲在了地上,回身一看,刚才那个矮胖老头已经四仰八叉倒在雪地中,鲜血从身后慢慢渗出,把白雪染成鲜红一片,苹果从纸袋里滚出,丢的到处都是。   一辆黑色雪佛兰轿车横在路上,两个戴礼帽穿长风衣的男子正从车里出来,手里都提着黑漆漆的手枪,看那架势,是要给老头补枪。   陈子锟眼疾手快,一把抄起水果摊上削苹果的小刀,大喝一声:“看刀!”手腕一抖,寒芒闪处,飞刀已经射出。   一名刺客被他的喊声吸引住,刚扭头过来,飞刀已经到了面门,猝不及防被一刀射中了眼睛,当即惨叫一声捂住了面孔,另一人急忙调转枪口,陈子锟动作比他快多了,紧跟着就是一个大苹果飞出,正中那人脑袋。   虽然只是一个苹果,但陈子锟的力道十足,砸在脸上的滋味可不舒服,紧随其后又有三个苹果接踵而至,砸的他七荤八素,晕头转向。   突如其来的袭击让刺客方寸大乱,甚至来不及给目标补枪,便上车仓皇逃窜,绝尘而去,陈子锟一边让水果摊主打电报报警,一边奔向中弹的老头,试了试他的脉搏,还活着,再检查伤口,两枪都打在身躯上,伤势极重,人已经奄奄一息了,但一双眼睛却依然睁着。   “坚持住。”陈子锟抽出自己的手帕按在伤口上,很快就被血浸透了,又摘下围巾按在伤口上,依然无效,老头虚弱无比的抬手指了指路边,陈子锟顺着他指的反方看过去,路边停着一辆福特车。   陈子锟在老头身上搜索一番,果然发现一把汽车钥匙,同时也在他腋下发现一把短管左轮手枪。   略一迟疑,还是将枪抄在手里,把老头抱起放在车里,发动汽车直奔医院而去。   陈子锟有个习惯,不管住在哪里,总会将住处四周的环境打探清楚,哪里可以藏身,哪里是死路,诊所警局兵营这类场所更是了若指掌,他驾车一路狂奔,很快抵达最近的医院,把伤者送进了手术室。   老头的外衣丢在走廊里,陈子锟在衣服兜里找到一个皮夹子,里面有老头的名片,头衔是橄榄油进口商安东尼.帕西诺,后面有地址和电话等等。   陈子锟找了个投币电话,按照名片上的号码打了过去,告诉他们帕西诺先生中了枪,现在某某医院急救,对方是个妇人接的电话,登时就哭了,语无伦次的用意大利语乱糟糟的说着什么,陈子锟也听不懂,只好挂了电话。   十分钟之后,大批汽车呼啸而至,数十名礼帽风衣的持枪男子涌入医院,把守住各个路口,几个青年男女陪着一位矮胖的老太太哭哭啼啼的进来。   陈子锟心中有了计较,原来是江湖仇杀,看来这位慈眉善目的老头也绝非等闲之辈啊,伤者要害中了两弹,生死未卜,自己身上染血,还拿了老头的手枪,说不明白可就麻烦了,想到这里,他悄然离去。   回到旅馆,鉴冰见他满身血迹,吓得花容失色:“你怎么了?”   陈子锟道:“没事,是别人的血,碰上街头驳火了。”   鉴冰惶恐道:“听说纽约治安很乱,黑手党横行,不如咱们搬到别处去住吧。”   陈子锟道:“电报都是送到这个地址的,搬走了怎么办,再等等吧。”   ……   又等了两日,留学的事情依然没有眉目,唐人街那边倒是有了不少进展,洗衣店老妪又带陈子锟到鸡叔那里去了一趟,鸡叔拿出一个陈旧的牛皮纸封袋,打开抽出一份文件给陈子锟看。   是旧金山圣玛丽医院出具的出生证,日期是1898年9月28日,出生者为华裔,健康男婴,有蓝色的脚掌印迹和当时的医生签字,男婴的父母登记栏里里填着陈金山和陈李氏的名字。   鸡叔得意道:“这可是货真价实的美国出生纸,有了这个,你就是美国人。”   陈子锟拿起出生纸小心翼翼的看着,纸张呈现一种放久了的暗黄色,有些发脆,墨水笔迹也很黯淡,看起来不像是假的,不得不承认,鸡叔他们果然是手眼通天。   这段时间以来,陈子锟对美国的制度也有了一定的研究,美国没有户籍制度,更没有户口本和保甲制,民众可以自由迁移,不需要任何身份证明,理论上来说,只要自己持有这份出生纸,那就是货真价实的美国人。   “就这张纸,值一千美元。”鸡叔小心翼翼的把出生纸又收了回去,补充道:“当然,一千块只是借给你使用的费用,原件不能给你。”   陈子锟道:“好吧,一千块我也认了,那么国会议员级别的推荐书在哪里?这个又需要多少钱,如果超出我的承受能力,那还是算了吧。”   鸡叔道:“我们福龙帮办事一向稳妥,如果不能办妥,分文不取,不过需要稍等几天,毕竟此事非同一般,需要打点的环节多如牛毛。”   陈子锟只得道:“那好吧,我再等几天。”   ……   又过了几日,鸡叔派人来找陈子锟,说事情已经有眉目了,请他过去一叙,谈谈价钱什么的。   陈子锟欣然答应,鉴冰却极为担心,道:“何必如此呢,外交部虽然磨洋工,但总能办好此事,你若是弄虚造假被人揭穿了反而不美。”   陈子锟道:“凭国内那帮官老爷的效率,怕是等到明年也没下文,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试试运气,我就不信了,福龙帮还能把我卖了不成。”   来到唐人街,鸡叔今天穿的很正规,马褂长衫,瓜皮小帽,一副中国大佬打扮,几个手下也都换上簇新的洋装,还叫了一辆出租汽车,等陈子锟一到,便驱车离开了唐人街,一路之上鸡叔多次叮嘱陈子锟,现在要去拜会的人是在纽约极有身份的一位富商,到了地方看我眼色行事,千万不要乱说乱动。   目的地是位于海边的一处幽静别墅,环境极其整洁,一看就是上流社会人士聚居之地,别墅警卫森严,路口停着两辆发动着的大轿车,礼帽风衣的保镖比比皆是。   一行人被搜了身,确认没有携带武器之后,才被放了进去,在大厅里等候,房子里暖气很足,只见几个彪悍的洋人男子,只穿着衬衣,卷着袖子露出满胳膊的黄毛,腋下挂着皮质的手枪套和子弹夹皮匣子,金属搭扣解开,大眼撸子的枪托颤微微的,随时能抽出来射击。   鸡叔等人正襟危坐,不敢喧哗,等了二十分钟,楼梯上下来一个秃顶胖商人,身旁还跟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送走了胖商人,那年轻人冲鸡叔一摆头:“轮到你们了,中国佬。”   鸡叔一张老脸笑成了菊花,示意陈子锟紧跟着自己,上了楼,在一间卧室前停下,年轻人敲敲门道:“老头子,福龙帮的人来了。”   第四十二章 帕西诺家族   房门打开,好大一间卧室,地上铺着柚木地板和厚实的地毯,墙上挂着精美的油画,窗子很大,阳光从外面照进来,洒在宽大的铜架子床上,显得温暖无比,一只雪白的波斯猫趴在窗台上,懒洋洋的看了客人们一眼。   卧室里有三个人,半躺在床上的老头面色有些苍白,但气色看起来还算不错,陈子锟一眼辨认出他是自己在菜市场救下的那个叫安东尼.帕西诺的橄榄油进口商,坐在病床旁边的老妇人应该是他的妻子,他俩的手紧紧挽在一起,看起来感情依然牢固。   还有一个年轻男子坐在窗口旁的椅子上,膝盖上放着一支枪管和枪托都锯短了的双管猎枪,看起来是12号口径,他和楼下那帮人一样,只穿了件衬衣,腋下枪套里塞着两把点四五口径的手枪。   “亲爱的G,你能来看我,我很高兴,快请坐,我的朋友。”帕西诺热情的招呼道。   鸡叔忙道:“惊悉阁下遇袭,我们福龙帮上下无不震惊,今天看到帕西诺先生安然无恙,我一颗心才放回肚里去。”说着拿出一个信封来,“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还望笑纳。”   带他们进来的青年男子接过信封转呈给帕西诺先生,他略一点头,撑起身子,似乎很高兴的样子。   鸡叔道:“帕西诺先生,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   帕西诺打断他的话道:“我们已经认识了,在菜市场,年轻人,我的枪还在你那里,你打算什么时候还给我?”   鸡叔的冷汗冒了出来,不知道帕西诺先生这番话是什么意思,赶紧看看陈子锟,这家伙竟然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好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如果他知道自己面对的是纽约最著名的黑帮帕西诺家族的老头子,绝对不会如此淡定。   帕西诺先生撑起身体,对夫人道:“扶我起来。”   想来他在家中的权威极高,夫人虽然不乐意,但还是乖乖把穿着睡衣的丈夫从床上扶了起来,帕西诺向陈子锟张开了双臂:“亲爱的朋友,你用你英勇的行为赢得了老安东尼的尊敬,从今天开始,你就是帕西诺家族的朋友。”   陈子锟微微一笑,上前拥抱老头,把个鸡叔看的是目瞪口呆,他总算明白过来,合着帕西诺先生点名要见陈子锟,并不是对这个中国来的小伙子好奇,而是已经有过一面之缘,如果没猜错的话,兴许陈子锟还对他有恩。   帕西诺身上的伤没好利索,不能久站,在保镖推来的轮椅上坐下,笑道:“中午不要走了,我请你们吃饭。”   鸡叔受宠若惊,福龙帮只是唐人街上的小帮会,干些偷鸡摸狗的事情而已,和纽约黑手党大家族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今天竟然能坐到一张桌子上吃饭,实在是件幸事。   虽然是杀人不眨眼的黑手党,但这位帕西诺家族的老头子却和善的像个邻家老头,太太更是像个爱唠叨的家庭妇女,午饭是老太太和儿媳妇们共同下厨做的,意大利通心粉浇上肉酱和番茄酱,大块的新鲜烤面包配上奶酪,还有牛奶、水果和披萨饼,当然少不了美味的法国葡萄酒。   保镖们坐在客厅的长条桌子上进食,枪械就搁在身边,他们呼噜呼噜的狼吞虎咽,咂嘴的声音传到餐厅里,帕西诺老头子眉毛一扬道:“再给孩子们加些面包,听听这声音,他们好像一群饿坏了的猪。”   陈子锟和鸡叔被安排在餐厅里和帕西诺一家人共同进餐,小孩子在桌子下乱钻,那只白猫就在桌子上游走着,如同家中一员,鸡叔是个老传统,对女人上桌都看不惯,更何况是猫上桌,但这儿毕竟不是唐人街,只好假装没看见,陈子锟倒觉得这家人蛮有趣的,和他们谈笑风生一点也不见外。   帕西诺老头子直言不讳的告诉他们,刺杀自己的是盘踞在布鲁克林区的皮耶罗家族,虽然同是意大利籍的黑手党,但两个家族势同水火,已经明争暗斗了几十年,不过这次他们请的杀手是两个笨蛋外行,两发子弹都没打中要害   “幸亏你救了我,不然我的脑袋上会再挨上两颗子弹,就算老安东尼再坚强也没用,上帝也救不了脑袋瓜中枪的可怜虫。”帕西诺老头子侃侃而谈,又提到了两个家族之间的争端,原来他们是为了抢夺私酒在纽约的销售权而战斗,去年夏天,帕西诺的大儿子马可.帕西诺在家族战争中被人打爆了脑袋,留下两个未成年的孩子,而皮耶罗家族也没捞到好处,老皮耶罗最疼爱的小儿子在一个漆黑的夜晚被人打死在车里,身上中了二十颗子弹。   “说实在的,你的身手确实不错,有没有兴趣为我们工作。”一直没说话的二儿子马里奥.帕西诺忽然向陈子锟开口道,他就是带鸡叔和陈子锟上楼的那个年轻人,老头子受伤之后,似乎他就是家族的代言人了。   陈子锟道:“很抱歉,我有使命在身,无法分身。”   马里奥忽然生气:“我可以给你钱,很多钱,每个月三百美元,够不够?反正你打瞎了皮耶罗家族的人,他们也会找你算账的,加入我们,你会得到保护。”   “住嘴!”帕西诺老头子抓起一块面包丢过去。   马里奥立刻闭嘴不说话了。   “亲爱的陈,请原谅马里奥的坦率,我们确实很需要象您一样优秀的枪手,但强人所难不是帕西诺家族的传统,您的事情我听说了一些,好像您需要像国会议员这种级别的人的帮助?”   陈子锟心中隐隐燃起希望的火花,看帕西诺老头子的样子,似乎是稳操胜券,动用个把参议员对他来说是小事一桩,于是,他便将此事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对于自己并非美国人的事情也毫不隐瞒。   帕西诺沉吟片刻道:“G,你提供的出生纸是真实的么?”   鸡叔忙道:“是致公堂的朋友帮忙搞得,绝对是真的,不过只能用一下,还得送回去。”   帕西诺道:“你问问他们,需要多少钱,我买下来。”   鸡叔道:“我尽力而为。”   帕西诺又转向陈子锟道:“朋友,这件事情交给我,保管你能在新学期来临之际,走进西点的大门,当然前提是你能通过考试。”   陈子锟大喜:“多谢老头子。”   饭后,帕西诺老头子向陈子锟赠送了礼物,两把精钢锻造的勃朗宁M1911点四五自动手枪装在精美的红木盒子里,底衬是黑色的丝绒,做工精湛,造型威猛,陈子锟顿时就被迷住了。   “这才是真正男人应该拥有的武器,如果再遇到敌人,你就可以用你的四五手枪去击倒他,而不是用苹果。”帕西诺老头子这样说道。   陈子锟欣然笑纳,接过盒子拿出手枪,哗啦哗啦拉动着枪栓,感受弹簧、扳机、击锤的力度和行程,娴熟的动作让老帕西诺眼中精光一闪,问道:“陈,看来你是个用枪的行家。”   “这玩意叫大眼撸子,在我们中国也有,不过价钱死贵,子弹也不好配,所以世面上很少见到,我倒是挺喜欢这枪的,子弹够大够猛,一枪就能把人放趴下。”陈子锟把玩着手枪说道。   马里奥兴奋起来:“我们这里有靶场,你要不要试试枪?”   陈子锟自然是满口答应。   所谓靶场,就是海边一块私家沙滩,因为海边风大,老帕西诺就没跟着过来,马里奥带着几个保镖陪同陈子锟来到这里,在远处摆了几个空就酒瓶和西红柿就当是靶子。   陈子锟提枪在手,看也不看,似乎是漫不经心一般举枪就射,砰砰砰枪响瓶碎,西红柿更是炸成了红雾,马里奥等人叹为观止,对陈子锟刮目相看。   “陈,你以前是做什么的,可以告诉我么?”马里奥迫不及待的问道。   “我做过强盗,做过刺客,做过士兵。”陈子锟这样回答他,然后抛下一脸震惊的马里奥回去了。   ……   有了帕西诺家族的支持,所有的问题都不再成为问题,陈子锟带着礼物欣然离去,路上鸡叔对他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本来以为是唐山来的肥羊,可以狠狠宰上一刀,哪知道却是过江猛龙,鸡叔这么聪明的人当然知道该怎么做了。   “陈先生,既然您和帕西诺先生有这样的交情,我再收你的钱就不厚道了,这样吧,美国身份送给你,不过这份出生纸却不能给你,因为这是从朋友那里借来的,还请谅解。”   陈子锟却道:“生意归生意,买卖归买卖,不收钱怎么养弟兄,大不了你给我优惠一下就是。”   鸡叔想了想道:“好吧,就收你一块钱,也不算破了规矩。”   陈子锟掏出一枚银币递过去,鸡叔收了,一张老脸笑成了菊花:“陈先生,以后还要多多照顾我们福龙帮才是。”   “好说,好说。”陈子锟春风满面。   第四十三章 西点新生   帕西诺家族做事雷厉风行,当陈子锟再次来到西点军校的时候,他手上已经拿着全套合乎要求的入学资料,包括美国公民身份,学历证书、纽约州参议员的推荐信等。   校务处的人对他的态度也发生了极大的转变,亲热的好像多年的老朋友,他们用最快的速度帮陈子锟办理的相应的手续,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准备考试了。   西点军校的生源来自于全美高中毕业生以及同等学历的士兵,考试包括笔试面试和体能测试,与普通大学相比,西点的入学考试堪称严苛,每期入学新生不过百余人而已。   一听说要考试,陈子锟傻了眼,千算万算忘了这茬,本来以为自己是推荐生可以面试入学,至少在分数上有所照顾,那知道人家美国根本没有照顾之说,不管是谁推荐来的,一视同仁,考试过关才能入学。   入乡随俗,那就考吧,陈子锟在旧书店里买了一堆高中课本回去恶补,这一看才明白自己先前想的多么幼稚,这哪里是什么高中课本啊,分明就是天书!   老实说,陈子锟的文化水平处在一个相对较低的位置上,说相对,是因为他的国文和外文水平都比较高,但理科基本上就是等同于文盲,谁能想到圣约翰大学和北京大学的双料高材生,辜鸿铭刘师培的高徒,竟然是个偏科严重的学生呢,不管是吴佩孚还是顾维钧都没往这方面想,都觉得凭陈子锟的水平,区区西点文凭还不手到擒来。   临时抱佛脚也晚了,两天后就要考试,陈子锟捧着书本和鉴冰大眼瞪小眼,鉴冰在国内也算个文化人了,女校书出身的绝对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可你让人家做物理化学,那不是强人所难么。   “实在不行,咱今年先不考了,补习一年明年再说吧。”鉴冰劝道。   陈子锟直摇头:“男子汉大丈夫,哪有临阵退缩的道理,就算交白卷我也得去考。”   到了考试那天,陈子锟却遇到了意外的惊喜,原来试卷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复杂,而是一大堆选择题,只要选ABCD即可,终于不用交白卷了,他胡乱填了一通,捱到交卷时间,和大家一起交了试卷就回去等发榜了。   一周之后,一封从西点发来的邮件送到了陈子锟所住的旅馆,他被美国军事学院录取了。   陈子锟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在这封信上附有自己的成绩单,每门考试的分数都在八十以上,不算特别优秀,但也绝对不差,这就有点匪夷所思了,难道自己瞎蒙都能蒙出八成的正确率?   不管怎么说,被录取就是好事,陈子锟正打算带着鉴冰出去吃点好的庆贺一下,马里奥登门拜访了,热情的邀请陈子锟去家里坐坐,顺便庆祝他考上西点军校。   陈子锟不是傻子,顿时明白帕西诺家族在这里起到的作用,看来天下乌鸦一般黑啊,只要有钱有势,就没办不到的事情,虽然心知肚明,但对方不主动提,他也乐得装傻。   来到帕西诺家的花园里,大家欢聚一堂,老帕西诺乐呵呵的说道:“陈,你住的地方没发现什么不对劲吧?”   陈子锟有些莫名奇妙:“没有啊。”   老帕西诺道:“那就对了,因为马里奥把想对付你的人全都料理了,用他最新的玩具。”   马里奥做出端枪的架势,嘴里发出哒哒哒的声音,见陈子锟没热烈回应,便跳起来道:“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你一定喜欢。”   来到阁楼,马里奥从小提琴匣子里取出一支造型别致的轻型机关枪来,胡桃木的枪托,带散热片的枪管,五十发装的弹鼓,无不散发出邪恶的美感。   “汤普森M1921款手提机关枪,五十发点四五口径子弹,射速每分钟三百发,打起来象泼水一样,非常过瘾,我就是用这个把皮耶罗家族的人打得屁股尿流的,至少五年之内,他们不会恢复元气了,哈哈哈。”马里奥眉飞色舞,兴奋至极。   陈子锟接过沉甸甸的手提机枪把玩一番,觉得这玩意比自己用过的德国造花机关要厉害,装弹更多,子弹口径更大,若是自己有朝一日当上大帅,一定给卫队全面配备此枪。   继续下楼吃饭,马里奥兴致勃勃的邀请陈子锟加入帕西诺家族,在纽约开创一番事业,再次被陈子锟婉言谢绝,老帕西诺很尊重陈子锟的选择,并且训斥自己的儿子鼠目寸光。   “陈将来会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元帅,而你,我的儿子,最多只能指挥一百五十个枪手。”这是老头子的原话。   ……   陈子锟终于如愿以偿的进入了西点军校,并且不是以外国交流生的身份,而是以一个普通美国籍学生的身份入学,他和别人一样,领到一套西点独特风格的灰色制服,帽子皮鞋内衣腰带等都是学校配发,换句话说,入了西点,就是联邦军人的一分子了,吃喝拉撒都有国家开销。   西点的校服是一种纯羊毛质地的仿古式军服,短上衣、肋骨胸饰,肩膀上绣着夸张的等级标识,帽子是法国式的高顶帽,灰色长裤两边有黑色的竖条,陈子锟身材高大,即使在美国人中也算是大个子了,穿上这身军服极其英武,只可惜这里是纪律严明的军校,外人不得随意进入,鉴冰无法欣赏自己的英姿了。   陈子锟的同学们都是来自全美的应届高中毕业生,年龄普遍在十八岁左右,初到陌生环境,所有人都很拘谨,乖乖听从高年级学生的指挥,领军服,打饭,洗刷厕所,按照西点的规矩老老实实低头做人,因为一年级新生是没有人权的。   宿舍设在一栋有一百年历史的老房子里,八个人一间屋,校方特意安排新生老生混杂居住,陈子锟和另一个叫比尔.钱德斯的加州籍新生被分配到306寝室,钱德斯推门先进,搁在门上的一盆水哗的泼了下去,浇他一个透心凉,顿时变成了落汤鸡,陈子锟躲闪不及,也被溅湿了裤脚,屋里笑声一片。   “FUCK!”比尔张口就骂,笑声顿时止住,一帮高年级生冷冷的盯着他俩,如同打量猎物的猛兽。   比尔不敢再骂,默默走了进去把自己的行李放在靠门口的床上,一个高年级生丢过来一个拖把:“别忘了把地上搞干净。”   陈子锟紧接着走了进来,高年级学生们看到一张亚洲面孔,顿时吹起了口哨,但他们很快发现,这个亚洲人和他们印象中的亚洲人截然不同,在大部分美国人的脑子里,中国人就是拖着辫子瘦小猥琐的样子,日本人就是留着仁丹胡子和奇怪发型的侏儒,而这个新生既不像中国人,也不像日本人。   他个头高达六英尺,比他们中的任何人都高,他相貌堂堂,鼻梁很高,眼睛闪亮,即使按照欧美人的标准也算个美男子,更令人难以容忍的是他那股睥睨天下的气势,似乎西点军校就是他家开的一样。   高年级生们不再吹口哨了,默默的注视着陈子锟在靠门的另一张床上摆放着行李,忽然一个肩膀上带西点中士学兵军衔的金发男孩说道:“嗨,列兵们,我是这间寝室的头儿,我叫乔治.霍华德,你们以后要听我的,在西点,高年级生的话就是不可违抗的军令,明白么?”   比尔慢吞吞道:“知道了。”   乔治立刻咆哮起来:“在西点,没有知道了这种回答,在你的长官面前,你只有四种回答:“是,长官”;“不,长官”;“不知道,长官”;“没有借口,长官”。明白了么?”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鼻尖几乎是紧贴着比尔的鼻尖,面目更是狰狞无比,比尔被他的气势吓坏了,额头上都渗出了汗珠,乖乖答道:“是,长官。”   “你生病了么?像个娘们一样没有力气,再说一遍!”乔治再次吼道。   “是,长官!”比尔用尽全身力气喊道。   “听不见!”乔治依然不打算放过他。   “是,长官!”比尔简直声嘶力竭了。   看着比尔的窘样,乔治终于满意,转到陈子锟面前,上下打量着他,他也想紧贴着陈子锟的鼻尖抖一下威风,可是个头差距在这儿摆着,只得退后一步,声色俱厉道:“你听到我刚才的话了么?”   “是,长官!”陈子锟双手紧贴裤缝,抬头挺胸收腹平视下方大吼一声,震得窗户都嗡嗡直响,学长们的耳膜更是生疼,一个个呲牙咧嘴直翻白眼,他们哪里知道,这是少林绝技狮子吼的功夫,陈子锟还是留了情的,若是用尽全力,这几位的耳膜当场就得穿孔。   乔治没料到这个亚洲人有这么一手,再说什么声音小我听不见之类的话就有些不好办了,万一他再吼一声,恐怕寝室的玻璃就得换了,所以乔治只好故作威严的点点头,心说以后机会多得是,我就不信抓不到你的小辫子。   第四十四章 麦克阿瑟   西点军校生的生活对于大多数高中毕业生来说,未免过于严酷和刻板,但对于在北洋第三师当过二等炊事兵的陈子锟来说,简直再逍遥不过了。   当初在驻天津的美国陆军第十五团营地参观的时候,史迪威上尉就曾经说过,美国本土的军营比十五团的驻地要完善和舒适多了,现在看来,史迪威并没有撒谎,虽然西点的校舍都是年代久远的建筑,但冬暖夏凉,生活设施齐备,自来水、暖气、电灯、淋浴设备、包括洗衣房和烘干机,学员们根本不用为生活琐事操心,他们只需要循规蹈矩的做好自己便是。   西点军校与普通大学的区别在于,在普通课程之外,增加了大量的体育课以及军事专业课,包括内燃机原理、弹道学、国际关系、海外作战等。陈子锟自然是体育课上的健将,但文化课未免就拖了后腿。   幸亏有室友比尔的帮助,比尔.钱德斯是加利福尼亚人,他的父亲老钱德斯是一家锯木厂的厂主,家里还有一大堆兄弟姐妹,父亲很希望儿子能成为高人一等的骑士,所以比尔就承载着父亲的梦想来到了西点,虽然他的理想只是当一个工程师。   而306寝室的室长乔治.霍华德则出自军人世家,他的祖先参加过独立战争,曾祖父参加过美墨战争,祖父参加过南北战争,父亲刚参加过欧战,满门都是军人,而乔治也认定自己将来是要做将军的,在学校里总是一副颐指气使的军官派头,还偏偏有人拍马屁,他身边总少不了一帮跟屁虫。   乔治总想找陈子锟的毛病,但每次他都失望透顶,这个中国佬简直就是个天生的军人,一举一动甚至睡觉的姿势都挑不出毛病,甚至有几次乔治想趁黑夜搞点恶作剧,比如往陈子锟被子上浇水,可当他们走到陈子锟床边的时候,却发现他的眼睛是睁着的,于是一帮人立刻偃旗息鼓。   他们自然不知道,陈子锟虽然只当了两年马贼,但却经历了无数次的生死考验,零下几十度在深山老林里裹着一层老羊皮睡觉还要时刻防备着官兵围剿的经历可不是每个人都能熬得过来的,没这点警惕性早就死在老林子里了。   但是乔治的机会还是出现了。   西点军校是封闭式教学,学员不能随便出校,和外界联系基本以邮件书信为主,这天比尔收到家乡寄来的一封信,看过之后脸色变得极差,一言不发的将信藏了起来。   恰巧今天轮到306寝室负责打扫本楼层的洗漱间,学长们自然是不会亲自动手的,这种活儿通常都是交给一年级新生来做。   陈子锟和比尔拿着拖把清扫着洗漱间的地面,见比尔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陈子锟打趣道:“是不是被女朋友甩了?”   被说中了心事的比尔沉痛的点点头,拿出一张照片说:“杰西卡不爱我了,她写了分手信给我。”   “多大事啊,回头我给你介绍一个中国女孩,绝对温良恭俭让,百依百顺。”陈子锟宽慰他道。   比尔勉强一笑,失恋的泥沼可不是一两句话就能爬出来的,两人继续刷地,只是气氛稍微轻快了一些。   ……   傍晚时分,学员们正在宿舍里闲扯,忽然乔治怒气冲冲的进来,宣布全体集合,再次清扫洗漱间,原来今天的卫生检查没有过关,按照规矩,全寝室的人都要受罚。   全寝室的人都穿着背心和短裤趴在洗漱间的地上,用牙刷仔细擦着每一个缝隙,忽然一群刚在操场上打完橄榄球的学员们说说笑笑冲进来,刚清扫完的对面又被弄脏了。   大伙儿恶狠狠的盯着陈子锟和比尔,眼睛里简直要喷出火来,好不容易打扫完毕,回到寝室后,乔治发话了:“陈,钱德斯,你们两个必须为今晚的事情负责。”   说着从床底下拿出一把1903式春田步枪上的刺刀来,在手里把玩着。   大家都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这是西点军校,同样也是美国陆军的保留节目,让犯了错误的人坐刺刀,屁股正坐在刀尖上,不能让刺刀倒下,也不能伤到自己,保持这种姿势要耗费极大的精力,一个不小心就会伤到屁股。   “陈,你有什么话要说么?”乔治盯着陈子锟问道。   “没有任何借口,长官!”陈子锟说道,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这是我的疏忽,和比尔无关。”   比尔嗫嚅着想说些什么,但没有勇气说出来,因为不合格的地域正是由他负责的,因为失恋带来的精神恍惚让他忘记刷马桶水箱的上盖。   “那就由你来承担责任吧。”乔治将刺刀丢在陈子锟脚旁。   陈子锟捡起刺刀,来到走廊里摆了一个骑马蹲裆式,稳稳的坐在刀尖上,纹丝不动。   乔治等人抱着膀子站在门口,等着看陈子锟的洋相,通常这种姿势保持不了很久,寻常人几分钟就撑不住了,就算毅力和体力都超强的家伙,也维持不了十分钟,且看这个中国佬能撑多久。   一分钟过去了,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半小时过去了,走廊里渐渐围满了看热闹的各年级学员,大家都对陈子锟过人的体力叹为观止,乔治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忽然一阵楼梯口一阵嘈杂声,有人高喊:“立正!”所有学员立刻条件反射一般站直了身躯,然后就看到一位肩上戴将星的中年人出现在走廊尽头,在他的正对面,是依然坐在刺刀上的陈子锟。   来者正是西点校长,陆军准将道格拉斯.麦克阿瑟。   这位校长是学员们心中不可替代的神,他的每一步走的都那么辉煌灿烂,出身军人世家,父亲是得过国会荣誉勋章的将军,十九岁进入西点,四年后以建校百年来最优秀成绩毕业,被破格授予上尉军衔,此后曾担任过罗斯福总统的侍从武官、陆军部长的副官,欧战期间出任第八十四旅准将旅长,第四十二师代理师长,战争结束后就任西点校长,也是西点历史上最年轻的校长。   军中盛行体罚,而麦克阿瑟最反对体罚,他就任校长以来,明令禁止一切私斗以及体罚行为,违者一概开除。   乔治.霍华德冷汗直冒,身为学员中士,体罚自己下属的新生而被校长亲自抓到,铁证如山,连辩解的余地都没有,等待自己的只有开除一条路了。   其实他的家世并没有自己炫耀的那么威风,所谓军人世家也分三六九等,像麦克阿瑟这种才是货真价实的世家,每一代都是天之骄子,军衔最起码也是个上校,而乔治家里三代虽然从军,但都是最普通的大头兵,最高军衔不过是中士而已,而士兵和军官之间的差距就像是平民和贵族那样落差极大,直到乔治这一代,才勉强考进了西点,有希望成为军官。   而这个承载了三代人梦想的愿望,随着乔治的一个愚蠢决定而付之东流了,现在只要陈子锟一句话,乔治就要脱下他深爱的灰色制服离开西点了。   走廊里静悄悄的,所有的学兵都挺直了身躯,两手紧贴着裤缝,目不斜视,麦克阿瑟将军冷冷的扫视着每一个人,他今年四十一岁了,这些二十岁的学生在他面前就如同孩童一般,所做的任何事情都瞒不过这位西点老学长敏锐的眼睛。   毫无疑问,这里正在进行一场体罚,至于体罚的原因他不想知道,高年级学生总会想到无数的理由来折磨新生,他关注的仅仅是,这些孩子为什么不服从命令,在校长明令禁止一切体罚行为之后还顶风作案。   坐刺刀的把戏很老套了,打麦克阿瑟小时候就在军营里见过,可是眼前这个新生的表情似乎并不难受,反而像是请轻松的样子,霎那间麦克阿瑟想起,这张面孔自己曾经在哪里见过。   对了,在校长室曾经有过一面之缘,这个学生似乎是外国政府推荐的留学生,因为文书方面的问题被拒之门外,当时他还狠狠地撂下一句话,“我会回来的。”   没想到他真的回来了。   “孩子,你在做什么?”麦克阿瑟走到陈子锟面前,双手叉腰,居高临下问道。   “报告长官,我在锻炼。”陈子锟依然保持着扎马步的架势,别说蹲一两个小时了,对于在宝芝林练过扎实基本功的他来说,就是蹲一天的马步都是小菜一碟。   “和长官说话,要立正!”麦克阿瑟身后一名副官喝道。   陈子锟立刻站了起来,双腿丝毫没有蹲了许久后的麻木,“长官,我在扎马步,这是一种中国式的体育锻炼,有利于下盘稳定。”   麦克阿瑟阴沉着脸盯着陈子锟,这个学员在说谎,他分明是在受到体罚,可是既然受害者都不愿承认,即便是校长也无法进行处理了。   乔治悄悄松了一口气,此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完全被汗塌湿了。   “你,跟我到校长室来一下。”麦克阿瑟指了指陈子锟,转身离去。   第四十五章 私盐变成了官盐   这是陈子锟第二次站在西点军校的校长室里,麦克阿瑟低头批阅文件,夕阳洒在室内的柚木地板上,透过落地长窗,可以看到大操场的旗杆处,三名士兵正在降旗,星条旗在晚霞中泛起红光一片。   校长没说话,陈子锟便保持着立正的姿势纹丝不动,就这样过了十分钟,校务处人员取来了陈子锟的入学档案,麦克阿瑟仔细翻阅了一番,问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两个月前你曾经作为外国留学生到过我的办公室。”   “是,长官。”陈子锟答道。   “那么,你怎么解释你现在的身份呢?”麦克阿瑟敲打着档案问道,这上面显示陈子锟并非海外留学生,而是正儿八经的普通美国学生。   陈子锟继续保持着昂首挺胸的姿态,大声答道:“长官,我认为这并不矛盾。”   “说具体。”   “上帝关上了一扇门,却为我打开了另一扇窗,我说过我会回来的,就这样。” 陈子锟目不斜视,丝毫没有表现出恐惧或者心虚,因为他知道,这种时候任何怯懦的表现都会引起对方更深的怀疑。   麦克阿瑟确实怀疑陈子锟的身份,一个中国人,忽然摇身一变成为美国学生,而且得到了纽约州参议员的推荐,这确实令人匪夷所思,但更加离奇的是,所有的文件都是合法并且无可挑剔的。   难道说这个中国人有着深厚的背景和能量,这不可能啊,中国只是一个远东地区的贫弱不堪的中古国家,中国人在美国没有丝毫的影响力,而能在短时间内办成这件事的,绝对不是一般人。   想到这里,他觉得有必要警告一下这位新生。   “陈,西点军校最不能容忍的就是不诚实,如果查到你有任何的作弊行为,你将会被立即取消学籍,并且永远不准出现在我的军校里,你明白么?”   “是,长官!”陈子锟敬了个礼,准备离开了。   “还有,如果有人虐待你,你可以向值日官进行报告。”麦克阿瑟补充了一句。   “长官,没有人虐待我。”陈子锟毫不犹豫的答道,转身离开了校长室。   回到寝室,一屋子的人都诚惶诚恐的看着他,生怕他的身后跟着宪兵,乔治更是紧张的直舔嘴唇,陈子锟的一句话就能决定他的生死,如果他在校长面前如实报告的话,那自己明天早上就会被踢出学校,如果真的发生这种事情,他简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陈子锟一脸严肃,倒头就睡,见一屋子的人还盯着自己,坐起来不耐烦道:“你们打算明天迟到么?”   室友们顿时低低的欢呼了一声,陈子锟这么说就意味着没事了。   乔治感激涕零,上前向陈子锟伸出了右手:“伙计,你赢得了我的尊重。”   陈子锟淡淡一笑,伸手和他握了一握,然后每位室友都上前和陈子锟握手,最后是比尔,这个旧金山来的小子感动的眼泪哗哗的,简直要把陈子锟视作偶像了。   其实这帮年轻的军校学员本质并不坏,又在同一个屋檐下,撕破脸皮结仇不是良策,略施小计收服他们才是正道,这一套对于熟读三国演义的陈子锟来说就是小菜一碟,但麦克阿瑟可就不那么好对付了,只要被他查到自己有丝毫做假的证据,就要面临开除的危险。   开除这种事情对于乔治来说,或许是灭顶之灾,但对于当惯了滚刀肉的陈子锟来说,简直不值一提,脑袋掉了不过碗大的疤,被西点开除了算屁啊,难不成全美国就这一所大学啊啊,此时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什么哈佛、普林斯顿、耶鲁之类的好学校,哪个不比西点牛逼啊。   ……   麦克阿瑟一向视西点的荣誉为生命,决计不会允许有人在入学问题上作弊,针对陈子锟的档案真实性,西点校方立刻开展了缜密的调查工作。   陈子锟的出生证明无懈可击,而且时隔二十余年,基本上很难查找当年的经手人,从逻辑上来说,在美国出生又返回中国生活也是成立的,所以在这方面下功夫没用。   这难不倒麦克阿瑟,他选择了从另一个方面入手调查陈子锟的身份。   这天中午,陈子锟正在学员食堂用餐,忽然被人叫到学校会客室,宽大的沙发上坐着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三件套黑呢西装,雪茄烟,棱角分明的面孔和修剪的极考究的八字胡都显示这是一位很有社会地位的绅士。   麦克阿瑟将军就坐在旁边,示意陈子锟进门后问他:“你认识这位先生么?”   陈子锟的心一沉,他能猜到来人是谁,应该是自己的推荐人,那位不知名的参议员,但也有可能是麦克阿瑟的计谋,来人根本不是什么参议员,兵不厌诈,这种可能性相当大。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毫不犹豫的答道:“长官,我不认识这位先生。”   麦克阿瑟冷笑了一下:“为什么你连推荐自己入学的人都不认识呢?”   陈子锟无言以对。   麦克阿瑟的脸色平静如水,但果决的眼神却告诉陈子锟,他已经做出了决定。   “好吧,你可以出去了。”麦克阿瑟挥手斥退陈子锟。   陈子锟背脊一冷,知道自己在西点的生涯结束了,立正转身,准备离去。   “等等。”绅士开口了,“实际上,我也不认识这位陈先生,这没什么值得奇怪的。”   麦克阿瑟大为纳闷:“斯坦利参议员,请原谅,我没听懂您的话。”   “是这样,我虽然不认识他,但却是他的叔叔,换句话说,他是我哥哥的儿子,麦克阿瑟将军,肖恩曾经在中国收过一个养子,就是他。”   麦克阿瑟恍然大悟,肖恩.斯坦利是他的老朋友了,这位上校军医曾经在马恩河畔的前线救护所里创下一夜救治三百名伤员的记录,荣获多枚勋章,是个不折不扣的好汉,而约翰.斯坦利参议员则是肖恩的弟弟,他俩同是历史悠久的斯坦利家族的一员。   陈子锟顿时回过味来,命运和自己开了个小玩笑,两年前在北京机缘巧合下认的一个干爹,没成想今天派上用场了。   约翰.斯坦利继续侃侃而谈,将陈子锟在北京时候独闯龙潭,在数百地痞流氓和巡警的枪口下搭救被强抢少女的故事娓娓道来,当参议员的人,那口才可不是盖得,故事讲完,连铁石心肠的麦克阿瑟都不禁动容。   好一个侠肝义胆的中国勇士!   “所以,从法律意义上讲,即便他不是出生在美国,他也是一个美国公民,将军,我的答案您满意么?”斯坦利参议员可不是省油的灯,麦克阿瑟为啥请他来当面对证,他心里清楚的很。   实际上这事儿确实是碰巧了,纽约黑手党帕西诺家族和斯坦利财团素有来往,斯坦利参议员作为帕西诺在官场上的盟友,双方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合作关系,这次是老安东尼亲自出面,请斯坦利参议员帮自己一个忙,推荐某位来自中国的朋友上西点军校。   更巧的是,斯坦利参议员的女儿正在为肖恩伯父编纂一本回忆录,上面就记载着他在中国经历的点点滴滴,其中就包括陈子锟这一段。   老约翰总喜欢阅读女儿的作品,对这一段更是耳熟能详,当他看到帕西诺家族提供的资料时,几乎在第一时间就断定,这是同一个人!不光是因为资料上的名字和回忆录里的名字一致,更因为自己的感觉。   当然,他并没有向帕西诺提起此事,因为他需要帕西诺欠自己一个人情。   当接到麦克阿瑟邀请的时候,斯坦利参议员就猜到是帕西诺这一个关节出了问题,如果西点查出自己并不认识这个学生而做出推荐的话,那么对于参议员的声誉是有严重损害的,所以他毫不犹豫的提到了肖恩回忆录里的内容。   至此,真相大白,麦克阿瑟刻板的军人面孔上浮现出笑容。   “好了,你可以回宿舍了。”他摆摆手让陈子锟离开,转而亲切的问斯坦利参议员:“要不要尝尝我们西点独特风味的牛排和薯条?”   ……   学籍问题顺利解决之后,陈子锟在西点混的是风生水起,高年级学生佩服他,校长也知道他的名字,俨然已经成为一年级新生中的领军人物。   鉴冰从纽约搬到了西点镇居住,小镇上大多是军校教职工的家属,一栋栋木制别墅错落有致的点缀在绿树繁花之中,街上有邮局、商店、洗衣店和一个很小的警署,生活安逸悠闲。   军校是食宿全包并且不收学费的,所以陈子锟基本上没有用钱的地方,从国内带来的将近两万元旅费,折合成大约七千美元,足够鉴冰过上衣食无忧的小日子,她在镇上租了一座房子,买了一辆二手福特车,经常来往于纽约和西点之间,靠做中国式刺绣打发生活,偶尔还能换点零花。   时光荏苒,两年过去了,陈子锟已经是西点的二级学员,并且以傲人的成绩破格提升为学兵队上尉,能自由支配的时间也大大增多,每个周末都可以和鉴冰一起渡过,乔治、比尔和306的室友们也经常到他们的小房子里来聚会,喝啤酒吃烤肉。   1922年复活节前夕,学期考试将至,周末的下午,陈子锟换了便装回家,走到距离家还有几十米远的地方,忽然感到一丝不对劲。   家门口停着一辆纽约牌照的雪佛兰小轿车,号码段是属于布鲁克林区的。   第四十六章 步兵连,集合!   帕西诺家没有这种型号的雪佛兰轿车,而且也不会是布鲁克林牌照,更令人生疑的是汽车底盘很低,至少坐了五个成年男子才会把车压成这样,陈子锟确信自己不会有这类朋友在周末到访。   来者不善!   今天是鉴冰和镇上朋友聚会的日子,在这两年时间里她凭着独东方女子的魅力征服了一大帮镇上的军官太太,每个周末都在家里聚会,品尝她做的美味佳肴。   汽车的四门打开,五个穿着长风衣的男子从车里钻出来,端起手提机枪对着陈子锟租住的房子就是一通疯狂的扫射,木制房子在瓢泼一般的弹雨中顿时千疮百孔,木屑横飞。   一个身材极其魁梧的枪手从怀里掏出一枚德国造长柄手榴弹,拉开导火索从窗户丢了进去,顿时房子变成火海一片,枪手们连躲都不躲,继续倾泻着子弹。   五个枪手打光了子弹,手提机枪的枪口冒着冉冉青烟,他们漫不经心的摘掉空弹鼓,又拿出新的弹鼓装在枪上,动作自然而随意,看来是经常干这种杀人放火的勾当。   陈子锟的眼睛都要喷出火来,但却不得不隐身树后,对方肯定是冲着自己来的,可怜鉴冰和一帮军官太太们做了替死鬼。   小木房火光冲天,断壁残垣在熊熊烈火中燃烧着,想必房里的人全都在第一轮打击中命丧九泉了。   枪手们也不检查战果,返身登车离去,在他们转身的霎那,陈子锟认出一张熟悉的面孔,那人脸上戴着黑色的眼罩,正是当年刺杀安东尼.帕西诺的杀手之一,他的眼睛就是被自己射瞎的。   而那个投掷手榴弹的家伙,身高大约在一米九左右,壮的像头熊,脸上有一道很深的伤疤,凶光毕露,杀气腾腾。   陈子锟将他们的面孔牢牢刻在脑海中,猛然转身向学校方向奔去。   杀手们上了车,沿原路返回,刚开出一百米,镇上的治安官就赶到了,事发地点距离警署不过几百米距离,又是枪声又是爆炸的,早已引起警方的注意,镇上仅有的两位治安官恪尽职守,面对武装匪徒毫无惧色,他们驾驶着一辆警车横在路上,拔出左轮枪站在车后大喝道:“停下!”   雪佛兰车毫不减速,从窗口里伸出几支手提机枪喷射着火舌,密集的弹雨敲击着警车的躯壳,如同暴雨打在铁皮屋顶上,两位治安官立即开火反击,左轮枪的火力在手提机枪面前简直不值一提,一位治安官当即中弹倒地,另一个也打光了子弹,拖着伤员跳进了路边的沟渠。   或许是治安官的子弹打中了雪佛兰车的引擎,满载匪徒的汽车刹不住,径直撞在警车上,匪徒们被撞的七荤八素,纷纷爬出汽车咳嗽着,咒骂着,司机掀开引擎盖一看,发动机果然被打坏了。   那个刀疤脸提着枪要去追杀逃走的治安官,却被独眼龙拦住,两人互相争执了几句,互不相让甚至要拔枪相向,幸亏被同人拉住,两人悻悻作罢,寻找汽车去了。   ……   陈子锟飞奔回校,门口执勤的哨兵有些紧张的看着他,显然已经听到刚才的枪声了。   “上尉在哪里?”陈子锟跑的满头大汗,急切问道。   哨兵茫然的摇摇头,今天是周末,值班军官早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   陈子锟恨恨的一跺脚,奔进了学校,校园空荡荡的,所有的教职员工不是回家就去去纽约度假了,每栋楼都冷冷清清,除了一年级新生的宿舍楼。   只能指望他们了,陈子锟急中生智,冲进一楼值班室,拿了一把军号猛吹起来,凌厉的集合号声响起,不到三分钟,大批衣着整齐的学兵就从楼里涌了出来,迅速在楼前空地上集合。   陈子锟厉声下令道:“先生们,纽约来的武装匪徒洗劫了镇子,打死了人,现在治安官正在和他们交火,需要我们的时候到了!注意,这不是演习!”   训练有素的西点学兵们立即毫不犹豫的回答道:“是,长官!”   正要开拔,陈子锟却忽然傻眼,学兵们赤手空拳,拿什么去和匪徒拼,西点只是军校,而非军营,虽然有些教学用的武器弹药,但都是存放在库房之中,每年暑假军训的时候才拿出来使用。   正在此时,乔治出现了,他现在已经是四年级生,学员旅的团指挥军官,听陈子锟简短介绍了情况之后,他当机立断,砸开库房取出枪支。   武器库设在教学楼的地下室中,厚重的大门上挂着铁锁,守卫士兵看到大群学兵赶到,惊得不知所措,刚要举枪拦阻,乔治喝道:“士兵,我命令你放下枪。”   趁守卫慌神的一瞬间,陈子锟挥起铁锤猛力砸下,铁锁应声而落,大队学兵涌进武器库,极有秩序的将放在架子上的M1903春田步枪取下,乔治打开一箱子弹,站在门口给每个士兵发了两个桥夹。   不到十分钟,数十名学兵就武装到了牙齿,陈子锟带领先头部队杀气腾腾开出了学校,公路上汽车残骸依然冒着黑烟,地上有子弹壳和血迹,学兵们头皮发麻,心中紧张,忽然路边一栋别墅的二楼窗户打开,一个老头指着远处猛打手势。   陈子锟立刻带领学兵按照老人指引的方向追过去,远远的看到五条大汉正在猛砸一栋房子的车库门,发现有人追踪过来,其中一个汉子当即端起手提机枪就是一阵狂扫。   子弹暴风骤雨般打过来,学兵们当即全体卧倒,各找掩蔽,陈子锟蹲在地上大喝一声:“开火!”   手提机枪的火力猛烈,但有效射程较近,逼近了打占不到便宜,反而在远距离上,学兵们手中的春田步枪能发挥优势。   可惜的是,这些一年级新生的枪法都很逊,别看打得热闹,根本伤不到对方分毫,双方就这样隔着三百米的距离互相射击着,打得不亦乐乎,陈子锟一边安排人以火力吸引对方,一边安排人马从侧翼迂回进行攻击。   纽约黑帮和军校生的军事素养毕竟差的不是一个数量级,等迂回人马一到,枪手们腹背受敌,就有些支撑不下去了。   这五个人都是纽约黑手党皮耶罗家族的人,他们是专程来找陈子锟报仇的,前半个阶段进行的很顺利,可后来就遇到了不可想象的麻烦,镇上的治安官和纽约的警察不一样,这些乡下人即便面对黑手党也敢开枪。   汽车被毁,他们便打算抢一辆车回去,可今天是周末,镇上几乎所有的人都驾车出游了,连砸开几栋房子都没找到汽车,气的他们大发雷霆,但又不得不挨家挨户的继续搜寻,这里距离纽约八十公里,用脚可走不回去。   更没料到的事情发生了,军校里竟然冲出一伙人来进行阻击,双方展开激烈枪战,拖住了杀手们的脚步,并且眼瞅着就要被对方包了饺子,情况相当不妙。   刀疤脸猛踹一脚,将车库门踹开,里面赫然停着一辆崭新的小汽车,他爬上汽车,拉下遮阳板,钥匙果然在,忍不住吹了声口哨,打着火驶出车库,同伴们端枪猛扫,打得树叶纷飞,街上尘土飞扬,学兵们的火力被压制住,汽车趁机窜上马路,低吼一声,绝尘而去。   刚驶出不到一百米,忽然轰隆一声巨响,路边一棵大树轰然而倒,正拦在道路上,汽车戛然停下,杀手们跳出车来就是一阵扫射,然后仓皇逃进了路边的树林。   这棵大树是被比尔.钱德斯炸断的,他带着三个学兵在通往纽约的要道上设伏,但是考虑到四支步枪根本挡不住敌人,比尔急中生智,用炸药将大树炸断,硬生生挡住了杀手们的逃亡之路。   杀手们犹如丧家之犬般逃进了森林,或许他们在纽约钢筋水泥的丛林中称得上英雄好汉,但是到了西点镇,就只能沦为被捕猎的对象了,军校的援军赶来了,镇上的居民拿着猎枪出来了,受伤的治安官也杀回来了,几百人展开了拉网式搜索。   猎犬狂吠,追踪着匪徒留下的气味,搜捕队很快就在一处林间小屋包围了穷途末路的匪徒,治安官进行喊话劝降,回答他的只有一串枪声。   还击的枪声响成一片,小木屋被打得直冒青烟,可这是用原木建成的屋子,别说是普通霰弹了,就是穿透力极强的步枪子弹都无可奈何。   治安官建议等州警到了再做处置,可是陈子锟却等不了那么久,鉴冰的死让他双眼充血,怒不可遏:“不,州警也对付不了他们,必须立刻解除他们的武装。”   此时乔治率领增援部队赶到了,他们带来了陈子锟迫切需要的重武器,马克沁重机枪和一门60MM迫击炮。   陈子锟亲自操炮,第一发炮弹就正好砸在小木房屋顶,可迫击炮弹的威力有限,竟然没有炸塌小屋,紧跟着第二发炮弹就到了,径直从烟囱里落了进去,轰然一声巨响,整个世界清静了。   治安官和学兵们上前检查,小木房外面依然如故,可是里面却被炸的一片狼藉,四个男子扑在地上,七窍流血已经死亡,只有一个躲在死角里的刀疤脸还有气息,但也被气浪震得失去了知觉。   陈子锟记得这张面孔,当即举枪对准他的脑袋,却被治安官一把按住,大声喝道:“他已经失去反抗能力,你不能杀他!”   可他哪里按的住暴怒中的陈子锟,枪还是响了,但子弹并没有射出,卡壳了,陈子锟猛拉枪栓,乔治等人一拥而上,抱腰的抱腰,抓胳膊的抓胳膊,七手八脚将陈子锟制服,要知道当着治安官的面枪杀俘虏,那可是触犯刑法的事情。   伤者和死者都被抬了出来,一行人默默走在路上,乔治和比尔都知道了鉴冰的死讯,轮流上前拥抱安慰陈子锟。   忽然一辆汽车驶来,在他们面前戛然停下,鉴冰从车里探出脑袋问道:“你们打猎呢?”   陈子锟眼睛瞪得溜圆:“你没在家里?”   “是啊,我和南希、简一起去临镇买做蛋糕的面粉去了,我们还买了一只火鸡呢。”鉴冰很快乐的答道。   第四十七章 炮轰皮耶罗家族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味,老实说,刚才这场小规模战争打得可是够欢乐的,一年级新生们居然捞到了千载难逢的实战机会,一个个肾上腺素急剧分泌,十发子弹早就打的一干二净,他们只恨结束的太早,没能多浪费几发子弹,没能玩到手榴弹和机关枪。   西点的军校生们倾巢出动,一个个都端着上刺刀的步枪,镇上的男人也拿着猎枪牵着狗出现在这儿,担架上抬着烧的焦黑的人,还有斑斑血迹往下滴着,再傻的人也会看出来这不是打猎,和鉴冰同车的那几位太太早就跳下车来冲向自己的丈夫,鉴冰也意识到了什么,打开车门猛扑上去,紧紧搂住陈子锟的脖子。   陈子锟刚才鼻子还酸酸的,为鉴冰的死而痛心疾首,现在看到一个活生生的鉴冰站在面前,不禁破涕为笑,乔治和比尔等人干咳一声,识趣的走开了。   一场血雨腥风后,西点镇恢复了平静,死者暂存在镇上的殡仪馆,伤员被橙县警察局的警员押走审问,学兵们刀枪入库,回宿舍继续睡大觉吹牛皮,只剩下陈子锟和鉴冰面对着房子的废墟大眼瞪小眼。   房子是租的,而且没有保险,不管怎么说,这是自己惹来的灾祸,损毁了房子是要赔偿的,可陈子锟根本就没有钱。   本来从国内带来了将近七千美元,就算是可着劲的花也是很宽裕的,可千算万算,没算到鉴冰大手大脚的程度,这位前上海花魁花起钱来真如行云流水一般,几百美元买一个毫无用处的花瓶或者胸针之类的饰品,那是家常便饭,饮食更是极其讲究,她喜欢吃卤鸭肫,美国没的卖,就让人从上海寄来,光是邮费就让人瞠目结舌,更别说平时里享用的那些红酒、香槟、鹅肝、松露、鱼子酱了。   简单来说,陈子锟那点钱已经被鉴冰糟蹋的差不多了,要不是军校管饭,他连下个月的饭钱都拿不出来,更别说房租钱了,现在倒好,一了百了,房子变成了废墟,不用付房租了,直接赔偿人家的房子吧。   趁着周末,陈子锟带着鉴冰驱车赶回纽约,随身带了两把M1911,后备箱里丢了一支春田步枪和三个沉重的木箱。   一个半小时后抵达纽约,先找了家旅馆把鉴冰安顿下来,此时天已经黑了,还淅淅沥沥下起了雨,陈子锟站在窗口抽了一支烟,鉴冰从背后抱住了他:“可不可以不要去?”   “必须去。”陈子锟将烟蒂掐灭在窗台上,戴上礼帽,披上长风衣离去。   开车穿梭在纽约的闹市中,鸣笛声、喧哗声,报童的叫卖声响成一片,霓虹灯的光辉在雨中变得光怪陆离,陈子锟默默地开着车,行驶到布鲁克林一条幽静的林荫道上,停车但不熄火,冷冷注视着不远处的一栋房子。   那是皮耶罗家族的宅邸,由一栋上百年历史的老房子和花园组成,作为纽约黑手党家族之一,这里防范森严,任何擅闯行为都等同于自杀,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栋房子里起码有二十五个装备着手提机枪的枪手。   陈子锟眯缝起眼睛,用大拇指测量着距离,这是他在军校学到的技术之一,没在战场上派上用场,却先用在了皮耶罗家族身上。   忽然有人拍拍他的汽车后盖,一个蛮横的声音响起:“这里不准停车。”   陈子锟早从后视镜里看到了这个彪形大汉,看他那副蠢样就知道是皮耶罗家族雇佣的低级打手,只配在街上溜达,偶尔对陌生人耍耍威风。   “很抱歉,我的车坏了。”陈子锟推开车门下来,现在他的英语已经丝毫没有口音了,张口就是地道的纽约腔,再加上身材和打扮,谁也不会发现他是一个中国人。   “我不管,你必须在三分钟内离开。”那汉子瓮声瓮气的说道。   “好的先生。”陈子锟走过去,一拳掏在他的胃部,将其放倒在地,又抬脚朝太阳穴踢了一脚,确保昏死过去,然后整理一下风衣,看看四周的情况,托皮耶罗家族的光,这条街很僻静,没有行人。   陈子锟打开后备箱,掀开最大的木箱,取出一门60毫米迫击炮来,另外两口木箱子里错落有致的分别摆放着三发纺锤状的迫击炮弹。   先慢条斯理的给炮弹拧上引信,然后以汽车为掩护架设好迫击炮,陈子锟施放了第一发炮弹,炮弹很快在院子里炸响,他冷静的观察着弹着点,迅速修正角度,再次施放了第三枚,第四枚炮弹。   一共六发60毫米口径高爆迫击炮弹,以极其短促的间隔在皮耶罗家族的大院里炸响,由于距离只有数十米,所以炸点相当精确,第一枚炮弹在院子里炸开,第二枚就以刁钻的角度飞进了窗户,其余的炮弹也都尽数飞进了房子。   发射完毕,陈子锟麻利的将迫击炮拆开了往后备箱一丢,跳上一直没熄火的汽车,猛踩油门向前,一个甩尾调整了方向,呼啸而去。   ……   今天是皮耶罗家族的大日子,老桑尼.皮耶罗设宴为刚出狱的二儿子布里奇奥接风洗尘,布里奇奥因为一桩谋杀案入狱服刑,仅仅坐了五年牢就放了出来,有了这员大将的加入,一直处于守势的皮耶罗家族定然要发起一场声势浩大的反攻。   事实上老桑尼已经开始这么做了,他花费巨资从芝加哥请来一帮好汉,并且准备先干一票买卖以壮士气,五个枪手乘车前往橙县下属的西点镇去找一个仇家的晦气,估计晚上就能回来。   大厅里的长条餐桌上已经摆满了食物,还有几瓶上好的红酒,用老桑尼的话说,只等孩子们凯旋了便开宴。   没等来他的孩子们,却等来了一发发炮弹。   当第一枚炮弹在院子里炸响的时候,老桑尼连眼睛都没眨一下,镇定自若的指挥枪手出去查看,纽约的各大家族之间停战以久,想来大伙儿的手都痒痒了,不过这个节骨眼来找皮耶罗的麻烦,那纯粹是瞎了眼。   布里奇奥刚从州立监狱放出来,憋了整整五年没有杀人,这小子早就按捺不住了,更何况今天家里足足来了五十个小伙子,每个都是身手不赖的快枪手。   所以,老桑尼甚至有点幸灾乐祸的感觉,他似乎已经看见袭击者被乱枪打死的惨状。   可是事态并没有按照他预想的那样发展,紧接着第二发炮弹就打进了餐厅,随着玻璃破碎的声音,一枚球墨铸铁60毫米口径迫击炮弹正好落在餐桌中央,成了今天的第一道大菜。   迫击炮对坚固工事的攻击力并不强,这种炮弹只是用来对付无装甲防护的有生目标比较有效,如果只是在院子里轰炸一番也就罢了,偏偏陈子锟打定了主意要皮耶罗家人的性命,硬生生把炮弹打进了窗户。   三百六十枚迫击炮碎片呈扇面炸开,宛如盛开了一朵收割生命的礼花,坐在首席的皮耶罗父子首当其冲,头部和上身中了十几枚弹片,当即就一命呜呼了,连一句话都没留下。   枪手们也被炸的鬼哭狼嚎,坐在桌子旁的重要角色们几乎无一幸免,全部被炸死或者重伤,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又是一发炮弹打了进来,锐利的弹片横飞,气浪将所有玻璃震得粉碎,皮耶罗家的客厅变成了地狱。   事实上,接下来的三发炮弹已经没什么作用了,皮耶罗家里的有生力量已经在第一轮打击中丧失殆尽,没死的也被吓傻了,黑帮之间刀光剑影的见的多了,可是动用大炮的还是头一次听说。   万幸的是,皮耶罗家的女眷和孩子们都在厨房或者楼上,没有一个人被炸死,只是受了些惊吓而已。   布鲁克林区医院和消防队的汽车迅速赶到,救人、救火,不大工夫,警察局的探长也来了,例行公事的收集证物,询问供词,像模像样的忙了一番后才走。   ……   曼哈顿,帕西诺家族别墅,一家人正坐在桌旁吃饭,忽然马里奥狂喜的跑进来,嚷嚷道:“天大的好消息,老桑尼被炸死了,布里奇奥也死了。”   “哦,上帝。”女人们纷纷在胸前画着十字。   老安东尼放下刀叉,用餐巾擦拭一下嘴角,平静的问道:“是谁干的?”   “不是我,爸爸,也不会是其他家族,他们都知道布里奇奥一出狱首先要对付的是我们,乐得见到我们两个家族火并。”   “那么,是谁枪杀了皮耶罗家族的男人们?”   “不知道,爸爸,他们是被从天而降的炮弹炸死的,我猜有人动用了一个炮兵连,皮耶罗家的房子都被炸的乱七八糟了,今天的纽约时报一定会有报道的。”马里奥兴致勃勃,眉飞色舞。   老安东尼一推桌子站了起来,径直上楼去了,马里奥挠着后脑勺直发呆,不明白为什么仇家全军覆灭,父亲却一副不开心的样子。   来到楼上,老安东尼颤抖着手从抽屉里取出一张泛黄的照片,上面是两个天真无邪的少年,穿着背带裤站在轮船甲板上,背景是纽约自由女神像。   这是四十年前,新移民安东尼和桑尼乘坐意大利邮轮抵达纽约港时拍的照。   第四十八章 意外中的意外   桑尼.皮耶罗死了,纽约黑手党家族之间的格局变得更加错综复杂,但可以肯定的是,帕西诺家族将填补真空,接管布鲁克林区,随着纽约时报的刊出,坊间更是流传着各种版本的传言,但矛头均指向帕西诺家族。   老安东尼才不在乎这些指控,因为这件事确实不是他做的,离奇的是,凭他的情报网竟然也查不出真凶是谁。   此时,炮轰皮耶罗的真凶已经回到西点的校园里,并且再一次站到了麦克阿瑟准将的校长室里了。   和他站在一起的还有即将毕业的四年级生乔治.霍华德。   他们俩人面临的指控是私自调动学兵队以及抢劫军事物资,罪名相当严重,按照军法要判处徒刑。   虽然事出有因,但军法无情,就连校长也无权法外开恩,麦克阿瑟面无表情,坐在宽大的椅子上看着两位学生:“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没有,长官!”两人目不斜视,昂首挺胸的答道,仿佛根本没有犯过任何错误。   “好吧,我会召开一个临时军事法庭来审判你们。”麦克阿瑟做个了手势,宪兵拉开屋门,押着两人离去。   军事法庭由军法官、律师和陪审团组成,择日在西点礼堂进行审理,庭审现场全部几乎全是军人,法官、检察官和辩护律师都是现役军人,陪审团则由西点学员、教师和西点镇居民组成,旁听席上更是坐满了身穿灰色制服的军校生们。   两名被告在宪兵的押送下缓缓走上法庭,陈子锟和乔治.霍华德身穿笔挺的学员礼服,昂首站在被告席上,不像待审的犯人,倒像是等候演讲的将军。   庭审开始,法庭内气氛森严,所有人凝神听着主控检察官的案情陈述,这起案件的事实相当清楚,证据极其确凿,简直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主控官用了五分钟就陈述完毕,辩护律师进行发言,对事发当时的危急情况加以渲染,但主控官给与了强有力的反驳,说匪徒已经做完了想做的事情,此时进行拦阻会造成不必要的伤亡,而且刑事案件应该由警察负责,而不是出动军队。   双方唇枪舌剑的进行了辩论,法官宣布休庭,陪审团进行协商,半小时后重新开庭宣判,陪审团代表发言,这是一位严肃的西点军事教官,他的家人也生活在镇上。   “经过陪审团一致认定,”代表抬头看了肃静的旁听席,无数双眼睛让他感到压力有些大,但还是继续说道:“一致认定,被告罪名成立。”   一片哗然,学兵们愤然起立进行抗议,法官不得不猛敲法槌,制止了混乱之后宣布:“现在宣判,被告陈子锟、乔治.霍华德损坏公物罪名成立,判处罚金两百美元。”   陈子锟和乔治对视了一眼,心里松了一口气,当法官问道被告还有什么要说的时候,乔治举手道:“法官大人,我们有话要说”。   法官表示同意。   “陈,你来说吧。”乔治谦让道。   “还是你来。”陈子锟微笑道,这场飞来横祸终究是因自己而起,乔治一向喜欢出风头,这次机会还是让给他比较好。   乔治的话很短,只有一句:“如果重来一次的话,我还会那样做,谢谢大家。”   旁听席上一阵掌声响起。   ……   虽然临时法庭轻判了两人,但校规却没那么好绕过,被军事法庭判处有罪的学员,不能继续留在西点读书,这是无人撼动的铁律。   306寝室愁云惨淡,陈子锟和乔治已经接到了校方勒令一天内离校的通知,两人换下了校服,穿上便装,无比伤感的收拾着行李,和陈子锟比起来,乔治更加倒霉,还有几个月他就要毕业,可以如愿以偿的穿上陆军制服,佩戴少尉肩章,可是这场突如其来的事件却将他十几年来的梦想打得七零八落。   默默地将灰色制服叠起放进衣箱,西点的学员制服由三种颜色搭配而成,灰、黑、金,分别象征火药的三种配料,硝石、木炭和硫磺,这是父亲讲的故事,伴随自己的童年成长,父亲是个老兵,最大的理想就是把儿子培养成军官,可惜自己让他失望了。   寝室的同学上前轮流拥抱乔治和陈子锟,安慰两位即将离校的同学,两人提着皮箱走出寝室,只见走廊里站满了学员,哗的一声,全体人员立正敬礼。   两人立刻丢下皮箱,笔直的站着,将手举到额角,久久的敬礼。   窗外,悠扬的号声传来,所有人扭头望去,漫天晚霞洒在星条旗上,反射着红光一片。   无比黯然的离开了西点的大门,回望绿草如茵的校园,两人感慨无比,压一压帽檐,提起皮箱转身离去。   “乔治,你打算去哪儿?”陈子锟问道。   “我想去纽约,或许当个会计什么的,你呢?”乔治半开玩笑的答道。   “我……或许在纽约,会有一份毕竟刺激的工作等着我。”陈子锟说道,现在他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学业无法继续,还欠了一屁股债,想回国连路费都没有,目前唯一的出路是帮帕西诺家族打工,黑手党一向喜欢招募这样自己这样的铁血枪手。   忽然一辆汽车飞驰而至,在他俩身旁停下,陈子锟立刻拔枪在手,汽车窗里伸出一张陌生的面孔来,面对枪口高举双手:“hi,我没有恶意。”   “下车,把手放在我能看到的地方。”陈子锟握枪的手纹丝不动。   那人乖乖下车,双手伏在车顶盖上。   “乔治,搜搜他。”陈子锟一摆枪口。   乔治上前搜身,果然搜到一把点四四口径的柯尔特左轮枪。   “你是哪个家族的人?”陈子锟喝问道,心里却在紧张,万一对方是纽约警察局的人便糟了,自己用迫击炮炸死皮耶罗家那么多人,虽然事情办的毫无纰漏,没留下任何证据,但只要有心人仔细一琢磨,就能追查到这儿来。   “朋友,不用紧张,我身上还有几张东西,可以证明我的身份。”陌生人道。   乔治继续搜,果然发现一张持枪证和一个平克顿侦探事务所的证件。   “朋友,我是一个私家侦探,两年来一直在寻找一个叫沃尔夫.汉克斯的家伙,这个人有个绰号叫杀人狼,曾经在芝加哥杀过十五个人,其中有一个是当地富豪的儿子,所以,他身上有一万美元的悬赏,我刚从橙县警察局来,他们告诉我两个名字,陈和霍华德,我想就是你们两位吧?”   陈子锟如释重负,枪口低垂下来,和乔治对视了一眼,咧嘴笑了。   “我想你说的那家伙,大概有六英尺四英寸那么高,壮的象头熊,脸上还有一道很深的刀疤,是个名副其实的丑八怪,对吧?”陈子锟道。   侦探道:“是的,我们几次试图抓他,都没成功,反而被他打伤了几个同事,没想到竟然有人活捉了他,真是不容易,我想知道,你们是怎么抓住他的?”   陈子锟笑而不语。   乔治道:“是这样,那个杀人狼是被这位英勇的士兵用迫击炮干翻的。”   侦探一脸的不可思议:“哦,上帝,迫击炮。”   “伙计,你刚才说一万美元,这件事可以具体说一下么?”乔治揽住了私家侦探的肩膀,无比亲热。   “上车,我们找个地方喝杯东西吧。”侦探道。   三人乘车来到橙县,找了一家咖啡馆,详细谈了当时的情况,侦探经过确认后,拿出一张一万美元的支票,让两人签收。   “两位如果有兴趣的话,可以到我们那里尝试一下。”侦探留下一张名片便走了。   忽然有了一万美元,被学校开除的忧伤顿时减少了许多,两人寻了家酒吧,叫了两杯双份威士忌烈酒,一口干了,又叫了两杯,后来干脆拿整瓶的过来对瓶吹,喝道半醉半醒之间,不知怎么着就和邻桌的人起了冲突 ,对方八个人全被陈子锟放倒在地,警察迅速赶到,正要吹响警笛,却被乔治一酒瓶砸翻。   等他们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蹲在橙县警察局的牢房里了。   殴打警察可是大罪,即将面临牢狱之灾的两个人却毫不在乎,都被学校开除了,这点事算得了什么,可是等了半天也没见县法院来提审,倒是来了四个宪兵要带他们回去。   两人面面相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现在他俩已经不是军队的一员了,为何还要动用宪兵。   一路押回西点军校,再次来到校长室里,麦克阿瑟平静如水,端坐在宽大的座椅里看着两人。   “看来开除你们两个人真是明智的决定。”   “是,长官!”两人异口同声的答道,依然腰杆笔直,毫无忏悔之意。   麦克阿瑟站起来,倒背着手走了几步,一米九的身高和威严的将军气度让两个学兵很有压力。   “我希望你们在与敌人作战的时候,也能保持对付橙县警察的热情和勇气,因为,你们代表西点。”麦克阿瑟突然说道。   副官敲门进来,呈上两份文件,麦克阿瑟飞快的在上面签了名字,递给乔治一份道:“你将转到安纳波利斯海军学院继续学业。”   又递给陈子锟一份:“恭喜你,你毕业了。”   第四十九章 周游列国   尽管陈子锟和乔治尽力想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但还是被这个意想不到的消息震惊的张大了嘴。   因为这太离奇了。   长久以来,位于马里兰州安纳波利斯的美国海军学院就是西点军校的头号对手,甚至在西点的学员宿舍墙壁上都用醒目的黄色油漆喷上“陆军加油,击沉海军”的字样,这是自1890年开始的一年一度的陆海军橄榄球对抗赛上常用的口号。   最为西点橄榄球队的队长,乔治.霍华德自然和安纳波利斯的一帮穿海军制服的家伙结下深深仇怨,此刻让他转校到安纳波利斯海军学院,简直比退学还要令他无法容忍。   至于陈子锟就更惊讶了,西点的学制是四年,他只上了两年,怎么可能拿到毕业证。   麦克阿瑟从桌子后面转了出来,双手扶在乔治的肩膀上,殷切的目光注视着他:“乔治,到安纳波利斯去,帮那帮海军小子提高一下糟糕的橄榄球水平,顺便教教他们怎么在陆地上打仗。”   乔治沉默了一会,他明白校长的良苦用心,唯有转校才能继续自己的军官梦,美国陆军的规模很小,除了西点之外基本没什么像样的军校,比如弗吉尼亚军校那种南方佬的学校,和西点又什么交情,相对来说,安纳波利斯海军学院的陆战系,应该是最好的选择了。   安纳波利斯海军学院不但培养舰艇军官,还出产优秀的海军陆战队军官,而海军陆战队是一支特殊的军队,可以不经国会批准而由总统下令进行作战行动,也就是说,在海军陆战队当兵,打仗的机会更多。   当然,海军陆战队也有不少缺点,姥姥不疼舅舅不爱,装备都是陆军淘汰不用的,不过这已经不是乔治考虑的范围了,他现在想的是,自己又有机会穿上军装了。   “是,长官!”乔治回答道。   “至于你,孩子,这里有一份文件,可以解答你的疑惑。”麦克阿瑟从文件柜里拿出一个档案袋递给陈子锟。   陈子锟接过档案袋,熟悉的汉字映入眼帘“中华民国外交部启。”   原来是一份外交公文,内容正是关于陈子锟的官派留学生推荐,里面有大总统的授权,外交部的照会,还有美国国务院和陆军部的批文,时间是去年春天。   “很遗憾,你无法以正式西点学生的身份毕业,只能以外国培训生的身份结业,这是你的学历证明文件,我想,这对你是有用的。”麦克阿瑟对陈子锟说道。   陈子锟无语,这份特别的“毕业证”总算是聊胜于无,总算可以拿来搪塞对自己抱有殷切希望的吴大帅了,两国相隔万里,国内出过洋的人本来就是凤毛麟角,在西点读过书的更是仅有王庚一个,只要毕业证别让他瞅见,基本上这个谎就能圆过来,再说了,这上面到底是有麦克阿瑟签字了,也不能算假学历……   不管怎么说,自己确实犯了错,校长如此安排也算仁至义尽,陈子锟退后一步,和乔治不约而同的举手敬礼。   麦克阿瑟脸色严肃起来,脚跟一并,庄重的回礼,说道:“不管走到哪里,让我们谨记西点的校训。”   “责任,荣誉,国家。”两位前西点学员异口同声的答道。   ……   终于结束了在西点的学习,陈子锟既怅然若失,又踌躇满志,因为一个更加广阔的世界在等着他。   一万赏金两人二一添作五,一人五千给分了,然后陈子锟赔付了房东一笔钱,这才和和乔治一起来到纽约,两人在曼哈顿中央火车站拥抱而别,乔治即将奔赴马里兰州继续自己的军人生涯,而陈子锟则乘坐地铁前往鉴冰下榻的旅馆。   一进门鉴冰就扑了上来,死死抱住陈子锟。   陈子锟瞥见桌上放着一张纽约时报,上面刊登着布鲁克林某大街爆炸,数人死亡的报道,便轻抚鉴冰的后背,柔声安慰道:“没关系的,都过去了。”   “太可怕了,我们离开这里吧,我真的一天都呆不下去了。”鉴冰流泪道,那天的事情给她极大的刺激,当时没觉得怕,后来越想越觉得后怕,如果当时人在房子里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我们这就离开纽约,离开美国。”陈子锟宽慰她。   “真的?”鉴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陈子锟学业未满,是不能擅自离开的。   “当然是真的。”陈子锟拿出“毕业证”来给她看,鉴冰虽然口语基本可以和美国人交流了,但是文字关依然没过,拿着这张麦克阿瑟签署的证书心花怒放,还以为是真的毕业证。   ……   说走就走,陈子锟收拾了行李,又到帕西诺家向老头子辞行,一段时间未见,安东尼似乎衰老了许多,但精神头还不错,据说帕西诺家族最近生意很好,接管了布鲁克林许多地盘,马里奥整天忙着数钱,都没时间回家了。   老帕西诺并没有点破此事,陈子锟更加不会主动提起,两人心照不宣,只是谈了一些值得高兴的事情,临行前,老安东尼郑重其事的说:“亲爱的陈,你永远是帕西诺家族的朋友,如果有需要的话,一个电报就行,你明白的。”   告别了黑手党,告别了纽约,告别了美国,陈子锟和鉴冰坐上了驶向英国的邮轮,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他的求学之路才进行到一半。   此时顾维钧已经不是驻英公使了,在代表中国签订了《解决山东悬案条约》和《九国公约》后,这位外交奇才官运亨通,已经升为外交总长,陈子锟自然寻不到他,新任的公使又不熟,只能在伦敦自助游了,所幸的是经历两年美国生活,对于欧美人的生活方式已经很是熟稔,不像前年刚到的时候那样陌生了。   陈子锟在英国参观了牛津大学和剑桥大学,又在伦敦盘桓了一段时间,每日去大英图书馆读书,两年前他看《共产党宣言》的时候是作为催眠读物,可是在阅读了一些哲学著作之后,渐渐觉得马克思的理论还是有些道理的。   由于鉴冰对伦敦的雾霾天气实在无法忍受,陈子锟不得不草草结束伦敦之行,乘船渡过海峡,再次来到浪漫之都,巴黎。   在西点读书的时候,陈子锟和在邮轮上认识的天津学生周恩来保持着书信往来,现在人到了法国,自然要去拜会一番。   巴黎是全世界的时尚之都,鉴冰忙着去采购香水和时装,陈子锟只好一个人前往,周恩来的住处是位于巴黎十三区意大利广场附近的弗朗索瓦大街上的一家小旅馆,陈子锟按图索骥,寻到弗朗索瓦大街17号,果然看到一栋三层小楼,挂着旅馆的招牌,楼下常青藤架子下,摆着几张小圆桌,几个中国人正坐在那里喝咖啡。   陈子锟疾步上前道:“恩来兄,别来无恙?”   周恩来眼睛一亮,急忙站起来和陈子锟热情握手:“昆吾兄,你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也不提前通知一声。”   同桌的三个人也都站起来礼貌的笑着,周恩来道:“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经常提到的陈子锟,留美学习军事的朋友,这是王若飞,这是聂荣臻,这个小朋友是邓希贤。”   陈子锟一一和他们握手,微笑道:“幸会。”   经过周恩来的介绍,陈子锟知道这几位都是留法勤工俭学的学生,王若飞是贵州人,曾经游历过日本,现在法国半工半读,聂荣臻和邓希贤都是四川人,前者在比利时沙洛瓦劳动大学学化工,后者在哈金森橡胶厂工作,三人都是周恩来的朋友,闲来无事便凑到一起谈天说地。   老友重逢,周恩来很高兴,帮陈子锟点了一杯咖啡,又叫了一篮子酥脆的羊角面包,大伙儿大快朵颐,不亦乐乎,   聊着聊着,就提到了当初同来法国的往事,原来他们都是差不多同一时期抵达法国的,邓希贤比周恩来早了两个月,当陈子锟抵达马赛的时候,他已经在诺曼底地区的巴耶中学补习法语了。   邓希贤是个身材不高的小伙子,一双眼睛充满活力,谈到在法国的生活学习经历,他滔滔不绝而又感慨无比,说是勤工俭学,其实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工作,因为不工作的话就没有饭吃。   “我在施耐德钢铁机器联合厂上班的时候,什么苦活都做过,运煤炭,运钢条和铁屑,还要不分昼夜的干,车间里又热又脏,我人矮力气小,经常被工头骂,那个时候我就想到,为撒子资本家要这样剥削工人,后来我终于明白了,这就是资本主义的本质啊。”邓希贤用浓重的四川话讲着,鼻子里喷出一股烟雾来。   这年头,政治是一个很时髦的话题,陈子锟在大英图书馆看到的资料派上了用场,当即侃侃而谈,各种术语名词滔滔不绝,听的大家频频点头,周恩来向邓希贤使了个眼色,后者当即上楼拿了一份油印杂志下来。   “昆吾兄,这上面有些文章,你拿回去看看,或许有些用处。”周恩来将杂志递了过去。   陈子锟接过一看,封面两个大字:少年!   第五十章 归国   杂志用纸很差,但字迹隽秀匀称,油墨味道浓郁,显然是刚出炉的,上面刊载着尽是马克思主义的学术文章,陈子锟随意翻看了一下,赞道:“好文章,有见地。”   邓希贤道:“这些文章都是恩来写的。”   陈子锟肃然起敬:“恩来兄大才啊。”   周恩来笑道:“是我写的没错,但这都是小邓用刻刀一个字一个字在蜡纸上刻出来,用油印机一张张印出来装订成册的。”   陈子锟道:“这是恩来兄创办的刊物?”   周恩来道:“不,这是我们旅欧中国少年共产党的内部期刊。”   “那恩来兄是?”   “恩来是我们的宣传委员。”邓希贤接口答道,忽然又问了一句:“你愿意加入我们么?”   陈子锟一怔,上次在上海加入国民党的事情依然记忆犹新,当初他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少年,现在却是见过大世面的青年了,共产主义宣扬的是什么,他心里很清楚,而自己的身份是公派留学生,将来势必要在军队中担任一定职务,回国前夕加入这么一个激进组织,怕是对自己的前途不利。   “呵呵,我不是旅欧学生,怕名不正言不顺啊。”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想推脱过去。   邓希贤快人快语,道:“你现在不正是在旅欧途中么,不矛盾啊。”   “小邓。”周恩来以眼神制止了邓希贤,岔开话题道:“这儿的牛角面包不错,昆吾兄多吃几个,对了,巴黎这边玩过没有,要不要我当向导带你四处转转。”   陈子锟道:“四处的名胜上次来法国的时候已经看过了,这次主要考察各大学”   又闲聊了几句,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了,周恩来道:“我请你们吃饭。”   陈子锟满以为大家会去寻个西餐厅,点一瓶红酒来庆贺老友重逢,哪知道周恩来领着大伙儿上楼去了,楼上的一间客房是周恩来的卧室,面积不大,只有七八个平方,屋里摆着一张床,一张桌子,大量的书籍堆在各个角落里,地上摆着一个煤炉,上面炖着一个铁皮水壶。   “小邓,你去下面条,我来做两个拿手菜给你们尝尝。”周恩来卷起袖子,开始刷锅洗菜。   “我去买两瓶酒。” 陈子锟自告奋勇道,王若飞也道:“我跟你去。”   等两人走远了,邓希贤才道:“恩来,为什么不争取他一下,我看他思想蛮进步的。”   周恩来道:“小邓,你不知道,他是北洋政府公派到美国学习军事的,和咱们不一条路,人各有志,不能勉强别人。”   “原来是军阀的狗腿子啊,真是可惜了。”邓希贤叹道。   聂荣臻插嘴道:“话不能这样讲,我看还是可以争取一下的嘛。”   周恩来道:“对,是这个道理,但要循序渐进,不能太鲁莽,我们的事业需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陈子锟将来是要在军阀的部队里当高级军官的,正是我们急需的人才。”   邓希贤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我懂了。”   陈子锟和王若飞去附近的小铺买了两瓶勃艮第红酒,几个洋葱,干酪和红肠,回来的时候,周恩来已经做好了一道拿手菜,红烧狮子头,大家席地而坐,用茶杯、饭碗、饭盒盛着红酒,共同举杯:“为了中国的未来,干杯。”   饭后,他们并不忙着收拾残局,而是点燃一支烟, 再次热烈讨论起来,他们都主张按照苏俄的路子对中国进行彻底的改造,开展暴动推翻腐朽的北洋政府,实行人民民主专政,这次陈子锟没有保留意见,而是提出了自己的观点。   他认为当下的中国首要的问题不是革命,而是统一,唯有国家统一,才能一致对外。   王若飞当即提出反对意见,说袁世凯想统一,段祺瑞也想过武力统一,现在吴佩孚又提出这个想法,可就凭他们这些腐朽反动的军阀,是决不可能完成统一大业的,唯有先进的共产主义武装起来的组织严密的党才能担此重任。   “可是,马克思的这一套东西都源自他的空想,没有经过实践的证明。”陈子锟再度反驳。   王若笑道:“陈老兄,我现在很怀疑你读那些哲学书的时候,究竟有没有用心,马克思的资本论,那是查阅了浩如烟海的资料才写出的巨著,怎么能是空想出来的呢,况且苏俄的例子就在眼前,难道被你选择性的忽视了?”   “苏俄……”陈子锟不禁冷笑起来,安德烈描述的水兵屠杀军官的情形在他脑海里浮现出来,“苏俄杀戮太重,如果是那种革命的话,宁可不要。”   “幼稚啊。”王若飞摇头不已,“赤色的旗帜当然是要用鲜血染成的,要不然怎么能叫革命。”   陈子锟不愿和他做意气之争,论口才,他可不是这帮学生的对手,但看着他们在烟雾缭绕的陋室里争论的面红耳赤,心里忽然有些莫名的感动。   回去的路上,周恩来陪陈子锟走了好远,临别的时候,周恩来恳切的说:“昆吾兄,要改变中国,还要靠我们这一代人,靠共产主义武装起来的党,只要你愿意,我们党的大门随时向你敞开。”   塞纳河水在夜色中波光粼粼,一个流浪歌手演奏着小提琴,悠扬的乐声中,两双年轻的手握到了一起。   “殊途同归,都是为了中华民族的崛起,国内再会,恩来兄。”陈子锟真情流露,紧紧握着周恩来的手。   他们都不知道,再次握手的时候,已经是很多年后了。   ……   本来鉴冰还想在巴黎多盘桓即日,但旅费着实紧张,只得匆匆离去,临行前,陈子锟兑了五百法郎装在信封里寄给周恩来,这才携鉴冰乘火车去了比利时。   他们旅行的线路是周游整个欧洲,阿尔卑斯山巅、多瑙河畔、伯尔尼小镇、比利时枪厂、慕尼黑啤酒厂,罗马尼亚的古堡都留下了他们的脚印,本来还想到莫斯科去游览一番,但是由于陈子锟持的是民国公务护照,所以被拒绝入境。   欧洲游历一番后,终于踏上归国旅程,经西班牙渡过直布罗陀海峡,到达非洲的摩洛哥,领略了北非风情后,两人再次乘船穿越地中海抵达埃及,在雄浑的金字塔下用一台德国蔡司照相机留下了永久的纪念。   既然到了非洲,干脆沿尼罗河南下,到东非游玩一圈,这一去可不得了,炎热的非洲疟疾流行,差点要了鉴冰的命,匆匆踏上回程,依旧走印度洋、马六甲海峡、南海、西贡、香港,一路回上海去了。   抵达上海的时候,已经是1922年圣诞节前夜,轮船缓缓驶入夜幕下的黄浦江,西岸霓虹闪烁,繁华更胜往昔,鉴冰近乡情怯,眼眶有些湿润,陈子锟凭栏眺望岸边,眼神中却多了几分淡定。   上海,我回来了。   轮船在太古码头靠岸,旅客们排队下船,陈子锟和鉴冰的行李甚多,便暂时等在舱里,船上的二副进来鞠躬道:“先生太太,我来带你们下船。”说罢安排几个仆役,帮他们拿着大包袱小行李,从船员的专用通道下船去了。   刚踏上坚实的土地,对面就亮起了数盏车灯,四辆黑漆漆的大轿车停在码头上,一个头戴礼帽,身穿长呢子风衣的男子正坐在车头上,叼着雪茄望着他们。   陈子锟笑了,两年多未见,李耀廷也成熟多了,唇上留了两撇八字胡,眼神也不像以往那样青涩,而是充满自信和睿智。   “大锟子!”   “小顺子!”   两人疾步上前,紧紧拥抱在一起,半晌,李耀廷才抬起头来,望着笑吟吟的鉴冰道:“嫂子,你又漂亮了。”   鉴冰笑道:“你真会捧人,我分明是胖了。”   李耀廷眨眨眼睛,打了个响指,冲身后喊道:“还不过来喊人。”   一个穿旗袍围狐狸皮的女子走了过来,神情略有腼腆,细声细气道:“大哥好,大嫂好。”   “她叫冰儿,是我女人。”李耀廷揽住女子的肩头,豪爽的笑了起来。   鉴冰和陈子锟对视一眼,两人都发现这个冰儿简直就是小一号的鉴冰,身材相貌不能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至少也像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只不过气质上差了那么一点。   “妹妹好漂亮,来,拿着,嫂子给的见面礼。”鉴冰从坤包里取出一个锦盒递过去,冰儿却不敢接,怯生生的眼神看着李耀廷。   李耀廷拿开雪茄,喷出一股烟雾道:“让你拿就拿着,嫂子又不是外人。”   冰儿接过锦盒,打开一眼,顿时惊呆了:“哪能噶好看。”   盒子里装的是一个精工细作的白金镶水晶头饰,是鉴冰在维也纳买的,做工用料都很考究,但并不算很值钱。   冰儿这一声惊呼便露了怯,至少没见过太大的世面,鉴冰微笑起来,深感这件礼物挑的太正确了。   “走吧,接风宴已经备好了,就等主角了。” 李耀廷一摆手,早有人上前打赏仆役,接了行李,一行人上了汽车,直奔法租界而去。   第五十一章 怀旧   时隔两年,李耀廷可谓鸟枪换炮,在法租界买了一所大房子,光院子就占地几十亩,园内绿树繁花,毫无冬日之感。   把行李放下,稍事洗漱后,大家再次汇聚到了客厅里,冰儿换了一件洋式衣服,戴上鉴冰送的头饰,美目顾盼,艳光四射,但是当鉴冰从楼上下来的时候,一袭裁剪恰到好处的旗袍却更有风华绝代之感。   冰儿顿感气馁,但却没有表现出来,反而极力赞道:“姐姐好漂亮哇。”   陈子锟也换了一身衣服下楼,手里提着一个木盒,在茶几上打开来,里面是一把造型粗犷彪悍的手枪。   李耀廷眼睛一亮:“大眼撸子!”   陈子锟道:“这是纽约黑手党帕西诺家族的教父送给我的礼物,一共两把,现在送你一把。”   李耀廷拿起来把玩一番,爱不释手,问道:“黑手党是做什么买卖的,听起来名头很响。”   陈子锟道:“黑手党就是美国的青帮,教父就是咱们这里的老头子,这礼物转送你,再合适不过了。”   李耀廷当即把身上的马牌撸子摘下,换上这把崭新的M1911, 又冲门口招手:“四宝,你来。”   一个彪形大汉走了过来,毕恭毕敬:“老板。”   “这把马牌撸子拿去,好好练枪。”李耀廷将自己的旧手枪递过去。   “谢谢老板!”名叫四宝的是李耀廷的汽车夫,看那一脸横肉就知道是个能打的角色,双手接过老板的枪,他受宠若惊,喜不自禁。   见男人们总是在枪械的问题上纠缠,冰儿有些不耐烦了,拉住李耀廷的胳膊撒娇道:“该去吃饭了,客人们都饿了。”   李耀廷一拍脑袋:“瞧我!接风宴差点忘了,吃什么?”   “四马路上新开了一家大西洋西餐馆,听说蛮灵的。”冰儿忽闪着睫毛说道。   李耀廷却在她屁股上拧了一把:“谁问你了,大哥嫂子在外国什么西餐没吃过,回上海还吃西餐,这不成心捣乱么。”   冰儿很不快,大西洋西餐厅是她的最爱,自己连洋式衣裙都换好了,去不成多没面子,这个李耀廷也是,平日里对自己百依百顺,可一见了大哥大嫂,怎么就像变了个人一般。   她不得不强作笑颜:“大哥大嫂,你们想吃什么?”   鉴冰多么拎得清的一个人,哪能看不出冰儿的心思,要搁在以前,她肯定要压一压对方的威风,但是在欧美游历两年后,心性已经沉稳,便柔声道:“客随主便吧。”   李耀廷一拍大腿:“那好,就去梅园酒家,那有本帮菜,也有淮扬菜,更有上好的状元红,咱们今天一醉方休。”   陈子锟和鉴冰都点头道:“好。”   李耀廷一摆手:“四宝,备车!”   ……   梅园酒家是大家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包间依然是当初那个包间,客人还是当年的客人,只不过昔日一穷二白的愣头青今天已经成为上海滩十里洋场崭露头角的大亨,而名满沪上的四大名妓之一的鉴冰,此时已然是海外归来的贵妇了。   谈到当年的故交,陈子锟感慨道:“不知道志清兄现在何方?”   李耀廷道:“他啊,做股票发了一笔横财,我劝他见好就收,就是不听我的话,最后崩盘,搞到血本无归,到处被人逼债,在我这儿躲了两个礼拜,借了一千大洋,跑广州去了,不说他了,说说你吧,准备怎么发展?”   陈子锟道:“回陆军部报到,看大帅怎么安排了。”   李耀廷道:“就凭你留洋的资历,还有吴大帅的欣赏,绝对飞黄腾达,兄弟,听我一句话,手上有兵比什么都重要,这个世道,只有这玩意是最信得过的。”   说着将手枪拍在桌子上,正巧伙计进来上菜,顿时吓了一跳。   陈子锟笑道:“把家伙收起来,你说的有道理,当今乱世,有枪就是草头王,有枪才能挺起腰杆做人,对了,那个卢小嘉现在怎么样了?”   李耀廷笑道:“大锟子,你说哪壶不开提哪壶啊,这笔帐我还记着呢,不过卢永祥还没倒台,卢小嘉照样在上海滩作威作福,我可全指望你了,将来扳倒他爹,我也能报这一箭之仇。”   陈子锟道:“卢永祥倒台是迟早的事儿,说说你吧,这两年在哪儿发财?”   李耀廷道:“我是什么赚钱做什么,酒吧赌场烟馆股票债券,什么都做过,这年头来钱最快的还是大烟,不过这生意一向被几个大佬垄断,我只能小打小闹,有一项生意还不错,你有闲钱可以投资。”   “哦,什么生意?”鉴冰听到这句话,忽然来了兴趣。   “地产。”李耀廷道,神色有些自得,“租界发展很快,英大马路、法大马路这些地方都是寸土寸金,想买也买不到,闸北和南市人口多,房屋密,也没法发展,唯有沪西的地皮有潜力。”   “怎么说?”鉴冰眼睛闪亮道。   “呵呵,我听小道消息说,租界准备向沪西拓路,修建几条马路过去,到时候马路两边的农田肯定值钱,现在花几十块银元都能买一亩地,将来翻个几十倍几百倍不成问题。”   “可是,沪西是中国管辖的,工部局怎么会在那儿修马路呢,不怕中国方面过问么?”鉴冰露出疑惑的神色。   李耀廷哈哈一笑,道:“嫂子,你跟大哥留洋两年,脑子不如以前灵光了,租界当局修路扩土,又不是头一回了,他们愿意掏钱修路,沪西地皮涨价,经济繁荣,市政当局税收增加,何乐而不为,大家心照不宣而已,毕竟是发财的事情嘛。”   这下鉴冰明白了,点头道:“有道理,耀庭你真是越来越长进了,可惜我们手头没余钱,不然真的可以买几百亩地屯着,等将来肯定发大财。”   陈子锟却变了脸色:“这帮卖国贼!”   李耀廷赶紧赔笑:“大哥不要动怒,都是混口饭吃,咱国家连青岛都保不住,何谈沪西几条马路,再说人家工部局也没说承认租界的管理权啊。”   鉴冰也跟着劝:“就是,英国人法国人一定要修路,上海市政府真想管也管不了啊,工部局有警察,有万国商团,市政府有什么?难道指望卢永祥替他们撑腰不成?”   陈子锟发怒也是一时气愤,转瞬便想通了,自嘲道:“我是书生之见,让大家见笑了,来,喝酒。”   一直插不上话的冰儿终于找到机会,盈盈起身道:“大哥大嫂,我敬你们一杯,欢迎你们回上海。”   陈子锟和鉴冰刚要举杯,李耀廷却道:“册那,我还没敬,怎么就轮到你敬酒了,懂不懂规矩。”   冰儿尴尬无比,端着酒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一起吧。”鉴冰赶紧圆场,大家共同举杯,饮了这杯酒。   ……   陈子锟在上海渡过了1923年新年,此间他曾去拜访过一些故旧,法租界莫里哀路上的孙文别墅已经人去楼空,公共租界万国商团俄国队的安德烈.瓦西里耶维奇也早已离开上海,而闸北的精武会比三年前更加破败凋敝,陈子锟在门外徘徊了许久才敲响了门,哪知道开门的却是一张稚嫩而陌生的面孔。   一打听才知道,馆主霍东阁已经远赴南洋开分会去了,而坐镇大师兄刘振声则远去关外弘扬精武精神,如今当家的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大院里冷冷清清,刀枪剑戟上蒙着一层灰尘,陈子锟目光流转,触景生情,不免唏嘘。   “先生,您找哪位?”守门的小伙子狐疑的看着这个身穿洋装的陌生人。   “我只是看看。”陈子锟微笑着点点头,转身走了。   ……   一月中旬,陈子锟踏上了北上报到之路,此前他已经和驻扎洛阳的直鲁豫巡阅使吴佩孚通过电报进行了联系,吴大帅令他不必前往北京陆军部,直接到洛阳赴任即可。   闸北,上海火车站贵宾候车室,陈子锟大衣礼帽打扮,脚旁放着一口小皮箱,鉴冰泪眼婆娑的站在对面,手里捏着手帕,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   “洛阳那地方不比北京上海,没有自来水,没有洗衣房,你可要当心啊,不要喝生水,要勤换衣服,不然会生跳蚤的。”鉴冰喋喋不休的叮嘱着,仿佛陈子锟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要去野营。   洛阳是吴佩孚大军驻扎地,虽然以陈子锟的身份是可以带家眷的,但初来乍到还是低调一些比较好,更何况洛阳穷乡僻壤,鉴冰肯定过不惯那里的生活,所以陈子锟还是独自前往。   李耀廷和冰儿也来送别,他俩倒是笑嘻嘻的,李耀廷道:“大锟子,早点升官发财,弟兄们都等着跟你开饭呢。”   汽笛长鸣,火车就要开了,陈子锟掏出怀表看了看,道:“我走了,大家别送了,再见。”说罢提起皮箱转身而去,鉴冰哪舍得他走,紧追不舍,在月台上奔走道:“到地方来信啊。”   火车渐渐远去,鉴冰累得香汗淋漓,在月台尽头停下脚步,望着远方的列车埋怨道:“这个没良心的。”   第五十二章 连升五级   陈子锟乘坐沪宁线从上海直达南京,在南京住上一日,孝陵、夫子庙等处游览一番,等火车票拿到才从渡江抵达北岸浦口车站车,沿着津浦路北上而去。   此番北上,陈子锟单人独行,行李也只有一口小巧的皮箱,与上次南下相比简直太轻松不过了,津浦线是贯穿南北的铁路大动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和京杭大运河的地位差不多,运煤运粮,人员往来,都必须依赖津浦线。   陈子锟买的是蓝钢特快的卧铺头等票,车厢里很少能见到中国人的面孔,列车设备很先进,比起欧洲的客车也不遑多让,经过一个白天的跋涉,抵达津浦路和陇海路的交汇点徐州。   徐州是个不大的城市,下车的时候正是黑夜时分,外面黑漆漆的,寒风呼啸,几盏孤零零的电灯惨淡无比,出了车站一看,远方一座城池影影绰绰,车站职员见他衣着考究,是个体面人物,便上前招呼道:“先生,这个点城门已经关了,火车站有旅馆,您将就着住一晚吧。”   于是,陈子锟在徐州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起来,先买好一张海州到开封的火车票,然后叫了一辆人力车到徐州城内转了一圈,冬日的徐州城,放眼望过去看不过一丝绿色,灰色的长满枯草的城墙,灰色的街道,灰色的天空,民居大都是土坯墙,只有城南户部山一带的富户人家是砖瓦房舍。   这就是典型中原城市的形象,令海外归来的陈子锟不免有些沮丧,想来洛阳比徐州也强不到哪里去,没带鉴冰来是正确的选择。   下午发车,沿陇海线自东向西而行,陇海线本是海州到甘肃的东西大动脉,从光绪年间就开始造,现在也只通了苏北河南的一段,这条线上可没有先进的蓝钢特快,列车是用了十年的老货,开起来咣当咣当直响,速度又慢,一直到次日上午才抵达开封。   列车喷着大团的雾气进站,陈子锟提着皮箱夹杂在旅客的人流中向车站外走去,他个子高,如鹤立鸡群般,老远就被等在月台上的几个军人发现了,隔着几十步远就叫起来:“陈大个子!”   走过去一看,一个白净面皮的中尉军官热情无比的迎上来道:“还记得我么?”   陈子锟笑道:“这不是赵军需么,咱们可是出生入死过了,我怎么能忘了你。”   赵玉峰哈哈大笑,帮陈子锟提起行李,领他出了车站,一辆黑色轿车停在马路上,两个大兵正蹲在地上抽烟,旁边一群拖着鼻涕的小孩好奇的看着汽车。   “老王头!老李!”陈子锟大喊起来,蹲在地上的两个老兵赶紧站起来,啪的一个立正:“长官好!”   陈子锟笑着拍打着两人的肩膀:“什么长官不长官的,都是自己弟兄,怎么着老李,不当马夫改开汽车了?”   老王老李见陈子锟虽然一身洋服,但并不拿架子,这才放松下来,但言谈举止间还是有些说不出的拘束,陈子锟知道,此刻他们之间已经有了一条无形的鸿沟了,这条鸿沟的名字叫阶级。   正值中午,四人在开封街头吃了一顿羊肉烩面,这才驱车往回走,开封到洛阳还有一段距离,这辆汽车是直鲁豫巡阅使孚威上将军吴佩孚派来专程接陈子锟的,大帅有心,派来的都是陈子锟的老哥们,一路上大伙儿喜笑颜开,谈起往事更是倍感亲切。   “咱大帅可不比当初了,去年春天,奉军十二万人马大举入关,被咱门迎头就给揍回去了,那仗打得,太长威风了,现在人家都说,洛阳打个喷嚏,北京都得下雨。”赵玉峰得意洋洋的说起去年直奉大战的事情,那时陈子锟正在海外,国际上对中国内战的局势并不关心,所以知道的不多,此刻听赵玉峰一介绍,不禁对吴佩孚更加敬仰。   “大帅真是用兵如神啊。”陈子锟喃喃自语道。   “何止是如神,大帅就是神,连曹老帅都说,咱大帅是戚继光转世呢,我看这事儿靠谱。”王德贵神气活现的说道,他身上的灰布军装干净整洁,脚上还蹬着一双新皮鞋,看来第三师跟着吴佩孚也是水涨船高,军饷补给的水平也上去了。   车到洛阳的时候,陈子锟才发现自己的猜测错了,大概是因为直鲁豫巡阅使的行辕设在这里,洛阳隐隐成为中国的另一个政治中心,再加上大批直系军队驻扎附近,十几万兵马吃喝拉撒颇能带动当地经济,洛阳城的规模和繁华程度均远超徐州,比开封也不遑多让。   吴佩孚在帅府书房接见了陈子锟,洛阳新雪初霁,庭院内假山上盖着薄薄一层雪花,几支腊梅点缀之下,更有书香门第之感,大帅身穿天青缎子夹袄立在门口,耳朵上还戴着一个狐狸毛的耳套,若不是腰杆笔直,双目有神,真像个乡下土财主。   “昆吾,回来了,回来就好啊。”看到陈子锟进来,吴佩孚脸上浮起了笑意,如同等待儿子归来的慈父一般。   “玉帅,我回来了。”陈子锟快步上前,欲行大礼,被吴佩孚搀住:“军人不兴这个,来来来,快进屋,外面冷。”   进了书房,陈子锟打开皮箱,拿出自己的西点毕业文凭,还有在德国买的蔡司望远镜呈给大帅,吴佩孚接了端详一番,连说三个好字,他自然分辨不出这满是洋文的东西到底是毕业证还是肄业证,看了一会儿便还给陈子锟道:“好好收藏起来。”   陈子锟总算是蒙混过关了,暗暗松了一口气,吴佩孚又问起西方的军事思想和最新的武器装备,陈子锟自然是对答如流,侃侃而谈之下,吴佩孚听的不住点头,道:“去年直奉之战,奉军虽然败北,但元气未伤,我听说张作霖在关外大肆招兵买马,整军经武,欲报一箭之仇,一两年之内,奉军必然再度南下,到时候就是你一展身手之际。”   陈子锟心中一喜,知道自己飞黄腾达的时机到了。   果然,吴佩孚沉吟道:“既然你是美国西点军校毕业的,自然不能和那些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毕业生混为一谈,不过年轻人骤登高位也不好……所以你的军衔和职务,不能太高。”   陈子锟心中又是一凉,自己留学前夕只是少尉军衔,即便连升三级也不过是个少校,少校就是营长,手底下撑天不过四五百号人马,照这个速度混下去,何年何月才能当上督军。   虽然心里失落,脸上却没表现出来,吴佩孚接着说:“太低也不妥,就依着王庚的先例,先授上校衔,任参谋处一等参谋官吧。”   上校!连升五级的待遇,这两年欧美之旅算是值了,陈子锟拱手道:“谢玉帅提拔。”   “好好干,先熟悉一下军中事务,等时机到了,外放你当个团长再历练一下,我老了,咱们直系家大业大,总得有些年轻人接上才是啊。”吴佩孚语重心长道,眼中尽是期望之色。   “卑职一定不辜负玉帅厚望。”陈子锟啪的一个立正,敬了一个洋味十足的美式军礼,望着吴佩孚熬得通红的双眼,他又忍不住道:“玉帅,您要保重身体啊。”   吴佩孚摆摆手道:“无妨,京汉路上那帮跳梁小丑蹦达不了多久了。”   晚饭是在大帅行辕吃的,而且五吴夫人也亲自作陪,这可是非同一般的待遇,说明吴佩孚一点没把陈子锟当外人。   ……   第二天,陈子锟到参谋处报到,正式成为大帅麾下八大处之首参谋处里的高级参谋官,地位仅次于参谋长和处长,身为高级军官,一应待遇和当小小少尉时候简直天壤之别,军装马靴不是领的,而是由专门的裁缝量身定做,身边也有了自己的副官和勤务兵。   他的副官,就是一直郁郁不得志的军需处小中尉赵玉峰,王德贵和李长胜也被调来当马弁,现在陈子锟是吴佩孚手下的大红人,调这些人只是一句话的事情。   陈参谋的住所就设在大帅行辕附近,是一座二进的小院子,干净整洁,院子还有一棵石榴树,赵玉峰帮他雇了一个老妈子,一个厨子,还挤眉弄眼的告诉他,只要花上一百大洋,就能买个黄花大闺女当小老婆。   一百大洋不多,陈子锟的军饷加上车马费冰炭费等补贴,每月也有五百块之多,买个媳妇自然不是事儿,但他刚从国外回来,脑子里一时还转不过来这根筋,怎么媳妇还是用买的。   “那以后怎么办?”他问赵玉峰。   “还能咋办,喜欢就带走,不喜欢就丢下不要了呗,一百块算是贵的,要是摊上灾年,一口袋面就能换个大姑娘。”赵玉峰谈起这事儿来头头是道。   陈子锟道:“这事儿回头再议吧,碰上合适的,倒是可以给老王老李讨个媳妇,就快过年了,大帅许了我一个月的假期,我得回北京一趟,你准备一下行李吧。”   赵玉峰道:“北京现在可去不得,京汉路那帮工人全撂挑子不干了,铁路已经停运了。”   陈子锟心中一动,想到一个老朋友来。   第五十三章 京汉路大罢工   赵大海就是京汉路上的工人,而且生性豪爽,爱交朋友,罢工这种事儿啊,他一准有份,而且肯定是带头的。   想到这里,陈子锟赶忙问道:“那大帅准备怎么对付罢工?”   赵玉峰道:“还能怎么对付,咔嚓呗。”说着做了一个砍头的手势。   陈子锟倒吸一口凉气:“罢工而已,用不着如此雷霆手段吧。”   赵玉峰冷笑道:“大帅已经够能忍得了,这帮工人不识抬举而已,先前罢工几次尝到甜头,反倒来劲了,趁着年关临近又他妈的罢工,这不是成心捣蛋么,咱们的军饷从哪儿来,还不是全靠京汉路的收入,他们罢工,咱们喝西北风啊。”   陈子锟这才明白问题的严重性,京汉线称得上是吴佩孚的生命线,这条铁路不仅可以迅速调兵遣将,掌控北京和中原腹地,还是一棵摇钱树,京汉线停上一天,经济损失不可计数,又摊在年关货运客运高峰期间,大帅不着急上火才怪。   见陈子锟心事重重的样子,赵副官便道:“不碍事,砍几颗脑袋就消停了,晚不了回北京过年。”   陈子锟也不瞒他,道:“我有和朋友在京汉路上工作,我怕他也卷进工潮。”   赵玉峰道:“可是三年前咱们在汉口遇到的那位大哥,还送咱们面粉来着。”   “正是,他叫赵大海,就跑郑州汉口这条线。”   “那麻烦了,前几天大帅下令抓了一批闹事的工人,兴许这哥们就在其中,回头我到郑州警察局打听一下,若是他被抓进了,咱的赶紧想办法才是。”   事不宜迟,陈子锟立刻亲自前往郑州打探消息,临行前先到参谋处去请假,他现在的直属上级是参谋处长张方严,张处长也是上校军衔,对陈子锟这位大帅眼前的大红人相当客气,二话不说当即准假。   等陈子锟出去了,参谋处一帮中校少校立刻窃窃私语起来,陈子锟当大头兵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是校官了,可两三年过去了,昔日的伙头军居然爬到他们头上,这口气搁谁都咽不下去,所以陈子锟虽然已经入职半个月,但丝毫无法融入参谋处这个小团体。   又从副官处借了一辆汽车,陈子锟带着赵玉峰和老王老李两个马弁赶赴郑州。   郑州原本是个小镇,自从陇海路京汉路建成之后,东西南北两大交通要道在此交汇,形成中原最重要的交通枢纽和铁路编组站,郑州便跟着发达兴旺起来,直至今日已经是中原最大的城市之一。   赵玉峰经常到郑州喝酒赌钱,对地形熟悉的很,在他的指引下,汽车开到郑州铁路局工人宿舍区,这里位于铁路沿线,是一片新建的红砖平房,快过年了,这里却一点年的味道也没有,反而弥漫着悲戚的气氛。   汽车慢慢行驶在宿舍区的道路上,路旁一个挎着粪篓子的老头经过,赵玉峰降下车窗问他:“老头,你知道有个叫赵大海的住在哪里么?”   老头抬头看看他,冷漠的摇摇头,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和嘴巴。   “妈的,原来是个聋子。”赵玉峰骂道,缩回了汽车。   汽车缓缓向前驶去,老头恨恨的啐了一口,低声骂道:“你个狗日的才是聋子。”   看到这辆车门上涂着五色星的汽车驶来,家家户户都砰的关上了门和窗户,在门口玩耍的小孩也被大人抱了进去。   “我操,怎么感觉和过街老鼠一样。”赵玉峰眨眨眼,一脸的狐疑,忽然恍然大悟:“这身军装做的怪啊,前几天警察局刚抓了一批工人,大概他们以为咱们是来抓人的呢。”   陈子锟灵机一动道:“不如直接去警察局打听。”   现如今陈子锟是吴大帅帐下高级参谋,无论到哪儿,谁都不敢怠慢,郑州警察局长黄殿辰听说洛阳方面来人,立刻亲自到大门口迎接,陈子锟军装笔挺,马靴锃亮,军刀铿锵,身后还跟着副官马弁,气派自然不同凡响,黄局长满脸堆笑将陈子锟迎进警察局,好烟好茶伺候不提。   陈子锟落座之后,开门见山的提到此行的目的:“大帅对京汉路罢工一事极为关心,不知道黄局长这边有何进展,铁路何时可以通车。”   黄殿辰不知是计,急忙禀告:“工会狮子大开口,提出几个条件,第一条就是要罢免京汉铁路局的局长,还有卑职这个警察局长,还要赔偿他们的损失,军乐队敲锣打鼓把扣押的郑州铁路工会的牌匾送回。”   陈子锟一拍桌子:“荒谬之极!”   黄局长附和道:“何止是荒谬,简直就是荒谬,他们还要求星期天带薪休息,春节放假一周呢,哈哈哈。”   陈子锟却没笑,不可否认,工会的某些要求简直就是与虎谋皮,罢免路局局长和警察局长是绝无可能,让军乐队把东西送回去,更是等同于当众打吴佩孚的耳光,可星期天休息和春节放假这两个条件确实打实的反映出工人们的艰辛来。   “那黄局长是怎么应对的?”陈子锟问道。   黄殿辰见陈子锟不笑,赶紧收住笑容,干咳一声道:“卑职派人把工会的几个头头都给抓了起来,严刑拷打,勒令他们复工。”   “有效果么?”   “暂时还没有,陈参谋您有所不知,这伙人可不简单,他们是共产党啊!”黄殿辰抛出的这个名词让陈子锟心中一震。   “那黄局长准备怎么办?”   “杀!”黄殿辰阴恻恻的冷笑着做了一个切瓜的手势。   “抓了多少人,有名单么?”陈子锟道。   “有,来人啊,把名单拿来。”黄殿辰让手下取来名单转呈陈子锟。   一目十行的看下去,被捕十余人中果然有赵大海的名字!   “我要提审犯人。”陈子锟不由分说就站了起来,“他们关在哪儿?”   “就在警察局。”黄殿辰亲自领着陈子锟来到警察局的牢房,见到了关押在这里的十二个半犯人,其中有个十岁的男孩,跟他爹一起被抓进来的,因为年纪太小,所以只能算半个人。   牢房里暗无天日,地上铺着腐烂的茅草,空气污浊不堪,陈子锟不由得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捂住了鼻子,很随意的指着名单上赵大海三个字说:“把这个人提出来,我要单独问话。”   黄局长立刻照办,腾出狱卒的值班室来让陈子锟审问人犯。   随着一阵脚镣拖地的声音,赵大海被带了进来,当他看到陈子锟的时候,瞳孔收缩了一下,但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的表情。   “你们先出去。” 陈子锟打发了狱卒,上下打量着赵大海:“大海哥,是谁打你的??”   赵大海头发蓬乱,眼角乌青,分明是挨过一顿胖揍,但他的眼神却是无比闪亮,仿佛已经参透了人生的真谛。   “大锟子,真没想到咱们兄弟能在这儿见面,你啥时候回国的?”赵大海笑了笑,在桌子旁坐下。   “我刚回来,听说郑州铁路工人大罢工,赶紧过来看看,幸好没事,你别担心,回头我想法子带你出去。”陈子锟说道。   赵大海却没答话,炯炯眼神盯着陈子锟,忽然问道:“有烟么?”   陈子锟掏出一盒大前门,帮赵大海点上,自己也点了一支。   赵大海深深吸了一口烟,又缓缓地吐出,道:“大锟子,谢谢你的好意,我不能走,因为我的同志们还在这里,我们一起发下革命的誓言,要同甘苦共患难。”   陈子锟道:“你再不走的话,就要被杀头了。”   赵大海又猛吸一口烟,淡然笑道:“革命总是要付出牺牲的,我这个带头的不死,难道让那些跟着我罢工的工友们死?大锟子,你要是念着咱们兄弟的感情,就答应我两件事。”   “什么事?”   “第一,把叶开带走,他才十岁,还是个孩子,第二,我宿舍里的被窝铺陈,还有一件新的棉大衣,帮我捎回家里。”   陈子锟愤然起立,在屋里来回踱了两步,指着赵大海的鼻子骂道:“赵大海,你脑子生锈了么,胳膊拧不过大腿,你们一帮工人怎么可能斗得过吴大帅!你死了,伤心的是嫂子和孩子,谁又能记得你的好?”   赵大海笑了,笑的很豪迈,很洒脱。   “你不懂,你不懂的,牺牲的价值或许暂时体现不出来,但没有现在流血,工人阶级就永远不会觉醒。”   陈子锟沉默了,眼前的赵大海和自己心目中的赵大海已经不是一个人了,现在的赵大海,眼神中多了一些东西,一些自己暂时还无法理解的东西。   牢房里,黄殿辰来回踱着步子,忽然一个手下气喘吁吁来报:“局长,洛阳急电!”   黄殿辰赶紧去接电话,听筒里传来直鲁豫巡阅使署副官处长的声音:“小黄啊,罢工的事情处理的怎么样了,大帅等着你的消息呢?”   “回处长,大帅派来的陈参谋正在提审工人代表。”黄殿辰答道。   “什么?陈参谋?大帅没派人去啊。”   第五十四章 党欠你一个情   黄殿辰的脑袋一下懵了,难不成这位陈参谋是假冒的?不过看他那副派头,坐着汽车,带着副官马弁的,不像是假的啊。   不过兹事体大,万一遇到冒牌货就完蛋了,黄局长到底是当警察的,警惕性比较高,下意识的就按在枪套上了,此时电话那边的副官处长忽然回过味来,道:“你说的是陈子锟吧,他今天是去郑州的。”   黄殿辰赶紧问:“是个仪表堂堂的高个子,还带着一个姓赵的副官和两个马弁,坐一辆黑色的汽车对吧?”   “对对对,没错,就是他,这位可是留洋回来的高级参谋,吴大帅跟前的头号红人。”副官处长和黄殿辰私交不错,又是个碎嘴,滔滔不绝说了一通后,黄殿辰终于放下来心来,回道:“这边一有消息,卑职立刻打电话向您禀报。”   放下电话,黄局长拽了拽制服下摆,准备去好好巴结一下这位大红人,可是当他走到牢房门口的时候,却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   工会纠察队的头目赵大海,拿着手枪挟持了陈参谋,一帮警察投鼠忌器,端着步枪步步后退。   “不要乱来!”黄殿辰大喝一声,挡住去路。   “姓黄的,赶紧把我们的人都放了,不然老子一枪崩了他!”赵大海用枪管顶着陈子锟的太阳穴威胁道。   黄局长很是纳闷,这家伙哪里来的手枪,不过看到陈子锟腰间空着的手枪套便明白了,赵大海是铁路工会纠察队长,拳脚功夫相当了得,陈参谋不是他的对手也在情理之中。   看到自家长官被挟持,赵玉峰和老王老李可慌了神,不过看到陈子锟镇定的眼神,他们又放下心来,很配合的嚷道:“弟兄们都闪开,千万别伤到陈参谋。”   警察们纹丝不动,他们只听黄局长的调遣。   黄殿辰紧张万分,吴大帅跟前的红人在自己地面上出了事,那可吃罪不起,可放跑了这帮闹罢工的**,他同样担待不起,眼下只有使拖字诀了。   “赵大海,我奉劝你一句,现在悬崖勒马还来得及,伤了陈参谋一根毫毛,我让你生不如死!”黄殿辰故作镇定道。   赵大海才不吃他那一套,抬手朝天放了一枪,砰的一声轰响,震得大家耳朵生疼。   “有话好说,别动刀枪。”见对方来真格的,黄殿辰立刻慌了神。   “黄局长,听我一句话。”陈子锟开腔了,“人跑了,可以再抓,脑袋搬家了,那就吃什么都不香了。”   一语点醒梦中人,黄殿辰顿时醒悟过来,这帮工人又不是江洋大盗,就算放走了也可以再抓,可逼急了他们做出狗急跳墙的事情,伤到陈参谋,到时候被上头怪罪下来,自己的乌纱帽可就保不住了。   “把人都押出来。”黄殿辰一声令下,另外十二个犯人统统被带出了牢房,他们个个身上带伤,衣着褴褛,其中一个眉清目秀的小男孩,紧紧抓着爸爸的衣服,仇恨的目光死死盯着黄殿辰。   “把他们的镣铐打开。”赵大海挥舞着手枪说道。   “打开。”黄殿辰命令手下照办,犯人们的手铐脚镣都打开,聚拢到赵大海身后。   “打开大门,放我们出去。”赵大海继续喝道。   “都闪开。”黄殿辰一边喝令手下让路,一边朝心腹猛使眼色,心腹会意,领着一队警察出门埋伏去了,赵玉峰见状,也朝王德贵使了个眼色。   警察局大门敞开,赵大海挟持着陈子锟领着一群工人来到门口,又提出一个要求,“我要一辆汽车。”   黄殿辰一摊手:“警察局没汽车。”   赵大海冷笑:“后院就有一辆卡车,你当我不知道。”   黄殿辰心道警察局就这一辆车你是怎么知道的,不过此刻来不及细想,让人把卡车开来,又道:“我们就这一辆车。”   “那你别管了。”赵大海傲然道,转脸对工友们说:“同志们,你们先走,我来殿后。”   “老赵,保重!”一个留着分头,读书人模样的年轻人重重拍了拍赵大海的肩膀,低声下令:“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咱们走!”   “老赵叔,我不走,我陪着你。”那个小男孩挣脱了父亲的手,拉住赵大海的衣角,一脸的执拗。   “叶开,听你爹的话,赶紧走,老赵叔没事的。”赵大海爱怜的看了看小男孩,又厉声喝道:“都上车!”   “走!”读书人一声令下,工人们互相搀扶着爬上汽车,他们中有会开汽车的,在车头前一通猛摇,汽车发动起来。   “这位长官,麻烦你送我们一程。”赵大海用枪管拍了拍陈子锟的脸。   “没问题。”陈子锟点头道,又对黄殿辰说:“黄局长对不住了,行个方便吧。”   事到如今也只得如此,黄殿辰道:“若是伤了陈参谋,我绝不饶不了你们。”   赵大海笑道:“这个不劳你操心,我们工会又不是警察,不会滥杀无辜的。”   卡车轰鸣着冲出警察局大门,警察局里恢复了平静,赵大海依然挟持着陈子锟靠墙而立,不给警察们任何解救的机会,足足等了一个小时,远方传来火车汽笛的鸣响,赵大海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按照事先约定,这是安全的信号,工人们回到铁路线上,如同老虎回到山林,蛟龙回到大海,哪还有警察们什么事,此刻脱险的工友们已经驾驶着火车离开了郑州。   工友们没事了,赵大海的任务也完成了,他冲陈子锟笑道:“长官,该咱们走了。”   陈子锟让李长胜把自己的汽车开来,和赵大海一同上车离去,这下黄殿辰可抓瞎了,他安排的伏兵没能派上用场,现在陈参谋再被劫走,他这个警察局长就真的别干了,最让他郁闷的是,这位陈参谋似乎从头到尾都很配合工人的行动,简直就是成心来捣乱的。   眼睁睁的看着汽车驶离警察局,黄殿辰赶紧安排追击,可是警察局里没有汽车,根本没法追。   ……   飞驰的汽车上,赵大海终于收了手枪,关上保险,倒转枪口递给陈子锟:“这次多亏你了。”   陈子锟没接手枪:“做戏做全套,这把枪你留着防身吧,从今后,咱弟兄见面的机会就不多了。”   赵大海也不客气,收了手枪,朝后面看了看,对开车的李长胜道:“前面拐弯的地方减速。”转脸又和陈子锟握了握手:“我代表党感谢你,保重!”   李长胜照办不误,到了地方,赵大海推开车门跳了出去,迅速消失在巷口里。   “陈参谋,咱们去哪儿?”李长胜问道。   “回警察局。”陈子锟沉声道。   黄殿辰见陈子锟安全归来,终于松了一口气,下令全城大搜捕,捉拿行凶之工人首脑,结果可想而知,连根毛都抓不到了。   陈子锟倒是一人做事一人当,没让黄殿辰为难,“黄局长,此事因我而起,我来向大帅禀告便是,来人啊,把我绑起来。”   大家都面露为难之色。   “发什么愣,绑人不会么!”陈子锟呵斥道。   无奈,赵玉峰只好借了一条法绳,将陈子锟五花大绑起来,过了一会儿,洛阳来的宪兵到了,带着陈子锟和黄殿辰回去复命不提。   ……   洛阳,直鲁豫巡阅使行辕,五花大绑的陈子锟跪在庭院里已经有两个时辰了,回来以后他就跪在院子里一言不发,吴佩孚也没提审他,两下里就这样僵着,天早就黑了,吴夫人怕院子里地气潮湿伤了他的膝盖,特地拿来羊毛毡让陈子锟垫在下面,看着他叹口气,摇摇头又进去了。   吴佩孚震怒,不是因为**分子逃脱,也不是因为黄殿辰的无能,而是因为自己最信任的人居然帮助犯人逃走。   陈子锟什么身手,吴佩孚再清楚不过了,那可是万马军中能取上将首级的骁将,能被带着镣铐的犯人挟持,打死他也不信,这事儿再清楚不过了,就是陈子锟串通犯人,故意放水。   所以他没有为难黄殿辰,直接打发他回郑州去了,也没让宪兵处置陈子锟,毕竟这事儿传出去,丢人的是自己,吴大帅可是爱面子的人,自己大力培养的后辈做出这等事来,毁的可是自己的名声。   不处置陈子锟也不行,一时又想不出合适的办法,只好让他在院子里跪着,吴佩孚一袭便装,坐在书房里生闷气,天气有些冷,仆人点起了炭火,夫人走过来帮他加了一件皮坎肩,柔声道:“老爷,别生气了,小陈也不是故意的。”   “哼,不是故意的。”吴佩孚冷哼一声。   书房的门被敲响,参谋处长张方严走了进来,敬了一个军礼:“大帅,您找我?”   “坐吧。”吴佩孚开门见山道,“陈子锟在参谋处表现怎样?”   今天发生的事情早就传开了,张处长早就忌惮这个留洋归来的西点毕业生了,生怕他抢了自己的位置,遇刺机会哪能不落井下石,他沉吟一下道:“小**事素养很优秀,不过……”   “不过什么?”吴佩孚皱起了眉头。   “不过,这读书读多了也不是好事,那些赤化分子,大都是读书人……”   杀人诛心,张处长这话说到吴佩孚心里去了,千怕万怕,就怕陈子锟和这帮赤党扯上关系,那样的话,一个大好青年就算是废了。   “你先下去吧。”吴佩孚挥手让张方严退下,对院子里吼了一声:“给我进来!”   外面已经下雪了,陈子锟头上肩上落了一层雪花,远看就像是雪人一般,听到大帅召唤,他不敢起身,膝行到书房门口,夫人上前开门,心疼的帮他掸掉雪花,回望吴佩孚:“老爷~~”   “你先下去,这里没你的事。”吴佩孚斥退夫人,让陈子锟膝行进了书房,看也不看他,拉长腔调问道:“子锟,最近在看什么书?”   陈子锟可不笨,吴佩孚忽然提及这个问题,他自然心知肚明,当即答道:“回大帅,卑职最近看的是《曾文正公家书》。”   “哦?”吴佩孚颇感意外,又问道:“外国哲学类的书籍,难道没有涉猎么?”   陈子锟不屑道:“那些宣扬无君无父的书,看了毫无益处。”   吴佩孚的脸色开始多云转晴了。   第五十五章 衣锦还乡   吴大帅是何等人,陈子锟再清楚不过了,五四时期他连篇累牍的发布通电支持学生运动,直皖战争后执掌大权,更是连“劳工神圣”,“国民自决”这种极进步的口号也喊了出来,京汉路工人组织工会,那也是吴佩孚允诺过的事情,   可工人们当了真,陈子锟可没当真。   因为他深知,大帅做出这些举动,只不过是为了政治上的考量,包括大帅书房里收藏的那些典籍,无政府主义的书也有,马克思主义的书也有,都不过是为了学两个时髦名词迎合大众而已。   吴大帅表面上是个开明将领,进步军人,骨子里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卫道士,老秀才,老道学,脑子里充斥着五常八德、礼义廉耻那一套东西,这一套骗得了别人,骗不了陈子锟,因为他曾在大帅书房里闭门学习过三天,在那些书籍上看过吴佩孚的亲笔题注。   陈子锟赌对了,若是他回答什么洋文著作,那前途就算是到此为止了,偏偏他提到曾文正公家书,效果自然大为不同,吴大帅最崇拜的人有三个,岳飞,戚继光,曾国藩,前两位年代久远,可曾文正公却是前清的人物,距今不远,在巡阅使署的正堂里,甚至还高悬着曾国藩的画像,吴大帅亦时常以曾文正公的言行为模仿对象,陈子锟如此作答,自然令他大为满意。   吴佩孚一颗心顿时放回了肚里,脸色也好看了许多,“子锟,今天的事情,你有什么话说。”吴佩孚心情略好了一些,有心想给陈子锟一个台阶下。   “回大帅,是我放跑赵大海。”陈子锟倒是条硬汉,一点也不抵赖。   吴佩孚的瞳孔略微收缩了一下,陈子锟的回答他并不吃惊,更不气恼,反而有些欣慰,难得这小子对自己一片忠心,毫不隐瞒所作所为。   “哦,那你为何要放跑他,你不知道他是煽动罢工的要犯么?”吴佩孚淡然道,随手翻着桌上的一本书,但心思完全不在书上。   陈子锟朗声道:“大帅,实不相瞒,赵大海是我结义兄长,我们曾发下誓言同生共死,我实不忍心他被枪毙,所以出此下策,一人做事一人当,请大帅责罚。”   吴佩孚哼了一声,起身倒背着手在屋里踱了几步,道:“你就在这儿跪着吧。”说罢一挑门帘,走了。   陈子锟在书房中长跪不起,直到天明。   ……   一场祸事就这样轻描淡写的化险为夷了,陈子锟预料中的军法审判也没出现,跪了一夜就当是惩罚了,不过事情绝没有就此罢休。   旧历年越来越近了,京汉铁路大罢工也被强力镇压下去,铁路恢复了畅通,吴佩孚心情大好,邀来首席幕僚白坚武在花园里下棋饮酒赏雪。   白坚武察言观色,见吴大帅眉宇间有一丝忧虑,便道:“大帅有何心事,不妨一吐为快。”   吴佩孚也不瞒他,将陈子锟私自放走赤色分子一事娓娓道来,白坚武听了哈哈大笑,道:“玉帅何需多虑,这不是一出活生生的华容道么。”   一语惊醒梦中人,对于华容道的典故,吴佩孚自然是耳熟能详,关云长义薄云天,赤壁之战中私自放走了曹孟德,但此事不但丝毫无损关公的名声,反而更加彰显他的义气。   “如此有情有义之人,玉帅用着也放心啊,反倒是那些翻脸无情的宵小之辈,才需要提防才是。” 白坚武呵呵笑道。   吴佩孚眉毛一扬,郁郁不欢之色一扫而空,道:“坚武深知吾心啊。”   白坚武又道:“不过,此子确实还需一番历练。”   “如何历练?”吴佩孚有些纳闷,陈子锟当过最低级的大头兵,又曾出洋留学,难道历练的还不够。   白坚武道:“需要磨掉一些棱角才堪大用。”   “难道在参谋处供职不是历练?”   “参谋处远远不够。”   “那?”   白坚武淡然一笑,说出三个字来:“陆军部。”   吴佩孚抚掌大笑,陆军部可谓磨砺年轻人的好地方,那儿充斥着食古不化的老学究和眼高于顶的留学生,军政大事又轮不到他们管,每天除了喝茶看报,就只剩下勾心斗角了,把陈子锟派去坐几天办公室,磨磨他的性子倒是个合适的地方。   于是,陈子锟在参谋处的椅子还没坐热,就被一纸调令派到陆军部任职去了,正巧旧历年快到了,吴佩孚准了他一个月的假期,提前十天就踏上了北上之路。   ……   重回北京,站在人潮涌动的京汉路正阳门西车站门口,陈子锟感慨万千,四年前他初到北京之时,还是个怀揣利刃身穿老羊皮袄的愣头青,如今斗转星移,已经是堂堂的陆军上校了。   走出大门,一群洋车夫立刻凑了过来,热情的招呼道:“先生,要车么,我的车干净。”   陈子锟微笑着扫视着他们,指着一个穿着“紫光”号坎的小伙子说:“就你了。”   小伙子露出一口白牙,骄傲的笑了:“先生,您这眼力真没说的,我们紫光车厂的车,那是北京城头一号。”   陈子锟笑笑没说什么,跟着车夫上了车,道:“宣武门内头发胡同。”   车夫拉起洋车,甩开两条腿跑起来,一边跑一边搭讪:“先生您是探亲还是访友啊。”   陈子锟笑而不答,到了胡同口,车夫问道:“您打算去哪一家?知道门牌号码么。”   陈子锟道:“继续往前。”   “往前可就到我们车厂了。”小伙子咕哝着继续往前拉,到了紫光车厂门口,陈子锟叫停了洋车,拿出一枚小洋抛过去,提起皮箱昂首阔步进了大门。   薛宝庆正站在院子里,手拿一块干净毛巾擦车呢,忽听马靴敲击地面的声音,赶紧堆起笑脸准备应付,哪知道看到的却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大锟子身穿笔挺的毛料军装,脚蹬锃亮的高筒马靴,一手拿着大衣,一手拎着皮箱,笑吟吟的看着自己。   宝庆愣了一下,随即扔掉毛巾,疾步上前:“大锟子!”   “宝庆。”陈子锟放下皮箱,一把抱住了宝庆。   杏儿端着针线筐从内院出来,看到这副情景,鼻子一酸眼泪就下来了:“大锟子,你可回来了。”   刚才拉陈子锟的那位车夫站在门口,都看傻眼了,这位长官竟然是掌柜的老相识。   正巧王栋梁拉车进来,那车夫便拉着他道:“老王哥,那是谁啊?”   “这你都不认识啊,他就是咱们的大老板啊。”王栋梁道。   “原来是陈大老板啊。”小车夫这回是真傻眼了,捏着那枚小洋喃喃自语道:“这钱我得留着。”   陈子锟走的时候还是个小小的陆军少尉,现在却是堂堂上校军官,可谓衣锦还乡,这两年北京城还算太平,去年的直奉大战,城里都听见隆隆的炮声了,家家户户吓得要死,哪知道没几天消息传来,吴大帅打赢了,世道太平,车厂的生意就好做,再加上宝庆为人厚道,生意做的风生水起,现在紫光的名头已经在北京城打响了,上上下下足有一百多辆洋车。   两年未见,兄弟们之间有千言万语要说,一时间却不知从何开口,宝庆嘴笨,兴奋的直搓手,笑的合不拢嘴,杏儿心细,拿烟倒茶,端出糕点零嘴请陈子锟吃,王大妈听说陈子锟回来了,颠颠的跑来看,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这才噙着泪水说:“高了,壮了,这两年大妈可担心死了。”   杏儿笑道:“每逢初一十五,王大妈都要烧香拜佛,请神仙保佑你平安呢。”   忽然门口出现一个瘦高的身影,穿着藏青色的学生装,戴着学生帽。面容似曾相识,似乎不好意思进来,杏儿招手道:“傻站着干啥,快来见见锟子哥。”   陈子锟笑道:“这是果儿吧,两年没见成大人了,有十八了吧?”   果儿红着脸点点头:“过了年就十八。”声音有些沙哑,正是青春期变声阶段特有的嗓音。   陈子锟忽然想到陈三皮,便问道:“你爹呢?”   杏儿撇嘴道:“现在仗着女婿有钱了,人家也得瑟起来了,整天泡在天桥儿,不是泡澡就是听戏,不过好歹是不再耍钱了。”   “干娘呢,身体还好么?”陈子锟可没忘了自己还认过这门亲戚。   杏儿道:“娘身子骨好得很,她今天回柳树胡同送节礼去了,那些老邻居还都来往着。”   陈子锟道:“对了,大海哥有没有回北京。”   一阵沉默,宝庆开口道:“大海哥在河南犯了事,被官府通缉,警察厅的许队长还特地来问过话,听说犯得是杀头的死罪,这年是没法回家过了。”   一直腼腆的坐在旁边不言语的果儿忽然说话了:“大海哥没犯罪,建立工会,组织罢工,那是工人应该享有的权利,当局未经审判,就在汉口枪毙数十名工人,这才是犯罪!”   果儿这番话可把大家吓了一跳,杏儿赶紧道:“少胡咧咧,在家乱说也就罢了,出了家门可不敢乱说话。”   陈子锟收敛了笑容,盯着果儿问道:“这些话是谁教给你的?”   他一身军装,不怒自威,果儿竟然毫无惧色,道:“没有谁教给我,是我自个儿看报纸知道的。”   陈子锟继续盯着果儿,一言不发,屋子里的气氛变得寒冷起来,杏儿和宝庆面面相觑,都有些害怕,杏儿更是劝道:“那啥,小孩子不懂事瞎说的,大锟子你别当真。”   忽然,陈子锟哈哈大笑起来,拍着果儿的肩膀说:“小子,有胆量,也有自己的看法,不错不错。”说着拿出一支金光闪闪的钢笔塞在果儿学生装的口袋里道:“这只派克金笔是我从美国带来的,你拿着好好学习,记住,永远不要人云亦云,要坚持自己的想法。”   宝庆和杏儿两人如释重负的对视了一眼,长长吁了一口气。   第五十六章 当年的感觉   陈子锟回来了,依然住在头发胡同紫光车厂后宅,正房西屋是他的卧室,这么多年了,连陈设都没变过,每隔几天王大妈都会打扫一番,等着陈子锟回来住。   如今大锟子终于回来了,杏儿和王大妈忙乎的团团转,晒被子、弹棉花,打扫庭院,宝庆闷葫芦一般,憋了半天吼了一句:“今天加菜,吃炖肘子。”大伙儿都嘿嘿笑,知道这是薛掌柜心情喜悦时独特的表达方式。   当晚车厂大摆宴席,大伙儿全喝趴下了,陈子锟也是酩酊大醉,被人扶着来到后院墙根狂吐,忽然看到车棚下停着一辆积满灰尘的脚踏车,记忆的闸门被打开,漫天鸣响的鸽哨,什刹海的冰糖葫芦,北大校园里的邂逅,六国饭店中的浪漫,一幕幕全都浮上心头。   四年了, 不知道林文静人在何方,或许已经嫁作他人妇了吧,陈子锟摩挲着脚踏车的车把,唏嘘不已。   ……   第二天,陈子锟换了一身新衣服,去拜会了熊希龄,熊老见他学成归国,自然是勉励一番,当听说他仍住在车厂的时候,前总理当即表示不妥。   “既然已经分配到陆军部供职,那就更要寻个体面的宅子居住了,住在车厂里成何体统,你若是暂时没地方安身,到我这里来住。”熊希龄这样说。   陈子锟自然是唯唯诺诺,老先生一番好意,可他却不理解自己的一番心意,虽然出国镀金了,穿上军服马靴了,但自己的心却没变。   中午在熊府吃了饭,陈子锟又带着礼物拜访了恩师辜鸿铭,昔日学生来访,辜教授自然欣喜万分,再听陈子锟说上几句法语英语,更是品头论足道:“腔调已经很足了,语言天赋方面,我认识三个奇才,赵元任是一个,你是一个。”   陈子锟明知故问道:“还有一个呢?”   “当然是老夫。”辜鸿铭捻着胡子道,一副狂生状。   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从椿树胡同出来,陈子锟自然而然的就去了石驸马大街后宅胡同,林文静曾经住过的宅子依然空关着,大门上的油漆剥落的更严重了,一阵风吹过,墙头上的枯草瑟瑟舞动,更显凋敝。   林宅附近就是李大钊的家,陈子锟想到自己在北大曾受过他的照顾,便登门拜访,敲了一会儿门,一个小女孩前来开门,警惕的问道:“你找谁?”   “我找李大钊先生。”陈子锟道,见那女孩没有让自己进去的意思,又补充了一句:“我是他的学生。”   “我爸爸不在家,你改日再来吧。”小女孩不由分说关上了门。   陈子锟耸耸肩,只得离去,刚走出胡同,就感觉到有人跟着自己,他掏出烟盒和镀金打火机来点烟,镜面打火机上显出跟踪者的样子,是个穿蓝布长衫戴礼帽的男子。   继续向前走,经过街道拐角的时候,陈子锟忽然飞身上了墙头,那名跟踪者拐过弯来,发现目标竟然丢了,四下打量一番,正要悻悻离去,忽然陈子锟从天而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子:“操!敢盯老子的稍!”   一巴掌就扇过去,打得那人鼻血四溅,牙也飞了,踉跄退了几步之后,竟然从腰里掏出一把黑漆漆的小手枪来。   陈子锟飞起一脚就把枪给踢掉了,上前抓住那人的胳膊一用力,卡啪一声,胳膊脱臼,疼的他哎哟一声就跪在地上了。   “妈了个巴子的,敢在老子跟前玩枪,活得不耐烦了吧。”陈子锟随身也带着手枪,那是一把小巧玲珑的银色花口撸子,还是当年张学良赠送的礼物。   见他掏枪,那人当即服软:“长官,自己人。”   “呸,谁他妈和你自己人。”陈子锟骂道。   “长官,我是警察厅侦缉队的侦探。”   “哦,侦缉队的兄弟啊。”陈子锟收了枪,大模大样道:“我是陆军部的,你盯我的梢想干什么?”   侦探苦着脸道:“长官,我奉命监视李大钊家,一切和他有往来的人都要盯梢,我哪知道您是陆军部的长官啊,看你这副扮相,就是个大学生啊。”   陈子锟扭头看看街上玻璃橱窗中的自己,一袭毛料西装,眉目俊朗,确实像个大学生,便将那侦探的胳膊往上一提,关节复原了。   “为什么监视李大钊?”   “他是赤色分子啊。”   “哦……下次别跟着我了。”陈子锟不愿和他继续纠缠,收了枪便走,那侦探不敢招惹他,灰溜溜的跑了。   陈子锟叫了一辆洋车,准备回头发胡同,车夫刚跑了两步,斜刺里冲出一辆汽车,径直将洋车撞翻在地,陈子锟什么身手,当即脚尖一点,人就飞了出来,稳稳落在地上。、   从汽车里窜出四个彪形大汉,张牙舞爪扑过来,陈子锟不慌不忙,一通拳脚过后,四个家伙便躺在地上哼哼了,不过陈子锟的西装也被扯了个大口子。   又一辆汽车呼啸而至,车门打开,先跳出来的正是刚才那个盯梢密探,指着陈子锟大叫:“队长,就是他!”   汽车后门打开,下来一个阴沉着脸的中年男子,双排扣呢料西装,外罩狐狸皮领的呢子大衣,头戴盛锡福的呢子礼帽,派头十足。   此人一看到陈子锟,立刻阴转晴,咧嘴笑道:“陈老弟,啥时候回北京的,也不通知兄弟一声,也好去车站接你。”   原来他正是陈子锟的旧相识,北京警察厅侦缉队的队长许国栋。   “许大哥,别来无恙啊,我这不刚从洛阳回北京么,还没抽出时间上您那儿坐坐那,怎么样老哥哥,这两年过得还行吧。”陈子锟掏出金质烟盒来,递了一支给许国栋,“来一支美国烟。”   “客气了。”许国栋接了烟,掏出自己的打火机帮陈子锟点燃,自己才点了,寒暄道:“老弟现在陆军部任职?”   “是啊,大帅让我到陆军部历练一下,这不还在假期中么,等过了年我才去报到。”   他俩在这里聊天聊得热乎,全然不顾地上躺着的四个侦探,那个盯梢的家伙见陈子锟和许国栋谈笑风生,便明白自己误报了军情,这小子真的是陆军部的官儿,而且身份不低,连许队长都和他称兄道弟的。   聊了一会,许国栋才提到发生误会的事情,连声向陈子锟道歉,陈子锟也是个爽快人,笑道:“这不没事么,不过人家的洋车可被你们撞坏了。”   那个倒霉的洋车夫一直站在旁边可怜巴巴的看着他们呢,不是他不怕,而是洋车坏了实在没法交差。   许国栋当即掏了几张钞票让手下送给那车夫,打发了他又道:“老弟,晚上我做东,给你接风洗尘。”   陈子锟道:“改天吧,今儿晚上约了人。”   许国栋打趣道:“约了谁啊,要不我也去凑个热闹算了。”   陈子锟道:“哦,是以前的老朋友,叫李俊卿。”   许国栋倒吸一口凉气,李俊卿是什么人他当然清楚的很,这人原本是天桥澡堂子华清池的搓澡工,生的眉清目秀,比女人还俊,后来搭上曹老帅身边的大红人李彦青,从此一发不可收拾,陈子锟和他交好,那就等于跻身政坛高层啊。   “呵呵,那我还是不去给六爷添乱了。”许国栋清楚自己的斤两,别说是一个小小的侦缉队长了,就是警察厅长亲自到了,人家都不一定给面子。   “哟,您的衣服破了,这可真对不住您了,咱约个时间,瑞蚨祥给您做一套新衣服,您瞧怎么样?”许国栋忽然发现陈子锟衣服上的大口子,赶紧赔罪。   “不麻烦了,弟兄们也是尽职而已,回头给他们说一声对不住,我拳脚上可能重了点。”陈子锟并不打算追究什么,摸出怀表看了看又道:“时间不早,我先走了。”   “你请,慢走。”许国栋满面堆笑,目送陈子锟离开。   等陈子锟走远了,那侦探才小心翼翼的问道:“头儿,他谁呀?”   “他啊,那可要从四年前说起了……”许国栋一脸的神往。   ……   回到家才发现,西装不但被扯开一个大口子,后襟也绽线了,陈子锟从上海就带了一套西装过来,这件破了,就只有军装可以穿了,无奈,只好穿军装赴宴去了。   晚宴是李俊卿请的,如今他混的当真不错,连带着赵家勇也跟着沾光,本来小赵只不过是正阳门火车站上一个警卫兵,现在水涨船高,被提拔为交通部护路军的排长了,手底下管着几十号人枪,威风的不得了。   弟兄们再度聚首,气氛却不大一样了,李俊卿和赵家勇颇能谈到一起去,说的是都是北京官场上的新鲜事,什么某总长家的姨太太和车夫私通,某次长家的小姐偷汉子之类的,薛宝庆显然和他们没什么共同语言,只能傻呵呵的喝酒。   外头又下雪了,远远的能看见正阳门巍峨的城楼在风雪中屹立着,东来顺饭店里温暖如春,陈子锟的心却一点也热乎不起来,因为他已经找不到当年的感觉了。   第五十七章 文艺车夫   这一场酒又是喝的天昏地暗,一坛二锅头把陈子锟彻底放倒,吐得一塌糊涂,把一套崭新的毛料军官服都给糟蹋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来了,只记得一睁眼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   外面太阳当空照,洒在身上暖洋洋的,窗户上贴着红纸剪的窗花,陈子锟坐了起来,想去拿衣服,却拿了个空。   杏儿端着一碗粥走进来,陈子锟赶忙大叫:“我可没穿衣服。”   “切,谁稀罕看你,快把这碗粥喝了,你的衣服都脏了,里面的衣服我洗了,毛料军装我也不敢洗,送外面洗衣房了。”杏儿说着,将稀粥递到了陈子锟面前。   “那我穿什么?”陈子锟接过了稀粥尝了一口,不冷不热正好,还有点甜,一翻,里面藏着两个红枣。   “早给你准备好了。”杏儿从炕尾拿过一套蓝布棉袄道:“这还是你以前的衣服,帮你洗干净留着呢,试试还合身不?”   陈子锟拿过棉袄一看,针脚密密缝,恐怕是出自杏儿的手笔,不由感慨道:“杏儿,宝庆真是好福气啊。”   “你呢,啥时候把媳妇带来我们看看啊。”杏儿说着,又从柜子里拿出一顶狗皮帽子,“还有你的帽子,都给你放着呢,前天刚晒过,正好戴着出门。”   蓝布棉袄,狗皮帽子,再配上一双皮头洒鞋,简直就是苦力的打扮,喝完了稀粥,杏儿拿着空碗出去,陈子锟打扮停当,在地上蹦达了两下,又找回初来北京时候的感觉。   昨夜一场大雪,旧都银装素裹,陈子锟兴致大起,索性出门赏雪,走着走着就来到了天桥附近,一堆人围着耍把式卖艺的看热闹,他也凑了上去,只见一个劲装少女正在场中舞剑,身形动作酷似夏小青,一套剑法使得行云流水一般,引来一片叫好之声。   少女收了剑,捧了铜锣绕场一周,嘴里念叨着江湖话,陈子锟这才看清楚,少女脸型和夏小青相去甚远,只是一个普通的卖艺女子罢了。   丢了一枚大洋过去,陈子锟心情略微有些沉重,在路上慢慢走着,忽然一辆洋车驶过,拉车的正是紫光车厂的王栋梁,陈子锟见他脸色很难看,便招手道:“栋梁,你哪里不舒服?”   王栋梁见是自家老板,忙道:“昨天吃多了大肥肉,晚上又喝了两碗凉水,闹肚子了,老板,我得赶紧上趟茅房,您帮我看一会儿车子。”   陈子锟道:“没问题,你赶紧的。”   王栋梁捂着肚子弓着腰跑到路边茅房里去了,陈子锟则坐在洋车水簸箕上,掏出一支烟来抽着。   两个学生打扮的少女急匆匆走了过来,其中一个双马尾辫的女孩看到陈子锟,眼睛一亮道:“有洋车。”   旁边白围巾少女也高兴起来:“太好了,终于遇到空洋车了,车夫,西单跑不跑?”   陈子锟有些纳闷,不过转眼就明白过来,这俩姑娘把自己当成拉洋车的了,可不是么,自己这身打扮,这副作派,那就是一如假包换的洋车夫。   “那啥,我在这儿……”陈子锟指了指茅房。   “麻溜的,拉不拉?我给双份钱。”双马尾跺着脚说道,小丫头脾气还挺火爆,白围巾看起来年龄大点,说话也客气:“大叔,我们有急事,帮帮忙吧。”   一声大叔喊道陈子锟心坎里去了,想当年林文静可不就是这么喊自己的么。   “成,我拉。”陈子锟站起来冲茅房方向喊了一声:“栋梁,我拉生意了。”然后拿手巾麻利的扫了扫车座位:“两位小姐,请。”   两个女孩爬到了洋车上,陈子锟将车把上的羊皮坎肩递过去:“您二位拿着盖脚,今儿天有点冷。”   双马尾接了坎肩,挥手道:“赶紧的,西单石虎胡同七号,我们都快迟到了。”   “好嘞,您坐稳了。”陈子锟抓起车把,撒开步子就跑,虽说有几年没摸车把了,但是一跑起来,这感觉就回来了,他跑的姿势很标准,一看就是老北京的车把式。   昨夜一场大雪,早上天就晴了,沿街商铺各扫门前雪,道路上的积雪也被清道夫扫到路边,但路上依然有不少被行人踩的污浊不堪的黑雪,屋檐下更是挂满了长长的冰溜子,这一路上来来往往的洋车生意都不错,小年将近,大伙儿都忙着到处走亲戚拜年,这俩大姑娘没打到洋车也是情理之中。   陈子锟跑的又快又稳,俩姑娘放下心来,在车上旁若无人的聊了起来。   “语儿,你们的话剧排演的怎么样?”听声音是白围巾在说话。   “你是说我们的新编话剧《罗密欧与茱丽叶》么,已经排的差不多了,不过全英文的大段朗诵实在是要命,我怕到时候会露怯,表姐,你听我朗诵一段就知道了。”   说着,双马尾就开始用英语朗诵话剧里的对白,白围巾很认真的听完了,赞道:“语儿,你的英文水平越来越长进了,这段朗诵很有意境。”   双马尾羞涩道:“表姐,你就知道夸我,你也说说缺点啊。”   白围巾道:“语儿可是咱们培华女中的骄傲,哪有什么缺点啊,社里让你演朱丽叶,正好可以将莎翁名著的闪光点展现的淋漓尽致。”   双马尾道:“不是我演得好,是莎翁写得好,罗密欧与朱丽叶,不愧是他笔下四大悲剧之一啊。”   忽听有人插话道:“莎士比亚的四大悲剧是麦克白、奥赛罗、李尔王和哈姆雷特,罗密欧与茱丽叶只不过名气比较响亮而已,谈不上莎士比亚的代表作,而且,小姐您的发音稍微有些不够优雅,不过这已经非常难得了,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说一口流利的牛津腔的。”   俩大姑娘惊呆了,四处张望也没看到插话的人,最后目光终于落在埋头拉车的洋车夫身上,这么近的距离,唯有他而已。   两人面面相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这番话是一个拉洋车的说的?   “你……师傅,是你在说话?”白围巾小心翼翼的问道。   “是啊,说到莎士比亚,其实我更喜欢雪莱,Without exception the best and least selfish man I ever knew。”陈子锟一边拉车一边侃侃而谈,没听到两个女孩的回应,又道:“难道不是么,英国文学史上最有才华的抒情诗人。”   陈子锟随口一句英文就彻底震撼了两个女孩,这可是地道的英国牛津腔,高贵优雅,吐字准确,如果从一位绅士嘴里说出来倒也没什么,可偏偏是从一个拉洋车的苦力说出来,而且在说的同时,这位师傅还在拉着车呼哧呼哧的跑动,这幅场景就有点匪夷所思了。   “你你你……你是谁?”双马尾惊的花容失色,结结巴巴的问道。   “我是拉洋车的啊,咱们说到哪儿了?英国戏剧是吧,实际上,十九世纪的英国戏剧一蹶不振,远没有莎翁时期那么辉煌,不过幸好他们还有萧伯纳,这位老哥深得易卜生主义的精华,我在伦敦的时候有幸见过他一面,他的睿智和机敏令人叫绝……”陈子锟一边不紧不慢的跑着,一边大吹牛逼。   两个女孩已经吓傻了,嘴巴张的大大的,一句话也说不出。   陈子锟意犹未尽,继续道:“相比之下,罗素就显得无趣多了,罗素你们知道吧,抱歉,你们大概是研究戏剧和诗歌的,罗素是搞分析哲学的,挨不上边,我在大英图书馆看书的时候,和这位老先生一起喝过咖啡,当时他还问了我几个问题,你们知道是什么么?”   说着说着,已经到了目的地,西单石虎胡同七号,这里挂着一块“新月社”的牌匾,进进出出的都是一些围着雪白围巾,戴着眼镜的青年文艺男女。   “二位,到了,两角钱,谢谢您。”陈子锟把洋车放下,鞠躬打千,请两位小姐下车。   白围巾和双马尾已经完全傻掉了,呆呆的忘了下车,被陈子锟提醒后,双马尾才拿出小包掏了一块大洋递过去。   “小姐,我找不开。”陈子锟一耸肩膀。这时候两位姑娘才发现,这位车夫不但身材英挺,而且眉目俊朗,端的是一个美男子。   “表姐,你们来了,就等你们了,快进来。”新月社里出来一个身段窈窕的小姑娘,陈子锟眼睛一亮,笑道:“这不是林小姐么?”   来的正是曾在伦敦见过的林徽因。   林徽因也认出了陈子锟,笑吟吟道:“你也回国了,怎么干起这个营生来?”   陈子锟道:“我本来就是干这个营生的嘛,对了,这两位是您的表姐?”   “对啊,她俩都是我的表姐,我们一起长大的。”林徽因道。   “既然是林小姐的表姐,那就不收钱了,回见吧。”陈子锟呵呵笑着,拉起洋车颠颠的跑远了。   “徽因,你认识这个人?”双马尾痴呆呆的望着陈子锟的背影问道。   “嗯,老早就见过,后来在伦敦又见过一次。”林徽因道。   第五十八章 寻找罗密欧   两个女生都是林徽因姑妈的孩子,白围巾叫王孟瑜,双马尾叫曾语儿,和林徽因一样,她们都是培华女中的学生,也是新月社的成员,今天是新月社编排的改良话剧彩排的重要日子,两姐妹光顾着去外城赏雪,要不是遇到陈子锟,肯定要迟到。   这么一位神秘的大帅哥竟然是表妹的熟人,快人快语的曾语儿自然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可林徽因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甚至连那位车夫的名字都说不出来,只说曾在伦敦有过一面之缘,没来得及细问姓名。   曾语儿对这个回答很不满意,可也奈何不得林徽因,此时正巧有人喊林徽因过去,曾语儿便忿忿不平道:“表妹从小就这样,什么好东西都自己占着,尤其男人,更是不许她人染指。”   王孟瑜忙道:“可别瞎说,表妹不是这样的人。”   “还说不是……”曾语儿气鼓鼓的白了她一眼,不过到底是自家表姊妹,新月社又是公共场合,不好再继续这个话题。   今天社里上演的剧目是莎翁名作《罗密欧与茱丽叶》,曾语儿出演朱丽叶一角,出演罗密欧的是一位北师大的学生,人倒是挺英俊的,可惜戴一副眼镜,又稍显瘦弱,气质上远远达不到罗密欧的味道。   偏偏男主角这几天有些感冒,鼻音很重,动辄就咳嗽,一幕戏下来,中断了七八次,到后来曾语儿急了,直接下了舞台道:“不演了,除非换人。”   大家顿时着了慌,新月社里女的多男的少,能用英语演出话剧的男士就更是凤毛麟角了,难不成让女同学来反串罗密欧,这个提案一出,立刻遭到曾语儿的反对,她大声说:“罗密欧就要有罗密欧的样子,他应该是个英俊、高大、浪漫、多情的美男子,而不是一个书呆子或者阴柔的形象。”   新月社是一个新成立的文艺团体,社员们都是北京城内博学多才的青年男女,对新式的诗歌戏剧充满想法,曾语儿的说法立刻得到一部分的赞同,认为反串是对莎翁名剧的不尊重。   王孟瑜自然知道曾语儿的想法,立刻顺着她的话头往下说:“那么,既然咱们社里没有合适的男主角,语儿你就推荐一个吧,有合适的人选可不要吝啬哦。”   曾语儿冲表姐眨了一下眼睛:“人选倒是有一个,这个人不论从外形还是内涵,都非常适合出演罗密欧,实际上,他不光能演罗密欧,还能演哈姆雷特、演奥赛罗,演任何角色,他的气质相当出众,他的英语纯正地道,比我们中的任何人讲的都要好。”   说着,她还挑衅式的看了看台下的新月社创始人之一的徐志摩,徐诗人虽然在英国待过一段时间,但英语说的并不算很地道。   徐志摩根本没听她说话,一颗心全放在林徽因身上。   社员们听曾语儿说的天花乱坠,都很感兴趣,纷纷道:“你就别卖关子了,赶紧说这个人是谁?”   曾语儿两手一摊,道:“可是我并不知道他的姓名。”   台下一片哗然。   “不过,林徽因知道他的来历。”曾语儿一指林徽因,嘴角漾起了狡猾的微笑,心说你不是瞒我么,看看你在大庭广众之下怎么交代。   林徽因微微一笑:“我和他曾在伦敦有过一面之缘,但之后并未有联系。”   曾语儿气坏了,正要说话,林徽因又道:“其实想找这个人很简单啊,他的车上不有号码么?”   众人都附和道:“是啊,只要知道汽车牌号,到警察厅一查就知道是哪家的公子。”   林徽因嘴角依然挂着笑:“我表姐说的那个人没开汽车,而是拉着一辆洋车。”   台下顿时炸了窝,不过大家都是文艺青年,没有对洋车夫的身份表示鄙薄,只是感叹大隐隐于市,连一个拉洋车的都有如此才情,可见我泱泱中华人才济济啊。   搞文艺的人,平时做事都不温不火的,但是一遇到艺术上的事情,便都变成了急性子,曾语儿描述的这个人,给大家留下极深的悬念,每个人都迫切的想见到他,可是究竟到哪儿去找他呢?   还是林徽因最细心,在陈子锟离开的时候记下了他洋车车厢上的号码。   北京警察厅对市内所有洋车都有统一编号,以便管理,紫光车厂的车子也不例外,一群人当即打电话给警察厅人力车管理科查找资料,这年头能打电话的人都不是凡人,警察厅方面不敢怠慢,立即着手调查,可北京城成千上万辆洋车一时半会也查不出来,于是便问洋车什么样子,又是林徽因记得清楚,说是一辆紫色车厢,装四盏电石灯的车。   警察哈哈一笑,道:“知道了,是紫光车厂的车子,车厂就在宣武门内头发胡同,你们上那儿找去,比在我们这儿查更方便。”   于是,话剧也不排了,大家推举三个女生去寻找这理想中的“罗密欧”。   ……   头发胡同紫光车厂很好找,林徽因和两个表姐来到门口,轻轻叩门:“有人么?”   宝庆赶紧出来,一看三个女学生登门,顿时吓了一跳:“哟,您几位这是?”   “我们想找一个人,拉6798号车的车夫在这儿么?”林徽因问道。   薛宝庆挠了挠脑袋,车厂每一辆车的编号他都记得,6798是王栋梁的车,难不成这三位女学生来找王栋梁?不可能啊,王栋梁老实巴交一个拉车,哪点能吸引女学生啊,忽然他脑子灵光一闪,刚才大锟子不拉着王栋梁的车回来的么,八成人家找的是他。   “哦,知道了,在后院呢,我领你们去。”宝庆颠颠的在前面带路,领着她们来到后院,正看到一个男子**着上身坐在角落里,端着一盆凉水往身上浇。   三个女生吓了一跳,这寒冬腊月的洗冷水澡,不要命了啊,非礼勿视,她们赶紧转过脸去。   宝庆也吓坏了,忙道:“大锟子,你干啥呢,不怕着凉啊。”   陈子锟回头咧嘴一笑:“习惯了,要不是怕人围观,我还想下后海游泳呢。”   忽然看到三个女孩背对着自己站在后院月亮门口,赶紧胡乱擦了一下,拿起小褂披上,走过去问道:“这不是林小姐么?”   三个女生转过头来,王孟瑜和曾语儿都羞答答的不敢抬头,林徽因却坦然的和陈子锟对视着,微笑道:“我来请你参加新月社的活动。”   陈子锟的头上散发着热气,露出一口白牙笑道:“什么活动?”   “演戏剧,扮演罗密欧。”   “谢谢,演不了。”陈子锟一口回绝。   曾语儿急了:“你不试试怎么知道演不了,不要浪费了自己的才华。”   王孟瑜也跟着劝:“是啊,我们都在等着你呢。”   陈子锟却并不买账,平心而论,他自认是个好演员,当马贼的时候经常化妆侦查,从未失手,但此表演和彼表演绝非一回事,站在舞台上用英文朗诵大段的台词,才他看来那不叫表演,叫装逼。   所以,即使三位美女出马,陈子锟也毫不买账。   见他如此执拗,林徽因莞尔一笑,道:“那么不让你演戏总可以吧,新月社里有些很有名气的人,比如梁启超、胡适之,我想你应该有兴趣认识一下吧。”   这下说到陈子锟心里去了,胡适暂且不提,梁启超可是维新派的代表,在前清的时候就是和康有为、谭嗣同齐名的人物,如今更是名声显赫的政坛学界闻人,如今有此机会结识梁启超,哪能不去。   “好吧,我去。”陈子锟立刻答应。   自己说破了嘴都白搭,表妹一句话就解决问题,曾语儿有些不悦,但陈子锟愿意参加诗社,她还是蛮开心的,问道:“对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陈子锟。”陈子锟露出一口晶莹的白牙笑答。   这年头,穷人家的孩子根本没条件刷牙,所以大部分底层人民都或多或少有些牙病,要么龋齿蛀牙,要么一口黄板牙,能保持这么一口好牙齿,就说明这个陈子锟绝不是什么苦力,起码从小家境不错。   林徽因刚要说话,曾语儿抢先道:“你真是拉洋车的么?”   “当然是了,民国八年的时候,我给教育部林先生家拉包月,还见过林小姐呢。”陈子锟虽说是在回答曾语儿的提问,眼睛却是看着林徽因。   林徽因忽然记起来了,自己确实曾在石驸马大街后宅胡同堂叔家里见过这个人,这个人和一个叫朱利安的人长得很像,但却不是同一个人。   “对啊,我见过你,在文静姐姐的家里。”林徽因道。   “林小姐可知道林文静现在哪里?”陈子锟的心忽然被揪了一下,生怕听到林文静已经嫁人生子的消息。   林徽因道:“叔叔去世后,姐姐就跟着婶婶回了福建老家,听说因为分家产的事情闹得很不愉快,后来她们娘仨离开福建,从此音讯全无。”   “这样啊。”陈子锟叹了一口气。   王孟瑜和曾语儿听到他俩的对话,面面相觑不敢相信,原来这人真的是个车夫,而且还在林文静家里拉过包月!怎么时隔四年摇身一变就成了英语流利学识渊博的主儿,这事儿到底从何说起啊。   第五十九章 新月社里的黑鱼精   新月社的成员都等着呢,既然陈子锟已经答应,那就立刻启程前往,不过陈子锟没有合适的行头,西装扯破了,军装送去洗了,总不能一身老棉袄去参加诗社的聚会吧,幸亏杏儿还帮他保存着当年的一套学生装,穿上之后略微有点紧,但更显精神。   宝庆安排了四辆洋车送他们过去,新月社就在西单附近,是前清时候一位大学士的宅邸,古色古香的,门口还有俩石狮子,院子里搭着暖棚,棚下就是戏台,虽然略有简陋,但大伙儿的热情却是不减的。   看到林徽因三姐妹带着一个英挺的年轻人进来,社员们夹道欢迎,陈子锟笑吟吟的四下拱手致意,毫不怯场,这风度和作派,还有这一身浆洗的干干净净的藏青色旧学生装,让大家不禁疑惑起来,这哪里是什么洋车夫啊,分明是一位翩翩佳公子。   “大家欢迎新月社的新成员,陈子锟先生。” 林徽因带头鼓起掌来,热烈的掌声响起,尤其是那些女社员们,都暗暗交换着欣喜的眼神,社里终于有一个能扮演王子的好演员了。   唯有徐志摩脸色有些阴晴不定,推了推鼻梁上的圆框眼镜,紧紧盯着陈子锟的一举一动,如临大敌一般。   忽然有人大声问道:“陈先生,有人说你是拉洋车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不等陈子锟回答,就有人接话:“当然是假的了,如果他是拉洋车的,那我就让我爹雇他拉包月,一个月给十五块钱!”   一阵哄堂大笑,在场的都是年轻学生,气氛自然热烈而无拘无束。   陈子锟笑道:“我真的是拉洋车的……对了,胡适先生也在,您可以为我证明。”   胡适今天也到场了,不过他已经认不出陈子锟了,上下打量一番后,依旧不敢确定:“您见过我?”   陈子锟道:“民国八年初,放寒假之前,您和辜鸿铭教授曾经有一个赌约……”   话没说完,胡适就恍然大悟:“哦,原来是你啊,我想起来了,哎呀呀,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同学们,他真的是一位洋车夫!”   胡适什么身份,那可是北京大学的教授,学界的新秀,他的话自然不会有半点掺假,此言一出,全体轰动,王孟瑜和曾语儿更是互相交换了一下欣喜的眼神,大有捡到宝的感觉。   林徽因更是歪着头含着笑看着陈子锟。   陈子锟注意到了林徽因的目光,扫视过去,四目相接,这双眼睛让他一瞬间想起了林文静,不由得心里一酸,目光里就带了一丝忧郁。   徐志摩冷哼一声,将脸别到了一旁。   忽然门口传来嘈杂之声,一个青年奔进来道:“梁先生和林先生他们到了。”   大伙更加兴奋起来,一起到门口迎接梁启超和林长民等人,这股热乎劲比刚才还热闹,陈子锟被他们挤得没地方站,只得不断往后退。   “和我站在一起。”忽然间,林徽因伸手拉住了陈子锟,指尖传来温热细腻的感觉,不由得令人心旌荡漾。   梁启超笑容满脸,操着一口带着浓厚广东味的国语挨个询问社员们的姓名和年龄,当走到陈子锟面前的时候不禁一怔。   “梁伯伯,您认识他么?”林徽因问道。   “哦,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梁启超道,向陈子锟伸出了右手。   陈子锟赶紧双手握住对方的手,自我介绍道:“晚辈陈子锟,久闻梁公大名,今日得见,也算了了一桩夙愿。”   梁启超哈哈大笑,道:“后生可畏,小陈,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现在哪里高就?”   “我是美国军事学院毕业,去年底刚回国,如今还在休假期间。”   “嗯,好。”梁启超点点头,继续转向下一个人,林徽因眨着眼睛道:“梁伯伯,我就不用介绍了吧。”   梁启超哈哈大笑,转向大家道:“今天社里准备了什么节目?”   曾语儿道:“改良话剧罗密欧与朱丽叶,陈子锟就是我们新找来的男主角。”   一直站在梁启超身后的林长民顿时笑道:“你们怎么总换男主角啊。”   曾语儿道:“舅舅,你思想有些陈腐了,男主角和丈夫一样,不合适就要换,难道不对么?”   下面一阵笑声。   “对,当然对。”林长民是个开明派,对女权主义者也持支持态度,他转而问陈子锟:“罗密欧,你以前演过话剧么?”   “没有。”陈子锟老老实实答道。   “那你是票友?”林长民有些奇怪了。   “也不是,我向来对任何戏剧都没有兴趣。”陈子锟道。   林长民和梁启超交换一下目光,都觉得有些惊讶,怎么新月社会找一个不会演戏的人来演罗密欧。   “既然不会演戏,那你来做什么?”那位被曾语儿罢免了罗密欧资格的男生有些不忿,站出来质问道。   陈子锟微微一笑,道:“对戏剧没有兴趣,不代表不会演戏,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在这座大舞台上,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演员,生旦净丑,各有不同,难道不是么?”   “说的太好了!”曾语儿率先鼓起掌来,大家也都跟着叫好。   那男生有些沮丧的退了回去,在高大英俊还是海归的陈子锟面前,他感觉自己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卢瑟,完全抬不起头来,更别说一战的勇气了。   “那么,陈先生准备怎么在新月社的舞台上向我们诠释罗密欧这个悲剧角色的内心世界呢?”徐志摩终于忍不住站了出来,向陈子锟发起挑战。   新月社的成员可不简单,哪一个拿出去都是精英分子,心高气傲是肯定的,徐志摩更是新诗领域的翘楚,一首热烈、真挚、轻柔、细腻而又飘逸的《再别康桥》不知道迷倒了多少懵懂少女。   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在当今中国文艺圈,谁要是不会背诵这两句,简直出门都不好意思和人打招呼。   在英国的时候,徐志摩曾和林徽因有过一段恋情,为了她甚至休掉了已经怀孕的妻子,可是回国之后,他却越来越感觉把握不住自己的爱情了,诗人的感觉总是无比敏锐的。眼前这个留美学生陈子锟,就是自己的劲敌。   面对徐志摩的挑衅,陈子锟只是淡然一笑:“对不起,我没说要演罗密欧啊,我是学军事的,对戏剧没有研究,对莎翁的作品也不是很熟悉,我来,只是来参加新月社,结识这里的朋友和老师。”   这个回答,顿时让徐志摩有一种重拳落空的感觉,合着人家根本没想和自己针尖对麦芒啊。   “为什么不演呢,你英语那么好。”曾语儿抱怨道。   陈子锟道:“真的很对不起,我确实对西方戏剧没有兴趣,如果可以的话,我觉得咱们新月社应该创作一些反映底层百姓生活,为劳苦大众谋福利,为国家民族的前途呐喊鼓劲的作品,而不是整天沉迷在八杆子打不着的欧洲中世纪的才子佳人剧里。”   他这一番话说出来,可谓把新月社里每个人都得罪了,都是爱好诗歌戏剧的闲云野鹤,你和大家说什么国仇家恨底层百姓,这不是成心捣乱么。   大家闷不吭声,都装作仔细思索的样子,但又不好意思反驳,毕竟陈子锟抬出来的这顶帽子太大了,谁也没这么大脑袋来戴。   林长民打破了安静:“小陈这番话字字珠玑,可谓金玉良言,我们应该在研究诗歌戏剧的同时,多关心一下民生疾苦,创作一些这样的作品,新月社要发展壮大,就必须有阳春白雪,也有下里巴人。”   梁启超也道:“有道理,我赞成。”   社员们顿时不再迷惘,热烈的鼓起掌来。   陈子锟也跟着鼓起掌来,忽然他感到有人在拉自己的衣襟,扭头一看,林徽因冲自己嫣然一笑,伸出大拇指做了个赞扬的手势。   这一幕被曾语儿和徐志摩看到,两人心中都泛起了微酸。   既然陈子锟执意不愿意出演罗密欧,那么男主角依然由原来那位男生担任,这么一折腾,他倒是有点感激陈子锟,觉得这个横空出世的家伙没那么可恶了。   话剧继续排练,无关人等到房间里喝茶叙话,林徽因向陈子锟介绍了新月社里其他一些重要成员,陈西滢、凌淑华、馀上沅、丁西林等,都是北京知识文化界有名的人物,陈子锟不卑不亢,和大家一一见礼,侃侃而谈,末了梁启超还正式邀请他到家里做客,陈子锟自然是欣然答应。   两个小时候,话剧排练结束,今天的活动到此结束,大家三三两两结伴离去,林徽因不愿意乘父亲的汽车走,要和表姐们一同步行赏雪,林长民梁启超他们这几个大人只好先行离去。   林徽因刚走到到大门口,早已等候良久的徐志摩快步上前道:“徽因,我送你。”   “不用了,我和表姐们一起。”林徽因眉眼低垂,不和诗人对视,然后就见陈子锟在王孟瑜和曾语儿一左一右的陪伴下说说笑笑走了出来。   诗人当即拂袖而去。   ……   白天出去了,刚回到家看到读者给我点的菜,几道菜太给力了,尤其9990KB的烤全羊。不努力写点简直对不起大家,所以,近日准备竭尽所能的进行更新。   众所周知,我是向来没有存稿的,你们看到的每一次更新,都是上一秒钟写好的,连错别字都是热乎的,写这种历史题材的小说不敢胡编乱造的太厉害,所以不敢搞爆发,因为速度实在提不上去,网站几次搞活动,我也不敢向读者要票,因为我拿不出东西来答谢大家。   其实本来这次也没打算参加活动的,不过几位读者的大菜已经点好了,我再装聋作哑也说不下去,所以,请来尽情的激励我吧,我豁出去了,不敢承诺多少票换多少字,只有四个字,不遗余力!   在此感谢点菜的:   jiangyu14   gxq86   夜月猫猫   鞠暴大队   1356644****   第六十章 非等闲   看到徐志摩快步离去,陈子锟喊了一嗓子:“徐兄,你东西落下了。”   徐志摩猛回头,看看地面,啥也没有,推推眼镜,狐疑的看着陈子锟。   “你的云彩掉了。”陈子锟笑得有些奸诈。   王孟瑜和曾语儿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林徽因也不觉莞尔,徐志摩气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丢下一句“无聊!”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陈子锟,你这个玩笑开的有些恶毒哦。”曾语儿道。   “是么?”陈子锟眉毛一扬,无限阳光。   “嘻嘻,是相当恶毒,不过我喜欢。”曾语儿嘻嘻哈哈,眉开眼笑,王孟瑜也跟着笑,林徽因抿起嘴摇了摇头,一副无奈的样子。   四人沿着胡同慢慢往前走,王孟瑜忽然道:“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们,罗素问了你哪几个问题?”   陈子锟道:“你们真想听?”   “想啊,想啊,快说。”曾语儿兴奋起来,罗素可是世界级的名人,大哲学家,他居然会向陈子锟请教,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林徽因虽然没说话,也悄悄竖起了耳朵。   陈子锟干咳一声道:“罗素先生问了我两个问题,第一,对伦敦的天气适应么,第二,喝咖啡要不要加糖。”   一阵沉默,忽然三个女生都捂着嘴吃吃的笑起来,若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恐怕这几位淑女就要捧腹大笑了,最可笑的还不是陈子锟说的笑话,而是他说笑话时一本正经的模样,简直太逗了。   老实说,新月社里不乏年轻有为之辈,英俊小生更是如过江之鲫,但是像陈子锟这样幽默阳光,还带点蔫坏的帅哥可是稀有动物,所以就连从不缺乏追求者的林徽因也情不自禁的想接近他。   四个人在大街上走着,时不时发出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陈子锟的美式调侃让她们开心极了,完全没发觉一辆汽车已经悄悄跟在了后面。   那是一辆最新式的美国进口庞蒂克小轿车,闪亮的车身,涂成白色轮毂显得极为新潮,车里坐着四个小伙子,一水的大背头,黑西装,眼睛紧盯着路边三个身材曼妙的少女。   开车的小伙子猛然狂按喇叭,鸣笛声把三个女孩子吓了一跳,看到恶作剧得逞,汽车里爆发出一阵狂笑声。   “有毛病吧。”曾语儿低低的骂了一声。   “表姐,别跟这帮恶少一般见识,咱们走。”虽然年纪最小,但林徽因却是姊妹中的领军人物,尤其这种时刻,两个表姐都下意识的听她的话。   女孩们加快了脚步,陈子锟瞄了瞄汽车里这几张面孔,若在四年前,他早就捡起砖头砸过去了,可现在的他却并没当一回事,毕竟在美国上学的时候,他和乔治等人也经常开着车在马路上追逐女孩子。   可是他这一眼却给自己惹来了麻烦,汽车忽然加速前进,挡在他们前面,一张白脸伸了出来:“嗨,小妞,跟我们到六国饭店跳舞去吧。”   三个女孩站住了,林徽因正色道:“先生,请你放尊重些。”   “嘿哟,我哪儿不尊重了?今儿小爷就让你知道什么叫不尊重。”小白脸开门下车,一只咸猪手就伸了过去。   “啪”的一声,咸猪手被林徽因拍了下去。   小白脸兴奋起来:“有劲,爷喜欢,你们几个也别闲着啊。”   车里另外三个油头粉面的青年也下了车,把三个女孩围在墙角,这里虽然是西单繁华地带,但他们走的是一条僻静的巷子,真要发生点什么,还真没人来救。   四个纨绔子弟没把陈子锟放在眼里,林徽因等人也没打算指望他,因为陈子锟今天的行头是一套单薄的学生装,看起来就像一个买不起冬装的穷学生,瘦高个,这种人往往是很没有战斗力的。   “你们想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还敢乱来不成!”林徽因严词喝止对方,但丝毫效果也没有,王孟瑜和曾语儿吓得更是腿都软了,对培华女中的乖乖女来说,欺男霸女的恶少只存在于戏曲和小说中,真来到自己身边的时候,那些段子里的悲惨故事反而更加剧了恐惧。   她们瑟瑟发抖的样子更加刺激了恶少们,四个小子搓着手,舔着嘴唇嘿嘿淫笑着凑了上去,完全被无视的陈子锟挠挠头皮,终于忍不住了。   “嘿,哥们。”他拍了拍距离自己最近的那个人。   那人一转头,只见钵盂大的拳头迎面而来,当时就鼻血长流了。   另外三人反应还算迅速,立刻摩拳擦掌准备斗殴,可是他们哪里是陈子锟的对手,被一拳一个迅速KO,小白脸更是被打断了鼻梁子,血流满面,惨不忍睹。   “曾小姐,麻烦你到前面马路上的警亭去把巡警喊来,不能便宜了这帮小子。”陈子锟道。   “好嘞。”曾语儿一溜小跑叫警察去了。   “王小姐,林小姐,麻烦你们帮忙,把他们的鞋带解下来。”陈子锟又道。   “什么?鞋带?”两位女生都瞪大了眼睛表示不懂。   “对,鞋带。”陈子锟说着,亲自做了示范,将小白脸皮鞋上的鞋带抽了下来,反剪其双臂,捆了一个结结实实的猪蹄扣,这种绳扣极其歹毒,把头、手、脚连在一起,犯人只能仰头翘脚趴着,如同待宰的猪猡。   林徽因和王孟瑜见状,也把其余三人的鞋带解了下来,交给陈子锟来帮这几个恶少都绑了起来,这四个可怜虫什么便宜还没占到就被一顿老拳打得七荤八素,现在又被绑成这样,恨得牙根直痒痒。   “小子,你行,你敢打我,我记着你了。”小白脸恶狠狠道。   “打你怎么了,我还要把你送官法办呢,像你这种纨绔子弟就该长点记性,要不然你还以为四海之内皆你爸呢,都他妈惯着你!”陈子锟照头就是一巴掌。   几个小子依旧骂骂咧咧,陈子锟听着耳朵起茧子,索性将小白脸的皮鞋脱掉,拉下他的袜子塞进嚷的最凶那个人嘴里。   于是,整个世界清静了。   几分钟后,巡警赶到,陈子锟拿了一张许国栋的名片给他们看,巡警们立刻敬礼,将四个人犯押走不提。   陈子锟雷厉风行就惩治了恶少,在三位女生的心中分数值再次猛涨,送她们到家门口的时候,竟然都有些依依不舍起来。   “再见,三位美丽的小姐。”陈子锟彬彬有礼的摘下学生帽致意,然后转身离去,竟然连头也不回。   “我觉得他……很有男子气概。”曾语儿望着陈子锟的背影离去,站在门口傻傻道。   “嗯,他还是个很有趣的人。”王孟瑜道。   “回家吧。”林徽因不发表任何意见,进了林宅大门,关门的时候,却深深凝望了那个背影一眼。   刚进家门,林徽因便被父亲叫到了书房里。   “徽儿,爸爸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陈子锟。”林长民凝神做思索状。   “您应该是见过的,陈子锟曾经是之民叔叔家的包月车夫。”林徽因答道。   “哦?车夫。”林长民若有所思。   “是的,但不是一个普通的车夫,他是辜鸿铭和刘师培的高足,又是公派留美的学生,知识面很宽,人也很有眼界和志向。”   “不不不,他似乎到我们家里来过的。”林长民的记忆力很好,但这几年经历的人和事很多,还是有些想不起来。   “或许您说的是另一个人,叫朱利安.所罗门的一位先生。”林徽因的记忆力也是相当优秀,当即就说出了父亲模糊印象中的那个名字。   “对,是这个名字,我觉得,其实这两个人其实是一个人。”林长民道。   林徽因眨眨眼睛:“有这个可能么?”   “现实永远比小说更精彩,我们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背后的原因,但我可以断定的是,此子绝非等闲之辈。”   父亲向来在赞扬晚辈的用词上毫不吝惜,但用“非等闲之辈”来形容一个人还是头一次。   “绝非等闲之辈……”林徽因默默念着这句话,脑海中闪过一张张年轻的面孔,最后居然定格在刚认识的这张英气勃勃的脸上。   ……   陈子锟可是直鲁豫巡阅副使吴佩孚手下爱将,而老吴则是当今炙手可热的人物,他亲自推荐赴美留学的人才回到北京,哪能掩得住别人的耳目,虽然陈子锟还没到陆军部去报到,登门拜访的人就络绎不绝了。   粪王于德顺是头一个,进门就抱怨陈子锟回来没通知到他,陈子锟答应和他大喝一场才罢休,喜滋滋的去了,然后齐天武馆的闫志勇也来了,他倒是规规矩矩客客气气的,说是奉了师傅的意思前来给陈大侠请安,改天有空的话,还请赏脸一起吃个便饭。   京城那些个车厂的老板也纷纷来递帖子,攀关系套近乎,北京四九城的这些混混,有都慕名前来拜访,好像能沾上陈子锟的边就能捞到多少好处似的。   陈子锟来者不拒,照单全收,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给自己面子,那不得接着,再说了,指不定哪天就能用到这些关系。   旧历年来临前这些日子,他过着一种匪夷所思的生活,白天在新月社里和一帮文邹邹的文艺青年编演新剧谈文学谈莎翁和萧伯纳,晚上和京城黑白两道的好汉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吹牛逼练拳脚,几天下来,陈子锟觉得自己就要精神分裂了。   唯有和林徽因在一起的时候,他才觉得心神安宁,有种说不出的愉悦感,起初他以为这是因为林徽因骨子里有些和林文静相似的东西,后来他才发现,自己错了。   第六十一章 过年   1923年的除夕到了,旧历年期间,不论是官府还是商铺统统关门歇业,大家忙着走亲访友、置办年货,新月社的活动也暂时中止,休息半个月,等到正月十五后才开张。   除夕下午,车厂提前收车下班,按照老规矩,今天车厂不收份子钱,拉多少都是车夫自己的,相当于给大伙儿发了过年的红包了,车夫们欢欢喜喜回家过年,陈子锟也跟着宝庆、杏儿到柳树胡同大杂院去过年。   虽说宝庆两口子掌管着这么大一个车厂,账上起码有大几千块现洋,可他们却一分钱都不敢乱花,因为这家业是陈子锟的,而且还有熊希龄的股份在里面,两口子只是代为掌管,他们连新宅子都没买,依然住在大杂院里。   如今大杂院里的邻居已经不多了,先是嫣红娘俩离去,然后是薛大叔去世,后来又搬走了几乎邻居,现在只剩下宝庆一家,杏儿一家,还有赵大海一家了。   冬日的大杂院,笼罩在过年的气氛中,破败的大门口贴着崭新的对联,每个角落都被勤快的主妇们打扫的干干净净,宝庆家的灶台热气腾腾,锅里烧着开水,杏儿一边拉风箱一边递柴火,杏儿娘和宝庆的娘忙着下饺子,猪肉韭菜馅的饺子可香着呢。   赵大海家的锅屋里,大海媳妇忙着切菜,大海娘炒菜,王大妈端菜,忙的不亦乐乎。   男人们在堂屋里坐着说话,大杂院只剩下三家人,这三家人平日里来往多多,比一家人还亲,现在薛大叔走了,陈三皮又不上台面,家里能主事的长辈就只剩下赵大叔了。   赵大叔坐在首席,然后是陈子锟、宝庆、陈三皮,陈果儿,陈三皮有自知之明,只坐在末席,赵大海的儿子赵子铭今年十岁了,上初小三年级,也算半个男人了,自己端了个小板凳坐在爷爷旁边。   想到已经故去的薛巡长,还有远在他乡的李耀廷、不知所踪的赵大海,大家都是一阵唏嘘,自从赵大海出事以后,赵大叔的头发就全白了,这大过年的,儿子在外面音讯全无,心情总归好不到哪里去,桌上摆着八个冷菜,一壶酒,他光喝酒不吃菜,喝一口酒叹一口气:“大海这孩子,也不来封信。”   陈子锟劝道:“赵大叔,您别担心,大海哥朋友多,走哪儿都吃不了亏。”   陈三皮附和道:“对对对,一个好汉三个帮,大海指不定在哪儿发财呢,兴许又给老哥您娶了一房儿媳妇呢。”   “爹,你乱说什么呢!”果儿把筷子一放,眉毛拧在一起,他现在是国中生,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所以有资格和大人们坐在一起。   “是是是,爹胡说八道,爹该掌嘴。”陈三皮轻轻朝自己脸上扇了几下,继续嬉皮笑脸。   赵大叔笑笑,招呼大家道:“扫兴了,扫兴了,今天过年,不提那些不高兴的事儿,来,喝酒。”   大家共同饮了一杯,开始讨论车厂的生意和宝庆的婚事,过了年,三年守孝期就满了,宝庆和杏儿的婚期也该定日子了。   这边正聊着,厨房里的热菜走马灯一般端了上来,鸡鸭鱼肉样样俱全,还有热腾腾的饺子,陈子锟招呼道:“那啥,你们也来吃啊。”   “我们吃过了。”杏儿一甩大辫子,又进锅屋去了,按照祖辈的规矩,女人是不能上席面的。   酒过三巡,天已经黑了下来,外面开始有人放炮,赵子铭顿时跳着脚要去放炮玩,果儿也跟着响应,陈子锟起身道:“走,放炮去。”   以前过年,都是赵大海领着孩子们放炮,今年赵大海不在家,炮仗是大海媳妇给买的,只有可怜巴巴一串小鞭,挂在树梢上如同死蛇,点着了噼里啪啦一炸就算完了,一点也不过瘾。   “你真笨,应该拆散了零着放,那才有意思。”果儿虽然十八岁了,但心性上还是个孩子,见鞭炮一下就放完了,忍不住责备起赵子铭来。   赵子铭年纪小不懂事,顿时哭丧着脸要找娘要钱买炮仗去。却被陈叔叔拦住。   “想要炮仗啊,咱有!”   满满一洋车的炮仗从屋里拉了出来,不光有鞭炮和二踢脚,还有西洋礼花,这都是陈子锟掏钱买的,果儿和赵子铭一看,眼睛都亮了。   于是遍开开心心放起炮来,两人手拿点燃的香烟,放的不亦乐乎,大杂院门口的枯树下,红色的纸屑铺了厚厚一层,鞭炮声把四邻全都压了下去。   西洋礼花更是好看,灿烂的烟花在空中化成五颜六色光怪陆离的一片,宛若天女散花,整个胡同的人都出来看西洋景,一张张面孔长大了嘴巴,目瞪口呆。   大杂院门口也站满了人,大海媳妇喃喃自语道:“我的天啊,这得花多少钱啊。”   陈三皮接话道:“这种洋人炮仗,一根就得一个大洋,大锟子这一会儿起码放了二十块钱的。”   “妈呀,真能糟蹋钱。”大伙儿都乍舌不已,不过心里却挺舒坦的,能糟蹋钱也是个本事,说明人家大锟子有出息了。   忽然陈子锟看到人群中有张熟悉的面孔一闪而逝,便推说上茅房走开了,绕了一圈终于又找到那个人,跟着他来到一个僻静的角落。   “大海哥,回来咋不进家?”陈子锟问道。   那人正是赵大海,在外面逃亡了一段时间,他人变瘦了,胡子拉茬的,身上也脏兮兮的,一双眼睛却更加闪亮。   “我来过几次,胡同里总有鬼鬼祟祟的人盯着,所以就没给家里添乱,今天过年,我寻思那些人该走了吧,哪知道还在,真他妈的敬业,对了,有烟么?”   陈子锟干脆将一盒大前门都递了过去,赵大海点了一支美滋滋的抽了起来:“唉,过年了,真想家啊。”   “那你准备怎么办?总这样在外面晃荡也不是个事儿啊。”陈子锟道。   “没办法,我看一眼就得走,组织上还有任务。”赵大海吸着烟,望着胡同里点炮的儿子,满眼都是不舍与怜爱。   “大海哥,你是什么组织的人?”陈子锟问道。   赵大海顿了一下,还是答道:“我是共产党员。”   ……   赵大海终于还是没有回家,因为警察厅和宪兵队的人一直在柳树胡同盯着,他只是隔得远远的深情的望了家人一眼,就消失在夜幕中。   陈子锟把赵大海曾经来过的消息告诉了他们一家人,赵大叔气的老泪纵横:“这是要造反啊,前清那阵子,菜市口杀的革命党还少啊,大海这个不孝的小子,我没这个儿子!”   大海媳妇哭天抹地,大海娘更是嚎啕大哭,仿佛儿子已经走上一条不归路,赵子铭歪着小脑袋,不解的望着大人们,拉着陈子锟的衣角问:“我爹干啥坏事了,不敢回家?”   陈子锟抚摸着赵子铭的脑袋说:“你爹没干坏事,他只是凭良心做了该做的事情。”   ……   大年初一,陈子锟还在睡梦之中就被叫醒。   “老板,上海来的电报。”是单身汉王栋梁在院子里叫唤,昨天晚上陈子锟从大杂院回来后,见王栋梁一个人在厢房里坐在炉子边喝闷酒,便陪着他喝完了一坛酒,自己还晕着呢,王栋梁早就起床劈柴烧水打扫院子了,看来这小子酒量相当不错。   陈子锟急忙披衣起来,签收了这封电报,电报是鉴冰从上海拍来的,上面只有一行字:新年快乐,速汇款。   一阵头大,陈子锟下意识的摸摸兜里,空荡荡的,昨天晚上他把身上全部的钱都给赵大海了,现在身无分文。   自从鉴冰跟了他之后,陈子锟才算知道,这世界上居然还有这么会花钱的女人,用鉴冰的话说,她的衣柜里永远缺一套行头,在上海当花魁的时候就置办了上百件锦绣绸缎衣服,远赴美国之后,这些衣服都不要了,又买了许多时髦的洋服,现在那些洋服过季了,不流行了,又遇到旧历新年,不得重新买几套上得了台面的行头。   虽说鉴冰在上海有李耀廷照顾,但那总归是小叔子,不能样样都指望人家啊,陈子锟只好去找宝庆要钱,宝庆二话不说,当即从柜里提了二百块现大洋出来,还问他:“够不够?”   陈子锟苦笑着摇摇头,按照鉴冰花钱的速度,二百块只够她两个星期的开销。   这下宝庆傻眼了,心说大锟子你找的这是啥媳妇啊,简直就是天火,败家星啊,二百块大洋够小户人家一年的开销了,到你这儿居然过不了一个月。   这也没办法,旧历年期间,中国银行休息,存款提不出来,就是想汇款也要到东交民巷的外国银行去办理。   无奈,陈子锟只好拿着这二百块钱去了东交民巷的汇丰银行,办完事出来,见对面日本正金银行里出来两个人,男的矮墩墩的,西装革履春风满面,女的个头高挑,貂裘满身气度不凡,两人钻进汽车呼啸而去,陈子锟不禁愕然,那女的怎么这么像姚依蕾。   第六十二章 庶务科小中尉   汽车绝尘而去,陈子锟怅然若失,四年过去了,刁蛮任性而又不失纯真可爱的姚依蕾已经在他的脑海中渐渐淡去,可今天突然见到一个如此相似的女子,他才发现,其实自己从未忘却那段记忆。   又过了几日,大年初七,春节假期结束,政府各部门开张办公,陈子锟的假期虽然还剩余几天,但他已经厌倦了这种闲散生活,索性销假去陆军部报到了。   陆军部仍在铁狮子胡同,就是陈子锟曾经带兵扫荡过的那个地方,不过时过境迁,徐树铮等一帮皖系干将早就烟消云散了,现在执掌陆军部大权的是北洋元老张绍曾,这位张总长是日本士官学校毕业,当年曾经有过“士官三杰”的美誉,前清时期就当过统制,后来又加封侍郎衔的宣抚大臣,论资历,比吴佩孚老多了。   按照正规程序,陈子锟来到总务厅报到,档案递交上去之后,接待军官立刻对他另眼相看,好烟好茶伺候着,过了一会儿,一个中校军官推门进来,向陈子锟敬礼道:“可是洛阳来的陈长官,张总长有请。”   陈子锟随着这位中校来到张绍曾的办公室,张总长一袭笔挺的灰蓝色制服,金色的肩章上缀着三颗将星,见到陈子锟前来,竟然从办公桌后面绕出来,热情的和陈子锟握手,嘘寒问暖一番后,又询问起陈子锟的留学情况,陈子锟侃侃而谈,张总长频频点头,对他大加勉励。   “陆军部正需要你这样的后起之秀,小陈,我看好你哦。”张绍曾微笑着拍了拍陈子锟的肩膀道,以这句话结束了接见。   陆军总长都如此看重自己,陈子锟不禁有些洋洋自得起来,回到总务厅,接待军官告诉他,档案已经移交到军衡司任官科了,军衔铨叙和具体工作安排不会那么快出来,让陈子锟明天再来。   陈子锟便客气的告辞了,走出陆军部大院的时候,正遇到老熟人王庚,校友相见,分外亲切,聊了一会儿,约定下个周末到王庚家里小坐,陈子锟这才离去,当他离开后五分钟,一辆庞蒂克小轿车驶入了陆军部的大门。   第二天,陈子锟如约来到陆军部,总务厅官员有些不好意思的告诉他,负责铨叙的官员不在,军衔不能确定下来,就没法委任职务,所以还是再等等吧。   无奈,陈子锟又等了三天,终于得到消息,自己的军衔和职务有下文了,兴冲冲的赶到陆军部,摆在他面前的一纸文书,陆军第三师少尉军官陈子锟留学归国,按照陆军部第某某号文件,铨叙军衔为陆军步兵中尉,任命为陆军部总务厅庶务科三等科员。   虽说陈子锟对军衔职务什么的虚名并不是太在乎,可是落差如此之大,一时间让他接受不了,好端端的上校怎么到了陆军部一下降了四级变成中尉了,还是什么庶务科三等科员,那不就是打杂的么?   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陈子锟立刻找到军衡司要说法,对方显然早有准备,捧出大堆的文件,慢条斯理的和他讲起道理,原来陈子锟除了一张西点的“肄业证书”之外,拿不出任何文凭,陆军部授予他中尉军衔,已经是破格照顾了,而此前吴佩孚给他的上校衔并未经过陆军部的铨叙,所以只能算临时军衔,做不得数。   陈子锟哑口无言,人家把条条框框都摆出来了,一副公事公办铁面无私的样子,自己总不能腆着脸说我是吴佩孚的心腹,你们这样给我小鞋穿就是不给吴大帅面子,他相信对方肯定知道自己的来头,说不定这样对待自己就是想给吴佩孚一点颜色看呢,官场险恶,一不留神就会成为别人的棋子,若是换做四年前,自己兴许当场发飙,但是现在,他唯有一笑而已。   “你还有什么疑问么?陈科员。”军衡司任官科的上校科长心平气和的问道。   “没有,谢谢长官。”陈子锟敬了个礼,转身出去了。   上校科长脸上浮起笑意,慢吞吞的走了出去,来到楼上挂着次长室牌子的办公室里,一张大白脸正坐在办公桌后面,肩膀上三颗将星闪耀。   “金次长,办好了。”科长毕恭毕敬道。   “哦,他有没有发牢骚?”大白脸问道。   “没有,他问清楚原委之后,什么都没说。”科长答道。   “很好,你下去吧,改天到家里打牌,尝尝我新买的普洱。”金次长心情似乎不错。   ……   陈子锟正式到陆军部上任了,北洋政府陆军部俗称“发饷部”,意思就是除了发饷之外管不了多少事,各省的督军都是各行其是,谁也不鸟陆军部。   部里设总务厅、军衡、军务、军械、军医等八大司,养了一大票闲人,而陈子锟所在的总务厅庶务科就是专门给这些人跑腿服务的。   庶务科的科长是个长着酒糟鼻子的胖中校,姓白,他分派给陈子锟一个艰巨的任务,庶务科下属的茶房归他管理了。   陆军部以前是和敬公主府,在原先厨房的位置设了一个低压锅炉,冬天暖气,平时的茶水都由茶房供应,茶房一共有两个锅炉工轮换着烧火,一个仆役负责端茶送水,这就是陈子锟的全部手下。   二月底三月初的季节,北京依然是天寒地冻,少不得暖气供应,哪怕温度比平日低上那么一丁点,老爷们都要嗷嗷叫冷,每天的开水更是必不可少的,因为老爷们闲的没事干就要泡茶品茶,万一茶兴上来,水还没开,那庶务科就要挨骂了。   按说这个活儿不算多复杂,可是架不住衙门里人事关系复杂,就连烧锅炉的这俩工人也是谱儿大的不得了,听说二位爷都是当初前清时候在练兵处干过的工人,可谓两朝元老,别说陈子锟了,就连庶务科长都指挥不动他们,那个仆役听说也很有来头,是某科长的小舅子的表叔之类亲戚。   陈子锟上任第一天,先都锅炉房视察了一下,然后回到办公室无所事事,半小时后,总务厅长怒气冲冲的过来训斥道:“暖气怎么不热了,还不去看看。”   白科长赶紧指示陈子锟去锅炉房查看,等他赶到地方一看,茶房的门虚掩着,推开一看,工人不知去向,锅炉压力表显示压力降低,怪不得暖气都不热了。   等了一会,工人老马优哉游哉的过来了,嘴里还哼着西皮二黄,陈子锟质问道:“你不在这儿烧锅炉,跑哪里去了?”   “人有三急,陈科员你不知道么,我上茅房去了。”老马慢条斯理的戴上手套,打开炉门往里面铲煤,陈子锟盯着看了一会儿才离开。   到了下午,庶务科又遭到投诉,没开水了,陈子锟赶到锅炉房一看,温度表显示水只有八十度,而老马居然捧着一本《七侠五义》有滋有味的看着。   “马师傅,水没烧开您知道么?”陈子锟已经有些窝火了,但语气还保持着和善。   “知道啊,这不正在烧么?”老马继续捧着书看。   “马师傅,这年月找个工作不容易,你不愿意干,外面大把的人等着呢。”陈子锟毫不客气的训斥道。   “行了,知道了。”老马懒洋洋的丢下七侠五义,烧火去了。   陈子锟回到办公室,向白科长抱怨一番,白科长语重心长的劝他:“小陈啊,老马在咱们这儿兢兢业业干了十几年了,以前可不是这样啊,你初来乍到就辞退人,恐怕不太合适吧。”   看着白科长奸诈的笑容,陈子锟似乎明白了什么,合着自打进了陆军部,就有人给自己下套呢,连个茶房都管不好,只说明自己是个废物,不但丢了自己的人,更丢了吴大帅的脸面。   第二天,果然又出事了,这回别说暖气和开水了,锅炉房直接停火,啥也没有了,总长和次长的办公室里有单独的火炉子,一点不受影响,其他的司长科长们可就遭了殃,一个个冻得直哆嗦,纷纷跑到庶务科里质问。   陈子锟来到茶房一看,鼻子差点气歪,老马和老牛正坐在那儿抽烟聊天呢,见陈子锟气急败坏的过来,竟然毫不慌张,张嘴便道:“陈科员,煤烧完了。”   “怎么不早报告!”陈子锟怒不可遏。   “我记得报告过了啊,昨天就说过了,煤剩下不多,该买了。”老马故作惊讶状。   老牛附和道:“对,是报告过的。”   陈子锟明白了,这俩家伙完全没把自己这个小小的中尉放在眼里,这是成心捣乱呢,如果向上面投诉的话,遭殃的还是自己,连两个烧火的杂役都管不了,谈何带兵打仗。   没办法,只好回报白科长,批款买煤,一来一回折腾了不少时间,搞得陆军部里怨声载道,大家都知道庶务科有个眼高手低的留学生中尉,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第二天,老马老牛俩人哼着小调到茶房上工的时候,发现锅炉房的门已经开了,炉火熊熊,蒸汽四溢,暖气管道烧的滚烫,一个赤着脊梁的汉子正轮着铁锨在炉前挥汗如雨。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庶务科中尉三等科员陈子锟。   第六十三章 巧计惩工役   想当初,陆军部还叫练兵处的时候,老马和老牛就在这儿当差了,一干就是十几年,总长次长走马灯一样的换,茶房却总是这么两张面孔,久而久之,大家早已习以为常。   陆军部这种地方是最讲究资历的,哪怕是最低级的伙夫在面对初来乍到的小中尉科员时,也有一种莫名的骄傲和优越感,老马老牛便是如此,以往庶务科并没有专人管理茶房,有啥事都是两人商量着干,怎么轮换,怎么调休,买谁家的煤,用谁家的水,自己就当家了,可上面忽然委派下来一个专管茶房的三等科员来,这日子就过的不怎么舒坦了。   这就是老马老牛故意给陈子锟找麻烦的原因,别看两人只是烧锅炉的,但是政治斗争的经验一点也不差,想挤兑走这个年轻的中尉,简直是手到擒来的事情,于是便有了那些暖气不热,水烧不开的事情。   如同他们预料的一样,上面不会怪罪他俩,只会把气撒在庶务科,人人都会想,怎么以前都好好的,派了个人去管茶房就能管出这许多问题来?到时候哪位长官一发话,陈子锟的差使就没了。   直到今天早上,他们的计划都在按部就班的就行,新来的中尉备受责难,听说总务厅的少将厅长都过问了此事,两位锅炉工自以为得计,昨天晚上还到东来顺去吃了顿涮羊肉预祝陈子锟早日滚蛋呢,可今儿来了一看,却发现这么匪夷所思的一幕。   陈科员居然亲自抡起了铁锨!   老马和老牛顿时傻了眼,这个姓陈的小子还真他妈的有种!据说他可是美国留学回来的高材生,人也生的漂漂亮亮白白净净,没想到居然能放下身段来亲自烧锅炉!   说实话,老马和老牛手里没几张牌,无非是仗着陈子锟没权辞退他们,不能扣他们的工钱,更不能替他们干活,毕竟锅炉房的工作又脏又累,哪是金枝玉叶的留学生干的来的。   可陈子锟还就真干了,穿着马靴赤着上身,熊熊火焰映红了他满身结实的肌肉,还别说,他抡起铁锨的动作丝毫也不拖泥带水,一看就是干过力气活的汉子。   发现两位茶炉老爷驾到,陈子锟放下铁锨,搬出两张太师椅来,又端了一壶茶和两份报纸放在上面,笑眯眯道:“两位来了,坐着歇会,看报纸喝茶。”   老牛有些摸不着头脑,道:“陈科员,你这是啥意思?”   陈子锟冷笑道:“两位干不好,我就替你们干,就这么简单。”   这下两人可慌了,陈子锟既然能拉下脸亲自抡铁锨,说明人家根本没服软,反而杠上了,陆军部里可没有糊涂人,陈子锟搞这么一出,大家肯定都能回过味来,是俩锅炉工合起伙来欺负新来的科员。   说到底,烧锅炉的和坐办公室的不是一个阶级,那些当官的犯不上为两个仆役得罪同僚,这么一来,老马和老牛的饭碗可就要砸了。   老马脾气暴躁,当场就急眼了,指着陈子锟的鼻子大骂:“姓陈的,你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告诉你,谁他妈也不鸟你。”   都指名道姓骂到脸上了,陈子锟哪能继续容忍,一记黑虎掏心打在老马肚子上,疼的他惨叫一声蹲了下来,老牛也急了,从地上捡起铁锨抡圆了就拍了过来,陈子锟脑袋一偏就躲了过去,欺身上前一巴掌抽在老牛脸上,打得不算多狠,但是俗话说得好,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老牛感到自己的尊严被严重冒犯了。   “丫挺的,今天非拍死你不可!”老牛怒极,举起铁锨追着陈子锟打,老马也捡了一把火钳跟着凑热闹。   这时候,王庚出现了,这位西点出身的上校军官眼里可不揉沙子,看到两个低级工役居然敢当众追打军官,当即喝道:“宪兵,宪兵在哪里!快把这两个狂徒抓起来!”   陆军部警卫处的宪兵闻讯赶来,将这两个胆敢殴打上司的工役抓了起来,押到警务处里等候发落。   直到此时,两个家伙还不知道害怕,梗着脖子骂骂咧咧的,警卫处的宪兵班长和他们挺熟,问道:“二位,这是怎么话说的?”   老马道:“张班长您给评评理,他抡起铁锨烧起了锅炉,那不就是摆明了要挤兑我们么,我们俩都是有家有口的人,没了这份饭辙,怎么养活一家老小。”   老牛也道:“就是,你说他一留学回来的官儿,不老老实实在办公室坐着,老跟我们较什么劲啊。”   张班长笑道:“你们知道陈科员以前是干什么的么?”   老马一愣:“什么干什么的,难道不是大学生么?”   张班长摇摇头:“错了,陈子锟以前是第三师的伙夫,别说烧锅炉了,就是劈柴烧汤蒸馒头,他也做得来,我说两位老哥哥啊,你俩想拿他一把,怕是找错人了。”   老马和老牛面面相觑,原本以为陈子锟和王庚一样,都是世家子弟,大学生出身,没想到人家是正经部队伙头军出身,怪不得抡铁锨的姿势那么标准。   “那……他怎么又出国留学了?”老马小心翼翼的问道,此时他已经有些感觉不妙了。   张班长曾经在陆军部收发室干过一段时间,属于消息灵通人士,见两人虚心请教,便点了一支烟,给他们讲起古来:“你们还记得民国九年的直皖大战么?”   “记得,那时候总长还是靳云鹏,次长是徐树铮。”老牛道。   “对,就是徐次长当家的时候,段督办和曹老帅开兵见仗,当时西线指挥是段芝贵段司令,前沿司令是曲同丰,对面的是吴佩孚的第三师,松林店一战,曲同丰大败,被第三师一员小将生擒活捉,献在吴大帅帐下,后来这员小将又亲自率领一百精兵,星夜直捣长辛店,在段芝贵十万大军中杀了个七进七出!十万边防军齐解甲,曹老帅和吴大帅这才进了北京城!”   说到这儿,张班长低头喝茶润嗓子,老马和老牛早就听傻了,长大了嘴巴,口水晶晶亮的拉的老长。   “真他娘的过瘾,这不就是活赵云么!”老牛一拍大腿,亢奋起来。   “那啥,后来呢?”老马眼巴巴的问道。   “后来啊……”张班长又点了一支烟,故意卖关子。   老牛赶紧擦着火柴帮他点着,“张班长,赶紧说,我到茶馆听书就最怕说书的说什么且听下回分解,您千万别来这句。”   张班长吸了一口烟,慢慢吐出烟圈来,道:“后来啊,吴大帅论功行赏,请徐大总统出面,公派这员小将到花旗国学习军事去了,再后来,他回了中国,到铁狮子胡同陆军部总务厅庶务科当了一个三等中尉科员,整天被俩烧锅炉的戏弄,今儿早上居然还抡起了铁锨……”   老马和老牛对视一眼,叫苦不迭:“我的个亲娘哟,俺们怎么知道是他。”   不由得两人不后怕,陆军部讲究资历不假,但等级和背景更加重要,本来俩人以为陈子锟不过是个没背景的小年轻,欺负一下没啥要紧,那知道人家是扮猪吃老虎啊。   战功卓著这个就不提了,关键是人家还是吴大帅跟前的嫡系红人,说句不好听的,别看吴大帅只是个直鲁豫巡阅副使,但陆军总长在他跟前连提鞋都不配,陈子锟这样的资历和背景,真想玩死这俩烧锅炉的,比捏死两只蚂蚁难不到哪儿去。   都是衙门口里混了十几年的老油条,岂能不明白这里面的道理,老马和老牛吓得两股战战,惶恐不安,眼泪都快下来了。   两人正在恐惧的深渊中发抖,忽听有人敲门,陈子锟的声音传来:“张班长,麻烦您借一步说话。”   张班长赶紧出门去了,老马老牛两人将耳朵紧紧贴在门缝上,生怕漏掉一个字。   陈子锟和张班长站在走廊的尽头,说话声音断断续续的,听不太清楚。   “没多大事……算了……又没受伤……不当真的。”这似乎是陈子锟的声音。   “王长官那边不好交代……万一上头怪罪下来……这样行么?”这是张班长在话说。   过了一会儿,脚步声越来越近,张班长推门进来,虎着脸道:“陈长官说情,这事儿我们警务处就不管了,你们庶务科自己处理吧。”   两人千恩万谢的出来,陈子锟就站在门口,脸上没有特别的表情。   “陈长官,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千万甭和我们一般见识。”两人谦卑无比,再也没有以前那种骄横懒散之色。   “还不烧锅炉去。”陈子锟沉着脸说道,到背着手走了。   老马和老牛如蒙大赦,长长吁了一口气,屁颠屁颠干活去了。   陈子锟心里暗自得意,这一切都是他导演的,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茶炉房危机,但以小见大,处理这种问题,恩威并施比单纯的暴力手段更加有效而长久。   因为,畏威怀德是每个人的天性。   从此以后,茶炉房再没出过任何岔子。   第六十四章 王太太的客厅   恭祝各位龙年吉祥!   周末,陈子锟如约来到王庚府上,这是一栋别致的欧式两层洋楼,装潢的富丽堂皇,门口有佣人帮宾客挂大衣和礼帽,而女主人正坐在客厅里陪先来的朋友们聊天。   见到陈子锟进来,女主人立刻起身,翩翩走来,骄傲地向他伸出了手:“密斯脱陈,还记得我么?”   陈子锟轻轻捏着女主人的柔荑放在唇上吻了一下,笑道:“当然记得,嫂夫人别来无恙。”   女主人却白了他一眼,“这么见外,叫什么嫂夫人,和以前一样,叫我小曼好了。”随即拉着陈子锟的手向大家介绍道:“这位就是美国留学归来的陈子锟,现在陆军部供职,他的探戈跳得很棒哦。”   坐在沙发上的绅士和贵妇们纷纷优雅的向陈子锟点头致意,客厅角落里摆着一台留声机,放着舒缓柔和的蓝色多瑙河,空气里弥漫着香奈儿五号和吕宋雪茄的味道,白衣黑裤的佣人垂手站在门旁,察言观色准备随时伺候。   陈子锟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一眼便看出这里汇聚了北京上流社会的精英人物,这些精英和新月社的那些精英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新月社里都是些知识文化界的人,而陆小曼的客厅里则是政府、金融、商业领域的翘楚。   当然也有例外,孤独的坐在角落里的某个戴眼镜的青年看起来就很面熟,陈子锟眼睛一亮,上前打招呼道:“志摩兄,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徐志摩看了他一眼,傲然道:“原来是陈先生,不好意思,失陪。”说完便端着酒杯自顾自的走了。   “哎呀,密斯脱陈,你不要介意,诗人就是这个样子的啦。”陆小曼急忙打圆场,陈子锟笑道:“没关系,我和志摩兄是老交情了,我们都是新月社的骨干哦,可能是我打断他的思路了,你知道,志摩脑子里都是那些诗歌和戏剧什么的。”   陆小曼笑的花枝乱颤,一只柔嫩的小拳头不停捶打着陈子锟的肩膀:“嘻嘻,密斯脱陈,你好刻薄哦,我猜才没那么简单,你一定是抢了人家的情人,他才这样不待见你。”   “哪里哪里,对了,小曼和诗人认识多久了?”陈子锟嘿嘿笑着,在王家的客厅里,他反而有一种很放的开的感觉,与之相比,新月社更像是一群小孩子的乐园,而这里才是成年人的世界。   “你一定没想好事。”陆小曼白了陈子锟一眼,道,“志摩和王庚同是梁启超先生的弟子,所以他是王庚的客人,和我没关系的。”   陈子锟道:“那我是谁的客人?”   陆小曼飞了一个媚眼过来:“你说呢?”说着竟然轻轻踢了陈子锟一下,动作很隐蔽,谁也没看见。   陈子锟忽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仿佛和陆小曼已经认识很久了,已经熟悉到可以开一些暧昧玩笑的地步,但是实际上这只是他们第二次见面而已,而且中间隔了两年多。   或许这就是陆小曼独特的气质吧,亦或者女人结了婚之后,气场发生了某些变化。   “哎呀,王庚下来了,你们俩聊吧,我去招呼别的客人了。”陆小曼看到丈夫从楼上下来,便拍拍陈子锟的臂膀,回到沙发那边去了,临走还冲陈子锟挤了挤眼睛,仿佛两人之间有了什么秘密似的。   王庚今天也没穿军装,一袭考究的花呢洋服,西装坎肩的最后一粒扣子严格按照英式规矩没扣上,手里拿着一个石楠烟斗,笑吟吟的从楼上下来,向陈子锟伸出右手,“抱歉,接了一个电话,没能远迎。”   陈子锟微笑着和他握手,两人在客厅一角的两个圈椅上坐下开始聊天。   “昆吾兄好手段,略施小计就制伏了茶房,真是精彩啊。”王庚笑道。   陈子锟赶忙摆手:“王兄,你别笑话我了,我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庶务科的小中尉,也就这点出息了。”   王庚吧嗒吧嗒抽了两口烟,正色道:“你被铨叙为中尉,军衔明显偏低,这是有人在整你。”   陈子锟道:“不会吧,我没得罪什么人啊。”   王庚道:“无风不起浪,你好好想想,来北京后做了什么事,对了,要整你的人是金次长。”   “陆军部的金永炎次长?”陈子锟纳闷道,他是个有心人,陆军部的官员名单倒背如流,自然知道金次长是哪个。   “对,金永炎,此君是日本士官学校第四期毕业,一直没掌过兵,来陆军部之前,还当过广西讲武堂陆军的校长,他能当上次长,完全靠的是黎大总统的面子。”   “这么说,他的靠山是黎元洪啊。”陈子锟恍然大悟,怪不得金次长敢给自己小鞋穿,原来人家仰仗的是大总统,根本不把吴佩孚放在眼里。   王庚道:“不过你放心,金次长也不能把你怎么样,毕竟你是吴大帅的人,如此宵小之辈,不屑理睬他便是。”   陈子锟点头笑道:“有理,多谢王兄指点。”   这个话题就此结束,陈子锟望着客厅里来回穿梭的陆小曼和红男绿女们,问道:“王兄,你交游甚广啊,贵府这个沙龙,简直汇聚了全北京时尚圈的人士。”   王庚苦笑道:“哪里哪里,这些都是小曼的朋友,冲着她来的,我不过是作陪罢了,这满屋子的客人,只有你一个是我的朋友。”   陈子锟奇道:“尊夫人朋友圈子如此之广,真令人叹为观止。”   王庚有些骄傲的答道:“你刚回国,或许不知道小曼的身份,她是外交总长顾维钧的外交翻译,认识的人多一些也很正常。”   正说着,佣人端来两杯香槟,陈子锟和王庚各拿了一杯,远远看到陆小曼举着高脚杯向他们优雅的微笑。   两位绅士也举杯遥向陆小曼致意,浅浅饮了一口。   ……   客人还在源源不断的到来,一辆汽车驶入王家院子,司机敏捷的跳下车,拉开后门,先下来的是一个矮胖男子,然后是一个穿旗袍的女子,站在落地长窗前的陈子锟差点酒杯脱手,这女子不正是姚依蕾么!   那矮胖男子也不管姚依蕾,自顾自的进了大门,姚依蕾紧随其后走进客厅,摘下披肩和帽子交给佣人,陈子锟注意到,姚依蕾的发式已经不再是小姑娘的样式,而是挽了一个少妇式的发髻。   陆小曼快步迎上,笑语盈盈道:“西园先生,西园太太,你们来晚了哦,要罚酒三杯。”   矮胖男子似乎听不懂中国话,只是刻板的一鞠躬:“空尼奇瓦!”   姚依蕾笑道:“小曼,好久不见,你瘦了好多……”话没说话,人已经愣住了,因为她看到了站在陆小曼身后的陈子锟。   四年了,自从1919年五四之后,原本已经谈婚论嫁的两个人就再也未曾谋面,从此天各一方,劳燕分飞,如今造化弄人,却在陆小曼的客厅里相遇,真是令人百感交集,无语凝咽。   陆小曼何等聪明之人,见姚依蕾这副样子,顿时明白过来,但却装着不知道的样子,故意给他们介绍:“我来引见一下,这位是陆军部的陈子锟,我先生的同僚,这位是……”   不等她说完,陈子锟抢先道:“西园太太,您好。”   “你好,陈先生。”姚依蕾伸手和陈子锟握了握,脸上并无特别的表情。   “你们聊,我去招呼西园桑。”姚依蕾狡黠的笑笑,拉着那矮胖的日本人,奔着一帮大腹便便的先生们去了,给陈子锟创造了良好的条件。   “你嫁人了。”陈子锟的声音有些苦涩。   “是啊。”姚依蕾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为什么嫁给日本人。”陈子锟苦笑一声,脑海里浮现出六国饭店里的一幕,被几个小鬼子纠缠的姚依蕾气急败坏的样子,现在想起来竟然是那么可爱,那么率真。   “嫁给什么人,和你有关系么?”姚依蕾从鳄鱼皮坤包里拿出一盒烟来,熟练的点上一支抽了起来。   “当然和我有关系。”陈子锟背转身去,望着窗外,似乎是自言自语道:“那年初夏,我被卷入一场运动,刚从警察厅放出来,又失手杀了人,被迫逃亡上海,辗转又去了广东,湖南,每到一处,我都会给你写信,一年半后,我杀回北京,可你却已经东渡日本,我给你的那些信,全都没有拆封……”   听到这里,姚依蕾的眼睛里已经噙满了泪水,拿烟的手指也在微微颤抖。   陈子锟猛然回身:“你说,我难道没有资格过问你嫁给什么人么!”   “抱歉,我不认识你。”姚依蕾冷若冰霜,看也不看陈子锟,径直走了,高跟鞋发出一串铿锵有力的脆响,似乎在嘲笑谁。   陈子锟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一定要镇定,姚依蕾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爱慕英雄,爱幻想的小女生了,她现在是日本人的太太,北京社交圈的贵妇人,和自己形同陌路。   不知道什么时候,陆小曼来到陈子锟身后,幽幽道:“其实,姚依蕾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   陈子锟没有答话。   “直皖大战后,交通部次长姚启桢被当作卖国贼通缉,后来大总统特赦了这批人,但姚家元气大伤,风光不再,若不是西园家族的大力支持,姚启桢是决不可能坐上交通银行副总裁的位子的。”   顿了顿,陆小曼又轻声道:“姚依蕾牺牲了她的幸福,换来了父亲的复出。”   “啪”的一声,陈子锟手里的高脚杯碎了,手掌鲜血长流。   “哎呀,你流血了,王妈,快拿纱布和红药水来。”陆小曼大叫道,客人们探头探脑,议论纷纷,不过女主人很能镇的住场面,笑道:“没关系,王庚从法国订购了两打水晶杯,再摔一只也无妨的。”   客人们笑笑就继续自己的事情了,只有另一个角落里的姚依蕾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佣人很快拿来纱布和红汞水,陆小曼熟练的帮陈子锟包扎着伤口,悄悄道:“如果你是一位真正的骑士,那么还有夺回心爱女人的机会,她和西园尾雄的婚期要到六月份才举行。”   第六十五章 横刀夺爱   听陆小曼这么一说,陈子锟松了一口气,感到自己反应有些过度了,假如姚依蕾的未婚夫是个风度翩翩的佳公子,而不是龌龊猥琐的日本罗圈腿的话,自己恐怕不会那么激烈。   “哼,就算已经结婚了,我也要把她抢回来。”陈子锟冷哼一声道。   陆小曼沉默了几秒钟,道:“密斯脱陈,你不是骑士,你是一个土匪。”   “你怎么知道的?”陈子锟眉毛一扬,“我真当过土匪。”   “那你一定是山大王。”陆小曼捂着嘴嗤嗤笑起来,忽然转向客厅另一端的姚依蕾,笑道:“密斯脱陈,我愿意当你们的红娘,为你们牵线搭桥,传递消息。”   “那就谢谢你了,小曼。”陈子锟道。   “一句谢谢怎么行,得拿点干货出来才行。”陆小曼得意洋洋的笑着,宛如偷吃了金丝雀的猫。   “那你说怎么办?”陈子锟一摊手。   “陪我跳舞,探戈。”陆小曼向他伸出了手。   如果说上次北京饭店舞场上,陈子锟的舞姿还略有生涩的话,那么今天已经炉火纯青了,一支探戈被他演绎的出神入化,动作潇洒自如,干脆利落,尤其是那种凌厉凶狠的眼神,更是将探戈的内涵表达的淋漓尽致。   姚依蕾默默看着陈子锟和陆小曼共舞,她当然记得,陈子锟跳洋舞的本事还是自己教的,一时间往事历历在目,再也忍不住胸中悲伤,不等一曲舞结束便推说不舒服向主人辞行了。   王庚和姚依蕾也不熟悉,而陆小曼还在跳舞,只好亲自送她到门口,殷切的问道:“姚小姐,您身体要不要紧?”   “不碍的,老毛病了,谢谢王先生。”姚依蕾彬彬有礼的告辞,叫了一辆洋车自己先走了。   一曲终了,陆小曼拉着陈子锟下场,王庚笑眯眯的端来两杯香槟给他们,道:“小曼啊,你的一个姓姚的朋友头有点疼,先走了。”   陆小曼接了酒杯一饮而尽,擦擦额头上的香汗,媚眼如丝看着陈子锟:“姚依蕾走了,恐怕不是头疼,是心疼哦。”   陈子锟苦笑一声没说话。   王庚道:“小曼,你说的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对了,西园先生可没走。”   陆小曼道:“你听不懂就对了,西园桑不走也是对的。”   王庚道:“我越来越糊涂了,难道不应该夫唱妇随么?”   陆小曼嘻嘻道:“你就糊涂去吧,走,密斯脱陈,我们到那边商量大事去。”说着拉着陈子锟自顾自走了。   王庚耸耸肩膀,也去招呼客人了。   ……   姚公馆,姚启桢两口子正坐在客厅沙发上讨论着女儿的婚事,他们的女婿叫西园尾雄,今年三十四岁,年龄稍微偏大了一些,形象也不是很上台面,但其他方面还是很优越的,比如他的叔叔西园龟三掌握着日本的经济命脉,家财巨万,和日本政坛高层的交往非常密切,而且尾雄本人也是东京帝国大学毕业生,学识渊博,谈吐高雅,有这么一个女婿,不算委屈自家闺女。   直皖一战,皖系败北,段祺瑞去天津租界当了寓公,徐树铮流亡海外,其余一干亲日分子都倒了大霉,身为交通系骨干的姚启桢也一度被通缉,若不是当初陈子锟放了他一马,一两年牢狱之灾是免不了的。   如今时过境迁,青岛已经回归祖国怀抱,民间的反日情绪也不那么激烈了,徐世昌大总统下台,黎元洪大总统上任,但北洋大权却掌握在曹锟和吴佩孚两个武夫手里,别看他们以前反日口号喊得响亮,一旦上了台,还不是得和日本人保持亲善,那些被通缉的老政客纷纷被特赦,在日本寓居了一段时间的姚启桢也按捺不住寂寞,携家带口返回了北京。   女儿和西园尾雄的婚事属于典型的政治联姻,日本方面需要中国政治经济领域保持一定数量的亲日派,而曹汝霖等人的卖国之名已经坐实,民愤太大不能复出,好事便落到了不太出名的原交通部次长姚启桢头上。   为了让姚启辰出任交通银行副总裁一职,不光西园财团提出了免除皖系当政时期交通银行两千万日元借款利息的优厚条件,日本公使馆也向北洋政府施加了压力,结果自然是如愿以偿,姚启桢带着老婆女儿和未来的女婿,风风光光重回北京,关闭了两年多的姚公馆又门庭若市了。   姚先生抽着纸烟,姚太太织着毛衣,两口子正憧憬着美好的生活,忽听大门一声巨响,女儿怒气冲冲的走了进来,太太还以为女儿和女婿又闹别扭了,急忙起身劝道:“蕾蕾,怎么又生气了?”   姚依蕾把小提包往沙发上一丢,叉着腰质问道:“我问你们,陈子锟写给我的信呢!”   姚先生尴尬的掐灭纸烟,道:“蕾蕾,你听爸爸解释。”   “我不听,我就问一句,陈子锟的信呢!”姚依蕾怒目圆睁,两颊绯红,看来气得不轻。   “蕾蕾,我们也是为你好,那些信,你爸爸已经烧掉了。”姚太太轻声道。   姚依蕾怒极反笑:“为我好,逼我嫁给一个没有感情的日本人,就是为我好么。”说完径直上楼去了,砰的一声巨响,是关门的声音。   姚先生夫妇面面相觑,懊恼不已。   一直到了晚上,姚依蕾依然没有下楼吃饭,西园尾雄倒是来了,上楼去探视未婚妻,自然是吃了一个大大的闭门羹,最后悻悻地走了。   姚太太心疼女儿,让佣人送饭上去,这个佣人是从小看着姚依蕾长大的奶妈,她端着托盘上楼敲门道:“小姐,是我。”   姚依蕾给奶妈面子,过来开了门,面无表情道:“说过了,我不吃饭。”   奶妈返身把门关上,又把托盘放在桌子上,开始从围裙兜里往外掏东西,姚依蕾瞪着她有些傻眼:“奶妈,你干什么?”   “烧掉的只是信封塞报纸,这些信,阿福都保存下来了。”奶妈神神秘秘的说着,将一札信件递了过来。   姚依蕾急忙接过来,颤抖着手打开,匆匆看了几眼,将信件捂在胸口,泪飞顿作倾盆雨。   忽然电话铃响了,姚依蕾只顾着哭,哪里理会电话,奶妈过去接了,听了一句道:“小姐,一位姓陆的女士找您。”   姚依蕾立刻止住哭声,上前接过话筒:“喂,是小曼么?”   “呵呵,我怎么听到有人在哭啊?”电话里传来陆小曼银铃一般的笑声。   “没有,大概是猫叫吧。”姚依蕾擦着脸上的泪水道,她已经猜到,陆小曼此时打电话来,一定有着特殊的目的。   果然,陆小曼接着说:“明天家里还有一个小型的派对,姚小姐您如果有时间的话,请务必光临。”   “哦”姚依蕾顿了顿,“有什么好玩的?”   “相信我,你一定不会失望的。”陆小曼很狡猾的笑道,挂上了电话。   姚依蕾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   次日,姚依蕾如约来到陆小曼家里,今日不同往日,胡同里空荡荡的没有那么多的汽车,院子里更是宁静祥和,洒满阳光的客厅里,女主人正在弹奏钢琴,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着一位英俊挺拔的青年军官。   见到姚依蕾进门,陆小曼急忙起身相迎,道:“你们昨天已经见过了,就不用我介绍了吧,想喝什么,我去拿。”   “随便。”陈子锟和姚依蕾异口同声道。   陆小曼嘻嘻一笑:“好吧,我就去端两杯随便来。”说着便上楼去了,偌大的客厅只剩下两个人,气氛略有尴尬,过了半天,两人同时开口:“你……”   “你先说吧。”陈子锟道。   “还是你先说。”姚依蕾摇摇头。   “其实我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就从我参军那段说起吧……”陈子锟将自己如何从一个伙头军干起,如何经历直皖大战而屡建奇功,如何进北京搜捕战犯,如何放走姚启桢,后来又如何与张学良等名流结下友情并且出洋留学的事情娓娓道来。   姚依蕾听的入神,她做梦也没想到,陈子锟的经历竟然如此丰富而传奇,相比之下自己在日本留学的这段日子,就苍白枯燥多了,而且充满了不愉快。   “我就要嫁人了,你知道么?”姚依蕾幽幽的说。   “你爱那个人么?”陈子锟问道。   “我只知道,这是一桩政治婚姻,我和西园尾雄之间毫无感情可言,但是……我不得不这样做,年轻的时候,爹地妈咪为我操碎了心,现在他们老了,该我为他们牺牲了……”想到父亲两鬓的白发和母亲眼角的鱼尾纹,姚依蕾的声音有些发抖。   陈子锟冷笑一声:“其实你们都搞错了,付出牺牲的不是你,而是你的未婚夫,那个叫西园尾雄的男人。”   “哦?”姚依蕾怔怔的看着陈子锟,被他的话惊呆了。   “不错,这是一桩交易,但是商品却不是你,而是你的父亲,姚启桢先生。”陈子锟在客厅里到背着手踱着步,侃侃而谈,“你觉得日本当局在乎的一个亲日的交通银行副总裁,还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   姚依蕾若有所思。   陈子锟继续说道:“以正常人的智商都能看出,日方的着眼点是姚启桢出任交通银行副总裁,为此他们甚至愿意付出巨大的代价,而你和西园尾雄的联姻,也是他们计划中重要的一步,换句话说,联姻不是为西园尾雄找一个美丽的中国妻子,而是为了给你的父亲烙上更深的日本烙印,我的话你明白么?”   姚依蕾猛然站了起来:“我明白了!不管我是否嫁给西园,他们都会把爸爸推上副总裁位置的。”   陈子锟笑着点了点头。   忽然楼上传来掌声,王庚叼着烟斗,在陆小曼的陪伴下走下楼梯,边走边道“昆吾兄高论啊,可谓一针见血。”   陈子锟笑道:“兄弟在西点念书的时候,主攻的是中日关系学。”   第六十六章 果然是金次长在捣鬼   其实陆小曼和王庚一直躲在楼上偷听,这种三角恋的苦情戏一向是陆小曼的最爱,她甚至连擦眼泪的手帕都预备好了,准备倾听一番催人泪下的海誓山盟,可是却听到了逻辑严密、冷静无比的国际关系分析。   陆小曼有些失望,但王庚却为之倾倒,心说陈子锟不愧是我们西点校友啊!   这事儿要搁在一般人身上,不外乎三种结果,一是为了家族牺牲个人幸福,从此萧郎是路人;二是双双殉情,以死来控诉残酷的现实;三是抛下一切世俗的牵绊,毅然私奔,从此天涯海角音讯全无。   可是这些预料中的苦情戏码统统没有上演,陈子锟直接切中要害,几句话就打消了姚依蕾所有的顾虑。不由得王庚不击掌赞叹。   看到陆小曼夫妇出现,姚依蕾略有尴尬,不过很快恢复了自然,她可不是那种羞怯的女孩,当初陆小曼还是法国圣心学堂的乖乖女生的时候,姚依蕾就已经是叱咤北京社交圈的混世魔女了,俗话说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别看她年龄大了几岁,貌似比以前稳重多了,其实骨子里还是和以前一样敢作敢为,爱恨分明。   突然之间拨云见日,阴霾一扫而空,姚依蕾的心情大好,整个人看起来也明媚了许多,陆小曼知道此刻两人一定有千言万语要说,便拉着王庚回避了,给陈子锟和姚依蕾留创造出二人世界来。   “你……身边一定不缺女人吧。”沉默了良久,姚依蕾才问道。   “我没结婚。”陈子锟说这话的时候,有点心虚,鉴冰吵着闹着要来北京过夏天,只是因为房子问题而没能成行,如果两个女人凑到一处,那自己的好日子可就到头了。   姚依蕾淡淡一笑:“不结婚不代表没有女人,像你这样优秀的的男人身边肯定少不了女人,对了,你住在哪儿?”   “还住在老地方。”陈子锟已经预感到不妙了。   姚依蕾接着道:“你现在身份不一样了,好歹也是陆军部的官儿,回头寻个不大不小的宅子,我这里还有些积蓄,买下来粉刷装饰,再添点家具什么的,好歹也像个府邸的样子,总住在车厂里像什么样子。”   看到陈子锟窘迫的样子,姚依蕾心里明镜儿似的,道:“不急,我还得把家里的事儿处理一下,你呢,也抓紧把那些莺莺燕燕、红颜知己都给遣散了,我估摸着三个月的时间够了……你在陆军部做什么差使?”   陈子锟老老实实答道:“庶务科三等科员,管茶炉房。”   “这可有点偏低了,我父母不会满意的。”姚依蕾沉思片刻,道:“陆军总长是内阁总理张绍曾兼任的,这个人做事还是很有分寸的,断不会为了你和吴佩孚交恶,不过目前执掌陆军部的次长金永炎,此人睚眦必报,是个无耻小人,或许是他在故意给你小鞋穿。”   陈子锟道:“可是我没得罪过他,我这次来北京,这双拳头还没开过荤呢。”   姚依蕾道:“还有一种可能,是吴佩孚在刻意磨练你的心性,你一定要控制住情绪,不要流露出抱怨的情绪,反而要尽心尽力把茶房管好,我想用不了几个月,你就要飞黄腾达。”   陈子锟虽然并不认同这种说法,依然惊讶道:“这些官场之道你都是哪里学的?”   姚依蕾叹口气说:“不管怎么说,我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我爹地当过交通次长,我爷爷前清时候做过一任道台,我外公曾经是李鸿章的幕僚,就算是耳濡目染,我也学会了一星半点。”   陈子锟道:“那你怎么对你的政治婚姻问题却看不清楚。”   “关己则乱,再说,看问题的高度不一样,爹地满心都是副总裁的位置,我满心都是自己的幸福,谁也没往那个层面想。”   两人如同阴谋家一般在王庚家的客厅里密谋了半天,等王庚陆小曼夫妇回来之后才匆匆告别离开,王庚两口子站在门口相送,看汽车远去,王庚感叹道:“好一对璧人,可惜造化弄人,对了,你猜他们这是去哪儿?回姚公馆挑明还是私奔?”   陆小曼道:“依着姚小姐的脾气,大概是去六国饭店把生米煮成熟饭吧。”   “什么生米?什么熟饭?”王庚懵懂道。   “让你装。”陆小曼捏住王庚腰间的软肉就要猛掐,忽然看到远处一辆人力车驶过来,车上坐着一个愁眉紧锁的英俊男子,正是诗人徐志摩。   陆小曼掐人的手顿时停下,亲昵的挽住了王庚的胳膊,夫妇等着徐志摩来到门口,热情的招呼:“志摩, 你来了。”诗人却面无表情,只是淡然一点头。   把徐志摩迎进客厅,倒上咖啡递上纸烟,诗人精神很是萎靡,一绺柔软的头发垂在额头,颓废无比,猛抽了几口烟,黯然道:“我失恋了。”   “志摩,你又失恋了?”王庚惊讶道。   “是的,我无处漂泊的心始终找不到港口安歇,昨天,徽因和思成订婚了,我诗歌的源泉从此枯竭,我的缪斯女神永远抛弃了我。”徐志摩忽然将十指插进头发里,歇斯底里的颤抖起来。   王庚搓着手,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梁启超和林长民两家早就定了娃娃亲的,如今梁启超的长子梁思成和林徽因的婚姻也是被大家所看好和祝福的,虽说徐志摩为了林徽因抛弃了怀孕的妻子张幼仪,但林家从未正式承认他的东床娇客身份,如今新人笑旧人哭,也是因果循环,报应到了自己头上。   大众对于失恋者总是抱有一种莫名的同情和看爱闹的心理,王庚夫妇亦是如此,听徐志摩诉说着在伦敦时和林徽因卿卿我我的那些往事,两人也不胜唏嘘,不过王庚时不时的拿出怀表来看,最后不得不说:“志摩啊,部里有个重要的军事会议,我是非参加不可的。”   陆小曼道:“你去吧,我陪着志摩就行。”   徐志摩面如死灰,一言不发,王庚有些不放心,陆小曼摆手示意他赶紧离开,自己半蹲在徐志摩面前,抓住他的手劝道:“志摩,不要消沉……”   王庚点点头,拿起手杖和大衣,出门去了。   ……   陈子锟和姚依蕾并没有到六国饭店去开房,而是各自回去准备,今日的姚依蕾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爱撒娇,爱耍小脾气的娇小姐了,这几年姚家经历了大起大落,也锻炼了她的心性,要么不出手,一出手就是必杀技。   目前摆在陈子锟面前最重要的问题是自己的军衔和职务,他才不认为吴佩孚会故意安排自己中尉军衔,如果那样的话,在洛阳的时候就不会授予他上校军衔,这里面肯定有小人作祟。   他写了两封信,一封给洛阳的吴大帅,直接陈述了自己在陆军部的遭遇,另一封信给上海的鉴冰,请她出面去圣约翰大学出具自己的学历证书,陆军部有规定,大学毕业生的基准军衔就是少校,自己这个中尉明显偏低了,一定要讨个说法才行。   两封信很快写好,陈子锟亲自去邮局寄了,回来的路上想到一件事,便顺道拐到警察厅找许国栋,向他打听一件事,过年期间四个当街调戏女生的登徒子是如何处置的。   见陈子锟亲自登门求助,许国栋不敢怠慢,不过这事儿不是侦缉队处理的,他也只能到巡警所去打听,结果却是出人意料,巡警所里根本没有案底,不过值班警目还记得此事,告诉他们,那四个花花太岁是警察厅长亲自打电话要求放人的,背景相当了得。   陈子锟隐约猜到了什么,又问许国栋:“北京城里,庞蒂克牌的小轿车有多少辆,能不能查到登记人的名字。”   这事儿难不倒许国栋,他当即又带着陈子锟去车辆登记处查阅档案,汽车不比人力车,全北京不过几百辆而已,检索一番很快查到所有庞蒂克牌小轿车的登记证书,其中有一个及其刺眼。   登记人:金永炎,职业栏里填的是陆军部次长。   陈子锟全明白了,许国栋也明白了,侦缉队长眼里可不揉沙子:“兄弟,别管丫挺的是总长还是次长,咱照样办他,只要你一句话,哥哥绝不含糊。”   “不急,有他好看的。”敌我情势已明,陈子锟反倒更加镇定了,陆军部次长的名头看起来很唬人,其实狗屁也不算,大权全掌握在曹吴两位大帅手里,金永炎胆敢给自己小鞋穿,那就是不给吴佩孚面子,得罪了吴大帅,金永炎的次长位子也不会长久了。   谢了许国栋,陈子锟回到紫光车厂,宝庆拿出一张帖子,兴奋无比的告诉他:“梁启超先生派人送请帖过来,邀请你赴宴呢。”   陈子锟吓了一跳,梁启超是何等风云人物,自打前清时候就名满天下,民国以后,他的威望更是如日中天,不管是在读书人还是在贩夫走卒眼里,梁先生都是神一般的存在,上次在新月社一见,梁先生倒是提到要请自己过府一叙,当时还以为是客套话,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第六十七章 饮冰室谈   陈子锟有些激动,也有些紧张,梁启超是他敬仰的前辈,此番正式请自己登门做客,少不得要交流一番,可就凭自己这半瓶子醋的学识,岂不要露怯丢人。   宝庆也替他捏把汗,不过他们看问题的角度又不一样,宝庆觉得拜见梁启超这样的老派人物,无论穿西装还是穿制服都不合适,唯有长袍马褂才显得正规,他这个急啊,忙不迭的找到杏儿说要帮陈子锟扯布做大褂。   杏儿白了他一眼,没搭理,宝庆急了;‘你咋不当回事呢,大锟子可是要去见梁启超梁先生的。’   杏儿径直进屋,拿出两件衣服,一件是阴丹士林蓝的大褂,一件是黑缎子马褂,看大小明显不是宝庆能穿的。   “等你想到,黄花菜都凉了,我早给他预备好了。”杏儿笑道。   第二天一早,陈子锟打扮一新,换上杏儿为他量身订做的长袍马褂,坐上自家车厂的洋车,直奔东直门内南小街北沟沿胡同粱宅去了。   梁启超在北京的宅邸不算很大,三进的院子,青砖白墙、古树鱼缸,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书香门第的味道,陈子锟被仆人领到倒座房的客厅里坐下看茶,不大工夫梁启超带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从后院出来,陈子锟赶紧到门口相迎:“梁先生,别来无恙乎?”   梁启超笑道:“子锟驾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我来引见一下,这是犬子思成。”   陈子锟伸手过去:“思成兄,久仰了。”   梁思成用两只手握住陈子锟的手亲切的握手道:“陈兄,你好。”   分宾主落座,一番寒暄后,梁启超问道:“子锟啊,你留洋两年,都看了些什么书?”   陈子锟昨天晚上可没闲着,早已打好了腹稿,侃侃而谈道:“我在美国留学的时候,主要学习现代军事和国际政治,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是不敢不读的,杜黑的《制空权》也通读了几遍,还有一些关于日美、中日关系的史料和论文;在欧洲游历之时,读了一些叔本华和黑格尔著作,还有科鲁特泡金关于无政府主义的书,当然,卡尔马克思的《共产党宣言》,《资本论》也曾读过。”   梁启超频频点头,饶有兴趣的问道:“看来你涉猎颇广,读这么多的书,究竟是为什么?”   陈子锟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为的是开阔视野,充实自己,当然,对我来说,终究目标是救中国。”   此言一出,梁思成不由得激动起来,热切的眼神望着父亲,可梁启超依然古井一般沉静。   “哦,那你说说,怎样才能救中国?谁才能救中国?”   陈子锟却缄口不言了,这个话题实在太大,不是他能驾驭得来的。   “梁先生,恕我直言,目前我还是走一步看一步,没有透彻的研究过这个问题。”陈子锟道。   “无妨。”梁启超和蔼的笑道,“聊天而已,讲错了也没关系。”   “那我就说了。”陈子锟清清嗓子,开始梳理自己这段时间以来的种种想法。   “我认为,中国就是一个病入膏肓的大毒疮,从内到外再到根子里,全都烂透了,不管是什么样的灵丹妙药,全都无济于事!”   梁启超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表情不变:“继续说。”   陈子锟接着道:“不管是君主立宪制,议会内阁制、还是总统制,都是好的制度,但到了中国这地方,全都失去了应有的功效,梁先生当年是君主立宪派的领军人物,自然知道改良维新的难度之大,至于议会制,我斗胆说一句,就算宋教仁不死,议会制也必然失败,不需要动刀动枪,只要几千大洋,美女醇酒,就能收买一个议员,徐树铮不就是这么做的么?”   这话说到梁启超的心坎上了,当年他是和康有为、谭嗣同齐名的维新派人士,对于变法之难深有体会,世人都说是后党阻挠变法,其实不单单是后党,而是整个烂到根子的社会都不支持变法,紧靠着几个读书人就想扭转乾坤,简直是痴人说梦。   至于宋教仁之死,梁启超也是记忆犹新,当时惨案发生后,他首先想到的是,下一个遇刺的就是自己。   如果宪政议会制成功实行的话,最得利的应当是宋教仁的国民党和梁启超的进步党,而手握重兵的袁世凯和大权旁落另组中华革命党的孙文则捞不到半点好处,在有识之人眼里,宋教仁之死至今都是悬而未决的疑案,到底是赵秉钧还是陈其美下的手,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至于皖系用来操纵国会的安福俱乐部,更是梁启超心头之疼,段祺瑞驱逐张勋,再造共和,国会内最有实力的便是由进步党改组而来的‘宪法研究会’,梁启超对重组国会抱有极大的期望,可是到头来却被徐树铮组建的安福系打得落花流水,输的精光惨淡,472个议席,原本呼声最高的研究系居然只得了21个席位,远低于安福系的335席。   安福系是怎么个玩意,大家心知肚明,那是徐树铮借日本人的款子收买的一帮败类议员,每个月固定津贴三百大洋,整天在俱乐部里喝酒打牌召妓,就是这么一个毫无政治纲领和组织架构的乌烟瘴气的酒肉团体,居然轻而易举的战胜了根基深厚,由清末立宪派演变而成的宪法研究会,怎能不让梁启超心灰意冷。   正是由于这种失望,梁启超林长民等人才会借着皖系在巴黎和会上外交失败的机会大张旗鼓的制造舆论,成功的推翻了段祺瑞政府,不过直系上台以后,基本上无甚变化,研究系还是毫无出头之日。   陈子锟分析的切中要害,梁启超点头叹道;“不错,军人当政,议会制形同虚设下一届总统选举,还不知道成什么样子呢。”   “现在我们来说说谁才能救中国。”陈子锟继续大放厥词道,“唯有袁宫保再世,才能挽狂澜于既倒,当然还有个前提条件,那就是他身体能撑得住。”   梁启超苦笑道:“袁世凯如果不当皇帝,选择做中国的华盛顿的话,那中国确实还有一线希望,可惜这些都成为历史了。”   陈子锟道:“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袁世凯即使不做华盛顿,做当代的赵匡胤总是可以的,可惜他被日本人忽悠了,以为做皇帝可以救中国,哪知道正中奸计。”   听到这里,梁思成实在忍不住了,插言道:“袁世凯难道不是因为一己之私才要冒天下之大不韪,登基称帝么?”   陈子锟道:“原来袁世凯当不当皇帝,还在两可之间,但他儿子是一定要当皇太子的,日本人也极想当他登基称帝,可怜老袁英明一世,糊涂一时,被他的瘸儿子和日本人联手耍了一把,他真以为当了皇帝,天下人就心服了,中国就天下一统了,从此就能放下心来对付外侮了,可惜他错了,这一切都是日本人的阴谋。”   ‘你是说,日本人明知道他这个皇帝当不久,才千方百计怂恿他登基?”梁思成似乎有些明白了。   “对!”陈子锟说得兴起,起身在厅里背手踱步道,“日本人亡我之心不死,他们的一切举动,都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让中国乱,唯有中国变成一团散沙,这头恶狼才有机会下口,清末时期,日人收留革命党,与之经费枪械,袁世凯时期,日人鼓动他称帝,段祺瑞时期,日本大借款数千万支持他武力统一,都是怀着同一个目的,祸乱中国!”   梁思成倒吸一口凉气:“日本人如此处心积虑,难道我国就没有人看穿么?”   陈子锟道:“当然有,我相信段祺瑞可以看穿,徐树铮也可以看穿,但他们自以为可以驾驭这股力量,为我所用,其实他们只是小聪明,日人才是真正的大智慧啊。”   “明明知道是饵,还要去咬钩,日本果然阴险!”梁思成愤愤然道。   梁启超干咳一声,终于发言:“那么,袁世凯一死,就没有人能救中国了?”   陈子锟眉毛一扬:“当然有,救中国的重担,就在我辈肩上,先生的《少年中国说》我读了不下数十遍: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数十年后,我中国必将雄踞世界!”   “说得好!”梁思成忍不住鼓掌,看到父亲一脸沉静,便又停了下来,满怀希冀的问道:“陈兄,我早听徽因讲过你的事情,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你对眼界真是开阔,我似乎预感到,你就是救中国的那个人。”   陈子锟笑道:“思成兄言重了,我陈子锟一介武夫,知道自己的斤两,其实我也一直在寻找那个能救中国的人,愿意为他牵马坠蹬,赴汤蹈火。”   “子锟之言,颇有见地,年轻一辈中,头脑如此清晰,又有如此宏大抱负之人,当属凤毛麟角,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你能答允。”梁启超终于说话了。   “先生客气了,子锟也有一个不情之请。”   “哦,你先说吧。”梁启超微笑道。   “我想拜先生为师。”陈子锟双目炯炯,神采奕奕,刚才那番卖弄,其实都是为了这个目的。   梁启超仰天大笑:“不谋而合!”   第六十八章 决斗   这次拜访相当成功,陈子锟如愿以偿地成为国学大师梁启超的徒弟,不过拜师仪式还要择良辰吉日举行,届时还会邀请一些文化界的名人前来观礼。   陈子锟离开后,梁思成不解道:“父亲,以往你收学生,从未兴师动众,此次为何破例?”   梁启超道:“陈子锟不比他人,他是要投身军界政界,做出一番事业的人,为父大张旗鼓为他造势,正是希望能助他一臂之力。”   梁思成道:“父亲真是对他另眼相看啊,您的学生中从未有人享此殊荣,陈子锟也算独一号了。”   梁启超淡然一笑,来到后宅某处僻静的屋子,屋里供着六个灵位,他拿了一块手帕仔细擦了一遍,然后点了一炷香插在其中一个牌位前的香炉里,默默凝视良久,终于道:“复生,好久没来看你了……”   ……   离拜师仪式还有半个月时间,陈子锟依旧每天到铁狮子胡同陆军部上班,兢兢业业管理他的茶炉房,不过新月社的活动却没法参加了,因为他的业余时间都被姚依蕾占据了。   当姚依蕾再次在紫光车厂出现的时候,着实把宝庆杏儿他们吓了一跳,合着这位大小姐命里注定要当车厂的老板娘啊,不过这次姚小姐不像上回那么嚣张跋扈说一不二了,举手投足间竟然带了大家闺秀的风范。   姚依蕾帮陈子锟相中一处宅子,地址就在西长安街上,宣武门内这一块在前清时候是镶蓝旗的地盘,有不少贝勒贝子、镇国将军、辅国将军的老宅子,如今民国都建立十几年了,这些八旗子弟的家底子也糟蹋的差不多了,满北京都是老宅子挂牌抛售,她看中的宅子不算太大,三进的院子,三开间的大门,比什么广亮大门、金柱大门气派多了,开价只要一万现大洋。   一万现大洋可不是个小数目,可姚依蕾连眼睛都不眨就把三成的定金给付了,余下的钱就交给陈子锟来负责了。   当陈子锟听说自己忽然背负了七千块钱的债务时,惊得眼睛都瞪圆了,他现在只是陆军部的小中尉,每个月开五十块钱的饷,车厂虽然有些进项,但毕竟只是小打小闹,要拿出七千块钱来,就得卖车了。   对此姚依蕾丝毫没当回事,她告诉陈子锟,这是前清一位贝勒爷的府邸,建造工艺、用料都是极佳的,地址也极好,既不远离闹市,又不临近大街,关上门来与世隔绝,走出门去四通八达,现在北京的房价地价偏低,一万块就能拿下,将来房价上涨,肯定水涨船高,过上十年二十年,翻倍那是少说的,总之绝对亏不了。   房子定下了,姚依蕾也跟家里摊牌了,她直截了当的告诉姚启桢,自己绝不会和西园尾雄结婚,而是要依照四年前的约定,嫁给陈子锟。   姚启桢气的直抖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都不听了么,姓陈的小子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药?”   姚太太也跟着劝:“蕾蕾,听妈咪的话,贫贱夫妻百事哀,西园尾雄是帝国大学的高材生,家财万贯不说,对你也是一往情深,你跟着他不会受苦的,陈子锟一介武夫而已,哪里能和人家相比。”   姚依蕾冷笑道:“西园家有钱不假,可那是他伯父西园龟三的钱,又不是他的,你们也别小看陈子锟,人家是美国西点军校的毕业生,你们当初不是说他学业有成就答应我们结婚么,怎么现在又反悔了?嫌弃人家地位低?人家救你女儿性命的时候,放你们走的时候,怎么不嫌弃人家?”   一番话说的姚氏夫妇哑口无言,陈子锟对姚家有恩不假,若非他出手相救,姚依蕾或许已经被绑匪撕票,若非他故意放水,姚启桢的牢狱之灾是免不了的。   “你们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都改变不了我的决定。”姚依蕾提着自己的行李,昂然出了姚公馆,汽车夫阿福已经等在门口了。   忽然,西园尾雄从大门外走了进来,看到姚依蕾一副出远门的样子,不禁错愕,姚依蕾看也不看他,施施然的上车吩咐道,走。   汽车开出了院子,西园尾雄还在尾气中摸不着头脑,姚启桢沉痛无比的说道:“尾雄,你进来,我有些话和你说。”   ……   第二天,《京报》上刊登了一则简短的启示,日本商人西园尾雄向一个叫陈子锟的中国人发起决斗的邀请。   决斗这种事儿,尤其是为了女人决斗,向来是古今中外、男女老幼最喜闻乐见的事情,上到达官贵人、下到贩夫走卒,全都津津乐道此事   六国饭店,西园尾雄脸色凝重的坐在桌前,擦拭着一把日本造南部式手枪,六发八毫米手枪子弹并排放在桌上,那是他准备用来杀死情敌的弹药。   西园尾雄是东京帝国大学金融系的博士,为人有些刻板木讷,他和姚依蕾是在东京上流社会的一次聚会上认识的,不善言辞的他第一眼就爱上了这个活泼可爱的支那女孩,并且不顾亲朋好友的劝阻发起了富有自己个人特色的追求,其间的经历令人捧腹,一度成为东京上流社会的笑话。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百折不挠的努力,西园尾雄终于获得了姚启桢夫妇的认可,姚依蕾本人对他也不算讨厌,一桩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西园尾雄为此甚至放弃了在帝国大学任教的机会,跟着未婚妻一家人来到遥远的中国。   他一直以为,今生的幸福就在这里,但昨天在姚公馆的一席谈,却如同晴天霹雳一般严重伤害了他,这个古板的博士决定用生命来捍卫自己的幸福,虽然他是高度近视,虽然他手无缚鸡之力,但他依然发起了决斗的邀请函。   忽然房门被敲响,听差送来一个大信封,西园尾雄接过信封打开一看,里面是厚厚一叠报纸,上面还有红笔做了标注。   西园尾雄不算中国通,但是阅读汉字绝无障碍,他铺开报纸一张张的看下去,越看心越凉。   报纸上刊登的是当年姚依蕾被绑架后来又被毫发无损的救出的案子,紧接着就是姚小姐和人力车夫的桃色新闻,透过这些泛黄的报纸上一篇篇花边新闻,西园尾雄看到的是浪漫而伟大的爱情,与之相比,自己所谓的爱情充满了自私和猥琐。   后面还有一些陈子锟在直皖大战中屡建奇功以及出洋留学的相关报道,西园尾雄已经没有心思看了。   他满腔的斗志,一瞬间化为乌有。   ……   决斗的地点设在陶然亭附近,这里僻静敞亮,正是当初陈子锟和于占魁比武的老地方,由于事先保密,所以到场的人不多,只有决斗双方的朋友和一个新闻记者。   陈子锟早早来到了决斗地点,他是刀口舔血的日子过惯了的人,对此根本不当一回事,事先并未做任何准备,他的决斗助手是王庚,令外带了一个跟班王栋梁和一个外科医生,当然,医生是给对手预备的。   姚依蕾没来,她很难面对这种场面,她不出现,对决斗双方来说或许都是个好消息。   新闻记者是陈子锟的老熟人了,《京报》记者阮铭川,这家伙向来对社会热点抓的极准,消息也格外灵通。他见了陈子锟之后,第一句话就是:“陈先生,您还欠我一件西装上衣呢。”   陈子锟哈哈大笑:“我今天若是大难不死,身上这件曼哈顿定做的西装就还给你。”   阮铭川挤挤眼睛笑道:“您尽可以放心,西园尾雄今天败局已定。”   陈子锟有些纳闷,怎么阮记者如此确定自己必胜,不过他没来得及细想,因为西园尾雄已经到了。   这位情敌站在陈子锟面前的时候不免自惭形秽,陈子锟身高足有一米八五,而他只有一米六出头,身材也有些偏胖,形象上失分也就罢了,气势上更是弱了许多,陈子锟神采飞扬,胜券在握,西园桑面如死灰,动作僵直缓慢,谁都能看出来,此战他必败无疑。   西园尾雄也带了一个助手,是个年轻的日本人,双方人员到齐,王庚当众宣读了决斗中的注意事项后,决斗宣告开始。   陈子锟的决斗武器是一把银色的花口撸子,这还是张学良送给他的配枪,至今只在靶场上发射过,还没开过荤见过血。   双方相距二十步站定,陈子锟气定神闲的抽着烟,神色轻松无比,而西园尾雄握枪的手已经汗津津的,额上的汗珠也不停地滚落,面对面的枪杀,对任何神经正常的人来说都是一种极大的挑战。   王庚举起一块白手帕,猛然挥下,决斗开始了!   陈子锟不慌不忙,极有绅士风度的做了个手势,示意对方先开枪。   西园尾雄一咬牙,颤抖着举起了南部手枪,脑门上蒸腾的雾气让近视眼镜变得无比模糊,汗水渗进眼睛,辛辣无比,他艰难的眨眨眼,对着远处那个模糊的影子扣动了扳机。   “砰”一声枪响,西园先开枪了。   第六十九章 名满京华   南部手枪的枪口喷出一团火焰,子弹呼啸而出,然后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陈子锟纹丝不动,连烟灰都没掉。   枪声刺激了西园尾雄的神经,他发疯一般朝着远处那个人影疯狂的开枪,一声枪响,两声枪响,接连六发子弹打出去,陈子锟依然毫发无伤,手枪发出啪嗒啪嗒的空扣扳机的声音,西园尾雄没子弹了。   陈子锟这才丢了烟蒂,举起了手枪,二十步的距离内,他能把子弹打进同等规格的弹壳里,击中西园尾雄简直太容易不过了,所有人的心在这一刻都悬了起来,仿佛已经看到西园尾雄脑浆四溅的样子。   “砰砰砰”三声枪响几乎连成一片,然后在场的人就看到西园尾雄的礼帽飞了起来,在天空中打着旋落在草地上,青烟袅袅,上面赫然六个弹孔。   这枪法太精湛了,如果陈子锟想置西园尾雄为死地的话,他有三条命都逃不掉。   西园尾雄只觉得头顶一阵发麻,子弹掠过脑袋的感觉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尝到的,一瞬间他仿佛感受到了死神的召唤,裤裆一下就湿了,好在今天穿的是吸水性能良好的黑色呢子西裤,一时看不出尿了。   西园的助手,那个年轻日本人也吓呆了,两股战战不敢说话。   王庚走到陈子锟身边,低声道:“你没事吧?”   陈子锟擦拭着手枪,面不改色道:“这种宅男,给他枪也是白搭。”   王庚道:“你太胆大了,子弹不长眼,万一打中了怎么办?”   陈子锟笑了,指了指自己的肩膀和胳膊:“这儿,还有这儿,都被日本造鸡腿撸子打中过,屁事没有,他真能打中我的脑袋,那是他的造化,我也没啥说的。”   王庚一身冷汗,拿出手帕擦汗道:“下次这种事情,千万不要再叫我。”   “好了,我们走。”陈子锟带着自己这帮人正要离去,忽听身后一身喊,猛然回身,只见西园尾雄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涕泪横流道:“陈桑,拜托你照顾姚小姐!我的,大大的感谢你!”说着竟然趴在地上磕头。   陈子锟笑笑:“你这不废话么,我媳妇我能不照顾好么。”   一团闪光,阮铭川用照相机忠实的记录下这一幕。   一行人登车离去,汽车上,陈子锟脱下西装递给阮铭川:“给你。”   阮铭川却推辞道:“旧衣服我才不要。”   “那你要什么?”陈子锟道。   “我要你的独家采访权。”阮铭川笑的有些狡黠。   “那不行,我亏大了。”陈子锟脑袋晃得像个拨浪鼓。   阮铭川一咬牙:“给钱总行吧,你说个数。”   “七千!”   “咝……你杀了我吧。”   ……   第二天,报纸上就刊登出陈子锟和西园尾雄决斗的照片和详细报道了,阮铭川一支生花妙笔将陈子锟吹的如同天神下凡一般,顺带着将当年力克于占魁,扬威北京武林,深入虎穴解救姚依蕾,生俘曲同丰,直捣长辛店的这些牛逼轰轰的剩饭拿出来再炒作一番,当天的《京报》就脱销了,加印五万份依然供不应求。   一时间这位陆军部的小军官成为京城各界人士茶余饭后的谈资,从上流社会到贩夫走卒,谁要是不知道陈子锟的名字,都不好意思和人家打招呼。   阮铭川替陈子锟做了个连载专栏,以保证每天都有猛料爆出,京报的生意好的不得了,销量猛增,报社一帮人整天乐得合不拢嘴,总编每天都在阮铭川写字台后面转来转去,时不时拍拍他的肩膀,勉励两句,当然货真价实的玩意也少不了,阮铭川被提升为首席记者兼编辑主任,月薪翻番,陈子锟也得到了丰厚的采访费,虽然没有七千那么夸张,但也能应付一时了。   ……   姚公馆,一份京报摊在茶几上,姚启桢两口气长吁短叹,本以为女儿年龄大了,懂事了,没想到比以前还不消停,居然闹出决斗的事情,幸亏没死人,要不然姚家的脸就丢尽了。   佣人进来禀告,说是西园先生来访,姚启桢打起精神道:“快请。”   西园尾雄走进客厅,神色有些黯然,坐下之后一言不发。   姚太太勉强的笑道:“尾雄,蕾蕾不在家。”   “姚太太,我不是来找姚小姐的,我是来向你们提出解除婚约的,我决斗失败了,没有资格再爱姚小姐,先前送的聘礼,就当作礼物送给她吧,我真诚的祝愿她幸福,就这样。”说着西园尾雄深深的一鞠躬,站起来就走。   姚启桢心里松了一口气,嘴上却客气着:“这怎么能行,西园龟三先生那边我可不好交代哦。”   西园尾雄扭头道:“您放心,伯父那边我会做出说明,毕竟是我提出解除婚约的,给你们添麻烦了,实在抱歉。”说完又是一鞠躬,这才离去。   姚启桢两口子直叹气:“尾雄这孩子这不错,不能当女婿可惜了。”   姚太太拿起报纸瞄了两眼,道:“其实陈子锟这孩子也算上进,当初不过是个拉洋车的苦力,如今已经是留学生身份,陆军部的军官了,而且还是吴佩孚的嫡系,将来肯定大有作为,蕾蕾跟了他,未必吃亏。”   姚启桢无奈道:“绕了一圈又回到原点,这就是命啊,不过陈子锟处理此事的手段还算得体,万一他把尾雄杀了,咱们就真的没法下台了。”   ……   西单石虎胡同七号,新月社,曾语儿拿着一份京报兴冲冲的跑进来,眉飞色舞道:“看,又有连载了!”   “是么,快给我看看。”王孟瑜抢过报纸来看,又有其他人围过来道:“念来听听。”   王孟瑜绘声绘色的读了起来,一帮人在下面聚精会神的听着,谁也不曾留意,林徽因悄悄走出了屋子。   ……   铁狮子胡同,陆军部次长办公室,金永炎面前摆着一份京报,第三版上陈子锟的名字让他极不舒服,再一次阅读了报纸,猛然甩在桌上,到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大喊道:“来人。”   “有!”勤务兵推门进来。   “把总务厅长给我请来。”金次长道。   不大工夫,总务厅长来到了金次长的办公室,一番寒暄后,金永炎拿起报纸道:“这上面居然有人在为陈子锟的军衔太低打抱不平,说陆军部都是一帮尸位素餐的家伙,只会埋没人才,简直荒谬!”   “是啊,实在荒谬,陈子锟的中尉军衔是经过认真铨叙的,断不会有错。”总务厅长附和道。   金永炎道:“这个陈子锟,哼,居然为了一个女人去和日本人决斗,搞到满城风雨,我们陆军部的脸面都被他丢光了,我准备将他革职查办,你看如何?”   “这个……”总务厅长面露难色,虽说陈子锟只是一个小小的中尉,但他这个中尉比一般的中校还牛逼,暂且不说人家在洛阳的后台,仅凭报界的朋友,就能借着这事儿把陆军部骂到狗血淋头,到头来倒霉的还不是自己。   “次长,没有合适的理由开革他啊。”总务厅长无奈道。   “难道你不会找么?”金永炎有些不满,“查查他的考勤,有没有迟到早退,还有他平时的表现,总能找出毛病来。”   总务厅长道:“这个……真没有,陈子锟循规蹈矩,从未出过岔子,再说了,他就一庶务科的小中尉,管着一个茶炉房,想出岔子也难啊。”   “对啊。”金永炎恍然大悟,因为自己的授意,陈子锟只当了一个小小的三等科员,管着茶炉房,职责实在微末,想给他加罪名都难。   “先这样吧,我就不信找不出他的把柄。”金永炎道,一缕夕阳照射进来,他肩膀上的三颗将星闪着妖异的光芒。   ……   洛阳,直鲁豫巡阅副使署,曾文正公的画像下,吴佩孚正在阅读陈子锟的信,看着看着,他刻板的脸上竟然有一丝笑意浮现。   白坚武凑过来道:“玉帅,这小子有没有抱怨什么?”   吴佩孚道:“金永炎给他小鞋穿的事情丝毫未提,只是说了一些日常生活的事情,子锟要成亲了,对方是前交通次长姚启桢的千金,为了这桩婚事,他居然和人决斗,还生生接了对方六枪才还击,这小子,真当自己是六丁六甲五方揭谛护身啊。”   白坚武沉吟道:“姚启桢是亲日派,这桩婚事恐怕不是很合适。”   吴佩孚冷哼一声道:“那又如何,曹锟还和张作霖是儿女亲家呢,该打还是得打。”   白坚武道:“玉帅高见,对了,我那个本家侄子来信说,陈子锟现在管理茶房,干的还算不错,兢兢业业的没丢大帅的人。”   吴佩孚道:“金永炎欺人太甚,我们第三师出来的人,就是管茶房的么!老子封的上校,他给降成中尉,打狗还要看主人呢,仗着黎大总统撑腰,他真当自己能管着全国陆军了,欺负到老子头上,我让他陆军次长也当不成。”   白坚武道:“大帅息怒,金永炎鼠辈也,咱们就拿他当个熬鹰的工具吧,等鹰熬出来,他的次长位子就算到头了。”   吴佩孚点点头:“这样由着他闹也不是办法,我给三爷写封信,适当的时候该管的也得管。”   第七十章 拜师大典   陈子锟的新家位于西长安街上的东文昌胡同,和臭名昭著的安福俱乐部一墙之隔,这是一位前清贝勒爷的府邸,外面看起来自恢弘气势,里面却设计精巧,匠心独具,最主要的是地势太好了,出了街门一拐,就是西长安街,街对面就是总统府新华宫。   一万大洋能买下这么好的大宅门,任谁都说捡了大便宜,不过陈子锟筹措这剩下的七千块钱可费了大力气了,阮铭川那边给了他五百大洋的采访费,车厂这边出了一千块,剩下的五千五,都是陆军部的同事兼西点校友王庚借给他的。   贝勒爷的后代也是穷疯了,这些年把祖上留下来的积业败的一干二净,金银首饰珠宝玉器古玩字画早十年就卖完了,紫檀木家具官窑瓷器也都典当了,剩下的只有一个略显破败、杂草丛生的空宅子,这也是为什么只卖一万块钱的原因之一,总之陈子锟盘下这座宅子之后还不能立刻搬进去,得好好拾掇一番才行。   买家具,雇佣人、都需要钱,需要大把的时间,陈子锟整天上班忙不过来,这些杂务就交给姚依蕾来办,姚大小姐可不是只会花钱的主儿,操持起内务来可是一把好手,指挥工人打扫庭院,修葺房屋,添置家当,里里外外一条龙,根本不用陈子锟分心。   这段时间,姚依蕾住在六国饭店,摆明了和家里一刀两断,姚启桢夫妇奈何不了她,只好默许此事,不过心头总有一根刺梗着,不愿意承认这门亲事。   半个月很快过去,已经是四月底的时候,梁启超那边打来电话,让陈子锟去家里拜师。   陈子锟打扮一新,长袍大褂一丝不苟,坐着王栋梁的洋车来到粱宅,一进胡同就发觉有些不对劲,虽说梁启超府上总是宾朋满座,但也不至于像今天这样热闹啊,胡同里停满了汽车和马车,太阳地里还有十几辆等活儿的洋车。   进了府门,喜气洋洋的气氛扑面而来,西装革履的梁思成早就等在门口,见陈子锟进来,便热情的拉着他的手直接进了后宅,院子里站满了衣冠楚楚的客人,尽是些熟面孔。   熊希龄,汪大燮、林长民,这几位政界名人都是和陈子锟相熟的老前辈,今日能来参加他的拜师仪式,倒也不算太过惊喜,陈子锟一一和他们见礼,梁思成在旁边陪着,向他介绍另外一些贵宾。   “这位是北京大学的辜鸿铭教授,胡适之教授。”梁思成道。   陈子锟急忙上前大礼参拜,辜鸿铭撅着山羊胡子笑呵呵道:“如今拜了新师父,可不要忘了老师父啊。”   “辜老,学生怎么敢忘记您呢。”陈子锟笑呵呵道,又向胡适鞠躬道:“胡教授好。”   胡适笑容满面,客套了两句,他和陈子锟的关系不算很熟,今天到场主要是给梁启超面子。   梁启超是清华国学研究院的导师,清华方面自然也有重磅人士到场,校长曹云祥一身西装,彬彬有礼的和陈子锟握手,当他知道陈子锟曾在上约翰就读之后,神采飞扬道:“原来还是校友。”   还有一位长衫瓜皮帽先生,一副厚厚的眼镜宛如酒瓶底,看起来就像是乡下教书匠,梁思成介绍道:“这位是王国维先生。”   陈子锟肃然起敬:“可是写出《人间词话》的观堂先生。”   王国维似乎不太喜欢这种热闹场面,淡淡道:“正是老朽。”   忽然门口一阵喧哗,众人齐刷刷回头,只见一帮人簇拥着一位长者进来,正是前北大校长蔡元培,后面跟着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笑容显得颇为冷峻。   听说蔡元培驾到,正在屋里应酬客人的梁启超急忙出来相迎,一番寒暄后陈子锟才知道,后面那人是前北大教授黄侃,说起来也算自己的半个老师了。   蔡元培和黄侃都是刚下火车,风尘仆仆就赶过来了,可见梁启超的面子之大,陈子锟深深感触到,梁启超对自己的殷切厚望已经超出了自己的预想。   院子里还有很多年轻的面孔,梁思成一一向陈子锟进行了介绍,有些是已经认识的,比如梁思成的几个弟弟,未婚妻林徽因以及她的两个表姐,还有梁启超的其他学生,比如王庚和徐志摩,还有清华的学生吴文藻、梁实秋等。   众多政界学界达人汇聚一堂,自然少不了新闻界的朋友,京城各大报社的记者都被邀请来了,其中阮铭川的身影更是活跃无比,不时帮陈子锟和名流们拍一张合影,院子里镁粉燃烧的火光此起彼伏。   吉时已到,拜师仪式开始,地点就在粱宅的正堂里,中堂悬挂着至圣先师孔夫子的画像,条案上摆着香炉,梁启超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陈子锟奉茶磕头,有板有眼,宾客们在一旁观礼,记者们的闪光灯更是闪个不停。   院子里的僻静处,一男一女相对而立,男的无比哀伤道:“徽因,我将于茫茫人海中访我惟一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女的道:“徐兄,难道你不明白,我们之间唯有友情,没有爱情,因为我俩太一致了,没有互补性,我和你是两条平行线,永远也不可能相交的。”   忽然远处有人喊道:“徽因,快来啊。”   “对不起志摩,我走了,思成在叫我。”林徽因低头走开。   诗人悲伤逆流成河,踟躇着去了。   拜师仪式完成后,众人正在畅谈,忽然见粱宅家人急匆匆奔进来报称:“大事不好!”   梁启超镇定自若道:“何事喧哗?”   家人上气不接下气:“兵,有一队兵马奔着咱们家来了!”   在场的一些政界名流们交换一下目光,熊希龄站出来道:“任公无需多虑,我倒要看看,是谁的兵弁如此胆大包天。”   他和汪大燮都是当过一任内阁总理的,林长民当过段祺瑞内阁的司法总长,其他人等也都是上流社会的翘楚人物,别说是几个丘八了,就是曹锟吴佩孚本人来了,也得乖乖的喊一声先生。   梁启超自然是丝毫不惧,他惊讶的是,自己在军界既无朋友又无仇家,这些当兵的究竟为何而来。   正说着,那队兵已经进来了,为首是一个少校军官,笔挺的呢子制服,马靴锃亮,见了众人就是啪的一个立正,道:“列位大人,小的奉直鲁豫巡阅使曹老帅之命,前来恭贺梁老先生收徒,这是花篮,这是贺礼。”   说罢一摆手,八个大兵搬过来一个巨大的花篮,北京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这个花篮全部用鲜花扎成,花团锦簇,甚是漂亮。   贺礼是一个薄薄的红色信封,里面大概装着银行支票之类的,少校副官毕恭毕敬的双手献上来,后退两步,又是一个敬礼:“梁老先生,小的任务完成,告退。”   不速之客来的快,走的也快,只是为今天的拜师大典增添了一段花絮而已,不过在有心人眼里,这个花篮送的可不简单。   ……   次日,姚公馆,桌面上摊着今天的报纸,京报,新闻报、晨报都刊登了梁启超收徒的消息,尤其京报的报道尤其细致而精彩,到场嘉宾的名单都罗列出来,令人目不暇接,瞠目结舌。   “乖乖,你那毛脚女婿好大的面子哦。”姚太太夸张的嚷道。   姚启桢抽着烟斗,不屑道:“那是人家给梁启超面子好不好?”   姚太太指着报纸上的照片道:“这个花篮好吓人,有一人多高,这是谁送的啊。”   姚启桢瞥了一眼,照片虽然模糊的一塌糊涂,但花篮后面站着的大兵却是一目了然,旁边的一行小字更是做了注解:直鲁豫巡阅使曹锟上将之贺礼。   “咝……”姚启桢倒吸一口凉气,什么熊希龄汪大燮蔡元培胡适之辜鸿铭之类的人物虽然名震天下,但还不致于让当过一任交通部次长的姚先生吃惊,因为这些人物都已经过气,或者是学界的泰斗,和自己的业务范围不搭边,但曹锟可就不一样了,那是直系的首领,北洋政府的太上皇,别管是大总统还是内阁总理,都得听他的招呼。   姚启桢是政界混过的人,自然晓得这里面的利害关系,曹锟不会那么给梁启超面子,他送花篮的原因,八成是因为吴佩孚的关系而给陈子锟的面子,看来自己这个女婿,绝非等闲之辈啊。   “听说蕾蕾在东文昌胡同买了个旧宅子,整天带着一帮佣人打扫,早上还到鬼市去淘旧货呢,咱家小囡可没过过这样的苦日子啊,我说,咱们是不是也……”   “不行,绝不许给她一毛钱!”姚启桢皱眉道,一甩手上楼去了。   姚太太见丈夫如此坚决,便也不敢再提此事。   二楼书房,姚启桢拿起电话如此这般的安排了一番,末了还交代道:“千万不要出纰漏。”   ……   东文昌胡同陈宅,姚家的汽车夫阿福向姚依蕾禀告说:“小姐,我过来的时候看见有家人挂牌卖家具,好像都是上好的紫檀货色。”   姚依蕾一听,眼睛都亮了,当即让阿福带自己前去观看,果然是一户人家正在卖家具,全套的紫檀木家具,四件柜、灯挂椅、大香案、架子床、香妃榻、条案、方桌、八仙桌,开价竟然只要一千大洋。   “我买了!”姚依蕾当机立断,包下这些家具,虽然此时她兜里连十块钱都拿不出来。   第七十一章 车祸   姚依蕾不慌不忙对卖家具的人说:“我一个妇道人家身上没带这么现洋,要不这样,这些家具先帮我搬到东文昌胡同17号去,回头再给你们钱。”   她一副大户人家千金小姐的作派,别人自然相信,找了一帮苦力,几辆骡车,就把这些家具运到陈宅去了,这些紫檀家具真是货真价实,四件柜四个人才能抬动,那木料真叫扎实。   运到了府上,姚依蕾先拿了十块大洋打发了搬家具的苦力,又对卖家说:“真对不住,先生在陆军部上班,还没回来,等他晚上回来我让他开张支票,明儿一早给您送过去。”   卖家见他们家宅子气派敞亮,又听说男主人在陆军部有着体面的差使,自然是陪着笑脸道:“不慌,不慌。”   等卖家走了,姚依蕾一个激灵蹦起来,对阿福道:“开车,去琉璃厂!”   琉璃厂是专卖古玩字画的地方,也有收旧家具的铺子,姚依蕾迅速赶到那里,叫了一个专做紫檀家具生意的掌柜回来,给他看那些刚收来的家具,掌柜的见多识广,眼睛毒辣无比,二话不说伸出两根手指:“两千大洋,我收了。”   “成交!”姚依蕾也是个爽快人,立刻派人把家具装车运到琉璃厂,收了掌柜的两千块钱的庄票,拿出一千来又买了一套花梨木的家具,剩下的一千块当即就差人送到卖家手里,并且拿回了收据。   卖家收了钱,当即赶到姚公馆,把庄票交给姚启桢,姚先生略有惊讶:“这么快就付清了?”   “没错,大小姐不含糊,一千块钱分毫不少。”卖家点头哈腰道。   “办妥了就好。”姚启桢道。   “妥了,您老交代的事情,那必须办得妥妥的。”卖家是个四十来岁的旗人,一嘴的北京话顺溜的像是抹了香油。   姚启桢给了他五十块钱,打发去了,过了一会,桌上的电话响了,是琉璃厂一家倒腾紫檀木家具的铺子打来的,掌柜的和他做过几次生意,挺熟。   “姚先生,我这儿又收了一套紫檀,成色和您昨天买的那套一样的好,您老要不再来瞧瞧?”   “哦,谢了,再说吧。”姚启桢放下电话继续忙乎自己的工作,忽然抬起头来哑然失笑,然后无奈的摇摇头,他终于回过味了,女儿这票买卖干的真叫漂亮,转手就把自己半卖半送贴补给她的家具给倒腾出去了。   哎,到底是自己的女儿啊,搞起投机来丝毫不逊乃父。   ……   陆军部,总务厅庶务科,陈子锟收到了一封来自上海的“快邮代电”,信封里装着一张圣约翰大学补发的毕业证,鉴冰的办事效率令人咋舌,这么快就把陈子锟需要的东西搞好了,不过信封里还有一张便条,上面寥寥四个娟秀的小字。   “我欲北上。”   陈子锟很头疼,鉴冰等不及了,要到北京来见自己,两个女人都不是省油的灯,这可如何是好。   车到山前必有路,先不管那么多,陈子锟拿着自己的学历证明前去军衡司重新铨叙军衔,按照陆军部的相关规定,大学学历者的基准军衔应为少校,自己的中尉明显偏低。   可是毕业证拿过去之后,军衡司的这帮官僚依然推三拖四,说什么规定中没有关于遗失补发毕业证能否作为铨叙军衔标准的说法,还要汇报上司,研究决定,陈子锟知道这是金永炎故意给自己小鞋穿,并不为难这些军官,淡然一笑就走了。   正值中午下班时候,陈子锟来到陆军部门口,金永炎的庞蒂克专车就停在院子里,一个年轻的汽车夫正拿着麂皮一边吹口哨一边擦车, 看到陈子锟后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最后停在他的中尉肩章上,鄙夷的嗤了一声。   要换了陈子锟以前的脾气,早就上去揍人了,可是现如今他才不屑和一个小小汽车夫置气呢,反正自己的前程又不是被金次长捏在手里,这些小手段不过徒增笑尔。   出了铁狮子胡同,陈子锟忽然想到今天是五月七日,袁世凯签订卖国二十一条的国耻纪念日,前几天的报纸上说,今天长安街上会有学生游行纪念。   又是游行,陈子锟不禁怀念起民国八年的五四运动来,若非那场阴差阳错的乱局,自己的人生恐怕就是另一个规轨迹了,不过兜兜转转四年后,擦肩而过的姚依蕾又回到自己身边,这又不能不让人感叹造化弄人。   几乎是下意识的,陈子锟叫了一辆洋车,直奔长安街而去,车夫跑得飞快,忽听身后一阵急促的喇叭声,赶紧避让,然后就见那辆熟悉的庞蒂克小轿车呼啸而去,汽车后座上一位上将正襟危坐,正是陆军次长金永炎。   汽车的前轮正压在一处水洼里,溅起的泥水污染了车夫崭新的裤褂。   “操行!”车夫低声骂了一句,忽然意识到自己车上拉着的也是个军官老爷,赶紧噤声偷眼向后瞧,陈子锟似乎没听见一样。   忽然一声巨响,前面路口惊叫声四起,车夫拉着洋车跑过去一看,一辆摩托车两轮朝天犹自转动,两个年轻人倒伏在地上,血头血脸,不远处,庞蒂克小轿车横在路上,汽车夫下车匆忙查看车头有无凹痕,发现并无大碍后,这才登车欲走。   “不许走!”陈子锟大喝一声,径直从洋车上飞身而下,拦在汽车头前。   “你他妈吃顶了吧!”汽车夫猛按喇叭,陈子锟不为所动,如同一尊铁塔一般拦住汽车,周围路人越聚越多,渐渐围的水泄不通。   “怎么回事?”坐在后座上的金次长不耐烦的掏出金质怀表看了看,内阁总理兼陆军总长紧急召见他有重要军务大事相商,可断断不敢懈怠,至于路上撞了个把人,那都是不足挂齿的小事。   至于是谁拦住自己的汽车,金次长再清楚不过了,但次长的架子不能倒,就算自己认识是陈子锟,也得问这么一声,这叫谱儿。   “回您的话,有个不开眼的拦住咱的车了,看样子好像是个当兵的。”汽车夫答道,他也故意装着不认识陈子锟,脚下的油门不断轰着,只要金次长一句话,他就真敢撞死这个不开眼的小子。   他敢,金永炎还不敢呢,毕竟陈子锟的背后站着的是吴佩孚,要不是因为陈子锟这小子敢当街殴打自己的爱子,他也不会刻意给陈子锟小鞋穿。   “让他闪开,我有要事耽误不得。”金永炎再一次掏出怀表看了看。   “闪开,要不然撞死你丫的。”汽车夫探出脑袋冲陈子锟吼道,狗仗人势的样子激怒了路人们,更惹恼了陈子锟,他上前将胳膊伸进车窗揪住了汽车夫的领子。   汽车夫大怒:“大胆!你知道这是谁的车?”   “不管谁的车,撞了人就别想走!”陈子锟一把将他从车里拽了出来搡到地上,汽车夫还想爬起来反抗,却被路人团团围住,纷纷指责道:“横冲直撞,撞了人还想走,还有没有王法!”   面对汹涌民意,汽车夫哑口无言,只能恨恨的盯着陈子锟,车里的金次长如坐针毡,可是外面围了那么多激愤的路人,他也不敢贸然下车。   陈子锟心里这个开心啊,金次长的专车撞到了人,这可是天赐的良机,非得借着这个事儿把丫挺的搞臭不可。   忽听旁边有人喊:“哎呀,这人好像不行了。”   陈子锟扭头看去,满心的幸灾乐祸顿时化为乌有,因为那两人他都认识,被压在摩托车下的是恩师梁启超的长子梁思成,另一个则是思成的弟弟思永。   “快救人!”陈子锟赶紧上前抬起摩托车,小心翼翼把满身鲜血的梁思成抱出来,梁思永的伤势明显轻了一些,已经一瘸一拐的爬起来了,哭丧着脸问道:“大哥怎么样了?”   陈子锟将手指搭在梁思成脖颈大动脉处试了试,道:“没死,赶紧送医院!”   抱着奄奄一息的梁思成正要汽车里放,哪成想汽车夫早已从地上爬起来,钻进汽车一踩油门,跑了。   陈子锟对金永炎的无耻和冷血愤怒到了极点,可此时此刻,他只能优先选择救人。   这里距离粱宅很近,陈子锟也顾不上管金永炎了,抱着梁思成朝粱宅走去,思永惊魂未定的跟在后面,不大工夫到了门前,门房见大少爷满身是血的被人抱进来,赶紧飞报老爷夫人,抢救伤员不提。   金永炎的汽车刚开出去几十米远,远处警笛声起,路边警亭里的巡警闻讯赶来了,拦停了汽车,上前啪的一个敬礼,在马路上当差的伙计,这点眼力价还是有的,车里非富即贵,绝对不是自己一个小小巡警惹得起的角色。   金永炎依然没有下车,只是摇下车窗,丢下一张名片,便继续正襟危坐,喝道:“开车。”   驱动汽车一溜烟跑了。   巡警依然在原地立正敬礼,等汽车走远了才从地上捡起名片,掸了一下上面的灰尘,惊道:“我的娘哎,是个次长啊!”   第七十二章 惊天大劫案   梁思成的伤势很严重,神智已经恍惚,浑身都是鲜血,梁家上下无不大放悲声,就连一贯沉着冷静的梁启超也不免乱了阵脚,幸亏他新收的弟子陈子锟无比镇定,调度有方,大家的心绪这才稍微平定了些。   陈子锟在西点学过战场急救术,简单检查了一下梁思成受伤位置,并无重大创口,腿不能动,应该是骨折了,而思永只是一些皮外伤,并无大碍。   “叫车,送外科医院。”陈子锟道,家里没有器械药品,根本无法处理这种伤情。   “西医还是中医?”有人问道。   “当然是西医!”梁启超斩钉截铁的说道。   梁家有自用的汽车,急忙开了出来,一帮人七手八脚将梁思成抬上后座横躺,思永坐在旁边。陈子锟亲自驾车开往医院,其余人等叫了人力车随后赶过去。   把伤员送到一家外国医院,洋人医生检查了梁家兄弟的伤势,认为并无大碍,思永擦点药水即可出院,思成的伤势略重,但也不需开刀诊治,打个夹板卧床静养几天就行。   听到医生这么说,梁家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整个过程陈子锟都随同左右,一直忙到傍晚时分才尘埃落定, 梁启超感谢道:“子锟,幸亏有你在,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陈子锟道:“车祸发生在大庭广众之下,即使我不在场,也会有别人挺身而出的,对了,撞倒思成思永的是陆军部次长金永炎的专车。”   梁启超道:“我自会找他讨个说法,时候不早了,你赶紧回去休息吧。”   陈子锟这才离开医院,走在路上听到报童吆喝:“看报看报,日本水兵在天津登陆示威!”   “来份报纸。”陈子锟急忙掏了一个铜子买了份报纸,边走边看,不禁大惊失色。   报道称,日本海军四艘驱逐舰在天津港靠岸,水兵数百人武装登岸示威,抗议津浦路蓝钢快车西方旅客被劫一事。   陈子锟就觉得脑袋轰的一声,全身的弦都绷紧了,蓝钢快车他乘过数次,那可是全中国最豪华最高档最便捷的交通工具,搭乘之人莫不是有钱有势的达官贵人,亦或是西洋游客、外交官等,为了保障安全,交通部在车上配备了警卫队,列车沿线也有护路军来往巡逻,怎么就出了事呢!   忽然一股寒意浮上心头,按照鉴冰的性格,“我欲北上”这四个字代表的意思是“我已经启程去北京了。”   从上海到北京最便捷的交通工具就是铁路,报纸上说被劫的是昨日的02次蓝钢特快,正常到站时间应该是昨天下午,而自己接到的电报也是昨天下午抵达,今天早上邮差才送到陆军部的。   这一切都指向一件事,鉴冰很可能就在这趟被劫持的蓝钢特快上!   陈子锟急忙夹起报纸叫了一辆洋车直奔铁狮子胡同而去,今天光顾着忙梁家的事情,下午都没去上班,不知道陆军部有没有得到消息,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北洋军政当局肯定要大动干戈,铁狮子胡同今夜注定不会平静。   洋车进了铁狮子胡同,陈子锟就觉得气氛不对,以往这个钟点,各衙门口都熄灯下班了,可今天居然全亮着灯,街面上更是停满了汽车,来到陆军部门口,只见门口加了双岗,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陈子锟付钱下车,匆匆而入,来到庶务科办公室前,只见屋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   刚转身,白科长急匆匆过来,埋怨道:“小陈,你下午怎么不打声招呼就跑了,出大事了。”   “是不是火车被劫一事?”陈子锟问道。   “你也知道了,金次长正召集各司官员紧急商讨对策呢,你来得正好,赶紧去茶房看看,别断了热水,再带工人把会议室打扫一下,开了一下午的会,满地都是烟头。”   陈子锟没有多说什么,叫了工人走进会议室打扫起来,会议室的墙上挂着山东省的大比例尺军用地图,上面用红蓝铅笔标注着劫案发生的地点和劫匪逃走的路线,他上前仔细端详一番,将地形和地名记在心中。   院子里,陆军部的大小军官们三三两两的站在一起,抽烟聊天,这个案子是昨天凌晨发生的,但直到今天消息才传到北京,洋人公使向大总统施加压力,勒令二十四小时内必须破案,并且务必保证人质的安全,大总统立刻着交通部、内务部、陆军部等衙门,在最短时间内拿出一个营救方案来。   他们开了一下午的会,依然是毫无头绪,山东传来的情报语焉不详,根本不清楚劫走旅客的究竟是何方神圣,不知道是谁做的案子,又怎么拿出对策来。   正低声议论着,忽听一声高喊:“金次长到!”   所有军官立刻立正,金永炎铁青着面孔,快步走进会议室,宣布继续开会,军官们也都走了进来,强打精神坐下开会,谁也不曾注意,庶务科的三等科员陈子锟也坐在了后面。   刚才暂时休会期间,金永炎又接到了大总统黎元洪和内阁总理兼陆军部长张绍曾的电话,两位大人再次重申了这次案件的严重性,西方各国使节已经向北洋政府发出了最后通牒,如果不能妥善解决此案,西方人就要派兵接管津浦路,自己营救旅客了。   让金次长闹心的不止这一件事,中午时分,自己接到张绍曾的电话赶往新华宫议事的时候,车速过快,撞翻了两个骑摩托车的年轻人,这本来也没什么,可是部里那个碍眼的小子陈子锟,竟然拦住自己的去路,甚至还把汽车夫拉下来暴打,如果不是急着赶赴新华宫,金永炎才不会善罢甘休。   “诸位,据最新情报,劫走中西旅客的很可能是盘踞临城一带的土匪,苏鲁豫皖交界之处,土匪肆虐多年,荼毒百姓,这次居然拦截国际列车,劫走中西旅客数十人,震惊中外,友邦莫不惊诧,大总统有令,不惜一切代价解救人质,诸位都是行伍中人,剿匪是你们的本行,都拿个主意出来吧。”   听了金次长的话,下面叽叽喳喳议论起来,有人提议调洛阳吴佩孚的兵马前去围剿,有人提议调动大军围而不攻,施加压力,还有人说,不妨先接受土匪的条件,等人质回来再行围剿不迟。   金次长面无表情的听着,陆军部养了一帮只会纸上谈兵的书呆子,如果这些简单的办法行之有效的话,山东督军自己就办了,哪还用的着陆军部开会想对策。   不过金次长本人也想不出好办法,从日本士官学校毕业之后,他就没带过兵打过仗,担任的都是讲武堂教官、军校校长之类的工作,遇到如此棘手的案子,他也束手无策。   台下乱哄哄一片,金次长心烦意乱,端起茶杯喝水,忽听下面有人朗声说道:“我有对策!”   会议室一下安静下来,所有人盯着后排的三等科员陈子锟中尉。   陈子锟施施然站起,道:“如今敌情不明,最重要的是搞清楚土匪到底是哪路人马,大当家的姓甚名谁,行事风格、手下有多少人枪,和周边其他匪帮的关系,以及人质的具体数量,健康状况,关在哪里,周边的山水地形,村落田地河流道路,知己知彼,方能进行下一步部署。”   众人见他说的头头是道,都不敢插嘴,金次长见是陈子锟说话,眉毛渐渐拧了起来:“说的轻巧,谁能深入匪穴,探听情报。”   陈子锟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自然是军队派干练灵巧之人,乔装改扮,或作游方郎中,或作货郎,混入匪境打探情报轻而易举。”   金永炎冷笑:“然后呢?”   “探明敌情,募精干死士,装备速射武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捣黄龙,灭匪首,救人质,当然,具体步骤还要仔细研究,这只是初步方案。”   “一派胡言!”不等陈子锟说完,金永炎将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放,茶水四溢。   “你是什么人,这里有你说话的资格么!”金次长的副官察言观色,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指着陈子锟的鼻子大骂道。   众人被压抑的心情一下找到了释放口,纷纷痛斥陈子锟没有长幼尊卑,一个区区三等中尉科员就敢在高级军事会议上大放厥词,胡说八道,简直就是不把在座的将军和校官们放在眼里。   “白科长,白科长!”总务厅长高声喝道,白科长闻声赶到,看到这副阵势可吓坏了,擦着冷汗道:“卑职在。”   “你怎么管束下属的?”总务厅长质问道。   白科长看看后排傲然挺立的陈子锟,赶紧上前拉他走。   陈子锟知道今天把金永炎得罪狠了,在陆军部绝无出头之日,索性豁出去了,冷笑道:“或剿或抚,总要拿出具体的方案才行,向诸位这般夸夸其谈,不着边际,怕是等人质死光了也没有头绪。”   金永炎大怒,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嘶吼道:“放肆!来人啊,把这个狂徒抓起来,关禁闭!革职!问罪!”   两个如狼似虎的马弁冲了进来,将陈子锟押了出去,军官们没有一个帮他求情的,王庚本来想说点什么,但是看到金次长怒不可遏的样子,便将话咽回肚子里了。   陆军部没有专门的禁闭室,只好暂且锁在茶炉房旁边的煤仓里。   等宪兵走远了,烧锅炉的老马见陈子锟落难,倒也没有幸灾乐祸,反而凑过来贴着门缝道:“陈长官,要不要我帮您捎个信什么的。”   陈子锟道:“您受累,走远点。”   老马往后退了几步。   “再远点。”陈子锟道。   老马又往后退了几步。   陈子锟一记凌厉无比的侧踹,煤仓的两扇破门飞出十几米远,他整整衣服走了出来,纵身一跃就上了墙,然后消失在夜色中。   “乖乖,好俊的身手。”老马瞠目结舌。   第四卷 军阀   第一章 中国人的江湖你永远不懂   夜色阑珊,凉风习习,陈子锟健步如飞走在铁狮子胡同,彻底和金次长撕破脸皮让他有一种解脱的感觉,反正自己从未指望在陆军部这个死气沉沉的衙门里谋发展,索性一拍两散,倒也干脆。   他先回了紫光车厂一趟,一进门宝庆就从躺椅上跳起来道:“你可回来了,找你找了半天。”   “什么事?”陈子锟心头一紧,不祥的感觉袭来。   “加急电报,上海来的。”宝庆把攥在手里的电报递过去,陈子锟打开一看,上面寥寥四个字却如同大锤一般敲在他心头。   “冰在车上”   电报是李耀廷发来的,言简意赅,鉴冰也是肉票之一。   陈子锟没有丝毫犹豫,直接问宝庆柜上有多少现钱,宝庆也不含糊,当即开了钱箱,里面一大堆铜子儿,车厂生意小,车夫交上来的份子钱大多数铜子,小洋都少见,更别说大洋了,陈子锟抓了一把铜元塞在兜里,道:“有事去山东,可能要是十天半个月才能回来。”说罢转身出门,宝庆赶忙追出去想叮嘱两句,张了张嘴还是没说出来。   从车厂出来,陈子锟又去了东文昌胡同自己的新家,他得给姚依蕾交代一声,姚大小姐听说陈子锟要去山东办差,倒是一点也不惊讶,发生那么大案子,正是自家未婚夫建功立业的好机会,她哪能牵后腿。   陈子锟连换洗衣服都没拿,只在卧室提了一个精巧的小皮箱就出门了,叫了一辆洋车直奔正阳门火车站,到了站前广场,他下意识的看了一眼钟楼上的时间,已经是夜里九点半了。   正阳门火车站灯火通明,人来人往,陈子锟昂首阔步提着皮箱进了候车室,只见软席候车室里站着许多人,个个衣冠楚楚,气派不凡,门口还有两个护路军站岗,禁止闲杂人等进入。   陈子锟心中狐疑,猜不清这些人的来路,四下环顾,忽然发现一个熟人,京报记者阮铭川正坐在不远处东张西望,两人四目相接,阮记者喜不自禁,走过来道:“陈兄,你也去山东啊,能不能帮我通融一下。”   说着指了指软席候车室那边。   陈子锟顿时明白了,那帮人应该是政府派去解决绑票事宜的特派团,阮铭川是小报记者,没资格随团前往,他以为自己也是特派团中的一员,其实自己和他一样,都是自费旅客。   不过这话没必要说破,陈子锟微微一笑:“小事一桩,你跟我来。”   说罢领着阮铭川走到软席候车室门口,径直就往里面闯,两个护路军一点也不给他面子,伸手拦住道:“长官,这是交通部的包车,您请外面候车。”   陈子锟正准备提赵家勇的名字,忽然看到软席候车室里有自己认识的人,便挥手喊道:“史迪威少校!”   美国公使馆武官助理约瑟夫.史迪威上尉现在已经晋升为少校了,肩膀上赫然一颗金色橡叶,作为当事国一方的代表,他也是特派团的成员之一,听到喊声,史迪威扭头过来,立刻发现了站在门口的陈子锟,立刻走过来打招呼:“陈,好久不见了。”   “是好久不见了。”陈子锟转身将手提箱交给阮铭川提着,自己大踏步的走进去,亲热的和史迪威握手、拥抱,阮铭川如此机灵的人,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也带着笑容撇着洋文随着陈子锟走了进去。   两个守门的士兵搞不清他们的底细,见陈子锟和洋人军官如此熟悉,哪还敢仔细盘问。   两人就这样浑水摸鱼混进来了,特派团里什么人都有,既有各国使节派出的工作人员,又有侨民代表,北洋内务部、外交部、交通部等机关的官僚,很多人都是第一次认识,所以也没人识破这两个冒牌货。   忽然一个秘书打扮的男子匆匆走过来问陈子锟:“你是陆军部的?”   “是的。”陈子锟镇定自若的答道,心中却在急速的盘算着如何应对他的进一步发问。   岂料那男子并未再问,而是返身对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道:“总长,陆军部的人到了。”   那男子摸出怀表看了看:“人到齐了,可以发车。”   列车长吹响了哨子,特派团成员们停止了交谈,在列车员的引领下从贵宾出口登上月台,一列火车停在铁轨上,数十名护路军士兵持枪站岗,将其他旅客拦阻在警戒线外面。   这是交通部专门调拨的专列,两节火车头一前一后,中间挂软卧三节,餐车一节,另有警卫队乘坐的三等车厢两节,浩浩荡荡直奔劫案发生地山东枣庄,一路之上所有车辆统统避让。   汽笛长鸣,蒸汽腾腾,列车开出了北京,此时的正阳门火车站外,一辆汽车疾驰而至,车上跳下两个陆军上校,匆匆进了车站却发现特派团已经走了,不禁大为懊丧:“怎么不等我们就走了!”   ……   临城火车大劫案一出,世界震惊,各国使节纷纷对北洋政府进行最强烈抗议,俨然有重演第二次庚子事件的苗头,黎元洪大总统和张绍曾内阁不敢怠慢,在最短的时间内拼凑出一支特派团来奔赴枣庄监督地方当局解救人质,特派团由交通总长吴毓麟亲自挂帅担当,成员包括各国外交人员,外交部交通部陆军部司法部的官员等,可谓人才济济。   洋大人们都是带着火气来的,交通部方面曲意逢迎,生怕他们借题发挥,餐车上配备着从北京饭店借来的厨子,中餐西餐啤酒汽水白兰地二十四小时供应,上好的咖啡和香烟更是任意享用。   陈子锟自然是和各国武官们坐在一起,他英语法语都很地道,交流没有任何障碍,若是以往,这定然是一段令人愉快的旅途,但此前刚发生过一场骇人听闻的大劫案,三十九名西洋人在中国最豪华最安全的列车上遭到绑架,这些武官们无论如何也没法对陈子锟产生好印象。   因为陈子锟穿着北洋陆军的中尉制服,他代表的是这个国家昏聩无能的军队。   不过史迪威对陈子锟还是很友好的,毕竟他们是西点校友,而且史迪威和那些整天呆在东交民巷的武官不同,他的足迹几乎踏遍了整个中国,对这个古老国家的现状有着深刻的了解。   阮铭川则混在那些高官当中,一双耳朵支棱着,倾听着任何有用的信息,一颗心更是激动的怦怦乱跳,全北京的记者就他一个混进了特派团里,肯定掌握的都是最给力的猛料,到时候京报还不拔得头筹,成为北京销量第一的大报纸啊。   这趟专车开的极快,沿途也不停靠任何站点,所以次日清晨便抵达了临城车站,临城隶属山东峄县,因为当地枣树很多,民间俗称枣庄,峄县县政府一干人等早早在车站迎接,还组织了一支寒酸的军乐队敲锣打鼓欢迎北京来的洋大人们。   可惜洋大人们丝毫也不给面子,连握手这样起码的礼节都省了,直接要求调查案件当事人,因为陈子锟的英语水平比外交部的翻译还要精湛一些,而且本身就是军人,在翻译均军事术语方面有得天独厚的优越性,所以被临时当作了翻译。   被调查的对象是列车上的司机、车警、被释放的旅客,以及最先赶到事发地点的陆军第六混成旅的军官。   根据他们的口述,迷雾重重的真相渐渐变得清晰起来,五月六日凌晨时分,蓝钢快车即将抵达临城车站,司机忽然发现前面有一段铁轨被拆掉,紧急制动后车头、邮车和一节三等客车倾覆,随后大批武装人员出现,鸣枪威慑车警,劫走中西旅客百人,其中一名英籍罗马尼亚旅客因反抗被当场击毙。   事发后,第六混成旅的官兵迅速赶到,与匪展开激烈枪战,抢回数名旅客,但终因火力不济,土匪成功逃脱,目前已经潜入山区不知去向。   枣庄一带匪患严重,大大小小的武装数十股,所以官军也不清楚到底是哪路人马下的手,山东军政当局畏首畏首,朝令夕改,从发案件到现在已经整整两天过去了,硬是一点进展都没有。   调查完毕,武官们立刻闹腾开来,吵吵嚷嚷说什么的都有,室内充斥着英语法语德语意大利语,有人说要接管当地军队指挥权,有人说要调派本国驻东交民巷的军队来,史迪威是个明白人,没跟着他们一起闹腾,悄悄开门溜了出去,陈子锟一言不发,也跟着出去了。   “陈,你有什么办法么?”史迪威递了一支纸烟给他,这次大劫案,美国人质数量最多,其中不乏军官、记者、参议员的女儿这样有社会地位的人士,所以史迪威的压力也很大,但他深知作为一个外国人,胡乱插手当地事务,反而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   “老实说,真的没有任何好办法,这种状况下,只有采用最简单的一招。”陈子锟接过烟却不点燃,沉吟片刻道。   “什么?”   “我想亲自去和土匪谈谈。”陈子锟答道。   史迪威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瞳孔却微微收缩:“陈,你确信这样做没有危险。”   “约瑟夫,中国人的江湖,你永远不懂,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陈子锟道。   第二章 这个货郎不简单   陈子锟单枪匹马开始了他的征程,他先去了临城火车站旁边的剃头摊子理发。   时值五月初,天气转暖,剃头挑子的生意很好,一个五十来岁的剃头匠忙里忙外,剃头刮脸,招呼客人,动作麻利无比,一看就是个行家里手,旁边阴凉地里,蹲着七八个闲汉,一边胡扯一边等着剃头。   众人忽见一军装笔挺的军官过来,顿时噤声不言,陈子锟倒是和气的很,掏出香烟来散了一圈,撇着刚学会的鲁南腔道:“爷们,剃头呢。”   大伙儿把烟卷拿在鼻子下面嗅着,忙不迭的点头,洋烟在临城还是稀罕物,他们都舍不得抽。   “长官,您要剃头还是刮脸?”剃头匠客客气气问道,这位长官是生面孔,军装也和本地官兵的不太一样,看样子是刚从京城来的,老师傅可不敢怠慢了,坐在椅子上的客人也很识趣的要起来让他,却被陈子锟制止:“我剃头,不忙,总有个先来后到,我等着,没事。”   见这位长官如此和善,大伙也都放松下来,有人擦着洋火帮陈子锟点了烟,气氛融洽许多,陈子锟往墙根一蹲,动作自然毫不做作,和这帮闲汉聊了起来,扯来扯去自然扯到刚发生的大劫案上,虽然没有得到确切的线索,但也收获了不少情报,比如当地百姓对土匪和官兵的态度,对大劫案所持的立场等。   终于轮到陈子锟剃头了,剃头匠看着他满头乌亮的偏分头不敢下剪子,迟疑道:“先生,真要剃光?”   “剃光了凉快,省事。”陈子锟笑道。   随着刀剪的游走,陈子锟的头发一团团落了下来,剃光头很简单,分分钟就好,老师傅取了一把锋利的剃刀在锃亮的皮条上蹭了两下,准备给他把头皮刮干净,陈子锟却道:“就这样,不用刮了。”说罢自己解了围布,抖了两下,拿出一个大子儿递过去:“谢了。”   “哎哟,长官太客气了,是我该谢谢您才是。”老师傅被他的礼貌举动搞得手足无措,本地的军爷可从来不会这么客气,白剃头不说,兴许还要讹钱。   “爷们,走了啊。”陈子锟拱手向闲汉们告辞,闲汉们也纷纷和他打招呼,一个个心里沾沾自喜,能和京城的大官儿说上话,这牛皮能吹上小半年。   陈子锟剃了头,在大街上游走一番,临城不比北京,地方极小,一条街,寥寥几处房子,再加上一个火车站,就是城镇的全部了,不过还真被他找到了想找的人。   那是一个走街串巷的货郎,扛着挑子在临城大街小巷溜达着,嘴里敞着顺口溜,山东人个头高,这小子虽然没陈子锟那么高,也算得上一条大汉了,陈子锟见了大喜,就是他了。   陈子锟把直接把货郎带回来下榻的旅社,这家旅社是中兴煤矿办的,临城最好的旅馆就数这儿了,货郎见到旅社内军警密布,早吓得魂飞魄散,走路都发抖了,陈子锟把他带回房间,掏出几块银洋来丢过去:“你挑子里的东西,我都买下了。”   货郎眼睛一亮,拿起银洋来吹了一下放在耳畔倾听,这可是货真价实的袁大头,脆响嗡嗡的。   “中,中,不值这么多。”货郎是个实诚人,只拿了两块钱,其余的递了回去,这也难怪,他跳子里别看东西多,尽是些针头线脑小圆镜子洋火洋蜡糖块之类的小玩意,三钱不值两钱,全靠蚂蚁搬家赚点蝇头小利为生。   陈子锟却不接钱,道:“我还想买你的衣服和挑子,还有拨浪鼓。”   货郎想了一会,一咬牙还是答应了:“中!”   “还有,你把这些东西的价格报一遍,再把刚才那首顺口溜唱一遍。”陈子锟摸出几个铜子儿递了过去。   ……   半小时后,一个崭新的货郎挑着担子从旅社后门出去了,直奔东北方而去,这个货郎自然是陈子锟假扮的,他剃了秃头,脸上贴了一块膏药,手指缝里全是黑泥,挑着扁担健步如飞,还哼着小寡妇上坟的小调,看起来喜气洋洋精神百倍,活脱脱就是一个游走乡间的小贩。   虽然外面已经是风云迭起,气氛紧张的让人透不过气来,可是鲁南乡下却依然是一副安详宁静的田园风光,除了时不时看到的背枪大兵,简直无法相信这里刚发生过一起震惊世界的大劫案。   陈子锟沿着官兵追击的路线前进,他寻踪的本事再一次派上了用场,虽然现场已经被破坏的差不多了,但他还是发现了一些有用的踪迹,一些尺码特别大的赤脚印,通常中国人的脚印不会如此之大,脚的形状也更宽厚,所以这些脚印应该是西洋人质留下的。   在一处树林外,陈子锟还发现了战斗过的痕迹,地上遗留有少量弹壳,既有官兵所用的汉阳造七九式步枪的弹壳,也有土匪遗留的痕迹,令人疑惑的是,土匪留下的弹壳是日本造六点五口径友坂子弹的弹壳,而且数量比较多。   看来第六混成旅的人所言不虚,土匪的火力比官兵还要猛烈,陈子锟在关东的时候用过日造金钩步枪,日本人的武器精度高,子弹口径小,后坐力也小,算得上好枪,不过土匪哪里来的这么多日本造步枪,山东又不是关东,搞不到日式武器啊,难道是土匪从驻青岛济南的日本军队那里抢来的?这更不靠谱了。   怀着深深的疑惑,陈子锟继续向前走,远远的看到官兵封路,穿灰布军装的大兵们斜挎着步枪,封锁了道路,不过这难不倒陈子锟,他尾随着当地人轻而易举的从田埂里越过了封锁线,进入到下一个村子里。   一见货郎进村,小孩子先围了上来,陈子锟清清嗓子甩着拨浪鼓开始唱:“三斤苹果两斤梨,吃完只剩两堆皮;张飞买马张飞骑,关公不买干着急……”村里来了卖货郎,大嫂媳妇们都出动了,拿着头发、烂布头来换针头线脑小镜子,这下陈子锟可抓了瞎,他可不清楚行情,不过好在这里民风朴实,买卖之间没那么多讨价还价,倒也能糊弄的过去。   被女人孩子围在中间的陈子锟一边卖货,一边打听情况,他装作拉家常的样子,不经意的把话题引到火车大劫案上,令他失望的是,村民们对外面的事情丝毫不知,也不关心,倒是有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蹲在不远处的土墙上抽着旱烟袋盯着这边看个不停。   突然有个大嫂问道:“卖货的,王老三怎么没来,这个是他的挑子,俺认的。”   陈子锟随机应变的本事也不是盖得,立刻接道:“三哥病了,我是他老表,替他一回。”   大嫂也就是随口一说,自然敷衍了过去,再看土墙那边的男子,已经不见了踪迹。   陈子锟心中有了计较。   卖了一堆针头线脑,陈子锟挑着担子向村后走去,他能察觉背后有人跟着,但却不露声色继续前行,走到高粱地里的时候,前面跳出一条大汉来,短打衣衫,腰里扎着英雄带,插着盒子枪,枪柄上还系着红绸子。   陈子锟故作惊慌,撂下挑子转身就走,后面也跳出一个人来,正是村里那个盯了自己老半天的男子,脸上挂着猎人般得意的笑。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陈子锟反倒镇定下来,抱拳朗声道:“两位好汉,辛苦。”   他突然来这么一手,两个土匪反倒愣了,见面道辛苦,必定是江湖,这个货郎怕是不简单啊。   “你是干什么的?”带枪的汉子喝道。   “我是来赎人的。”陈子锟道。   “赎什么人?”带枪汉子眼珠转了转,似乎有些惊讶。   “咱们山寨前天做了一票大买卖,其中有一张花票是我的女人,我是来拿钱赎人的。”陈子锟倒也敞亮,开门见山就把目的说了出来。   那汉子上下打量他一番:“你不是官军的探子?”   “不是。”   “小坡,搜搜他。”汉子说着,手按在了枪柄上。   男子上前熟练无比的搜索着陈子锟身上每一个部位,自然是一无所获,他沉默着摇摇头。   “没带钱你赎什么人?”带枪汉子忽然横眉冷目起来。   陈子锟丝毫无惧,笑道:“我刚从北京来,不知道贵宝地的规矩,也怕走错了山门,认错了人,见着人了,钱自然就有了。”   汉子上上下下打量他很久,脸上阴晴不定,陈子锟始终淡然面对,笑呵呵的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好,我就带你去见,不过要把你绑上,眼睛蒙上。”汉子道。   “老大,我懂,这是规矩。”陈子锟很配合的伸出了手,任由对方将自己绑了起来,脸上也蒙了一块黑布,牵着他翻山越岭兼绕圈,走了足足半个时辰,终于抵达目的地。   陈子锟先被晾了十分钟,忽然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似乎很多人走了过来,然后是一个炸雷般的声音在怒喝:“怎么把个探子给带来了,拉下去崩了!”   第三章 悍匪孙美瑶   陈子锟心中一凛,心道糟了,能在匪巢里如此发号施令之人,定然是匪首,不加审讯就要枪毙人,说明此人性格鲁莽,专横跋扈,和这种人是无法讲道理的,而自己面蒙黑布,双手被缚,一身武功都施展不出来,想反抗都没机会。   难道老子一世英名,真要死在这小小匪窟里么!   一个土匪上前一脚踹在陈子锟腿弯,硬是没踹动,然后就听到步枪拉栓的声音,紧接着是土匪声色俱厉的吼声:“跪下!”   陈子锟知道,这是要枪毙自己了,这种场面他经过不少,当初在关东混的时候,绺子里也经常枪毙官军的探子,遇到痛哭流涕下跪求饶的,往往都是直接一枪崩了,没啥好说的,要想活命的唯有一个办法!   “哈哈哈哈!”就在枪口顶到陈子锟后背上的时候,他猛然狂笑起来,笑的酣畅淋漓,丝毫也没有即将被枪毙的人应有的觉悟。   匪首果然中计,一声厉喝:“住手!”   陈子锟暗叫侥幸,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他后背的衣服都被冷汗浸透了。   “你笑个啥?”匪首问道。   “我笑你浪得虚名,堂堂一个大寨主,竟然不懂江湖规矩。”陈子锟笑够了,才冷冷的答道。   这下匪首可毛了,围着陈子锟转了几圈,语气很冲的质问道:“你说,老子哪里不懂江湖规矩了,你若是能说出个一二三来,老子就放你一马,若是胡咧咧,老子就活剐了你!”   陈子锟丝毫不惧,鄙夷道:“老子是来赎人的,你绑了肉票还要绑苦主,这算什么道理,难道咱们山东好汉就是这么做买卖的?”   匪首冷哼一声:“你说你是苦主?”   “对,老子是苦主。”陈子锟气定神闲。   “放你娘的屁!你小子是官军的探子,你在临城车站旁边的剃头摊子推了个秃头,当老子不知道啊。”匪首忽然暴怒起来。   陈子锟一惊,土匪果然厉害,眼线都放到临城去了,如此看来,自己的底细人家已经了若指掌了,事到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哈哈哈,大寨主帐下果然有千里眼顺风耳,不错,老子确实是北京来的苦主,我的女人叫沈鉴冰,就在蓝钢快车上,被贵寨接了去,我是来赎人的。”   “赎人,那你为啥要扮成货郎?”   “废话,我穿一身军装进来,早被你们崩了。”   匪首愣了一会,显然脑子转不过来弯,不过很快就有人在旁边阴阳怪气的问道:“既然是来赎人的,那你正大光明的来就是,乔装改扮,分明是探子。”   “对,你就是探子!”匪首道。   陈子锟叹口气,道:“可悲啊,偌大一个山寨,竟然没有一个明白人,我化装成货郎,不是为了打探情报,而是为了躲避官军,如今案子闹得这么大,北京上海的洋人都惊动了,官兵封山,苦主就算想拿钱赎人也进不来啊。”   “有点道理啊。”匪首的情绪似乎有些缓和了。   陈子锟接着道:“如果我真是探子,就凭贵山寨的兄弟,恐怕没那么容易把我请来。”   这话激怒了匪首,大喝一声:“把他解开!”   陈子锟脸上的黑布和手上的绳索终于解开,突如其来的明亮让他的眼睛一时间无法适应,只能眯起眼睛打量周围。   这是一处山坳里搭起来的草棚,地上摆着几个简陋的木头桌椅,眼前这帮横眉冷目散发着嚣张气焰的就是做下临城火车大劫案的土匪们了,比起关东同行来,山东的土匪要寒碜一些,身上的衣服千奇百怪什么都有,长袍马褂、旧军装、破西装、唱戏的行头,甚至还有女人的衣服都穿在身上,武器也是五花八门,盒子枪、左轮、独撅牛、土炮、以及崭新的日本造三八式!   出乎意料的是,匪首是个极其年轻的后生,身材高大气宇轩昂,头戴黑毡帽,身穿天青色大褂,下摆撩起来塞在腰间牛皮板带里,浑身上下透着利索,不过眉宇间透着一股憨直之气。   “看你这块头,是个练家子吧?”匪首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陈子锟问道。   “练过一些微末的外门功夫而已。”陈子锟话说的谦虚,语气可一点也不谦虚。   匪首点点头,在他面前踱了两步,忽然一记直拳打过来,拳头未到,罡风已到,陈子锟就觉得脸上一阵刺疼,头发都向后掠起了,他没有丝毫犹豫,挥拳迎击,两只拳头硬碰硬的撞在一起,如同山崩地裂一般。   两人齐刷刷的后退了几步,陈子锟只觉得虎口生疼,整个拳头都麻了,出道这么久,他还没碰到过如此强劲的对手。   匪首显然也有些惊诧,要知道他这一拳是可以打死一头牛的,没想到对方居然能从容接下,看来还真不是一般的练家子,他不由得兴奋起来。   “朋友,看招!”匪首身形一闪,如同下山猛虎般扑了过来,拳拳带着劲风,动作刚猛无比,陈子锟看出对方使得是少林拳的路子,功底相当扎实不说。更有一身天生神力,在这深山老林的匪穴之中能遇到如此难得的对手,陈子锟的斗志也被唤醒了,长啸一声迎了上去。   两人拳来脚往打得精彩无比,看热闹的土匪们时不时叫一声好,寂静的山林被惊动,无数飞鸟冲天而出,忽然之间,正在打斗的两人停下了,土匪们就看到陈子锟手拿一把盒子枪正瞄着大寨主的胸口。   匪首愣住了,因为这把枪是自己的。神不知鬼不觉就在打斗之中被对方摸了去,可见人家的功夫还是技高一筹,现在只要人家一勾手,自己这条小命就算交代了。   周围全都安静下来,土匪们虎视眈眈,恶狠狠瞪着陈子锟,谁也不敢说话。   陈子锟忽然笑了:“大寨主,我一时技痒想秀秀枪法,你不在意吧。”说完这话,也不待匪首同意,瞄也不瞄,看也不看,抬手就朝天上开了一枪。   枪声一响,土匪们纷纷举起了手中枪,可匪首却举手喝道:“住手!”   一秒钟后,天上掉下来两只死鸟,一箭双雕!这枪法没的说。   盒子枪在陈子锟手里飞速转了几个圈,枪柄朝着匪首递了过去:“大当家的,献丑了。”   匪首两只牛眼盯着他看了一会,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接过枪笑道:“朋友好俊的功夫!摆酒,入席!”   陈子锟终于松了一口气,过关了。   ……   山间草棚下,土匪们摆下酒席,粗笨桌子上,一坛酒,几个茶杯,一盘猪头肉,一盘馒头,简单至极。   陈子锟扫了一眼,将茶杯盖反过来卡在杯子上,又拿起筷子横放在酒杯上,拱手道:“三老四少,辛苦,辛苦。”   一直站在匪首身后的老土匪眼中精光一闪,上前伸出右手,但食指是弯曲的,和陈子锟握握手问道:“敢问这位老大贵姓?”   陈子锟道:“免贵,在家姓陈,出外姓潘”   老土匪更加客气了:“敢问老大是在家里的么?”   陈子锟道:“好说,沾祖师爷的灵光。”   老土匪道:“贵家师是哪一位?”   陈子锟道:“在家子不敢父,出门徒不敢言师,家师姓李,上厚下僖。”   老土匪倒吸一口凉气,抱拳道:“原来是通字辈的师叔,怠慢了,怠慢了。”   陈子锟笑道:“好说,好说,都是自家人。”   刚才这一番对话是青帮唠海底的切口,枣庄一带靠近京杭大运河,而运河历来是青帮的地盘,所以在这里遇见青帮弟子也不足为奇。   不过匪首却有些糊涂,挠着剃得铁青的秃瓢脑袋问道:“叔,嫩说的啥?”   老土匪道:“红花青菜白莲藕,这位老大是在青帮的,论起辈分来,我得称呼他一声小师叔,他的老头子就是当年的光复军少将司令李征五,那是和孙文先生平起平坐的人物。”   匪首肃然起敬,向陈子锟抱拳自我介绍道:“我叫孙美瑶,抱犊崮的寨主。”   陈子锟亦抱拳行礼:“在下陈子锟。”   “陈老哥,你的功夫哪里学的,能教我两招么?”孙美瑶居然先提到了这个话题。   陈子锟道:“我师从精武会霍元甲,迷踪拳没有传内不传外的规矩,既然大当家的想学,那我就献一回丑了!”   说罢一拧身子又下了场,将一套迷踪拳演了一遍,刚才是拼死相博,固然精彩,看美观性不够,现在他是刻意表演,动作自然行云流水,连绵不断,练的酣处,只见满场都是人影,衣袂飘飘,风声不绝于耳,看的众土匪眼睛都直了。   一套迷踪拳练完,陈子锟收了招数,如同漫山野鸟归了巢,孙美瑶鼓掌道:“好!”   众土匪也大声叫好。   “见笑了。”陈子锟重新入席,孙美瑶端起大碗敬酒:“陈老大,干。”   “干!”陈子锟端起碗来咣咣咣喝了下去,亮出碗底。   “爽快!”孙美瑶卷起袖子,又倒了两碗酒,如此连干三碗,陈子锟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这酒是山里人自己酿的包谷酒,极其浓烈,再加上山风一吹,上头!   “老大拳脚厉害,枪法厉害,喝酒也厉害!我佩服。”孙美瑶一拍桌子:“来人呀,把我嫂子请来。”   第四章 五张花票   片刻之后,鉴冰被带了上来,她一眼就认出了陈子锟,但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恐惧或者惊喜的样子,而是白了他一眼道:“哟,你咋才来啊。”   陈子锟心念一动,顿时明白过来,鉴冰可不是寻常良家妇女,人家是上海滩见过大场面的头牌,又出洋数年,什么世面没见过,岂能被几个小土匪吓得乱了阵脚。   “我这不是来了么,怎么样,没饿着冻着吧。”陈子锟说着,上下打量鉴冰,只见她外罩风衣,里面隐约露出丝绸睡衣的边角,脚下是一双拖鞋,看来劫案发生之时,土匪的动作挺快,连给旅客们穿上衣服的时间都没留。   “兄弟们都挺客气的,吃的喝的一点没亏待我们。”鉴冰说道,一副道上大姐头的气派。   看鉴冰的精神状态,似乎也不像是受过虐待的样子,陈子锟便松了一口气,转而向孙美瑶道:“大当家,咱谈正事吧。”   孙美瑶一愣:“什么事?”   陈子锟道:“我是来领票的,当然谈水头,大当家的尽管叫票,我都接着。”   孙美瑶伸出大拇指赞道:“陈老大,实在人!好,我也不瞒你,嫂夫人这样的花票,我们山寨一般叫票一万现洋。”   陈子锟沉吟片刻道:“兄弟们做一票大生意不容易,这样吧,我再加一半,给你们一万五,现在军队封锁的严,这么多银洋运不进来,还是金条方便,十五根大黄鱼,随后送到。”   孙美瑶眼睛里闪耀起金色的光芒,兴奋道:“老大,你太敞亮了,我服你!”众土匪也都交口称赞。   忽然孙美瑶身后的那个老土匪干咳一声,附耳上来嘀咕了几句,孙美瑶做恍然大悟状,道:“你老大这么讲究,我姓孙的也不能不仗义,这样吧,嫂夫人你带走,我分文不取。”   陈子锟道:“这怎么能行,你不要钱,兄弟们还得吃饭呢,咱不能坏了这行的规矩。”   孙美瑶比他还坚决:“不行,我姓孙的吐口唾沫砸个坑,说不要钱就不要钱,老大你再这样我翻脸了!”   鉴冰见状劝道:“都别争了,不如这样,我这张票就承了大当家的心意,咱们再领几张肉票走,赎金照付,不就行了。”   孙美瑶一拍大腿:“中!就照嫂子说的办!不过现在山寨不缺金银,缺的是子弹。”   陈子锟道:“好说,除了金条,我再带几箱子子弹来。”   孙美瑶大喜:“好!陈老大果然义气。”   那老土匪欲言又止,眼中隐隐可见忧虑之色。   接下来的问题是领哪几个肉票,孙美瑶非常爽快的邀请陈子锟前去挑选,肉票就押在百丈开外的一个山洞里,门口埋伏着暗哨,洞口用树枝巧妙的遮住,若不是有人领路,根本不可能找到。   山洞里光线很暗,适应一会儿才看清楚里面的情形,洞内有五丈见方的平地,洞深处极其低矮,石壁湿漉漉的往下滴水,地上或蹲或坐着几十个狼狈不堪的洋人,衣衫不整,缺鞋少袜,蓬头垢面,看起来吃了不少苦头,不过气色尚好,而且身上没有明显的伤痕,说明土匪对他们还是比较客气的。   陈子锟迅速点了一下人数,有三十五个人,其中花票(女人质)有十余个,这个数字和官方统计的数据明显出入较大,说明土匪不止这一个藏人的地方。   “老大,你随便挑,挑中谁,那是谁的造化。”孙美瑶指着这些可怜巴巴的人质,对一个矮个子土匪道:“把老子的话翻译过去,让他们把脸抬起来,让陈老大慢慢挑。”   那矮个子土匪立刻用蹩脚的英语把这段话说了出去,人质们顿时骚动起来,争先恐后的仰起头来,眼巴巴的看着陈子锟,他们不清楚来的这个人到底是干什么的,此时任何希望都是救命的稻草。   陈子锟没想到土匪中竟然还有会说英语的人物,他原本想用英语安抚一下众人的打算只好搁置,不过还是操着一口流利的纽约口音道:“女士们,先生们,承蒙大当家的恩准,我可以带走一些人质,我希望由你们自己来做出这个选择,请注意,年老和有疾病的优先,女士优先。”   人质们再次骚动起来,身陷绝境之中能听到如此标准纯正的英语,本身就是一件令人兴奋的事情,更何况这个人承诺可以解决四到五个人,这如何不让他们激动,他们立刻讨论起来,到底该让谁优先获救。   孙美瑶低头问他的翻译:“陈老大说的啥?”   那矮子便一五一十的将陈子锟的话翻成汉语说出来,孙美瑶听了点头道:“老大说话果然有派头。”   陈子锟在旁听了他和矮子的对话,心中却泛起了疑云,这个矮子说的不是山东话,而是一口关东口音!   山东人闯关东的多,但是在鲁南苏北这种地方,关东人可稀罕的很,再联想到他的英语口音里,R和L不分,陈子锟猛然意识到,这人可能是个日本人!   悄悄打量那个矮子,怎么看怎么都不像日本人,而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乡下农民,举手投足之间都充满了土气,这反而更让陈子锟怀疑了,因为一个能熟练掌握英语对话的人,即使没有受过高等教育,也肯定跟外国人当过仆役之类的,在洋人的熏陶下,难免不带点洋味,决不可能如此土得掉渣。   陈子锟不经意的问道:“这位兄弟的洋话是在哪里学的?”   孙美瑶一拍矮子的肩膀,道:“这是我们山寨的翻译官二宝,欧洲大战的时候出过洋。”   “哦,原来如此。”陈子锟嘴上这样说,心里疑惑更深,欧战是征用了不少中国劳工,可那都是跟法国人干活的,怎么这位二宝反而学了一口英语呢。   不过现在不是深究这种事情的时候,关键的是先营救一部分人质再说,肉票们哭哭啼啼的乱成一团,陈子锟的目光在他们中间来回搜索着,忽然注意到一双闪亮而睿智的眼睛,这双眼睛的主人是一个留络腮胡子的男子,大约四十岁年纪。   四目相接,陈子锟从他的目光中似乎感觉到一些什么,不过此时此地,任何形式的交流都是不现实的。   人质们选出十三个老弱病残女来,让他们先走,孙美瑶当时就怒了:“我日,这可不行,都放走了,官兵打过来咋办,最多四个!”   陈子锟还想再争取一下,多放几个人走,可孙美瑶咬死口就只能先放四个,见他说的坚决,陈子锟也不好多说。   四个名额,相对于三十多名人质来说,简直是杯水车薪,平时谈吐优雅、彬彬有礼的洋人们也乱了方寸,纷纷大吵大嚷要求先放自己,陈子锟瞥见孙美瑶面露不悦,怕他一怒之下连四个人都不愿意放了,急中生智,索性走进人群直接点了四个女人:“你,你,你,还有你,你们四个先跟我走。”   出乎意料的是,一个被陈子锟选中的女孩却镇定无比的答道:“谢谢,我留下。”   陈子锟看了他一眼,这个长着一头亚麻色秀发的女孩大约二十来岁,穿着男式的衬衣和猎装,赤着一双大脚,看起来就像个大大咧咧的美国姑娘。   “嗨,可以帮我捎个话么?”那个亚麻色头发的姑娘说道,她的口音带着浓厚的纽约味。   “愿意效劳。”陈子锟道。   “我叫凯瑟琳.斯坦利,纽约人曼哈顿人,时代周刊记者,请转告我的父亲和母亲,我爱他们。”   “可是你为什么要选择留下?”陈子锟对这个女孩的无畏感到既佩服又难以理解。   “因为我是一个记者,我不会放弃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凯瑟琳很坚决的说道。   “哦,不,拜托,这里还有我。”那位有着睿智眼神的中年人站了出来,道:“斯坦利小姐,请恕我直言,您的职责是在铺着地毯的宫殿里采访那些总统和部长们,而不是在山野里为一个土匪头子做个人专题,这种事情还是交给我来做比较好。”   说着很自然的向陈子锟伸出手:“幸会,约翰.本杰明.鲍威尔,米勒士评论报记者,也是美国人。”   “很高兴见到您,尽管不是在合适的地点。”陈子锟和他握了握手,感到手心里被塞了一张纸,立即隐蔽的将纸卷藏进了袖筒里。   此时远处隐隐传来枪声,官兵发起进攻了,孙美瑶脸色大变,催促道:“你们这些洋人怎么如此不爽利,再不走人,就都别走!”   他这样一吓唬,谁也不敢再多说话了,陈子锟带着四个女人质走出了山洞,孙美瑶跟着出来,道:“老大,对不住,得按规矩来。”   陈子锟道:“那是自然,请吧。”   孙美瑶一摆手,手下过来给陈子锟和其他人质眼睛上蒙了黑布,沿着原路回去了,跌跌撞撞走了半个时辰后,土匪叫停,解开他们脸上的黑布道:“从这儿往南一直走,就能到临城。”   “谢了,兄弟。”陈子锟拱手答谢,那帮土匪也抱拳回礼,转身去了。   再看花票们,一个个战战兢兢的不敢相信自己已经恢复了自由。   第五章 小小中尉显威风   此时已经是傍晚时分,斜阳夕照,远处炊烟袅袅,一派田园风光,可是此时谁也没有心情欣赏风景,只有尽快赶到政府军控制的城镇才能确保安全。   陈子锟从匪窟里救出来五位女眷,除了鉴冰之外,其他都是西洋人,其中两个美国人,一个法国人,一个英国人,脚上都没鞋子,鲁南地区的山路可不比平坦整洁的高尔夫球场,一路走下来,她们的赤脚上遍布伤痕,鲜血淋漓,可硬是没有一个人叫苦叫疼,深深的恐惧已经让她们忘记了痛苦。   “女士们,加把劲,前面就是临城了。” 陈子锟催促道,可这帮太太们却挪不动步子了,整整三天匪窟惊魂,几乎没合过眼,没吃过东西,又走了这么多山路,实在是筋疲力尽了。   女士们,我不得不提醒你们,这里是土匪肆虐的地方,随时会有另一股土匪冲出来把咱们抓走。”不得已之下,陈子锟只好出言恐吓她们,他这话半真半假,临城一带确实匪患严重,不过孙美瑶他们干了这么一票大买卖之后,官兵云集临城,其他土匪暂时不敢出来劫道了。   听他这么一说,女士们强打精神,互相搀扶着继续踏上旅途,陈子锟见其中一位法国太太实在累得不行,便上前背起她健步如飞,走了几百米又返回来背另外一个,太太们感动的眼泪哗哗的,不停的说着感谢的话。   天渐渐黑了下来,忽然前面出现一群黑影,紧接着是拉枪栓的声音和鲁南口音的喝问:“口令!”   太太们顿时吓得瑟瑟发抖,蜷缩成了一团,她们还以为陈子锟的话应验了,才出虎口又入狼窝。   陈子锟从容答道:“不要开枪,我是陆军部特派员陈子锟,我救了五个人质回来。”   对方应道:“拍着巴掌过来。”   陈子锟照做了,拍着巴掌走过去,对方果然是第六混成旅的官兵,大概一个班的人数,装备着汉阳造步枪,班长提起马灯端详陈子锟,怎么看也不像是陆军部的官儿,反而像是土匪的探子。   “拿了!”班长一声令下,七八只步枪顿时瞄准了陈子锟,无奈之下,他只好举起了双手,一枪托砸在后背上,当场趴下,被官兵五花大绑起来。   太太们远远看见陈子锟被放倒,吓得尖声惨叫,官兵们冲过去一看,果然是几个西洋女人,顿时大叫道:“赶快报告连长,救到人质了。”   连长闻报,立即调了一辆马车去把人质接了回来,山东陆军属于地方部队,军容风纪极差,军装都不统一,再加上夜色朦胧,看起来和土匪无甚差别,太太们以为真的又被另一伙土匪绑了,哪还敢说话。   ……   其实这里距离临城已经很近了,消息迅速传到中兴旅社内,正在设宴款待贵宾的峄县县长和第六混成旅的旅长惊喜万分,慌忙向北京来的特派团做了汇报。   吴毓麟听说救回来五个人质,顿时大喜过望,那些外交官和人质家属们也欣喜若狂,大伙儿也顾不上喝酒吃饭了,一窝蜂的出来迎接人质。   当人质们看到西方人的面孔时,才真正明白自己获救了,一个个大放悲声,痛哭流涕,场面蔚为壮观,把她们接回来的大兵们洋洋自得,腰杆挺得笔直,仿佛人质真的是他们救回来的一样。   美国武官助理史迪威少校有些疑惑,为什么只有五个人质获释,其他的人质在哪里,这些人是土匪故意释放的,还是自己逃走的,再或者是被人救回来的,这一切都需要梳理,正当他准备询问人质的时候,忽听一个女人大喊道:“快把我丈夫放了,是他把我们从土匪窝里救出来的。”   现场顿时安静下来,在场官衔最高的交通部总长吴毓麟和颜悦色的问道:“这位太太,您丈夫现在哪里?”   “被他们抓起来了。”鉴冰一指官兵。   吴总长拉长了脸:“怎么回事?”   山东陆军第六混成旅的旅长何峰钰也跟着喝道:“怎么回事?”   那连长慌了神,赶紧解释:“报告旅长,弟兄们抓了一个土匪。”   “带过来。”何峰钰下令道。   于是,五花大绑的陈子锟被押了过来,脸上几块青肿,鼻子里还流着血,鉴冰立刻扑了上去,抱着他的脖子嚎啕大哭,那四个西洋女人在也跟着上去一通哭,五个女人鼻涕眼泪一把抓,这事儿再清楚不过了,陈子锟就是救她们的英雄。   “怎么回事?”吴毓麟的脸拉的更长了,他虽然不认识陈子锟,但这张脸总是有些熟悉的,分明是特派团的成员之一,怎么变成土匪了。   何峰钰知道自己这帮手下尽是酒囊饭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此刻可不是护犊子的时候,他也跟着厉喝道:“怎么回事!”   连长急的抓耳挠腮,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知道手下说抓了个土匪,他就带兵过去了,还把“土匪”揍了一顿,哪知道揍错人了,这事儿可大可小,较真的话,旅长一生气都能把自己毙了。   他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何峰钰更加恼怒,骂道:“一帮饭桶,给我拉出去毙了。”   关键时刻,陈子锟却帮这位可怜的连长解了围:“误会而已,第六旅的弟兄们已经三天三夜没合眼了,精神太紧张了些,不怪他们,都怪我打扮的太像土匪了。”   这话说的漂亮,大家都有了台阶下,何峰钰本来也不打算枪毙部下,听陈子锟求情便就坡下驴道:“暂且饶了你的狗命。”   特派团一到,五个人质就安然归来,吴毓麟觉得自己脸上很有光,脸色多云转晴,正准备说两句漂亮话,那边史迪威已经冲了上去,拥抱陈子锟道:“陈,你是一个勇士,一个英雄!” 随即转身用英语大声宣布道:“这是我的朋友,陆军部的陈子锟中尉,是他救回了五个人质!”   洋人们顿时鼓起掌来,中国人虽然听不懂英语,但也能听出来洋大人们心情不赖,便也跟着一起鼓掌凑个热闹。   “噗”的一声,镁光闪耀,阮铭川将这一刻定格在照相机里。   ……   虽然只有五名人质归来,但却成功打开一个突破口,至少可以了解到土匪和人质的详细情况,进行到一半的宴会草草结束,人质们被安排到中兴煤矿旅社的贵宾套间里,洗澡水、热汤热饭和温暖舒适的被窝在等着她们,而陈子锟则被请进了会议室。   此时陈子锟已经换回了他的中尉军服,威风凛凛的走进会议室,军官们齐刷刷的向这位低级军官敬礼,他也很利落的回了一个美式军礼,当仁不让的坐在了长条桌尽头的位子上。   若论军衔和职务,万万也轮不到陈子锟坐这个位子,此时枣庄一带已经汇聚了山东陆军数万人马,肩膀上扛将星的就好几个,上校中校就是满街走,就算他是陆军部下来的,也断然没有让一个小小中尉主持大局的道理。   中国人讲究资历和辈分,但洋大人们可不管这一套,自打闹义和团之后,在中国这片土地上,已经有二十多年没出现过这样大规模攻击西方人的案子了,被绑架的人质来自英美法比意大利墨西哥,而且里面不乏有身份有地位的角色,这几天东交民巷都炸了窝的,要不是公使们压着,美国海军陆战队说不定都杀过来了。   所以,这件大事上,压根就没有中国人的发言权,洋大人们说让谁主持,就得让谁主持,绝对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陈子锟会说英语法语,又是西点军校毕业,行为作派与西方人无异,何况又是他深入匪穴救回来五名人质,放着这样一个人不用,难道用那些肥头大耳的中国军阀?   这次深夜召开的军事会议规格极高,从济南赶来的山东督军田中玉,省长熊炳琦都出席了,美英法等国的驻华武官也列席了会议,枣庄中兴煤矿公司内灯火通明,警卫森严,如临大敌一般。   面对在座的督军、省长和师长旅长们,陈子锟丝毫不怵,但也绝不托大,他可清楚自己的身份,一个陆军部正在关禁闭的三等科员而已,万一被金次长知道自己私自跑到山东,还冒充陆军部特派员的话,光这个罪名他就吃不消。   想要咸鱼翻生,唯一的办法是利用眼前的机会,把事情办的漂漂亮亮的,所以,绝不能得罪这些地头蛇。   “诸位,有件事情说明一下,其实小弟算不得什么英雄,只因小弟的内子也在这趟车上,被土匪劫为人质,所以小弟才星夜赶来,冒死潜入匪区救人,若非诸位尽力进剿,恐怕我早就死在山上了,在此小弟谢过大家了。”说着,陈子锟向众人拱手致谢。   话说的不卑不亢,真情流露,还顺道给山东军方戴了顶高帽子,在座的将军们心情立刻舒畅起来,看着这个陆军部的小中尉也觉得顺眼多了。   何峰钰道:“小陈,你不要谦虚,说说救人的经历吧。”   陈子锟便一五一十将自己的经历和盘托出,并不隐瞒什么,听到孙美瑶名字之时,何峰钰一拍桌子怒道:“我早就猜到是这厮做的好事!”   原来孙美瑶乃是本地惯匪,聚众数千人呼啸山林,报号山东建国自治军,他的大哥孙美珠就是被何峰钰的第六混成旅捕获并且处斩的,孙美瑶和何峰钰乃是不共戴天的仇人,这次劫案在第六旅的防区发生,不得不说是孙美瑶给何峰钰送的一份“大礼。”   接下来,何峰钰向大家介绍了孙美瑶匪帮的具体情况,这伙土匪大约有五千人枪,游荡在邹县、滕县、峄县一带山区,官兵多年清剿也未见成效,此次劫案发生后,第六旅尽力追剿,可是区区几千人马撒在茫茫大山里,如同大海捞针一般,剿了两日,连土匪的准确位置都未能锁定,可见土匪之阴险狡猾。   “狡兔三窟,莫过于此啊。”督军田中玉深知鲁南剿匪之难,不禁感慨了一句。   “我知道土匪在什么位置。”陈子锟接过了何峰钰的话头,起身走到墙上挂着的军事地图前,指着上面的一个点道:“他们应该在这里,抱犊崮巢云观。”   何峰钰道:“你熟悉山东地形?”   陈子锟摇头:“未曾来过山东。”   何峰钰道:“据你所说,进出都是脸上蒙了黑布的,如何得知土匪藏身之处就在抱犊崮?”   陈子锟道:“我在匪穴之时,曾经测量过周围几座山峰的相对距离和高度差,正好可以和这个位置对应起来。”说着再次戳了戳有等高线标注的军事地图。   何峰钰奇道:“你是怎么测量的?”   陈子锟笑笑,伸直右臂,挑起大拇指,一眼睁一眼闭,道:“这是简易测距法,我在西点学的,有时间我可以传授给何旅长的弟兄。”   下面的督军田中玉暗暗点头,对身旁的省长熊炳琦道:“此子倒是个人才,不如把他调到我们山东来。”   熊炳琦在当省长之前,做过曹锟的参谋长,听说过陈子锟的名字,这会儿作出一副成竹在胸、风轻云淡的样子,轻轻端起茶碗啜了一口,道:“你调他,吴子玉非和你拼命不可。”   第六章 凑钱赎人   听了熊炳琦的话,田中玉不免吃惊,道:“这小子是吴大帅的人?”   熊炳琦道:“可不是么,这小子可是子玉的宝贝疙瘩,得亏子玉没闺女,要不然肯定招他做女婿。”   田中玉再看看陈子锟,好一个玉树临风的帅小伙,人高马大英气勃勃,待人接物彬彬有礼,的确是一表人才,而且刚才听他一番深入匪穴的叙述,更是有勇有谋,有情有义的好汉子,假如自己有个待字闺中的女儿的话,也愿意招这么一位东床娇客。   他俩一个督军,一个省长,说话自然不用轻声细语,所以这一番对话被身后的军官们听了去,大伙儿本来在这个小中尉面前还有些倨傲的态度,这下全吃瘪了,合着人家是吴大帅帐下红人啊,又是美国留学归来,说的一口流利洋文,如此背景,如此能耐,还这么谦虚低调,真是令人敬佩。   这么以来,大伙对陈子锟的好感又增加了一分。   听了陈子锟的陈述,在座军政大员和洋大人们都松了一口气,起先洋人被劫,大家都以为是庚子事变重演,是一桩针对西方人的虐杀行动,现在总算是搞清楚了,土匪不过是求财而已,这样一来,大家的压力都小了很多,眼下的问题是,如何搭救出其余的人质。   陈子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土匪聚啸山林已久,熟悉地形,在周边村落也有眼线,况且肉票被分别关押在不同的地点,倘若进逼太甚,恐怕土匪铤而走险,杀戮人质,目前最佳的办法还是谈判。   可是谁去谈判呢,田中玉、熊炳琦这样的军政大员肯定不能去,第六混成旅兼兖州镇守使的何峰钰也不能去,他和孙美瑶有血海深仇,去了肯定回不来,洋大人就更不能去了,土匪可是不讲理的主儿,万一把人扣了,这事儿就更麻烦了。   派下面小角色去,也不合适,乡绅们不敢去,连排长之类的地位太低,说不上话,万一让孙美瑶误认为看不起他,兴许当场就给毙了,说来说去,大家的目光还是集中到了陈子锟身上。   他是陆军部的人,虽然军衔低了点,但也说得过去,他已经和土匪打过一次交道,知根知底,熟门熟路,而且他还是特派团的成员,本来就该他处理这个事。   见大家都看着自己,陈子锟更是当仁不让的站了出来,道:“还是我再走一趟吧,不过有个条件。”   田中玉当即表态:“你尽管说,只要我能做到的,一概满足。”   陈子锟道:“我带走这五名肉票之时,曾和孙美瑶有过约定,每人一百五十两黄金的票款,如今人带来了,也该履行承诺了。”   此言一出,下面立刻炸了窝,五个人质,每人一百五十两,那就是七百五十两黄金!折合现洋也要七万五千块,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啊,洋人自然不会出钱,督军和省长也不会出钱,这笔帐肯定要摊在守土有责的第六混成旅和峄县当局身上,让他们拿出七百五十两金子,简直就是抽他们的筋喝他们的血啊。   会议室内乱成一团,谁也不愿意出这笔钱,洋大人们顿时雷霆大怒,一个个愤然离席而去,陈子锟微笑不语,反正鉴冰已经救出来了,他的压力骤减,能不能救出其余的人质,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一旦牵扯到切身利益,再大的官儿也压不住场面,会议难以继续,陈子锟悄悄退场,找史迪威去了。   在史迪威的房间,陈子锟拿出了美国记者鲍威尔塞给自己的纸条,这是一封写在烟盒背面的信,字迹潦草,内容言简意赅,用最简单的语言讲了案发经历和土匪的具体情况,从这封信上可以得知以下情况:   土匪武装起码有一千名士兵,装备精良,配备英语翻译,人质安全暂时可以保证,积蓄鞋子和食品,另附有人质不完全名单一份,其中包括两名美国陆军少校,意大利籍律师,上海鸦片烟公会法律顾问墨索先生,墨西哥工业家魏瑞阿,以及美国国会参议员约翰.斯坦利的独生女儿,《时代周刊》记者凯瑟琳.斯坦利。   陈子锟还向史迪威详细描述了自己在匪穴中的见闻,包括土匪装备的全新日械和疑似日本人的英语翻译,这些都是他刚才在会议上忽略的东西。   史迪威立刻警惕起来:“陈,你说的这些情况很有价值,华盛顿会议后,日本在山东的权益受到极大的削弱,这些阴险的家伙,很有可能一手操纵此事来报复美国,要知道,人质里根本没有日本人,而一向喜欢凑热闹的日本公使,这次居然非常低调,这些都很值得怀疑。”   陈子锟道:“据我观察,孙美瑶头脑简单,四肢发达,是个性情中人,如果我能履行诺言,支付赎金的话,他会更加相信我,这样的话,有助于其余人质的顺利解救,只是这些赎金……”   史迪威道:“赎金当然应该由中国政府来出,这一点你不需担忧,我相信明天一早就会有结论了。”   为了顺利解决临城劫案问题,枣庄中兴煤矿公司电报房彻夜值班,津浦线上所有城市的电报局也都派人值班,发送接收往来电文,洋大人们纷纷向北京使馆派去急电,要求解决赎金问题,东交民巷方面更是彻夜不眠,分分钟都在等待枣庄的消息,接到电报之后,公使们怒不可遏,连夜向中华民国外交部提起最强烈抗议和紧急照会,要求中央政府二十四小时内解救人质,超过时间就要加倍支付赔款。   北京,新华宫,黎元洪大总统被侍从从睡梦中叫醒,等待他的是美国英国法国意大利比利时等国家驻华公使发来的紧急照会,以及陆军部海军部的加急军情急报。   情况已经到了最危急的关头,列强驻华军队开始集结,天津大沽口海域的美英军舰扬起了炮口,使节们措辞强硬的外交照会里提到,如果中国军政当局不能履行保护外国侨民的责任,那么西方军队将会接管津浦铁路。   黎元洪头上冷汗都下来了,此次事件,堪称民国成立以来最棘手的外交问题,三十九名西方人质,足以让列强们发动一次战争了,他赶紧让侍从接通了内阁总理张绍曾的电话,向他下令,不惜一切代价,在二十四小时内解决人质问题。   张绍曾也是彻夜未眠,他受到的压力一点不比大总统小,事情已经到了如此危急的关头,山东地方军政当局居然还为了区区几百两黄金斤斤计较,简直是鼠目寸光,接到黎元洪的电话后,两人磋商了一会,分别以各自名义向山东督军田中玉、省长熊炳琦发出措辞强硬的命令,责令在十二小时内解决人质问题。   枣庄这边也没闲着,让地方当局出钱是绝无可能的,哪怕洋人炮轰天津,兵发北京,和他们也没一毛钱的关系,让田中玉和熊炳琦个人掏腰包更是不可能,于是,一封措辞委婉但却透着坚决的电报回复了****。   这天晚上,从枣庄到北京的电报线路一直没闲着,直到清晨时分才拿出一个折衷的方案,钱,肯定不能让洋人出,也不能让地方当局出,这笔钱,应该摊在交通部身上。   津浦铁路是归交通部管的,洋人是在火车上被劫走的,最重要的一点是,事情恶化之后,列强军队接管津浦线,交通部是损失最大的一方,所以,这笔钱活该交通部出。   当然,交通部总长吴毓麟身上不可能带这么多的金条,从北京运过去也需要时间,万一耽搁了,洋大人发怒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所以,这笔钱先由地方当局垫付,稍后再由交通部支付。   闹了一晚上,总算是尘埃落定,可是新的问题又来了,他妈的土匪开价太狠了点,整整七百五十两黄金,那就是七十五根十两的大条子,枣庄穷乡僻壤的根本拿不出来,就算是中兴煤矿公司这样有头有脸的大企业,柜上也不过有一万多现大洋而已。   没办法,凑吧,可是尽管有田中玉和熊炳琦担保,交通部背书,峄县的地主豪绅们还是丝毫也不买账,唯有逃不开干系的何峰钰私人拿了十根金条,加上煤矿公司一万现洋,连一半都没凑够。   这些人算盘打得很清楚,五个人质就要七百五十两黄金,那总共三十九名西票,七十多名华票,岂不是要耗费上百万银元才能赎回来,根据历史经验,官府的开销到最后都是落在老百姓头上,于是乎,出于明哲保身的观念,枣庄一带的士绅们不约而同的装聋作哑起来,最多的也不过拿了五百块现洋出来充数。   交通总长吴毓麟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津浦路的票款是交通部收入的重要组成部分,真要被西方军队接管了,自己这个总长铁定下台,可是地方不归他管,急也没用,只能发电报让北京方面紧急运送现款来枣。   问题又来了,交通部的钱都是存在交通银行里的,没有总长的签字,谁也不敢放这么大一笔钱出去,吴总长大怒,亲自打电话到北京,发了一通脾气才解决,撂下电话,仰天长叹:“国难之时,竟然没有忠义之士为国分忧,真是悲哀至极啊。”   忽然卫士来报:“总长,有上海来的一位先生求见。”   “不见!”吴毓麟正心烦意乱,当即回绝。   “总长,这是那位先生的帖子。”卫士还是献上了一张拜帖。   吴毓麟接过来一看,拜帖上赫然三个字:“黄金荣!”   “快请!”吴总长一个激灵站了起来。   第七章 回扣   吴毓麟久闻黄金荣的大名,虽然此人只不过是上海滩法租界巡捕房的一个包打听,但他同时也是青帮大亨,手下徒子徒孙成千上万,更把持了上海的鸦片市场,随便一句闲话,上海滩都要地震的大人物,身为交通部总长的吴毓麟也要给他三分薄面。   吴总长并没有下榻在中兴煤矿的旅社里,而是住在临城火车站里的一列卧铺专车上,铁路沿线的地盘属于交通部,有自己的护路军保卫着,放心。   卫士将贵客带上专车,吴毓麟正襟危坐,定睛一看却大感狐疑,黄金荣应该是个中年人,怎么来的却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   那年轻人一袭风衣礼帽,黄皮鞋,打扮充满上海滩的洋味,唇上两撇小胡子更是气派十足,吴毓麟看看他,开口问道:“阁下是?”   “吴总长,我叫李耀廷,是黄老先生的门下弟子,此番从上海专程赶来,只因家中亲人被劫……”那年轻人摘下礼帽,很客气的自我介绍道。   吴毓麟明白了,原来是苦主上门来了,他顿时就有些不耐烦,板起脸孔来准备端茶送客,可是这个姓李的话锋一转又说道:“托各位长官的福,我这位亲人已经获救,但是还有很多人质落在土匪手里,听说官方急需现款救急,我这里倒是有一笔款子。”   说着他打开随身携带的皮包,里面赫然放着二十根十两的金条,金光灿烂,吴总长一拍椅子把手就站了起来,严肃的点点头:“李先生,我代表大总统感谢你!”   李耀廷淡然一笑:“身为中华国民,这是我应该做的。”   吴毓麟很高兴,其实身为交通总长,二百两黄金在他眼里不算什么,但有些时候难免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此时此刻,有人自愿献上二十根金条,那是多么长面子的事情啊,所以他立刻对这个姓李的小伙子产生了极大的好感。   吴总长收下了这二十根金条,并且亲笔写下借据,这才寒暄道:“李先生,适才你说有亲人被救,难不成……”   李耀廷接口道:“回吴总长,是我嫂子在这趟车上,也就是我大哥陈子锟的如夫人。”   吴毓麟恍然大悟,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李耀廷来送金条,是得了陈子锟的授意啊。   一时间,吴总长起了爱才之心,打定主意,等事情解决之后便将陈子锟调到交通部来,让他负责护路事宜。   ……   有了李耀廷支援的二十根金条,赎金总算不那么寒酸了,可是还差三十多根条子,这时候陈子锟说话了,没有金条银洋,用子弹和鸦片充数也行。   在土匪肆虐的地区,子弹和鸦片都是硬通货,尤其子弹,那是花钱都买不来的好东西。   可是何峰钰强烈反对给土匪送子弹,他的第六混成旅就冲在剿匪的第一线,送子弹给土匪,那不是变着法子打击自己的实力么,可陈子锟一句话就打消了他的顾虑。   土匪枪械精良,但必须使用日造六五口径子弹,送几箱子七九口径的子弹过去,让他们想用也用不了,这才是一招妙棋。   金条大洋拿不出来,子弹烟土再拿不出,那田中玉的面子就没地方搁了,在他的严令下,枣庄各界凑了几十斤烟片烟土,第六旅提供了几箱七九口径的子弹,加上金条和大洋,万事具备就等陈子锟再探虎穴了。   中兴公司旅社里,鉴冰哭得像个泪人一般,好不容易逃出生天,陈子锟又要深入匪窟,这不是找死么。   李耀廷站在一旁,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搓着手一言不发。   陈子锟倒跟个没事人一般,劝解鉴冰道:“人家孙大当家的仗义,没收钱就把咱放回来了,这笔人情务必得还,再说了,我陈子锟言出必行,答应别人的事情一定要做到,你就别哭了,最多两天我就回来。”   走廊里传来喊声:“陈长官,就等您了。”   “这就来。”陈子锟戴上帽子出去了,忽然又转身回来,紧紧拥抱了一下鉴冰,同时向李耀廷使了一个眼色,这才再次离开,不料这个动作让鉴冰更加发疯,声嘶力竭的哭喊着要冲过去,却被李耀廷死死拉住。   走廊里的大小官员们都听到了鉴冰的哭嚎声,一个个感动的眼角湿润,熊省长更是拿出手帕擦拭了一下眼角,赞道:“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啊。”   何峰钰旅长也很敬佩陈子锟的勇敢,亲自解下配枪递给陈子锟道:“这支枪你且拿去防身。”   陈子锟接过这把崭新锃亮的德国毛瑟原厂盒子炮插在腰间,抱拳道:“谢了。”说罢转身下楼,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壮烈。   四个重金雇来的挑夫,挑着一万块大洋,两箱子子弹,还有五十斤烟土和一些鞋袜衣帽药品酒肉等物,在陈子锟的带领下再次踏上征途,这回目的地很明确,就是抱犊崮。   一路之上的哨岗都打过招呼了,陈子锟带着四个挑夫顺利的穿越官兵的封锁线,抵达抱犊崮附近,荒山野岭之上,树林黑漆漆的,时不时发出野鸟的啼叫,挑夫们战战兢兢的走着,忽然路旁树丛中跳出几条大汉,喝道:“站住!”   挑夫们丢下胆子抱头求饶,陈子锟却泰然自若道:“我是来给孙大当家送金银和烟土子弹的。”   来的正是孙美瑶麾下的山东建国自治军的匪兵,而且其中一人见过陈子锟,登时笑道:“原来是老哥你啊,跟我们上山吧。”说着上前搜了陈子锟的身,把他的枪给下了,还要动那包金条,陈子锟正色道:“兄弟,这东西是要亲自交给孙大当家的。”土匪也就罢手了。   挑夫们被打发回去,担子由土匪们挑着,一路来到山中一座道观前,翘脊飞檐的大门上挂着一块饱经沧桑的牌匾,上书三个褪色的大字“巢云观”。   听说陈子锟去而复返,孙美瑶亲自出来迎接,大笑道:“陈老大果然是条汉子,吐口唾沫砸个坑,我佩服,来人呀,看看陈老大给咱们都带了些什么来。”   几个小土匪上前打开箱子,白花花的银元滚了出来,还有油纸包着的鸦片烟土和黄橙橙的子弹,都是土匪们的最爱,孙美瑶眼睛一亮,拿起烟土掂了掂,又拿起一块银洋放在耳畔弹了弹,最后拿了一颗子弹在手里把玩着,这神态,不像是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头子,到像是得到玩具的大孩子。   “大当家,我这里还有硬货。”陈子锟解开衣服,拿出一个小包裹递过去,孙美瑶瞪大了眼睛,亲自接过来一看,里面赫然是三十根金条!   “来人呀,摆酒!”孙美瑶大喝道,眉眼间均是喜色,这回抢票车,劫洋票,其实山寨里是存在争议的,这些金条银元烟土子弹显然可以增强自己的威信,不由他不高兴。   “陈老大,请!”孙美瑶做了个有请的手势,亲自将陈子锟请进了道观,在大殿之上摆起酒宴,山里没啥好东西,浓烈的包谷酒、烤山鸡和红焖野兔,孙美瑶端起海碗,豪爽万分:“陈老大,请!”   “孙大当家,请!”陈子锟也端起碗来,两人一饮而尽,亮出碗底,哈哈大笑。   “痛快!”孙美瑶放下酒碗,拿袖子胡乱擦了擦嘴巴,对手下道:“把陈老大的家伙拿来。”   手下献上那支崭新的盒子炮,孙美瑶接过来,放在桌子上道:“陈老大,这是你随身的家伙,物归原主。”   陈子锟却不接,道:“这是我特地带来,献给孙大当家的,您那把枪也该换换了。”   孙美瑶摸了摸腰间烤蓝斑驳的盒子炮,嘿嘿笑起来,民间有云,一枪二马三花口,四蛇无狗张嘴蹬,说的就是西洋进口的各类手枪,最好的是枪牌撸子,然后是马牌撸子和花口撸子,但是这些撸子和盒子炮比起来简直就是娘们用的玩意。   盒子炮也分好几种,头把盒子,二把盒子,德国毛瑟原厂的品质最佳,西班牙仿造的质量也不错,国造的以大沽口造船所的大镜面为最佳,其余的就良莠不齐了,而陈子锟送来的这把则是毛瑟原厂的,而且有九成新,市面上的价格超过二百大洋,还有价无市,有钱未必买得到。   孙美瑶是爱枪之人,忽然得了这么一把好枪,自然心情大为愉悦,对陈子锟的好感也进一步提高,忽然他想到一件事情,一拍大腿道:“陈老大,你这么讲究,我姓孙的也不能亏待你,咱们亲兄弟明算帐,把账盘一下吧。”   陈子锟故作惊奇道:“什么帐?”   孙美瑶道:“咱们山寨做买卖是很守规矩的,绝不漫天要价,西票开价一万大洋,你老兄帮我提到一万五,这多出来的五千咱们二一添作五,嫂子那份,事先说好是我让的,我也不能收。”   他这边说着,旁边有个拿算盘的土匪不停的拨弄着算盘珠子,嘴里念念有词,等他拨弄完了,孙美瑶道:“帐房,算清楚了么,该给陈老大多少回扣。”   “回大寨主,该给陈老大两万五大洋。”   孙美瑶点点头,将那包金条拿过来,数了五根放在自己面前,其余的推到了陈子锟那边。   ^^^^^^^^^^^^^^^   【名家座谈会】2月6日元宵节@中文在线 @17k小说网-官方 签约作者、数字出版优秀作品《橙红年代》作者@骁骑校17K 登录@中国移动手机阅读 明星做客直播间与书友一同闹元宵!时间:14:00——16:00且看大神如何缔造“男人的童话”。参与方式:手机登陆wap.cmread.com点击“名家零距离”进入~   第八章 招安   面对二十五根金光灿烂的大黄鱼,陈子锟心花怒放,暗道这生意做的太划算了。   “哈哈哈,孙大当家果然义气,那我就不客气了。”陈子锟哈哈大笑,将金条揽入怀中,孙美瑶见他丝毫也不做作,更加钦佩,一拍桌子道:“倒酒!”   上来两个喽啰,抱着酒坛子往海碗里倒酒,倒的没有洒的多,酒香四溢,豪情万丈,两人再次举起酒碗在空中相碰,然后一饮而尽。   拿了这笔丰厚无比的回扣,陈子锟一点愧疚之心也没有,因为他的老本行就是干这个的,是他把价钱抬起来让孙美瑶多赚了一笔,拿点回扣天经地义,没啥不好意思的。   小喽啰们在下面继续翻着陈子锟带来的东西,忽然一个小土匪翻出一个圆形的马口铁罐子,对着太阳看了看,放在耳畔摇了摇,又拿牙咬了咬,还是一脸的糊涂,陈子锟看见了,哈哈一笑对他说:“那是肉罐头,拿上来,我帮你开。”   小喽啰屁颠屁颠献上罐头,陈子锟借了一把匕首,沿着罐沿把铁皮盖子割开了,一股香气扑面而来,小喽啰忍不住咽了口涎水。   “这是美国牛肉罐头,我特地拿来给兄弟们尝尝鲜的。”陈子锟笑道。   孙美瑶道:“陈老大有心了,还不谢谢老大。”   小喽啰捧着牛肉罐头连声道谢,下去和同伙们大快朵颐去了,陈子锟趁机道:“孙大当家,肉票们绑也有四天了,这些洋人都是在北京上海大城市锦衣玉食惯了的,万一吃不惯山里的口味,有个病啊灾啊的可是要影响咱们山寨的进项的。”   孙美瑶思索了一会,觉得很有道理,道:“把这些罐头,分一半给肉票们,再蒸一锅白面馍馍给他们吃。”   “大当家的果然仁义,陈某佩服。”陈子锟一抱拳,又道:“还有这些鞋子不如一并送去,肉票们都赤着脚呢。”   “都给他们送去。”孙美瑶一摆手,喽啰们立刻照办。   又干了一碗酒,孙美瑶抹抹嘴,得意洋洋道:“陈老大,兄弟我这票生意做的不赖吧,现如今怕是连济南府都知道我孙美瑶的名头了吧。”   陈子锟有些奇怪,土匪在峄县枣庄都有眼线,北京方面派来特派团之事,孙美瑶不可能不知道,可是听他的话好像却并不知情似的,难道说,孙美瑶只是一个名义上的寨主,真正当家的另有其人?   脑子里电光火石般闪过这些思绪,陈子锟迅速拿定了主意,吃定孙美瑶了,他故作惊讶的问道:“大当家,难道你不知道,这案子已经惊动世界了,别说济南府了,就是北京、上海,英国美国法国这些列强,哪个不知道你孙大寨主的威名啊,黎元洪大总统和张绍曾总理,更是对咱山寨刮目相看,交通总长吴毓麟,山东督军田中玉,省长熊炳琦,他们都到了临城了,只为这桩惊天巨案!”   孙美瑶眼睛瞪得铜铃大,想了半天,傻笑道:“嘿嘿,事儿闹得挺大的,好啊,这下够何峰钰这个龟孙羔子喝一壶的了。”   陈子锟道:“这是肯定的,这事儿了结之后,何峰钰必然撤职查办,可是大寨主想过没有,咱们山寨如何收场?”   孙美瑶一脸茫然道:“收钱放人,还能咋滴,你说官兵围剿啊,咱们和第六旅斗了这么些年,怕他个鸟。”   陈子锟暗道这位大寨主当真是脑子缺根弦啊,嘴里却道:“此言差矣,这事儿闹的实在有点大,山东陆军第五师已经全拉过来了,徐海镇守使的部队也沿陇海线展开,河南方面,吴大帅的第三师也准备开拔了,大总统调集了十万大军,五百门山炮来对付咱们,弟兄们虽然骁勇善战,但是就怕官军围而不打,困死咱们啊。”   这话半真半假,什么十万大军五百山炮是为了增强恫吓效果而临时添加的,不过国府确实调动了大批军队赶赴鲁南,以图武力解决此事。   孙美瑶只是憨大胆而已,并不是真傻,听陈子锟晓以利害之后,顿觉前途不妙,一拍桌子骂道:“那又如何,脑袋掉了碗大个疤,我姓孙的要是怕死,当初就不落草了。”   附近小喽啰听到寨主发飙,还以为出了什么事,纷纷端枪过来,却被孙美瑶斥退:“都退下,再拿两坛子好酒来。”   小喽啰们讪讪的退下,陈子锟笑吟吟道:“大当家果然乃当世豪杰,只是这山寨几千部下还有家眷如何处置?”   孙美瑶无言以对,他二十郎当岁一个小伙子,死了也就死了,也这山寨之中还有几千号老弱妇孺呢,官兵围剿之下,定然玉石俱焚,良心上可有点过不去。   “那……依陈老大的意思,如何是好?”孙美瑶渐渐被陈子锟绕了进去。   陈子锟道:“只有一条路可走,招安。”   “招安!”孙美瑶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来,道:“朝廷出动十万大军,怕是想招安也难啊。”   陈子锟心中一喜,孙美瑶这个反应,说明土匪对招安并不反感,而且肯定讨论过这种可能性,他接着道:“非也,只要洋人在手,朝廷定然投鼠忌器,洋人怕百姓,百姓怕朝廷,朝廷怕洋人,自打前清时候就是这个道理,现在照样如此。大总统亲自发话,田中玉他敢不招安咱们?借他俩但他也不敢啊。”   孙美瑶一拍大腿道:“陈老大,你说的太有道理了,我要不是知道你有一身功夫,还以为你是教书先生出身呢,是这个理儿,不过,这事儿应该咋办呢,我和官兵又说不上话。”   陈子锟道:“不是还有我么,不瞒你说,兄弟我在北京陆军部里供职,又曾出洋美国,会说几句洋文,和北京那些大官,还有洋人都能说上话,我替你把意思带到,保管做成这桩买卖。”   孙美瑶大喜道:“那就有劳陈老大了,到时候咱们抱犊崮被朝廷招安之后,我再厚厚的酬谢你。”   “大当家的客气了,咱俩一见如故,比亲兄弟还亲,还讲那些虚套,来,喝酒。”这回陈子锟是彻底掌握了孙美瑶的心思,牵着他的思路走了。   又喝了几杯,陈子锟提出要去探望一下肉票们,孙美瑶满口答应,让喽啰陪着陈子锟去了,等他们走远了,道观后面走出来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头,正是上次和陈子锟唠海底的家伙,他往孙美瑶面前一坐,拿出烟袋吧嗒吧嗒抽了几口,愁眉苦脸并不说话。   “咋了,叔?”孙美瑶在老头面前规规矩矩的,毫无大当家的作派。   老头道:“寨主,这个姓陈的,虽然是青帮中人,但也是官军的探子。”   孙美瑶挠挠头说:“我知道啊,不过他是北京陆军部的人,又不是田中玉的人,和咱们没仇没怨,还是个爽快人,应该不会坑咱们。”   老头道:“天下乌鸦一般黑,当官的都不是好东西,现在花言巧语,等肉票到手,立马翻脸不认人,民国八年的时候,滕县卧虎寨十七位当家被唐天喜招安之后,斩尽杀绝的事情你忘了?”   孙美瑶慌了:“叔,你说咋办?”   “让姓陈的传话,官兵后退十里,给咱们送粮食子弹上山,他要是能办到,咱们才行信他。”   “然后呢?”孙美瑶接着问。   “然后……”老头叹了口气,“现在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谁能料到动静闹得如此之大。”   ……   这次再来,人质们已经换了关押地点,从山洞转移到了道观里,别看土匪粗鲁野蛮,但很懂得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将所有人质按男女分开关押,道观位于山麓之中,房舍陈旧,杂草丛生,水源全靠一眼山泉,别说洗脸洗澡了,就连足量的饮水都难以供应,至于什么抽水马桶、咖啡早茶、浴巾刮胡刀之类的,唯有在梦里才能见到了。   西票们被关在一间残旧的大殿里,男左女右,中间是过道,大殿前后有土匪持枪把守,这里地处荒山野岭,没有向导根本逃不出去,倒也不担心人质溜走。   当陈子锟出现的时候,人质们一阵骚动,虽然他们不知道这个神秘的中国人是什么来头,但却切切实实的明白,他是连结外界的唯一渠道。   陈子锟看看四周,并没有那个疑似日本特务的“二宝”在场,便放心说道:“女士们,先生们,我是陆军中尉陈子锟,我带来了你们急需的鞋子和食品,如果你们还有其他要求,可以和我说。”   人质们交头接耳,纷纷燃起希望之火,时代周刊的女记者凯瑟琳举手道:“我需要纸笔,可以么?”   “斯坦利小姐,我已经为您预备好了。”陈子锟掏出一个笔记本和两支自来水笔递了过去。   凯瑟琳大喜过望,对于一个记者来说,能亲身经历绑票事件就和买彩票中大奖差不多,但是没有用来记录细节的纸笔,又好像一个化好妆的女人找不到镜子一般难受。   “中尉,现在外界是什么局势,和平解决的希望大不大?”那位密勒士评论报的记者鲍威尔问道。   陈子锟道:“如果没有政治因素的话,应该不难解决,我需要知道一件事情,列车上究竟有没有日本旅客?”   第九章 血腥山寨   听了陈子锟的话,旅客们面面相觑,然后都苦苦思索起来,蓝钢特快的头等车厢里坐的基本都是外国旅客,倘若其中夹杂一两个东亚人,是很容易辨认的。   很快就有人回忆起当晚的事情,告诉陈子锟说,车上确实有几个日本人,一直在角落里窃窃私语,不和旁人交流,不过劫案发生的时候场面混乱,并没留意到他们。   又有人信誓旦旦的说,那几个日本旅客在徐州站就下车了,当时正是午夜时分,他起来上厕所的时候看到的,绝对没有错。   陈子锟心中有了底,好言安抚了洋票们一番,又去看了被抓的华票们,同为人质,中国人的待遇就差了很多,七八十个人被关在阴暗潮湿的偏殿里,当陈子锟走进来的时候,女人和小孩们低声哭泣起来,男人们麻木无神的看了看陈子锟,又深深的低下头,几乎埋在裤裆里。   紧张、恐惧、无助、绝望的气氛弥漫在空气中,中国人比西方人更加明白绑匪的残暴和贪婪,落到他们手里,就算能活着出去也要倾家荡产。   相对而言,他们的衣着鞋子还算整齐,这是因为二等车厢没有卧铺,事发的时候旅客们都穿着衣服,能坐得起蓝钢特快的中国人也都是体面人,虽然没有洋人那么值钱,也算比较有油水的肉票了。   陈子锟干咳一声道:“大家不要怕,我是官府派来的,要不了多久,你们就能回家了。”   死一般的寂静,没有人说话,更没有兴奋的骚动,就连小孩子都瞪着惶恐不安的眼睛,把哭声憋在喉咙里,一张张面有菜色的脸孔上,全是漠然和不信任。   陈子锟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这年头兵匪一家,官府会为了区区几十个百姓大动干戈,简直是笑话;话又说回来,就算是救,也是先救洋人,谁也不会把他们这些人的生死当回事。   “给他们弄点东西吃,别把小孩子饿着了。”陈子锟对陪同自己的小喽啰道,说这话的时候,他觉得有点堵得慌。   小喽啰面露难色:“陈老大,俺们自己粮食都不够吃的。”   陈子锟二话不说,摸出一根金条来:“这个够不够煮一大锅稀饭的。”   “够够够。”小喽啰接了金条,眼里尽是兴奋,飞奔着跑去安排饭食了。   忽然有几个喝的醉醺醺的生面孔土匪晃了过来,看也不看陈子锟,径直到偏殿里揪着一个颇有姿色的少妇的头发把她提起来往外拖,小孩吓得哇哇大哭,少妇恐惧的大叫:“春生,救救我。”   那个叫春生的大概是她的丈夫,痛苦的抱着自己的脑袋不敢抬头,更别说救人了。   一股火气从胸膛直冲到头顶,陈子锟箭步上前,一巴掌将那土匪打出去一丈远,怒斥道:“给老子滚开!”   那土匪是个小头目,被打得一个踉跄,恼羞成怒,大骂道:“你个狗日的是谁的人,敢坏我钻山豹的好事。”说着就要掏枪。   陈子锟也不搭话,上前一把抢过他的盒子炮,调转枪口对准钻山豹的脑袋,忽听一声爆喝:“住手!”原来是孙美瑶来了。   “陈老大,这是怎么回事?”孙美瑶面露惊愕之色道。   陈子锟关上盒子炮的保险,把枪抛给孙美瑶,道:“问问这位兄弟干了什么?”   钻山豹道:“我不过是想找个娘们玩玩,这小子上来就扇我一巴掌,这口气我咽不下去,大寨主,你得给我做主。”   孙美瑶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容,问陈子锟道:“陈老大,那娘们是你亲戚?”   陈子锟道:“不是?”   “是你朋友?”   “也不是。”   “那你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娘们,就打我兄弟的脸,这算怎么回事?”孙美瑶的脸色已经变得很难看了,从四下里围聚过来的喽啰们的手都慢慢按在枪柄上,空气中充满了火药味。   大殿窗户旁,凯瑟琳、鲍威尔,还有一帮西方人质都抓着栏杆,紧紧盯着这一幕惊险的场面。   陈子锟冷笑道:“老子看不惯这种欺男霸女的行径,盗亦有道,绑票这一行就绑票的规矩,请菩萨,抱童子,交钱赎人,天经地义,人家苦主还没说不交钱呢,你就急火火的要糟蹋人家清白女子,这算哪路英雄。”   孙美瑶脸色和缓了一些。   钻山豹却怒了,捂着脸跳着脚骂道:“你他妈算老几,也来说三道四,抱犊崮有你说话的份么?”   陈子锟大怒,喝道:“别他娘的给脸不要脸,你算个什么东西,老子在关东抢洋行砸响窑的时候,你个狗日的还不知道在哪个旮旯和泥巴玩呢,你不是想知道老子是谁么,听清楚了,老子就是长山好关东大侠麾下老九,报号双枪快腿小白龙,姓陈名子锟,你要是不服也好办,今天三老四少都在场,刀枪随你挑,咱见个真章!”   这一通骂的是酣畅淋漓,孙美瑶眼睛都亮了,众土匪也被他的气势所慑服,唯有钻山豹不服气,嚷嚷道:“比就比,他娘的,谁怕谁啊。”   忽然旁边有人提醒他:“豹爷,比不得啊,这小子功夫不孬,大寨主都打不过他。”   钻山豹眼睛一转,不搭理陈子锟,转向孙美瑶,义正词严道:“大寨主,你给个敞亮话,这山寨究竟还能不能容得下咱们弟兄,要是嫌俺们碍眼,俺这就走。”   孙美瑶脸上又开始阴晴不定起来。   钻山豹仔细留意着孙美瑶的神色,突然直挺挺的跪在地上道:“大寨主,多谢你的收留之恩,俺去也!”随即起身一招手:“弟兄们,走!”   他一号召,在场竟然有几十号人响应,孙美瑶按捺不住了,炸雷一般喝道:“站住!”   土匪们都停下了脚步,目光紧随着孙美瑶,只见他疾步上前,揪住那个引起争端的少妇,拔枪在大带上一蹭就上了膛,砰的一枪,正打在少妇后脑勺上,顿时脑浆鲜血四溅,孙美瑶身上糊满了白的红的。   所有人都惊呆了,连陈子锟都惊愕万分,他没有预料到孙美瑶竟然如此杀人不眨眼,等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大殿内的凯瑟琳,紧紧咬着胳膊不让自己喊出声音来,这一幕实在是太残忍,太血腥了,现在她开始后悔留下了。   “女人就是祸水,要没有她,咱兄弟之间也不会闹这么一出,豹爷,人我毙了,你也别生气了,你看这样中不?”孙美瑶把盒子枪插回腰间,若无其事的说道,这把杀人的枪,正是陈子锟刚才送给他的。   钻山豹拱手道:“大寨主,我服你,啥也不说了。”   解决了一场内部危机,孙美瑶有些自鸣得意,拉着陈子锟离开了关押人质的院子,土匪们也渐渐散去,只留下两个看守和倒在地上的尸体,偏殿之上,春生紧紧抱着孩子,嚎啕大哭。   刚才那个去煮饭的喽啰端着一锅稀饭进来,看到这个场景,顿时惊呆:“这是咋回事啊……”   回到前殿,孙美瑶让人斟酒上烟,问陈子锟道:“陈老大,刚才听你说,好像在关东做过大买卖?”   经历了刚才的事情,陈子锟心里很不舒坦,不过还是强作笑颜道:“是啊,我在关东当过马贼,就是胡子,后来张大帅的部队进山围剿,弟兄们就散了,我辗转到了关内,投了吴大帅的第三师,吃了几年的粮,才混到今天这个地步。”   孙美瑶一拍大腿:“我说嘛,怪不得我看你就觉得对脾气,原来还是同道中人,叔,叔,你快出来。”   老头不慌不忙的走出来道:“寨主,何事?”   孙美瑶道:“这是我本家叔,孙桂枝,我们抱犊崮的军师,都不是外人,有啥说啥,现如今咱干下这么一票大买卖,事情闹得有点大发,该咋整,都拿个主意吧,尽快把这事儿定了,省的搁在心里怪难受的。”   陈子锟急忙见礼:“军师,有礼了。”   孙桂枝摆手笑道:“既然陈老大也是内行,咱们就敞开了说,招安到底有几成把握?”   陈子锟反问道:“不试试怎么知道水的深浅,反正这回事情是彻底闹大了,索性就往大里闹,要个独立的编制,起码是混成旅级别,大寨主当上少将旅长,弟兄们也都闹个团长营长的,以后吃军饷,绑肉票两不误,岂不美哉。”   孙美瑶喜不自禁道:“旅长好啊,何峰钰个狗日的就是旅长,老子和他平起平坐,看他还敢威风不。”   孙桂枝沉吟片刻道:“兹事体大,山寨数千人马,十几个当家,即便是招安,也得听听大伙儿怎么说。”   陈子锟明白,像这种几千人的匪帮,往往汇聚了十几支甚至几十支小土匪武装,组织性并不严密,类似于抱团取暖的性质,随时可以撤伙的,刚才那个钻山豹就是这类小当家。   孙美瑶道:“哪还等什么,召集人商量啊。”   孙桂枝干咳一声道:“天色不早了,陈老大今夜就住在山寨算了。”   陈子锟明白,人家开会不方便自己参加,便识趣的说:“好,正好我也困了。”   孙桂枝道:“来人呀,给陈老大安排一间上房。”又问道:“您是睡软床还是硬床?”   陈子锟冷笑道:“硬床什么样,软床又是什么样?”   第十章 土匪的条件   陈子锟还在马贼窝里厮混的时候,听前辈们讲过江湖上的故事,拜山的时候对方会试你的斤两,就会问这种关于硬床软床的问题,所谓硬床,就是一根杠子,所谓软床,就是一条悬在半空中的绳子。   不管是在杠子上还是绳子上睡觉,那都不是寻常人等做的了的事情,非得武学大家才能胜任,没想到今天传说变成了现实,看来这位军师还真是位老江湖。   看陈子锟这副表情,孙桂枝呵呵一笑道:“山里条件艰苦,硬床就是门板,软床就是吊床,可不是洋人那种沙发软床。”   陈子锟明白自己误会了,便也笑道:“那就硬床吧。”   孙桂枝拍拍巴掌:“来人,带陈老大去歇息。”   一个小喽啰把陈子锟带到了巢云观后面的厢房下榻,这里本是道士们居住之所,土匪横行,道士早已不知去向,院子很清静,只有一个眉清目秀的小男孩站在门口,穿了一件很不合身的破旧道袍,看身量只有十一二岁。   “好好伺候着这位大爷。”小喽啰交代了一句,转身走了,那小男孩急忙上前鞠躬道:“大爷,您请这边来。”说着将陈子锟迎进厢房,沏茶倒水,小心伺候。   陈子锟见他彬彬有礼,举手投足之间很有一股清新儒雅的味道,和土匪窝的环境格格不入,很是惊奇,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大爷的话,小的叫清风。”   “这名字很奇怪。”   “回大爷,这是师父起的名字。”   “你师父是?”   “家师道栖霞子,是巢云观的观主,如今已经驾鹤西游了。”   原来是一位小道童,陈子锟打趣道:“既然有清风,就少不了明月。”   清风黯然答道:“回大爷,明月死了。”   “怎么死的?”陈子锟的表情严肃起来。   这回清风不说话了,扑通一声跪倒,低着头,满脸的惧色。   陈子锟顿时明白了,在土匪窝里,长相俊秀的小男孩自然免不了被鸡-奸的下场,那位明月大概就是被虐待致死的,而眼前这个清风,恐怕也受过不少**。   本该是在父母怀里撒娇的年龄,却身陷匪穴,为奴为仆,真是可怜可悲可叹,陈子锟叹息一声,道:“你起来吧。”   过了一会儿,外面送进饭菜来,白面馒头、猪头肉、山鸡肉、麦仁稀饭,还有一壶酒,在物资匮乏的山寨里,算得上是极丰盛的食物了。   陈子锟刚拿起筷子,忽然看到清风在狂咽口水,便招呼他过来一起吃饭,小孩赶紧摆手:“不敢。”   “让你吃就吃。”陈子锟竖起了眉毛,硬把清风拉过来,在他手里塞了一双筷子,又把馒头和猪头肉摆在他面前。   “师父说不能吃肉。”清风诚惶诚恐道。   “我说能吃就能吃。”陈子锟蛮横无比。   清风到底是个小孩,禁不住吓,拿着筷子吃起来,这一吃不要紧,筷子如同飞梭一般,硕大的馒头更是三五口就下肚了,看的陈子锟直心酸,这孩子多久没吃过饱饭了。   吃了三个馒头之后,清风噎得直打嗝,幸福的捧着肚子笑了,他知道,这个看起来很凶的大个子叔叔,其实是好人。   陈子锟趁机套他的话,打听抱犊崮山寨的具体情况,别看清风年纪小,脑子可聪明着呢,山上的事情一清二楚,说起来更是井井有条。   原来盘踞抱犊崮的这股土匪来历非常复杂,最大的一股就是孙美瑶带领的一批人,早年孙大当家也是良家子弟,后来被土匪和官兵搜刮的急眼了,索性烧了自家祖屋,聚集了一帮好汉落草为寇,部众滚雪球一般壮大,最强时竟有近万人,报号和很气派,叫山东建国自治军,听名头俨然带了点革命的性质,说明这伙土匪中不乏有识之士。   后来,大寨主孙美珠被官兵抓了,斩首示众,首级挂在临城火车站的旗杆上晾了好些日子,兄弟当中武艺最强的孙美瑶继任司令,带领兄弟们和官兵对抗,不过这日子过的有点艰难,吃不上饭就常事,枪械子弹也很匮乏。   钻山豹这小子,本来是个兵痞,隶属于张敬尧所属的山东陆军,后来张督军在湖南打了败仗,他收编的部队溃散为匪,钻山豹手底下有七八十号人,都有快枪,在山东建国自治军中算是一股有生力量,所以孙美瑶也不得不敬他三分。   提到钻山豹,清风很兴奋,告诉陈子锟说,大爷你打了钻山豹,山寨的弟兄们都很解气。   陈子锟心里有了数,土匪也不是铁板一块啊。   “那孙桂枝是什么人,你知道么?”陈子锟又问道。   “孙大爷是老寨主,咱们全寨上下都听他的。”清风道。   “大寨主也听他的?”陈子锟皱起了眉头,这个问题有点严重了,孙桂枝明显老奸巨猾,不好糊弄,看来自己的计划要改变一下了。   “嗯,都听他的。”清风认真的点头。   “最近山上有没有来新人入伙?”陈子锟又提到一个最关心的问题。   清风想了一会儿说:“有,有好几个人,说是在外国当过劳工的,回乡吃不上饭,就跟大寨主干了。”   “二宝是不是其中之一?”   “有这么个人。”   陈子锟点点头:“明天出去的时候,你跟着我,看到他们就使个眼色,懂了么?”   “懂了。”清风昂首答道,能为陈大爷做事,他觉得很高兴。   ……   第二天一早,清风奉上洗脸水和早饭,还有稀罕的牙刷牙粉和毛巾,陈子锟一看,还是法国货,顿时明白这是打劫蓝钢快车的战利品,   洗漱完毕,用了早饭,孙美瑶派人来请陈子锟到大殿议事,从后院到前殿之间,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遍布武士,陈子锟便知道这回孙美瑶是要和自己摊牌了。   大殿前,聚拢了数百土匪,一个个雄赳赳的挺立着,手中的家伙显然已经擦拭过了,在清晨的阳光照射下锃亮无比,虽然是一群乌合之众,但到底是和官军征战多年的惯匪,看起来倒也气势十足。   陈子锟迈步就要往前走,忽听一身大喝:“架起刀门!”   沧狼狼一阵响,八八六十四名土匪抽出肋下腰刀,在空中架起一座明晃晃的刀门来。   陈子锟爽朗大笑,撩起衣襟坦然从刀门下走过,毫无惧色。   大殿之上众头领面露欣赏之色,孙桂枝更是微微点头,这是他刻意安排的把戏,陈子锟顺利的通过的测试,如此坦荡勇武之人,定然不会是宵小之辈,山寨可以相信他。   巢云观的大殿供奉的是三清,从左向右依次是主宰万物生成的太清道德天尊,主宰阴阳未判混沌时期的玉清原始天尊,主宰阴阳始判天地形成时期的上清灵宝天尊。   神像之下,摆着十二把交椅,大寨主孙美瑶当仁不让坐在首位,其余俱是寨中头领,一个个俱是全副武装,神情肃然,其中就有昨日发生过冲突的钻山豹,令人称奇的是,老寨主孙桂枝却没有交椅,而是恭敬的站在孙美瑶背后,若不是事先知道他的身份,兴许会认为他只是一个老跟班。   陈子锟四下抱拳道:“见过大当家,见过各位当家。”   众人纷纷回礼,唯有钻山豹很不屑的扭转了面孔,这也难怪,昨天陈子锟那一巴掌可够狠的,五根手指印到现在还清晰可见。   孙美瑶干咳一声道:“陈老大,俺们商量好了,现在正式答复于你,山东建国自治军做下这票买卖,纯属是为了山寨兄弟身家性命着想,俺们不要金,不要银,只要朝廷招安。”   陈子锟心中暗喜,看来昨天和孙美瑶的谈话还是很有作用的。   孙美瑶接着道:“俺们有这么三个条件,第一,官军解除对君山的包围,后撤二十里,第二,给俺们一个旅的编制,俺要弄个旅长当当,不然兄弟们不答应,第三嘛,要给俺们补充一千条枪,十万发子弹。”   说着递上一张纸,上面用毛笔写着土匪的条件,字迹清秀俊逸,看来匪帮中不乏有学问的人。   “俺们几位头领都按过手印了,烦请陈老大转交政府方面能管事的人。”孙美瑶说罢,抱拳道:“孙美瑶在此谢过!”   这话说的中气十足,大梁上的灰尘都瑟瑟往下掉。   众位头领也一同起身拱手:“在此谢过了!”   陈子锟还礼道:“好说,好说。”   孙美瑶回了座位,继续道:“俺们山东建国自治军乃是仁义之师,劫了这趟票车也只是被逼无奈,现在为表诚意,决定释放一批肉票,有四种人可以立即释放,咳咳,军师,哪四种人来着?”   孙桂枝站出来说道:“一,孙文先生的部下;二,曾参加海州暴动、亳州暴动的革命同仁;三,家里不足四十亩地的;四,有医巫百工技艺的。此外,留父不留子,留兄不留弟,留夫不留妻。”   一番话说的大义凛然,陈子锟也很配合的赞道:“果然是威武仁义之师。”脑海里却浮现出昨天孙美瑶枪毙那名少妇的情景来。   孙美瑶道:“这些人,甄别之后立刻释放,交由陈老大亲自带下山去,另有一件事烦劳老哥,来人啊,把人给我押上来。”   只听一阵脚步声响,洋记者鲍威尔被带上了大殿。   第十一章 关禁闭的科员立了大功   鲍威尔手上拿着一张纸,一言不发递给了旁边的持枪小土匪,小土匪呈给孙美瑶,大寨主拿在手上煞有介事地看了一遍,颔首道:“不错。”又传递给陈子锟。   陈子锟搭眼一看,纸上写着简短的几句英文,大意是山上有西方人质,请政府军不要逼迫太紧,否则可能导致人质死亡,后面是所有洋人的签名。   看来这一夜土匪们做了不少工作,各种手段都用上了,还是那句话,山寨里不乏精英人才啊,陈子锟道:“既如此,我便下山去禀告政府,只是不知道这肉票何时释放?”   孙美瑶道:“现在就放,来人啊,把人带过来。”   几个土匪押着三十来个人质走过来,其中就有那个死了老婆的男人春生和他的孩子,一堆人都是面带惊恐之色,陈子锟仔细看了看,其中并无洋人,于是便问道:“大当家,你说的四种人包不包括洋人在内?”   孙美瑶有些茫然,回头看孙桂枝,老军师笑眯眯的说道:“洋人和咱们不是同文同种,这些规矩不适用他们。”   陈子锟暗骂一声老狐狸,不过能解救一批华票也是大功一件,事不宜迟,他提出即刻下山,孙美瑶表示同意,派了一队精干土匪护送他们下山,又给每人发了一张保险票,只要在鲁南境内遇到其他土匪,只要亮出这张保险票即可保证安全。   带着人质下山的时候,土匪们夹道欢送,一直跟在陈子锟身后的清风忽然咳嗽了一声,陈子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道观土墙上蹲着四个獐头鼠目的家伙,抄着手,戴着瓜皮帽,土气的掉渣,正似笑非笑的看着这边,其中一个正是山寨的翻译二宝,似乎是察觉到陈子锟凌厉的目光,二宝将头扭到了一边。   君山到临城都是崎岖山路,三十多个饱受摧残的人质走到傍晚时分才接近官军控制的区域,终于逃出生天,众人抱头痛哭,中华红十字总会的义工们将他们送到当地医院检查身体,而陈子锟则被接进了中兴煤矿公司的大会议室,这里已经成为解决劫案问题的总部。   看了陈子锟呈上的信件之后,田督军、熊省长都是大喜过望,只要土匪愿意和谈,区区一个旅的编制又算什么,根本不用申报北京政府,田中玉本人就能拍板了,搅得世界大乱,北洋政府焦头烂额的人质事件,竟然如此轻而易举的就能解决,倒是让人有一种有力气没用上的感觉。   大局已定,后续事宜交给军政大员们去做就行了,陈子锟回到旅社,少不得又被鉴冰暴打一顿,等太太的气顺了,他才从怀里掏出二十四跟金条,二十根推给李耀廷,四根放到鉴冰面前。   “哪来那么多金子?”鉴冰目瞪口呆,本来以为陈子锟深入虎穴,九死一生,哪知道却是跑了一次单帮,赚的还不少。   李耀廷也傻眼了,那二十根大条子是他从上海带来,准备支付鉴冰的赎金的,后来因为鉴冰已经获救,便在陈子锟的指点下借花献佛借给了吴总长,那可是白纸黑字有正规借据的,而且利息肯定相当丰厚,可怎么绕了一圈,这些金条又回来了。   “大哥,这钱我不能收,是你拿命换来的。”李耀廷把金条往回推。   “什么话,这种小场面哥哥我见的多了,拿着,权当鉴冰在你那儿的花销开支。”陈子锟依然坚持。   “大哥,你这么一说我就更不敢拿了,嫂子花我的钱,那是我的荣幸,再说了,我的钱是借给交通部的,又不是借给你的,凭什么你给我啊。”   陈子锟道:“一码归一码,总之这些大条子你必须拿着,我身上带这么多金子,让人看见咋整?”   李耀廷道:“那我就拿着了,回头交通部那边的好处,全归你。”   两人哈哈大笑起来,忽然有人敲门,鉴冰过去开门一看,是北京来的记者阮铭川,手里捧着一个大相机道:“陈英雄,下去合个影吧。”   陈子锟欣然答应,下楼来到旅社院子里,获救的人质们在官兵的指挥下排成三列,最前面摆着几张太师椅,田中玉、熊炳琦、吴毓麟,何峰钰等人按座次排开,中间空了一张椅子,是给孤单豪杰陈子锟预备的。   “陈某何德何能,怎能和长官们坐在一起。”陈子锟假惺惺的推辞了一阵,终于还是捱不住大家的盛情邀请,上前落座。   此时临城已经聚集了几十名记者,来自北京上海天津汉口各大报纸、电台的记者,还有相当数量的外国记者,无冕之王们簇拥在一起,举着相机一阵猛拍,镁光灯乱闪,照的人睁不开眼睛,镜头中喜气洋洋志得意满的军政大员们和后面麻木无奈的人质们的表情形成了截然的反差。   合影之后,负责救援大计的田中玉督军发表了讲话,宣布人质事件即将和平解决,全部人质将在短期内获释,然后是洋洋洒洒一大篇废话,记者们心不在焉的捧着小本子胡乱记录着,他们真正想采访的,其实是那位深入匪穴的孤胆中尉陈子锟。   可陈子锟却躲了起来,按照约定,他只接受京报的独家专访,阮铭川可幸福死了,当初借给陈子锟那件花呢西装获得了最大的收益,京报的销量直线上升,俨然已经是北京报界的领军人物了。   当然陈子锟也少不了好处,凡是他口述的连载,一个字一块大洋,半个月的连载下来,赚头也不在少数。   记者们采访完毕,纷纷到中兴公司的电报房去给报社发电报,如今最忙的就是电报房的员工了,一天二十四小时不闲着,不但要接受发送政府电文,还要替记者们发稿件,电报的价格可不便宜,一个字六角小洋,寻常人家都电报都是尽力缩短篇幅,可记者们为了追求文字效果,往往一篇电讯上百字,电报房这回可是赚了个满盆满钵。   北京政府接到田中玉的急电后,立刻批复:准!   为表和平解决的善意,田中玉令包围抱犊崮的官军后撤十里,派人上山接洽,商讨具体释放人质、收编土匪武装事宜。   山上很快传来消息,要求滕县、峄县、邹县当地士绅签字担保政府履行条件,田中玉当即允诺,如此一来,便是尘埃落定,只等人质下山了。   一直躲在临城火车站的交通总长吴毓麟听到消息后,即刻向北京发电报,要求亲自上山换取人质释放,电报用词遣句慷慨激昂,次日便登在北京各大报纸之上,大总统黎元洪更是发来电报嘉奖吴总长的忠勇,并且劝他不要投井救人,吴总长出尽风头,志得意满的回京去也。   ……   北京,陆军部,金次长坐在写字台前,心情很是不悦,远在千里之外的临城火车大劫案和他没什么关系,那是山东当局个交通部的事情,让他烦恼的是,不久前出了一桩车祸,竟然撞到的是梁启超的两个儿子。   若是寻常百姓,只消一个电话,警察厅就能帮自己处理好善后事宜,可是撞伤的梁公子,这事儿就有点复杂了,而且据说伤情比较严重,要开刀截骨,梁家人更是不依不饶,把官司都打到了黎元洪大总统那里。   金永炎曾经是黎元洪的幕僚,大总统自然是向着他的,可是不给梁家一个交代也说不过去,无奈之下,金次长只要丢卒保帅,挥泪斩马谡,把自己的汽车夫送交警察厅,办了一个交通肇事的罪名,又赔了千把块钱,这才暂时把事情压住,不过金次长的名头可算完了,梁启超是什么人,那是国学大师,文坛领袖,得罪了他虽然不会死,但名声基本上是败坏完了。   金永炎越想越窝火,这事儿要不是陈子锟那小子从中啜叨,也不至于闹到这步田地,信手拿起今天的报纸一看,头版上刊登着临城事件的最近进展,一张模模糊糊的照片上,前排个人影似乎有些面熟,再看旁边的说明文字,金次长勃然大怒。   关在陆军部禁闭室里的陈子锟,怎么跑到临城去了,还捞了个孤胆英雄的美誉,他一拍桌子:“来人!”   副官进来道:“次长,何事召唤?”   “你去查一下,这是怎么回事。”金次长用手指关节敲打着报纸上陈子锟的头像说道。   副官急忙去锅炉房查看,“禁闭室”的门虚掩着,哪还有陈子锟的人影,再问锅炉工老马,人家一缩脖道:“关禁闭是宪兵的事儿,我一烧炉子的,管你那破事。”   这也怪不得别人,陈子锟被关了禁闭之后,陆军部连着开了几天的紧急会议,金次长又被车祸一事搅得心神不宁,哪还顾得上陈子锟,他都不管,下面人更没那个闲心,以至于陈子锟越狱好几天,居然没人知道。   副官回报金次长,金永炎再发雷霆大怒,这事儿实在太操蛋了,堂堂陆军次长,连个中尉都治不了,这事儿传出去还不让人笑掉大牙。   “次长,要不要派人把他提来严办?”副官问道。   “务必严办,否则陆军部的体统就不复存在了。”金次长严肃的说道。   忽然外面有人敲门,原来是总统府的侍从官来送公函,函称大总统要亲自给陆军部的陈子锟颁发三等文虎勋章,请陆军部配合云云。   金永炎铁青着脸收了公函,把侍从官送走后,副官小心翼翼的问道:“次长,您看……严办的事儿?”   金次长一言不发,副官自讨没趣,悄悄出去把门带上了。   刚关上门,就听见茶杯摔碎的声音。   第十二章 狮子大开口   金次长大生闷气的时候,陈子锟还在枣庄中兴煤矿公司的旅社里逍遥快活,如今大势已定,只等人质释放,就地召开庆功大会,然后便可回京论功行赏。   和土匪接洽的事情已经不需要他再出马,当地人和土匪打了十几年的交道,能说上话的人物自然不少,再说了,如今大势已定,也该给别人留点立功的机会了。   如今临城一带冠盖云集,北京、济南来的军政大员和外交人员,上海的商会代表,全国的记者,还有滕县邹县有头有脸的绅士们,全都齐聚这座小城,旅馆房间早就住满了,已经开始征用临城本地居民的房子,各类副食品更是短缺,临城屁大点地方,根本无法提供牛奶咖啡面包黄油等物,最多就是当地的土鸡蛋,微山湖的淡水鱼和农家饲养的土鸡、绵羊等,不过好在临城有火车站,济南府的好东西几个小时就能运到,所以洋大人们和大员们的生活水准一点也没下降。   比电报房还忙的是当地邮局,电报不是每个人都能发得起的,而寄信的成本就低多了,邮局每天收发无数信件包裹,业务量比以往增加了十倍有余,其中大部分是各地邮来的报纸杂志,有外交官们订阅的,也有当地官员邮购来了解外界局势的。   陈子锟闲来无事,翻阅了不少报刊,无意间发现一件让他很是震惊的事情。   在一些北京上海左翼文人的笔下,山东建国自治军已经成为革命的代名词,孙美瑶则是对抗列强和帝国主义的英雄,文人们对他极力吹捧,由于对他义释华票的事情大加赞誉,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还有一些报刊对劫案一事冷嘲热讽,摆出一副置身事外的架势评判说倘若山东依然置于日本方面的管制下,绝对不会出现这样恶性的事件,中国政府缺乏管理能力,西方逼迫日本退出山东,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当然,大多数报刊还是以中立的立场如实报道了临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对人质的安全表示极大的关心,对和平解决此事大力支持。   关于上山后的细节,陈子锟又找史迪威单独详谈了一番,史迪威告诉他,美国情报机关正在追查此案,人质中以美国人最多,英法意等国次之,经常来往于津浦之间的日本人却并未出现在人质名单中,不得不让人生疑,因为美国是力主日本退出青岛的国家,此举是报复美国也未可知。   不过这一场风波总算是风平浪静了,再稍等数日,人质全部下山之时,就是庆功之日,到时候陈子锟少不得又要出上一回风头。   谁也没有料到,平静的背后又在酝酿一场惊天变故。   ……   君山山麓,巢云观三清殿,山东建国自治军的头领们正在议事,招安协议已经达成,一纸由当地士绅签字作保的协议书拿在大当家孙美瑶手里,而且包围君山的两万官军已经后撤了十里,这事儿就算是大功告成了。   外面小喽啰们忙着杀猪宰羊,庆贺胜利,孙美瑶也是喜气洋洋,春风满面,今年他才二十五岁,就完成了华丽转身,从一个土匪头子摇身一变成为官军少将旅长,如何不让他得意。   部下们也很兴奋,在君山落草的豪杰们不外乎被遣散的官兵、无地的饥民,抱负志向都不大,能当个营长连长的,已经很让他们满足了,这次议事讨论的不外乎怎么犒赏兄弟。   一个旅的编制是固定的,孙美瑶担任少将旅长,下面设三个团,团下面设营,营下面设连,旅团营连排,等级分明,当上军官就能穿料子军装和马靴,骑洋马挎洋刀,带着护兵耀武扬威,衣锦还乡,可是团长营长的位置就那么几个,君山上大大小小几十个头领,谁也不服谁,说着说着不免就争论起来,而且越吵越凶,看的孙桂枝不停摇头叹气。   孙美瑶虽然是大当家,但也是大伙儿捧起来的,论起威信,比他哥哥孙美珠差了不少,头脑更是欠缺,遇上这种事情也弹压不住,眼瞅着下面人就要动家伙,他实在怒了,一拍桌子骂道:“吵!再吵老子不招安了。”   下面顿时静了下来,一个矮个子土匪站了出来道:“大当家,其实这也怨不得各位当家,咱们山寨豪杰辈出,只给一个旅的编制,那是官府故寒碜咱们呢。”   “对,乔二哥说的在理!”钻山豹第一个站出来响应,刚才他为了争夺一个营长的位置,和另一位当家吵得面红耳赤,连盒子枪都拽出来了。   被称作乔二哥的正是山寨的英语翻译乔二宝,此时他完全没有在陈子锟面前那种谦恭朴实的表情了,而是一副智珠在握的睿智的神情,先对钻山豹抱了抱拳道:“豹爷英明,我给大家讲个故事吧,这个故事叫做二桃杀三士。”   头领们都是文盲,哪里知道二桃杀三士的典故,一个个等着懵懂的眼睛看着乔二哥,只有老当家孙桂枝捋着山羊胡子暗暗点了点头。   乔二哥清清嗓子讲了起来:“古时候齐国有三个勇士,都是万夫不当之勇,却不小心得罪了一个大臣,于是大臣请国王设计杀掉他们,用什么呢,用的就是两个桃子而已。”   土匪们目不转睛的看着他,都被这个故事吸引住了,钻山豹更是配合的问道:“二哥,俩水蜜桃怎么就能杀人呢?”   乔二哥不慌不忙道:“你想啊,桃子只有两个,人却有三个,这可怎么分,那歹毒的大臣就说了,你们三个比一比谁的功劳大,谁就能吃桃子,三个勇士互不服气,争抢起来就动了兵器,结果三个人都死了。”   听了这个简单的故事,众位头领们不禁低头沉思起来,钻山豹做恍然大悟状,道:“如今官府招安咱们,就是给了俩桃,弟兄们,咱们上当了!”   “上当了!狗日的官府,太阴险了!”头领们义愤填膺,纷纷破口大骂官府的险恶用心。   孙美瑶也怒了,忽地站起来道:“他娘的,不招安了,和他们拼到底!”   乔二宝道:“此言差矣,大当家,咱们有一手好牌还怕打不出去么,要我说,不怪官府阴险,怨只怨咱们胃口太小。”   孙美瑶道:“你是说,应该要一个师的编制?”   乔二宝微笑着摇摇头:“大当家,难道咱们君山上万弟兄,区区一个师的编制就能打发?再说了,就算官府答应,那田中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等洋人释放,他不得发兵来剿咱们,到时候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那依着你的意思呢?”孙美瑶似乎有些明白了。   “要我说……”乔二宝冷笑了一声,忽然上前走到孙美瑶案子前,面向大殿中众头领道:“老话说的好,要劫劫皇杠,要日日娘娘,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事情都做下来,有什么放不开的,大伙儿说对不对!”   此言一出,下面响应成一片,山东人性子豪爽,造起反来也豪气万丈,要劫劫皇杠,要日日娘娘这话太对大家的胃口了。   乔二宝接着说:“要我说咱们就硬到底,割据鲁南,也不要什么狗日的官兵编制了,咱们以前不是叫山东建国自治军么,再加上一个联字,叫山东建国自治联军,大当家的任总司令,下面各位头领都当司令,再往下才是师长旅长的,弟兄们最起码也能混个团长干干,岂不美哉。”   “对,二哥说的太在理了,反正咱手里捏着几十条洋人的性命,不怕官府不答应!”   “干他娘的,死活就是这一回了!”   头领们如同打了鸡血一般兴奋,乔二宝成功的挑起了他们的野心和欲望,甚至连孙美瑶也大为所动,深感上回提出的招安条件太低了。   乔二宝威望大增,笑容也有些飘飘然了,伸出手来四下压了压,聒噪稍停,他接着说道:“有人可能要说了,事情闹大了,把田中玉这个狗日的逼急了,他狗急跳墙怎么办,我早有对策,那就是,把姓田的拉下马!”   下面人都瞪着眼睛听他往下说,乔二宝微微一笑:“我的计划是,拿洋人的性命逼迫政府将田中玉撤职查办,换一个咱们信得过的人当这个山东督军,再把滕县、邹县、峄县、兖州、济宁、徐州、微山湖,这些地方都划归咱们山东建国自治联军管辖,把枣庄的煤矿、徐州的铁路枢纽拿在手里,光这两样,每年的收入就数百万大洋,比绑票什么的来钱快多了。”   众头领们眼睛都直了,乔二宝给他们规划了一幅美好之极的蓝图,如果真能成的话,抱犊崮的土匪们就会成为雄踞一方的军阀,本来上山落草是为了安身立命,现在要考虑的则是娶几个姨太太,买多少顷田地,盖多大房子的问题了。   “咳咳,那么谁来出任山东督军呢?”一直没说话的老当家孙桂枝终于开言了。   乔二宝道:“我已经想好了,张敬尧最合适,诸位有不少是张大帅招安的老部下了,彼此都信得过,再说了,这只是第一步棋,还有第二步。”   “哪第二步?”孙桂枝依然风轻云淡。   “找靠山,更大的靠山,这次咱们劫车把官府得罪狠了,把英美列强也得罪惨了,唯有一个国家没得罪过,那就是日本,咱们可以找日本人当靠山,别说是田中玉了,就是大总统,也不敢不把日本人放在眼里啊。”乔二宝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有些闪烁。   孙桂枝瞳孔收缩了一下,没说话。   孙美瑶眼睛都直了,一拍桌子道:“乔二哥,就照你说的办!”   众位头领也都吵嚷着赞同,会议总算是达成一致,圆满结束。   ……   会后,孙美瑶找到孙桂枝,虚心问道:“叔,你看事儿这么办能成不?”   孙桂枝叹口气道:“狮子大开口,成是成不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忽然小喽啰来报:“大寨主,乔二爷来了。”   “快请。”孙美瑶正襟危坐,孙桂枝则坐到了他身后一张虎皮椅上。   乔二宝进来后也不客套,拉了一张凳子坐下,开门见山道:“我来是给大当家,老当家交个底,其实我是个日本人。”   第十三章 人心不足蛇吞象   亲爱的橙汁们:   17K小说网作家骁骑校即将作客中国移动阅读基地的名家直播间,接受访谈哦~每个人都可以去提问~还准备了丰富的奖品~想和校长亲密互动吗?Let's go!   活动时间:2月6号,元宵节下午14-16点   参加方式:   1、手机登录wap.cmread.com   2、在首页找到【名家零距离】骁骑校,点击“骁骑校”便可进入直播间。   3、进入后,可在留言框内输入你想问骁骑校的问题,然后点击提交即可。   活动奖励:送话费 骁骑校亲笔签名作品《橙红年代》一本   ……………………   听闻此言,孙美瑶噌的一下就蹦起来了,老寨主孙桂枝倒是风轻云淡,岿然不动,心平静气道:“大当家,坐下说话。”   孙美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赶紧坐下,其实能掌管几千人的匪首也算见多识广了,可是这事儿实在太离奇,乔二宝比中国人还中国人,怎么突然就变成日本人了呢。   说起这位乔二宝,还是钻山豹带进山寨来的,老实巴交一个人,要不是绑了许多西票,需要会说洋话的弟兄,孙美瑶还注意不到他呢,没想到今天突然大放异彩,说出一番很有道理的话来,本来孙大当家还有些纳闷,听说他居然是日本人,顿时警惕起来。   东洋人可不是什么好鸟,虽说和咱泱泱中华同文同种,可干的都是畜生一般的事情,孙美瑶虽然读书不多,但他大哥,前任寨主孙美珠可是秀才出身,知道知道小鬼子强占台湾澎湖,屠旅顺,战朝鲜的事情,孙美瑶跟着大哥耳濡目染,对日本人可没啥好印象。   乔二宝淡淡笑了一下,道:“我的真名叫桥本让二,是张敬尧阁下派我来的。”   “什么,是张督军派你来的?”孙美瑶眼睛瞪得铜铃大,又是一个惊天内幕啊,张敬尧曾经当过苏鲁豫皖剿匪督办,收编过大批土匪,抱犊崮不少人就是他的老部下,张督军后来被段祺瑞派到湖南去当督军,山东这边的事情就不大过问了,再后来张敬尧打了败仗,逃到天津租界去当寓公,他收编的这些部队又重新干起了老本行。   “不错,我是张督军的私人代表,见面礼嘛,已经给过了,大当家的不会忘了那二百条快枪吧。”桥本让二慢悠悠的说道。   “什么,那二百条日本造快枪原来是你送的啊。”孙美瑶挠着后脑勺,恍然大悟,那二百条枪是不久前弟兄们在山里捡到的,崭新的快枪装在木箱子里,润滑油都没擦掉,为这事儿孙美瑶蹊跷了好一段时间,没想到居然是张敬尧送的,总算解了他一个谜团。   “无功不受禄,张大帅送我快枪,我无以为报啊。”孙美瑶道,炯炯目光盯着桥本让二。   桥本轻飘哦的道:“你不是已经报答了么。”   孙美瑶眼珠一转:“你是说,这事儿张大帅早就知道?”   桥本君低头喝茶不语,就算是默认了。   劫蓝钢特快这票大买卖,是钻山豹一伙人提出的,有好些兄弟反对,因为山寨缺粮少弹,不足以支撑这么大动静的行动,若不是凭空得了二百条快枪,孙美瑶也下不了这个决心,现在看来,一切都在张大帅的掌控之中。   “那么,张大帅的意思是?”孙美瑶粗中有细,已经意识到被人当了枪使,不过根据老寨主的指示,现在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桥本让二道:“我在聚义堂上已经说过,张大帅需要复出,他老人家当山东督军,大当家的起码弄个镇守使当当,有张大帅当你的后盾,你还担心个啥,再说了,张大帅和日本领事馆已经谈妥了,到时候再支援你一千条三八式快枪,五十挺水机枪,一百万大洋,管保大当家的兵强马壮,威震中原。”   孙美瑶心动了,不过想到背后有日本人掺乎,心里还是不大舒坦。   “二宝,哦不,桥本先生,我就想知道一件事,你们日本人夹在中间,又是出人又是出枪的,到底图个啥?”   桥本让二微微一笑:“大当家,那是政治家们考虑的事情,我们跑腿的只管传话,话我已经带到了,也没别的意思,就是给大当家提个醒,您背后的靠山,硬的很。”   孙美瑶反而不敢拿主意了,回头看了看孙桂枝。   孙桂枝干咳一声道:“桥本先生,你说你是张大帅的私人代表,可有何凭据?”   桥本让二道:“没有任何凭据,此事机密,稍有走漏,前功尽弃,还望老当家体谅。”   孙桂枝点点头道:“行,你先下去吧,容我们想想。”   桥本让二起身鞠了一个躬出去了,这个鞠躬的动作才显示出他的日本味来。   房间里又剩下叔侄俩了,孙美瑶搓着手道:“叔,既然有张大帅在后面撑着,天塌下来有他顶着,咱们就干吧。”   孙桂枝道:“天要真塌下来,还是得自己顶,我这右眼皮老跳,恐怕不是好兆头。”   孙美瑶道:“当初落草为寇,就把这颗脑袋系在裤腰带上,说死不知道哪一会儿的事,大丈夫生于天地间,瞻前顾后有什么意思,如今能有一个封侯拜将的机会,就算是风光半年也值了,叔,我觉得这事儿能行!”   “能行?”孙桂枝虽然老谋深算,但毕竟见识有限,胆略也不如这个侄子,此时已经拿不出更好的主意了。   “能行!”孙美瑶斩钉截铁的答道。   “那就这么办吧。”孙桂枝坚定地点点头,他忽然明白为什么孙美珠会让这位看起来莽撞无比的五弟当接班人了,关键时刻,孙美瑶还是很有决断的。   ……   次日,山东军政当局的代表拿着田中玉签发的委任状上了君山,孙美瑶在巢云观内摆开阵势,数百精壮土匪一直排到山下,雄赳赳的气势让人胆战心惊。   代表进了三清殿,就觉得气氛不对劲,抱犊崮的大当家孙美瑶大马金刀的坐在虎皮交椅上,一股杀气隐隐传来,两边各位当家也是杀气腾腾,面色不善。   “孙寨主,这是田中玉的委任状,委任您为山东陆军新编旅的少将旅长……”代表从皮包里拿出一张盖了大印的纸,战战兢兢的念道。   “拿过来!”孙美瑶一声令下,早有一个小喽啰上前抢过委任状交到大当家的手里。   孙美瑶看也不看,随手就把委任状撕成了碎片,劈面丢了过去,吓得那代表肝都颤了,心道莫非土匪要杀人?   “你回去告诉田中玉,区区一个旅长就想打发我孙美瑶,当老子是要饭的啊。”孙美瑶骂道。   代表低声下气道:“孙寨主不要动怒,一切都好商量。”   “住嘴,你喊我什么?寨主?你他娘的睁眼看看,老子的字号!”孙美瑶一指外面的旗杆,代表回头望去,殿前竖了一根三丈高的旗杆,上面挂着一面旗帜,上面四个大字:“替天行道”,旗裤上一溜小字:“山东建国自治联军”。   “大当家是我们山东建国自治联军的总司令,你个狗日的听清楚了没有,快喊总司令!”钻山豹不适时宜的跳了出来,卷着袖子呵斥道。   “是是是,总司令大人。”代表吓得屁滚尿流,赶紧改口。   孙美瑶恶狠狠道:“你回去告诉田中玉,想要肉票活命,就得答应老子的条件,哪怕有一件做不到,我都得撕票,到时候让你们哭都来不及!”   代表拿出手帕擦着额头上的汗水:“总司令大人,您的条件是什么?”   孙美瑶早已背熟了台词,坐在虎皮交椅上中气之足的背诵道:“第一,请孙文先生北上,主持大局。”   代表差点哭了,这位孙总司令当真不是凡人,这他妈哪是土匪啊,分明是农民起义军,还带政治纲领的,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年头出来混的大帅督军们,总喜欢拿孙文说事儿,仿佛不提到孙文,就显得自己不够水平一样。   “咳咳,这个恕难从命啊。”代表哭丧着脸道。   “什么!”孙美瑶眉毛竖了起来。   “总司令明鉴,孙文先生在广州,不归我们田督军管啊,就是黎元洪大总统,也没法向他下令,所以……”代表笑的比哭还那看。   孙美瑶沉思了一会,摆手道:“这一条作废。下一条,田中玉撤职查办,让张敬尧张大帅来当山东督军,这个总能办到吧。”   “我记下了。”代表从兜里掏出小本子,认真的记录着。   “第二条,把兖州、滕县邹县峄县、徐州这一块地方划归我们山东建国自治联军管辖,矿产铁路都归我们,再给我们两个师的编制,武器装备都要按照第三师的规格走,军饷提前支付一年的。”   孙美瑶侃侃而谈,第二条里其实包含了好几个条件,不过他也并不在意,继续道:“第三条,协议必须北京公使团联名签字作保。”   代表乖乖记下,道:“总司令,还有么?”   孙美瑶大手一挥:“想起来再说,你先下山去吧。”   ……   土匪窝里传来的最新消息让所有人又愤怒又沮丧,土匪居然如此狂妄,将政府玩弄于股掌之上,已经签订的协议都能撕毁,而且提出的新条件令人完全无法接受。   土匪的条件被迅速披露,出现在各大报纸之上,一时间再次引发轩然大波,政府忧心忡忡,开始探讨武力解决之可能性,民间舆论则是众说纷纭,有斥责土匪不讲信义、草菅人命的,有幸灾乐祸,赞扬土匪是站在反帝前线的勇士的,最开心的莫过于寓居在天津日租界的张敬尧,每天门庭若市,大有出山之意。   枣庄,中兴煤矿公司旅社,美国驻华武官助理史迪威少校找到了陈子锟,和他单独进行了交谈。   “中尉,我需要你的帮助。”史迪威说。   “你是想发动一场袭击么?”陈子锟已经猜到了对方的来意。   史迪威道:“实际上,美国政府已经在着手此事,驻天津的陆军第十五团秘密派遣了一个精锐的步兵分队来到了临城,我们需要一个去过土匪窝,又精通英语的中国军人做向导。”   陈子锟道:“我劝你想都不要想这事儿。”   ……   第十四章 借枪   史迪威完全没料到陈子锟会这样回答,顿感失望道:“陈,我很遗憾你会这样说,我原本以为你和那些中国军人不一样……”   陈子锟道:“我只是就事论事,一个分队的精锐步兵在没有支援的情况下深入不熟悉的山林地带,而且对方是盘踞多年的土匪,这种行为和送死没有任何区别,而且你大概不知道抱犊崮是怎样的一种地形。”   说着陈子锟拿了一叠报纸放在桌上,“这是君山。”又拿了一个茶杯放在报纸上,“这是抱犊崮,四面都是峭壁,土匪真正的大本营设在这里,相信他们现在已经把人质转移到山上了,突击队想解救人质,首先要面对外围的五千土匪,相信以十五团的素质和火力,压制他们不成问题,但这不是最重要的。”   “那么,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史迪威疑惑道。   “真正的敌人是大自然,抱犊崮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山峰,他比科罗拉多的大峡谷还要陡峭,就像这个茶杯一样,全部是九十度的陡峭山壁,攀爬极为困难,武力攻占基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山上有蓄水池,有田地,有牲畜,有房屋,岩洞里有矿盐,住上几年不成问题,所以像中世纪那样想靠围困来解决问题,也是不可能的。”   史迪威沉默了,陈子锟说的是实情,第十五团只是保卫铁路的步兵,而非山地兵,遇到这种地形只能抓瞎,而且部队一直在天津、唐山、秦皇岛一带驻训,对鲁南的地形地貌并不熟悉,贸然投入一支部队,只有一个结局,那就是全军覆灭。   可美利坚的公民被绑架,身为美国军人无法袖手旁观,他固执的坚持道:“我们美国军人是不会眼睁睁看着同胞失去自由的,即便是全军覆灭,也要付诸行动。”   陈子锟道:“我们中国同胞一点不比你们美国人少,几万官兵围着山,你当他们不想打啊,投鼠忌器啊。”   史迪威很郁闷,但确实无计可施,陈子锟叹口气,给他支了个招:“我建议贵国和日本方面交涉,或者请张敬尧出面,或许会有转机。”   ……   送走了史迪威,天色已晚,陈子锟吃了晚饭,躺在旅社的床上睡不着觉,脑海中总是闪现出巢云观偏殿里的那一张张麻木的面孔,还有横在道观院子里的尸体。   “想什么呢?”鉴冰问他。   “没想什么。”陈子锟披衣起来,在窗口点燃一支烟,就这样静静的站着,望着远处阑珊的灯火。   早年在关东当土匪的时候,打家劫舍,绑票勒索的案子没少做,老实说,这种事儿触动不了陈子锟的神经,让他睡不着的是公使团和史迪威的态度。   不过区区几个西方人,公使团就大动干戈,在天津外海武力示威,数次向大总统施加压力,甚至不惜以出兵中国相威胁,或许大家已经习以为常,觉得洋人就这德性,但是往深里想,凭什么人家的国民就这么金贵,中国的国民就这么不值钱的呢。   事发到现在,没人在乎华票的生死,甚至连个具体的统计数字都没有,报刊杂志连篇累牍的都在讨论西方人质的安全,田督军召开的会议上,也都在讨论如何营救西方人,枣庄的旅馆里,住满了外交官和记者,以及被绑架西方人质的亲属,至于那些华票的家眷,根本就没人接待,没人搭理。   想到这里,陈子锟就觉得一股气从丹田升起,捏碎了烟卷,坐在床边开始穿马靴。   “亲爱的,这么晚了你干什么去?”鉴冰揉着惺忪的睡眼道,真丝吊带睡裙下,雪白一片。   “我问你,一个人的命,和一群人的命,哪个金贵?”陈子锟问道。   鉴冰有些茫然,想了一会才道:“当然是一群人的命金贵了。”   陈子锟没有再说话,穿上马靴和军装,戴上帽子,准备出门,鉴冰这才醒悟过来,喊道:“回来,你别犯傻,你的命最金贵,”   “我又不是上山,你紧张什么,我找史迪威去。”陈子锟说罢,出门去了,鉴冰再也睡不着了,抱着枕头开始担心,想了想还是披衣起来,去敲隔壁李耀廷的房门。   ……   陈子锟来到美国使团的驻地,这里依然灯火通明,一间套房内,几个穿军装的人正在开会,看服色有负责使馆警卫的海军陆战队军官和陆军第十五团的军官,而史迪威正是他们的头儿。   室内烟雾缭绕,案子上摊着鲁南一带的军事地图,天知道这帮美国人怎么搞到这么精确的军事地图的,史迪威向众人介绍陈子锟,军官们得知他是西点出身,距离感迅速拉近,不过还是迅速将摊在桌上的地图和飞机模型收了起来。   史迪威帮他倒了一杯咖啡,陈子锟浅酌一口道:“我仿佛尝到了纽约的味道。”   “陈,十二点钟来拜访,我想你不会是为了品尝纽约的咖啡吧。”史迪威道。   “当然不是,我来是告诉你们,我已经想到解决方案了。”陈子锟怡然自得的把玩着咖啡杯。   史迪威眼睛一亮:“说说看。”   “这件案子看起来错综复杂,其实只是一桩最常见的绑票案,只不过绑的是西方人,你们公使团又不遗余力的向政府施压,等于变相鼓励了劫匪,所以他们才撕毁协议,重新提出让政府无法接受的条件,换句话说,是你们害了这些人。”   陈子锟的一番训斥让几位美国军官勃然大怒,正要指责陈子锟,却被史迪威拦住:“陈,我需要听你的计划。”   “很简单,我带一把枪上山去,把孙美瑶打死,山上群龙无首,人心就乱了,就会接受政府的条件,人质也就安全了,就这样。”   说完,陈子锟耸耸肩,一摊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可史迪威却愣住了,陈子锟说的轻描淡写,但谁都知道,或许他可以把孙美瑶打死,但绝对无法全身而退,很有可能会被气急败坏的土匪们以最残酷的手段处死。   换句话说,陈子锟是下了必死的决心。   房间里一片沉默,军官们抽着香烟不说话。   史迪威上前拍拍他的肩膀,摇摇头道:“陈,你的转变让我很惊讶,我承认误会了你,既然这样,我们也不需要向你隐瞒什么,其实你不需要这样冒险,我们已经在制定一个用飞机进行突袭的方案,航空署的双翼机一次可以运送两名全副武装的士兵,低速飞抵抱犊崮,降落在山顶,然后……”   陈子锟从未听过这样匪夷所思的作战计划,不禁多看了这帮人一眼,不出所料,每个人胸前都是空荡荡的,除了最初级的技能资格证章之外,竟然没有一个人挂勋章的,说明这几位军官没有一个是经过实战考验的,怪不得能想出这么离谱的计划来。   不过这是美国人的家务事,陈子锟也不好多嘴,但是史迪威却从他嘴角嘲讽的笑容看出他对这个计划的态度来,又说道:“据可靠情报称,山里确实有一个日本间谍组织,他们的番号是桥本特设队,由日本关东军和满铁株式会社以及黑龙会联合组成,背景非常复杂,陈,你的判断是对的。这一切都是日本人搞出来的,他们在向美国政府示威,表达失去山东的愤怒,还有,张敬尧的府邸里,最近也经常有日本人出没!”   说到这里,史迪威夸张的挥舞着胳膊,显然恨极了日本人。   陈子锟心里一动,一个想法浮上心头,不过他还是淡淡的说:“你们的计划我不感兴趣,我只是想借把枪。”   史迪威停下来注视着陈子锟的眼睛,看了好久才点点头,将腰间的武装带连同上面的皮质手枪套和子弹匣递给了陈子锟。   陈子锟接过来,当众抽出手枪检查一番,连续拉动套筒感受着弹簧的力度,还问道:“怎么和我用过的M1911有些不一样。”   “这是最新定型的M1911A1,比原型有了很多改进。”史迪威解释道,这把手枪是最基本的军用型,成色崭新,拿在手里晃动一下,零件啮合精密,丝毫没有响动。   “我善使双枪,要是再来一把就好了。”陈子锟嘀咕道。   史迪威转身说了一句,一个海军陆战队军官走过来将自己的配枪递上。   “谢了,用完了还你。”陈子锟和那海军陆战队军官握握手,拎着两把枪径直出去了。   等他走远,一个年轻的陆军中尉问史迪威:“少校,为什么你这么相信他?”   史迪威道:“因为他吴佩孚将军麾下最英勇的军官,曾经一个人俘虏了敌军整个司令部的人员,而且他受过美国教育,和那些粗鄙不堪的军阀截然不同,如果我不能相信他,那整个中国都没有值得信任的人了。”   中尉道:“那我们的计划还进行么?”   “当然要继续,陈只是备用方案,关键还是要靠我们自己,小伙子们,我们再来研究一下地图……”史迪威又将地图铺到了桌子上。   ……   陈子锟来到旅社走廊里,远远看见一个人趴在栏杆上抽烟,便走过去和他并肩站在一起,那人递过来一支烟,又帮他点燃,两人默默地对着夜空发呆。   “怎么,睡不着?”陈子锟深深抽了一口烟道。   “嫂子说你半夜出去了,你干啥去了?”李耀廷反问道。   “我去借了两把枪。”陈子锟提了提手里的家伙。   “你打算单刀赴会?”李耀廷道。   陈子锟点点头。   “为什么!你究竟图的什么?嫂子不是救回来了么,你现在是陆军部的官儿,不愁吃不愁喝,还拼个什么命!这山里的土匪可不比北京的地痞流氓,你两把枪一亮人家就尿裤子,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对得起谁!”李耀廷忽然激动起来,在走廊里走来走去,声音也越来越高。   陈子锟依旧趴在栏杆上抽着烟,抽到烟屁股才手指一弹,一枚流星的弧线消失在远方。   “不图什么,我就是想让洋人瞧瞧,中国还是有几个爷们的。”他对着漫天繁星这样答道。   第十五章 抱犊崮   自打孙美瑶提出那几个新条件之后,天下又不太平了,山东督军田中玉更是勃然大怒,你漫天要价也就罢了,可把主意打到老子头上,让把我撵下台,让张敬尧来当这个山东督军,这不是与虎谋皮么,干脆也别谈了,就一个字,剿!   本来已经后撤十里的官兵呼啦一下又围上了,田中玉还嫌不够,从济南府把自己的卫队旅也给调来了,把君山围了个水泄不通,不许一粒粮食、一颗子弹流进匪区。   这回第六混成旅也急眼了,峄县是他们的地盘,按照孙美瑶的条件,这块地方要是划给土匪,他们就得喝西北风去,从何峰钰以降,全都憋足了劲想把土匪一网打尽,包围圈在慢慢缩小,第六旅和土匪的前锋进行了数次交火,互有伤亡。   这下公使团慌了,官兵进剿,土匪一怒之下,玉石俱焚,西方人质的安全得不到保障,国内民怨沸腾,内阁就得下台,总统就不能连任,牵扯到的方方面面实在太多,谁也担不起责任,就只能狠狠的向北洋政府施加压力。   这回公使团提出了极为严苛的要求,如果北洋政府不能保证西方人的在华人身财产安全,国际方面就会采取一系列强制措施,包括:停止华盛顿会议给予中国的利益;暂停退还庚子赔款;增加驻华军队数量,接管中国水陆交通机关,解散中国军队,规定中国改革的办法。   无论哪一条单列出来,北洋政府都接不住招,更何况这么多大招一起放,黎元洪大总统和张绍曾总理忙的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边客客气气给洋大人陪着小话,一边电召田中玉回京述职,另一方面,也不得不准备强硬手段。   政府里还是有明白人的,从张敬尧近期的表现,以及土匪的出尔反尔上来看,此次事件幕后一定有日本人的指使,不过这种事情肯定抓不到确凿的证据,退一万步说,即便抓到证据,日本人也会百般抵赖。   退让不是不可以,关键是土匪要的价码太高,已经超出政府可以接受的范围,这次让土匪得逞了不要紧,下回全国各地的土匪都有样学样,绑架几个洋人要挟政府,那还得了。   所以,直鲁豫巡阅使曹锟曹老帅开始暗地预备武力解决方案,备选将领是直系最能打的冯玉祥,冯部已经开始紧急训练,预备进山围剿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   ……   孙美瑶可没有诸葛亮稳坐中军帐的本事,用当地俗语来说,他是典型的光腚惹马蜂,能惹不能撑,条件提出来了,官府不但没答应,还大兵进逼,封锁比以前更严密了,从外面传来的消息称,这回政府是铁了心要围剿了。   山寨之中人心惶惶,孙美瑶不得不将西票转移到抱犊崮上,并且亲率精锐上山,巢云观的防务交与别的兄弟负责。   抱犊崮是君山上一座平顶山峰,四面陡峭,无路可上,早年间有百姓为避战乱,凿石为路,攀上山顶,开荒种地,蓄水饮用,与世无争,倒也称得上世外桃源,只因上山之路太过艰难,成年牲畜无法自行爬上,只有将牛犊扛上山来使用,抱犊崮由此得名。   鲍威尔、凯瑟琳等一干西票被土匪们押送到抱犊崮下,抬头仰望九十度的峭壁,众人头晕眼花,几个年龄大的洋人当即就晕了过去,这样的山,怕是登山运动员都发怵啊,让这些锦衣玉食的绅士夫人们攀登绝壁,还不如来个干脆的,直接毙了呢。   不过土匪们早有预备,他们搞了几个大筐,让人坐在里面,崮顶有滑轮绳索,将筐拉上去,如果不是身为人质,这也不失为一种独特的旅游方式。   时代周刊的女记者凯瑟琳.斯坦利坐在筐里,望着外面壮美的景色,春天的鲁南山区,郁郁葱葱,群山环抱实在美丽,可惜山下一帮持枪土匪,大煞风景。   被拉到山顶之后,人质们看到是一派无与伦比的景象,整个崮顶是一片平地,田地翠绿,池塘清澈,茅草屋上炊烟袅袅,牛儿在田埂边悠闲地吃草,而远处则是美不胜收的千里美景,田园、城镇、铁路、湖泊,一览无遗,这里就像是天界,可以俯视整个人间一般。   “简直就像童话世界。”凯瑟琳由衷的赞叹道,这一刻她甚至忘记了自己被绑架的事实。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她明白过来,这里不是仙境,也不是童话世界,而是地狱。   人质们被带到崮顶一个天然岩洞里,洞里臭气熏天,令人作呕,光线极差,当他们适应这种黑暗之后,惊讶的发现这里居然是一个牢房。   岩洞的地上铺着一些干草,但是洞里潮湿,干草已经腐败湿透,角落里坐着一些形容枯槁的人,大脑袋,细胳膊,如老僧入定一般呆呆坐着不动,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不知道是什么人。   “哦,上帝,他们是什么人。”凯瑟琳捂住嘴惊呼道,其实她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答案,这些可怜的人应该是土匪抓来的肉票,因为没有得到赎金而被关押至今。   一个西方人质忽然低头呕吐起来,巢云观的环境已经够恶劣了,这里的环境比巢云观还要差上十倍,如果必须选择的话,她宁愿去死。   土匪们将那些瘦的象骷髅的人从烂草上拉起来,提起来走到悬崖边,西方人质们顿时紧张起来,目不转睛的盯着看,只见土匪毫不犹豫的一脚将人踹下了崮顶,拍拍巴掌,继续踹下一个,而那些并排站在悬崖边的人竟然没有丝毫求饶的意思,更别说反抗了,就这样一言不发的被踹下山去摔死,仿佛那就是他们的宿命。   “上帝啊,让这一切快结束吧。”凯瑟琳痛苦的扭转了脸,她曾经为自己的职业自豪,以为身为记者,可以承受任何残酷现实,可是抱犊崮顶这惨绝人寰的一幕,还是让她颤栗了,恐惧了。   这都是一帮什么样的人啊,他们心里没有任何的良知和怜悯,他们简直就是撒旦的化身。   鲍威尔轻轻拍着年轻后辈的肩膀,安慰她道:“这一切就快结束了,相信我。”   负责清理岩洞牢房的是钻山豹和他的弟兄们,那些骷髅一样的人是山寨历年来绑架的废票,也就是无法获取赎金的人质,有些人已经关了好几年了,其实关也就关了,山寨并不在乎这一口饭,可是现在面临官兵封锁,崮顶人员暴增,饮食又要受到限制,再留着这些废票浪费粮食就没意思了。   看到这些洋票一个个厌恶恐惧的样子,钻山豹气不打一处来,骂道:“老子还不是为了给你们腾地方,真他妈不识抬举。”   人质们纷纷惊惧的低下头,他们知道钻山豹是最凶残的土匪之一,得罪不起。   ……   暗夜,陈子锟穿越了官兵的封锁线,借助黑夜的掩护潜入土匪的控制区域,虽然土匪在外围布置了大量的暗哨,但是由于营养不足,十个土匪里有九个是夜盲眼,再加上月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暗哨都成了摆设,陈子锟顺利的渗透到了巢云观的后墙。   巢云观年久失修,土墙早已破烂不堪,到处都是缺口,陈子锟很轻易的就跳了进去,观内静悄悄的,连个放哨的人都没有。   陈子锟蹑手蹑脚在道观内搜索一番,发觉此地已经人去楼空,土匪们很聪明,放弃了这个目标显著的据点,站在空荡荡的大殿边想了一会儿,他径直进了后院,用刺刀拨开了清风的房门,小男孩倒是警醒的很,一骨碌爬起来,眼睛亮闪闪的:“就知道你会来。”   “哦,你怎么猜到的?”陈子锟收了刺刀。   “我会算卦。”清风得意道,“你是来救人的吧,来晚了,那些洋人都被送到崮顶去了。”   陈子锟转身便走,清风在后面说道:“你不上去的,抱犊崮只有一条路,遍布机关陷阱,大寨主早就防备着这一手了。”   “听你的口气,似乎有办法上山?”陈子锟一直有种感觉,这个小道童在土匪窝里混了这么久,肯定不简单。   果然,清风嘻嘻笑道:“我知道一条密道,或许可以上到崮顶。”   “能上就是能上,哪来的或许之说?”陈子锟道。   “道观后面有一个秘洞,在洞里烧火,崮顶会冒出烟来,这是师父在的时候发现的事情,我还进去过呢。”   “你知道这个洞在什么位置?”   “知道,可我不能白告诉你。”   “说,你要什么?”   “我想下山。”清风眼中充满了希冀,“我不想当道童了。”   “好,事成之后,我带你下山,跟我当个勤务兵。”陈子锟伸出了手。   “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清风伸手和他相击。   两人来到道观后面的密林之中,果然寻到一个岩洞,举起马灯一照,洞内深不见底,幽暗无边,四通八达。   陈子锟倒吸一口凉气,这洞太深了些,如果没有向导贸然爬进去的话,只怕要活活困死在里面。   第十六章 黑暗侵袭   没有任何犹豫,陈子锟立刻展开了他的探险之旅,此刻他还不知道,这趟岩洞之行会给他的后半生带来严重的后遗症   这个洞很深,很黑,又有着无数的岔路,一大一小两个人仅凭着马灯、蜡烛和绳索就闯了进去,若干年后陈子锟回想起来还后怕不已。   起初阶段有清风引路,少走了许多的冤枉路,虽然走的上崮顶的路,但道路并非直上直下,而是曲里拐弯,宽敞的地方可以弓着身子通过,狭窄的地方只能爬过去,每走过一个岔路口,陈子锟都会用匕首在显著的位置刻个记号。   清风说的没错,巢云观后面的秘洞确实和崮顶相连,因为洞里的空气是流通的,陈子锟把马灯的火苗调到最小,慢慢向前爬行,山洞里极其静谧,就连怀表的滴答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爬了两个钟头以后,已经深入山腹,马灯的火光越来越微弱,煤油快烧完了,可是还看不到前方的光亮,陈子锟有些后悔了,没有周密的安排就贸然进洞,就算死在里面都没人知道。   可清风依然兴奋不已,仿佛对于他来说这只是一场游戏,前面有个狭长的洞穴,他点燃蜡烛头前探路,陈子锟随后跟进,两人在洞里爬着爬着,忽然一声惨叫,清风连同烛光一起消失了。   洞穴内太过狭窄,陈子锟无法迅速反应,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清风消失在无尽的深渊中。   这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穴,很窄,陈子锟的体格太大,钻不进去,他对着洞口喊了几声,回答他的只有回声。   完了,清风没救了。   此路不通,陈子锟沿原路往回退,洞穴狭窄到转身都不行,只能慢慢倒退,终于后退到宽敞的地方,抬眼一看,却和刚才经过的地方大相径庭,迷路了!   陈子锟疯了一样寻找自己的留下的标记,却根本找不到,忽然马灯熄灭了,顿时陷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他努力想让自己镇定下来,可是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了,身处错综复杂的山洞腹心,没有食物、没有照明,没有向导,甚至根本没有知道自己在这里,或许几百年后才能有人发现自己的白骨吧。   ……   抱犊崮顶,下雨了,这是初夏的第一场雨,来势汹汹,劈头盖脸的雨点砸的人生疼,土匪们都躲进了茅草屋避雨,孙美瑶大马金刀的坐在虎皮椅上,听孙桂枝念着报纸,脸色越来越难看。   外面的局势非常紧张,据说政府已经不信任山东的军队了,准备调冯玉祥的部队来鲁南剿匪,这条消息让孙大当家很头疼,虽说他和第六旅有杀兄之仇,但双方毕竟相处多年,别管上面压得多重,下面自有对策,这些日子以来,粮食盐巴药品都能穿越封锁线,土匪甚至可以花钱从第六旅的大兵们手里买到子弹。   而这一切,随着冯玉祥部队的到来,将会全部终结,冯玉祥这个人他还是听说过的,治军极严,战斗力颇强,最关键的是人家和自己没交情,打起来不会留情,山东建国自治军的名头虽然响亮,部下也有上万人马,但真正有枪的不过千余人而已,其中能打的更少,不过五六百人罢了。   还有一个很不妙的消息,政府丝毫没有让张敬尧出山的意思,反而涌现出不少痛斥张敬尧在湖南当政时期鱼肉百姓的旧闻来,张氏名声大坏,这个山东督军眼见是做不成了。   孙美瑶浓眉紧缩,心中烦躁不安,但他是响当当的汉子,吐口唾沫砸个坑,说出去的话怎么能改。   雨越下越大,雨点在池塘水面上溅起一片片水花,水平面越来越高,眼瞅着就要溢出来了。   “让兄弟们拿陶盆来舀水,下这一场雨不容易,是老天爷照顾咱们呢。”孙美瑶呵呵笑道,山上没有泉眼,饮水全靠这几个蓄水池,在官兵重重围困的情况下,水资源是最重要的。   ……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陈子锟从迷梦中醒来,感觉有水滴在脸上,舔一下,很强烈的土腥味,但是很解渴,他的嘴唇已经干涸的象沙漠,马灯里的煤油也耗尽了,山洞里没有一丝光亮,连往哪里爬都不知道。   陈子锟不清楚自己在山洞里待了多久,他只知道今生今生是爬不出去了,突然有水滴在脸上,说明上方有玄机,他试着爬起来摸索一番,跳了几下,可是摸不到上面的石壁。   有门!陈子锟想往上爬,可是四壁湿滑,根本找不到落脚点,而且漆黑一片,根本无从爬起。   罢了!死就死,索性豁出去了,陈子锟一咬牙,拔出一枚手榴弹来,在黑暗中拧开了盖子,戳破油纸封,将保险环拉下,却并不投出,嘴里念念有词道:“佛祖上帝观世音玉皇大帝阎罗王,保佑我陈子锟不死!”   导火索咝咝的响着,陈子锟不为所动,念完了才猛力将手榴弹向上一抛,然后靠着石壁站着,等候上天的裁决。   ……   孙美瑶坐在虎皮椅上发呆,看着弟兄们用陶盆从池塘里往外舀水,忽然一阵莫名其妙的震感,晃得椅子都不稳,与此同时是一声闷响,仿佛地底传来,紧接着就看到池塘中心出现一个巨大的漩涡,水在迅速减少。   孙大当家跳了起来,眼睛瞪得铜铃般大,目不转睛的看着池塘,满满一池水就在他的眼皮底下消失了,露出池底的淤泥,还有一个黑漆漆的大洞。   小土匪们全都吓呆了,捧着陶盆不知所措,不知道谁先起的头,土匪们一个个跪在地上磕起头来。   孙美瑶回望孙桂枝:“叔,这是咋回事?”   孙桂枝身为山寨军师,那是见多识广,博览群书,可是面对这种奇怪的自然现象也无从解释,他愣了半天才捋着山羊胡子道:“天谴啊。”   “啥是天谴?”孙美瑶挠着头皮不明所以。   “就是老天爷生咱的气了。”孙桂枝解释道。   “娘的,老天爷也和俺过不去!”孙美瑶到底年轻气盛,拔出腰间驳壳枪,朝天连放三枪,梗着脖子大骂道:“老天爷,我日你亲娘!”   孙桂枝深深叹气,摇摇头走了。   岩洞牢房里,西方人质们先是被巨响和震动吓坏,然后听到外面的枪声,一个个吓得不停地发抖,男人们念着上帝保佑,女人们干脆就哭了起来,他们被绑架已经半个月了,在此期间他们没洗过澡,没换过衣服,没喝过干净的水,没吃过饱饭,倒是亲眼目睹了不少残忍的杀戮和血腥的景象,心理早就崩溃了。   “约翰,那是什么声音?”凯瑟琳问道,此刻的她也是蓬头垢面,早已没有明艳之色。   鲍威尔是理智仅存的几个人之一,他想了一会说:“好像是从地底传来的,如果是地震的话, 不会有如此强烈的声音,或许是某种地质变化,你知道,山东的地质形态我们都不清楚,发生任何事情都有可能。”   “可是他们似乎也很惊讶。”凯瑟琳狐疑的看着洞口的看守,那几个家伙居然趴在雨地里不停地磕头,能让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如此忌惮的,大概只有大自然的力量了。   “当然,他们又不是地质学家,不会对此现象做出合理的解释。”鲍威尔的话打消了凯瑟琳的疑惑。   ……   丢出那颗德国造长柄手榴弹之后,陈子锟就屏息站在石壁边,他只是豁出去拼了,并没指望能有什么收获,他在这漆黑的地穴中已经过了不晓得是两天还是三天,早已绝望。   可是,奇迹真的发生了,随着一声巨响,湍急的水流汹涌而下,陈子锟下意识的抓住了身边的石洞,牢牢贴在石壁上,虽然他看不见那些水,但从声音上就可以明白什么叫做飞流直下三千尺。   幸运的是,他身处的位置正好是个过道,那些水并没有停留,而是直接流走,一滴不剩,而且陈子锟身上连湿都没湿。   水泄完之后,一缕光亮从遥远的上方照射进来,陈子锟顿时激动万分,有门!   虽然这缕光线很微弱,仿佛天际的寒星,但足以给一个绝境中人带来希望和动力。   ……   夜色再次降临,雨已经停了,崮顶的三个水塘有一个漏了底,所有的水泄了个干干净净,有人说是龙王爷在吸水,有人说是老天爷生气,众说纷纭,人心惶惶。   一个土匪从茅草屋里出来,站在没水的池塘撒尿,一边尿一边长长地打了个呵欠,打呵欠的时候眯缝了眼睛,等他再睁开眼的时候,整个人完全傻掉了。   他看到池塘底那个黑洞里,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正在慢慢往上爬。   按理说,土匪的胆子都是很大的,可那是在面对自己熟悉的事物时,如今看到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他的胆都吓破了,尿了一裤子不说,想喊也喊不出来,眼睁睁的看着那个妖怪从洞里爬出来,在遍布淤泥的池塘底直立起来,又慢慢的走到自己跟前。   土匪眼皮一翻,口吐绿色胆汁晕死过去。   第十七章 火并   从地穴里爬出来的那一霎那,陈子锟发誓这辈子再也不钻什么山洞了,重新看到星星和月亮的感觉真好,重新回到人间的感觉真好,甚至连看到那个吓成木鸡状的土匪时,也有一种油然而生的亲切感。   可惜那土匪对他没有亲切感,还把他当成地府里爬出来的妖怪,直接吓破了胆晕死过去。   月朗星稀,夜色中的抱犊崮顶景色不错,山风一吹,别有韵味,可惜陈子锟满脸满身的淤泥,真的像地狱里的生物,和这美丽的景色极不搭调。   很幸运,他爬上来的时候正是夜晚,在黑暗环境下呆了很长时间的眼睛不会受到阳光的刺激,也不会被土匪们发现,他站了一会儿,贪婪的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趁自己还有力气,赶紧干点正事。   崮顶面积不小,放眼望处,豁然开朗,足有上百亩地,草屋绿树,宛若世外桃源,谁又能想到这么恬淡雅致的所在,竟然是一处匪穴。   远处有一间草屋亮着灯,陈子锟奔着那地方就去了,这么晚还没睡觉的人,肯定是运筹帷幄的匪首,擒贼先擒王,错不了,可是一抬腿才发觉不妙,感觉跟踩在棉花堆里一样,腿都软了。   好不容易来到草屋旁隐身树后往里一看,不禁暗叫老天开眼,想找的人就在里面,他慢慢抽出腋下的两把M1911A1,擦拭着上面的泥水,打开保险,扳开击锤。   陈子锟有两个方案,一条是杀掉孙美瑶,造成土匪群龙无首的境况,另一个是他后来想出来的,那就是杀掉山寨里隐藏的日本人,让孙美瑶没的选择,而这间茅草屋里坐着的正是“乔二宝”和他的几个同伙。   桥本让二并不是张敬尧的私人代表,那只是一个蒙蔽孙美瑶的幌子而已,实际上他是日本谍报机关桥本特设队的队长,桥本特设队并不属于陆海军,而是在外务省指导下工作,人员由熟悉汉语和中国人生活习惯的关东军以及满铁特务人员组成,桥本君就是满铁株式会社警务课的职员,不过他还有一个身份是黑龙会成员。   桥本特设队的任务只有一个,那就是扰乱山东,最好能给西方国家尤其美国带来麻烦,让他们明白,山东只有置于日本的管制下才是安定和繁荣的,而把巴黎和会上日本已经取得的利益还给中国则是最愚蠢的行为。   桥本乔装改扮成从欧洲战场归来的中国工人,在鲁南一带已经活动了两年,期间他对盘踞鲁南地带的土匪团伙做了精确的统计和分析,最后选中孙美瑶的山东建国自治军来执行自己的计划,打劫国际列车才是第一步行动。   事到如今,他们干的还算不赖,中国的外交环境极度恶化,已经达到庚子事变以来最严峻的局面,桥本特设队受到了上面的嘉奖,不过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已经没有继续前行的余地了,桥本接到了让他撤离的密令。   此刻,桥本特设队的四名成员在草屋里齐聚,桥本让二环顾众人,压低声音道:“诸君,公使馆方面命令我们离开,可是我觉得现在走未免太早了,我们还可以再为帝国尽一份力。”   油灯的火苗在闪烁,照耀着年轻的面庞,三名队员异口同声的说:“桥本君,该怎么办,你说吧。”   “真拿你们没办法。”桥本摇摇头说,“原本以为要费一番口舌,没想到诸君早就有了为国捐躯的觉悟。”   三人彼此看了一眼,都笑了起来,虽然他们分别来自不同的组织,但都是抱着同一个目标,那就是为了大日本帝国的崛起而努力。   “根据最近的表现,孙美瑶很可能要屈服,为了阻止他,我计划杀掉孙美瑶,取而代之。”桥本让二压低声音说道。   三名部下没有任何惊讶,均是严肃的一点头。   “荒木,你去把钻山豹叫来,我们需要他的协助。”桥本道。   荒木起身出去了,根本没有注意到藏在树后的黑影。   不大工夫,钻山豹和他的两个部下来到了桥本的草屋,打着哈欠往条凳上一坐,一条腿踩在凳子上,顺手把盒子枪放在桌上,睡眼惺忪道:“二哥,啥事?”   “大事,你想不想当司令?”桥本凑过来耳语了一句。   钻山豹吓了一跳,睡意全无,“啥?我当司令,那大当家的咋办?”   桥本让二做了个切瓜的手势,眼神阴狠无比。   钻山豹有些惊慌:“不好吧,大当家的威信可比我高多了。”   桥本冷笑道:“你有大日本帝国的支持,还怕什么,再说者崮顶上没几个人,只要孙美瑶一死,谁还敢不服你,不服也好办,直接……”   钻山豹眼珠一转,觉得靠谱,他这辈子自相残杀窝里斗的事情也没少做,杀掉孙美瑶对他来说没有任何精神负担,况且局势对自己有利,趁着黑夜把孙美瑶弄死,其他的土匪不足为虑。   桥本让二紧紧盯着他的反应,如果钻山豹敢出卖自己的话,他藏在桌子底下的手枪就会开火,杀掉他灭口。   其余三个日本人也若无其事的占据了屋内的有利位置。   钻山豹的两个手下还傻乎乎的站着,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临近。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桥本他们更没发觉,自己也已经成为别人的猎物。   “干了!”钻山豹一拍桌子,下了决心,“我这就去召集兄弟。”   “且慢,兹事体大,不要惊动更多的人,我们几个足矣。”桥本让二生怕有变,阻止了钻山豹。   “咱们先说好了,干掉姓孙的,我要是当不成司令,咋整?”钻山豹可不傻,目前的形势他清楚的很,兵临城下大势已去,跟着孙美瑶混只有死路一条,唯有跟着日本人才靠谱。   桥本让二微微一笑:“豹桑,我们合作有两年了吧,我可曾亏待过你。”   钻山豹点点头:“要钱给钱,要枪给枪,二哥仗义。”   “这就对了,干掉孙美瑶,由你来和官府交涉,你只要把谈判的时间拖得久一些就算成功,到时候你当上司令,我再支援你一千条枪,如果你当不成司令那也好办,我送你一座天津日租界的别墅,外加五十万大洋。”   “成交!”钻山豹被巨大的诱惑冲昏了头脑,抓起驳壳枪扳开了狗头插在腰间,招呼两个弟兄:“走,把孙美瑶个狗日的干了。”   这俩兄弟是他的亲信,二话不说也抄家伙跟着老大出去了,桥本一使眼色,三个部下也鱼贯而出,一群人直奔孙美瑶的住处而去。   抱犊崮地形得天独厚,外人根本爬不上来,所以只在上山的唯一道路附近设了两个岗哨,其余人等都放心的睡大觉,孙美瑶独自一人睡在一间瓦屋里,时值六月初,天气适宜,不冷不热,他躺在床上鼾声如雷,离得老远都能听见。   一轮明月当空照,几个鬼影悄无声息的向孙美瑶的住所靠近,走到屋外一字排开,大寨主的威名太盛,据说夜里睡觉都是睁着眼的,谁敢靠近一丈之内,必暴起杀人,这种传言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就连钻山豹也不敢冒险,反正这种难土墙挡不住子弹,一阵弹雨打进去,神仙也难活命。   正当钻山豹准备开火之际,忽然身后的树丛中枪声暴起,膛口焰闪烁不停,暴风骤雨一般的子弹打得他们如同狂风中的落叶,钻山豹反应最快,转身回击,没等他扣动扳机,子弹就打中了他的脑门,一颗脑袋变成了烂西瓜,当即就见了阎王。   枪声骤起,孙美瑶两眼一瞪,一骨碌就滚到了床底下,驳壳枪掣在手里,看也不看冲外面开了火。   其余土匪听见枪响也纷纷爬起来抄家伙,有人高喊:“大当家那边打枪!”一群人风风火火就冲了过来。   孙桂枝老当益壮,赤着精瘦的脊梁,一手持枪,一手举着灯笼,领着一帮亲信来到孙美瑶屋前,看到地上横着几具尸体,脑袋都烂了,匆忙之中来不及详细辨认,冲屋里喊道:“小五!”   “叔,我没事。”孙美瑶听到援兵抵达,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拎着枪走出屋,用脚拨弄一下死人,骂道:“这不是钻山豹个狗日的么,深更半夜想打俺的黑枪。”   不过他也知道,刚才的枪声乱得很,肯定有人在钻山豹背后开枪,否则自己九条命都不够。   孙桂枝看到地上有一具尸体正是桥本让二的手下,顿时眼珠一转:“给我搜,肯定还有别的内奸。”   忽然小树林里传出一声喊:“大当家,老当家,我知道内奸在哪?”   然后就看到一个黑漆漆鬼魅一般的人影从树林出走出来,手里拎着两把打空的大眼撸子,套筒退到后方,枪口还冒着青烟。   土匪们立刻警惕的举起枪,孙美瑶瞅了一会,惊呼道:“陈老大,怎么是你!你怎么爬上来的?”   陈子锟丢下手枪,从身上摸出一包压得瘪瘪的烟盒,叼上一根想点火,可火柴受潮怎么也擦不着,索性扔了,大大咧咧道:“我是来救你的。”   第十八章 风光下山   “救我?”孙美瑶看看陈子锟,再看看脑袋被打成烂西瓜的钻山豹,似乎明白了什么。   “对,救你这个狗日的,要不是我,你早让人家崩了,还有几个小日本溜了,赶紧去抓,否则后患无穷。”陈子锟道,此刻他已经是在硬撑了,刚才一番激烈的枪战,耗尽了他最后的精力,幸亏大眼撸子威力巨大,挨上一枪立刻失去战斗力,要是换成两把盒子枪,恐怕就没这么利索。   孙美瑶再傻,也能分辨出好歹来,他大手一挥:“去把那几个狗日的抓来!”   弟兄们应声四散而去,崮顶就这么大点地方,想藏都没的藏。   陈子锟这才松了一口气,刚想说话,眼前一黑,晃了晃栽倒了。   “陈老大!”孙美瑶疾步上前搀住他,大吼道:“请郎中!”   ……   一小时后,陈子锟悠悠醒来,正躺在孙美瑶的床上,一个白胡子老中医见他醒来,赶忙道:“不要急着起来,你好几天水米没沾牙,人都虚了。”   “大夫,今天是几号?”陈子锟问道。   “今天是四月十七。”老头道。   陈子锟知道他说的是旧历,推算成公历的话,已经是六月初了,自己竟然在洞穴里困了整整两天两夜!又冷又饿又绝望,爬上来之后又经历了一场高强度的枪战,不倒下才怪。   “后生身子骨不错,是练家子吧。”老头帮他把了把脉,微微点头:“脉象平稳,恢复的不错,我再给你开两副药吃吃,保管龙精虎猛。”说着端出一碗稀饭里,里面还卧着俩鸡蛋。   陈子锟苦笑一声,抱拳道:“谢了。”却发现自己两手上缠满纱布,十指隐隐作疼。   “后生,你十指鲜血淋漓,指甲都磨秃了,你到底干了啥啊?”老头摇着叹气道。   陈子锟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是怎么从洞里爬出来的,望着缠满纱布的手,他一阵恍惚,斜眼一看,床边凳子上摆着自己的皮带和枪套,两把M1911A1正静静躺在上面,还好,看来孙美瑶没把自己当成敌人。   忽听外面一阵大笑,随着笑声,孙美瑶走了进来,满面春风,身后跟着一个小土匪,手里捧着一个大盆,盆里是烧熟的牛头。   “好汉子哪能喝稀饭,来,啃牛脸,喝酒!”孙美瑶将手里的酒坛子往桌上重重一放,酒水四溅。   老中医讪笑着起身让座:“大寨主,老朽有礼了。”   “行了,这儿没你的事了。”孙美瑶大马金刀的坐下,拿了两个碗,帮陈子锟倒了一碗,道:“请!”   陈子锟手上缠着纱布,只能用双手捧起碗来,一饮而尽,然后抱着牛头啃起来,狼吞虎咽一点也不见外。   孙美瑶给自己也到了一碗酒,却并不喝,点了一袋烟吧嗒吧嗒抽着。   陈子锟啃了一会儿,满嘴都是油,把牛头一放,道:“日本人逮到没有?”   “让狗日的跑了。”孙美瑶恨恨道,“不过我已经传令下去,跑了也得给我抓回来,他三个手下一个都没跑掉,一个被你当场打死,还有俩都活捉了,待会我请你看看,啥叫五牛分尸。”   陈子锟哼了一声,继续吃肉。   孙美瑶却放下烟袋,肃然而立,拱手道:“陈老大,我孙美瑶欠你一条命,这个情,我记下了。”   陈子锟继续吃肉,他可饿惨了,在地穴里面只能舔石壁上渗出的水珠,眼下见了酒肉,啥也顾不上了,先填饱肚子再说。   孙美瑶也不打扰他,在一旁抽烟不语。   过了一会,孙桂枝来了,也不介意陈子锟在场,对孙美瑶道:“问出来了,夜里日本人和钻山豹勾结,想害死你接管山寨,现在钻山豹的手下都被缴了家伙,听候发落。”   孙美瑶道:“统统推到崮下去摔死。”   孙桂枝面露难色,看了看陈子锟。   陈子锟道:“首恶已除,就少造些杀孽吧。”   这回孙美瑶很听话,当即道:“看在陈老大面子上,就饶了这帮狗日的。”   孙桂枝拱手称谢,又道:“陈老大,你……到底是咋上来的?”   陈子锟道:“池塘底那个洞记得不,我是从那里爬出来的,三天三夜啊,要不是神仙保佑,我就死在里面了。”   孙美瑶和孙桂枝面面相觑,抱犊崮中有秘洞的事情他们也有所耳闻,也曾派人探过,可是派了几个人进洞都是有去无回,久而久之,谁也不敢提这岔事了,还有传言说,山腹里有山鬼,没想到陈子锟在里面兜了三天三夜竟然还能如此生猛,看来一定有上天庇佑。   半晌孙桂枝才悠悠道:“天意啊。”   “那,陈老大你上来有啥事?”孙美瑶打破砂锅问到底。   陈子锟也不含糊:“我来杀你的。”   “杀我?”孙美瑶眼睛瞪得溜圆,不过没有掏枪的意思。   “不错,杀你。”陈子锟继续啃牛脸,头也不抬道:“你做事不地道,出尔反尔,搞得中国大乱,眼瞅着洋人就要借机出兵了,我不得不出手,不过到了山上才得知,原来你是受了小人蛊惑,这才救你一命。”   “大哥,请受小弟一拜!”孙美瑶纳头便拜,“大哥是真英雄,小弟佩服,小弟有个不情之请。”   “说!”   “小弟想和大哥拜把子!”孙美瑶是个直肠子,认定陈子锟是好人,那就是好人,哪怕是来杀自己的也不在乎。   “好,看你也是条汉子,我就认了你这个兄弟。”陈子锟放下牛脸,出了房子,此时东方一轮红日高挂,万里无云,站在这沂蒙七十二崮之首的峰顶,百里外的景色都一览无遗,风呼呼的吹,山寨的大旗猎猎飘扬,替天行道四个字在风中飘舞。   大寨主要和陈老大结拜,这可是大事情,土匪们准备了香案、贡品、酒水,还有一只大公鸡,孙美瑶亲自割破鸡冠子,将血滴在酒里,和陈子锟一道对天名誓。   “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两人喝了血酒,遂成八拜之交。   土匪们敲锣打鼓,庆祝大寨主结交了一位好汉。   岩洞牢房里,西方人质们都有些糊涂,昨天夜里一阵枪响,他们还以为是政府军来救人了,等了半天也没有下文,一大早的土匪又敲锣打鼓,似乎有什么喜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以他们西方人的思维,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忽然天边传来一阵奇怪的轰鸣声,然后大家就看到一个怪模怪样的东西从阳光里飞出来,冲着抱犊崮就过来了,小土匪们惊慌失措,陈子锟却知道那是什么,当即道:“不要慌,那是飞机!”   飞机越来越近,近的可以看见机翼上的白星标识,这是一架美国陆军的寇蒂斯霍克型双翼机,土匪们纷纷举起步枪射击,子弹根本伤不到飞机半根毫毛,它摇摇翅膀就飞走了。   虽然飞机没有投下炸弹,但却给土匪们带来极大的震撼,这抱犊崮的天险也不保险啊。   ……   既然结拜了兄弟,很多话就能放到台面上说了,陈子锟被请到上座,孙美瑶和孙桂枝叔侄俩左右陪着,向他请教如今该如何收场。   “我是猪油蒙了心,听了小日本的鬼话,后悔啊。”孙美瑶摇晃着脑袋,做痛心疾首状,刚才美军飞机来晃了一圈,也让他吓得不轻。   “如今这个形势,还请陈老大给俺们指条明路。”孙桂枝将自己的烟袋锅子递了过去。   陈子锟接过烟袋锅子抽了两口,旱烟叶子很冲,很过瘾,他大咧咧道:“叔,路我早就给你们指过了,这些洋人不是不值钱,可也值不了那么多钱,你弄个旅长当当,大家面子上都好过,非要两个师的编制,还要霸占那么一大块地盘,你当人家都是傻子啊,再说,不就是几十条人命么,当初闹义和团的时候,杀的洋人还少?”   孙桂枝道:“有理,那么这样说,俺们还有机会?”   “对,权当没那回事,继续谈,要一个旅的编制,别的不提。”陈子锟道。   孙桂枝和孙美瑶交换一下眼色,点点头道:“中,就照你说的办。”   陈子锟道:“闹了这么一出,咱们山寨得再拿点诚意出来。”   “大哥,你咋说我咋办。”孙美瑶信誓旦旦道。   陈子锟道:“那就再放几个洋人吧,让他们跟我下山谈判,我看有个叫鲍威尔的小子挺精明的,还有一个女记者,一个大姑娘家的被你们关了这么久,家里也急了,不如放了,也显得咱们人道。”   “中!”孙美瑶眼皮都不眨就答应了。   ……   鲍威尔和凯瑟琳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突然就被释放了,当他俩看到陈子锟的时候,似乎明白了一些,土匪依旧用筐子将他们送下抱犊崮,至今陈子锟才有幸见识了抱犊崮的险要,上山的道路被称为一线天,仅容一人通过,陡峭的石壁上一个个凿出来的浅坑可供攀爬,稍有不慎就会掉下深渊。   不过险要归险要,如果可以重来一次的话,陈子锟是宁愿摔死也不愿再钻地穴了。   土匪们动用了三匹马送他们下山,坐在颠簸的马背上,陈子锟昏昏欲睡,鲍威尔看看土匪,悄声说道:“先生,先生。”   陈子锟醒过来:“什么?”   “我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不会想知道的。”陈子锟淡淡的答道,他实在没心情叙述发生的事情,回望山麓的巢云观,已经再也看不到小道童了。   从陈子锟忧伤的眼神和手上的纱布都能看出,他身上一定藏着无数的故事,凯瑟琳鼓起勇气问道:“那么,我想知道您的姓名,可以么?”   “当然可以,斯坦利小姐,我叫陈子锟。”   “我知道你,你是西点毕业的!”凯瑟琳忽然尖声道,好像发现了新大陆。   第十九章 悲情英雄   陈子锟也有些愕然,自己和这位斯坦利小姐素昧平生,她怎么知道自己是西点毕业的,难不成自己的名声这么大?   凯瑟琳接下来的话揭开了他的疑惑,原来凯瑟琳有个伯父叫肖恩斯坦利,是美国陆军的上校军医,曾在中国北京开了一家诊所,后来回到美国写回忆录的时候,让侄女帮助整理,由此凯瑟琳才知道陈子锟的存在,而且,陈子锟在西点遇到麻烦的时候,正是凯瑟琳的父亲,斯坦利参议员出面解决了难题。   世界就是这么小,有了这层关系,彼此的距离迅速拉近,一路上聊了许多,凯瑟琳还和他约定,等有了空闲时间做个专访,转眼就到了政府军的控制区,土匪和官兵进行了接洽,双方共同护送人质来到枣庄。   接下来的事情就不用他们操心了,红十字会的人帮他们检查身体,官员来了解情况,鲍威尔将土匪的最新条件亲自呈给田中玉督军,田督军立刻召集相关人员开会研究不提。   陈子锟手上的伤势很重,住进了临城医院,鉴冰闻讯赶来又哭了一场,史迪威少校也赶来探望,陈子锟冲挂在墙上的两把枪努努嘴:“很抱歉不能亲自交给你了。”   史迪威二话没说,上前拥抱了陈子锟,这才郑重的说道:“我代表美利坚合众国,向你表示感谢。”   陈子锟很洒脱的笑笑:“我也没做什么。”   “不,你做了很多,你瞒不过我的眼睛。”史迪威拿出一张照片来,正是飞机在抱犊崮上拍的,人群中就有陈子锟的身影。   “低调,低调。”陈子锟道。   “我的这把枪,就送给你了,另一把我帮你归还,另外我会替你申请勋章,你有资格获得美国政府颁发的勋章。”史迪威颇为激动,因为他已经得知最新的情况,土匪大大降低了要求,人质获释指日可待。   鉴冰的英语水平也算不错,听到勋章更是眉开眼笑,心道这回可发达了。   忽然外面一阵嘈杂,汽车喇叭响个不停,鉴冰拉开窗帘,初夏的阳光照进病房,一片光明,透过窗子可以看到医院的院子里来了好多汽车,开关车门的此起彼伏,穿马靴的副官和护兵们腰杆笔直的站在车门旁敬礼,山东省的两位封疆大吏到了。   督军田中玉,省长熊炳琦,两人为了临城火车大劫案一事,头发都白了许多,本以为一场浩劫在所难免,哪知道柳暗花明又一村,突然之间土匪就自动降低了要求,又回到原来的条件了,究竟转机从何而来,他们当然不会不知道,从美国人鲍威尔的口中就能得知一二。   两位高官一方面是真心感谢陈子锟,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给吴大帅面子,竟然亲自莅临医院,探视陈子锟,顺道还带来了大批记者,一时间镁光灯乱闪,鲜花和礼品堆满了病房。   鲜花是西方人送的,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枣庄附近野花烂漫,洋人们采了许多扎成花篮送给陈子锟,却被中国人大为诟病:洋人真他妈抠门,就摘些野花糊弄事,哪像俺们,送的都是实打实的礼物,丰糕、红糖、阿胶、人参、鹿茸啥的,也能拿得出手。   田督军笑意吟吟,连称呼都变了:“贤侄,你这胆子也忒大了些,进山也不和我说一声,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叫我怎么和子玉兄交代。”   陈子锟道:“让督军挂虑了,卑职也是实在不忍同胞受难,才私自上山交涉,所幸匪人识时务,总算是不虚此行。”   熊省长道:“小陈,等事情了结,本省长会向大总统为你请功,此外,我们山东急缺你这样的人才,如果你愿意,我就和曹老帅打招呼,把你调过来,你放心,绝亏待不了你,起码是少将衔。对不对,老田。”   田中玉虽然平素和熊炳琦不是很和睦,但此时也极为配合道:“那是,我们山东素来重视人才,贤侄这样的大才,在陆军部衙门里公干,未免大材小用了。”   记者们听他们巴拉巴拉说个没完,有些急躁了,这些大城市来的记者可不把什么省长督军放在眼里,一个洋人记者捧着照相机说道:“可以给你们合个影么?”   “噢服靠死。”熊省长欣然同意,还拽了一句洋文,站在了陈子锟左边,田中玉站到右侧,记者们纷纷举起相机,小小病房里镁粉燃烧的火光闪成一片。   忽然房门被敲响,声音不大不小,很有礼貌。   “一定是耀庭来了。”鉴冰兴冲冲过去开门,哪知道站在门口的是田中玉的副官,举手敬礼道:“报告,北京陆军部来人,要见陈子锟。”   “哦?”田中玉一脸欣喜道,“贤侄,定然是陆军部给你授勋来了,快请!”   副官转身出去,不大工夫领来一个中校,身后似乎还跟着四个膀大腰圆的宪兵,那中校没料到病房里云集了这么多的高官、洋人,还有记者,一时间非常尴尬。   田中玉也有些狐疑,心说授勋也不能派宪兵过来啊,便问道:“阁下是?”   中校啪的一个敬礼:“卑职是陆军部军法科的,奉了上峰的命令,前来提陈子锟回去的。”   “提人犯?”田中玉的眉毛竖了起来。   熊炳琦的脸色也沉了下来,别管陈子锟是不是在北京犯了事,陆军部派人到自己地头上抓人,那就是不给面子。   不过既然陆军部派了一个中校级别的军官千里迢迢到山东抓人,自然事情闹得不小,自己也不便干涉,一时间田中玉和熊炳琦竟然无比默契的保持着沉默。   记者们更是为之哗然,谁也搞不懂发生了什么事。   气氛急转直下,两位高官不发话,中校也不敢直接抓人,就这样站着,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京报记者阮铭川站了出来:“请问,陈子锟犯了什么罪?”   “是这样的,陈子锟在关禁闭期间,私自逃脱,应该以逃兵论处。”中校拿出手帕擦着汗说,病房里的情形是他始料未及的,本以为临城劫案陷入僵局,金永炎才派他南下捕人,哪知道出现这种境况,看这架势,陈子锟分明是又立了大功啊。他心里这个恨啊,恨金永炎给自己派了这么一趟得罪人的差使。   “那么,陈子锟为了被关禁闭?”阮铭川继续发问,其余记者也纷纷拿出笔记本和钢笔,刷刷的记录着。   中校本也不是金永炎的亲信,见众记者在场,索性落井下石道:“陈子锟在军事会议上目无法纪,当众顶撞长官,这才被关了禁闭。”   一片哗然。   阮铭川不依不饶,追根到底:“那么,他到底怎么目无法纪了,又顶撞了谁?”   中校答道:“陈子锟中尉在临城火车劫案对策会议上擅自发言,藐视权威,言辞粗鲁,顶撞了金次长,诸位,你们还有其他问题么?”   记者们顿时炸了窝,这算什么罪名,简直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田中玉和熊炳琦心里也有了数,既然不是啥大事,他们就可以出头了。   “陈子锟为解救人质,身负重伤,我看还是暂时留在山东治疗性休假比较好。”田中玉这样说。   熊炳琦不甘示弱,道:“金永炎那边,我去和他说。”   一直没说话的陈子锟干咳一声,开始发言:“诸位,多谢大家的厚爱,我陈子锟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给你们添麻烦,不错,我是在军事会议上擅自发言顶撞上司,我是看不过陆军部某些尸位素餐之辈的所作所为了。”   说罢,他跳下床来,先给田中玉和熊炳琦施礼:“承蒙二位照顾,子锟在此谢过。”   又向记者朋友们鞠躬:“列位,多谢了,军法森严,我陈子锟甘愿受罚,此事和劫案一码归一码,请列位不要混淆,更不要在报道上有所偏差,我国声誉已经不堪败坏了,切切。”   再向鉴冰道:“我走以后,或判五年十年,家里就烦劳你照顾了。”   鉴冰张张嘴,没说话,她到底和陈子锟生活了两年,本身有是冰雪聪明的一个人,陈子锟这点小心思哪能瞒得过她,要是真判五年十年的,他早炸窝了,哪儿还有心思搁这儿演悲情戏呢,这纯粹是借着众记者的光恶心金永炎呢。   要论演戏,鉴冰一点不比陈子锟逊色,她深深懂得“此时无声胜有声”的道理,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垂泪,我见犹怜的模样更是惹得众记者义愤填膺,一颗心都要气炸了。   “不能抓陈子锟!我们联名保他!”记者们纷纷挺身而出,护在陈子锟面前,阮铭川更是一马当先,指着宪兵们的鼻子破口大骂,什么卖国贼、当代秦桧的话都出来了。   陈子锟心中窃喜,脸上却装出一副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表情来,挡在那中校面前道:“大家都不要冲动,军法如此,子锟不能破例,更不想让同僚难做,我意已决,大家请回。”   说罢,转过身来,将两只缠满纱布的手伸过来:“上手铐吧。”   中校尴尬的笑笑,他何尝不明白陈子锟的险恶用心,不过做戏做全套,既然要给金次长添乱,何妨把戏码演的更刺激更煽情一些。   “来人,把他铐起来!”中校一声令下,两个如狼似虎的宪兵上来,将一副黄铜手铐戴在了陈子锟的手腕上。   陈子锟举起双手,向记者朋友们炫耀着手铐,镁光灯再次闪亮起来,闪的宪兵们眼睛都睁不开。   “田督军,熊省长,抱歉了。”中校一拱手,带人押着陈子锟走了,出门上车,呼啸而去。   鉴冰似乎刚反应过来来,撒腿追过去,没跑几步就望着绝尘而去的汽车声嘶力竭的哭了一嗓子,随即便翩翩倒地,身段堪比花旦,被医护人员紧急抬去抢救了,记者们简直出离愤怒了,纷纷跳着脚发誓,要把这件事捅到天上去。   陈子锟从汽车后窗上看到这一幕,不禁暗赞,鉴冰啊鉴冰,又没有人颁奖,你演的也太投入了吧。   第二十章 打次长的耳光   陈子锟还是被宪兵带走了,押上了北去的列车,那中校挺客气,一上车就让宪兵摘了手铐,打发部下到二等座歇着,自己陪着陈子锟进了餐车。   列车飞驰在旷野上,远处是一望无际的绿野,隐约有形似抱犊崮的山峰一闪而过,车厢有节奏的晃动着,餐车内侍者来回走动,桌上铺着洁白的桌布,中校点了四个菜,要了一瓶白兰地,又拿出金制的烟盒来请陈子锟抽。   陈子锟用缠着纱布的手捧着一支烟在鼻子下嗅嗅,问道:“你是日本士官学校毕业的?”   中校道:“是啊,抽惯了日本烟,改不过来了,我从保定讲武堂毕业后,留学日本,进的是陆军士官学校,不过到现在才混了个中校,想想真是可叹。”   陈子锟笑笑:“还未请教老兄贵姓?”   中校道:“免贵,姓阎名肃,字啸安,军法科一级中校科员。”   陈子锟道:“我到陆军部也有三个月了,怎么从未见过啸安兄?”   阎肃自嘲的笑笑:“我是军法科的文案,你自然见不到我。”   “既然是文案,怎么这外勤的差使,又轮到啸安兄来呢?”陈子锟狐疑道。   “还不是拜你所赐,咱们陆军部的军法科可不比京畿司令部的执法队,哪有什么精兵强将,总不能让科长带队吧,所以就轮到我出这趟苦差了。”阎肃擦着火柴,先帮陈子锟点上烟,自己才点起来。   “那么,啸安兄不怕我逃脱?”陈子锟又道。   “呵呵,不怕,再说,你怎么可能跑呢。”阎肃意味深长的笑道。   心照不宣,两人哈哈大笑,侍者送上白兰地,两人对饮起来,宛如多年知交。   酒过三巡,阎肃问起临城大劫案的事情,陈子锟以春秋笔法概略叙述了一番,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也不隐瞒,虽然他说的平淡无奇,但在听者耳中,确是极其震撼,阎肃放下筷子抱拳道:“昆吾兄果然神勇,为吾辈中华军人扬眉也。”   陈子锟笑道:“那又如何,还不是被啸安兄带兵提了去。”   阎啸安大笑,取下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擦拭着,悠悠道:“此番回京,若是要打金次长的耳光的话,不妨抽的狠一些。”   陈子锟摇晃着酒杯笑道:“哦,此话怎讲?”   “金次长是大总统的幕僚出身,有黎幕四凶之称,其实他也就是当个幕僚的水平,心胸狭隘,睚眦必报,成不了大气的,况且……”说着,阎肃看看四周,餐车里人很少,只有几个洋人在远处喝咖啡。   “况且,大总统就快要下台了。”阎肃压低声音道。   “哦?”陈子锟做出很感兴趣的样子,事实上他也确实不清楚当今政局。   于是,阎肃给他科普了一下如今的政坛局面,当初直奉两系联手倒皖之后,苦于没有合适的人选出任大总统,才把黎元洪重新推到前台,现在直奉已经撕开脸皮,黎元洪也就没必要继续呆在大总统的位子上了,而直系的老帅曹锟一直都有总统梦,这回借着临城火车大劫案的由头,定然要把大总统逼下台去。   至于内阁总理张绍曾,此君早年做过绥远将军,倒也有些政绩,资历也够,可惜不是直系的人,而且一直和广州的孙文眉来眼去,曹锟和吴佩孚早就看他不顺眼了,二月份的时候因为通过了以金法郎赔付庚子赔款的要求而名声大降,一度内阁总辞职,五份份的时候内阁已经瘫痪,崩塌只是时间问题。   此次火车劫案更是雪上加霜,内阁处置不力,被人诟病不已,等尘埃落定,肯定是要内阁总辞职的。   而陆军次长金永炎,就在这个忙得要死的当口上给大总统添乱,先是撞伤了梁启超的大公子,弄到黎元洪亲自出面道歉,然后又小题大做,公报私仇,把个响当当的大英雄陈子锟抓回北京,这不是倒霉催的么。   既然黎元洪和张绍曾都要倒台,那金永炎的次长位子也坐不了几天了,所以陈子锟尽可以抽他的脸,一点也不用顾忌什么。   阎肃分析的头头是道,陈子锟不禁佩服万分:“啸安兄如此高才,又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高材生,为何屈居于陆军部做个中校科员?”   “唉,你有所不知,我被划为徐树铮一党,能保住饭碗就不错了。”阎肃摇头叹道。   陈子锟恍然大悟,直皖大战后,皖系土崩瓦解,段祺瑞下野到天津去做寓公,徐树铮至今还在海外游荡,身为皖系余党的阎肃想飞黄腾达,无异于痴人说梦。   “啸安兄有没有考虑过投身奉系,或者去南方发展?”陈子锟以为,凭着阎肃的资历,混个参谋长还是不成问题的。   阎肃叹道:“张作霖胡匪出身,我的这些东西在他那里没有市场的,至于南方……谁又认识我呢,还不如在陆军部老老实实吃皇粮呢。”   “可惜啊可惜。”陈子锟也跟着感慨,心里却在嘀咕,你我素昧平生,怎么一见面就唠这么多心里话呢,而且你是军法官我是犯人,怎么想都觉得别扭啊,不过转念又一想,这阎中校是个聪明人,兴许知道自己前途无量,想拉关系呢。   一路说说笑笑,抽烟喝酒,累了还有头等车厢的卧铺可以休息,到了北京的时候已经是黎明了,陈子锟说打算去医院看看梁思成的伤势,阎肃当即表示同意。   “明天直接到部里来找我就行。”阎中校和他握手而别,带着宪兵们走了。   陈子锟在火车站门口叫了辆洋车,直接奔医院去了,东方破晓,大街上清道夫扫着垃圾,鬼市散场的小贩们三三俩俩的散去,北京还是那个北京,可在陈子锟眼里却是别样的景致,死过一次的人就是不一样,看什么都觉得亲切。   医院还没上班,院子里静悄悄的,陈子锟沿着空荡荡的走廊来到病房门口,搭眼一看,床边背对着自己坐着一个苗条的身影,床上躺着的正是梁思成。   轻轻敲敲门,那苗条身影一扭头,竟然是林徽因,见是陈子锟风尘仆仆的来访,林徽因赶忙过来开门,低声道:“小声点,思成睡着了。”   陈子锟蹑手蹑脚的走进来,在床边坐下,看着梁思成清瘦苍白的面庞,叹道:“思成受苦了。”又看看林徽因,道:“林小姐也辛苦了,这些日子一定没休息好。”   林徽因笑笑:“应该的。”   忽然陈子锟看到床边放着一副拐杖,顿时惊讶道:“这是怎么回事?”   林徽因黯然道:“被庸医耽误了,本来说不用手术,休息几日便好,可是左腿骨折,最终还是摘了一节骨头,现在思成的左腿比右腿要短一些。”   陈子锟长叹,可怜梁思成玉树临风的翩翩佳公子,竟然变成了一个跛子,真是造化弄人,不过塞翁失马,若是因此能和林徽因的感情更进一步,倒也焉知非福。   “肇事者那边怎么说?”陈子锟又问道。   林徽因秀眉一蹙,道:“金次长仗势欺人,思成入院以来,连一次都没来过,若不是梁伯母亲自到总统府去找大总统讲理,或许他连伤药费都不会赔付呢。”   陈子锟咬牙切齿,本来对金永炎虽有恶感,但也不到恨的地步,只是想戏弄他一番而已,现在得知他是此等无耻之辈,索性当真打他一回!   他是心里藏不住事的人,既然决定打金永炎,那就得立刻动手,多耽误一分钟都心急火燎的,也顾不上等梁思成醒了,辞别林徽因直接奔铁狮子胡同去了。   路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早起的报童在街上飞奔,嘴里大喊道:“号外号外,张内阁总辞职!”   陈子锟急忙掏了一个大子儿买张报纸,头版上赫然是张绍曾辞职的新闻,临城劫案的进展只能屈居二版了,不过内容足够劲爆,撰稿人措辞极其激烈,大骂陆军次长金永炎嫉贤妒能,公报私仇,建议罢免此人。   到了陆军部门口,陈子锟拽拽军服下摆,昂然就进去了,门口哨兵向他行持枪礼,心中却在狐疑,陈科员不是被宪兵锁拿回京的么,怎么跟没事人似的。   陈子锟回礼,大踏步的进了院子,瞅一眼金次长的汽车停在车棚里,心里有了底,也不去军法科报到了,直接来到金次长所在的跨院。   陆军部原来是和敬公主府,金永炎虽然身为次长,却代总长职,一个人占据一个院子,门口有副官和卫兵,警卫森严。   陈子锟没走大门,翻墙进去,来到金次长办公室门口,也不敲门,直接推门进去,顺手将门关上。   金次长正伏案看报,昨日国会压迫张内阁总辞职,张绍曾已经黯然离京,现在掌权的是由次长们组成的看守内阁,自己并非张系,而是黎元洪大总统的人,虽然曹锟压力很大,但大总统任期未满,想必自己这位陆军总长的位子起码还能再坐两年。   虽然本来就是以次长代总长职权,但是和真正当上总长还是有区别的,金永炎心情很不错,接着看报。   京报刊登了关于临城火车大劫案最新的进展,土匪突然降低了条件,依然以收编一旅为限,和平解决的曙光已经出现,后面笔锋一转,却转为大骂陆军次长,金永炎放下报纸正要痛骂,忽然看到地上有一双马靴。   顺着马靴往上看,是马裤、制服,然后是一张蒙着白布的面孔,只露出一双炯炯的眼睛。   “你是谁?”金次长勃然大怒。   那人也不答话,上前揪住金次长的衣领,蒲扇大的巴掌劈脸就打了过来。   很脆,很响。   第二十一章 乱   金次长当场就懵了,陆军部是什么地方,搁古代就是兵部衙门,白虎节堂,水浒传里林冲带刀擅闯白虎堂,那可是大罪,被高太尉判了个刺配沧州,北洋政府的陆军部虽然权力没那么大,自己的官威也比不上高俅,但也不至于在办公室里挨嘴巴子啊。   四个大耳帖子,左右开弓,实实在在抽在金永炎面颊上,腮帮子都给抽肿了,嘴里涌出一股血沫,里面还带了一颗牙齿,金次长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无数小星星在围着自己转圈。   不知道过了多久,耳畔传来遥远的呼唤:“次长,次长~~”   金永炎悠悠醒转,眼前一片恍惚,周围有很多人焦急的望着自己,还有人掐自己的人中。   “这是在哪儿?”金次长虚弱的问道。   “次长,这是您的办公室啊,您这是怎么了?谁把您打成这样的?”副官扶着他,义愤填膺。   屋里来的都是金次长的亲信,几个马弁按着枪套,杀气腾腾,只等次长大人一声令下了。   可金次长实在不清楚谁打了自己,那一阵耳光打得如同暴风骤雨一般,至今耳朵里还嗡嗡的,脑子也乱成一锅粥,好不容易在副官的搀扶下爬起来,坐在椅子上,解开军装的扣子喘了几口粗气,喝了口茶压了压,这才清醒一点。   “陈子锟抓来没有?”金次长问道,他很是怀疑陈子锟是殴打自己的凶手。   “不知道,卑职这就去问。”副官颠颠的跑去了,金次长打开抽屉拿了一面小镜子出来,看着自己脸上清晰的指痕,恨得咬牙切齿,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今儿个堂堂陆军次长在自己办公室里被人打了,这个仇要是不能报,以后也别在铁狮子胡同混了。   不大工夫,副官前来报告:“陈子锟已经到了,正在军法科办公室里喝茶。”   金永炎拍案而起:“就是他,给我押上来!”   副官带了两个马弁去了,五分钟后,陈子锟被带来,阎中校带着四个宪兵跟在后面,一群人在金次长的办公室门前敬礼喊报告。   “进来!”金次长努力想摆出官威,可掉了一颗牙齿,说话略微漏风,总显得不太严肃。   陈子锟昂然进来,一点犯人的觉悟都没有,更可气的是他居然望着金次长脸上的指痕窃笑不已。   金次长恼羞成怒,再看陈子锟的马裤和马靴,和殴打自己那人如出一辙,确认无误,大喝一声:“拿了!”   左右猛扑上去,抓住陈子锟的胳膊往后扭,却被陈子锟稍一用力就甩了个仰八叉,副官当即要掏枪,他这边枪套扣子还没打开呢,那边陈子锟M1911A1已经拿在手里了,击锤大张着,杀气腾腾的。   陈子锟的威名大家都是知道的,那可是吴佩孚手下第一战将,论枪法拳脚,军中他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和他面对面玩枪,金次长手下这帮人还不够胆。   “反了反了!你要造反么!”金次长声嘶力竭,大呼小叫:“宪兵,还不把绑了!”   四个宪兵刚要动手,却被阎中校制止,脚跟一并道:“金次长,这是为何?”   金次长指着自己的脸道:“殴打上司,罪责难逃,这回就算吴佩孚亲自求情,也绝饶不了他,送军法处,严办,枪毙!”   阎肃惊讶道:“金次长,想必其中有误会,陈子锟是卑职从山东提来的,一直押在身边,看您的伤势,分明是刚刚打得,不可能是他动的手啊。”   金次长火冒三丈:“分明就是他!”   陈子锟冷笑道:“你有何证据?”   金次长张口结舌,忽然大怒道:“我堂堂陆军次长难道会栽赃你不成?”   陈子锟继续冷笑,指着桌上的报纸道:“难道不会么?”   阎肃也道:“金次长,陈子锟即便有罪,也要交付有司论处,您是陆军次长,又不是军法官,请恕卑职难以从命。”   “好啊,你也反了,来人啊,警卫营!快来人把他们抓起来!”金次长情绪失控了,他实在难以想象,这天还没塌呢,下面的人就不服自己管了。   今天的陆军部和往日大有不同,偌大的院子里,一多半的办公室都是空的,只有寥寥十几个人听到金次长的嘶吼,凑过来看热闹,一个个的也没有帮忙的意思。   看到人多了,金次长的胆子壮了起来,喝令道:“来人呐,给我把陈子锟,还有阎肃,统统拿下。”   没人动手,一个上校军官说道:“金次长,我们的工资什么时候发,都欠俩月了。”   金次长张口结舌,无言以对,直系政府严重缺钱,公职人员的薪水拖欠严重,这几日北京警察厅和京畿司令部已经罢工了。   正要安抚一下大家,忽然桌上的直线电话响了,金永炎桌上有两部电话,一部是普通电话,还有一部是大总统专线,现在响的就是大总统打来的。   顾不得这些军官,金永炎先接了电话,果然是东厂胡同黎大总统公馆打来的,黎元洪一口湖北话说道:“老金,你怎么管的部下,总统府的卫戍部队撤了,我家里的卫队也跑了,几百个军官到我府门口闹饷来了。”   金永炎是黎元洪的同乡,也是湖北人,金曾是黎的幕僚,所以才当上陆军次长,此时老上级召唤,他焉能不管,管不了也得硬着头皮上。   “大总统,卑职无能,我这就去处置。”金永炎放下电话,表情黯然,此刻他已经明白,大势已去,张绍曾既倒,大总统也维持不了多久了,自己的总长梦白做了。   “金次长,还拿我么?”陈子锟揶揄的问道。   金永炎脸色铁青,一言不发,抓起帽子,拿起军刀走到门口,堵在外面的军官们迟疑了片刻,还是给他让出一条路来。   金永炎的背影消失在门外,阎肃长吁了一口气,拍着陈子锟的肩膀道:“我让你打他的脸,没让你真打他的脸啊。”   陈子锟装糊涂:“打脸还不就是真打么。”   阎肃道:“算了,打了也就打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他也干不了几天了,北京城,全乱了。”   陈子锟道:“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阎肃侃侃而谈,原来军警闹饷已经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情了,早几天北京的警察就集体罢工了,教育部的职员们也上街游行,国会连连发表内内阁的不信任案,张绍曾被迫辞职,远走天津,现在的北京城,没有政府,没有警察,没有军人,完全处于无政府状态了。   “本来陆军检阅使冯玉祥和京畿卫戍司令王怀庆还能维持一下,可是听说他俩人也向大总统递交了辞呈,这是还嫌不够乱啊。”阎肃叹口气,摘下军帽看着帽墙上的五色星徽,“这帽子,怕是戴不了几天喽。”   金次长走了,没人治陈子锟的罪了,他反倒有些淡淡的失落,出了陆军部的大门,才发觉今天的铁狮子胡同门庭冷落车马稀,很多衙门口连站岗的警察都没了踪影。   走在大街上,依旧车水马龙,只是没有了执勤的巡警,道路有些拥堵,许多汽车在不停的鸣笛,洋车更是堵成了长龙,乘客们扛着大包袱小行李,像是出远门的样子,不对,似乎更像是逃难。   陈子锟随便找了个人问道:“先生,您这是上哪儿去啊?”   那人看了他一眼,道:“天津啊,北京这么乱,不得躲躲。”   不好,陈子锟赶紧往家里赶,先去了东文昌胡同自己的新宅子,敲了半天门佣人才过来,先从门缝里瞄了一阵才放心开门,咋咋呼呼道:“老爷您可回来了,这两天城里乱得很,可吓死我们了。”   陈子锟胡乱安抚了两句,直接进了后堂,只见姚依蕾穿着背带裤,提着一把温彻斯特的双筒猎枪,正指挥着佣人往墙头上插玻璃碴子呢。   “你回来了!”姚依蕾眼睛一亮,扑过来抱住陈子锟的脖子,慌得陈子锟忙道:“小心枪走火。”   姚依蕾嘿嘿笑道:“我这把枪没事,上着保险呢,倒是你这把枪搞不好要走火呢。”   陈子锟干咳一声,顾左右而言他:“你忙啥呢?”   “这不是乱套了么,张内阁总辞职,军警罢工,街上满是请愿的公民团,北京有钱人全跑天津去了,火车票难买的很。”姚依蕾道。   “那你怎么不走?”陈子锟忽然想到姚启桢和姚太太,这二位肯定已经逃到天津避祸去了。   “还不是因为你,上次就因为去了天津,结果一别就是三年半,他们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反正我是不去,我就在这儿等着你。”姚依蕾眼圈有些泛红,显然是忆起了当年。   陈子锟暗暗叹气,姚依蕾一片痴心,怎能辜负,不过这会儿鉴冰怕是已经在来京的火车上了,这两个女人都不是省油的灯,自己怕是要夹在中间受气了。   车道山前必有路,想那些烦心事一点益处都没有,陈子锟忽然拉起姚依蕾的手道:“走,去车厂看看去。”   姚依蕾道:“对,那可是咱家的产业。”   第二十二章 二女争锋   事不宜迟,陈子锟正要让佣人出门叫洋车,姚依蕾却直接招呼道:“阿福,取车。”然后就看见姚公馆的老汽车夫阿福从南屋里颠颠的出来,摘了帽子恭恭敬敬道:“姑爷好。”   陈子锟奇道:“怎么是你?”   姚依蕾接口道:“怎么不能是他,爸妈去天津了,反正车也闲着,阿福以前就是跟我的,正好给咱们开车,你不高兴?”   “哪儿的话,好。”陈子锟忙不迭道。   说起来阿福可是他和姚依蕾爱情的见证者,而且在自己流落外地期间,寄给姚依蕾的信件都被被阿福保管起来的,所以陈子锟还是挺感谢他的。   姚启桢新买的英国罗孚轿车被女儿讹了来,成了陈公馆的私家车,两人上了车,直奔头发胡同而去,不大工夫来到车厂门口,就见院子里空荡荡的,一个车夫都没有,就连往常总守在门口的宝庆也不见了。   陈子锟心中一凛,还以为出了什么事,进去喊了两声,杏儿从倒座房里出来道:“哟,大锟子出差回来了,你找宝庆啊,他跑车去了。”   “掌柜的还亲自跑车啊?”陈子锟有些纳闷。   杏儿道:“外面世道乱,洋车生意甭提多好了,一天能赶以往三天的,原本一个大子儿的买卖,人家五毛钱都愿意出,宝庆憋不住,亲自出马了,这兵荒马乱的,万一出点事可咋办,大锟子,你要是见着他,可帮我劝两句。”   陈子锟哭笑不得,秩序大乱,人们忙着跑路,拉洋车倒成了香饽饽,不过车厂没出事他也就放心了,嘱咐了杏儿几句就要出门,忽见果儿从后院出来,一身学生装整整齐齐的,杏儿急忙拦住他:“干啥去?不好好在家看书。”   果儿说:“我看热闹去,听说闹饷的都闹到大总统家里去了,东厂胡同口还有搭台唱戏的。”   杏儿气的拎起笤帚就打:“外头兵荒马乱的,你就少给我添点乱吧,快回去。”   果儿悻悻的回去了,杏儿丢了笤帚苦笑道:“我这个弟弟,从小就不省心。”   陈子锟道:“你也别往心里去,喜欢凑热闹不是坏事,那啥,我们先走了,等宝庆回来让他给我来个电话。”   “成。”杏儿送他俩出门大门,开出十几米远,只见果儿从墙头上跳了下来,动作敏捷的像只猴子。   “停车”陈子锟道,阿福一脚刹车,按了按喇叭,果儿回头一看,咧嘴笑了,陈子锟探头问道:“去哪儿?”   “东厂胡同。”   “上车。”   “好嘞!”果儿拉开车门跳上来,姚依蕾奇道:“不是吧,真要去东厂胡同?你也跟着凑热闹啊。”   陈子锟眼睛眯缝起来:“蕾蕾,你还记得四年前么,咱们在长安街上看热闹,后来跟着游行的学生到了赵家楼,亲眼目睹了那场大火。”   姚依蕾道:“当然记得,就是因为那场大火,咱们才失散的,要不然早就在一起了。”   陈子锟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那场大火加速了段祺瑞政府的灭亡,今天这场动乱,或许会导致黎元洪下台,这可是政治大戏啊,咱们不能错过。”   果儿插嘴道:“那可不一样,五四运动是爱国学生发起的,东厂胡同外游行示威的却是闹饷的军官警佐,还有所谓的公民团,本质上是截然不同的。”   陈子锟严肃道:“但效果却是一样的,政府已经病入膏肓,每折腾一次,都是把这个国家往悬崖的边缘多推半步,我们能做的,唯有见证历史。”   果儿只是国中生,平日在家里大人们总当他是小孩子,不和他讨论政治,如今陈子锟和他平起平坐的谈起政治话题来,让他颇为兴奋,又有一种骄傲感。   姚依蕾却听不下去了:“不就是想看热闹么,扯那么多不相干的。”   陈子锟道:“对了,说白了,我就是爱看游行,咋滴?”   姚依蕾白了他一眼,不说话了。   东厂胡同在紫禁城东边,胡同东口路北有个大宅子,早年是满清权臣荣禄的府邸,民国以后,袁大总统花了十万大洋把宅子买了送给黎元洪,从此这儿就成为黎元洪的府邸。   今天的东厂胡同格外热闹,围的是里三层外三层,黑压压一片全是人头,不过三教九流都有,就是没有学生,果儿说的一点没错,这次运动的主角和大学生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   远处还搭着戏台,一个操天津口音的人在上面演讲,每讲一句下面都有人叫好,叫的最响亮的是几个膀大腰圆敞着怀,露着一巴掌宽护心毛的好汉爷,一脸的江湖气。   陈子锟冷笑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北京的混混们都开始关心政治了。”   “吾人为救国计,不得不请黎氏速行觉悟,即日退位,以让贤路。”那人讲完最后一句,下面振臂高呼:“黎元洪下台!”声浪一阵高过一阵,还有人吹口哨,大声叫骂,黎府大门紧闭,毫无反应。   有人抬来一筐臭鸡蛋,大家一通猛砸,黎府门前一片狼藉,地痞流氓们轰然叫好,起哄声响成一片,姚依蕾不禁怒道:“再怎么说大总统也是国家元首,怎么能容这帮人如此欺凌,京师警察厅的人都哪里去了?”   陈子锟道:“开不出饷钱,警察早罢工了。”   姚依蕾道:“那就没人管管这帮家伙么?”   陈子锟道:“他们都是曹锟曹老帅花钱请来演戏的,谁敢管,谁能管。”   姚依蕾不说话了,果儿望着车窗外乱哄哄的局面也不说话。   远处,几个人爬上电线杆,将黎府和外界联系的电话线剪断了,下面爆发出一阵叫好声来,陈子锟再也看不下去了,让阿福开车离开,一路上再没有说话,果儿侧着头望着窗外,仿佛在思考什么。   ……   回到陈公馆,一进大门陈子锟就有种不详的预感,果然,佣人上前道:“老爷,太太,家里来客人了。”   “哦,谁来了?”姚依蕾随口问道,她在北京社交圈子认识的人不少,虽然比不上陆小曼、林徽因的风头,也是上流社会数的着的名媛之一,家里经常有人拜会是常事。   佣人看看陈子锟,欲言又止。   陈子锟顿时明白过来,没辙,硬着头皮上吧,来到倒座房客厅前,果然见屋里坐着俩人,鉴冰和李耀廷,地上放着几口大皮箱,显然是刚下火车。   “北京真落后,连自来水都没有。”鉴冰手捧着盖碗,正在和李耀廷嘀咕着呢,忽然发觉陈子锟进来了,便盈盈起身道:“你回来了。”   姚依蕾立刻变了脸色,冷声道:“她是谁?”   陈子锟道:“她姓沈,名鉴冰,是我在上海认识的……”   “红颜知己是吧,我不是说了么,让你抓紧时间把那些莺莺燕燕都给遣散了,怎么人家都找上门来了。”姚依蕾到底是大家闺秀,没有当众发飙,两只眼睛上下打量着鉴冰,先看肚子,没有明显的隆起迹象,这才松了一口气,再看相貌身材气质打扮,一颗心又悬了起来。   鉴冰是上海滩名妓出身,上海乃是远东第一国际大都市,远非北京天津汉口这些城市可以比拟,上海时髦人士的装扮一向是紧跟欧美,引领东亚风潮,上海流行的服装款式,北京要落后三个月才能跟上潮流,鉴冰又是个花钱如流水的角色,向来在行头上不遗余力,再加上天生丽质,后天培养,那气质,那容貌,说句不谦虚的话,冠绝京华也不为过。   姚依蕾童年时期曾在上海住过一段时间,但少女阶段是在北京长大的,举手投足之间尽是北京姑娘的作派,憨直大气,敢爱敢恨,再加上是官宦人家出身,从小被父母惯着长大的,自以为是天之骄女,忽然见到一个样样压过自己的女人,就够不高兴的了,况且这人还是自己的情敌,那就更加不能容忍了。   “让她走。”姚小姐虎着脸道。   “别闹了,都是一家人。”陈子锟这话说的一点底气都没有,毕竟鉴冰来的太过突然,但是让他把鉴冰赶走,那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她不走是吧,我走。”姚依蕾嘴里这么多,脚下也不动,她就是想挤兑一下这个漂亮妞儿,让她识趣点自己滚蛋。   “姚小姐,你听我说。”李耀廷腆着脸上前插话,姚小姐正在火头上,一点脸面也没给他留:“小顺子对吧,现在也穿上西装了,上台面了是吧。”姚依蕾讥讽道,“当年你在六国饭店当听差的时候,可没少拿我的赏钱吧,怎么现在帮着外人说话了。”   李耀廷陪着笑道:“那是,得亏姚小姐还记得我,这不是刚……”   “这儿有你说话的份么?”姚依蕾冷冰冰的抢白道。   陈子锟忍不住了,怒道:“这是我兄弟,怎么就不能说话了,这儿可是我的家。”   姚依蕾点点头:“好,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陈子锟你行,我走。”   说罢转身便走,也难怪她发这么大火,眼瞅着就要结婚了,突然丈夫以前的姘头找上门来,这种事情搁在哪个女人身上也无法容忍。   陈子锟后悔莫及,可又碍着面子不好服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姚育蕾往外走。   “姐姐留步。”鉴冰说道。   姚依蕾停下了脚步,却并不转身,这儿是她的主场,她才不会轻易言败。   “该走的是我,给你们添麻烦了,真是不好意思。”不知道什么时候,鉴冰已经提了行李,说完这句话,看也不看陈子锟,拖着沉重的皮箱黯然离去。   第二十三章 偷一个护军使当当   走到大门口的时候,鉴冰忽然回头道:“桌上是给姐姐带的礼物,还请笑纳。”说完才出了门。   陈子锟急坏了,人家千里迢迢的从上海跑来,中间又被土匪劫了去,可谓九死一生才到了北京,刚进门就被挤兑出去,这像什么话,他刚要去追,李耀廷提着俩皮箱过来了,低声道:“别担心,我跟着嫂子呢,你把家里这位嫂子劝好了就成。”   两人就这样提着行李匆匆而去,初战告捷的姚依蕾却没有胜利的感觉,反而有种一拳打在棉花堆里的错觉,这个来自上海的女人太妖娆了,绝对是强敌,怎么可能就此落败,不对,肯定是在使苦肉计。   姚依蕾蹬蹬蹬进了客厅,气鼓鼓往太师椅上一坐,道:“张妈,把外人留下的东西丢出去。”   佣人迟疑着看了看陈子锟,没敢挪窝。   姚依蕾大怒,亲自抓起桌上的木匣子准备往外扔,可拿在手上就停住了,她是大户人家出身,好东西见的多了,这个沉香木的小匣子拿在手里很踏实,颜色漆黑如釉,一股似有似无悠远的香气荡漾在面前,端的是件好东西!   光这个小匣子就价值连城,那里面的宝贝岂不是更值钱,一时间姚依蕾忘了发飙,好奇心占了上风,轻轻将沉香木匣子放在桌上,慢慢打开,樱桃小口不禁张成一个O型。   匣子里放着一串钻石项链,白金质地,由无数碎钻镶成,末端一颗淡粉色的大钻石,足有鸽子蛋那么大!   天呐,这么贵重的礼物,姚依蕾哪里还舍得扔,喜滋滋的拿起来比颈子上比划着,只恨客厅里没有镜子。   忽然看到站在厅前的陈子锟,姚依蕾这才想起自己的气还没生完,将钻石项链往盒子里一丢,冷哼一声道:“谁稀罕。”   陈子锟刚要说话,姚依蕾起身道:“你什么也别说,我不听,我给你们腾地方还不行么,张妈,阿福,咱们走,去天津。”   姚依蕾连换洗衣服都没拿,直接让阿福开汽车去天津,陈子锟没有留她,女人赌气的时候不能惯着,反正这个死局自己是解不开了,让俩人女人斗法去吧。   一分钟后,忽然有人敲门,陈子锟还以为是姚依蕾回来了,开门一看,站在门口的竟然是陆军部的同事阎肃,一袭阴丹士林蓝布长袍,戴着眼镜,不像军法官,倒像是大学教授。   “阎中校,您可是稀客啊。”陈子锟赶紧把他请进客厅,亲自沏茶递水,阎肃打量一下四周,不禁笑道:“您这宅子真不错,可惜缺几个下人。”   陈子锟道:“让您见笑了,这宅子是我东拼西凑借钱买的,这不,还借了王庚几千块钱没还呢。”   阎肃道:“不是吧,坊间传闻,您的老泰山可是交通银行副总裁姚启桢,那可是大财主啊。”   陈子锟苦笑道:“别提了,姚家根本不同意这门亲事,不怕您见笑,家里刚闹完一场。”   阎肃笑道:“如果没猜错的话,应该和枣庄医院里那位女士有关系吧”   陈子锟道:“阎兄是明白人,啥也不说了。”   阎肃笑道:“大丈夫三妻四妾很正常,昆吾兄不必挂虑,家里既然没有下人伺候,不如你我二人出去小酌两杯。”   陈子锟有些纳闷,阎肃和自己刚认识没两天,交情不算很深,怎么突然寻到家里拜访,还邀请自己去喝杯小酒,看这样子怕是有话要说吧。   当下欣然答应,二人出门走了几步,阎肃指着胡同口的二荤铺道:“这儿就行。”   “那怎么能成,太怠慢了,咱们上东来顺吧。”陈子锟客气道。   “不用,这儿僻静,方便说话。”阎肃进了二荤铺,点了四个炒菜,一壶二锅头,在角落里油腻腻的桌子边坐下,掏出香烟来请陈子锟抽。   掌勺的在门口炒菜,二荤铺里没别人,阎肃开门见山道:“昆吾兄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陈子锟道:“打了金永炎,陆军部是呆不下去了,我准备回洛阳第三师去。”   阎肃道:“我问句不该问的,昆吾兄以为自己在吴大帅的麾下,能排到什么位置?”   陈子锟不禁沉思起来,半晌才答道:“关张排不上,起码是赵马之列。”   阎肃淡淡的笑了:“照我说,就算是做关张也没啥意思,还不如做司马懿。”   这话说的霸气,陈子锟不禁眯起眼睛仔细打量起这个阎啸安来,此时他更加确定,对方这个节骨眼来找自己,绝不是为了喝酒唠嗑这么简单。   小伙计颠颠上来,摆上四个碟子,爆肚、溜肝尖、溜肥肠、油炸花生米,又放上一壶酒,招呼道:“客官您慢用。”   阎肃拿起酒壶来给陈子锟倒了杯酒,道:“如今的局势,想必你也清楚,张总理被津派、保派的议员逼下了台,大总统孤家寡人一个,被困在东厂胡同的私宅里寸步难行,连电话线都被掐了,这就是咱们的政府,咱们的国家啊。”   陈子锟叹了口气,国家遭此乱局,实非百姓之福啊。   阎肃又道:“军阀掌控政府,国会形同虚设,国家南北分裂,诸侯割据,试问有谁能救中国?”   陈子锟试探着问道:“吴大帅?”   “切~”阎肃呲之以鼻,摇摇头道:“起初我也以为吴大帅能救中国,他在衡阳止步不前,通电全国反对武力统一,如今却又在洛阳练兵,虽未明说,但天下皆知,打得还是武力统一的算盘,打来打去,中国还不是一盘散沙,说到底,指望军阀救中国是没有希望的。”   陈子锟警惕起来,这位阎中校,莫非是共产党?   “来来来,喝酒。”阎肃自己端起杯子先干了,咂咂嘴道:“扯远了,昆吾兄莫要见怪,其实我今天来,是想送一个前程给你。”   “前程?”陈子锟更加狐疑了,心说我跟着吴大帅还不够前程无量么。   阎肃笑笑:“你肯定在想,前程已经规划好了,跟着吴大帅走,绝对是锦绣前程,如果你真这么想,那你就错了。”   “阎兄,请指教。”陈子锟陪着喝了一杯,虚心求教道。   “我给你分析一下当今局势。”阎肃道,“大总统下野在即,曹老帅肯定要圆自己的总统梦,可这个总统位子别人做的,他曹锟却坐不得。”   “这是为何?”陈子锟对政治的研究并不深,可他知道,如今直系的势力如日中天,曹锟作为直系首脑,他不做总统,别人更没这个资格。   “且听我慢慢道来。”阎肃一边喝酒一边吃着花生米,侃侃而谈起来,“不管是徐世昌也好、黎元洪也罢、他们都是和袁世凯一个级别的老人,论起资历来也能压得住场面,但曹锟就不行,老前辈们都在呢,哪里轮得到他坐这个位置,届时国会肯定要乱,你肯定要说了,曹老帅手底下有兵啊,那就更坐不得了,如今中国的局势是三足鼎立,东三省张作霖、直系曹吴,西南的孙文,无论哪一方独大,另外两方都要联起手来对抗,所以,就算找个读书人来做这个总统,----比如梁启超,都比曹锟亲自出马要好。”   陈子锟道:“有些道理,但是曹老帅这个总统是非做不可的。”   “对,曹锟一定要做这个总统,势必惹得天怒人怨,张作霖自从去年战败之后,一直秣马厉兵,届时肯定要大举入关,广州孙文也不会坐视不管,你等着看好了,明年此时,中国必定大乱!”   “那么,这和我的前程有什么关系呢?”陈子锟不解道。   “当然有关,你是吴佩孚的爱将,必然跟着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直奉再次大战,鹿死谁手可不一定呢,倘若吴大帅败北,那你的前程也就到头了,还不如趁现在的时机,弄一块自己的地盘,宁当鸡头,不为凤尾,古人诚不我欺啊。”   “自己的地盘?”陈子锟大惊,这个阎肃还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当今中国,军阀割据,大的军阀掌控一个省乃至几个省的地域,小军阀也管着几个县的地盘,狼多肉少,纷争不已,每个月都有旧的军阀下野,新的军阀粉墨登场,自己不过是陆军部一个小小的三等中尉科员,怎么可能弄到属于自己的地盘呢。   阎肃微微一笑:“你不要吃惊,我已经筹划好几年了,今天终于等来了合适的机会和合适的人选,我决定送一个前程给你,一个大大的前程,江北护军使,少将军衔,这个职务还满意么?”   陈子锟摇摇头:“阎兄,恕小弟愚钝,护军使的职位,岂是您一个军法科中校能随便封的?”   阎肃狡黠的笑道:“如今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政府崩塌,无人管理,偷一个护军使当当,轻而易举。”   陈子锟奇道:“偷?”   阎肃道:“对,这个护军使是偷来的,不过和真的没什么区别,所有的文件和程序都是真的,连委任状上面总统的大印都是如假包换的。”   陈子锟明白了,如今是无政府状态,陆军部更是没了当家人,想要伪造公文简直是太简单了,不过委任状毕竟只是一张纸,没有地盘的护军使,还不如北京城一个警察署长的权力大呢。   仿佛猜到他内心所想,阎肃用手指蘸着酒在桌上画着地图:“地盘我也帮你规划好了,江东省的西北部,淮江北岸方圆百里的地带,煤铁资源丰富,水运交通便利,正是我等大展拳脚的好地方。”   第二十四章 自己写的委任状   陈子锟心中一动,江东省地处中原,乃鱼米之乡,如果能占据一块地盘,可比在第三师当个团长旅长的要爽的多,不过这么好的地方,怎么可能是无主之地。   “那么,这里归谁管辖。”陈子锟问道。   阎肃道:“江东省是皖系地盘,江东督军孙开勤是段祺瑞的门生,卢永祥的老部下,但淮江以北却不是他管辖的范围,我说的这块地方正是江北的南泰县,此地原来是辫帅张勋的地盘,张勋下野之后,这里就成了无主之地。”   陈子锟道:“所以你想让我当这个江北护军使。”   阎肃点点头道:“正是,此事陆军部早在筹划之中,只是没找到合适的人选而一再推迟,现在这个合适的护军使人选终于找到了,就是你。”   陈子锟道:“打住,你刚才说煤铁资源丰富,水运交通便利,那不是明摆着一块风水宝地么,怎么没人愿意上任?这可不对头啊。”   阎肃道:“张勋复辟失败之后,他麾下的武卫前军哗变,江北匪患严重,孙开勤曾经派兵围剿数次都无功而返,反而损兵折将,名义上来说,江北依然是江东省的辖地,可是实际上孙开勤已经失去了对此地的有效控制,所以陆军部一直有这个打算,想在淮江以北设置一个护军使署,以便和孙督军分庭抗礼,可惜陆军部无兵可派,曹锟又一直忙于政治斗争,一来二去便耽搁了。”   陈子锟总算是明白了,这个江北护军使可是个烫手的山芋啊,不过越是火中取栗的事情,对他来说吸引力就越大。   “这么好的事情,为何阎兄不亲自出马?”陈子锟狐疑道,他可不想被人当枪使。   阎肃笑笑:“我倒是想,可是没这个实力,若不是遇上你,兴许这件事我就忘了。”   陈子锟道:“难道我就这么适合当这个护军使?”   阎肃正色道:“何止是适合,简直就是为你量身打造的差使,你是吴大帅的嫡系,背景够深,不怕有人捣鬼;你是交通银行副总裁的女婿,筹措资金不成问题;你是留美出身,和洋人关系匪浅,这年头,洋人才是最硬的靠山;更重要的是你胆子够大,连陆军次长的耳光都敢打,还有什么能难倒你。”   陈子锟道:“可是我没有兵啊。”   阎肃哈哈大笑道:“这一条最简单,南泰遍地都是兵,就看你有没有本事招募他们了。”   陈子锟也嘿嘿笑了起来,阎肃这话说的不假,自己本身就是马贼出身,属于业内资深人士,无论是剿是抚,都不在话下。   “怎么样,愿意干么?”阎肃的声音充满了蛊惑。   “只是大帅那边不好交代。”陈子锟嘴里还在犹豫,心里其实已经答应了。   阎肃道:“你不是屈居人下之辈,与其在第三师做吴佩孚的内战马前卒,不如到广阔天地中一刀一枪杀出个锦绣前程来,再说了,江北乃是直皖对峙前沿,你经营好了,对于直系来说,也是大功一件。”   陈子锟笑笑,端起了酒盅:“行,就这么说定了,走一个。”   阎肃大喜:“走一个!”   两只酒盅在空中相碰,酒香四溢。   “老板,再炒一个腰花!”阎肃高声叫道。   ……   和阎肃商定了行动计划之后,陈子锟便到六国饭店找鉴冰去了,虽然李耀廷并没有告诉他要在六国饭店下榻,但是既然来北京了,哪有锦衣夜行的道理,当年的西崽,今天的上海大亨,肯定要住在六国饭店的。   果不其然,鉴冰确实下榻在东交民巷六国饭店,见陈子锟来寻自己,鉴冰神态自如,完全没有刚闹过脾气的样子,反而问姚小姐哄好了没有。   陈子锟不由感慨万千,鉴冰自幼就被老鸨买来**,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说,对于男人的心理更是把握的极其精准,倒不是说她刻意为之,而是从骨子里就有这个觉悟,将来进了一家门,姚依蕾可万万斗不过她。   再问李耀廷在哪里,却被告知回老家去了,于是陈子锟便带着鉴冰一起回到宣武门外柳树胡同大杂院,李耀廷西装革履的坐在院子里正和大伙聊天呢,整条胡同的闲汉们都聚拢了来,女人们也抱着孩子围在旁边,野狗更是在脚下钻来拱去,激动的不得了。   时隔四年,当初前门火车站外捡烟头为生的小顺子,现在已经成为腰缠万贯的富豪,可李耀廷在父老们面前一点架子也不摆,客客气气的依然还是当年的小顺子,拿出整条的三炮台香烟拆开来,一盒盒的丢给大伙儿,出手那叫一个阔绰。   见陈子锟带着鉴冰来了,李耀廷四下拱手:“老少爷们,明儿东来顺,我请!今儿都到这里吧。”   大伙儿就都散了,大杂院里恢复了安静,李耀廷望着满地的烟蒂自嘲地笑道:“要搁以往,这么多的烟头,还不把我高兴坏了。”   陈子锟道:“啥时候去你妈坟上拜祭?”   李耀廷道:“和宝庆说好了,赶明儿一起去扫墓,我今儿先到大杂院来一趟,就是给我娘把面子挣回来,当年邻居们都看不起她,没个给她好脸色的,你猜刚才他们怎么说,都说我娘是好人,这么多年么和邻居红过脸,唉,娘活着该多好啊,看看她儿子多有出息……”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此刻,李耀廷哽咽了,鉴冰眼中也含了泪水,她听陈子锟讲过李耀廷的故事,知道他娘是半掩门的暗娼,联想到自己也不过是女校书出身,不过是个高级娼妓而已,到了北京还要受姚小姐的欺负,这眼泪,一半倒是为自己流的。   各自伤怀了一阵,三人同回了紫光车厂,宝庆杏儿两口子见陈子锟又带了一个千娇百媚的媳妇回来,眼睛都瞪圆了,心说大锟子真是艳福不浅,姚小姐还没过门,妾室就预备好了。   这几天北京城里世道乱,车厂可赚了不少,宝庆脸上笑纹都绽开了,忙不迭的安排饭菜,私底下对杏儿说:“大锟子的媳妇,一个赛一个的俊啊。”   杏儿伸手猛掐他:“是不是眼馋了,也想纳妾来着?”   宝庆夸张的咝咝吸着凉气:“我连正房媳妇都没娶着呢,哪能想纳妾的事儿。”说着就伸手就摸杏儿的小手,他俩虽然早就订了婚,但是因为薛巡长过世之后有个三年的服丧期,一直没有正式完婚,杏儿又是恪守妇道的本分人,至今宝庆还没尝到滋味呢。   在车厂用罢了晚饭,李耀廷就住在这儿,陈子锟携鉴冰回六国饭店安歇不提。   ……   次日一早,陈子锟先把鉴冰送到车厂,让李耀廷带着她在北京各处名胜游逛一番,自己依着约定来到了铁狮子胡同陆军部。   自从昨日金次长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陆军部人心惶惶,很多人根本就没来上班,就连门口的哨兵都撤了岗。   陈子锟一身笔挺的军装,马靴锃亮,旁若无人的进了陆军部,院子里空荡荡的,很多办公室的门都紧紧锁着,来到军法科门口,轻轻叩门,阎肃开了门,也不搭话,做了个跟我来的手势,奔着总务厅就去了。   总务厅没人,屋门紧锁,阎肃拿出一把钥匙来直接开门,登堂入室,陈子锟在后面虚掩上门,小声问道:“你哪来的钥匙?”   “我在总务厅工作过一段时间,钥匙是自己配的。”阎肃也不瞒他,径直坐到厅长办公桌后面,掏出一根钢丝来,轻而易举的将抽屉上的挂锁投开,从里面端出一个锦盒来。   “这是陆军总长的官印,张绍曾兼任陆军总长,大印都是交给总务厅保管的。”阎肃介绍道,用从自己的公文包里取出砚台、墨块、两支毛笔,还有三张空白的委任状,道:“磨墨。”   陈子锟不敢怠慢,亲自兼任了书童的角色,在砚台里加了水,仔细研磨着半块曹素功,不大工夫,墨化开了,阎肃拿狼毫蘸了墨汁,略略思忖一番,下笔在委任状上写了起来,他书法功底极好,一手工工整整的隶书,正是陆军部行文的标准字体。   写完三张委任状,阎肃又拿了另一支毛笔,深吸一口气,在委任状下方空白处写下龙飞凤舞三个字:张绍曾。   这三个字写的和前面的文字截然不同,倒是和陈子锟在公文上见到过的张绍曾签字如出一辙。   “我擅长模仿别人的字迹,不过这挺花时间的。”阎肃淡淡笑笑,收了毛笔,打开锦盒,小心翼翼捧出大印来,陈子锟赶忙打开印泥盒子伺候着,阎肃将大印蘸足了印泥,先在一张宣纸上擦掉多余的红油,然后才仔仔细细盖在委任状下方。   一边盖印一边解释,“委任状一式三份,一份你自己拿着去上任,一份陆军部档案科留存,一份呈交总统府,反正陆军部没人,咱们就自个儿把这些程序走了。”   盖完了大印,在上面吹了几下,又从抽屉里翻出一个长条小印来,加盖在大印后面,“这是监印官的私章,没有这个,委任状就不完美。”   终于大功告成,阎肃将委任状递过来,陈子锟接了仔细欣赏,这张委任状并非用普通纸张印刷,而是采用和钞票一样厚实挺括的纸张,四边还印有花纹,正上方是嘉禾包围的五色星徽,右侧下方有委字第XXX号的档案编码。   正文是这样写的:陆军部委任状,委任陈子锟为江东省江北护军使,此状,陆军总长 张绍曾。后面是硕大的总长大印和监印官的长条名章,然后是中华民国十二年六月十三日。   “这就成了?”陈子锟问道。   第二十五章 自封陆军少将   阎肃道:“差不多了,还有几个步骤。”说罢收了笔墨砚台,依然将大印放回抽屉,照原样锁了,将第二张委任状沿虚线撕成两份,较小的一张藏在身上,另外的放回公事包,出了办公室,关门落锁,直奔档案室而去。   不巧的是,档案室有人值班,一个老眼昏花的管理员坐在桌子后面打瞌睡,阎肃似乎和他很熟,将公事包放下,随便打了声招呼就带着陈子锟进去了。   档案室内各种资料浩如烟海,一排排柜子上遍布小抽屉,如同进了中药铺,不过灯光阴暗,角落里甚至还有蜘蛛网,陈子锟不禁为之侧目:“乖乖,这么多啊。”   “这还不算多,前清兵部、练兵处、太仆寺历朝历代的档案都压在陆军部里,前段时间清理出好几个房间的档案来,都打包卖了废纸,要不然更多。”阎肃熟门熟路,直接来到一排档案架边,依然用铁丝投开小锁,打开抽屉,从口袋里拿出委任状的存根来,夹在一叠同样的存根之中。   “好了,又完成一步。”阎肃拍拍手,如释重负。   “这么简单?”陈子锟奇道。   阎肃道:“看起来简单,其实一点也不容易,档案室是陆军部的机要部门,寻常人等进来查找资料,不但不能带包,还要登记姓名,我花了数年之久,用一部宋版古籍,一箱清代文史典籍才收买了管档案的老李,别人想进档案室都得照规矩办,我打声招呼就行,还有这存放人事档案的架子,普通人进来,根本找不到。”   陈子锟为之咋舌,这个阎肃,早几年前就开始筹划此事,心思果然缜密。   “那下一步呢?”   “下一步是晋升你的军衔,你现在只是中尉,不可能担任护军使的职务,起码要是少将才行,走,咱们去铨叙科。”   陈子锟艰难的吞了口唾沫:“阎兄,你一条龙全活儿啊?”   阎肃自嘲的笑笑:“实不相瞒,我在铨叙科也干过一段时间,都是为了今天啊。”   出了档案室,和老李打声招呼,提了公事包离开,直奔铨叙科而去,   铨叙科内依然没人,北京军警都发不出工资,陆军部也不能幸免,阎肃说的一点没错,这几天绝对是千载难逢的好日子,总统、总理、总长、次长、甚至具体办事的人都歇着了,已经不能用浑水摸鱼来形容了,简直就是大模大样的捞鱼。   阎肃依然用钢丝开了门锁,堂而皇之的进去,从柜子里拿出空白的公文用纸来,笔走龙蛇,刷刷写了几行字,陈子锟凑过来一看,不禁惊讶道:“我什么时候得过三等文虎勋章?”   “前段时间总统府提出要授予你三等文虎勋章,被金次长压下来了,但这事儿陆军部人尽皆知,可不算作假,按照陆军部的章程,大学毕业生的基准军衔是少校,你是圣约翰毕业的,最低应铨叙为陆军少校,留学生可以再加一等,就是中校,再加上你有战功在身,得过白鹰勋章、文虎勋章,晋个上校是绰绰有余的,既然当护军使,那还是少将比较合适。”   阎肃写完,再次撬开抽屉,取出铨叙科专用印章来盖了,吹了吹道:“现在你就跻身将军之列了。”   陈子锟道:“这么简单?”   阎肃叹道:“看似简单,但很多军人一辈子都迈不过这个门槛。”   陈子锟道:“有这么难?孙美瑶招安之后,不就是个新鲜出炉的少将旅长?”   阎肃鄙夷道:“这种没有经过陆军部正式铨叙的少将根本不值钱。”   陈子锟擦了擦冷汗道:“那我这个自封的少将就值钱了?万一东窗事发,岂不贻笑大方。”   阎肃道:“你的军衔本来就明显偏低,照着王庚的例子,也应当是个上校,如今又立了大功,晋升为少将也在情理之中,再说了,如今局势大乱,陆军总长和次长都下台了,将来曹锟当了总统,势必要委任新的陆军总长,一朝天子一朝臣,陆军部这些旧人肯定要更换一遍,到时候档案一移交,谁知道你的真假,反正档案底子都在的,私盐也变成官盐了。”   见他说的自信满满,陈子锟也不再多言,两人出了陆军部,直奔东厂胡同大总统的私宅而去。   此时陈子锟才发现,严肃的胆子比自己还大,拿着伪造的将军晋升文件去找大总统盖章,居然一点也不害怕。   对此阎肃是这样解释的:“大总统内外交困,哪还有心思辨认真假,文件是真的,流程也是对的,我也确实是陆军部的人,你的名字,大总统更是如雷贯耳,焉有不用印的道理。”   陈子锟道:“如果金永炎在场的话,岂不前功尽弃。”   阎肃笑道:“我有个同乡在总统身边做事,如果金永炎在的话,自然不会去触这个霉头。”   到了东厂胡同一看,那些地痞流氓依然围在胡同口聒噪不已,有人还挥舞着写着黎元洪下台的小旗帜到处乱窜,场面非常混乱,忽然黎府大门敞开,四十余名持枪卫队跑步出来,明晃晃的刺刀吓得流氓们往后退了几步。   然后就看到几辆汽车从大门里出来,在卫队的保护下浩浩荡荡奔着火车站方向去了,阎肃见状,若有所思道:“兴许咱们来晚了一步,不过还有救。”   上前敲门,和守门人交涉了几句后,两人进了黎宅,在门厅里稍候,不大工夫,一个中年人匆匆而至,阎肃上前和他低语了好一阵,回来道:“大总统带着金永炎去天津了。”   陈子锟道:“那可如何是好?”   阎肃道:“大总统虽然走了,但印玺却是留在北京的,走吧。”   出了黎宅,阎肃这才向陈子锟详细介绍了情况,他的同乡在总统侍从室供职,多所少少知道一些机密,刚才出府的车队里,就藏着黎元洪,还有顶替张绍曾接任陆军总长的金永炎,以及侍从武官、机要秘书等人,大总统在北京呆不下去了,到天津去避风头,不过为了安全起见,总统的十五颗印信并未随身携带。   “你有没有金条,或者什么值钱的东西?”阎肃突然问道。   “有,要多少金条?”陈子锟立刻想到了李耀廷带的那些金子。   “越多越好,而且一定要快,赶在曹锟拿到这些印信之前把印盖了。”阎肃心急火燎道。   事不宜迟,陈子锟立刻前往紫光车厂找李耀廷,不巧的是,李耀廷带鉴冰到颐和园玩去了,见陈子锟这么着急上火的找小顺子,宝庆当即安排了俩腿脚最利索的车夫拉着俩人直奔颐和园去了。   好在这趟路没白跑,顺利找到了李耀廷,听说大锟子要用钱,李耀廷二话不说,立刻回去,取了二十四根金条交给陈子锟。   拿了金条,陈子锟和阎肃再去东厂胡同黎宅,找了他那位同乡,当着陈子锟的面给了他十根金条,然后三人同去了东交民巷一处法国医院,在门口停下,那老乡从阎肃手里拿了文件,道:“你们在这儿稍候即可。”说罢自己一个人进去了。   十分钟后,同乡出来了,将用了总统印玺的文件递还阎肃,阎肃拿在手上端详一番,欣喜万分道:“多谢老兄相助。”   “客气了。”那人一拱手,飘然而去。   陈子锟问道:“怎么样,大印是真的么?”   阎肃激动道:“如假包换,中华民国大总统的印信!有了这个,你就是货真价实的陆军少将,一点不掺假。”   陈子锟道:“十根金条换这么一个章子,未免太贵了些。”   阎肃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若是直接找黎大总统用印,怕是一毛钱也不用花,可是这些印信保管在如夫人手里,想要用一下不出点血怎么能行,再说了,我这位同乡,还有如夫人身边的人不都得打点打点,十根金条换个少将军衔,这买卖,值!”   大印盖好了,再度折返陆军部,把用了总统印玺的军衔铨叙文件塞到陈子锟的档案里,总算是大功告成了。   全部处理完之后,已经是傍晚时分了,一整天两人都没歇着,现在终于如释重负,长长出了一口气。   “阎兄,喝一杯去吧。”陈子锟道。   “不了,折腾了一天, 累了,早点回去歇着吧。”阎肃一拱手,径自去了。   陈子锟望着他的背影颇为感慨,看着斯斯文文一个人,竟然有如此胆略和魄力,陆军部真是藏龙卧虎啊。   姚依蕾不在,陈子锟也不想回东文昌胡同的宅子,便去了紫光车厂,正巧李耀廷鉴冰都在,见他回来,李耀廷问道:“哥们,这么着急用钱,到底啥事啊?”   陈子锟将自己的委任状和晋升军衔令递了过去,李耀廷拿在手里,眼珠子瞪得溜圆,鉴冰凑过来一看,也夸张的捂住了樱桃小口。   “大锟子,你当将军了!还是江北护军使,啧啧,有了自己的地盘了!”李耀廷啧啧连声,兴奋的无以言表。   第二十六章 有人要害你   宝庆两口子听见李耀廷的大呼小叫,急忙跑来,听说大锟子又升官之后,杏儿瞪大了眼睛,欣喜道:“少将护军使,那得是多大的官儿啊?有九门提督大么?”   “娘们家懂什么,九门提督是前清的官儿,大锟子是民国的官儿,这护军使,和督军是平起平坐的,对吧,小顺子?”宝庆也搞不清楚这护军使到底多大,只能向李耀廷求助。   李耀廷倒是个明白人,嘿嘿笑道:“其实杏儿姐说的也不错,上海这么大的地方,设的就是淞沪护军使,论起来比镇守使略高,比督军略低,和九门提督也差不多。”   大家都欢腾起来,陈子锟也笑而不语,只是笑的不那么踏实,偷来的少将护军使, 能踏实才怪。   不大工夫,外面进来俩人,是李俊卿和赵家勇到了,如今李俊卿可是京津一带炙手可热的人物,白西装,白皮鞋,风流倜傥,玉树临风,赵家勇一身笔挺的军装,腰佩手枪,摘了大盖帽,油光光的头发向后梳着,手上带着好几个大金戒指,看起来自有一番风范。   老朋友汇聚一堂,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杏儿慌着要安排酒饭,李俊卿道:“嫂子,别忙,这顿我请,咱们先吃饭,再去看梅老板的贵妃醉酒,完了再打通宵的麻将,哥几个有日子没见,可得好好唠唠。”   杏儿脸上依然挂着笑,但笑的却不太自然了,若不是李耀廷来京,宝庆和李俊卿赵家勇他们基本上不大来往的,倒不是兄弟感情出了什么岔子,而是根本不是一路人,压根玩不到一块儿去。   宝庆老实本份,除了在家喝点小酒之外,连饭店都很少去,更别说逛戏园子打通宵麻将了,不过今天这个场合,若说不去未免败了大家的兴致,宝庆看看杏儿,一咬牙道:“好,我就舍命陪君子了。”   李俊卿哈哈大笑:“有你这句话就成,小顺子,好不容易回来一次,说吧,想吃点什么,西餐还是中餐?”   李耀廷道:“西餐在上海吃腻了,我就想吃口咱北京的涮羊肉。”   赵家勇靠着李俊卿的提携,现在是正阳门火车站护路队的头头,在北京城也算一号人物,当即道:“好办,正阳门大酒楼,我安排。”   李俊卿啐了一口道:“怎么叫你安排,大伙儿安排才是,不过正阳门大酒楼现在不行了,要论吃涮羊肉,还得是东来顺,他们家那个大师傅切的羊肉片,薄的都能看见盘子上的花纹,进锅就熟,蘸上料往嘴里一放,那叫一个嫩。”说着做陶醉状。   赵家勇忙道:“对对对,东来顺好,咱们就东来顺。”   一行人当即出门,上了李俊卿的汽车,直奔东来顺羊肉馆而去,李俊卿说的一点没错,现在东来顺的生意比正阳门大酒楼要火的多,又正摊上吃晚饭的点儿,楼上楼下人声鼎沸,跑堂的来回穿梭,那叫一个热闹。   “得,没位子,咱们还是换别家吧。”宝庆道。   “不用,就这家。”李俊卿哗啦一声展开折扇。   跑堂的见他们一行人气派非凡,赶紧过来招呼,陪着笑脸道:“几位爷,实在对不住,这会儿生意太好了,您得大等会儿。”   李俊卿淡淡一笑:“不碍事,我们能等,这是我的片子,拿给掌柜的。”说着掏出自己的名片,两只手指夹着递到跑堂的面前。   跑堂的客客气气接了,报告掌柜的去了,不到半分钟,就见一中年人诚惶诚恐的奔过来,离得老远就打千道:“李爷,您老驾到,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李俊卿一拱手:“客气。”   掌柜的问跑堂的:“给李爷安排位子了么?”   跑堂的道:“掌柜的,您又不是不知道,这楼上楼下的,连一张条凳的空儿都没剩下。”   掌柜的大怒:“什么话,别人来了没位子,李爷来了能没位子么,还不赶紧把咱们天字号的上房雅间开开。”   跑堂的一躬身:“嗻!”屁颠屁颠去了。   掌柜的满脸谄笑:“李爷,各位爷,这边请。”   李俊卿脸上挂着志得意满的微笑,侧身道:“耀庭,子锟,请。”   东来顺的天字号雅间果然不一般,远离外面的尘世喧嚣,房间古色古香,墙上挂着名人字画,地方也敞亮,大圆桌上摆着紫铜的火锅,俩小二伺候着大爷们用膳,这感觉和皇上也差不离了。   很快菜就上来了,酒是上好的玉泉酒,大伙都斟上,李俊卿端着杯子站起来道:“今儿小顺子回家,哥几个好好喝两杯,来,走着。”   大伙儿共同举杯,一连饮了三个,火锅里的水开了,李俊卿招呼道:“先吃着,别客气,嫂子,你也吃,不知道对不对你的口味。”   “谢谢,我不忌口。”鉴冰微笑着说,又小声对陈子锟说:“你这个朋友好俊哦,简直漂亮的像个女孩子。”   陈子锟笑道:“蓝颜祸水,有时候比红颜祸水还扫把星一些呢。”   鉴冰不解,眨眨眼看着对面的李俊卿,恰巧李俊卿也看过来,四目相对,鉴冰忽然感觉对方的眼神里有些许淡淡的敌意。   通常这种敌意只产生在两个漂亮女人之间,比如姚依蕾就曾经以这种眼神盯着自己。   忽然宝庆站起来道:“诸位,其实今儿还有一个大好的消息,咱们可得庆祝一下。”   李俊卿放下筷子,拿起洁白的手帕擦擦嘴:“哦?说说看。”   宝庆道:“我说不合适,让大锟子自个儿说。”   无奈,陈子锟只好道:“兄弟新晋升了少将衔,授了江北护军使的差使。”   “我靠!大喜事啊,锟哥,你干脆把我调到你那儿当个团长得了,我在火车站才是个中尉。”赵家勇眉飞色舞,在座的只有他是军职,对少将军衔的理解比大伙儿都要深刻的多。   “嗯,是该喝一杯。”李俊卿的表现却没有那么激动,和大家饮了一杯后,起身离席,招呼陈子锟:“大锟子,陪我上个茅房。”   陈子锟知道他有话要说,便跟了过去,两人来到僻静的走廊里,李俊卿眉头紧皱道:“锟子,你这个护军使,最好推掉。”   “此话怎讲?”   “当今的局势你又不是不知道,黎元洪下台,曹三爷马上就当总统,吴大帅更进一步,你的前程,何止一个护军使,这个节骨眼上,一动不如一静啊。”   陈子锟知道李俊卿和上层人物走的很近,对局势的判断也有独到的一面,他也不加隐瞒,把阎肃帮自己偷官儿的事情和盘托出。   李俊卿大为震惊:“大锟子,我原以为是金永炎想给你小鞋穿,没想到另有隐情,你被人当枪使了!”   陈子锟道:“没这么糟糕吧。”   李俊卿道:“你想想,临城火车大劫案和平解决,你功不可没,金永炎随着黎元洪下台之后,新来的陆军总长还能亏待你不成?我已经听到小道消息说,交通总长吴毓麟对你极为欣赏,想调你过去当护路军副司令呢,再说了,吴大帅栽培你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了,等三爷当了总统,就是你升迁之时,少不得要做一个实编满员的旅长,路,已经给你铺好了,好端端的你又生什么幺蛾子,当什么江北护军使,万一这事儿被吴大帅知道,他老人家可最讨厌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那时候你可就鸡飞蛋打一场空了。”   李俊卿说的恳切,陈子锟也糊涂了,难道说自己这步棋真的走错了?   “大锟子,咱们是知交兄弟,过命的交情,我能害你?那阎肃是什么人,皖系余孽,徐树铮的党羽,他能和你说掏心窝子的话?能真心对你好?醒醒吧,这家伙不知道憋着什么坏主意呢。”   “事已至此,想回头也不是没有余地,再看看吧。”陈子锟含糊其辞,脑子里一团乱麻,但不知道为何,他总觉得阎肃不是那种阴险小人,这事儿虽然听起来离谱,但真也坏不到哪里去。   李俊卿摇摇头:“话已经说到这儿了,听不听是你的事。”   回到房间,继续喝酒谈天不提,吃喝完毕,一行人去戏园子看梅兰芳的贵妃醉酒,自然又是上好的包厢招呼着,茶水香烟伺候着,台上梅老板咿咿呀呀唱的精彩至极,陈子锟却一点也听不进去,翻来覆去都是李俊卿危言耸听的劝诫。   没错,直系势力如日中天,曹锟肯定出任下一届大总统,吴大帅便是军界第一强人,自己作为吴系嫡系,根本无需搞这些投机取巧的手段,自然就会有一个锦绣前程,但是为何当阎肃提出那些匪夷所思的计划时,自己一点抵触情绪都没有,反倒异常兴奋,觉得大有可为呢。   难道在自己心目中,根本没把直系,没把吴大帅当成可以追随的对象,换句话说,自己根本没把所谓的前程放在眼里,根本没觉得曹老帅,吴大帅他们能挽救这个深渊中的国家!   东厂胡同外喧闹嘈杂的一幕浮现在眼前,这就是我们的国家,总统只是军阀操纵的玩偶,国会尸位素餐,政府形同虚设……   救中国!对,救中国才是我所追求的终极目标!   陈子锟豁然开朗起来。   第二十七章 梅老板   想通这个问题之后,陈子锟的迟疑一扫而空,顿时神清气爽,此时鉴冰悄悄戳戳他,指着下面舞台上的角儿道:“这位梅老板,比女人还女人,瞧那小蛮腰,柳枝一般柔软。”   这半天陈子锟根本没看戏,茫然道:“什么,那不就是个女人么。”   一旁的李俊卿笑道:“我的锟哥儿,你在国外读了两年书,都读糊涂了吧,这是梅兰芳梅老板,正儿八经的男人,不信,回头我带你们到后台瞧瞧去。”   鉴冰拍手道:“好啊好啊……”   李俊卿却把头别了过去,不搭理她。   一出贵妃醉酒演完之后,李俊卿安排人给梅老板送了两个花篮,按照戏园子的规矩,一个花篮就是一百大洋的花费,这年头能花二百块钱捧角儿的主儿,那可不是一般人,梅老板的经纪人派人一打听,原来是天津的李俊卿到了,赶紧往后台请,于是李俊卿就带着一帮人浩浩荡荡进了后台。   梅兰芳是当今京戏界的名角,社会各界人士都以结识梅老板为荣,所以他也没把这帮人太当回事,本想随便应酬几句就算了,哪知道定睛一看,可不得了,这几位都是人中龙凤啊。   唱戏的虽然风光,还是属于下九流,察言观色见人下菜碟是生就的本事,梅老板见多识广,哪能看不出这几位的来头。   打头的这位李俊卿李爷,生的那叫一个妖娆,要不是看他身上带着一股官场的气派,梅兰芳简直要认为他是一位极具竞争力的同行了。   后面紧跟着的这位两位军官,一个是交通部的兵,看面相不甚出奇,没啥可说的,可后面这位来头就大发了,个头足有八尺开外,细腰乍背,面若敷粉,好一个大武生的胚子,若是扮上行头,活脱脱就是一个赵云啊,相貌不凡也就罢了,关键是这份气派,可不是寻常军官能有的,此人不简单啊。   跟在他身旁这位小鸟依人般的女士,一看就是江南女子,身上还有一股淡淡的风尘气,论容貌、论气质,搁在八大胡同,那绝对就是头牌 。   再往后这位爷,一身海派打扮,身上的西装和脚下的皮鞋,式样比梅老板还新潮,一看就知道是上海来的大亨。   最后面那位面带憨厚笑容,身穿中式长袍的哥们,没啥好说的,肯定是北京城做小买卖的主儿。   最令梅兰芳惊讶的是,这老几位的年龄都不大,都是二十郎当岁的年纪,看眉宇间的气度,却不像是官宦人家的子弟,分明是自己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前程。   “梅老板,我给你介绍,这位是天津曹公馆的李爷。”戏园子经理点头哈腰介绍道。   “承蒙李爷抬爱,不胜荣幸。”梅兰芳伸手和他握了握。   李俊卿笑道:“今儿带几个朋友来给梅老板捧场,我给您引见一下,这位是陆军部的陈子锟,临城火车大劫案中立了大功的。”   “哎呀呀,原来是您,果然是英雄出少年!”梅兰芳眼睛一亮,抓着陈子锟的手就不松开了,“京报的连载,我是天天追着看,紧张的令人窒息啊,听说您受伤了,哦,真的呢,这手指甲都磨秃了。”   此时陈子锟手上的纱布已经解开,但指甲尚未痊愈,指头还是肉红色的,梅老板的热情让陈子锟有些意料不到,微笑道:“军人尽职而已,梅老板抬举我了。”   梅兰芳道:“您是我们中国军人的英雄,他们都是我的戏迷,我是您的戏迷,经理,外头有记者么,叫一个进来,帮我们拍张照。”   “好嘞,我这就去。”经理颠颠的去了。   李俊卿见梅兰芳如此热情,自觉面子上也有光彩,继续介绍道:“这位是陈太太,上海来的,这位是赵家勇,交通部护路军的,驻扎正阳门火车站,这两位是我的发小,李耀廷、薛宝庆。”   梅兰芳一一和他们握手,鉴冰打趣道:“梅老板您的扮相真是太妩媚了,我都不敢和您站在一起。”   “陈太太说笑了。”梅兰芳谦虚道。   正说着,记者找来了,正是老相识京报记者阮铭川。   阮铭川匆忙和梅老板打了个招呼,直奔陈子锟而去:“哎呀呀,我到处找你都找不着,抱犊崮上的肉票已经都获释了,孙美瑶所部也被政府收编为山东新编旅,现在外交使团正要给你颁发勋章呢,却找不到你的人,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啊。”   陈子锟笑道:“今天不谈其他,梅老板是主角。”   大家相视会心一笑,先由阮铭川帮陈子锟和梅兰芳拍一张单独的合影,然后大家一起合影。   戏园子后台化妆室内,镁光闪耀,留下珍贵的合影。   ……   天津日租界,姚依蕾一家都住在姨妈的公馆里,姨夫在日本正金银行做高级经理,家里房子绰绰有余,汽车佣人都是现成的,住着倒也舒坦。   姚依蕾已经在这儿住了一天了,还不见陈子锟来寻,甚至连电话也没打过一次,可把她气得够呛,可碍着面子,又不好跟家里人讲这件事,只能硬憋着。   姚依蕾,姚太太,还有姨妈三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聊天闲扯逗猫,正无聊呢,忽然姨夫拿着报纸匆匆进来,大叫道:“不好了,这世道全乱了。”   姨妈慌忙道:“怎么了,打起来了?”   “王承斌带了一千多兵,把大总统扣在火车站了,正逼着让交印呢,唉,曹锟真是逼人太甚啊。”姨夫感慨道。   姨妈白了他一眼道:“我当多大事呢,总统是曹锟捧上去的,现在拉他下来,还不天经地义,乱就乱呗,反正咱们住在租界里,有日本军队护着,再乱也乱不到咱们头上。”   “妇道人家。”姨夫摇着头,不屑一顾。   姚启桢叼着烟斗出现在二楼:“怎么回事,有北京最近的消息么?”   “姐夫,北京方面没什么消息,倒是大总统带着幕僚班子跑天津来了,正在火车站被王承斌逼宫呢。”姨夫解释道,姚启桢不但是他的连襟,还是交通银行副总裁,两人都是金融界人士,又都是留日出身,共同语言甚多。   姚启桢重重的叹口气,从楼上下来,六月的季节,天津的天气已经很热,他穿了一身拷绸的裤褂,叼着石楠烟斗,往沙发上一坐,道:“去年王承斌在天津请黎元洪复任总统之际,涕泪俱下,感人至深,时隔一年,竟然如此逼迫,简直就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堂堂民国总统被军人挟持,这在国际上是要闹笑话的。”   姨夫道:“这次拥曹派做的是鲁莽了一些,吃相有些难看,看来曹锟是迫不急待的要做这个大总统了。”   姚启桢道:“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曹三傻子可一点也不傻,他不做总统,吴佩孚也不答应啊,眼下就看他能不能摆平那些国会议员了,直系可不比皖系,有大把的日本借款可以糟蹋,就那点可怜巴巴的关余、盐余,退还的庚子赔款,还不够政府开销的呢,怎么收买选票。”   姨夫道:“姐夫,到时候他要是向银行伸手,你们借不借?”   姚启桢淡淡一笑:“到时候再说吧,反正出的又不是我私人的钱,对了,临城的事情解决了没有?”   姨夫将报纸递过去道:“总算有条好消息,抱犊崮上的西方人质已经全部获释,政府收编了土匪,你那位东床快婿可立了大功了,在洋人那里他的名气已经快赶上吴佩孚。”   姚启桢却不接报纸,冷哼一声道:“这小子就是个愣头青,拼命三郎。”   姚太太把报纸接了过去,和妹妹一起看了起来,姚依蕾不好意思看,装作逗猫,支棱着耳朵听他们说话。   “这孩子长的真俊,跟电影明星似的,个头也高,得有六英尺吧。”姨妈的视角果然非同凡响,看人只看长相。   “不止六英尺呢。”姚太太颇有些得意的说道,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她对陈子锟的印象一直都不错。   “赶紧带来让我们看看啊,我知道了,一定是姐夫这个老古板,反对自由恋爱,阻挠蕾蕾的幸福。”姨妈自以为聪明的说道。   姨夫干咳一声道:“姐夫,这回我可得劝你一句了,陈子锟这小子前途不可限量,我听人说,交通总长吴毓麟很赏识他,一心想调过去当护路军副司令,那可是正经少将军衔,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当上将军,你这个当岳父的还有什么不满意。”   姚启桢其实对这桩婚事已经不反对了,端着架子只是要面子而已,听了连襟的话不免动容,陈子锟若是当上交通部护路军副司令,那确实和自家门当户对,一点也不委屈了女儿,看样子自己是要适当的放低一点姿态了。   “蕾蕾,你怎么自己一个人来了,陈子锟呢?”姚太太问道。   一直默不作声的姚依蕾转身上了楼,大人们面面相觑,姨妈突然笑道:“小两口闹别扭了,一定是蕾蕾埋怨小陈太拼命,和土匪打交道,那可是九死一生的事情。”   姚太太也笑道:“小陈还不是被你姐夫给逼得,不做出点成就来,拿什么娶他女儿啊。”   话虽这样说,做母亲的还是上了楼,去开解女儿。   进了房间,只见姚依蕾背对着自己正抽泣呢,姚太太柔声道:“蕾蕾,有什么好哭的。”   姚依蕾道:“妈咪,你不知道,陈子锟在外面有女人,还带到家里来了!”   第二十八章 十三幺   一听这话,姚太太顿时愕然,随即又笑道:“我当什么事呢,原来如此啊,蕾蕾,你觉得陈子锟有什么优点?”   姚依蕾愣了,不知道母亲为什么突然岔开话题,但还是答道:“他啊,个子高,长得帅,身手好,又侠肝义胆,总之优点再多,花心一条缺点就全抵消了。”   姚太太道:“这么优秀的男人,怎么可能没有女人追求,再说了,你俩中间隔了这么久没见,小陈在外面有些花头也是正常的,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子,你以为他真能熬得住?”   姚依蕾却咬牙切齿道:“那我不管,我的男人就要忠于我一个人,爹地和姨夫能做到的事情,他陈子锟凭什么就做不到。”   姚太太忽然笑了起来:“蕾蕾,你真以为你爹地是三好男人么,还有你姨夫,你觉得他们都是不吃腥的猫?”   姚依蕾睁大了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难道说?”   姚太太道:“你爹地在外面养了个小的,还买了个宅子,每月贴补五百块钱,他当我不知道呢,其实我早摸得一清二楚了,还有你姨夫,表面上看起来正儿八经的,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平日里勾三搭四也就罢了,可他在日本居然还有一个私生子,算起来今年也有十岁了。”   姚依蕾惊呆了,父亲和姨夫的好男人形象瞬间倒塌,一时间她说不出话来。   姚太太叹口气道:“蕾蕾,本来这些事情妈咪不想告诉你的,可你也老大不小的了,不能总这么天真下去,这个世界终究是男权社会,何况中国纳妾还是合法的,不管怎么说,你这辈子的命运已经和小陈纠葛在一起分不开了,凭什么把他拱手让给别的女人,要是换了我,就要拼和你死我活,把男人的心抢到自己这边来。”   姚依蕾点点头道:“妈咪,我懂了。”   姚太太道:“你明白就好,现在说说那个狐狸精什么来头,妈咪帮你想办法对付她。”   ……   北京,夜已深,从戏园子出来,李俊卿建议去八大胡同打麻将,赵家勇首先响应,李耀廷也说好,唯有宝庆嗫嚅道:“那啥,我家里还有点事。”   “有啥事啊,是不是嫂子不许你在外面玩啊,放心,咱们是去打牌,又不是睡姑娘,输的算我,赢得算你的,这总行了吧。”李俊卿说完,瞟了一眼鉴冰,又道:“嫂子,那种地方不适合您,要不,您先回去歇着?”   鉴冰微微一笑,搀住陈子锟的胳膊道:“不碍事,夫唱妇随,再说了,我也想见识一下久负盛名的八大胡同。”   李俊卿哼了一声不言语了,本来想打发了鉴冰,哥几个好好乐呵乐呵,没想到这个女人当真厉害,连妓院都敢去。   李耀廷在一旁暗暗偷笑,心说小李子你是不知道鉴冰的名头,早两年在上海滩,那可是红透半边天的角色,八大胡同那些大同婆娘,在人家面前根本不算事儿。   一行人浩浩荡荡奔着八大胡同去了,找了一家相熟的园子,开一桌麻将,老鸨一见是李爷来了,那是曲意逢迎,安排了四五个姑娘陪着,烟酒茶水果盘伺候着,宝庆没来过这种地方,拘谨的不得了,其他人倒是驾轻就熟的很,尤其鉴冰,简直跟到了自己家一样。   李俊卿打了个呵欠道:“你们先打着,我香两筒再来替你们。”说罢上了烟塌,跟班捧上李爷专用的烟枪来,一个姑娘帮他装上鸦片,在如豆的烟灯上熬了一会递上来,李俊卿接过来美美的抽了两口,眼神迷离,像是腾云驾雾一般。   这边牌桌上酣战起来,李耀廷和赵家勇都是牌桌上的常客,玩起来自然得心应手,宝庆很少玩牌,连规矩都不大懂,可是满手尽是好牌,没摸几张就胡了。   四个人玩的正开心,忽听身后李俊卿大发雷霆:“怎么装的烟,会不会干活啊,老鸨,老鸨!”   转身一看,李俊卿手里拎着烟枪正在发脾气,伺候他吸鸦片的妓女噤若寒蝉,肩膀不停地抖动着,显然是吓坏了。   老鸨闻讯赶来,一张老脸笑成了菊花:“怎么这是?我的李爷。”   李俊卿道:“你哪儿买的丫头,连装烟都不会,抽了两口烟泡就掉了。”   老鸨赶紧赔不是,那边赵家勇站了起来,狐假虎威道:“连李爷都敢怠慢,我看你们这园子是开够了吧!你知道李爷是什么人,那是六爷跟前的红人,发句话,警察厅的总监就得颠颠的过来伺候着,你这样的,一句话就给囚起来。”   老鸨吓得脸色煞白,猛拧那姑娘的耳朵,大骂道:“平时让你多学着点,就是不听,我今天不打死你这个小蹄子……”   正用力撕扯姑娘的耳朵,忽然鉴冰伸手过来,轻轻按住老鸨的胳膊,道:“这位妈妈,且罢了手,不怪这位姑娘的。”   既然客人劝了,老鸨就坡下驴也就住了手,但还是不住嘴的赔礼道歉。   鉴冰道:“这种烟枪是南方常用的,斗口凹陷,俗称雌斗,配印度马蹄土是最合适的,你们这儿用的是热河土,熬起来膏少灰多,自然容易掉。”   烟枪是李俊卿自带的,姑娘不识货,烧不好烟膏也情有可原,可是园子里居然不给李爷上最好的马蹄土,而是拿热河土来糊弄,实在可气。   眼见李俊卿又要发火,鉴冰柔声劝道:“俊卿不要动怒,马蹄土醇厚,热河土劲大,各有千秋,我来给你装一斗,保管抽的舒坦。”   说罢亲自动手,帮李俊卿装了一斗鸦片,在烟灯上烤着,收了一个完美的烟膏递过去。   李俊卿不由得深深看了鉴冰一眼,这女人,不简单啊。   既然有人圆场,李爷也不好继续发作,老鸨又送了一桌夜宵权当赔罪,就此罢了。   鉴冰装鸦片的本事果然精湛,这一筒抽的李俊卿是飘飘欲仙,精神大振,上桌替换了宝庆,麻将在继续,别人面前都摆着一堆筹码,唯独陈子锟面前空荡荡的,就他输的最多。   “你歇会儿,我来。”鉴冰道。   太太出马,陈子锟自然乐得让贤,鉴冰往那儿一坐,桌子上的气场都发生了变化,她先问清楚了北京麻将的讲究,然后开始摸牌,动作那叫一个酣畅,麻将牌拿在手里看都不看,拇指肚一摸就直接打出去。   李俊卿见鉴冰装鸦片的手法如此眼熟,已经有所忌惮,此时丢了个眼色给赵家勇,两人都是全神贯注的应对,不过几局牌打下来,鉴冰竟然都输了,丝毫也没有想象中的厉害。   于是两人放松了警惕,一边打牌一边谈笑风生,对于最近的政坛变局,李俊卿颇有看法:“这个大总统的位置,本来就该是三爷的,黎元洪占着茅坑不拉屎,早该下台了,张绍曾身为北洋的总理,却和南边眉来眼去,丝毫不把三爷放在眼里,更是早该滚蛋。”   正指点江山呢,对面鉴冰一推面前十三张牌,轻飘飘道:“胡了。”   大家瞪大了眼睛,看到鉴冰面前的麻将牌很是不同,东西南北中发白,幺鸡九条,一饼九饼,一万九万,边上还搁着一张刚刚**来的一万。   “十三幺!”李耀廷惊呼道,他对鉴冰的牌技早有了解,就知道她故意不赢牌,是憋着一个大招呢。   “这也叫国士无双。”鉴冰略微有些得意道。   李俊卿和赵家勇面面相觑,目瞪口呆,这一局牌赢得那叫一个狠,翻了三番,不但把陈子锟先前输的全赢了回去,还多赚了不少。   棋逢对手将遇良材,李俊卿和赵家勇非但没有退缩,反而被激起了斗志,决定不打到天亮绝不收兵,园子里的姑娘们从来都是白天睡觉晚上干活,精神头也足的很,唯有宝庆精神不济,趴在桌子上打起了呼噜。   雄鸡一唱天下白,终于天亮了,李俊卿伸了个懒腰,道:“差不多了,收了吧。”   打了一夜麻将,鉴冰赢得最多,李耀廷次之,赵家勇持平,李俊卿输的最惨,不过人家财大气粗,不在乎这千儿八百的,老鸨奉上早点,紫米粥、银耳莲子粥、小笼包,蟹黄包、几碟精致的小菜,李俊卿看了皱眉道:“你不知道客人是上海来的?”   老鸨赔笑道:“知道啊,这才预备的江南早点。”   李俊卿道:“人家在上海什么没吃过,稀罕你这不正宗的玩意,要上就上咱北京的特色早点,您说是不?嫂子。”   鉴冰微笑颔首:“是这个道理。”   老鸨得了旨意,立刻安排了豆汁儿、焦圈、咸菜上来,李俊卿把豆汁儿捧到鉴冰面前,笑眯眯道:“这是我们北京城最有名的小吃,嫂子尝尝。”   鉴冰看着这碗绿色的泛着酸气的馊水,差点没呕吐,不过看到李俊卿挑衅式的小脸,淡淡一笑,一咬牙,捧起碗来咕咚咚喝了下去,跟梁山好汉喝酒似的,中途都不带换气的,这口气是非憋着不可,万一馊味窜上来,当众吐了就难看了。   幸亏碗儿不大,捏着鼻子也就喝下去了,鉴冰拿出手帕矜持的擦拭着嘴角,道:“味儿很地道。”然后不甘示弱的回看了李俊卿一眼。   李俊卿笑了:“喜欢就好,咱们明儿再出来玩。”   ……   用了早点,先送宝庆回车厂,到了紫光车厂,只见杏儿一脸焦急站在门口,见宝庆回来便道:“不好了,王栋梁一晚上没回来交车,怕是出什么岔子了。”   第二十九章 冯玉祥   车厂有规矩,分白班夜班,也夜班也不过是下傍晚到十二点这段时间,北京又不是上海,夜生活没那么丰富,三更半夜里洋车根本没生意。   王栋梁在车厂干了好几年了,已经买了自己的车,但吃住还是在厂里,本来昨天傍晚六点就该收工回来的,可是到现在也不见人影,再联想到最近北京城不太平,可把杏儿给急坏了,正摊在节骨眼上,当家的又不在,更是火上浇油。   听到杏儿这么说,宝庆也急眼了,这兵荒马乱的,万一出点事,把车劫了,人杀了,那可就全完了。   幸好兄弟们都在,李俊卿道:“拿我的片子去警察厅,让他们帮着找人。”   赵家勇道:“我的李爷,您忘了,警察厅这几天罢工。”   李俊卿一拍脑袋:“忘了这茬,没辙,咱们分头去找吧。”   正要出门去找人,忽见王栋梁跑过来了,洋车却不见踪影,宝庆如释重负:“人回来就好。”   陈子锟眼尖,瞅见王栋梁衣服上竟然有斑斑血迹。   王栋梁进了门,一屁股坐在地上,惊魂未定:“妈呀,可吓死我了。”   “咋的了这是?”宝庆问道。   王栋梁看到院子里这么多张生面孔,顿时惊恐起来,一言不发。   陈子锟朝宝庆使了个眼色,两人把王栋梁屋里关上门,这才问道:“别害怕,给我说,咋回事?”   “我我我……我杀人了。”王栋梁说完这句话,往地上一蹲就开始哭,可见吓得不轻。   “详细说说,杀的什么人,在哪儿杀的?”陈子锟知道王栋梁是本份人,别看五大三粗的,连只鸡都不敢杀,何况杀人。   于是王栋梁将昨晚的事情娓娓道来,傍晚时分,一个军官打扮的人雇他的车到南苑去, 他嫌太远不想去,军官许他一块钱的车资,于是就做了这趟买卖,那知道到了地方军官非但不给钱,还要把他的洋车给扣下。   那辆洋车是王栋梁攒了三年的积蓄买的新车,就如同他的性命一般,别看他平时乐呵呵的见谁都客气,真要毛起来,俩膀子蛮力也不小,和那军官撕打在一处,乡下粗汉打架也没什么章法,不管抓着什么就往对方身上招呼,打着打着就发现对方不动弹了,一看,人已经死了。   王栋梁吓得三魂出窍,连洋车也忘了拉,趁着黑夜逃走,夜里城门不开,他就在乱坟岗上蹲了一夜,等到天明才匆忙回城。   “完了完了,这下完了。”宝庆汗都下来了,小老百姓最怕吃官司,尤其苦主还是当兵的,这下车厂肯定是吃不了兜着走。   “老板,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连累你们。”王栋梁这话说的一点也没有底气。   宝庆道:“你把车厂拉在人家那里,洋车上面都有号码的,一找一个准,谁也跑不了。”   陈子锟冷静无比,道:“都别慌,趁着哥几个都在,想想办法。”这就出了门把事情一说,大伙儿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接这个招。   “杀人可是大罪,杀的还是个军官,啧啧。”赵家勇连连摇头。   众人将目光投向李俊卿,这儿只有他面子最大,最有办法。   李俊卿来回跺了几步,扇子在手中掂着,愁眉紧锁,道:“大锟子,宝庆,不是我不愿意帮忙,这事儿,难办啊。”   宝庆道:“该怎么整就怎么整,砸锅卖铁也得保住栋梁这条命。”   杏儿抹起了眼泪,真是晴天霹雳啊,王栋梁是紫光车厂最勤恳的车夫,在这儿干了三年,大伙儿就如同亲人一般,眼见他遭了大难,杏儿哪能不难过。   李俊卿道:“驻扎南苑的,是陆军第十一师,冯玉祥的兵,此人可是个愣头青,不好惹,就连六爷的面子都未必有用啊。”   其实话里的意思很明白,这事儿未必不能办,只不过成本太高,为了一个小小的车夫,惊动那么多大人物,不值当。   李耀廷冷笑一声道:“要我说,好办的很,让王栋梁跟我回上海就是,他冯玉祥再厉害,还能到上海租界里抓人不成?”   赵家勇道:“他一走了之,车厂咋办,宝庆咋办,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啊。”   王栋梁蹲在地上,一言不发,忽然站起来往外走,宝庆一把拉住他:“干啥去!”   “我给他抵命,一命换一命。”王栋梁低声道,脸色灰白,看来是下定了必死的决心。   宝庆垂头丧气,杏儿泪如雨下,赵家勇点起一支烟,左顾右盼,李俊卿拿出手帕擦拭着脖子上的汗水,神色有些焦灼,李耀廷冷冷的旁观着,一言不发,京派海派的做事方式就是不同,这种事情他在上海处理的可多了去。   鉴冰见状悄悄拉一下陈子锟的袖管:“想想办法。”   陈子锟灵机一动道:“谁也不用去死,那军官抢劫财物,王栋梁自卫反击,失手杀人,赔他一些钱便是,我在警察厅有熟人,回头再找法官说说情,不就糊弄过去了。”   他说的轻巧,明事理的人都知道这事儿不好办,但此时也只能纷纷安慰道:“是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只能这样了。”   正要出门去找许国栋,忽见胡同口冲进来一队穿灰军装的大兵,顿时把宝庆吓得魂飞魄散:“苦主找来了!”   陈子锟当机立断:“耀庭,你带人从后门走,前面我来应付!”   李耀廷拉起王栋梁便走,陈子锟整一整衣冠,出门去迎那些大兵,见事已至此,李俊卿赵家勇也只得硬着头皮一起上了。   来的果然是陆军第十一师的兵,虽然冯玉祥官拜陆军检阅使,但是他麾下的大兵装备最寒酸,粗布军装配草鞋,连军官也极少有穿皮鞋的,当先一个大块头,个头比陈子锟还猛点,虎背熊腰八面威风,怒容满面就过来了。   陈子锟手扶着枪套,好整以暇站在门口,笑吟吟的等着这帮大兵,当那大块头走到跟前的时候,他忽然感觉周围的空气像是被压榨过一般,呼吸都有些困难了。   那大块头穿一身灰布军衣,腰间系一条士兵皮带,剃着秃头留着胡子,居高临下看着陈子锟,明明看见他的中尉肩章,却不敬礼,操着一口河北口音道:“这儿可是紫光车厂?”   陈子锟道:“正是,敢问阁下是?”   “我叫冯玉祥,来找车厂老板有点事。”大块头此言一出,大伙全傻眼了,原来他就是陆军检阅使冯玉祥啊!   陈子锟恍然大悟,怪不得这条大汉如此强的气场,原来是名满天下的直系骁将冯焕章,此君的名头仅次于吴佩孚,算得上是直系排名靠前的将领,临城火车大劫案发生之后,曹锟一度想派他领兵剿匪,可见威名之盛。   冯玉祥亲自带队来给部下讨个说法,这事儿确实有些难办了,但陈子锟依然不打算退让,他颇为硬气的答道:“我就是老板,冯检阅使想必是昨晚的杀人命案而来吧?”   “不错,我部下一个连长让人杀了,现场遗留洋车一部,车上有贵厂的号码,所以老冯就亲自来了。”   “命案该有警察厅侦办,怎么检阅使亲自来了?”陈子锟道,此刻他明白这事儿肯定无法善了了,带兵打仗的都是极为护犊子的,冯玉祥也不会例外。堂堂检阅使亲自带兵来给部下报仇,哪能给你留活路,不消问,后门肯定有兵,整个车厂已经被人团团围住了。   “哈哈哈。”冯玉祥忽然爽朗大笑起来,道:“部下干了见不得人的事情,我这个当家长的就得亲自来赔礼道歉,事情的原委我已经知道了,我麾下一个连长想霸占人家的洋车,反被车夫打死了,这事儿怨不得车夫,怨我冯玉祥治军无方。”   陈子锟愕然,万没想到冯玉祥竟然不是来兴师问罪,而是来赔礼道歉的,一时间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剑拔弩张的形势急转直下,冯玉祥一摆手:“来人呐。”   一个大兵将王栋梁丢在南苑的洋车拉了过来。   冯玉祥从兜里掏出两块钱道:“这是欠下的车钱,一并还了。”   陈子锟伸手接了银元,极为触动:“检阅使……”   “什么也不用说,当兵的不爱民,死有余辜,我替这个不争气的部下向你们赔礼了!”说着冯玉祥啪的一个立正,向大门内的众人敬礼。   冯部官兵鸦雀无声,军容整肃。   冯玉祥没停留,放下洋车就带兵回去了,部队来得快走的也快,如同潮水般退的干干净净,胡同里恢复了平静,空荡荡的大门口只留下一辆洋车。   “哎呀妈呀,吓死我了。”宝庆从大门里出来,拍着陈子锟的肩膀,心有余悸。   “这个冯玉祥,还真有点意思。”李耀廷带着王栋梁走了出来,如同陈子锟预料的一样,刚才部队把车厂团团围住,他们根本没跑出去。   “噗通”王栋梁朝着冯玉祥远去的背影跪下了,泪如雨下:“青天啊。”   第三十章 时代周刊封面人物   一场虚惊,大家如释重负,这年头枪杆子最厉害,在大头兵面前啥都不好使,得亏冯玉祥是讲道理的人,要是换了别人,把人当场崩了不算,指不定还得讹多少钱呢。   既然没事,众人也就散了,王栋梁受了惊吓,今天是没法出去拉活儿了,一个人躲到屋里窝着去了,李耀廷回屋补觉,陈子锟带着鉴冰回六国饭店。   回去的路上,鉴冰忽然提起,想到家里去一趟。   “既然姚小姐去了天津,那我就得把这个女主人的责任担起来。”鉴冰这样说。   陈子锟一个头两个大,东文昌胡同的宅子可是姚依蕾花钱买的,虽说自己也出了一部分资金,但大部分辛劳都是人姚小姐的,鉴冰真要来个鸠占鹊巢,姚依蕾还不得发疯。   手心手背都是肉,没办法,只好趁姚依蕾没回来,带鉴冰到自己北京宅子逛一圈吧。   哪知道来到东文昌胡同宅子门口,就见门口停着两辆汽车,里面热闹非凡,进去一看,一群记者正众星捧月一般围着姚依蕾采访她呢。   鉴冰挽着陈子锟的胳膊,一点走的意思都没有,含笑看着得意洋洋的姚依蕾,姚小姐修长的颈子上,正挂着自己送的钻石项链。   姚依蕾也看到了鉴冰,登时站了起来,陈子锟心中一寒,知道要坏菜。   哪知道姚依蕾轻移莲步,款款上前,脸上堆满了和煦的笑容:“哎呀,妹妹来了,可想死我了。”   鉴冰一点也不含糊:“姐姐,您回了,我们正打算去天津接您呢。”   “接什么接,都是自己人。”姚依蕾拉住鉴冰的手,两个女人笑的如同狐狸一般奸诈,陈子锟顿觉毛骨悚然,看她俩表演,不敢插半句嘴。   今天家里来了不少记者,都是采访陈子锟的,其中大多数是外国媒体的记者,其中就有陈子锟从抱犊崮救出的凯瑟琳.斯坦利,约翰.本杰明.鲍威尔。   陈子锟大为纳闷:“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阮铭川跳出来道:“我带他们来的。”   都是老朋友,采访自然顺利进行,面对众记者的提问,陈子锟侃侃而谈,听得大家惊呼连连,临城火车大劫案的来龙去脉,其实已经多次见诸报端,记者们不过是来采集点花絮而已。   打发了诸多小报记者们,只留下阮铭川和两位美国记者,时代周刊的名头,陈子锟在美国留学的时候可是久闻大名,所以特地给了凯瑟琳一个专访自己的机会。   陈子锟英语很棒,不需要翻译协助,两人就这样面对面的交谈,鲍威尔在一旁做着笔录,凯瑟琳问的很细,连陈子锟小时候的经历也不放过,陈子锟自然也是尽量回答,当然一些不该说的都用春秋一言蔽之,采访完毕,凯瑟琳要求为陈子锟照一张相片。   “可是,但是我这身衣服实在是难登大雅。”陈子锟指着身上皱巴巴的军装道。   姚依蕾笑眯眯道:“我给你做了件西装,正好拍照用,等着啊。”说罢带着佣人进了后宅,不大工夫捧出一套米色西装来,连着腰带和皮鞋一起,都是浅色调的,陈子锟打扮起来,再出来一亮相,果然是玉树临风。   “怎么样,合适吧,你的尺寸我都记着呢。”姚依蕾帮陈子锟系着衬衣上的银质袖口,眼神不经意的瞟了鉴冰一眼,大有胜了这一回合的骄傲。   鉴冰不动声色。   “OK,这件衣服很好,就这样。”凯瑟琳支起了三脚架,调整着焦距。   “这么正规,随便照一张不就得了。”陈子锟整理着领带,挥洒自如,谈笑风生。   凯瑟琳道:“《时代周刊》的封面人物,马虎不得,必须要用优质的图片。”   一听要上封面,姚依蕾和鉴冰顿时都来了精神,一左一右夹着陈子锟站到了镜头前,凯瑟琳无奈,只好先给他们拍了一张合影,再给陈子锟单独拍了十几张,说要从其中选一幅最合适的刊登。   拍完了照片,鲍威尔向陈子锟伸出了右手:“请允许我提前向你表示祝贺,我的将军。”   陈子锟吓一跳,心说这事儿干的如此机密,怎么让他知道了。   鲍威尔道:“或许您还不知道吧,您就要升任交通部直属军队的司令官。”   陈子锟一颗心放回去,交通总长要调自己去护路军任职的小道消息外面已经传的沸沸扬扬了,鲍威尔知道也不足为奇,他顿时笑道:“我尚未接到正式通知,兴许只是谣传吧。”   鲍威尔道:“不不不,这可不是谣传,火车劫案发生后,外交使团联名向贵国发出照会,要求成立一个统一的,高效的铁路警卫部队,并且指定由您来担任这支部队的指挥官,交通总长吴毓麟阁下已经同意了,我想等你们的政府恢复正常秩序后,您就要履新了,这难道不值得庆贺么。”   阮铭川凑热闹道:“当然值得庆祝,不如陈将军请我们吃饭吧。”   陈子锟欣然答应,两位洋记者也不推辞,姚依蕾立刻安排下人预备午膳,可是她刚从天津回来,这几天陈子锟也没住家里,府里根本没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眼瞅着就中午了,现买菜现做饭是来不及了。   正在尴尬之际,鉴冰道:“姐姐莫慌,我来。”   半小时后,鉴冰变戏法一般弄出一桌子菜来,姚依蕾一看,鼻子差点气歪,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啊,水果拼盘,北京地方特色的糕点,什么驴打滚、艾窝窝、开口笑,还有几碟酱牛肉,每一样就那么可怜巴巴的一点,用碟子盛着琳琅满目的,铺着桌布摆着烛台,啤酒黄酒洋酒白酒一放,连椅子都不给预备,合着就是一冷餐会啊。   最可气的是,洋人偏偏就认这个,俩美国记者吃的是津津有味,赞叹说来北京几天,终于吃到了地道的特色小吃。   姚依蕾这个气啊,心说你们外国人就是没见过世面,改天我请宫里的御厨来弄一桌满汉全席,吃死你们。   不过这话不能当面说,只能笑语盈盈的应酬着,本来姚依蕾的英语法语都算可以,但是在鉴冰这种在外国待过两年的人面前,终究还是差点火候,很多对话需要鉴冰来翻译,把个姚小姐搞得很是窝火。   这一局,姚小姐明显落了下风。   ……   午餐会后,记者朋友告辞,陈子锟亲自送到大门口,目送他们离开,一转身,就觉得空气冷飕飕的,姚依蕾和鉴冰一左一右,抱着膀子互不搭理,客人刚走,刚才融洽无比的好姐妹就变成了老死不相往来的仇家。   日子可不能这么过,陈子锟招呼两位姑奶奶进了后宅堂屋,陈宅是前清贝勒爷的老宅子,家具摆设都是老款的,中间墙上是中堂,条几两边各摆着一张太师椅,陈子锟坐左边,姚依蕾坐右边,俨然是老爷和太太,鉴冰就只能坐旁边了。   “张妈,沏茶。”姚依蕾招呼道。   佣人端上三杯茶,每人面前放了一杯,鉴冰搭眼一看,自己面前这个杯子上有道裂纹,茶水也是温的,茶叶飘在上面根本没泡开,分明是比较低档的茉莉花茶,不禁暗笑,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奴仆,张妈这是故意给自己上眼药呢,不过这种招数未免太低级了,和这样的对手过招,一点挑战性都没有。   张妈故意拿温水给鉴冰泡茶,倒不是姚依蕾指使的,怎么说姚小姐也是大家闺秀出身,不会用这么小家子气的手段。   大家都低头端着茶碗,轻轻吹拂着热气,等待一家之主发话。   陈子锟干咳一声道:“蕾蕾,有件事还没告诉你,我刚被陆军部任命为江北护军使。”   姚依蕾眼睛睁得老大:“什么,江北护军使,不对不对,交通部不是要调你去当司令么?”   陈子锟道:“那只是交通部一厢情愿而已,再说陆军部的任命在前,委任状已经下了,我不日即前往江北赴任。”   姚依蕾眨眨眼道:“那江北护军使管着哪块地方?”   陈子锟道:“江东省西北部的淮江以北范围。”   姚依蕾道:“那是什么鸟不拉屎的荒凉所在,一点油水都没有,交通部护路军司令官多威风、多气派,就在北京交通部里坐着,每年起码十万大洋的进账,放着这么好的差使不做,去当什么江北护军使,是不是陆军部有人给你小鞋穿啊,咱可不能上这个当。”   陈子锟有些尴尬,若是告诉姚依蕾,自己这个护军使还是偷来的,那她还不更炸窝。   姚依蕾又道:“退一万步说,就算陆军部不放人,你也没必要去当这个护军使,等曹锟做了总统,吴大帅进了京,大把好差事等着你呢,要兵有兵,要权有权,就算是当护军使,咱们也得挑上海、汉口这样的好地方。”   鉴冰端着茶碗,轻飘飘的道:“老爷既然已经决定了,自然有老爷的道理,不管是江北还是漠北,不管是塞外还是江南,只要老爷去,我就陪着去。”   姚依蕾一时语塞,愣了片刻后才道:“贤内助就该帮夫君出谋划策,分析利弊长短,一味的夫唱妇随,那是旧式的家庭妇女作派。”   两人针锋相对的辩论起来,你来我往互不相让,引经据典各显神通,陈子锟只觉得耳畔有八百只鸭子在聒噪,索性起身走了,两个女人唇枪舌剑的正在兴头上,居然没发觉他的离去。   陈子锟走出大门,白花花的太阳当空照,胡同里空荡荡的一个人没有,仰望天空,忽然一群鸽子飞过,鸽哨回响在湛蓝的天际。   “看相,算命,不准不要钱。”随着一串吆喝声,一个穿长衫戴墨镜的算命瞎子由远及近,拿着小竹竿慢慢走了过来。   “胡半仙,您这眼睛怎么了?”陈子锟惊愕道,几年没见,胡半仙居然真瞎了?   第三十一章 偷官儿的事情曝光了   听到陈子锟的招呼,胡半仙停下脚步,摘下墨镜,指着天上白花花的日头道:“黑眼镜,挡光的。”又举了举手中的小竹竿,“拿着这个,狗不敢咬。”   陈子锟看到胡半仙的长衫上有不少补丁,知道他日子过得不好,便道:“好久不见了,今天能在家门口遇到您,也算是缘分,要不您给我算一卦,我给双份卦金。”   胡半仙道:“那确实,这就是缘分,陈先生,您这几年日子过得不错啊,啧啧,想当初拉洋车,现如今都住上大宅门了,那啥,我就给你看个相吧,不准不要钱。”   “那行,您看吧。”   胡半仙搭眼一看:“你最近命犯桃花。”   “佩服!”陈子锟一拱手,胡半仙名不虚传,这双眼睛果然雪亮。   “请问有何解决之道?”   胡半仙道:“红颜祸水,解决不易啊,嗯……以毒攻毒吧,得有更大的水才能抵消家宅不宁的烦恼,你不能住在这儿了,得搬家才行。”   陈子锟奇道:“往哪儿搬?”   胡半仙掐指一算,道:“往水多的地方搬,东南方,临江河湖海之处,不但可以破解红颜困扰,还能飞黄腾达,起码有六年的运势。”   陈子锟心中一动:“先生说的地方,可是江东省西北部?”   “嘿嘿,那我就不知道了。”胡半仙接了陈子锟递过来的两块大洋,戴上墨镜拎起竹竿,扬长而去。   陈子锟站在原地,品味了一下胡半仙的话,毅然转身回家,进了后宅,两个女人还在喋喋不休的斗着嘴。   “别吵了,我意已决,下周就去江北!”陈子锟斩钉截铁的话语让姚依蕾和鉴冰立刻安静下来。   “那好,我也去!”姚依蕾毅然道。   当天晚上,鉴冰就住在了东文昌胡同,但陈子锟可没有左拥右抱的福分,两位娇妻美眷他碰都碰不着,只能一个人辗转反侧去了。   次日,陈宅接到美国公使舒尔曼的邀请函,邀请他到东交民巷接受勋章,陈子锟携姚依蕾和鉴冰前往,在公共场合,两个女人又恢复成如胶似漆好姐妹的状态,别人看了还以为陈子锟尽享齐人之福,简直是羡煞死了。   鉴于陈子锟在临城火车大劫案中的优异表现,美国政府决定授予他嘉奖星勋章,这是一种设立于1918年的勋章,通常授予在军事行动中有英勇表现的军人,但用来授予非美国军人还是首次。   美国公使馆内宾客云集,除了日本之外,英法意比西墨等国的外交官以及仍然在华的人质都来观礼,中外记者更是云集,当舒尔曼将勋章别在陈子锟军装胸前的时候,镁光灯闪成一片,明天的报纸头版,肯定全是陈子锟的英姿。   授勋结束后,陈子锟再次接受各家报刊的访问,但是记者太多,陈子锟一个人根本应付不过来,于是他带来的这两位女眷也成了参访对象。   应付这种场面,姚依蕾的水平就比鉴冰略高一筹了,面对记者发问,她才思敏捷、出口成章,尽显大家闺秀风范。   当有记者问到陈子锟是否接受交通部护路军司令官一职时,姚依蕾道:“他不会接受这一任命的,因为陆军部是不会把自己最优秀的青年军官拱手让给交通部的,在吴总长正式提出邀请前,陈子锟已经接受了陆军部授予的少将军衔和江北护军使的委任状。”   一片惊呼,这可是惊天大爆料,记者们笔走龙蛇,将这个重要消息记了下来,纷纷举手提出新的问题。   姚依蕾得意洋洋,瞟了一眼不远处的陈子锟。   陈子锟想死的心都有了,见不得光的事情就被大小姐您一句话泄了底,我还混个屁啊。   事已至此,再否认也晚了,只能由他去吧。   ……   洛阳,直鲁豫巡阅副使公署,曾国藩画像下,一身戎装的吴佩孚正在低头吹拂着茶杯上蒸腾的热气,一派怡然自得的风度。   北京政坛风云迭起,内阁总辞职,大总统下野,现在是内务总长高凌蔚代行大总统职权,一切风向都对直系有利,等曹锟做了总统的位子,自己做事也就能放的开手脚了,到时候是先解决西南,还是先讨平东北,都是一句话的事情。   前段时间,吴佩孚从报纸上看到陈子锟在临城火车大劫案中崭露头角的新闻,还欣喜不已,颇为自傲,觉得这小子真给自己争气,等过了这段时间,把金永炎搞下去,就给他重新铨叙军衔,恢复成上校,再委以重任。   可是一封信打消了吴佩孚的这个念头,并且让他极为震怒,陆军部庶务科的白科长是自己首席幕僚白坚武的亲戚,他写信来说,陈子锟在陆军部公然打了金永炎的耳光。   吴佩孚是个极传统的老派将领,对伦理尊卑看的很重,虽然他极看不起金永炎,但更无法容忍这种目无尊长的嚣张做法,因为这绝不是一个军人应有的作风,金永炎虽然小题大做,多次给陈子锟小鞋穿,但也仅限于穿小鞋而已,陈子锟以如此激烈的手段对抗,说明这小子心性极野,根本就没磨练出来。   经此一事,吴佩孚对陈子锟极其失望,原先订好的培养计划也就中止了。   忽然白坚武拿着几张报纸匆匆进来,吴佩孚放下茶碗道:“惺远,北京方面有什么新消息?”   白坚武道:“有一条新闻,玉帅肯定感兴趣。”说着将手中的报纸递上来。   吴佩孚心不在焉的接过来一看,原本眯缝着的眼睛竟然瞪大了。   报纸头条刊登着这么一句话:“孤胆英雄晋少将,江北父老迎新使。”下面小字详细介绍说,曾在临城火车大劫案中立下功劳的陆军部中尉陈子锟,近日已经被破格晋升为陆军少将,授江北护军使官职,不日即将前往江东省赴任。   吴佩孚冷笑一声,将报纸放下,硬梆梆丢下两个字:“荒唐”   白坚武道:“确实荒唐,如今陆军总长是金永炎,而金却随黎元洪去了天津,陆军部根本没有当家人,是谁给这小子授的少将军衔,又是谁想出这么一个鬼主意,把他派到江东省去做护军使,这些事情,令人生疑啊。”   吴佩孚道:“惺远,依你之见,这是为何?”   白坚武道:“我以为,这是金永炎临走前布下的一步棋,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吴佩孚哼了一声:“难道他是奔着我吴佩孚来的?”   白坚武道:“不错,金永炎乃一幕僚出身,真材实料是没有的,但阴人的本事却不少,陈子锟当众打了他的耳光,他岂能善罢甘休,可小陈是玉帅的人,他就只能来个借刀杀人了,既害了陈子锟,又斩了玉帅一条臂膀。”   吴佩孚若有所思:“此话怎讲?”   白坚武指着地图道:“江东省乃是皖系军阀孙开勤的地盘,孙乃卢永祥旧部,皖系虽然大势已去,但仍掌握着东南富庶省份,与玉帅迟早会有一战,而陈子锟这个江北护军使的管区,正是江东西北,淮江以北的范围,此地虽然煤铁之利,但匪患严重,孙部无力管理,只能据江而守,我军亦鞭长莫及,两边隔着这么一块缓冲地带,自然相安无事,可是……”   吴佩孚眼中精光一闪:“可是陈子锟这个黑鱼精一去,这潭水就不太平了,金永炎果然阴险,这是想挑起直皖第二次战争啊!”   白坚武伸出大拇指赞道:“玉帅高见!”   吴佩孚重重哼了一声,起身在屋内来回踱着步子,马靴发出吱吱的声音,佩刀敲打着马裤的边缘,铿锵之声不绝于耳,白坚武肃立一旁,他知道,玉帅正在考虑军国大事。   突然,吴佩孚停下脚步,一双眼睛中尽是凌厉的光芒:“我吴佩孚向来不怕阴谋诡计,他们既然打得一手如意算盘,那我就帮他们了这个心愿,反正要打孙开勤,就让陈子锟这个愣头青打头阵好了。”   白坚武点头道:“高,实在是高,玉帅,是否派一个旅的精兵供陈子锟调遣?”   吴佩孚摆摆手道:“我麾下的兵都不够用,哪有多余的人马给他,再说了,杀鸡焉用宰牛刀,对付江东陆军,一个陈子锟足矣。”   想了想又道:“这样吧,把他的几个老相识调过去,再让陆军部拨些军械粮饷,剩下的……这小子不是很厉害么,连陆军次长的耳光都敢打,就让他自己想办法吧。”   ……   北京,陆军部,最近发生了不少匪夷所思的事情,先是交通总长发函来调人,要借陈子锟去组建新成立的交通部警务处,这个机构是应外交使团的强烈要求而成立的,功能是将原本散归各铁路局管辖的护路队,站警全部划归交通部统一管理,成立真正意义上的护路军,听说处长由交通次长孙多珏兼任,副处长的位子留给陈子锟了。   交通部和财政部是政府机关里比较有油水的部门,陆军部警察厅都发不起薪水了,他们还照样出入小轿车,夜夜笙歌不断,能调去交通部护路军当差,那是大大的肥差啊,陆军部里人人羡慕不已,还有一些人不止是羡慕,简直就是嫉恨了。   陈子锟是个什么玩意,庶务科的三等科员而已,论资历,论军衔、论学识,怎么也轮不到他啊,陆军部里人才济济,从保定讲武堂到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毕业的高材生一大堆,打过仗见过血的也不少,哪个拿出来不比这小子强。   于是乎,大家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纷纷托门路想拿下这个位置,可是人家吴总长一句话就把所有的企图都给堵回去了,这是洋人的建议,外交使团的正式照会,你们要是真有能耐,找洋人说情去啊。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报纸上刊登出陈子锟晋升陆军少将,调任江北护军使的消息,陆军部里再次炸了窝,大家义愤填膺的很,这个姓陈的小子实在太不识抬举,好端端的交通部警务处副处长不当,当什么江北护军使啊。   愤怒过后,大家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又发现了一个重大的问题,陆军部啥时候给这小子晋升少将军衔了,又是啥时候委任这小子当江北护军使了?完全是子虚乌有的事情啊。   第三十二章 峰回路转   北京,东文昌胡同陈公馆,姚依蕾正筹划着将哪些家当搬到江北去,在她心目中,护军使公署应该是一座很大很气派的房子,有很多佣人和卫兵,没有像样的家具、窗帘什么的,那可不成体统。   忽然佣人来报,有客到,陈子锟便到前厅去会客,只见来的正是阎肃,他一身便装打扮,神色略显焦急,陈子锟打发了佣人,问道:“阎兄,如此惊慌,所为何事?”   阎肃道:“东窗事发!”   陈子锟早有预料,眉毛一挑道:“那又如何?”   阎肃顿足道:“私造公文,那是大罪,报纸上登出你就任江北护军使的消息,整个陆军部全知道了,他们正在彻查此事,你我都逃不了。”   陈子锟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此事我一力承担,和阎兄无关。”   阎肃道:“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谁也跑不掉,趁他们还没把事情闹大,还是赶紧走吧。”   陈子锟犯愁了,今时不同往日,家大业大的怎么跑,再说后院还有俩姑奶奶呢,怎么和她们说?说自己伪造公文要被拿问治罪?没法开口啊。   阎肃见他犹豫,捶胸顿足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个罪名太大了,就连吴大帅出面也救不了你,此时不走,等抓你的人来了,北京城是出不去了。”   陈子锟一跺脚,回身进来内宅,姚依蕾和鉴冰正拌嘴呢,一个说要从北京运送家具过去,一个说在当地找木材打造,两人互不相让,喋喋不休,陈子锟大喝一声:“别吵了,收拾细软快走。”   姚依蕾一愣:“怎么了?”   “说来话长,路上再解释吧,给你五分钟时间,快收拾东西。”陈子锟摸出了怀表开始掐表。   姚依蕾见状不敢多嘴,迅速回到卧室,从床底下拖出皮箱,开始收拾细软,得亏他们是刚搬过来,还没来得及置办各种古玩、字画之类的,要不然收拾起来可就麻烦了。   把首饰盒和家里的现钞放进皮箱,姚依蕾还想再拿几件衣服鞋子,可是拿起这件又想起那件,一时间难以取舍,这功夫就耽误大了,陈子锟等的心焦,进来呵斥道:“衣服统统不带,赶紧的,再不走就晚了!”   见他说的骇人,姚依蕾慌忙合上皮箱,提着出来,和陈子锟鉴冰一起往大门口走,门外的汽车已经发动起来了,阎肃站在车旁不时的看着怀表,心急如焚。   没法不着急,这事儿确实闹大了,按照他的计划,等新任总长来了之后,陆军部各司主官肯定要换一遍,到时候自己伪造的档案就没人查证了,假的也变成真的了,可是事情居然坏在陈子锟的女人身上,把如此机密的事情宣扬的满城风雨,不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陆军部这帮货色眼里可不揉沙子,他们已经开始调查这件事了,事情败露就在今天!   陈子锟等人慌里慌张出来,正往车上搬着行李,忽然一辆汽车直奔陈宅而来,转瞬就开到跟前,车上跳下来一个戎装上校,傲慢的看看他们,道:“陈子锟是哪位?”   陈子锟站出来道:“我就是。”   上校道:“我是总理府的侍从官,高代总理有请,跟我走一趟吧。”   砰的一声,姚依蕾手里的皮箱落了地。   ……   陆军部的大爷们虽然平时干点正事慢吞吞的,但事情关系到自己,那效率绝对岗岗的,总务厅的科员们检查了存档文件,一个个都惊愕的说不出话来,姓陈的还真晋升成了少将,大总统都用了印的,江北护军使的委任状存根也在档案室里放着,上面赫然是国务总理兼陆军总长张绍曾的签名和关防大印。   出了奇了,晋升将军可是大事,怎么陆军部里没人知道,经办人都不清楚,这档案是怎么来的?莫非是神仙下凡?大伙儿仔细查验了印鉴,陆军总长的关防和大总统的印玺那可不是说伪造就能伪造的,就算是让刻印师傅本人来重新刻一枚,也绝对做不到完全一致,可委任状上的大印却是如假包换的。   大爷们百思不得其解,冥思苦想后终于得出一个结论,委任状是陈子锟这个胆大包天的狂徒趁政府瘫痪,陆军部没人上班的时候自己伪造的。   如今陆军部没有当家人,想处置陈子锟也没人拍板,于是一帮人气势汹汹的准备去找暂代总理职务的内务总长高陵蔚,想请他给个说法,对于这种私造文件之辈,务必严惩才是。   军官们推举总务厅宋厅长为首脑,一群人骂骂咧咧直奔总理府而去,总理府就在铁狮子胡同,距离陆军部不远,走两步就到了地方,却被总理府侍从室的人拦下了,被告知代总理正在进行授勋仪式,不能接见诸位。   众人心想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看看热闹,一帮人浩浩荡荡簇拥到总理府小礼堂外围观,这一看不要紧,全傻眼了。   小礼堂内,高陵蔚正在给陈子锟颁发三等文虎勋章。   这枚文虎勋章是早就确定要颁给陈子锟的,只因政坛变故而拖延,美国公使向陈子锟授了嘉奖星之后,高陵蔚立刻决定颁发这枚勋章,于是便有了刚才陈宅门口那一幕。   军乐声中,高代总理亲自将一枚三等文虎勋章挂在陈子锟的脖子上,拍着他的肩膀大加勉励了一番,中外记者纷纷拍照,高代总理即兴发表了演说,更是博得满场喝彩。   他高度赞扬了陈子锟在临城火车大劫案中的英勇表现,称他为中华民国军人的典范,然后话锋一转,道:“今天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公布,陆军部已经任命陈子锟为江北护军使,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祝贺他步步高升。”   掌声响起,陈子锟微露错愕之色,看看人群中的阎肃,他也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再看看围在小礼堂门口的众位陆军部同仁们,陈子锟更糊涂了。   “子锟,恭喜了。”高陵蔚笑眯眯的向陈子锟伸出了右手,陈子锟啪的一个立正敬礼,随即才和代总理握手,微微欠身道:“多谢总理。”抬起头来,不经意的看了看门外。   小礼堂门口,陆军部一帮人全傻眼了,这个节骨眼上告状,那不是当众打高代总理的脸么,一时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尴尬非常。   颁奖仪式结束后,侍从官上前密报:“总长,陆军部总务厅宋厅长带着一帮人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高陵蔚一皱眉,道:“我正想找他呢,让他们在办公室等我。”   半小时后,高陵蔚回答办公室,一帮军官立刻起身敬礼,高总长随意的挥挥手,坐在办公桌后面,随手拿起一张电报道:“老宋,你来的正好,吴子玉打来电报,要求你们陆军部为新任江北护军使陈子锟调拨军饷粮草器械,既然金总长不在部里,你就斟酌着办吧。”   一时间,原本群情汹涌的众军官们集体失声,啥也不说了。   原来人家是奉旨行事啊,晋升少将,出任护军使,背后都是吴佩孚这个老小子在操作。   如今金永炎已经倒台,北洋政府完全是直系的天下,曹老帅眼瞅着就要当总统,吴大帅更是如日中天,洛阳打个喷嚏,京津都要地震,陈子锟本来就是吴大帅的嫡系,留洋出身,屡建奇功,就是晋升个少将又如何?于情于理都说得通。   没人会拿鸡蛋往石头上碰,如今吴大帅就是最硬的石头,反正陈子锟去当江北护军使也没碍着谁的事,反而还腾出一个交通部的肥差来,何乐不为,于是,大家很有默契的再也不去提那莫名其妙的任命和晋升了。   “是,卑职遵命。”宋厅长啪的一个立正。   “哦,你们找我什么事?”高陵蔚这才问道。   宋厅长灵机一动,道:“是这样,既然陈子锟出任江北护军使,交通部那边岂不是空出一个位子来?卑职想……”   高陵蔚摆摆手道:“不用说了,你不必担心,这个问题我早就考虑过了,肥水不流外人田,交通部铁路警备处副处长的职位,肯定由你们陆军部的人充任。”   众军官互相看了一眼,脸上尽是喜色,一颗心也开始怦怦乱跳起来,期待着这个特大馅饼砸在自己头上。   “人选已经定下来了,由……留美出身的王庚出任。”   高陵蔚一句话,浇灭了所有人的希望之火,   ……   铁狮子胡同,陈子锟和阎肃并肩而行,两人时不时对望一眼,哈哈大笑,事情的进展太过戏剧化,一封洛阳来的电报,让陈子锟这个偷来的护军使变成了真正的护军使,私盐也成了官盐了,眼下已经不需要考虑逃亡的问题了,而是如何搞到粮饷器械。   “陆军部连薪水都发不出来,更别说预支军饷了,枪械弹药更是想都别想,就连去年直奉大战缴获奉军那些破枪都被人搜刮走了,简而言之一句话,陆军部就是个清水衙门,什么都没有。”阎肃这样说。   “那怎么办?”陈子锟问道。   阎肃停下脚步,看看身后的姚小姐,低声道:“您身边不就有位银行总裁的千金么?”   第三十三章 走马上任   “一分钱也没有!”姚公馆的二楼上,姚启桢扶着栏杆冲客厅里的女儿怒吼道,姚依蕾脸色一变,扔下喝了一半的咖啡,拿起小包摔门而去,姚太太急忙追了出去,三分钟后愁容满面的回来,显然是没追上。   太太埋怨道:“你不会好好说话么,女婿做了护军使,做丈人的不该支持么,你倒好,反而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姚启桢苦笑道:“我何尝不想帮他们,可谁又来帮我,现在又不是我当次长的时候了,一个有职无权的交通银行副总裁,哪有这个本事划出几十万大洋来,我坐上这个位子还不是靠日本人的面子,如果陈子锟去交通部供职,我们翁婿之间还能互为犄角,再说这事儿我都宣传遍了,可他偏偏去当什么护军使,这不是塌我的台么?”   今非昔比,姚家毕竟不如当年了,姚太太深深叹了口气,抚摸着怀中阿扁的脑袋,忍着抽泣道:“那怎么办,你就眼睁睁看着女儿跟着小陈去江北吃苦受罪?”   姚启桢焦躁的来回踱着步子,道:“总会有办法的。”   ……   姚依蕾去娘家跑了一圈,一分钱没拿到,反而惹了一肚子气,陈子锟在陆军部走了一趟,同样是无功而返,别说粮饷枪械了,就是子弹也没有一粒,唯一的收获是一个江东省陆军第七混成旅的空架子编制。   阎肃辞去了陆军部军法科的职务,一心一意给陈子锟当参谋长,北洋军队的参谋长并非上级任命,而是主官自己掏钱雇用的幕僚头,所以也无需报备陆军部。   两人回到陈宅,发现门口站着俩大兵,一左一右宛若门神,背上毛瑟马枪,腰间盒子炮,绑腿扎的极其利落,一看就是百战精兵的架势。   阎肃眼睛一亮,刚想问这是谁的马弁,陈子锟已经大步流星上前了,爽朗笑道:“老王老李,你俩咋来了?”   来的正是第三师的两个老兵油子,当年和陈子锟一起大破松林店的王德贵、李长胜,两人啪的一个立正,敬礼道:“我们奉吴大帅之命,前来给陈大帅当护兵。”   紧接着又一个白净面孔的中尉从大门里出来,军装干干净净,皮鞋锃亮,脸上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狡黠笑容,他也敬礼道:“副官赵玉峰,给大帅见礼了。”   陈子锟哈哈大笑:“你也来了,你刚才叫我什么,大帅?”   “可不就是大帅么,护军使那就有资格称大帅。”赵玉峰嘻嘻笑道。   陈子锟进了门,两只眼睛四处看,瞅了半天没发现其他人,狐疑道:“就你们三个?”   “回大帅,就我们三个。”赵玉峰道。   “那,吴大帅有没有调拨军饷枪械什么的?”陈子锟还有些不甘心。   “没有。”三人一起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一个副官,两个护兵,吴大帅真够吝啬的,不过再加上一个参谋长,这个护军使署的架子算是搭起来的,陈子锟也有点做大帅的感觉了。   进了后宅,鉴冰拿来一套蓝灰色的薄毛料军装来请陈子锟试穿,这套军装一上身就感觉不一样,绝对是上好裁缝的手艺,针脚严丝合缝,尺寸大小正合适,挺括熨贴,立领上缀着两枚金丝锈成的将军领章,肩膀上是法国式的竖条肩章,一枚将星闪烁着金光。   “这两颗星星,是我在首饰店里找匠人打造的金星,18K的。”鉴冰一边帮陈子锟扣着扣子一边说道。   “还有这靴子,德国小牛皮的,春夏秋冬都能穿,你试试,合不合脚。”鉴冰又拿来一双靴子。   “还有这斗篷,这礼服,都试试。”   陈子锟一看,床上摆着一大堆衣服,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得多少钱,咱家底子可不厚啊。”   忽然李耀廷笑吟吟从外面进来,道:“大哥,人靠衣装马靠鞍,你都当了大帅了,这点钱能省么,别说这几套衣服鞋帽了,我还给您预备了这个呢。”说着拿出一柄西洋指挥刀来。   陈子锟接刀在手,翻来覆去看了一番,鲨鱼皮鞘,吞口镀金,刀柄缠着银线,拿出来一截,寒光闪闪,吹毛可断,端的是一把好刀。   “这刀什么来头?”   “这刀的来历可有讲究了,据说是咸丰年间,英法联军和僧格林沁的蒙古骑兵在八里桥大战,一位蒙古巴图鲁力斩英军数人,缴获这柄军刀,传于后人至今,因家贫而典当,被我捡了个便宜弄来,怎么样,还满意吗?”   陈子锟感慨道:“这把刀,见过血啊。”   鉴冰担忧道:“此乃凶物,怕不吉利啊。”   李耀廷道:“不然,宝剑配英雄,若是一般人肯定压不住这把刀,但大哥何等英雄,一身煞气还怕压不住这把刀么。”   陈子锟哈哈大笑:“然也。”   姚依蕾气鼓鼓的进来,看到他们欢声笑语的,又看到床上摊着那么多衣服鞋帽,不禁脸色黯然,转身便走。   鉴冰拉住她道:“姐姐,这是给你做的新衣服。”   看着鉴冰拿在手上的新旗袍,姚依蕾脸上更挂不住了,本来还想和人家一较长短的,现在看来,自己明显处于下风啊。   ……   东西置备的差不多了,陈子锟又挨个登门向自己北京那些老朋友们道别,熊希龄,梁启超父子、林长民,王庚,当然也少不了新月社的文艺青年们。   这回没人给他送仪程了,在别人眼里,响当当的江北护军使,难道还能没钱,在王庚家里作别的时候,陈子锟很抱歉的告诉老友:“王兄,欠你的钱,怕是要再过一段才能还上了。”   王庚大笑道:“那就等你什么时候趁手什么时候还,陆军部的财政状况我又不是不知道,再说我还要谢你才是,没有你,我可当不上这个交通部护路军的副司令,军衔也不会升的这么快,再过几日,咱俩就一样了。”   陆小曼走过来笑眯眯道:“王庚也要晋升少将了,还不多亏你的照应,有什么要求尽管和他提,他现在可是财大气粗的很。”   陈子锟当然不会傻到真乱提要求的地步,应酬了几句便告辞了。   拜访完了这些上流社会的朋友,下九流的朋友们也要一一拜访,梨园行的大腕儿梅兰芳,那是第一个要去辞行的,然后是京师警察厅的许国栋、京城粪王于德顺,从粪王那里出来后,经过龙须沟,陈子锟不禁想起了夏小青,不知道她还好么。   最后回了一趟紫光车厂,陈子锟有心招募几个知根知底的车夫跟自己当马弁,王栋梁就是首选,可是宝庆却告诉他,王栋梁不干了,把车都卖了。   陈子锟大为纳闷:“他干什么去了?”   宝庆挠着脑袋道:“上回的事儿过去之后,王栋梁就魔怔了,整天窝在厂里不出门,忽然有一天对我说,不想拉车了,要去投军。”   “投军?去哪儿投军。”   “好像是南苑是十一师,就是冯玉祥的部队。”   “哦,这样啊。”陈子锟怅然若失,又问宝庆:“问问兄弟们,有愿意跟我当兵的么?”   宝庆问了一圈,搓着手很不好意思的回复陈子锟:“谁都不愿离开北京城。”   忽然果儿从里面跑了出来:“我愿意!”年轻的脸上充满壮志雄心。   “你给我回来!”杏儿拿着鸡毛掸子从后面追出来,柳眉倒竖大喝道:“敢当兵,我打不死你!”   果儿一拧脖子:“我不,我要跟锟哥走。”   杏儿气的发抖:“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好端端的大学不去上,当哪门子的兵啊。”   陈子锟顿觉尴尬,他知道杏儿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当军官和当兵是两个概念,只有混的最潦倒的人才会去吃粮当兵,而老北京人还特有一种天子脚下的骄傲,哪怕是卖力气拉洋车呢,也不愿意披上那身狗皮。   杏儿也发觉自己出言不妥,赶紧给陈子锟赔不是:“大锟子,我可不是对你来的,好不容易家里宽裕点,能供应他上学了,当兵不就糟蹋了么。”   陈子锟道:“果儿,你为什么想当兵?”   果儿道:“我不是想当兵,我要当军官,带兵打仗,扫平那些军阀,统一中国。”   “呵!口气不小。”陈子锟拍拍果儿的肩膀,少年的个头已经窜的很高了,虽然赶不上陈子锟,却比宝庆高了半个头,不过身子骨还显单薄。   “听你姐姐的话,先上学,再从军,这样才能当将军,懂不?”陈子锟道。   果儿似懂非懂,不过有件事他是明白的,那就是锟哥绝不会带自己走。   ……   终于到了离开北京的日子,正阳门火车站贵宾候车室内,人头攒动,都是来给江北护军使陈子锟送行的人,大到前国务总理熊希龄,小到紫光车厂的掌柜薛宝庆,认识的人全来了,陈子锟一袭崭新的将军服,和大伙握手话别,鉴冰和姚依蕾也跟女眷们依依惜别着。   忽然一口癞皮狗汪汪叫着跑过来,姚依蕾眼睛一亮,蹲下抱起这只狗道:“阿扁,你怎么来了。”   抬头一看,姚启桢两口子都到了,姚太太眼中含着泪,姚先生也是不舍的表情,虽然和家里刚闹过别扭,但姚依蕾还是顷刻间泪流满面。   “蕾蕾不哭,看你爸爸给你预备了什么。”姚太太指着窗外的铁路道。   姚依蕾转脸一看,一节火车头拉着三节车厢缓缓开过来,一节票车,一节平板车上载着罗孚轿车,还有一节货车,满满当当装着不知道什么货物。   “你爸爸怕你到那边穷乡僻壤的饿着,把你爱吃的东西都多买了一些,。”姚太太道。   姚依蕾目瞪口呆,合着整整一车皮都是零食啊。   第三十四章 军阀朋友们   交通总长吴毓麟特批了一列专车送陈子锟赴任,新任交通部铁路警务处副处长王庚又特地调拨了一个连的路警随行护送,载着江北护军使一行的火车缓缓开出北京正阳门东车站,开始了南下的旅程。   火车在初夏的季节离开北京,疾驰在生机无限的绿野上,每个人都充满对未来的希望,淮江北岸,广阔的天地在等着英雄们大展拳脚。   专列在天津暂停片刻,加煤加水继续沿津浦线南下,由于是交通总长特批的专列,一路绿灯畅行无阻,半夜时分,抵达鲁南临城火车站,再次停车加煤,火车站的站长带着一票人上车问候,说啥都要留陈护军使多住两天。   陈子锟自然婉言推辞,站长说了实话,其实是山东新编旅的孙美瑶旅长明儿一早要来拜会陈长官,孙旅长放话说,要是放走了护军使,就宰了站长。   无奈,只好在车上住了一宿,第二天一早,临城火车站前敲锣打鼓,数百名大兵列队前来,原来是孙美瑶到了。   昔日的抱犊崮匪首,今天已经摇身一变成为少将旅长,军装笔挺,马靴锃亮,气色那叫一个好,身后跟着的孙桂枝依然是老军打扮,戴的居然是二等兵的领章,可见老奸巨猾之极。   远远看见陈子锟,孙美瑶张开双臂大笑着走过来:“陈老大,别来无恙啊。”两人握手言欢,彼此看看对方的少将肩章,再次默契的哈哈大笑起来。   “陈老大,我一直等着你呢,给你看一出好戏,来人呀。”孙美瑶一摆手,几个大兵牵着五头黄牛过来,在月台上摆起了阵势。   陈子锟不明所以:“孙旅长,你这是唱的哪一出?”   孙美瑶得意的一笑:“等会你就知道了,那啥,嫂子们就回避吧,看了要做噩梦的。”   他这样一说,鉴冰和姚依蕾反而来了兴趣,躲在专列窗户后面悄悄看着热闹。   两个大兵押着一个蓬头后面的家伙上来,陈子锟一看,这不是抱犊崮上的日本翻译么,原来他终究还是没能跑出去啊。   孙美瑶大喝一声:“你个狗日的,死到临头还有啥好说的。”   桥本让二抬起头来,一双眼睛黯淡无神,早被折磨的奄奄一息了。   士兵们用麻绳将桥本让二的四肢和脑袋捆上,系在牛身上,挥起了皮鞭,五头牛慢吞吞的向前走去,桥本被拉了起来,四肢绷得紧紧,脸上表情痛苦不堪,鉴冰和姚依蕾不约而同的放下了窗帘,一颗心怦怦直跳,再也不敢看了。   火车站上人山人海,闲人们饶有兴趣的看孙旅长五牛分尸,先是一条胳膊被生生扯了下来,然后是脑袋和另一条胳膊,鲜血染红了月台,叫好声雷鸣般响着,孙美瑶更加得意,四处拱手,那劲头简直像是演完了谢幕的京戏名角。   一幕五牛分尸,看的陈子锟直犯恶心,皱眉道:“孙旅长好雅兴。”   孙美瑶嘿嘿笑道:“这不是上回没来得及让你看么,别见怪,还有两样礼物给陈老大。”   说完一摆手,两个护兵将一筐银洋抬上了火车,往车厢里一放,咣当一声,沉甸甸的很有感觉。   “我们抱犊崮的兄弟能有今天,多亏了陈老大帮助,我孙美瑶知恩图报,小小意思不成敬意,陈老大你要是不收,我可翻脸。”孙美瑶一本正经的说道。   “收,怎么不收,再多我也不嫌弃。”陈子锟也很严肃的答道,两人同时大笑起来。   “还有一样礼物,是什么稀罕物?”陈子锟颇有兴趣的问道。   孙美瑶一拍巴掌,一个小男孩走了过来, 深深一鞠躬:“大帅好。”   陈子锟大喜过望,原来小男孩正是在抱犊崮山洞里走丢的小道童清风,没想到他居然还活着。   孙美瑶道:“这孩子命大,在山洞里好几天都没饿死,好好待他吧,跟在身边当个勤务兵啥的。”   陈子锟道:“多谢孙旅长成全。”   孙美瑶道:“好了,本来他们说留你喝上三天三夜的,我寻思你急等着上任,就不留你了,啥时候咱兄弟再聚首的时候,定然一醉方休。”   “一醉方休!”陈子锟和孙美瑶击掌为盟,随即上了火车,汽笛长鸣,专列启动,孙美瑶一直站在原地挥手致意,直到火车看不见踪影,此时他俩都不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见面。   清风怯生生的坐在列车上,不敢东张西望,他是被老道捡来的孤儿,从小没出过大山,就在巢云观里陪着三清塑像渡过童年时光,哪见过火车这种先进玩意了。   鉴冰和姚依蕾百无聊赖,对这个中途加入的旅伴颇感兴趣,问长问短,还拿出糕点和汽水给他吃。   “你叫什么名字?”姚依蕾问道。   “道号清风。”   “姓什么?”   “没有姓。”   “不如我给你起个名字吧。”姚依蕾抚摸着怀里的癞皮狗阿扁,想了想道:“你就叫阿圆吧。”   “不好不好,还不如他原来的名字好。”鉴冰当即表示反对。   清风低头不语,显然也是不喜欢这个不伦不类的名字。   陈子锟放下报纸道:“什么扁的圆的,不像个名字,让参谋长给他起了名字。”   阎肃笑道:“其实姚小姐起的名字不错,不过只适合做小名用,依我之见,既然没有姓氏,不如跟护军使姓陈,名字依然按照原来的读法,不过把字改一下,改成三尺青锋之青锋。”   “陈清锋,这名字好,就用这个了。”陈子锟当即拍板。   “参谋长果然高才。”鉴冰也是眉开眼笑。   唯有姚依蕾闷闷不乐,将脸别到了一边。   ……   从临城火车站向北行驶八十里后,抵达徐州站,这里是专列的终点站,从这里到淮江北岸,就要换乘其他交通工具了。   到达徐州的时间是正午十二点,外面敲锣打鼓,热闹非常,赵玉峰出去打探了一下,回报陈子锟:“大帅,徐海镇守使陈调元来接站。”   阎肃介绍道:“这位陈镇守使可是托了你的福,最近风头劲的很。”   陈子锟道:“此话怎讲?”   阎肃道:“还不是拜孙美瑶所赐,你被我带回北京之后,陈调元负责代表政府继续与土匪谈判,其实哪还有什么谈头,事情都被你摆平了,于是乎,陈调元不费吹灰之力,落了一个大功。”   陈子锟恍然大悟:“还有这段来历,那我得见见他。”   穿上全套军装,蹬上马靴,带着副官和马弁出了车站,只见两边站满军乐队,敲敲打打非常热闹,一大群灰色军装的军人簇拥着一位扛着金肩章的胖子站在不远处,看到陈子锟出来,那胖子笑呵呵的上前敬礼,然后握手道:“护军使,我等候您多时了。”   陈子锟道:“镇守使客气了。”   陈调元道:“略备薄酒为护军使接风,请。”   “镇守使,请。”   两人携手而行,后面一大堆马弁护兵跟着,好不威风。   随着一声拉长声调的呐喊:“敬礼!”数百名灰衣士兵齐刷刷举起手中步枪敬持枪礼,这是陈调元特地安排的仪仗队,虽然军容气势远不如吴佩孚的第三师,但是看起来也像那么回事。   宴会设在徐州城内最高档的花园饭店,城里大小官员士绅都来作陪,气氛融洽热闹,席间陈调元更是提出和陈子锟结为兄弟,一帮士绅官员当即起哄叫好,两人遂义结金兰,从此以兄弟相称。   花园饭店的厨子是外聘的上海大厨,中餐西餐样样俱全,菜肴非常可口,鉴冰和姚依蕾吃的非常满意,饭后来到房间一看,更是喜出望外,居然有独立的洗手间和抽水马桶。   “徐州也不像想象中的那么落后么。”鉴冰兴冲冲的说道。   姚依蕾鄙夷的看了她一眼,道:“徐州乃是津浦线和陇海线两大铁路命脉交汇之处,号称五省通衢,怎么会落后呢。”   这个问题上,姚小姐的优势就显示出来了,她是前交通次长的女儿,又是北京圣心堂女子学校毕业,吟诗作对风华月月或许比不上鉴冰,文史地理科学方面的知识绝对比她强得多。   ……   花园饭店客厅里,徐海镇守使和江北护军使正在进行友好亲切的会谈,陈调元道:“护军使,江北匪患严重,不知道陆军部拨给您多少兵力?”   陈子锟道:“只给了我一个混成旅的编制,不怕大哥笑话,我身边就一个参谋长、一个副官,一个勤务兵两个马弁。”   陈调元惊呼道:“这怎么能行,江北乃龙潭虎穴,商旅通行,尚且要数十人组成一队才敢上路,护军使勇武过人,自然丝毫无惧,可是您也要为两位夫人着想啊,这样吧,我这个当哥哥的派一个连的兵送你过去。”   经过一番接触,陈子锟知道陈调元是个八面玲珑之辈,如今直系势力如日中天,他肯定不会和自己为难,相反要百般示好才对,这一连兵应该就是他抛来的橄榄枝。   “那就多谢大哥了。”陈子锟笑道。   “这还不够,我再送一百条快抢,五千发子弹给你,帮老弟尽快打开局面。”陈调元拍着胸脯道。   第三十五章 杀虎口   在徐州耽搁一晚之后,第二天清晨,新任江北护军使一行再度上路, 姚小姐的汽车和零食都从火车上卸了下来,那一连护路军打道回府,警卫任务由徐海镇守使的部队接替。   陈调元也是真够哥们,派出麾下最精锐的手枪连护送陈子锟赴任,这是一个加连,足有一百五十号人,一半装备马枪,一半装备驳壳枪, 前头三名骑兵打着一面三角牙旗,旗帜是红色丝绸质地,上面缀了个大大的白色圆圈,里面是一个黑色的“陈”字,这架势,分明就是前清时候提督的排场。   行李很多,光是姚小姐的零食就装了三大车,另外还有衣服细软,陈调元赠送的枪械子弹,整个车队有十辆大车组成,罗孚汽车排在中间,女眷们坐在里面,男爷们都骑马随行。   马匹是陈调元提供的,中原地区不产马,养一匹战马的价钱能养活五个步兵,所以这些马都是些个头矮小的劣马,仅能骑行代步而已,远远称不上战马。   陈调元亲自送他们到城外十里的茶棚,和陈子锟握手而别,车队一路向西南而去,晓行夜宿数百里,沿途县城乡镇看到浩浩荡荡的军队过境,无不鸡飞狗跳,下榻在哪儿,哪儿的乡绅就得颠颠的跑来曲意逢迎,虽然旅途艰苦,但初夏景色宜人,倒也逍遥自在。   出了安徽境,前面一座大山,领队的手枪连长吆喝道:“要过杀虎口了,大家都精神点。”   大兵们纷纷子弹上膛,严阵以待,陈子锟狐疑道:“这杀虎口有什么讲究?”   连长道:“过了这座山,前面就是江东省的地界了,这个山口是唯一的通路,向来由土匪把持,所以标下不得不加倍小心。”   陈子锟道:“这就奇了,难道土匪连军队都敢打劫?”   连长道:“标下也只是听说而已,安徽督军的老泰山从此路过不愿意缴买路钱,被土匪绑了去,花了八千块钱才赎回来,所以……”   陈子锟点点头:“赵玉峰,老王老李,都小心点。”   王德贵拍拍驳壳枪:“早闻着味儿了。”   李长胜负责赶马车,从座位底下懒洋洋拽出一支毛瑟马枪,往膝盖上一搁,继续打瞌睡。   赵玉峰忙不迭的解开枪套,抽出勃朗宁手枪顶上火,仰头瞅瞅险峻的大山,一滴汗从鼻尖流下:“妈的,这路够险的。”   其实这两天他们一直在走上坡路,只是杀虎口的地形格外险要罢了,一条小道两边都是峭壁,绝对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令人惊讶的是,如此险要的小径,又是土匪横行的地带,沿途竟然有不少商旅。   车队进入了杀虎口,慢慢前行,两旁峭壁如同刀削一般,如果前后封死,上面再埋伏一队人马的话,车队肯定要全军覆灭。   山谷里很凉爽,鸟鸣声无比悦耳,只是一股彻骨的寒意渐渐袭来,连马匹都感受到危险的降临,变得烦躁不安起来。   前面路上出现一个人影。   只有一个人,穿了件白色夏布单褂,黑布缅裆裤子,头上戴了顶斗笠,如果不是腰间那支德国造驳壳枪的话,就是一个标准的农民。   毫无疑问,他是土匪,可是土匪怎么只有一个人,而且面对官兵大队人马毫无惧色,不对劲啊。   车队停了下来。   姚小姐正在汽车后座上打瞌睡,忽然发觉停车了,便降下车窗刚想喝问,忽然看到远处的土匪,顿时把话咽了回去,她是被土匪劫过一次的人,知道怕。   鉴冰也有些慌神,虽然陈子锟勇武过人,又有一百多官兵护卫,可这大山里的阵势还是有些吓人,她可是读过三国演义水浒传的,又亲身体验过抱犊崮匪帮的厉害,知道这一百多官兵根本不够人家大匪帮塞牙缝的。   那土匪摘下斗笠,露出一张年轻的面庞,嚣张的气焰肆无忌惮的散发着,他一脚踩在山石上,一手用斗笠扇着风,操着一口中原口音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要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陈子锟没说话,抬头看看顶上,据他估计,起码有五十条枪瞄准着自己这队人,真要打起来,赢不了。   护送连长翻身下马,上前客客气气说道:“这是江北护军使的队伍,我们是徐海镇守使派来护送的,还没请教老大尊姓大名?”   土匪一瞪眼:“什么护军使,什么徐海镇守使,到了白狼的地界,是龙得给老子盘着,是虎得给老子卧着,老子管你是哪路的,从这儿过就得拿钱!”   连长很尴尬,动武也没胆量,交钱又不甘心,只得回来请示陈子锟。   “白朗不是民国三年就死了么,怎么又出来一个?”陈子锟低声问道。   “标下也不清楚,兴许是冒名顶替吧。”连长擦了一把汗道,山谷里很凉快,他竟然汗流浃背,看来不光陈子锟一个人知道山上埋伏着人马。   陈子锟点点头,催马上前,居高临下看了那土匪一会,道:“当真要收买路钱?”   那土匪看也不看他,往地上啐了一口道:“不交也行,你们往前再走半步试试。”   陈子锟笑了:“够胆,我喜欢,说吧,保险费怎么个算法?”   土匪这才抬起头来:“你行啊,知道的名堂不少,对,其实这不叫买路钱,叫保险费,一个客是一块钱,一挑货物五毛钱,一辆大车就贵了,起码二十块,想便宜也行,买我们的路票,一个月十块钱,随便来回多少趟都行。”   陈子锟道:“你是白朗?”   土匪道:“白朗是我们大当家,我是他手下大金刚,我叫梁茂才。”   陈子锟道:“那你知道我是谁么?”   梁茂才眼珠翻一翻,看着他的金肩章道:“你就是那个什么护军使吧。”   陈子锟笑吟吟道:“对,我就是新任江北护军使,你们在我的地头上收保险费,不怕我发兵剿你们么?”   梁茂才哼了一声,举起右手。   山上原本静止的茅草山石忽然动了起来,几十个黑洞洞的枪口瞄向他们,大兵们纷纷举枪朝天,两下对峙起来。   “你想剿也成,先把这趟的保险费交了。”梁茂才大大咧咧的说道,根本没把陈子锟放在眼里。   “行,小子挺有种。”陈子锟一摆手,“交钱!”   四个大兵抬着一筐银洋过来,往梁茂才跟前一放,梁茂才拈起一枚吹了一下,放在耳畔听了听,呲牙咧嘴的一笑,大手一挥:“过路!”   大兵们终于松了一口气,车队慢慢动了起来,梁茂才蹲在地上清点着人数和车辆的数目,还拿着小树枝画着一个个的“正”字。   罗孚汽车开了过来,梁茂才看见,跳起来道:“停下!”   汽车停了下来,气氛再度紧张起来。   梁茂才围着汽车左右转着圈,拍拍车厢,百思不得其解:“没有牲口,怎么走的?”   姚依蕾忍不住说道:“这是汽车,烧汽油的,懂不?”   看到车里居然坐着一个千娇百媚的大姑娘,梁茂才的眼睛都直了,姚依蕾被他的眼神吓坏了,赶紧扭过脸去。   旁边护送的王德贵,右手慢慢伸向枪柄。   陈子锟也扶住了腰间的枪套,紧紧盯着梁茂才的一举一动。   令人大跌眼镜的是,梁茂才竟然没有进一步的举动,而且一张脸变成了大红布,逃也似的回到他做算术题的地方,摆手道:“走,快走”那副神态不像是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倒像是羞涩的乡村小伙。   车队终于有惊无险穿过了杀虎口,梁茂才也清点好了数量,一共是十辆大车外加一辆汽车,人口是一百六十,总共是三百八十块的保险费。   陈子锟让人点了四百块钱给他,梁茂才却拿出二十块丢回来道:“盗亦有道,多一个子儿也不收。”   “有点意思,小子,后会有期。”陈子锟一拱手,纵马飞驰而去。   梁茂才眯起眼睛看着他们远去的影子,忽然打了声呼哨,山上的土匪一阵风似的撤走了,杀虎口瞬间恢复了宁静。   ……   过了杀虎口,虽然还在大青山中,但地势远没有那么险恶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这儿已经是江东省的地界了,属于江北护军使的管辖范围,也就是说,这里看到的一草一木,都和陈子锟息息相关。   又走了十里的下坡路,前面豁然开朗,一片沃野千里,郁郁葱葱好不壮观,可是走近了才发现,这绿油油的并不是庄稼,而是野草。   六月的时节,是该夏收麦子的时候,可这片肥沃的土地,竟然不长庄稼,更离奇的是走了一路,居然看不到田地里有人,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村庄,上前一看,残垣断壁,荒废已久。   越往前走,陈子锟心里越凉,这就是自己的地盘,赤地千里,荒芜凋敝,怪不得没人愿意当这个江北护军使呢。   走着走着,忽见前面一片望不到边际的青纱帐,里面似乎有人影晃动。   陈子锟心中一沉,暗道不好,又遇到土匪了。   第三十六章 拉魂腔   天色已晚,日头西沉,夕阳斜照在青纱帐上,泛起一片刺眼的光辉,让人睁不开眼睛,一阵风吹风,高粱叶子瑟瑟作响,远处传来老鸹的叫声,吖!吖!   太静了,静的让人心惊,陈子锟举起一只手,车队停止了前进,他摸出汉米尔顿银壳怀表看看,夏天天黑的迟,现在已经是傍晚六点钟了。   护兵连长纵马过来,问道:“陈大帅,怎么不走了,过了这片青纱帐,再有二十里就到南泰县城,紧赶两步,今晚能在县城过夜。”   陈子锟摇摇头:“不能再走了。”举起马鞭指了指青纱帐,“这里面有土匪,正等着咱们呢。”   连长纳闷的看了看沙沙作响的青纱帐,道:“我怎么没瞅见。”   陈子锟微微一笑:“我也没看见,我能闻到土匪的味儿。”   既然长官下了令,大兵们也只得从命,把牲口从车辕上解下来,扎帐篷,埋锅造饭,准备宿营。   陈子锟亲自指挥车夫们把大车围成环形状,等天黑之后,又在外围巡视了一番,这才回到营地,将贴身的花口撸子递给了鉴冰,又嘱咐姚依蕾:“把你的猎枪装上子弹,待会打起来保护好鉴冰。”   姚依蕾拍拍身边的温彻斯特双管猎枪,骄傲的说:“早预备好了。”随即瞟了鉴冰一眼,得意洋洋。   鉴冰忧虑道:“土匪真的会来么?”   陈子锟道:“我有感觉,他们一定会来。”   ……   今夜没有月亮,伸手不见五指,空气中一丝风都没有,静的令人不安,忽然,一声惨叫传来,而且近在咫尺。   两道雪亮的光柱亮起,宿营地前的空地上,一大群衣衫褴褛的土匪无所遁形,他们手里的武器五花八门,粪叉子、镰刀、菜刀、火铳都有,所有人都赤着脚,而营地四面都洒满了三棱铁蒺藜。   罗孚汽车的两盏大灯照的土匪们眼睛全花了,用手挡着面孔,从手指缝里看过去,只见大车上一排排黑洞洞的枪口正瞄着他们,拉枪栓的声音此起彼伏。   “弟兄们,跑哇!”有人大喊了一声,土匪们转身就走,枪声噼里啪啦的响了起来,膛口焰在夜里中格外醒目,在车灯照耀下的一个个后背成为绝佳的枪靶子,七八个人应声倒下,但更多的土匪还是逃进了青纱帐,最靠后的十几个土匪没能逃脱,被密集的枪声和同伙的惨状吓得趴在地上不敢起来了。   官兵们端着枪冲了出来,冲着青纱帐猛烈开火,打得高粱秆子七零八落,确信土匪大部逃窜之后,打扫战场,发现当场打死土匪五人,打伤三人,俘虏十二人,缴获破烂武器一大堆。   这一仗大胜,还摸清楚了土匪的底细,不过是一帮装备极差的乌合之众罢了,居然敢打全副武装的官军的主意,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官兵们过杀虎口时锐气受损,这场仗把信心又拾了回来,俘虏们被押到陈子锟面前跪下,一个个瑟瑟发抖不敢言语,护兵连长道:“陈大帅,把他们全毙了吧。”   顿时一片求饶之声,土匪们磕头如捣蒜般,陈子锟道:“毙了就没意思了,我要押着俘虏进县城。”   “那几个受伤的呢?毙了算了。”连长似乎觉得不枪毙几个人很不过瘾。   陈子锟一句“杀俘不祥”就把他堵了回去。   漫漫长夜,实在难熬,尤其是在经历了一场短暂战斗之后,谁都不知道土匪会不会卷土重来,根据刚才的审问得知,这块地方叫苦水井,这伙土匪大约三百人,匪首叫陈寿,曾经当过张勋的辫子兵,只因乡里盗贼四起,民不聊生,才纠集一帮人干起剪径的买卖,据说这种规模的匪帮,附近大约还有四五个之多,若是他们联合起来,也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好不容易捱到了天亮,众人终于松了一口气,土匪武器较差,就算人多也抵不过官兵的快枪优势,总算是安全了。   收拾完毕准备开路,陈子锟忽然看到地上倒卧的五具尸体,眉头一皱道:“把他们排起来,盖上脸。”   大兵们就去抬尸体,搬到最后一人的时候,有人大叫:“没死!还有气!”说着就摘枪拉大栓想补一枪。   “住手!”陈子锟翻身下马,上前查看,地上躺着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嘴唇上的一层绒毛让他想起了果儿,少年后背上中了一枪,看伤口应该是一发手枪子弹,摸摸脉搏,很微弱。   “别慌走,我要做手术。”陈子锟解着军装扣子,对鉴冰道:“把我的橡胶围裙和手术器械拿来。”   官兵们腾出一辆大车来给陈子锟当手术台,鉴冰拿着从美国带来的全套手术器械在一旁兼职护士,陈子锟穿着围裙,手持手术刀,大大咧咧的挖开伤口掏着子弹,血呼呼的往外流着,鉴冰忍不住道:“你不怕他失血过多而死啊。”   陈子锟满不在乎,他在军校读书的时候曾经学过简单的战场救护,不过从未实践过,现在只不过是拿这个重伤的土匪练练手艺而已,就算弄死了也无所谓。   官兵们觉得很稀奇,这年头啥都值钱,就命不值钱,尤其这种小土匪的命,真跟蝼蚁没啥区别,陈大帅还费心思救他,大人物的心思果然猜不透啊。   远处青纱帐里,百余名土匪正趴在地上,充满血丝的眼睛盯着车队,一个土匪问道:“大当家,他们怎么不走?”   “他们不进青纱帐,咱们就不动手。”大当家道,他年纪不大,三十岁上下,手中两把盒子炮,英气勃勃的眉宇间一丝淡淡的愁容。   忽然一个土匪匆匆奔来,在大当家耳畔低语了一句,大当家皱皱眉,一挥盒子炮:“扯呼!”   ……   伤口不深,子弹很轻易就被掏了出来,是一枚点四五口径的手枪弹,用这种子弹的只有陈子锟一个。   胡乱撒上一堆金创药,在伤口外扎上纱布,手术宣布结束,伤员被搁在大车上,做完手术的陈子锟有一种很畅快的满足,不得不说,救人比杀人更有成就感。   正要启程,忽然青纱帐里出来一队人马,官兵们纷纷举枪,当看清楚对方的服饰后却松了一口气,来的是一帮穿黑制服的警察。   不过在这种地方还是小心为上,陈子锟让对方领头的过来说话,对面果然过来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文质彬彬的像个读书人。   “您就是新到任的江北护军使吧?”读书人客客气气的问道,说的是一口地道的官话。   “正是,敢问阁下是?”陈子锟抱拳道,这人的气质让他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我是南泰县的县长,柳优晋,特来迎候护军使。”读书人摘了草帽,微微欠身向陈子锟鞠了一躬。   “原来是柳县长,失敬,失敬。”虽然护军使和县长分属军政两条线,互不统属,但人家大老远的过来迎自己,起码的礼数也不能少了。   柳优晋看到地上的四具尸体,故作惊讶道:“这是?”   陈子锟道:“哦,昨夜土匪来袭,被我打退了,这几具尸体留给他们,俘虏我带回去发落。”   柳优晋赞道:“护军使旗开得胜,我南泰百姓终于有救了。”   双方客套了一会儿,开拔回县城,柳优晋带来的人不多,仅是三十来个警察,而且武器装备也极差,老套筒步枪的枪管都生锈了,不过也算聊胜于无,有了他们的加入,整个车队达到二百人枪,就是再强悍的土匪也要掂量掂量了。   即便如此,穿越这片青纱帐的时候,众人还是如临大敌,子弹上膛刺刀出鞘,走着走着,远处传来粗犷而苍凉的小调,“薛丁山西凉借来十万兵……”   大兵们紧张万分,四下张望,密密麻麻的青纱帐,哪里看得见人,青纱帐里空气流动不畅,酷热难当,所有人都捏着一把汗,唯有陈护军使和柳县长并辔而行,谈笑风生。   “这人唱的什么?”陈子锟问道。   “哦,他唱的是南泰地方戏,民间俗称拉魂腔,取回味悠长,勾人魂魄之意,不过这只是溢美之词罢了,实际上唱这个的大都是讨饭的,唉,土匪横行,民不聊生啊。”柳县长侃侃而谈,神色轻松,显然没把这莫名其妙的唱戏人当回事。   “唱戏的是土匪吧。”陈子锟悠悠道。   柳县长似笑非笑:“南泰县自古民风彪悍,乡民白天种地,夜晚劫道,亦农亦匪,谁又能分得清楚,其实这个世道何尝不是如此,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城头变幻大王旗,读书人都看不清将来,分不清黑白,遑论这些乡野村夫。”   陈子锟点点头道:“柳县长涉猎颇广,出口成章,居然还引用了鲁迅先生的一句诗,他可是左翼哦。”   柳优晋颇感意外的看了看陈子锟,显然没料到这位新来的护军使竟然是个博学之士。   一路有惊无险,终于抵达南泰县城,一座四四方方的城池被护城河环绕着,城门楼子上刻着两个斑驳的大字:“南泰”,上面是箭楼和垛口,青色的墙砖缝里,野草疯长,见到队伍来到,一阵响动,吊桥缓缓放了下来。   第三十七章 闹鬼的县衙   南泰县城门大开,鼓乐喧天,一群穿着长袍马褂的士绅们在吹鼓手的陪伴下走了出来,一个个满脸堆笑,分列两旁,恭迎江北护军使驾临。   旗手先打着陈字号的牙旗大摇大摆进了城门,陈子锟谦让道:“柳县长,请。”   “陈大帅,请。”柳县长也道,两人哈哈大笑,并辔而行,但柳优晋却很识趣的往后退了一个马头的距离,让陈子锟先行一步。   乡下吹鼓手奏的是拉魂腔大戏《将军令》的曲子,威武雄壮,倒也应景,县城的父老们都穿着簇新的马褂,笑的很拘谨,有几个白头发的老头,瓜皮帽后面还垂着小辫子,陈子锟下马和他们一一见礼,护军使的平易近人让他们僵硬的笑容略微变得自然了一些。   紧接着进城的是鉴冰和姚依蕾乘坐的汽车,显然南泰县的父老们从未见过这种不用牲口拉的洋玩意,麻木的脸上露出些许惊讶的表情,却又瞬间恢复了镇定。   “嘻嘻,你看他们,还留着辫子呢。”姚依蕾低声道,她从窗帘的缝隙中瞅着外面的景象,有了杀虎口的那一出,她再不敢在大庭广众下露脸了。   “是啊,都是些老头子,死气沉沉的。”鉴冰附和道。   道路是用青石板铺成,马蹄铁在上面敲打着,发出清脆的声音,路两旁的房门上插着五色国旗,看起来倒也有些张灯结彩的味道,只是这欢迎仪式参加的人太少,显得有些冷清。   陈调元派来的这个加强连还真给陈子锟涨了不少面子,士兵精神抖擞,枪械也很精良,相比之下,县里的武装就不成体统了-----实际上这帮穿黑制服的并不是警察,而是县里的团丁。   被士兵押解着的十二名土匪大大吸引了不少眼球,护军使旗开得胜,上任伊始就生俘这么多的土匪,欢迎人群中竟然发出些许喝彩的声音,陈子锟闻声望过去,是个穿米色西装的年轻人,梳着分头,在一帮长袍马褂中显得格外突兀。   “那个人是谁?”陈子锟问道。   “哦,他是县城大户龚家的少爷,在省城念大学的。”柳县长介绍道。   陈子锟不动声色,多看了那个姓龚的年轻人两眼。   县城不大,只有两条街,城中央一个大院落,砖墙年久失修,有些地方已经坍塌了,中间一座气势雄伟的三开间大门,正对着大门的是宣化牌坊和照壁,柳县长说,这就是南泰县的县衙,前清乾隆年间所建,距今已经不少年头了。   县衙是南泰县城里规模最大,最像样的房子,护军使随行人马众多,唯有住在这里才合适,最外面的大门是县门,进去之后是石板铺就,长长的甬道,左边有一片低矮的房舍,据说是县监狱的所在,里面还有座小小的狱神庙,护军使俘虏的土匪就可以关押在里面。   甬道右侧是一片白墙灰瓦的房子,看起来比监狱气派多了,柳县长说那是县衙管驿和衙神庙的所在,负责衙门迎来送往的事务,家具摆设都比较新,护军使可以暂住在那里。   再往前,又是一座气派非凡的三开间大门,这是县衙的仪门,严格来说,进了这扇门,才是真正的县衙,外面那些不过是衙门的附属建筑罢了。   仪门上插着两面五色国旗,黑制服白绑腿的保安团丁持枪敬礼,陈子锟下了马,姚依蕾和鉴冰钻出汽车,在护兵们的簇拥下,走进了仪门,柳县长依旧在旁介绍,娓娓道来这些建筑的来历。   “两边的房子是衙门六房,兵刑工利户吏的书吏们就在里面办公,左边后面靠墙是马号和三班衙役歇脚的地方,右边这四间房是典史衙,再往前就是衙门正堂了。”   众人一起仰头看着这座县衙最高大的建筑,屋顶上青色的瓦片中间杂草丛生,大门两侧是高高的木头栅栏,颜色早已褪去,正堂之上,两旁还悬挂着水火棍,公座后面,高悬牌匾,黯淡的四个大字“明镜高悬”似乎在无言的倾诉着过去的故事。   正堂左右两侧分别是主簿衙和县丞衙,后面就是宅门,穿过之后是一片空地,中央摆着一口大水缸,想必原先是用来养鱼的,如今里面积满了雨水,上面还生着绿苔。   二堂是知县回见贵客兼办公的场所,如今是柳县长办公的所在,摆着棕床,写字台,脸盆架等家具,都是式样最简单的,桌上摆着报纸和文件,墙上挂着一柄宝剑,窗台上放着几盆花草,看来这位县长还是个雅人。   “诸位,县衙里空房间不少,可以让兄弟们在此歇息,只是床板和铺盖暂时无法解决,县里实在太穷了。”柳优晋饱含歉意的说道。   “不碍事,夏天怎么都方便。”陈子锟道。   姚依蕾趴在窗台上说道:“这后面是什么地方。”   原来二堂后面还有一堵围墙,垂花门上挂着硕大的铁锁,锁上面积满灰尘,想必很久没有人进去过了。   “这儿……是县衙的后宅。”不知为何,柳县长的语调有些怪异。   “就是说,知县的家眷就住在里面?我想进去看看。”姚依蕾并没发现柳县长的异状,饶有兴趣的说道。   柳优晋迟疑了一下,还是拿出了钥匙,解释道:“现在是白天,看看也无妨,晚上最好不要接近这里。”   这下姚依蕾更感兴趣了:“为什么?”   柳优晋欲言又止,走过去捣鼓了一番,终于打开了生锈的铁锁,用力推门,吱吱呀呀的声音传来,两扇门慢慢打开,一股阴风从院子里窜出来,柳县长不禁打了个寒颤。   姚依蕾兴冲冲的跑了进去,陈子锟带着鉴冰、阎肃、青锋和副官马弁等人也跟着进去了,院子很宽敞,白墙灰瓦的房舍婉约典雅,墙壁上排满藤蔓,一池碧水中,淡粉色的莲花悄然绽放,两棵桂树枝繁叶茂,靠墙是一大片竹林,满眼的翠绿,无比养眼。   “这儿好,打扫打扫,就住这里吧。”姚依蕾道,她是识货的人,看得出县衙后宅的建筑出自名家手笔,布局隐隐有苏州园林的风格,水池假山亭榭样样俱全,放着这么好的地方不住,去住什么管驿,不是脑子进水了么。   可鉴冰却对柳县长刚才的话留了心眼,道:“等等,柳县长你还没说为什么不能接近这里呢,我看这后宅没什么特别啊。”   柳县长很勉强的笑笑:“其实也没什么,辛亥年间,革命军起事,当时的知县带领亲信拼死顽抗,最终弹尽粮绝,最终被人斩杀在这后宅之中,知县的五房妻妾,被乱兵凌-辱后自尽身亡,有拿剪子割了喉咙的,有悬梁的,有吞金的,有投井的,总之死的都很惨,后来就听说这后宅不干净。”   姚依蕾顿时花容失色,不说话了。   鉴冰也深深皱眉,埋怨的看了一眼姚依蕾,道:“县长,是不是真的有鬼啊?”   柳县长苦笑道:“有没有鬼真不知道,我只知道,前几年有个胆大的酒鬼,和人打赌要在衙门后宅里过上一夜,结果……”   “结果怎么了?”姚依蕾怯生生的问道。   “结果第二天被人发现,这人死在后宅大门后面,眼珠子瞪得溜圆,舌头伸出老长,满嘴流绿水,门板上挖出一条条的印子,都是指甲挖的啊,后来县里仵作验尸,说是胆破了……”柳县长叹口气,似乎不忍回忆那段恐怖的故事。   “从那以后,后宅就再没人来过。”柳县长以这句话作为结尾。   姚依蕾吓坏了,扯着陈子锟的衣角说:“不住这儿了,赶紧走吧。”   陈子锟却哈哈大笑:“就住这儿了,我倒要看看,鬼长什么样,老王老李,把咱的行李搬进来,青锋,找把笤帚好好打扫一下。”   柳县长急忙劝阻道:“护军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您还带着两位女眷呢,万一……”   阎肃四下瞧了瞧,不动声色。   “没有什么万一,鬼也怕恶人,老子杀人无数,就是厉鬼来了,也要掂量掂量。”陈子锟态度很坚决。   柳县长见劝不住他,便道:“既然如此,我派人打扫吧,怎么能让护军使的人亲自动手呢。”   陈子锟点头道:“也好。”   ……   后宅多年无人居住,打扫需要不少时间,柳县长请陈子锟先到二堂奉茶,向他汇报南泰县的基本状况。   “县里的户籍名册都是清朝时期留下的,现在到底有多少人丁,根本就是个糊涂账。”柳县长说道。   “那财政情况呢?”陈子锟对这个最感兴趣。   柳县长一摊手:“想必大帅已经看到了,田地荒芜,十室九空,土匪横行,官逼民反,老百姓没钱交税,没粮交租,豪强大户拥兵自重,也不交税,我这个县长其实就是个光杆司令,手下只有两个杂役,连保安团都调不动。”   陈子锟奇道:“那保安团听谁的调遣?”   柳县长道:“本县豪绅,夏大龙夏老爷,保安团长就是他出钱招募的,团长丘富兆是他的外甥,这次若不是迎接护军使大人,我连保安团一杆枪都调不动。”   陈子锟眼珠转了转:“夏大龙有没有来欢迎本护军使?”   柳县长干咳两声,过左右而言他:“护军使喝茶,喝茶,这是省城托人买来的龙井”   第三十八章 醉仙居   陈子锟眼里可不揉沙子,当即愠怒道:“好一个夏大龙,竟然不把本使放在眼里,哼!”   柳县长叹气道:“夏老爷有个堂弟在孙督军手下当团长,有所依仗,这南泰县城的产业,一半都是他家的,不把我这个省政府委派的县长放在眼里也就罢了,没成想……唉……”他低吹拂着茶杯上的蒸汽,表情黯然。   陈子锟道:“我初到此地,很多情况不甚清楚,还要多多仰仗柳县长。”   柳县长道:“那是自然,护军使有什么吩咐尽管开口。”   陈子锟道:“你就说说县城里几家大户吧,柳县长上任伊始,就没人给你张护官符什么的?”   柳优晋笑道:“护军使说的是《石头记》里贾雨村那种护官符吧,南泰是偏远地区,没有那么多讲究,说来县城有头有脸的士绅也有那么几家,但除了夏家之外,其他的都不足为虑。”   陈子锟颇感兴趣:“夏大龙到底什么来头?”   “夏老爷早年中过武举,当过县里巡防营的管带,辛亥革命之后,夏大龙带领手下官军起义,攻占县衙屠戮知县全家,摇身一变成了革命党,知县的万贯家财被他尽收囊中,从此便发了家,时至今日,南泰县里的水浇地,有一半都是夏家的,县城里最豪华的房子是夏家的宅子,保安队有一半人在夏家站岗,夏大龙,就是南泰县的土皇帝。”   听了柳县长的介绍,陈子锟不言语了,低头沉思起来,显然是在掂量对方的份量。   柳优晋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我得去准备准备了,晚上为您预备了接风宴,就在县城醉仙居,还请护军使届时驾临。”   陈子锟起身爽朗笑道:“那好,我就不送了,赵副官,送送柳县长。”   柳优晋抱拳道:“客气了,请回。”快步出了二堂,忽然醒悟过来,怎么陈子锟反客为主了,这县衙二堂,分明是自己的办公场所啊,怎么自己反倒成了客人,他自嘲的笑笑,走远了。   目送年轻的县长远去,陈子锟问阎肃道:“参谋长,你看这位柳县长如何?”   阎肃道:“这个人不简单,需小心提防。”   “怎么讲?”   “刚才他说了一番夏大龙的坏话,可是仔细分析,没有一项指控是具体的,换句话说,他有意识的引导你对夏大龙产生恶感,这也无妨,他一个小小县长,自然想一展抱负,可上面压着个当地土豪,自己又无能为力,只好借助你了。”   陈子锟笑道:“我可不会上他的当,不过仅仅如此,还谈不上提防吧。”   阎肃道:“后宅有鬼,但我说的这个鬼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鬼,而是柳县长心里的鬼。”   “哦,具体说说。”陈子锟眼中精光一闪,换了个舒服的坐姿。   “他说后院已经很久没人进去了,却为何一下就拿出开门的钥匙,而且很轻松的打开了,据我所知,这种铁锁如果不经常开的话,早就锈死了,除非砸开,钥匙根本打不开,还有,后宅地上有脚印,分明是人的脚印,而且是穿胶鞋的男子脚印,所以,这后宅之内,怕是另有玄机啊。”   陈子锟呵呵笑道:“原来你也看到了。”   阎肃道:“南泰县的情况比预想的要复杂的多,我们要小心应对才是。”   陈子锟道:“大风大浪我都经过了,还在乎这小小的南泰。”   阎肃道:“此言差矣,小心驶得万年船,多少英雄豪杰就是在阴沟里翻了船,咱们若是有一个营的兵力,一切不在话下,可现在只有一个连,还是借来的兵,不得不防啊。”   “参谋长说的对,我会小心的,待会咱们一起去赴这个鸿门宴。”   ……   接风宴设在县城最大的酒楼醉仙居,名字挺雅道,可是到地方一看,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两层的小楼,楼下还零卖散酒和阳春面,楼上才是雅座,酒楼位于县城最繁华的所在,门前是一条马路,路边屎尿横流,路上尘土飞扬,野狗乱窜,空气中弥漫着各种怪味道。   陈子锟等人前去赴宴,来到醉仙居门口,保安团的团丁们早早将闲散客人赶得一干二净,门口站了一帮长袍马褂在柳县长的带领下恭迎,脸上都堆着笑。   一个小头目大喊一声:“敬礼!”团丁们挺直腰杆,敬礼的姿势千奇百怪,显然是没受过正规训练,陈子锟翻身下马,戴着白手套的右手伸到帽檐边,向前挥动一下,回敬了一个潇洒的美式军礼。   勤务兵打开了车门,两位千娇百媚仪态万方的夫人下了汽车,顿时让人感觉眼前一亮,甚至那些老眼昏花戴着瓜皮帽拖着小辫子的遗老们都睁大了眼睛,县城乡旮旯哪见过如此风华绝代的女子啊。   鉴冰和姚依蕾都是特地打扮过的,鉴冰是绿色的丝绸旗袍,姚依蕾是西洋式裙装,中西合璧,相得益彰,为陈子锟挣足了面子。   护军使大驾光临,醉仙居二楼点起了鞭炮,噼里啪啦的一炸,红纸屑遍地飞,陈子锟等人在当地士绅的簇拥下上了二楼,为了招待贵宾,二楼也被清空了,天字号的雅间里摆着一张大圆桌,陈子锟谦让一番,还是坐到了上首,其余人等分宾主落座,奇怪的是,陈子锟身旁的一个位子却空着。   桌上摆着瓜子、各色干果和茶水,柳县长向陈子锟一一介绍了在座的诸位,最先介绍的是一个穿黑制服挎盒子炮的麻子脸,说他是县保安团的团长丘富兆。   丘团长站起来点头哈腰:“护军使您吉祥。”   陈子锟颔首微笑:“丘团长辛苦了。”   接着是县里的一些头面人物,前清的举人老爷,丝绸铺老板、开药铺的、开当铺的,县中学的校长,诸如此类的角色,每个被点到名字的都站起来毕恭毕敬向陈子锟行礼,看到他们老态龙钟的样子,鉴冰和姚依蕾不禁偷笑。   该介绍的都介绍完了,可是酒席却迟迟不开始,陈子锟明知道他们在等夏老爷,却故意说道:“开席吧?”   一帮老头装聋作哑,唯唯诺诺。   柳优晋微笑道:“再等等,夏老爷大概是有事耽误了,要不丘团长派人去叫一下。”   丘富兆起身道:“我亲自去看看。”说罢告个罪下楼去了。   刚下去,楼下便传来洪亮而爽朗的笑声,紧接着是重重的脚步声,木头楼板都在颤抖,然后便看到一个身材魁梧的红脸大汉出现在楼梯口,一身黑色拷绸衫裤,手里把玩着两枚铁胆,啪啪作响。   “护军使大人,夏大龙来晚了,还望海涵。”红脸大汉一拱手,大大咧咧进了雅间,他一进来,众人顿时感觉房间变小了许多。   “原来是夏老爷,久仰。”陈子锟很客气的打了个招呼,夏大龙在陈子锟身旁的空位落了座,忽然拍着桌子叫道:“老林,上一坛子白干!”   老林是醉仙居的老板,听到夏老爷招呼,不敢怠慢,亲自去楼下酒窖提了一坛十斤装的白酒上来,当众用菜刀撬开泥封,酒香四溢,连陈子锟都不由自主的嗅了两下。   “拿酒碗来。”夏老爷声如洪钟,将桌上的小酒盅放到了一边。   “拿酒碗!”林老板高喊一声,伙计飞速拿来一个大碗,夏老爷瞅了一眼骂道:“这么小的碗,怎么喝酒!”   伙计又颠颠的抱来一个大海碗,这回夏老爷终于满意,捧起酒坛子咣咣咣倒满一碗酒,他的动作很粗犷,桌上溅了不少酒液,柳县长微微皱眉,却没说什么。   “护军使,我来晚了,罚酒三碗,您看我的。”夏大龙端起酒碗,一仰脖连换气都不用,直接就干了,然后一抹嘴,亮出空荡荡的碗底。   “好!”丘富兆率先拍着巴掌叫起好来,在座的士绅们也都击掌称赞。   夏大龙面不改色,继续倒酒:“还有两碗,爷们看清楚了!”   就这样连干了三碗酒,起码一斤半白酒下了肚,夏大龙红通通的脸膛更红了,映衬着两鬓的白发,格外威猛精神。   “夏老爷海量!”   “龙兄威风不减当年啊。”   “夏老爷真是老当益壮啊。”   瓜皮帽们摇头晃脑的称赞着,夏大龙得意洋洋,可是听到老当益壮这四个字的时候,眉梢挑了挑,对一位中年绅士道:“龚善人,我虽然大你几岁,也谈不上老吧。”   姓龚的绅士赶紧赔罪:“是是是,我说错话了,夏老爷莫怪。”   夏大龙忽然又笑道:“和你说笑呢,这么紧张干啥。”又转而向陈子锟道:“让护军使见笑了。”   陈子锟微笑道:“无妨,夏老爷英雄本色,陈某佩服。”   夏大龙很高兴,道:“护军使想吃些什么,别管是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咱们南泰县全有,这样吧,尝尝大青山的野猪肉,苦水井的牛鞭,夏家洼的炸金蝉,还有大王河的王八,都是咱南泰县的招牌菜,可惜时候不对,要不然弄两条淮江里的河豚给护军使尝个鲜,也不赖啊。”   姚依蕾翻了翻白眼,她觉得这个姓夏的太嚣张了一些,很令人讨厌。   忽然远处传来零星枪声,所有人都停下了筷子,心惊胆战的望着夏大龙。   第三十九章 血脚印   众人这一望,让陈子锟看出了端倪,南泰县的真正当家人,不是柳县长,也不是自己这个初来乍到的护军使,而是没有任何官职在身的乡绅夏大龙。   只见夏大龙皱眉道:“谁在外面闹腾,富兆,去告诉一声,今天是我夏大龙请客,让他们消停点。”   保安团长丘富兆立刻离了席,卡上大檐帽出去办差了,夏大龙面色不改,道:“老林,就照我说的上菜,酒先来三坛,今天不醉不归。”   夏老爷发了话,菜肴流水一般端了上来,转眼就摆满了桌子,琳琅满目的盘子碗碟让姚依蕾和鉴冰目瞪口呆,南泰的菜实在是……太实惠了。   不管什么菜系,都讲究菜香味俱全,可是醉仙居的菜肴似乎四六不靠,色香味哪一样都不沾,不过也算独具特色,可以用六个字来形容:量足、口重、油多!   盛菜的器具是乡下瓷窑烧制的粗瓷,釉面不甚光滑,甚至还有毛刺,就是个头大,最小的盘子都是六寸的,菜肴在上面堆成小山一般,浓油赤酱,青色的红色的辣椒和整段的大葱点缀其间,更显粗犷豪迈,其中一道大菜叫烧牛头,是用大盆端上来的,狰狞的牛头上撒着香菜和辣椒丝,吓得两位夫人不敢动筷子。   酒是乡下白干,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透瓶香,甘冽醇厚,比京城的二锅头也不差,夏大龙依旧是用海碗喝酒,看他鬓边白发,年纪已经不轻了,但是喝起酒来气势不输年轻人,喝了两碗下去,阎肃就推辞不喝了,夏大龙笑道:“到了我们南泰不把酒喝足了,那是不给我们面子,参谋长,这酒你得喝。”   阎肃面露难色,陈子锟拿过酒碗道:“参谋长是读书人,酒量欠佳,我替他喝。”说罢咣咣咣喝了这碗酒,夏大龙讪讪的笑笑,挑起大拇指赞道:“护军使好酒量。”   外面枪声更密了,士绅们坐立不安,唯有夏大龙和陈子锟依然谈笑风生,推杯换盏。   丘富兆匆匆进来道:“老爷,来的是陈寿,他说是来要人的。”   夏大龙变了脸色道:“这个狗日的,敢不给我面子,给我打,往死里打,开炮轰他。”   “是!”丘富兆敬了个礼又出去了。   “喝酒,喝酒,别让土匪败了兴致。”夏大龙端起酒碗道。   过了一会,从城头方向传来巨大的轰鸣声,不像手榴弹,也不像是迫击炮,连陈子锟也无法分辨是哪种武器,不过三声炮响之后,枪声果然稀疏起来,渐渐停息了。   夏大龙得意洋洋:“土匪退了,大家安心。”   陈子锟难解心中疑惑,直接问道:“不知县保安团装备的山炮还是野炮?”   夏大龙哈哈大笑:“都不是,是我在巡防营当管带的时候置办的兵器,江南机器制造总局出的铜制快炮,在我们这乡旮旯,比山炮野炮都好使。”   陈子锟恍然大悟,原来是老式前膛炮啊,这种炮不用新式炮弹,用的是黑火药和实心铁球炮弹,成本低廉制造简单,确实适合乡间私斗。   继续喝酒,夏大龙似乎是一心想把陈子锟灌倒,在他的授意下,保安团的几个头目轮番向陈子锟敬酒,陈子锟这边也不含糊,赵玉峰和老王老李轮番上阵,第三师的爷们打仗不要命,喝酒更不是孬种,一来二去,墙角堆满了空酒坛,酒桌上也没剩多少人了。   那些士绅们早就不胜酒力先行撤退了,鉴冰和姚依蕾也退了席,后来上桌的都是保安团的弟兄们,现在也都钻到桌子底下去了,喝到最后,只剩下夏大龙和陈子锟两人。   “护军使,海量!”夏大龙满面红光,精神焕发,冲陈子锟挑起了大拇指。   “夏老爷,有种!”陈子锟也一抱拳。   “那你倒是说说看,我怎么个有种法?”夏大龙拿起一根牙签,剔着牙眯着眼,饶有兴趣的看着陈子锟。   陈子锟道:“敢和土匪干仗的乡绅,当然有种。”   夏大龙哈哈大笑:“什么土匪,当初老子当巡防营管带的时候,他们还不知道在哪里和泥玩呢,就是省里那些旅长团长们,也都是我的子侄后辈,见了我也得喊一声世叔。”   陈子锟冷笑,知道这是夏大龙故意在自己跟前摆谱呢,随便应付了几句,这场接风宴就算收场了。   下楼的时候,夏大龙对林老板道:“记我账上。”又对陈子锟说:“护军使,今天招待不周,怠慢了,赶明儿到我家里去喝酒,我从省城请了个厨子,手艺很地道,管饱能让太太们吃的满意。”   陈子锟的脑袋虽然被酒精烧的发烫,但是神智还是清楚的,听到这话不禁一动,这个夏大龙,根本没喝醉啊,而且粗中有细,居然能注意到鉴冰和姚依蕾对菜肴的不满意,看来这个老家伙也是个难缠的角色啊。   回到县衙后宅,还没进屋就听到两位夫人怨声载道,这乡下的生活实在太落后了,生活水平完全停留在中世纪,没有电灯,没有自来水,没有抽水马桶,照明要用煤油灯和蜡烛,用水要自己从井里一桶桶的往上吊,厕所是一个小棚子,里面就一个简陋的茅坑,夏天蚊蝇滋生,卫生状况实在堪忧。   还有一个重大问题是吃饭难以解决,后宅虽然有锅屋,但是那种黑漆漆的烧柴火的农村大灶台,哪怕烧点热水呢,也要拉风箱点柴火,兴师动众,偏偏后宅没有丫鬟,万事都要两位夫人亲力亲为,姚依蕾是千金小姐,别说粗活了,就是女红也没做过,鉴冰虽然出身低贱,但也是锦衣玉食长大的,细皮嫩肉的啥家务活也不会干,两人鼓捣了半天,连洗澡水都没烧好。   幸亏还有个勤务兵陈清锋,小道童在巢云观里可是什么活儿都干过,烧火切菜淘米做饭喂马扫地打水样样俱全,可他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再怎么勤快也照顾不了全家人啊,再说两位姑奶奶都是难伺候的主儿,一会这个叫,一会那个吩咐,把个陈清锋忙的团团转。   醉仙居的菜肴实在恶劣,又咸又辣又粗糙,两位夫人只是象征性的动了动筷子,根本没吃饱,回到后宅饿得两眼发花,只好动用了姚依蕾的储备粮。   姚先生夫妇用心良苦,为女儿准备的可不单单是零食而已,米面粮油调味料,肉干果脯蜜饯炼乳饼干,毛毯手巾牙刷牙粉热水瓶,只要是能想到的,全预备妥了,两个女人毕竟饭量小,吃了一点就饱了,坐在屋里一边喝茶一边抱怨。   陈子锟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这是来到南泰的第一个夜晚,又是住在闹鬼的凶宅里,大意不得,陈子锟醉意熏熏,到茅房里洋洋洒洒撒了一泡尿,又抠着喉咙吐了一场,勤务兵递上热毛巾擦了两把,终于恢复了清醒。   “那个小土匪呢?”陈子锟随口问道,根据他的经验,被点四五口径子弹打中后心,又流了那么多血肯定活不成。   “在前院放着呢,不知道死没死。”陈清锋道。   “去看看。”   “是!”   小勤务兵颠颠的跑到前院一看,角落里躺着一个人,苍蝇嗡嗡的围着打转,上前试试鼻息,很微弱,嘴唇干裂,似有似无的声音说道:“水,喝水。”   陈清锋赶忙飞报陈子锟,陈子锟大感意外,“这样都死不了,给我抬进来。”   伤员被抬进了后宅,鉴冰和姚依蕾吃饱了没事干,正闲的难受呢,这下找到事儿干了,把伤员安置在床上,点上蜡烛照着,姚依蕾还拿出一罐炼乳,冲了一碗奶,让陈清锋喂给伤员喝。   中弹少年悠悠醒转,睁开眼睛一看,灯火通明,雕梁画栋,两个眉目如画的漂亮女人正围着自己笑呢,一个小男孩拿着汤勺往嘴里喂着什么东西,稠稠的,甜甜的,自己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美味的东西。   、   少年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他觉得自己肯定是死了,要不然怎么能躺在这宫殿一般的房子里,这么漂亮的女子,南泰县绝对没有,肯定是仙女!   “他醒了。”鉴冰惊喜道。   陈子锟摸了摸少年的额头,发烫,估计是伤口发炎了,县城里条件有限,伤口感染就只有等死,自己无能为力,能不能熬下来,就看他的造化了。   “把他抬下去吧。”   “抬到哪儿?”   “走廊里吧,凉快。”陈子锟略微迟疑了一下说道。   ……   入夜,县衙一片寂静,微风吹过,竹林瑟瑟作响,池塘水面倒映着皎洁的月色,更显寂寥,陈清锋塔拉着布鞋从厢房里出来,在茅房撒了一泡尿,刚要离去,忽然一阵似有似无的奇怪声音传来,像是女人的抽泣声。   若是换了别的孩童,恐怕早就魂飞魄散了,但陈清锋是巢云观里长大的,道士们的重要职业就是捉鬼,小道童虽然没亲自捉过鬼,但跟着师父在外面也曾混吃混喝过一段时间,什么狐狸精黄大仙吊死鬼啥的也见识过不少,此刻听到奇怪的哭声,不但不走,反而循着声音走了过去。   走了一圈,啥也没看到,声音也消失了,悻悻的回房去,转身关门的时候,陈清锋却吓得大叫一声,因为他看到自己一路走来,竟然留下一串血红的脚印。   ……   题外话:江东省是虚构地域,和橙红年代里的江东省对应,通常历史题材的网络小说总是喜欢以真实的历史环境和人物为背景,但是传统近代历史小说却总是虚构一个地域以达到浓缩历史和避讳的作用,作为一本涉及到解放战争以及建国后各种历史史实的小说,此举是必要的。   另推荐阎参谋长开的天猫网店,注意是天猫哦,信誉有保证的,专卖阿胶产品,不懂阿胶是什么的,且去百度,地址:admsp.tmall.com   第四十章 小土匪双喜   陈清锋一声惨叫,紧跟着厢房里就窜出两个人来,都打着赤膊,手里提着机头大张的盒子炮,就地一滚各找掩护,敏捷的如同豹子一般,正是陈子锟的两个马弁,到底三四十岁的老兵油子了,那战术动作简直太老道了。   紧跟着跳出来的是陈子锟,但他不是从门里出来的,而是从窗户跃出来,蹭的一下就上了房,居高临下用手电筒四下乱照,除了随风摆动的树叶,哪有半个人影。   参谋长和副官也出了屋,赵玉峰今天喝了不少,醉意朦胧的眼睛都睁不开,打个哈欠道:“嚎什么呢。”   陈清锋战战兢兢指着地面不说话,阎肃打着灯笼过去一看,大吃一惊道:“谁的脚印?”   陈子锟从屋顶上跳了下来,关了手枪保险,查看一下血脚印,又看看陈清锋脚下的鞋子,皱眉道:“你刚才去哪里了?”   “上了趟茅房,又在水池边走了一圈。”小勤务兵怯生生的回答。   陈子锟打着手电,沿着这条线路搜寻了一番,除了陈清锋留下的脚印之外,没有任何可疑的踪迹。   此时鉴冰和姚依蕾房间里的灯也亮了,本来这俩冤家是不可能住在一个屋里的,但是考虑到凶宅的关系,两人不得不尽弃前嫌,抱团取暖,此时听到外面动静,也哆哆嗦嗦的出来察看,却被陈子锟一嗓子给吼了回去。   院子里静悄悄的,老王老李高举盒子炮,严阵以待,月光洒在地上,一片皎洁,转眼又隐藏进云彩后面,院子里一片黑暗,陈子锟问道:“刚才的怪声音,大家都听见了?”   “听到了,像是猫叫。”阎肃道。   “像个娘们在哭。”王德贵道。   赵玉峰毛骨悚然,手都在发抖了。   陈子锟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再次仔细搜索一番,终于走到那口古井旁。   县衙后宅的井是明朝时候打的,很有些年头了,辛亥年间南泰县令的一个小老婆就投井死在里面,井这种东西,总是给人神秘阴森的感觉,尤其是在这样一个闹鬼的夜晚。   所有人都捏了一把汗,生怕井里突然窜出恶鬼来。   陈子锟一手握枪,一手持手电在里面照了照,井壁光滑,井水平静,毫无异常。   没有发现任何情况,但是血脚印却无从解释,众人怀着深深的恐惧各自回去睡觉了,至于能不能睡着就是两说了。   ……   第二天一早,陈清锋匆匆而来,陈子锟正在地上做俯卧撑,看到小勤务兵如此慌张,跳起来道:“何事?”   “那个土匪……”   “死了?”   “不是,活了。”   陈子锟亲自前去查看,见那少年躺在廊下,气色比昨日好了很多,摸摸额头,烧也退了,只是伤势较重,还爬不起来。   “你叫什么?”陈子锟问道。   “我叫双喜。”少年道,他张望一下四周,反问道:“这是哪儿?”   “这是南泰县衙。”陈清锋回答他。   双喜颤抖了一下,似乎很害怕的样子。   “去盛碗稀饭来。”陈子锟吩咐道,自己蹲在双喜面前,继续问他话:“今年多大了?”   “十七。”   “为啥当土匪?”   少年眼神一黯,低下头道:“爹娘没了,吃不上饭。”   “杀过人么?”陈子锟又问道。   “没有。”双喜的回答都很简短,他虽然不知道眼前这个赤膊年轻人是干什么的,但直觉告诉他,这个人没有恶意。   陈子锟叹口气,喃喃道:“官逼民反。”   陈清锋端着一碗稀饭过来,双喜一看,眼睛都直了,这是一碗白米熬的稀饭!传说中的白米饭!每一粒米都那么饱满,亮晶晶的极其诱人,就算是县城的举人老爷家里也吃不上如此上好的白米饭啊。   双喜的眼泪噗嗒噗嗒掉在碗里,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他只记得自己跟着大队趁着黑夜往营地里攻,突然灯光大亮,什么都看不见了,紧接着有人高喊快跑,再后来似乎自己梦里来到了天庭,看到了仙女,然后就身处县衙了,显然自己是被官军俘虏了,可人家又给自己治伤,又给白米粥吃,怎么也不像是俘虏的待遇啊。   “县长来了。”陈清锋禀告道。   陈子锟点点头,拍拍双喜的肩膀:“慢慢吃,别急,烫。”说罢起身去了。   双喜还是忍不住眼泪,自从娘死后,就没人对自己这么好过,就算是最亲的三哥也不例外。   ……   回到二堂,柳优晋笑道:“护军使,昨晚休息的可好?”   陈子锟道:“不太好,后宅不大太平,看来你说的对,确实有不干净的东西。”   柳县长神色凝重,道:“有没有人出事?”   陈子锟摇摇头:“没事。”   柳县长松了一口气:“万幸啊,护军使您怎么打算的?要不我找个道士来做法驱鬼?”   陈子锟道:“也好,我这人生来不信邪,倒想见识一下什么妖魔鬼怪敢在我头上撒野。”   柳县长道:“听说县里张财主家里也不干净,请了个云游道士做了法之后就太平了,那道士还在县里,要不我把他请来。”   陈子锟道:“那就有劳县长了。”   “别客气,份内事。”事不宜迟,柳县长当即就去寻找道士,陈子锟回了后宅,找到阎肃问道:“怎么样,查到什么没?”   阎肃摇摇头:“什么也没有,血脚印也消失了,确实古怪啊。”   陈子锟道:“柳县长的表现也很古怪,他一个博览群书的知识分子,居然相信道士做法驱鬼,我看他是不想我住在这儿,他越是这样,我就越是要住在这儿。”   正说着,忽然一声尖叫传来,两人奔过去一看,只见鉴冰晕倒在地,身后同样一串触目惊心的血脚印!   陈子锟急忙把鉴冰扶起来掐人中,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看清楚抱着自己的是陈子锟,顿时嚎啕大哭:“阿拉不要住在阁里厢!”   姚依蕾听见动静跑出来,看到血脚印再度出现,也吓傻了,颤抖着说:“这儿真的不干净,咱们还是搬走算了。”   陈子锟一回头,看见她脖子上挂着十字架,怀里抱着菩萨像,哑然失笑:“你这是请的哪路神仙?”   姚依蕾才没心思和他开玩笑,道:“这地方不能住了,我讨厌这里。”   阎肃蹲在地上,用手指摩挲着地砖上的血脚印,放在鼻尖嗅了嗅,皱起了眉头,道:“不是血,真正的血迹应该有腥味,带点粘稠,这个应该是一种染料。”   陈子锟冷笑一声,这个判断和他的预料相差不大,鉴冰和姚依蕾恍然大悟,似信非信,不过仔细看过血脚印之后终于相信,这真的不是血。   “你去过什么地方?”陈子锟问道。   鉴冰回忆了一下,道:“去了好多地方,卧室、厨房、卫生间。”   忽然陈清锋跑进来道:“大帅,保安团丘团长拜见。”   陈子锟道:“参谋长,后宅的事儿交给你办了,我去办点公事。”随即带着勤务兵来到二堂,柳县长已经很识趣的从这儿搬了出去,到管驿办公去了,县衙二堂现在是江北护军使公署。   保安团长丘富兆毕恭毕敬站在院子里,看到陈子锟驾到,啪的一个立正,道:“报告!”虽然敬礼不大标准,但好歹有点军人味道了。   陈子锟道:“丘团长找我什么事?”   丘富兆道:“卑职是来提人的。”   “哦,提什么人?”陈子锟很纳闷。   “提土匪,大人不是活捉了十几个土匪关在县衙监牢里么。”   “是啊,你提他们做什么?”陈子锟更纳闷了,土匪是自己抓的,怎么保安团反倒来提人。   丘富兆谄媚的笑道:“提去砍头的。”说着还做了一个切菜的手势。   陈子锟大怒:“荒唐,处决要经过审判你懂不懂,再说这些土匪是老子抓的,与你们保安团何干?”   见陈子锟发飙,丘富兆顿时慌了,忙道:“护军使息怒,是夏老爷派遣卑职来提人的,昨天土匪陈寿前来骚扰,夏老爷想借几颗人头给他们点颜色瞧瞧,可没有和护军使争功的意思。”   陈子锟道:“你回去告诉夏老爷,我陈子锟办事有自己的规矩,不能乱来,尤其人命关天的事情,更不能说杀就杀,我要亲自审问这些土匪,再做定夺,你走吧。”   “是!”丘富兆敬了个礼回去了。   陈子锟让勤务兵去把陈调元派来的护兵连长叫了来,直截了当的告诉他:“弟兄们辛苦了,每人发三块钱喝酒,另有一百大洋是赏你的。”   连长喜滋滋道:“多谢护军使。”   这个连长不是傻子,陈调元并非直系嫡系,徐海镇守使麾下的部队油水不是很足,普通大头兵每个月关六块钱的饷,其中三块钱是伙食费,到手只有三块钱,连长的军饷也不高,五十块钱而已,陈子锟出手阔绰,赏了大兵们一个月的军饷,又单独赏连长一百块钱,自然是有求于他。   “护军使,有什么差遣您尽管吩咐,水里火里一句话。”连长拍着胸脯道。   陈子锟道:“南泰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本帅手底下有钱有枪,就是没兵,所以还得仰仗兄弟们一段时日。”   刚才还信誓旦旦的连长顿时迟疑起来:“别的事还好说,这个事儿……俺们到底是江苏陆军第五混成旅的兵,要是改换门庭,陈大帅绝饶不了小的,小的一条命倒不打紧,可是一家老小都在徐州啊。”   陈子锟哈哈大笑:“我和你们陈大帅是结义兄弟,怎么可能讹他的兵马,我的意思是,你们在这儿多呆几天,给我架架势,用不了多久的,回头我给陈大帅写封信解释一下,不就行了。”   连长一想,反正临来的时候陈调元也没交代啥时候回去,在这多留两天也无妨,便一跺脚道:“护军使您老这么仗义,我也不能不讲究,那就这么着吧。”   陈子锟笑吟吟的打发他回去了,心中却在盘算,陈调元的这一连兵马中看不中用,只能拿来吓唬人,这些人也不可能为自己真心卖命的,想要在南泰县立足,还得招募自己的嫡系人马才行。   第四十一章 放人立威   说到嫡系人马,陈子锟不由的想到关在县衙监狱里那十二个土匪来,他本人就是马贼出身,对土匪的感觉并不像普通百姓那样深恶痛绝,反而有种莫名其妙的同情,若是能收服一两股土匪武装为我所用,岂不是又能解决匪患又能扩充部队,两全其美。   “来人!”陈子锟一拍桌子。   “有!”赵副官蹦了进来。   “升堂,本使要提审土匪。”   “是!”   不大工夫,南泰县衙正堂就收拾停当,四十个大头兵从堂上排到堂下,挺着胸叉着腰,一手扶着大枪,八面威风气势凛然,十二个灰头土脸的土匪双手被缚,像一串拴在绳子上的蚂蚱一般被签到了堂上,勒令跪下,谁也不敢抬头。   “威武~~~~”大兵们有节奏的用枪托敲击着地面,嘴里还念着词儿,王德贵和李长胜两人抬着一口铡刀从后堂上来,往地上一摆,叉腰站在左右,颇有王朝马汉的意思。   这口铡刀是乡下农民切猪草用的,刀刃极宽,寒光闪闪,如果拿来切人的话,绝对一刀两段,比什么鬼头刀好使多了,土匪们大多是庄户人出身,知道铡刀的厉害,顿时吓得瑟瑟发抖,有几个胆小的当场就尿了,公堂上水迹斑斑,弥漫着尿臊味,但没有笑话他们,谁都知道,今天公堂上要见血了。   “升堂!”王德贵李长胜扯着嗓子嚎了一声,陈子锟披着黑斗篷带着参谋长,从二堂大摇大摆的过来了,赤日炎炎的夏天,外面大树上蝉鸣不断,这个节气穿呢子斗篷,是有点装,不过为了护军使头次升堂的气势,陈子锟豁出去了。   县令的公座上铺了一块崭新的黄布,上面摆着笔架、签筒、惊堂木,还有朱砂笔等专业性很强的物件,陈子锟来到公座旁,一抖肩膀,斗篷落下,赵副官收了起来,他这才走山去,端坐在椅子上,却又不由自主的瞟了一眼头顶上。   头上正是“明镜高悬”四个大字,多年没有打扫,积了一层灰尘,角落里还有蜘蛛网,略微有些煞风景。   “啪”陈子锟一拍惊堂木,下面当场就有一个土匪背过气去,口吐白沫躺在地上直抽搐,赵玉峰赶紧让人把他拖了下去。   陈子锟暗暗摇头,这可不是自己想招安的那种土匪,自己想要的是桀骜不驯,战斗力强的悍匪,这种一拍惊堂木都能昏厥过去的人,即便拿了枪也是送死的料。   还没审问,兴致就败了一半,陈子锟没兴趣端着架子了,懒洋洋问道:“你们都是哪里人士啊?”   没人敢搭话,今天公堂上的杀气太强了,把他们都吓坏了。   “妈了个巴子的,都给老子把头抬起来。”陈子锟又一拍惊堂木,下面顿时仰起一排面孔,麻木彷徨,恐惧无助,看面相就知道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   “你来回话。”陈子锟点了一个年龄最大,脸上皱纹最深的老土匪。   “是,回大人的话,俺们都是南泰县下马坡的乡民。”   “胡说,你们是土匪!”   “是是是,俺们是土匪……大人,小民冤枉啊!”老土匪开始还唯唯诺诺,看到雪亮的铡刀,突然又喊起冤来。   “冤从何来?”陈子锟把语气放的缓和了一些。   老土匪娓娓道来,原来都是这帮人都是下马坡一带的乡民,本来生活还算过得去,可是自从民国七年开始,连续干旱了三年,去年淮江又发了洪水,庄稼颗粒无收,老百姓还要交两份租,土匪的一份,官府的一份,交不出就要关大牢,戴枷游街,乡民们连来年的种子粮都被抢了去,实在活不下去才当了土匪。   一番话讲完,公堂上沉寂了,连站堂的大头兵都低下了头,陈子锟黯然道:“你今年多大岁数了,家里还有什么人?”   “回大人,我今年四十五,本来有三个儿子,老大交不出租子,让保安团抓去活活打死了,老二当兵,死在外省,老三得了暴病,没钱请郎中,也没了。”   陈子锟摆摆手:“你先一边歇着去吧,下一个。”   接着提审的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他的遭遇和前者有所不同,只因家里婆娘略有姿色,被土匪抢去,待他凑够了钱把人赎来,人已经精神恍惚了,没两天就上吊自杀了,人财两空,还拉了一屁股债,无奈之下只好也当了土匪。   又审了几个,陈子锟的心情越来越坏,已经没心思问他们当土匪的初衷了,这些所谓的土匪和关东马贼有本质上的不同,那就是他们都是实在活不下去才走上这条道路。   “你们大当家是谁?”陈子锟提出另一个问题。   “俺们领头的是陈家店的陈寿。”一个土匪答道。   陈寿,这个名字很熟,昨天前来攻打县城,被保安团用炮轰走的不就是他么。   “这个陈寿,什么来头?”   老土匪答道:“回大人,陈寿排行老三,自幼勇武,十六岁上打死了地主家的牛,跑到少林寺学拳,一年前回乡,为父母报仇雪恨,拉起了杆子劫富济贫,方圆几十里的穷苦人,只要活不下去了,都投陈寿。”   陈子锟点点头,自言自语道:“这么说,这个陈寿还是个义匪。”   他想了想,下定了决心,道:“来人,把这些土匪全都拉出去!”   顿时一阵哭号,按照通常的理解,拉出去的意思通常就是“拉出去毙了”。   陈子锟又补充了一句:“拉到城外去。”   土匪们更确定死期临近了,这位护军使大人刚上任,定然要杀他们来发一发利市。   大队人马押着土匪们出了城,那个伤势还未痊愈的小土匪双喜也用门板抬了过去,另外两个受伤的土匪也跟着一并抬了出来,不过已经变成尸体了。   ……   县城东,夏家大宅,丘富兆颠颠的进来,还没进客厅,夏老爷炸雷一般的嗓子就响了起来:“慌里慌张的干什么?”   “老爷,护军使今天升堂问案,刚才把俘虏的土匪都押出南门,怕是要枪毙哩。”丘团长擦了把汗水道,他也是刚在城头上看见的,就赶紧来报告东家。   夏老爷不慌不忙转着两枚铁胆,道:“你咋知道是要枪毙?”   丘富兆眨眨眼道:“杀人立威啊,谁都知道。”   夏老爷哼了一声:“我看这位陈大人,可没那么简单,你赶紧去,看看他到底唱的什么戏,有事情派人来禀报就行了,不要亲自跑来,好歹也是个团长了,也得有点体统。”   “是是是,老爷见教的是,小的这就去看。”丘富兆转身出去,迎面看到一个白衣黑裙的女学生进来,顿时站在一旁,点头哈腰:“大小姐好。”   女学生根本没拿正眼看他,快乐的飞进了院子:“爹,听说县里来了两个漂亮太太,我想去看。”   夏大龙慈祥的笑道:“乖女儿,那是陈护军使的两位夫人,改天爹在府里摆宴请他们,到时候你就能见到了。”   女学生很高兴:“爹,哪天啊?”   夏大龙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乖,你说哪天就哪天。”   “好啊好啊,就今天吧。”   “今天不行,太急了点,爹要请客,排场可大,没有三五天的准备可来不及。”   女学生撅起了嘴,撒娇道:“爹爹就会骗人,过几天也行,我要请同学来赴宴。”   “好!随便你请多少人都行,除了那个姓龚的小子。”   女学生顿时变了脸色:“爹,他是我的同学,怎么就不能来做客呢?”   夏大龙道:“姓龚的这家人不地道,一直和爹爹做对,我瞅见他们就反胃。”   女学生道:“人家看见你还恶心呢,土豪劣绅!”   夏大龙脸上依然挂着笑:“乖女儿,你刚才说爹是什么?”   “土豪劣绅,难道不是么?”女学生一梗脖子,斜着眼看她爹爹,空气变得紧张起来。   夏大龙忽然哈哈大笑,笑的眼泪鼻涕都出来了:“乖女儿,你胆子真大,好!随我,要是旁人说这话,我一准把他装麻袋里丢进淮江喂王八,也就是你敢这么放肆。”   女学生哼了一声,一拧身子撒腿跑了,夏大龙望着她纤细的背影,不禁想起死去多年的五姨太来,那是他最喜欢的女人,也是唯一给他生了女儿的女人,他曾经有过好几个孩子,但只有这个女儿活了下来,其他的不是夭折就是暴死,算命黄瞎子说,这是报应。   是夏大龙辛亥年间逼死县令满门的报应。   ……   县城南门外,土匪们在一个土坡前停下,陈子锟骑在马上,四下看了看,道:“就在这儿吧。”   士兵解开了土匪身上的绑绳,让他们站成一排,土匪们知道死期到了,但是却没人哭泣,没人求饶,就这样麻木的站着。   赵玉峰走过来,从兜里摸出一把银洋来,在他们每人手里塞了一块,躺在门板上的双喜也不例外,发完钱道:“护军使大人说了,念你们走投无路才当的土匪,就既往不咎了,都回家去吧。”   土匪们面面相觑,拿着沉甸甸的银洋不知所措,不是说要枪毙么,怎么忽然释放了,落差太大,反而让他们不敢相信。   “不走,还打算让我留你们吃饭么?”陈子锟道。   土匪们一哄而散,几个心肠好的,把双喜也给抬走了。   城头上的丘富兆看见这一幕,惊得倒吸一口凉气:“这是唱的哪一出,快快快,报告夏老爷去,等等,还是我亲自去。”   再次颠颠跑到夏家大宅,夏大龙正在院子里练武,夏家世代当兵,他爷爷和他爹都是绿营的正兵,只有夏大龙有出息,考中光绪年的武举,混上了巡防营的管带,时至今日,已然是南泰县最有权势的男人,但他一身武艺可没撂下,两只铁胆指哪儿打哪儿。   见丘富兆进来,夏大龙看也不看,冲树梢一只麻雀一招手:“着!”铁胆飞出,麻雀应声落地。   “老爷好功夫!”丘富兆把大檐帽夹在腋下,拍着巴掌赞道。   夏大龙扫了他一眼,回到摆在廊下的太师椅上坐下,端起小茶壶滋溜喝了一口,小丫鬟很有眼色的上前捶起了背。   “啥事,说。”   “回老爷,护军使把土匪都放了。”   “什么?再说一遍。”   “他他他,他把土匪全放了。”   “哼哼,这个姓陈的,这是给我立威呢。”夏大龙冷笑道。   丘富兆挠着脑袋,麻皮脸上尽是不解:“老爷,杀人才是立威,放人怎么立威?”   夏大龙道:“杀人,那是杀给陈寿看的,放人,是放给我夏某人看的。”   第四十二章 恶灵上身   丘富兆傻乎乎道:“小的还是不明白。”   夏大龙压住怒火,耐心解释道:“陈寿是什么人你可知道?”   “知道,是老爷的仇家,苦水井的大杆子。”   “咱们以往抓到杆子都是怎么办的?”   “砍头,把脑壳挂在城门楼子上示众。”说到这个,丘富兆兴奋起来。   “谁要是敢私自放走土匪,老爷我会怎么办?”   “谁他妈吃了雄心豹子胆……老爷,我懂了,姓陈的敢放人,是和老爷您叫板呢。”丘富兆终于绕过这个弯来,随即一脸的义愤填膺,“姓陈的欺人太甚,敢和老爷过不去,老爷,您一句话,我我我……”   我了半天还是没说出个所以然了,夏大龙道:“不用急,他毕竟是北京派来的护军使,就算是孙督军来了,也得给他几分面子,何况他手底下有兵有枪,咱们暂时还奈何不得。”   丘富兆道:“老爷,那咋办?”   “等,等省城的信儿,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孙督军绝对不会容许直系把手伸到江北来的,在此之前,不要轻举妄动,你没事的时候多找姓陈的手下那些军官喝喝酒,套点消息出来,明白么,回头去柜上支十块钱当经费。”   “明白!”丘富兆啪的一个立正,能花公款喝酒,他再高兴不过了。   ……   县城的护城河引的是大王河的水,大王河源自大青山上的泉水,若干条山间小溪汇成一条河流,自西向东流入浩浩荡荡的淮江,南泰县最好的田地都在大王河沿岸,一亩水浇地的收成,赶得上五亩旱地,十亩山坡地。   庄户人家辛辛苦苦一辈子,才积攒下几分水浇地,那是打死都不能卖的财产,即便是家里穷的吃不上,一家人出去要饭,也不会把水浇地卖给别家,陈家店是个大王河边的一个村子,有个叫陈老实的庄稼汉就住在这里,他生了四个儿子,老大叫陈福,老二叫陈禄,老三叫陈寿,老四比三个哥哥都小,叫双喜。   陈家有一亩三分水浇地,陈老实就靠这个养活四个儿子,老大老二都是本分的庄稼人,老三陈寿自幼调皮,脾气暴躁,又有两膀力气,是远近闻名的顽劣少年,十六那年,因为田垄纠纷,陈寿一气之下杀了人家的牛,还把人打成瘫子,对方是夏家洼的大户,还有本家兄弟夏大龙在县城当官,陈家输了官司,一亩三分水浇地赔完了不说,老大老二也被抓去坐牢,俩兄弟都死在牢里,只剩下最小的弟弟双喜和老两口相依为命。   惹下祸事的陈寿一走了之,直到去年才回到家乡,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而是带着十几个兄弟,七八条快枪,回来第一件事就把夏家灭了门,县保安团闻讯出动,被他打了伏击,损失了不少弟兄。   此时陈老实夫妇已经亡故,家里只剩下十五岁的弟弟双喜,便跟着三哥当了杆子,陈寿的队伍经常出没于大王河两岸以及苦水井一带,打家劫舍,来无影去无踪,好多没饭吃的乡民也投了他,麾下也有二三百号弟兄,不过武器装备较差,主要以土枪、梭标、农具为主。   前日从北边过来一队人马,一百多号人,好马快枪,陈寿早就收到风,打算在苦水井青纱帐埋伏他们,给弟兄们换换家伙,可是对方竟然早有察觉,不进青纱帐,在空地上安营扎寨。   若是换了别的杆子,兴许就知难而退了,毕竟对方是正规军,可陈寿实在眼红那一百多条快枪----有了这些枪械,他就能打进县城,杀了夏大龙为两个哥哥报仇了,于是乎,他计划发动夜袭,贴身肉搏消耗对方,如果对方是硬茬子,损失一些兄弟也无所谓,反正他们都是新来投靠的,如果对方招架不住,那就精锐尽出,一举拿下。   计划的挺周密,可还是出了岔子,那就是,唯一的弟弟双喜被官军俘虏了,这小子竟然不听话,悄悄跟着敢死队摸过去了。   陈寿很疼四弟,他已经对不起两个哥哥了,不能再害了最小的弟弟,他强压着怒火,继续在青纱帐里设伏,要去南泰县,这里是必经之路,但关键时刻,县里保安团居然前来增援,对方兵力大增,陈寿只得撤退。   当晚,陈寿在南泰城墙下袭扰,放了几十枪示威,保安团不甘示弱,用火炮回击,陈寿只得铩羽而归。   他知道,双喜落到夏大龙手里,肯定得死。   一块木刻的牌位放在台子上,陈寿点了三炷香,道:“双喜,哥会为你报仇的,早晚抓着夏大龙,活刮了他!”   正在发狠,手下来报:“当家的,双喜他们回来了!”   陈寿疾步出来一看,双喜果然被抬来了,身上缠着纱布,分明是中了子弹。   “双喜!”陈寿大喊一声,上前抓住了弟弟的手。   “哥~”亲人再度相见,双喜流下了眼泪。   一同回来的还有十二个弟兄,这让陈寿极为吃惊,官府抓到土匪,向来是要斩首示众的,这回怎么转了性,不但放人,还他妈发大洋!   那个老土匪告诉陈寿,抓他们放他们的都不是夏大龙的人,而是新任江北护军使陈大人。   陈寿以前在张勋麾下当过辫子兵,对天下大势略懂一二,明白江东省的形势,新来一个护军使,江北这潭死水,怕是要沸腾了。   他检查了双喜的伤口,上了白药包了纱布,处理的很好,双喜还说,护军使不但给自己疗伤,还给白米饭吃呢。   “我陈寿向来恩怨分明,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过两天有机会,我倒要会会这个护军使。”陈寿说。   ……   放走那些土匪之后,陈子锟回到了县衙后宅,阎肃一脸神秘的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小瓶子,瓶子里是深色的颗粒。   “这是什么?”陈子锟问道。   阎肃不说话,却端出一盆水,撒了极小一点颗粒进去,顿时水变成紫红色。   “血脚印就是这么来的,茅房门口撒着灰锰氧颗粒,和炉渣混在一起很难察觉,鞋底沾了灰锰氧,再到厨房、水池边这些地方一走,遇到水就变红了。”   陈子锟嘿嘿笑了:“有意思,你说这灰锰氧是谁放的?”   阎肃笑道:“还能有谁,自然是不想让我们住在后宅的人。”   正说着,勤务兵进来报告:“柳县长来了。”   陈子锟和阎肃相视一笑:“快请。”   柳优晋带了一个道士来的,这位道士看起来很像那么回事,三绺胡须,仙风道骨,青布道袍,手拿拂尘,身背桃木剑,进来之后也不说话,先到处溜达一圈,极其严肃的说道:“这里有五条冤魂,贫道下山以来,尚未见过如此伶俐的冤鬼,不过施主请放宽心,她们逃不出我的掌心。”   这就开坛做法,在县衙后宅的空地上摆起一张香案,香烛黄纸净水样样俱全,道士手持桃木剑,口中念念有词:“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一帮人站在旁边看热闹,姚依蕾和鉴冰已经知道灰锰氧的事情了,但两人依然装出很惶恐的样子,陈子锟看了不禁暗暗摇头,女人啊,真是天生的演员。   陈清锋聚精会神的看着道士做法,虽然程序都是对的,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头。   道士依然在卖力的表演着,用朱砂在黄纸上画了很多符,到处乱贴,而后用桃木剑穿了几张符咒在空中挥舞着,黄纸点燃了,好大一团火焰,看起来甚是壮观,忽然道士立足不稳,一下栽倒,直接昏厥过去了。   柳县长赶紧上前救护,哪知道道士一骨碌爬了起来,两眼直勾勾的,声音也变了:“我死的冤啊~~”是个女人的声音,显然是恶灵上身了。   众人顿觉毛骨悚然。   突然声音又变成另一个女人的声音,说的还是苏州话:“你个死道士,敢来招惹我!”紧接着道士就开始抽自己的嘴巴,一下下的打得极狠。   柳县长吓傻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陈子锟忍住笑,上前问道:“女鬼,你是怎么死的?”   道士低垂着头,那个女声依然在说话,像是从他腹腔里发出的声音,“我是投井死的,我死的惨啊,这么多年都没人来看我,你们来了就不要走了~~~”   姚依蕾正在吃零食的嘴巴停止了咀嚼,嘴角抽搐了一下,这道士装的太像了,营造的气氛真叫恐怖,让她有点害怕。   鉴冰也吓坏了,扭头不敢再看。   “妈了个巴子的,敢吓唬我们。”陈子锟才不管那个,拔出美造M1911A1手枪朝天轰了三枪,砰砰砰三声巨响之后,道士一阵抽搐,恢复了正常,看看四周,似乎明白了什么,捡起桃木剑,羞愧难当道:“贫道法力不济,这就回龙虎山请师父去,再会。”   说罢转身就走,连东西都不要了。   “道长慢走。”柳县长追了出去,片刻之后垂头丧气的回来道:“道士吓破了胆,说这几个鬼太凶了,护军使,我看你们还是别住在这儿了。”   陈子锟毫不在意地晃晃手中大眼撸子道:“再凶的鬼,也怕这个。”   第四十三章 巧使离间计   见陈子锟如此固执,柳优晋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叹气离去,等他一走,院子里笑成一团,姚依蕾道:“刚才那个道士真好玩,演的好逼真。”   鉴冰道:“这种道士招摇撞骗装神弄鬼惯了的,演什么像什么,不稀奇。”   阎肃道:“这出戏怕是柳县长安排的,我就是搞不明白,他为什么千方百计不让我们住在后宅,到处我都查看过了,并没有密道机关隐藏的财宝秘籍什么的,就算有,柳县长在南泰已经呆了这么久,难道还没寻到。”   陈子锟道:“不管怎么着,老子就住这儿不走了,回头我调一个班进来夜里站岗,再有怪声音直接开枪。”   阎肃发愁道:“要是把柳县长打死了咋办?”   众人哈哈大笑,陈子锟道:“打死算我的。”   又笑了一阵,大家各自回房,陈子锟和阎肃回到二堂商议事情,阎肃道:“县衙六房的档案保存的很完整,从顺治年到现在的田亩地契存档都有,工房里还有明朝万历年间的档案,南泰曾设过矿监,监督生产煤炭和铁矿石,一直到光绪年间,煤矿还在出产白煤,一度淮江上的机器船都以用南泰白煤为荣。”   “后来呢,怎么没人用了?”   阎肃叹气道:“江北匪患严重,挖出来的煤运不出去,就算能运出去,淮江上还有水匪呢,再者说,就算运出去也卖不上价,洋人的机器船只用自己的煤,这样算下来,煤矿不但不赚钱,还赔钱,谁愿意干。”   陈子锟来回跺了几步,道:“煤矿在谁手里?”   “那块地皮在民国三年被夏大龙强取豪夺了去,不过在他手里没派上用场,至今荒废。”   “铁矿呢?”   “南泰的铁矿石资源亦很丰富,而且是品位较高的富铁矿,据说张之洞当初曾经想在这里设立铁厂,不过最终还是选择了湖北的汉阳。”   “铁矿现在是什么状态?”   “小规模开采和冶炼,打一打农具什么的,属于原始的家庭作坊式生产,县里几个较大的铁厂,都是夏大龙把持的。”   “又是夏大龙,这老小子简直就是个土皇帝啊。”陈子锟特意加重了那个“土”字,捧着丰富的煤铁资源却毫无作为,不是土条又是什么。   阎肃笑道:“乡下人眼界不开阔,有点钱就置地,南泰县的水浇地,有一半都是夏家的,为了霸占人家的良田,夏大龙可没少造孽,光是这两年被他弄的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就有五十多家,县衙的地契转让档案上都记着呢。”   陈子锟一拍桌子:“夏大龙这个土豪!不杀他不足以平民愤,南泰这么多土匪,就是他闹出来的。”   阎肃道:“杀是肯定要杀的,但不可操之过急,夏大龙虽然乃一土豪,但在县里盘根错节,势力庞大,在省城亦有强援,我这几天做了一些调查,得知他有个堂弟在孙开勤手下当团长,还有个养子是孙开勤的副官。”   陈子锟恍然大悟:“怪不得孙开勤一直不派兵北进呢,原来南泰县已经在他实际掌控中。”   阎肃道:“正是,孙开勤很精明,表面上他与直系保留着缓冲地带,实际上却用夏大龙来控制江北,这边稍有风吹草动,他立刻就能知道,恐怕咱们带了多少兵马多少条枪,孙督军案头已经一清二楚了。”   陈子锟道:“那就更要杀他了,不过光靠杀不能解决问题,咱们毕竟是外来户,我让你找的人找到没有?”   阎肃道:“找到了,县城有名的大善人龚稼轩,中过举人,家里开钱庄,每年冬天都开粥棚施舍穷人,在民间颇有美誉,他还有个儿子叫龚梓君,在省城念大学,属于比较开明的人士,如果咱们和龚家联手,定然事半功倍。”   陈子锟道:“好,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去拜会龚大善人。”   阎肃道:“恐怕不太好吧,现在还没撕破脸皮,怎么着也该先去拜会夏大龙才对,倘若走漏消息,引起夏大龙猜忌就不妙了。”   陈子锟哈哈大笑道:“我的参谋长,你想的太多了,夏大龙是个什么玩意,称他是土豪,那是抬举他,不过乡下一个地痞罢了,用的着和他费心思,再说了,我就是要故意先拜访龚家,让夏大龙吃味,从而把龚家逼到咱们这一边来。”   阎肃赞道:“高,实在是高。”   陈子锟道:“参谋长,咱们这就去县城走走,顺道去龚家拜访,来了好几天,我还好好逛逛县城呢。”   当下带了副官马弁,又点了一个班十二个大头兵,背着步枪浩浩荡荡就出去了。   南泰县城四四方方,县衙大院居中,东面一条街,西面一条街,都用青石板铺地,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酒楼、当铺、钱庄、丝绸庄、棺材铺样样俱全,本来住在县城里的都是大户人家,后来因为闹土匪,住在城外的人也都搬了进来,狭小的街道因为人多,倒显得有些繁华。   陈子锟先去视察了城防公事,他是护军使,江北的兵都归他管,保安团也不例外,南泰县保安团有一百多号人,六十条汉阳造快枪,剩下的都是火铳和土炮,摆在城头上有三尊铜制的前膛炮,是夏老爷当初置办的,至今还在发挥余热。   保安团的底子还是当年的巡防营,如今人换了好几茬,但依旧是夏大龙的私兵,团长丘富兆,是夏老爷的外甥,忠心耿耿的很,见到陈子锟来视察,一边派人飞报夏老爷,一边亲自陪同,登上城墙眺望远方。   陈子锟溜达了一圈,保安团是个什么成色,心里已经有了数,这帮乌合之众,吓唬土匪还行,遇到精兵就只有缴枪的份儿。   他随便拿过一个团丁的老套筒步枪,哗啦一下拉开枪机,看看里面,铁锈斑斑,显然很久没擦拭过了,团丁身上斜挎着的子弹带里,也只有两三颗用来装样子的子弹。   “好好干!”陈子锟把枪递回去,勉励的拍拍团丁的肩膀,把那小子激动了老半天。   下了城楼,继续往东走,前面就是夏大龙的宅子,陈子锟在北京东文昌胡同的宅子是以前贝勒爷的府邸,和夏大龙的宅子相比,竟然都没有必胜的优势。   这大宅子,实在太气派了,简直就是一座小型的城池啊,围墙老高,下半截用条石,上半截用青砖砌成,极其坚固,四个角上建着角楼,里面有团丁持枪站岗,大门口蹲着两个面目狰狞的石狮子,大门涂着黑油漆极其厚重,门口更是站了四个团丁。   令人称奇的是,在夏家站岗的团丁,从精神面貌到武器装备都和城墙上那帮老弱病残截然不同,他们普遍装备一长一短两把枪,不用拿过来看,光瞅那闪闪发光的枪栓就知道,保养一定不差,再看子弹带,实实在在沉甸甸的,装的都是子弹。   合着保安团的精锐都在这儿趴着呢,看来想弄死夏大龙还当真不大易。   陈子锟和阎肃相视一笑,彼此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城高墙厚,夏老爷很下本钱呐。”阎肃道。   陈子锟鄙夷的一笑:“夏老爷太落伍了,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一种玩意叫迫击炮。”   阎肃道:“要不要进去看看地形。”   陈子锟一摆手:“不去。”   一行人在夏家门口大摇大摆的就这样过去了。   团丁飞报夏大龙,夏老爷当即奇道:“到我家门口居然不进来,这唱的是哪一出,来人啊,去看看他们去哪儿了?”   陈子锟等人绕了一圈,来到城西龚家,这座大宅院也不小,白墙黑瓦,雕梁画栋,和夏家大宅比,少了一份狰狞,多了一份儒雅,赵玉峰直接上前敲门,一位面目和善的管家出来一看,顿时吓坏了,小心翼翼问道:“您这是?”   “我们护军使来拜会龚老爷,烦请通报一声。”赵玉峰说话很客气,他也是见人下菜碟,陈子锟第一个拜访的乡绅,肯定是有借助人家的地方。   管家慌忙开了门,一边派佣人飞报,一边躬着身子将贵客迎进来,直接请到客厅看茶,陈子锟端坐堂上,赵玉峰和阎肃分立两旁,十二个大头兵在门口戳了两个,院子里又戳了几个,客厅门口站了四个,威风凛凛的,吓得闻讯赶来的龚老爷差点不敢进去。   “护军使光临寒舍,有失远迎,死罪,死罪啊。”龚稼轩忙不迭的拱手赔罪,他穿了一套鱼肚白的拷绸衫裤,显然是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就跑来了。   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个小伙子,衬衫西裤打扮,陈子锟记得,进城的时候,就是他在人群中叫好的。   陈子锟笑道:“龚大善人你太客气了,本使随便走走,想体察一下民情,不知不觉就进来了,看来咱们有缘啊。”   龚稼轩道:“陈大人赏光,寒舍蓬荜生辉,这是犬子梓君,还不快来见礼。”   小伙子上前两步,居然向陈子锟伸出了手:“你好,我是江东大学的学生,我认识您。”   龚稼轩吓得肝儿都颤了,儿子怎么一点规矩都不懂,好端端的和人家护军使套什么近乎,这年头带兵的人都不好惹啊,万一翻脸了,龚家就完了。   陈子锟却没发飙,反而站起来和龚梓君握了握手,奇道:“我是第一次到江北来,你怎么会认识我呢?”   龚梓君道:“民国八年的时候,我在省城读中学,那时候就在报纸上见过您的名字,如果不是重名的话,您是当初火烧赵家楼的一分子”   陈子锟含笑道:“那都是陈年旧事了,不提也罢。”   龚梓君眼中闪烁着激动的火花:“啊,真的是您,想不到在这儿五四运动的革命前辈。”   第四十四章 革命前辈   龚老爷见儿子如此激动,有些不明所以,“什么五四,什么前辈?”   龚梓君道:“爹,你还记得当年我上国中的时候,有一次把家里的日本货都给烧了的事情么?”   “记得,怎么不记得,你这个败家子。”龚老爷道。   “那就是五四运动,誓死力争,还我青岛!已经过去四年了,我耳畔似乎还回荡着那些振聋发聩的口号声,五四青年,唤醒了这个沉睡的国家,唤醒了这个麻木的民族!”龚梓君两手握拳,眼中含泪,已然是动了感情。   陈子锟拍拍他的肩膀:“书生意气,终究救不了国家,但是没有书生意气,这个国家是无可救药了。”   龚梓君用力的点点头:“前辈所言极是,我听说您以前是北大的学生,怎么当了护军使了?”   陈子锟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难道大学生就不可以从军么?”   龚梓君道:“太对了,我也要效仿班超,不,效仿前辈您,投笔从戎,为国效力。”   龚老爷虽然不知道儿子和陈大人说的什么,但是看他们谈的热乎,悬着的心总算是放回了肚子里,招呼道:“奉茶,都愣着干什么,梓君,你好好招呼陈大人。”   龚梓君坐在陈子锟旁边,很热切的和他探讨起从军的问题来:“护军使,我想参军,您能指点一二么?”   陈子锟道:“参军很简单,如今天下动荡,到处都是招兵的旗帜,但我认为,你首先要搞清楚,自己参军的目的,是升官发财,还是混一碗饱饭,亦或是为民族,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   龚梓君道:“当然是后者,为国尽忠是我的理想。”   “很好,那么,你面前有几条路,一是直接入伍当兵,凭你的学历,当个少校参谋不成问题,还有一条路是报考军校,保定陆军讲武堂之类的学习一段时间,出来就是军事主官了。”   “我等不急了,我想直接入伍,陈大人您认识吴大帅么,我想到第三师当参谋。”   陈子锟哈哈大笑:“怎么不认识,我就是第三师出来的,吴大帅对我恩同再造,我的副官马弁,都是第三师的老人,不信你问问他们。”   龚梓君惊讶了:“陈大人原来是第三师出来的,您在吴大帅麾下起码是个旅长吧?”   陈子锟哈哈大笑,回身道:“赵副官,告诉他,我在第三师是个什么角色?”   龚家父子暗暗惊讶,难道陈子锟的官儿比旅长还大?   赵副官得意洋洋道:“俺们护军使当初是第三师师部伙房的伙夫,专门劈柴打水蒸馍馍的。”   龚家父子大跌眼镜,陈大人好歹也是北大的学生,革命的先驱,怎么屈尊做了伙夫呢,不过他们很快就理解了,这就是层次啊,陈大人心怀高远,甘愿从最低级的小兵做起,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陈大人,高人啊。   龚梓君羞愧难当道:“陈大人这样的豪杰都从伙夫当起,我居然还想当参谋,真是惭愧啊惭愧,我也要从伙夫做起。”   陈子锟道:“不可一概而论,龚少爷在大学主修什么?”   龚梓君道:“我在江东大学经济系读书,学的都是如何赚钱那一套东西,如今国家危难,经济命脉皆被外国人掌握,这些知识一点用处都没有,”   陈子锟道:“此言差矣,没有强大的经济实力,如何养兵,如何采购军械,经济和军事,是国家的两条腿,缺一不可。”   龚梓君眼中掩饰不住的兴奋:“陈大人,您说的太对了!”   龚老爷捻着胡子笑了,他这个儿子,自从十五岁送到省城去念书,就成了野马,没人管得住他,平时更是眼高于顶,全县城就没有他瞧得起的人,如今终于有他佩服的人了。   “陈大人,犬子不懂事,胡言乱语让您见笑了。”龚稼轩适时插言,谈起了时政,虽然他身居偏僻县城,没有报纸杂志可看,但出于一个乡绅的本能,对国家形势还是有些了解的,知道大总统已经退位,现在国家没有元首,而国家最有权势的人是吴佩孚。   这种话题,陈子锟自然是游刃有余,很随意的侃了一番,让龚家父子渐渐明白,这位护军使的来头不是一般的大,熊希龄是他的忘年交,吴佩孚是他恩师,北京大学的教授是他朋友,政府总长次长是他哥们,奉军少帅张学良是他拜把子兄弟,这位爷,手眼通着天呢!   忽然,龚梓君干咳一声道:“老朽有个不情之请,既然犬子想从军,何必舍近求远,不如就在护军使公署当个勤务兵吧。”   龚梓君很惊讶,爹爹今天怎么这么开明,居然主动提出让自己从军,而且还是跟着这位传奇人物陈大帅从军。   陈子锟哈哈一笑:“龚老爷开了金口,自然没问题,不过勤务兵就免了,当个高参吧,我正缺管经济的人才。”   “如此甚好,还不谢谢陈大人。”龚稼轩一边说着,一边向管家使了个眼色,管家会意,悄悄去了。   “多谢陈大人成全。”龚梓君喜不自禁,能在五四前辈手下当差,他很满意。   又聊了一会,管家带着两个佣人过来了,捧着托盘,里面放着成匹的绸缎。   “龚老爷,这是何意?”陈子锟故作惊讶。   “一点小意思,乡下地方,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还请陈大人笑纳。”龚稼轩道。   陈子锟假意推辞了一阵还是让护兵接了过来,道:“其实还有件事想麻烦龚老爷。”   “请讲,只要我龚某人能做到的,绝不推辞。”   “呵呵,我想请龚老爷帮忙寻几个手脚麻利,忠厚可靠的丫鬟老妈子,后宅没人伺候到底不行啊。”   龚稼轩笑了:“我当什么事呢,南泰县别的不多,就是勤快老妈子多,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了。”   “那就多谢龚老爷了,时候不早,我们该告辞了。”陈子锟起身欲走。   “这怎么能行,留下来用饭,都安排好了。”龚老爷一使眼色,龚梓君上前拉着陈子锟说啥不让走,陈子锟顺水推舟也就留下了。   龚家确实已经安排好了酒席,鸡鸭鱼肉琳琅满目,连带着十二个护兵也跟着沾光,有酒有肉一顿大吃。   ……   一小时前,团丁飞报夏大龙,护军使一行人进了城西龚老爷的家,夏大龙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从我门口招摇过市,却不进来打个招呼,这也就罢了,转脸进了姓龚的家,这不是诚心给我难看么,南泰县谁不知道我姓夏的才是老大,我就不信你陈子锟不清楚。   过了一小时,在龚家附近蹲守的团丁又来报告,龚家从醉仙居定了两桌上好的席面送来过来,想必是留客人吃饭了。   夏大龙更加恼怒,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两枚铁胆转的飞快。   丘富兆颠颠的又来了,点头哈腰:“老爷,有大事禀告。”   “说!”夏大龙明显心情欠佳。   “老爷,我刚才请护军使公署的李排长吃饭,得到一个惊天内幕,说出来吓死人……”丘团长得意洋洋,神神秘秘。   “快说,少他妈卖关子!”夏大龙一声怒吼。   “是!护军使公署根本没有兵,那一连人是徐海镇守使借给他的,陈大帅手底下总共有三个兵一个副官,一个参谋长。”   “当真!”   “小的拿命担保,绝对假不了。”   “哈哈哈哈,原来是个光杆司令啊。”夏大龙仰天长笑,笑的泪花都出来了,“人老了就是不行啊,居然被这样一个毛头小子唬住,什么护军使,狗屁!”   “对,他就是个狗屁,今天还上城墙溜达呢,啥都不懂,到处乱看。”丘富兆道。   “就那几个人,让他看就是了,咱的底子,他摸不透。”夏大龙冷笑道。   ……   护军使一行人酒足饭饱,从龚家出来,打着饱嗝走了,龚氏父子送到大门口,望着队伍远去才喜滋滋的回去。   龚梓君见父亲神采飞扬,一改往日颓唐之色,便道:“爹,您这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岂止是喜事,简直是大喜事,原以为龚家要败在我手上,哪知道时来运转,遇到贵人了,梓君,南泰局势要变,夏家要倒霉了!”龚稼轩捋着胡子呵呵笑道,刚才老头喝了一点酒,面色红润,精神头十足。   “是么。”龚梓君也笑了,他是大学生,见识自然比爹爹强,家乡匪患严重,民不聊生,自家原本是开钱庄的,前清时候生意兴隆,自打民国后反而走了下坡路,生意一落千丈,本来遍布全省的钱庄只剩下省城一家,由叔叔在勉强维持,龚家的没落,和大环境有关系,和夏家也有关系,夏大龙仗着手里有枪,一直压着龚家,生生把他们家动一流家族压到二流家族。   “护军使主动示好,这是要向夏家开刀的前兆。”龚稼轩看看四周没有佣人,压低声音道。   龚梓君眉毛一扬:“夏大龙鱼肉百姓,罪该万死,早该办他了,爹,护军使要惩办夏大龙,咱们龚家是不是得倾力协助。”   龚稼轩摆摆手:“不然,虽然护军使来势汹汹,但夏家也不是省油的灯,咱们还是暂且置身事外,静观其变的好,万一有个闪失,也好进退自如。”   龚梓君一撇嘴:“雪中送炭和锦上添花的意义大有不同,等夏家败了,咱们再上去踩一脚,有意思么?我看陈大帅实力很强,又有吴大帅撑腰,对付夏大龙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咱们得趁早贴上去。”   龚稼轩呵呵一笑:“孩子,你还太嫩啊,护军使若是真有吴大帅撑腰,就不会只带一连兵来了。”   第四十五章 雨夜怪影   龚老爷老成持重,做事滴水不漏,他告诉儿子,不管护军使提出什么要求,只要是能做到的,统统答应,唯独一条例外,那就是龚家不能直接和夏家发生冲突,毕竟护军使是外乡人,就算失败了,拍拍屁股走人即可,龚家可是本乡本土的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龚梓君不禁苦笑,出钱帮陈子锟买军火打夏大龙,和直接操刀上阵打夏大龙,有什么区别,爹爹上了年纪,能下定决心对付夏家已经不容易了,所以他也没说什么,诺诺称是。   首先要办的事情是帮护军使找几个佣人,这事儿很好办,南泰县这两年闹饥荒,遍地都是吃不上饭的人,很容易就找到两户清白人家愿意卖身投靠,都是夫妻两个外带个孩子,只要十块钱就能买下,这四个人算是粗使佣人,又给两位夫人买了四个丫鬟,都是十三四岁的小丫头,模样清秀,人也不笨,总共才花了五十块钱。   人物色好了,直接带到县衙后宅让两位夫人相看,自然是满意的,于是后宅总算是有干活的人了,加上护兵,也有将近三十口人,阳气旺盛,这两天连鬼都没出现。   这天下起了大雨,电闪雷鸣,雨水倾盆而下,屋檐下的滴水跟瀑布似的,鉴冰和姚依蕾百无聊赖,搬了张椅子坐在门口看雨,两人身后各站了俩丫鬟,拿着扇子,捧着银耳莲子羹和酸梅汤,姚依蕾脚底下是从北京带来的癞皮狗阿扁,鉴冰怀里躺的是本地搞来的花狸猫。   雨还在下,潮湿难当,感觉整个人都要发霉了一样,但最难受的不是潮湿,而是无聊,深深的无聊,从北京带来的柯南道尔的侦探小说早就翻得起了毛,无聊的连拌嘴都没了兴趣。   一人撑着油布伞进了院子,鉴冰和姚依蕾同时问道:“什么事?”   来的是赵副官,他嘻嘻笑道:“夏老爷请客,明天晚宴。”   两人顿时都没了兴趣,南泰县的饭菜实在难吃,有那闲工夫还不如呆在家里看雨呢。   赵玉峰进了书房,把请柬呈上,陈子锟看了笑道:“夏大龙耐不住了。”   “咱们去不去?”赵玉峰问道。   “去,怎么不去,就算是鸿门宴也要去。”   转眼就到了晚上,雨继续下,据说山洪暴发,大王河涨水,有洪灾泛滥的危险,柳县长已经带着民夫上城墙值班去了,陈子锟知道也让部下严阵以待,准备了挡水的东西。   万幸的是,午夜时分雨势渐小,但电闪雷鸣依旧,每个人睡的都不踏实,姚依蕾在床上辗转反侧,总是睡不着,忽然窗外传来一阵似有似无的哭声,让她毛骨悚然。   披衣起床,拿着手电塔拉着拖鞋出来,正好在走廊里遇到鉴冰,对方也是一脸的惊恐,手里提着灯笼,一阵阴风吹过,灯笼一明一暗,分外诡异。   丫鬟和佣人们都是劳动人民,睡的死沉死沉的,负责警卫的大兵也坐在走廊里抱着大枪打呼噜,嘴角挂着一丝晶亮的涎水。   两位夫人胆战心惊,慢慢向前走着,忽然一个黑影出现在面前,吓得她俩差点尖叫。   “别叫,是我。”那人低声道,原来是陈子锟,他拿着手枪,一脸严肃,“别说话,看我抓鬼。”   两位夫人点点头,站在了原地。   陈子锟闭上眼睛,屏息凝神听了一会,锁定怪声是在水井附近,接过鉴冰水里的灯笼,慢腾腾走过去,站在水井旁边,雨水打在他身上,瞬间就湿透了绸衫,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慢慢扳开了手枪保险。   姚依蕾和鉴冰目不转睛的盯着水井,若是没有陈子锟在,她们早就撒丫子跑了,可男人在这儿镇着,她们就无所畏惧。   陈子锟分明听到井底传来微弱的喘息声,井绳也在颤微微的动着,他肯定井里有人在捣鬼,而且就是一直以来装神弄鬼的那个人。   慢慢地,一双手从井里伸了出来,抓住了井沿,这是一只惨白无比的人手,手指纤细,像是女人的手,陈子锟纹丝不动。   姚依蕾差点叫起来,却被鉴冰掩住了嘴,冲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姚依蕾慌张的点点头,继续看鬼影出井。   接着是另一只手,然后是黑色的头发,披散开来盖住了头脸,若是一般人早就吓疯了,可陈子锟却笑了,反而将手枪插到腰带上,一手托着腮帮,饶有兴致的看鬼继续往上爬。   “鬼”穿了一身白衣服,身形瘦削,看不清脸,不过当它发现面前站着的是陈子锟的身后,分明颤抖了一下,然后迅速跳了出来,扭头就跑。   那还来得及,白衣女鬼被陈子锟一把拽住了头发,披散的湿漉漉的长发竟然被扯了下来,那鬼猛回头,鲜红的舌头吐得老长,夜色中白衣飘飘,说不出的诡异。   突然一道闪电凌空劈下,夜空变得一片惨白,陈子锟揪住鬼的脖子,大笑道:“还不现行!” 一把将面具扯下。   原来是柳县长。   “哈哈哈哈,早就猜到是你小子作怪。”陈子锟仰天大笑,笑声被轰隆隆的雷声淹没,又是一道更亮的闪电划过夜空,然后,令在场的人永世难忘的一幕诡异场景出现了。   水井后面的墙壁上,出现一幅景象,就像是电影院的投影一般清晰,画面上显示的正是县衙后院,只不过和今天的后院截然不同,一个穿清朝官服的男子站在画面里,眼神忧郁,面目栩栩如生,似乎就要从墙里走出来一般。   所有人都呆住了,就连陈子锟也觉得头皮发炸,甚至忘了掏枪。   “啊!”这回鉴冰和姚依蕾一同叫了起来,不过声音也被沉闷的滚雷所淹没。   墙上的画面很快消失了,柳优晋趁机逃窜,动作灵敏的如同猿猴,却被陈子锟一把拽住拖了回来。   没有惊动任何人,柳优晋被带进了陈子锟的书房,两人都湿透了,相对而坐,柳县长尴尬的笑笑,问道:“吃了没?”   “鉴冰,给县长弄一份夜宵,等等,给我也弄一份。”陈子锟道。   鉴冰赶紧去了,姚依蕾依然傻乎乎的站在门口。   “你也去。”陈子锟道。   “不是有人去了么。”姚依蕾道。   “说你去就去。”陈子锟冲她眨眨眼,姚依蕾这才明白过来,喔了一声回避了。   陈子锟拿了条毛巾丢给柳优晋,自己点了一支烟,悠悠吐出烟圈来,外面的雨声又密集起来,这场雨注定不小。   “我不姓柳。”柳优晋拿毛巾擦着头发,很随意的说道。   陈子锟没插嘴,没提问,现在是讲故事时间。   “清朝最后一任南泰县令,叫曾则如,他在南泰当了十年县令,娶了四房小妾,但只生了一个儿子,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那时候南泰不像现在这么穷,县令也是肥差,曾县令的家财何止十万,引起不少奸佞小人的觊觎,幸亏县令手下有一员虎将,叫夏天龙,是巡防营的管带,有他镇着,南泰县一直没怎么乱。”   说到这儿,柳县长叹了口气,“成也萧何败萧何,最后害了曾县令的就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夏天龙,辛亥革命,天下大乱,各省纷纷独立,南泰难以独善其身,夏天龙这个奸贼,带领巡防营叛变,杀害了对自己有恩的曾则如,纵容乱兵侮辱了他的妻小,霸占了县令的家产,并把县令给自己起的名字改了一个字,从此后叫夏大龙。”   “我本名曾蛟,字浮白,是曾县令的儿子。”   柳优晋说完这句话,静静看着陈子锟,等待他的反应。   “那我现在应该叫你柳县长,还是曾公子?”陈子锟似乎并不吃惊。   “呵呵,你这个人挺有意思,随便,叫我什么都行,柳优晋是我的化名,自从家里遭了大难我就改了名字,就是怕有人赶尽杀绝,我买了县长的位子回来是为了两件事,第一,寻找父亲留下的财宝,第二,报仇。”   听到财宝二字,陈子锟的瞳孔才微微收缩了一下,他从北京没带多少钱来,孙美瑶赞助的大洋虽然多,但架不住一个连的兵马连吃带喝,若是再没有进项,就撑不住了。   柳优晋道:“夏大龙虽然霸占了我家的田产房屋,但父亲留下的金银却始终没有找到,我回南泰也有一段时间了,里里外外都翻过了,依然没有下落,找不到这些钱,报仇就无从谈起,你也知道,夏大龙势力很大,本身又有功夫,七八个汉子也近不得他身。”   陈子锟道:“打住,就为了寻宝,你才装神弄鬼吓唬我们,想把我们赶走?”   柳优晋自嘲的笑笑:“这一招以往挺好使的,碰到你就歇菜了,看来鬼也怕恶人啊。”   陈子锟道:“灰锰氧是你放的,鬼叫是你装的,道士也是你买通的,那么,今晚墙上那一幕是怎么回事?”   柳优晋摇摇头:“不全是,我只是请道士来抓鬼,没让他装那么像,墙上的怪影我就更不明白了,听人家说,前些年下雷雨的时候也出现过。”   陈子锟沉默了,墙上的怪影无法用科学来解释,难道说真的有鬼魂现身。   雨沙沙的下,两人都不说话,窗外一道闪电劈过,天地间惨白一片。   第四十六章 各怀鬼胎   半晌,柳优晋终于开口:“陈大帅,不如你我二人联手,挖到财宝我们二八开,然后一起对付夏大龙,如何?”   陈子锟不说话,只是意味深长的笑笑。   “好吧,三七开,你三我七,这总行了吧。”柳优晋一拍大腿道。   依然是沉默。   “四六开,不能再多了,这毕竟是我们曾家的钱。”柳优晋似乎有些着急了。   陈子锟哼了一声:“你装鬼吓唬女眷的账,我还没和你算呢,若是传出去,这县衙后宅的鬼是你柳县长扮的,我看你怎么好意思再当这个县长。”   柳优晋一咬牙,一跺脚,道:“好!二一添作五,对半分,这总行了吧。”   “成交!”陈子锟伸出手来,和柳县长在空中相击,两人各怀鬼胎的笑了。   轰隆一声,又是一个炸雷。   鉴冰和姚依蕾端着夜宵进来了,两碗小混沌,一碟干切白肉,一碟花生米,一碟凉拌黄瓜,还有一壶小酒,往桌上一摆,柳县长拱手道:“多谢嫂夫人。”   两位夫人都没理他,姚依蕾还白了他一眼,本来对这个知书达理的县长很有好感,没想到是个装神弄鬼的骗子,柳县长苦心经营的形象全塌了。   柳县长讪讪的笑笑,用毛巾擦拭着金丝眼镜,重新戴上,斟了两杯酒,端起自己面前的一杯道:“装鬼的事儿,我给大伙儿赔个不是,自罚三杯。”   他滋滋连声的喝了三杯酒,陈子锟也陪了一杯,打发鉴冰和姚依蕾回房安歇,开门见山道:“财宝的事情不急,反正你挖与不挖,它都在那里,不会长腿跑了,长翅膀飞了,解决夏大龙才是当务之急,据我所知,他和孙督军过从甚密,恐怕对我不利啊。”   柳优晋道:“不错,夏大龙有个过继的儿子,在省城给孙开勤当副官,他还有个弟弟叫夏大虎的,是孙开勤手下重将,听说不久前还晋升了少将旅长呢,夏家在南泰经营多年,根基甚稳,若是能扳倒他,我早下手了,嘿嘿,说句不好听的,护军使您真要和他撕开脸干,未必能赢。”   “此话怎讲?”   柳优晋道:“夏大龙掌握着县里的保安团,家里又重金聘请了二三十个保镖,一水的快枪,夏家院墙又高又厚,据说是用糯米汁砌的砖,院子里有两口井,常年储存着粮食和腊肉,把门一关,就是一千个人攻上一年,也攻不下来。”   陈子锟鄙夷的笑笑,军事方面的问题,没必要和柳县长这样的文人探讨,对付这种围墙,一小块TNT就解决问题了,不过他说的也是实情,解决夏大龙,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那么依你的意思呢?”   “依我之见,先斩他的臂膀,再砍他的脑袋,掌握大局,无非是一个财权,一个兵权,南泰县的兵就是保安团,财有两个进项,第一是城门税,但凡货物进城,必须交税,第二是人头税,县城居民每月都要缴纳一定数目的钱来供保安团剿匪用,其实这些钱一多半都进了夏大龙的口袋。”   “您是江北护军使,有权把保安团的管辖权收过来,收编了保安团,城门税和人头税自然归了您了,夏大龙的倚仗就少了一半,然后再找几个苦主到县衙来告状,反正夏大龙欠下的血债不少,这个很容易,到时候我来出面,让夏老爷当庭对峙,届时您在公堂上安排下刀斧手,一声令下把他拿下,明正典刑,谁也说不出半个不字。”   说完,柳优晋阴恻恻地笑了,还做了一个切瓜的手势,他的手指很纤细,像是女人手,扮演女鬼比较合适,做这种充满阳刚之气的手势未免有些气势不足。   陈子锟也笑了:“柳县长,你好阴险。”   “承蒙夸奖,我也是被逼无奈,家父死的惨啊,唉……护军使,您觉得我的计策怎么样。”   “妙计,就照你说的办,来,走一个。”陈子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   第二天,雨终于停了,县城一片平静,谁也不知道县衙后宅曾经发生的故事,江北护军使陈子锟召见了县保安团团长丘富兆,和他进行了一番坦诚的交谈。   “丘团长,你在保安团干了多久了?”   “报告,干了两年。”   “两年就当了团长,年轻有为啊。”   丘富兆很兴奋,麻子脸上每个坑都绽放开来,他努力学着军人的派头挺直腰杆道:“护军使过奖了。”   陈子锟道:“江北护军使所属有一个旅的编制,下面三个团,我看丘团长挺合适的,干脆到我混成旅当个团长吧。”   丘富兆一愣,省军的团长,和县保安团的团长可不是一码事,那是正儿八经的上校团长,手底下起码一千条枪,夏老爷的堂弟就是江东省陆军的团长,回乡探亲都坐八抬大轿,那叫一个气派,自己做梦都想当那样的官儿,穿呢子军装,挎洋刀,脚蹬马靴,走到哪儿,大姑娘小媳妇不得围着自己转。   “丘团长,丘团长。”陈子锟很纳闷,丘富兆怎么傻笑着流起了口水。   “有!”丘富兆从白日梦中醒来,赶紧立正,擦了擦口水道:“可是夏老爷那边~~”   陈子锟道:“夏老爷那边我自然会去和他说,我今天只是问你的态度。”   “我……”丘富兆一阵迟疑,他是夏大龙的表外甥,长久以来夏大龙对他也算不错,不错归不错,待遇可不咋地,夏大龙是个守财奴,把钱看的死死的,保安团的团丁们全靠在外坑蒙拐骗混个肚子圆,就连自己这个团长也不例外,每月只有十五块钱的饷。   “愿意就愿意,不愿意就是不愿意,大老爷们痛快点!”陈子锟喝道。   “小的愿意!”丘富兆一挺腰板。   “好!今天中午醉仙居,我请,让兄弟们都去,不醉不归。”陈子锟笑的阳光灿烂。   丘富兆也嘿嘿的笑了。   中午,保安团的几个小头目全都到了醉仙居,陈子锟让赵玉峰陪他们喝酒,南泰县的酒菜相当便宜,一块大洋就能吃整桌的菜,白酒更是管够。   “弟兄们,可劲的造,别给咱大帅省钱。”赵玉峰一脚踩在板凳上,端着酒碗,脸红脖子粗的嚷嚷着。   保安团的弟兄们也喝的醉醺醺的,七嘴八舌道:“赵副官,讲究!以后有用的着兄弟的地方,水里火里一句话。”   赵玉峰道:“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都是第七混成旅的正规军,谁也别跟谁客气。”   “对,都是一家人!”   ……   “草他娘的!敢收编老子的队伍!”夏大龙将一只白瓷碗狠狠摔在地上,满地碎片,仆人们噤若寒蝉。   “老爷,我没上他的当,什么团长不团长的,我才不稀罕。”丘富兆正气凛然道。   “好,不枉舅舅没白疼你一场,下回我帮你说说,调到省城先当个营长,慢慢往上升,要不了几年就能当上团长。”夏大龙是行伍出身,自然懂得笼络人心。   丘富兆啪的一个立正:“多谢老爷,哦不,多谢舅舅。”   “行了,你下去吧。”夏大龙摆摆手。   “舅舅,明天还请他的客么?”丘富兆问了一句。   “请,请帖都发出去了,还能收回不成。”夏大龙道。   “知道了,我下去了。”丘富兆刚出门,又迎面碰见夏小姐,顿时讪笑道:“表妹。”   夏小姐略一点头,进屋去了。   丘富兆心里狂喜,她和我点头了,她和我点头了,喜滋滋的去了,差点撞上院子里的桂树。   ……   第二天傍晚,陈子锟带着两位夫人到夏家大宅赴宴,十二个卫兵紧随其后,夏家张灯结彩,欢迎贵客驾临,夏大龙特地穿了一身拷绸的长袍,亲自到门口迎接,将贵宾请到客厅,分宾主落座。   一个明眉皓齿、阴丹士林裙装的女学生走了进来,夏大龙笑道:“女儿,还不快来见过护军使和两位夫人。”   夏小姐落落大方,走过来自我介绍道:“护军使好,夫人好,我叫夏景夕,在省城女子师范上学。”说着话,一双凤眼扫过陈子锟,今天陈大帅没穿军装,而是一件白色西装,风流倜傥溢于言表,两位夫人更是如花似玉,珠联璧合。   鉴冰和姚依蕾分别和夏景夕握了手,还赠送她一瓶法国香水,她俩都感觉能在这穷乡僻壤见到如此美丽大方的女孩子,简直就是上天的恩赐,不过这么可爱温柔的女孩竟然是夏大龙的女儿,真是让人又有点叹息。   “以后夏小姐可以经常来找我们玩。”姚依蕾道。   “一定去,我正愁没人玩呢。”夏景夕很开心,笑的很甜,一旁的丘富兆看的都迷醉了。   夏大龙干咳一声:“小夕,大人谈正事,你回去温习功课吧。”   夏景夕有些不高兴,但发觉今天爹爹的脸色有些严肃,便乖乖下去了。   夏大龙道:“今天陈大帅和两位夫人赏脸,我夏某人很高兴,我给你们预备了北京上海都吃不到的好玩意,来人啊,上菜!”   佣人们先抬上了四个小圆桌,每人面前摆了一个,圆桌很古怪,中间有个窟窿,不知道派什么用场。   “这是做什么?吃火锅么?”姚依蕾纳闷道。   “夫人稍等,马上揭晓。”夏大龙豪爽的笑道,拍拍巴掌,佣人抬进来四个藤条编的笼子,里面各装着一只猴子,猴子惊恐万分,在笼子里上窜下跳,吱吱怪叫。   “这道菜,叫活吃猴脑。”夏大龙的声音忽然变得冰冷无比。   第四十七章 马上封侯   活吃猴脑,光听这名字就够渗人的了,再加上夏大龙阴森的口气,更让人浑身不舒坦。   一片乌云遮住了太阳,夏家客厅里光线黯淡,两个仆人泥塑般站着,气氛无比怪异,夏大龙端起茶碗,悠然吹拂着热气,介绍道:“这道菜可不简单,别说最先局的厨子做不来,就是省城的厨子也没这个能耐,我给你讲讲怎么个吃法,护军使,有没有兴趣听啊?”   陈子锟冷笑道:“说说看。”   夏大龙道:“把活猴子的脑袋嵌在桌子上,让它动弹不得,然后把头上的毛发剃掉,用凿子撬开头盖骨,拿一壶滚水浇下去,脑花登时就烫熟了,这时候客人就可以用勺子舀着趁热吃,不需用酱油香醋芝麻油等佐料,这道菜讲究的就是一个鲜字,一边听着猴子的吱哇乱叫,一边享用着美味佳肴,岂不快哉。”   鉴冰差点呕吐出来,急忙用手帕掩住嘴巴,姚依蕾快人快语,道:“太残忍了,太不人道了。”   夏大龙哈哈大笑:“夫人此言差矣,猴子又不是人,谈何人道不人道。”又指着笼子里体型最大,张牙舞爪的一只猴子道:“护军使,你看这个猴子有何特别之处?”   陈子锟笑道:“这是一只公猴子。”   夏大龙道:“护军使好眼力,不过这厮不但是只公猴子,还是只猴王呢。”   “猴王?”   “对,猴王,大青山上有不少猴群,猴群里只有一个猴王,独享猴群里的母猴,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年轻的公猴挑战猴王的地位。”   陈子锟道:“那么说,这就是一只被赶下王位的老猴王了?”   “哈哈,错,这是挑战成功,又被老猴王设计赶下来的新猴王,这只猴子虽然年轻力壮,气势正旺,但姜还是老的辣,老猴王利用猎人的陷阱,把新猴王给坑了,这新猴王,还没威风几天呢,却成了宴席上的一道菜,护军使,你说有趣不有趣?”   “哈哈哈,果然有意思。”陈子锟仰天大笑,夏大龙这话明摆着是在影射自己,没想到一个乡下老军头,还会玩这样的心理战术。   话语里已经带了些刀光剑影,鉴冰和姚依蕾都是聪明人,自然听得出来,今天这个宴,怕是鸿门宴啊,她俩战战兢兢,不时看看夏大龙,又看看陈子锟,后悔来赴这个宴。   “来来来,光顾着说闲话,开席。”夏大龙招呼道,佣人将猴王提了出来,锁在夏大龙面前的圆桌下面,只露出一颗脑袋来,猴王呲牙咧嘴,好不狰狞,佣人用剃刀慢条斯理的将猴王头上的毛发剃掉,露出头皮,又呈上一套银质的餐具来。   这套餐具是专门打造的,包括凿子,小锤,小刀、锯子、勺子等物件,夏大龙道:“我先来,给你们做个样子,来人呐,上菜。”   一个盛满沸水的铜水壶被提了来,这是烫脑花的必备之物,佣人拿起凿子和小锤,瞄准猴王脑袋就要凿下去,鉴冰和姚依蕾扭头不忍看,笼子里剩下三只猴子更是上窜下跳,吱吱惨叫。   “啪”就在凿子落下去的一瞬间,陈子锟出手了,摆在面前的酒杯飞了出去,正中佣人拿着凿子的手,手腕吃疼,凿子落地,酒杯也落在地上,顿时四分五裂。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四面八方奔来一帮穿黑衣服的人,手里都端着快枪,正在厢房里用饭的大兵们也不含糊,当即就掀了桌子,端起步枪拉了枪栓,和黑衣人对峙起来。   陈子锟不动声色,悠然端起茶杯吹拂着热气:“夏老爷,这是唱的哪一出?”   丘富兆从外面进来,看到这一幕顿时愣了,但还是疾步上前,趴在夏大龙耳畔道:“阎参谋长带兵把咱们宅子围了。”   夏大龙略有尴尬,本来是计划摔杯为号,择机杀掉陈子锟的,不过看来有些难度,这位护军使刚才露了一手暗器功夫,此人绝非等闲,再说了,真撕开脸,人家手底下还有一百多号人枪呢,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买卖可不划算。   “你们干什么,谁叫你们出来的!”夏大龙呵斥道。   黑衣汉子们是夏大龙雇佣的保镖护院,听到主人呵斥,他们迅速退了下去,陈子锟也摆摆手:“放下枪,夏老爷请客,动刀动枪的成何体统。”   又对夏大龙道:“公署里还有些事务尚未处理,今天就不叨扰了,这几只猴子,我看还是放了吧,畜生也是生灵,少造些杀孽,将来少不定能从十八层地狱提到十七层哩。”   这话说的也是够直白,够阴损,不过和夏大龙这种人说话,就得这么直接,这样他才能听得懂。   “也罢,这几只猴子就送给护军使放生去吧。”夏大龙道。   酒宴还没开始就草草结束,陈子锟起身一拱手:“夏老爷,谢谢你的款待,下回我请。”   拱手的时候,夏大龙分明看到他西装腋下藏着一把手枪,击锤大张,处于待机状态,不禁捏了把汗,人家是有备而来啊,真打起来,恐怕第一个死的就是自己。   出了夏家大宅,阎肃带着一个排的兵正在门口等着,见陈子锟出来,立刻上前问道:“没事吧?”   “夏大龙想唱一出鸿门宴,没唱好,演砸了。”陈子锟笑道,将巴拿马草帽戴在头上,高天上阳光灿烂无比。   四只猴子被陈子锟带走了,夏家大宅恢复了平静,这一局,夏大龙输了,他枯坐在椅子里,脸上阴霾渐多,忽然夏景夕跑进来:“咦,客人怎么走了,你们这么快就吃完了?”   夏大龙勉强笑道:“是啊,他们有事先走了,乖女儿,你找爹有什么事?”   夏景夕道:“爹,我想明天出去玩,去庙里烧香。”   夏大龙有些不耐烦:“去吧,让管家给你派四个护院跟着。”   ……   县衙后宅,四只装着野猴子的笼子一字排开,鉴冰和姚依蕾拿着零食往里面塞,猴子们狼吞虎咽的吃着,哇哇乱叫,兴奋的不得了,那只猴王很通人性,居然会学人作揖拱手,惹来一阵阵笑声。   “咱们留着养吧。”姚依蕾兴高采烈提议道。   鉴冰当即反对:“不行,养猫养狗也就罢了,猴子也万万养不得,这种动物太调皮,真要弄四只猴子在家里,这日子就别过了。”   陈子锟赞同鉴冰的说法,这几只猴子还是放生比较好,事不宜迟,姚依蕾天性喜欢小动物,晚一点放的话怕是就舍不得了,陈子锟当即带人扛着四只笼子出城放生。   猴子是大青山的猴子,跑到大青山去放生显然不行,好在出城就是荒郊野外,在这儿放生也未尝不可,陈子锟拿了一柄斧头将笼门砍开,三只猴子窜出笼子,头也不回的跑了,可那只头毛被剃掉的猴王也不走,吱吱呀呀的叫着,在陈子锟马前上窜下跳。   “你不愿意走?”陈子锟奇道。   猴子又是一阵乱叫,指指光溜溜的头皮,满眼流泪。   王德贵道:“这畜生知恩图报哩,大帅不如收了它。”   陈子锟哈哈大笑:“好,上马来。”   猴子喜不自禁,抓耳挠腮,窜上陈子锟的马背,趴在马鞍前面,跟着一同回城去了。   进城门的时候,保安团的团丁们和一帮老百姓都围着看热闹,护军使马背上竟然有一只活猴子,这可是西洋景,不过很快就有人悟出其中的道理,赞道:“这是马上封侯哩。”   不经意间,陈子锟为自己做了个活广告,乡下人就信这种四六不靠的说法,很快就有谣言说,新来的护军使前途无量,将来是要做督军,做大帅的,抱紧他的大腿,准没错。   当晚,陈子锟又让参谋长在醉仙居摆了一桌,宴请保安团的兄弟们,邀买人心这种事儿,本身没啥难度,关键就看舍不舍得下本钱,投感情。   ……   县衙后宅从此多了一个新成员,这只猴子被陈子锟命名为小悟空,假山和院子里的两棵桂树是它经常活动的场所,小悟空兴许是在夏家被吓破了胆,竟然没有寻常猴子那样调皮,反而非常乖巧,还会学人扫地,头脑更是聪明,有一次姚依蕾踢毽子踢到房顶上,随手一指,小悟空三下两下就爬上去拿了下来,献给夫人邀功请赏。   家里多了这样一号人物,寂寞无聊的时光总算是好过了一些,两位夫人闲着没事,在县城招摇过市,后面跟着四个小丫鬟,抱着猫和狗,猴子打着阳伞跟着,老百姓们早已见怪不怪,遇到了还客客气气打声招呼。   路边茶摊棚子下,两条大汉蹲在椅子上喝茶,头上顶着大斗笠看不清脸。   “是哪个?”   “穿绿衣服那个。”   “嗯,挺俊的,看走路的架势,还是个雏儿。”   “别扯犊子了,赶紧的吧。”   两人在桌上放了几个铜钱,压低斗笠尾随而去,走到近前,其中一人猛扑过去,将姚依蕾抗在肩上就跑,顿时一片尖叫,猴子最先反应过来,猛扑过去撕咬,却被另一人扯下来甩到一边。   路边停着两匹马,斗笠客翻身上马,直奔城门而去,守门的团丁急忙上前阻拦,斗笠客拔出驳壳枪朝天打了三枪,团丁们吓得缩了回去,眼睁睁看着两匹马绝尘而去。   堂堂护军使的夫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县城大街上,居然被土匪劫走了。   第四十八章 一场虚惊   鉴冰也算经过大场面的,这次还是吓傻了,她本以为南泰县虽然土匪横行,但县城里总归是安全的,谁能料到光天化日的,两个土匪竟然冲进城里来抢人,抢得还是护军使的夫人。   一行人全是女眷,丫鬟老妈子啥的,一点战斗力也没有,而且事情太过突然,谁也没反应过来,最先冲上去的竟然是小悟空,平时姚依蕾对它很好,这畜生护主心切,又抓又挠的,被甩到路边石头上昏了过去。   土匪来得快,去的也快,径直纵马冲出城门,团丁们忙不迭的从子弹带里摘子弹往枪膛里填,等枪打响的时候,两匹马早不见了踪迹。   陈子锟得报赶来,来不及责备,匆匆问了土匪的样貌,当然谁也没看清楚,只说是戴了斗笠,骑了两匹枣红马。   两个排的官军追了出去,土匪留下的马蹄印很清晰,一直向西北方而去,可是追到大王河却失去了踪迹,很明显,土匪趟水而去,但是到底往哪个方向走,谁也猜不出,无奈只好兵分两路继续搜寻。   陈子锟心急火燎,后悔莫及,土匪实在太猖狂了,居然敢进城绑架,自己也是太疏忽,竟然不派兵保护夫人,哪怕王德贵李长胜中的任何一个跟在旁边,土匪也不会走的这么轻松。   这是姚依蕾第二次被绑架了,上回是在北京香山被河北土匪绑的,这回是被南泰土匪绑的,陈子锟深信,人的好运气只能用一次,尤其在遇到同样的劫难时,这回姚依蕾怕是凶多吉少了。   一直搜寻到夜里也不见踪迹,人困马乏,大兵们怨声载道,陈子锟看看怀表,人已经被绑走五六个钟头了,恐怕已经回到山寨了,再在外面搜寻也毫无意义,不如回县城等待消息。   一队兵马垂头丧气回到县城,大兵们回营房吃饭睡觉,陈子锟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后宅,鉴冰迎面本来,满脸都是喜色:“蕾蕾没事,已经回来了。”   “什么!”陈子锟大吃一惊,冲进房间一看,姚依蕾果然好端端的正坐在床边查看小悟空的伤势呢。   看到陈子锟进来,姚依蕾眼眶里立刻含了泪,大叫一声扑了过去,趴在陈子锟肩头哭了起来。   哭了半天,陈子锟肩膀都湿了,好不容易劝住了,问她道:“谁把你绑去的,又是怎么回来的?”   姚依蕾道:“有人在半路把我救了,那人没走,等着你呢。”   陈子锟一凛:“人在哪里?”   “在客厅。”   陈子锟急忙转往客厅,一个中等身材的汉子正倒背着手,欣赏墙上的字画。   “这位兄台怎么称呼?”陈子锟抱拳道。   那人一转身,眉宇间英气勃勃,脸上一道淡淡的伤疤,更显男儿本色。   “小弟姓陈,名寿,字兴武。”   陈子锟知道这个名字,南泰县著名匪首陈寿,夏大龙的仇家,在青纱帐伏击自己的就是他。   “哦,原来是陈大当家,我夫人怎么落到你的手里?”陈子锟坐了下来,不咸不淡的问道,姚依蕾这边被绑,那边就被送回来,不由得不让人怀疑这里面有什么猫腻。   陈寿道:?“说来也巧,今天下午我带着兄弟们出去做买卖,正好遇到俩老伙计从城里做买卖回来,还带了张花票,哦,就是尊夫人了,本来按道上规矩,我不该这个闲事,可是尊夫人对我陈家有恩,我就劝这俩老伙计把人放了,怕护军使担心,麻溜的送过来了,事情就是这么个经过。”   陈子锟道:“原来如此,拙荆对你们陈家有恩,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陈寿道:“我有个弟弟,叫双喜,是夫人救了他。”   这下陈子锟明白了,原来那个小土匪是陈寿的弟弟啊,不过救他的人分明是自己,怎么变成姚依蕾了,不过这不是问题所在,总之人安然无恙的回来了,自己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   “陈老兄,吃了么?”陈子锟道。   陈寿一愣,随即毫不客气道:“晚饭没吃。”   “没吃就一起吃,能喝酒么?”   “能。”   “来人呀,摆宴,拿两坛好酒来。”   片刻之后,酒菜俱全,时值夏日,不用炒菜烧菜,全都是现成的下酒凉菜,卤驴肉、酱肘子、炸金蝉,拍黄瓜、凉拌花生米,酒是南泰名酒透瓶香。   陈子锟把姚依蕾也叫了出来陪坐,席间姚依蕾讲述了发生的事情。   土匪将她绑架之后,径直出城向西逃窜,中间有一段是在河里走的,想必是为了掩盖踪迹,在经过苦水井的时候,遇到了陈寿的杆子,南泰的土匪们各有势力范围,但是县城的买卖,谁都可以做,陈寿本来打算放他们过去,但恰巧双喜认出姚依蕾来。   双喜在县衙后宅见过姚依蕾,当时是在高烧之中,恍惚间还以为是上了天庭,见到了仙女,现在见到救命恩人被人绑了,哪能袖手旁观。   陈寿也不含糊,听弟弟一说,当即把人拦下,都是一条道上混的,他也仗着人多欺负人少,亲自上阵和对方比试,比枪法,比拳脚,比臂力,终于险胜,赢下了姚依蕾。   这段故事从姚依蕾口中说出,虽然语言贫乏不够生动,但陈子锟完全可以想象当时的场面之激烈。   “敢问陈大当家,劫走我夫人的,是哪路人马?”陈子锟很想知道,究竟是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陈寿却道:“我是认识他们,但我不能告诉你,这是江湖道义,请陈大人海涵。”   陈子锟点点头,并不勉强。   酒足饭饱之后,陈寿起身告辞:“陈大人,咱们之间的账两清了,从此谁也不欠谁,告辞。”   陈子锟道:“且慢,账还没结清。”   陈寿眉毛拧了起来:“陈大人还想留人?”   陈子锟道:“来人啊,把礼物抬上来。”   一队大兵抬来十个长条木箱子,陈子锟亲自拿撬棍撬开一个,里面填满刨花,一支汉阳造步枪静静的躺在箱子里,枪机上涂满了黄油,枪筒闪着蓝幽幽的光,枪托和护木是枣红色的,崭新透亮。   陈寿不由自主的咽了口唾沫。   “这十杆步枪,是我酬谢陈大当家的,你要是还看的过眼,就请收下。”   陈寿焉能不要,他目前最缺的就是快枪,就算是老掉牙的土炮他都当成稀罕物,何况是这种崭新的家伙,在南泰,枪比什么都重要,有了枪,就有了一切,粮食、大洋、女人。   “陈大人,谢了!”陈寿一抱拳。   “不客气。”陈子锟回了一礼。   虽然天色已晚,但是现在守城门的团丁们已经被陈子锟喂熟了,护军使一声招呼,还不颠颠的开门,十杆步枪装在马车上,连同满满一箱子弹被运出城去,陈子锟亲自护送着走了二里路,小树林里钻出一伙土匪,领头的正是双喜,显然已经等了很久。   “恕不远送了。”陈子锟拱手道。   “后会有期。”陈寿也一拱手,命人卸了车上的箱子,消失在夜幕中。   回到县衙后宅,天又开始落雨,陈子锟犹豫了一番,还是敲响了姚依蕾的房门,小丫鬟来开的们,低眉顺眼道:“老爷好。”   “你下去吧。”陈子锟打发了小丫鬟,进了屋,看到姚依蕾和衣半躺在床上,手边放着一把双筒猎枪,看来这回她是真留下心理阴影了。   “你怎么来了,大半夜的,也不怕人说闲话。”姚依蕾的脸有些红,虽然她顶着一个护军使夫人的头衔,其实到现在还没圆房呢,三个人各有卧室,名义上是分开睡的。   陈子锟坐到了床边,拉着姚依蕾的柔荑道:“我来看看你,都是我不好,让你受惊了。”   “我没事,被土匪们绑啊绑的早就习惯了。”姚依蕾故意这样说,还侧过身去,把后背亮给陈子锟。   “我陈子锟对天发誓,绝对不让你再受任何委屈,有违誓言,天打雷劈……”话没说完,姚依蕾急忙转过身来,掩住陈子锟的嘴:“别说这些不吉利的。”   “那你相信了?”   “嗯,我没事了,你去陪鉴冰吧。”   “哪有,我这些天都是自己睡的。”陈子锟徒劳的狡辩着。   “哼,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个狐狸精夜里**的那么响。”姚依蕾撇嘴道,脸更红了。   陈子锟惊道:“你还去听墙根了?”   “哪有,是小翠去听的,回来告诉我的。”姚依蕾把头深深低下,很难为情,小翠是她的贴身丫鬟,很聪颖秀气的一个小女孩。   “小翠才十三四岁,你就让她干这个?”陈子锟夸张的瞪大了眼睛,一口吹灭了蜡烛,屋里一片漆黑。   “不要过来哦,我有枪。”   “我也有。”   口口口口口口口口(此处删减一千八百二十五字)   ……   第二天,姚依蕾一上午没起床,午饭都是送到房间里吃的,鉴冰亲自前去探视,她是过来人,顿时明白昨夜发生了什么事,虽然知道这是早晚的事情,但心里还是有些不舒坦。   “姐姐,听说你生病了,妹妹特来探望,给你带了两个西瓜,在井里冰镇过的,吃点解解暑气。”鉴冰让丫鬟搬出两个大西瓜,切开来一看,红瓤黑子,熟的刚刚好。   “我不爱吃西瓜,让小悟空吃吧,这小畜生忠心着呢,比人强。”姚依蕾一摆手,猴子窜了过来,抱起一片西瓜跑到墙角大快朵颐起来。   鉴冰知道姚依蕾是在讥讽自己,土匪抢人的时候应对不力,可那种环境下 ,自己又能做什么。   一阵尴尬,正要起身告辞,忽然陈子锟进来了,道:“都跟我走。”   两位夫人来到院子里,只见远处摆着一排小西瓜,桌上放着两把手枪和一大盒子弹。   “今天不把这盒子弹打光,不许吃饭。”陈子锟道。   第四十九章 取消治安捐   两把手枪都很小巧,一把是张学良送的花口撸子,一把是从阎参谋长那里借来的枪牌撸子,用的子弹相同,口径都是七六五,民间有云,一枪二马三花口,主要是为了顺嘴,其实这两把枪的性能威力不相伯仲,做工都是极其精良。   枪摆在桌子上,空弹夹抽出来放在一旁,陈子锟道:“从今天开始,教你们用枪,先从手枪开始练。”   鉴冰道:“我会用,不用学了。”   陈子锟一瞪眼:“是谁帮你装的子弹,是谁帮你拉的枪栓,五步之外站着的人,你能打中么?”   鉴冰撅着嘴不说话了。   “听我口令,从装子弹开始学,每人拿一把枪,把子弹往弹夹里装。”陈子锟亲自手把手的教两位夫人学用手枪,可女人天性不喜欢武器,随便玩玩还行,真要刻板的学习起来,未免就烦躁了。   “这枪太重了,沉甸甸的拿不动。”姚依蕾也抱怨道,她挑了那把枪牌撸子,其实比她常玩的双筒猎枪轻多了。   “嫌重,试试这个?”陈子锟一招手,王德贵把盒子炮掏出来,关上保险丢过来,陈子锟一把抄住,放在姚依蕾手上。   “这个更重,一点不好玩。”姚依蕾道,还是勉强拿起了那把枪牌撸子。   两位夫人在陈子锟的教导下,装填子弹,拉枪栓,开关保险,先熟悉了几遍,然后开始射击,目标是五米外的大西瓜,可以预料到的是,打空了一匣子弹,无一命中。   “再来!”陈子锟道。   两女愁眉苦脸,继续装填着子弹,小勤务兵陈清锋在一旁看的口水都快流出来了,陈子锟把驳壳枪递给他:“你要不要试试?”   陈清锋接过枪,熟练的打开保险,眯着眼睛,将枪身放平,瞄准远处的西瓜勾动扳机,西瓜化作一团红云暴裂开来。   “小子,行啊,跟谁学的?”陈子锟很高兴。   “跟老王大叔学的,就是没真开过枪,今天第一回。”,陈清锋很不好意思的说道。   “不错,你也跟着一块儿练得了,不过暂时没有枪给你。”陈子锟说的是实话,步枪他还剩九十枝,手枪可一把多余的都没有。   县衙后宅,枪声不绝于耳,为了两位夫人的人身安全,陈子锟倾囊而授,不大工夫,有着猎枪使用经验的姚依蕾就渐渐入港,眯着眼睛,三点一线,屏住呼吸,瞄准目标慢慢扣动扳机,压到二道火,果断击发,子弹呼啸而出,命中大西瓜,又是红瓤满地。   “呀!打中了。” 姚依蕾兴奋的又蹦又跳。   鉴冰也不甘示弱,举枪发射,院子里弥漫着呛人硝烟,与此同时,柳县长带着四个大兵,正在院子挥汗如雨的挖坑,确切的说,是挖财宝,可是挖了一个又一个的坑,把地皮都翻遍了,还是没有财宝的踪迹。   根据柳优晋,也就是曾蛟的说法,他的父亲善于敛财,在南泰当了十年知县,起码要收入三十万两白银,但有据可查的田产房屋折合银两不过二十万两,还有十万两了无踪迹。   现如今的有钱人家,有了闲钱总是往天津、上海的外国银行里存,既安全又能吃利息,当年可没这么便利,老派人的做法是在家里挖地窖,把金银窖藏起来,土匪来了找不着,革命军来了搜不到,就算房屋失火烧成白地也不打紧,只要人在就能东山再起。   可是就连每间屋子的地砖都翻开来看了,还是毫无财宝的踪迹,练完枪法,陈子锟和柳优晋坐到了一起,探讨财宝的去向。   “会不会是你记错了,根本没这么多财宝?”陈子锟问。   柳优晋坚决的摇头:“不会,我查阅了很多卷宗,南泰县以前可是个富县,我父亲留下的财产绝对不止这么一点。”   “那会不会是夏大龙拿了?”   “不可能,这么多金银出土,消息肯定要走漏,再说了,我调查过夏大龙这十几年来的开销,不像是得了一笔横财的样子。”   陈子锟犯了愁,他现在手上一百五十号借来的大兵,还有丫鬟佣人七八口子,每月光吃饭就是一大笔开销,眼看坐吃山空,等钱花完,不用夏大龙出手,自己就先完蛋了。   “没有钱,咱们就斗不过夏大龙啊。”他叹口气,忽而又道:“我最近在城外巡视,发现有不少整齐的麦地,怎么没人征收田赋么?”   柳优晋道:“那是夏大龙的地,南泰县一半的水浇地都是他家的,谁敢收他的田赋?其实县里撂荒的大都是山坡地和盐碱地,真正的好地谁舍得撂,现在的局势是穷人没地种,大户不纳粮,所以我才说县里的税只剩下城门税和人头税这两块了。”   陈子锟奇道:“城门税就是厘税,进门的货物都要征税,这个我知道,可是这人头税,北京上海好像都没有啊。”   柳优晋道:“没有就对了,中华民国压根就没有人头税,这是上上届县长定的治安捐,全县人口,无论男女老幼,按照人头每人一份,所以被称作人头税,这笔钱是用来剿匪的,可剿了这么多年,土匪却越来越多。”   陈子锟若有所思:“田赋形同虚设,厘税横征暴敛,人头税刮地三尺,还有别的税目么?”   “有,怎么没有,还有印花、炉冶、牙行、当铺、契纸、酒税、牛税、商捐、纸捐、膏牌捐、酒牌捐、烟牌捐、烟酒公卖捐、屠宰税、菜牛捐之类名目,不过南泰太穷,这些税目设与不设区别不大,最大头那一块,还是人头税。”   陈子锟道:“乡民流离失所,保安团能控制的不过是县城而已,就算如数征收,又能有多少钱。”   柳优晋苦笑道:“话是这么说,架不住人家有法子啊,这治安捐都收到民国三十六年去了,你说这笔钱能少么。”   “南泰县的有钱人,到底多不多?”陈子锟忽然提出一个新问题。   “虽然这几年土匪肆虐,很多田地撂了荒,但架不住底子厚,南泰县的有钱人都集中在县城,不过从数量上来说,还是穷人多,怎么,您准备从他们身上下手?”柳优晋有些吃惊。   陈子锟点点头。   “慎重啊,得罪了本地士绅比得罪夏大龙还要命,你寸步难行。”柳优晋急忙劝阻。   陈子锟笑道:“谁说我要吃大户了,我要免税,这治安捐荼毒百姓最厉,就拿它开刀。”   “你说什么?”柳优晋一脸的不可置信。   “我说,我要取消治安捐。”陈子锟很严肃,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   当天中午,南泰四座城门和县衙大门口都贴了告示,以护军使的名义宣布撤销治安捐,顿时县城就沸腾了,新来的陈大人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南泰城内对护军使的溢美之词不绝于耳。   “青天大老爷啊。”一些县民当时就在布告前跪下涕泪横流,治安捐对富户来说不算什么事,但对这些升斗小民来说,就是沉重无比的枷锁,压得他们透不过气来,忽然听闻取消治安捐,简直就像是阴雨连绵数月,突然放晴的感觉。   “陈大帅是做大事的人!”乡绅们都这样说,他们才不在乎这点小钱,他们在意的是,护军使陈大人终于要和夏大龙开战了。   治安捐是夏大龙拿来养保安团的钱,切断了这个来源,保安团就维持不下去,夏大龙在南泰县都当了十几年的太上皇了,他能忍得下这口气?   一时间,南泰县街头巷尾都谈论着这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减免税赋这种事情,通常只有改朝换代或者大灾年才能遇到,护军使初来乍到就放出这样惊天动地的大招,着实博得不少民心。   不过士绅们依然持观望态度,茶馆里提笼架鸟的先生们碰到一起都会互相问上一句:“年兄,这事儿你怎么看?”   “依我看,强龙不压地头蛇啊。”   “我看也是,姜还是老的辣啊。”   “呵呵,所见略同,略同啊。”   ……   夏家大宅,夏大龙听到丘团长的报告,不禁冷笑:“免税,亏他想得出,取消治安捐,保安团谁来养?土匪谁来剿?”   丘富兆道:“老爷,姓陈的说了,取消治安捐,他自有办法给弟兄们发饷,以后每人每月五块大洋,逢年过节还有双饷,我看他是放屁!”   夏老爷冷笑一声,道:“姓陈的想邀买人心,行,那我就给你个机会,好好的卖弄一番,来人啊。”   丘富兆凑了上来:“老爷,有何吩咐?”   夏大龙将腰带上的玉佩解下来道:“拿这个东西,去找一个人……”   出门的时候,丘富兆看到夏景夕在树荫下踢毽子,便停下来看了一会儿,夏小姐发觉他在偷看,干脆不踢了。   “妹子,踢得真好。”丘富兆腆着脸道。   “是么?”夏景夕嫣然一笑,丘富兆顿时觉得魂都飞了,浑身骨头没二两重,等他醒过来,人家早走了。   ……   就在陈子锟准备大展拳脚的时候,一个突如其来,却也在意料之中的消息浇灭了他所有的热情。   徐海镇守使陈调元派人来催促那一连人马速速回归建制。   这一百五十号人,可是陈调元的卫队手枪连,从素质到装备绝对一流,本来只是负责护送江北护军使上任,却被陈子锟留下用了,一等不来,而等不来,徐州那边可急了,南泰这边不通电报,也没有邮局,陈调元干脆派了一个副官带着自己的亲笔信前来询问原委,顺便把兵带回去。   这下搞得陈子锟很不好意思,人家老陈如此仗义,自己这事儿却做的有些不地道,这年头什么最重要,不是金银鸦片,也不是枪械大炮,而是忠心耿耿训练有素的弟兄,这一连人马,就算再需要,也得还了。   陈子锟写了一封信说明了情况,又给大兵们发了一个月的军饷,这才放他们回徐州。   这天黎明时分,一连兵马开出县衙大院,静悄悄的离开了南泰县城北上而去,整座县城依然在睡梦之中,除了几只夜游的野狗,谁也不知道江北护军使已经成了真正的光杆司令。   第五十章 养匪自重   最近一段时间,龚家和陈子锟走的很近,龚家大少爷龚梓君整天在护军使公署出来进去,还找裁缝做了一套军装穿着,正儿八经的真就当起了参谋。   龚稼轩还应陈子锟要求,从老家龚家庙招了十二个忠厚老实的青壮给护军使公署当差,每人一身灰色粗布军装,腰里系条牛皮带,再背上一枝汉阳造,往大门口一站,倒也像那么回事。   陈子锟还请龚老爷出面,租赁了几间门面房,恰巧龚家自己就有闲着的房子,便低价租了出去,合同签了之后,却迟迟不见开张,不过这事儿谁也没在意。   丘富兆风尘仆仆的从城外回来,正看到护城河边的柳树下坐着俩人,一个是龚家大少爷龚梓君,这小子穿一身蓝洋布军装,戴了顶大檐帽,人模狗样的正吹牛呢,坐在他旁边的是个女学生,白衣黑裙秀气的很,身段有些眼熟。   仔细一看,丘团长的肺管子都要气炸了,那女学生不是别人,正是夏景夕。   大小姐啥时候和姓龚的小子搅合到一起去,还一起坐在河边,伤风败俗啊!丘团长怒不可遏,刚想上去质问,忽然灵机一动,悄悄躲到了树后,隔着一段距离监视着龚梓君的一举一动,心中打定主意,只要这小子胆敢动手动脚,就一枪崩了他。   俩人没有发觉有双眼睛盯着自己,还在快乐的聊着天,龚少爷还摘了朵蓝色的小花,别在了夏景夕的鬓边。   “好看么?” 夏小姐歪着脑袋问道。   “嗯,好看。”龚少爷用力的点点头。   “讨厌……”夏小姐忽然不好意思起来,面颊两坨红晕飞起。   龚少爷有些沉醉,不由自主的就把嘴凑了上去。   “我崩了你个狗日的。”丘富兆拔枪就要上去,忽听身后有人喊道:“丘团长,你干啥呢?”   丘富兆一回头,只见陈子锟坐在马上笑吟吟的看着自己,赶忙收起手枪:“没事,没事。”   “这两天没见着你,上哪儿耍去了?”陈子锟问道。   “哦……老家有点事,现在已经没事了。”丘富兆含含糊糊的应付着,心里一团乱麻,全是大小姐和姓龚的小子。   “哦,有事你说一声,先走了。”陈子锟一夹马腹走了,丘富兆再看河边,哪还有人影。   闷闷不乐的回到夏家大宅,先去向老爷交差,交办的事情都完成了,作为信物的玉佩也还给了老爷,夏大龙叮嘱道:“富兆,这事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明白么?”   丘富兆一阵激动:“我懂,老爷。”   “嗯,你下去吧。”夏大龙坐在躺椅上,水烟袋吸的吐露吐露直响,开始闭目养神,丘富兆心里泛起一股冲动,想把大小姐和龚家少爷来往的事情报告老爷,可是话到嘴边又犹豫了。   “怎么,还有事?”夏大龙睁开了眼睛。   “老爷……哦,舅舅,我想……我也老大不小了,想成亲。”丘富兆吞吞吐吐的说道。   “这事儿啊,哈哈,中,看上谁家的闺女了,舅舅帮你提亲。”夏大龙乐了,眉眼眯成一条缝,很少能见到他如此舒畅。   丘富兆心里如同大鼓一样,砰砰砰直跳,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熊心豹子胆,竟然嗫嚅着说道:“那啥……其实……哦不,表妹……表妹有婆家了么?”   死一般的寂静。   夏大龙没说话,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丘富兆,吓得他大气不敢出,客厅里只听见水烟袋吐露吐露的声音,气氛冷的像冬天。   半晌,夏大龙终于缓缓说道:“你表妹是上洋学堂的,将来起码要嫁个督军旅长什么的,你就不用操心了,我看夏家洼老六家的三女儿不错,属相和你也登对,赶明儿我给你做个媒,把她娶过来。”   话说到这个份上,丘富兆还有啥可说的,点头哈腰道:“谢谢舅舅,我回去了。”   “去吧。”夏大龙摆摆手打发了这个表外甥,心里却很不自在,他这辈子最遗憾的事情就是没有后代,唯一亲生的夏景夕是个闺女,继承不了家业,虽然从本家兄弟那里过继了一个儿子,现在跟孙督军当副官,也算有出息,但毕竟不是自己的骨血。   没有儿子,夏家本家子侄里面,也没有出类拔萃的人物,所以才启用了表外甥丘富兆,这小子不算多机灵,但生的孔武有力,忠心耿耿,再加上丘家是小姓,不易造成尾大不掉之势,倒也勉强堪用。   丘富兆今年有二十八还是二十九了不甚清楚,因为长了一张麻皮脸,至今没有娶亲,按照凭着这几年当保安团长的积蓄,也不是娶不着老婆,万没想到他居然看中了自己的闺女,而且还狗胆包天的当面提了出来。   “表妹有婆家了么?”丘富兆这句话依然回荡在夏大龙的耳畔,气的他眉毛直跳,若是在以前,他早就跳起来揍人了,可是今时不同往日,县城里来了个黑鱼精陈子锟,已经不是自己说了算的时代了,而丘富兆身为保安团长,好歹还有些作用,万一把他撕开脸了,逼到陈子锟那边就不好了。   ……   丘富兆很高兴,因为自己终于敢在老爷面前说出心里话了,算得上是扬眉吐气,虽然老爷没答应,但也没暴怒,说明自己在老爷心里的地位还比较高,而且这事情还是有余地的。   他兴高采烈,不知不觉就往后宅走了,直到走到小姐绣楼旁边才惊觉,这是外人严禁进入的内宅。   不过我也不算外人,我是老爷的表外甥啊,丘富兆很轻松的给自己找了个借口,干咳一声,拉拉小褂下摆,问路过的丫鬟:“小姐呢?”   “谁找我?”夏景夕从房里出来,看到丘富兆有些惊讶,“你来做什么?”   丘富兆有些尴尬,挠了挠头,忽然想到一个话题,便神神秘秘道:“表妹,我来劝你一句,千万别和龚家那小子来往。”   夏景夕忽然柳眉倒竖:“我的事情要你管!”   丘富兆看看周围,小丫鬟们都用嘲笑的眼光看着自己,便有些羞怒了,道:“小姐,河边的事情,我都看到了。”   夏景夕抱着膀子,鄙夷的看着丘富兆,冷冷道:“看见又怎么了?”   “表妹,你别误会,我可没在老爷……舅舅面前提半个字,我就是想给你露个底,姓陈的是兔子尾巴长不了,龚家少爷和他们混在一起,也得跟着遭殃,你和他来往密切,到时候也好不了,等大军一到,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夏景夕惊讶的瞪大了眼睛,不是因为一向被自己视作文盲的丘富兆拽出了一句成语,而是因为前面一句。   “你说什么,什么大军一到?”夏景夕追问道。   丘富兆发觉说走了嘴,赶紧掩饰:“没什么,那啥,表妹你小心着点就行,我先走了。”   ……   护军使公署,龚梓君匆匆而来,他身上的军装是县里裁缝做的,四个口袋的位置和扣子都不甚标准,但在县民眼里那就是正儿八经的军官,一点不掺假。   二堂门口戳着俩卫兵,见龚梓君来了赶忙立正敬礼----是用左手敬的,这些乡民愚钝的很,即便经过半个月的训练也分不清左右,更别说摆弄步枪了,枪栓保险这些东西实在是太复杂了,在他们手里只能当烧火棍用。   要在平时,龚梓君肯定要纠正一番,可今天他只是匆匆还礼就进了二堂,找到陈子锟道:“护军使,大事不好了。”   县衙二堂现在是江北护军使公署的签押房,陈子锟和阎肃都在这里办公,听了龚梓君的话,阎肃赶忙站起:“怎么回事,慢慢说。”   “夏大龙调集人马要对我们下手了。”龚梓君道。   “什么时候,多少人,哪里收到的消息?”   “夏景夕告诉我的,不清楚多少人,只知道是大军出动。”龚梓君咽了口唾沫,很紧张,他毕竟只是个大学生,没经历过军机大事。   “夏家大小姐又是从哪里得到的情报?”阎肃皱眉问道。   “是丘富兆告诉她的,刚才她派丫鬟偷偷送口信给我,情报绝对可靠,护军使,参谋长,快想办法吧。”龚梓君又擦了把额上的汗,焦急万分。   阎肃镇定自若,摊开一张地图道:“难道是孙开勤要调兵对付我们?不应该啊,如今直系如日中天,旧皖系绝不会趁这个节骨眼挑起矛盾,如果省军渡江北上吞掉我们,就是给吴大帅兴兵南下最好的借口。”   陈子锟道:“未必是省军,也可能是土匪。”   阎肃倒吸一口凉气道:“好一招借刀杀人,只是夏大龙乃一乡绅,何以调动土匪?”   陈子锟道:“南泰县境内土匪横行,县城不过百十个团丁,何以固若金汤?”   阎肃道:“你是说,养匪自重?”   陈子锟点点头:“不这样做,怎么榨那些富户的银子,怎么把治安捐收到民国三十六年去,南泰县的土匪,不敢说全部,起码有几股大的,是和夏大龙有勾结的。”   阎肃顿足道:“那一连兵走的太不凑巧了,倘若他们在,咱们也能从容应对,现在手底下连个兵都没有,怎么抵御土匪,不如三十六计走为上吧。”   陈子锟道:“晚了,今天我在城门口巡视的时候遇见丘富兆,他这两天都没在县城,想必就是联络土匪去了,这会儿光景,土匪怕是已经在路上了,走已经来不及了。”   正说着,一个团丁气喘吁吁前来报告:“大人,城门外发现大股土匪!”   第五十一章 土匪来了   土匪真来了,当陈子锟带着一干人等赶到南门的时候,只见百十个土匪正在城门外的空地上歇脚,或坐或蹲,或抽烟喝水,或低头打盹,悠闲的就像在自家院子里一般。   吊桥早就拉起来了,守城的团丁战战兢兢蜷缩在垛口后面,陈子锟大怒:“怕什么,土匪还在外面呢!”   团丁道:“大人,土匪枪法好,俺们不敢冒头,一冒头就挨枪子。”   “放屁,有那么邪乎?”陈子锟冷笑一声,站到了垛口前。   就听“啪”的一声,陈子锟的军帽飞了,再看下面,一个头戴斗笠的年轻人单手举着一枝毛瑟步枪,脸上洋溢着骄傲的笑容,土匪们聒噪起哄,纷纷叫好。   这个年轻土匪是老熟人了,正是在杀虎口劫道的梁茂才,没想到这小子的枪法这么好!   城头上一群人脸色煞白,阎肃忙道:“护军使,赶快回避。”   陈子锟不怒反笑:“好啊,给我个下马威,拿枪来。”   王德贵递过来一枝成色甚新的步枪,陈子锟接过来哗啦呼啦拉着枪栓,检查着枪膛,点点头,拿了一排尖头七九子弹压进弹膛,推弹上膛,朝下面瞄了瞄,砰的放了一枪。   子弹打在空地上,溅起一团小小的烟尘,土匪们愣了片刻,随即哄堂大笑起来,梁茂才更是敞着怀哈哈大笑,裸露着古铜色的胸膛和坚实的腹肌,根本不把城头上黑洞洞的枪口当回事。   没等他们笑完,第二枪就打过来了,正中梁茂才头上的斗笠,那是一顶高粱篾子编的斗笠,刷了一层桐油,遮阳挡雨,土匪们都喜欢戴,几乎是南泰绿林的标准装备之一。   斗笠被子弹掀了起来,在空中翻了几个滚,又被风吹到了护城河里,梁茂才大怒,举枪回射,他还在拉枪栓呢,城头上的第三枪就响了,正打在梁茂才手中的步枪上,巨大的力量让步枪脱手而出,飞到十几米外的地上。   所有的土匪都不说话了,官军中竟也有枪法如此精准之人,是他们始料未及的。   “操!”梁茂才骂了一声,他的虎口被震裂了,生疼,不过依然毫无惧色,径直走向自己的步枪。   就在他俯身去捡步枪的时候,第四枪响了,又把步枪打飞了几米,机匣也被打碎了,弹簧乱飞,这把枪是不能用了。   梁茂才吐了口唾沫,冲城头上竖起了大拇指:“打得真准!”   陈子锟现身,手中的步枪冉冉冒着青烟,大声回道:“梁茂才,你个狗日的不是在杀虎口做买卖的么,怎么保险费收到我南泰县城来了?”   梁茂才朗声答道:“大人,俺们穷的吃不上饭了,不得已到县城来打打秋风,还请大人打发点吧。”   陈子锟道:“放你娘的狗屁,你霸着杀虎口,日进斗金的,还吃不上饭,趁早给我滚,惹恼了我,一枪崩了你个龟儿子。”   梁茂才也不恼,道:“不给是吧,咱们走着瞧。”说罢大摇大摆的走了,土匪们也各自上马,围着南泰县城呼啸而走,边走边发出尖利的唿哨。   百十个土匪,四五十匹骡马卷起的烟尘有十丈高,唿哨传到城内,百姓莫不惊恐,陈子锟更是大怒,喝令开炮轰击。   无人响应,谁也不会操作那三门前膛火炮。   “妈了个巴子的,我来。”陈子锟卷起袖子亲自上阵,可找到了炮弹,火药箱子却不见了。   “火药呢?”   “这几天潮,火药箱子让丘团长拿走了。”   “丘富兆呢,死哪去了,把他叫来!”   团丁颠颠的去了,半晌来报:“丘团长告假,说拉痢疾,打摆子,来不了。”   “别人呢,土匪围城,怎么保安团一个个都不见人影?”陈子锟已经意识到一丝不妙了,那些队长队副们平时喝酒的时候拍着胸脯叫的山响,什么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水里火里一句话,关键时刻全都拉稀摆带,不过也怨不得人家,自己初来乍到,几顿酒饭都焉能收服别人。   “都病了……”那团丁颇有些心虚的说道,一百多号人的保安团,如今就剩下十来个老弱病残站在城墙上,这些人不是丘富兆的亲信,也不是陈子锟的人,属于被遗忘的角落。   什么时候病不好,这个节骨眼上全病了,保安团在丘富兆的带领下集体撂挑子,这是成心给自己上眼药啊,陈子锟吩咐这些团丁紧闭城门,一有消息立刻来报,下城回公署去了。   护军使公署门口聚集了一大群百姓,领头的是县里的士绅们,见陈子锟来了,便纷纷询问事态进展,陈子锟故作轻松道:“些许毛贼聒噪罢了,大家不必担忧。”   士绅们才不相信他的话,昔日土匪骚扰县城,保安团又是放枪又是开炮的,不大工夫就能把土匪撵跑,今天怎么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城外枪声不绝于耳,马蹄声跟打雷似的,谁能安心。   “陈大人,快派兵出城剿匪啊。”   “陈大人,俺们一家老小的性命都靠你保全了。”   “陈大人,救救我们啊。”   大人的哎哀求声和小孩的混杂成一片,陈子锟脸上火辣辣的烧,夏大龙这一招太毒了,借土匪的手打自己的耳光,偏偏自己还一点办法没有,保安团在人家的掌握之中,自己手底下没兵,难道单枪匹马去和土匪干仗不成。   好不容易打发了百姓们,陈子锟直奔保安团团部而去,推门一看,丘富兆正和三个小队长一起搓麻将呢,耳朵上还夹着一支纸烟,哪有拉痢疾的样子。   见陈子锟进来,三个小队长都有点尴尬,讪讪的放下了手上的牌,丘富兆却一脸的无所谓:“陈大人,您来了,快坐,那谁,还不搬凳子去。”   陈子锟也不生气,掸了掸帽子放在桌上,这是一顶瓦灰蓝的将军帽,帽墙是一圈金箍,帽沿上有个弹洞,边缘被烧焦了,黑漆漆的。   “丘团长,听说你拉痢疾了,我看不像啊。”陈子锟和颜悦色道。   丘富兆站了起来,开门见山道:“护军使,咱名人不说暗话,您把治安捐给免了,俺们吃不上饭,这差事没法干了,您另请高明吧。”   说着向三个小队长递了个眼色,三人都忙不迭的点头:“对,俺们没法干了。”   陈子锟点点头:“行,不干就不干,继续打牌吧。”说完拿起帽子出去了。   丘富兆哪能继续打牌,忙不迭的跑到了夏家大宅,向夏大龙禀告情况,他绘声绘色的描述了陈子锟的反应,道:“老爷,我看姓陈的是没戏唱了,我当面顶他,他都一点脾气没有。”   夏大龙道:“手底下连兵都没有,就敢跟我叫板,还他娘的取消治安捐,这回我倒要让全县城的人都看看,这南泰县,究竟是谁顶着天。”   丘富兆道:“土匪就在城外,姓陈的一点办法没有,要我看,不出两天,他就得巴巴地来求老爷您出面。”   夏大龙得意洋洋:“那是,只要他低下这个头,锐气就算折了,以后南泰县还是老子说了算。”   丘富兆道:“老爷,费那事干嘛,反正他现在手里没兵,不如我带几个兄弟,直接把他毙了不就得了。”   夏大龙道:“你懂个屁,姓陈的是吴佩孚的人,我动了他,就是和北洋政府做对,到时候就连孙督军也保不了,我夏大龙可没那么傻,哼哼,我就要用软刀子割他,让他自己滚蛋。”   ……   南泰县城高墙厚,又有宽阔的护城河,土匪们不清楚城里的情况,不敢贸然攻城,就在四圈打转,不过这已经把城里的百姓吓得够呛了,土匪在外面晃荡,县城四门紧闭,卖菜的不敢进城,挑粪的不能出城,这一招围而不打的招数实在阴险。   护军使公署,陈子锟召集众人开会,虽然他依然保持着泰然自若的表情,但内心已经是惊涛骇浪,这个没兵的光杆司令实在当的太憋屈了,被百十个土匪骑在头上拉屎也就罢了,连保安团的丘八都敢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一口气憋得他内伤都快出来了。   要是换了以前,陈子锟早就潜进夏家大宅把夏大龙一枪崩了,还容他弄这些猫腻,可如今当着堂堂江北护军使,家里还有俩老婆,手下还有一帮跟自己开饭的弟兄,匹夫之勇已经派不上用场了。   “事到如今,怕是只有暂时屈服,请夏大龙出面了。”阎肃叹息道,形势比人强,此时不低头也不行了。   “那不行,请夏大龙出面,就势必恢复治安捐,那就等于自己扇自己的耳光,以后我陈子锟还怎么在外面混!”陈子锟斩钉截铁的否决了这个提议。   “要我说,请吴大帅出兵吧,不要多,第三师出一个连的兵,就能扫清这帮乌合之众!”赵玉峰提议道。   “不到山穷水尽,我是不想请大帅出手的,况且目前的局势,远水不解近渴,等洛阳发兵过来,起码是十天半个月以后的事情了。”陈子锟还是摇头。   龚梓君说话了:“咱们为什么一定要依靠夏大龙的保安团?护军使公署存着枪支弹药,咱们为什么不自己拉队伍?”   阎肃苦笑道:“不是没想过招兵,可是咱们没钱啊,不瞒你说,护军使公署的账上,只有百十块钱了。”   龚梓君惊讶的张大了嘴,继而垂头丧气,没钱就没法养兵,没兵就弄不到钱,这是一个死局啊。   陈子锟在屋里踱来踱去,忽然紧盯着柳优晋,目光炯炯。   柳县长道:“护军使,您看着我也变不出钱啊,我这个县长和您一样,是光杆司令。”   陈子锟道:“我有办法了,夏大龙不是借土匪来压我么,他能借力,我为何不能借。”   第五十二章 放火   听陈子锟这么一说,大家似乎都明白过来,柳优晋击掌赞道:“妙哉,我怎么没想到,土匪兵临城下,咱们正好借着这个由头收税,募兵,必然事半功倍,咱们一个护军使,一个县长,珠联璧合、名正言顺,谁能反对?”   “对,正好借着这个危机,先拉起队伍来,咱们不是还有八十条枪么,全发下去,土匪想攻城也没那么容易!”阎肃也兴奋起来。   柳优晋道:“我这就去安排,让地保沿街吆喝,唤醒沉睡的人民!”   他一语双关,旁人何尝不懂,龚梓君道:“我家里还有四杆枪,这回也拿出来保卫县城。”   陈子锟道:“如果南泰县里有十个龚参谋这样的热血青年,别说来百十个土匪了,就是来上五百一千,又何足惧哉。”   年轻人经不起夸赞,龚梓君热血沸腾起来,道:“我中学同窗里,也有几个有识之士,正值危难之际,我想他们都会挺身而出的,还有家父的几个生意上的朋友,我也有把握劝说他们施以援手。”   陈子锟拍板道:“好,那我们就分头行动,召集百姓保卫县城!”   小小的南泰县国家机器开始了运作。   夜晚的街头,一个人也没有,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更显寂寥,陈子锟摸出怀表看看,其实才刚八点钟,在北京或者上海,都是夜生活刚开始的时间,可是南泰县除了一个醉仙居,几个小饭铺之外,基本上没有任何娱乐设施,夜生活极其贫乏,一到晚上,百姓们就各回各家,吹灯睡觉。   被县长临时叫来的几个地保清了清喉咙,提了提腰带,拎着铜锣,开始吆喝,没有固定的台词,总之传达一个意思:土匪围城,南泰危在旦夕,护军使署和县政府联名发布命令,要求每户出一个壮丁,到南门集合。   八个地保沿街吆喝,喉咙都喊破了,家家户户关门闭户,没有任何动静,有些本来还亮着灯的人家,听到地保的脚步声接近,屋里立刻黑了下来。   地保们有气无力的继续敲着锣,吆喝着,声音越来越低,到后来干脆找个地方乘凉去了。   ……   龚梓君兴冲冲的回到家里,开始翻箱倒柜,龚稼轩听说后急忙赶来询问,龚梓君告诉父亲,要捐献家里的枪来抵御土匪。   “荒唐,这四支枪是你叔父存在家里的,岂能拿来乱用。”龚稼轩沉下脸道。   龚梓君急了:“抵御土匪怎么能是乱用呢,一百多个土匪就在城外,万一打进来,玉石俱焚啊!”   龚稼轩道:“谁说土匪要进城了,保安团那么多人枪,难道是摆设不成?”   龚梓君道:“可是他们都撂挑子不干了啊。”   “那是做给别人看的,只要夏大龙一出面,保安团立马就上城墙,土匪立马就退走,你信不信?”   龚梓君哑口无言。   做父亲的叹口气,继续劝道:“孩子,这么简单的事情你都看不透么,这哪里是土匪围城,分明是夏大龙在跟陈子锟叫板,护军使若是输了,怕是就再难翻身了。”   龚梓君道:“那咱们就更得帮护军使一把了,咱们可是站在他这一头的啊。”   “错,咱们龚家哪一头也不占,咱们是骑着墙的,哪边都不得罪,你懂么?”   “可是,当初护军使在咱家的时候您是怎么说的?”   龚老爷苦口婆心的劝道:“说归说,做归做,两码事,不错,咱们是跟夏大龙不对付,可也不能把宝全押在姓陈的身上,爹当初看重他,是因为他背后站着吴佩孚,现在看来,他若是解不开这个局,就不值得咱们依靠。”   龚梓君脸色铁青,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哪儿去!给我回来!”龚老爷怒道。   “我上城头值夜班去!”龚梓君头也不回。   “站住!”龚老爷一声怒吼,终于叫停了儿子,慢慢走过去,从怀里摸出一个红绸子包递过去:“拿着防身。”   龚梓君接过来打开,里面是一把乌黑锃亮的马牌撸子。   “爹……”少年无语凝咽。   “去吧,爹劝不住你,也不能扯你的后腿,这几天城里凶险,你小心点。”龚稼轩帮儿子整理了一下军服领子,笑容很温暖。   “爹,我去了。”龚梓君敬了一个军礼,走了。   他并没有去城头值夜班,而是去了中学同窗孙浩然家里,民国八年的时候,龚梓君从省城回家乡组织青年学生焚烧日货,孙浩然就是积极分子之一,把家里的日本脸盆、日本牙粉都给扔了,所以第一个找的就是他。   孙家是开棺材铺的,这门生意本来就旱涝保收,再加上世道乱,每月都能卖出去几十口薄皮棺材,孙家也算南泰县城一号富户了。   敲开大门,孙家佣人引着龚少爷来到孙少爷屋门口,就闻到里面一股奇怪的香味,孙浩然斜靠在榻上,眼睛眯缝着,身穿拷绸衣裤,骨瘦如柴,正拿着烟枪美滋滋的抽呢。   “梓君来了,快坐,你也香一筒吧。”见老同学来访,孙少爷很兴奋,坐起来挥舞着干柴棍一般的小胳膊招呼道。   龚梓君眉毛倒竖:“你抽鸦片?”   “呵呵,托关系买的上好云土,你真不尝一口?”孙浩然乐呵呵的,似乎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情。   “不了。”   “老同学,你真是稀客啊,说吧,有啥好玩的?”   “算了,告辞。”龚梓君转身便走,把孙少爷搞得稀里糊涂,摸着脑袋道:“梓君这是唱的哪一出,一惊一乍的。”   出了孙家,龚梓君又去了父亲的好友秦伯伯家,老秦是开当铺的,家资殷实,雇了两个护院,在县城里也算是个人物。   秦伯伯正和几个牌友打麻将,在座的都是龚梓君的父辈,一一见礼之后,秦伯伯一边摸牌一边问道:“贤侄,有啥事啊?”   龚梓君道:“土匪围城,南泰危在旦夕,秦伯伯你们怎么一点也不急?”   “三条?杠!”秦伯伯开杠,春风满面,似乎没听到龚梓君的话。   龚梓君默默地站着。   秦伯伯拿了一张牌,看也不看,直接用拇指肚一摸就打了出去:“五万!”   对面的牌友大笑:“胡了!”   秦伯伯哈哈大笑,递过去几个筹码,推倒麻将牌,稀里哗啦的洗着牌,回头问龚梓君:“你刚才说什么?”   “土匪围城,南泰已经危在旦夕了。”龚梓君道,此时他已经不报任何希望了。   “哈哈,天塌下来,有夏老爷顶着呢,怕毛!”秦伯伯爽朗笑道,毫无惧色,继续砌起了长城。   龚梓君默默离开,来到南门口,这里是抵御土匪进攻的最前沿,大伙儿都在,可是没有一个民夫前来应征,更没有人捐献枪支粮食大洋了,就连地保都溜号了。   把自己的经历一说,柳优晋叹口气道:“全县的人都等着看咱们的笑话呢。”   陈子锟啥也没说,蹬蹬蹬上城楼去了。   ……   深夜,夏家大宅忽然火光冲天,映红了半个天幕,密集的枪声响起,距离如此之近,仿佛就在耳边。   土匪进城了!这是百姓们的第一个念头,所有人都紧锁房门不敢出来,直到第二天早上,听到地保在外面吆喝才知道安全了,这才三三两两的出门,交头接耳,交换着彼此的小道消息。   据说,火是从马棚草料堆烧起来的,渐渐蔓延到柴房和厢房,发现的还算及时,可是正当人们救火的时候,土匪开枪了,双方一场激战,结果耽误了救火,夏家大院生生被烧掉三分之一。   火是土匪放的,他们半夜爬进城来杀人放火,要不是护军使带人及时赶到,夏家恐怕早就烧成白地了。   这是每个老百姓都深信不疑的事情经过,但私底下还流传着另一个版本的传说,那就是,这把火是护军使派人放的,不过没人相信,因为陈子锟亲自带队救火的英姿是许多人亲眼目睹的。   夏大龙肺管子都要气炸了,作为始作俑者,他当然知道土匪不可能来点自己的宅子,这把火绝对是陈子锟放的,不过他硬是一点证据都没有,只能打掉牙齿和着血往肚里咽。   一场大火,烧掉了百姓们的侥幸心理,人心惶惶取代了麻木不仁,夏家都倒了霉,何况自家这种小门小户,再加上地保整天在外面敲锣,宣扬土匪多么多么凶残,就连最笃定的人都惊慌失措起来。   南门外,睡了一宿的土匪们懒洋洋的伸着懒腰,昨晚上城里好像失火了,半边天通红,惊扰了他们的好梦,许多人的睡眠质量受到影响。   土匪们肆无忌惮的解开裤子撒着尿,彼此用最恶毒的粗话咒骂着,忽然听见一阵刺耳的号声,然后就见南泰县城的南大门打开了,一个举着红黄蓝白黑五色国旗的大个子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三匹马,当先一人正襟危坐,金色的帽箍和肩章隔得老远都能看见。   梁茂才揉揉眼睛,仔细一看,没错,是金帽箍,江北护军使亲自出城了。   “二当家,干他一炮?”一个独眼龙举起了步枪。   “等等,看他唱的哪一出?”梁茂才道。   一个官军骑兵飞马而来,到了近前勒马停下,昂然道:“粱当家,护军使请你过去说话。”   “好!”梁茂才带了两个弟兄,大大咧咧过去了,土匪头和护军使就在城门口的空地上,双方的射程之内展开了谈判。   陈子锟也不寒暄,开门见山道:“梁茂才,你带人围城,到底想要什么,说个数吧。”   梁茂才道:“好,你是爽快人,我就不客气了,我要一百条步枪,一万发子弹,十万大洋,新斗笠一百顶,布鞋一百双,槽子糕五百斤,鸡蛋葱花烙馍五百斤,我给你三天期限,现在还剩两天,拿出这些东西,我就退兵走人。”   陈子锟冷着脸看着梁茂才。   梁茂才毫无惧色的回瞪着他,没错,他是狮子大开口了,不过土匪干的就是敲诈勒索的勾当。   忽然,陈子锟哈哈大笑起来,笑的泪花都出来了,笑的梁茂才莫名其妙,继而恼羞成怒,简直就要拔枪相向了。   笑声戛然而止,陈子锟恢复了冷面,道:“梁茂才,你个狗日的是来要饭的还是来打劫的?堂堂南泰县城就只能拿出十万大洋?你也真好意思张这个嘴!我都替你羞得慌,还他娘的槽子糕,鸡蛋葱花烙馍,你狗日的还能有点出息不?”   梁茂才简直气的像狗一样直喘粗气,反问道:“那你他娘的倒是说说看,南泰县有多少油水可榨?”   陈子锟道:“起码五百条枪,十万发子弹,五十万现洋,五百两黄金,外加绫罗绸缎一百匹,好马配鞍子五十匹,骡子五十匹,要不然那么多东西不好运,再来二十个俊俏小娘们垫底,这才有点看头。”   梁茂才眼珠子亮了:“当真?县里真有那么多钱?”   陈子锟道:“我能哄你?咱们绿林有句老话叫:要劫劫皇杠,要日日娘娘,男子汉大丈夫活一辈子,能劫几回县城?还不照死里弄他个狗日的。”   梁茂才激动的眼泪汪汪:“哥,真有你的!”   第五十三章 大忽悠   陈子锟出城的时候,南泰县的父老乡亲们就在城头上观看,他们是被柳县长组织前来观摩谈判的,让这些人上阵打仗那是没门,但是看热闹那就另说了,而且柳县长还规定了具体名额,制造出只有南泰县上流人士才能出席的氛围来,跟个惹得士绅们趋之若鹜。   站在垛口后面的除了由头有脸的士绅们,还有一些德高望重的老爷爷,大家脸色凝重的看着远处的土匪,心中五味杂陈,南泰土匪横行是不假,但那都是在乡下,土匪围城还是第一遭,听柳县长说,民国初年的时候,河南出了个大土匪叫白狼的,聚集了十几万部众,如同蝗虫所到之处,寸草不生,今天围困南泰县城的,就是白狼的余孽!   土匪们就在远处河滩边歇脚,篝火的灰烬还没熄灭,他们服装各异,穿什么的都有,军装制服、长袍马褂、戏服行头、甚至女人的旗袍,季节更是混乱,从羊皮袄到小单褂都有,只是大伙儿全都戴着一顶刷过桐油的高粱篾斗笠。   若是在城里见到这样打扮的人,大伙儿一定会笑话他是个疯子,但是此时此刻看到这么一大群怪异而彪悍的人凑在一起,没有一个人能笑得出声。   柳县长拿了个望远镜请大家挨个观看,人们不会用这种西洋玩意,学会了就不丢手了,在望远镜里,土匪们狰狞的面孔很是清晰,他们都带着家伙,快枪、长苗子火铳、大刀长矛抓钩子,样样都是要人命的利器,想到这群人就要打进县城烧杀抢掠,士绅们不禁两股战战。   当护军使大人出城的时候,众人才稍稍安心了一些,陈大人镇定自若的神态仿佛给他们服用了一粒定心丸。   陈子锟今天打扮的很派头,薄呢料的瓦灰蓝军装,刚烫过,笔挺熨贴,威风凛凛,金帽箍,金肩章,腰间挎着洋刀,刀穗子也是金色的,在阳光下无比耀目。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有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大概是受到了某种精神上的感召,忽然捋着胡子拽了一句诗文。   这种悲壮的气氛是很容易传染的,陈子锟匹马出城去和土匪谈判,多多少少让大家有些莫名的感动,略微有些认同这个初来乍到的,年轻的过分的少将护军使了。   五色旗迎风飘扬,旗手肃立宛若雕塑,两名马弁衣着整齐,牛皮武装带杀的很紧,两条牛皮斜带十字交差,腰间挂着刺刀、盒子炮、水壶等鸡零狗碎,显出一股正规军的派头来,虽然只有三个兵,但气势竟然一点也不输给远处那些土匪。   一名马弁纵马奔向土匪,柳县长解释道:“护军使约见土匪头子。”   过了一会儿,梁茂才带人大摇大摆的过来,柳县长又道:“这就是白朗余孽,咱们县里最大的土匪头子。”   有人怯生生的问:“陈寿和他比咋样?”   柳县长不屑道:“陈寿连提鞋都没资格。”   大家就都倒吸一口凉气。   陈子锟和梁茂才在空地上碰面了,开始交谈,柳县长收回了望远镜,亲自遥望远处,向大家讲解着:“护军使在质问土匪,为何围我县城,杀我良民,半夜放火,为非作歹。”   大家都聚精会神的听他说书。   “土匪头子向护军使提出要求了。”   “护军使哈哈大笑,笑的气势磅礴,土匪都惊呆了。”   “护军使怒斥土匪!”   “土匪流泪了,快看,土匪头子被护军使的虎威慑服了!”   柳县长激动万分,把望远镜递给站在身旁的当铺老板秦广侠,老秦看了看,扯着大嗓门道:“真的,土匪淌眼泪了!”   ……   梁茂才是个实心眼汉子,从小一根筋,但不代表他傻,被陈子锟一番忽悠后,他终于回过神来,眼珠一转道:“你凭啥帮我说话?”   陈子锟鄙夷道:“我看你不会办事,白瞎了这么好的机会,替你急得慌,咋了,你连狮子大张口的胆子都没有?”   梁茂才道:“我有!可是县城根本没有那么多枪,那么多钱!你哄我。”   陈子锟立即反问道:“你一个混杀虎口的土匪,怎么知道南泰县有多少钱,我在县衙审阅了前后五十年的卷宗,是我清楚还是你清楚?”   梁茂才无言以对。   陈子锟冷笑道:“我看是你被人忽悠了吧,那个人肯定告诉你,先开个天价,狠狠吓唬一下我们,然后等他出面,讨价还价,最后出一笔钱打发了你们,兵不血刃就捞一笔好处,我说的对吧?”   “你咋知道的?”梁茂才惊道,忽然又恼怒道:“中!就照你说的要,五百条快抢,十万发子弹,五十万大洋……外加二十个小娘们,不行,我还得另外加一个人,你妹子。”   “什么?”陈子锟一愣。   “就是我在杀虎口见到的那位小姐。”梁茂才忽然红了脸,略有扭捏。   原来姚依蕾是被这小子劫走的啊,陈子锟当即便起了杀心,不过转瞬即逝,现在还不是杀人的时候,他笑吟吟道:“我记下了。”   “那行,你回去商量吧,两个时辰后,我等你回信。”   “好,你等着吧。”陈子锟拨马回来,梁茂才也大摇大摆的走了。   一进城门,吊桥就拉了起来,一帮父老乡亲簇拥过来,问长问短,陈子锟站到高处,神情严肃无比,伸手四下压了压,众人渐渐安静下来。   “土匪开出条件来了,要五百条枪,十万发子弹,五十万大洋,五百两黄金,外加绫罗绸缎一百匹,好马配鞍子五十匹,骡子五十匹。”陈子锟每说一句,下面就响起一片惊呼和嘘声。   最后,陈子锟又悲愤无比道:“土匪压榨我们的钱财还不够,还要抢我们的妻儿姐妹,他们点名要张老爷的二姨太,林老板的小姨子,李举人的儿媳妇,秦老板的外甥女,还有夏大龙夏老爷家的小姐!除此之外,另索二十名黄花闺女!”   一片哗然,有几位老爷当场就昏厥过去。   百姓们激愤了,骂不绝口,陈子锟刚毅的脸上表情肃然,似乎感同身受,他再次伸手压了压,此时护军使大人已经成了大家的主心骨和顶梁柱,大家都用热切的目光看向他。   “乡亲们,护军使公署没有兵了。”陈子锟说道。   一阵小小的骚动,但大多数人并不惊讶,南泰县屁大点地方,哪能藏得住秘密,那一连人马北上的消息很多人都知道了。   陈子锟接着说:“但我陈子锟还在,江北护军使公署还在,哪怕只有我一个人,也是北京政府、陆军部派驻江北的军政机关,大家看!”   大伙儿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五色旗在城头猎猎飘扬。   “国旗在,我就在,陈子锟和大家同生共死,共抗土匪!”   铿锵有力的话语,斩钉截铁的表情,深深感染着南泰县百姓的心,对啊,陈大人虽然手底下没兵了,但人家是朝廷的将官,代表的是官府的尊严,土匪算什么玩意啊。   热烈的掌声响起,中间夹杂着叫好声。   那个白胡子老头又拖着腔调吟诵起来:“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陈子锟四下拱手,道:“我已经派出飞马请求增援了,援兵不出三天绝对赶到,在这三天里,咱们得自己救自己。”   一片响应之声,百姓们虽然麻木自私,但是当灾难切切实实轮到自己头上的时候,也是敢于站出来应对的,尤其几位被土匪点中家里女眷的老爷,更是义愤填膺,争先恐后,土匪们简直就是禽兽,列出的名单全是南泰县最俊的大姑娘小媳妇,甚至连夏大龙的闺女都在里面,这更从侧面说明了土匪的无孔不入和凶悍绝伦。   陈子锟又道:“刚才我趁机观察了土匪们的营地,他们纯粹就是一帮乌合之众,一大半人用的刀枪剑戟,还有一半人用的是鸟枪火铳,只有很少的人用快枪,咱们南泰县城里有上万人,一百多保安团的弟兄,成千的壮丁,我衙门里还有几十条快枪,几万发子弹,难道咱们还怕了他们不成?”   顿时群情汹涌:“不怕,灭了这帮狗日的!”   城墙上,阎参谋长和柳县长相视一笑,护军使真是个人才,略施小计就成功调动了百姓的积极性,看来县城无虞了。   ……   夏家大宅,断壁残垣,焦土一片,夏大龙阴郁无比的坐在一截烧焦的房屋大梁边,心中充满恨意。   昨天晚上,有人潜进家里放火,活儿干的相当地道,两条看家狗都是被掺了老鼠药的肉包子毒死的,放火时用了煤油,点火的方位也很专业,正在风口上,夏家不是没有护院保镖,但完全不是人家的对手,还没近身就被撂倒了两个,子弹正中眉心。   放眼整个南泰县城,枪法这么准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夏大龙自己,还有一个,应该就是新任江北护军使陈子锟。   第五十四章 群众运动的威力   夏大龙钢牙咬碎,这座大宅凝聚了自己十年心血,所用木料都是最好的,做工也是一流的,放眼整个县城,他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现在好了,整个烧成焦土废墟,这还不算,县里人嘲笑的目光就像刀子一般割着他的心。   好一个陈子锟,连这种下三滥的招数都使的出来,你不仁我不义,就别怪我夏大龙翻脸无情了!夏老爷将长袍下摆塞到腰带里,抽出一把盒子炮来检查了一番,这把盒子炮可不简单,乃是正宗德国毛瑟原厂货,准星已经被挫掉,为的就是出枪迅速,夏大龙是武举出身,又当过巡防营管带,练得一手好枪法,尤擅长三枪连发,这一手被称作凤凰三点头。   把盒子炮掖在腰间,召集了二十六名护院,本来夏家有二十八个护院,取得是二十八星宿的含义,这二十八人是夏大龙在巡防营的老部下,忠心耿耿,彪悍勇武,可惜昨晚上被陈子锟打死俩,现在只剩下二十六个了。   护院们群情激奋,要为死去的弟兄报仇,夏大龙更是悲愤难当,一摆手:“弟兄们,找姓陈的报仇去!”   一帮人杀气腾腾的就奔着县衙去了。   ……   与此同时,护军使大人正在南门口招兵,百姓们的热情一旦激发起来,后果不堪设想,短短一刻钟就有八百人应征,远超陈子锟的预料。   八百人,都够编一个团的了,不过这八百人是鱼龙混杂,啥样人都有,既有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又有机灵狡猾的小贩,既有六七十岁的老爷子,也有十六七岁的后生仔,认真挑一挑,估摸着还是能挑出一些堪用的兵。   不过现在民心可用,可不是淘汰人的时候,陈子锟照单全收。   那些富户士绅们也不甘示弱,纷纷捐钱捐物,惟恐落了下风,日后被人讥讽。   “我捐大洋一百块!”张老爷一甩袖子,大义凛然道,土匪点名要他新娶的二姨太,简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就算为了让自己千娇百媚的小娘子开心,这一百块钱都算值了。   “我捐一百斤白面……不,我捐一百斤鸡蛋烙馍,给大伙当干粮充饥!”林老板今天也很大气,他小姨子今年才十六岁,嫩的能掐出水来,当姐夫的都舍不得品尝,哪能让土匪占了便宜。   李举人是县里有名的斯文人,他儿子去年冬天得痨病死了,留下一个二十来岁的寡妇,奶大腚圆的,县城里人看了都眼馋,坊间风闻李举人扒灰,和儿媳妇有一手,也不知真假。   平日里,李举人最忌讳提到儿媳妇,今天却没有拂袖而去,而是上得台前,大大方方说:“土匪兵临城下,南泰已到最后关头,有陈将军领着咱们,势必大破土匪!父老踊跃捐献,我李某人自然不能落后,我捐五十匹绸缎,给大军做旗帜,以壮军威!”   大伙儿看向李举人的目光就都带了些神圣的色彩,读书人就是读书人,说的多好啊。   随着一阵咳嗽声,一个单薄的身影飘了过来,棺材铺的少东家孙浩然领着几个帮工,抬着一口硕大的棺材过来。   “孙浩然,你抬棺材来做什么?”龚梓君质问道。   孙浩然一身绸缎衫裤,嘴里还叼着纸烟:“家里没啥东西,我捐一口上好的寿材,大家瞅瞅这木料,这做工,绝对的没有话说,是我家铺子里的镇店之宝,今天拿出来义卖,谁出价最高就给谁,得的钱,捐给陈将军做军费!”   龚梓君感叹道:“老同学,我没看错你。”   孙浩然一拱手,常年吸鸦片的脸上竟然泛起了异样的光辉。   陈子锟道:“这口棺材来得好,不过不用卖了,先给我抬上城头,我陈子锟在这儿放句话,我在,城在,我死,城还在!这口棺材就是给我自个预备的。”   “好!”柳县长带头叫好,大家都眼泪汪汪的鼓掌,士气达到了一个新的巅峰。   忽然,一个纤细的女孩从人群中钻了出来,高声喊道:“我有东西要捐。”   大家定睛一看,这不是夏老爷的掌上明珠,夏景夕夏大小姐么。   夏景夕手里捧着一个首饰盒,盖子打开的,里面金光灿烂,夏老爷疼爱女儿,金银珠宝首饰给她买了不少,没想到当爹的没出面,当女儿的先站了出来,大家不禁唏嘘起来。   柳县长热泪满眶,接过了夏景夕的首饰盒,振臂高呼道:“南泰人民壮哉!”   陈子锟严肃的点点头,手扶着腰刀,他知道柳县长要开始和自己飙戏了。   柳优晋感慨道:“大敌当前,百姓踊跃参军,士绅捐钱捐物,就连弱女子都捐出首饰,此情此景,令柳某潸然泪下啊,今天的事情,必然要记载进县志,诸公都是要留名千古滴!”   大家就都高兴起来,士绅们矜持的笑着,贩夫走卒也很激动,别管社会层次高低,虚荣心是一样的,能在县志上留下名字,日后在儿孙面前吹嘘起来,那是何等的光彩。   忽然,柳县长话锋一转道:“可是,咱们南泰县为什么会沦落到被土匪围城的的境地,以往咱们每年缴纳的治安捐都哪里去了?咱们花钱维持的保安团一百多号人,这个节骨眼上都哪里去了!”   人群中有人高喊一声:“丘富兆拉痢疾了。”   一阵哄堂大笑。   柳县长义正词严道:“养匪自重,这样的保安团要他何用!我以县长的名义下令,撤销丘富兆保安团长的职务,保安团不愿意出力,就滚他娘的蛋!”   一向文质彬彬出口成章的柳县长竟然爆了粗口,让大家格外的兴奋,每个人的荷尔蒙都在急剧的上升。   柳县长看看火候差不多了,和陈子锟交换一下目光,挥着隔壁道:“老少爷们,走,去保安团缴他们的枪,他们不打土匪,咱们自己打!”   “走啊!”人群中有人跟着起哄,群众的情绪迅速被调动起来,一窝蜂的奔着保安团的团部就去了。   陈子锟一马当先,身后跟着十二个持枪大兵,再往后是上千百姓,潮水一般涌到保安团门口,丘富兆等人听到风声,吓得从后墙逃走,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院子。   百姓们涌进院子,到处搜刮抢掠,收获不小,数十枝杂牌步枪,有奥地利曼利夏,有美国温彻斯特,法国勒贝尔,俄国水连珠,日本金钩,还有一些老式抬枪火铳,总归是大获丰收。   看着兴高采烈的老百姓,陈子锟和柳优晋对视一眼,既高兴又有点惶恐,被发动起来的群众力量实在是惊人啊!   “柳县长,民国八年春天你在哪里?”陈子锟忽然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我……我在北京上大学。”柳优晋道,“有事么?”   “哦,没事,我懂了。”陈子锟道。   柳优晋转瞬便明白过来,会心的一笑。   ……   夏大龙正带着二十六个护院气势汹汹的奔着县衙过来呢,迎面就见丘富兆一帮人如同丧家之犬般逃来。   “站住,慌什么?土匪进城了还是咋滴?”夏大龙一手扶着腰间枪柄,一手转着两枚铁胆,厉声质问。   “老爷,不好了,姓陈的还有柳县长,带着老百姓把保安团给掀了,枪支弹药都被他们缴了,幸亏我走得快,要不然这条命都没了。”丘富兆气喘吁吁,惊魂未定。   “荒唐,保安团怎么能让老百姓缴了枪,你是干什么吃的!”夏大龙怒道,继而一拍胸膛:“走,老爷我正要找他们算账呢,正好新帐老账一起算。”   看着老爷伟岸的身躯,丘富兆略微有些镇定,乖乖跟着夏大龙往回走。   二十多口子打手,大摇大摆的沿着大街往前走,忽见前面黑压压的一群,怕是得有上千人,不少人手里挥舞着枪械,嗷嗷叫着,过年都没这么热闹。   夏大龙心里一沉,知道坏事了,不过这个时候千万不能草鸡,露了怯相,一辈子的声威就算全瞎了,他硬着头皮往前走,对面的人也潮水一般涌过来,两帮人在街心碰面了。   不等夏大龙说话,陈子锟先开腔了:“夏老爷此举真是令人敬佩啊。”   夏大龙摸不着头脑:“你说啥子?”   陈子锟道:“夏老爷,您的宅子昨夜被土匪烧毁,这个仇咱们一定要报,您把手下护院都带出来帮助我们守城,真是南泰士绅的楷模啊。”   柳优晋也帮衬道:“有其父必有其女,夏老爷一家都是英雄好汉!”   百姓们挥舞着武器狂叫:“夏老爷有种!夏老爷好汉!”   夏大龙知道此刻若是自己说半个不字,就要被处于癫狂状态下的百姓们撕成碎片了,只得强压怒火道:“土匪围城,我夏大龙略尽绵薄之力,也是应该的。”   陈子锟一摆手:“走,咱们上城!”   闹了这么轰轰烈烈的一出,土匪要求的两个时辰回复的时间已经到了,这段时间他们在南门外的空地上抽烟闲扯逮虱子,丝毫没发觉城里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绵羊一般顺从而又胆小怕事的县民们,已经被两位军政大员成功的忽悠成唯恐天下不乱的暴民了。   “当家的,你看!”一个土匪指着城头喊道。   梁茂才眯起眼睛看着城头,上面忽然竖起几十面红红绿绿的旗帜,看起来倒也热闹,不对,城墙上的人也多了起来,足有几百号,手里似乎还都拿着家伙。   “草他娘的!”梁茂才啐了一口,从腰间拽出一支单筒千里镜,拉长了往城头上看,就看见垛口间有个黑洞洞的炮口,后面还冒着青烟,他几乎都能听到导火索燃烧的声音。   “不好!”梁茂才一个鱼跃就趴在了地上。   第五十五章 庶民的狂欢   陈子锟决定,用炮弹来答复土匪提出的无理要求。   虽然他是西点军校教出来的用炮高手,但是这种光绪年造的前膛炮并没使用过,不过这难不倒他,无非是大号的火铳而已,先填火药,再填炮弹,炮弹是县里铁匠用生铁铸的,尺寸不合规格,为了防止火药气体泄漏,外面蒙了一层破布。   三门江南制造局出产的前膛炮,装足了黑火药,插上了捻子,悄悄瞄准了河滩上正惬意休憩着的土匪们,上百条快枪也装了子弹拉了栓,静静地等待着开张的时刻。   夏大龙作为士绅代表被请到了城墙上观战,反正也翻不了天了,他索性静下心来,看陈子锟拿什么和土匪打仗。   所有武器就位之后,陈子锟摸出银壳汉米尔顿看了看,两个时辰不多不少,正好到了。   他下令道:“以炮声为号,自由射击。”   命令传遍了城头,大伙儿都憋足了劲,准备干土匪们一下狠的。   陈子锟亲自点炮,用火把点燃了捻子,导火索咝咝的烧着,大伙儿都用手捂住了耳朵。   一声轰响,强劲的后坐力推动沉重的火炮向后窜去,一枚铸铁炮弹呼啸出膛,带着万钧力量打向百丈外的土匪们。   这一炮是瞄着梁茂才所在的位置打的,狗日的居然敢抢姚依蕾,不把丫挺的炸成碎片,就解不了这口气恶气。   梁茂才年纪轻轻就当了匪首,绝非浪得虚名,在危险面前,有经验的土匪总会先知先觉,并且做出最有利于自己的判断,梁大当家向前一窜,整个人趴在了地上,很不巧,头部着地的位置正好有一摊新鲜热辣的马粪,全让他尝到了。   炮弹的啸声就在耳旁,其实他不跃也未必打得到他,前膛炮又不是狙击枪,准头没那么精确,不过由于土匪们聚集的比较密集,这一炮的战果还不少。   土匪们眼睁睁的看着三个同伴被炮弹打断了躯体,圆溜溜的铁球在击中人体后发生了变化,化作七八个锋利的碎铁块,又炸死了两头骡子。   紧跟着又有两枚炮弹打来,但是土匪们已经有了戒备,战果很小,但同时城头上的枪声也响了起来。   土匪们太过大胆,觉得县里人不敢开枪打他们,宿营地就设在城外一里地,手枪是够不着他们了,可这个距离正好在步枪的有效射程之内。   城头上噼里啪啦跟放鞭炮一样响个不停,老百姓们那个兴奋啊,都快赶上过年了,瞄也不瞄,啪啪的乱打枪,根本不管能不能打着人,有几杆使用黑火药的火铳打得也很流畅,城头上弥漫着喜庆的硝烟。   土匪们可遭了殃,一个个哭爹喊娘,屁滚尿流,梁茂才从地上爬起来,满脸都是马粪,抹一把脸,就看到弟兄们到处乱窜,遍地都是死人死骡子。   “姓陈的,我草你祖宗!”梁茂才拔出盒子炮砰砰朝城墙上乱打,他枪法是不错,可盒子炮的射程不得力,隔了一里地,能打到人才叫奇怪。   梁茂才举起单筒千里镜看看城头,只见他的大仇人陈子锟身旁站着一个老头,正是啜叨自己来攻打县城的夏大龙!   “夏大龙,我和你不共戴天!”梁茂才全明白了,夏大龙出卖了自己,这条老狗一定是想拿自己的人头邀功请赏,才设下这个惊天骗局。   杀虎口的当家人流下了悔恨的热泪,悔不该啊~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听城头上的枪声密度,起码有两百条枪,弟兄们根本打不过,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梁茂才恨恨的将枪里的子弹朝城头上倾泻完毕,大喊一声:“小的们,扯呼!”   土匪们丢下十来具尸体仓皇退走。   城头上一阵欢呼,陈子锟成了英雄。   夏大龙悄然离去,心中恨意更深,他知道,经过这么一闹,自己和土匪之间友好默契的合作关系算是彻底砸了。   ……   土匪退走之后,民军杀出来打扫战场,捡获鸟枪火铳十余枝,死骡子七匹,另有十五土匪被打死打伤,遗弃在战场之上。   武器自然是充公,骡子尸体被拉去剥皮煮肉,犒赏三军,死了的土匪也好办,脑袋用斧头剁下来,用高粱篾子编成饿笼子盛起来,挂在城头示众,最难处置的是几个受伤的土匪,是杀是关,难以定夺。   陈子锟是土匪出身,见到土匪就像见了娘家人,可是当前的形势可不容他徇私情,他表示,军队只管作战杀敌,如何处置土匪是县长的责任。   柳县长毫不含糊,在城门口升堂审问,让人来辨认这几个土匪手上可有人命官司。   土匪们作案大都是在荒郊野外,很少在县城抛头露面,自然没有苦主,不过这种热烈氛围下如果没有戏唱,会是一件很煞风景的事情,所以柳县长急中生智,大喝道:“有没有家里遭过土匪害的!”   这下举起一片手来,南泰土匪肆虐,遭过绑票抢劫的人实在数不胜数,想到在土匪手里吃过的大亏,人民愤怒了,把无尽的怒火倾泻到这几个手无寸铁而且受了伤的可怜土匪手上,大伙儿一拥而上,拳打脚踢牙咬,片刻之间几个土匪就一命呜呼了。   柳县长宣布,土匪活该被打死,打人者无罪。   百姓们见了血,更加兴奋起来,有好事者上前,用锄头将土匪的脑袋铲下来,拎在手里满街走,后面跟着一群闲汉聒噪叫好。   柳县长不寒而栗,这还是往日温良恭顺的县民么?这他妈比土匪还狠,难道说南泰县每个人骨子里都有潜在的嗜血因子?他被自己召唤出来的恶魔吓坏了,有些无所适从。   “怎么样?”陈子锟走过来,笑吟吟的拍了拍柳优晋的肩膀。   “民心可用啊。”柳县长眯起眼睛,志得意满,今天他总算是过了一把县长的瘾头,一呼百应的感觉,真爽!   ……   土匪退了,事情又来了,先是张老爷违约,承诺捐献的大洋一百块不给了,说是家里钱紧,暂时拿不出这么多现洋,先欠着吧。   然后是醉仙居林老板许诺的一百斤鸡蛋烙馍也泡汤了,不过林老板比张老爷稍微讲究点,拿了几坛子白酒凑数,倒也不算出尔反尔。   李举人捐献的绸缎已经用了,城头上那些花花绿绿的旗帜就是他的贡献,可是土匪已经走了,这些上好的绸缎再拿来当旗帜未免有些可惜,可不管护军使是否答应,李举人就让家人把旗子全都扯下来拿回家去了,有人问他,绸缎都裁开了,做不成衣服了,拿回去有啥用,李举人说,就算拿回去做个裤衩也是好的,搁在城墙上怪浪费的。   孙浩然也把那口寿材抬了回去,土匪跑了,陈将军自然用不着与南泰共生死了,棺材派不上用场,难道还留着不成。   现场招募的八百义勇,到了下午就一个不剩了,全回家了,发给他们的枪支弹药也都带了回去,没人觉得不好意思,他们都是要把名字留在县志上的英雄,打走土匪的好汉,拿一两杆破枪回家还不天经地义。   一上午,南泰县城经历了一场疯狂嘉年华,到了晚上就恢复了平静。   吃亏最大的不是梁茂才,而是夏大龙,他的宅子被烧掉三分之一,一直视作私兵的保安团也被陈子锟借机撤销了,一百多号弟兄没了饭吃,怨声载道。   今天暴民洗劫保安团的事情,让夏大龙想到辛亥年间,自己也是这样带着一群剪了辫子的巡防军冲进县衙,杀了县令,洗劫了后宅,如今十二年过去了,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若是年轻时候,夏大龙当即就要拔枪相向,和陈子锟分个你死我活,可如今他年龄大了,火气不那么旺了,做事也会思前想后了,陈子锟占着民心,不能和他当面冲突,要干,得趁黑天半夜下手。   夏大龙最新任的几个老伙计都阴沉着脸在擦枪,昨晚的事情他们到现在没缓过劲来,一门心思憋着报仇,都是血气方刚的好汉子,仇恨不能过夜,雪恨就在今晚!   “化装成土匪再去,不能留人话柄。”夏大龙这样交代。   陈子锟等人也很沮丧,土匪是走了,除了夏小姐捐的一盒子金首饰外,啥也没捞到,还是光杆司令一个。   “这样可不行啊。”陈子锟说。   “哎,谁能料到土匪这么不经打。”柳县长说。   陈子锟眼珠一转:“大部土匪走了,可架不住还有小股土匪渗进城里啊。”   柳县长会心的一笑:“是这个理儿?不过,土匪渗进城里,应该找谁的麻烦?”   两人对视一会儿,均是狡黠的一笑。   当然是去找夏大龙的麻烦。   一事不烦二主,调动百姓积极性的重任,还在夏老爷肩头。   事不宜迟,趁着天黑,陈子锟带着王德贵和李长胜,穿上全套黑色夜行衣,腰佩短枪匕首,奔着夏家方向而去。   与此同时,夏家废墟里也钻出四个黑影来,一水的十三太保夜行衣,青缎子薄底快靴,腰间的盒子炮用锅灰涂过,一点也不反光。   第五十六章 土匪围城   两伙黑衣夜行人不可避免的在暗夜的街头相遇了,一瞬间他们仿佛看到镜子中的自己,全傻眼了。   两伙人都不是省油的灯,几乎在同一秒反应过来,如此近的距离,枪法什么的都是浮云,拼的就是人品和火力。   夏大龙派出的四个护院,都是身强力壮敏捷利索的汉子,配的是大镜面匣子枪,临来的时候仔细擦拭过,每颗子弹都精心挑选过,绝对不会有臭子,四条好汉四把钢枪,走遍天下都不怕。   很不幸,今天王德贵带了一枝德国造的花管子,这玩意可不简单,净重八斤三两,胡桃木的枪托,精钢枪机,最有特色的是枪管,外面有一圈打了孔的散热套,所以俗称花管子,它配有一个蜗牛状的弹鼓,装弹三十二发,打起来就跟泼风一般,转瞬就能把弹雨倾泻到对手头上,绝对是近战第一利器。   碰上这么个要命玩意,铁打的汉子也抗不住啊。   王德贵吃粮当兵多年,虽然只是个伙头军,但不是一般的伙头军,而是北洋第三师吴佩孚吴大帅麾下的伙头军,那军事素养不是盖得,遇到敌情反应那叫一个快,哗啦一下就把花管子拽到胸前,想都没想就搂火了。   花管子子弹上膛,保险打开,三十二发子弹扇面泼开,一阵铁雨劈头盖脸打过去,对面四个汉子转眼间就全趴下了。   陈子锟怕他们没死透,每人头上又补了一枪,大眼撸子的枪声在暗夜里格外刺耳,解决完了,拉下面罩一看,笑了。   “是夏大龙的手下。”   夏家大宅,夏大龙正襟危坐,等候捷报传来,弟兄们出去不久,就传来一阵急促的爆豆般的枪声,夏大龙皱起了眉头,这枪声有点像水机枪的密度,可是又过于清脆,不晓得是什么枪。   接着是四声枪响,很有节奏,有条不紊,枪声沉闷,不像是盒子炮那种巴沟巴沟的声音,夏大龙的心揪了起来,他隐隐感觉到,事情不妙。   又过了一会儿,破锣声响起,地保扯着嘶哑的嗓子嚎叫着:“土匪进城了!”   “走!去看看。”夏大龙按捺不住,带着八个护院出门去了。   灯光渐渐亮成一片,犬吠声此起彼伏,街心围了一大群闲汉,屋顶上,树上也都蹲着人,地上停着四具尸体,一水的夜行衣打扮,手里还拎着盒子炮,可惜身上打得全是窟窿眼,头上也挨了好几颗枪子,面目全非。   旁边站着几个大兵,正神气活现的显摆着:“俺们正在巡夜,看见几个黑影从屋顶上飞过,立马就开了枪,把他们揍了下来。”   他拿在手里是一杆老掉牙的汉阳造,就凭这家伙能打死四个身手一流的汉子,打死夏大龙也不信。   他已经认出那四个死人是自己的部下,可怜半小时前还是生龙活虎的汉子,现在已经变成冰冷的尸体,夏大龙心中翻江倒海,刀绞一般难受。   县长和护军使大人也赶到了现场,柳县长长袍马褂,陈子锟一身戎装,两人都装作刚听说此事的样子,煞有介事的检查了尸体,宣布这四个人正是上回放火烧了夏家大宅的土匪。   百姓们恍然大悟,纷纷拍手称快。   陈子锟发现人群中的夏大龙,立刻走了过去慰问:“夏老爷,家里还好吧,缺什么东西招呼一声就行,我让小的们送过去,您老千万别和我客气,见外。”   夏大龙一言不发,拂袖而去,陈子锟还在后面说道:“夏老爷走夜路当心点,城里不太平,不定有多少土匪的探子藏在旮旯里等着打你的黑枪呢。”   一口黑血涌到嘴里,夏大龙硬生生又给咽了回去,拿手帕擦干净嘴角,继续没事人一样前行,满怀悲愤的回到家里,只见几房子妻妾都出来了,担忧的看着自己。   “我没事,都回去歇着吧。”夏大龙摆摆手,倦怠至极。   妻妾们不敢多说,各自回房,夏大龙忽然道:“小姐呢?”   “景夕在屋里呢。”三姨太说,神色有些慌乱,不敢直视老爷的眼睛。   夏大龙冷哼一声,径直去了女儿的房间,闯进去一看,床上的杯子整整齐齐,人根本没在家里。   “说,人呢?”夏老爷雷霆大怒。   几个丫环婆子当场就跪下了:“老爷息怒,小姐不让说,她上城楼帮忙去了。”   “噗”的一声,夏大龙口吐黑血,当地不起,活生生气晕了。   ……   经过这么一闹,老百姓又开始害怕了,土匪神出鬼没,万一爬进城里杀人放火可怎么办,在县长的号召下,一些青壮再次站了出来,组成民防队上街巡逻,弄了几百支松油火把插在城墙上照明,防止土匪半夜爬城。   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的时候,一个民军士兵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冰凉的城墙上爬起来,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哈欠。   哈欠没打完,张大的嘴巴却合不拢了,远处树林子边缘,黑压压的一片好像有不少人。   是土匪,大队的土匪!   悬在敌楼上的铜钟被敲响,凄厉的声音传遍全城:“土匪又来了~~~”   等陈子锟赶到南门的时候,也被土匪的阵势吓了一大跳,这可不是昨天那种百十个人的规模了,而是整整上千人!   上千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啊,就连陈子锟头皮都有些发麻,谁能想到昨天一炮竟然戳了马蜂窝,惹出多如牛毛的土匪来,估摸着南泰县一半的土匪都到场了吧。   土匪们吸取了教训,在射程以外集结,陈子锟有一个德国进口蔡司牌双筒望远镜,端起来一看,眉头紧皱。   土匪正在扎制云梯!   城外有树林,有竹林,造云梯的材料遍地都是,随随便便就能造出百十个来,土匪有一千人以上,而且都有打仗经验,远胜自己这帮没见过血的民军,真打起来,南泰城怕是撑不了半天。   陈子锟迅速下城,正要回公署,只见鉴冰和姚依蕾两位夫人脚蹬马靴,腰插手枪,携手而来。   “你俩来添什么乱?”   “我们来帮你打仗。”   “胡闹,快回去,准备细软,赶紧跑路!”   两位夫人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这话是从陈子锟嘴里说出来的。   陈子锟一跺脚:“麻溜的,来了一千多土匪,咱们根本打不过,现在跑还来得及,再不跑就玉石俱焚了。”   姚依蕾道:“你这话说错了,就算我们能出了城,又能往哪里跑,漫山遍野都是土匪,出城只有死路一条,坚守待援才是正道。”   鉴冰附和道:“对,我是不敢出城的,还是城里安全,就算土匪打进来,大不了一起死。”   陈子锟道:“哪有什么援军啊,那是我忽悠他们的,方圆百里,一个官兵都没有,最近的援兵在徐州,你们觉得等陈调元派兵过来,还能来得及?”   姚依蕾道:“江南不就有兵么?”   陈子锟道:“那是孙督军的兵,趁火打劫还来不及呢,还能帮咱们?”   姚依蕾道:“反正我不走,要走你走。”说罢蹬蹬蹬上了城墙。   鉴冰叹口气,也跟着上了城墙。   陈子锟自言自语:“我哪里说错了?”猛然他意识到,自己营造出来的光辉形象太伟大了,两位夫人都深深入戏,觉得自家老爷真的是个顶天立地的伟丈夫,愿意和南泰百姓同生共死的真英雄。   “罢了!就和他们拼了!”陈子锟一咬牙,也上了城墙。   城头上,一片寂静,静的能听见牙齿打颤的声音,土匪还在继续增加,怕是不止一千人,黑压压的一大片,人喊马嘶的,肆无忌惮的狂笑声被风吹过来,每个人听见都泛起深深恐惧。   原来昨天出动的只是土匪的先头部队,今天人家的大队才到啊。   “柳县长,你怎么看?”陈子锟将望远镜递给柳优晋道。   柳县长神色凝重:“跑是来不及了,北门外也发现了土匪马队的踪迹,这回真的来者不善,我建议,派人渡江求援。”   “阎参谋长,你怎么看?”陈子锟又问道。   阎肃表情肃穆,道:“柳县长说的有道理,必须请求支援了,事关全县上万人的生死,不可大意,在援军到来之前,我们要拼死守城,县城的地形对我们有利,北门外有山,东门外有大河,西门外有沼泽,都不适于兵力展开,我们的压力就在南门,守住南门,南泰可保。”   陈子锟深吸一口气:“那就行动起来吧,保卫县城!”   上万土匪围城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在极短的时间内传遍了全城,所有人都惊恐万分,有人想逃出城去,可到了门口又被吓了回来,四面全是土匪的游骑,真要出去就是送死。   柳县长组织了上千名壮丁,以保甲为单位,分派任务,各司其职,有人负责用砖石将城门堵死,有人组织铁匠打造刀矛,有人烙饼烧汤保障供应,全县百姓都动员起来。   土匪第一波进攻开始了,一群骑着马的土匪怪叫着冲过来,丝毫无惧城墙上的火力阻截,事实上就凭那些民军的枪法,也打不中高速奔驰的目标。   马匪们奔到城下,砰砰乱放枪,铁砂子和子弹打在城墙上,砖石碎屑横飞,扎伤了几个民军,当即被抬下去医治。   放完一排枪,马匪们竟然翻身下马,以骡马为掩护,朝城墙上不断的开枪压制,后面,一群抬着云梯的土匪冲了上来。   第五十七章 夏老爷中风了   土匪扎制的云梯很结实,很长,渡河爬城都很适用,陈子锟深知自己手下这帮民军的素质,既没有忠厚农民的质朴顽强,也没有土匪的凶悍残忍,有的只是小市民的狡黠和精明,让他们以多欺少还行,碰上硬茬绝对泄气。   所以绝对不能让土匪攻过护城河,只要第一个土匪爬上城头,南泰县就保不住了。   扛云梯的土匪还离得老远,陈子锟就下令开炮了,三门铜炮再次怒吼,这次装的不是实心铸铁球,而是一大团铁砂子,打出去就是一大片铁雨,城下的土匪被炸翻了一片,受伤的骡子躺在地上嘶鸣着,血流满地。   土匪也伤了好几个,这一伙人和昨天的不是同一帮人,没料到城上的火力这么强大,顿时有些慌乱,且战且退,从容退走,他们的枪法很准,城头上的人不敢冒头开枪,只是胡乱朝天打了几十枪以壮声威。   第一波进攻被止住了,柳县长不失时机的造气势来:“我们打赢了!”   民军都跟着咋呼:“打赢了!打赢了!”有几个人还挥舞起红旗来,李举人拿回家的绸缎旗子已经又还回来了。   城外树林旁,几个骑马的匪首遥望着远处的南泰县城和退下来的兄弟,神色颇有不屑。   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彪形大汉道:“老八,你的弟兄真松,拉泡稀屎的空儿就让人撵回来了。”   “大瓢把子,弟兄们冤枉啊,谁知道城墙上有炮啊,老十,你个狗日的咋不说清楚。”老八脸上有道很长的刀疤,倒也恰如其名。   老十就是梁茂才,他暴跳如雷道:“我咋没说清楚,城头上有炮,还他娘的不止一门。”   老八道:“放屁,你尽说你趴一脸稀糊马粪的事儿了。”   “八哥,我日你祖宗!”梁茂才大怒,伸手要拽盒子炮。   老八不甘示弱,刷的一声,两把盒子炮掣在手里,大小机头张开,斜着眼看着梁茂才。   大瓢把子看也不看他们,冷哼道:“打吧,打死算逑,打死你俩个狗日的,省我不知道多少鸡蛋烙馍。”   一个眉目清秀戴眼镜的三十来岁汉子劝道:“大敌当前,咱们就别内讧了,麻溜的把县城打下来,吃香喝辣,穿金戴银,多好。”他不是南泰口音,而是一嘴地道的京城官话。   老八道:“我给军师面子,不和你一般计较。”说罢收了枪。   梁茂才也悻悻收了枪。   土匪们撤了回来,个个气喘吁吁,骂骂咧咧,老八觉得手下给自己丢了面子,拔出盒子炮作势要枪毙人,却被军师劝下。   “八爷不必动怒,弟兄们也是没攻打县城的经验,其实城头上的火炮不必多虑,这种前膛炮打完一发,要冷却一段时间,还要重新装药,装弹,发射一轮起码五分钟,趁这个空当就能冲上去。”   老八就坡下驴,把枪收了道:“大哥,让我的人再冲一次吧。”   大瓢把子道:“中,上!”   这回老八亲自带着队伍上,几百个土匪蜂拥而出,嗷嗷叫着往前冲,城墙上砰砰的往下开枪,一大半都没打着人,民军的枪法实在是太臭了,眼瞅着就让土匪们冲到了护城河边,将十八架云梯架在了河上。   陈子锟知道危急时刻到了,一把从王德贵手里抓过毛瑟步枪,啪的一枪,一个土匪掉进了河里,再一枪,又一个土匪栽倒了。   土匪们哇哇怪叫,举枪朝城头乱射,不过战果很低,民军们都趴在垛口下面,根本打不着。   陈子锟枪法实在了得,这么近的距离,简直是弹无虚发,阎肃见状忙道:“来一个班,帮护军使压子弹。”   立刻上来十个人,不干别的,就往枪膛里压子弹,压好五发子弹就递过来,陈子锟从垛口的孔洞中向外射击,每一声枪响就有一个土匪倒地,一颗子弹都没浪费。   老八急眼了,大叫道:“冲过去,爬城!”   陈子锟认出他是领头的,一枪打过去,老八正好一偏头,子弹擦着耳畔嗖的一声飞过去,一摸,满手血。   “扯呼!”老八怕了,城墙上有个神枪手,弟兄们在下面就跟活靶子似的,这仗可没法打。   土匪们蜂拥退走,民军们这才冒头,朝着土匪们的背影猛开枪,当然只是又浪费了几十发子弹而已。   第二波进攻又被打退了,柳县长再喊口号,这回只有十几个人有气无力的响应,人们都明白过来,这只是开始而已。   一上午炮声隆隆,枪声密集,全县城的人力物力都被动员起来,男的帮着守城,女的照顾伤员,做饭往城墙上送,吃的全是鸡蛋葱花烙馍和麦仁稀饭,男人们吃饱喝足了,横七竖八的在城墙上躺了一地,累得跟狗似的。   ……   夏家大宅,夏大龙嘴歪眼斜,坐在太师椅上,他中风了,被活活气的中风了,如今口不能言,手不能动,最心爱的两枚铁胆也玩不转了。   老爷一病,家里顶梁柱倒了,平日恭顺的妻妾们都撕开了脸皮,谁也不管老爷子,在堂上大吵大闹要分家产,昔日忠心耿耿的管家带着一个丫鬟跑了,还带走了柜上仅存的一千多现大洋。   这个家塌了,东家开不出薪水,高薪聘来的护院们也都散了,整个夏家大宅,变得冷清无比。   丘富兆来了,一身黑制服,腰挂盒子炮,进门看到夏大龙这副样子,当即就流泪了:“舅舅,富兆来晚了!”   夏大龙嘴里流着涎水,喉咙里咕哝咕哝着说不出话来,眼中流出浑浊的泪水,疾风知劲草,国难思忠臣,没想到山穷水尽之际,还是这个表外甥最忠心啊。   姨太太们还吵个不停,丘富兆大怒,拔出盒子炮红着眼睛骂道:“舅舅还没死,你们吵什么,分什么家产!”   这一嚷嚷还真管用,如今县城大乱,枪炮声不绝于耳,有枪就是大爷,姨太太们不敢说话,心里却在骂,夏家还有儿子有女儿,哪里轮得到你这个外姓人说话。   丘富兆往日在夏家地位很低,见到这些姨太太都要低声下气,今天终于扬眉吐气,感觉极其的爽,再看看夏大龙,眼中竟有赞许的神色,他更开心了,沉声道:“舅舅莫慌,有我在,我这就帮你找郎中去。”   夏大龙咕哝了几声,丘富兆不解道:“舅舅,你啥意思?”   夏大龙眼中流出泪来,指着后宅方向。   丘富兆恍然大悟:“你是担心表妹的安全吧,放心!景夕就托付给我吧!”   夏大龙拼命摇头。   “舅舅,我就当你答应了。”丘富兆拔腿便走。   来到外面,二十多个保安团的兄弟早已聚集在这里,见丘富兆来了,七嘴八舌的问他:“团长,咋整?”   丘富兆狠狠的说:“天下大乱,还能怎么着,趁土匪没进城,先捞上一笔再说。”   大家就都摩拳擦掌,这些混保安团的,本来就是城里的二流子,欺男霸女踹寡妇门,绝对行家里手,本来还碍着保安团的身份不能明抢,现在彻底撕下面具,正中他们下怀。   有人问:“抢完了咋办?”   丘富兆说:“抢完了咱们也出去当土匪。”   这下没人响应了,当土匪是舒坦,可是比起当保安团来,似乎还差点成色。   “团长,俺们家小都还在城里呢,咋当土匪啊?”有人提出疑问。   落草为寇本来也是丘富兆一个不成熟的想法,现在遇到反对意见,他也卡壳了,想了一会儿道:“那啥,先看看再说,相机行事。”   还算丘富兆有良心,他先去县城一个有名的中医家里,把老郎中硬拉到夏家给夏大龙诊病,这才带了一队兄弟奔着南门去了。   为啥要去南门,丘富兆自己也说不清楚,找陈子锟报仇?肯定不是,自己没那个胆子,打土匪,也不是,自己闲的蛋疼了也不会干那事,直到来到城下,他才猛然想到,自己是来找夏景夕的。   夏景夕一直在南门帮忙,她是省城女子师范的学生,受过红十字会急救的训练,没想到却在1923年这个暑假派上了用场。   夏大小姐围了一条白色洋布围裙,上面沾满了血迹,那是伤员的血,攻城战很激烈,不少人挂了彩,夏景夕在鉴冰的带领下,肩负起救死扶伤的责任来。   谁都不敢相信,这么一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小女生竟然不晕血,而且包扎起伤口来那叫一个麻利,不过想到夏景夕是夏大龙的亲生女儿,大家又都释然了。   虎父无犬女啊。   其实他们理解错了,夏景夕在家是娇生惯养,十指不沾阳春水,别说救护伤员了,就是油瓶倒了都不扶,唯一继承父亲的优良基因是争强好胜的心。   最让她敬佩的是护军使的两位夫人,在鉴冰和姚依蕾来南泰之前,夏景夕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小姐,人知书达理又生得俊,还是省城的洋学生,但现在只能排到第三了。   她由衷的喜欢和仰慕两位姐姐,当然还有一点小小的妒忌,鉴冰来自上海,姚依蕾来自北京,举手投足之间都带着浓浓的大城市范儿,遇到这种土匪围城的大事,更是表现出莫大的气度和勇敢。   姚依蕾身为护军使夫人,竟然亲自扛着枪上了城墙,而鉴冰则拿着手术器械,亲自帮伤员取弹片,包扎伤口,让夏景夕感动的流泪。   夏景夕在城下忙忙碌碌,领着一帮妇女清洗绷带,忽然丘富兆领着一伙人到了,一把抓住夏景夕的胳膊,粗暴无比的说道:“表妹,舅舅中风了,你快跟我回家。”   第五十八章 九爷的土坦克   丘富兆的突然出现吓了夏景夕一跳,对于这位当保安团长的表哥,她从来就没正眼看过,没想到平日里总是奴颜婢膝的表哥今天竟然如此胆大。   “放手!”夏景夕用力一甩,没甩开。   丘富兆道:“表妹,今天由不得你了,你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说罢就要拦腰来抱。   夏景夕往后跳了一步,手中锋利的剪刀对着丘富兆:“别过来!”   丘富兆狞笑道:“表妹,哥不怕剪子,你要是真舍得扎,就往这儿扎。”   说着一把扯开黑制服的前襟,露出强壮的胸膛。   夏景夕犹豫了。   丘富兆趁机道:“表妹,哥对你的心意,你还不清楚么,土匪人多势众,县城保不住了,快跟哥走吧,哥保证一辈子真心待你,把你捧在手心,含在嘴里。”   望着这张真情流露的麻皮脸,夏景夕都快吐了。   ……   丘团长在城下表白的时候,城头上已经打退了土匪五次进攻了,城外空地上躺着不少尸体,还有几十个受伤的躺在地上哼哼唧唧,他们大多数是被铜炮发射的霰弹打伤的,王德贵举起毛瑟枪要给他们来一个痛快的,却被陈子锟阻止了。   “不要杀他们,我留着有用。”   “杀千刀的土匪,留着有嘛用?”王德贵不解道。   “有大用场,你们谁去把匪首叫过来?”   没人响应,这场仗打到现在,已经出现不少伤亡,城上的人死了十几个,伤了三十多个,对承平已久的县城居民来说,够惨重的了,大家对土匪是又恨又怕,谁也不敢出城。   柳县长道:“我有办法,举起白旗,土匪头儿自己就来了。”   陈子锟就说好,可是哪里来的白旗呢。   柳县长从怀里掏出一个叠成四四方方的白绸子。   陈子锟盯着他:“你早就准备好白旗了?”   柳县长略有尴尬:“未雨绸缪嘛。”   闲话少说,陈子锟命人打起白旗,在城头上招展。   远处小树林旁,土匪头子们聚在一处正在商量对策,忽然梁茂才大喊道:“他们投降了!”   大瓢把子压低斗笠,正午的阳光很射眼,看了看县城南门,一面大旗在城头招展。   “这才打了一上午就撑不住了?不像啊。”大瓢把子道,“老十,你去看看怎么回事。”   “得令!”梁茂才跳上战马,绝尘而去,片刻来到城下,大喊道:“还打不?”   姚依蕾也在城上参战,看见绑架自己的人来到城下,端起猎枪就要搂火,被陈子锟一把按住枪管:“现在不是杀他的时候。”姚小姐悻悻的放低了枪口。   陈子锟回答道:“溜溜的打了一上午,你们也累了吧,歇歇再打怎么样。”   梁茂才狂笑起来:“你们累了,俺们可不累,你小子昨天敢哄我,等我进了城,看我怎么收拾你。”   陈子锟道:“笑话,我们打得顺风顺水,你们万辈子也进不了城,我看你们可怜,容许你们把伤员抬走,绝不开枪。”   梁茂才想了一下道:“行,那就依你,歇半个时辰再打,俺们把伤员抬走。”   陈子锟道:“且慢,我还有礼物给你。”   梁茂才警觉起来,手按着枪柄:“什么?”   陈子锟一摆手,城门开了,吊桥放下,几个人从里面赶着一头猪、两只羊出来,还有一筐喷香的鸡蛋葱花烙馍。   “弟兄们挺辛苦的,吃饱了再来攻城也不迟。”陈子锟极其大度的说道。   梁茂才搞不懂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还是让人收下了猪羊和烙馍,又让人赤手来抬伤员。   ……   护军使不但让对方抬走伤员,还送猪羊和烙馍,这个古怪的行为让大家百思不得其解,若不是碍着身份,有些百姓恐怕就要破口大骂了。   唯有柳县长和阎参谋长懂得陈子锟的用意。   “护军使这是在用计呢。”柳县长说。   阎参谋长补充道:“对,这是打击敌人的士气,伤兵不但增加敌人的负担,还能降低敌人的士气,送猪羊烙馍更是彰显我军的风范和成竹在胸的胜算,护军使这个计谋可是杀人不见血啊。”   大家就都肃然起敬。   陈子锟苦笑着摆摆手,坐到了太师椅中,打了一上午,好不容易有了喘息的时间,他慢慢往弹匣里压着子弹,问道:“信使这会儿应该渡江了吧?”   柳县长道:“差不多了,江南就有省军一个团驻守,只要他们一出动,土匪绝对仓皇退走。”   阎肃道:“赵玉峰这会儿也到杀虎口了,不过就算他快马加鞭,赶到徐州也得一天一夜。”   陈子锟点点头,这两处的援兵其实都指望不上,只是给大家一个心理安慰罢了,他唯一能指望的,其实是另外一股援兵。   陈清锋化装成小道童 早已混出城去……   ……   城外小树林,大瓢把子等人看着一头猪两只羊,还有满满一筐鸡蛋葱花烙馍都傻了眼,实心眼的老八喜滋滋的伸手去拿烙馍,却被大哥喝住:“你不怕有毒啊!”   老八急忙缩回手。   军师展开折扇摇了几下,道:“对方行事光明磊落,断不会使用这种下三滥的伎俩,我敢保证,绝对没毒,”   老八一听,立刻拿了一块大吃起来,土匪们都是走到哪吃到哪里,没有携带辎重干粮的习惯,原以为一上午就能攻进城去大吃大喝,没想到打到现在损兵折将,连护城河的边都没偎上。   “就知道吃!”大瓢把子一甩手,马鞭如同长了眼一样,卷住了老八手里的烙馍,再一抖,烙馍变成了碎片。   “这个人,不简单啊,想坏我士气。”大瓢把子阴沉着脸,斗笠下一双环眼紧紧盯着远处的南泰城墙。   午后的艳阳下,南泰城墙显得如此雄浑,如此坚不可摧。   这座城,是明朝崇祯年间所筑,清军南下的时候曾经发生过激烈的战斗,再后来,咸丰年间闹长毛,县令将城墙加固,抵御捻子进攻三个月之久,南泰城下,冤魂无数啊。   抬回来的伤员们哀号遍野,土匪们垂头丧气,士气大减,土匪本来就适合游击战,不擅长攻坚战,经历挫折之后,很容易丧气。   大瓢把子很愤怒,他动员了几乎全县的同道中人来攻城,若是无功而返,这张脸往哪里搁。   军师献策道:“大瓢把子,不如让九爷带人试试?”   大瓢把子有些犹豫,但只是一瞬间而已。   “中,就让老九带人冲一回。”   九爷的资历比较浅,仅比老十梁茂才略高一个座次,手下的弟兄也最少,只有七八十号,武器也最差劲,是老式的鸟枪火铳,不过弟兄们的精神面貌一点也不差,一水的青布小褂,抓地虎靴子,牛皮腰带,两旁各系一个葫芦,葫芦用桐油刷了五六遍,油光锃亮,一个装火药,一个装铁砂子,从来不愁没弹药。   老九生的高大威猛,皮肤黝黑,两眼炯炯有神,一身黑衣服,脚下黑马靴,腰间双驳壳,虎虎生风上来拱手:“大瓢把子!”口音和军师类似,带点燕赵味道。   大瓢把子道:“老九,一上午你干啥去了,没见你人影。”   老九道:“我上附近村子里拿东西去了。”   “拿得啥?不会是抢娘们去了吧?”老八在旁边嘿嘿笑起来。   老九道:“拿了些大车、门板,桌子,棉被褥子、铁锅啥的。”   大瓢把子眼睛一亮:“你小子行啊,这回看你的了,打下南泰城,让你先抢一天!”   “谢大瓢把子!”老九一拱手,带着本部兄弟上阵了。   他们先棉被褥子浸透了水,然后铺在门板和桌子上,再在上面堆了一层土,用大车推着往前走,走的很慢,但很稳当,人都藏在车里或者车后,连头都不露。   城墙上,陈子锟举起望远镜,端详着远处奇怪的队伍,不禁大惊:“不好,土匪出土坦克了!”   王德贵问道:“什么是坦克?”   陈子锟道:“这是洋话,你不懂的,就是铁甲战车的意思。”   老九的土坦克给民军造成了极大的心理压力,这玩意似乎打不透啊,不但火铳铅子儿钻不透,大炮也奈它不得,城头上一阵弹雨倾泻过去,人家屁事儿没有,继续慢腾腾的往前挪。   陈子锟慌了,拿过一支步枪瞄准打过去,他确定自己打中了,大车也停顿了下来。   “别用火铳,用快枪打!”陈子锟下令道。   可是,城墙上已经没多少快枪打得响了,本来枪械就杂,各种口径的都有,有的子弹不过十来发存量,早就打光了,现在只剩下七九口径的汉阳造能发射,可是一阵排枪打过去,土匪依然往前走,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大伙儿也越来越害怕了。   其实,陈子锟那一枪确实把藏在车里的土匪打死了,但是九爷严令,谁敢后退半步,就先崩了他的脑袋,谁先爬上城墙,赏大洋五百,所以土匪们硬着头皮往前走。   “大瓢把子说了,咱们要是拿下城头,让咱们先抢一天,城里有的是金银财宝、鸡蛋烙馍,还有水嫩嫩的小媳妇,摸起来滑不溜手啊。”   九爷极富煽动性的语言说的土匪们涎水横流,干劲十足,竟然真被他们推进到了护城河边,子弹揪揪的打在沙包和棉被上,土匪们伤亡惨重,但士气依然高涨。   “弟兄们,打!”九爷一声令下,率先跳出来用两把盒子枪朝城上猛打,土匪们也纷纷探头出来,用火铳猛轰,一时间硝烟弥漫,城墙上哀号连连。   “走!”老九一马当先,蹭蹭蹭就踩着云梯过了护城河,小土匪们见当家的如此彪悍,也发一声喊,丢下打空了的火铳,拔出明晃晃的大刀,踩着云梯过了河,顺势将云梯抽过来往城墙上一搭。   土匪终于攻上了南泰县的城墙。   第五十九章 英雄狗雄   第一个爬上城头的不是别人,正是一身黑绸衫裤的九爷,他是有功夫的人,没用云梯,直接踩着城砖凸出的边缘就飞身上来了,与此同时,十几架云梯搭在城墙上,土匪们嗷嗷叫着往上爬。   陈子锟拔枪就射,大眼撸子的威力显现无疑,一枪就能撂倒一个人,而且确保不再爬起来,当他看到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九爷时,迅速调转枪口扣动了扳机。   就在同一刹那,九爷也将盒子炮对准了他,两人同时扣动扳机,同时发出啪嗒一声,都没子弹了。   陈子锟没有丝毫迟疑,丢下空仓挂机的M1911A1,沧郎一声抽出腰间西洋佩刀就砍了过去,九爷也拔出一把系着黑绸子的腰刀,架住了陈子锟的刀。   四目相对,咬牙切齿,两人却同时愣了。   “是你?”   “是你!”   原来九爷正是四年前在北京郊外永定河上和陈子锟交过手,后来又被他放走的河北大盗,黑风!   黑风也认出了陈子锟,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他大喝一声,后撤半步,再次挥刀砍来,和陈子锟战到了一处。   土匪们终于上来了,空间狭窄,步枪没了用场,城墙上展开了激烈的肉搏战,土匪和民军打成一团,刀枪切开皮肉的闷响此起彼伏,惨叫更是不绝于耳,关键时刻,原本稀松胆怯的老百姓们却没有像陈子锟预想的那样溃败,而是迸发出无尽的勇气,毅然决然的和土匪们厮杀到了一处。   ……   城下,丘富兆还在纠缠着夏景夕。   “表妹,我哪点不如姓龚的小子,我也读过几年私塾,要不是家里没钱,我也能上省城的大学堂!”丘富兆嚷嚷道。   夏景夕鄙夷的看了他一眼:“土匪围城,龚少爷一介书生都能上阵杀敌,护军使夫人也亲临一线,你一个保安团长,竟然躲在城下纠缠弱女子,我是想看得上你,可你配么?”   丘富兆暴跳如雷:“胡扯,陈子锟是老爷的死敌,我怎么能帮他,老爷哦不,舅舅就是被他气的中风的。”   夏景夕道:“丘富兆,我真替你悲哀,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纠缠这些事情,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一个英雄,但我觉得,你起码还能称得上狗雄,但是现在看来,你连狗雄都不配当,你就是一条狗!我爹养的一条癞皮麻子狗!”   丘富兆太阳穴突突的跳,张口结舌却说不出话来。   夏景夕冷冷的看着他:“我是夏大龙的女儿,我只爱英雄,请你别挡着我的路。”   丘富兆竟然真退了一步,眼睁睁的看着夏景夕昂然从面前走过,他只觉得喉头一阵腥甜,一口憋在那里,想喷又喷不出来。   此时城头上传来一阵惨呼和兵器交接的声音,丘富兆心中一惊,知道土匪上了城,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豪气,他冲蹲在远处的保安团兄弟们一摆手,嘶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   “弟兄们,打土匪去!”说罢拽出盒子炮,一马当先从马道冲上了城墙,保安团的一帮人迟疑了一秒钟,继而跟着他冲了上去。   这帮保安团用的都是短枪,近战再合适不过了,城墙上的殊死搏斗已经进入白热化的状态,总体来说是土匪占了上风,他们用的兵器趁手,人又凶悍,压着民军猛打,不过丘富兆等人的到来瞬间扭转了局势,一阵枪响,土匪们纷纷倒地。   黑风和陈子锟刀来剑往,打的热闹,四年不见,他的武功又精深了不少,在冷兵器对决上不亚于陈子锟,不过作为曾经的手下败将,他对陈子锟有着深深的恐惧,所以占不到上风。   丘富兆的到来打破了平衡,黑风一个不留神,被陈子锟一刀刺中了胳膊,鲜血长流,腰刀落地,一旁丘富兆举枪打来,黑风就地一滚,翻到垛口旁,一纵身上去,径直跳入了护城河,扑通一声,再也没了踪影。   团丁们乘胜追击,将所有的土匪都打死在城头,或者逼下了护城河,他们朝水里猛开枪,打得高高的水花四溅。   云梯被提了上来,黑风的土坦克被淋上火油烧了,死在里面的土匪也一并烧焦,一股人肉味道飘出去老远。   “操!老九也失手了。”大瓢把子啐了一口,满脸不快。   梁茂才道:“大哥,还攻么?”   “让弟兄们歇歇,夜里再攻,我就不信了,两千多弟兄还攻不下一个县城。”大瓢把子拨马走了。   军师叹了口气,脸色有些凄然。   一直到天黑,浑身水淋淋的老九才从护城河里爬出来,悄悄溜回了本阵,他没有去找大瓢把子,而是先找到了军师。   军师见到黑风回来,惊喜道:“你没死?”   黑风胳膊上挂彩,血已经止住了,但脸色很差,他说:“兄弟,这回不妙,碰上老对手了。”   军师苏青彦是黑风的老伙计了,当初在京师一带混绿林的时候他俩就是搭档,来到南泰还是一块儿混,不过苏青彦因为识文断字,足智多谋,被瓢把子任命为军师,地位比黑风略高一点。   苏青彦瞪大了眼睛,一脸的不可置信:“你是说,护军使陈子锟,和当年的陈子锟是一个人?”   “没错,他化成灰我都认得,就是一个人!”黑风道。   苏青彦沉默了一会,道:“他也认出你来了?”   “对,他也记起我来了,还和我过了几招,我胳膊上的伤,就是他砍的。”   苏青彦道:“没想到啊没想到,真是冤家路窄,这仗不能再打下去了,此人骁勇彪悍,绝非等闲之辈,为了弟兄们着想,也为了报他放咱们一马的恩,咱们得劝大瓢把子收兵啊。”   黑风想了一会道:“是这个理儿,虽然他杀了我不少弟兄,但我欠他一条命,这笔帐,赖不掉。”   于是两人就去找大瓢把子进言,大瓢把子正和一群兄弟坐在河边烤羊肉,城里送来的一头猪两只羊都宰了,串在铁钎子上烧烤,香味飘得老远,几位当家拿小刀削肉吃,一边吃一边喝酒,伤兵们在远处哀号,空气中弥漫着不安和沮丧的气氛。   听黑风介绍了攻城受挫的情况以及陈子锟昔日的威名,大瓢把子当即就恼了:“老九,你怎么能说这样的丧气话,咱们损兵折将,一天就伤了百十个弟兄,这个场子不找回来,我盖龙泉的名号就栽了!你再乱我军心,别怪我不顾兄弟情谊。”   黑风跪下道:“大哥,我说的句句是实,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城里有吃有喝,兵精粮足,弟兄们再熬下去,只能死伤更多。”   “住口!”大瓢把子震怒了。   “大哥,你要继续打也行,我不干了。”黑风平静的说道。   大瓢把子盖龙泉冷笑道:“杆子岂是你说干就干,说不干就不干的?”   老八也跟着道:“就是,你当是县城街上的茅房啊,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黑风站了起来,脱掉上衣,露出坚实的胸肌和臂膀,上面纹了一条面目狰狞的苍龙。   “大哥,我薛斌感谢你的收留之恩,这条胳膊,就当我还你的吧。”黑风说完,拔刀就向自己的左臂砍去。   梁茂才猛扑上来,将黑风掀翻在地:“九哥,你闹啥呢,有什么说不开的,还不快给大哥赔礼。”   黑风不说话,胸膛剧烈起伏着。   苏青彦劝道:“大哥不要动怒,九爷也是为了杆子好,这个姓陈的确实不简单,用兵如神啊。”   老八呸了一口道:“狗屁,当我听不出来啊,城墙上的火力弱了不少,他们的子弹就快打光了,再加一把劲,兴许就攻进去了。”   苏青彦道:“这就是他用兵的高明之处,故意示弱一直引着咱们打,等援兵一到,里应外合,到时候……”   盖龙泉阴沉着脸,来回跺了几步,道:“陈寿那边有什么动静?”   “没动静,老四老五盯着他呢。”梁茂才道。   “江南有动静么?”   “老六老七带人守着呢,稍有风吹草动就放鸽子过来。”   盖龙泉点点头:“行,挑几个眼好的弟兄,夜里再攻一下,能攻进去最好,攻不进去就骚扰他们,不让他们睡安生觉。”   话音刚落,枪声大作,不等土匪前去骚扰,城里的官兵倒先杀出来劫营了。   土匪们本不是正规军,军纪散漫的很,晚上宿营更是睡的横七竖八,毫无章法,大瓢把子倒是在外围设了明岗暗哨和游动哨,但小土匪们觉得城里人不敢出来,便偷懒睡觉去了,岗哨形同虚设,便给陈子锟留下可乘之机。   陈子锟是什么出身?那可是在关东马贼窝里混过的主儿,关外苦寒,民风彪悍,遍地都是匪,无论是战斗烈度还是残酷性都远超关内,零下几十度的雪夜里被官军追着剿,一夜换四个宿营地的事儿都是稀松平常,在他眼里,南泰这帮同行还远未够班,用望远镜看一看他们的篝火位置就知道这帮人的素质之差。   发动夜袭的原因还有一个,那就是南泰土匪的生活水平较差,营养跟不上就会犯夜盲症,事实上不光土匪这样,就是北洋陆军的士兵也有大量的夜盲症,所以夜战能力大大降低,成为另一个可乘之机。   夜袭这种事儿,不在于杀伤多少敌人,而在于给敌人造成巨大的混乱,所以不需要太多人,除了陈子锟之外,还有王德贵和李长胜,他们三个自打民国九年就在一块儿夜袭过松林店皖军指挥部,是老搭档了。   此外,还有一个担任向导的,正是被夏景夕称作连狗雄都不如的丘富兆。   第六十章 命大的烈士   城头鏖战,民军伤亡惨重,城下摆了十二具尸首,白天还是活蹦乱跳的大活人,到了晚上就阴阳两隔了,孙家棺材铺赞助了十二口寿材敛了烈士们,孤儿寡妇在一旁哭的凄惨,真是听者落泪闻者伤心。   检点弹药,已经所剩无几,明天土匪再次发动进攻的话,怕是撑不了多久了,伤员也很多,重伤三十多人,轻伤五十多人,好在城里就有郎中和药铺,伤员都得到了及时的救治。   陈子锟巡视城墙,心情无比沉重,稍候召开了军事会议,宣布一项决定。   “我准备亲自出城夜袭敌营,需要三名志愿者。”   众皆哗然,阎参谋长劝道:“万万不可,南泰安危系于将军一身,万一有个闪失,县城不保,我们就都成了千古罪人。”   柳县长也劝道:“护军使三思啊,还是坚守待援比较稳妥。”   陈子锟道:“我在美国留学的时候,教授说过一句话,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如果夜袭成功,定能迟滞土匪的进攻,打击他们的士气,论作战经验,城内大概没有人能强过我的,所以,我必须去。”   他拿出美国留学的事儿来压人,别人自然就都没话可说了,洋人教授说的话,绝对错不了。   王德贵和李长胜毫不犹豫的站了出来:“我们去,当年咱们弟兄一起端了松林店和长辛店,这回照样端了土匪窝。”   陈子锟赞道:“两位老哥好胆色!不过还需要一个熟悉当地地形地貌的人。”   柳县长不动声色的往后退了半步。   龚梓君站了出来,毅然决然:“我去!”   夏景夕拉住了他的衣襟,眼中尽是不舍与感动。   龚梓君用力的点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忽然一个声音响起:“论打仗,你姓龚的不行,还得我来!”   一张麻子脸走了过来,正是保安团团长丘富兆,今天多亏了他带领团丁赶上城头增援,要不然土匪就进城了。   见他过来,夏景夕立刻将脸扭到了一旁。   丘富兆大大咧咧道:“护军使,论打枪,县城里就是我们这帮保安团的兄弟了,你要是不嫌弃,出城就带着我,保管不给你拖后腿。”   又对龚梓君道:“这回出城,我要是死了,表妹就托付给你了,你若是辜负了她,我做鬼也会来找你的。”   龚梓君没说话,他只觉得今天的丘富兆和往日大相径庭。   丘富兆戴上了帽子,冲夏景夕笑笑:“表妹,我走了。”随即出去了。   夏景夕咬着嘴唇,也没说话。   陈子锟道:“既然人已经齐了,事不宜迟,这就出发。”   ……   四个人,八支枪,趁着夜色从西城门下去,穿过沼泽地迂回到土匪宿营地内大打出手,土匪和正规军不同,没有辎重和粮草,时值夏天,也没有帐篷,就这样席地而卧,躺的横七竖八,毫无章法,服色更是杂乱,浑水摸鱼再容易不过了。   突然遭到夜袭,土匪们炸了窝,纷纷拔起来乱跑乱开枪,好在大瓢把子盖龙泉经验丰富,一声唿哨,用黑话下令所有人趴下别动,专打跑动的。   不得不说,这一手真高明,土匪们迅速从混乱中清醒过来,纷纷卧倒在地,有些没听到号令的却遭了殃,被四面八方打来的子弹穿成了筛子。   陈子锟见势不妙,急令撤退,四人在夜色掩护下向城池方向退走,土匪发现踪迹,急忙追来,丘富兆平端两支盒子炮左右开弓,打得不亦乐乎,忽然一枪打来,正中他的脑袋,人一声不吭就栽倒了。   王德贵用花管子朝后面打了一梭子,压制了敌人的火力,正要走人,陈子锟却道:“把他抗走,尸体不能留给土匪。”   李长胜扛起丘富兆的尸体便走,王德贵换了弹夹在后面掩护,土匪夜盲症居多,又不清楚官军虚实,虚张声势一番后也就不追了。   进了城,鉴冰和姚依蕾先扑了上来,她俩事先并不知道陈子锟带队出城,后来将阎肃和柳优晋好一顿臭骂。   先上上下下检查陈子锟身上有没有伤口,看到毫发无损后才放了心,姚依蕾气坏了,揪着他的耳朵大骂:“你是主将,怎么能亲自冲锋陷阵,你有个好歹,让我俩守寡啊!”   鉴冰也埋怨道:“千万别再干这种事了,打仗让部下去就行了。”   陈子锟苦笑道:“九死一生的事儿,怎么好让别人去冒险,好歹我也是万马军中拼杀过的,干这个顺手,让老百姓去,那就是送死。”   说着看看身后,丘富兆的尸体就停在地上,脸上一个血洞,是被子弹打的。   一群人围着丘团长的尸体,默默摘下了帽子,夏景夕趴在龚梓君怀里抽泣着,虽然她很讨厌这个表哥,还当面骂他是癞皮麻子狗,但至少他在死前这一段时间,是当之无愧的英雄。   柳县长悲壮的说:“丘团长为保护县民而壮烈牺牲,他的名字,是要记载在县志上的。”   鉴冰却忽然蹲下身子,用手指在丘富兆颈部大动脉上试了试,沉声道:“还有救。”   陈子锟上前一试,果然还有微弱的脉搏,可稀奇了,被打中脑袋还不死,这个丘富兆真够命大的。   “赶快送医!”他当机立断道。   丘富兆被送到了城门内的临时战地医院,县城没有西医,只有一位擅长望闻问切的老中医,根本不会治疗外伤,此时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擦干净伤口才知道,一颗流弹从丘富兆的脸上穿过,脑后穿出,带出来一些脑浆子,但是流血不多,人暂时还没死,不过能不能活过今晚也是两说。   ……   一场夜袭,搅得土匪们没睡好觉,检点伤亡,居然死了二十多个,一半倒是被自己人打死的,官军的尸体一具没有,盖龙泉气的够呛,发誓要踏平南泰县,为弟兄们报仇,为自己雪耻。   “老九呢?军师呢?”盖龙泉道。   薛斌和苏青彦走了过来,“大瓢把子,您找我们?”   盖龙泉道:“你们说的对,是我小瞧了这厮,适才我脾气大了点,给你们赔不是了。”说着就是一躬。   两人赶忙还礼,大瓢把子虚怀若谷,不由得人不服气。   盖龙泉道:“官军中敢出城夜袭的人可不多,我估摸着,就是这个姓陈的带队。”   薛斌道:“大瓢把子有所不知,这个人在北京武林颇有名气,打遍京师无敌手的于占魁就是他手下败将,当初我也差点死在他手里。”随即便将当初自己如何落败逃亡的事情原原本本的到来,丝毫不加隐瞒。   盖龙泉唏嘘道:“原来还是个豪杰。”   苏青彦道:“二虎相争,必有一伤,大瓢把子,不如下回再来攻城。”   盖龙泉摇摇头:“骑虎难下,死了这么多人,一点荤腥没见着,我怎么交代,说啥都得打下去,明早再攻,这回咱改改策略,不要一波一波的上了,一股脑全杀上去,就不信他们挡得住。”   见他意已决,苏青彦也不再劝。   ……   凌晨时分,城里收到一条好消息,驻扎在淮江南岸的江东省陆军第二师派了一个团的兵力渡江前来支援。   城内欢声雷动,大家的信心又都来了。   盖龙泉也得到情报,南岸官军数百人横渡而来,在江边扎营,不过并没有出击的意思。   “这帮狗日的,是想等着捡便宜呢。”盖龙泉骂道。   早晨六点半,太阳出来了,土匪们重新列队,浩浩荡荡上千人站在小树林外,气势惊人,城墙上的陈子锟见了不禁大惊:“不好,土匪要孤注一掷了。”   阎肃拿出怀表看了看:“第二师怎么还不过来,按说也该到了。”   陈子锟冷笑道:“等咱们和土匪打得两败俱伤他们才会来,指望不上他们的,先打好这一仗吧。”   说罢拿起德国蔡司望远镜看着远方,土匪队列前有一面杏黄大纛,上书一个“龙”字,大纛下是个威风凛凛的汉子,头戴斗笠,腰佩双枪,一把络腮胡子尽显阳刚之气,他手里也拿着一个双筒望远镜,正朝城头看来。   两道目光正好对上了。   “好霸气的汉子!”陈子锟肃然道。   “遇到这样的对手,不虚此行。”盖龙泉放下望远镜,右手一挥:“弟兄们,踏平南泰,三天不封刀!”   土匪们嗷嗷叫着向前推进了,两千人密密麻麻铺天盖地,城墙上的民军们胆战心惊,面色灰白,都知道县城这回保不住了。   县城以东三里,省军一个团正集结待命,这个团隶属于江东省陆军第二师第四旅,番号是第十一团,账面上应该有一千人枪,可是真实员额却不足六百,其中能上阵的不过三百。   团长叫聂金库,得过面瘫症,嘴有些歪,又被称作聂歪嘴,接到南泰县的求援信之后,他立刻点起本部人马渡江作战,可过了江之后却止步不前,在江边扎营。   太阳出来了,大兵们埋锅造饭,炊烟袅袅,聂歪嘴一身白绸裤褂,躺在帐篷里抽着鸦片烟,气定神闲。   副官一掀帘子进来:“报告,土匪开始进攻了。”   “行了,知道了。”   “团长,咱们不出手?”副官纳闷道,昨天那个南泰来的信使在团长面前磕头把脑袋都磕出血来了,说什么城里没有一个兵,上万黎民的性命都系于聂团长一身,苦苦哀求他出兵,聂团长也不含糊,当即就发了兵,可怎么到了该出手的时候却没了下文。   “出你小舅子个手,咱凭什么出手,让他们先打着,打完了再说。”聂金库道。   副官明白过来,啪的一个敬礼:“知道了,团座。”   第六十一章 穷狗莫追   土匪不晓得从哪里弄来几面破鼓,咚咚的敲起来倒也威风,南泰县头号大杆子盖龙泉骑着一匹皮毛锃亮的大黑骡子,一马当先向县城挺进。   城头上开炮了,三颗炮弹呼啸而至,砸起一片尘烟,土匪们雄赳赳的继续前行。   “省军怎么还不动!” 阎肃都快把怀表壳捏碎了,民军的步枪子弹不足百发,陷落就在须臾之间。   “别等了,准备打吧。”陈子锟回望一眼城下,罗孚汽车已经准备好了,姚依蕾和鉴冰站在车旁,焦灼万分。   “从北门走,千万别停!”陈子锟喊道。   两个女人都没说话,热泪盈眶,本以为到江北来开辟一片新天地,哪知道身陷匪窝,没几天就要亡命天涯,这究竟是咋回事啊。   “柳县长,抽烟么?”陈子锟递过去一支雪茄,柳县长苦笑了一下,接过来点燃,抽了一口。   “我对不起南泰百姓,要不是我憋着劲和夏大龙干,也不会把土匪招来,唉,意气用事啊。”陈子锟望了望城外蜂拥而来的土匪,竟然格外镇定。   柳县长道:“怨不得你,好歹你没和土匪同流合污压榨百姓,这就够了,县志上也有你一笔。”   陈子锟笑了一下:“县城人都死完了,谁来编县志,行了,你也下去吧,这儿用不着你。”   县城确定保不住了,地保们已经在组织老百姓往城外逃,柳县长手无缚鸡之力,留在城墙上也没啥作用,还不如去协调指挥逃亡。   柳优晋沉默了一下,伸出了手:“希望能再见。”   “你放心好了,我命大,绝对死不了的。”陈子锟笑着和柳县长握了握手,又拍拍他的臂膀:“别忘了县衙的财宝。”   柳县长凄然一笑,这节骨眼了还有心思开玩笑,陈将军果然非比寻常啊。   柳优晋匆匆走了,姚依蕾和鉴冰也发动了汽车,头上扎着绷带的小悟空坐在车厢顶上,呲牙咧嘴、恋恋不舍。   陈子锟深吸一口气,给步枪上了刺刀,喝道:“擂鼓!”   一面硕大无比的牛皮鼓摆在城上,是从县衙门口抬来的,以前用来击鼓鸣冤,几天却用来激励士气。   民军们默默的拿起了梭标和大刀,这是铁匠连夜打造的兵器,子弹打完了,只有用冷兵器和土匪肉搏,多牵制他们一会,亲人就多一份安全。   忽然,西北方向枪声大作,土匪的队形顿时混乱起来,一些人中枪倒地,陈子锟猛然跳起,用望远镜仔细观察,只见远处杀来一彪人马,看服色都是头戴斗笠脚蹬草鞋的土匪,一面红旗迎风招展,上面一个大大的“陈”字。   陈子锟哈哈大笑:“援兵到了,给我打!”   民军们振奋起来,放炮开枪,不亦乐乎,刚走到城下的柳优晋听到陈子锟的笑声,急忙登城望去,抚掌大笑:“援兵来得及时啊,哎?这是谁的旗号?”   “是苦水井陈寿的队伍。”陈子锟道。   ……   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来,土匪阵形大乱,但还不至于崩溃,盖龙泉勒住骡子大骂道:“老四老五干什么吃的,能让陈寿摸过来。”   苏青彦上前道:“大瓢把子,风紧,扯吧。”   盖龙泉道:“怕毛,一个陈寿我还不放在眼里。”   苏青彦道:“眼下不是一个陈寿的事情,咱们是三面受敌,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现在不走,等官军围上来就晚了。”   大瓢把子从善如流,道:“你带弟兄们先走,我得亲自收拾这个陈寿。”一夹大黑骡子的肚子,带着百十个兄弟就杀过去了。   苏青彦振臂高呼:“弟兄们,扯!”   军师一声令下,早已人心惶惶的土匪们立刻作鸟兽散,他们逃跑的功夫远比攻坚战的本领高出无数倍,除了盖龙泉的本部人马,别的小杆子转眼就跑的一干二净。   陈子锟看见这一幕,兴奋道:“解围了!”   城头山欢声雷动。   不过战斗还在继续,盖龙泉气不过陈寿插进来搅局,非要灭了他不可,两下打作一团,热闹的很。   陈子锟道:“不行,我得去帮把手。”   柳县长劝他::“土匪狗咬狗,咱们坐收渔利就行,要出手也等他们自相残杀的差不多再出手。”   陈子锟道:“人家来帮咱,咱也不能不仗义,我去去就回,阎肃,你和柳县长把城守好,千万别让旁人进来。”   柳县长疑惑道:“你是说江南过来的援兵?”   陈子锟道:“对,说啥不能让他们进来。”   “好,我知道了。”柳县长满口答应,阎参谋长也点了点头。   ……   江边,炮声隆隆,枪声密集,聂歪嘴却丝毫不当回事,在帐篷里吃起了早饭,伙头军现用鏊子摊的烙馍,里面打了三个鸡蛋,撒了葱花,那叫一个香,配上热乎乎的麦仁稀饭,吃了个肚子溜圆,拿过丫鬟递来的毛巾胡乱擦一把手,顺势还在小丫鬟尚未发育完全的胸部摸了一把。   小丫鬟才十三四岁,惊得往后跳了一步。   聂团长嘿嘿一笑:“还小,等你长大了老爷再疼你。”   说罢大喊一声:“副官!”   “有!”   “外面仗打得咋样了?”   “回团长的话,有人搅局,土匪撤了。”   “哦,也好,摆驾,本团长要亲临南泰驻防。”   “是!”   聂团长的交通工具是一架滑竿,两根竹竿绑着一把藤椅,坐在上面摇摇晃晃,好不快活,护兵举着大伞紧随其后,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就奔着南泰县城来了。   三百人马开到城下,副官上前喊话:“还不快把吊桥放下来,俺们聂团长到了。”   柳县长趴在城头一看,下面几百个大兵,歪戴帽子斜挎着步枪,当先一个副官,满脸的骄横,后面滑竿上躺着的大概就是省军的聂团长了,看他一身白绸裤褂,不知道还以为谁家的财主踏青来了呢。   “这位长官,还请城外设防。”柳县长陪笑着说道。   陈子锟不让省军的兵进城,那是很有道理的,这年头兵比匪的祸害大多了,过匪顶多是用梳子过一遍,过兵就跟用篦子过一样,城里有啥好东西都能糟蹋干净。   副官一听就恼了:“草你娘!俺们大老远的跑来救你们,就让俺们在大太阳地里晒着!你是干什么的,你给我下来!信不信老子崩了你!”   柳县长赶紧赔罪:“长官息怒,我是本县县长柳优晋,土匪刚走,百姓惊魂未定,实在经不起老总们的虎威了,请稍待片刻,本县自会携士绅前往劳军,总归不会让弟兄们白跑一趟的。”   副官一听是县长,脸色稍微和缓了一些,颠颠跑回去,啪的一个敬礼:“团长,南泰县长说,让咱们城外驻防。”   “草他娘,你们手里的家伙是烧火棍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当我们是什么了?”聂团长大怒道,虽然他知道城里有个少将衔的护军使,但官大一级压死人的常理在这儿不实用,谁手里有兵,谁才是老大。   一群大兵顿时聒噪起来,有些脾气暴躁的甚至叫嚷着要打进城去,柳县长和阎参谋长束手无策,对方是省军,打也打不得,可放进来吧,又怕百姓遭殃。   正彷徨间,只见一群本地士绅匆匆而来,为首的正是李举人,自从夏大龙中风之后,他就俨然成了南泰县乡绅的领军人物,举手投足间比昔日夏大龙的气派还足些。   李举人道:“县长,听说官军到了,怎么不开城门?”   柳优晋苦笑道:“这个城门万万不敢开,万一把他们放进来惊扰了百姓,我可担待不起。”   李举人拿手杖顿着地道:“县长此言差矣,官军毕竟是官军,有长官约束,有军纪国法,再说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咱们县里没有兵,能仰仗的就只有江南的省军了,把他们得罪了,下回土匪攻城,谁来解围?”   其他士绅们也捋着胡子点头称是,秦老爷道:“县长您的苦衷我们理解,当兵的不扰民那就不叫当兵的了,那就是一群饿狗,可咱把他们养足了,就算是饿狗也能看家啊。”   林老板也道:“是这个道理,官兵勒索总比土匪屠城要强得多,乡亲们实在经不住折腾了。”   见大家都这么说,柳县长也犯了难,看了看阎肃:“参谋长,您看怎么办?”   阎肃无奈道:“那就让聂团长带着护兵进来吧,军队最好不好进城,不然等护军使来了我也不好交代。”   柳县长道:“那就这么着吧,开门。”   城门吱吱呀呀的打开了,吊桥放下,柳县长阎参谋长带着本县士绅在城门口迎接,后面还有一群吹鼓手,唢呐锣鼓一起奏起来,倒也有些喜庆的气氛。   聂团长从滑竿上下来,在副官和马弁的簇拥下来到城门口,矜持的拱手道:“诸位,聂金库来迟一步,让你们受惊了。”   柳县长忙道:“聂团长大军一到,土匪不战自溃,我南泰百姓无不感激涕零啊。”   聂金库道:“父老乡亲们不要惊慌,我姓聂的到了,你们就安全了,弟兄们,进城,接管防务!”   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就要往城门里开,阎肃急忙拦在前面:“聂团长,土匪尚未远遁,您听,护军使还在与他们激战,如果您此时派一队人马从旁侧击,定然能剪除土匪,永绝后患。”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一般,远处传来一阵紧密的枪声,聂金库却像没听见一样。   他看看阎肃的肩章,呵呵笑道:“是参谋长吧,我自幼熟读兵书,有句话叫穷狗莫追,说的就是这个情况,还是保护百姓要紧啊,弟兄们,进城。”   三百省军乱哄哄一哄而入,本县士绅们夹道欢迎,那个喜欢吟诗做对的花白胡子又摇头晃脑的念叨起来:“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   轰隆隆一串巨响,打雷了。   ……   为庆贺潘潘22岁华诞,今日24小时内爆发三更,敬请留意。   第六十二章 驱虎迎狼   天边滑过一阵滚雷,艳阳天转眼阴云密布,大王河的河滩是一片沙土窝,寸草不生分外荒凉,平时人迹罕至,今天却高朋满座,来的还都不是一般人。   土匪不是正规军,打仗没有任何章法,都是捉对厮杀,小兵和小兵打,大将和大将打,陈子锟、陈寿,还有盖龙泉三个人你追我赶的就打到了河滩上。   盖龙泉是方圆百里地面上最大的杆子,他不仅弟兄多,枪多,为人也仗义,枪法更是绝伦,据说能在二十步的距离内把子弹打进同等规格的弹壳里去。   此时大瓢把子落了单,被两个姓陈的左右夹攻,三个人就这样大剌剌的站在一马平川的河滩上,盖龙泉手持两把盒子炮,大小机头杀气腾腾的张着,一边对着陈子锟,一边对着陈寿。   陈寿平举着一把大镜面,陈子锟拿得是大眼撸子,枪口都对着盖龙泉,三个人谁也不敢先开枪,汗水从脸颊滑落,滴在沙土里瞬间不见了踪迹。   随着雷声,顿时阴云密布,盖龙泉大喝道:“陈寿,你个狗日的真不讲究,居然勾结官军摆我一道!”   陈寿道:“盖龙泉,上回你讹了我五百发子弹,这笔帐我还没和你算呢,今天咱们算总帐。”   盖龙泉道:“来啊,开枪啊,看谁先死。”嘴里嚷嚷着,眼睛却瞟着陈子锟。   陈子锟道:“你放心,你俩算账,我不插手,两个对一个的事情我陈子锟做不出。”说罢收了枪,大眼撸子在手指上打了几个转,插回了腰间。   盖龙泉啐了一口:“行,那我就先和陈寿清帐,来吧!”   天边又是一串滚雷,远处大树下啃草的大黑骡子惊得刨起了蹄子,豆大的雨点啪啪的砸下来,一场雷暴雨倾盆而下。   两个匪首戴的都是南泰特有的大斗笠,高粱篾子编成,刷好几遍桐油,遮阳防雨,土匪必备,雨点打在斗笠上,从斗笠的延边流下,如同瀑布一般,三个人的衣服都淋得精湿,却纹丝不动。   ……   县城,醉仙居酒楼,这里已经被省军包圆了,楼上楼下全是大兵,这帮丘八坐没坐相,站没站相,喝的是满脸通红,东倒西歪,饭量又大的惊人,一盘子红烧肉端上去,十几双筷子乱纷纷戳下去,顷刻间就只剩下空盘子了,大兵们继续骂娘,快他娘的上菜,老子要吃肉!   楼上雅座,士绅们陪着聂团长用饭,气氛倒也和谐,大伙儿轮番向聂金库敬酒,感谢他解了南泰之围,聂歪嘴端起酒杯道:“列位客气了,身为军人,保境安民是兄弟的职责,就算是刀山火海,兄弟也在所不辞,干了!”   说罢一仰脖,滋溜一声喝了这杯酒,大家就都赞他酒量好,外面雷声隆隆,聂团长有些热,吩咐副官把窗户打开,副官开了窗户,正看见天井里有个挺秀气的少女正在收衣服,顿时咽了一口唾沫道:“这是谁家的丫头,怎么不让她来伺候俺们团长。”   醉仙居的林老板吓得屁滚尿流,心里埋怨小姨子啥时候不出来,怎么这个节骨眼出来收衣服,但还是陪着笑脸道:“不是丫头,是在下的妻妹。”   聂团长道:“妻妹,就是小姨子了,小姨子的半拉屁股是姐夫的,林老板,是不是啊?嘿嘿。”   在座的心里都不大舒坦了,这话可不像是堂堂团长嘴里说出来的,林老板更是赔笑道:“团长说笑了,说笑了,妻妹还小,才十三。”   他怕团长起色心,故意说小了三岁,但谁知道聂金库就好这一口,顿时眼睛就亮了:“叫来让我瞧瞧,我夫人一直想认个干女儿呢。”   林老板为难道:“这~~~”求救的目光看向众人。   李举人道:“聂团长喝醉了。”大家也都附和:“是啊,醉了,醉了。”   “啪!”聂金库一拍桌子,板起了脸,“他娘的!老子没醉。”   李举人顿时闭嘴。   副官见团长发飙,顿时卷起了袖子,搡了一把林老板:“让你叫就叫,废什么话,是不是想让老子把你酒楼拆了才安逸?”   “是是是,这就叫来。”林老板慌忙下楼,聂团长一张黑铁面转瞬又笑容可掬了:“大家喝酒。”   “喝酒喝酒。”大家互相推让着,脸色都很难看。   聂金库才不管他们,自斟自饮,不大工夫,见一秀丽少女进门,顿时喜上眉梢:“哎哟,这闺女真俊!我替夫人收了当干女儿,回头就跟我回去吧。”   林老板扑通一声跪了:“聂团长,孩子还小,你开恩啊。”   “小?哪里小,我看刚刚好。”聂金库盯着少女胸前微微的隆起,咽了一口涎水。   少女吓得瑟瑟发抖,低着头不敢说话,酒桌上县里的这些头面人物都嗫嚅着不敢说话,聂团长喜怒无常,虎威实在吓人。   最终还是柳县长看不过眼了,起身道:“林老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人家聂团长是要收义女,又不是纳小妾,你求个什么饶,这可是求不来的福分。”   聂金库笑了:“还是县长明白事理。”   柳县长接着道:“收义女是大事,急不得,要不先让丫头回去梳洗打扮,择良辰吉日再拜团长为义父,如何?”   聂金库捋着两撇小胡子道:“中,我给县长面子,就这么办。”   “还不快带下去梳洗?”柳县长使了个眼色,林老板会意,如蒙大赦般拉着小姨子下楼去了。   气氛变得有些尴尬,不过丝毫不影响聂团长的酒兴,他又喝了几杯,终于提到了正事。   “那啥,都是自己人,我就不客气了,这回我们十一团出兵帮贵县打跑了土匪,自身伤亡也不小,弹药消耗,器械损毁都很大,你们也知道,这年头兵不好带,平时不打仗也就罢了,一打仗钱花的跟淌水似的,盐菜钱、开拔费、抚恤金都不是小数字,咱们亲兄弟明算帐,这笔钱可得算在贵县账上。”   众人对视一眼,心说该来的还是来的,这个竹杠总是要敲一下的,只希望对方不要太黑心。   柳县长道:“聂团长所言极是,县里预备了一笔款子感谢您的救命之恩,还有一些猪羊酒肉之类的犒赏弟兄们。”   聂团长道:“多少?”   柳县长伸出一个手掌:“五千。”   五千现大洋的数字,是县长和大家仔细研究出来的,省军出动了三百人,不发一枪一弹,不死一个人,净收入五千块钱,况且这笔钱绝大多数都进了聂团长的腰包,大头兵们根本分不到一个子儿的。   可聂团长的脸色顿时就变得极差,将酒杯重重在桌子上一顿道:“草他娘的,打发要饭的呢,五千块钱还不够老子在省城吃一顿饭!”   大家慌作一团,赶紧劝说,柳县长道:“聂团长息怒,这只是一个初步数字,县里穷啊,手头上只能拿出这么多了,不过穷归穷,也不能委屈了弟兄们,要不然您先歇着,等我再凑凑。”   聂金库又变了脸色,一张歪嘴笑呵呵的:“行,反正我来了也没打算这么快走,就在县里多住几天。”   一听这话,大伙儿都快哭了。   ……   大王河河滩上,雨还在下,河水在上涨,沙土窝变成了泥潭,盖龙泉和陈寿依然还在对峙当中。   忽然天边一道惨白的闪电,紧跟着就是震耳欲聋的炸雷,刹那间,两人同时开枪,盒子炮橙红色的膛口焰在雨中格外醒目。   陈寿一个踉跄倒在了泥潭中,盖龙泉伟岸的身躯依然屹立着,他慢慢的回转身,络腮胡子往下滴着雨水,嘲讽的看着陈子锟:“该你了,当官的。”   陈子锟的神经早就绷紧了,对方的气场极其强盛,似乎连雨水都绕着他下,这么强的气场,他只在长山好大当家身上见过。   没有丝毫迟疑,陈子锟开枪了,他拔枪的动作很小,M1911A1端在腰际射击,这样就节省了零点一秒的时间。   在他动作的同时,盖龙泉也动了,向侧面一跃,手中两把盒子炮交错开火,枪声密的像机关枪。   陈子锟刚才站立的位置,溅起了七朵泥水绽放的花朵,这是盖龙泉拿手的回马七枪,寻常人等根本躲不过去。   但陈子锟却躲了过去,手中大眼撸子继续开火,砰砰砰三枪,却都落了空,盖龙泉身手确实非同一般,在泥潭里闪转腾挪,灵巧的像只猴子。   啪嗒,大眼撸子的套筒停止在后方,空仓挂机了,陈子锟急摸腰间,空了!   盖龙泉哈哈大笑,不过却并未趁机痛下杀手,而是将两支盒子炮插回腰间,道:“我不欺负你。”   陈子锟凌空一记飞腿,名满天下的佛山无影脚可不是一般人能躲得过去的,盖龙泉也不例外,猝不及防被踢进了泥潭,爬起来,整个人都变成泥人了,他发一声喊朝陈子锟扑来,两人拳来脚往打得不亦乐乎,打到后来已经没了章法,在烂泥地里滚来滚去,身上脸上全是泥浆,都分不出谁是谁了。   “好了,别打了。”冷酷的声音响起,博斗中的两人同时回头,只见已经中弹死掉的陈寿坐在地上,一手举着大镜面,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个铜制的香烟匣子,上面嵌着一枚已经变形的弹头。   第六十三章 夫人执法   看到陈寿手中的铜制香烟盒,盖龙泉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陈寿,你狗日的命大,中了枪子都不死。”   陈寿狞笑了一下:“你不死,我哪舍得死,你这一枪够狠的,疼死老子了!今天老子就送你归西。”说着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   盖龙泉继续笑:“陈寿,看看你后面。”   “看你娘个头,少唬我,我又不是三岁小孩。”陈寿骂道,忽然脑袋一歪倒在地上,他身后站着的是九爷薛斌,或者说是当年的江洋大盗黑风。   陈子锟已经筋疲力尽,枪里也没子弹,这回是真到了穷途末路了,他暗骂一声妈了个巴子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盖龙泉道:“老九,你来的正好,把这小子料理了,赶明咱再来攻城。”   薛斌不动。   盖龙泉狐疑的看了他一眼,从靴筒里拔出一把匕首,原来他枪里也没子弹了。   一瘸一拐走到陈子锟跟前,道:“小子挺厉害,你要不是官军,咱们兴许能交个朋友,时候不早了,送你上路吧。”   陈子锟不动,脸上泛起奇怪的笑容。   盖龙泉很纳闷:“小子,快死了你乐啥。”   陈子锟说:“你看看后面。”   盖龙泉没动,他知道陈子锟不是在唬他。   啪嗒一声,是盒子炮机头掰开的声音。   薛斌拿枪顶着盖龙泉的脑袋。   “老九,你这是做啥?大哥有亏待你的地方不成?”盖龙泉不慌不忙道。   薛斌道:“大哥,对不住了,我欠他一条命,该还了。”   盖龙泉冷笑:“你行啊,算我看走了眼。”   薛斌一摆枪口:“大哥,把小囊子放下。”   盖龙泉丢了匕首,双手抬起,他知道老九的脾气,真会开枪。   薛斌冲陈子锟道:“四年前你放我一马,今天这个情我还了,还不快走。”   陈子锟从地上站了起来,一拱手:“两位,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再会。”说完踩着烂泥慢腾腾走过去,他穿的是马靴,靴筒里灌满了泥浆,行动极为不便,若非如此,也不会和盖龙泉才打个平手。   他走到陈寿跟前看了一眼,陈寿是被薛斌用掌劈晕的,并没有死。   陈子锟将陈寿抗在肩上,慢慢上了河滩,把人放到盖龙泉的大黑骡子上,然后一跃而上,骑着骡子走了。   盖龙泉气的七窍生烟:“妈勒和比的,我的骡子!”   等陈子锟走远了,薛斌掉转枪口,倒持着枪管把盒子炮递给了盖龙泉:“大哥,我任你发落!”   盖龙泉拿过枪,时而举起时而放下,时而摇头叹息,最后道:“罢了,回山寨,家法处置。”   ……   县城,聂金库吃足了老酒,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也不知道是大烟瘾犯了还是困了,反正精神头不大好,士绅们面面相觑,然后都看着醉仙居的林老板。   林老板硬着头皮道:“要不,把我的卧室让出来,给团长大人歇脚?”   副官道:“不行,酒楼里烟火气太大。”   柳县长道:“那,到县衙管驿里来吧。”   副官道:“管驿年久失修,太旧了点。”   没人说话了,谁也不敢把这尊瘟神往家里领。   聂金库又打了一个哈欠,眉宇间明显不快起来。   副官道:“哪位家里有烟塌,不妨借给俺们团长用用。”   大家就都望着李举人,南泰县就数他家里烟具齐全,烟塌、烟枪、烟灯、还有上好的云南马蹄土,那都是省内闻名的。   李举人知道躲不过去了,只好道:“那就请聂团长到寒舍小坐,老朽亲自给团长装烟。”   聂金库多云转晴,打个哈哈道:“那就多谢了。”   团长摆驾李府,阵仗可不小,外头下着大雨,滑竿是不能坐了,搞了一个八抬大轿把聂金库抬了过去,二十多个护兵打着伞跟在后面,一路耀武扬威的。   到了地方,李举人亲自伺候聂团长抽烟,不过聂团长才不领情,直接让副官把他轰走,舒舒服服躺在李家的烟塌上,贴身丫鬟给他装上烟,在烟灯上烧了个烟泡,美滋滋的吸起来。   外面淅淅沥沥下着雨,把院子里一片小竹林洗的碧绿,就连聂金库这种大老粗都感慨意境之美,这幽静的午后,下着细雨,抽着鸦片烟,要是再来一个千娇百媚的小美人,那感觉……   咦,好像院子里有个美人,只见湖绿色的倩影一闪,好苗条的腰肢,好白的胳膊,跟藕段似的。   聂团长百爪挠心,不自觉的就来到院子里,跟着那纤细的背影到了厢房门口,一挑帘子直接进去了,把里面的人吓了一跳。   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妇傻呆呆的看着聂金库,是被他的歪嘴吓到了,这么丑恶的嘴脸,南泰县可少找。   “你是谁!怎么在这里!”少妇惊慌失措的质问道。   “我?我是聂金库,江东陆军的团长,你们县的贵客,土匪就是我打跑的,知道不,李举人是你爹?还是你丈夫?”聂团长连珠炮一般问起,一双贼眼四处乱看,在墙上看到一张黑白碳素画的遗像,心里就明白了。   “我是这家的儿媳妇,聂团长,请您自重。”少妇终于定了神,正色道。   聂金库贪婪的目光在少妇身上游走,道:“本团长哪里不自重了?小娘子,你男人死了几年了?怎么还这么滋润?是不是和老公公扒灰啊。”   少妇粉脸通红,道:“你再不出去我就喊人了!”   聂金库淫笑起来:“小娘子,我就喜欢你生气的样子,真俊。”说着一个饿虎扑食就上去了。   凄厉的叫声穿透了整个院子,李举人正在前厅心神不宁的坐着,听到儿媳妇的惨叫,立刻往后面奔,走到院子门口就被副官拦住:“不许进去!”   李举人捶胸顿足:“这是我家。”   副官趾高气扬:“我知道,团长正在休息,不得打扰。”   惨叫声依旧:“爹,救命啊,救命啊。”   李举人心一横,径直往里面闯,副官大怒:“敢打扰团长午休,活腻了你,给我打!”   两个如狼似虎的大兵冲过来将李举人踹翻在地,举起枪托猛打,举人老爷蜷缩在地上,隐约听到院子里传来的皮肉相击的声音和儿媳妇有节奏的叫声,禁不住老泪纵横,一口气没上来,昏了过去。   “行了,教训两下就好,别闹出人命。”副官不屑道。   俩大兵将额头上流血,已经昏迷过去的李举人丢出了后院。   五分钟后,聂金库一边系着裤子一边出来,满脸的心满意足,他摸了摸脸上被挠出来的血痕,啧啧连声:“还是个带刺的月季花。”   副官笑盈盈道:“团长,这个小娘们要不要带走?”   聂金库很大度的说:“算了,是个寡妇,用一下也就罢了,带回家挺晦气的。”   副官见他精神头很好,便问道:“现在干啥?”   聂金库道:“去县衙,看看他们凑够钱没有,这回不弄他三五万现大洋,绝不收兵。”   一行人趾高气扬离了李府,李举人被家人抬到床上,又是掐人中又是灌糖水,好不一会才醒过来,长长吁了一口气,颤微微的举起手:“造孽啊~~”深陷的眼窝里滚动着浑浊的泪水。   忽然,又是一声尖叫传来,李举人仿佛猜到了什么,爬下床塔拉着鞋跌跌撞撞到了儿媳妇住的厢房门口,掀起帘子就看到儿媳妇悬在粱头上。   “翠翠呀,你不能死啊,你死了我怎么办啊。”李举人嚎啕大哭,如丧考妣。   ……   对于江东省陆军第十一团的三百多个大头兵来说,今天是个快活的日子,这年头当兵基本上没啥油水,每月的军饷不过五六块钱,扣除伙食费还剩三块钱,只有碰到打仗,幸福的生活才会来临。   一方面是军饷会按时发放,而且还是双饷,另一方面是可以肆无忌惮的抢掠,他们根本不用担心当官的和执法队,因为当官的比他们抢得还猛。   三百个大兵中午大吃大喝了一顿,光是白酒就喝了几十坛子,酒足饭饱之后也不稍微歇息一下,就开始冒雨工作了。   他们三五成群的闯进老百姓家里抢钱,没有钱就拿东西,值钱不值钱的全拿,绸缎布匹、鸡鸭猪羊、衣服鞋帽、米面腊肉,全都不放过。   高门大院的还好些,因为围墙高,有护院,当兵的也顾忌主人的社会地位,通常敲开门勒索几块大洋也就走了,因为他们知道,这些大户是长官的猎物,轮不到小兵来打劫。   最倒霉的还是普通百姓家,没被土匪洗劫,反而被官军抢了个一干二净,一些稍有姿色的妇女还遭到凌-辱,一时间县城内哭声遍布大街小巷。   ……   县衙,柳优晋正在焦头烂额中,这一下午的工夫,省军就做下不少孽,至少有五十户人家遭到抢劫,损失钱物无数,有三个老百姓因为反抗抢劫被打死,有两个女人被侮辱后自杀身亡,这省军,简直比土匪还不如!   柳县长束手无策,面对哭跪一地的百姓,他也潸然泪下:“我柳优晋无能,害了你们啊,有枪的王八大三辈,我一个手无寸铁的县长又能奈何他们。”   忽然房门被踢开,姚依蕾怒气冲冲的进来,猎装马裤,腰佩手枪,鉴冰紧随其后,手里也提着一把枪,再后面,是龚梓君和夏景夕,两人也都拿着枪。   “夫人,您这是要干什么?”柳优晋慌忙问道。   “组织执法队,帮这帮畜生整肃军纪!”姚依蕾恶狠狠道。   柳县长差点就给她跪下了:“我的姑奶奶,您还嫌不够乱么,那可不是护军使的兵啊,是江东省陆军的兵,江北护军使管不到他们的,万一闹崩了,他们三百人枪,咱们可低档不住,您二位夫人金枝玉叶的,千万不能出岔子,那啥,咱消消气,万事等护军使回来再说行不,算我求你们了!”   姚依蕾道:“亏你还是个男人,一点担待都没有,你求我也没用,我已经毙过一个人了。”   柳优晋大惊失色,来到院子里一看,地上丢着一具血淋淋的尸体,看服色正是省军的兵。   第六十四章 骂得痛快   半个钟头前,一群哭哭啼啼的娘们在夏景夕的带领下到护军使公署告状,陈子锟不在,自然找到两位夫人头上。   省军隔岸观火,坐收渔利,姚依蕾早就看不惯他们了,得知这些兵痞犯下滔天罪恶之后,更是怒火中烧,当即拍了桌子,要去找聂金库讨个说法。   鉴冰胆子小,劝她暂时不要去,姚依蕾却不在乎,她是官宦人家出身,眼高于顶,才不把一个小小的团长放在眼里,何况还有个惟恐天下不乱的夏景夕在一旁啜叨。   夏小姐和姚依蕾很对脾气,两人都是从小被惯着长大的,别看她貌似柔弱,其实心如钢铁,亲爹夏大龙中风卧床,身为女儿的她不在床前服侍,却在外面当热血青年,而且和护军使公署的人打得火热,有这样的女儿,夏大龙气的中风也不奇怪。   “走,找姓聂的要说法去!”夏小姐今天穿的是她的招牌打扮,白衣黑裙,斯斯文文的女学生样子,手里却拿了把小巧玲珑的撸子,看起来相当怪异。   “走!”姚依蕾道。   鉴冰劝道:“还是再等等吧。”   姚依蕾义正言辞道:“咱们能等,全县的百姓不能等。”   鉴冰道:“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我们只是一群弱女子,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万一遇到乱兵怎么办?”   姚依蕾拍了拍腰间的手枪冷笑道:“谁说咱们是弱女子,有枪我怕谁,走!”   鉴冰无奈,只好也拿了一把枪,叫上两个丫鬟两个老婆子同去,小悟空骑在阿扁身上,张牙舞爪的跟着,一群荷枪实弹的女人带着一条狗一只猴子,浩浩荡荡出了护军使公署。   她们是奔着李举人的宅子去的,据说聂团长在那儿睡午觉,可走到半道上就遇到一出官兵抢劫的大戏。   三个省军的大兵正架着一个妇女往巷口里去,妇女拼死挣扎,疾声呼救,姚依蕾大怒,当即鸣响示警,大兵们停止了进一步的动作,惊愕的看着这帮拿枪的女人。   “大嫂,你没事吧?”鉴冰上前扶起那个躺在地上,裤带已经被解开的妇女。   妇女一骨碌爬起来,裤子还没提上,先检查一下身旁篮子里的鸡蛋,长出一口气道:“吓死我了,还以为是抢鸡蛋的。”   众人哭笑不得。   那三个当兵的很快恢复了镇定,因为他们发现这不过是一帮漂亮小娘们而已,枪在娘们手里就是吓唬人的玩意。   其中一个小排长嬉皮笑脸道:“你们是谁家的媳妇?你们家男人呢?”   姚依蕾正色道:“我是江北护军使夫人,你给我放老实点。”   “江北护军使,什么官儿,能管到俺们么?”小排长继续腆着脸笑道,别看他只是个少尉排长,其实相当有背景,团长聂金库的第三房小妾就是他的表姐,所以有恃无恐。   姚依蕾打量一下这几个家伙,完全一副兵痞打扮,歪戴帽子敞着怀,倒背着大枪,手里提着酒瓶子,邪恶的小眼睛贼溜溜的四处打转,地上还扔着两只活鸡,一匹绸缎,应该是他们打劫来的赃物。   “给我绑起来,押去见他们长官!”姚依蕾一声令下。   小排长笑了:“这位夫人,我可是聂团长的部下,又不归你们护军使公署管,再说了,俺们帮你打跑土匪,劳苦功高,就算找几个娘们乐呵乐呵又算啥”看了看姚依蕾手里的枪,又笑道:“娘们家玩枪,小心晚上尿床。”   姚依蕾大怒,举枪瞄准他。   小排长急忙将自己的盒子炮拽了出来,说时迟那时快,一直趴在丫鬟肩头呲牙咧嘴的小悟空猛扑过去,爪子牙齿一起上,小排长一双贼眼光在姚依蕾身上打转了,忽然扑过来一个毛茸茸的妖怪,不吓得魂飞魄散才叫奇怪,很不幸的是他手里正拿着打开保险的手枪。   “砰”一声枪响,小排长倒在了地上,血慢慢的渗了出来,染红了地面,小悟空吓得窜到路旁一棵树上,吱吱怪叫,看神情分明是得意洋洋。   姚依蕾也吓了一跳,要搁以前,她肯定是六神无主吓得哇哇乱哭,可这几天城墙上的腥风血雨把她也锻炼出来了,银牙一咬,当机立断喝道:“举起手来,要不连你俩一块打死!”   剩下的两个大兵一哆嗦,把枪丢在地上乖乖投降了,心说这些小娘们心如蛇蝎,犯不上和她们拼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万事有团长做主。   姚依蕾命令二人抬起尸体,径直回县衙找柳优晋和阎肃处理去了,于是便有了刚才那一幕。   ……   柳县长觉得一滴汗从脑门上滑下,摔在地上碎成八瓣,这县长当的叫个什么事,成裱糊匠了,可您二位夫人戳的漏子也太大了吧,把人都毙了,这不是成心添乱么。   人已经死了,说什么都晚了,柳县长只好派人去请聂金库,这事儿不能拖,越拖越乱,万一把大兵们激怒了,来个血洗南泰就彻底歇了。   说曹操,曹操到,聂团长带着一帮副官马弁正好驾临县衙,进门一看,地上躺着具尸体,再仔细一看,还是自己表小舅子,聂金库顿时火冒三丈,大喝道:“他娘的,谁敢动老子的人!造反了么!”   聂金库大发雷霆,柳县长反倒放了心,发脾气代表没撕破脸,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一声不吭扭头便走最可怕,那样往往预示着没有谈判的余地,以及一场腥风血雨的到来。   “聂团长,是这样滴,您的兄弟强抢民女,被护军使夫人撞见起了冲突,纯粹是误伤而死,误伤啊。”柳优晋解释道。   其实聂金库早就看到这群女人了,以他御女无数的经验来看,这几个小娘们都不简单,绝对是见过大世面,念过洋学堂的人,听柳优晋这么一说,顿时明白过来,原来是护军使夫人啊,怪不得这么嚣张,不过再嚣张也不能骑在自己头上拉屎啊。   他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假装没听见柳优晋的话,大吼道:“来人呐!”   护兵马弁们配合的很默契:“有!”   “把残杀咱们十一团弟兄的恶人给我拿了!”   “是!”   大兵们杀气腾腾就要拿人,龚梓君刚要拔枪就被按住,劈头盖脸一顿老拳,他是斯文公子,手无缚鸡之力,哪里是大兵们的对手,被打得鼻青脸肿,在黑洞洞的枪口下,姚依蕾等人有枪也不敢往外掏了,天高皇帝远的,男人又不在身边,真被人打死了也是白死。   看她们一个个花容失色的样子,聂金库很满意,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先敲山震虎,再来个狮子大开口,不讹他几万块钱,这事儿决不罢休。   柳县长见动起了手,慌忙劝道:“聂团长,有话好说,切莫伤了和气。”   聂金库冷哼一声,仰头看天不搭理他。   忽然姚依蕾向前走了两步,镇定自若的推开拦在面前的枪口,居高临下看着聂金库道:“聂团长,我倒想问问你,你有什么权力拿我。”   其实姚依蕾的个头不算太高,也就是一米六五左右,无奈聂金库是个五短身材,又没穿高底马靴,所以在姚依蕾一个女人面前竟然需要仰视,他眨眨小眼睛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姚依蕾冷笑道:“你的部下强抢民女在先,被我等制止之后还妄图杀人灭口,纠缠中自己走火身亡,你赖的了谁?这一下午,你们省军十一团奸淫掳掠,无恶不作,罪行累累,罄竹难书,这笔帐我还没和你算,你倒想来抓我,好啊,你抓啊,我是江北护军使陈子锟的夫人,你抓了我就是和护军使做对,就是和陆军部,和政府做对,就是和吴玉帅,曹老帅做对,我倒要看看,你的胆子到底有多大!”   这番话说的是酣畅淋漓,义正词严,说的聂金库哑口无言,太阳穴旁的青筋直跳,憋了半天才恼怒道:“我管你是谁的夫人,这个官司就算打到孙督军那里,打到北京,我还是那句话,杀我的人,就得抵命!”   姚依蕾小姐脾气也上来了,柳眉倒竖:“身为军人,不打土匪,却荼毒百姓,欺负女流,朗朗乾坤昭昭日月,老天怎么不收了你们这帮畜生!。”   骂得痛快!连柳县长都不禁暗挑大拇指,那些来县衙告状的百姓更是亲眼目睹了这一切,心中对夫人充满了敬仰之情。   聂金库恼羞成怒,嘴巴更歪了,气急败坏之下,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挥舞着胳膊喝道:“拿了,统统拿了,谁敢反抗就地正法!”   大兵们正要上前,忽听一声吆喝:“护军使驾到~~~”   陈子锟来了,排场还挺大,大热的天,竟然穿了一身陆军大礼服,帽子上顶着一丛白色的羽饰,蓝色中长款毛料礼服,法式肩章垂着金色的流苏,前襟上挂着三等文虎勋章,袖口处是金丝绣的复杂团案,腰间挂着一柄西洋指挥刀,风流倜傥,威武英俊。   后面跟着阎参谋长和几个护兵,也是笔挺军装,佩刀铿锵。   这副派头,把聂金库手下那帮土条大兵都给吓着了,他们曾经在省城大阅的时候见过孙督军和手下的师长旅长们穿这一身行头,深深知道能穿这套的都是少将以上的大官,绝非他们能惹得起的。   姚依蕾刚才还凛然无畏,见到自家男人到了,顿时泪眼婆娑,梨花带雨,哽咽了一声:“子锟~~”就捏着手帕扑过去了。   陈子锟赶紧搀住自家夫人,笑呵呵道:“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姚依蕾道:“就是那个歪嘴矮子,他可凶了,要枪毙我呢。”   聂金库冷哼一声,扭头不看他们两口子,他才不怕呢,南泰县就数他的兵多,闹起来谁怕谁。   陈子锟哈哈大笑,刮了一下姚依蕾的鼻头道:“聂团长是自己人,他和你逗闷子呢。”   第六十五章 笑面虎   护军使姗姗来迟,总算没有耽误大事,他笑容和煦,春风满面,笔挺的军裤侧面是两道代表将军衔级的红色粗滚边,下面是锃亮的皮鞋,白手套一尘不染,气场强大无比,省军的士兵都不由自主的放下了步枪。   柳县长松了口气,上前道:“护军使,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十一团的聂团长。”   陈子锟略微弯下腰,因为他太高了,向聂金库伸出了手:“聂团长,幸亏你及时出手,要不然南泰县就毁于一旦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对方军衔比自己高,聂金库打个哈哈,和陈子锟握了握手道:“哪里哪里,兄弟部队,一衣带水,守望相助,应该的,应该的。”   不过聂金库也不是好糊弄的,他随即又道:“护军使,我的部下被你夫人打死了,这事儿你得给我一个说法。”   陈子锟看看地上的尸体,又看看姚依蕾,笑笑问道:“蕾蕾,怎么回事,我记得你连杀鸡都不敢的,又怎么能打死一个五大三粗的军人?”   姚依蕾见有人撑腰,胆气更壮,道:“不是我打死的,是他想开枪打我,被小悟空一扑,自己走火死的。”   小悟空蹲在树上一阵怪叫,呲牙咧嘴,邀功请赏。   陈子锟两手一摊道:“是走火意外啊聂团长。”   柳县长插嘴道:“是啊,纯属误会,误会。”   聂金库不信,问那两个大兵:“你俩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两个大兵虽然坏事做尽,但是本性并不奸猾,将事情原委道来,聂金库变了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眼珠转了转又道:“不管怎么说,也是一条人命,李排长还是我姨太太的表弟,他死在外面,让我怎么和太太交代。”   柳县长道:“聂团长放心,我们一定做好抚恤工作,不让您为难。”   聂金库语气和缓了一些,不过光赔钱似乎不能挽回自己损失的面子,当然让护军使夫人偿命也是没门的,他想了想,忽然指着树上的小悟空道:“要不是这个猢狲,我小舅子也不会死,让这个畜生抵命!”   小悟空仿佛听懂了他的话,吱吱一阵怪叫,从树上蹿下来躲到了姚依蕾背后。   姚依蕾道:“门都没有!”摸摸小悟空的脑门,猴子受到鼓励,胆气大增,冲聂金库呲呲牙。气的聂金库嘴更歪了。   柳县长劝道:“夫人,算了,不过是一只畜生罢了。”说着还猛使眼色,示意姚依蕾别把祸事继续戳大。   姚依蕾才不买账,道:“小悟空才不是畜生,那些披着人皮不做人事的才是畜生。”   聂金库很不高兴,心说我给你们台阶下,你们还不领情,这不是逼着我发飙么,他冷着脸道:“夫人这话什么意思?”   姚依蕾道:“你自己心里明白。”   聂金库冷哼一声:“护军使,告辞!”这就要拂袖而去。   陈子锟赶紧拉住他:“聂团长切勿动怒,夫人使小性子呢,您别和妇道人家一般见识,这猴子当真该死,要不这样,咱们晚上吃猴脑宴怎么样,我摆酒给十一团的弟兄们庆功,咱们防区离得这么近,以后还靠你们守望相助呢,可得多多亲近。”   扭头严厉呵斥姚依蕾:“还不乖乖回去,在这捣什么乱!”说着还冲她挤挤眼睛。   姚依蕾何等聪明,顿时醒悟过来,陈子锟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此时服软,肯定是憋着什么坏主意呢,她立即装作很委屈的样子,眼泪啪啪的掉,扭头便走,鉴冰等人也跟着去了。   女人们离了现场,气氛就不那么尴尬了,柳县长哈哈大笑道:“陈夫人率性天真,夫复何求啊。”   陈子锟摇头苦笑道:“让聂团长和柳县长见笑了,我岳父以前是交通部次长,家里就这么一个女儿,宠坏了的。”   聂金库暗暗吃惊,原来这位护军使夫人的家世如此显赫,幸亏刚才没撕破脸,不然真闹到上面,对自己也不利啊。   陈子锟又道:“晚上醉仙居,我请客,不醉不归。”   聂金库一拱手:“那就让护军使破费了。”   忽然他想起此行的目的,问柳优晋道:“县长,劳军的款子准备好没有?”   柳优晋道:“差不多了,本县士绅预备了一万大洋犒劳兄弟们。”   聂金库还是有些不满,淡淡道:“行军打仗可不是你们想的这么简单,光全团的开拔费我就自己掏了三千块,还不算枪械耗损子弹消耗,一万块……太少了吧。”   柳优晋很为难:“南泰实在是穷啊。”   陈子锟道:“大军一动,花费成千上万,要我说,没个三五万根本架不住,南泰县穷归穷,可穷的都是老百姓,富户家里,谁没个千儿八百的,不让他们出点血是不行的,聂团长,你放心,只要凑不够银子,咱们就不走,我就不信了,这帮铁公鸡真能一毛不拔!”   聂金库忽然有些明白了,合着这位护军使一直憋着劲想刮地皮没刮成,这回打算借着自己的势也发一笔小财,想到这里,他不禁微笑道:“那就有劳护军使大力相助了。”   陈子锟道:“义不容辞,今晚醉仙居,把县里头面人物都找来,让他们认捐,不凑够五万块,不许出门,聂团长,你看这个办法还行?”   “我看行。”聂金库终于露出了笑脸。   ……   姚依蕾气冲冲回到后宅,看到两天未见的小勤务兵陈清锋正在水井旁刷洗着衣物,地上还丢着一双沾满了泥浆的马靴,上前一看,盆里的衣服正是陈子锟的军装,满盆的泥水,可脏的不轻。   怪不得陈子锟大热的天穿了一身大礼服出来显摆,姚依蕾明白过来,随口问道:“青锋,这两天你哪去了?”   青锋嗫嚅道:“护军使不让说。”   “那是对别人,不是对我。”姚依蕾伸手去揪青锋的耳朵,忽见房里走出一个人,对自己拱手道:“夫人,别来无恙?”   姚依蕾吃了一惊:“怎么是你?”   ……   傍晚时分,南泰县的士绅们再度齐聚醉仙居酒楼,每个人都是强作笑颜,李举人本来不打算来的,他的儿媳妇悬梁自尽,家里正办丧事,哪有心思出来应酬,可还是被几个大兵生生从家里架了来。   士绅们汇聚一堂,有苦难言,彼此对望一眼,俱是摇头叹息,前门驱虎,后门迎狼,谁能料到官兵比土匪还狠,南泰经历一场浩劫,在座的每个人都是有责任的。   醉仙居被大兵们占领了,到处都是岗哨,上厕所都有人跟着,想玩尿遁之类的把戏想都别想,大家心里都明白,这是一场鸿门宴,不掏个几千块大洋出来,别想全身而退。   随着一身高喊“夏老爷到~~”,昔日南泰乡绅之首,如今已经中风的夏大龙被两个大兵抬了进来,前两天他生病的时候大家曾去府上探视过,那时夏大龙口鼻歪斜,不能说话,嘴角还经常挂着一丝晶亮的涎水,形同废人一般,可今日看来,病情已经大为好转,虽还不能走路,但面部肌肉已经恢复了正常,右手里还转起了铁胆。   坊间风传,夏老爷是被夏景夕气病的,其实不然,夏大龙是在和陈子锟的交锋中屡屡受挫活生生憋出一个中风来,虽经中医针灸调养,病情丝毫不见好转,但是省军一进城,他的病情就奇迹般的改善了。   夏老爷有个过继的儿子是孙督军的副官,还有个堂弟是省军的旅长,省军就跟他们夏家开的一样,十一团进驻南泰,夏老爷的脊梁骨又挺起来了!   大伙儿纷纷站起来嘘寒问暖,夏老爷极为冷傲的点点头,然后闭目养神,大家讨个没趣,讪讪的坐下了。   醉仙居再次被十一团包圆了,楼上楼下,里里外外全是人,甚至连大街上都摆了桌椅板凳,大兵们坐在桌旁,盯着碗里的大块肉,馋涎欲滴,可团长大人还没到,酒席没开始,谁也不敢动筷子。   贵宾总是最后才到的,晚宴的主角聂金库在陈子锟和柳优晋的陪伴下终于来了,副官一声大喊:“起立,敬礼!”大兵们乱糟糟的站起来,七手八脚的敬礼,聂金库很随意的摆摆手:“弟兄们辛苦了。”   “团长辛苦!”有人高喊了一声,继而是一阵哄笑,聂团长下午霸王硬上弓,日了一个小寡妇的事迹已经传遍了全团,这一声团长辛苦一语双关,大伙儿心照不宣。   聂金库笑笑:“吃好喝好,别辜负了父老们一番美意。”说罢便进了酒楼,外面立刻开动起来,大兵们喝酒吃肉,猜拳行令,好不快活,步枪就架在大街上,谁也不管。   一行人进了雅间,士绅们全都站起来行礼,聂金库看到坐在椅子上的夏大龙,赶紧上前打千:“世叔,您一向可好?”   夏大龙道:“不好,城里宵小横行,把我气的中风了,这左半边身子不大利索。”   聂金库道:“什么人这么猖狂,敢惹您老人家生气,我崩了他。”   夏大龙恨恨地看着陈子锟不说话。   第六十六章 缴了十一团的械   下午陈子锟又换了一身行头,一袭白西装风流倜傥,他对夏大龙仇恨的目光熟视无睹,笑吟吟的和在座士绅们打着招呼。   聂金库也装糊涂,打岔道:“世叔,你身子骨真硬朗,我看再过几天就能恢复如常了。”   夏大龙也明白现在不是发难的时机,道:“金库,这回你来了就不走了吧?”   聂金库道:“我倒是想驻扎在这里,早晚孝敬您老,可小侄我的防区在江南啊,这不是为了协同剿匪才过江的么,今天召集诸位,就是想商量个数字出来,把俺们十一团的军费给报销了。”   夏大龙眼中难掩失望之色,却道:“理应如此,弟兄们这么辛苦,是该好好犒赏一下,我表个态,出五千大洋!”   柳县长道:“夏老爷果然爽快,有您这五千大洋垫底,五万的数字也不难完成,各位老爷,都认领自己那份吧。”   大家都面露难色,五万块啊!这可是一笔巨款,即便摊到每个人头上也还是大几千的数额,在乡下当个财主攒点家底子可不易,一句话就捐出来,谁也舍不得。   聂团长见大家这副表情,就有些不悦,干咳一声,副官会意,一拍桌子道:“别他娘的给脸不要脸,今天凑不够五万,谁也别想出这扇门。”   门口站着四个杀气腾腾的马弁,腰间都挂着盒子炮。   出席酒宴的龚稼轩向陈子锟投来求助的目光,希望他能帮大家说句话。   陈子锟无视龚老爷的目光,笑吟吟道:“十一团的弟兄们劳苦功高,要不是他们,咱们县城就被土匪给洗了,朝廷还不差饿兵呢,咱们不能让弟兄们寒了心,要不然下回土匪再来,咱们岂不是要束手待毙?各位老爷,麻溜的让家里送钱吧,早点凑够数目,咱们也好安心喝酒不是?”   陈子锟这么一说,士绅们就都死了心,龚稼轩哀叹一声道:“也罢,我认捐三千块,这就让管家回去拿钱。”   他带了头,别人也都只得屈从,张老爷、秦老板、李举人、孙老板等人都打发从人回家拿钱,小半个时辰后,雅间里已经堆积了三万多大洋,白花花的银元堆得跟小山似的,闪的聂金库两眼放光。   虽然距离五万的额度还差了不少,但已经达到聂金库的心理预期了,他哈哈大笑道:“各位老爷果然出手大方,我代弟兄们谢谢了。”   柳县长擦了把汗:“聂团长,我看不够的部分缓缓再说吧。”   聂金库道:“好说,好说,那啥,上菜吧,大家都饿了。”   林老板颠颠的去安排伙计上菜,这么多大洋堆在屋里不像话,聂金库让副官叫了几个大头兵用筐子抬了下去。   不大工夫,酒菜齐备,聂金库搭眼一看,似乎少了点什么,便矜持的问道:“护军使不是说请卑职吃猴脑的么?”   陈子锟故作不解:“什么猴脑?”随即做恍然大悟状:“哦,你说小悟空啊,那可不是一般猴子,它是我的副官,少尉军衔,怎么能吃呢?”   聂金库变了脸色道:“原来护军使是在和卑职开玩笑,卑职倒不是在乎一顿两顿猴脑,而是部下不能白死,护军使既然不肯给我一个说法,那我可就要给护军使一个说法了!”   雅间里的气氛陡然降至冰点。   ……   街面上的大排档,当兵们吃的醉醺醺的,不少人已经出溜到了桌子底下,杯盘狼藉,呕吐物遍地,乱的不成体统,忽然几个头戴斗笠的汉子走了过来,抱着膀子冷眼这帮醉汉。   一个大兵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想喊却又觉得舌头跟发硬,只能口齿不清道:“土……土匪。”   土匪笑嘻嘻道:“倒~~”   大兵应声而倒。   剩下一些还清醒着的人想去拿枪,两条腿却像踩在棉花堆里一样,根本走不动路了,接二连三全都趴下了,继而又有几十个黑衣斗笠客从暗处出来,将官兵们的枪械全缴了,为首几个人,蹬蹬蹬上了楼。   雅间里依然是剑拔弩张,士绅们噤若寒蝉,只能听见夏大龙手里两枚铁胆撞击的声音。   陈子锟好整以暇,慢吞吞的品着香茗,道:“聂团长你吓唬我?”   聂金库冷笑道:“卑职虽然官职低微,可也不是泥捏的,如果护军使不能给十一团的兄弟满意,那兄弟们可就留在南泰不走了!”   士绅们惶恐万分,这支部队呆了一天就闹得鸡飞狗跳,若是长期呆在南泰,干脆大家都别活了。   陈子锟笑道:“只怕你想走都走不了呢。”   聂金库竖起眉毛:“你这话什么意思?”   话音刚落,雅间的房门被撞开,一个人飞了进来,摔在桌子上昏死过去,顿时酒菜横飞,乱七八糟,大家惊魂未定,仔细一看,这人竟然是聂金库的副官!   紧跟着三个黑衣斗笠客就跳了进来,手中都端着盒子炮,这行头,这作派,俨然就是南泰的土匪。   最先反应过来的居然是夏大龙,到底是当年的巡防营管带,虽然年近半百,一身功夫被拉下,即便中风了也是一把好手,右手一抖,两枚铁胆就飞了出去。   说时迟那时快,两声脆响,铁胆被侧面打来的子弹磕飞,从窗户飞了出去,硝烟袅袅,陈子锟站了起来,手里端着一把大眼撸子。   夏大龙被陈子锟这一手震住了,不敢再动。   聂金库惊道:“你你你,私通土匪!”   陈子锟笑道:“放你娘的屁,陈寿,告诉他,你是什么人。”   来的正是苦水井大杆子陈寿,他将斗笠掀开,露出一张带着刀疤英气勃勃的面孔,昂然道:“我是江北护军使麾下江东陆军第七混成旅第一团第一营,少校营长陈寿!”   大伙儿全都傻了眼,谁能料到陈子锟竟然收编了一股土匪武装!   聂金库不死心,大叫道:“来人,来人呐!”   陈子锟道:“你叫破喉咙也没人救你,你的十一团已经被我缴械俘虏了。”   聂金库冲到窗户旁一看,楼下的酒席早已散场,被麻翻了的官兵躺了一地,大势已去了,他的右手悄悄伸到了裤腰里,在他的白绸褂子下,藏着一把小巧玲珑的撸子。   “聂金库,还不服绑!”陈子锟大喝一声,声如霹雳,吓的聂团长撸子落地,陈寿上前一记手刀砍在他脖颈上,登时打晕,让部下扛了出去。   陈子锟点点头道:“行了,你也下去吧。”   陈寿又将躺在桌子上的副官拽了下来,拖出雅间,关上了门。   陈子锟道:“林老板,麻烦你重新上一桌酒菜,谢谢了。”   林老板二话不说,麻溜的安排小二重新搬张桌子进来,打扫残局,接着上菜,今天这场行动有他一份功劳,那些麻翻大兵们的蒙汗药就是他贡献的,下药也是他亲自干的,本来他是没这个胆子的,但是想到水嫩嫩的小姨子,雄心虎胆就来了。   不大工夫,酒菜齐备,不过没人有心思喝酒了,事情变化太快,大家的脑子已经有些跟不上节奏了。   陈子锟自己倒了杯酒,气定神闲道:“诸位都满上啊,我一个人喝有什么意思。”他一袭白西装在晚霞映照下镶上一层橘红色的边,更显风流英俊,在众人眼里,竟然有些周郎赤壁,羽扇纶巾的风采。   龚稼轩最先回过味来,抓过酒壶自己斟满,由于激动,酒水撒了一些,沾湿了袖子,他也顾不得了,正色道:“护军使,老朽敬你!”   其他人也反应过来,纷纷站了起来,倒满杯中酒,激动道:“护军使,我等代表南泰父老,敬你!”   李举人最夸张,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儿媳翠翠的死深深伤了举人的心,刚才在聂金库面前既不敢发作又不敢哭,差点憋出内伤,这当口正好借机一哭。   “护军使,陈将军,南泰百姓的大救星啊,李某感激涕零,潸然泪下,还望恕罪啊恕罪。”李举人哭道,哭音里居然带点西皮二黄的味儿。   陈子锟笑吟吟站了起来,举杯四顾:“列位,多谢各位配合,我才能擒住祸害南泰的罪魁祸首聂金库,诸位不必担心,省军十一团做下的孽,每一笔都要偿还,这个官司,不论是打到省城还是打到北京,我都奉陪到底,誓与南泰百姓共进退,来,干杯!”   除了夏大龙,所有人都滋儿的一声满饮了此杯。   夏大龙脸上阴云密布,颓唐沮丧,隐隐觉得刚有些起色的右手又麻酥酥起来,不大听使唤了。   陈子锟看都不看他,夏大龙如今只是一个废人罢了,根本无需在意,不杀他,只是不想和省城那边闹翻而已。   “诸位,要想保境安民,必须有自己的武装才行,我收编了陈寿的杆子,不过苦于没有军费,只好向大家开这个口,被聂金库刮走的钱,不妨借给我暂用几天,利息照付,各位以为如何?”   事到如今,谁还敢说半个不字,聂金库是明着勒索,人家护军使是“借”,就算明知道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也不能不给。   陈子锟让林老板拿了纸笔,按照刚才大家认捐的数目,一一写了借据,落款还用了护军使公署的关防,白纸黑字红印,大家拿着墨迹未干的借据不禁感慨万千,难道说……这笔钱真是借的?   第六十七章 过江夜袭   令人惊讶的是,一贯和陈子锟针锋相对的夏老爷竟然也接收了借据,五千大洋就这样打了水漂,一瞬间这位老人仿佛苍老了十岁,昔日所有的嚣张跋扈都成了过眼云烟,昨日黄花。   因为,南泰县来了一个比他还要嚣张跋扈十倍的护军使。   敢以一己之力坚守孤城,抵御数千土匪,敢单枪匹马深入匪窟,收编杆子,并以雷霆手段,兵不血刃将友军一个团全部缴械的英雄人物,岂是夏大龙之辈能比的。   大家心潮澎湃,酒是没心思喝了,龚老爷带头告辞,陈子锟知道他们今天都被吓着了,需要回家调养心情,也不强留,事实上,他巴不得这些人赶紧滚蛋呢,大把的现洋到手,还没亲自点一下呢。   士绅们纷纷告辞而去,夏大龙下楼的时候,陈子锟还亲自搀扶了一把,尽显护军使的爱民之情,等人走完了,林老板安排小二换了几套招呼,添酒回灯重开宴。   此时已经华灯初上,南泰县城笼罩在朦胧祥和的月色中,陈子锟当仁不让坐在主席,柳县长,阎参谋长、龚参谋、第一营营长陈寿和他手下三个连长坐到了桌子上,林老板打发了小二,亲自斟酒伺候。   “林老板,你也坐啊,别客气。”陈子锟招呼道。   林老板赶紧谦让:“不敢,不敢。”   陈子锟笑道:“林老板的祖传蒙汗药很给力啊,下药的技术也是一流,敢问一句,您祖上是做什么买卖的?”   林老板满头是汗,尴尬的笑道:“护军使说笑了,说笑了。”   在座的粗人们都哄堂大笑起来。   陈子锟端起一碗酒道:“今天是老子的第七混成旅开张的日子,废话不多说,欢迎兄弟们入伙,以后有我陈子锟一口吃的,就饿不着弟兄们,干了!”   陈寿和他手下三个连长都站了起来,一脸的凝重,从腰间拔出匕首,在手指上割了一刀,将血滴在酒碗里,这才说道:“护军使,承蒙您不嫌弃,收编俺们这些草莽之人,感激的话俺们不会说,一切都在酒里头,走着!”   四条大汉一仰脖,将辛辣醇厚的烈酒灌进了喉咙,酒水四溢,豪爽之极,喝完了亮出碗底,拿袖子一抹嘴。   陈子锟也亮出了碗底,大家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上酒!”陈子锟将酒碗重重一顿。   林老板抱着坛子,颠颠的上来了。   菜式已经换了新的,瓦盆里盛着牛脸,整条的红焖狗腿,猪肘子,都不用切的,直接把匕首割下来往嘴里填,这才是是真的大块喝酒大碗吃肉。   酒过三巡,大家脸膛都红彤彤的了,陈子锟道:“今天这事儿做的漂亮,十一团被咱们缴了枪,这二百多条枪我是不打算还了,但有一件事,接下来应该怎么办,我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柳县长一直置身事外,并不知道陈子锟要对十一团下手的事情,此时愁容满面道:“护军使,您这一手,可是戳了马蜂窝啊,聂金库他不是一个人,他身后站着的是孙督军,是整个江东省陆军几万人马,缴了十一团的械,就是和孙督军撕开脸了,这个后果,您想过么?”   阎肃也道:“柳县长说的有些道理,目前还不是和孙开勤开战的时机,虽然这场仗迟早要打,不过柳县长也不需太过多虑,护军使并非单枪匹马,他身后同样站着人,而且是吴玉帅和曹老帅这种级别的大佬,再说了,十一团为害一方,护军使有责任处置他们,这个官司打到哪里,我们都是准赢的。”   柳县长道:“事到如今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我建议,把这些兵痞缴械赶走了事,千万莫要再生枝节,授人话柄。”   见柳优晋一脸的担忧,陈子锟笑了笑,问陈寿:“一营长,你有什么看法?”   陈寿和他手下三个连长以前都是在张勋的定武军当过兵的,和一般土匪相比,颇有些军事素养,但战略方面的考量就不是他擅长的了,听旅长发问,他毫不犹豫道:“护军使,你指哪我打哪,绝不含糊!”   陈子锟一拍桌子:“好,今晚渡江,直捣十一团驻地,把他们一锅端!”   陈寿眼睛一亮:“好!就这么干!”   柳优晋差点哭了,这位护军使还嫌祸事惹得不够大啊,他刚要劝谏又觉得自己说话没分量,便道:“参谋长,您劝劝大帅吧,不能一错再错啊。”   阎肃思忖片刻道:“我觉得可行,十一团是省军在江南岸的最前沿部队,主力已经被聂金库带来,剩下的不过是老弱病残而已,我们集中优势兵力打他一下,不但可以缴获一批武器弹药壮大自己,还能达到敲山震虎的作用,让孙开勤摸不清我们的实力。”   柳优晋心说有句老话说的真对,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合着护军使公署全是一帮亡命之徒啊,专爱走险路,跟着他们,早晚折进去,还是早点想退路要紧。   龚梓君也被震撼了,他是大学生,以前哪经历过这样的军国大事,听说护军使准备出奇兵袭击南岸的十一团驻地,埋藏在热血青年心底的豪迈之情被激发出来,他站起来道:“我愿意当先锋!”   陈寿笑道:“学生娃娃,打仗有俺们,你还是歇了吧。”   陈子锟也道:“龚参谋,后勤上的事情都归你管,各司其责嘛,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你就是我的后勤处长了。”   龚梓君很高兴,自己摇身一变从参谋成了处长,他啪的一个立正敬礼:“是!”   ……   事不宜迟,作战计划开始实施,省军十一团被集体缴械,陈子锟发了大财,缴获步枪二百支,手枪五十把,步枪子弹五千余发,手枪子弹一千余发,这些枪械虽然只有五六成新,但比民军装备的那些破枪还是强了许多。   陈子锟下令,这些枪械全部装备第一营,陈寿所部换装枪械之后连夜出发,渡江夜袭十一团营地。   第一营消失在夜幕下,阎肃有些担忧道:“护军使,您不怕他们一去不复返?”   陈子锟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明天再看吧。”说罢便自顾去了。   回到后宅,就看见双喜和陈清锋一同站在门口,陈子锟一愣:“双喜,你的伤好了?”   双喜纳头便拜:“大人,双喜谢您的救命之恩。”看他动作,背上的枪伤尚未完全痊愈。   “双喜,你咋在这儿?”陈子锟问。   双喜道:“我三哥说了,让我给您当勤务兵。”   陈子锟明白了,陈寿用这种方式来证明自己的忠心,亲弟弟在护军使公署做人质,自然不怕他卷了枪跑路。   是夜,南泰县城一片寂静,只有更夫的梆子声在街头巷尾单调的响着,但每个躺在床上的人内心都是惊涛骇浪,今天傍晚发生了一件惊天大事,护军使陈大人竟然一举将十一团的兵痞全部缴械拘押,听说明天要公开处置他们,还让百姓们都去鸣冤告状呢。   遭了兵祸的百姓都纳闷,自古只见官官相护,哪见过当官的替老百姓出头的,护军使这是唱的哪一出,谁也不敢妄下断言。   ……   第二天凌晨,第一营的人马就回来了,每人背上都有两三支枪,腰间缠满了子弹,看来此行收获颇丰,陈寿骑着一匹战马走在前头,头戴斗笠身披斗篷,耀武扬威颇有战将之风。   此时天光刚亮,大多数百姓还未起床,一些早起倒马桶的人目瞪口呆看着这队土匪招摇过市,径直奔着县衙去了。   陈子锟得报,在二堂恭候陈寿的到来,只见大队人马依次进来,将肩上的步枪放在院子里,不大工夫就堆得跟小山似的,然后陈寿带着三个连长进来,肩上都扛着一个沉甸甸的大口袋。   哗啦啦一阵响,口袋里的东西全都倾倒在地上,白花花晃人的眼,全是银光闪烁的袁大头。   陈寿又从腰间掏出几根金条,摆在银元堆上面,这才报告道:“我等渡江夜袭,洗了十一团的团部,缴获步枪三百八十二支,银元八千块,还有这几根小黄鱼,一并奉上,请护军使处置。”   陈子锟道:“好!干得好,打死多少人?”   “回护军使,兵不血刃!”陈寿很是自豪。   “干的不错,这些钱,弟兄们拿去分了吧。”陈子锟道。   陈寿却摇头:“护军使,俺们现在不是杆子,是官军,做了买卖坐地分钱的日子过去了,这些钱就算发给弟兄们,也是吃喝嫖赌糟蹋光,咱们底子薄,留着这钱多买点子弹是正经。”   一连长插嘴道:“护军使,为了这钱,大哥还枪毙了一个弟兄呢。”   陈寿道:“这小子藏私,被发现了还抵赖,我一枪崩了他算轻的。”   陈子锟赞道:“我果然没看错人,第七混成旅有你们这班兄弟,迟早横扫江东。”   陈寿敬了个礼道:“护军使,我兄弟的命是你救得,我的命也是你救得,从今往后,我们兄弟就只认你了,鞍前马后,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忽然,一阵鼓声传来,声音很闷很响,勤务兵双喜奔进来禀告道:“大人,有人在门外击鼓鸣冤!”   陈子锟道:“何人击鼓?”   “是本县乡绅李举人,状告聂金库逼死民妇李何氏。”   第六十八章 血腥盛宴   击鼓鸣冤,升堂问案,那是戏文里才有的事情,不光陈子锟,就连陈寿和他的一帮手下都来了兴趣,两眼放光摩拳擦掌,似乎有客串一把王朝马汉张龙赵虎的意思。   陈子锟道:“既然如此,随我前去瞧瞧。”说罢龙行虎步出了二堂,领着一帮彪悍的斗笠客直奔县衙大门。   大门口人山人海,却又鸦雀无声,无数双眼睛紧紧盯着大堂内,当他们看到一身戎装,佩刀马靴打扮的护军使现身之时,才稍微的骚动了一阵。   击鼓的是李举人,小老头拿着鼓槌用力敲打着鸣冤鼓,这面鼓可不简单,前几日在抵御土匪进攻的战斗中发挥了极大的鼓舞士气的作用,今天回复本职工作,鼓声依然响亮。   李举人身后跪了一大群披麻戴孝之人,都是李家的亲戚和帮佣,看到陈子锟出现,顿时哭将起来,李举人更是将鼓槌一丢便跪了下去:“大人,冤枉啊。”   陈子锟眼疾手快,一把扶住李举人:“举人老爷,如何行此大礼?您是有功名的人,不必如此。”   李举人道:“如今民国了,老规矩不兴了,我是前清的举人,跪民国的官儿,天经地义。”   陈子锟看着李举人脑后垂着的辫子,忽然笑了一下,松开了手。   这下把李举人搞得非常尴尬,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他本来就是做做样子而已,哪知道陈子锟来了这么一手,心一横,还是又跪了下去,从怀里拿出状子呼道:“大人,小民有冤。”   陈子锟道:“你冤从何来?”   李举人道:“我状告聂金库**儿媳,致其悬梁自尽,还望大人替小民伸冤呐。”   陈子锟道:“左右!”   一帮土匪叉着腰大喝道:“有!”架势看起来已然入戏了。   陈子锟道:“把状子接了,升座!”   沉寂了一段时日的县衙大堂再度热闹起来,几十个杀气腾腾的活土匪充当了站班的衙役,戴着斗笠,拿着水火棍,公堂之上气氛森严,宛如阎罗宝殿。   陈子锟一身戎装端坐在公座后面,侧方站着阎参谋长,后面是俩腰挂盒子炮的勤务兵,将李举人手中的状子接了过来。   状子是本县一位有名的讼师写的,规格严整,条理清楚,堪称状子典范,可惜陈子锟是个丘八,根本不懂得欣赏状子的妙处,草草看罢,拿起惊堂木一拍:“带人犯!”   聂金库被押了上来,被关押一夜的他两眼通红,嘴巴更歪,指着陈子锟大骂:“姓陈的,你他娘的敢阴我!”   陈子锟又一拍惊堂木:“掌嘴!”顺手从签瓶里抽了一个竹签子丢过去,陈寿凌空接了,照着聂金库的嘴巴左右开工抽起来,啪啪啪打下去,满脸的血。   “好了。”陈子锟叫停,继续问道:“聂金库,你昨日在李府强奸民女李何氏,可有此事?”   聂金库门牙都打掉了,气焰却丝毫不减,跳着脚骂道:“姓陈的,孙督军不会放过你的!”   “再打!”陈子锟又抽了一个签子丢过去,想想又补充道:“打板子,先来四十杀威棒!”   陈寿一摆手,两个如狼似虎的土匪冲上去,将聂金库踢翻在地,扒掉裤子按住,另有两人抄起水火棍,照着屁股就打下去,棍子和皮肉亲密接触的声音与聂金库的惨嚎声混杂在一起,响彻县衙内外。   土匪们不是专业衙役,打板子没轻重,二十多下后,聂金库就昏死过去,李举人看的解气,在一旁跳着脚大骂,小辫一撅一撅的:“天杀的畜生,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外面围观的百姓们一阵沸腾,聂金库的惨嚎声鼓励了他们,既然当团长的都能法办,那下面作恶的小兵更不用说了,一时间无数个声音响起:“大人,冤枉啊。”   陈子锟道:“有冤伸冤,有仇报仇,一个一个来。”   百姓们涌进大堂,跪了一地,磕头如捣蒜,喋喋不休七嘴八舌的诉说着十一团造下的孽,陈子锟就觉得耳旁嗡嗡的,脑子都乱了,他拿起惊堂木一拍。   “啪”的一声,整个世界清静了,苦主们都呆呆看着青天大老爷。   “都跟我来。”陈子锟下了公座,出了大堂,直奔县衙外院而去,老百姓们紧随其后,来到外院监狱旁,陈子锟下令将十一团的俘虏每十人一组,押出来让老百姓认人。   这下可热闹了,苦主们看到杀害亲人的凶手就在眼前,顿时扑上去撕打谩骂,被认出来的凶徒无不面如死灰,瑟瑟发抖,院子里人声鼎沸,墙头上,大树上全是看热闹的人。   三百多个俘虏中挑出了十三个杀人凶手,二十七个强奸民女的,还有八十多个抢劫财物的,这里面当然是有些水分的,事实上被**的民妇不止这个数,很多人怕丢了面子以后在邻里面前抬不起头,便没出来指认凶手。   陈子锟让手下将这四十个凶犯全都绑起来,拿黑布蒙上眼,陈寿一听这话,立刻喜上眉梢,亲自带人去执行,柳县长战战兢兢问道:“护军使,您不会是想枪毙他们吧?”   “还没想好是枪毙还是砍头。”陈子锟一本正经的回答他。   柳优晋打了个寒颤,四十条人命啊,说杀就杀,这气魄,贼狠了。   不大工夫,人犯捆绑完毕,陈寿上前道:“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以前都是官兵杀俺们,现在终于轮到俺们杀他们了。”   陈子锟道:“这可不是仇杀,这叫明正典刑,那啥,让大伙儿都静静,我要说两句。”   此时县衙大院里已经聚集了数百人,聒噪难当,陈寿喊了几嗓子都不见效果,干脆拔出盒子枪朝天三响,顿时静了许多,但还有不少人在窃窃私语。   陈子锟跳上一张桌子,扫视四方,道:“乡亲们。”   场面渐渐静了下来。   “昨天我不在家,十一团这帮狗杂碎奸淫掳掠,坏事做绝,让大家受苦了,身为江北护军使,没能保护好大家,是我的失职,在这儿我给大家赔罪了!”   说着,陈子锟深深鞠了一躬。   院子里寂静无声,除了风的呜咽。   当陈子锟抬起头的时候,悲愤已经被杀气所取代,朗声道:“江北护军使公署有绥靖地方,约束军人之责,十一团在我管区内犯下滔天大罪,当我军法处是摆设么,来人呐!”   “有!”数十名黑衣斗笠客双手叉腰,威风凛凛的应声道。   “将这四十个害群之马拉出去枪决,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是!”土匪们先拉了十名官兵到墙根,一字排开面向墙壁,陈寿一声令下:“预备!”   哗啦啦一阵拉枪栓的声音,十支步枪齐刷刷举了起来。   “放!”   一阵震耳欲聋的枪声,墙根下倒伏十具尸体,陈寿上前踢了踢,看谁没死透,又给补了一枪。   枪声吓傻了剩下那三十个等待处决的官兵,他们或呆若木鸡,或嚎啕大哭,或跪地求饶,老百姓们却被枪声和鲜血刺激的肾上腺素急剧上升,欢声雷动,叫好一片,面对愤怒的**大海,刚苏醒过来的聂金库赶紧闭上眼睛,继续装死。   一次十名,连续四次,墙根处血流成河,尸体成山,大群的绿头苍蝇围聚过来,在新鲜的尸体上爬着,享用着这场残忍的盛宴。   接下来是那八十多个抢劫财物的官兵,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每人一百军棍先记在账上,慢慢和他们算。   军棍也打了,人也枪毙了,老百姓们憋在心里的恶气全随着那阵枪声烟消云散,却而代之的是对护军使陈大人的深深爱戴与敬畏。   “陈大人,青天啊~~~”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颤巍巍的领头跪下,如同多米诺骨牌倒了一般,满院子的人全都跪下了,一块跟着喊青天大老爷。   陈子锟上前虚扶一把:“老人家,快快请起,保境安民是我的职责,您这岁数,我可怕折了寿。”   老头道:“您是南泰的父母官,受得起小老儿一拜。”   陈子锟笑道:“此言差矣,父母官是柳县长,我是护军使,他管民,我管军,不一样的。”   老头道:“秉公执法,替黎民百姓伸冤,就是青天大老爷,这一拜,受得起。”   陈子锟哈哈大笑,将老头扶了起来,好言劝慰一番,最后道:“大伙儿损失的财物,明天到柳县长那里领取即可,都散了吧。”   老百姓陆续散去,李举人和一帮披麻戴孝的本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大伙儿的案子结了,自家儿媳妇的冤还没伸呢。   “李举人,你放心,你家的案子,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请回吧。”陈子锟下了逐客令。   李举人不敢多言,现在陈子锟在他眼里就是个杀人如麻的魔王,匆匆带着家人离去了,院子里血腥味太浓,受不了。   白花花的太阳当空照,墙根的血已经呈半凝固状态,绿头苍蝇依旧乐此不疲,几只苍蝇爬到装死的聂金库脸上,痒的他嘴角直抽。   “行了,别装了,起来吧,太阳地里挺热的。”陈子锟道。   聂金库睁开眼睛,看到这位一次性毙掉自己四十名部下的男子正悠然的坐在树荫下品尝着酸梅汤,军服也脱了,只穿了件白衬衫,不像是杀人不眨眼的煞神,倒像是省城大学里的学生。   “饶命啊~~”聂金库跪倒在地,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卑职知错了,卑职不敢了。”   陈子锟笑容可掬道:“来人呐,给聂团长看座,上茶。”   聂金库如坠五里雾中,不懂陈子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第六十九章 绿帽子营   勤务兵搬了把椅子过来,可聂金库根本不坐,不是他不想坐,而是屁股被打的皮开肉绽,坐不得。   坐不了就趴着吧,聂团长就这样卑躬屈膝的趴在陈子锟面前,血肉模糊的屁股上还有成群结队的绿头苍蝇在盘旋,身畔就是尸山血海。   陈子锟让勤务兵端了碗酸梅汤给聂金库解渴,他哪里敢喝,生怕这碗冰镇酸梅汤带有断头酒的性质。   “护军使,陈大帅,饶了卑职这一回吧,卑职情愿为您牵马坠蹬,哦不,当牛做马啊。”聂金库苦苦哀求,就差抱着陈子锟的马靴舔了。   “想让我不杀你也行,就看你认罪书写的有没有诚意了,来人呐,给他拿纸笔来。”陈子锟招呼一声,勤务兵拿来一叠信笺和毛笔砚台,在聂金库面前铺了张席子,让他当场招供。   苍蝇嗡嗡叫,鼻子里充满血腥味,聂金库怎敢不写,他笨拙的拿着毛笔,歪歪扭扭写了一张认罪书。   陈子锟接过来看了,三两下扯成碎片:“他娘的,一点也不深刻,不能光写你一个人的事情,懂不?重写!”   “是是是,我写,我写。”聂金库赶紧再写,将自己如何隔岸观火,坐视南泰被土匪围攻,如何纵兵劫掠,如何勒索地方,如何强奸民女的事情全都原原本本的列了出来,不敢有一丝隐瞒。   陈子锟再次看了,这回比较满意:“照样抄写三分,签字画押按手印。”   聂金库诚惶诚恐,照样子誊抄数分,每一张下面都签了名字按了手印,拿着墨迹未干的服罪状,陈子锟哈哈大笑:“来人呐,把他拖出去。”   “饶命啊~~~~”聂金库凄厉的惨叫回响在县衙内外。   ……   有枪就是草头王,这句话一点也不假,拥有了自己的嫡系武装之后,陈子锟才算真正掌控了南泰县,陆军部给了他一个江北护军使的头衔,还有一个江东省陆军第七混成旅的空架子编制,名义上这个旅是归江东省督军节制,但实际上听调不听宣,完全是一方诸侯。   如今第七混成旅下面终于有了第一支部队,按照官兵收编土匪的原则,带来多少兵,就当多大官,陈寿手下有三百多号弟兄,自然给他一个营长当当。   苦水井的杆子是南泰县众多土匪中的一股,实力一般,混的不咋地,因为狼多肉少,能抢的东西实在是少,所以在陈子锟收编他们之前,杆子已经有些混不下去要散伙的意思了。   其实陈寿早有投靠官军的意思,只是苦于没有明主,陈子锟的到来让他心动了,一来二去的接触,更证明这位护军使大人不但豪爽义气,更是个做大事的人,所以当陈清锋前来请他出兵相助的时候,陈寿力排众议,毅然带领部下从后方出击,偷袭了盖龙泉,解了南泰之围。   后面的事情是陈子锟再度救了陈寿的性命,用一匹大黑骡子把昏迷的他送回了苦水井,事已至此,招安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   杆子当天下午就进了城,在陈子锟的安排下缴了十一团的械,又连夜出击洗劫了十一团的营房,缴获大批武器弹药,算是交了一份大大的投名状。   既然当了官军,就不能再穿那一身土匪的行头了,现如今护军使公署财大气粗,陈子锟安排龚梓君帮第一营的弟兄们置办军装,从本县的布店里买了几百匹的蓝灰色细洋布,又把全县的裁缝都找了来,定做五百套二尺半。   这年头除了军官的制服,所有士兵的军装都是统一尺码,二尺半就是军装的代名词,小县城的裁缝水平偏低,惯常制作中式裤褂,长袍夹袄,这种西式服装还是第一回做,陈子锟贡献了一套军装供他们参考,裁缝们倒也有样学样,不过军服做出来了,帽子也实在难做,大檐帽里面的垫圈、革制的帽檐都没有原料,可总不能光着脑袋吧。   陈寿建议仍然戴大斗笠当军帽,却被陈子锟一句话给否了,大黑斗笠是南泰土匪的标配,官军整天打扮的不兵不匪,成何体统,不过他还是耐心听取了官兵们的意见,并且了解到官兵们对大斗笠深深的喜爱之情,所以做出一个决定。   将南泰斗笠定为军用遮阳防雨帽,上面刷一层绿色的油漆,这样既能和土匪区分开来,又能形成保护色,在茫茫青纱帐里很难分辩轮廓。   护军使一言九鼎,谁敢有二话,于是乎,江东省陆军第七混成旅第一营的三百名官兵们统一戴上了绿油油的大斗笠,人称“绿帽子营。”   据陈寿介绍,本县有大小土匪五十余支,其中最大的一股就是以盖龙泉为首的杆子,他们有兄弟十人,老大盖龙泉,号称白狼余部,聚啸山林,称霸大青山一带,专吃过往商旅这一块,然后就是各路豪杰,多的几百上千人,少的也有三五个人,杀人越货,称王称霸,也经常火并,其实日子过的都不大好。   由于土匪太多,南泰县很多耕地撂了荒,怕死的财主搬到县城居住,不怕死的就买枪买弹,雇佣炮手,拉起围子,不但对抗土匪,也对抗官军,这样的村寨,也不在少数。   听了陈寿的介绍,陈子锟愁眉紧锁,用钢笔在本子上写了四个字:“任重道远。”   据说,当夜护军使书房的灯是一直亮着的。   第二天,陈子锟召集所有人开会,挨个到他的房间里去谈,最先进去的参谋长阎肃,护军使和他谈了一个小时,然后表情严肃的送他出来,握手道:“参谋长,祝你一路顺风,马到成功。”   阎肃敬了个礼道:“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陈子锟道:“龚处长,给参谋长支五千块车马费。”   龚梓君现在是护军使公署的后勤处长,听了这话不禁咋舌:“五千块?咱们统共才三万多块啊。”   “军人应该怎么着?”陈子锟问道。   龚梓君猛醒:“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这就去办。”   陈子锟这才满意的笑笑:“一营长,你进来。”   陈寿以前在辫子军里当过班长,军姿站的最正,他应了一声走进办公室,站的笔直听候命令。   陈子锟和他说话就直接多了:“陈寿,你帮我张罗张罗,看还能收编多少土匪。”   陈寿道:“我这就去,不过……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陈子锟道:“婆婆妈妈什么,讲!”   “愿意被朝廷招安的杆子,都不是英雄好汉。”陈寿正色道。   陈子锟笑了:“你这话有意思,难道你陈寿也不算好汉?”   陈寿道:“我欠你两条命,再说也钦佩你的为人,我归顺你,不是想升官发财,而是想跟着你做一番大事,可那些杆子,我不敢保证他们领了枪械军响后会不会再叛。”   陈子锟道:“你只管去拉人,收编不来是你的错,收编了再叛,是我的错,明白了?”   “明白!”陈寿啪的一个敬礼,出去了。   下一个进来的是柳县长,不知咋地,这位省政府委任的县长就成了护军使公署的幕僚,天天跟着忙前跑后,不亦乐乎。   柳优晋进来后,发现桌上摊着许多文件,落款上已经签了陈子锟的大名,用了护军使的关防。   陈子锟指着自己名字后面的空白道:“你在这里副署就行。”   柳优晋道:“这是什么东西,看都不看就让我签字,我不干。”   陈子锟道:“这是我呈给省政府、省督军公署,以及北京政府、陆军部的报告,附录里有百姓的状子和聂金库的服罪状,需要你县长大人的副署,这样才更有效力。”   柳优晋哭丧着脸:“我的将军大人,您饶了我成不,我可不想掺乎这些事,赶紧把后院的财宝挖到,拿了我那份就走人得了,再说了,你吞掉人家一个团,还要恶人先告状,似乎不大好吧?”   陈子锟道:“柳县长你这话就奇怪了,我这事儿干的哪里不对?十一团洗劫县城,我依法办事,枪毙他们几个害群之马而已,再说了,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吞掉他们一个团了?熟归熟,你也不能信口开河啊。”   柳县长哭笑不得:“好吧好吧,我签字还不行。”   签了字出去,见鉴冰和姚依蕾站在外面,柳优晋奇道:“两位夫人也来听令?”   “是啊,我们也有任务呢。”姚依蕾笑道,小悟空跟在她背后,头上竟然戴了一顶紫金冠,上面还有两根颤巍巍的雉鸡翎子,看来颇有些美猴王的味道了。   鉴冰跟在后面,微笑不语,自从当街毙人事件后,她的风头就不如姚依蕾那么劲了,就连宠物也矮人家一头,不管是阿扁还是小悟空,都是能带出去的角色,可鉴冰养了头懒猫,整天就知道睡觉,实在是不上台面。   ……   聂金库并没有死,而是在三天后稀里糊涂被释放了,一起被送出南泰城门的还有一百多名被甄别无罪的十一团官兵,最离奇的是,江北护军使公署竟然发还了他们的枪支,当然成色和型号和原来的大相径庭,尽是些破铜烂铁。   能活着回来已经谢天谢地了,谁还敢天三拣四,聂金库千恩万谢的鞠躬赔礼,带着十一团的残部出了南泰县城,灰溜溜的向南去了,等看不到南泰县城墙的轮廓了,聂金库才发了狠。   “陈子锟,我和你不共戴天!”   “弟兄们,这个仇,咱们一定要报!”   “报仇~~”大兵们跟着有气无力的喊道,四十个兄弟像狗一样被人家枪毙掉,给他们留下了极为深重的心理阴影,他们是打死也不敢再来南泰了。   撂下几句狠话,聂金库带领残部渡江归去,十一团是江东陆军的精锐,就摆在南岸第一线,营盘建设的也极有章法,四面有角楼,大门口有沙袋垒成的公事和拒马,不过今天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对劲。   走到跟前一看,聂金库傻眼了,营房一片狼藉,墙壁焦黑,显然是被人洗劫过了。   第七十章 消气外交   大热的天,聂金库冷汗都下来了,老窝让人端了,拿什么翻本,进去一看,营房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心急火燎的跑到军械库一看,一颗子弹都没剩下,再到粮食屯子一看,全烧了,马厩里更是一根马毛都没留下。   本来按照聂金库的打算,回来之后立刻点起人马杀回江北报仇雪恨,可是只剩下一百多人枪,拿什么去报仇,眼下他最大的问题已经不是报仇了,而是如何向旅长、师长,督军大人交代。   听说团长回来,一些留守人员渐渐聚拢,听他们说,那夜江北过来的土匪袭击了军营,领头的大土匪叫盖龙泉。   聂金库恨得咬牙切齿,好一个趁火打劫的盖龙泉,老子和你不共戴天!   寻思半天,聂金库还是决定,先回省城求援。   ……   沿淮江顺流而下六百里,就是江东省城,督军公署设在前清时候的镇台衙门,三开间的大门,一面帅旗迎风招展,八个耀武扬威的大兵站在门口,路过的老百姓全都绕着走。   街对面的茶馆里,江北护军使公署的参谋长阎肃和后勤处长龚梓君相对而坐,他俩都没穿军装,阎肃一袭阴丹士林蓝长衫,看起来像个教书先生,龚梓君一身学生装,倒是大学生本色。   “参谋长,进不进?”龚梓君问道。   “等等。”阎肃不慌不忙,展开折扇慢慢摇着。   过了一会儿,从衙门里出来一个上校军官,匆匆奔着茶馆就过来了,阎肃立刻起身相迎:“鹏程兄,好久不见了。”   上校军官哈哈大笑:“保定讲武堂一别,有十年了吧?”   阎肃道:“何止十年,咱们都老了。”   上校军官道:“咱们楼上雅座谈吧,我会帐。”   三人上楼落座,阎肃先介绍一下,这位上校军官是江东省督军公署的副官处处长张鹏程,当年他们是保定讲武堂的同窗好友,又介绍了龚梓君,说是江东护军使公署的后勤处长。   张鹏程笑道:“年纪轻轻就是处长了,后生可畏啊,对了,省城汇金银行的龚稼祥是你什么人?”   龚梓君很恭敬的答道:“是我的叔父。”   “原来是龚少爷,我就说嘛,长得就像是龚家人,一表人才啊,哈哈。”张鹏程眼睛眯成一条线,笑呵呵的像个弥勒佛。   阎肃开门见山道:“老同学,我现在在江北做参谋长,前几天和十一团发生一点不愉快,所以特来找你帮忙。”   张鹏程笑容不减:“多大事,还劳动阎兄你亲自出马,给兄弟写封信不就行了,对了,怎么个不愉快法?聂金库那小子做事没分寸,你们也别往心里去,哈哈。”   阎肃干巴巴地说:“我们把十一团给缴械了。”   龚梓君插嘴道:“还毙了四十个祸害百姓的害群之马。”   张鹏程一口茶全喷了出去:“我草!多少?一口气毙了四十个,这事儿可整大了。”   阎肃道:“所以才找你老兄帮忙疏通疏通,其实我们陈护军使真没有恶意,十一团不请自来,荼毒百姓,弄的民怨沸腾,不这样办的话,护军使的位子坐不稳。”   张鹏程道:“聂金库没事吧?”   阎肃道:“聂团长和他手下的弟兄连同枪械已经全送回去了。”   张鹏程缓了一口气:“还好还好,你们这位护军使办事也不是全没分寸,现在你们打算怎么办呢?”   阎肃道:“把事儿说开就行,我这里有些东西,鹏程兄可以先看看。”说着拿出百姓的状子和聂金库的服罪状,以及护军使公署和县政府联名签署的事件说明。   张鹏程草草翻了一下道:“这些东西没有用的,孙督军不认这个,你们缴了十一团的械,又毙了那么多的人,不拿点干货出来总归说不过去。”   龚梓君道:“什么是干货?这些证据难道不足以说明这些坏人该杀么?”   张鹏程笑了:“龚少爷还是年轻啊,干货不是指的这个,而是你叔叔银行里那些东西。”   龚梓君忿忿道:“简直就是敲诈!”   张鹏程有些不悦了:“龚少爷,话可不能这么说,这事儿是瞒得好,若是被孙督军知道了,早就发兵渡江了。”   阎肃道:“鹏程,梓君是大学生,不懂这些官场之道,你不要见怪,我来找你,就是请你指点迷津,看看到底要花多少钱,从哪儿入手。”   张鹏程道:“这事儿说好办也好办,孙督军有个最宠爱的九姨太好像就是江北人,到时候你们送点礼物,让她在督军面前诉苦,说十一团欺负了她的亲戚什么的,先吹吹枕头风,然后我这边再在军务报告上措辞斟酌一下,基本上就大事化小了,不过想全没事是不可能,你们最好能给督军大人再送一份礼,这样显得心诚。”   阎肃道:“五千块够不够?”   “五千?”张鹏程用怪异的目光看着老同学,继而笑了起来:“阎兄,你在北京陆军部呆的时间太久了,都不清楚地方上的行情了,五千块送礼那是拿不出手的,何况你们的事情闹得还不小,起码这个数。”说着伸出三只手指晃了晃。   “三万?”阎肃不动声色。   “对,最起码三万,这还是咱们老同学的关系,我替你把该省的都省了,若是外人,起码翻一番。”   “好,三万就三万,你等我消息,告辞。”阎肃起身告辞,张鹏程也不留他:“老阎,这会儿我还在当差,晚上咱们再聚。”   出了茶馆,阎肃拿出手帕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省城之行不易啊,张鹏程说的没错,三万块是最少的花销了,毕竟毙了人家几十个兵,相当于当众打了孙督军的巴掌。   龚梓君咕哝道:“敲竹杠啊,三万块大洋,咱们账上一共也就三万块,早知道这样,就劝护军使不要枪毙那些人了。”   阎肃道:“当时那种环境,如果护军使不枪毙他们,会有什么情况发生?”   龚梓君想了一下道:“民怨沸腾,护军使的威信就不会这么高。”   阎肃道:“对,十一团留在南泰县,不搜刮干净是不会走的,所以必须缴了他们的械,十一团坏事做绝,如果不处置他们,老百姓就不信咱们,不爱戴咱们,所以这也是必须要做的。”   龚梓君接口道:“毙了这些人,还要来赔罪,这也是必须要做的。”   阎肃欣慰道:“你终于明白了。”   他们从江北来的时候,只带了五千大洋,现在回去取钱也来不及了,只能想办法筹措,龚家在省城开了一家银行,叫汇金银行,以往龚梓君上大学的费用都是从叔父这里支取,现在有了困难,自然还是去找他。   汇金银行的前身叫汇金票号,是个私营钱庄,龚稼轩老爷的弟弟龚稼祥接手之后,生意做的越来越大,现在已经是省内小有名气的银行了,地址就在省城府前大街上,洋式的房子,门口有俩大石狮子,还雇了两个巡警站岗,看起来很是气派。   有龚少爷领着,自然是一路畅通,来到总经理的办公室,龚稼祥正在伏案工作,这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干练男子,头发一丝不苟的向后梳着,大热的天依然穿着考究的三件套英国西装,领带上一枚纯金镶钻的领带夹,金丝眼镜后面闪烁着睿智冷静的光辉。   见到侄子带着一个陌生人进来,龚稼祥很是客气,站起来和阎肃握手,听龚梓君介绍说这个教书先生一样的人是江东护军使公署的参谋长时,竟然毫无惊讶之色。   龚稼祥按了一下桌上的电铃:“小美,倒两杯茶一杯咖啡来。”然后很热情的招呼阎肃坐下,拿起桌上的英国石楠木烟斗,客气的问道:“可以么?”   阎肃笑道:“请便。”   不大工夫,女秘书送来茶水和咖啡,宾主双方寒暄一番,进入正题,龚梓君开门见山道:“二叔,我们需要三万大洋。”   龚稼祥抽着烟斗,眼睛微微眯起:“我们做金融业的,干的就是借贷融资的生意,别说三万块,就是三十万,三百万也能拿得出,可是我需要知道,这笔钱用在什么方面,我放出去的贷款,有什么保障?”   龚梓君道:“钱的用途你不要问了,只管借给我就是,汇金银行我也有份,就当是我支取的了。”   龚稼祥正色道:“如果银行这样经营的话,恐怕就离倒闭不远了,梓君,你要知道银行不是我们龚家自己的,还有很多大股东,我们需要对他们负责,如果你不说明白用途的话,叔叔一分钱都不会给你。”   叔侄对话的时候,阎肃一直翘着二郎腿在一旁喝茶,风轻云淡的架势十足,听到对话越来越激烈,才放下茶杯道:“龚总经理,这笔钱是用来行贿的,不久前省军劫掠县城,被我们陈护军使拿住毙了四十个,如今我带着令侄前来省城,就是为了化解此事,如果您需要质押的话,看看这个行么?”   说着他从包裹里拿出一个黄绸子包裹的东西,慢慢解开一看,竟然是一颗铜铸的关防大印。   “这是陆军部授的江北护军使关防。”   龚稼祥的瞳孔收缩了起来。   第七十一章 借你的钱是给你脸   银行家就是银行家,惊讶之色稍纵即逝,懒洋洋的躺在皮质靠背椅上,把玩着烟斗道:“阎参谋长,这个物件应该不是金的吧,如果我猜的没错,应该是一颗铜印,黄铜不值钱,用来质押怕是分量不够。”   阎肃道:“这个东西是金的还是铜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代表淮江以北两千平方公里疆域的管辖权。”   龚稼祥道:“据我所知,江北护军使公署的管辖范围只限于县城,南泰周边地区还在各路土匪的控制下,您所说的管辖权,只是账面上的东西。”   阎肃道:“不错,目前我们确实只控制了县城,但还有一些事情是你没有了解或者刻意忽略的,就在几天前,五千土匪包围了南泰县城,而那时候护军使公署麾下只有十二个刚招募的农夫,连步枪都不会用,可是您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龚稼祥正了正身子,“请讲,我很有兴趣。”   “两天之后,土匪丢下数百具尸体溃逃了,我们不但打退了土匪,还收编了当地一股悍匪,编成一个营的军队,并且兵不血刃解除了趁火打劫的省军十一团的武装,枪毙了四十个扰民的乱兵,我想请问龚总经理,这种魄力,这种手段,难道不值得您投资么?”阎肃说话的语速缓慢,但字字都敲在龚家叔侄心坎上。   龚梓君听的兴起,挥着拳头道:“或许我们现在还不强大,但我们有民心,有士气,叔叔,贷款给我们,你一定不会失望的。”   龚稼祥道:“梓君,听你的口气,好像已经在公署帮忙了?”   龚梓君自豪的说:“我现在是公署的后勤处长,军衔少校。”   龚稼祥点了点头,道:“好吧,我被你们说服了,三万块大洋,立刻就可以支取。”   “谢谢叔叔。”龚梓君喜不自禁,第一次为护军使办事就大获成功,他很欣喜。   可阎肃却摇了摇头:“龚总经理,三万块只是周转而已,我要贷款的可不是这个数儿。”   龚稼祥皱起了眉头:“三万还不够,难道说你想借十万?”   阎肃伸出手翻了翻:“两倍,二十万。”   二十万大洋!   龚稼祥坐直了身子,认真的审视着阎肃,龚梓君也倒吸一口凉气,看看自家叔叔,再看看参谋长,最后目光落在那颗铜铸关防上,他忽然醒悟过来,今天这场会面,应该是护军使和参谋长早就筹划好了的,以借钱为由,意在贷款,而且是一笔巨款。   “二十万,用来送礼的话,恐怕太重了吧。”龚总经理盯着阎肃的眼睛说道。   阎参谋长泰然自若:“送礼的三万另计,这二十万是以护军使公署的名义贷的款,用途是开矿,架桥,修铁路。”   “什么矿?什么桥?什么铁路,从哪儿到哪儿?”龚稼祥坐得更直了,还拿起了一支美国钢笔在手上转着,龚梓君知道,这是叔叔的习惯性动作,每逢遇到大生意的时候就这样。   阎肃侃侃而谈:“南泰自明朝时期就设有矿监,煤铁资源丰富,南泰产的白煤,一度是淮江航运的抢手货,只是因为土匪肆虐,政府不力,矿产才白白埋在地下发挥不了作用,如今陆军部设立江北护军使,就是为了打击土匪,绥靖地方,以陈子锟将军的雷霆手段来看,消灭土匪只是早晚的问题,目前我们做的是未雨绸缪,提前规划经济发展的大计。”   龚稼祥点点头,神色凝重,他也是南泰人,家乡土匪横行,民不聊生,他何尝不愁。   “开矿采掘煤炭和铁矿石,但运不出去也是白搭,江北地势偏僻,被群山和淮江环抱,没有公路,没有铁路,渡江只能依靠人力摆渡船,还要担心水匪的威胁,所以护军使决定在淮江上修建一座铁桥,同时修筑一条铁路,北连陇海路,南连津浦路,人员货物得以流通,经济得以发展,生活水平上去了,教育、卫生、民生的问题自然也迎刃而解,老百姓日子过的好了,还有人去做土匪么?”   龚稼祥听到这里,已经热血沸腾了,他忍不住击掌赞道:“好一个发展大计,我倒想亲眼见见这位护军使了,这位将军,一定是位德高望重的儒将。”   龚梓君笑道:“叔叔,护军使比我大比了几岁。”   “什么?”龚稼祥显然不敢相信。   “陈将军曾在上海圣约翰大学和北京大学就读,后来又在美国西点读军事,称他是儒将,倒也恰如其分。”阎肃淡然道,继续敲起二郎腿,悠悠吹拂着并不存在的热气,他知道,此行已经大获成功。   龚稼祥很激动,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说:“我本以为占据江北的是一个穷兵黩武的武夫,没想到竟然是位心怀大志的留学生,好,太好了,我多年的夙愿终于可以实现,不过对于您说的这些事业来说,二十万大洋恐怕连杯水车薪都算不上,还有铁路,这可是大事儿,要国务院点头才行。”   阎肃笑道:“这些我们都有考量,二十万只是前期投入而已,等地下的铁矿石和优质白煤挖出来,钱就滚滚而来了,至于铁路立项的问题,龚总经理不必担心,陈将军的岳父是现任交通银行的副总裁姚启桢先生,姚先生是做过一任交通次长的,和交通系的关系匪浅,所以,您懂得,呵呵。”   龚稼祥恍然大悟:“原来还有这层关系,是我多虑了,对了,既然陈将军的岳丈是交通银行的副总裁,为何……”   交通银行和汇金银行相比,就像是鲸鱼和虾米的区别,难怪龚稼祥不理解,有这样的靠山,干嘛还来找自己这个小小的钱庄老板。   阎肃笑了笑,一指龚梓君:“梓君是我们的后勤处长,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个机会总要留给自己人的。”   龚稼祥拍了拍脑门:“懂了。”说着自嘲的笑笑,本以为人家是借着和龚家的关系来打秋风,哪知道人家是来给自己一个发财的机会。   换句话说,人家来借钱,是给自己脸呢。   “梓君,叔叔错怪你了,对了,你们住在哪儿,今晚不如住在叔叔家,反正空房子多得是。”龚稼祥热情邀请道。   “我们住在大华旅社,晚上还有约,就不打扰叔叔婶婶了吧。”龚梓君道。   阎肃却道:“都是自家人,就不客气了,对了,晚上我约了督军公署的副官处长张鹏程,他是我保定讲武堂的同学,龚总经理若是有时间,不如一起?”   龚稼祥道:“那最好了,我来安排,省城我熟。”   “那就有劳龚总经理了。”阎肃笑的很舒畅。   ……   当晚,龚稼祥做东,在省城最著名的烟花之地四牌楼找了个堂子,老鸨一见熟客来了,笑的花枝招展上去迎接,把他们领进房间,叫了一群莺莺燕燕来服侍,剥果仁、倒酒沏茶、烧烟泡,伺候的周到之极。   龚梓君是大学生,从没来过这种场合,几个十三四岁的小倌人见他害羞,更是嘻嘻笑着往他身上趴,吓得他几乎就要逃跑。   阎肃道:“梓君,你可是咱们的后勤处长,堂堂的少校军官,可不能怯场啊。”   龚稼祥笑道:“是啊,如今谈生意谈公事都是在妓院的酒桌上,烟塌上,办公室只是个摆设,对了参谋长,您在北京陆军部待过,那边的风气如何?”   阎肃道:“北京上海汉口天津,全都一样,别说普通商人了,就是那些总长次长们,一到晚上,全在八大胡同,准没跑。”   一阵哈哈大笑。   “哎呀呀,我当是谁笑得这么爽朗,全来是汇金银行的龚总经理。”随着一阵笑声,张鹏程到了,他换了一身拷绸的裤褂,前襟上缀着金表链子,看起来不像军人,倒像个商贾。   正主儿来了,大家一边喝酒一边谈事儿,丝毫也不避讳那些窑姐儿,这些女人很有职业操守,根本不用担心她们会到处乱说。   托人说情吹枕头风这种事,张鹏程显然是驾轻就熟,他是副官处长,虽然权力不大,但算得上是孙督军的身边人,为人八面玲珑,人际关系处的极好,阎肃可算找对了人,一番商谈后敲定了具体细节,只等龚稼祥的资金到位便可实施。   谈好之后就开始打麻将,四个人正好一桌,龚梓君有些犹豫,因为他不喜欢赌博,不过看了看阎肃,还是坐到了牌桌上。   “张处长的表链子好亮啊。”洗牌的时候,龚稼祥看似不经意的赞了一句。   “是啊,18K俄罗斯金的。”张鹏程颇有些自得的说道,胸前的金链子在灯火照耀下,闪着瑰丽的光芒。   打着打着,张鹏程丢出一张牌,龚梓君大喝一声:“胡了!”   “哈哈,老同学你放炮了。”阎肃笑道,桌子底下的脚却轻轻踢了踢龚梓君。   龚梓君很懵懂,继续打牌,这回他长了个心眼,不再冒然胡牌了,而且他注意到平时牌技很高的叔叔今天竟然一次都没**过,还乱扔好牌,让下家的张处长吃了个够。   望着张鹏程面前越来越多的筹码,他终于明白过来。   第七十二章 大送礼   八圈麻将打下来,张鹏程赢了三千多块钱,又香了一筒上好的云土,这才搂着一个千娇百媚的小娘们心满意足的休息去了,龚稼祥笑问阎参谋长是不是也找个姑娘侍寝,阎肃摇摇头:“公帑可不是这么用的。”   龚稼祥肃然起敬,更感自己这笔投资有了保障。   虽然时间很晚了,但他们还是回龚家公馆下榻,这是一栋省城少见的西洋式小别墅,有花园和喷水池,龚稼祥是基督徒,只有一位太太,所以公馆里空房间很多,招待客人绰绰有余。   第二天,用了面包黄油的西式早点后,龚稼祥让夫人陪着阎肃和龚梓君到省城最大的珠宝行去挑选了一串珍珠项链,夫人的眼光是无可挑剔的,这串项链用东海黑珍珠串成,浑圆饱满,光泽瑰丽,要价一万大洋,看在龚夫人是老主顾的面子上,打了个九五折,九千五百大洋拿下,用楠木盒子盛着带走了。   这串项链是送给孙督军的第九房妾室的,这位姨太太闺名就叫珍珠,而且皮肤偏黑,督军府里戏称她为黑珍珠,深得孙开勤的宠爱,送她黑珍珠做礼物,再合适不过了,这些秘辛都是张鹏程透露的,外人不足道也,赌桌上三千块大洋花的也算值得。   龚夫人还挑了一串白金怀表链子,龚梓君以为是帮叔叔买的,也没在意。   购物完毕,将张鹏程约出来,把两样礼物给他,张处长看了看,点头赞道:“这串项链九姨太已经看过好几次了,一直想买的,咦,这个表链是?”   龚夫人笑道:“张处长,这是我们家稼祥的一点小意思,您可千万别客气。”   “那怎么好意思。”张处长笑呵呵的将表链收下了,看起来非常满意。   ……   一日后。   督军花园后宅,九姨太珍珠正在卧室里对着镜子欣赏着一串黑珍珠项链,忽然听到门口丫鬟的招呼声:“老爷来了。”她赶紧把项链藏进首饰盒,撮了一下鼻子,揉揉眼睛,拿起了手帕唉声叹气起来。   江东省督军孙开勤是皖系人马,卢永祥的旧部,北洋陆军上将,此君身量不高,性格粗鲁,是个标准的武夫,除了爱财之外,最喜欢收集香车美人,家里有德国奔驰、英国罗孚、美国福特等最新款小轿车,还有九房如花似玉的姨太太。   九姨太珍珠是刚娶进门的,热度还没过去,这位美人儿本是省城四牌楼的清倌人,幸而被督军大人看中,花了五万块大洋赎了身娶到家里,从此鸡犬升天,九姨太是烟花女子出身,最重义气讲感情,别人只要托她办的事,准能办成。   孙督军看见爱妾眼圈通红,似乎刚刚哭过,顿时怜惜起来:“珍珠,谁欺负你了?”   珍珠装作刚发现督军进来的样子,慌忙擦了擦眼角的泪滴,强作笑颜:“没事,被沙子迷了眼。”   孙开勤道:“别哄我,我眼里可不揉沙子,说,是不是老四老五她们合伙欺负你了?我这就教训她们去。”   孙督军口中的老四老五是另外两个妾室,仗着进门早经常欺负人,珍珠略施小计就让她俩彻底失宠,打进冷宫,不过在孙督军眼里,珍珠依然是受害者的身份。   “不是,真不是,老爷您就别问了,这事儿您也管不了。”珍珠哭哭啼啼,泪滴跟珍珠似的往下掉,把个督军老爷心疼的不得了:“哎哟我的小乖乖,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说啊,你想急死我了!”   珍珠道:“上午老家亲戚传信说,我表姐上吊自杀了,她死得冤屈啊。”   孙开勤大怒道:“竟有这等事,你表姐在哪个县?我让县老爷彻查此案,给苦主一个交代。”   珍珠道:“县老爷管不了的,她是被当兵的轮了,受不了羞辱才想不开的。”   孙开勤道:“那更好办了,江东省的兵都归我管,你说是谁的兵,我这就派军法处去砍脑袋。”   珍珠道:“是一个姓聂的大官手下的兵干的。”   孙开勤一时间想不出手下有谁姓聂,江东省有三个师,六个混成旅,光将军就十几个,校级军官更多,天晓得是哪个姓聂的。   珍珠补充道:“听说这个姓聂的嘴巴是歪的。”   “哦,是他啊。”孙开勤恍然大悟。“是第二师下面十一团的聂歪嘴,好办,回头我就处理此事。”   珍珠破涕为笑:“我就知道老爷最好了。”   孙开勤摸着九姨太嫩滑的小脸道:“小美人,笑起来才俊嘛,让老爷香一个。”   ……   又过了一日。   督军公署,孙开勤正在阅读公文,副官处长张鹏程夹着一叠文件进来道:“大帅,江北有人来拜访。”   孙开勤道:“是那位新任的江北护军使来了?”   张鹏程道:“不是,是他手下参谋长阎肃来了。”   “不见。”孙开勤丢下硬梆梆一句话,按说江北护军使应该算是江东省督军的部署,第七混成旅也在督军指挥下,但是这个陈子锟仗着吴佩孚撑腰,竟然直接赴任,根本不来和自己打照面,分明是不把这个督军放在眼里,孙开勤一直耿耿于怀。   “大帅,他是来送钱的。”张鹏程道,胸前的白金表链很晃眼。   “哦?送钱,什么钱?”孙开勤有些感兴趣了。   “四千块大洋,说是抚恤金。”   “有意思了,哪跟哪啊这是?”   “大帅请看。”张鹏程将手中一摞东西递了上去。   孙开勤不耐烦的推开:“不看,你口头报告就行了。”   “是!”张鹏程一挺腰杆,开始介绍情况,从南泰县被土匪包围开始讲起,将聂金库手下十一团的所作所为添油加醋的说了一遍,听的孙开勤怒目圆睁,大骂道:“这帮混蛋,简直败坏我的名声。”   张鹏程道:“陈子锟设计灌醉了他们,将十一团缴械,让苦主出来认人,毙了四十个抢劫强奸的兵,这四千块抚恤金,就是给这些兵的家属的。”   “什么,毙了老子四十个人,还吞了老子一个团!娘的,姓陈的欺人太甚!”孙开勤一拍桌子暴怒道。   张鹏程道:“大帅息怒,给姓陈的十个胆子,也不敢吞并大帅的军队,十一团的兵马已经放了,缴的枪也还了,陈子锟生怕大帅动怒讨伐他,这才派人来求饶的,这些文件,是当地百姓的状子,真是字字血泪啊。”   孙开勤忽然想起九姨太梨花带雨的脸来,心中便信了九分,看来十一团这事儿做的确实过分了一些,不过这年头当兵的不抢老百姓,上哪儿捞油水去,要是换了自己带兵过去,怕是连活口都不留的,全县百姓都给他杀干净。   “大帅,这些状子,也抄送到省政府,还有国务院、陆军部了,这事儿,已经捅到天上去了。”张鹏程小心翼翼道。   孙开勤点点头,道:“你说, 应该怎么办?”   张鹏程道:“陈子锟是吴佩孚的心腹爱将,年轻气盛之下,毙了咱们四十个人,想必也不是故意和大帅做对,要不然他也不会巴巴的派人来说明情况,而且这事儿咱不占理,十一团的防区在江南,跑到人家的地盘上去抢劫,让人家逮着毙了,咱还真没地方说理去,再说案子已经递到北京了,天下皆知,如果大帅兴兵讨伐,恐怕……”   “恐怕全国人都会唾骂与我。”孙开勤矜持的一笑,身为督军,他也是有一定政治头脑的,既然陈子锟肯放下身段来求和,自己正好就坡下驴,这个仇,先记上再说。   “那……大帅见不见?”张鹏程问道。   “见,怎么不见。”督军大人道。   张鹏程道:“那还得请大帅移步到院子里。”   孙开勤笑骂道:“草他娘的,还得我去见他,江北来的参谋长这么牛逼?”   虽然如此,他还是亲自来到督军公署的院子里,只见一辆锃亮的黑色轿车静静地停着,漆面简直可以照出人影,轮胎很大,涂着白漆,及其醒目,而且是那种新式的充气轮胎,不是老式福特上的木质轮子。   “好车!”孙开勤赞道。   “这是美国最新款的派克牌小汽车,电启动,有三个前进档,二十三马力,全上海都没有几辆,江东省更是仅此一辆。”一个声音在旁边介绍道,孙督军望去,只见这人身穿上校军装,戴着金丝眼镜,文质彬彬的颇有儒将之风。   “这位想必就是江北来的阎参谋长吧,哎呀,欢迎欢迎,稀客稀客啊。”孙督军眉开眼笑,伸出大手和阎肃热情的握着。   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又是送钱又是送汽车的,礼数已经尽到了,就算毙了四十个当兵的,也能抵消了。   阎肃啪的敬了个礼道:“督军好,卑职代护军使向您致敬,这辆汽车是护军使托人从上海买来,是给您的见面礼,还请督军笑纳。”   “好说,好说,来人呐,摆宴,我要请阎参谋长喝酒。”孙开勤心情大好。   酒桌上,阎肃向孙开勤详细汇报了江北护军使公署面临的困境,严重缺少枪械弹药,兵力不足,土匪太多,剿之不尽,地方财政枯竭,举步维艰。   “还请督军给我们第七混成旅补充人马械弹粮秣,我们保证在五年内剿灭土匪,还南泰百姓,江北父老一个朗朗乾坤,太平盛世。”阎参谋长信誓旦旦地这样说。   孙开勤也动了感情:“好,你们有这个雄心壮志,本督军岂能袖手旁观,不过省里财政也紧啊,本督军的卫队旅至今还穿着草鞋,用的是杂牌枪械,唉,都难啊,这样吧,我给你们拨五百套军装吧,军容严整,也能提高士气。”   阎肃本来也没指望孙开勤能调拨枪械粮草,哭穷只是让对方懈怠而已,能弄到五百套军装自然是求之不得,他当即代表陈子锟向孙督军表示了由衷的谢意。   宴罢,副官处长张鹏程送阎肃离开,在大门口两人握手而笑,心照不宣。   忽然一辆汽车驶了过来,张鹏程一看车牌号码,脸色便沉了下来,道:“不好,是第二师的师长段海祥来了,肯定是为了十一团被你们缴械的事情来告状的。”   第七十三章 扮土匪我们最拿手   汽车径直驶入公署大门,卫兵持枪敬礼,阎肃冷笑一声道:“可惜他们来晚了一步,孙督军已经答应既往不咎,难道还能食言而肥不成?”   张鹏程道:“啸安兄所言极是,大帅是要面子的人,你尽管放心回去,这边有什么风吹草动,我自会派人捎信过去。”   “那就有劳老同学了。”阎肃辞别了他,带着龚梓君往回走,刚才的宴会上,龚少爷有些怯场,一直没说话,这会儿终于精神点了,说道:“总共算下来可花了不少钱,起码两万多,有这些钱还不如用来招兵买马呢。”   阎肃道:“两三万块钱能买多少枪?招多少兵?新招募的军队要形成战斗力又要多长时间,你算过没有,这笔钱起码能换来半年的太平,花的绝对值!大敌当前,我们虽然缺钱,但更缺的是时间。”   龚梓君道:“我就是感叹一下,道理都懂。”   阎肃道:“以后这些事情就要交给你来做了,多长点心眼,学着点。”   龚梓君有些失望,游走于官僚政客军阀之间,出没于烟花柳巷银行商铺内外,实在和他的从军报国梦大相径庭。   ……   督军公署,孙开勤有些微醺,躺在摇椅上小憩,丫鬟在一旁轻轻摇着扇子,廊下有两个人,站着的江东省陆军第二师的中将师长段海祥,跪着的是第二师第四旅十一团的团长聂金库。   午后的时光特别漫长,知了在桂树上不知疲倦的长鸣着,已经是夏末的季节,阳光却依然炙热,树荫下的段师长热的汗流浃背,跪在太阳地里的聂金库更是汗水浸透了衣服,嘴唇焦干,但却纹丝不动。   督军大人罚跪,谁敢乱动。   过了好久,孙督军才从睡梦中醒来,接过丫鬟递上的茶水喝了一口,冷冷看了看聂金库,道:“起来吧,看座。”   聂金库跪得太久,腿都麻了,被两个勤务兵搀扶起来,却不敢坐,苦着脸道:“大帅,卑职屁股被姓陈的打烂了,坐不得。”   孙督军道:“说说看,他为什么打你?”   聂金库道:“他是看不起大帅,拿卑职立威呢,表面上打的是卑职的屁股,其实打的是大帅的脸。”   孙开勤大怒,手里的茶杯砸了过去:“来人呐,给我拖下去打五十军棍!”   聂金库哀号着被拖了下去,段海祥道:“大帅,这小子着实在该打,一张嘴和腚-眼子一样,乱喷粪,他的屁股怎么能和大帅的脸扯到一块,不过小聂对大帅的忠心还是日月可鉴的,大帅手下留情啊。”   孙开勤哼了一声,没说话,不过贴身副官夏景琦却会了意,下去给护兵们使了个眼色,护兵们手下就留了情面,军棍高高举起,轻轻落下,打得并不重,即便如此,也是挨了一顿胖揍,屁股再度开花。   聂金库被抬了上来,现在不但不能坐,也站也不能了,只好趴在地上。   孙开勤问道:“聂金库,你知道本帅为啥要打你么?”   聂金库哭丧着脸道:“卑职欠揍,这张嘴没把门的。”   孙开勤道:“打你五十军棍,十棍是因为你胡扯,四十军棍是因为你给老子丢人,一个团的兵都干不过人家,被缴了械毙了人,不回去报仇,还好意思来找老子诉苦,你他娘的还是老子的兵么,怎么一点出息都没有?”   聂金库哭道:“大帅冤枉啊,卑职倒是想报仇来着,可是营盘被土匪偷袭,损失弟兄数百,枪械弹药无数,十一团已经垮了,卑职怀疑,土匪就是姓陈的派人乔装的,他这是要和大帅您对着干啊。”   段海祥气的上前一脚踢在聂金库脸上,骂道:“不争气的东西,糟蹋了老子一个团。”   又对孙开勤道:“大哥,出兵吧,把江北平了,给十一团的弟兄报仇。”   孙开勤道:“胡闹,我做事还用你教。”   段海祥瞪了瞪眼睛,气呼呼的不说话。   孙开勤站了起来,踱了几步来到段海祥面前,扶着他的肩膀道:“老三,不是我不想出兵,咱们的弟兄在人家的地盘上闹事,被人家拿了,毙了,咱真没处说理去,我也不瞒你,江北的人今天来过了,送了一大摞状子,白纸黑字都是十一团弟兄做下的好事,你说我怎么办?我要是出了兵,全天下的人不得都骂我。”   段海祥搓着手道:“那咱们难道吃了这个哑巴亏?”   孙开勤道:“我是不能公开讨伐他了,可是你能啊,他能扮成土匪过江夜袭,你们也能啊。”   段海祥茅塞顿开:“大哥,我懂了。”   孙开勤道:“放手去做,不过有一条,千万不能露了身份。”   段海祥啪的一个立正:“大哥,装土匪弟兄们最拿手了,对了,聂歪嘴怎么处置?”   地上趴着的聂金库一阵颤抖。   孙开勤笑笑:“戴罪立功吧。”   “谢大帅!”聂金库泪如雨下。   段海祥带着聂金库回去了,孙开勤打了个呵欠,鸦片瘾犯了,副官赶紧服侍他上了烟塌,装了一筒云土美滋滋的抽起来,几口过后,通体舒泰,如同腾云驾雾一般。   见督军大人心情甚好,副官夏景琦道:“大帅,有件事不知该讲不该讲。”   “讲,婆婆妈妈不像老子的兵。”   “是!卑职以为……江北陈子锟,非等闲之辈,大帅应该提防着点。”   孙开勤笑了:“你小子也算是用心了,说说看,陈子锟有什么值得我高看他一眼的?”   夏景琦道:“此人年纪轻轻就是少将护军使,本可在吴玉帅麾下任职,却跑到江北来当草头王,可见他志向不小,十一团的事情,更显此人手腕高明,据说他在南泰县城的威望已经如日中天了,照这样下去,江北迟早变成铁板一块。”   孙开勤渐渐严肃起来,点头道:“你说的有些道理,这些情报,你是哪里得来的?”   夏景琦道:“卑职的父亲就在南泰县城,是当地乡绅,这是他老人家信里提到的,还有……”   “还有什么?”   夏景琦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请大帅为卑职做主。”   “说!”孙开勤眉毛拧了起来。   “家父本来身体甚好,却被陈子锟气的中风瘫痪,铁打的汉子如今走路都让人扶,家里大宅子也被他烧掉一半,护院惨死,保安团被遣散,陈子锟还招募土匪,壮大人马,这个人野心勃勃,志不在江北一隅之地,大帅,为公为私,卑职都和他不共戴天,还请大帅为卑职做主。”   望着自己的贴身副官涕泪横流的样子,孙开勤深深思索起来,这个陈子锟果然有这么厉害?他不信,二十多岁的初生牛犊而已,就算灭了当地乡绅也不算什么,只要自己愿意,随时可以灭了他,自己忌惮的只是陈子锟背后的那个人而已。   直皖之间的宿仇,早晚要报,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奉系的张雨帅正在筹划这件事情,联合广东的孙中山,上海的卢永祥,等时机成熟,同时起兵发难,到时候拔除江北的直系钉子,只是顷刻之间的事情。   这些绝密,自然不能为外人道也,哪怕是自己的结拜兄弟段海祥,贴身副官夏景琦也不例外。   想到这里,他拍了拍夏景琦的肩膀:“这事儿本帅知道了,从今天起,给你一个任务,监视江北方面的一举一动,需要用钱就到后勤处支取,有什么重要消息直接向我报告,明白么?”   夏景琦站了起来,啪的立正:“是,谢大帅!”   ……   第二天,阎肃带着一辆马车到江东省陆军后勤处去领取孙督军批的五百套军装,但却只领到了一个大纸盒子。   打开一看,里面是很多五色星徽,阎肃认得这种搪瓷质地的红黄蓝白黑星徽是北洋政府定的陆军帽徽。   “我是来领军装的,不是领帽徽,五百套军装,大帅亲自批的,哪位能帮着办一下?”他客客气气说道,手里纸烟递了过去。   对方挡了烟卷,一副公事公办的派头:“不会,这就是大帅批给你们的军装,点一下吧,正好五百枚。”   阎肃还不死心:“要不您打个电话问问?”   “没这个必要,你要就要,不要我就收了。”对方态度很生硬。   阎肃知道这里面肯定有猫腻,拿着帽徽回了龚公馆,给张鹏程挂了个电话,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张鹏程在电话里打哈哈,道:“啸安兄,大帅酒桌上的话您还当真啊,给你五百枚帽徽已经算不错了,对了,你还在省城?赶紧回去吧,听说段海祥说了你们不少坏话,大帅很震怒呢。”   挂了电话,阎肃立刻向龚稼祥辞行,二十万的贷款已经办妥了,暂时不提取,而是存在汇金银行的户头里,需要用的时候直接开汇票或者本票即可。   龚稼祥派车将他们送到了码头,两人搭乘去上游运载桐油的货船离去,龚稼祥一身西装革履,站在岸边遥望货船逆流而上,江阔云低,水鸟贴着江面掠过,空气潮热难当,似乎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江东要变天了。”汇金银行的总经理喃喃自语道。   第五卷 混战   第一章 混江龙   从南泰到省城,走水路最为便捷,淮江上白帆点点,百舸争流,阎肃和龚梓君乘坐的这条船是常年航行于淮江之上的货船,船老大是个五十多岁的汉子,眯着眼坐在船尾,抽着一袋旱烟,稳如泰山的样子让人放心。   “坐我的船,包你没事。”船老大指着一面杏黄旗子这样说。   这面小旗做工粗糙,但却是正儿八经的绸缎料子,上面绣了一条张牙舞爪的蛟龙。阎肃说这是蟒,不是龙,因为龙有五爪,而旗子上的动物只有四爪。   “这位先生看样子挺有学问,不过这回你可说错了,这是龙爷发的旗子,怎么能是蟒呢。”船老大在鞋底上磕磕烟灰,一本正经的辩论道。   龙爷就是横行于淮江中游的大水匪混江龙,凡是插他发的旗子的船只,可以平安往来上下游之间,各路水匪都卖面子,当然遇到水警设的卡子就歇菜了,该交的钱一个子儿都少不了。   逆水行舟,最为艰险,淮江中游有一处名为老虎滩的地方,水流湍急,暗礁遍布,稍不留心就会触礁沉船,遇到这种险滩,总是要靠纤夫拉过去才行。   船到老虎滩,一队纤夫驼着背,拉着纤绳在岸上喊着号子一步一步往前挪,不管老幼,都是赤-身裸-体,因为再结实的衣服也经不住纤绳的磨损,以及纤夫需要不停下水,衣服湿了容易着凉,还不如赤身。   货船慢慢向前行驶,龚梓君望着纤夫们感慨不已:“劳动人辛苦啊。”   “有啥苦不苦的,都是混口饭吃。”船老大装了一袋烟叶,又抽了起来。   忽然一条快船从侧方飞驰而过,马达突突的响,船头站着一个黝黑的汉子,腰间扎着红绸大带,两把盒子炮斜插,威风凛凛,溢于言表。   “看,那就是龙爷!”船老大兴奋起来,指着机器船喊道。   阎肃眯起眼睛望过去,暗暗点头:“好一条汉子,果然是淮江上最有名的水匪。”   水匪在前面截住了一条没插旗子的船,汉子们矫健的跳帮上船,威逼船夫交出钱财,这边货船上的人静静地看着土匪打劫,没人帮忙,没人言语,似乎发生的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光天化日之下啊!”龚梓君气的胸膛直起伏,身为军人,不能保护百姓,真是一种耻辱。   可他现在没穿军装,为了不惹麻烦,他俩都是一身便装打扮,伪装成教书先生,如若不然,根本就没人敢带他们。   “小声点,这位少爷。”船老大劝道,货船慢慢驶过被打劫的船只,混江龙斜眼看看他们船头的杏黄旗,打了声尖利的唿哨,船老大赶紧摆手致意:“龙爷威武!”听他语气,似乎很以认识这位水匪为荣。   龚梓君叹了口气,下船舱去了。   次日中午,船到江北,这里距离南泰县还有几十里的距离,江边有个小小的码头,有几艘渡船常年停泊着做过江摆渡的买卖,当然也是要给水匪上供的,要不然生意做不下去。   两人下了船,在附近村落雇了两头驴,两个脚夫,背着行李回县城去了。   回到护军使公署,把省城之行的经历一说,陈子锟大喜过望,赞道:“你们立了大功。”   阎肃道:“花了两万多,终于能换来一时的安宁,我有预感,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   陈子锟道:“只要他现在不撕开脸就行,目前北京方面,曹锟正在竞选大总统,精力都放在这一块,肯定不愿意和皖系这么早翻脸,所以咱们只有委曲求全,这一趟,让你俩受委屈了。”   阎肃道:“护军使客气了,这点折辱算不得什么,我还给你带了孙督军的礼物呢。”   说着将装着帽徽的纸盒子拿了出来,陈子锟看了哈哈大笑道:“孙开勤就这点气量,好吧,我手下,回头让第一营的弟兄们把帽徽钉在斗笠上,也有点正规军的意思。”   阎肃道:“家里就这点人马远远不够,万一土匪卷土重来,或者省军打过来,咱们可挡不住。”   陈子锟道:“你们走的这几天,盖龙泉,也就是号称白狼的那家伙,又带人来攻了一次县城。”   阎肃大吃一惊:“损失怎么样?”   陈子锟笑道:“咱们没有损失,把盖龙泉的牙倒是磕掉了好几颗。”   阎肃不大明白。   陈子锟喊道:“赵副官!”   “有!”多日不见的赵玉峰站了出来,向阎肃解释道:“参谋长,现在咱们城里兵多将广,就盼着他们来攻城呢。”   当初土匪围城之际,县城派出三批人求援,赵玉峰去徐州找陈调元,陈清锋去苦水井找陈寿,还有就是柳县长派出的去江南找聂金库求援的一批。赵玉峰的路最远,前几天才刚回来。   赵玉峰是带着兵回来的,他赶到徐州之后,徐海镇守使陈调元立即给洛阳的吴玉帅发了紧急电报,吴佩孚虽然想历练一下陈子锟,但也不愿他白白死在土匪手里,所以调了一个精锐的步兵营连夜乘陇海铁路抵达徐州,以演习的名义开进了江北地区。   北洋第三师,那是天下第一强军,从中随便挑出一个营来,对阵地方杂牌军一个团绝对没问题,而且第三师全都是齐装满员的部队,一个营足有五百号人,赶得上省军一个团的兵力了,装备的也是最精良的武器,德国毛瑟原厂的1898式步枪,刺刀水壶雨衣都是进口的洋货,还有两挺犀利无比的营属水机枪,也是正宗的英国造马克沁。   有这样一个步兵营在城里,怪不得陈子锟信心爆棚,别说是土匪打来了,就是孙开勤亲自提兵来攻,也能抵抗个三五天不成问题。   “盖龙泉吃了大亏,元气大伤,想必一段时间不会来骚扰了,现在防的就是省军的偷袭,我等着这帮孙子呢。”陈子锟冷笑着说。   ……   有句话叫报仇心切,就是用来形容聂金库这样的人,他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刚回到江南驻地就开始筹划进攻了。   第二师师长段海祥给十一团补充了一批枪械弹药,另外派了一个炮兵营来配合进攻,听说南泰城墙很厚,没有火炮是万万不行的,这个炮兵营装备了两门德国造格鲁森57毫米过山炮,再厚的城墙也能轰开。   聂金库很仔细,认真贯彻了孙大帅的要求,全体手下都化装成了土匪,其实装土匪是最简单的,因为土匪的服装不统一,可以穿军装,也可以穿便衣,就是穿戏服,穿女人衣服都行,只要戴一顶大斗笠就可以了。   派人去批发了五百顶南泰大斗笠,十一团的弟兄们乔装打扮完毕,带着两门过山炮浩浩荡荡出发了,江北荒凉贫瘠,一江之隔的南岸就好了许多,码头上有不少渔船货船,大兵们蛮横的强征了船只,渡江北上,在岸边集结,整队奔着南泰县城就去了。   他们要报一箭之仇!   其实就在聂金库派人买了五百顶斗笠的时候,陈子锟就收到了风声,猜到省军准备进攻了,他让陈寿在北岸设了不少暗哨,一有风声立刻报告,十一团这边还没渡江完毕,那边县城就知道了。   如今南泰县可谓兵精粮足,除了吴佩孚派来增援的一个整编步兵营之外,还有陈子锟编练的两个营外加一个保安团。   第一营是陈寿麾下苦水井杆子改编的,有三百号兄弟,会打枪,胆子大。   第二营是从参加过县城防御战的民军中挑出来的三百人,大多是本分庄稼汉和城里无业者,也算见过血有些作战经验,攻城略地或许不行,但守城和维持治安是够了,陈子锟亲自担任第二营的营长。   保安团是在原先县保安团的基础上改编的,有八十多号人,一营二营淘汰的破枪装备给他们了,这个团主要任务是维持治安以及收税,相当于巡警和税警的综合体,名义上由柳县长节制,实际上没有陈子锟的手令,谁也调不动一个兵。   前任保安团的团长丘富兆没死,但却成了傻子,整天坐在团部大门口的太阳地里,流着口水,扬着麻皮脸看着过往的百姓絮絮叨叨不知道说些什么疯话。   虽然他当保安团长的时候得罪过不少人,但成了傻子之后却不愁吃喝,每天都有人把饭菜送到面前,吃完了再把空碗端回去,有人认出来,送饭的是人是夏家千金小姐夏景夕的丫鬟。   ……   化装成土匪的省军十一团浩浩荡荡杀到南泰城下,却发现有些不对劲,县城并没有意料中的惊惶,而是城门大开,吊桥放下,城头上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没有。   聂金库屁股上的伤势尚未痊愈,趴在滑竿上下令:“给我冲,谁先冲进城去,赏大洋五十!”   大兵们哇丫丫怪叫着向前猛冲,他们以为城里只有百十个招安的土匪,哪知道就在他们冲到距离城墙还有五十米的时候,城头上齐刷刷的亮出一排步枪,黑洞洞的枪口宛如死神空洞无神的眼睛。   有经验的军人,能从枪声中听出敌人的军事素质,聂金库虽然是个酒囊饭袋,但好歹也当了十几年的兵,他断定城墙上的排枪打得极有章法,绝非土匪所为。   紧接着机枪就响了,营属水机枪连续的发射声音让人心惊肉跳,弹雨如同火镰一般收割着生命,聂金库知道这回完了。   兵败如山倒,十一团的弟兄们突遭打击,顿时丢盔卸甲,扭头便跑,城门里杀出一彪人马来,为首一面大旗迎风招展,聂金库虽然嘴歪,视力却很好,他分明看见雪白的旗裤上写着一溜小字:“中央陆军第三师。”   要了亲命了,吴佩孚来了!   第二章 水匪太嚣张   要不是看见这面旗,聂金库兴许还能有勇气抵抗一下,看到陆军第三师的军旗后,他仅有的一点血性也都付之东流了,怪叫一声快跑,两个抬滑竿的士兵是他的亲信,关键时刻倒也仗义,抬着聂金库疯狂逃窜,转瞬就不见了踪影。   压阵的长官都撒丫子跑了,当兵的更不在话下,只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玩命的跑啊,可他们跑得再快也没枪子快,第三师的士兵跟撵兔子一样在后面砰砰的放枪,跑得慢的横死当场,没死的吓得魂飞魄散,嫌肩上的七斤半太碍事,摘下来往路边一丢,立刻身轻如燕,跑得飞快。   其实出城的部队并非第三师的人马,而是陈寿的绿帽子营,第三师的兄弟才不屑于和省军这种轻量级的对手过招呢,反而是土匪出身的绿帽子营对于追击官军这种事情有种与生俱来的热忱。   省军逃得飞快,就连向来以飞毛腿著称的苦水井杆子们都不得不甘拜下风,他们追出去二里路,捡到两件很值钱的大洋落。   两门八成新的德国造格鲁森五七快炮,炮弹箱都没拆开就成了战利品。   此役大胜,打死“土匪”数十人,活捉五十多人,除了两门五七快炮之外,缴获枪械二百余支,子弹三千余发,赚了个盆满钵盆,得胜收兵,任由聂金库等人退往江南。   城头上观战的柳县长很不解,问道:“为何不乘胜追击,以绝后患?”   陈子锟放下望远镜道:“打死了聂金库,以后谁给咱们送枪送弹。”   一众人等哈哈大笑起来。   ……   聂金库仓皇逃到江边,收拢溃兵居然还有三百多人,不禁沾沾自喜起来:看来老子的带兵能力还是岗岗的,跟吴佩孚的第三师过招都能剩下一多半人马呢。   渡船还在江边等候着,败兵们垂头丧气上了船,一言不发,向南岸驶去,忽然突突的马达声响起,一条插着龙旗的快船从芦苇荡里冲了出来,后面跟着十几条舢板,船头气势汹汹的站着赤膊汉子,手里不是枪就是刀。   不好!水匪来了,溃兵们惊慌起来,船老大赶紧停下船,聂金库硬着头皮和水匪交涉。   “老大是哪路人马?”   对方回道:“是混江龙的弟兄。”   聂金库道:“兄弟是江东陆军十一团的,还请给个方便,有情后补。”   对方阴阳怪气的答道:“你是陆军,怎么跑到江里来了,再说这一身行头也不像啊,怎么穿的跟陆匪似的,你们是不是来抢俺们生意的?”   聂金库忙道:“误会误会,都是误会,莫伤了和气。”   对方道:“想不伤和气也行,把枪留下,人滚蛋。”   “老大给个面子吧,说什么俺们也是省军的人马,撕破脸怕是不好看吧。”聂金库这话说的有点底气不足,省军虽然占据了江南富庶土地,但却对淮江上的势力无能为力,十一团的弟兄们更是不习水性,真打起来,只有喂王八的份儿。   “面子是自己挣得,不是别人给的。”一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水匪从船舱里出来,懒洋洋的说道,阳光洒在他身上,宛如镶上一层金边。   “混江龙!”人们惊恐的低声叫道,这位水匪的传奇故事很多,据说他能在水底闭气三天三夜,比水浒传里的浪里白条还厉害。   “好,就当交个朋友了,弟兄们,把枪留下,咱们走。”聂金库一咬牙,终于做出了明智的选择。   十一团清洁溜溜的回到了南岸,除了头上的斗笠和身上的衣服,啥都没剩下,连师长赞助的两门火炮都打了水漂,便宜了陈子锟,这回聂金库是真怕了,打也打不过,又没法向督军交代,一夜间他几乎愁白了头。   最后还是师爷给他出了个妙招,杜撰了一封战报送到省城,就说自己带领部下化装成土匪,袭击了南泰县城,战果颇丰,缴获无数,另外筹措大洋两万块,四处打点,把这事儿糊弄过去就成。   聂金库依计而行,果然没事,还受到了督军大人的一番勉励呢,当然这是后话了。   ……   县城里驻扎着上千军队,土匪是绝不敢再捋虎须了,省军受了这么大挫折,除非直皖再度开战,否则也不会大举进攻,后方稳定,陈子锟准备启程前往上海,一步步的实现自己的理想了。   护军使离开驻所,关防由阎参谋长代掌,民政大权由柳县长负责,想必是万无一失。   陈子锟的随员很多,除了沈姚二位夫人之外,还有副官赵玉峰,马弁王德贵李长胜,勤务兵双喜青锋,后勤处长龚梓君,以及精心挑选出来的护兵十二人、服侍夫人的丫鬟婆子等。   为了掩人耳目,所有人都穿便装,乘坐一艘客船沿江而下,一路顺风顺水,江景美不胜收,转眼就到了著名的老虎滩,船老大带领水手小心翼翼的从暗礁中穿行而过,忽然一阵马达声,船老大手搭凉棚一看,顿时大叫道:“不好,有水匪!”   陈子锟镇定自若,他早知道淮江上水匪肆虐,此行是做了万全的准备的,船上的护兵全都是见过血的老兵,长枪短炮配备齐全,而且就在客船后面还有一艘紧跟着的货船,船舱里就藏着一挺马克沁。   插着龙旗的机器船冒着黑烟开过来,拦在客船前面,龚梓君吓坏了,告诉陈子锟说,这是大水匪混江龙的旗号,但凡没有插他发放的小旗的船只都要被打劫,咱们怕是也不能例外。   陈子锟淡然一笑:“我就喜欢和土匪打交道,今天倒要会会这条混江龙。”   机器船慢慢贴了过来,一条大汉蹭的跳上客船,震得船头一抖,顿时鸦雀无声。   紧跟着又是几个水匪跳过来,动作利落的不得了,其中一人剃着光头,眉毛胡子全没有,一颗脑袋跟鸡蛋似的,手里峨眉刺滴溜溜打转,赤脚踩在船板上,如同钉在上面一般,任凭船只摇晃,纹丝不动。   要换了寻常人等,早就磕头求饶了,但陈子锟却依然怡然自得的坐在船头的躺椅上,一顶白色巴拿马草帽和墨晶眼镜彰显风流倜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谁家的公子哥呢。   他自然是有底气的,水匪不过二十条枪,光自己船上就不止这个数,后面还有一挺马克沁瞄着他们的,就算水性再好,也架不住子弹密集扫射。   混江龙个子很高,身上纹着一条黑龙,皮肤被阳光晒得黝黑,肌肉健硕线条流畅,眼神不羁,一看就不是善类。   他瞅瞅陈子锟,有些纳闷,问道:“你是船主?”   陈子锟点点头:“是我租的船。”   “你姓什么,是做什么买卖的?”   “姓老茵儿,江北这块地儿都归我管。”陈子锟笑吟吟道。   混江龙瞳孔收缩了一下,对方的从容让他有些吃不准,老茵儿是水面上的黑话,姓陈的不能说姓陈,要叫老茵儿,江北地界大了,南泰县是知县也管不了那么宽广的区域,难道说这位爷是……   陈子锟站了起来,身量比混江龙还高了一些:“阁下就是混江龙吧,我听过你的名字。”   混江龙终于明白过了,这个姓陈的年轻人是谁了。   “听说夏大龙是被你气的中风的?”他忽然问起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   “是啊。”陈子锟答道。   “你和他有仇?”   “没仇,我看他不顺眼而已。”   混江龙点点头:“幸亏你没杀他,不然我一定杀你。”   陈子锟笑了:“他对你有恩?”   “不是,夏大龙的命是我的,谁也不能杀。”混江龙硬梆梆的说道,从腰间拿出一面杏黄小旗抛过去:“把这个插在船头,一直到省城都没人找你们的麻烦。”   陈子锟接过小旗,笑了笑,还是收下了。   “混江龙,我看你有点眼熟。”他说。   “是么?那你可能记错了,我们没见过。”混江龙瞥了他一眼,一纵身回去,其余几名水匪也都跳回了自己的船。   “护军使,告辞了!”混江龙站在船头抱拳道,机器船轰鸣起来,拖着一股黑烟远去了。   一场虚惊,所有人都捏了一把汗,龚梓君心有余悸:“护军使,这水匪太嚣张了,早晚灭了他们。”   陈子锟道:“我倒觉得这个人蛮有意思的,而且,我确实觉得这张脸有些面熟。”   ……   一路有惊无险,顺利抵达省城,陈子锟是微服前来,并不打算拜访孙督军,他轻车简从在龚梓君的陪伴下来到了汇金银行,支取先前贷的二十万块钱。   龚稼祥终于见到了慕名已久的江北护军使,虽然早就知道他年轻有为,但真见了本人,还是吃了一惊。   陈子锟实在是太年轻了,看面相也就是二十五岁左右,但举手投足之间毫无一般年轻人的轻佻虚浮,一看就是经历过大场面的角色。   龚总经理是英国留学的,一嘴牛津腔呱呱叫,不自觉的在谈话中就带了几句英语,陈子锟微微一笑,依然用官话作答,但显然他能听懂龚稼祥语速很快的英文。   聊了一会儿金融业务上的事情,龚稼祥忽然道:“幸亏护军使来得及时,若是再迟几日,怕是碰不到面了。”   陈子锟道:“莫非龚总经理要出差?”   龚稼祥道:“非也,我是江东省籍的国会议员,要到北京去履行职责。”顿了顿他又颇为无奈道:“其实不过是去凑个数罢了,这场选举,纯粹是掩耳盗铃。”   第三章 我种,你销   陈子锟肃然起敬:“龚总经理还是国会议员,真是失敬、失敬。”   龚稼祥道:“说来也可笑,我根本就没参选,人还在英国呢,家乡父老就把我选成众议员了,承蒙桑梓厚爱,我自然要履行职责,选出一个新的大总统来。”   陈子锟道:“不知道龚总经理心目中的最佳人选是何人?”   龚稼祥道:“众议长吴景濂给我拍电报说,让我投直鲁豫巡阅使曹锟的票,并且许诺了五千块的车马费,真是笑话,我龚某人会差这五千块么,曹三傻子乃一武夫军阀,大总统,哼,他也配!”   一旁龚梓君听的心惊肉跳,以前可没见叔叔这么挥斥方遒过,您倒是舒坦了,可眼前这位陈护军使也是军阀啊,而且还是直系的。   陈子锟却一点不在乎,他和曹老帅不熟,并且真心觉得军人干政并非好事,儒雅的金融家变身愤怒青年,到让他有些亲切感。   龚稼祥发觉自己的失态,自嘲的笑笑道:“扯远了,其实在我心中,真没有一个合适的人选,梁启超做学问还行,搞政治差点火候,孙文,就是一个会党中人,段祺瑞曹锟吴佩孚唐继尧等不过是一介武夫,岑春煊、张绍曾、唐绍仪、谭延闿等人威望不足以服众,偌大一个民国,真就没有一个合适的人选。”   陈子锟笑了笑,龚稼祥的口气颇大,但也不是没有道理,听他一席谈,至少可见此人对政治很熟悉,对国家民族的未来也极为关切,看来自己还真找对人了。   “那么,龚总经理此番进京,想必是要投弃权票喽?”陈子锟道。   龚稼祥摇摇头:“身为议员,放弃自己的权力就是渎职,算了,政治黑暗,不谈这个,我们来说说贷款的用途吧,护军使亲自前来,想必不光是为了提款吧。”   陈子锟道:“我提了这笔款之后,直接去上海采购所需的设备物资,上海那边洋行多,朋友也多,我亲自和外商洽谈,想必能节省不少费用,老实说,二十万对于我的宏伟蓝图来说,真是杯水车薪,不节约不行啊。”   龚稼祥颇感兴趣:“我倒想知道,护军使的宏伟蓝图是个什么模样?”   陈子锟侃侃而谈道:“初步打算是先开采煤矿,有了煤矿就能建火力发电站,有了电就能抽取淮江之水灌溉农田,种棉花,种麦子,接着开纱厂、面粉厂,有了资金积累后再上重工业,建钢铁厂,把江北的铁矿资源利用起来,然后是铁路、公路、跨江铁桥,我要把江北建设成中国的鲁尔!”   龚稼祥眼中闪烁着激动地光芒:“果然大手笔,这样,二十万你先用着,等初见成效,我们可以追加投资。”   “那就感谢龚总经理了。”陈子锟伸出了右手。   “护军使太客气了,你我兄弟相称便是。”龚稼祥毫不顾及侄子的脸色,竟然要和陈子锟称兄道弟。   “呵呵,稼祥兄,那我就高攀了。”陈子锟和银行总经理握着手说道。   当晚龚稼祥在公馆设宴款待陈子锟一行,此时他完全恢复了成熟睿智银行家的风范,席间和陈子锟谈笑风生,绝口不提政治,龚夫人是基督徒,也是留过洋的,和鉴冰姚依蕾一见如故,相谈甚欢,相约明天去逛街采购呢。   陈子锟笑道:“嫂夫人,恐怕要让您失望了,我们已经定了车票,要尽快赶到上海采办物资。”   龚夫人道:“那回来的时候一定要在省城多耽搁两天,我带两位妹妹好好玩玩。”   ……   在省城逗留一日后,陈子锟带着二十万的汇票,踏上了去上海的旅程,江浙地区治安良好,完全不用担心土匪劫车,一路说说笑笑,不觉时间飞快,晚上便抵达了上海火车站。   李耀廷接到电报,亲自带人来接站,这回陈子锟的排场可比上次大多了,随员二十多人,三辆汽车塞不下,只好又临时叫了十辆黄包车。   陈子锟和两位夫人坐的是李耀廷的车,司机依然是上回见的那个满脸横肉的彪形大汉。   “四宝,枪法练的怎么样了?”陈子锟问他。   四宝很激动,陈子锟竟然记得他的名字:“练得噶好,长官要不要考考我。”   李耀廷道:“考什么考,这里是闸北火车站,又不是租界。”又对陈子锟道:“四宝的枪法在上海滩是这个。”他伸了伸大拇指。   “不错,有前途。”陈子锟笑眯眯夸了一句,钻进了汽车。   鉴冰发现李耀廷是一个人来的,上次那位和自己长的有些像的冰儿竟然不见了,便问道:“弟妹呢?”   李耀廷顾左右而言他,好像根本就没冰儿这个人一般,鉴冰心中狐疑,却不再询问。   车队浩浩荡荡开过外白渡桥,进入公共租界,街头一派异国风情,红头阿三吹着哨子指挥交通,宽阔的沿江大道右侧,全部是外国银行大厦,各色国旗飘扬,就是没有中国的五色旗。   鉴冰是老上海了,自然见惯不惊,姚依蕾小时候在上海住过,又是大家闺秀,更不会大惊小怪,可是其他随员可就忙的眼睛不够用了,大上海的繁华让他们眼花缭乱,叹为观止。   李耀廷又换了新家,位置在法租界的一条偏僻路上,占地极广,一座西式风格的三层楼房宛如皇宫一般,院子里是碧绿的草坪和喷泉,参天大树下摆着白色的西式餐椅,一条牧羊犬摇着尾巴站在狗舍门口,身穿洁白服装的仆人们在门口的楼梯上排成两列纵队欢迎主人和贵宾。   房间足够多,所有人住下依然绰绰有余,李耀廷设下丰盛晚宴款待客人,长条桌,烛台、银质餐具,水晶吊灯,洁白的餐巾,还有琳琅满目的法式大餐,一切都让人宛若置身宫廷,就连见多识广的鉴冰和姚依蕾此时也不免吃惊,这李耀廷,生意到底做的多大?   晚宴之后,女人们在保镖和丫鬟的陪伴下去逛夜上海了,两个男人留在家里说话。   吃饭的时候,李耀廷穿的居然是正经的法式晚礼服,脖子上还打了个领结,等人都散尽了,他将脚翘在桌子上,扯下领结骂道:“老子请了个英国管家,就教了这些玩意,真他娘的累,不过和洋人打交道,就得按着这个套路来,要不然人家不带你玩,还说你是野蛮人。”   陈子锟道:“你在六国饭店当西崽的时候,不是很向往这种整天西装革履的生活么?”   李耀廷自嘲道:“人呐,越是缺什么就越想显摆什么,那时候人穷志短,就怕别人看不起,一条西裤白天穿了晚上洗,没有熨斗就拿大茶缸装了热水自己烫,整天穿的衣帽整齐的,还不是个小厮,现在想起来,那就叫装逼!”   陈子锟一笑置之。   “现在有钱了,就不在乎这个了,怎么舒服怎么穿,谁他妈敢瞧不起我,立马塞麻袋里丢进黄浦江!”李耀廷眼中杀气一闪,伸出两只手看着,“这几年,我手上的血可沾的不少,可我不后悔,我不杀别人,别人就要杀我。”   陈子锟道:“最近生意做的挺大啊,是不是和交通部那边搭上线了?”   李耀廷笑了:“我和吴总长一见如故,他给了我几个建设合同,比如天津火车站和廊坊火车站的修缮项目,不过赚的只是一些小钱,说实话我根本看不上,接活儿只是想和吴总长,和交通部保持关系而已,真正赚钱的买卖,其实是……”   话没说完,外面一声枪响,李耀廷反应比陈子锟还快些,一头扑倒在地毯上,同时把手枪拽了出来,哗啦一声上了膛,紧张的盯着窗外。   陈子锟也拔出了手枪,猫着腰过去关上电灯,守在了门边。   门开了,进来一个人,陈子锟的手枪顶上了他的太阳穴。   “老板,是我。”说话的是四宝。   李耀廷收了枪:“四宝,怎么回事?”   “是阿强,我早看他不对劲了,果然是那边的卧底,刚才在外面鬼鬼祟祟的想对老板不利,已经被弟兄们做掉了。”四宝道。   陈子锟打开电灯,只见两个彪悍男子拖着一具尸体过来,地上滴滴答答都是血,李耀廷上前看看那人胳膊上的刺青,冷笑道:“果然是那边的人,拖出去喂狗。”   死人被拖走了,李耀廷长出一口气,拿出雪白的丝绸手帕擦着额上的汗水,从壁炉上的沙箱里取出两只雪茄,用金质雪茄刀修剪了一下,抛给陈子锟一支,悠然自得道:“古巴货,很正,尝尝。”语气很轻松,似乎丝毫不受影响。   陈子锟接了烟,用火柴点燃品尝了一口,道:“你受骗了,这个应该是迈阿密的货,对了,你那个赚钱的买卖,我已经猜到了,事实上我这次来上海,就是想找你帮忙,我也想坐这个生意。”   李耀廷沉吟片刻道:“这一行,是断子绝孙的买卖,我是不得已而为之,如果我不做,就没有钱养活弟兄们,就没有资本维持这一切,我在上海滩苦苦拼搏得到的一切就会烟消云散,我就会被打回原形,变成火车站外捡烟头的小顺子,可是我不想这样,所以我才做这个买卖,你呢,大锟子?”   陈子锟正色道:“我所处的境地,还没奢侈到可以做善人的地步,为了理想,我可以杀人如麻,可以违背良心,自然是可以做这个买卖的。”   李耀廷哈哈大笑起来:“我操,咱俩都快成文艺青年了,说话跟念话剧台词似的,不就是烟土生意么,上海滩谁不做这个买卖,谁就是棒槌,你说吧,怎么个弄法?”   陈子锟道:“我种,你销。”   第四章 礼和洋行受辱记   谈完烟土的事情,已经是深夜了,外面传来犬吠声,沉重的铁门吱吱响着推开,两辆汽车慢慢驶入,是鉴冰和姚依蕾看完电影逛完街回来了。   由于名分未定,至今陈子锟都是单独就寝的,只不过两位准夫人经常半夜跑过来串门而已,前半夜的时候,姚依蕾穿着睡衣跑到陈子锟的房间,哭丧着脸说睡不着,因为见到了吓人的东西。   陈子锟就问她看见什么人,姚依蕾说:“李耀廷家里养了好多恶犬你知道么?”   “哦, 是德国狼犬,我知道。”   “可是,你知道它们吃什么么?”姚依蕾一脸的恐惧。   “什么?”陈子锟已经隐隐猜到了什么。   “我看到两头狗在啃一截东西,上面有个戒指……”   果然,李耀廷说的拖出去喂狗并不是吓唬人,而是真正的拿人肉喂狗。   “我怕……”姚依蕾直往陈子锟怀里钻。   “那就睡这儿吧。”陈子锟拍拍身边的空地。   后半夜,鉴冰也跑了过来,见到姚依蕾已经捷足先登,却并不吃醋,而是径直窜到床上,拿毛毯捂住了头,牙齿打颤道:“吓死我了。”   陈子锟道:“怎么了?”   “我梦到冰儿了,她满脸是血,说自己死的惨呢。”鉴冰不住的颤抖,脸色灰白,看起来不像是装的。   “你是不是听别人说什么了?”陈子锟狐疑道。   “嗯,我听李府下人说,冰儿和一个唱戏的小生有一腿,被李耀廷发现后活活打死了,死的时候一头一脸的血,和我梦到的一样,她她她,她不会来找我吧。”   陈子锟道:“是你多心了,不过是个梦而已,就算冰儿真的死了,也不会有鬼魂的,因为鬼也怕恶人,这里恶人还少么?”   这么一说,鉴冰才镇定下来,三个人挤在床上过了一夜。   ……   第二天,陈子锟借口住得太远不方便办事,带着两位夫人搬到了外滩上的汇中饭店下榻,夫人继续逛街购物,陈子锟带着副官马弁,前往二马路的Carlowitz & Co也就是德国礼和洋行采购物资。   礼和洋行是远东最著名的德国洋行,总部设在汉堡,做的是进口德国重型机械、精密仪器、铁路、采矿设备等,当然还有一项重要的生意是军火。   陈子锟一袭白西装,头戴巴拿马草帽,手拿藤杖,人又生的高大威武,一副绅士派头,身后还跟着彪悍的随从,洋行接待人员都是阅人无数的老油条,立刻判定这位爷是大买家。   一个金发碧眼的德国经理亲自接待了陈子锟,把他迎进贵宾室,仆役送上咖啡,精通德语的华籍职员负责翻译。   陈子锟介绍了自己的身份,是江北护军使兼江东陆军第七混成旅的少将旅长。   德国佬单片眼镜上寒芒一闪,开门见山道:“亲爱的将军,我能为您做些什么?”   “我要买一个师的装备,包括一万支连同刺刀在内的步枪,五百支毛瑟手枪,一百挺重机关枪,还有山炮和野炮、迫击炮以及配套的备品备件和炮弹,我知道德国的枪械是很精良的,所以第一个到你们这里询价。”陈子锟道。   德国佬认真的倾听着,一个师的装备绝不是小合同,听完之后他让人拿来彩印的商品目录给陈子锟详细介绍。   “这是毛瑟出品的Gewehr 98步枪,旋转后拉枪击,使用七密里九二口径步枪子弹,五发双排交错弹仓,枪重八斤,长一米二五,有效射程八百米,德国陆军的选择,贵国陆军也有大量装备,我想将军一定不会陌生。”   “这是毛瑟的C96型手枪,也就是你们常说的盒子炮,口径七密里六三,容弹量十发,配木制枪盒,必要时候可以接驳到枪柄上作为卡宾枪使用,德国原厂出品,绝非那些仿品可以比拟的。”   “这是MG08型马克沁重型水冷机关枪,枪重五十二斤,使用七九子弹,帆布弹链供弹,每分钟射速四百五十发,可以连续发射数千发子弹,有了这个,您的军队将立于不败之地。”   “这是克虏伯出品的七十五毫米山炮,恕我冒昧,这种武器需要专业人士操作,我们可以为您提供技术支持。”   德国佬说着,还让人拿了一支样品过来,崭新锃亮的毛瑟步枪,烤蓝闪着蓝汪汪的幽光,胡桃木的枪托抛过光,枪机枪栓锻造精密,看起来不像是杀人利器,倒像是工艺品。   陈子锟接枪在手,熟练无比的拉着枪栓,德国原厂货果然不赖,枪栓顺滑无比,远胜汉阳厂出品的八八式。   “好枪!”陈子锟几乎有些爱不释手了。   “将军,德国产品的质量您完全可以放心。”德国佬很矜持的说道,滑稽买办也很骄傲的点了点头,以示赞同。   “好吧,帮我计算一下所需金额。”陈子锟做事风格历来是雷厉风行,毛瑟98步枪确实是目前市面上最好的步枪了,德国人的严谨作风完美的体现在他们的军工产品上,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德国佬用德语报价,华籍买办拨弄着算盘,不大工夫就报出一个数字。   “因为您没有说具体需要多少火炮,所以我们只计算了枪械的价格,不包括弹药的话,是一百六十六万一千元,先生。”买办谄笑着道。   “多少?”陈子锟眉毛一扬。   “一百六十六万一千元,弹药另算,我们使用银元结算,先生。”买办依然笑容满面。   “我需要看一下价格清单。”陈子锟不动声色,其实已经在暗暗流汗,他只有二十万大洋,连个零头都不够,这回怕是要露怯。   对方出具了一张价格清单,98式步枪的单价是90元,马克沁重机枪的单价是7500元,盒子炮的价格是80元,陈子锟要的数量比较大,这已经是优惠以后的价格。   这也太贵了,陈子锟虽然没做过军火买卖,但也知道步枪的行情,汉阳兵工厂一支88式步枪的调拨价只有四十五元而已,德国原厂货竟然贵了两倍。   马克沁的价格更是超乎想像,不过仔细一想,这么复杂的武器,就连国内技术最先进的上海兵工厂也不过月产二十架而已,在军中更是营一级的配置,这个价格也算合理。   盒子炮的价格倒还公道,黑市上这东西起码卖到一百元,还有价无市,拿着银子都未必能买到毛瑟厂的原装货。   陈子锟思索片刻道:“我先采购两百只毛瑟手枪,其他的军械,还要参考其他洋行的报价后才能作出决定。”   显然德国商人对自家的产品即为自信,做了个请便的手势,道:“好吧,我还有些事情,由张先生接待您吧。”说完扬长而去。   张先生就是那个华籍买办,二百支手枪的买卖实在太小,不值得德国经理亲自办理,若是换了其他大帅,兴许就要伤了自尊,就要当场发飙,可陈子锟才不管这个,能买到货真价实的玩意才是最重要的。   由于生意太小,总共不过一万六千大洋的买卖,张买办对陈子锟的态度也不屑起来,言辞间明显带着鄙夷,动辄提到洋行曾经过奉天的张作霖做过五百万的买卖,和山西的阎锡山签过三百万的合同之类的屁话。   陈子锟耐着性子听他吹嘘了半天,最后终于要签合同的时候,才发觉价格不对,每支毛瑟手枪的价格从八十元变成了一百一十元,每支还必须搭配购买原厂子弹五百发,这样总价款居然成了三万一千块。   “为什么价格变了?”陈子锟奇道。   张买办狡黠的笑着:“刚才给您的报价是一揽子打包价格,自然便宜,可是您只买手枪,而且数量那么小,就只能按照零售价格走了。”   陈子锟道:“这样很没有商业道德,我拒绝签字,叫你们经理来。”   张买办板起面孔:“这就是经理的意思。”   陈子锟道:“店大欺客是吧,老子不买了。”   张买办依旧挂着笑,不过笑容极其可恶:“门在那边,不送了。”   “草你娘的,怎么和大帅说话的!信不信老子一枪崩了你!”赵副官作势拔枪。   张买办丝毫无惧,还抛出一句硬话:“这里可是租界。”   一句话,赵玉峰就泄了气,这里是公共租界,洋人的地盘,可乱来不得,但就这么偃旗息鼓未免太丢分,于是他愤愤道:“大帅,只要您一句话,卑职就崩了他。”   陈子锟道:“算了,不和小人一般见识。”   张买办鄙夷的一笑,嘴角迸出几个字:“乡户拧~”   陈子锟嘴角抽搐了一下:“你再说一遍。”   “侬是撒人,可以命令阿拉?阿拉再港一句,这里是租界!”张买办加重了语气。   “啪!”一巴掌抽过去,张买办原地转了个圈,一抹嘴,满手血,说话都漏风:“侬打人!”   “打你算轻的,狗仗人势的东西。”陈子锟拍拍手,扬长而去。   下楼的时候,从对面过来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个头蛮高,面目有些熟悉,只是想不出在哪里见过。   “学长您好,又见面了。” 那人主动上前打招呼。   陈子锟忽然想起来了:“你是慕易辰,圣约翰大学1919届的。”上次在南京路英国巡捕射杀示威群众的时候,他们曾经有过一面之缘,只是数年过去,当年的青涩少年已经成长为风度翩翩的青年才俊了。   慕易辰道:“上次一别,已经四年了,不知学长在哪里高就?”   陈子锟道:“说来话长,不如咱们出去再说吧。”说着回望楼上,挨了自己一巴掌的张买办竟然没追出来。   “也好,找家咖啡馆坐坐,我请客。”慕易辰道。   一行人出了礼和洋行,只听一阵尖利的警笛声,几个印度巡捕在英籍警官的带领下奔了过来。   第五章 英籍巡捕和美军少校   不用问,巡捕是洋行召来的,赵玉峰和两个马弁都有些惊慌,想掏枪又不敢,想跑又觉得丢面子,紧急关头,陈子锟镇定自若,低声道:“别慌,慢慢走过去。”   慕易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学长和他的手下表情有些古怪,但还是跟着他们一起迎着巡捕走过去。   忽然,礼和洋行大门里跑出一个脸上带血的家伙,指着陈子锟等人大喝道:“就是他们!”   “跑!”陈子锟撒丫子就跑,速度快的不得了,慕易辰还没回过神来就被拉着一起向反方向奔去。   巡捕见状猛吹警笛,紧追不舍,大皮鞋在柏油路上呱呱的响着,路人纷纷闪避,陈子锟将手指赛在嘴里打了声唿哨,王德贵拔出手枪虚晃一下,巡捕们顿时趴在地上。   趁这个功夫,陈子锟做了个手势,让赵玉峰带两个马弁往左边跑,自己带着慕易辰向右边逃窜,只听见背后警笛吹得凄厉无比,前面也影影绰绰出现了巡捕的身影,租界核心地带的治安真不是吹得,怪不得那个买办这么有底气。   正犹豫着是不是要动枪,慕易辰忽然低声道:“跟我来。” 拉着陈子锟钻进了一旁的弄堂,弄堂里晒满了床单和衣服,地上满是杂物,慕易辰熟门熟路,七转八转,就到了另外一条街上,看路边有家西餐馆,径直推门进去。   西餐馆里客人不多,留声机传出贝多芬的钢琴曲来,侍者彬彬有礼的问道:“两位么?”   “是的,两杯咖啡,谢谢。”慕易辰摘了礼帽,找了个转角的位子坐下,正好能透过玻璃窗看到外面的情况,陈子锟在他对面坐下,问道:“这地方你经常来?”   “小时候父亲经常带我来洋场吃西餐,那时候我们家还住在南市,我还记得电车是一个铜子一张票,一客西餐是八角小洋,面包和黄油是不限量的,每次我都吃很多。”   “哦,令尊挺有情调的,老人家是做什么的?”   “我家里以前是做丝绸生意的,可惜到了父亲这一辈,家道中落了,我十二岁那年,父亲因病去世,从此后,就再没人带我吃西餐了。”   陈子锟急忙道:“真是抱歉。”   “没关系,学长您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要躲避巡捕呢。”慕易辰问道。   “呵呵,我打了礼和洋行的买办一巴掌。”陈子锟道。   慕易辰摇摇头:“学长还真是老脾气,一点没改,不过这帮洋奴确实该打。”   陈子锟道:“你呢,怎么会到礼和洋行去?”   慕易辰苦笑一下:“我是去找工作的,从德国留学回来,我已经闲了很久了。”   陈子锟这才注意到,慕易辰的西装袖口略有磨损,领带的款式也是两年前的,看来这位学弟的生活有些窘迫。   “那么,找到工作了么?”   “没有。”慕易辰摇摇头,“虽然我是学冶金的,但洋行需要的是销售人员,我的专业知识没有用武之处。”   “你怎么不到内地的钢铁厂是试试呢,比如汉阳铁厂,像你这样的留学生可是抢手货。”陈子锟纳闷道。   侍者端来两杯咖啡,放到客人面前道:“请慢用。”   慕易辰用英语说声谢谢,又道:“去过,但实在难以习惯那种官场倾轧和勾心斗角,或许是我的性格太古怪了吧。”   陈子锟道:“慕兄不是古怪,是清高,我以咖啡代酒,祝你早日找到工作。”   “谢学长的吉言,学长似乎还没告诉我,您在哪里高就呢?”   “我在江东省北部做护军使。”陈子锟平静的说道。   慕易辰眼睛一亮:“学长竟然投笔从戎了,我们这些老同学可要仰仗你了。”   “朝不保夕的光杆司令罢了,这次来上海就是想买些枪械弹药来自保,可惜枪没买到,先被巡捕撵的鸡飞狗跳。”陈子锟笑道。   慕易辰道:“学长想买武器的话,上海还有很多家洋行,英美德法的武器价格较贵,但意大利西班牙的产品价格就比较便宜,我有个同学就是给一家西班牙洋行做买办的,我可以帮助联络一下。”   陈子锟大喜:“那太好了。”   正聊着,叮咚一声,西餐馆的门开了,一个军装笔挺的美国陆军少校带着两位女士走了进来,其中一位女士看到陈子锟,忍不住惊呼一声:“密斯脱陈!”   陈子锟彬彬有礼道:“夫人,我们认识么?”   “哦,我的上帝,我们当然认识,是您把我从土匪手中救出来的,您不记得了?”女士非常激动,英语说的很快,紧紧抓着陆军少校的手道:“艾伦,他就是大名鼎鼎的陈子锟!”   少校快步上前,伸出右手:“陈先生,我是艾伦.金,感谢您冒着生命危险把我夫人从魔窟中拯救出来,您是我们全家的恩人。”   陈子锟终于想起来了,这位女士最早一批被释放的西方人质,当时灰头土脸,今天容光焕发,怪不得认不出了。   “哦,原来是金夫人,您还好么?”陈子锟笑道。   “感谢上帝,您终于记起我来了。”金夫人抚着胸口,表情很夸张。   同来的女士盯着陈子锟看了半天,忽然惊叫一声:“我见过你。”长了一些雀斑的脸上泛起兴奋的红晕。   金夫人奇道:“艾米丽,我记得你以前没来过中国吧。”   艾米丽手忙脚乱的从包里翻出一本《时代周刊》来,指着封面上风度翩翩的人像道:“诺,就是他,最勇敢的中国将军。”   金夫人的嘴张成了O型:“艾伦,快看啊,陈将军上了时代周刊的封面了!”   金少校也很兴奋,将侍者唤过来道:“给我开一瓶香槟。”   侍者都是精通英语的,从他们的对话中听出客人中有一位身份非常尊贵,自然不敢怠慢,飞速拿了一瓶上好的法国香槟来,并且不用吩咐,就让乐师换了一首欢快的曲子。   “将军,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邀请您,还有您的朋友共进午餐。”金少校发出诚挚的邀请,陈子锟欣然答允,此时慕易辰已经有些坐不住,这几年他在德国留学,两耳不闻天下事,竟然不知道学长不但投笔从戎,还成了闻名世界的英雄。   午餐很丰盛,和美国友人的交流也很愉快,当金少校得知陈子锟是西点军校出身后,兴奋的溢于言表,谈起学校那些古板的老教授,两人的距离更是拉近了不少。   在大家的强烈要求下,陈子锟勉为其难,再次重复了他在抱犊崮上孤胆英雄的故事,当然是用英语叙述的,金少校听的双拳紧握,眉头紧锁,感同身受,金夫人和艾米丽更是都听傻了,时不时夸张的用小手掩住嘴,然后对望一眼,上帝啊上帝啊的惊叹个不停,尤其艾米丽,看着陈子锟的目光已经明显带着崇拜的色彩。   就连西餐厅的侍者们也不由自主的竖起了耳朵,倾听着他们的对话。   忽然,叮咚一声,门又开了,这次进来的是一帮黑衣巡捕,为首是一个英籍巡官,身材高大,满脸横肉,腰间配着左轮手枪,手里掂着一根警棍,鹰隼般的目光扫视着店里每一个人。   他身后是三个印度巡捕和三个华籍巡捕,都持着步枪,如临大敌的样子。   值班经理急忙迎了上去,低声询问需要什么帮助。   英籍巡官不理他,继续扫视着客人,这家西餐馆的档次很高,价格很贵,中午客人不多,只有寥寥几桌,很快巡官的目光就落到了陈子锟身上。   陈子锟穿了一身白色西装,个头在亚洲人中算是出类拔萃的,在欧美人中也算是高大,这是一个很明显的特征,再加上他嚣张不羁和巡官对视的眼神,让巡官确信,他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侬。”巡官用警棍敲了敲桌子,“站起来。”他的上海话说的很地道,想必在租界已经服务很久了。   陈子锟并没有站起来,金少校却怒不可遏的站了起来:“巡官先生,我抗议你这种极其不礼貌的行为,你不但侮辱了我的客人,还侮辱了我。”   巡官并没有被他吓倒,毕竟巡捕房和驻军是两码事,英国人和美国人也是两码事,他傲慢的略微弯了弯腰,道:“对不起,两位女士,还有您,少校先生,我是在执行警务,搜捕一名持有枪械的,极其危险的中国逃犯,您的客人恰巧和我的逃犯很相似,我想请他回巡捕房调查,您一定不会反对吧。”   金少校怒气冲冲:“我反对,我抗议,你的警号是多少,我要投诉你。”   巡官指着自己肩膀上的金属数字铭牌道:“您可以去总巡捕房或者工部局进行投诉,但在此之前,我要将逃犯带走。”   巡捕非要带人走,金少校还真就一点办法没有,正准备妥协,忽然一直保持着淑女姿态的艾米丽发飙了,拿起一本杂志猛打巡官,嘴里喋喋不休道:“你们这些恶棍,强盗,蛮不讲理的酒鬼,坏蛋!”   巡官大怒,喝道:“女士,如果您再不停止的话,我将以妨碍公务罪逮捕您。”他身后一帮印度阿三,上海瘪三都摩拳擦掌起来。   金夫人道:“警官,我不得不提醒您,艾米丽小姐的父亲是美国公使,您确定打算要引起一桩外交纠纷么?”   第六章 一巴掌的恩仇   公共租界可不是英国人一家的,也有美国人的份儿,巡捕房受租界警务处的指挥,警务处又归工部局管理,而工部局的大佬们又直接接受领事馆的管辖,而上海领事馆又受北京公使馆的领导,这中间差了好几层呢,说句不客气的话,英美领事就是公共租界的皇上,公使就是太上皇。   一听这话,本来还气势汹汹的巡官立刻偃旗息鼓,举手敬礼:“对不起小姐。”身后那些印度巡捕,华籍巡捕更是点头哈腰,只恨没有一根尾巴可以摇摆起来。   艾米丽得理不饶人,指着杂志封面气势汹汹道:“看清楚,我们的客人是时代周刊的封面人物,他是一位英雄,一位勇者,一位将军,不是你说的什么逃犯。”   巡官定睛一看,杂志封面人物和自己要抓的人还真是同一个,他明白是自己搞错了,赶忙赔礼道歉,带着手下退出了西餐馆,   欢快的音乐再度响起,大家都笑了起来。   “这一定是个误会。”金少校说。   “租界警察的素质太差了,我想大概是因为他们在上海呆的太久的缘故。”金夫人快速扇着小扇子道。   艾米丽含情脉脉的看着陈子锟,脸上的红晕未退,雀斑更加明显了。   “你的父亲真的是公使?”陈子锟问道,这个高枝可得攀着,以后好处多多。   金夫人忽然窃笑起来:“对不起,我骗了你们,可是我并没有说谎,艾米丽的父亲确实做过外交官,不过是驻圣马力诺共和国公使。”   “那是我小时候的事情了。”艾米丽小声道,此时她又恢复了乖巧的神态,看起来就像个大号洋娃娃。   圣马力诺是个欧洲袖珍国家,弹丸之地而已,自然不能和远东第一大都会上海相提并论,更何况是一位早已卸任的公使,陈子锟有些失望,但并没有表现出来,毕竟半路遇贵人的事情是可遇不可求的。   又闲扯了几句,互相留了通信方式,便各自散去。   路上,艾米丽有些心绪不宁的样子,金夫人打趣道:“你是不是看上这个英俊的中国人了?”   艾米丽立刻兴高采烈道:“说真的,陈一点也不像中国人,真正的中国人都是身材矮小,留着小辫子和两撇老鼠胡子的丑八怪,陈和他们不一样,他就像是西部电影里的孤单豪杰。”   金夫人道:“可惜他已经有夫人了,而且听说是两个。”   艾米丽惊讶道:“上帝啊,这怎么可能,难道他不应该是一个基督徒么?”   金夫人耸耸肩:“艾米丽,时代周刊里有他两位夫人的合影,难道你看杂志只看封面的么?”   艾米丽闷闷不乐起来,再不说话。   ……   汇中饭店楼前,陈子锟邀请慕易辰上去坐坐,慕易辰婉言谢绝:“不了,我还有事,改天再来拜访,正好陪您一起去找我那个在西班牙洋行当买办的同学。”   陈子锟欣然答应,目送慕易辰离开才上楼去了。   慕易辰上了电车,先到南市城隍庙附近买了一份汤包,然后才来到租住的房屋,这是一栋新式的石库门建筑,有自来水和电灯,房间里铺着崭新的木地板,一个窈窕的身影正坐在写字台前伏案工作,窗台上摆着花瓶,一束白花正悄悄绽放。   “秋凌,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慕易辰举起了手中的东西。   “汤包,我最爱吃的。”女孩接过汤包,关切的问道:“你吃过中饭没有?”   “吃过了,在大西洋西餐厅吃的牛扒,喝的香槟。”慕易辰微笑着说。   “骗人,你哪有钱。”车秋凌一脸的不相信,旋即又惊喜起来:“你找到工作了?”   慕易辰摇摇头:“不是,是别人请客,你猜我遇到谁了?”   “猜不出,快说吧。”   “圣约翰大学的陈子锟学长。”   “是他,当初我们一起游行的,精武会的陈子锟学长?”   “对,就是他,他现在已经是一位将军了!而且还上了时代周刊的封面……”慕易辰眉飞色舞的讲起来,车秋凌听的入神,忽然兴奋道:“你不是一直想办实业么,不如找他投资入股。”   慕易辰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来:“他现在是护军使,要考虑的首先地盘和军队,他这次来上海,就是买军火的。”   车秋凌大为失望:“想不到学长竟然堕落成军阀了。”   慕易辰道:“我相信学长和那些穷兵黩武的军阀是不一样的,我有这种感觉,他是有一番雄心壮志的,既然学长能投笔从戎,我为什么不能做买办呢,先从买办做起,积攒原始资金后再实现自己的理想!”   车秋凌喜道:“阿辰,你终于想通了,太好了。”说着依偎过去,贴在慕易辰的胸膛前。   忽然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撒拧啊?”车秋凌很不耐烦的问道。   “收房钱。”是房东的声音。   慕易辰上前开门,房门刚一打开,几个汉子就闯了进来,短打鸭舌帽,一脸的猥琐相。   “你们是干什么的!”慕易辰厉声质问。   流氓们不搭理他,径直走向车秋凌,将她架起来就走,慕易辰急忙阻拦,被他们跳起来一顿暴打,屋里的陈设被打得七零八落,花瓶也摔碎了。额角流出鲜血来,痛苦的喊道:“不许带她走。”   车秋凌更是发了疯一般:“阿辰,阿辰!”   一个长衫中年人走了进来,冷冷道:“还不快把小姐带走!”   流氓们将车秋凌架了出去,中年人道:“姓慕的,你拐带人口的案子,我们老爷已经报巡捕房了,你就洗干净屁股准备去提篮桥吧。”说罢拂袖而去。   不大工夫,楼下传来汽车启动的声音,慕易辰慢慢从地板上爬起来,收拾着花瓶的碎片,那束白花已经被践踏的不成样子了。   慕易辰的手紧紧握着碎瓷片,血从手心涌出。   ……   陈子锟回到饭店之后,发现两位夫人都不在,大概又去逛街了,百无聊赖,他便打了个电话给李耀廷,把礼和洋行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   李耀廷当即大怒:“那个买办叫什么名字,我立刻安排。”   陈子锟道:“姓张,德国名字好像叫什么威廉,小小教训一下就行,可别拿来喂狗。”   李耀廷爽朗大笑:“我有分寸。”   放下电话,陈子锟打了个哈欠,上床睡午觉,一觉醒来,已经是下午了,门铃叮咚,上前开门,站在门口的竟然是被自己抽了一个嘴巴的礼和洋行张买办。   张买办的脸颊上,指痕尚未消退,说话也有些漏风,想必是牙齿掉了几枚,但丝毫愤怒的表情都没有,反而奴颜婢膝:“陈将军,我是来给您道歉的,是我不对,惹您生气,我该打,该打。”   陈子锟知道是李耀廷起作用了,哈哈笑道:“我们之间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么,我都忘了。”   张买办顿时害怕起来:“陈将军,您是不愿意原谅我么?”   陈子锟道:“我行伍出身,脾气上来谁也挡不住,打也打了,气早消了,你不用担心什么。”   张买办这才放心下来:“陈将军侬是好人啊,买枪的合同我带来了,还按照老价格走,您签了字就可以履行了。”   说着拿出一张合同纸来,,两百支毛瑟C96型7.63毫米半自动手枪,每支八十元,包含木制枪套和随枪附件,总价一万六千大洋,由于合同金额较少,所以是一份简约版的合同,签字就生效。   人家又是登门赔礼,又是按大宗货物批发价走,态度也算到位了,陈子锟也不是得理不饶人的主儿,当即签了合同,并且承诺再购买五万发手枪子弹和二十支德国造伯格曼手提机枪,张买办是拿合同佣金过活的,陈子锟做他的生意就是送钱给他,哪有不高兴的道理。   上海滩的洋买办大多是会说几句洋泾浜外语的瘪三出身,而且代代相传,祖孙父子都靠给洋人跑腿为生,仰人鼻息惯了的,哪有什么自尊可言,即便是有,也是在无权无势的同胞面前。   陈子锟虽然不是洋大人,但他是军阀,还认识大流氓李耀廷,自然是张威廉得罪不起的角色,人家愿意既往不咎,张买办自然是庆幸不已,千恩万谢的去了。   过了一会儿,又有人敲门,陈子锟还以为是鉴冰和姚依蕾逛街回来了,开门一看,却是赵玉峰他们,李长胜脸色灰白,王德贵衣服上也满是尘土和鞋印,看样子挨过一顿胖揍。   “怎么,被巡捕拿了?”陈子锟问道。   赵玉峰摇摇头,垂头丧气道:“不是,俺们到赌场耍钱,结果闹出事来,看场子的诬赖老李出千,把他手指头剁了一根。”   陈子锟这才注意到李长胜的右手藏在背后,抓过来一看,血迹斑斑,手掌上缠了一块破布,食指已经不见了。   “你们的家伙是烧火棍么!”陈子锟勃然大怒。   赵玉峰道:“大帅,双拳难敌四手啊,家伙还没掏出来就让人缴了,他们人多,看场子的颇有几个好手,得亏卑职见机行事,要不然俺们三条命今天都得交代了。”   陈子锟打开皮箱,拿了几个弹夹塞在腰里道:“走,杀回去报仇!”   第七章 血溅歹土赌场   老兵都喜欢赌博,军营里生活枯燥乏味,赌钱就是他们不多的乐趣之一,李长胜耍得一手好骰子,想出几点就几点,第三师人尽皆知,说他出老千,那绝对是污蔑。   李长胜可不仅仅是陈子锟的马弁,更是他的老大哥,当初大伙儿一块出生入死来着,这份情谊是一辈子都忘不掉的,老大哥被人剁了手指,这口气怎么能咽得再说了,如今陈子锟可是响当当的陆军少将,他不欺负人就是好的,哪能被人欺负,所以这个仇是非报不可了,而且还得快,绝不能过夜。   “老李哥,要不先去医院包扎一下?”陈子锟关切的问道。   李长胜摇摇头:“不了,咱是粗人,一点小伤算不得什么,就是憋屈的难过。”   陈子锟道:“还能拿枪么?”   “能。”李长胜斩钉截铁道,到底是第三师的兵,骨头都是铁打的。   这次前来上海,陈子锟带了十二个护兵,因为上海是卢永祥的地盘,租界又不许中国军人进入,所以都换了便衣,其中四个兵陪着两位夫人逛街去,还剩八个在楼下听令,把他们全都叫上,一行人浩浩荡荡杀奔赌场。   赌场并不在租界区域内,而是位于沪西,这里原本是大片的农田,租界工部局越界筑路后,渐渐繁华起来,农田被人买下,建起了洋楼商铺,这实际上是租界当局蚕食中国领土的行为,但上海地方当局既无力阻止,又乐于见到筑路后经济发展带来的收益,所以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沪西的治安环境远不如租界,甚至连南市和闸北都不如,杀人绑票的事情时有发生,赌场烟馆更是密密麻麻,租界巡捕不管,中国警察不问,属于两不管地带,所以被上海人称作“歹土”。   陈子锟带着护兵们来到赌场附近,却并不急着报仇,一窝蜂地冲上去乱砍乱杀那是黑帮的作派,他们可是正规军,即便是攻打一个小赌场,也要按照套路来。   这家赌场设在一座西洋建筑内,排场很大,里面人声鼎沸,小厮乱窜,赌客们来往穿梭,纸牌麻将骰子各种玩法都有,陈子锟进去溜达了一圈,他一身白西装,头戴巴拿马草帽,风流倜傥一表人才,看起来像个小开一般,自然没有引起怀疑。   摸清楚赌场的出口,保镖人数和配置武器后,陈子锟悄悄出去,给手下们分配了任务,行动就此开始。   赌场打手头儿外号癞子头,是上海滩有名的狠角色,大老板雇他来看场子,专门对付那些手脚不干净的家伙,今天癞子头的斧头就开张一回,剁掉一根手指头,还缴了三把枪,听说对方有些来头,但癞子头根本不在乎,在上海这块地盘上,除了淞沪护军使的兵不能惹,其他外地军阀都是土鸡瓦狗。   最让他底气十足的是,自家老板的势力太大了,在整个上海滩都是数的着的人物。   癞子头巡视着自己的领地,宛若非洲草原上的雄狮,来来往往的相熟赌客见了他都要客客气气称呼一声癞哥,这让他志得意满,很是满足。   空气中似乎多了一份不安的味道,凭着癞子头多年混迹江湖的经验,他知道要坏事,不过这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敢在歹土开赌场的人,还怕人闹事不成。   癞子头提了提腰带上的利斧,那是他赖以成名的家伙,起码十八个人在这柄利斧下断手断脚,快斧癞子头的字号可绝不是浪得虚名的。   突然之间,一群人冲进赌场,二话不说拔枪就射,一时间子弹横飞,天花板的水晶吊灯都被打了下来,赌客们尖叫不已,纷纷卧倒在地,癞子头的手刚伸到斧头柄上,一支手枪就顶住了他的脑门。   “动一动就让你脑浆子溅满墙。”拿枪的是刚才进来溜达一圈的白西装小开。   “朋友,混哪路的?知不知道这是谁的场子?”癞子头不慌不忙道。   “老子哪也不混,老子是来给兄弟讨个说法的。”陈子锟一招手:“老李,你看看是谁剁的你手指。”   李长胜一指癞子头:“就是这小子!”   陈子锟把枪收了,把癞子头的斧头拿了出来,拿手指试了试斧刃,风快!   “这位朋友,我这人办事向来有原则,你诬陷我兄弟出老千,还剁了他一根手指,现在我剁你一只手,咱们两清,你看行么?”   癞子头轻蔑的笑笑:“老大,枪在你手里,你怎么说都行,只怕你现在剁我的手,改天就有人剁你的头了。”   陈子锟也笑了:“老子从十五岁开始,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也有十年了,还怕你这个,啥也别说了,伸手。”   癞子头没有伸手,而是朝藏在赌客中的手下使了个眼色。   两个保镖刚把枪拔出来,就被王德贵两枪打在头上,当场血流满地,死了。   癞子头终于明白了,人家是来真格的,不是吓唬人。   上海滩的汉子也是真有种,面不改色就把胳膊放在了赌台上,癞子头道:“老大,砍了手赶紧走,我们还要做生意,别吓到我的客人。”   陈子锟点点头:“没事,我很快。”话音未落,手起斧落,一只左手当即和胳膊分家了。   癞子头身子摇了摇,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但硬是咬着牙一声不吭,鲜血呼呼的往外涌,陈子锟让人拿了弥勒佛前的香炉,把香灰倒上去,又拿皮带勒住胳膊,好不容易止住了血。   “谢了。”癞子头虽然断了一只手,但气势依然不减。   “是条汉子。”陈子锟由衷的赞了一句,一摆手:“撤!”   弟兄们从容退走,赌场保镖作势要追,被癞子头阻住,咬牙切齿道:“不用追,跑不了他们,马上报告大老板。”   ……   回到汇中饭店,陈子锟没事人一样,还陪着鉴冰和姚依蕾去看了一场卓别林的滑稽电影,又去吃了一顿西餐,再回来的时候,只见李耀廷正在饭店大堂里来回踱步。   “大哥,你回来了,嫂子好。”李耀廷笑眯眯打着招呼。   “你们先上去。”陈子锟打发两位夫人上楼,和李耀廷一起坐在大堂沙发上,问他:“出事了?”   李耀廷苦笑:“出大事了,我的哥哥,你不惹事则以,一惹事就是天大的漏子。”   陈子锟道:“说吧,那家赌场是谁开的。”   李耀廷说了三个字:“张啸林。”然后静静等待陈子锟的反应。   陈子锟眉头都不眨一下:“张啸林怎么了,老子是陆军少将,江北护军使,一个流氓头子也敢和我叫板,反了他!”   李耀廷道:“哥哥啊,您是护军使不假,可您是江东省那边的,又不是淞沪护军使,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人家不用给你面子,张啸林可是和黄金荣、杜月笙齐名的大亨,我这碗饭能不能吃得上,也得看人家的脸色。”   陈子锟道:“那张啸林想怎么着?”   李耀廷道:“既然他们没调集人马杀过来,那就是有的谈,我估计是要吃讲茶了。”   陈子锟道:“什么是吃讲茶?”   李耀廷道:“和咱们北京的规矩一样,双方找人说和,在茶馆四四六六讲清楚,握手言和吃碗烂肉面就算梁子过去了,搁在上海就是吃讲茶,说开了之后,把红茶绿茶混到一个杯子里,碰杯喝了言归于好。”   陈子锟道:“那要是谈不拢呢。”   李耀廷道:“谈不拢就开打,当年叱咤上海滩的马永贞就是在大马路上一洞天茶楼和仇家吃讲茶的时候被人一石灰包砸在脸上,一身的武功都白搭了,活活砍死在街上,这回……你放心,有我在,绝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我准备把吃讲茶的地方放在黄老板的聚宝茶楼,这是上海滩唯一的奉宪专吃讲茶的地方,张啸林不会不给黄老板面子。”   陈子锟道:“那好吧,你来安排,张啸林出什么招我都接着。”   李耀廷无奈道:“先这么着吧,对了,张威廉来过了吧。”   陈子锟笑道:“你效率很高,他已经来赔礼道歉过了。”   李耀廷自嘲的笑笑:“我也就是能吓唬吓唬这种做生意的人了,碰上真正的大亨,只有装孙子的份儿,幸亏我当初经蒋大哥介绍,拜黄金荣为老头子,也算找对了靠山,要不然就凭我这两下子,在上海滩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根本活不到今天,你知道那些洋人都是怎么说上海的么?”   “怎么讲?”   “上海,是冒险家的乐园。”李耀廷说这话的时候,竟然是以一种近乎神圣的口气。   ……   第二天一早,饭店总台打电话上来说有人找,陈子锟还以为是李耀廷来了,等人上来才知道是慕易辰。   陈子锟道:“慕兄来的正好,我正要去礼和洋行提货,不如同去,也好帮我做个翻译。”   慕易辰惊讶道:“昨天不是刚打了礼和洋行的买办么?”   陈子锟笑道:“这就叫不打不成交。”   驱车前往礼和洋行,对方殷勤招待不提,付了款项,张买办拿了提货单陪着陈子锟来到十六铺码头的洋行仓库,这里存着大批机械设备、武器弹药,安保措施相当严密。   陈子锟先提了二十支伯格曼手提机枪和二十把盒子炮,以及配套的子弹,其余的货物暂时寄存在仓库,择日再来提取,张买办自然是满口答应,同时又问道:“陈将军要试枪的话,我可以带您到浦东荒僻地方去。”   “谢谢,恐怕来不及试枪了,马上就要派用场了。”陈子锟笑道。   张买办拿手帕擦拭着汗水,他预感到上海滩将迎来一场腥风血雨。   第八章 吃讲茶   辞别了张买办,陈子锟让手下先把货物送回去,又带着慕易辰和龚梓君去了一家法国洋行,买了两百担暹罗米,至于这些大米派什么用场,护军使不说,别人也猜不到。   然后又去了慕易辰的同学供职的西班牙洋行,这家洋行规模很小,供应西班牙仿制的毛瑟手枪和星牌七六五口径的撸子,价格比德国货便宜不少。   西班牙造盒子炮的质量比国产货强不少,但比德国原装货还是有些差距,毛瑟原厂整枪没有一个销子,全部靠零件紧密啮合而成,西班牙货就需用九个销子组合全枪,当然价格也低,只要五十块钱就行。   虽然不甚满意,但陈子锟还是买了一百支西班牙盒子炮和二十支星牌撸子,外加一批便宜的七六五手枪子弹,因为有慕易辰这层关系,洋行给打了九五折,便宜了几百块钱。   从洋行出来,迎面看到赵玉峰远远地过来,走到陈子锟身旁低声道:“李老板打电话过来,已经订好了,今晚聚宝茶楼。”   陈子锟点点头:“时间不多了,赶紧准备。”转而拿出一百块钱钞票给慕易辰。   “这是什么意思。”慕易辰急忙推辞,“为学长帮忙是应该的。”   “亲兄弟明算帐,这是你应得的,拿着。”陈子锟很坚决,慕易辰只好收下,再三感谢,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眼下已经窘迫到了什么地步。   “我还有些事情,有空咱们再联络。”陈子锟和慕易辰握手而别,各奔西东。   陈子锟回到汇中饭店,李耀廷已经在房间里等他了,今天李耀廷的气色不错,手里拿着大雪茄眉飞色舞道:“摆平了,我请了黄老板出面说和,张啸林肯定给面子,没事了没事了。”   “事么?”陈子锟奇道,“不是还没开始谈么,怎么就能说化解了危机呢?”   李耀廷道:“黄老板既然愿意出面,这事儿就算成了,你别管了,到时候听黄老板安排就行。我估摸着是大家各让一步,海阔天空。”   陈子锟道:“这样啊,行,我心里有数了。”   送走了李耀廷,陈子锟让人搬了几箱子货物上来,这些木箱子非常笨重,灰尘又多,饭店侍者非常不满,但这帮客人个个膀大腰圆的,腰里鼓鼓囊囊似乎别着家伙,他们也不敢多说什么。   木箱子上印满了德文,撬开之后,里面是用防水布包装完好的伯克曼手提机枪,枪机部分裹着厚厚的黄油,用棉纱擦了很久才擦拭干净,拉一拉枪栓,清脆悦耳,枪管烤蓝崭新,胡桃木的枪托和护木闪闪发光。   “好枪!”陈子锟赞道,顺手抛给赵玉峰。   “有这玩意,我能对付十个人。”赵玉峰把玩着花管子,自信满满道。   “把箱子全拆了,每人两把盒子炮,一支手提机枪,咱们要武装到牙齿。”陈子锟杀气腾腾道。   赵玉峰一愣:“李老板不是说谈妥了吗,到时候走个过场就算了事。”   陈子锟冷笑:“江湖上的事情哪有这么容易了结的,咱们打死两个人,剁了一只手,能指望人家善罢甘休么?”   赵玉峰想了一会儿道:“干他娘的,这帮上海蛮子,还翻了天了!”   陈子锟道:“赵副官你晚上别去了,留下来保护夫人。”   赵玉峰一听这话可急了:“大帅,您这话就是看不起我了,好歹我也是第三师出来的人,再不济,对付七个八个蛮子总行。”   陈子锟道:“就是因这样,才把保护夫人的重任交给你,这里是上海,咱们不得不多加防范。”   赵玉峰这才答应下来。   ……   傍晚时分,李耀廷开车来接陈子锟,意外的发现向来西装革履的陈子锟竟然穿了一套中式长衫马褂,戴了顶礼帽,手里还拿了把折扇,看起来自有另一番风度。   吃讲茶自然要带随从,陈子锟带了四个护兵,他们的行头可把李耀廷吓了一跳,一身蓝灰色夏布军装,绑腿一直系到膝盖,腰间扎着宽牛皮武装带,胸前一排赭红色的皮质子弹转带,两边各挎一把木壳盒子炮,背后伯克曼手提机枪,头戴大檐帽,五色星熠熠生辉。   李耀廷差点哭了:“我的哥啊,你这是吃讲茶还是吓唬人的啊,上海滩的规矩,吃讲茶是不能带家伙的,您可好,都武装到牙齿了。”   陈子锟道:“不是我给你面子,我们是军人,自然要穿军装佩武器,我就不信张啸林空着手来。”   李耀廷只好道:“算了,到地方再说吧。”   一行人上车向十六铺去了,聚宝茶楼就设在南市的十六铺码头附近,这里是上海市政府管辖地区,因为紧靠码头,所以鱼龙混杂,帮派云集,无论是卫生还是治安状况,都比租界内恶劣很多。   十六铺周边茶楼酒肆很多,但生意最好的还是聚宝茶楼,坊间传闻这家茶楼是青帮大亨黄金荣开的,其实黄老板不过是占了些干股而已,他老人家喜欢每天早上来转悠转悠,听那些包打听汇报市面上的各种小道消息。   鉴于黑帮私斗死伤严重,市政府作出规定,严禁在茶楼内吃讲茶,所以许多茶楼都在店里贴上“奉宪严禁讲茶”的字条,但聚宝茶楼是个例外,因为有黄老板罩着,可以“奉宪专吃讲茶”,当然只是江湖说法而已,因为黄老板面子大,吃讲茶的双方往往看他的面子而化解仇怨,握手言和,官方也乐得有人出面管理这种私斗行为,所以聚宝茶楼成了上海滩吃讲茶的最佳所在。   李耀廷的汽车停在聚宝茶楼前,小厮上前开门,一行人进入茶楼,正是吃晚饭的时间,茶楼的生意却依然火暴,楼上楼下座位都满了,看到李耀廷陈子锟等人进来,茶楼里竟然安静了片刻,几十双眼睛紧紧盯着陈子锟。   江湖传闻比风还快,这位外乡客在歹土砸了张啸林的赌场,打死两个保镖,还把癞子头的一只左手给剁了的事情早就传遍了黄浦江两岸,能在聚宝茶楼坐着喝茶的人,自然都是社会上消息灵通的白相人,看到敢和张老板叫板的外乡人,哪能不多看两眼。   陈子锟竟然带了四个穿军装的护兵,白相人们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再次嗡嗡的议论起来,怪不得敢砸张老板的场子,原来是当兵的啊,大家都很兴奋,今天有的热闹看了。   聚宝茶楼掌柜的亲自前来接待,将李耀廷陈子锟迎上二楼雅座,沏上茶水道:“奈在阁里厢稍等,张老板他们还没到。”   李耀廷看看手表,笑道:“还早,不急,不急。”   陈子锟摸出怀表瞄了一眼,耐心等待。   ……   南市一家小菜馆内,慕易辰点了一瓶黄酒,白斩鸡、蟹粉狮子头,他已经很久没有像样的吃过饭了,回国之后一直找不到合意的工作,全靠车秋凌接济,秋凌的父亲是个生意人,很势利,看不起自己,所以才逼得女儿私奔。   “莫欺少年穷,我一定要证明这句话给他们看。” 慕易辰一仰脖将黄酒干了,呛得他咳嗽起来,他不善饮酒,在德国留学的时候,同学们都喜欢喝啤酒,只有自己酒量最差,经常被男女同学嘲笑,想到那段幸福的时光,慕易辰的眼睛不由模糊起来。   口袋里有一百元的钞票,这是自己拉生意赚来的,其实这就是买办的业务,自己口口声声说瞧不起买办,要做实业,结果还不是向现实屈服了么。   向现实屈服的何止是自己,想当初意气风发满腔报国热忱的陈子锟学长不也是这样,从一个青年学生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军阀。   这就是残酷的现实啊。   想到这里,他一阵心烦意乱,连干了几杯,黄酒上头,竟有些醉醺醺了。   “伙计,倒酒!”慕易辰脸红脖子粗,拍着桌子叫道。   忽然小菜馆的门被推开,一群穿着黑色衫裤的大汉涌了进来,吵嚷道:“老板,来十八碗大肉面,两坛老酒,要快,老子还有事体要做!”   黑压压一群人坐满了店堂,一个个刺龙画虎,面目狰狞,看起来绝非善类,其他客人赶紧结账走人,免得触怒他们生出事端。   “四眼,换个位子。”一个大汉粗鲁的拍了拍慕易辰的桌子。   慕易辰一惊,正要和他理论,伙计赶紧过来,满嘴赔不是,帮慕易辰把酒菜换了个旮旯的位置,又小声劝他:“先生,帮帮忙,大不了给你打个折。”   “算了,你去吧。”慕易辰低头吃饭,耳朵里却传进几个字眼:“聚宝茶楼……摔杯为号……石灰包……砍死……丢进黄浦江”   慕易辰立刻放下筷子,拿出一张钞票压在酒杯下面,匆匆出门,叫了一辆黄包车,直奔汇中饭店而去。   到了汇中饭店陈子锟所住的客房,急促的敲门,哪有人应声。   “糟了糟了,这是鸿门宴啊!”慕易辰这点酒劲全下去了,急得团团转。   ……   与此同时,五辆黑色轿车停在聚宝茶楼门前,十余名身穿黑色拷绸衫裤的彪形大汉跳了下来,当中一辆车的后门打开,一个身穿香色长衫的中年人从容下车,眉宇间尽是桀骜凌厉之色。   第九章 张啸林   这位中年人正是和黄金荣、杜月笙并称上海滩三大亨之一的张啸林。   三大亨都是青帮中人,又是结义兄弟,合伙开了一家三鑫公司,垄断上海滩的鸦片生意,日进斗金,黑白通吃,是上海滩如日中天炙手可热的人物。   紧跟着张啸林下车的一个面色苍白的汉子,左胳膊吊在脖子上,手掌已经没了,显然就是这次吃讲茶的主角之一癞子头了。   一队黑衣大汉走进聚宝茶楼,大声吆喝:“张老板吃讲茶,闲杂人等回避了。”   茶客们纷纷起身离开,每个人都遗憾万分,一场好戏是看不成了。   下面清场,陈子锟当然听到了,倚在栏杆上向楼下望去,只见两排黑衫大汉叉腰而立,然后张啸林抖开折扇,迈着方步走进茶楼,进门的时候他明显感受到来自上方的目光威胁,抬头看过来,四道目光在空中撞击出电光来。   “这人不简单。”陈子锟暗暗吃惊,张啸林的眼神他很熟悉,基本上是夏大龙和盖龙泉的综合体,但比夏大龙多了一份胆气,比盖龙泉多了一份阴狠。   能在上海滩这片地方混出头的角色,岂能是泛泛之辈,张啸林是三大亨中脾气最火暴的一个,也是最有胆色的一个,混迹多年,他阅人无数,下手狠辣,一出道就博得满场彩的江湖人物他见的多了,但陈子锟这样的人,他还是第一次见。   本以为剁了癞子头手掌的是一个满身戾气的年轻人,但他从陈子锟身上却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戾气,这真是奇怪。   聚宝茶楼的老板亲自在门口迎接,点头哈腰陪着张啸林进来,一步步上了楼,李耀廷也忙不迭的出去,满嘴客套话,张老板长张老板短的,陈子锟却不动声色,依旧坐在桌子边轻摇折扇。   张啸林进了雅间,陈子锟这才起身拱手:“张老板,有礼了。”   “陈将军,客气了。”张啸林一撩长衫下摆,大马金刀的坐下,一个戴墨镜的师爷站在旁边,四个彪形大汉分列身后,外罩黑色拷绸褂子,里面是铜头板带,一巴掌宽的牛皮带上插着两把手枪,论气势一点不比陈子锟身后四个护兵弱。   “陈将军在哪里高就?”张啸林问道。   “兄弟是江北护军使,镇守江东省北部。”陈子锟从容答道。   “哦,我还以为是淞沪护军使公署的呢。”张啸林皮笑肉不笑,忽然话锋一转道:“你既然不是浙江省的军官,怎么跑到上海滩来撒野了?强龙不压地头蛇这句话你没听过?”   陈子锟笑了,抖开折扇慢慢摇:“谁规定的江东省的军人就不能进上海了?敢问张老板你是上海市政府的文官还是淞沪护军使公署的武将,再不然就是工部局的董事?我估摸着都不是吧,那你闲的蛋疼了来管我?”   张啸林背后那些大汉都已经怒容满面了,但张老板却笑了,一张老脸笑的菊花一样:“哎呀呀,后生可畏啊,好几年没见过这么生猛的后辈了,砸我的赌场,砍我的人也就罢了,还敢当面冷嘲热讽,有意思,阿贵,我记得上次有个人也这么着来着,最后怎么了?”   墨镜师爷躬身道:“老板,那个小赤佬被填进石灰麻袋丢进黄浦江了。”   陈子锟针锋相对道:“张老板,你吓唬我?”   张啸林哗啦一声合上折扇,面孔冰冷无比:“江北人,我今天就吓唬你了。”   “哎哟,别介啊,怎么说着说着就吵开了,张老板,都是我的不对,您喝口茶消消气,就算给我面子,咱等黄老板来了再谈不成么?”眼见空气中硝烟味浓起来,李耀廷赶紧打圆场。   “小瘪三,你算老几,也配我给你面子!”张啸林开口便骂,丝毫不给他留情。   李耀廷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嗫嚅了一会儿道:“张老板,我辈分低,您是不用给我面子,可我这兄弟辈分可不低,您也别拿话挤兑他,他什么世面都见过。”   张啸林冷笑起来:“是么,难道陈将军也是青帮中人?”   陈子锟淡淡道:“我老头子是李征五,义父是陈其美,师父是霍元甲,我也算半个上海人了,所以张老板也别把我当乡下人看。”   张啸林嘴角抽搐了一下,他万没料到对方背景这么大,李征五是青帮大字辈的人物,全上海滩也仅有十几个人而已,都是退隐多年的祖宗级人物,这么说来陈子锟就是通字辈的了,和自己一个辈分,而且他还是陈其美的义子,霍元甲的徒弟,也就是说有革命党和精武会的支持。   此子不可小觑啊,怪不得如此嚣张。   不过细细想来,这些名头也只能吓唬外行,李征五是辈分够老,但已经不问江湖事,而且搬到天津去了,指望不上,陈其美更是死了十年的老黄历人物,风流早被雨打风吹去,霍元甲也是过世多年,而且精武会日薄西山,远远不如当初,现在的上海,论实力,谁也不能和三鑫公司相提并论。   “原来还是师兄弟啊,那就更要说道说道了,我弟兄的手被你砍了,你给个说法吧。”张啸林语气略微和缓了一些,翘起二郎腿喝茶。   癞子头走了过来,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陈子锟,吊着的左胳膊前端又开始渗血。   陈子锟道:“什么说法,我已经给过你说法了,他剁我弟兄的手指,我就剁他的手,礼尚往来,已经清帐了。”   张啸林隐隐有些怒了,紧紧捏住茶杯道:“那你是不想谈了?”   李耀廷知道要坏事,也顾不得自己身份低微了,赶紧劝道:“有话好说,万事等黄老板到了再说。”   张啸林冷哼一声,回头看了看自家师爷。   师爷微微点了点头。   此时聚宝茶楼下面已经聚集了上百号人,全都是短打汉子,拿着明晃晃的匕首铁尺斧头坐在八仙桌旁,只等楼上摔杯为号了。   李耀廷急的汗都下来了,他忽然明白过来,黄金荣今天不会出现了。   黄金荣和张啸林情同手足,遇到这种事情自然是帮张而不是帮自己这个挂名子弟,所谓答应出面调解不过是个幌子罢了,把陈子锟引来杀掉才是真正的目的。   虽然陈子锟是在任的护军使,但在人家眼里狗屁都不是,这年头成王败寇,今天还是手握重兵的大帅,明天就成阶下囚的例子还少么,上海滩有上海滩的规矩,惹到不该惹的人,别管什么身份,都只有一个下场。   那就是死。   陈子锟何尝不明白眼前的危机,但他依然毫无惧色,紧盯着张啸林的眼睛道:“张老板,今天或许会死很多人,但我保证,你肯定第一个死。”   张啸林矜持的笑了:“我姓张的可不是被吓大的。”   “我从不吓唬人。”陈子锟一拍桌子站了起来,顺手将长衫扯开,里面穿的是黑色软靠,腋下一左一右挂着大眼撸子和花口撸子,腰间斜插两把长苗子盒子炮,后腰上还别着两把撸子,光看见的就六把枪,估摸着裤脚管里肯定还藏着家伙。   张啸林的汗下来了,他是大亨,不是杀手,混社会是讲究心狠手辣,但主要还是以威慑和攻心为主,真正打打杀杀都是下面小弟跑腿,对方的排场和作派让他有一种跟不上趟的感觉。   陈子锟身后四个护兵都是南泰县的土匪出身,这种刀口喋血,谈不拢就打的日子对他们来说简直太平常了,张啸林那些吓唬人的话根本不好使,乡下土匪不懂那个,只知道玩命。   四支伯克曼手提机枪齐刷刷的举起,对准了张啸林和他的保镖们。   浓浓的杀气,弥漫在聚宝茶楼。   张啸林伸手制止了自己保镖的动作,点点头道:“算你狠,你以为开了枪,还能活着离开聚宝茶楼么?”   墨镜师爷也阴森森道:“你知道下面有多少人,多少把枪么?”   陈子锟笑笑,指着对面街上一扇窗户说:“你知道那面有多少挺机关枪瞄着这边么,你人再多,能有我子弹多?”   李耀廷一咬牙道:“张老板,今天我是来吃讲茶的,不是来动手的,不过你真要和我兄弟为难,我姓李的一条命也不打算要了。”   说着从腋下抽出一把大眼撸子来,卡啪一声掰开击锤,垂手而立。   这把枪是陈子锟赠他的。   张啸林很生气,本来今天他是 铁了心要弄死对方的,混江湖的很在乎这个,威信一倒,再扶可就扶不起来了,堂堂三鑫公司张老板的徒弟被人剁了手,这件事江湖上已经传遍,自己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为了这场火并,他还给黄金荣打了招呼,让对方不要插手此事,南市警察局也安排过了,别管打得再热闹,警察也不会来。   可眼下的形势竟然大大出乎意料,调集了二百多名弟兄还占不到上风,反而被人拿枪逼着。   张啸林骑虎难下,陈子锟何尝不是如此,真打起来,伤亡在所难免,更严重的是把李耀廷牵扯进来,这是自己最不愿意看到的。   聚宝茶楼内很安静,静的有些诡异,初秋的上海依旧炎热,张啸林手中的折扇快速的扇动着,汗珠依旧啪啪的滑落。   忽听下面汽车声响,然后是此起彼伏打招呼的声音:   “杜老板来了。”   “杜老板好。”   第十章 杜月笙出面也不好使   听到楼下传来的声音,李耀廷忽然松了一口气,悲壮的神情随之变得释然了,张啸林似乎也不那么剑拔弩张了,摇折扇的速度明显变慢。   木质楼梯咚咚响着,脚步声不紧不慢,忽然,门帘一挑,一个略显消瘦的中年汉子跺了进来,短发、藕色长衫,手拿折扇,笑吟吟的看起来像个钱庄掌柜。   “杜老板,您来了。”李耀廷赶忙打招呼。   张啸林哼了一声:“小杜,你来做什么?”   来者拱手作揖:“张老板好,李老板好,陈将军好,我听说今天聚宝有人吃讲茶,特来凑个热闹,都是自家同门,把枪先收了吧。”   李耀廷先把大眼撸子插回了枪套,张啸林等人没有动作,因为他们根本没机会拔枪,现在还被四支伯格曼手提机枪指着呢。   陈子锟大马金刀地坐着,纹丝不动,没有他的命令,手下四个经年悍匪出身的护兵也端着枪不动。   李耀廷急了:“大哥,让弟兄们把枪撤了吧,这位是杜月笙杜老板。”   陈子锟早就猜出对方的来头了,聚宝茶楼埋伏重兵,还能从容进来的人,肯定是上海滩的头面人物,姓杜的大老板只有一个,那就是和黄金荣、张啸林并称上海三大亨的杜月笙了。   江湖有云,黄金荣贪财,张啸林善打,杜月笙会做人,今天这场乱子,三大亨都牵扯进来了,张啸林与自己针锋相对,黄金荣隔岸观火,杜月笙不请自来,是敌是友还是两说。   “原来是杜老板,久仰了。”陈子锟一抱拳,向护兵们做了个手势。   四个护兵低垂了枪口,但手指仍然搭在扳机上,稍有风吹草动可以立刻开火,现在他们处于数百人包围之中,别看表面上大大咧咧不在乎的样子,其实神经已经绷紧了。   杜月笙笑笑:“谢谢陈将军给兄弟这个面子。”说着一撩长衫下摆坐了下来,环顾左右,李耀廷察言观色,立刻大喊道:“伙计。”   茶楼老板亲自跑来接待,他可紧张死了,今天这场吃讲茶的排场太大了,张老板杜老板都来了,楼下云集二百号张牙舞爪的弟兄,这要是真打起来,恐怕茶楼就要重新装修了。   “西湖龙井。”杜月笙吩咐道。   “是,杜老板请稍等。”老板颠颠的下去了。   杜月笙掏出一盒三炮台香烟来,在八仙桌上轻轻磕着,弹出一支烟来递向陈子锟:“陈将军,吃支烟?”   陈子锟接过香烟叼在嘴上,却并不点燃,他今天是打架来的,没带火柴。   这个行为激怒了张啸林和他手下打手们,这小子实在嚣张,难道要杜老板给他点烟不成!   杜月笙笑了笑,真就掏出一盒火柴来,擦着了伸过来,帮陈子锟点着了,众人目瞪口呆,能稳坐泰山让杜老板点烟的角色,这谱也太大了吧,怪不得敢跟老板叫板,果然是条过江猛龙。   其实陈子锟的身份他们不是不知道,上海滩的消息灵通的很,这个姓陈的是外地一个小军阀,旅长级别而已,在他们乡下兴许是个人物,到了上海滩就什么也不算了,满上海光是下野的大帅就不知道多少,区区旅长,谁在乎。   杜月笙又客客气气请张啸林和李耀廷抽烟,甚至将烟盒递向那些打手,这种情况下谁有心思抽烟,都婉言谢绝。   “吃烟好啊,能定神。”杜月笙自己点了一支,抽了几口,龙井茶送了上来,他道声谢,打发了老板,翘起二郎腿开始说话。   “我是来说和的,都是青帮弟子,有什么说不开的,张老板,陈将军不是外人,他是李征五老头子的高足,和你一样都是通字辈的,算起来还是我的小师叔呢,你不看僧面看佛面,总得给李老爷子一个面子吧。”   张啸林怒气冲冲道:“不是阿拉不念同门之情,他砍阿拉手下一只手,这个帐要不算明白,阿拉姓张的以后哪有脸在上海滩混?”   癞子头满面悲愤的向杜月笙展示着自己的断臂,鲜血渗出纱布,甚是凄惨,可怜他曾是善使双斧的猛将,现在只能拿一把斧头了。   杜月笙道:“手断了就断了,混江湖的别说一只手,就是脑袋被砍也是常事,反正接不上了,不如赔些伤药费了事,陈将军您看如何?”   按说陈子锟就该就坡下驴把这事平了,可他偏不,冷笑道:“杜老板此言差矣,我不是无缘无故砍他手的,是他有错在先,砍我手下的手指,我是带兵的人,要是不为部下出头,这兵就没法带了,您说是这个道理不?”   杜月笙道:“还有这个缘故啊,癞子头,可有此事?”   癞子头道:“有!伊拉到赌场出老千,阿拉按规矩截伊拉一根手指,难道有错?”   张啸林点头道:“对,出老千就该砍手指。”   杜月笙看向陈子锟:“陈将军您看……”   陈子锟道:“你说他出老千他就出老千啊,我手下人赌钱从不出千。”   “伊拉就是出老千了。”癞子头仗着两位大老板在场,脸红脖子粗的和陈子锟对着吵。   陈子锟摆摆手,身后一名护兵走到窗前,将手指放在嘴里打了声呼哨。   就见路边一辆汽车里钻出一个人来,直奔茶楼来。   来的正是被砍了手指的李常胜,他腰插双驳壳,肩背伯格曼,耀武扬威进了茶楼,那些青帮打手怒目圆睁,却不敢阻拦,眼睁睁看他上了楼。   李常胜进了雅间,敬礼道:“报告!”   “进来!”陈子锟道。   李常胜目不斜视进了房间,肃立一旁。   陈子锟道:“谁有骰子?”   大家面面相觑,出来打架谁带赌具啊。   杜月笙笑道:“巧了,我带着三颗。”说着摸出三颗象牙骰子来。   “你给各位老板表演一下。”陈子锟对李常胜道。   李常胜毫不犹豫,拿了一个茶杯权作骰盅,顺手一抄三枚骰子就进去了,飞速摇晃着,声音密不透风。   张啸林不以为然,癞子头满眼恨意,李耀廷不明所以,杜月笙眼里却露出惊讶之色。   杜老板在发迹之前,是个嗜赌成性的小无赖,对各种赌技可谓娴熟之极,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眼前这位大兵,绝对是玩骰子的高手。   “开!”李常胜把茶杯往桌子上一扣,径直掀开,三枚骰子都是六点朝上。   张啸林怒气冲冲:“再来!阿拉没看清楚。”   李常胜根本不睬他。   陈子锟道:“那就让张老板心服口服吧。”   李常胜这才又抄起骰子晃了一番,这回出的是三个一。   “好功夫!”杜月笙拍案叫绝。   在场的都是老江湖,是不是出千一眼就能看出,杜月笙的骰子,茶楼的茶杯,众目睽睽之下,这要是再说人家出老千,那就不是诬陷别人的问题了,而是当众抽自己的嘴巴。   张啸林恼羞成怒,道:“骰子玩得好怎么了,就算砍错你一只手指,你还欠我四只手指!”   陈子锟也恼了,忽地站起一脚踩在凳子上:“操你妈了个逼的,叫板不是,老子毙了你。”说时迟那时快,两把盒子炮就抄在手里,枪口顶着张啸林的脑袋。   一瞬间,屋里所有带枪的人全都把枪举了起来,除了杜月笙之外。   “啸林兄,真打起来侬要吃亏的哦。”杜月笙端起茶碗,品了一口龙井,慢悠悠的说道。   张啸林冷笑:“那也不一定。”   忽然外面人声鼎沸,又有数百流氓从弄堂里涌出,一色的短打装扮,腰藏短枪利刃,为了这场火并,张啸林把家底子都动用了。   藏在汽车里的赵玉峰、王德贵等人被流氓们包围了,面对大兵们的枪口,上海滩的流氓们竟然毫无惧色,将汽车围的水泄不通。   “啸林兄,侬是不给阿拉这个面子喽?”杜月笙明显有些失望。   张啸林狞笑道:“阿生,不是阿拉不给侬面子,实在是这个小赤佬欺人太甚,侬一句话,是帮阿拉,还是帮伊拉?”   杜月笙道:“阿拉帮理不帮亲,既然你们要打,我就告辞了。”   说罢对陈子锟一抱拳:“陈将军,杜某有心无力,惭愧。”   陈子锟知道杜月笙的为难之处,张啸林辈份比他高,又是好勇斗狠之辈,这个调解人,杜月笙实在难做。   其实张啸林也是押宝陈子锟不敢开枪,能做到护军使位子的人,定然不只是能征善战,胆识谋略更有过人之处,吓唬吓唬人或许能做的出来,真为了一桩鸡毛蒜皮的小事把自己的性命搭上,不大可能。   而上海滩的大流氓就不一样了,出来混靠的就是一个狠字,威信一完,什么都跟着完蛋,黄金荣有一次得罪了浙江督军卢永祥的儿子卢小嘉,被淞沪护军使的兵绑了去,赔了好多钱才放出来,从那之后,黄老板的威名就有了阴影,自己可绝不能重蹈覆辙。   事情闹到这个份上,陈子锟也极其懊恼,如同张啸林想的那样,他并不想把事情闹大,对方毕竟不是什么小角色,而是上海滩著名的大亨,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眼下服软是不可能的,似乎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心一横,正要动手,忽然一阵汽车喇叭声传来,一辆卡车呼啸而至,在茶楼前停下,从车厢里跳下十八个荷枪实弹的美国大兵来,带头的正是艾伦少校和慕易辰。   第十一章 穷光蛋开洋行   十八个美国大兵,一水的大高个,托尼式钵盂钢盔,卡其布军装,翻毛皮靴、上了刺刀的步枪,大咧咧的直往里走,根本没把这几百个上海滩黑道打手当回事。   若是在中国北方地域,这么一小队美国兵面对如此庞大数量的江湖人物时,肯定要打怵,要撤退,北方闹过义和拳,大规模和洋毛子干过仗,而且北方人粗鲁豪迈,性子上来不管不顾,杀了再说。   但上海就不同了,这里是洋人最早立足的地方,租界已经有近百年的历史,从一片荒野变成今天中国乃至远东最大最现代化的都市,全赖洋人建设,上海的核心就是租界,洋人就是天。   黄金荣、张啸林这样的所谓大亨,发迹也是靠着替洋人跑腿而来,他们的靠山就是租界巡捕房,欺负欺负中国人还行,遇到洋人那是万万不敢得罪的。   租界治安的维护,全赖巡捕房和万国商团,但真正能让洋大人们安心的保障还是英美法的驻军,天大地大,洋人最大,洋大人的军队更是大中之大!   十八个美国兵,在气势上完全压服了张啸林唤来的几百号打手,谁也不敢上前阻拦,平日里那些横行码头之间、弄堂内外的流氓们在洋大人的威严下,瘪三样毕现,别管平时多横的主儿,遇到洋人也得腿软,华人和洋人就像是猫和鼠的关系那样,别管老鼠个头再大,遇到天敌一样吃瘪。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不论是张啸林还是杜月笙都没料到美国人会插手此事,他俩都是常年混迹法租界的,能说两句洋泾浜法语,英语就一窍不通了,面对全副武装的艾伦少校,只能笑脸相迎,点头哈腰。   两位大亨的江湖地位虽高,但社会地位却很一般,就算是三大亨之首的黄金荣在场,也不过是法租界包打听的头儿罢了,在人家美军少校面前,连个屁都不算。   艾伦少校根本睬也不睬他们,他见到陈子锟没事,这才松了一口气:“看来我没来晚。”   陈子锟春风满面,将双枪收起和他握手道:“谢谢你,少校,你来的很是时候。”   艾伦少校看了看他挂满身的枪械,笑道:“希望我的到来没有打断你的计划,这些流氓敢和一位将军作对,我想他们是活的不耐烦了。”   两人用英语谈笑风生,旁若无人,张啸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洋人都出马了,他只有认栽。   “陈护军使,日子长着呢,咱们后会有期。”再呆下去唯有自取其辱,张啸林一抱拳,扬长而去。   杜月笙也站了起来:“那我也告辞了。”   陈子锟道:“杜月笙且慢。”   已经走到门口的杜月笙停下脚步,笑吟吟道:“啥事体?”   陈子锟拱手道:“今天的事,谢了。”   杜月笙回了一礼,飘然而去。   楼下百十号打手和外面马路上二三百口子人见两位大亨都走了,也一哄而散,聚宝茶楼恢复了平静。   李耀庭长长出了口气,他的后背全都湿透了,虽然混迹上海滩许久,各种风浪都见识过,但今天这种两大亨都出现的大场面还是头一回见,能和张啸林杜月笙坐在一张桌子上吃讲茶,传出去也是资历啊 ,只不过此刻他的后背全湿透了。   艾伦少校耸耸肩道:“是慕先生打电话通知我的,说有人要在聚宝茶楼暗杀你,不过看你的准备,我想他们是不会得逞的。”   陈子锟向慕易辰伸出手:“谢谢。”   慕易辰道:“学长,不用客气,你可是我的金主,万万不能有事的,话又说回来,您可真是太玩命了。”   陈子锟自嘲地笑笑:“玩的就是命。”   危机解除,众人正要离开,忽然一队南市警察局的巡警赶到了现场,艾伦少校不慌不忙上前交涉,说自己奉命到十六铺码头的英商太古洋行仓库押运货物,只是途经华界而已,巡警诺诺连声,自然不敢阻拦。   陈子锟埋伏在附近的奇兵悄悄撤去,他乘坐艾伦少校的汽车回到租界,公共租界的治安还是可以保证的,借张啸林几个胆子也不敢在洋人的地盘上闹事。   这一场过江猛龙与地头蛇之间的斗争,暂时以陈子锟的胜利告终,为了感谢艾伦少校和慕易辰,陈子锟决定宴请他们,艾伦少校欣然同意,但表示要再带几位女士来活跃气氛,陈子锟自然说好。   ……   晚宴设在汇中饭店的宴会厅,由于是正式晚宴,要求宾客穿晚礼服出席,陈子锟等人没预备晚礼服,在专门的店里租了一套穿上,人靠衣装马靠鞍,本来都是受过大学教育的年轻人,穿上礼服更加温文尔雅、帅气逼人。   艾伦.金带着夫人和艾米丽小姐出席晚宴,军官先生穿着军礼服,女士和小姐穿着拖地礼服裙,鉴冰和姚依蕾则是一袭合身的旗袍,尽显东方女性的线条与魅力   晚宴很丰盛,有法式大餐和上好的红酒,餐桌上谈及陈子锟上海之行的目的,他毫不隐瞒的告诉美国朋友,自己是来采购军火的。   艾伦少校立刻眉飞色舞起来:“步枪当然是斯普林菲尔德的最好,虽然它的旋转后拉枪机是来自毛瑟,但你们中国有句老话,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难道不是么。”   斯普林菲尔德就是美国陆军制式步枪M1903,陈子锟在西点的时候曾经用过,这种枪比毛瑟98式要短上不少,更加轻捷方便,确实是一把好枪。   “当然,我还知道一个故事,欧战的时候,来自田纳西的约克中士用一支斯普林菲尔德和二十发子弹,打死二十一个德国兵,俘虏了一百三十二个德军,获得了美军最高勋章,国会荣誉勋章。”陈子锟侃侃而谈,众人颔首赞同。   “那么,一支M1903需要多少美元呢?”陈子锟问道。   艾伦少校摇摇头:“这是军需官的问题,我只知道这是一把好枪。”   陈子锟知道,各路军阀采用军火五花八门,奉张用的是日本金钩和俄国水连珠,西南陆荣廷唐继尧主要用法国勒贝尔,直系用汉阳厂的国造七九和一部分进口德国毛瑟,其他各路小军阀所用军火就更复杂了,意大利卡尔卡诺、奥地利曼利夏等,但使用美械的还真没几个。   国内武器市场被各个老牌洋行把持,美国军火厂商虽然实力强大,但经常沦为代工角色,替俄国生产水连珠,替英国生产李.恩菲尔德,就是自己的产品卖不出去。   陈子锟灵机一动:“艾伦,上次听你说准备退役回美国了,不知道有什么打算?”   艾伦道:“我准备回德州老家开个畜牧场。”言辞间颇有心灰意冷之感。他年龄已经不小了,做了十五年的少校还没升上去。   陈子锟道:“有没有兴趣合伙做生意?”   艾伦还没说话,金夫人的眼睛就亮了,撅着嘴说:“我是不乐意回德克萨斯天天挤牛奶的,在上海呆久了,哪儿都不愿去。”   艾伦迟疑道:“我是军人,不会做生意。”   陈子锟道:“没关系,我们做军火买卖,业务正对口。”   这下艾伦来了兴趣,挪正了屁股,搓着手道:“你估计一年能赚多少钱?”   陈子锟轻描淡写道:“也就是几百万美元吧。”   “哦,上帝,艾伦你听见了没有,几百万美元,你养一辈子奶牛也赚不到那么多钱。”金夫人兴奋极了。   艾伦少校也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不过想了想又道:“可是我能做些什么呢?”   陈子锟道:“我们合伙成立一家洋行,代理美国军火,你做总经理,我派人做你的副手,供销一条龙,赚钱对半分,中国常年打仗,军火不愁卖,难道不是么。”   “是啊是啊,艾伦你赶快答应吧。”金夫人摇晃着丈夫的胳膊说道。   艾伦想了一下道:“好吧,我接受,不过要办理退役手续之后才能履新。”   陈子锟伸出手:“一言为定,我的总经理,这家公司的名字我建议就叫斯普林菲尔德吧,中文名字叫春天,取意译,你觉得怎么样?”   “老实说,非常不赖。”艾伦少校看起来心情不错,和陈子锟握了握手道:“这么说,你既是公司的合伙人,又是第一个顾客了?”   陈子锟道:“没错,我准备采购一万支斯普林菲尔德步枪,这笔业务就交给你做了。”   又对慕易辰道:“你就做洋行的副总经理吧。”   慕易辰心潮起伏、壮怀激烈,一顿饭的时间自己就成了美国洋行高级经理人,而且第一笔业务也有了,要不了多久,自己就能出人头地,腰缠万贯!   “秋凌,等着我!”慕易辰心里一个声音响起。   “可是,一万支步枪最少需要八十万大洋,这笔钱从哪里出?”龚梓君很合时宜的提出这个让人沮丧不已的现实问题。   陈子锟讪讪的一笑,不说话了,他根本没钱,干的就是空手套白狼的买卖。   艾伦睁大了眼睛:“陈,我想我需要声明一下,我的资产只有几千美元,恐怕要让你失望的,春田洋行,我只能入干股。”   陈子锟只好也说了实话:“好吧,其实我现在手头也比较紧张,只有……十万元左右。”   李耀庭拿起餐巾擦拭着嘴角,装作很忙的样子,他不是不想参股,而是真的没资金,鸦片生意占用资金很大,他能拿得出手也不过几万块而已,这点小钱用来开洋行,纯属丢人现眼。   一帮穷光蛋还要开洋行做一年赚上百万的大买卖,真是笑话,正尴尬时,一直没说话的艾米丽发言了:   “我父亲在马萨诸塞州的波士顿开了一家银行,我想或许我可以帮上忙。”   第十二章 大亨吃瘪   谁也不曾料到,貌不惊人的丑小鸭竟是银行大亨的女儿,慕易辰欣喜万分,陈子锟也不由得多看了艾米丽几眼,少女不由得低下了头,脸上的雀斑因为红晕而更加清晰。   鉴冰和姚依蕾对视一眼,心里都在暗自担心,这小洋妞莫不是看上陈子锟了吧。   金夫人道:“对啊,阿巴伯内尔先生是波士顿希尔曼银行的总裁,他一定能帮忙。”   陈子锟听到阿巴伯内尔这个姓氏就明白了,原来艾米丽是犹太人的女儿,犹太人向来以精明著称,何况这位阿巴伯内尔先生曾经资助过总统竞选,当过外交官,又是银行家,想来也是美国上流社会一员,愿不愿意帮忙可是两说,当下便淡淡道:“那就多谢阿巴伯内尔小姐了。”   艾米丽扭捏道:“叫我艾米丽就好了。”   鉴冰和姚依蕾再次对视一眼,确定了自己的怀疑,深深忧虑起来。   不过开洋行毕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在工部局备案注册,和美国方面联系货源,组织贷款资金,都需要时间和精力,陈子锟镇守一方,哪有这个闲情逸致,艾伦少校还在服现役,也没那么多空闲时间,上海的事务就交给慕易辰来办了,可是美国方面却没有合适的人选。   “我下周就要回美国了,如果将军愿意的话,我可以帮忙走动。”艾米丽说。   陈子锟是不相信艾米丽一个小女孩有这种能力的,不过转念一想,反正又不损失什么,不如死马当作活马医,于是便笑道:“那就有劳艾米丽了。”   艾米丽很兴奋:“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晚宴在欢乐亲切的气氛中结束,把洋人们送走,陈子锟忧心忡忡的问李耀庭:“张啸林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要不然咱们先下手为强,把他弄死算了。”   李耀庭吓了一大跳,心说哥哥还是你狠,上海三大亨之一,你说弄死就弄死,当张啸林是一般小瘪三啊,不过想想自己也得罪了张啸林,不把他除了,以后肯定处处和自己作对,这日子是没法过的。   “好,给我几天时间,探探张啸林的行踪,争取一次办挺他。”李耀庭发狠道。   陈子锟道:“还有一件大事,你帮着鉴冰办一下。”   ……   三天以后,慕易辰就办好了注册文书,美国春田洋行,办公地点设在沙逊大厦,他的办事效率得到陈子锟的赞赏,又批给他五千大洋用作办公费用,购买桌椅,招聘文员,尽快把洋行的架子搭起来。   慕易辰信心满满的去了,李耀庭紧跟着进来,向陈子锟低语了几句。   “召集人马,把家伙都带上。”陈子锟杀气凛然。   上回事情之后,张啸林极为恼怒,赌咒发誓要找回这个场子,可陈子锟一直藏在公共租界不好下手,只好筹划等他离沪之时再行动手,杀手和武器已经安排好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张老板和大多数上海滩白相人一样,过着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的惬意生活,茶馆和浴室是他最经常去的地方,因为张啸林住在法租界,那些包打听、巡捕都是他的弟子门生,安全问题不用担忧,只是近日为了防范仇家,出来进去都坐挂了车帘的汽车,还特地带了四个荷枪实弹的保镖以防万一。   这天张啸林准备出去和朋友谈生意,忽然家里夫人跟姨太太拌起嘴来,惹得他大发雷霆,请出家法管教妻妾,让司机先去将那位朋友接到茶馆。   汽车从张公馆开出,行至法租界霞飞路之时,忽然两边店铺内冲出几条大汉,手中机关枪吐着长长的火舌,子弹如同雨点一般打在汽车身上,顿时千疮百孔,侧翻到路边,大汉们依然不罢休,将剩下的子弹全部倾泻到汽车上才扬长而去。   等安南巡捕吹着警笛赶过来的时候,这辆德国梅赛德斯轿车已经被打成了筛子,司机身中十余弹当场死亡,幸运的是车上并无其他乘客,要不然肯定难逃一死。   巡捕们从车牌号码上认出这是张啸林张老板的座驾,立刻飞报上司,法租界警务处最吃得开的是政治部的组长程子卿,他本身就是青帮弟子,和这些江湖大佬都熟,得知张啸林的座驾被伏击,立刻赶到现场略微查看一番,心里便有了数。   这可不是寻常黑道的手笔,上海滩帮派云集,私斗火并是家常便饭,但多以冷兵器砍杀或者当街一枪毙命了事,可根据现场遗留的弹壳来看,足足打了二百多发子弹,这哪是暗杀啊,这是打仗。   被打成马蜂窝的是张啸林的座车,如今的江湖,谁敢和张老板叫板!再联想到最近张老板在聚宝茶楼走麦城的的事情,凶手是谁便呼之欲出了。   程子卿赶到张公馆,亲自向张啸林通报了案情,张啸林一听,冷汗都下来了,自己还没动手,人家就先下手为强了,要不是因为妻妾吵嘴,明年今日就是自己的周年了。   “子卿,我知道这事儿是谁做的,此仇不报枉为人!”张啸林咬牙切齿道。   程子卿笑道:“张老板消消气,冤家宜解不宜结,打来打去没啥意思,再说了,民不与官斗,陈子锟的背景您老可能不太清楚,实在不好和他硬来的。”   张啸林大怒:“瞎讲八讲,不就是个小旅长么,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捏死他,就是闲话一句的事体。”   程子卿道:“陈子锟可不是一个小旅长这么简单的,据我所知,他很早以前就是革命党的人,干的是血溅五步的行当,后来不知怎地投身军界,深得吴佩孚的宠信,更是单枪匹马大破过皖系十万大军的猛人,有直系第一骁将的称号,今年春天山东临城火车大劫案,土匪劫了几十个洋票,天下震动,张老板总听过吧?”   张啸林道:“难道说是此人解决的?”   程子卿道:“正是他孤身上山救出肉票,而且他是留美出身,所以此君和英美关系方面关系匪浅,就连公使、领事都卖他面子呢。”   张啸林倒吸一口凉气,他做梦也没想到对方的来头这么大,来头大也就罢了,出手还这么狠辣,子弹跟不要钱一样乱泼,不但打死了司机,还把一辆崭新的梅赛德斯打成废铁,这排场,连自己这个以善打闻名上海滩的大亨都自愧不如。   “子卿,照你说,这个仇不能报了?”张啸林抚摸着大脑袋,一脸的不甘心。   程子卿道:“想报你就得趁他还在上海,一次性解决,要不然等他回到驻地,隔三差五就派一波杀手过来找你的晦气,就算巡捕房能保得了你一时,也保不了一世啊。”   张啸林能混到今天这个地步,也不是全靠能打敢拼,还是有些小智慧的,他原先不忿主要是因为看不起对方,现在听程子卿一说陈子锟不但是直系有名的骁将,更和英美关系甚好,一颗复仇之心也就凉了。   黑社会是能打,但那是和老百姓比,和当兵的比谁能打,谁更狠,那不是打着灯笼上茅房,找死么。   “子卿,你说的都是真的?”张啸林似乎在下决心。   “当然是真的,阿拉政治部就是专搞情报的,这些事情都是千真万确的。”程子卿道。   张啸林道:“那就拜托你去说合一下,就说我张啸林无意和他过不去,请他不要赶尽杀绝。”   程子卿道:“这就是了,张老板真乃俊杰。”   张啸林笑了笑,其实心里很憋屈,纵横上海滩数十年,如此吃瘪还是头一遭。   ……   伏击完张啸林之后,陈子锟立刻搬了家,以防对方报复,身边更是护兵云集,一色连发武器装备,就算张啸林方面想报仇,起码得准备几十条性命。   就在陈子锟前往沙逊大厦视察春田洋行办公室时,护兵警觉的发现有人盯梢,不动声色,安排两人在路边阻击,一举将盯梢之人擒住,拖到弄堂里匕首顶着脖子审问,哪知道对方却是一口熟悉的南泰腔。   原来他不是张啸林的人,而是江东省督军公署副官夏景琦的勤务兵。   陈子锟问他:“夏副官人呢?”   “就在后头。”   立刻派人去抓,又哪里能抓得到,夏副官见机行事,早就溜了。   陈子锟明白孙督军要对付自己了,如今上海已是危机四伏,必须速速离开了,他在路边找了家咖啡馆,借了电话向慕易辰亲授机宜,随后命人整理行装,准备秘密离开上海。   回到下处,却又看到一个面色微黑的中年人正在等待自己,正是法租界巡捕房的程子卿。   “程组长别来无恙?”陈子锟警惕起来,对方是青帮中人,和张啸林过从甚密,此番前来,定然是为了法租界当街枪击一事。   程子卿开门见山道:“陈将军,我是来替张老板捎个话的,冤冤相报何时了,不如给我个薄面,放张老板一马吧,反正您这边又没死人,张老板那边已经死三个人了。”   陈子锟冷笑:“张啸林不是最善打的么,怎么我还没动真格的呢他就怂了?”   第十三章 高粱玉米罂粟花   陈子锟的话说的很强硬,但也不想继续纠缠下去,俗话说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仇家多堵墙,张啸林得罪也就得罪了,可程子卿就没必要得罪了,反正已经打草惊蛇杀不成了,何妨卖程子卿一个面子。   于是乎,一场危机就此化解,杜月笙都没办成的事情,让程子卿办成了,自我感觉相当良好,陈子锟一举打掉张啸林的威风,也是风头正劲,上海滩都知道有位通字辈的陈将军在霞飞路上用机关枪扫射张老板的事迹了,连带着李耀庭的威名都跟着水涨船高。   离开上海前夕,陈子锟又去了李公馆一趟,李耀庭神神秘秘的带他到仓库里,指着一堆麻包说:“这些玩意儿可是我花了十根大黄鱼换来的,你带回去吧。”   陈子锟点点头:“我回去之后就能种上了,可是还缺懂行的师傅指点。”   李耀庭道:“我早帮你物色好了。”拍拍巴掌,角落里出来一个枯瘦的老者,前额光秃秃的,脑后垂着一根细细的黄毛小辫,一身粗布衣服打扮,腰间插着烟袋,看起来就是个再平常不过的乡间老农。   “这位是龙五,龙师傅,从云南请来的”李耀庭介绍道。   陈子锟并没有因为对方的其貌不扬而起了轻视之心,而是很客气的拱手道:“龙师傅,您辛苦。”   小老头笑笑,露出一口焦黄的板牙,不卑不亢道:“客气了。”   万事俱备,陈子锟踏上归途,不过鉴冰却留在了上海,暂住在李耀庭公馆里,每日早出晚归的做些事情,行事颇为隐秘,连姚依蕾都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临走前,李耀庭从十六铺码头上叫了几十个苦力,去把礼和洋行仓库里的枪械子弹都提了出来,装上货船走水路回南泰,而陈子锟带着随从乘火车先到江东省城,再转淮江水路回去。   ……   一路顺风顺水,回到南泰之后,陈子锟立刻派了一队团丁陪着龙五师傅全县到处转,足足转了三日,龙五一言不发,直到第四天早上才说:“贵县的土地,适合种烟。”   陈子锟闻言大喜,但是这个事儿又不能以护军使公署的名义搞,只好借用县政府的名头,让柳县长出公文招募农户种植“药材”。   柳优晋一门心思都放在县衙后宅埋的财宝上,哪有精力处置政事,胡乱安排下去,地保和村长在街头村口敲着破锣随便吆喝两声,乡绅们不配合,农民更是不当回事。   陈子锟很恼怒,但这事儿不是用枪杆子就能解决的,种鸦片是精细的事儿,如果农户三心二意马马虎虎,损失的可就大了,得想办法调动起农户的积极性才行。   正在犯愁的时候,李举人登门拜访,儿媳妇翠翠死后,李府风风光光办了一场葬礼,花了不少银子,那口本来摆在城头以示死志的棺材最后敛了翠翠,光棺材就花了三千大洋,还不算请和尚道士做道场,买白布麻布修坟地的钱,总之为了翠翠,李举人是倾尽家产,城里风言风语四起,一些读过书的人还拿石头记里的段子来说事,不过李举人才不在乎,这场葬礼,再次奠定了他县城首席乡绅的地位。   葬礼之后,李举人新娶了一房小妾,据说丫头才十八岁,一树梨花压海棠,李举人焕发了第二春,精神头上来了,对县里的政事也颇为关心,此时便为陈子锟排忧解难来了。   一番客套后,李举人问道:“不知道县府要种植的什么药材?”   陈子锟道:“据说是安神止疼的灵药,销路很好,柳县长也是为了百姓疾苦才想出这个办法的。”   李举人捻着山羊胡子道:“柳县长忧国忧民,老朽实在佩服,只是乡民愚昧,只知道种苞谷高粱麦子,不晓得种药材才能发财,真是可惜啊可惜。”   陈子锟道:“不知道举人老爷有何良策?”   李举人狡黠的笑道:“办法倒是有,老朽就是想知道,这药材到底是什么品种?”   陈子锟直视李举人的眼睛,眼神凌厉的能杀人,李举人忐忑不安,但依然坦然面对,终于,陈子锟一字一顿道:“是鸦片。”   李举人脸色肃然,抱拳道:“护军使如此坦荡,老朽佩服!老朽不才,家中尚有一百亩水浇地,三百亩旱地,都献于县府种烟。”   陈子锟很狐疑,李举人怎么这么敞亮,这么大方,不过又想到最近李府开销甚大,坐吃山空,也就释然了。   李举人又道:“老朽这点田亩,只是杯水车薪罢了,所做的不过是抛砖引玉,乡民愚昧,教化是没有用的,只有让他们看到有人种药材发了财,才会争先恐后的种植。”   陈子锟一想,这不就是示范田么,便笑道:“李举人为县民做出榜样,实在难得,本使会知会县府表彰于你。”   李举人振振有词道:“身为乡绅,以身作则为本县民众谋福利是职责所在。”   陈子锟抱拳道:“那就有劳李举人了。”   从护军使公署出来,李举人长长吁了一口气,刚才陈子锟瞪着他的时候,整个后背都湿透了,生怕这位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一不高兴,掏枪毙了自己,幸运的是自己终于赌对了。   李举人颇有些沾沾自喜,一场葬礼一场婚礼,其实早把李府给掏空了,现在只剩下一个空架子,县里不知道多少人盯着自家那一百亩水浇地呢,要不是自己当机立断,靠上护军使大人,帮着他种鸦片,祖宗留下的产业就败在手上了。   这茬高粱收过之后,李举人家里的一百亩水浇地和三百亩旱地都种上了“药材”,龙师傅亲自指导农民重新翻地,用犁将土地深深翻了一遍,不厌其烦的将所有的土坷垃都碾碎,恨不得土都用萝子过一遍,干惯了粗活的农民们哪受的了这个,纷纷表示干不了。   李举人是读书人,对付佃户的办法有的是,他请示了陈子锟之后,采取了一个办法,愿意种高粱的就去种高粱,愿意种麦子的就去种麦子,租子依旧和往年一样,但种药材的就免了来年的租子,不但免租,药材卖了钱,还有佃户一份。   这一手果然毒辣,李家的佃户经过考虑,还是决定种药材,当然也有一些死脑筋依旧选择种高粱,而且隔三差五的跑来看种药材的在地里忙的跟死狗似的,一边看一边还耻笑他们。   县里其他财主也都等着看看李举人的笑话,上好的水浇地种什么三钱不值两钱的药材,这不是脑子被驴踢了么。   李举人云淡风轻,稳坐中军帐,他是读过圣贤书的书,自然和那些土财主不一样,他暗地里想,等来年大烟开了花,卖了钱,不把你们的肠子悔青我都不姓李。   ……   县城忙乎着种鸦片的时候,淮江上也不平静,一艘上海来的货船逆流而上,船上载满印着德文的板条箱,忽然枪声四起,数艘舢板从芦苇荡里杀出,船主知道遇到水匪了,赶紧停船招呼。   船主并不担心,盗亦有道,水匪只是遇到敢于抵抗的人才会杀人越货,一般的货船客船只要交了买路钱便可,不会抢劫货物伤害旅客。   水匪们都蒙着脸,手持刀枪,杀气凛凛,跳帮过来,二话不说,举枪就打,砰砰一阵枪声,船老大和水手们纷纷倒在血泊中,只有一个在后舱烧饭的水手跳船逃生。   货船被开到江边一个小码头,督军公署的夏景琦副官带着一队人马前来接收,水匪们换回军装装扮,原来他们是夏副官的部下,奉了密令在江上打劫。   夏副官钻进货舱,看到堆积如山的板条箱,顿时露出笑容,亲自拿了一根撬棍,撬开第一个板条箱,却发现里面只有一堆石头。   “怎么回事!”夏副官有些慌乱,赶紧再撬开一口箱子,依然是石头,这下他明白了,从张啸林那里得来的情报是不准确的,陈子锟这个狡猾的家伙,耍了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诡计,用了别的办法将购买的军火运回南泰了。   南泰县码头,三艘插着小黄旗的货船静静地停泊着,苦力们踩着长长的跳板来到船上,将一袋袋的暹罗大米背下来,大米背完之后,船舱底部露出一批用油布和稻草双重捆扎的军火,这是陈子锟在上海购买的盒子炮、西班牙星牌撸子、伯格曼手提机枪和大批的子弹   苦力们稍歇片刻,再次喊着号子搬运起军火来,就在他们挥汗如雨的时候,天上飘起了蒙蒙细雨,一条乌篷船从下游过来,紧紧靠在在栈桥上,然后船舱里钻出一个穿水绿色旗袍的女子,抬头看看天上的雨雾,撑起了一把小巧玲珑的纸伞来,另一只手拖着皮箱子往跳板上走。   女子旗袍的开叉很高,一阵风吹过,露出雪白的大腿,苦力们全都停下了动作,呆呆的看着她,女子觉察到这些火辣辣的眼神,不但不害羞,反而将腰肢摇的幅度更大了些。   苦力们全都吸溜着口水,目不转睛。   水绿旗袍后面,又钻出一个粉红旗袍来,这位皮肤更白,开叉更高,腰肢摇摆的幅度更夸张,然后又是一个嫩黄旗袍,一个湖蓝旗袍……   一共是十三个旗袍女子。   第十四章 南泰十三钗   南泰县码头上一片寂静,苦力、水手、船主、货主,以及岸上做买卖的生意人们,全都呆住了,目不转睛的盯着这十三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妖艳女子。   苦力们都是些光棍汉,吃了上顿没下顿,更别说娶婆娘了,跑船的也尽是些苦巴巴的单身汉,就算是那些娶了老婆的船主和老板们,家里的黄脸婆又怎么能和这些仿佛画里出来的仙女们相比。   一时间码头上所有的工作都停顿了,一双双饥渴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这些花花绿绿的旗袍和白花花的大腿,仙女们不但不害怕,还吃吃的笑,其中一个尖下巴的女子,拿手帕晃了晃,对离自己最近的苦力说道:“阿哥,来帮帮人家,拿不动了。”   她说的是那口沉重的大皮箱,纤细的女子拖着这么重的行李自然是走不动的,那个苦力听到一声阿哥,全身骨头都酥了,迈步就往前走,完全忘了自己站在跳板上,扑通一声,掉进了水里。   一片哄堂大笑,苦力们笑了,水手们笑了,那十三个女子更是笑得花枝乱颤,前仰后合。   “我来帮你搬。”一个膀大腰圆的苦力跑了过去,很轻松的就将皮箱放上了肩头,刚要走,水里那家伙爬了上来,顾不得满身湿淋淋就窜上来:“你怎么抢我的买卖。”   一言不合,两人就打了起来,码头上扛大包的汉子没练过武功,全凭笨力气打架,如同两只狗熊肉搏一般,那些女子便又笑了起来,一人娇滴滴道:“打什么打,想扛行李,阿拉这里多得是。”   苦力们一听是这个理,呼啦一声全围上来,七手八脚将女子们的行李全都摆上一辆骡车,搓着手还不想走,为首那个水绿旗袍的女子从小挎包里摸出一枚大洋丢过去:“喏,赏你们的。”   南泰县穷的很,流通的货币还是以前清铜板为主,谁见过大洋啊,一个苦力捡起银圆用牙咬了咬,惊讶道:“是银的。”一枚大洋能换一千五百个铜子儿,得抗要八百次大包才能赚来这么多钱啊。   出手这么阔绰,这帮女人到底什么来头?谁也说不上来。   县城里来了十三架滑竿接这些女子,还有两辆骡车专门运送行李,除了女人们随身的皮箱,船上又搬下来好多柳条箱,全都装在车上,女人们上了滑竿,在众人的目送下离开了码头。   码头距离县城还有五里路,这一路女人们受尽了目光的洗礼,进了城门之后,更是引起了全城的轰动,大街两边围满了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有些上了年纪的老者,一边瞟着旗袍下的大白腿,一边拿拐棍猛戳地,愤愤骂道:“伤风败俗,伤风败俗啊。”   女人们招摇过市,来到县城最繁华的所在,醉仙居对面的一排空房子,施施然就进去了。   这一排空房子原来是龚老爷家的产业,后来租了出去,叮叮当当的装修了好一段时间,把个门脸修的跟皇宫似的,原来就是给这些女子预备的。   女人们进去之后就没出来,天上依旧飘着雨,一场秋雨一场寒,但南泰县父老们一颗颗被大白腿撩动的**难耐的心却是滚烫的,茶楼酒肆、街头巷尾都在谈论着这些神秘的女人。   男人们压低声音、眉飞色舞,嘿嘿的乐着,露出只有彼此间才能明白的**笑容。   女人们纳着鞋底,扯着闲话,这十三个女子身上裁剪合体的旗袍和高跟鞋给她们寂寞的生活增添了无数谈资。   “那旗袍的开叉也太高了,连裤衩子都能看见。”   “衣服真紧,要换了我,气都喘不上。”   “真是,也不嫌丢人现眼。”   代表着南泰县体统的士绅们也得到了风声,老人家们将拐杖在地上捣的咚咚响,一口一个伤风败俗,有几个人还要到县府去告状,求县老爷将这些有伤风化的女子赶出去。   第二天,艳阳高照,那一排门面房的二楼窗台上,伸出十几根竹竿,上面串着旗袍、胸罩、裤衩等物,再次惹得满城风雨,男人们总要有事没事跑到醉仙居去,要一壶水酒,一碟水煮花生,瞅着对面的窗台想入非非。   士绅们更加愤怒,这些女人的职业已经呼之欲出,肯定是做皮肉生意的,南泰县城可是干干净净的地方,岂能容下这么肮脏的所在,一些人找到龚稼轩,要求他将这些女人赶走,龚老爷只是说合同定了不能撕毁,心里却有苦说不出,这房子是陈子锟租的,兴许这些女人也是陈子锟招来的,谁敢撵。   第三天,一群工匠在门楼上挂了一个巨大的,用玻璃管和铁丝电线组成的招牌,隐约能认出“夜上海”三个字,到了傍晚,柴油发电机一响,招牌变得五光十色,甚是好看,夜上海三个大字一会绿色一会红色,隔了老远都看的分明,有去过省城的人说,这个叫霓虹灯,只有大城市才有。   第四天是黄道吉日,中午时分,夜上海二楼上悬了两挂鞭炮,足足八千响,噼里啪啦炸了一刻钟的光景,然后是舞龙舞狮,二楼上彩纸乱飞,全县的闲汉都聚集在夜上海门口看热闹。   只见几乘小轿翩然而至,从轿子上下来的竟然是本县的几位头面人物,李举人、龚善人,周老爷、孙老爷、还有对面醉仙居的林老板也老了,大家都穿着簇新的黑马褂,瓜皮帽,一副出门见客的打扮,拿着大红的请帖,满脸堆笑着迈着四方官步进了夜上海。   看热闹的闲汉们面面相觑,心说昨天老爷们还口口声声说要请示县尊把夜上海驱离南泰呢,今天怎么就成了座上宾了,这转变也忒大了些。   老爷们也是情非得已,本来他们气势汹汹的要把这帮外乡人赶走,可是就在昨天晚上,护军使大人派人送了请帖,邀他们参加夜上海夜总会开张典礼,他们这才回过味来,敢情这家窑子是陈子锟开的啊。   夜上海里的布置令人叹为观止,一水的西洋式家具,沙发椅,留声机,斯坦地毯油画,还有一台电影放映机,有烟有酒,烟是三炮台之类的纸烟,酒是白兰地、威士忌   陈子锟带着阎参谋长和柳县长最后驾临,夜上海里十三位女子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前来伺候,这些女人都是从南京上海过来的,不敢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但喝酒跳舞唱歌勾引男人绝对是行家里手,随便撒点娇发点嗲,南泰县这些土老帽就都神魂颠倒了。   以往南泰县也曾开过几家妓院,都是那种乡下窑子,除了陪酒吃饭,就是上床睡觉,没啥情趣,如今夜上海的开张颠覆了大家对窑子的固有看法,这家店既能吃酒赌牌,又能听曲儿看跳舞,还有电影可以看,实在让闭塞多年的南泰人大开眼界,只不过三块大洋的最低消费着实让人接受不了。   ……   虽然有护军使大人撑腰,但夜上海的生意却不如想象的那么好,有钱的老爷们没这么先进的消费观念,他们宁愿花三百大洋去乡下买个黄花闺女,也不愿意花三块钱到夜上海赶时髦,那些娶不上婆娘的穷汉们倒是有这个需求,可是又拿不出那么多的钱,只能走过路过,看着夜上海二楼晒的裤衩胸罩吞口水。   这十三个女子是鉴冰从上海弄来的,上海滩娱乐业发达,最高等是书寓,也就是鉴冰以前的营生,然后一等是长三堂子,二等是幺二堂子,三等以下的就更多了,这些人就是从幺二堂子退役下来的,虽然只有二十一二岁,但竞争力已经大大下降了,只有到南泰县这种乡旮旯来讨生活。   鉴冰和她们签的是一年期的合同,干满一年才能走,可是生意不温不火,一些姑娘就起了回上海的念头,为首那个喜欢穿水绿旗袍的叫红玉,虽然只有二十岁,却是这帮人的头儿,她力劝众姐妹留下,说做鉴冰姐姐定然不会哄骗我们,做人要有信义,守得云开见月明,坚持一年,夜上海肯定有出头之日。   土匪两次攻打县城,损兵折将实力大减,苦水井大杆子陈寿被护军使招安之后,又有数股土匪相继来降,江东陆军第七混成旅已经初见规模,南泰县境内治安状况大为好转,至少光天化日之下土匪绑票劫道的事情少多了。   陈子锟又带领军队狠狠剿了几次,将县城周边地域彻底肃清,撂荒的土地重新栽上了秧苗,高粱、麦子、还有罂粟。   从上海买来的武器装备了新招募的军队和民团,陈子锟手下武力渐渐强大起来,从洛阳借的兵马也该还了,这天他带着这一营兵马以剿匪的名义浩浩荡荡开出县城,直奔大青山杀虎口方向去了。   大队人马抗着马克沁重机枪出了城门,老百姓夹道欢送,夜上海的姑娘们也来凑热闹,一帮烫发头高叉旗袍站在城门口告示栏附近,一边嗑着瓜子,一边乱飞媚眼,风头竟然盖过了军队,引来男人们肆无忌惮的贪婪目光和女人们一阵“呸呸”的骂声。   红玉得意洋洋,涂成猩红色的嘴唇里吐着瓜子壳,嘴里哼着小调,腰肢和屁股随着节奏轻轻摆动,毫不在意的向这帮乡巴佬展示着自己傲人的身材,,忽然她发现人群中竟然有个戴斗笠的爷们竟不往自己身上瞧,不禁有些忿然。   斗笠客一身麻衣,低着头看不清面孔,双手低垂纹丝不动,在狂欢的人群中显得极为惹眼。   红玉不由得睁大了眼睛,紧紧盯着这个斗笠客。   第十五章 刺客与窑姐   江北护军使陈子锟骑着高头大马在护兵马弁的护卫下逶迤而来,忽然人群中跳出一个斗笠客,站在街心大喝一声:“陈子锟,拿命来!”说着便抽出了两把盒子炮,左右开弓打将起来。   陈子锟做梦也没想到土匪竟然这么大的胆子,在风声如此紧的情况下还敢进城行刺,拔枪已经来不及了,因为他穿的是将军服,手枪藏在军服下面的皮枪套里,不过以他现在的身份,也用不着亲自动手了。   离陈子锟最近的是勤务兵双喜和青锋,两人平日里就互相攀比谁对大帅最忠心,今日遇到行刺,更加争先恐后,猛扑上去以身躯去挡子弹。   顿时血花四溅,两个勤务兵中弹倒地,看到亲弟弟中枪,一营长陈寿眼睛都红了,拔枪怒射,他是土匪出身,平时盒子炮都是机头大开着别在腰带上,反应时间最短,与此同时别的士兵还在拉着枪栓呢。   陈寿枪法很准,砰砰几枪打过去,刺客身上溅起血花,踉跄了两下却没倒下。   陈子锟的战马受惊,前蹄抬起嘶鸣不已,若是马术稍差的人就被掀下来了,他夹紧马腹大喝一声:“拿贼!要活的!”   众兵蜂拥而上,刺客拔腿便走,城门口看热闹的老百姓们惊慌失措,没头苍蝇一般乱窜,士兵们投鼠忌器,只能眼睁睁看着此刻消失在巷子里。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红玉一颗心怦怦乱跳,慌里慌张抄近路往回走,途径夜上海后巷的时候,忽然一只大手将她拽到了墙根,冰冷的枪管顶住了太阳穴,一股浓烈的大蒜味传来:“妮子,莫喊,我不伤你性命。”   红玉吓了一跳,但她毕竟是在大上海混过的,颇有些胆识,很快镇定下来,身子歪过去娇滴滴道:“阿哥,侬要钱还是要人,阿拉都给侬。”   那人喘着粗气:“老子不要钱不要人,就想找个地方避避风头。”   红玉斜眼一瞧,这不就是在城门口行刺护军使的那个汉子么,斗笠摘了,露出一颗大光头来,浓眉大眼英气勃勃,不过身上血淋淋的甚是恐怖。   “大哥,你挨枪子了?”红玉情不自禁去摸汉子的伤口。   汉子伸手阻挡,可眼前一黑,竟然瘫倒在地,红玉看看左右无人,便伸手去搬动那汉子,死沉死沉的竟然挪动不了半分,红玉急了,脱了高跟鞋,使出吃奶的力气将汉子拖进了夜上海的后门。   ……   陈子锟大怒,光天化日之下,土匪竟然渗透到县城行刺自己,还有王法么!虽然只有惊鸿一瞥,他也能认出刺客正是盖龙泉手下最胆大包天的老十梁茂才。   陈寿说自己至少打中梁茂才两枪,县城四门禁闭,插上翅膀也走不了他,陈子锟深以为然,命令县民团挨家挨户的搜,搜不出人来就不开城门,原本准备开拔的部队也回了营房,等灭了土匪再走。   双喜和青锋都中了枪,好在没伤了要害,没有生命危险,陈子锟为了奖励他俩的忠勇行为,各赏西班牙阿斯特拉撸子一把。   民团在城里搜了一天一夜,愣是连根毛都没找出来,反而搞得很多士绅联名到公署来告状,说团丁扰民太甚,而且四门关闭,城里居民每日便溺运不出去,城外青菜生鲜运不进来,百姓生活极受影响,劝陈子锟收回成命。   陈子锟正在犹豫,忽然一营长匆匆而来,附耳低语几句,他心中有了计较,好言劝慰乡绅们,说再搜两天,若是抓不到人就开城门,士绅们得了许诺这才退去。   等这帮人走了,陈子锟脸色一变,问陈寿道:“当真是夜上海藏的人?”   陈寿信誓旦旦道:“标下不敢胡言乱语,刚才搜到夜上海的时候,这帮娘们神色不对,还说什么这是大帅的产业,不让弟兄们进去搜,我寻思着肯定有事,生怕打草惊蛇伤了无辜,特来禀告大帅。”   陈子锟忽地站了起来,刚要下令卫队出动,脑子里灵光一闪,想到了当初自己身负重伤,被鉴冰收留的往事来,夜上海那帮小娘们见多识广,聪明伶俐,哪能被一个受伤的乡下土匪控制住,自古美女爱英雄,兴许是哪位姑娘动了春心了吧。   他灵机一动,计上心来,道:“派几个机灵点的弟兄在夜上海附近盯着,有什么情况立刻来报。”   陈寿依令而行,过了两日,依然没有搜到刺客,城里却已经臭气熏天了,因为挑马桶的农民进不了城,家家户户的便溺无法处理,只好倾倒在街上,士绅们再次到公署陈情,陈子锟从善如流,下令停止搜捕,打开城门。   陈寿又来报告,说夜上海的红玉在中药铺抓了几副药,都是治外伤的。   陈子锟告诉他不要擅自行动,以免打草惊蛇,同时让他集合弟兄们,把那两门格鲁森山炮也预备好。   陈寿摩拳擦掌道:“杀鸡焉用牛刀,抓梁茂才不用大炮,我一个人就行。”   陈子锟道:“谁说我要抓梁茂才了,我让你备炮自有主张。”   ……   夜上海,红玉的卧房,昏睡了三天的梁茂才慢慢撑开了眼皮,打量着这间富丽堂皇的房间,床是西洋铁架子床,铺着花花绿绿的锦被挂着帐子,墙上有西洋画和自鸣钟,地上铺着毯子,空气中一股甜甜的腻腻的味道。   忽然门开了,梁茂才下意识的去腰间掏枪,没摸到枪,却摸到身上缠着的绷带,触手所及,疼痛无比,他这才记起自己曾经中了两枪。   进来的是红玉,她刚洗过头,一头秀发湿漉漉的垂着,身上穿着水绿色的缎子旗袍,手里端着一碗参汤,笑吟吟的过来坐在床前道:“好汉,喝点参汤补补身子。”   梁茂才警惕道:“这是哪里?你是谁?”   红玉道:“这是夜上海,我叫红玉,好汉,你叫啥么子?”   梁茂才不答,掀开被子下床,到处找自己的枪,红玉气的叉腰问道:“侬要做啥子?”   “老子的枪呢!”梁茂才一把将红玉推到墙上,掐住她的脖子逼问道,眼睛瞪得溜圆,甚是骇人。   红玉泪花横流,咳嗽道:“松手,我要憋死了。”   梁茂才这才松了手,讪讪道:“俺的枪呢?”   红玉道:“你这人好没良心,你昏睡了三天三夜,是我帮你端屎端尿,包扎伤口,应付团丁搜捕,你倒好,醒了不说声谢谢也罢了,还打人。”   梁茂才挠挠后脑勺,忽然后退一步,噗通跪下道:“俺叫梁茂才,欠你一条命,俺没啥好报答你的,那啥,你有啥仇家么,俺替你料理了。”   红玉又吃吃笑道:“冤家,阿拉哪有什么仇家,现在风声还没过去,你老老实实养伤别给阿拉添乱就谢天谢地了。”   梁茂才道:“不行,我得走!山寨离不了我。”   红玉拗不过他,只得道:“冤家,怕了侬了,侬先不要慌,阿拉出去探探风声再说。”   梁茂才想了想,点头道:“大姐,那就拜托你了。”   红玉一扭腰肢:“不是喊人家妮子的么,怎么又成了大姐了。”   梁茂才挠着头不说话,脸红通通的。   红玉扑哧一笑,扭着屁股出门去了,一下楼,一帮姑娘便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的问。   “红玉姐,伊拉醒了么?”   “红玉姐,哪能办?这可是要犯哇。”   红玉镇定自若道:“没事,过两天风声定了,送他出城就是,只要姐妹们守口如瓶,定然不会出漏子。”   有人就嘻嘻笑了:“红玉姐,侬是不是看上这小子了,生龙活虎的壮汉哦,晚上借来用用好不拉?”   红玉啐了一口:“瞎讲八讲。”脸上却飞起两朵红云来,在她十几年青楼生涯中,从未对人动过感情,这回也真是出了奇了,竟然对一个刺客这么上心。   又过了一日,陈子锟带着一营军队北上而去,城里的风声明显松了很多,但城门口依然有团丁把守,进出城都要检查。   一顶小轿来到南门口,守门团丁持枪拦住:“干啥的,停下检查。”   轿帘掀开,里面坐着两位姑娘,其中一个便是夜上海的红玉。   “老总们站岗呢,我的姐妹病了,出城拜佛许愿,还请您行个方便。”说着一支纸烟递过去。   团丁接了纸烟,色迷迷的盯着红玉的胸部,恨不得抓上一把,吞了吞口水道:“那不行,县长有令,出城的要严查,我得看看。”   红玉娇笑道:“看就看呗,又少不了一块肉。”说着将胸部在团丁手臂上蹭了一下。   团丁心猿意马,哪顾得上轿子里另外一个满面病容的姑娘,和红玉好一番纠缠后才放行。   轿子终于出了城门,红玉心有余悸,悄声道:“好险。”   涂了一脸脂粉穿着女人衣服的梁茂才赞道:“妮子,你胆子真大。”想了想又恨恨道:“那小子敢调戏你,我差点忍不住崩了他。”   他藏在背后的手中,捏着一把机头大张的盒子炮。   红玉幽幽道:“青楼女子,被人轻薄是常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梁茂才脸红脖子粗:“就不中!”   红玉凄然一笑,不说话了。   轿子出城二里,在一片树林旁停下,梁茂才已经换好了男装,下了轿子拱手朗声道:“红玉姑娘,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说罢转身便走,再不回头,秋风吹过,萧瑟无边。   第十六章 雪山剿匪   梁茂才走了,走的很爷们,很光棍,连头都不回,但他心中却乱的跟一团麻似的,翻来覆去都是红玉那一声幽幽的叹息。   从南泰县城到大青山有六十里路,身强力壮的汉子都得走上几个时辰,何况梁茂才身上还带着伤,他脚步蹒跚,走的很慢,早上下过一场小雨,地上湿滑,身后的道路上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   五分钟后,一个男子来到梁茂才走过的路旁,目测了一下脚印的幅度和深度,不禁冷笑道:“真是铁打的汉子,受了伤还走的那么急。”   大青山连绵起伏,群山环抱,“白狼”匪帮屡剿不绝,就是靠着这险峻的地形,神龙不见首尾,每次被官兵咬住都能逃脱,距离杀虎口有座山峰,盖龙泉的大寨就扎在这里,粮草弹药囤积了不少,秣马厉兵只为再次攻打县城,报那一箭之仇。   这几日大寨主盖龙泉心神不宁,坐在白虎皮交椅上如坐针毡一般,因为手下老十梁茂才私自下山去找杀陈子锟,数日未曾归来,派去打探情报的兄弟说南泰县城四门紧闭,正在搜捕刺客,更让大伙儿捏了一把汗。   正在心焦,忽然岗哨来报,十爷回来了,盖龙泉大喜:“快让他进来。”   梁茂才是被抬进来的,他身上的伤口迸裂,血流一身,要不是这小子壮的像个牛犊子,肯定就死在半路上了。   盖龙泉最心疼老十,道:“老十,你忒不听话了,你晌午饭吃了没,来人呐,快拿鸡蛋烙馍来给我兄弟压饿。”   梁茂才道:“大哥,我没本事,没杀的了陈子锟,你罚我吧。”   盖龙泉苦笑道:“军师说了,姓陈的是武曲星下凡,咱们凡人杀不了他,你能活着回来就算不错了。”   正说着,老八老九和军师进来了,老九薛斌走路略微有些不得劲,这是他上回不尊山规,三刀六洞的后果。   军师苏青彦看见梁茂才,顿时惊道:“十爷,你是怎么来的?”   梁茂才道:“我走了半路,抢了一头小黑驴骑着来的。”   苏青彦道:“不是问你那个,我是说县城大肆搜捕,你如何全身而退?”   梁茂才眼神恍惚了一下,将自己行刺如何失败,红玉如何救助自己,又如何化妆将自己送出城来的事情叙述了一遍。   盖龙泉赞道:“这小妮倒是个奇女子。”   苏青彦却道:“不好,中计了!”   众人大惊。   ……   此时,一个营的军队正在山麓展开,树影中隐约可见闪亮的刺刀,两门德国格鲁森山炮摇高了炮筒子,瞄准了绿树掩映中的“白狼”山寨,两挺马克沁重机枪也进入了战位,封锁了唯一的下山通道。   剿匪部队是尾随着梁茂才的足迹而来,陈子锟可是寻踪觅迹的行家里手,这一招叫做放长线钓大鱼,果然没有失手,只是苦了弟兄们手提肩扛,将重武器一路运上山麓。   陈子锟用望远镜观测着山顶的敌营,自信满满道:“背靠悬崖,死路一条,这回肯定能全歼盖龙泉。”   陈寿大喜:“大帅,待会儿我来打头阵。”   陈子锟笑道:“山势险要,易守难攻,还是让格鲁森打头阵吧。”   山寨之中,众兄弟茫然看着苏青彦,只听他道:“那夜上海乃是陈子锟开的窑子,是他家的人,再说自古有云**无情戏子无义,那红玉岂能把十爷安全放回,这定是官军的计策,山寨即将不保,大家快走。”   梁茂才道:“军师,你骂我行,骂红玉我可跟你翻脸!”说着就要动手,却被薛斌劝住:“老十,军师也是为了山寨好。”   正吵嚷着,忽然一声尖啸传来,大伙儿都不明白是什么声音,面面相觑之时,爆炸声响起,原来那尖啸乃是炮弹降临前的哨音,这回大伙儿都相信了军师的话,盖龙泉当机立断道:“走!”   官军将所有的炮弹都倾泻到了山寨中,好一座密营被炸的惨不忍睹,紧跟着机关枪也响了,马克沁水机枪溜溜的打了半个钟头,陈子锟爱惜士兵,先用强大的火力将山寨犁了一遍,这才派陈寿带弟兄们往上攻。   陈寿带了三十名敢死队,配备伯克曼手提机枪和盒子炮,小心翼翼的沿着羊肠小道攻上了山寨,却发现山寨已经空了,四处搜寻一番,未见盖龙泉和他手下九大金刚的踪影,这山寨一面是峭壁,一面是下山的小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难道插上翅膀飞了不成。   陈子锟得报,带领大队人马上山一看,果然如此,山寨被炸的七零八落,不过盖龙泉的交椅却安然无恙,上面的白虎皮连一个弹孔都没有,陈子锟命人将虎皮收了,又来到峭壁前查看,只见万丈深渊,青烟袅袅。   “罢了,穷寇莫追。”陈子锟道。   虽然没有歼灭土匪的有生力量,但缴获大批粮草器械以及金银,土匪积攒多年的家当一扫而空,倒也不虚此行,陈子锟下令将金银枪械带走,粮草房舍付之一炬,这才撤下山去。   官军走后很久,一个瘦小的土匪才顺着藤蔓从峭壁下爬上来,四下查探一番,确认安全之后才学了几声鸟叫,土匪们陆陆续续从峭壁上的秘洞里爬上来,望着烧成白地的山寨咬牙切齿。   两次攻打县城损兵折将,又历经数次围剿,本来上千人的杆子现在只剩下可怜巴巴的百十个人,山寨被一把火烧了,粮食也没了,更重要的是积攒多年的金银全丢了,盖龙泉禁不住老泪纵横:“日他娘亲!”   ……   盘踞杀虎口一带的“白狼”匪帮实力大减,已经无法和官军分庭抗礼,而交通要道杀虎口被陈子锟派兵把守,这下盖龙泉的财源也断了。   陈子锟从洛阳借来的一营兵马终于可以回去了,他倒是想留下这一营兵使唤,可是五百号弟兄吃喝拉撒每月起码开销五千大洋,护军使公署的财政状况捉襟见肘,实在养不起这么多兵了。   一营陆军踏上归途,带着陈子锟送给吴佩孚的礼物,那是一张从盖龙泉椅子上抽下来的白虎皮,另外陈子锟又给他们多关了一个月的军饷,亲自送到城外,望着五百虎贲消失在旷野尽头,陈子锟不禁感慨道:“啥时候我才能练出这样的兵啊。”   练兵不难,南泰县有的是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只要竖起招兵旗,就有吃粮人,可陈子锟没钱没枪,拿什么去养活这么多兵,唯一能赚钱的鸦片还在地里发芽呢,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等。   等鸦片开花结果的时候,就是他财源滚滚之时。   在龙师傅的指导下,李举人家的几百亩地都种上了罂粟,种这玩意比种麦子还精细许多,土壤要耕上好几遍,把土坷垃都碾碎了还不够,还得在种子里掺上细沙,在地上覆盖一层细细的薄土,要不然娇嫩的罂粟种子就会被闷死在土里。   种子撒下去十天之后,土壤里终于钻出了细小的绿色幼苗,纤弱的如同油菜苗,龙师傅让人拉来一车车的麦秸撒在地里,给幼苗盖上一层保暖的被子。   “这药材真金贵,不知道能卖几个钱。”农民们啧啧道。   十月中旬,从北京传来消息,直鲁豫巡阅使曹锟曹老帅以五千大洋一张选票的价格买了个大总统当,一时传为笑谈,北京上海各报章无不连篇累牍的讥讽谩骂贿选丑闻,托人从省城捎来的报纸上就有阮铭川的凌厉无比的抨击文章,陈子锟看了不禁莞尔。   还有一则新闻很有意思,除了曹锟高票当选之外,孙文、唐继尧、岑春煊、段祺瑞等人也获得若干选票,这倒也不足为奇,令人大跌眼镜的是,土匪出身的山东新编旅少将旅长孙美瑶和新任江北护军使的陆军少将陈子锟各自获得了一张选票。   秋去冬来,南泰县迎来第一场雪,一夜之间,大地银装素裹,积雪足有二尺厚,农民们乐开了花,农谚有语:冬天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陈子锟也很高兴,风调雨顺,明年鸦片烟一定大丰收。   突然警讯传来,白狼又下山了,连续扫荡了几个村落,席卷一批衣物棉被吃食而去,团丁追之不及,反而被他们打了个伏击,损失十余人枪。   陈子锟勃然大怒,决定亲自率兵围剿,天上洋洋洒洒下着鹅毛大雪,士兵们穿着泥土和草绳做的毛窝子鞋,扛着步枪深一脚浅一脚的踏上征程。   阎参谋长曾劝过陈子锟,说天降大雪,不利用兵,陈子锟却说这雪搁在东北就是小雪,咱们艰苦,土匪更艰苦,要毕其功于一役,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陈子锟说的没错,大雪封山,大青山上的盖龙泉杆子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缺枪少弹,没吃没喝,连盐巴都不能保证供应,不得已只好冒着风险下山抢劫,不过这年头老百姓的日子也不好过,盖龙泉又自称替天行道,从不对贫苦百姓下手,抢了几家地主,仅仅搞到十几条被子,几件老棉袄,三口猪两头牛五只羊,几百斤麦子而已,对上百人的杆子来说只是杯水车薪。   带着猪牛羊,路就走不快,盖龙泉一帮人被陈子锟率领的第一营死死咬住,两下里在大雪中交火,你来我往打得好不热闹,但土匪大都是短枪,官兵是长枪为主,还有一挺马克沁机关枪助阵,火力远胜土匪,打得他们抬不起头来。   说来大雪天难以携带重武器,不过这难不倒陈子锟,对此他早有安排,找木匠打了一架雪橇,把机关枪架在上面,训了几条乡下大黄狗拉着,机动能力超强。   土匪们被官兵围在一个山坳里,抢来的牲畜被流弹打死,被雪半埋住冻得挺硬,弟兄们缺衣少穿,饿得前心贴后背,手指都冻成一根根小胡萝卜了,就这样依然顶着官军的机枪还击。   盖龙泉看的心酸,问苏青彦:“军师,你看咋办?”   苏青彦身上裹着一床棉被,依然冻得瑟瑟发抖,清水鼻涕直流,他道:“大瓢把子,官军火力太猛,咱们抗不住,只能熬到天黑再走。”   梁茂才手里捏着几枚黄橙橙的子弹正往枪里压,听见苏青彦的话,不禁咧嘴苦笑道:“回到山里吃啥?要我说,和狗日的拼了吧,打死一个够本,打死俩赚一个。”   第十七章 招安   梁茂才的话让众土匪心中一阵黯然,山寨毁了,回哪儿去?茫茫大青山,千山鸟飞绝,连熊瞎子都躲进洞里冬眠了,难道吃风屙烟活着。   盖龙泉道:“还是按军师说的办吧,天黑突围。”   雪还在下,能见度不足十丈,官军的机枪还在鸣叫,不过在这种天气下只能起到威慑作用,天一擦黑,盖龙泉就带着弟兄们撤了,他们反穿羊皮袄,硬是在官兵的眼皮底下钻出了包围圈。   等陈寿带人摸过来,山坳里只剩下一堆死猪死牛的尸体,土匪们再次金蝉脱壳。   陈子锟闻报冷笑:“跑不了他们。”   南泰不比东北,这种雪花大如席的恶劣天气并不是每年冬天都有,土匪们虽然逃出包围圈,但缺乏冬季作战经验,根本逃不出陈子锟的手掌心。   陈子锟扫开新落下的积雪,果然发现了土匪的脚印,循着痕迹连夜追击,追了一个时辰,雪终于停了,但天气更冷了,连军旗都冻得挺硬,士兵们苦不堪言,陈寿进言,请陈子锟下令扎营休息。   陈子锟还是那句话,咱们苦,土匪更苦,土匪能走的路,凭啥官兵就走不得,难不成你们比土匪娇贵?   这话说的同是杆子出身的陈寿脸上发烫,争强好胜的心上来,督促着手下紧追慢赶,冒着严寒又往前走了十里路,幸亏士兵们穿着树枝茅草绑的的雪鞋,这才能在齐膝深的雪中行动自如,要不然早就衣服湿透,丧失战斗力了。   陈子锟身先士卒,亲自在队伍前面侦查敌踪,天蒙蒙亮的时候,他发现雪地上的足迹有些古怪,趴下仔细查看一番,笑道:“土匪中有高人,咱们走错路了。”   陈寿不解:“不是一直按照脚印追得么,怎么会错。”   陈子锟道:“你看这脚印,前重后轻,分明是反穿雪鞋故布疑阵,咱们上当了。”   返回去再追, 终于在黎明时分撵上土匪,天刚蒙蒙亮,双方在茫茫雪原上你追我赶,嘴里喷着白雾般的热气,如同一列列小火车,枪子儿吱溜吱溜的飞着,就是伤不到人,大家都累得跟死狗似的,枪也拿不稳了。   土匪筋疲力尽,又冷又饿,再也跑不动了,爬上一座小山坡垂死顽抗,官兵仰攻几次,死伤了几个人无功而返,陈子锟知道士兵的精力已到极限,便下令休息。   “困也困死他们。”陈子锟这样说。   官兵们出城剿匪,本来身上是带着水壶干粮的,如此严寒环境下,水壶里的水都结冰了,馒头也冻得跟冰坨子似的,拿刺刀都砍不动,天地苍茫一片,想找个地方生火都难。   忽然陈寿看到远方有炊烟袅袅升起,惊喜道:“那里有个村子!”   附近果然有个村落,陈子锟派人前往,半买半征搞了一批吃食,又找了避风处架起篝火烧汤烤火,此时雪已经全停了,天地间一片苍茫,北风刺骨,身上的羊皮袄跟纸一样薄,冷的人血都要冻住了。   官兵们有热食吃,有篝火烤,身上的衣服也厚实些,小山包上的土匪就惨多了,走了一昼夜,肚里咕咕叫,又冷又饿,完全是在硬撑。   “弟兄们,还能撑住么?”盖龙泉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问大家,一夜狂奔,百十号弟兄只剩下五十多人了,其余的不是被抓就是掉队冻死了。   “撑得住!”八爷呲牙咧嘴道,他屁股上中了一枪,走路都困难,此时还在硬充好汉。   其余弟兄都盯着地面不说话。   军师苏青彦欲言又止,只拿眼神示意老九薛斌。   薛斌会意,噗通跪在雪地里:“大哥,别打了,降了吧。”   梁茂才大怒,拔出盒子炮点着薛斌的脑袋:“你个吃里扒外的货,要不是你,姓陈的早让大哥料理了,哪有今天!你还想投降,那么多弟兄不就白死了!”   盖龙泉冷静道:“老十,把枪收起来。”   梁茂才恨恨的将盒子炮收起,他这把是空枪,子弹早就打完了。此时山下一阵烤红薯的香味飘来,他心有不甘道:“不要多,给我吃十个鸡蛋烙馍,我就能杀出去!”   盖龙泉眼睛一亮:“有办法了。”   众人都问什么办法。   “我去找姓陈的借粮。”盖龙泉道。   众人大惊,苦劝大瓢把子不可自寻死路,盖龙泉却固执已见,非要孤身前往。   “军师,你劝劝大哥。”八爷急坏了。   苏青彦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只是淡然一笑:“都到这份上,就让大哥去吧,说不定还有一线转机。”   ……   官兵们正在持枪警戒,忽见小山上有白旗摇晃,紧跟着一人慢腾腾下山,嘴里喊道:“我就是白狼,我要见陈大帅。”   陈寿认识这就是盖龙泉,勒令手下不许开枪,等他走过来讥讽道:“盖大王,您这是投降来了?”   盖龙泉眼一瞪:“谁说老子投降,老子找姓陈的有话说。”   陈寿虽然和盖龙泉有过节,但此时此地也不敢擅作主张,飞报陈子锟,后方传令过来:有请!   陈子锟的帅帐扎在避风处,里面生着火炉,甚是暖和,他亲自站在帐篷口迎接盖龙泉,眼瞅这位声名远扬的匪首步履蹒跚走来,不禁暗暗叹息。   如今盖龙泉已经没有当初的威风,乱蓬蓬的胡子上结了冰,眼睛里布满血丝,身上罩着一件老羊皮袄,脚上的靴子已经破了,乱七八糟缠了许多布条,看起来和乞丐没啥两样。   陈子锟一抱拳:“大瓢把子找兄弟有何指教?”   盖龙泉大咧咧道:“打仗打饿了,找你借点粮食。”   陈子锟道:“好说,里边请。”   进了帐篷,陈子锟让人端来一锅热腾腾的羊肉汤,几个硬梆梆的死面饼子,还有一壶热辣的高粱酒,盖龙泉啥也不说,大吃大喝起来。   陈寿带着几个人在帐篷外面杀气腾腾的等着,只要陈子锟一声令下,他们就会冲进去擒住匪首盖龙泉。   盖龙泉为匪多年,焉能察觉不到危险,他一边喝汤,一边拿眼角盯着陈子锟,只要稍有异动,他藏在靴筒里的两把枪就要派上用场了。   陈子锟大马金刀的坐着,手里捧着一本书目不转睛的看,毫不在意身边坐了个危险至极的土匪头子,盖龙泉小时候上过私塾,颇认识几个字,识得书皮上印的是《战争论》,作者是个洋人,叫克劳塞维兹。   等盖龙泉酒足饭饱打起了饱嗝,陈子锟才命人抬来一筐刚出锅的鸡蛋烙馍,淡然道:“这是我送给大当家的粮草,让弟兄们吃饱喝足咱们再打不迟。”   盖龙泉暗暗叹服,在他眼中,陈子锟俨然化身为夜读春秋的关二爷。   “谢了!”盖龙泉一抱拳,扛起这筐烙馍,大步流星上了山。   等他走远,陈寿叹息道:“大帅,放虎归山,多好的机会可惜了。”   陈子锟笑道:“你不懂,让弟兄们不要开枪,等他们投降。”   ……   两个时辰之后,群匪竟然从山上下来了,一个个腰插双抢不可一世的模样,盖龙泉中气十足的喊道:“请陈大帅过来说话。”   陈寿气的嘴都歪了:“一帮怂货,鸡蛋烙馍吃饱了这是,机枪手,准备!”   马克沁瞄准了这帮土匪,陈子锟却下令不许开枪,单枪匹马一步步走了过去,陈寿生怕他吃亏,一举手,几十条步枪举了起来,瞄准对方。   陈子锟毫无惧色,踩着积雪吱吱呀呀走过去,笑问道:“大瓢把子有啥话说。”   盖龙泉道:“陈大帅,闲话咱就不扯了,弟兄们敬重你是条汉子,想跟你干,你要是不答应也行,咱们也让官军的弟兄们见识见识杀虎口杆子的枪法。”   陈子锟哈哈大道:“我就等你这句话了。”   至此,南泰县境内最大一股土匪被官军招降,成为江东省陆军第七混成旅的第二营。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赞成投降,梁茂才就没跟着大伙儿一块招安,而是单枪匹马上了大青山,不过就他一个人也构不成什么威胁了。   官军凯旋而归,县城欢天喜地,新来的护军使果然厉害,短短几个月就肃清了境内的土匪,虽然还有零星劫道绑票的,但总体来说南泰的治安比半年前就是天壤之别。   陈子锟在醉仙居摆下酒宴为新加入的弟兄接风,酒过三巡,他站起来道:“既然大家跟了我干,那我就得把丑话说在前头,咱们现在的番号是第七混成旅,可不是以往当杆子的时候,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擅自离队是要做逃兵论处的。”   一阵肃然,自由散漫惯了的土匪们都不说话,心里显然不是很舒坦。   陈子锟又道:“不过,凡事都有个适应期,我给弟兄们三个月习惯的时间,愿意干的就接着干,不愿意干的咱们两便,回乡种地也行,做买卖经商也行,可有一条,你要是继续当土匪,我就得继续剿你!”   土匪们阴阳怪气的轰然叫好,他们曾是南泰最大的杆子,盖龙泉一声令下,能调动全县土匪,如今只当了个营长,和陈寿平起平坐,心里还是有疙瘩。   陈子锟自然知道他们心中芥蒂,道:“我听说有人骂娘,说我姓陈的才给你们一个营的编制,不厚道,这我得说道说道,我不管你以前多威风,拉来一个连的兵,就给你当连长,拉来一个团的人马,你就是团长,能当多大官,就看你个人的本事了。”   这话一说,下面骚动起来,大伙都觉得陈大帅说话敞亮,做事厚道,比那些花花肠子一肚皮的官儿好相与多了。   盖龙泉端着酒碗站起来:“大帅,有你这句话就行,我盖龙泉保证一个月之内,给你招齐三千人马!”   第十八章 老寨主孙桂枝来投   1923年的冬天,南泰县发生了三件大事,第一件是下了一场十年罕有的大雪,缓解了严重的旱情;第二件是护军使陈子锟率兵剿灭了本县境内最大的杆子,从此客商来往大青山杀虎口,再也不用缴买路钱了。   第三件事,也是对县民最重要的一件事,护军使公署招安了数千土匪,兵不血刃一举将南泰县的治安恢复到民国初年的水平,谈起护军使陈大人,别管是有头有脸的乡绅,还是平头老百姓,无不交口称赞。   盖龙泉的威名不是吹的,他振臂一呼,全县的土匪望风而降,这年头当土匪大多是逼上梁山,迫不得已,在官军的围剿下生存空间越来越小,连“白狼”都降了,他们又何苦坚持,于是乎,除了一些作孽太深的惯匪之外,全县杆子争先恐后都来归顺,第七混成旅的兵力迅速扩充,达到了四千人之巨。   陈子锟犯了愁,这么多的兵马他根本管理不过来,充其量他就是个军校肄业生而已,哪有管理几千兵马的经验,好在有阎参谋长从旁协助,收编土匪的工作倒也有条有理。   盖龙泉一共招揽来三千六百八十八名土匪,人数足够编一个旅的,但成色就不那么好看了,只有一半人带枪,而且老的老,少的少,即便如此,陈子锟还是如约封盖龙泉做了第七混成旅第二团的团长,苏青彦做了第二团参谋长,杆子诸弟兄都当了营长连长,一时间县城布店裁缝铺和鞋匠都忙个不停,为各位长官量身定做呢子制服和大皮靴,青灰色的呢料都卖断了货,得紧急从省城调货。   收编了这么多的土匪,陈子锟手下兵力急剧扩充,一夜之间便有了近五千人马,但各种问题随之而来,首先是粮饷不足,这么多的兵,每月光军饷开支就要五万,还不算军装被服粮食咸菜开销,其次是缺枪少弹,土匪们的枪械五花八门,前清的抬枪火铳,德国毛瑟、日本金钩、奥地利曼利夏,光口径就不下五种,枪械杂乱也就罢了,还有一多半人根本没枪,出操只能扛着红缨枪和鬼头刀,再有就是营房缺乏,城里根本住不下这么多人,就算能住下也不敢他们驻扎在城里。   营房的事情好处理,用土坯石头在城外临时搭建营房便是,只要能遮风挡雨避寒即可,人力是现成的,原料也花不了几个钱,可军饷粮食却是真开不出了。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几天护军使公署的后勤处长龚梓君愁得一个头两个大,他是富家公子出身,虽说在省城读了大学,肚里颇有些墨水,但处理这样繁杂的事务还是严重缺乏经验,好在有第二团的参谋长苏青彦从旁协助,负担减轻了不少。   苏青彦是秀才出身,在杆子里不但当着军师,还兼任粮台的职务,粮台就负责后勤这一块,业务熟得很,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县里没粮没钱没枪,他也没辙。   发不出钱粮,刚归顺的土匪人心不稳,随时都有哗变的可能,阎肃劝陈子锟增加税收,却被陈子锟否决,上次筹借的款项还没还,如何再借,民间有云,好借好还,再借不难,此时加赋,等于自毁名声。   陈子锟在关东当过马贼,深知土匪的心理,不患寡而患不均才是不稳定的因素,他脱了少将军服,换了一身粗布军装,腰间随便扎一根皮带,带着卫队搬到城外军营居住,众兵见护军使大人和他们同甘共苦,吃糠咽菜,自然偃旗息鼓,消停多了。   1924年元旦,南泰县城风平浪静,老百姓都没过阳历年的传统,只当平常日子一样过,城外军营初见规模,由土匪组成的第七混成旅官兵就驻扎在这里,上校团长盖龙泉用铡刀剁了几个害群之马后,原本散漫的军纪变得颇像那么回事了。   军营门口来了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老头,往地上一坐就不起来了,哨兵来撵他,老头却道:“我和你们护军使是亲戚。”   哨兵不敢怠慢,急忙报告长官,副官赵玉峰闻讯前来,轻蔑的瞧瞧老头,见他虽然穿的邋遢,但眼中精光闪烁,分明是个练家子出身,便道:“老家伙,我们大帅连爹娘都没有,哪来的亲戚,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老头道:“我叫孙桂枝,从山东来,我侄子和护军使是八拜之交,亲如兄弟,算起来我也是陈大帅的亲戚了。”   赵玉峰见他说的有名有姓的,便回公事房把这事儿报告了,陈子锟听了大惊,孙桂枝是孙美瑶叔叔,抱犊崮的老当家,怎么突然驾临南泰了?肯定有事发生,他顾不上换衣服,穿着一身二等兵的粗布军装就出了军营,亲自迎接孙桂枝。   “老寨主,果然是您老。”陈子锟一眼就认出孙桂枝来,急忙上前请安,孙桂枝老泪纵横,呜呜说不出话来。   陈子锟道:“快把老人家搀到公事房去。”   两个哨兵上前,跟扶爹一样小心翼翼将孙桂枝扶到了公事房,打热水洗脸,备饭泡茶,伺候的好好的,孙桂枝洗了脸,吃了饭,精神头好多了,喝着茶水,剔着牙,道:“我果然没看错人,陈老大是个讲究人。”   陈子锟道:“还不知老人家因何而来?”   孙桂枝道:“我是来给你送礼的。”   陈子锟见他身无长物,却大言不惭送礼,便奇道:“此话怎讲?”   孙桂枝道:“老朽项上人头,尚且值得五千大洋,陈老大取了去,献于兖州镇守使帐下,便可得五千大洋。”   此言一出,陈子锟大惊失色,猛然站起道:“孙美瑶出事了!”   孙桂枝老泪纵横:“半个月前,兖州镇守使张培荣在枣庄中兴煤矿俱乐部设下鸿门宴,先用石灰包打瞎了孙美瑶的眼睛,乱刀将他砍死,首级被剁下装在汽油桶里,四处示众,新编旅的弟兄们缴械的缴械,逃跑的逃跑,我走的及时,才逃得一条性命,是我害了美瑶侄儿啊,这条老命再苟活于人世也没啥意思了,不如做个顺水人情,送与陈老大,也不枉咱们一场相交。”   陈子锟目瞪口呆,孙美瑶竟然就这样死了,距离他做下滔天大案仅有半年时间,就被政府秘密处决了,虽然他的死早在意料之中,但想到这么一个生龙活虎的当世枭雄惨死在石灰包下,还是有些黯然神伤。   过了许久,陈子锟才悠悠道:“人死不能复生,老寨主也不必过于自责,卖命领赏的话更是不须再说,有我一口饭吃,就少不了你老的,这样吧,你暂且住下,等风声下去再想办法回老家。”   孙桂枝千恩万谢,跟着勤务兵去了,陈子锟坐在公事房里心绪烦乱无比,连抽了几根烟都没定下神来,孙美瑶的下场让他想到了自己,虽然这并没有可比性,孙是毫无背景的土匪,自己是吴佩孚的嫡系,但在这个连总统都能花钱买的混乱年代,谁又能保证明天自己不躺在铡刀下。   正在烦闷,忽然公事房的门开了,后勤处长龚梓君眉飞色舞进来:“护军使,有喜事!”   “哦,你要结婚?”陈子锟道。   “不是不是,是上海来的电报,从省城转过来的。”龚梓君呈上一个长条状的打满孔的电报纸,私人电报就是这样,需要自己翻译才行。   陈子锟道:“上面说的什么?”   龚梓君道:“我翻到一半就过来了,慕经理说新买了一万支美国造洋枪,后面内容还没翻出来。”   陈子锟眼睛一亮:“快翻。”   “好嘞。”龚梓君拿着代码本一个字一个字的对着,终于将全文翻译出来,原来这是春田洋行慕易辰发来的电报,报告称自己和美国方面初步达成协议,以成本价---每支十美元的价格购入一万支库存步枪,购枪资金系从美国银行贷款而来,事情进展迅速,急需陈子锟拍板定夺。   这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要知道一支毛瑟步枪的价格在一百银洋左右,而慕易辰采购的美国步枪折合成银洋也仅仅是二十块钱而已,比正常市价便宜好几倍!一万支步枪啊,足以武装两个师的军队,最重要的是这批武器不用自己出一分钱,天晓得慕易辰哪来这么大本事。   此时此刻也顾不上考虑太多,被惊喜冲昏了头脑的陈子锟当即道:“回信,让慕易辰便宜行事,不必事事请示,以免耽误商机。”   “是,卑职这就去办!”龚梓君兴冲冲去了,陈子锟坐在椅子上琢磨半天才回过味来,光说是库存美国造步枪,也没说明是什么型号,什么口径,什么成色,慕易辰又是个不懂军事的,万一弄一批欧洲战场回收的破铜烂铁,或者南北战争时期的老古董,那可就亏大了。   与此同时,上海公共租界外滩路沙逊大厦一间办公房里,西装革履的慕易辰筋疲力尽的躺在沙发椅上,手上拿着一份厚厚的合同,这是他几个月来辛苦的成果,没等到陈子锟的复电,他就已经把合同签了,因为这么优厚的条件实在是太难得了。   合同的标的是一万支美国陆军部库存的M1917式步枪,雷明顿武装联盟金属弹药公司出品,口径.30-06英寸,成色是全新未使用状态。   第十九章 一万支美国步枪   茶几上摆着一瓶苏格兰威士忌,慕易辰给自己倒了一杯,一仰脖喝了下去,酒精的刺激让春田洋行的副总经理兴奋不已,而在三个月前,他还是个喝酒会脸红的留学生而已。   这一段时间慕易辰并没闲着,一直在刻苦钻研国际贸易和武器装备,好在他在圣约翰大学读书时扎下极深的英文基础,后来又在德国洪堡大学留学,属于精通两门外语的高级知识分子,不管学什么都是事半功倍,三个月下来,虽然不能熟练操作步枪山炮,但谈起枪械的性能、火炮的诸元以及白银和美元英镑马克之间的汇率,绝对头头是道。   春田洋行和上海滩很多皮包公司一样,只有一间租来的公事房和少的可怜的流动资金,甚至连女中毕业的打字员都请不起,全靠经理东奔西跑坑蒙拐骗过活,但春田洋行的头一炮生意就震惊了整座沙逊大厦,甚至那些洋人大班都为之惊叹。   出手就进口一万支步枪,对礼和洋行、太古洋行这样的老牌洋行自然不算什么,但对于一家成立不到半年,名不见经传的小洋行来说,这已经是超级大买卖了,而且进口的还是中国很少见到的美国步枪,这批武器的出现,势必对中国军火市场造成一定的冲击。   说来慕易辰到现在都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他对国际军火交易做过充分的了解,以最畅销的德式七九口径步枪为例,汉阳兵工厂的价格大概在四十块左右,德国原厂的毛瑟进口价在一百元左右,事实上德国工业发达,钢材可以自给自足,不像汉阳厂那样连枪钢都要靠进口,在机械化大规模生产下,成本应该比国造货更低,这也说明了军火生意的丰厚利润。   美国工业水平绝不逊于德国,由此推断,美造步枪的成本应在十五美元,也就是三十银元左右,而美国方面愿意以低于成本的十美元价格出售一万支步枪,简直就是赔本赚吆喝。   最重要的是这批货还不用自己掏钱,艾米丽果然起了作用,波士顿希尔曼银行总裁阿巴伯内尔先生愿意全额贷款,资助曾经上过《TIME》封面的陈子锟购枪。   和春田洋行做生意的是美国陆军部剩余物资管理处和斯普林费尔德兵工厂,仅仅互相发了几十封电报就把这事儿敲定了,虽然有艾伦少校和艾米丽的助力,但慕易辰还是觉得事情进展的过于一帆风顺了。   可他还是义无反顾的签了合同,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美国人打的什么主意他很清楚,无非两点而已,一是打开中国市场,二是推销子弹,M1917步枪是温彻斯特和雷明顿兵工厂为英国生产的P14步枪的改版型号,使用美式30-06子弹,除了订购美国货,别无他法。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早年洋人就抓住中国人贪图小便宜的心理,白送煤油灯,高价卖煤油,赚足了大清百姓的银子,现如今美国人也是走的这条路,不过对于资金窘迫到了极点的江北护军使来说,太需要这批便宜的枪械了,对坎坷不断的慕易辰来说,也太需要一次成功了。   今夜,慕易辰喝的酩酊大醉,跑到车公馆楼下去喊秋凌的名字,结果被车家的仆人暴打了一顿,直接送进巡捕房,第二天李耀廷出面才把他保释出来。   或许是慕易辰在巡捕房的监房里酒后吐真言,或许是美国方面有人故意泄漏消息,总之春田洋行拥有大量低价步枪货源的消息不胫而走,上海滩传的沸沸扬扬,张啸林也收到了风声,他知道春田洋行是陈子锟的产业,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过了两天,江东省城的孙督军就得到情报,江北护军使陈子锟从美国采办了一万支先进的雷明顿步枪!这下他可着了慌,急忙召集文武大员开会。   最近江北闹得欢,几股横行多年的土匪都被招安,陈子锟的实力迅速扩展,已经远远超出一个旅的编制,不过孙开勤并没放在心上,反而有些幸灾乐祸,因为他知道南泰的经济不足以供养五千大军,招的越多,赔的越多,这帮土匪都是喂不熟的白眼狼,随时都有哗变的可能,他正等着看陈子锟的笑话呢。   但这一万支步枪到货之后,形势可就大不一样了,有兵有枪,还怕没有钱么,姓陈的扩军备战,无非是觊觎江南,这下孙开勤可坐不住了,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更何况是个虎视眈眈的对手。   军事会议开了一晚上,有部下扬言挥兵北上,一举歼灭陈部,这个建议被孙开勤当场否决,陈子锟只是吴佩孚的马前卒而已,灭了这五千人易,可洛阳的十万直系军队立马就会南下,到时候江东父老可就撑不住了。   还是夏景琦夏副官出了一招:“劫械!”   陈子锟不是从美国采购了步枪么,这批货物肯定要在上海码头卸货,然后或水路或陆路运往江北,不管怎么走,都要经过孙督军掌控的地盘,到时候派人把这批枪械劫了,自然万事大吉。   上回江北方面搞了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一招,顺利将一批手枪运回南泰,这次可不一样,一万支步枪的体积重量极大,怎么也掩盖不住,再有张啸林张老板的情报支持,绝对跑不了。   孙开勤大喜,让夏景琦专门负责此事,绝不可再出纰漏。   “若是有一枪一弹运到江北,你提头来见。”孙督军下了死命令。   “是!”夏景琦啪的一个立正,杀气腾腾踌躇满志。   ……   一个月后,从旧金山来的货轮缓缓驶入黄浦江,寒风凛冽,十六铺码头上停着两辆黑亮的雪佛兰轿车,几个穿呢子大衣头戴礼帽的男子站在江边,脚下一地烟头,想来已经等了很久了。   春田洋行的当家人慕易辰和大股东李耀廷亲自到码头接货,望着一箱箱打着美国政府徽记的木箱从船上抬下,两人对视一眼,眉眼中俱是喜色。   随着一万支步枪到来的还有几位美国客人,包括春田洋行名义上的总经理艾伦.金先生,还有来自斯普林费尔德兵工厂的销售经理和波士顿希尔曼银行的会计,以及一位律师。   木箱暂时被搬入租赁的太古洋行仓库,这里有英军把守,非常安全,李耀廷热情款待了美国客人们,请他们住上海滩最豪华的饭店,吃最正宗的法国菜,玩最漂亮的白俄妹子,让这帮美国土条见识什么叫做远东第一大都会。   入夜,一名中国籍看更人打着梆子才仓库前路过,看看站岗的英军没有注意到这边,悄悄做了个手势,墙上跳下来几个黑影,扭开铁丝潜入仓库,撬开一口木箱,拨开里面的填充物,是十二支包裹在油布中的长条物卡在槽子上,用匕首割开油布,一支涂着厚厚黄油的步枪赫然在目,旁边捆绑着一把配铁质刀鞘的刺刀。   黑影小心翼翼的依旧将枪包在油布里背在身上,盖上箱子,按原路返回,不巧正有一个英军出恭路过,看见有窃贼从仓库里出来,急忙大声呵斥,顿时探照灯光射过来,岗亭里传来拉枪栓的声音,黑影见势不妙,嗖的一声就上了墙,动作利落的如同一只猫。   半小时后,这把枪就送到了张公馆的书房里,坐在张啸林对面的是一身便装打扮的夏景琦,他抚摸着枪身赞叹道:“好新的枪。”   张啸林抽着大雪茄吞云吐雾:“夏副官,阿拉没有骗侬吧,姓陈的小赤佬买了一万条美国长枪,你们可要当心了。”   夏景琦神色严峻:“多亏张老板通风报信,孙督军一定会感谢您的。”   张啸林随意的摆摆手:“闲话一句。”   太古洋行失窃的事情传到慕易辰耳朵里,他大感庆幸,要不是自己未雨绸缪,和美商签订了附加合同,还真有些麻烦。   这批货物在仓库了耽搁了几日,办妥了海关手续后装上吃水较浅的太古洋行江轮,经长江水路进淮江,运往南泰去了。   这次夏副官没有再上当,情报工作做的相当精准,他买通了江轮上的水手,确认被搬上船的确实是步枪而非他物。   飞马赶回省城报告,孙开勤再次召开会议商量对策,太古洋行的轮船不比中国货船,说劫就劫,说杀就杀,动了洋人谁也吃罪不起,所以再假扮水匪有些不妥。   有人献策说,反正这批货是陈子锟买的,咱们何不以官方身份出面没收违禁物资,总之不动轮船,不伤洋人便是。   孙开勤还是摇头:“不妥,洋人的船万万动不得。”   夏景琦道:“大帅,我有一计,太古洋行的火轮船要在省城码头加煤,到时候如此这般,不用得罪英国人就能把货物扣下。”   孙开勤大喜:“小夏,你真是个人才啊,当副官屈才了,等这事儿办完,给你弄个参谋长当当。”   夏景琦喜道:“谢大帅栽培。”   第二十章 美国炮舰来了   英商太古轮船公司的轮船停靠在了省城码头,这艘千吨级的蒸汽船运载了大批货物和旅客,其中就包括陈子锟订购的一万支步枪。   上海到江东省城是太古轮船公司的固定航线之一,太古是老牌英国洋行,在中国内河各口岸都有码头专用泊位和仓库,这艘轮船在省城下锚停泊,下客卸货,但藏在底舱的八百多箱枪械却未动,在加完燃煤之后,轮船还要继续前往北进。   负责押运这批货物的是春田洋行的副总经理慕易辰和江北来的后勤处长龚梓君,两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轮船加煤卸货尚需要一段时间,龚梓君热情邀请慕易辰到自己的母校去看看。   正要下船,忽听一阵喧哗,然后是一声枪响,趴在栏杆上一看,码头上躺着一人,白色水手服上鲜血淋漓,脑壳被子弹掀开半个,人已经死了。   龚梓君和慕易辰面面相觑,暗道不妙。   果然,警笛声四起,巡警循声而来,封锁了码头,严禁船上人员走动,英籍船长匆匆下船,和警方进行了交涉一番才回来。   慕易辰急忙上前询问什么时候可以开船,船长说死了一个水手,案情重大,怕是要在本地逗留几日了。   “这怎么能行,我们急等着这批货物呢。”龚梓君急道。   船长耸耸肩:“先生,您着急也没用,这是轮船公司的规定,我们有义务配合地方当局查案。”   龚梓君还想争辩,慕易辰拍拍他的肩膀:“算了,说也没用。”   回到船舱,两人商议一番,确信这是孙督军使的计策,目的就是阻挠这批枪械运到江北,轮船在省城多停一天,危险就增加一分。   “事到如今,咱们只能一边守住货物,一边给轮船公司施压,让他们尽快起锚开船。”龚梓君道。   慕易辰却道:“省城方面有高人啊,咱们能想到的他们肯定也能想到,这英国人的轮船也不保险啊。”   龚梓君变色道:“难道他们还敢对英国人的财产动手。”   慕易辰冷笑不语。   两人没心思下船游玩,就住在船上看守货物,两颗心忐忑不安,生怕省军登船抢劫,到了午夜时分,忽然外面铃声大作,和衣而卧的慕易辰跳起来道:“不好,起火了!”   响的是船上的火警铃,走廊里浓烟滚滚,呛得人出不去,两人用茶水浸透了手帕捂住鼻子硬冲出来,看到水手们在船长的指挥下用水龙灭火,失火位置大概在轮机舱,火势不算大,很快就被熄灭,但不幸的是机器烧坏了,在当地也无法维修,需要用驳船拖回上海才能修理。   船长当机立断,将底舱的四十吨货物搬到岸上,龚梓君和慕易辰苦苦相劝,船长向他们解释说轮船公司会另外派一艘货船来运输这批货物,你们完全不必担心。   两人有苦难言,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装着步枪的木箱子被苦力们抬到岸上的仓库里。   龚梓君长叹一声:“完了,这回是肉包子打狗了。”   仓库不是属于太古洋行的,英国人已经帮不到自己了。   两人带着行李下了船,搬到仓库里亲自看管货物,两人半宿没合眼,到了早上倦容满面,胡子拉茬,但该来的还是来了。   一队士兵包围了仓库,带队的正是夏景琦,他马靴锃亮,军装笔挺,容光焕发,看也不看慕龚二人,走进仓库,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拿起撬棍,亲自撬开了一口木箱,从里面拿出一支步枪来,哈哈大笑道:“辛辛苦苦,到头来还不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龚梓君道:“夏副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可知道这是谁的货物。”   夏景琦故作惊讶状:“哎呀呀,这不是老同学龚梓君龚少爷么,哪阵风把你吹来了?”   龚梓君道:“你少套近乎,我告诉你,这是江北护军使公署订购的军火,你们省军休想染指。”   夏景琦冷笑一声:“我当然知道这是陈护军使买的军火,所以才来查封,大帅有令,禁止省军各部私购军火,你们这是明知故犯,来人呀。”   众兵大喊一声:“有!”   “给我封了!”夏副官一声令下,大兵们如狼似虎般扑上来,将龚梓君和慕易辰架了出去,在仓库大铁门上贴上了封条。   慕易辰凛然道:“夏副官,今天你怎么查封我的货,改日就得怎么乖乖的送回来。”   夏景琦笑道:“这位就是上海来的慕经理吧,年纪不大口气不小,你回去告诉陈子锟,这批枪械归省军了,孙督军让我给他捎个话,就俩字:谢谢。”   说完狂笑而去,仓库门口留下一个排的士兵把守,龚梓君恨得牙根痒痒:“好不容易买来的军火就便宜了这帮家伙,真气煞我也!”   慕易辰道:“走吧,留在这儿也没用。”   “回哪儿去?”   “回上海。”   龚梓君纳闷了:“应该回江北报告大帅才是啊。”   慕易辰道:“不必禀报大帅,他们劫得又不是咱们的货,而是美商的货物,自有美国人和孙开勤打官司。”   龚梓君更奇怪了:“我怎么越来越不明白了。”   慕易辰道:“签合同的时候我就防着这一手了,特地增加了一个附加条款,货物在运到南泰码头办理交割手续后才是我们的东西,在此之前依然归美商所有。”   ……   督军公署,孙开勤穿着狐裘领的黑缎马褂站在后花园里,地上放着一口从码头仓库提来的大木箱,几支印着US标记的美造M1917步枪已经擦拭一新,摆在面前。   孙督军是行伍出身,早年在新军里当过标统,从11毫米的黑药毛瑟枪到最新式的日本三八式都用过,但这种美式步枪还是头一次见,他把玩着崭新锃亮的步枪,啧啧连声的夸赞着:“胡桃木的枪托真漂亮,这做工,这烤蓝,没的说,洋人的玩意就是好。”   夏副官谄媚道:“这样的好玩意,您有整整一万支呢。”   孙督军故意再问一遍:“多少?”   “一万支!都是全新没开箱的。”夏景琦道。   孙督军道:“那么,这么多的枪都是从哪儿来的。”   “回大帅,是江北姓陈那小子孝敬您老人家的,这批枪械按市价来算,起码一百万大洋啊。”夏景琦道。   后花园里哄堂大笑,第二师的师长段海祥笑的眼泪都出来了:“我还当陈子锟是个人物呢,原来是头蠢驴啊。”   孙开勤道:“我也高看他了,这小子不过是个二货,冲锋陷阵或许还有两下子,玩脑筋,他差得远了。”说着洋洋自得的点了点自己的大胖脑袋。   众人一阵马屁:“大帅英明,大帅睿智。”   孙督军矜持的笑笑,掂掂手中步枪道:“弄两发枪子儿来耍耍,我试试这枪的准头。”   大家轰然叫好,什么百步穿杨、李广在世花容重生之类的阿谀之词蜂拥而来。   卫士递上一排锃亮的毛瑟七九子弹,孙开勤比划了一下道:“不是这种。”   夏景琦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额上渗出了汗珠,迅速查看了木箱上的文字,道:“用的是30-06口径的子弹。”   孙督军到底是老行伍了,唔了一声道:“那就是和英国人用的一样了。”   江东陆军的枪械很杂,英国德国日货意大利货都有,很快找到五发英国制式.30英寸的子弹,孙督军熟练的拉开枪栓,用漏夹装进子弹,哗啦一声推上去,没推动,再推,子弹还是没进枪膛,往外拉也拉不动了。   “小夏你瞅瞅咋回事。”孙督军有些扫兴,把枪抛给了夏景琦。   夏景琦折腾了半天,也没能把卡在枪膛里的子弹拽出来,抓壳钩根本抓不住英式子弹的弹壳尾部。   “大帅,兴许英国子弹不能用。”夏景琦放弃了努力,他是念过学堂的,知道点30和点30-06是有差异的。   “那找几发日本六五子弹试试。”孙开勤倒不是急于试枪,而是想弄明白这种枪械到底自己的军队能不能用。   夏景琦艰难的咽了口唾沫道:“大帅,这枪用的是七密里六二的子弹,六五口径和七七口径都不能用。”   孙开勤倒也不是不学无术之人,颇懂得一些军械常识,道:“哦,那就是和俄国水连珠的子弹一样了。”   夏景琦硬着头皮道:“虽然都是七密里六二的子弹,但弹壳长度和底缘不同,还是没法用。”   孙开勤隐隐有些恼怒了:“那你小子告诉我,哪种子弹才能用。”   夏景琦道:“美国人的枪,只能用美国人的子弹。”   “那就去买,先买他一百万发,总不能让这一万支枪成了烧火棍吧。”孙开勤终于明白过了,这批枪械自己根本用不上,狂喜被沮丧所代替,眉毛拧了起来,声音也严厉了几分。   “是!”夏景琦赶忙立正敬礼。   段海祥有些不开眼道:“大哥,要不您使盒子炮给弟兄们见识见识枪法。”   孙开勤摆摆手:“算了,今儿没心情。”   正欲散去,副官处长张鹏程来了,他察言观色细致入微,发现大帅面带不悦之色,便将电报藏了起来,啥也没提。   第二天是小年,省城家家户户忙着打扫卫生,祭灶王爷,备年货,督军公署不上班,张处长忙着给孙督军府上采买年货,一来二去的就把电报给忘了。   过了小年,再有六天就该过旧历新年了,省城各机关都进入半休假状态,电报房也歇假了,只留了一个值班员收发紧急电文,街上时不时有鞭炮声响起,店铺里的年货堆到了门口,年的味道越来越浓了。   督军公署副官处,张鹏程正绞尽脑汁琢磨给督军大人的姨太太们采购哪种品牌的胭脂水粉,忽然公事房的门被推开,一个军官冲进来道:“不好了,美国炮舰打过来了!”   第二十一章 美国人生气了   张鹏程吓得一哆嗦:“谁?谁打来了?”   那军官是结结巴巴道:“炮舰,两艘,挂着美国花旗,炮筒子那么粗,正对着咱们省城呢。”   张鹏程也急眼了,忽地站起来道:“当真?”   军官道:“我有几个胆敢说瞎话,您要是不信,到江边一看便知。”   张鹏程又问:“那你们没去问问,美国人为啥把炮舰开过来。”   军官一摊手:“俺们倒是想问,可不会说洋话啊。”   张鹏程忽然醒悟过来,拉开抽屉拿出电报,飞报孙督军,督军大人正在内宅和姨太太们打麻将呢,见副官处长失魂落魄的进来,略感惊奇:“鹏程,何事惊慌?”   “大帅,借一步说话。”张鹏程低声道。   “有啥保密的,说。”孙开勤正在兴头上,哪舍得离开牌桌。   张鹏程无奈,只好贴着他的耳朵低声道:“大帅,美国人的军舰开到江心来兴师问罪了。”   孙开勤脸色大变,对五姨太道:“小五你替我打一会。”说罢离桌到了前厅,仔细询问张鹏程发生了何事。   张鹏程拿出电报纸说:“都是过年耽误的,电文积压才卑职我手上,美国春田洋行打电报来说,咱们扣了他们的货,要给个说法,卑职以为美舰所来就为此事。”   孙开勤立刻道:“小夏呢,来人呐,叫夏副官过来。”   夏景琦很快赶到,看了电文诧异道:“不可能啊,春田洋行不过是陈子锟开的皮包公司,哪能惊动美国军舰。”   孙开勤拧起眉毛道:“那么你是早知此事了?”   夏景琦道:“前天确有一艘太古的货船来省城,说要运走那批枪械,卑职答复他们说这是违禁物资,已经被扣留,他们也没说什么啊。”   孙开勤道:“现如今美国炮舰已经开到家门口了,真要闹下去谁也抗不住,你们赶紧去给我把事情解决了,老子还想过个安生年呢。”说罢拂袖而去。   张鹏程和夏景琦面面相觑,赶紧驱车前往码头,旧历年临近,码头上冷冷清清,连苦力们都回家备年货去了,远远就看见两艘炮舰耀武扬威的在江心游弋,黑洞洞的炮口高高扬起,桅杆上飘扬着花花绿绿的旗帜。   水警的船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渔民的舢板也找不到,督军公署的官员们在码头上急的团团转,没法和美国人搭上话,怎么解决危机啊,好在军舰上的人用望远镜看到这边的情况,便放下一艘橡皮艇,载了几个人过来。   橡皮艇靠上栈桥,官员们一窝蜂的围上去,点头哈腰嘘寒问暖,艇上下来一个西装革履的洋人,一个美国海军中尉,还有俩中国人,正是龚梓君和慕易辰。   穿西装的洋人是美国领事馆的一等秘书,他板着脸用英语向督军公署的官员们宣读了领事馆的强烈抗议和最后通牒,江东省官方没有英语翻译随行,只好由慕易辰代行翻译职责。   “美国外交官的意思是,贵方毫无理由的扣押了由英国轮船公司承运的美国商人的货物,已经严重违反了英美和贵国签署的内河航运协议与相关法律,而且屡经交涉贵方依然没有积极解决的诚意,在此美国领事馆和美国海军表示强烈抗议,并保留采取进一步手段的权力。”   官员们慌了,对方的外交辞令他们很清楚,进一步手段无非就是炮舰外交,你不归还我的货物,就开炮轰你,督军公署可就在美国人的炮口下面,真打起来,省军连还手的力量都没有。   “误会误会,这里肯定有误会。”张处长急忙打哈哈,一等秘书冷冰冰道:“英国货船已经在你们的码头上停了好几天了,电报拍了一封又一封,贵方置若罔闻,我看不出这里有什么误会。”   张处长道:“这不是忙着过年嘛,再说了,我们扣押的是江北购买的违禁物资,和贵国商人无关。”   一等秘书道:“我这里有全部商业信函和合同,足以证实这批货物是属于美国春田公司的。”   夏副官忍不住了,道:“少拿美国公司来吓唬人,春田洋行的幕后老板是陈子锟,和美国人一毛钱的关系也没有,”   一等秘书有些诧异,扭头和慕易辰低语了几句,道:“哦,我想我明白一些了,这里确实有些误会存在,这批货物在抵达目的地之前,属于美国斯普林费尔德公司所有,请注意,是美国马萨诸塞州的斯普林费尔德,这是一家为美国政府生产陆军武器的兵工厂,而不是上海公共租界的斯普林费尔德洋行。”   这下大家都回过味来了,原来真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此春田非彼春田,美国人的国营兵工厂也叫这个名字,怪不得把领事馆和美国海军炮舰都惊动了。   张处长哈哈干笑道:“果然是一场误会,既然是美商的货物,我们请示督军之后归还便是。”   夏副官道:“对对对,都是误会,那啥,不打不相识,各位美国朋友既然来了,就稍待几天让我们略尽地主之谊也好。”   一等秘书和海军中尉商量了一下,答应了夏副官的邀请,不过他们可不是留下来喝茶的,而是要监督物资的归还。   张处长留下夏副官应付美国人,自己飞马回到督军公署,向孙督军报告此事,一万支步枪还没焐热就得乖乖给人家送回去,督军大人暴跳如雷,但又不得不认倒霉,美国人都发最后通牒了,真惹急了他们,这帮洋人可真敢开炮。   “罢了,你们去处理吧,别来烦我。”发完了脾气,孙开勤甩甩袖子不耐烦道。   张鹏程领命去了,回到招待美国人的港务局公事房,发现气氛不大对劲,美国客人脸色铁青,比刚来时候更难看了。   “小夏,怎么回事?”张鹏程多精明的人,立刻猜到是自己的手下惹怒了洋大人。   夏景琦搓着手道:“洋人不是说货物不到南泰就不归姓陈的么,我说愿意出两倍的价格把这批枪买下来,再给他们每人一个点的回扣,不知咋滴洋人就怒了。”   张鹏程道:“小夏啊,你让我怎么说你好,洋人和咱们中国人不一样的,他们一根筋认死理,签了合同哪有毁约的道理,你还想贿赂他们,这不是当众骂他们么。”   夏景琦道:“那怎么办,还能让这一万支枪落到陈子锟手里不成?要不这样,咱们一不做二不休,一把火把货烧了,大不了赔钱,也不能让军火落到姓陈的手里。”   看着夏副官咬牙切齿的样子,张鹏程叹口气拍拍他的肩膀:“小夏,家仇不能和公事混在一起,你这样做是把督军架在火上烤啊,把英国人美国人一块儿得罪,谁有这么大胆子。”   夏景琦叹口气:“那就把货物还给他们了?”   四十吨军火还是运上了英国货船,当然搬运费和违约金都要由督军公署支付,太古洋行还怀疑前一艘货船发生的谋杀案和失火都是江东方面的阴谋,要求支付巨额的赔偿金,无尽的麻烦等待着夏副官。   当最后一箱军火运上轮船的时候,慕易辰脸上挂着胜利的微笑,对灰头土脸的夏景琦道:“夏副官,护军使托我给你带个话,三个字:不客气。”   汽笛长鸣,轮船驶离省城码头,逆流而上,开始了崭新的航程,龚梓君和慕易辰凭栏远望,江水滔滔,波澜壮阔。   “洋人一出面,孙督军的人就吓怂了,想想他们那个奴颜婢膝诚惶诚恐的样子就可笑。”龚梓君笑道。   慕易辰却长长叹了口气:“不得不依靠外国人的力量来保护自己,对于一个中国人来说,这是何等的悲哀啊。”   太古轮船公司一直没有开拓淮江中上游的业务,一方面是治安原因,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急流险滩不适合大吨位船只通过,为了这四十吨军火顺利运抵南泰,陈子锟也是下了血本,派人把老虎滩最大的一块暗礁给炸掉了,光是这项工程就牺牲了四个弟兄,最后还是混江龙派了几个水性好的弟兄才办妥。   历经艰难险阻,江轮终于抵达南泰码头,可是小县城的码头太过简陋,只能停泊帆船和小吨位的蒸汽船,千吨级的货船只好在江心下锚,用舢板来回往岸上转运货物。   县政府征用了几百民夫,以蚂蚁搬家的形式忙和了一整天,终于将这一万支步枪给卸了下来,一百吨南泰特产的优质白煤被送进了轮船货舱,护军使公署没钱支付运费,只好拿实物来抵,南泰白煤的质量堪比英国威尔士白煤,英商自然乐得接受。   与此同时,一批斯普林费尔德兵工厂出品的勃朗宁.30-06子弹经陆路运抵了南泰,和作为剩余物资出售的步枪不同,这些子弹可是正儿八经花每千发一百美元的高价采购来的,海运到天津港口卸货,然后走津浦路到徐州,再由陈调元派兵护送而来,一共是五十万发。   为了感谢义兄上次赠枪,陈子锟回赠陈调元二百支M1917式步枪和一万发子弹,后来陈调元又以每支六十大洋的“低价”从江北手上购买了一千条二手步枪,让陈子锟赚了些价差,此乃后话。   一夜之间,江东第七混成旅的官兵鸟枪换炮,从旧杂枪械统一换成了崭新的美国造,面貌为之一新。   此时,距离旧历年还有两天。   第二十二章 第七旅成军   民国十三年旧历大年初三,南泰县城外大校场上进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阅兵仪式,江北护军使麾下第七混成旅的三个团官兵在全县父老面前招摇过市,出尽了风头和洋相。   由于经费紧缺,再加上过年布料难买,新招募的官军尚没有军装穿,除了一顶绿油油的大斗笠外,大兵们依然穿着当土匪时候的服装,平时也就罢了,校阅的时候极其刺眼,连一贯脸皮厚的前土匪们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再穷也得给弟兄们弄一身二尺半不是?”盖龙泉手下八爷这样抱怨,他弄了个连长当,自己花钱置办的军装马靴,行头很是光鲜,但连里的弟兄们还是穿的五花八门,看起来像一群乞丐。   “大帅自有安排,等罂粟花开的时候,就啥都有了。”盖龙泉信心满满的说,陈子锟没瞒他,五百亩罂粟田是吸引住这帮土匪的重要因素,谁不知道大烟值钱啊,再熬一阵苦日子就苦尽甘来了,这时候闹乱子,那是脑筋坏掉了。   老百姓们乱哄哄围在校场四周,看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大阅兵,虽然第七混成旅的弟兄们连军装都不整齐,步操也歪扭七八,但那股彪悍劲儿却是掩饰不住的,再加上崭新的步枪和闪亮的刺刀,更加有震慑力。   “虎贲之师啊。”某老秀才摇头晃脑赞道。   那些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姑娘小媳妇们也都借着过年的光景出来看热闹了,她们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时而窃窃私语,时而吃吃的笑,身上都穿着红红绿绿的新棉袄,引得那些大兵走着走着队列就歪了,更引起一阵阵哄堂大笑。   夜上海的姑娘们也来看热闹,她们和那些乡下女子可不一样,大冷的天依然穿着旗袍,只不过在外面罩了件貂皮大衣而已,一群艳丽的小娘们往那里一站,第七混成旅的军官们顿时馋涎欲滴。   “真俊,啥时候得空进城去睡睡。”   “拉倒吧,就你那点军饷还想睡夜上海的娘们,打茶围都三块钱起,过夜起码十块。”   “娘的,别说十块大洋了,就是少活十年都值!”   他们在这边肆无忌惮的议论着,红玉一双美目紧盯着队列,希望能找到那个叫梁茂才的冤家,可是她眼睛都看花了也没找到人。   兴许是剿匪时被打死了吧,红玉心中闪过这个不祥的念头,顿觉一阵刺痛。   陈子锟在大年初三阅兵是有目的的,一来是增强部队的凝聚力和自豪感,二来是向南泰百姓展示实力,让某些居心叵测的家伙收敛点。   校阅结束后,陈子锟召开封官授衔大会,第七混成旅的各位头领汇聚在主席台下,乱哄哄的等待着护军使宣布委任状。   主席台是座临时搭建的土台子,上面扎着彩棚,两边红旗招展,当中一面五色国旗,旗杆下肃立两名护旗手,腰挂盒子炮肩扛伯格曼,威风凛凛不可一世,那是陈子锟卫队的兵,装备的都是最好的家伙。   今天陈子锟穿的很派头,陆军少将大礼服,雪白的帽樱子,蔚蓝的呢子礼服,金色的腰带上悬挂着西洋指挥刀,马靴锃亮,手套一尘不染,这身行头看的土匪们眼睛里都快冒出火来了,心说等老子有了钱说啥也得办一身。   会议司仪是阎参谋长,他今天也是军装笔挺,佩刀铿锵,不过穿的是常服,远没有陈子锟那么威风,看看人都到齐了,他清清嗓子站起来道:“今天是我们江东省陆军第七混成旅成军的日子,是咱们的大日子!”   众头领们不耐烦的听着,不为所动,陈寿见不是事儿,带头鼓起掌来,但跟着他鼓掌的只有他的一帮嫡系,盖龙泉那边的人连动也不动。   盖龙泉斜了陈寿一眼,道:“给参谋长呱唧呱唧。”   众头领们这才鼓掌唿哨起来,陈寿忿忿不平,无奈实力不如人,只好强忍不发。   这一幕陈子锟都看在眼里。   “我们第七混成旅的职责是保境安民……”阎肃长篇大论滔滔不绝,等大家都开始打呵欠的时候才话锋一转:“下面请护军使兼旅长陈少将给诸位安排职务,授予军衔!”   一阵短暂而热烈的掌声后,所有人都用热切的目光盯着陈子锟,大伙都是土匪,被朝廷诏安图的就是升官发财,虽然此前陈子锟也暂时任命了一些职务,但那都不是正式任命,今天才是真格的。   陈子锟站了起来,拿着一个铁皮大喇叭道:“我姓陈的说话不喜欢玩虚的,以前收编弟兄们的时候咋说的,今天就咋整,现在我宣布,任命陈寿为第七混成旅第一团中校团长。”   陈寿喜滋滋的上台接受了委任状,这是一张白绸子,上面用毛笔写着职务和军衔,落款有陈子锟的签名和江北护军使的关防大印。   下面顿时聒噪起来,杀虎口的杆子们和陈寿有过节,很不满他竟然抢了盖老大的风头,居然第一个任命,还当了团长。   陈子锟道:“陈团长辛苦了,自团长以下军官,你自行安排便是,我就不操这个心了。”   陈寿大喜,他手下那些弟兄可都嗷嗷叫着等着呢,现在营长连长的随便安排,还不全凭自己一句话,陈子锟不插手第一团的人事任免,那是对自己的信任。   紧接着,陈子锟又把盖龙泉叫到了台上。   盖老大的派头可比陈寿大多了,第七混成旅有一半的人马都是他忽悠来的,论威信他比陈子锟还高点,在一阵叫好声中,盖龙泉一边四下拱手,一边爽朗笑着走上台子,冲陈子锟一抱拳:“大帅请了!”   陈子锟笑嘻嘻道:“盖老大辛苦,现在我任命你为江东省陆军第七混成旅第二团上校团长。”   盖龙泉朗声道:“谢大帅。”   他心里很舒坦,因为虽然同是团长,但他的军衔比陈寿高了一级,是上校,而且实力比陈寿大得多,第一团只有八百兵力,第二团却有三千人之多,赶得上一个旅的兵力了。   正想着如何给手底下的兄弟安排座次,陈子锟又说话了:“现在请苏青彦,薛斌上台。”   大伙儿都愣了,不是说第二团的人事任免全由盖老大说了算么,怎么又把这俩人挑出来单独任命?   苏青彦和薛斌也颇为惊讶,但此时此刻也顾不上其他的,只能迎着头皮上台听封。   陈子锟道:“本旅长任命苏青彦为护军使公署参谋处长,任命薛斌为手枪营少校营长。”   苏青彦是山寨军师出身,脑筋灵活的很,听了这话精神一振,知道陈子锟要重用自己了,赶忙给薛斌递了个眼色,敬礼道:“谢大帅!”   薛斌也感动莫名,他不是傻子,手枪营顾名思义,士兵装备的都是盒子炮和手提机枪,是直属陈子锟指挥的独立部队,这说明大帅不念旧恶,而且对自己信任有加。   他当时就要跪倒,却被陈子锟一把搀住:“黑风,军队里可不兴跪拜,以后你膝盖再弯,我可要打你的军棍。”   薛斌道:“谢大帅栽培,以后刀山火海一句话!”   站在一旁的盖龙泉略有不悦,梁茂才走后,老九薛斌是他手下最能打的大将了,本来自己想安排他一个连长干干的,没想到却被陈子锟挖了墙角,还有苏青彦,那是自己的军师啊,本来已经内定为第二团的参谋长了,现在直接提到旅部去做参谋处长,这事儿总让人不大舒坦。   陈子锟笑道:“盖团长你可不要不舍得放人啊,苏青彦和薛斌是我在北京的老相识了,我们是不打不成交,你就借给我用用吧。”   盖龙泉想到上次薛斌为救陈子锟拿枪对着自己的事情了,心道老九对自己也不是很忠心,何不做个顺水人情呢,便笑道:“都是自家弟兄,哪来的借人之说,就是我盖龙泉,也是大帅您的部下呢。”   陈子锟哈哈一笑,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还有几项任命当场公布,正式任命赵玉峰为副官处长,龚梓君为军需处长,陈寿兼任军法处长,通常大帅们开府建衙都有八大处,陈子锟也有四个处了,至于军务、军械、教育、交际这些部门,暂时还不需用。   如此任命还算公道,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大家也都说不出二话来,其实这都是阎肃阎参谋长帮陈子锟规划的,目的无非是为了平衡各方力量,陈子锟是个光杆司令,兵权被两个土匪头子把持着,这不是刀尖上过日子么,就得让陈寿和盖龙泉互相不服气,互相制约着,陈子锟这个旅长才能当的游刃有余。   第一团人马虽少,但装备重机枪和格鲁森火炮,器械上占优,而且陈寿还兼任军法处长,权力较大;第二团人数虽多,但大多是老弱病残,只有步枪手枪,实力和一团持平。   除了土匪编练的两个团之外,陈子锟亲自兼任第三团的团长,这个团兵力很少,只有三百人,都是由乡下本分庄稼汉组成,实心眼,勤恳朴实,属于战略预备队性质,还有一个独立手枪营,归薛斌指挥,清一色的盒子炮和伯格曼,充当公署卫队,是陈子锟的杀手锏部队。   封官结束,大宴全军,营房里摆开了流水席,白面馒头红烧肉,烈性烧酒可劲的造,这段时间官兵们的日子可过得苦,每日除了出操之外就是盖房子平整操场,累得跟死狗似的,连进城耍的时间都没有,而且伙食很差,高粱面窝头就大葱就是一顿饭,有时候连黄酱都没有,更别说招安时候承诺的顿顿鸡蛋烙馍了,除了大年夜那天吃的好,像今天这样的伙食还是头一回。   陈子锟带着两位团长挨桌敬酒,喝的人仰马翻,不亦乐乎,直到夕阳西下,酒宴才落下帷幕,望着杯盘狼藉的现场,第七混成旅年轻的少将旅长不禁感叹,养兵真他娘的花钱,一顿酒席就吃掉老子八百大洋。   第二十三章 洛阳大寿   花费巨资维持军队可不是为了保境安民这么简单,养兵是为了抢地盘,抢地盘就可以征更多的税,有了钱就能买军火,招募更多的兵,打下更多的地盘,这才是一个真正的军阀该做的事情。   但陈子锟所处的江北地域非常尴尬,东北方是义兄陈调元的地盘,西北方是恩帅吴佩孚的地盘,能用兵的方向唯有向南,也就是江南孙开勤掌控的地区,可是现在他实力还足以和孙督军开战,只好先拿江北的土豪们开刀了。   以往土匪肆虐之时,不少地主豪强都兴建了堡垒土围,买洋枪雇炮手,称霸一方,陈子锟收编了盖龙泉之后就拿这帮人下手了,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决了几个堡子,顺带着占据了几个盛产白煤的矿井,荷包才算略微鼓了起来。   南泰白煤是蒸汽船上极好的燃料,省城的白煤价格每吨二十五块钱,而挖出来的成本价才八块钱,倒腾一把利润很是可观,只是水路运输成本太大,不过这难不倒陈子锟,他把这一块儿业务整体包给了混江龙,有大水匪坐镇,煤炭生意顺风顺水,赚的盆满钵满。   转眼就开春了,五百亩罂粟田里,被雨雪沤的霉朽糟烂的麦秸下长出了翠绿的嫩叶来,到了清明节的时候,开始拔结抽杆发育出枝杈来,此时陈子锟也踏上了北上之路。   农历三月初七是吴玉帅的五十大寿,普天之下各路英豪都得去拜寿送礼,身为吴佩孚得意门生的陈子锟自然也不例外,他精心准备了一份贺礼,包括白虎皮一张,美国造象牙柄左轮枪两把,龙泉宝剑一柄,带着副官马弁还有姚依蕾,浩浩荡荡出发了。   一路来到徐州,先行拜会了陈调元,然后一同乘坐陇海路火车抵达洛阳,此时洛阳已经高朋满座,所有的饭店、烟馆、妓院都住满了,就连兵营也被腾出来招待宾客,两人被招待到兵营下榻,安顿好了之后才带着礼物到直鲁豫巡阅使公署。   大帅过寿,公署装潢的花团锦簇,寿堂两侧贴着的是吴佩孚最喜欢的一副对子,乃康有为所书:牧野鹰扬,百岁功名才半纪;洛阳虎视,八方风雨会中州。   负责招待各路宾客的是吴佩孚的参谋长张方严,看到陈子锟携夫人前来,张参谋长连忙招呼他坐下:“你是自己人,不需那些虚礼,等大帅接见完了这拨客人就让你进去。”   等了一会儿,从客厅出来几个金发碧眼的洋人,吴佩孚一身长衫马褂笑盈盈的送出来,听洋人说话似乎是俄语,陈子锟有些诧异,难不成苏俄也来给玉帅拜寿?   送走了老毛子,吴佩孚冷冷看了看陈子锟,却不搭理他,笑对陈调元道:“徐海镇守使到了,未曾远迎,失礼失礼。”   陈调元忙道:“玉帅折杀末将了。”   “请里面说话。”吴佩孚笑容满面把陈调元让了进去,却把陈子锟晾在外面,搞得他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陆陆续续又有好多客人来送上礼物,陈子锟也算见了一回世面,其中有废帝溥仪御赐的御笔寿颂宇玉轴、纯金无量佛,醇亲王送的白玉如意、仇十洲真迹《卞洛图》以及伊犁骏马一匹;湖北督军萧耀南送的纯金寿桃、一百万响的鞭炮和一百斤重的超大号寿烛一对,陕西督军刘震华送的鱼翅席一千桌,金罗汉五百尊;湖南督军赵恒惕送的玉器一箱,金条一盒,另有湘绣寿轴一对,吴佩孚见了大为欣喜,当即命人挂在寿堂上,寿轴上书:   洛阳三月花如锦,南极一星光烛天。   客人来了一波又一波,就是轮不到陈子锟觐见,同来的姚依蕾急了,大小姐脾气上来要去找吴佩孚理论,却被陈子锟劝住:“你先回去吧,我猜到是怎么个事儿了。”   姚依蕾气鼓鼓的回去了,陈子锟又在寿堂上枯坐两个时辰,好在张方严一直照顾着他,茶水瓜子香烟管够。   入夜时分,吴佩孚出去赴宴的时候,陈子锟依然坐在寿堂上,张方严劝道:“大帅,您看是不是带小陈一起赴宴?”   吴佩孚冷哼一声:“让他坐着吧。”说罢拂袖而去。   这场酒喝的时间真够长的,晚上九点钟才回来,玉帅多喝了几杯,脸膛红彤彤的,见陈子锟依然坐在空荡荡的寿堂上,便道:“子锟,你过来。”   陈子锟随着吴佩孚来到内宅书房,吴佩孚问道:“你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么?”   “卑职不知道。”陈子锟答道。   吴佩孚一拍桌子:“不知道就去想,外面跪着去!”   陈子锟也不含糊,来到书房前的空地上,扑通一声就直挺挺的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天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刚过清明,雨水还是颇有凉意的,很快就打湿了头发和军装,整个人浇的如同落汤鸡,吴佩孚敞着书房的门,亮着台灯在屋里读春秋,看也不看外面。   张方严看见这一幕,赶紧报告吴佩孚的夫人张佩兰。   夫人闻报,来到书房一看,立刻责备吴佩孚:“怎么让子锟跪在雨地里?”   吴佩孚道:“我是让他好好反省。”   张佩兰见丈夫固执,只得撑起一把油纸伞款款来到院子里,帮陈子锟遮挡雨滴,好言劝道:“子锟,快给玉帅认个错。”   陈子锟梗着脖子道:“我没错。”   张佩兰叹道:“这爷俩一个倔脾气。”   吴佩孚暴跳如雷:“让他跪着,在江北种了几百亩鸦片,还敢说自己没错!”   陈子锟道:“卑职是不得已为之,南泰贫瘠,民不聊生,收编土匪五千,张张都是要吃饭的嘴,陆军部不给钱,孙督军不发饷,卑职又不忍心盘剥黎民百姓,只好自谋生路,不种鸦片,实无活路!”   吴佩孚怒气稍减,道:“你上来说话。”   陈子锟膝行上堂,浑身上下水淋淋的,冷的直哆嗦,看的张佩兰心疼不已,赶忙安排下人烧姜汤去了。   吴佩孚道:“这么说,江北匪患已经平了?”   陈子锟早已打好了腹稿,将自己入驻江北以来的所作所为娓娓道来,如何对付劣绅,如何惩治省军乱兵,如何贷款购枪,如何招安土匪,听的吴佩孚大为感慨:“不易啊,可是即便如此,你也不能种鸦片啊。”   “玉帅,鸦片泛滥,我不种也有别人种,何况我只是种鸦片而已,辖区内严禁吸食,这些鸦片烟将来会通过上海运往法国,让那些外国人消受,不祸害咱们中国人。”   这话略有牵强,但吴佩孚却当了真,点点头道:“用心良苦,为难你了,当初派你去江北也是历练,看来你做的还算不错,不枉我一番苦心,但你经常剑走偏锋,长此以往并非好事,你要知道,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啊。”   陈子锟道:“谨遵玉帅教诲。”   吴佩孚道:“江北护军使虽然名义上归江东督军管辖,其实是独立单位,这样吧,我写一封手令,你到北京去领军饷器械,这样总比你种鸦片强的多。”   “谢玉帅!”陈子锟感激涕零。   气氛缓和了,陈子锟便献上了寿礼,白虎皮是从土匪山寨缴获的,左轮手枪是美国兵工厂定做的,龙泉宝剑是从民间高价买来的,虽然不算特别贵重,但也算别出心裁了,吴佩孚相当满意,尤其对那张白虎皮赞赏有加,拿着虎舌做的刷子捋着虎毛,频频点头。   陈子锟套近乎道:“玉帅五十大寿,连俄国人和清帝都来恭贺,可见您威名如日中天啊。”   吴佩孚冷哼一声道:“苏俄孤立于世界,急缺盟友才来找走门子,老毛子信得过,母猪都能上树,溥仪送礼,那是以为去年有些脑子坏掉的国会议员要把紫禁城三大殿拆了建国会大楼,被我一封电报压了下去,爱新觉罗爷俩还情来的。”   陈子锟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张佩兰端着姜汤进来,发现这爷俩已经谈笑风生了,无可奈何的笑了。   ……   吴玉帅的五十大寿惊动了整个中国,热热闹闹的办了半拉月才消停,陈子锟辞别大帅,带着夫人和随从走京汉路直接进京去了。   这回在车站迎接的是姚启桢夫妇,姚太太看到消瘦了许多的女儿从车上下来,顿时眼泪汪汪:“乖女儿你可受苦了。”   姚依蕾也哭了:“妈~~~”扑到母亲怀里抹起了眼泪,姚启桢也摘下金丝眼镜,用手帕擦了擦眼角。   回到公馆,桌上摆满了各色点心,姚依蕾喜笑颜开,当场就拆了包装吃起来,还一个劲的夸赞:“嗯,好吃,是这个味!”听的姚太太再次伤心落泪,女儿以前可是个挑食的主儿,在南泰住了半年多,把孩子都饿成啥样了。   “蕾蕾,这次来了就不走了吧?”姚太太问道。   “不走了,乡下实在没趣,没自来水,没电灯,没抽水马桶,没地方看电影,街上连洋车都没有,可把我憋死了。”姚依蕾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又弹了两下:“连沙发也没有。”   姚启桢道:“子锟,这次进京有什么打算?”   陈子锟道:“先把婚礼给办了,然后还有几件大事要处理,少不得要请岳父大人出马。”   姚启桢坐在单人沙发上,给烟斗填满了烟丝,点燃了美美抽了一口,翘起二郎腿道:“婚礼自然是要办的,我们姚家在京津怎么说也是有头脸的人,怎么能悄没声息的就把女儿送人了呢,至于你的那几件大事,说说看,或许我能帮得上。”   当初姚依蕾和西园尾雄婚事告吹,闹得满城风雨,为了平息风言风语,姚启桢夫妇才忍痛让女儿跟陈子锟去了南泰,如今风声已经过去,姚启桢在交通银行也算站稳了脚跟,所以说话底气比以往足了不少。   陈子锟开门见山道:“有岳父这句话就太好了,我想修一条铁路。”   姚启桢一口烟呛在肺里,咳嗽几声道:“你说什么,修铁路?!”   第二十四章 组团讨饷   难怪姚启桢震惊,修铁路可不是一般人弄得来的事情,那是李鸿章、张之洞级别的朝廷大佬考虑的问题,自家毛脚女婿乳臭未干就提出要修铁路,着实让交通银行的副总裁大跌眼镜。   不过他很快镇定下来,摆出一副老丈人的派头训斥道:“你知道修铁路要花费多少银子么,设计勘察,丈量土地,修桥开山,铁轨要进口,机车要进口,就连道钉和电线上的瓷壶都要进口,你开口闭口修铁路,我问你,你算过这些账么?”   陈子锟老老实实答道:“没算过,不过该花多少钱就花多少钱,这点我有心理准备。”   姚启桢道:“不知天高地厚,你做你的护军使就是了,即便能筹到巨资,修铁路也不是一年两年就能见成效了,如今时局不稳,谁知道投了几百万会不会打水漂。”   陈子锟道:“时局再不稳,能有清末民初的时候乱?那时候开建的铁路,现在不都继续下来了,再说我要修建的这段铁路也不算很长,耗资不会太大,修成以后可以利国利民,改善交通,拉动经济,前景广阔啊。”   姚启桢还是摇头:“你太幼稚了,修铁路绝非你想的那么简单。”   话不投机半句多,翁婿俩也不想就这个问题继续争论下去,转而谈起婚礼的安排,姚启桢表示要大操大办一场,起码在声势上要压过当年陆小曼嫁王庚的那场婚礼,陈子锟却说留京时间有限,在报纸上登个结婚声明就行了。   姚启桢顿时不悦,姚太太也说嫁女儿岂能草率,子锟你就在北京多逗留一段时间便是,你不正要跑修铁路的事情么,正好趁这段日子跑跑流程再贷点款什么的,婚礼的事情也不用你操心,我们姚家就操持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陈子锟只得同意,然后就是马不停蹄的拜访老朋友们,紫光车厂还是老样子,熊希龄依然赋闲在家,粪王于德顺还继续着他的拉粪事业,李俊卿和赵家勇也还是老样子,整天出没于戏院赌场八大胡同,裹着悠哉的小日子,陈子锟很分明的感觉到,他和他们的生活节奏和轨迹已经全然不同了。   除了会见老朋友之外,陈子锟又去陆军部讨要军饷枪械弹药,却被告知陆军部分文没有,要钱只有到财政部去讨,于是陈子锟又被踢到了财政部,财政部总长王克敏虚与委蛇一番,让他去找大总统要饷。   陈子锟无奈,只好硬着头皮去新华宫拜见曹锟曹大总统,他知道自己官职微末,这趟肯定也是白跑一趟,哪知道到了总统府递上名片,侍从官竟然相当重视,客客气气的问他是不是去年孤身潜入抱犊崮解救人质的那个陈子锟。   回答自然是肯定的,原来陈子锟的名头在京城军界还是响当当的,侍从官报告大总统,曹锟知道陈子锟是吴佩孚的爱将,当即召见了他。   这是陈子锟第二次被总统召见,上次还是徐世昌当政时期,他在曹锟面前应对自如,谈吐不俗,大总统颇为欣赏,道:“你干的不错,回头去找小李子要钱吧。”   陈子锟正要表示感谢,忽然公事房的门被推开,一个及其魁梧雄壮的大汉闯了进来,身上竟然穿的二等兵的灰布军装,连领章都没戴,正是和陈子锟有过一面之缘的陆军检阅使冯玉祥。   “焕章,你这是做什么?”曹锟闻言问道,看来对冯玉祥这种无理行径已经习惯了。   冯玉祥气势汹汹道:“总统府卫队打了我的兵,总统知不知道,总统若是知而不办就是护短,若是不知,就是被小人蒙蔽!”   听了这话,本来慈眉善目的曹锟瞪起了眼睛,曹老帅虽然以敦厚闻名,但到底是老年行伍,又是民国大总统,相当于过去的皇帝了,天子之怒还是很有威严的。   “焕章,总统府卫队把士兵打了,你为何不去追究彻查肇事的不良分子,我是总统,这种小事也要我来处理么,我几时对你们说过要维护总统府卫队了!”   冯玉祥一时语塞,气焰大减,道:“焕章是总统的部下,就像是总统的孩子一样,被人欺负了总要找爹出头的,刚才言语过激了一些,还请大总统原谅。”   曹锟也和缓了语气道:“好了,我知道了,你去办吧。”   冯玉祥却赖着不走,拿眼睛看着陈子锟。   曹锟道:“焕章你还有别的事么?”   “大总统,我部缺粮,士兵每天只能喝稀粥,还请大总统接济。”冯玉祥倒也爽快,直接张口要钱。   曹锟皱眉道:“要多少?”   “五万块就能缓过这口气。”   “好吧,你去找李彦青,就说我说的,支五万块。”   “谢大总统。”冯玉祥敬了个礼出去了。   曹锟的心情被搅坏,也没心思再和陈子锟说话,勉励了几句就打发他出去了。   陈子锟出了大总统的公事房,却看到冯玉祥在等自己,这位陆军检阅使在总统面前一副大老粗样子,在陈子锟面前却是温文尔雅的儒将风采。   “子锟老弟,别来无恙啊。”冯玉祥笑呵呵的问道,他个头接近一米九,比陈子锟还高一些,一身粗布军装,两撇浓密的八字胡,倒也真有些老大哥的风采。   陈子锟见冯玉祥还叫得出自己的名字,非常感动,敬礼道:“检阅使,我还好,您怎么样?”   冯玉祥哈哈大笑:“我也好得很,就是弟兄们不好,整天饿肚子,当兵的吃不饱饭怎么去打敌人,对了,你到新华宫来做什么?”   陈子锟愁眉苦脸道:“我也是来要饷的。”   两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走,咱们一道去找李彦青要钱。”冯玉祥拉着陈子锟大踏步的出了新华宫,门口停着一辆汽车,一个腰胯盒子炮的军官看见冯玉祥过来,赶忙拉开车门敬礼。   陈子锟看见他,不禁惊道:“王栋梁,怎么是你?”   这名挂着少尉肩章的军官正是紫光车厂的前车夫王栋梁,他也认识了陈子锟,一并脚跟答道:“报告长官,我现在是检阅使的护兵。”   陈子锟见他双目炯炯,威风凛凛,顿时笑道:“都是少尉了,有出息,不错!”   两位将军上了车,直奔李彦青的寓所而去,这是一座前清贝勒的大宅子,奢华气派,门前停了一长溜的汽车,冯玉祥和陈子锟下车进门,管家嗖的一声从门房里窜出来挡驾道:“二位,真不凑巧,六爷不在府上。”   冯玉祥道:“少来这套,李彦青就在府里。”说着直接往里走,陈子锟也跟着他往里闯。   管家身材矮小,哪挡得住两个彪形大汉,府里的护兵倒是有不少,可他们都知道冯玉祥的厉害,老冯虽然不敢对六爷怎么样,但弄死他们还是小菜一碟,所以只听人咋呼,不见人王前凑。   两人就这样直接闯进了内宅,李彦青果然在府里,正和一帮衣着光鲜的男女打麻将呢,看见冯玉祥和陈子锟进来,他连头都没扭过来,依然谈笑风生,摸牌出牌,时不时还抽上两口水烟。   冯玉祥道:“六爷,大总统说请你支五万块款子给我们急用。”   李彦青打出一张九饼,道:“大总统没打电话过来啊,我不知道这个事儿。”   冯玉祥道:“就是刚才说的,大总统的口谕,六爷,这事儿我能骗您么?”   李彦青道:“检阅使的话自然是真的,可是最近我这儿款子也紧啊,要不这样,你先回去,等账上有了钱我再找你。”又对陈子锟道:“这位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你是?”   陈子锟道:“六爷,我是江北护军使陈子锟,吴玉帅的麾下。”   李彦青斜着眼瞟了他几眼:“玉帅的人?不像啊,我不记得有江北护军使这个职位,啥时候上任的,怎么没通知我?”   陈子锟气坏了,心说我堂堂陆军少将上任还要向你通禀么,不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笑道:“六爷,我是去年六月上任的,编制是一个旅,到现在没领过军饷。”   李彦青揉着太阳穴想了好一阵,忽然道:“我记起来了,你和李俊卿是朋友。”   “六爷好记性。”陈子锟道,心中一阵释然,看来自己这份钱有希望了。   “这样吧,你也先回去,等有了钱我派人通知你。”李彦青继续打牌了,旁边管家拉长腔道:“送客~~~~”   陈子锟和冯玉祥面面相觑,正要离去,忽然外面进来一人,瓜皮帽缎子马褂,衣冠楚楚笑容满面,看起来就像是琉璃厂做买卖的掌柜。   “祁掌柜,这回带的什么好玩意,让六爷我开开眼。”李彦青道。   祁掌柜道:“六爷您别寒碜我了,我这点家底子您还不知道,不过今儿我还真带着好玩意了,是从宫里倒腾出来了,您给长长眼,看能值多少。”   说着拿出一个锦盒来,小心翼翼打开,里面包着一层黄绸子,解开之后,一只玲珑剔透的翡翠雕成的狗来。   李彦青眼睛一亮,将翠狗捧在手里把玩着,赞不绝口:“果然是好玩意!”   祁掌柜道:“知道六爷属狗,特地弄来的,可花了我不少银子。”   李彦青道:“你小子真有一套,开个价吧。”   祁掌柜道:“六爷面前我不敢乱开价,十五万大洋您看怎么样?”   一旁站着的陈子锟和冯玉祥对视一眼,俱感惊愕,一只翠狗竟然如此值钱,顶的上一旅军队大半年的开销了。   李彦青眉头都不皱一下,笑道:“你小子想发洋财啊,这狗虽好,不值这个价,十万块卖不卖?”   祁掌柜面露难色:“六爷,我是真没赚您的钱,您也知道,现如今宫里的东西是倒腾一件少一件了,就为给您淘这只翠狗可花了我大功夫了,您不看功劳看苦劳,好歹多打发我一点。”   李彦青哈哈大笑,让会计开了一张支票过来,从怀里掏出一方印信,呵了口气在支票上盖了章,递给祁掌柜道:“十二万拿去。”   祁掌柜捧着支票千恩万谢,喜滋滋的去了,李彦青打了个呵欠,伸了伸懒腰道:“不早了,今晚上到哪里去吃?”   管家道:“来请六爷的大员可不少,光帖子就一大摞。”   李彦青道:“都拿来。”   管家捧来帖子,李彦青随手抽出一张展开道:“今儿去王克敏家喝酒。”   管家笑道:“六爷您这帖子挑的真准,可巧了,刚才王总长还打电话来邀呢。”   李彦青看看帖子的内容,再看看墙角的西洋座钟,道:“哟,都迟到半个钟头了,让大家伙等着我可不好,备车赶紧去。”说着站了起来,吸了一口凉气道:“这两圈牌打得真久,憋了我一大泡尿,把痰盂拿来。”   管家颠颠的端了个痰盂过来,跪在地上捧着,李彦青也不避讳站在一旁的陈子锟和冯玉祥,当众解开裤子就尿了起来。   第二十五章 结婚启事   黄澄澄的尿液冲击着白瓷痰盂,李彦青闭着眼睛,舒畅无比的摇头晃脑,管家谄媚道:“六爷最近肝火有些旺,得多吃点清火的东西。”   李彦青点点头,抖了抖,心满意足道:“还是你小子孝顺,车备好了么?”   管家道:“车已经点着火了,就在二门口侯着六爷呢。”   “走。”李彦青提好绸裤,正眼也不看陈子锟和冯玉祥,大摇大摆的出去了。   陈子锟脸色铁青,要换他五年前的脾气,早就拔枪了,现如今好歹也是一方大员,有些城府了,不过依然被李彦青的嚣张气的不轻。   冯玉祥啥也没说,拍了拍陈子锟的肩膀,大踏步的出去了。   两人出了李府,才觉得空气一新,天上繁星点点,不知不觉已经在李彦青耗了这么久,冯玉祥道:“老弟没吃饭吧,不如跟我回南苑吃晚饭去。”   陈子锟见对方如此热情,欣然答允,两人上了汽车,想起刚才的事情,陈子锟咬牙切齿道:“姓李的哪天落到我手上,非毙了他不可。”   冯玉祥笑道:“这话你可不是第一个说的。”   陈子锟奇道:“难道要枪毙李彦青的人这么多?”   冯玉祥道:“京汉铁路护路使胡景翼有一次找李彦青领饷,李让他先开收条,钱随后就送到,老胡性子直,就真给他开了收条,结果等了半拉月不见钱,找李彦青一问,李说钱不是给过你了么,收条都开好了,事情闹到大总统那里去,还不是糊涂官司,最后老胡自认倒霉算了,他就说过和你一样的话。”   陈子锟感慨道:“李彦青如此跋扈,非大总统之福啊。”   冯玉祥冷笑不语。   很快抵达南苑兵营,冯玉祥治军严谨,从兵营的整洁程度就可见一斑,辕门岗哨虽然精瘦,但腰杆笔挺,如同一根标枪般竖在那里,见了检阅使的汽车来到,非但不升起栏杆放行,反而拦下盘缠,一丝不苟的检查了证件才敬礼放行。   “冯将军治军颇有周亚夫遗风啊。”陈子锟赞道。   冯玉祥爽朗一笑:“老弟,咱们弟兄之间可不兴拍马屁哦。”   检阅使的住所就设在兵营内,正对着一间小教堂,家里陈设简单,朴素之极,一个温婉女子在门口迎接冯玉祥,接过他的帽子和军刀挂好,冯玉祥道:“介绍一下,这是内子李德全,这位是江北护军使陈子锟陈老弟,是自己人,不用客气。”   陈子锟心说这位老冯真是豪爽,见面不过几个时辰咋就成了自己人了,不过这种性格很对他的脾气。   李德全早就准备好了晚饭,只等冯玉祥回家便可开饭,此时多了一位客人,也不过多加一双筷子而已,桌上饭菜很简单,素炒豆腐、葱花鸡蛋、肉片白菜、馒头小米粥。   “陈将军,真是对不起,不知道家里来客,也没预备什么。”李德全满怀歉意道,一双眼睛亮晶晶,神态气质和陈子锟常见的那些官太太截然不同。   “不碍事,我就喜欢这一口。”陈子锟落了座。   冯玉祥的三个孩子也上了桌,一家人在开饭前划着十字念念有词,感谢上帝恩赐饭食,阿门。   陈子锟一愣,没想到冯玉祥竟然是个基督徒,不过想到军营里建有教堂也就是释然了。   开始吃饭,李德全道:“今天又有三个士兵出操的时候晕倒了。”   冯玉祥道:“怎么回事,送医了么?”   李德全叹口气道:“医生说是低血糖,还不就是饿得,可怜这些年轻的士兵,本来就在长身体的时候,每天高强度的训练,却连高粱面窝头都吃不饱。”   冯玉祥面色沉重,把碗一推道:“不吃了,家里还有多少钱,拿出了给士兵买鸡蛋补充营养。”   李德全苦笑道:“首饰都当光了,要不把冬天的棉袄拿去当了吧。”   冯玉祥摇摇头:“算了,还是我想办法吧,陈老弟,你吃啊,你怎么不吃了?”   陈子锟哪有胃口吃得下,冯部的窘迫状况远比自己要严峻的多,设身处地的想想,颇为心酸。   晚饭草草结束,冯玉祥领陈子锟夜观军营,走马观花的参观了一遍,才派车将他送回城内。   ……   次日,陈子锟去拜会了李俊卿,把讨饷的事儿一说,李俊卿也犯难:“锟子,这事儿说好办也好办,说难办也难办,就看你怎么办了。”   陈子锟道:“我糊涂了,你这话什么意思?”   李俊卿道:“六爷的为人我是清楚的,想从他那讨到便宜是白日做梦,就算是大总统点头用印的事情,他该不给照样不给,除非你给他上点好处。”   陈子锟道:“尺寸应该多大呢?”   李俊卿道:“这个就不一定了,你要是光送钱的话,起码得十万,要不然根本拿不出手,要是送点稀奇古怪的玩意,说不定花钱少效果还好。”   陈子锟道:“那我就没辙了,谁他妈知道李彦青喜欢什么啊。”   李俊卿道:“这样吧,六爷是属狗的,在这方面打主意,你人不在京城,古玩字画玉器什么的都不太懂行市,我帮你留意着点,保证给你办妥,你看怎么样?”   陈子锟喜笑颜开:“那就多谢你了。”   “咱们兄弟还这么客气,外了,我的命都是锟子你给的,办这点小事算什么?”李俊卿道。   内室里出来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道:“李爷,三缺一,就等你了。”   李俊卿眉头一皱,呵斥道:“没看我这儿正待客么。”   少年瞟了陈子锟一眼,颇有不屑之色,撅着嘴回去了。   陈子锟急忙起身:“你忙吧,我还有事去交通部。”   “有空常来坐坐,你来一次北京不容易。”李俊卿亲自把他送到大门口,看汽车远去才长叹一口气,进门去了。   陈子锟真的去了交通部,拜会交通总长吴毓麟,吴总长和陈子锟是老相识了,临城大劫案中陈子锟的表现给吴总长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曾想把他调到交通部来任职,此时见他来访,自然热情招待。   吴毓麟是天津水师学堂毕业,后曾留学德国学习造船,担任过北洋铁工厂厂长,津浦铁路总办等职,是个技术型官僚,他听了陈子锟关于修建铁路作为连结陇海津浦的副线计划后,开门见山的告诉他,只要外国资本不参与,民间修建铁路,政府乐见其成,是不会反对的。   陈子锟大喜,但吴毓麟又说,政府虽然不反对,但也没有财力支持,如果你能筹到款子,交通部可以派一些技术人员帮助测量勘探。   回到家里把这事儿一说,岳父大人嗤之以鼻:“吴毓麟这话和没说一样,军阀割据各自为政,交通部管得了谁,只要有钱,什么事办不成,英国德国美国日本的工程师随便聘,还稀罕他派。”   这话听着就不舒坦,但又不得不承认前任交通次长说的是实话,这年头,枪杆子和袁大头才是最重要的。   陈子锟低着头猛抽烟,姚启桢翘着二郎腿继续教训女婿,听的他头大,正在不堪忍受之际,姚太太和姚依蕾逛街购物归来,大包小包满满一车,全是结婚的东西,姚太太喜滋滋的说:“日子已经请人定下了,考虑到子锟太忙,就这个月办,到时候把六国饭店包下来,让北京人见识咱们姚家的气派。”   陈子锟眼睛一亮,结婚就能收礼金,以姚家的背景和自己的交际圈子,肯定能收一笔不菲的礼金,到时候用这个钱去打点李彦青,小钱换大钱,军费不就有着落了么。   说办就办,陈子锟当即携姚依蕾前往京报社去找阮铭川,昔日懵懂的小记者如今已经是京报的金牌编辑兼记者了,戴着眼镜叼着大烟斗,白衬衣外面裹着西装背心,派头十足的正在训斥手下记者。   “稿子不能这样写,温吞水的文章谁要看,就得放开了骂才行。”阮铭川唾沫星子横飞,一转脸看到陈子锟夫妇,赶忙斥退了小记者们,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浓茶,一边将烟灰缸里堆积如山的烟蒂往垃圾桶里倒,一边招呼道:“坐,喝茶么?”   姚依蕾看了看他满是茶锈的大茶杯,赶紧摇摇头,陈子锟道:“阮记者,我们来是要找你刊登结婚启事的。”   阮铭川刚擦着火柴,听了这话连烟都忘了点,惊道:“你俩民国八年不就搞在一起了么,怎么现在才结婚。”   什么叫搞在一起啊,这话真难听,姚依蕾很不高兴,将头扭到了一边。   “哦,想起来了,其中还有不少故事,恭喜恭喜,二位终于修成正果,这样吧,本来结婚启事都是豆腐块大的地方,作为贺礼,我给二位一个整版,怎么样!绝对轰动全北京,”阮铭川到底是娱记出身,办这种事儿游刃有余。   姚依蕾转怒为喜,京报可是北京的大报纸,销量极广,口碑很好,这位阮记者一张口就是整版的广告位,这气派绝对威震北京。   陈子锟道:“那就多谢你了。”   “客气什么,我有今天还不全靠你,对了,你还记得去年曹锟贿选总统的时候,你得了一票么?”阮铭川思维发散的很,转瞬就跳到另外一个话题去了。   陈子锟道:“是听说有这么回事,不过我在江北,消息闭塞,具体情况不太清楚。”   阮铭川一拍大腿:“你和孙美瑶是本届选举最大的黑马,孙美瑶那一票纯粹是恶作剧,你那一票可是真的,你猜是谁投的?”   第二十六章 京城第一婚   陈子锟想了一会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我们江东省籍的议员龚稼祥投的。”   阮铭川伸出大拇指赞道:“猜对了,这位银行总裁对你可是赞誉有加,可见老兄在江北干的有声有色啊。”   正说着,一个穿黑色马褂戴眼镜的中年人倒背着手进来,阮铭川立刻站起来招呼道:“我来引见,这位是我们报社的社长邵飘萍先生,这位就是陈子锟贤伉俪。”   中年人道:“哎呀呀,原来是陈将军,我是久闻其名未见其人,今日一见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啊,将军果然英武,夫人更是貌美如花,真乃一对璧人。”   阮铭川道:“社长,陈将军是来刊登结婚启事的。”   邵飘萍道:“哎呀呀,更更得恭喜了,小阮,广告费给打九五折。”   姚依蕾瞟了一眼阮铭川,意思说你们社长就这点气魄?   “社长,我来安排就好,那啥,小王刚才找您呢。”阮铭川略显尴尬,赶紧把邵飘萍打发走,解释道:“社长吝啬鬼,你们别介意,广告费多少都算我的。”   ……   阮铭川没有吹牛,《京报》上果然刊登了陈子锟和姚依蕾的结婚启事,而且是一个正版,这气派可是全北京独一号,消息一刊出,陈子锟在东文昌胡同的大宅子就络绎不绝的有客人登门送礼了。   陈子锟在京城待的时间不长,但三教九流认识不少,军警地痞卖苦力耍把式挑大粪的外加梨园行都是他朋友,京城人又喜欢凑热闹,一听说他要办喜事,呼啦一下全来了,里里外外不要陈子锟操一点心,全包圆。   最先登门的是宝庆和杏儿,两人已经在去年秋天正式成婚了,那时候陈子锟还在南泰打拼,没时间来恭贺,看到杏儿微微隆起的肚皮,陈子锟打趣道:“没赶上喝你们的喜酒也就罢了,等我干儿子出世的时候,说啥都得来讨一杯酒喝。”   宝庆傻笑不说话,杏儿大大方方道:“好啊,不论生儿生女都认你当干爹,等你以后有了孩子,咱们再结个儿女亲家。”   陈子锟道:“那敢情好。”   宝庆说:“这几天车厂放羊了,我寻思着你这里缺人,不如我们两口子来帮忙招呼个客人啥的。”   陈子锟自然说好,正说着,李俊卿和赵家勇就到了,老朋友们欢聚一堂,说说笑笑,不大工夫,京师警察厅的侦缉大队长许国栋驾到,这位可是陈子锟的老朋友了,当初他当署长的时候,陈子锟还是个洋车夫,两人地位天壤之别,如今却倒了过来,陈子锟已经是虎踞一方的将军,他还是个中级警官,不过在宝庆等人的眼里,许国栋就是天一般的存在了。   又过了一会,交通部铁路警备处副处长王庚将军携夫人陆小曼来访,这夫妇俩可是北京城有名的金童玉女,他俩一亮相,先前还神采飞扬妙语连珠的许国栋立感自惭形秽,虽说侦缉队长在社会上也算一号人物,但距离真正的上流社会还有不少的差距。   赵家勇是站警,王庚是他顶头上司的上司的上司,平时根本捞不着和这样的大人物见面,今天居然在陈子锟府上遇到,激动的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愣了一会儿才上前敬礼外加自我介绍。   王庚和陈子锟是校友加同僚,陆小曼和姚依蕾是闺蜜,再加上王庚的铁路警备处少将是陈子锟让给他的,两人的关系非比寻常,笑呵呵的和众人见了礼之外,王庚道:“昆吾兄,结婚那天可够你忙的,小曼和我商量过了,我俩替你招呼客人。”   陈子锟面有难色,刚才已经答应让宝庆两口子做总管了,可王庚夫妇的盛情却又难却,关键时刻宝庆说话了:“有王先生帮你招呼客人,那最好不过了。”说着给杏儿使了个眼色。   杏儿会意,道:“对,大锟子你府上的客人都是有头有脸的,得有分量的人招呼才是,俺们两口子给你端茶递水打点下手就行。”   陈子锟道:“宝庆你比我结婚早,要不然给我当个伴郎挺不错的,对了,果儿呢?”   杏儿道:“不提他还好,提起来我就一肚子气,这小子不学好,放着好好的大学不去读,整天不着家,这几天又不见人影了。”   王庚道:“昆吾兄你缺男傧相是吧,这个好办,我给你推荐几个人,绝对最佳人选。”   陈子锟奇道:“何人?”   “咱们老师的儿子梁思成,徐志摩……嗯,志摩是离过婚的恐怕不合适,让思永上,两个男傧相还不行够么。”   陈子锟道:“来的匆忙,还没到老师家里拜会,思成不是要去美国么,怎么还没动身?”   王庚道:“美国是一定要去的,宾夕法尼亚大学已经录取他了,不过为了你的婚礼,让他推迟一个月出发应该不是问题,对了,思成的未婚妻林徽因也在北京,不如请她做女傧相吧。”   陈子锟道:“好啊,这下齐了。”   姚依蕾却翻翻眼皮,似乎有些不悦。   他们在这边谈笑风生,许国栋赵家勇李俊卿他们顿觉尴尬,索性起身告辞,王庚却道:“你们坐你们坐,我部里还有公事,说完就走。”随即拍拍陈子锟的肩膀挤挤眼睛,带着陆小曼走了。   王庚夫妇离开之后,陈子锟才问姚依蕾:“你认识林徽因?”   姚依蕾冷笑道:“怎么不认识,你们男人都喜欢她。”   “那你的意思是说,女人都不喜欢她?”   “那倒不是,只不过……算了,说了你也不懂,不过我可先说了,才不要她做女傧相。”   陈子锟自然不敢反对:“都依你,回头我就给王庚打电话,让他别和林小姐提了。”   ……   婚期定在农历三月二十,也就是公历四月二十三这天,本来依陈子锟的意思是不想大张旗鼓的操办,不过姚家可不乐意,人家就这么一个女儿,还不得风光大嫁。   从陈子锟进京到办婚礼,仅仅有十来天的准备时间,相当仓促,好在北京城服务业发达,只要舍得花钱,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儿。   择日子,放大定,双鹅双酒、枣生桂子,一切都按老北京的规矩来,一丝不苟,婚礼前两日,姚公馆送了六十四抬的嫁妆到陈府,一水的朱漆躺箱,绫罗绸缎瓷器锡器样样俱全,花瓶、大镜子这些易碎的玩意都是请的“歪脖”来扛着走的,前面还有鼓乐开道,摆足了谱儿,赚足了面子。   到了结婚那天,东文昌胡同的陈宅门庭若市,汽车洋车排成长队,许国栋专门调了一队巡警维持交通秩序,一大早的陈子锟就十字披红骑着高头大马带着轿子到西长安街的姚公馆迎亲去了。   这年头新郎官的标准打扮蓝长衫黑缎马褂,头戴呢子礼帽插着金枝,胸前十字披红,新娘是凤冠霞帔大红鞋,男的骑马女的坐轿,一点马虎不得,可怜姚依蕾向来以新派摩登自居,结婚之时还不是乖乖按照父母的意思来。   费劲一番周折,终于将新娘从姚公馆接了出来,仪仗浩浩荡荡走在长安街上,由于排场太大,以至于堵塞了交通,路边一辆汽车里,一位身着长袍鹤发童颜的矍铄老者用英语问道:“这是一场婚礼么?”   坐在前排的徐志摩答道:“泰戈尔先生,您说的没错,这是极具民族特色的中国传统的婚礼仪式。”   泰戈尔大感兴趣:“我可以参观一下么?”   徐志摩犹豫道:“这……”   “那不是陈子锟么,原来是他结婚啊。”坐在泰戈尔身旁的林徽因瞪起大大的眼睛惊讶道,“我还以为他会采取西式婚礼呢。”   既然是相熟之人,那泰戈尔先生的这个不情之请就很容易满足了。   一路尾随迎亲队伍来到东文昌胡同,这里装扮一新,街道铺上净土,门头挂着红绸子、红灯笼,喜气洋洋,热闹非凡,鞭炮炸响,喜糖纷飞。   最引人注目的并不是新娘子和新郎官,而是那一个个如雷贯耳的宾客大名,梁启超、熊希龄、汪大燮、辜鸿铭,这些政坛学界的名人是陈子锟的老友了,自不必说,引起轰动的是直鲁豫巡阅使吴佩孚大帅派侍从官送来的一幅亲笔所书的“囍”字。   正在众人还沉浸在吴玉帅带来的震撼时,忽然又有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大内也来人了,一位穿前清补服的内务府官员代表退位宣统皇帝向蓝翎侍卫御赐黄马褂巴图鲁陈子锟赠送了一对景泰蓝花瓶。   吴玉帅和皇帝都派人来送礼,这排场忒大了,代表齐天武馆来喝喜酒的闫志勇在人群中忍不住赞道:“真是人不可貌相,这才几年光景啊,人家就混到这个地步了。”   旁边有人道:“兄台此言差矣,陈子锟相貌堂堂,骨骼精奇,五年前我给他看相的时候就猜到有今天了。”   闫志勇扭头一看:“哎,你不是前门外看相的那个胡半仙么?”   第二十七章 吉檀迦利   说话的正是胡半仙,陈子锟办喜事,只要是愿意凑热闹的街坊邻居父老乡亲,一律欢迎,喜糖喜烟敞开了供应,宝庆两口子主要接待这些市井朋友,倒也得心应手。   站在闫志勇旁边的是京城粪王于德顺,平时在世面上也是有头有脸的角色,今天陈府高朋满座,来的都是京城名流,他这样的就只能屈居院子里,站着看热闹了。   于德顺笑道:“胡半仙,您给我看个相呗。”   胡半仙今天不做生意,说话就不那么客气了,打趣道:“您啊,那不用看的,得用鼻子闻。”   众人哄堂大笑,于德顺也不生气,他是拉粪出身,干的就是这个营生,才不在乎一两句玩笑。   又有宾客进院子,好一条铁塔般的巨汉,身穿将军服,挽着一个温婉的妇人,手中礼物竟然是一匹自家织的土布,宝庆高喊道:“陆军检阅使冯将军携夫人到~~”   众人肃然起敬,没想到陈子锟和冯玉祥也有交情。   闫志勇道:“胡半仙,你不是会看相么,给检阅使看一个吧。”   胡半仙道:“检阅使这样的人物岂是我能看的,别闹。”   大家就起哄,胡半仙被吹捧了半天有些飘飘然了,道:“我观冯检阅使其人,可用三国人物来比喻。”   众人七嘴八舌:“怎么讲?”   胡半仙摇头晃脑道:“其人貌如刘备,才如孙权、志比董卓、诈如吕布、而运道,只如袁本初矣。”   众人就呵呵笑:“胡半仙你真能扯。”   ……   中式婚礼是要拜天地拜父母的,但陈子锟是孤儿,哪来的父母,只好请情同父子的熊希龄代替,而母亲则由他五年前认的干娘上阵。   陈子锟的干娘就是杏儿娘,这个贫贱一生的妇人做梦也没想到会有如此风光的一天,此前她竭力推辞,说怕给陈子锟丢人,但陈子锟却执意为之,还帮干娘预备了绸缎礼服和各式首饰,姚依蕾也没有反对意见,盛情难却,杏儿娘只得同意。   陈三皮可兴奋死了,起初居然还妄想以陈子锟的干爹自居,不过看到来的都是总理、总长、教授一类人物的时候,就吓得躲进了后院不敢冒头了。   果儿终于被宝庆抓了回来,穿着一身藏青的学生装参加婚礼,不过躲在人堆后面过了一会就不见了踪影,把杏儿气的够呛。   主持婚礼的是陈子锟的老师梁启超,男傧相是梁思成兄弟,女傧相是姚依蕾的小姐妹们,热热闹闹拜了天地父母之后,夫妻对拜,宣告礼成。   宅里预备了几十桌酒席,正是四月天,春光明媚天气宜人,宾客们在喜棚下推杯换盏喝了起来,陈子锟端着酒杯到处敬酒,忽然梁思成过来道:“子锟,你过来一下,有个客人想见你。”   陈子锟随他去了,在客厅里见到了新月社的一帮熟人,簇拥着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身着布衣,一部雪白的胡须,眼窝深陷,皮肤黯黑,显然不是中土人士。   徐志摩和林徽因分坐老人两旁,见陈子锟到了,便向他介绍说这位是印度哲人泰戈尔先生,此番来华今日刚到北京,机缘巧合参观了陈子锟的婚礼,想送个他一件礼物。   陈子锟虽然没听说过泰戈尔的名头,但看他仙风道骨的样子就知道不是凡夫俗子,更何况新月社这帮家伙平日里眼高于顶,能让他们毕恭毕敬的人士,那定然是极其牛逼的人物。   “原来是泰戈尔老先生,久仰久仰,怎么没入席,那啥,赶紧安排上座,我陪老先生喝几杯喜酒。”陈子锟热情的招呼道。   泰戈尔哈哈大笑,用晦涩的印度英语说了几句,徐志摩翻译道:“先生说感谢你的盛情邀请,但舟车劳顿就不打扰了,这是先生赠送的礼物。”   说着拿出一本诗集来,泰戈尔在扉页上签下赠言,送给了陈子锟。   陈子锟接在手里,看到诗集封面上写着“吉檀迦利”四个字。   送走了泰戈尔和新月社的朋友们,陈子锟看到大门口蹲着一群乞丐正在狼吞虎咽的吃着府里打发的糖馅包子,其中有张似曾相识的面孔,顿时惊道:“这不是徐二么!”   那人果然是徐二,身上裹着一件破棉袄,脸上肮脏不堪,看到陈子锟的时候,他惊得连包子都掉在了地上,话也说不出来。   “徐二,你家少爷呢?”陈子锟问道。   “少爷生肺病病死了。”徐二黯然神伤。   陈子锟也哀叹一声,想当年徐庭戈玉树临风,风流倜傥,可惜自打徐树铮倒台后就一蹶不振,今日竟然听说他英年早逝,真是令人扼腕。   “宝庆,身上有钱么?”陈子锟道。   站在门口招呼乞丐的薛宝庆赶紧掏腰包,拿出四枚大洋,一把铜元来,陈子锟接了,抓过徐二的手把钱放在他手里。   徐二的眼泪啪啪的往下掉,捏着钱的手在颤抖,同样都是拉洋车的,为啥人家现在高官得做骏马得骑,还娶了千娇百媚的娘子,自己却越混越落魄,从将军府的包月车夫堕落成和乞丐为伍,想想就觉得不平啊。   “谢了。”徐二一鞠躬,拿着钱跑了,一边跑一边拿袖子抹着眼泪。   其他乞丐们顿时举起手来,如同一片树丛,他们也想要点喜钱。   ……   中午喜宴在家里摆,晚宴却放在六国饭店,主要招待上流社会的朋友和女方亲朋,比起陈子锟那些声名显赫的宾客来,姚启桢的客人就低调多了,曹汝霖、章宗祥,陆宗舆,还有姚依蕾的姨夫,日本正金银行的高级经理,整个就是一堆亲日派。   一对新人换了西式礼服,笑语盈盈的招待客人,姚启桢夫妇送的礼物是一对限量版的瑞士江诗丹顿腕表,镶嵌钻石和蓝宝石,极尽奢华,据说全中国仅有两对,一对在上海,一对在北京。   如今社会上戴腕表的人还不多,只有时髦新派人士才喜欢这种新奇玩意,姚依蕾拿着手表爱不释手:“谢谢爹地妈咪。”   姚启桢两口子笑容可掬,隐约有泪光隐现,养了二十几年的女儿终于离开父母了,想想真是幸福又心酸。   “子锟,这是曹世伯,章世伯、陆世伯。”姚启桢春风满面的将自己女婿介绍给了五四时期三位著名的国贼。   昔日火烧赵家楼的旁观者之一彬彬有礼的向交通系的三位元老鞠躬致意,三人都赞不绝口,夸姚启桢找了个好女婿。   姚启桢道:“我这个女婿,志向还挺大,想修一条铁路支线连结陇海线和津浦线,真是好高骛远。”   曹汝霖道:“哪里哪里,小陈后生可畏啊。”   章宗祥和陆宗舆也都附和,他们三个和姚启桢都留日出身,又是交通系的老人,关系非比寻常。   姚启桢道:“子锟,你不是想贷款么,你曹世伯是交通银行的总裁,章世伯是通商银行总经理,陆世伯是汇业银行总经理,全都是开银行的,你有事尽管找他们。”   陈子锟此刻才明白岳父的一片苦心,老人家虽然嘴上凶,其实一直在替自己筹划贷款修铁路的事情啊。   “肯定少不得要叨扰几位世伯。”陈子锟半开玩笑的说,三位金融界大佬自然也是满口答应。   好不容易应酬完了,回到东文昌胡同家里的时候已经疲惫不堪,宝庆迎上来道:“礼金和礼物都放在书房了,我给造了册,谁送了什么东西,多少钱,都记得一清二楚。”   陈子锟道:“辛苦你了,时候不早回去睡吧。”   宝庆笑呵呵的去了,今天他最忙,不过忙的开心,忙的乐意。   虽然已经极尽简化,但婚礼仪式还是很繁琐,极其耗费精力,姚依蕾累得跟一滩烂泥似的,回屋倒头就睡,陈子锟却想到贷款事宜,心中放不下,想到书房去准备资料。   书房前的走廊里,忽然黑影一闪,陈子锟虽然喝了不少酒,但身手依然利索,迅速闪避掏枪,厉声喝问:“谁!”   黑影落荒而逃,陈子锟紧追不舍,追到后花园中,趁着月色举枪欲射,却突然放下了枪,喊了一声:“果儿!”   黑影竟然是果儿,行踪撞破,他也不逃了,站在原地瑟瑟发抖。   陈子锟上前打量着他,果儿怀中鼓鼓囊囊的。   “拿出来!”   果儿从怀里掏出一个褡裢袋丢在地上,沉甸甸的袋子里哗啦一阵响,显然是装了很多银洋。   “你缺钱花?”陈子锟很奇怪,果儿年纪轻轻,又没染上抽烟赌博嫖妓的恶习,为啥要偷自己的礼金。   果儿坦然道:“对,我缺钱。”神态竟然没有做贼被发现的耻辱感。   陈子锟奇道:“你用钱做什么?难道你姐姐姐夫不给你零花钱,你的理由若是能让我满意,这些钱就送给你了。”   果儿昂然道:“他们紧巴日子过惯了,每月才给我二十个大子儿够干什么的,我和几个同学要南下广州投孙文先生,报考黄埔军校,关山万里,没有盘缠是万万不行的,我实在没有办法,就只好拿锟哥你的礼金了,不过是借,不是偷。”   陈子锟思忖片刻道:“你要去广州,杏儿宝庆知道么?”   果儿冷笑:“他们当然不知道,即使知道也绝不会同意,他们只想让我考个师范,将来当个教书匠,可我的志向不在此。”   “那你的志向是什么?”   “打倒列强除军阀!”果儿铿锵有力的答道。   第二十八章 信上帝的部队   东安福胡同陈宅后花园中,月色皎洁,晚风中飘拂着夜来香的味道,陈果儿已经不是当初柳树胡同大杂院那个倔强敏感的男孩了,而是成长为一腔热血的少年。   良久,陈子锟才道:“那你说,你锟哥我算不算军阀?”   果儿道:“如果你和人民为敌,就是军阀,就是要打倒的对象,如果你站在人民这一边,那就不是军阀。”   陈子锟道:“好吧,把钱捡起来,你可以走了。”   果儿迟疑的看了陈子锟一眼,低头捡起装着银洋的褡裢袋,径直向大门方向去了,走到月亮门旁的时候,却听到身后一声低喝:“站住。”   “锟哥,你后悔了么?”果儿站住,但没有回头。   陈子锟缓步走过来,抓过果儿的手,将自己的汉米尔顿银壳铁路怀表掏出来放在他手里道:“出去闯世界,不掌握时间是不行的,这块怀表是五年前你大海哥送我的,现在转赠给你,希望你不要忘了今天说的话。”   果儿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强撑着的好汉形象瞬间崩塌,他抬起胳膊擦了一把眼泪道:“锟哥,我走了,你替我给娘和姐姐带个话,就说我陈果儿对不起他们,我这条命献给革命了。”   说罢毅然转身离去,出了陈府,拐进另外一条僻静的胡同,几个穿学生装的青年围了上来,低声问道:“怎么样,得手了么?”   果儿道:“成了,有好几百块,足够咱们去广州的了,人到齐了没有,到齐就去打火车票吧。”   一个同伴说:“到齐了,火车票也买好了。”   “哪来的钱?”   “是李大钊先生出的资。”那学生一脸的激动。   ……   书房,陈子锟清点了礼金,虽然他结交广泛,但大都是泛泛之交,没有太多的金钱来往,所以礼金收的也不多,算下来总共不过三万大洋,其余的都是礼品,比如皇帝送的花瓶、泰戈尔送的诗集,姚启桢夫妇送的手表等。   三万元礼金里,占大头的居然是宝庆和李俊卿,两人各送了五千和三千大洋,着实把陈子锟吓了一跳,他知道紫光车厂是自己的产业,赚的钱也都是自己的,可也不能亏待人家宝庆两口子了,一把手拿出五千大洋来,可见他们平时省吃俭用一点没糟蹋钱。   大致计算了一番之后,陈子锟打了个哈欠回去睡觉了,新房内,姚依蕾已经睡着,一条藕段似的白胳膊从被子里伸出来,嘴角挂着一丝晶亮的涎水,腕子上还戴着那块江诗丹顿的钻石腕表。   她很喜欢这块表,爱不释手,睡觉都忘了取下。   ……   婚礼第二天,陈子锟顾不上新婚燕尔,就开始跑贷款和军费的事情,姚启桢的面子果然好使,各大银行都表示愿意考虑向江北铁路工程放款,但具体事宜还要详细研究才行,不管怎么样,总算是有了进步。   军费的事情却没有任何进展,虽然有吴玉帅的手令,有曹大总统的批示,但到了李彦青这里还是照样卡壳,他也不明着拒绝你,就是使一个拖字诀。   陈子锟找到李俊卿了解情况,问他预备好礼物没有,李俊卿颇有难色的说:“最近六爷倒是相中了一个物件,价钱也不算贵,只可惜……”   “只可惜什么?”   “是这样,六爷新娶了一房姨太太,在东交民巷瑞士表店里看中一对表,江诗丹顿满天星,全北京仅此一对,回家拿钱想去乃呢,这对表却已经卖了,为这事儿,姨太太可哭了一整天呢,表店是洋人开的,顾客信息不愿意公开,六爷也没辙。”   陈子锟沉吟一阵道:“这个好办,我知道这对表哪儿去了。”   当即回家把这事儿和姚依蕾一说,夫人二话不说,把手表从腕子上摘下来就递过去。   “你不心疼?”陈子锟奇道。   姚依蕾笑笑:“我又不是小女孩,办正事要紧。”   陈子锟大喜,又拿出自己那只表来,用丝绒盒子装上,再度前往李府,等他走了,姚依蕾才扑到床上砸着床垫哭道:“我的表啊~~~”   ……   李彦青府邸,六爷把玩着一对江诗丹顿满天星腕表,摇头晃脑道:“我就不明白了,洋人的玩意儿咋就这么稀罕,这么丁点大的东西,又不是他们老祖宗传下来的物件,就要十万大洋,这不成心宰人么。”   李俊卿道:“六爷,其实这一对表原来售价是两万,是我那兄弟陈子锟为了孝敬您老,花了五倍的价钱从买家手里弄来的,就这样人家还不乐意卖呢。”   李彦青道:“哟,这人谁呀,怎么比我谱儿还大。”   李俊卿道:“回六爷,据说原来的买家是个日本皇族,家里可趁钱了。”   李彦青道:“原来是皇族啊,怪不得,难为小陈了,他想办什么事来着?”   李俊卿道:“他不是当了一个护军使么,手下一旅人马大半年没关饷了,还望六爷照顾一下。”   “那陆军部这帮小子就不给人家呢,真不像话,那啥,给他开张支票,先支一年的军饷。”李彦青道,继续把玩手表。   “谢六爷。”李俊卿喜不自禁的打了个千。   ……   有六爷的批示,陈子锟顺利的领到了一年的军饷,按照编制应该是三十万大洋,但层层克扣下来仅剩二十五万了,即便如此他还是占了大便宜,拿着支票神清气爽,兑了五万块的钞票,买了十大车的面粉,带着护兵驱车直奔南苑兵营。   驻扎南苑的是中央陆军第十一师,陆军检阅使冯玉祥的直属部队,岗哨见到运面粉的车队来到,急忙飞报检阅使,冯玉祥闻言大为吃惊,来到辕门一看,站在车队前的正是陈子锟。   “昆吾贤弟,你这是?”冯玉祥道。   “焕章兄,我给你送粮饷来了。”陈子锟笑吟吟的一摆手,赵玉峰端上一口小皮箱,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崭新的钞票。   冯玉祥感动的眼圈通红,紧握住陈子锟的手用力摇动着:“贤弟,你也不富裕,这钱我老冯不能要!”   陈子锟道:“焕章兄是英雄人物,怎么今日也婆婆妈妈起来,弟兄们可都等着开饭呢。”   冯玉祥道:“贤弟雪中送炭,这份情我们十一师上下永远铭刻在心,来人呐,开大门,集合弟兄们迎接陈将军。”   一声令下,警卫营的五百士兵迅速赶到营门口摆出两条纵队,冯玉祥登车携手陈子锟昂首挺胸进了军营,先在公事房里叙话,痛骂李彦青误国一番后,冯玉祥道:“老弟,这笔钱莫不是你办喜事收的贺礼,这样的话我老冯可不能收。”   陈子锟道:“焕章老哥哥你放心,这钱是陆军部补发给我的军饷,我一旅人马用不了那么许多,就先拿来给您救急,再苦也不能苦着十一师的弟兄,不能苦着焕章兄你了,你可是我中国军人的楷模,中华民族的中流砥柱啊。”   冯玉祥道:“老弟你此番雪中送炭,我冯玉祥代表十一师全体弟兄向你表示感谢,这个情我记下了,日后定会报答。”   陈子锟又客气了一阵,两人谈论时局,痛骂国贼,不亦快哉,到了中午时分,勤务兵来报告说,午饭预备好了,请检阅使和护军使入席。   冯玉祥说:“不瞒老弟,我部队里本来是一天两顿饭的,这几天实在吃紧,已经改成一天一顿了,你拉来这么多面粉,解了我燃眉之急啊,今天这顿提前开饭,咱们和弟兄们一起吧。”   陈子锟欣然同意,来到大食堂中,只见硕大一个棚子内,足足千余士兵纹丝不动坐在桌子旁,整个食堂鸦雀无声,军纪森严,令人叹为观止。   冯玉祥走上台子说道:“弟兄们,是谁供给你们衣食?”   士兵们齐声回答道:“老百姓!”   冯玉祥道:“如果有人欺负老百姓,你们怎么办?”   “打倒他!”   “如果我冯玉祥欺压老百姓,你们怎么办?”   “打倒冯玉祥!”士兵们毫不犹豫的答道,看来这种饭前问答已经进行过多次,形成条件反射了。   冯玉祥满意的点点头:“今天这顿饭,是江北护军使陈将军雪中送炭给我们准备的,我们是不是应该感谢他?”   这个问答不是程式化的,所以下面回答七嘴八舌,但总的意思依然是要感谢陈将军,于是,在饭前向上帝的祈祷词中,临时加进了感谢陈将军的话语,把个陈子锟搞得很是汗颜,心说冯玉祥这哪里是信上帝啊,分明是借着宗教的名义洗脑。   不过这办法真管用,十一师的弟兄们被他训的挺好,精气神远超其他部队,比起第三师也不遑多让,比自己那支土匪编练成的第七混成旅来,更是天渊之别。   中午饭吃的是白菜粉条,蒸馒头,面片汤,吃饭的时候严禁说话,大食堂里充斥着咂嘴的声音,如果闭上眼睛的话,还以为身处猪圈,饭菜很难吃,连点油星都不见,但士兵们吃的心满意足,有几个年轻的小兵被馒头噎得直翻白眼,看来是饿得怕了。   午休过后,冯玉祥召集一团人马,专门在大校场上操练给陈子锟看,整整一千士兵全都拿着长柄宽背大砍刀,白森森明晃晃,杀气腾腾,威慑力比一千条步枪还要强。   “十一师缺枪少弹,只好用大刀上阵,见笑了。”冯玉祥嘴上说的谦虚,但语气里分明带着一股掩藏不住的骄傲。   “孩儿们,耍起来让陈将军开开眼!”冯玉祥喝道。   一千把雪亮的大砍刀发出齐刷刷的破空之声。   第二十九章 叛逃事件   陈子锟不虚此行,不但和陆军检阅使冯玉祥结为八拜之交,还得到一本名为《破锋八刀》的刀谱,冯部所习刀法皆出于此,当然比起五万大洋的付出,陈子锟似乎要吃点亏,但直觉告诉他,在这个乱世之上,能获得实力派将领的友谊,比弄到十万大洋的价值要大得多。   家里五千土匪嗷嗷待哺,陈子锟不敢在京城久留,旋即踏上回程,他手头上有二十三万现款,兑了十万块现大洋,其余十三万,一股脑全都汇到上海春田洋行账上,继续买枪买炮买子弹。   本来姚依蕾是打算在京城住上个一年半载再走的,可是想到这样一来就把陈子锟拱手让给鉴冰了么,于是乎忍痛告别北京的美味小吃,再次踏上旅程,同去的还有王大妈,她住在紫光车厂里没啥事干,不愁吃不愁穿,但心里总有疙瘩,觉得欠陈子锟的,所以执意要跟着去照顾他的生活起居,陈子锟觉得如今家大业大,府里确实少个信得过的人,于是便同意了。   依然是乘坐津浦线抵达徐州,再改乘马车前往江北,陈子锟特地绕了个圈,走马观花的观察了地形,这一路大多以平原为主,修建铁路的难度不大,铁路修起来的同时,电线杆也能栽起来,以后拍电报就方便了,省的有急事还要跑到省城去拍电报。   再次经过杀虎口的时候,情形已经和上回截然不同了,土匪再无踪迹,取而代之的是头戴五色星斗笠的第七混成旅官兵,正儿八经在路上设了卡子收厘税,往来商旅和以往一样,按照货物多寡和人头收税,依然有月票,有优惠。   陈子锟很纳闷,他不记得自己下过命令在杀虎口设卡收税啊,纳闷之后便是震怒,土匪摇身一变成为军人,照样拦路行劫,这不是换汤不换药么。   士兵们见到护军使驾临,急忙升起栏杆,敬礼放行,陈子锟当着来往客商的面让卫队缴了哨卡士兵的枪,又将哨卡砸了个稀巴烂,郑重其事的宣布,过杀虎口一分钱都不用交。   客商们来往贩运,赚的就是一个辛苦钱,如今陈子锟一句话就免了他们商途盘剥之苦,自然是欢喜雀跃,那些士兵却是垂头丧气的很,不过陈子锟倒也没有责罚他们,带在队伍里一并撤回南泰。   下了大青山,遍野生机盎然,高粱玉米长势喜人,最漂亮的还是那五百亩罂粟田,红的粉的灿烂无比,在陈子锟眼里,这些统统都变成了花花绿绿的票子和银光闪闪的大洋,可是走着走着却发现一片焦土,有大片的罂粟地被人放火烧了!   陈子锟再也没有心情欣赏风景,这才出去几天就乱套了,设卡收税,放火烧田,自己统治下的土地很不太平啊。   他加快速度赶回南泰,不动声色将盛满银洋的箱子运进县衙仓库藏好,听说护军使归来,阎肃风风火火来到后宅,把帽子一摔道:“这帮活土匪,我是管不了啦!”   陈子锟急忙问他何事,阎肃道:“你走这一个月,一团二团的骄兵悍将打了好几次群架,差点动了枪。”   “当兵的打群架不是啥大事,参谋长不必在意。”陈子锟道。   阎肃却道:“我是从轻往重说的,打群架是最小的事情,事后两位团长进行弹压,打了一顿军棍,倒也压住了,另一件大事是罂粟田被人放火烧了,要不是龙师傅及时报信,这回损失就大了。”   陈子锟道:“我来的路上看见了,这事儿是谁干的?”   “还能有谁,江南那边呗,咱们招兵买马种鸦片,给孙督军造成的压力可不小,最近南边动作很多,不但派人焚烧鸦片田,还策反了二团一个营长,带着五百人枪连夜投江南去了。”   这下陈子锟可坐不住了,跳起来道:“什么!连人带枪都他娘的跑了?盖龙泉的团长是怎么当的!陈寿个军法处长是干什么吃的,这事儿怎么处置的?”   阎肃道:“盖团长带人去追,被省军堵回来了,人家是早有准备啊,南边放话出来,明码标价,一条枪十块大洋,带一个连投过去,就给连长当,带一个营就营长当,枪械另外算钱,下面军心不稳,谣言四起,你再不回来,怕是反水的更多。”   陈子锟道:“妈了个巴子的,这一招够损的,我不是说了么,等鸦片熟了就有钱了,连这几个月都不能等。”   阎肃道:“土匪本来就是短视之人,只看眼前,不必和这种人计较,不过叛变的是盖龙泉的结拜兄弟老六,如果处理不当的话,军心涣散是小,护军使的威信受损可就弥补不过来了。”   陈子锟明白了问题的严重性,,立刻传令各部连以上军官前来开会,在后堂等候的时候,孙桂枝凑过来道:“护军使,老朽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老寨主请讲。”陈子锟虽然也是土匪出身,但毕竟当的是小土匪,远没有孙桂枝的管理经验那么丰富。   孙桂枝道:“事儿我都听说了,就两句话,响鼓不用重捶,赏罚分明!”,陈子锟深深点头:“多谢老寨主指点。”   不大工夫,军官们到齐了,在议事堂上按照军衔高低排列起来,一团的人脸上都带着幸灾乐祸的意思,二团众人脸色严峻一言不发 ,他们也知道祸事惹得挺大,盖团长一个御下不严的罪名跑不掉的。   陈子锟和颜悦色道:“我回来的时候,看到有一队弟兄在杀虎口收保险费,我知道弟兄们过得苦,想弄点钱打打牙祭,这事儿是我的不对,弟兄们跟我姓陈的吃粮当兵,香的辣的没沾着,棒子面窝头吃的不少,在这儿我给弟兄们赔个不是。”   说着从座位上起来,给众人鞠了一个躬。   军官们面面相觑,不知道护军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陈子锟道:“二团有一个营跑到南边去了,我觉得这事儿办的不地道,你就算对我姓陈的有意见,好歹打声招呼再走,一声不吭拐了几百个弟兄带着家伙跑了,他是升官发财了,可弟兄们到了南边,难道就有好日子过了?”   一阵沉默,省军喝兵血吃空饷的多,士兵待遇还不如第七混成旅这边呢。   陈子锟道:“管不住手底下的兵,主官要负全责,军法处长!”   “有!”陈寿杀气腾腾应了一声,瞟了一眼盖龙泉,心说你小子要倒霉了。   盖龙泉愤愤然,老六不声不响就拉起队伍跑了,把他搞得下不来台,可军法处置自己的话,又不甘心受罚,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老六愿意走,谁也拦不住他。   第二团的军官们也都忿忿不平,他们是看盖龙泉的面子才受招安的,和陈子锟没啥感情,如果姓陈的要拿盖老大开刀的话,他们第一个不答应,枪杆子在自家手上,怕毛,大不了一拍两散。   气氛紧张起来,一团二团的军官们虎视眈眈,互相打量着,大有一言不合就开打的意思。   陈子锟干咳一声道:“弟兄们受了奸人蛊惑,这事儿怨我,如果军饷发的及时,别人就没有可乘之机,身为护军使兼旅长,我陈子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陈寿,备棍!”   陈寿大为意外:“护军使?”   陈子锟拉过一张条凳趴在上面:“少废话,打吧。”   两个军法处的兵拿着水火棍迟迟疑疑,哪敢打他。   陈子锟怒喝一声:“打!谁不动手,军法从事。”   两个士兵对视一眼,再看看陈寿,军法处长咬着牙点点头,两个兵才举起了棍子,自然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妈了个巴子的,没吃饱啊,跟娘们似的,用力打!”   俩大兵哭丧着脸,举着棍子的手都颤抖了,他们实在打不下去了。   “我来!”陈寿夺过棍子,狠狠打了下去,棍子和皮肉亲密接触发出响亮的声音,陈子锟头上立刻渗出了汗珠,大喝一声:“打得好!”   议事堂上一片寂静,军官们都沉默了,再没有人动火并的念头,盖龙泉更是觉得脸上火烫无比,明明是自家犯了错,护军使却揽了罪名,还当众责罚自己,这一下下打得可真叫结实,明明是打在护军使的屁股上,可发烫的却是自己的脸。   二十军棍打完,陈寿把棍子一丢,扑通一声跪下了:“护军使,我身为军法处长,没能履行职责,该罚!”   陈子锟咝咝吸着冷气,站起来道:“你知道就好,不过我不打你,给你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谁把老子的部队拐走的,你就把他带回来,我要当面问问他,老子哪点对不起他。”   陈寿站起来啪的一个敬礼:“遵令!”   “且慢。”盖龙泉说话了。   “二团长有什么指教?”陈寿抱起膀子,斜着眼看盖龙泉。   盖龙泉道:“老六拐带兄弟投了南边,我难辞其咎,人是在我眼皮底下走的,我有责任把他弄回来,护军使,这事儿就不烦劳军法处长了,我盖龙泉一力承担。”   陈子锟道:“那好,这事儿就交给二团长处置。”   ……   过了一夜,第二天上午,盖龙泉就绑了一个血淋淋的人站在了护军使公署门口。   第三十章 开战在即   盖龙泉真不含糊,当夜就带人渡江,在江南一家妓院的床上把老六绑了来,可怜六爷领到五千大洋赏钱还没焐热就做了阶下囚,抓他的时候动了刀,流了血,再加上赶了几十里夜路,更显狼狈。   军官们围拢过来,准备为六爷求个情,可陈子锟发话说这事儿已经全权交给盖龙泉处置,自己不过问了。   盖龙泉二话不说,当即提人回营。   公署内,陈寿问道:“大帅,盖龙泉向来护犊子,他要是不惩办老六,您的二十棍可就白挨了。”   陈子锟道:“护着底下人没错,但坏了规矩就不应该了,盖团长是要脸的人,我相信他会秉公处置的,陈寿,你小子下手够狠的啊,把我打得到现在不能坐椅子。”   陈寿讪讪的笑:“我明白您的意思,这板子是打给盖龙泉看的,马虎不得,不然就真白挨了。”   两人相对而笑。   ……   城外大营校场上,老六五花大绑跪在地上,脸上布满血污,却毫无恐惧之色,不时笑呵呵的和来往之人打着招呼。   过了一会儿,盖龙泉在一帮弟兄的簇拥下走了过来,俯视着老六,平静问道:“六弟,你还有什么话说。”   老六昂然道:“大哥,我对不住你,人家招安都是吃香喝辣,咱们招安是受穷来了,没钱吃肉喝酒,没钱日娘们,这官军不当也罢,南边说话算数,我带了五百人枪投过去,立马点了一千现洋给我,还让我当营长,大哥,我看您也过去算了,就凭咱们弟兄的能耐,还不保举您当个师长,不比在江北当个鸟团长强上十倍。”   “啪”盖龙泉劈面打了个一个耳光,老六嘴角渗出了鲜血。   “六弟,你说的还是人话么,我盖龙泉出来闯荡江湖,靠的是什么,就是一个义字,现在当官军,靠的就是一个忠字,你不忠不义,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大哥这就送你上路。”   一柄佩刀递了过来,盖龙泉沧郎朗拔刀在手,老六脸色都白了,这才明白大哥要玩真格的了。   军官们一起下跪:“大哥,饶了六哥吧,他也是一时糊涂啊。”   盖龙泉不为所动,冷冷道:“六弟,把眼睛闭起来,大哥手快,不疼。”   老六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他叹了一口气道:“大哥,兄弟先走一步了。”   盖龙泉铁青着脸举起了钢刀,正要往下劈的时候,忽听一声喊:“刀下留人!”   竟然是陈子锟来了。   陈子锟看看盖龙泉手中的刀,又看看跪在地上面如死灰的老六,道:“盖团长,你这是在做什么?”   盖龙泉道:“我在执行军法,处决这个害群之马,以儆效尤。”   陈子锟道:“把刀收了。”   盖龙泉到底是大当家出身,立刻明白了陈子锟的用意,合着他是想让自己唱红脸呢,既然戏开锣了,那就演到底吧。   “护军使,老六罪不容恕,不杀他,军心就乱了!”盖龙泉痛心疾首道。   陈子锟道:“咱们弟兄合得来,就在一块儿打天下,合不来就一拍两散,用不着杀人,六爷,我知道你是贪图富贵才投靠南边的,不是诚心拆我陈子锟的台,对么?”   老六抓到救命稻草,忙不迭的点头:“大帅,我一时糊涂啊,被猪油蒙了心,我对不住您,对不住盖老大,对不住弟兄们,我该死……”   盖龙泉冷哼一声:“你也知道该死。”   陈子锟道:“兄弟们苦日子过惯了,见不得娘们和大洋,这怨我,六爷你先起来,你的事儿咱们过会再说,先整正经的。”   说着他一挥手,几辆骡车赶了过来,车辙印极深,骡子也很用力的样子,车厢是封闭的,不知道装了什么玩意。   几个马弁跳上大车,举起斧头砍掉销子,数不清的银元从破口处倾泻而出,迅速在地上堆积起来,银元相撞击发出的清脆声音不绝于耳,所有人的眼睛都被银光闪花了,呆呆看着地上越堆越多的银山。   整整十万大洋,堆在校场上形成一座壮观无比的银山。   越来越多的士兵汇聚到了校场,南泰是个穷地方,很多人一辈子甚至都没见过银元长啥样,更别说见到银山了,就连盖龙泉等见多识广的头领们,最富裕的时候也不过弄几千上万块钱,哪见过这个阵仗。   所有的疑虑、焦躁、担心、愤怒、抱怨都在瞬间一扫而空,银山让他们欢天喜地,笑逐颜开,这么多的银子,怎么发都够了,还愁没钱喝小酒,睡娘们么。   老六也傻眼了,要不是被绑着,他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大嘴巴,他是二团的营长,按照军衔每月该关100块的饷,再从当兵的身上想点法子,每月怎么也能弄个三四百块,为了一千块就把自己卖了,实在不值当。   陈子锟很满意,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等全旅官兵都见识了十万大洋堆成的银山之后,集合号吹响,副官宣布,护军使兼旅长陈子锟少将亲自给大家发饷。   第七混成旅的薪饷标准是严格按照陆军部的规定制订的,大头兵每月六块钱,马弁伙夫军匠的军饷八元十元不等,军官就更多了,排长有三十块钱,连长有七十块,龚梓君这样的少校军官则有一百块之多,陈寿是中校,能拿两百块,盖龙泉比他高一级,拿五百块,比一般大学教授都多。   高级军官的薪水不在这儿领,陈子锟只给大兵们发饷,他身后跟着两个人,端着装满大洋的托盘,一个个的发过去,不但发大洋,还和当兵的聊两句家常,拍拍肩膀勉励一番,不少士兵感动的眼泪哗哗,深感自己遇到了好大帅。   这样一搞,不少军官垂头丧气,吃空饷的打算落了空,陈子锟仿佛猜到了他们心中所想,当众道:“弟兄们,咱们第七混成旅的老底子是什么,大伙儿都清楚,所以我也不想拿什么军法纪律来约束大家,我就两条规矩,一条是不许糟蹋老百姓,还有一条是不许喝兵血,不碍着这两条,随便你们胡闹,可谁要是敢犯这两条,哼哼,老百姓就是我的父母,当兵的就是我的兄弟,谁惹他们,就一个字,杀!”   陈子锟说这话的时候,大校场上鸦雀无声,一二团的士兵们虽然是杆子出身,但本质上还是穷苦百姓,护军使的话让他们打心眼里佩服,都是拿枪杆子的粗人,说不出啥漂亮话,但他们望着陈子锟的目光已经和以往截然不同了。   话说到位了,也没必要一个个的发下去,陈子锟把发饷的工作交给参谋长去做,自己提审了老六。   “六营长,我今天不罚你,你怎么拐走的部队,怎么给我带回来。”陈子锟道。   “是,我老六错了一次,绝不再犯第二回!”老六捡了一条命,心有余悸哪敢说半个不字。   陈子锟打发他去了,随即召集军官们开会,大伙儿领了军饷,精气神都不一样了,摩拳擦掌的等着进城到夜上海去大干一番呢。   “弟兄们,查清楚了,鸦片田是南边派人烧的,烧掉老子二亩地,损失大洋几十万啊。”陈子锟环顾四周道。   军官们倒吸一口凉气,随即痛心疾首,满腔**都化成了对南边的仇恨:“干他娘的!大帅你发话吧。”   陈子锟道:“我估摸着两个月内必有一战,大家伙都打起精神来,别在娘们身上把力气都用完了,等咱们打过江南,占领省城,有的是银子和娘们,话不多说,弟兄们心里有数就行,散会。”   回到公署后,陈子锟密令薛斌带领手枪营化装成农民在罂粟田附近设伏,另外责令保安团严查外来人口,南泰县屁大点地方,全是熟面孔,搜查陌生人再简单不过,很快就查到夏家大宅里住了几个省城来的客商,整天鬼鬼祟祟的满街乱窜,不知道搞什么勾当。   陈子锟心里有了数。   ……   焚烧罂粟田的事情确实是孙督军派人做的,江北发生的事情让他极为担忧,对手发展的太过迅猛,远远超过自己的预计,若是等罂粟成熟卖了大钱,这日子就更没法过了。   这天孙督军正在后宅里和姨太太们打麻将,忽然夏副官来报,他让小五替自己摸两把,带着夏副官来到公事房,坐在大师椅上沉声道:“说吧,又有什么糟心事儿。”   夏景琦道:“前些日子反水过来的一营第七旅的兵,昨儿又跑回去了,还拐走几百套军装……”   孙督军摆摆手:“土匪都是些反复小人,罢了,姓陈的养这帮人也够他受的。”   夏景琦接着道:“卑职派往南泰的几个兄弟被保安团抓了,胡乱安了个名头关在大狱里,眼线断了……另外,派去烧鸦片田的一排弟兄下落不明,怕是凶多吉少。”   孙督军脸色更难看了:“还有别的坏消息么,就别藏着掖着了。”   夏景琦道:“还有一个事儿,弟兄们在江上和北边的货船干了一仗,打死几个水匪,缴了一些玩意,请大帅过目。”   孙督军来了兴趣:“呈上来。”   两个马弁抬进一口木箱,里面是一支造型奇特的长枪,像步枪又像机关枪,枪管很长,机匣粗壮结实,看得出是用一整块钢加工出来的,泛着烤蓝的幽光,机匣下方是个长弹匣,起码能装二十发子弹。   “这是?”孙督军疑惑道。   “卑职查过字典了,这件武器叫Browning Automatic Rifle。”   “说中国话!”孙督军不耐烦的一摆手。   “就是勃朗宁自动来复枪,装弹二十发,可以连发射击,射程威力都很惊人弟兄们缴获了五支这种枪械,还有几箱子掉到江里去了,正在打捞。”   孙督军脸色又难看起来:“北边又买军火了,这种枪能当步枪使,又能当机枪用,打起来咱们要吃大亏啊,看来不能等了,计划必须提前。”   第三十一章 军事演习   南泰是个穷地方,消费能力很低,那些乡绅地主存点钱不是藏在地窖里,就是在乡下买地,很少花在自己身上,平时在醉仙居吃个小酒都算是奢侈了,所以夜上海的生意自打开门以来就很差。   可是第七混成旅发了饷之后,夜上海的生意就爆棚了,连领了几个月军饷的老总们财大气粗,又秉承当土匪时候养下的习惯,有钱不过夜,不花掉心里就慌,夜上海的生意好,连带着对面醉仙居的生意也极其火暴,白花花的银子流水一般进账。   直到此时,一些知道夜上海幕后老板是谁的人才恍然大悟,合着护军使在这儿等着呢,左手发军饷,右手就赚回来了,这招真高!   麦收的季节到了,江北大地一片金灿灿,去年秋末种下的罂粟也成熟了,龙师傅说,今年风调雨顺,收成一定很好。   丰收前夕,督军公署发来一纸命令,让江北护军使陈子锟到省城述职,与此同时张鹏程的密信也到了,就三个字“鸿门宴。”   其实不用张海鹏提醒,陈子锟也知道孙督军没安好心,自己若是去了省城,怕是就回不来了,他当即修书一封,说江北土匪尚未肃清,自己军务繁忙无法抽身,特派参谋长阎肃前去代为述职。   阎肃去省城走了一遭,自然是坐了督军公署的冷板凳,例行公事的述职完毕他就离开了省城,走马观花的在附近溜达了一下,考察省里的经济民生,这一看不要紧,吓了一大跳。   省城郊区的田地,漫山遍野一望无际全是罂粟田,合着孙督军也是个鸦片种植专业户啊,麦收前后罂粟成熟,沉甸甸的深绿色果实随风摇晃,一派丰收的景象。   阎参谋长哀叹不已,不过也理解了陈子锟的苦衷,你不种,自然有别人种。   回到江北之后,又收到督军公署的命令,孙督军计划在江北进行军事演习,命令第七混成旅参加。   这道命令实在操蛋,只听说过秋操,哪有麦收农忙的时候把队伍拉出来练的,还是在江北开练,这不是明摆着要动手么。   第七混成旅隶属于江东省陆军,名义上陈子锟是要听孙开勤命令的,所以对这道命令无法反驳和违抗,你可以不参加,但总不能拒绝省军到江北来吧,再说淮江那么长,想防也防不住。   不等江北做出反应,省军第二师又两个混成旅已经开赴江边,收集渡船准备北进了,陈子锟只得迅速做出部署,保安团守住县城,第一团原地驻防,自己带领第二团第三团和独立手枪营赶赴演习现场。   省军已经在北岸建立了登陆场,淮江航运暂时中断,被军队征用的数百条大小船只来来往往,将数不清的士兵、战马、火炮、辎重运到江北来,陈子锟和一帮军官站在一座不知名的小山包上,望着远处江边蚂蚁搬家一般的省军,心情都很沉重。   参谋长阎肃放下望远镜道:“把大炮都运过来了,这是演习还是打仗啊。”。   旅部参谋处长苏青彦道:“大帅,打吧,半渡击之,胜算很大。”   薛斌摩拳擦掌:“大帅,我们手枪营愿打头阵!”   陈子锟道:“打什么打,省军是来演习的,知道不,就是玩打仗,让弟兄们都打起精神来,陪他们玩玩。”   话虽说的牛逼,但陈子锟心里却没底,这次军事演习的总指挥是孙开勤拜把兄弟,第二师中将师长段海祥,手下一万四千人马,重机枪小山炮都有装备,是省军中的精锐部队,和他们一块儿演习,假戏真唱的话,陈子锟的二团三团还真占不了便宜。   虽说第二团都是由见过血的土匪组成,战斗经验丰富,但土匪自由散漫惯了,钻山沟打游击还行,真和正规军开练的话,怕是撑不住劲,而且新购买的美国造M1917马克沁重机枪和M1918自动步枪才刚装备部队,连发武器比较精密复杂,文化程度极低的土匪很难掌握,尚需一段时日才能形成战斗力。   但第二团的弟兄们可没这么多顾虑,大大咧咧开进了演习区域,这块地方是孙开勤在地图上胡乱划得,平原丘陵河川都有,倒也是个操练兵马的好地方,麦收的季节天气燥热,二团选了个树荫地做营地,正要扎帐篷,忽然一连省军人马开过来,要强占这块地方,两下里一来二去就动起了手。   打群架这种事情,没有太多技术含量,谁人多谁占便宜,二团弟兄们一拥而上,将省军打得屁滚尿流,省军打不过对手,转而破口大骂:“你们这帮千刀万剐的山贼!早晚灭了你们。”   弟兄们大怒,又要上前痛殴,却被闻讯赶来的陈子锟拦住,他笑道:“人家没说错,咱们就是山贼,不过谁灭谁就不一定了。”   越来越多的省军在北岸登陆,段海祥带着师部一干人等驾到, 大军出动,地动山摇,一万多军队外加所用的牲畜、帐篷、锅碗瓢盆、粮食干草弹药器械等,三天三夜也运不完,江滩上一片忙碌,宪兵队吹着哨子指挥交通,马车骡车来来往往忙得不可开交,热火朝天。   段师长志得意满,拄着军刀望着自己的军队,好久没有开兵见仗了,弟兄们闲的蛋疼,这回好不容易把家当全搬到江北来,就不打算回去了。   第二师的军官们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段海祥,其中一个年轻上尉参谋军官正是夏景琦,孙督军说话算数,把他派到第二师去当参谋,打打仗镀镀金,前途无量的很。   夏景琦虽然是参谋,但手底下有一支精锐特务队,针对江北的侦查都是由他负责的,第七混成旅的一切行动都瞒不过他的眼睛,那边一动,这边就收到消息了。   “师长,小的们的情报说,江北出动演习的是二团三团,陈子锟的嫡系第一团留守大营未动。”夏参谋报告道。   段海祥哈哈大笑道:“陈子锟到底年轻,他再怎么部署也是白搭,我大军一到,他唯有束手待毙而已,第七混成旅开到哪里了,让他来见我。”   命令传到第七混成旅的驻地,陈子锟带领手下重要军官在手枪营的护卫下前往省军大营开会,一路上所见令他们心情沉重无比,省军兵力太多了,真干起仗来就是五个打一个。   来到师部门口,夏参谋在辕门迎接,将众人引进一座大帐篷,里面摆着长条桌和凳子,挂着军事地图,陈子锟等人在桌子一侧坐下,护兵们一字排开站在身后。   过了一会儿,段海祥在副官参谋们的簇拥下进了帐篷,他身材魁梧,嗓门极大,一见陈子锟就豪爽的大笑起来:“你就是陈子锟吧,果然后生可畏,和我儿子年纪差不多都他娘的当少将了,上哪儿说理去啊,哈哈哈。”   省军的军官们都跟着笑,第七混成旅众人的脸色极为难看,薛斌的手都按在枪柄上了,陈子锟却风轻云淡,客客气气道:“段师长老当益壮,佩服佩服。”   段海祥道:“老子一点也不老,像你们这样的后生,老子空手都能对付八个。”说罢大马金刀的坐下,副官参谋们分坐两侧,护兵们站在身后,气势汹汹。   两边人马就这样虎视眈眈,省军全部是整齐的蓝灰色军装,褐色牛皮武装带两侧挂着盒子炮,绑腿皮鞋大檐帽。   江北军的扮相就差点,绿色大斗笠,黑色对襟褂,腰扎皮带,挂着双枪,背后插着皮鞘后背大砍刀,刀柄上系着鲜红的绸子,跟火苗一样扎眼。   段海祥仔细端详对方,他话说的猖狂,但一点也不轻视对方,陈子锟年轻英武,眉宇间一股气势让他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   “小陈,给老夫引见一下你的这帮部下吧。”段海祥皮笑肉不笑道。   陈子锟道:“弟兄们,你们也和段师长见个礼吧。”   阎肃、盖龙泉、苏青彦、薛斌等人一一站起自我介绍,不卑不亢,言辞有度,段海祥笑眯眯道:“好,好,好。”   夏景琦心中有数,悄然出了帐篷,把师部警卫营集合起来,带着他们去缴第七旅手枪营的械。   帐篷内,唇枪舌剑还在继续,段海祥道:“小陈,你们第七混成旅挺牛逼啊,上回把我的十一团都给缴了械,有这回事不?”   陈子锟道:“回段师长,是有这么档子事。”   段海祥道:“那我今天就要说道说道了,你这事儿干的不地道,十一团的弟兄犯了错,有他们的团长、旅长处置,再不济也有我这个师长做主,你怎么就说杀就杀了呢,你也太狂了吧。”   说着一拍桌子,烟灰缸和茶杯都跟着一跳。   省军的护兵们刷的一声就把枪掏出来了,薛斌的手下们也不含糊,都是左右双枪,帐篷里几十把盒子炮互相指着,机头大张,杀气腾腾,军官们却依然坐在凳子上不动声色。   陈子锟道:“这事儿我已经和孙督军有过交代了,段师长你这是什么意思,想办我?”   段海祥道:“办你怎么了,小鳖犊子,我今天就办你了,草你娘的鳖犊子。”   陈子锟悠然道:“段师长,你草我娘,那你就是我爹了,爹办儿子天经地义,只要你办的动,随你办。”   第三十二章 开打   段海祥有些吃瘪,对方软硬不吃,以柔克刚,这份淡定从容可不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应该有的,此子将来必是心腹大患,留不得!   不过当场把他毙了也不现实,这帮山贼狠着呢,打起来伤了自己就不好了,段海祥冷哼一声,拂袖而去,陈子锟也站了起来:“咱们走。”   所谓的军事会议不欢而散,陈子锟等人走出帐篷,发现外面也是剑拔弩张,手枪营的兄弟们和省军枪口对枪口,火并一触即发。   夏景琦带了五百弟兄想缴手枪营的械,愣是没镇住人家,手枪营可是陈子锟的卫队,从兵员素质到装备都是拔尖的,每人都是长短双枪,盒子炮配伯克曼手提机枪或者勃朗宁自动步枪,一水的全自动火器,一搂火就能扫倒一大片,真打起来,别说出动一个警卫营了,就是来一个团也讨不到便宜。   面对省军密密麻麻的枪口,陈子锟毫不畏惧,带头往外走,他的金色领章和少将星徽威慑住了对面的士兵,竟然下意识的让出一条路来。   夏景琦急坏了,问段海祥:“师长,万万不能放虎归山,打吧!”   段海祥道:“煮熟的鸭子,急什么,放行。”   省军撤了包围,手枪营三百号兄弟子弹上膛,昂首挺胸从大营撤了出去,一路有惊无险,终于回到了自家营地。   第七混成旅的营地分为三处,二团和三团分驻两侧,独立营和旅部驻扎在小山包上,互为犄角之势,麦收季节天气晴好不会下雨,士兵们连帐篷都懒得搭,胡乱在地上铺张雨布就席地而卧,更别说挖排水沟,扎栅栏了。   不过小山包上却一直有士兵在忙碌着,挥汗如雨的挖着战壕,搭着掩体。   远处,段海祥用望远镜观察着第七混成旅的营地,大营位于开阔地上,有多少人马一目了然,清清楚楚。   “乌合之众,不足挂齿。”段师长轻蔑的放下了望远镜,瞟了一眼身旁的十一团聂金库,聂团长面红耳赤,嗫嚅道:“不是卑职无能,是土匪太狡诈。”   段海祥骂了一声废物,再不理他。   夏景琦报告道:“师长,我们侦查过了,第七混成旅出动的确实是第二团和第三团,共三千兵员,那个大胡子就是有名的杆子盖龙泉,那个斯文军官是陈子锟手下参谋长阎肃,还有那个黑铁塔一般的汉子叫薛斌,是陈子锟的卫队长。”   段海祥道:“很好,陈子锟把手下大将都带来了,这回让他们一个都跑不掉,传我的命令,第四旅,第五旅包围敌营,第五旅留作预备队,第一混成旅去接管南泰县城,第二混成旅负责解决江北军在县城外的留守部队。”   军令一出,省军各部迅速行动,两个旅共五千人马将第七混成旅夹在中间,另外两个精锐的混成旅则星夜赶往四十里外的南泰县城。   战斗在次日凌晨打响,段海祥本来想夜里发起攻击的,但省军伙食差,很多士兵的了夜盲症,不能夜里打仗,只好等白天再开打。   战斗异乎寻常的轻松,放了一阵排枪后,第七混成旅营地上空就升起了白旗,他们甚至连枪都没开就投降了。   省军长驱直入,俘虏两千多人,段海祥得报大喜,哈哈大笑道:“我还以为陈子锟多厉害呢,原来就这点本事,把他押来我亲自审问。”   部下道:“报告师长,还没逮到陈子锟,剩一个营地没拿下呢。”   段海祥道:“让十一团上,该聂金库报仇了。”   有师长撑腰,聂金库胆气大涨,亲自率领十一团五百多号人马嗷嗷叫着向最后的阵地发起了冲锋。   小山包上,手枪营严阵以待,他们昨天可没白忙乎,挖了极深的战壕和掩体,重机枪严阵以待,陈子锟拿着大眼撸子亲自站在战壕里指挥作战。   “等等,再等等,放近了再打。”他端着望远镜端详着对面杀气腾腾猛扑过来的省军。   省军越往前走越觉得不对劲,太寂静了,静的让人心惊胆战。   突然,一声怒喝:“打!”瓢泼般的弹雨劈头盖脸打过来,三挺重机枪,两百支伯克曼,三十支勃朗宁,七十支步枪组成的火网密不透风,如同死神的镰刀收割着生命,十一团的弟兄们瞬间变成秋风中的落叶,冲在最前面的十几个人甚至被打成了筛子。   进攻部队当即被打残,聂金库等人被强大的火力压得趴在地上抬不起头,有几个年轻的士兵甚至吓得哭号起来,其实也怨不得他们,这样的强大火力别说是普通小兵了,就是师长段海祥也没见过。   远处观战的段海祥惊得望远镜差点脱手,从军这么多年,还没遇到过这么难啃的阵地,狗日的子弹不花钱买啊,可着劲的造,这种打法,就算把全师人马填上去也攻不下啊。   “退,给老子退下来。”段海祥痛心疾首道,小山包下瞬间就布满了尸体和伤员,十一团几乎是在一分钟内就被打残了,这种伤亡可是他无法承受的。   聂金库吓得都尿了,带着残存的士兵逃回来,趴在段海祥脚下大哭:“师长您老人家要给弟兄们报仇啊,姓陈的太狠了,拿机关枪突突人啊。”   段海祥咬牙切齿:“没用的东西。”一脚将他踹开,问道:“谁上?”   第二师的旅长团长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接茬,大家都不傻,就这种火力密度,铁打的金刚上去也是个死。   夏景琦道:“师长,咱们有炮啊。”   段海祥如梦初醒,一拍脑袋:“对啊,拿炮轰他们。”   第二师有个炮兵团,配备十二门格鲁森五七过山快炮,那火力绝对没的说,可是问题又来了,炮兵们素质太差,只会直瞄射击,让他们隔着山开炮,炮弹估计能飞到爪哇国去。   没办法,只好让炮兵团抵近射击,十二门火炮用驮马拉到距离敌阵一千米的安全距离上,炮兵们煞有介事的瞄准,装填,开炮,炮弹在小山包远处炸响,连人家一根毫毛也没伤到。   重新调正炮口,继续射击,这回打得准点了,炮弹落在敌阵前沿,不过敌军也没闲着,山上一声巨响,同样的五七毫米炮弹呼啸而至,虽然也没伤到人,可把炮兵团的爷们吓得够呛。   炮兵那是技术兵种,重火力部队,段海祥的宝贝疙瘩,一发炮弹合成五块大洋,非到关键时刻舍不得用的,段海祥生怕火炮受损,急令炮兵团后撤。   “给我包围起来,我就不信治不了你!”段海祥依然自信满满,对方火力虽强,但处在包围之中,打一发少一发,困他一两天,连饮水都成问题,到时候看他怎么办。   ……   与此同时,南泰县城迎来了一批不速之客,从省城来的禁烟委员会执法组,专程来查禁南泰县境内种植的罂粟,县长柳优晋接待了他们,在醉仙居开了雅间,好吃好喝伺候着,绝口不提罂粟田的事情。   执法组的组长是个阴鸷的中年人,酒足饭饱之后他对柳县长道:“贵县有人私种鸦片,证据确凿,孙督军命令我等前来,务必要严办此事,一查到底,决不姑息。”   柳优晋笑容可掬道:“大人,我们县里确实没有罂粟田。”说着奉上一筒鸦片烟枪。   组长接了烟枪,美滋滋抽了一口道:“县长就莫要遮掩了,我看你识相,好心劝你一句,别掺乎这事儿,你抗不住。”   柳优晋脸色一变道:“大胆狂徒,冒充省里来的长官,该当何罪,来人,给我拿了!”   一帮团丁蜂拥而入,将执法组全体成员绑了起来,组长大怒道:“柳优晋,你好大的胆子,你死到临头还不知道。”   柳优晋冷笑不语,径自离去,此时南泰县城四门紧闭,戒备森严,经过加固的城墙上,每个垛口后面都站了一名士兵,旁边摆着子弹箱和手榴弹箱,美造M1917水冷重机枪上已经挂上了弹链,机枪手也进入了阵地。   本该出现在演习地域的参谋长阎肃手持望远镜正在观察远方,看到柳县长上来便笑道:“县长来督战了。”   柳优晋道:“我来看看弟兄们有啥需要的么,麦仁稀饭和鸡蛋烙馍已经预备好了。”   阎肃道:“多谢县长,请转告乡亲们,城池固若金汤,绝对没事。”   正说着,远处烟尘四起,阎肃端起望远镜看了一会道:“他们来了。”   来的是省军两个混成旅,来到县城附近兵分二路,第一混成旅直奔县城而来,第二混成旅则扑向城外军营。   第二混成旅乱哄哄打了一阵枪,冲进了空荡荡的军营,大兵们顿时傻眼,中了空城计了,旅长生怕有诈,大叫:“撤退!”   第一混成旅杀奔城下,遭到迎头痛击,城头上的火力强大的惊人,机枪打得极有章法,步枪打得不紧不慢,一看就是精锐部队在防守,绝非情报上说的保安团。   混成旅没有装备火炮,连云梯也没预备,单凭血肉之躯根本无力攻城,面对强大火力他们只好退避三舍,紧急回报段师长,请示命令。   忽然一声炮响,从青纱帐里窜出一股骑兵来,头戴大斗笠,手舞钢刀,刀锋雪亮,刀柄上的红绸子如同一团团烈火在迅速卷近,骑手们嗷嗷怪叫着,打着唿哨,趟着十八路烟尘就冲过来了。   省军两个混成旅挤在县城外面的空地上,连防线都没拉起来,如何能对抗高速袭来的骑兵部队,顿时土崩瓦解,一哄而散,骑兵们挥舞着钢刀左冲右突,砍头如切菜,一个大胡子高声大喝:“投降者免死!”   顿时就跪了一地的败兵,纷纷高举步枪口称投降。   本该和陈子锟一起参加演习的盖龙泉勒马大笑:“他娘的,省军这帮废物,真不禁打,老子还没过瘾来就降了。”   第三十三章 省军大败   省军两个混成旅都是步兵为主,徒步步兵在开阔地带上遭遇骑兵冲锋焉有不崩溃的道理,仅有一半逃进了城外的空军营,依托土围子抵御骑兵,这才能喘息片刻。   两个旅长趴在围墙上看着外面的惨状,眼泪都快下来了,当场被砍翻了几百个弟兄,另有上千人投降,两个混成旅的精锐啊,转瞬间就打残了,还接管县城,占领兵营呢,能保命就谢天谢地了,这分明是中了人家的计啊。   盖龙泉带着数百骑兵在军营前的空地上来回疾驰,分明不把省军残兵放在眼里,一旅长大怒,喝令部下开枪,一时间枪声四起,骑兵们拨马就走,凄厉的军号声响起。   城头上的阎肃听见军号声,下令开炮,三门江南制造总局光绪年间出厂的前膛火炮再次怒吼起来,实心炮弹准确的落在省军盘踞的军营里,虽然并未造成伤亡,但心里震撼确是极大。   合着又中了人家的计策了,先是被忽悠到城外开阔地上任由骑兵宰割,然后被迫退入军营,又处在人家大炮射程之内,这一切都是算计好的啊。   军心一散,这仗就没法打了,两个旅长一合计,外面有骑兵,突围是不可能了,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请段师长派兵解围,当即安排了四个传令兵骑马冲出去送信。   在火力掩护下,四个传令兵冒死冲出了军营,快马加鞭向东北方疾驰而去,马尾巴后面卷起一道道烟尘,江北军见状紧追不舍,无奈马力不济,追了一阵就放弃了。   军营内一片欢腾,两位旅长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等段师长大军一到,弄不死你们!   此时,段海祥还在率兵围困小山包上的陈子锟等人,虽然只有一个营防守,可这个小山包就是啃不下来,不过山顶上的人也不好受,天气炎热干燥,饮水一点点变少,士兵们口干舌燥,焦灼不安   陈子锟用望远镜观察着山下的情况,到处炊烟袅袅,省军已经在开饭了,看他们悠闲的样子,大概是县城那边的战报还没到。   跟在陈子锟身边的“阎肃”和“盖龙泉”都是假扮的。真正的参谋长和二团长都留在县城专门对付上门的敌人,而自己则负责吸引敌人的火力,这是一整套连环计,由参谋处长苏青彦制定。   大毒日头当空照,山顶上连个遮荫的地方都没有,士兵们只能轮流躲进洞里躲避日晒,干粮挺硬咬不动,只能小口小口的啃,又没有水喝,吃的满嘴血泡,苦不堪言   段海祥稳坐中军帐,摆在面前的是丰盛的午餐,酒足饭饱之后还有鸦片烟享用,想想小山包上的陈子锟连水都没得喝,他就冷笑起来:“和老子斗,你还嫩。”   忽然有人来报,一二混成旅的传令兵送信来了,段海祥大喜,道:“定是县城拿下了,让他们进来。”   俩传令兵连滚带爬扑进来,声音带了哭腔:“师长救命啊,弟兄们被包了饺子。”   段海祥大惊失色,放烟灯的盘子都打翻了,细细问了一番后,一拍脑门道:“不好,中计了!”   亡羊补牢,犹未为晚,段海祥急忙派遣作为预备队的第五旅前往南泰解围,并且下令三旅四旅不惜代价强攻,一个时辰拿不下小山包,提头来见。   省军的调动被陈子锟发现,他哈哈大笑道:“南泰那边定是打了胜仗。”   进攻又开始了,漫山遍野的士兵分成多路纵队慢腾腾的打过来,格鲁森过山炮也开始猛轰,这回省军是真豁出去了,两个混成旅被人家包了饺子,要是再不把陈子锟拿下,这仗可就有点悬了。   小山包上的重机枪又开始发威了,子弹在干燥的土地上掀起一团团烟尘,省军士兵趴在地上,不紧不慢的放枪,两下里打得热闹,伤亡却是极少。   奉命驰援的第五旅把锅碗瓢盆都撂下了,轻装急进,在大太阳底下急急火火赶了几十里地,嗓子眼都快冒烟了,大老远就看见一个水塘,士兵们呼啦就全围上去了,趴在塘边痛饮,喝完了洗脸,洗了脸再拿水壶盛水,还有人脱了鞋在塘里洗脚,场面乱作一团。   忽然不远处青纱帐里一声炮响,无数头戴大斗笠的人冲了出来,刺刀雪亮,盒子枪啪啪的打着,水塘边当即就倒下一大片,旅长惊呼:“中埋伏了,快撤!”勒马便走,再也不管部下。   第五旅一千多人马就这样还没上战场就做了俘虏,伏击他们的正是第七混成旅第一团,陈寿的部队,他们在这里已经埋伏一天一夜了。   等到战败的消息传到段海祥耳朵里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了,短短一天功夫,三个旅五千人马就没了,段师长追悔莫及,大叫:“中计了,围城打援,陈子锟果然狡诈。”   这一招就是典型的围城打援,身为宿将的段海祥竟然能中计,他懊悔的几乎想打自己一巴掌,他百思不得其解,今天上午不是俘虏了近三千敌军么,怎么陈子锟还有这么多的兵。   当即提审俘虏,连问了十几个人之后才知道,上午一触即溃的根本不是第七混成旅的正规军,而是县城保安团和一天五毛钱临时拉来的民夫!   段海祥大呼上当,一步错步步错,现在他手下虽然还有一万人马,但大多是后勤辎重部队,真正能打仗的就剩下不到四千人了。   仗打得这份上就算是败了,唯一扳回来的机会就是活捉陈子锟,段海祥亲自卷了袖子拎着手枪上阵督战,谁敢退后就地枪决,谁第一个冲上去,赏大洋五百,官升三级,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省军顿时像打了鸡血一般嗷嗷叫着向前冲,小山包上机关枪突突的扫射,扫倒一片又一片,跟割麦子一样,依然有人前仆后继往前猛冲。   忽然,重机枪卡壳了,水冷散热套筒里的冷却水已经烧干了。   “弟兄们给我冲。”军官们大呼小叫,省军一拥而上,明晃晃的刺刀在暮色下闪着红光。   小山包上情况很不妙,水早就喝光了,重机枪哑火,自动步枪的枪管也打红了,伯克曼手提机枪虽然射速很快,近战占了很大优势,但是有个致命的缺点就是太费子弹,打了一天了,弹药已经接近枯竭,现在主要是靠步枪远射来阻滞敌军冲锋。   眼瞅阵地就要被突破,陈子锟沧浪一声把指挥刀抽了出来,白手套早已被硝烟熏黑,刀锋却依然雪亮。   “弟兄们跟我冲!”江北护军使兼第七混成旅少将旅长陈子锟一马当先跃出了战壕。   “跟我冲”和“给我冲”的意义和效果是截然不同的,护军使身先士卒,手枪营的将士们都是血性汉子,岂能甘居人后,随着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三百号弟兄除了重伤员之外,全都跃出了战壕,举着盒子炮和大砍刀发起了反冲锋。   白刃战是最考验士气的,省军连遭败绩,士气已经下降到临界点了,再遇上这么不要命的逆袭,顿时土崩瓦解,大兵们把枪一扔掉头就跑,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段海祥见势不妙,接连枪毙了几个临阵退缩的军官依然阻不住颓势,眼瞅大营就要被败兵冲垮,段师长一跺脚:“机枪手准备!”   省军的营属水冷重机枪终于开火了,打得不是敌人,而是自家的败兵,无数败兵被扫倒,尸横遍野,不过总算阻挡住了败局。   “预备队,上!”段海祥下令道。   又一个团的生力军填了上去,双方展开了残酷的白刃战,通常白刃战的交换率都是一比一,但那是拼刺刀的情况下,短兵相接中最有效的武器不是刺刀,而是手枪,手枪营的弟兄们每人一把盒子炮,不少人还配着双枪,所以省军的败局已经注定。   “轰!”炮弹在战场炸响,炸的肢体乱飞,血肉模糊,省军炮兵竟然不顾自己人还在战场上就开炮了。   陈子锟急令撤退,手枪营来得快走得快,迅速撤回主阵地,省军乘胜追击,黑压压一大片围了上来。   小山包上,苏青彦解开了裤子:“弟兄们,尿!”   一壶壶尿灌进了重机枪冷却套筒,沉寂了一阵子的机枪再度怒吼起来,子弹越过自己人的头顶,落在省军队伍里,顿时鬼哭狼嚎一片。   省军损兵折将依然徒劳无功,段海祥心力交瘁,正要下令再度攻击,一帮军官全给他跪下了。   “师长,不能再攻了,给第二师留点种子吧。”   “师长,从长计议啊。”   “师长,快请救兵啊。”   段海祥心烦意乱,一个师另两个混成旅的强大部队,竟然连一个杂牌混成旅都收拾不了,反而一败再败,这个脸他丢不起。   “老子还有八千人马,就不信打不下一个小山包,谁敢再劝,军法从事!”   夏参谋上前道:“师长,我们中计了。”   段海祥道:“废话,我当然知道中计了。”   夏景琦道:“我说的不是围城打援的计,而是咱们不该被陈子锟拖在这儿。”   段海祥一拍脑袋:“哎呀!对啊,传我的命令,留一个团在这儿,其余人马,拔营起寨,攻打县城去,占了他的老窝,我看他怎么蹦达。”   此时天已经黑了,折腾了一天的省军又要辛辛苦苦把帐篷拆了,套车出发,一个个怨声载道,满腹牢骚。   临时建起的俘虏营里,一个乡下老头模样的人从裤裆里摸出一把撸子来,低声道:“传我的话,让弟兄们机灵点,该动手了。”   第三十四章 握手言和   抱犊崮老当家孙桂枝老当益壮,亲自带领一票弟兄故意被省军俘虏,这帮人都是他从山东带来的,个顶个都是身手利索的兄弟。   孙桂枝孤身前来投靠,陈子锟始终以礼相待,时间久了这个老狐狸才放下心来,明白陈子锟是个重情重义的好汉子,这才把残部引见给他,陈子锟也是个爽快人,每日好吃好喝招呼着他们,却不让他们干活出力,抱犊崮的好汉都快憋出内火来。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终于轮到好汉们出马了,午夜时分,孙桂枝领人杀了看守,剥了几身军装穿了到处开枪放火,军营四处燃起熊熊火光,凄厉的喊声响彻夜空:“跑啊,江北佬杀过来了!”   “不好,有人劫营!”段海祥从行军床上跳了起来,拿着手枪出了帐篷,几个护兵猛扑上来,声音焦灼无比:“师长,俺们护着你先走。”   “慌什么,传令各营,坚守阵地,有陌生面孔一律拿下。”段海祥镇定自若道,他已经从稀疏的枪声中听出并非劫营,而是有奸细混进了大营。   忽然一声巨响,半边天幕都被映红了,弹药堆炸了,战马嘶鸣,火光冲天,闹了大半夜终于尘埃落定,一清点才知道损失有多惨重,俘虏逃走大半,军粮烧了,弹药爆炸了,跑了五十多匹战马,烧掉上百顶帐篷,死了八十多个士兵,其中一大半是被自己人打死的。   奸细被抓出来了,当场打死六个,活捉了八个,都被打得血头血脸,段海祥看也不看就命令将他们拉下去枪决,有人建议把剩下的俘虏也都枪毙了,省的再有后患。   段海祥沉吟了一阵,还是没有下这道命令,粮食弹药全没了,士气降到最低点,这仗已经打不下去了。   “去看看小山包上的人还在么?”段师长疲惫无比的说道。   副官带人去查看,不大工夫回报:“陈子锟跑了。”   段海祥长叹一声:“拔营起寨,撤。”   夏景琦急道:“师长,还有两个旅的弟兄等着咱们去救呢。”   “罢了,陈子锟还能枪毙他们不成,再不走,连我都要折进去了。”段海祥面无表情的说。   姜是老的辣,段师长不愧是多年老行伍,当断则断,在没有造成更大损失之前下令撤退,这边一动,追兵也上来了,连夜撤离小山包的陈子锟部和赶来增援的第一团合兵一处,补充了给养,士气大振,歇都不歇就杀上来了。   省军第二师两个旅残部外加一个师部以及辎重部队八千人马且战且退,不知道多少辎重被敌军缴获,退到江边的时候还剩下五千疲惫之军,枪里没子弹,壶里没水,干粮袋子也空了,一个个蹲在地上喘着粗气,跟三伏天的狗一样。   岸边空荡荡的一条舢板也没有,段海祥长叹一声:“天亡我也……”   炮声隆隆,十二门格鲁森过山炮都落到了第七旅手中,这会儿反被拿来轰击省军,炮弹呼啸而至,在江里炸起高高的水柱,这是在警告射击,意思是你有船也逃不掉。   此时段海祥忽然有霸王乌江自刎的穷途末路之感,他猛然拿出手枪顶着自己的太阳穴就要搂火,几个马弁副官慌忙一拥而上夺下手枪,痛哭流涕道:“师长,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段海祥丧气道:“哪还有什么青山,我一世英名全毁了。”   正说着,对面有人打着白旗过来了,站在两军阵前高声道:“护军使请段师长过来叙话。”   段海祥迟疑了一下,众军官忙劝道:“不能去啊,姓陈的绝对没安好心。”   “罢了,我们第二师都这样了,还能坏到哪里去。”段海祥力排众议,还是决定单刀赴会。   说是单刀赴会,其实还是带了十几个护兵的,一行人垂头丧气来到江北军中,本以为会受到奚落挖苦,哪知道却是盛情的款待。   树荫下支起一个凉棚,摆着马扎、折叠桌子,地上铺着凉席,汽水糕点凉茶烟枪一应俱全,本来这都是省军的家当,此时却变成陈子锟待客的东西,真是令人脸上发烧。   宾主落座,精气神就不一样,昔日容光焕发不可一世的段海祥此时成了败军之将,军装皱巴巴的,皮靴上沾满泥巴,胡子拉茬眼屎糊住眼角,别提对狼狈了,陈子锟却军装笔挺,马靴锃亮,下巴刮得很干净,笑吟吟的丝毫不提不愉快的事情,只是招呼段海祥喝汽水,吃糕点。   “段师长千万别客气,到了江北跟到了自己家一样,慢用,慢用。”陈子锟甚至还亲自帮段海祥装了一筒鸦片双手献过去:“师长,香一筒。”   段海祥鸦片瘾早就犯了,百爪挠心般难受,此时也不客气,接过烟枪叭叭抽了几口,缓过神来,心情也好了不少。   “小陈,我一万四千人马输在你一个旅手里,我不服啊。”段海祥道。   陈子锟道:“段师长您不是败给我的,是败给自己的。”   “哦,此话怎讲?”段海祥眉头一皱。   “您被怒火蒙蔽了头脑,一门心思想把我拿下,为将者怎么能被情绪控制呢,此乃一。”   “二呢?”   “二是您部下这些骄兵悍将,轻敌冒进,不派斥候,没有侧翼掩护,就这样大摇大摆的往前冲,遇到骑兵突击立马慌神,根本组织不起像样的抵抗,军官昏聩无能,士兵毫无斗志,不败才怪。”   段海祥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陈子锟说的很有道理,省军从上到下都犯了轻敌的毛病。   “小陈,事到如今,你准备怎么办?”段海祥道。   陈子锟淡然一笑:“不是我准备怎么办,是段师长您准备怎么办,你年纪比我大,军衔比我高,我得听您的招呼啊,你说打我就打,您说不打我就不打。”   这话有点意思,段海祥沉思一会,豁然开朗,道:“这次军事演习非常成功,第二师和第七混成旅合作愉快,只是演习期间损毁了一些火炮枪械。”   陈子锟嘻嘻一笑:“段师长是聪明人,来人啊,把那二位带上来。”   两个灰头土脸的家伙被带了上来,正是省军第一二混成旅的旅长,两人看见段海祥,扑通一声跪下,猛扇自己耳光:“卑职无能,卑职该死!”   段海祥道:“罢了,是我指挥不利,连累了大家。”   和解达成,双方握手言和,这场持续两日的交战就此结束,双方心照不宣,都不对外宣扬战事,省军损失的器械辎重就都留在了江北,陈子锟将俘虏全部遣散。   江边的渡船是被混江龙带人劫走的,此时也全数开了过来,接应省军回了江南。   战后不久,段海祥派人送来一封亲笔信过来,另附金条十二根,信中称陈子锟为老弟,并说那十二门格鲁森快炮是督军大人的命根子,万万损失不得,请护军使看在老哥哥面子上,适当照顾一下。   陈子锟拒收金条,将十二门火炮维修一新,外带一千条成色颇新的步枪连夜送过江去。   段海祥收了金条火炮,对陈子锟的好感成倍增加,信誓旦旦说再也不兴兵北上。   ……   鸦片成熟了,五彩缤纷的罂粟花谢了之后,结成一个个墨绿色椭圆形的果实,龙五师傅带着一帮农夫下田,用专门打造的三角小刀刺开果实,收刮破口里流出来的粘稠的乳汁一样的浆液。   鸦片炼制厂就建在田间地头,龙师傅亲自熬制鸦片,用那些乳白色的浆液在铁锅里沸腾,散发出一股股幽幽的香气,弥漫在乡间,据说闻到这香气的人都忘记了心事,飘飘欲仙。   五百亩罂粟田收获颇丰,加工出来的生鸦片堆满了仓库,气味比熬制的时候要差了很多,闻起来像是陈年茅坑里的老尿,颜色也不堪入目,呈一种灰暗的褐色。   龙师傅说,南泰的土壤很适合种鸦片,产品优良,简直可以替代云土了。   国内烟土泛滥,质量最好的是印度进口的大土小土,其次就是名闻遐迩的云土了,据龙师傅介绍,其中迤南土质量最好,色香味俱佳,有“王中之王”的美誉,嗜食鸦片的人称之“半里闻香味,三口顶一钱”。   其他各省都出产烟土,川土、贵土、西土,边土、宁夏土、两广福建、江苏浙江、湖南湖北、热河绥远察哈尔,只要是种庄稼的地方,就有烟土。   陈子锟寻思竞争这么激烈,得想点花头打开市场才行,在他的亲自关怀下,龙师傅设计出一套江北土的包装方案来。   江北烟土制成大小适中的方块形状,外面裹上一层烟叶,然后以油纸包装之,包装上仿照云土的设计印上林则徐的头像,上面有拱形飘带,印着江北烟土的中英文标识,还有请君品尝、飘飘欲仙等广告语。   第一批货物,一千斤包装精美的江北土装上了货船,在陈子锟的亲自押送下运往千里之外的上海滩。   第三十五章 打破三鑫公司的垄断   一亩罂粟田能产五六十斤罂粟果,仅能提炼出三五斤鸦片膏,南泰的土壤酸碱适度,温热合宜,产量和质量都有保证,每亩产出五十两鸦片,市面上的价格是上好的云土每两五元左右,川土热河土等次之,以龙师傅的眼光看,江北土的价格应在每两三元。   一千斤鸦片折合一万六千两,批发价再低点的话,也就是四万大洋的总价,不算什么大买卖,但对陈子锟来说,确实极其重要的第一次,烟土这玩意不愁卖,但只有销到上海滩利润才最高,若是形成一条产供销的通道,以后就是日进斗金了,所以他相当慎重,亲自押运。   上海滩虽然有李耀廷接应,但上次得罪了张啸林,不得不加以防范,上次大战之后,陈子锟将抱犊崮的好汉们编入了手枪营,形成一个加强营的规模,此次亲自带了三百弟兄,一水的自动火器,浩浩荡荡杀奔上海。   由于上游生意较少以及中国帆船的恶性竞争,太古洋行并未开辟省城以西的淮江航线,而陈子锟也不想挟洋自重,所以通过混江龙的关系置办了几条货船,装上蒸汽锅炉和重机枪,当成炮艇使用。   两艘货船乘风破浪向下游驶去,陈子锟站在船头意气风发,一身白西装风流倜傥   淮江在这里拐了一个弯,从东西走向变成南北走向,江水平缓,江北一马平川,尽是土壤肥沃的冲积平原,远远望去,山河壮美无边,陈子锟忽然诗兴大发,道:“拿纸笔来!”   护兵立刻拿来宣纸和毛笔,在众目睽睽之下陈子锟拿起狼毫饱蘸了徽州墨汁,众人眼巴巴的等着他挥毫泼墨,他却纹丝不动。   脑子里刚才那点灵感全都不翼而飞了,陈子锟硬是憋不出一个字来。   他自小受的是西式教育,毛笔字都写不好,哪里会作诗,提着毛笔呆了半天,一滴墨汁落在纸上渲染开来,陈子锟却灵机一动,挥笔在纸上画了曲里拐弯的两条线。   众人大惑:“这什么玩意?”   陈子锟道:“这是淮江。”   又在江上添了两笔,画上交错的杠子:“这是一条铁桥。”   双喜道:“那铁桥上为啥趴着一条蚯蚓?”   陈子锟道:“这不是蚯蚓,这是火车,知道不?”   双喜道:“火车是啥,这么老长一条,跟蚯蚓似的。”   陈子锟道:“火车就是烧煤的蒸汽机车,后面拖着的是车厢,能装几百人,几十万斤货物,所以这么长,这玩意跑起来可快了,骑着快马都撵不上。”   双喜咋舌道:“这么厉害啊,这还是趴着就能跑这么快,要是站起来那还得了。”   众人都哄笑,其实他们都没见过火车。   陈子锟画的兴起,又在江岸上画了许多冒着黑烟的烟囱,说:“这是工厂,煤矿,铁矿,学校。”   众人就都心驰神往起来,双喜瞪着眼睛道:“这么多烟囱大楼,那不跟上海一样了。”   陈子锟道:“对,老子就要在江北建一个新上海。”   混江龙**上身,腰插双枪走过来道:“护军使,前面就是江湾了,是兄弟的老窝,要不要去坐坐,喝杯水酒。”   “好啊,去看看你的弟兄们。”陈子锟欣然答应,他和混江龙合作了一段时间,认定他是重义气的好汉子,一心想收编他呢。   江湾深处生着一大片芦苇,时值夏季,芦苇荡极其茂密,浩如烟海,小船进去根本找不着,大船又开不进浅水,怪不得官军屡剿不绝。   陈子锟换乘舢板随着混江龙来到芦苇荡深处的一个小岛,此时正是水匪的老巢,看起来和寻常渔村没什么区别,几条破旧舢板倒扣在岸边,光屁股小孩到处疯跑,绳子上两者破破烂烂的衣服,十几个芦苇搭成的棚子错落有致。   “这儿住的都是无家可归的流民。”混江龙介绍道。   岛上的男人皆是面目粗野,陈子锟才不相信混江龙的话,想必这些人都是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被官府通缉无路可走才隐藏此地的。   混江龙请陈子锟到自己的棚子里小憩,棚里陈设简单,一张吊床,一张古色古香的条案,上面摆着几个灵位,中央一个上写“先考曾公去疾之位。”   陈子锟疑惑道:“你姓曾?”   混江龙给灵位前的香炉里插上三炷香,道:“对,我本姓曾,我爹就是南泰县最后一任县令曾去疾。”   “你就是曾蛟!”陈子锟大惊,同时他也忽然明白为何自己第一眼看到混江龙的时候就觉得眼熟,原来他的相貌和县衙后宅雷雨夜墙壁上的鬼影面容酷肖,想来那位清朝补服男子就是传说中的曾县令了。   混江龙才是曾蛟,那柳优晋肯定就是冒牌的了,好一个狡诈的柳县长啊,骗了老子好久。   混江龙曾蛟并未发现陈子锟的情绪波动,道:“对,我叫曾蛟,十三年前我家破人亡,夏大龙赶尽杀绝,欲将我溺死江中,幸而被水匪混江龙所救,认我做义子,教我一身武功,继承他的家业,其实我是第二代混江龙了。”   “那你的义父大人?”   “在省城监狱。”   陈子锟点点头,道:“那你现在究竟是曾蛟还是混江龙?”   这话问的颇有深意,混江龙低头沉思了一会,道:“曾蛟已经死了,我是混江龙。”   陈子锟道:“那你愿不愿意跟我干,淮江水域给你打理。”   混江龙道:“护军使可是要招安我?”   陈子锟道:“有何不可么?”   混江龙道:“将军威震江北,我等钦佩之至,不过还有一个条件。”   “讲!”   “我义父老混江龙关在省城死牢,不日就要处决,如将军能救得义父性命,我等情愿生死相随。”   陈子锟道:“好办,我答应你了。”   混江龙纳头便拜:“谢将军!”   至此,陈子锟和混江龙便从合作关系变成了从属关系,成为江北护军使公署麾下的水上保安大队,混江龙摇身一变成了保安大队长,军衔少校。   ……   收服了混江龙,陈子锟心情大好,机帆船顺风顺水一路来到省城水域,忽然一艘悬挂官旗,涂成黑色的水警火轮船拖着黑烟赶来堵截,众人大惊,急忙架起机关枪准备开打,哪知道火轮船开到近前,竟然汽笛长鸣,水警们集体敬礼。   陈子锟笑道:“省城水警总队的头头是段海祥的小舅子,这点面子总是要给的。”   后面的水路就有些难走了,淮江入长江,经吴淞口入黄浦江,这一路都是淞沪护军使何丰林的管辖范围,而何丰林是卢永祥的部下,和陈子锟不是一个山头的,根本说不上话。   更令人担心的是,上海滩的鸦片生意一向由黄金荣的三鑫公司垄断,别家的鸦片要打开上海销路非常困难,首先就过不去淞沪驻军这一关,就算打点好了驻军,进了黄浦江,也难逃三鑫公司的魔掌。   陈子锟是什么人,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沙场战将,张啸林都按着头打,还在乎什么三鑫公司不成,载着鸦片的货船用了一条小黄鱼的贿赂就顺利通过了驻军的检查,进入了黄浦江。   为了掩人耳目,鸦片在荒僻的浦东某码头卸货,李耀廷带着人马等候已久,他拆开一包鸦片亲自品尝,江北土成色黑而不乌,用小指甲挑一点尝尝,很苦,李耀廷皱皱眉,挑起大拇指:“好货!”   按照约定,陈子锟只管种植和运输,货到上海就由李耀廷负责了,亲兄弟明算帐,他清点了货物之后开给陈子锟一张渣打银行的支票,数额是六万四千元。   “多了吧?”陈子锟将支票推了回去,“就算江北土的成色好,也值不了这么多。”   李耀廷又将支票推了过来:“大哥,你不清楚上海滩的行情,别的地方鸦片是便宜,就算是最好的印度马蹄土也不过是七块钱一两,云土是五块,热河土是四块,可是上海滩的鸦片全由三鑫公司垄断,别人的货运不进来,奇货可居,价格自然就上去了,再加上沪上抽鸦片的人多,现在云土的价格都炒到八块五了。”   陈子锟道:“原来如此啊,看来这生意有得赚。”   李耀廷摸出雪茄递过来,自信满满道:“何止是有得赚,一年就能成千万富翁,不过风险也很大,万一被黄老板发现我串货进来,一不留神吃饭的家伙就搬家了,所以下次运货就不要搞包装打品牌了,闷声发大财,知道不?”   陈子锟大怒,辛辛苦苦设计的商标不能用,让他有种被侮辱的感觉。   “黄金荣算什么东西,三鑫公司又是什么狗屁玩意,许他们放火,就不许老子点灯?”   李耀廷赶紧劝:“大哥,强龙不压地头蛇,人家在上海滩打拼了半辈子,总有拿得出手的玩意,再说黄老板依仗的法租界巡捕房的势力,咱们一时半会也扳不倒他,偷偷弄点鸦片卖就行了,反正上海这么大,烟民这么多,那些瘾君子那天不得香上几两,所以说多个几千斤鸦片也看不出什么。”   陈子锟道:“几千斤是看不出什么,可是几万斤,十几万斤呢,这次只是试水,下回我准备开荒种植,弄他十万亩罂粟,专门倾销上海滩,把市场全占了。”   李耀廷哭笑不得:“哥哥啊,您真想这么干也行,先发兵把上海攻下来再说。”   第三十六章 老子做错了么   李耀廷只是随口一句玩笑,陈子锟可是当真说的,当今天下大势,直系如日中天,断不会容许皖系余孽继续霸占上海浙江等处,向南用兵是迟早的事情,而作为江北护军使的陈子锟定然会是吴佩孚的急先锋。   陈子锟气魄十足,李耀廷也是早有准备,这一年来他把上海大大小小的烟馆、妓院、茶楼、赌场都做了统计,如何进货,如何收款,如何打点巡捕,都摸得一清二楚,手头弄千把斤质量过硬的鸦片散出去,神不知鬼不觉,不会有任何纰漏。   销货的事情交给李耀廷去做即可,陈子锟来到沙逊大厦春田洋行的办公室,还没进门就听到里面电话铃声响成一片,人影晃动,许多身穿洋服留洋头的男子来往忙碌,不可开交。   看见陈子锟探头探脑的进来,一个男子上下打量他两眼,道:“先生,侬有啥事体?”   陈子锟道:“哦,我来找朋友,他叫慕易辰。”   男子道:“哦,找慕经理的,进来吧,他正忙着呢,您先坐。”说着拿着一叠文件径直去了。   陈子锟穿过人群来到经理室前,只见慕易辰坐在办公桌前,左右手中各拿着一只听筒,喂喂的喊着,桌上另外两部电话也在叮叮叮的响着。   “帮我买进一百手开滦煤矿,对,立刻买进。”慕易辰放下右边的话筒,有抓起一个话筒喊了声:“稍等。”然后撂在一旁,对着左边的话筒道:“你说,什么,白银牌价上涨了,马上抛出。”   接着又撂下电话,拿起第四个话筒,这回换了英语说话:“新的货物到上海港口了?好的,我马上派人接货。”   喘一口气,又捡起刚才放下的话筒说:“对不起张先生,你昨天说的那块地皮我考虑过了,价格下浮一成我就吃进,好,咱们晚上一起吃饭。”   接完所有电话,慕易辰终于松了一口气,拿起杯子来狂灌了几口咖啡,从耳朵上取下夹着的铅笔在拍纸簿上写了几行字,干咳一声清清喉咙,猛药电话机,正要接通话务员,忽然发现站在门口的陈子锟,赶紧站了起来:“学长。”   陈子锟笑道:“你忙你的,我就是来看看。”   慕易辰把陈子锟迎进屋里,倒咖啡,又递上一支雪茄,帮陈子锟点燃了,道:“公事房太乱了,实在不好意思,让学长见笑。”   陈子锟打量四周,道:“乱点好啊,有事情做总比没事情做强过百倍,我听你的意思,好像做的生意很杂啊。”   慕易辰脸上一红,道:“上海滩遍地都是机会,股票债券外汇、黄金白银农产品,地皮军火进口奢侈品,除了黄赌毒之外,咱们洋行都能做,我寻思着单做军火买卖太清闲了,就下手了。”   陈子锟道:“没关系,以你的聪明才智,做个单纯的军火进口商确实屈才了,我放权给你,只要赚钱的买卖,咱们春田洋行就能插一腿,对了,我这次来带了一些款子,再采购些弹药吧。”   说着将那张六万四千元的渣打银行支票拿了出来。   慕易辰沉吟一下道:“美国军火价格超出德国货两倍,虽说枪械是半卖半送的,但长此以往,还是斯普林费尔德方面占了便宜,我们花费高价购买弹药,受制于人终究不好,不如采购机械,自造弹药,不但可以自给自足,还能对外销售,一举两得。”   陈子锟眼睛一亮:“好,我正有此意。”   慕易辰道:“弹药看起来简单,但是生产起来相当麻烦,需要整条工业生产线才行,生产弹壳需要铜皮,需要冲压机,生产弹药需要化工厂,需要大量的硝酸,需要电力供应,电厂又要煤炭,运煤需要铁路,所以没有一定的工业基础是办不来的,按理说这个厂子设在上海最好,可是上海是卢永祥、何丰林的地盘……”   陈子锟道:“工厂要建在江北,缺什么就建什么,一步一步做起,需要采购什么机械,需要多少资金,你拉个清单给我便是。”   慕易辰觉得一股热流涌上心头,信任如此,让他感动无比,不禁道:“学长,我……”   陈子锟拍拍他的肩膀:“你是干事业的人,我相信你,就这样,你忙吧,我走了。”说着叼着雪茄出了公事房,慕易辰一直将他送到大门口才停下。   ……   上海之行颇为顺利,陈子锟带着从上海采购来的满满两船货物回到了南泰,他先把李举人请到了护军使公署,当面奖励了他率先响应种烟的义举,并且赏了他一万大洋。   五百亩地如果种植高粱或者小麦的话,每亩也就是十块钱左右的产出,这十块钱还要分为官府的田赋、地主的租子和佃户的留存三部分,实际上能到李举人手里的也就是六块钱,现如今陈子锟每亩地给了他二十块,翻了三倍都不止。   李举人乐开了花,花白胡子一撅一撅的,回去后立刻吩咐管家,重赏烟农,在府里又备下酒宴,让新娶的小妾陪自己好好喝上几杯,小妾喝了一口就呕吐不止,慌得李举人赶忙派人请了郎中来看,县里的大夫来了一搭脉就满嘴的恭喜贺喜,说是喜脉。   双喜临门,李府张灯结彩,放了一挂五千响的炮仗,李举人老来得子,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不过街坊们却不以为然,私下里议论都说举人老爷头顶上绿油油的。   绿归绿,挡不住李举人发大财,有他做榜样,南泰县不少地主都动了种鸦片的念头,当然也有一些人坚决抵制鸦片,其中竟然以以前最支持他的龚稼轩最为激烈。   督军公署,盛夏酷暑,陈子锟正率领夫人们在后院打靶,这是将军府的保留节目,不管丫环婆子仆人马夫,都得会打枪,打得不准罚钱,打得准了有奖励,反正子弹不花钱,佣人们自然争先恐后,每到周末,后院枪声就响成一片,县民已经见惯不惊了。   后宅的护卫任务由双喜和青锋率领的勤务班负责,南泰县里有不少孤儿乞丐,不管刮风下雨都蹲在城门口乞讨,陈子锟看他们可怜,就都收编来当勤务兵用,这些人年龄最大的也不超过十五岁,尚在可塑造阶段,其中聪敏忠厚的调到将军府使用,其他的就都发到部队里给长官们当勤务兵了。   小勤务兵们本来是人人厌恶的乞丐,整天饭吃不饱,衣穿不暖,满头生疮,人嫌狗烦,现在摇身一变成为大帅的嫡系,穿着二尺半,挎着撸子,社会地位骤然提高,一个个对陈子锟感恩戴德,崇敬无比,忠心耿耿绝无二心,每次打靶,都是他们的成绩最好。   从乡下摘了一车大西瓜,都当成靶子打了,后院一片狼藉,满地鲜红,硝烟刺鼻,勤务班又打了个满堂彩,陈子锟正要颁奖----一支德国造盒子炮,他向来说撸子是娘们和小孩用的玩意,真汉子只用盒子炮。   忽然青锋来报,说是后勤处长龚梓君来拜,陈子锟心中纳闷,今天是星期天,怎么还有公事要忙,来到二堂接待,只见龚梓君没穿军装,一袭长衫手拿折扇,眉宇间一丝犹豫。   “梓君,快坐。”陈子锟道。   龚梓君坐了下来,期期艾艾道:“护军使,卑职这里有一封信,是家叔送来的,让我务必亲手交给您。”   说着拿出一封信来,陈子锟接了,抽出信纸浏览一番,笑吟吟的面孔竟然僵住了,这封信是省城汇金银行总经理龚稼祥写来的,信中言辞激烈,将陈子锟痛斥一番,称他为毒枭,鸦片将军,并且质问贷款二十万兴办的煤矿工厂在哪里?龚稼祥痛心疾首的说自己看错了人,还以为陈子锟是个顶天立地的民族英雄,哪知道竟然是个彻头彻尾的军阀!   最后要求陈子锟归还二十万贷款,这笔生意提前中止。   陈子锟没料到龚稼祥竟然如此书生意气,不过想想他身为国会议员竟然给自己投了一票,想来也是个爱国愤青,做事不像商人那样唯利是图也是可以理解的。   “梓君,你看过这封信了?”陈子锟轻轻将信放在桌子上。   龚梓君默默地点点头,欲言又止。   “没事,你说。”陈子锟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   “卑职……卑职难以胜任后勤处长一职,打算去省城继续求学,所以……”   “哦,没关系,多上上学也好,我批准你卸任离职,把手上的账目工作和赵玉峰交接一下便可。”   “谢大帅!”龚梓君没料到辞职这么顺利,欣喜万分,又道:“大帅,我要结婚了。”   “和夏家大小姐么?”   “对,先订婚,等我学业有成再结婚,我还有一事相求。”   “说。”   “夏大龙罪孽深重,但他已经重病缠身没有多长时间了,还请大帅看在卑职……看在小弟的面上,饶他一条老命。”龚梓君站起来深深鞠了一个躬,想来这个请求是夏景夕的主意。   陈子锟道:“这你就错了,我是护军使,不是县长,不是法官,没有司法权,不过我会适当照顾的,你去吧,替我向夏大小姐道一声喜。”   “谢护军使。”龚梓君再次一躬到底,退下了。   陈子锟坐在二堂上,沉思良久,妈了个巴子的,众叛亲离的感觉不爽啊,难道老子真做错了么?   第三十七章 屯田   陈子锟不是唯利是图之辈,更不是视金钱如粪土的世外高人,他只知道,自己手底下有几千张嗷嗷待哺的嘴,还尽是些好勇斗狠的土匪,不给他们开军饷的话,倒霉的还是老百姓。   既然有人抵制鸦片种植,那就民主裁决吧,陈子锟下令召集县里的士绅开会。   历朝历代,朝廷的统治只到县一级,再往下就要依靠宗族乡绅势力了,没有他们的首肯,哪怕是强悍如陈子锟这样的军阀也会束手无策,所幸的是陈子锟在乡绅们眼中的形象还算不错,他一招呼,县里的头面人士立马颠颠的都来了。   为了减轻这次会议的官方意味,会场设在夜上海的雅间里,陈子锟也没穿军装,一件短袖衬衣,夏布裤子,凉皮鞋,看起来和省城的大学生没啥两样。   士绅们都是长袍马褂一丝不苟,手里轻轻摇着折扇,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陈子锟道:“今天召集各位父老前来,就为了一件事,罂粟种植,谁赞成?谁反对?”   鸦雀无声,士绅们都低头喝茶,躲避着陈子锟的目光,南泰是个保守的地方,士绅们大都受过孔孟之道的教育,鸦片不是个好东西,大清朝就是败在它上面,大伙儿都明白这个理,可是白花花的银子的诱惑也是很大的,再说还有护军使大人的官威压着。   李举人第一个站了起来,最近小老头风头正健,俨然是县城第一绅士了。   “护军使,各位,李某不才,有几句话想说。”李举人四下拱手,目光炯炯。   “请讲。”陈子锟道。   “南泰土地贫瘠,种植高粱玉米麦子收成欠佳,养不活人,种一亩鸦片换来的钱,能买十亩地打出来的麦子,交租纳赋养活佃户一家老小全够了,所以李某赞成种罂粟。”   说完再次环顾四周,拱拱手,得意洋洋的坐下了。   其实大伙早就心定了,既然有李举人带头,最后一丝矜持也不顾了,士绅们装模作样的窃窃私语交头接耳一番,陆续又有人站出来表示赞同。   龚稼轩也站了起来,道:“我就问一句,地全种了鸦片,吃啥?”   李举人端着茶杯,鄙夷的轻笑一声:“吃啥?外洋的大轮船不知道运了多少大米白面到上海,价钱比咱自己种的还便宜些,有钱还怕买不到粮食么。”   众人一阵轻笑,都觉得李举人说的在理。   “那龚善人的意思是不愿意种罂粟喽?”陈子锟轻飘飘的问道。   龚稼轩额头上渗出了汗珠,陈子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将军,虽说自己以前和他走得近,帮了不少忙,但在罂粟种植的事情上可是大大的忤逆了他的意思,弟弟还写信骂了他,儿子也辞了职,万一他迁怒自己可怎么得了。   “其实也不是不能种,只要大人一句话……”龚稼祥还是屈服了。   陈子锟一摆手:“我从不勉强人,这样吧,愿意种罂粟的,我提供种子,包收,不愿意种的,也绝不勉强,李举人有句话说的很对,咱们县土地贫瘠,光靠种庄稼是养活不了人的,我准备从外国进口一批种羊、种牛来,让老百姓多几条活路,到时候还请各位多多帮衬。”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这位年轻的将军是个讲道理的人,不拿枪杆子压人,南泰县摊上这么个主儿,真是万幸。   陈子锟说到做到,没有给任何一个不愿意种罂粟的地主小鞋穿,愿意种植的,可以以优惠价格从他那里拿到便宜的罂粟种子,还可以得到龙师傅的悉心教导,这茬高粱玉米收过之后,南泰县有一半的山坡地和旱地都种上了罂粟。   中国人的中庸之道和重农思想在这件事上得到完美体现,即使是李举人这样的积极分子也没有将所有的土地都种上罂粟,最好的水浇地依然种了麦子,那些边角旮旯的庄稼地才拿来“不务正业。”   陈子锟又做了一件壮举,他下令第一团和第二团开赴距离县城八十里的江湾地域,这里正是淮江岸边,上次军事演习和省军激战的地方。   两团士兵放下步枪拿起了锄头,开始屯田生涯,军队开垦荒地的效率比老百姓快了不知道多少倍,陈子锟从上海买了十台美国造拖拉机,又从徐州买了一百头耕牛,一百匹骡子,全部挽具、犁具、锄头都是铁匠铺新打造的,干起活来事半功倍。   士兵们大都是庄稼汉出身,又都是没有儿女拖累的光棍汉子,干起活来那叫一个麻利快,耕地虽然辛苦,总比打仗要轻松多了,陈子锟又善于调动积极性搞了个流动红旗,在各连队之间搞起了竞赛,谁开的荒地多,谁拿红旗,当兵的都是直肠子汉,为了集体荣誉撒开了欢的干活,短短一个月就开了几万亩的荒地,修了一片营房,还挖了一条沟渠把淮江水引进来浇灌作物。   陈子锟的江北护军使已经名副其实,手下有兵有枪,俨然一方霸主,此时后宅也传来喜讯,姚依蕾怀上了。   孕妇要加强营养,南泰穷乡僻壤的,外洋的奶粉炼乳没有,中国的人参燕窝也少,唯有家养老母鸡最佳,本来这种事情下人去做就行了,可陈子锟非要亲自去集上买鸡。   护军使大人一袭便装,带着俩勤务兵上街买鸡,今天正好是南泰县大集的日子,县城最热闹的一条街上挤满了赶集的百姓,凉棚下面人满为患,叫卖声此起彼伏,醉仙居厨房里煎炒烹炸的香味熏到街上去了,对面夜上海的二楼阳台上,几个**穿着高叉旗袍趴在栏杆上磕着瓜子,时不时抛几个媚眼下去,看到被勾引的人撞到摊子或者踩到人家的鞋,立刻笑的前仰后合。   大街上热闹,陈子锟心里也舒坦,南泰虽然不比北京上海繁华,但总归是自己的地盘啊。   正溜达着,忽见前面有人吵架,凑过去一看,原来是一个男子揪着一个妇女,凶神恶煞的说她偷了自己家的鸡来卖。   妇人衣着寒酸,哭哭啼啼说那是自家生蛋的母鸡,为了给婆婆看病才拿来卖的,并非偷窃赃物。   男子不依不饶,向围观百姓赌咒发誓说这是自家的鸡,早上刚喂过稗子,断不会错。   陈子锟站了出来,问那妇女:“大嫂,这是你家的鸡?”   妇女哭哭啼啼:“是俺家的。”   “你早上拿什么喂得鸡?”   “麦糠。”   “双喜。”陈子锟招呼道。   “有!”挎着盒子枪的勤务兵跳了出来,围观老百姓都吓了一跳。   “把鸡杀了,看看嗉子里是什么?”   双喜抽出匕首就把鸡给杀了,剥开嗉子一看,果然是麦糠。   那男子吓坏了,跪在地上求饶不已。   陈子锟道:“光天化日之下就敢讹人,败坏民风罪不容恕,剥光了沾上鸡毛到城门口示众。”   双喜押着那男子去了,陈子锟又问妇女这只鸡卖多少钱。   “五十文。”妇女怯生生的说道,她是乡下人,不认识陈子锟。   南泰太穷,老百姓日常经济生活很少用到银元,就连铜角子用的也少,基本上还是以前清制钱为主,五十文一只鸡,简直便宜到爆了。   陈子锟摸出一枚银元来递过去:“大嫂,这只鸡我买了。”   妇女茫然接了银元,却不认识这钱,旁人起哄道:“二牛家的,你可发洋财了,这是袁大头,白花花的现洋,一枚能换一吊半制钱呢。”   一吊半合一千五百枚铜板,是要价的三十倍,妇女惊呆了。   “不值那么多的,大兄弟。”乡下人到底厚道,要把银元退给陈子锟。   陈子锟却道:“我说值就值,拿着吧。”说罢扬长而去。   妇女茫然无措,问道:“那是谁啊?”   旁人就鄙夷道:“他老人家你都不认识啊,他就是咱们江北护军使陈大帅。”   妇女急忙跪倒,冲着陈子锟远去的方向大呼道:“青天啊,好人啊。”   县里老百姓闲着没啥事,编段子传故事的本事最强,再加上有城门口那位浑身贴满鸡毛的骗子当活广告,陈子锟青天的名声瞬间飞遍了县城。   此时陈子锟已经回到后宅,向姚依蕾展示他买来的肥鸡,姚依蕾作呕吐状道:“哪有这么买鸡的,把鸡头都剁了,多少钱买的?”   陈子锟道:“一块钱。”   旁边佣人都暗暗乍舌,一块钱能买一窝鸡了,大帅真败家。   姚依蕾却是个大手大脚惯了的,点头道:“还行,不算太贵。”   正要把鸡拿到厨下,忽然外面鸣冤鼓响,青锋跑进来报称说有一女子自称被小叔子强奸,特来击鼓告状。   姚依蕾闻言大怒,道:“快去办,我最恨欺负女人的坏蛋了。”   陈子锟却道:“这案子不该归我管啊,柳县长呢?”   青锋道:“柳县长在乡下挖坑呢。”原来柳优晋把县衙后宅全挖遍了都没找到曾县令留下的财宝,只好到曾县令乡下的宅子去发掘,这会儿不在县城。   “这小子的县长不能干就让贤,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家伙。”陈子锟发了一通牢骚,还是升堂问案去了。   第三十八章 秋高马肥,正好打仗   陈大帅升堂问案,又是赶集的大日子,立刻引得大批老百姓围观,县衙大堂里三层外三层全是人。   卫队暂代衙役之职,拿着水火棍在两旁站班,陈子锟换了戎装升堂,一拍惊堂木,副官处长赵玉峰大喝一声:“升堂~~~”   原告被带了上来,是一名五大三粗的少妇,生的跟黑铁塔死的,声若洪钟,面如夜叉,连陈子锟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少妇扑通一声跪倒,杀猪一般嚎叫,眼角没有一滴泪,嘴里嚷嚷着民妇冤枉。   陈子锟道:“这位大嫂,你哪里冤枉?”   少妇唱道,奴家苦啊,巴拉巴拉一大通,都是自己如何命苦的陈词滥调,听的陈子锟直打哈欠,道:“捡主要的说。”   “奴家被小叔子强占了身子,奴家不活了!”少妇大哭起来,围观群众本来也有些昏昏欲睡,一听这话顿时来了精神,竖起耳朵来倾听着。   陈子锟道:“哦,被告来了么,带上来。”   两个卫兵将一个白净少年带了上来,怯生生站在一旁,筛糠一般发抖,身上脸上还有些淤痕,显然是挨过一顿胖揍的。   陈子锟上下打量一番,问道:“你叫什么?多大了?”   少年战战兢兢道:“回禀大人,小的叫安学,十七岁了。”   “看你知书达理的样子,读过书?”   “读过几年私塾。”   陈子锟道:“既然是读过圣贤书的学生,那就好办了,你嫂子说你强奸了她,可有此事?”   “大人冤枉啊,小的没有。”安学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陈子锟道:“我寻思你这年纪,毛还没扎齐,也做不出此等禽兽之事来,其中定然有蹊跷。”   安学不住磕头:“大人明鉴!”   少妇大怒,蹦起来道:“放屁,老娘清白身子都被他睡了,还能有假不成。”   下面一大群粗鲁村汉都是少妇的族亲,也跟着起哄。   陈子锟一拍惊堂木,骂道:“咆哮公堂,该当何罪,来人啊,给我拖下去打屁股。”   看热闹的老百姓们又闹开了锅,看打板子本来就是乐呵的事情,更何况是打得是女人的屁股。   那少妇倒也知道羞耻,当两个卫士上前剥她的裤子之时,死命护住裤带,两下里纠缠了许久,两个膀大腰圆的卫士竟然奈何不得她。看的老百姓哄笑不止。   “好了,停手吧。”陈子锟懒洋洋道。   卫士悻悻回来,陈子锟道:“两个大老爷们都扒不下你的裤子,你小叔子那么羸弱的少年,如何强奸你?”   少妇虽然蠢笨,也明白中计了,还想撒泼,早被陈子锟一根令箭砸在脸上:“左右,给我叉出去掌嘴,妈了个巴子的,让你信口雌黄诬告良善。”   卫士拿着令箭将少妇的一张胖脸抽的血花四溅,转瞬就肿起老高来,老百姓看了无不拍手称快,可见其人是个泼妇,早已不得人心。   陈子锟略施小计就破了案子,心中得意洋洋,正要退堂回后宅吹嘘,忽然那个安学磕头不止道:“求大人救小的一命。”   “此话怎讲?”陈子锟道。   安学道:“小的自幼随兄长入赘王家,此番回去,定然会被他们打死。”   陈子锟明白了,虽然冤案告破,但是少年乃是寄人篱下,回到家里哪有好日子过,思忖片刻道:“你既是读过书的人,不如到我军中当个文书吧。”   安学喜不自禁:“多谢大人!”   堂审结束,诬告者被抽昏,由家人抬走,百姓们也都散了,今后一段时间的谈资是少不了的,安学充入手枪营担任文书不提,陈子锟回到后宅,眉飞色舞的将审案经过吹嘘一番,把姚依蕾和鉴冰乐得咯咯直笑。   正说的眉飞色舞,忽然护兵来报,说薛营长回来了,陈子锟大喜道:“想必是货款到了。”   前几天他派薛斌带得力手下押送第二批一千斤鸦片前往上海,按时间算,正该回来,薛斌进来却是一脸苦相:“大帅,我没办好差事,死了好些兄弟,货也被劫了。”   陈子锟神色如常道:“知道是谁做的么?”   薛斌道:“是淞沪护军使何丰林的手下。”   陈子锟道:“我和何丰林井水不犯河水,他为啥要向我下手?想必幕后还有黑手吧。”   薛斌道:“李老板说,兴许是张啸林在里面捣的鬼,不过暂时没有证据。”   陈子锟狞笑道:“老子又不是法官,要什么证据,三鑫公司和何丰林向来关系交好,串通一气对付我也是情理之中,一千斤鸦片小意思,老子让他十倍偿还,薛斌,想不想找回这个场子?”   “想!”   “好,点五百人马,带上家伙去上海铲了张啸林。”   薛斌道:“带什么家伙?”   陈子锟道:“新买的美国迫击炮和芝加哥打字机很好使。”   正杀气腾腾的商量着如何干翻张啸林,参谋长阎肃来了,笑问道:“你们商量什么呢?”   薛斌道:“卑职在黄浦江上翻船了,护军使正要带兄弟们去讨个公道。”   阎肃道:“万万不可。”   陈子锟奇道:“此话怎讲?”   阎肃道:“大战在即,护军使怎可以身犯险,去做那些小事,这次若运作得好,江东省就是咱们的了。”   陈子锟大惊:“吴玉帅要向东南用兵了?”   阎肃不慌不忙展开全国地图指点道:“并非吴玉帅用兵,而是大帅们看不过卢永祥的所作所为,要武力解决他了,咱们正好趁机分一杯羹。”   陈子锟道:“参谋长,你详细说说是怎么回事?”   阎肃道:“两年前徐树铮在孙文的支持下在福建搞了一个建国军政制置府,妄图与中央对抗,可是只维持了一个月就垮台了,曹老帅派直系骁将孙传芳当了福建督办,孙传芳辛辛苦苦和当地势力斗了两年才掌握了福建,原福建军两个师的部队被卢永祥收编了,浙江军实力大增,打破了平衡,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江苏、安徽、福建的督军大帅们,就要对卢永祥动手了。”   陈子锟一点就透,登时喜道:“卢永祥与奉张、孙文形成三角联盟,东南局势改变,孙先生不好说,奉张必不会坐视不管,届时挥军南下,这仗就有的打了,吴玉帅把我放在江北,就是为了对付孙开勤,秋高马肥,正好打仗,我必不会让玉帅失望的。”   阎肃道:“此言甚是,仗是有的打了,可惜百姓又要生灵涂炭。”   陈子锟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军阀割据穷兵黩武,与其长痛不如短痛,我等追随吴玉帅武力统一全国,就是为了天下百姓的安康。”   薛斌虽然听不懂他们说的什么,但从二人的只言片语和表情中也能知道有大事发生,他问道:“那还去不去上海对付张啸林了?”   陈子锟冷笑道:“一个上海瘪三还用的着我亲自出手么,这回我要挥兵上海,”取何丰林的人头,为牺牲的兄弟们报仇。   阎肃道:“事不宜迟,咱们得未雨绸缪了,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打起仗来钱粮消耗可是大头,马虎不得。”   陈子锟道:“龚梓君辞职以后,后勤粮秣这一块让赵副官兼着呢,咱们找他去。”   两人来到后勤处门口,就看到里面人头攒动,副官处长赵玉峰正和一帮小军官斗蛐蛐呢,门口卫兵看到陈子锟和阎肃过来,赶紧大喊一声:“护军使到,参谋长到。”   一帮军官赶紧立正,噤若寒蝉,陈子锟的马靴吱吱呀呀的响着,目光所及,众人都低下头去。   “这蛐蛐叫什么名字?”陈子锟指着罐子里张牙舞爪的小虫问道。   赵玉峰道:“这是卑职的铁头将军,已经连胜了八局了。”   陈子锟道:“你的铁头将军虽然厉害,不如我的红头元帅。”   众人见陈子锟没有发飙,心情放松下来,胆子也大了,七嘴八舌要和大帅交流蛐蛐经,赵玉峰更是一脸骄傲道:“大帅,别的我都服您,斗蛐蛐您可不行,我这只铁头将军是从一百多只蛐蛐里挑出来的,任凭你什么红头绿头元帅也不是个。”   陈子锟冷笑:“来人,把我的红头元帅抱来。”   青锋眨眨眼睛下去了,众人忽然回过味来,大帅平时不喜欢斗蛐蛐的啊,哪来的什么红头元帅。   不大工夫,青锋抱着一只雄赳赳的大公鸡来了,鸡冠子跟一团火似的,众人都咽了一口唾沫,用怜悯的目光看着赵玉峰。   赵玉峰也傻眼了,红头元帅是个大公鸡啊,这可是昆虫的天敌,再厉害的蛐蛐也不是个啊。   陈子锟一摆手,青锋把大公鸡放到了桌上,大公鸡真不含糊,几下就把藏在罐子里的各路将军总兵统统叨起来吃了,吃的非常满意,以至于引吭高歌起来。   众人心里那个疼啊,又不敢言语,差点憋出内伤。   陈子锟道:“身为军人,在公事房里斗蛐蛐,成何体统,今天灭了你们的蛐蛐略施惩戒,下回灭的就不是蛐蛐了,懂么?”   众人一起敬礼:“懂了!”   陈子锟打发他们滚蛋,问赵玉峰道:“你接管后勤的账也有一段时间了,库里有多少现款,多少粮食,多少弹药?”   赵玉峰眨巴着眼睛啥也说不上来。   陈子锟就明白要坏事。   第三十九章 龙之死   清点账目之后,陈子锟傻眼了,枪械子弹还有些库存,粮食和现款所剩无几,自己从北京带来二十万大洋,每月还有煤炭收入和夜上海的进项,竟然都花的一干二净。   “这钱都他娘的跑哪儿去了?”陈子锟将账本狠狠摔在地上。   赵玉峰是有前科的人,当年直皖大战的时候他就曾经倒卖过军粮,陈子锟对他知根知底,焉有不怀疑的道理。   “大帅,冤枉啊,我这个人虽然贪财,最多也就是弄百十块零花,断不敢贪墨如此巨额的军资啊,最近花销是大了点,且容我慢慢给你算。”赵玉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泪俱下。   陈子锟也知道赵玉峰没那么大胆子,定下心神来听他解释,原来最近花销是大,和省军激战一场,伤亡虽然不大,也有百十人之多,安置伤员,抚恤死者,都需要花钱,补充弹药器械军装也要花钱,而且两团人马在江湾屯田,前期投入也颇为巨大,林林总总花了十几万大洋下去,那点家底子早就糟蹋光了。   阎肃道:“咱们家底子薄,这阵子开销确实大了些,光是买罂粟种子就耗资巨万,这钱不经花啊。”   陈子锟也感慨:“入不敷出啊……”   虽然他已经开了几个开采白煤的矿井,储量也很可观,但开采完全依靠人力,产量有限,更是受到运输能力的限制,有煤也运不出去,每月至多能有一万多块钱的进项,杯水车薪不顶事。   至于夜上海就更不用提了,那点收入贴补家用还行,用来行军打仗就是开玩笑。   阎肃道:“要不这样……收田赋。”   陈子锟摇头道:“不可,我承诺过百姓,免征田赋,朝令夕改绝不可为。”   阎肃一摊手:“那仗总归要打吧,护军使您得拿个办法出来。”   陈子锟在公事房里来回踱着步子,想了半天终于道:“有了,吃大户,拿夏大龙开刀,这头猪养了这么久,也该宰了。”   阎肃道:“您不是答应过龚梓君,不杀他老丈人么?”   陈子锟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老东西多次和我做对,我还没和他算过账呢,这回非罚的他倾家荡产不可。”   ……   夏家大宅,昔日荣华富贵都被雨打风吹去,去年一场大火烧掉几乎半个宅院,到现在也没有修缮,夏家完了,护院保镖作鸟兽散,门庭冷落车马稀,亲生女儿跟了死对头的儿子远走高飞,只剩下一个脑壳挨了子弹,已经痴呆了的丘富兆整天坐在院子里流着口水发傻。   屋檐下,老态龙钟的夏老爷坐在轮椅上,膝盖上铺了条毯子,右手里依然转着两枚铁胆,不过转的很吃力,铁胆竟然掉在地上滚出老远,这时候丘富兆就会颠颠的跑过去捡起铁胆送过来,这也是夏大龙唯一的乐趣了。   忽然一群团丁破门而入,其中好些熟悉的面孔,以前在夏大龙面前都跟哈巴狗似的,如今却耀武扬威不可一世。   夏大龙眼睛微微眯着,如同正在假寐的老狮子,虽然老态龙钟但余威还在,没人敢动他。   “终于要对老夫下手了么?”夏大龙冷笑一声,“下刀子的时候麻利点,老夫不想折腾。”   一个小头目道:“夏老爷对不住了,有人把你告了,俺们奉了上面的命令来请您,您老别和俺们一般见识。”   说完一摆手,两个团丁上来就要架夏大龙,没成想丘富兆猛扑过来,口齿不清的说着什么,将团丁推到一旁,团丁们大怒,将其暴打一顿,还是把夏大龙架走了。   夏大龙被抓走以后,陈子锟的卫队查抄了夏宅,翻箱倒柜的搜查,连夹皮墙都砸开了,所获甚微,只有几百个大洋,十几吊铜钱,一些锡器瓷器字画什么的,传说中家财万贯的夏家原来只是个空壳子。   这也难怪,夏大龙中风之后,他的几房姨太太就卷着细软跑了,遣散保镖护院的时候又花了一些钱,现钱是没有,但地契房契还是有些的,夏家这些年强取豪夺,弄了三千多亩良田,其中光水浇地就有一百五十亩之多!   卫队拿着地契喜气洋洋回报陈子锟去了。   县衙外院的监牢里,一个偏瘫的老头子被丢在铺着沤烂稻草的阴暗监房里无人问津,风光了大半辈子的夏大龙终于明白,自己死期将近了。   但陈子锟并没有不声不响的处决他,因为这样做是违法的,他要公审夏大龙。   原告很好找,第一团中校团长陈寿就是现成的,当年陈家和夏家发生冲突,夏大龙仗势欺人,将陈家害的家破人亡,可是铁证如山的。   陈寿状告夏大龙的事情一经传开,全县都沸腾了,夏大龙为非作歹多年可积攒了不少仇家,墙倒众人推,县衙的鸣冤鼓都快敲破了,这回陈子锟没有亲自审案,而是让柳县长出马。   “县长,夏大龙和你有杀父之仇,是你报仇的时候了。”陈子锟这样对柳优晋说。   柳优晋却有些尴尬:“不能公报私仇啊。”   陈子锟哪里容他推辞,硬是把他推上了公堂,好在柳县长学识渊博,法律条文说的头头是道,审问犯人也很有一套,可夏大龙软硬不吃,根本不承认那些犯下的案子,他烂命一条无所顾忌,柳优晋也不好对一个垂死老人用刑,只好草草收场。   陈子锟急啊,省城方面传来消息说,自从上次省军第二师走了麦城之后,孙开勤就发了疯一样购置军火,招兵买马,他派人到河南、山东、安徽等地招募了两万青壮,组成了两个师又一个混成旅的新军,又买了上万条毛瑟步枪,这是要对付谁还用问么。   大敌当前,自家鸦片销路又断了,入不敷出难以维系,良田又都种上了罂粟,搞得江北粮价飞涨,老百姓已经怨声载道了,再不解决,自己这个护军使的位子就坐不稳了。   当夜,陈子锟带了一个人来到牢房,老眼昏花的夏大龙并未认出眼前的汉子就是当年曾县令的公子,还以为是来送饭的狱卒呢,道:“把饭搁下,滚蛋。”   曾蛟略带嘲讽道:“夏大叔,您贵人多忘事,不记得我是谁了?”   夏大龙瞅了半天还是摇摇头:“不记得。”   曾蛟道:“前年八月十五夜里,我到府上给您老请安,那事儿您也忘了?”   夏大龙登时抬起了头:“原来是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杀我。”   曾蛟道:“我就是混江龙。”   夏大龙依然疑惑:“我和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为何苦苦相逼?”   曾蛟道:“想来夏大叔真的忘了,我小时候经常和景夕一块玩呢,当时您还开玩笑说要把景夕许配给我,这也忘了?”   夏大龙虎躯一震,瞳孔收缩,他终于意识到,站在面前的是曾县令的儿子,可是昔日文质彬彬的少年怎么会变成彪悍的水匪,他想不通。   曾蛟逼近他的面孔,压低声音恶狠狠道:“想起来了么,血海深仇,我可一时一刻都没忘记过,亏我爹那么信任你,提拔你,你却恩将仇报,杀我全家,这笔帐早晚要和你算。”   夏大龙愕然,随即坐在角落里老泪纵横:“报应啊,报应。”   陈子锟知道夏大龙的心理防线已经崩溃,便拉着曾蛟离开了。   “大人,让我毙了他吧,我好几次进城杀他,都被这老贼逃脱了。”曾蛟恨意未消,他是水匪,在岸上扑腾不开,曾经数次意图暗杀夏大龙,都失败了。   陈子锟道:“有仇的不止你一个,改日将老贼明正典刑才叫痛快,到时候让你行刑便是。”   曾蛟深以为然。   陈子锟又道:“当初夏大龙逼杀县令满门,据说是为了财宝,不知道得手没有。”   曾蛟愕然道:“家父乃是清官,两袖清风一尘不染,何来财宝一说。”   陈子锟笑道:“我也是道听途说过。”   ……   第二天,再度公审夏大龙,或许是出于对老上级曾县令的愧疚之情,或许是因为相信因果循环报应之说,夏大龙竹筒倒豆子,把自己犯下的罪行全招待了,从光绪年间欺男霸女,到民国初年逼死县令一家,再到强取豪夺,依仗权势害死无辜良民,串通土匪荼毒百姓,甚至还有毒死自家小妾这种鸡毛蒜皮的小案子,一桩桩一件件,全招了。   柳优晋当即宣判,夏大龙罪无可恕,家产充公,斩立决。   百姓们一阵欢腾,其实在场的苦主并不多,大都是看热闹瞎起哄的,在众人的簇拥下,人犯夏大龙被绑赴南门外处斩,一切都是依着前清的规矩,用鬼头大刀砍脑袋,这可是稀罕景儿,全县老百姓倾巢出动,围的层层叠叠,乐呵呵的看砍脑壳。   保安团弹压秩序,用棍子打出一个十丈见方的空地来,夏大龙就跪在中间,一阵风吹过,花白胡子飘拂,昏花的老眼四处看去,到处是麻木的笑容和迫不及待的眼神,这些穷棒子,急等着看砍头呢。   县长柳优晋监斩,他不慌不忙走到夏大龙跟前,低头道:“夏老爷,对不住了。”   夏大龙淡淡道:“和你无关,我自作孽不可活。”   柳优晋道:“我问你个事儿,当初你抄县衙后宅,可曾找到曾县令的财宝?”   夏大龙张开了眯缝的眼睛,打量一番柳优晋,鄙夷的笑了:“县长啊县长,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   柳优晋道:“夏老爷,你时候不多了,不妨和我做个交易,你告诉我财宝下落,我帮你照顾令嫒,你知道,这帮苦主在你家没翻到钱可都不大高兴。”   夏大龙犹豫了一下道:“后宅都翻遍了,啥也没有,唯有那口井没找过,当初我曾去探查,结果……看到曾县令显灵……报应啊。”   一滴混浊的老泪流出了眼眶。   柳优晋恍然大悟,道:“谢了,我会照顾夏小姐的,决不让她受欺负。”说罢起身去了,拿起令箭道:“时辰已到, 行刑。”   第四十章 井底宝藏   龚梓君辞职以后就带着夏景夕搬到省城去了,先在叔父的汇金银行帮忙,积累一些经验后打算去日本早稻田留学,学习金融经济学。   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如今订了终身更是无话不谈,夏景夕说父亲虽然罪孽深重,但毕竟骨肉连心,留他在南泰早晚被人害死,不如接到省城来居住,也好早晚照顾,于是两人便搭乘客船回了南泰。   下船的时候,夏景夕就觉得心神不宁,右眼皮老跳,龚梓君还笑话说她才离家个把月就近乡情怯了,雇了辆骡车一路来到县城南门,只见成千百姓围成一个大圈,里面不知道在演什么大戏。   “走,看看去。”龚梓君拉着夏景夕挤了过去,有认识他的人热情的打着招呼:“龚少爷,看热闹啊。”并且自发的给他俩让出一条道路来,龚梓君正纳闷为啥这些人如此客气,走过去一看,吓了一大跳。   跪在空地上的正是夏大龙。   旁边站着一个魁梧的汉子,一手拿着把鬼头大刀,另一手端着碗烈酒,将酒一口喝了,喷在刀刃上,仰天念念有词。   夏大龙面如死灰,引颈就戮。   再看身畔夏景夕,面色惨白,紧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龚梓君急了:“我求过护军使的,不要对夏家赶尽杀绝,怎么会这样,不行,我找他去!”   夏景夕拉住了他,低声道:“没用的。”   曾蛟默默念叨着:“爹,娘,你们在天之灵也该可以瞑目了,儿子今天手刃仇人,为你们报仇。”   言罢高高举起了鬼头刀,大喝一声,长刀劈下,人群发出一阵惊呼,齐刷刷向外退了两步,仿佛一只无形的手划了一个圈。   这一刀没劈准,砍在夏大龙肩膀上,血呼呼的往外冒,人却不死。   监斩的柳优晋皱起了眉头,摆摆手道:“利索点,别折腾人。”   曾蛟并非刀法不精,而是故意没劈准,让夏大龙多受些罪罢了,他又砍了两刀,依然没砍开颈子。   夏大龙到底是条硬汉,身负重伤愣是不叫疼,歪在地上也不挣扎,任凭血往外喷洒。   监斩台上下来一人,二话不说拔出手枪,朝夏大龙后脑勺开了一枪。   夏大龙一颗大好头颅顿时变成了血葫芦,人栽在地上死了。   曾蛟怒目而视,那认得枪毙夏大龙的是一团长陈寿,此人也和夏大龙有不共戴天之仇。   陈寿收了手枪,扬长而去。   曾蛟再次挥刀,将夏大龙的首级剁了下来,这回倒是利落的很,一刀解决问题。   围观百姓发出阵阵惊叹之声,好久没看斩首了,看的他们心潮澎湃,兴奋不已,跟喝了二两白酒一般。   夏景夕已经晕了过去,龚梓君手忙脚乱,将她抱了出去,放上骡车回家安顿好了,忿忿不平的来到护军使公署质问陈子锟。   陈子锟让勤务兵捧出一摞状子来给龚梓君看,全是对夏大龙欺男霸女为非作歹的血泪控诉,一桩桩一件件,触目惊心。   “梓君,我说适当照顾他,那是看你的面子,给他一个公平,而不是任他逍遥法外,你懂么?”陈子锟道。   龚梓君点点头,长叹道:“是我冲动了。”   陈子锟道:“夏大龙已死,恩怨就此了结,夏家这些年来强取豪夺了不少财产,地产都要充公拍卖,赔偿苦主,宅子就给夏家留着吧,不过也没有夏小姐的份儿,这有一份遗嘱,是从夏家搜来的,你拿着吧。”   龚梓君接了遗嘱,上面写着夏家财产田亩一概归养子夏景琦所有,夏景夕只有一些首饰绸缎作为陪嫁。   “还有,夏大龙供述,夏小姐的生母其实并非病故,而是因为和货郎有染,被夏大龙私刑处死的,你回去告诉夏小姐吧,送客。”陈子锟说完了话,起身走了。   龚梓君步履沉重的回了家,把这一切都告诉了夏景夕,夏大小姐到底是夏大龙的亲生女儿,一滴眼泪都没有,冷静无比的说,我早就知道娘是爹杀的,但不管怎么说,他是我爹,我得给他收尸。   夏大龙的尸体被拉了回来,装殓下葬,埋在夏家祖坟,一应事宜都由女婿龚梓君操办,继承夏家家业的过继儿子夏景琦连个面都没露,他当然不会出面,只要他在南泰出现,立刻就会被陈子锟抓去枪毙。   可怜夏大龙威风了半辈子,最后连个送终的儿子都没有,在一个清冷的早晨,悄无声息的出殡了,当天上午,拍卖夏家良田地亩的大会也在县衙外召开了。   夏家良田甚多,县里没人能全部吃下,即便那些大户也是有心无力,拍卖会夭折,这些土地只好充作官产,租给佃户收取田赋。   陈子锟没预料到这个结果,弄翻了夏家还是没找到钱,眼见风声越来越紧,大战一触即发,他这个急啊。   忽然下人来报,说是柳县长带着几个工人来到后宅,用井绳吊着下井去了。   陈子锟急忙赶到后宅,只见水井旁站了好几个工人,正一桶桶的从下面往上吊运泥浆、砖头,柳优晋一脸兴奋的打着手电筒向下面观望。   “护军使,终于有眉目了,我苦心研究多日,认定东西在井下。”柳优晋看到陈子锟进来,兴高采烈的向他禀告。   “好,快挖。”陈子锟也是大喜过望。   不多时,井下传来报告,说是井壁上发现机关,挖出一个大洞来,里面埋了很多东西。   继续挖掘,埋藏多年的财宝终于面世了,一筐筐沉甸甸的乌黑颜色的金属物被吊了上来,形状各异,有马蹄,有饼子,有方块有元宝,上面的戳子印记也各不相同,有私人银号的,有官府银库的,还有地主财东家的。   除了各种制式的银锭银块之外,还有大量用油纸包裹的银币,英国站洋,墨西哥鹰洋、西班牙双柱、日本龙洋,因为在井下时日长久,成色都不大好看,但确实是货真价实的银子。   “发了发了!”柳优晋直搓手,他到南泰来当县长,就是为了这笔财宝,如今终于大获成功,焉能不为之激动。   上大秤一称,足有两万斤,合成三十二万两银子。   “咱们二一添作五,分了它!”柳优晋道。   陈子锟道:“分?凭什么?”   柳优晋大惊:“你可不能出尔反尔啊,咱们说好的,挖出财宝五五对分。”   陈子锟冷笑:“不错,我是这么说过,可是你欺骗在先,我反悔也是应该的。”   “天地良心,我哪有欺骗你?”柳优晋气的颤抖了。   陈子锟斥退工人们,压低声音道:“你说你是曾县令的儿子,叫曾蛟,可是我认识了另一个叫曾蛟的人,他也说自己是县令的儿子。”   “不可能,决不可能,他一定是骗子。”柳优晋有些慌了。   “哼,骗子当然有一个,不过不是他,是你!”陈子锟盯着柳优晋的眼睛道:“你真的是县长么?”   柳优晋回避着他的目光,道:“我是省政府委任的县长,那还有错?”   “哼哼,我派人去省里查过了,真的柳优晋是个四十岁的中年人,大暴牙,和你一点都不像,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柳优晋傻眼了,沉默半晌道:“我是谁并不重要,这个县长确实是我骗来的,你想怎么处置我?”   陈子锟道:“你这个人,除了贪财一点,优点还是挺多的,如果你愿意的话,就继续当这个县长,如果不愿意,我也不难为你,你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   柳优晋看了看地上堆积如山的银块,凄然一笑:“到头来为他人作嫁衣裳,这些钱护军使准备怎么用?”   陈子锟正色道:“曾蛟说了,他父亲两袖清风,定然不会贪污受贿,所以这些银子应该是前任县令留下的,都是南泰百姓的血汗钱,我当然不会吞没,这笔钱充入官库,用之于民。”   柳优晋笑了一下,这话冠冕堂皇,却只能骗一般老百姓,不过形势比人强,他现在已经没有发言权了。   “护军使,既然您不计前嫌,我就继续当这个县长,为您效力。”柳优晋拱手道。   “这才对嘛,好好干,我不会亏待你的,等打进省城,我让你当省长。”陈子锟拍了拍柳优晋的肩膀信心满满道。   柳优晋无可奈何的苦笑。   ……   三十二万两银子的出现,极大的缓解了陈子锟的经济压力,虽然现在国内流通的是以袁大头为主的银元,银锭和外国银币已经退出流通领域,但是在国际贸易上还是以银两为结算单位,所以不必担心这钱花不出去。   有了前车之鉴,银子不敢再往上海输送,而是走陆路运往北京,先采购了一批面粉大米,医药布匹等急缺的物资,剩下的存在交通银行的账户里,随时取用。   战争的气氛越来越浓,八月,洛阳吴佩孚电令豫皖鄂赣各省督军襄助江苏督军齐燮元对浙江用兵,督军们纷纷通电发布檄文对浙江督军卢永祥口诛笔伐,八月中旬,齐燮元在南京召开秘密军事会议,陈子锟作为江东省的直系力量,也参加了会议。   这是他首次以一方霸主的身份参加巨头会议。   第四十一章 讨逆军第五路司令   陈子锟带着参谋长阎肃和卫队长薛斌以及一个排的护兵乘船抵达南京下关码头,船刚靠上栈桥就听到岸上军乐队开始演奏,长长的红地毯铺在地上,俨然是迎接贵宾的规格。   “这是在欢迎我么?”陈子锟和阎肃面面相觑,他只是一个少将级的护军使而已,于情于理都没资格享受这样的待遇,可是此时靠岸的就只有自家一条船,不可能是欢迎别人。   既来之则安之,陈子锟整理军装,从容下船,走上红地毯才发现对面站了个五短身材的军人,大礼服、绶带佩刀,一只眼睛斜着,满面都是笑容,肩章上三颗金星。   苏皖赣巡阅使齐燮元竟然屈尊亲自来迎接自己!陈子锟大为惊讶,要知道齐燮元可是和吴佩孚平起平坐的直系老将,资历不知道比自己高多少,就算是一省督军在他面前也是小字辈,何况自己这个新出炉还热乎的江北护军使。   陈子锟脑子很快,对方如此高规格的欢迎自己,肯定有猫腻,他疾步上前大礼参拜:“抚帅,卑职给您磕头了。”作势就要磕头。   齐燮元赶紧搀扶:“昆吾贤侄,你这是作甚,快起来快起来。”   陈子锟道:“抚帅军务繁忙,怎劳您大驾前来。”   齐燮元道:“你是子玉兄的千里驹,我们直系的后起之秀,一旅人马就打得孙开勤丢盔卸甲,我是急着想见你这位骁将啊,哈哈。”   陈子锟也跟着笑,心里却道,没事就给老子戴高帽子,肯定没安好心啊。   一番寒暄后,齐燮元携着陈子锟的手上了自己的专车,一路驰往城内,车上齐燮元问了一些不久前和省军战斗的经过,更是赞不绝口,夸陈子锟年轻有为,用兵如神。   陈子锟及其随员被安排在南京闹市区一座雅致无比的园子里下榻,当晚齐燮元设宴款待各路大员,安徽督军,江西军务督理、闽粤边防督办孙传芳的代表,以及江苏军各路将领齐聚狮子楼。   直系将领欢聚一堂,酒酣耳热,齐燮元又大赞了一番陈子锟,夸他是玉帅麾下第一战将,此番东南用兵,正是大显身手的好时机,众人见风使舵,也都一起拍陈子锟的马屁,陈子锟仗着多喝了两杯酒,也是得意洋洋,不换是高帽子还是敬酒,一概来者不拒,竟然醉了过去。   宴罢,陈调元将结拜兄弟送回了住所,喝了一碗醒酒汤之后,陈子锟清醒了一些,赞道:“抚帅真是好客,往日我是千杯不醉的,今天竟然高了。”   陈调元道:“哪里哪里,老弟经常喝白酒,这南方的女儿红反而容易上头,对了,你可知道住的是什么地方?”   陈子锟道:“这园子还有什么典故不成?”   陈调元道:“园子名为瞻园,以往是明朝开国元勋徐达的府邸,太平天国时,东王杨秀清住在这儿,放眼整个江南,这园子也是一等一的。”   陈子锟惊讶道:“那别人都住在何处?”   陈调元道:“各省督军以及代表,都住旅社,唯有老弟你是特别照顾的,抚帅听说你是美国留学回来的,怕你吃不惯江南菜,还从上海请了西餐师傅,专门给你做洋人的饭菜呢。”   陈子锟感慨道:“抚帅如此厚待我,何以为报。”   陈调元道:“时候不早了,我回去了,老弟好好休息,明天还有军事会议要开。”说完拿起军帽告辞而去。   阎肃送陈调元出了大门,回来后发现陈子锟嘴角挂着冷笑在屋里来回踱步。   “护军使,你没醉?”阎肃道。   “齐燮元的迷魂汤灌不醉我,他打得什么主意,我已经猜到了。”陈子锟笑道。   阎肃笑道:“齐燮元想让咱们牵制孙开勤,他好全力对付卢永祥。”   陈子锟道:“恐怕还不止如此……”   ……   第二天正式召开军事会议,齐燮元组建“讨逆军”,自任总司令,兵分五路,第一路由苏军精锐组成,主攻上海,第二路由陈调元率领,在宜兴采取守势,第三路由安徽陆军负责,攻打浙江广德,这前三路由齐燮元亲自率领。   第四路由闽粤边防督办孙传芳担任司令,率本部人马以及江西军一个师,由仙霞关攻浙。   第五路由江北护军使陈子锟担任司令,率本部人马吸引江东省军,阻止孙开勤援助卢永祥。   众将各自领命,陈子锟年纪轻轻就和齐燮元孙传芳比肩,担任了一路司令,更是志得意满,甚至有些飘飘然了。   会后,齐燮元又找到陈子锟谈心。   “昆吾贤侄,这次讨逆行动成功与否,就全看你的了,卢永祥盘踞浙江,更有上海财源支持,兵力雄厚,武器精良,实难对付,我方虽然是五路大军,数十万人马,其实实力有限的很啊。”   陈子锟道:“抚帅不需挂虑,只不过我军粮秣弹药不足,恐怕坚持不了几天啊。”   齐燮元道:“这个我早有打算,十万大洋,一千条步枪,二十万发子弹,已经装上船了,贤侄回去的时候一并带着。”   陈子锟大喜:“多谢抚帅,孙开勤就交给我了。”   齐燮元拍着陈子锟的肩膀道:“后生可畏啊,这次顺利解决卢永祥后,我保举你做淮江巡阅使,再上一层楼嘛。”   “谢抚帅!”陈子锟站起来,啪的一个立正,敬礼。   齐燮元笑呵呵的拱手:“祝你马到成功。”   送走了齐燮元,陈子锟冷笑一声:“淮江巡阅使就想打发我,那江东督军谁来做?”   阎肃接口道:“齐燮元打得如意算盘,让咱们当炮灰,和孙开勤打得两败俱伤,他好趁机占据江东省的地盘。”   陈子锟道:“打起来谁管那个,老子不但要当江东省督军,还要当淞沪护军使!”   阎肃道:“那齐燮元给的枪械资金收不收?”   “收,当然收,咱们毕竟是帮他打仗,干嘛不要。”   ……   陈子锟从南京满载而归,有了井底起出的三十二万两银子和齐燮元送的十万大洋,他的军费极其充足,美国进口的迫击炮和手提机枪和装备了部队,军力大增。   但省城来的情报却不容乐观,自从上次省军战败之后,孙开勤撤换了一批无能的军官,象聂金库之类的老油条都被裁撤了,取而代之的是年轻有为的少壮派,其中旅团级的主官基本上都是上过军校的,甚至有不少人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毕业。   省军新招募了两万人马,全部新枪新炮,兵力总数达到六万之多,足足比江北军多十倍,更有淮江天险,想渡江击之,胜算极小。   反观陈子锟的部队,主力全由土匪收编而成,虽然战斗力颇强,但缺乏阵地战,攻坚战的经验,纪律更是涣散,打顺风仗还行,稍有挫折,全军就会崩溃。而且武器以机枪步枪为主,火炮很少,严重缺乏压制火力,根本无法和省军的四个炮兵团对抗。   即便如此,陈子锟还是举起了讨逆军第五路的大旗,临时组建了江北陆军速成学堂,对排以上军官加以军事培训,又将手枪营一部改编成宪兵连,负责整肃军纪。   屯田的两个团部队已经撤回,全军布置在淮江沿岸,每日组织士兵在江里学习游泳,曾蛟征集了大批帆船、舢板,云集岸边,做出要渡江的样子。   江北秣马厉兵,江南胆战心惊,省军三个师五个混成旅全都开到南岸,随时准备痛击来犯之敌,水警总队的炮艇也开过来了,日夜在淮江巡弋,严防北军渡江,更有江东省航空队的双翼飞机在江北飞行侦察。   八月下旬,省城方面传来消息,卢永祥、何丰林、孙开勤组成江浙沪联军,卢永祥担任联军总司令,对抗齐燮元的讨逆军,同时奉天张作霖通电表示,一旦江浙有战事发生,即挥兵南下,入关相助,广州孙中山亦通电对卢永祥表示支持,称如果开战,即派兵北伐。   前皖系大佬们也都齐聚上海,徐树铮、曲同丰等人召集旧部,编练新军,上海制造局加班加点生产机枪步枪火炮以及各式弹药,武装江浙沪联军。   战争一触即发。   江北护军使公署内,军事会议正在召开,已经是九月了,天气依然酷热难当,大槐树上的知了不停叫着,让人烦闷异常。   阎参谋长发言道:“卢永祥四面受敌,奉张远在关外,远水不解近渴,孙文饱受陈炯明骚扰,手上也没有堪用的嫡系部队,北伐就是一句空话,依我看来,这次讨逆军胜算很大,浙江和上海迟早都是他的囊中物,可惜我们白白替他吸引了江东省军大部人马,带头来很可能一杯羹也分不到。”   陈子锟道:“就凭咱们一旅人马想渡江打垮省军,那纯粹是做梦,齐燮元也料到这一点,他就是让咱们牵制孙开勤而已,只要他上海战线得手,立刻就会出兵攻占江东,他们赚的满盆满钵的,最多给我一个淮江巡阅使的虚衔。”   阎肃道:“护军使看得透彻,我们应当如何应对才是?”   陈子锟道:“我早有对策,参谋处长何在?”   许久没在南泰露面的苏青彦道:“轮船已经停靠在码头上了。”   陈子锟领着众人来到码头,只见一艘插着英国米字旗的散装蒸汽货船静静停在江边。   “这船能装多少人?”陈子锟问道。   “装一个营妥妥的。”苏青彦道。   第四十二章 强渡淮江   民国十三年九月三日,江浙战争正式开锣,齐燮元和卢永祥的部队在江苏宜兴交火,双方互有伤亡。   江东省这边也动了起来,督军孙开勤任江浙沪联军副总司令,段海祥任省军前敌总指挥,负责剿灭盘踞在江北一带的陈子锟。   段海祥自打上次战败之后,一直和陈子锟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但心里未尝不想报这一箭之仇,他将大军在南岸一字摆开,挖工事修战壕,摆出防御的架势,但暗地里却在收集船只,准备排成浮桥,渡江北上。   这是夏景琦出的主意,所谓兵不厌诈,对付狡猾的陈子锟,就得比他还精明才行。   虽说战端一开,但两岸正常来往未断,运煤炭的,拉桐油的货船在淮江中自由航行,两边互相派了不少细作探听军情,每日里夏景琦都要坐船到江里,拿着望远镜观察北岸,侦查江北军的动静。   江北不但演习渡江作战,还扎了许多的木筏子作为渡船不足的补充,看来是打定主意要南下了。   省军前敌指挥部,桌上摆着沙盘,夏参谋和一帮陆军讲武堂毕业的少壮派军官雄赳赳的站在一旁,段海祥在护兵马弁的簇拥下从外面进来,哈哈大笑道:“今天有什么好消息?”   夏景琦道:“回司令,北边开始扎木筏子了,看样子是一门心思想渡江打咱们。”   段海祥道:“上回让他们占了些便宜,真当我老段好欺负啊,这回不把小陈的屎打出来,我就不姓段。”   夏景琦接口道:“骄兵必败,更何况我军有压倒性的优势,只要浮桥搭起,便能长驱直入,直捣南泰,取了江北,便可兵进徐州,抄齐燮元的后路”   段海祥道:“可笑陈子锟覆灭在即,还在做渡江的清秋大梦呢。”   众人哈哈大笑。   夏景琦忽然跪地道:“司令,请给卑职做主!”   段海祥赶紧搀扶:“夏参谋何出此言,快快请起。”   夏景琦道:“卑职的父亲被陈子锟害死,请司令为卑职报此血海深仇。”   段海祥道:“你有家仇,我有国恨,江北军乃是一帮土匪草寇组成,这回打过江北,定然将他们斩草除根,陈子锟虽然放了我一马,但那是私人交情,大是大非面前本司令绝不会念旧的,你放心,届时我会把陈子锟交给你处置,只是就不要祸及无辜,他的家人就不必追究了。”   夏景琦道:“谢司令!”   段海祥道:“来,咱们制定一个周详的渡江方案吧。”   ……   省军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时候,江北军也在忙碌着,他们虽然表面上摆出渡江的架势,其实暗中却修缮城墙,挖掘工事,存储粮食弹药,陈子锟的两位夫人也都被送到徐州,乘火车北上前往北京躲避战祸去了。   傍晚时分,南泰城外大营吹响了集合号,五百名身穿灰蓝夏布军装的士兵迅速集结在校场上,他们和其他第七混成旅的弟兄截然不同,穿的是正规军的军装,头戴缀着五色星徽的大檐帽,腰带上挂着牛皮子弹盒,绑腿一直扎到膝盖,步枪是崭新的德国毛瑟,军衔领章肩章一应俱全,胳膊上还裹着一个白色袖章,上面写了一个“孙”字。   这是省军警备旅的标准打扮。   陈子锟一袭戎装,佩刀铿锵的走过来,检阅了部队后开始讲话:“弟兄们,训练你们这么久就是为了今天,淮江对岸,是省军六万人马,咱们打不过他,只能掏他的老窝去,弟兄们,富贵险中求,以后是吃香喝辣,还是吃糠咽菜,就看这一回了。”   说着摘了帽子,噗通跪在地上:“弟兄们,此去九死一生,我陈子锟先给你们磕头了!”   五百兄弟齐刷刷的跪下,五百双膝盖在大校场上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   五百只酒碗,全都斟满了淮江水和南泰红高粱酿成的烈酒,陈子锟捧起酒碗道:“干!”饮罢将碗摔在地上,弟兄们也都咕咚咕咚将酒干了,五百只碗摔碎在烟尘里。   陈子锟掏出怀表看看时间,低声道:“出发!”   天上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部队披上蓑衣戴上斗笠,连夜出动了。   与此同时,南泰码头边停着的蒸汽货船装满了煤炭,悄悄起航了,但是刚开到江心就有一道刺眼的光柱射过来,是省城水警总队的炮艇。   为了防备江北军强渡淮江,孙开勤把水警总队的几艘炮艇也划给孙开勤节制,专门搜检南泰出来的船只,战争期间,就算是挂英国旗的船只也一样临检。   水警跳帮过去查看一番,船舱里装的都是白煤,并无不妥,收取例行孝敬之后放行,货船再度前行了数十里,在江湾出靠岸停泊,花了几个小时的时间将舱里的白煤全都倾倒进江里,露出埋在煤堆里一个庞然大物,揭开附在上面的油布,原来是一辆黑色的英国罗孚轿车。   又过了几个小时,岸上来人了。陈子锟亲自率领五百虎贲冒雨赶到江湾,这也是最后一个适合登船的地点,再向前就是山峦起伏的地带,江船无法靠岸。   五百士兵丢下蓑衣,鱼贯上船,一场秋雨一场寒,船舱里干燥温暖,行军疲惫的士兵们靠在舱壁上渐渐进入梦乡。   陈子锟却没入睡,他和曾蛟巡视完全船后,来到驾驶台用望远镜眺望漆黑的江面,今夜有雨,江船全都停航了,唯有这艘冒牌的太古轮船突突的鸣响着马达乘风破浪而行。   行了一夜后,接近省城水域,光天化日之下运兵船不敢靠岸,在北岸浅水区下锚休整,五百人马就藏在舱里不动,时值夏日,烈日当空,虽然有篷布遮盖,还是晒得不少人中暑昏倒,这么多人吃喝拉撒在狭小的空间内,气味熏天,极不舒坦。   船长室里,便装打扮的陈子锟用望远镜观察着对岸的省城,虽然省军大部队都压在江南,但省城依然有一个精锐的警备旅和两个新编旅的兵力,就凭自己五百人马能否顺利拿下省城还是个未知数。   ……   与此同时,三百里外的省军大部队开始行动,三个炮兵团所属的十二门德国格鲁森57山炮和二十四门日本三一式75毫米速射山炮开始向北岸轰击,倾泻了数百发炮弹后,北军阵地被炸的一片狼藉,半成品的木筏被炸烂,停在岸边的船只也燃起了熊熊大火。   透过望远镜,段海祥看到对岸升起的一道道烟拄,得意道:“陈子锟,来而不往非礼也,风水轮流转,今天该你吃苦头了。”   强渡部队已经登船,只等司令大人的命令了,第一波攻击风险很大,伤亡率极高,没有高级军官愿意带队,夏景琦作为师部参谋主动请缨,段海祥当场晋升他为中校团长,带领重新整编的第十一团作为先锋渡江。   风萧萧兮易水寒,夏团长率领部下,千帆竞发,向北岸杀去,杀到江心位置时,北岸开火了,重机枪的子弹在江里打出一串串高高的水柱,官兵们吓得趴在船板上不敢乱动,夏景琦却举着手枪屹立船头,凛然不动。   省军炮兵继续开火压制对岸,枪声炮声响成一片,江北军的前沿指挥阎肃见敌人炮火太猛,下令部队后撤。   其实摆在一线的也只有一个团的部队而已,后撤有条不紊,退到距离江边三里的位置,跳进已经挖好的战壕,一条条步枪齐刷刷的端起来,恭候省军的到来。   省军的船只顺利在江边靠岸了,远远望去,江北军早已退却,丢了满地的辎重,夏景琦大喜,一挥手枪:“弟兄们,打下南泰,三日不封刀!”   大兵们嗷嗷叫着向前猛冲,可是一阵炮弹落下来,炸的人仰马翻,最可气的是这不是江北军打来的炮弹,而是自己人在开火,省军根本没有步炮协同之说,这边已经登陆,后方炮兵依然按照调整好的标尺继续开火,不炸到自己人才叫奇怪。   夏景琦急令手下回撤,大骂炮兵不长眼,迅速派快船回去报告段海祥,炮兵这才停火。   不管怎么说,省军一个团六百人已经在北岸登陆,这仗就算打赢了一半了,段海祥大喜,下令全军强渡,几百条帆船装运了士兵和辎重,向北岸驶去,可是船只太小,这种蚂蚁搬家的方式效率极低,两个时辰之内只运了一千余人过去,还都是轻装步兵。   段海祥不急,他已经胜算在握,“弟兄们,明天在南泰吃早饭,我请你们吃鸡蛋烙馍。”   军官们一片阿谀奉承之声。   ……   北岸,战壕内,阎肃手举望远镜望着远处,省军很精明,并没有立刻发动进攻,而是建立了滩头阵地,防备敌人逆袭。   盖龙泉道:“参谋长,打吧,我带弟兄们冲过去,保证把他们赶下水去。”   阎肃道:“不急,这点人太少,不够塞牙缝的。”   盖龙泉哈哈大笑:“参谋长,你也是个狠角色啊。”   阎肃淡然一笑,他嘴上气势十足,心里却七上八下,五千对六万,这仗根本没法打,现在就看那个老渔夫的话能不能应验了。   忽然一道闪电划破长空,随即滚雷隆隆,暴雨倾盆而至,狂风呼啸,能见度瞬间变得极低,江水怒涛滚滚,省军的运兵船在江心打起了转。   雨点啪啪的砸在工事顶篷上,战壕里瞬间变成了**,但阎肃却松了一口气,老渔民对天气的判断是正确的,这场大雨来的太及时了。   夏景琦却仰天长叹,这场暴雨太突然了,已经秋天哪来的狂风骤雨,南岸的援兵过不来,自己孤军深入,不就成了人家的囊中物么。   第四十三章 闪击省城   淮江两岸炮声隆隆,激战正酣,远在省城的陈子锟也面临生死考验,水警的巡逻艇在江中来回巡弋,万一被他们发现这艘不起眼的运煤船里藏了五百精兵,奇袭失败不说,命都不一定保得住。   所幸的是水警们根本没心思管这艘插着米字旗的货船,洋人的船不是他们的菜,他们查的是那些中国人的货船,那才有油水可揩。   天阴沉沉的,几只江鸥贴着江面飞过,凉风习习,陈子锟伸手测了一下风向,道:“要下雨了。”   一团乌云飘来,雨淅淅沥沥下了起来。   ……   江东省督军公署位于省城中央位置,原来是清朝镇台衙门,战事一开,孙开勤便委任自己的把兄弟段海祥为前敌总指挥,率军北进,他要的可不仅仅是解决一个陈子锟,此番江浙开战,实际上已经酝酿了很久,算得上的是上次直皖战争和直奉战争的延续。   孙开勤上周去了杭州,和卢永祥何丰林一起开了军事会议,卢永祥告诉他,奉天张作霖已经承诺,只要这边一开打,奉军即刻南下,并且奉上三十万大洋作为军费,广州的孙文也表示率兵北伐以作响应。   一场全场范围内的大战即将拉开序幕,而孙开勤要做的是进军中原,迂回到齐燮元的背后,切断吴佩孚和江苏军的联系,和南下的奉张一起,解决直系残余,会议上卢永祥承诺,把河南、山东两省的地盘划给孙开勤。当前前提是他成功牵制吴佩孚的主力。   孙督军不善打仗,但他自诩和刘备一样,知人善任,并不以段海祥的上次失败怪罪他,反而将全军交给他统辖,六万人马啊,就算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陈子锟淹死,这场仗基本上没啥悬念,唯一担心的是吴佩孚的第三师。   天凉了,空气湿润,后花园里几只喜鹊叽叽喳喳的叫着,孙开勤一身拷绸的裤褂,悠然自得的欣赏着菊花,道:“这蟹爪菊开的不错,挑两盆给老段送去。”   五姨太嗔怪道:“哪有送人菊花的,要送就送金条美女才是。”   孙开勤笑道:“小五你真俗,我们兄弟之间的感情岂是你妇道人家能理解的,等打下河南,我让老段当河南督军。”   五姨太惊喜道:“真的?把我几个表弟能当什么?”   孙开勤道:“都弄个县长当当吧,肥水不流外人田。”   “老爷你真好。”五姨太撒着娇直往督军怀里钻。   忽然副官拿着一封军报进来,满脸喜色:“督军,北边捷报。”   孙开勤急不可待的接了战报一看,正是段海祥的亲笔,字迹歪斜,应该是草草写成:大军已渡江。   “好,我就知道老段不会让我失望的。”孙开勤哈哈大笑,淮江天险是最大的障碍,大军已经渡江,前面就是一马平川的平原。   “老爷,要不要摆宴,我陪您喝两杯?”五姨太顺势问道。   “要得,要得,把陈年的女儿红拿出来,先拿两坛子送到军前赏给弟兄们。”孙开勤道。   副官刚要走,孙督军又道:“把马旅长他们叫来,大伙儿一块乐呵乐呵。”   ……   入夜,督军公署灯红酒绿,为了庆贺前线旗开得胜,孙督军设宴款待军政大员们,雨哗哗的下着,公署门前的哨兵屹立不动,院内的丝竹之声不绝于耳,昏黄的电灯照耀下,一辆辆汽车的风挡玻璃反射着幽光。   省城水西门码头,一队黑制服警察开了过来,宣布接管这里,哨兵稍有迟疑就被警察一刀抹了,原来这队警察是早已渗透省城的江北军假扮的,领头的正是手枪营少校营长薛斌。   薛斌指挥手下迅速占领码头,用手电朝江中划着圈子,手电的光柱穿透雨雾,船上的陈子锟下令:“靠岸。”   货船缓缓驶来,靠上了栈桥,舱门打开,五百斗笠军鱼贯而出,在码头货场上集合,雨下的不大,陈子锟环视一张张斗笠下彪悍的面孔,没有多说什么:“弟兄们,成事就在今晚,动手!”   五百省军打扮的士兵排成双列纵队向城内开去,路遇巡警哨所,披着雨衣的警察看到荷枪实弹的军队经过,根本不敢过问。   “这是要开拔到哪儿去啊。” 一个警察喃喃自语道。   另一个老警察道:“最近部队调动频繁的很,这大半夜的调兵,怕是前线吃紧了。”   部队在空荡荡的省城大街上齐步走,忽然对面来了四个宪兵,拦住队伍喝道:“哪部分的?”   “老子是警备旅的。”少校打扮的薛斌上前一巴掌将宪兵抽了个踉跄。   “你怎么打人!”宪兵捂着脸质问。   “打你,我还要毙了你呢,耽误了军机,你当得起么!”薛斌一摆手,上来五个士兵,端着汤普森手提机枪将宪兵们逼到了墙角绑了起来。   宪兵们恐惧极了,因为他们知道,警备旅根本没有装备过这样的枪,而且省军下雨天从不戴斗笠。   ……   部队兵分三路,第一路一百五十人,由陈子锟亲自率领,直奔督军公署,第二路一百人,负责占领警察厅和电话局,第三路二百五十人,由薛斌带领,这一路的责任最大,警备旅就交给他们了。   督军公署,笙歌依旧,大人们怕是要打彻夜的麻将,守门的士兵抱着步枪打起了瞌睡,忽然一辆汽车驶来,灯柱穿透雨雾,士兵强打精神站直了身体恭候长官驾临。   这是一辆英国产的罗孚轿车,停在公署大门口,车门打开,副官先下来,打开后车门,一个少将军官从容下车,从副官手里接过军帽戴在头上,他的马靴锃亮无比,腰间挂着金丝刀柄的佩刀,甚是威风。   “立正!”哨兵们的腰杆挺得更直了,那少将身材极其高大,用戴着白手套的右手放在帽檐边回敬了一个军礼,匆匆进门,哨兵正纳闷从未见过这位陌生的年轻将军时候,他双手挥过,两个哨兵咽喉冒出了血花,汽车里迅速跳出两个士兵,将尸体拖到一边,拿起步枪接管了哨位。   副官是双喜假扮的,他拿出手电晃了晃,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一百五十名士兵冲了过来,涌入了督军公署。   督军公署平时有一个营的卫队,这个时间已经睡下了,外面沙沙下着雨,大兵们睡的正香,谁也没发觉枪架子上一排排步枪都被人拿走了。   后宅花厅内,牌局还在继续,茶几上摆着糕点香茗鸦片烟,俊俏的小丫鬟轻轻摇着团扇,给督军大人扇风,坐在孙开勤对面的是警备旅的旅长马春,他也是孙开勤的结拜兄弟,枪法甚好,据说能左右开弓,炮打双灯。   孙督军今晚手气很不好,连输了七八局,还尽是放炮,搞得他很是郁闷,这一局刚打完,他又输了二百大洋,一边洗牌一边道:“小五,老爷我和你换个位子行不行,坐这个风口太背了。”   五姨太扭着腰肢道:“才不要呢,人家还想多赢一些。”   忽然有个陌生的声音道:“孙督军赌场失意,战场肯定得意,段师长旗开得胜,大军北上,捷报频传,这才是大喜啊。”   众人一起扭头,看到一个年轻少将信步走来,一边摘下白手套一边道:“孙督军,你该下场了,我来替你打一把。”   孙开勤狐疑道:“你是谁?来了客人管家怎么也不通传一声。”   他还以为对方是卢永祥派来的人呢。   那少将笑道:“我是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我叫陈子锟。”   孙开勤大惊失色,五姨太更是惊叫一声,马春一推牌桌,从腰间摸出两把撸子就要开火,他速度是快,可陈子锟比他更快,众人都没看见他出手,枪声就响了,啪啪两声,马春的撸子就飞上了天,两手震得生疼。   “来人啊,护兵都哪去了!”孙开勤跳起来大喝道。   陈子锟走过来,毫不客气的坐在牌桌上:“你的护兵都被我缴械了,省城已在我掌控之中,孙督军,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是下场离桌,从此不再玩,二是坐上来,接着玩。”   这话语带双关,孙开勤何尝听不出来,他沉吟片刻,将五姨太提起来,又坐回了牌桌:“洗牌吧。”   到底是北洋老将,对手都进了公署还能保持冷静,陈子锟不禁佩服起来。   孙开勤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陈护军使没带多少人马吧,我的主力虽然还在三百里外,但是省城尚有一个警备旅,两个补充旅,八百武装巡警,你以为你占了公署,扣了我,就能掌控全局了?”   陈子锟悠悠道:“孙督军说的一点也不假,我就带了五百精兵,不过我既然敢孤军深入,自然有我的道理。”   牌局继续,大家战战兢兢陪着陈子锟打麻将,孙开勤刚丢出一张红中,陈子锟就叫道:“胡了!”一推面前的麻将牌,众人鼻子差点气歪,是最简单的扳倒胡,没有任何讲究可言。   孙开勤鄙夷道:“小陈,省城的麻将牌不是这个规矩,必须赢五八才行。”   陈子锟道:“我不管你以前什么规矩,现在就得按我的规矩来,难道不是这个理么,孙老兄?”   第四十四章 江东省易主   陈子锟这话说的极其嚣张,但孙开勤等人却不得不服,人家有嚣张的资本,江北护军使坐在了督军公署的后宅里,这本身就很说明问题了。   屋外人影闪动,一顶顶大斗笠走来走去,刺刀闪着寒光,五姨太吓得花容失色,生怕被当兵的欺辱,孙开勤却风轻云淡,拍着她的小手道:“陈护军使是出过洋的留学生,是文明人,断不会让手下乱来的。”   陈子锟微微一笑,对双喜道:“传我的命令,不许骚扰女眷,违者枪毙。”   孙开勤点点头,手上洗着牌,道:“谢了,小陈,我记得你当江北护军使之前,是陆军部的中尉科员?”   陈子锟道:“没错,我在陆军部庶务科管茶炉房,再以前在第三师师部炊事班当伙夫,我蒸馒头很有一手,改天弄两笼给督军和夫人尝尝。”   这话把孙开勤后面想说的全堵了回去,他只好开门见山道:“我就是想知道,你凭什么以为自己可以掌控一个省的地盘,不错,你是员猛将,可是当一省督军可不是光凭勇武就能胜任的,不如咱们做个交易……”   陈子锟冷笑道:“孙督军,我是年轻了点,可架不住有人帮我啊,这江东省也不是没了你就转不动,不是还有刘省长么。”   孙开勤这才明白对方早已做了周全的打算,不过他还不死心,道:“我累了,要睡了,就不陪护军使打牌了,小五,你陪客人再打几圈。”说着使了个眼色。   五姨太看陈子锟如此年轻英俊,卖相上比矮冬瓜一般的孙开勤不知道好看了多少倍,都快赶得上省城大戏院那个演赵云的武生了,一颗春心早就动了,督军一声吩咐,她便娇滴滴道:“陈将军,我陪您。”   陈子锟道:“来人呐,护送督军大人和马旅长下去休息,小心伺候着,伤了督军一根毫毛我可要枪毙人。”   四个护兵就要押着孙开勤和马春下去,忽然外面传来一阵手提机枪的扫射声,陈子锟骂道:“大半夜的打什么枪!”   外面还下着雨,一个头戴斗笠的士兵进来报告道:“回大帅,督军的护兵不老实,毙了五个。”   他胸前的手提机枪依然冒着青烟,斗笠檐边滴着雨水,看不清面目,更显阴森恐怖,五姨太吓得瑟瑟发抖,孙开勤更是皱起了眉头,自家的警卫营也太废物了。   孙督军和马旅长被带下去严加看管,花厅中只剩下两个女子,五姨太和一向沉默寡言的三姨太,两人都怯生生的看着陈子锟,生怕他一不高兴又杀人。   陈子锟露出一口白牙笑眯眯的问五姨太:“请问电话在哪里?”   “这里这里。”五姨太赶紧把电话机抱了过来,陈子锟摇了两下,拿起话筒道:“我是陈子锟,谁在那边。”   电话那边传来一个大嗓门:“报告大帅,警察厅和电话局已经被俺们拿下了。”正是陈子锟的部下在说话。   陈子锟道:“很好,留一个班守着电话局,其他人按计划行动,让接线员听电话。”   值班接线员战战兢兢拿过听筒,陈子锟道:“给我接刘省长公馆。”   ……   江东省长刘禹政是北洋政客出身,早年投身皖系,段祺瑞倒台后随风转向曹锟,被北京政府委任为江东省长,但他这个省长纯粹是空架子,大权全在孙督军手里,平时也就是在省长公署里喝喝茶,看看报,打发打发时间而已,就连省内县长的任免都不经他的手。   省长家住的是小洋楼,电话放在客厅里,此刻正是凌晨一点,电话忽然响起来,把佣人从睡梦中惊醒,揉着眼睛过来接了电话,张口就骂:“打什么打,睡觉了都。”   听筒里传来怒斥声:“让刘省长接电话!”   佣人吓了一跳,赶紧问道:“你哪里?”   “这里是督军公署,耽误了大事老子枪毙你。”   佣人慌忙撂下电话,跑到卧室门口猛敲门:“老爷,督军公署急电!”   过了好一会儿,刘省长才从卧室里出来,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系着睡衣带子,走过来拿起电话,没好气的说:“孙督军,有什么事不能天亮再说。”   电话那边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是刘省长么?我是江北护军使陈子锟。”   刘禹政一愣,心说南泰啥时候通电话了。   “刘省长,我现在孙督军这里,省城已经被我拿下,现在需要您来主持政局,您意下如何?”   刘禹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下午才有战报说前线大捷,怎么夜里江北军就进了省城了,莫非是孙督军和自己逗闷子,想想又觉得不可能。   “陈将军,这个这个,我实难胜任啊。”虽然满心欢喜,但刘禹政还是下意识的客气了一句。   “你是省长,你不能胜任,别人就更不能了,别推辞,换好衣服,我马上派人来接你。”不能回答,那边直接撂了电话。   刘禹政壮怀激烈,在客厅里来回踱着步子,佣人发现自家老爷忽然容光焕发,更是摸不着头脑,太太也从卧室里出来了,抱怨道:“谁啊,这么晚还打电话来。”   “战局逆转,江北军进省城了,请我去主持大局呢。”刘禹政强压着兴奋,很严肃的说道。   “哎呀,太好了,终于能当名正言顺的省长夫人了。”太太立刻眉飞色舞起来。   当汽车来到公馆的时候,刘省长已经换好了西装,皮鞋擦得锃亮,戴着夹鼻眼镜和怀表,拿着手杖急不可耐的站在门口了。   十分钟后,刘省长被送到督军公署,同时被请来的还有江东省警察厅长麦子龙,这位厅长大人和刘省长不一样,他可是货真价实的实权人物,手下三千名巡警,实力相当雄厚,而且和孙开勤不是一路人,两人明争暗斗多年,只是始终占了下风而已。   麦子龙是被陈子锟的兵从家里抓出来的,而且双方还动了枪,打伤了好几个麦厅长的保镖,刚到的时候他还怒气冲冲的,没用几分钟就和陈子锟称兄道弟了。   政坛混迹多年,这点眼力价还是有的,孙开勤败了,江东军就完了,卢永祥腹背受敌,焉能不败,直系马上就要清扫皖系余孽了,这时候不战队啥时候站。   刘省长和麦厅长都对陈子锟表示了热烈的欢迎,并且表示尽全力维持省城治安,清理孙开勤叛党。   陈子锟拉着麦厅长的手说:“老哥,兄弟带来的兵不多,可全仰仗您了。”   麦子龙大包大揽:“我麾下三千巡警,任凭将军调遣。”   陈子锟道:“烦请麦厅长先把水警总队调开,方便我大军南下。”   麦子龙面露难色:“水警总队名义上归警察厅管辖,其实是段海祥小舅子的人马,我调不动。”   陈子锟道:“那算了,我自己处理,麦厅长派些人帮我看押警备旅的俘虏便可。”   这回麦子龙满口答应,他和马春素有龃龉,这回警备旅玩完,他可幸灾乐祸的很。   陈子锟又转向刘省长道:“烦请省长大人出面安抚父老,再发一通电,声明我江东省上下一致拥护北京政府,曹大总统,即日向浙卢宣战。”   刘禹政一脸严肃道:“分内之事,责无旁贷。”   督军公署内彻夜灯火通明,政府各机关头脑尽被电话从被窝里叫起来,到公署来向新督军效忠,一辆辆汽车在细雨蒙蒙的省城街头疾驰着,昏黄的路灯下,是披着橡胶雨衣的巡警和头戴斗笠的江北军在联合执勤。   这省城,已然姓陈了。   ……   攻打警备旅的过程就没那么简单了,这支部队是孙开勤麾下最精锐的一个旅,齐装满员,一水的德国造武器,士兵也是经过精心挑选的老兵,军官全部是孙开勤信得过的老部下。   军营在省城东侧,紧挨着城墙,薛斌带领二百人乔装打扮来到营门口,哨兵立刻拉枪栓喝问:“哪部分的?”   薛斌道:“我们是督军卫队。”   他这一嗓子露了馅,孙开勤是江南人,卫队一水的老乡,而薛斌则是燕赵豪杰,河北口音,哨兵很机警,端枪喝止:“站住,口令。”   薛斌知道坏事了,甩手就是一镖,这枚飞镖是用当二十文的制钱磨成,边缘锋利无比,正中哨兵咽喉,将其放倒在地,弟兄们不用吩咐,立刻冲进了大营,分头行动,军官宿舍,军火库是优先目标。   大营里驻扎着三千警备旅士兵,可不止一两个岗哨,很快大营内的异动就被岗楼上的哨兵发现,喝止无效后鸣枪示警,江北突击队当即开枪射击将哨兵打死,突袭变成了强攻。   警备旅的士兵们在睡梦中被枪声惊醒,迷迷糊糊的就去拿枪,跟着排长涌出营房,却被M1918自动步枪的火舌扫倒,没有高级军官的指挥,士兵们像无头的苍蝇一样到处乱窜,很多人被自己人误伤而死。   薛斌率兵占领了军官宿舍和军火库,警备旅的团以上军官都不在军营居住,而是在省城另有宅子,所以只俘虏了一些营长连长,不过军火库里倒是堆满了武器弹药,江北军当即拖了三挺马克沁出来,装上弹链扫射那些企图到军火库取弹药的士兵。   混战了二十分钟后,所有士兵都被逼回了营房,他们不知道外面有多少敌人,甚至不知道是哪路人马打来的,知道清晨时分,武装巡警前来接管的时候才明白,是江北军进了省城。   上午八点钟,省城已经尘埃落定,警备旅被解决,两个补充旅也尽在囊中,为防万一,巡警尽数上街执勤,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严阵以待气氛森严。   火车站、码头、城门口、各政府部门外,都张贴着安民告示,宣布逆贼孙开勤已经束手就擒,现在江东省军务由江北护军使陈子锟代为掌管。   老百姓们见惯不惊,风平浪静,这年头换督军太平常了,不是事儿。   第四十五章 饮鸩止渴军用票   陈子锟掌控了省城之后,才知道这个督军不好当,军营里关着近一万俘虏,江南还有六万大军虎视眈眈,虽然他表面上胸有成竹,镇定自若,其实已经如坐针毡了。   当下最紧缺的一是钱,虽然江东省地处中原,农商还算发达,但孙开勤主政多年,横征暴敛,民不聊生,省城附近的肥沃土地都种上了鸦片,连粮食都需要进口,当官的搜刮了民财,先往上海的外国银行里存,然后才拿来买枪买炮扩充军队,孙部穷兵黩武,买了大批枪械,把钱都花光了,财政上现在是赤字状态。   缺钱可以筹,但是缺人就不好办了,陈子锟的嫡系还在江北,省城就五百人马,刘省长、麦厅长举荐的人不能担当大任,孙开勤的旧部更是无法信任。   战争还在继续,据苏浙前线传来的消息说,齐燮元部在宜兴一线吃了败仗,损失了五百多人,又有三个营哗变,战事很不顺利,而奉天张作霖兴兵十五万已经南下了,唯一欣慰的是孙大炮光说不练,广州方面还没有动静。   情况很不妙,陈子锟心里七上八下,省城可不是南泰,局势复杂的多,只要战局有了逆转性的变化,刘省长麦厅长下一分钟就能把自己卖了,三千警察反水,自己这点人马可不够看。   眼下最重要的是就是尽快把孙开勤的家当吞下去,形成战斗力。   “梓君。”陈子锟唤道。   一身戎装的龚梓君进来敬礼:“大帅。”   原来龚梓君所谓的辞职只是掩人耳目,他的真实使命是到省城来刺探军情,省城地形图、警备旅军营防御图等情报都是他提供的,现在陈子锟进了省城,他自然重新穿上了军装。   “走,会会你叔父。”陈子锟抓起帽子就走。   来到汇金银行,陈子锟开门见山的要求龚稼轩借给自己一百万大洋,龚总经理因为种罂粟的事情对陈子锟余怒未消,当即拒绝:“让我借钱给一个武夫,一个毒枭,绝无可能。”   双喜当场就要拔枪,却被陈子锟喝止,他心平气和的对龚稼轩说:“稼轩兄,国家这个样子,你觉得是建设的时候么,没有和平的环境,谈什么都是不成立的,我种罂粟,我攻打省城,都是为了一个目的,就是要打造一个清平世界,你可以说我是武夫,但我要告诉你,止戈为武,你可以说我是一个毒枭,我也可以向你保证,在我治下,鸦片将会在江东省绝迹!”   龚稼轩直视陈子锟良久,缓缓道:“当真?”   “君子一言。”陈子锟伸出右手。   “我再相信你一回。”龚稼轩和他握了握手,回身坐到位子上,拿出支票簿说:“汇金银行是一家小银行,没有那么多的资金,我至多只能拿出五十万来,其余的还要你自己想办法。”   陈子锟道:“多谢稼轩兄了,一事不烦二主,剩下的还要稼轩兄多帮忙,兄弟和省城银行界的人也不熟。”   龚稼轩道:“咱们江东不是上海,市面上多是老式银号钱庄,能和上海天津的外国银行实现汇兑的只有我们汇金银行,所以找那些人也没有,如果大帅实在急缺资金的话,我倒有一个法子。”   “哦,请讲。”   龚稼轩有些犹豫道:“这一招太过伤民,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用。”   陈子锟一笑:“不瞒稼轩兄,兄弟就带了五百人马到省城,现在各方势力都虎视眈眈盯着我呢,不管是麦子龙反水,还是卢永祥打过来,亦或是段海祥部回援省城,我都是死路一条,你说,这算不算万不得已。”   龚稼轩道:“好吧,这一招就是发行军票!”   看龚总经理一脸沉痛的样子,龚梓君和陈子锟面面相觑道:“军票有如此恐怖?”   龚稼轩道:“军票就是军队发行的钞票,和银行钞票的区别在于它没有准备金,无法对付现洋,就算是穷兵黩武的军阀也不会在自己的地盘上发行军票,而是在占领地区使用,以便搜刮民财,这是饮鸩止渴的办法,不过也不是没有补救的可能。”   陈子锟道:“我怎么忍心荼毒江东父老,发行军票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等我稳定大局后,即刻将这些军票如数兑付便是。”   龚稼轩一躬到底:“仁者无敌,将军善待百姓,才不会落得和孙开勤一样的下场。”   既然汇金银行愿意帮忙,事情就好办多了,陈子锟道:“事不宜迟,我们立刻成立江东省军用票券管理局,就由梓君来兼任局长吧,只是军票如何印制,还要稼轩兄指点。”   龚稼轩道:“仓促之间难以印刷出数额巨大的军票,我看不如这样,江东省以前有一家盐业银行,因为经营不善已经倒闭,金库里尚有大量作废盐业钞票,不如拿出来使用,先取一百万票券,在上面加盖江东省军票管理局的盖章即可投入市面。”   陈子锟赞不绝口:“好办法,多谢稼轩兄,此事就烦劳你们爷俩了。”   ……   解决了钱的问题,陈子锟又风风火火赶回公署处理军务,段海祥的六万大军远在三百里外,省城生变的消息还没传过去,他先以孙开勤的名义假传了一道命令,解除段海祥的职务,以副职代之,然后截断一切军资粮秣弹药供应。   正忙合着,曾蛟请见,他一到省城就带着部下闯进监狱,将义父老混江龙救出,老人家两条脚筋被挑断,人已经废了,不过能重见天日也算是幸运。   在省城监狱还发现一个老熟人,昔日盖龙泉手下老十梁茂才身披镣铐蹲在死牢里,据说这是最近才抓获的重犯,还有三日就要行刑问斩了。   曾蛟认识梁茂才,便将他一并搭救了,带回督军公署。   自打大青山杆子被招安之后,梁茂才孤身一人南下省城,做起了江洋大盗,杀人越货放火绑票无恶不作,但他总是对恶贯满盈的大户豪绅家下手,从不动贫苦百姓一根毫毛,打劫来的钱财除了花天酒地之外,一多半倒是散给了灾民。   省城警察厅费尽心机,终于在一家妓院把梁茂才擒住,为了抓他死伤了八个侦探,有那早年就在衙门里做皂隶的老人说,省城几十年都没出过这样的悍匪了。   梁茂才被判处死刑,秋后问斩,眼瞅着就到了喝断头酒的时候,一队大兵闯进了监狱,不分青红皂白将他提走,他还以为要提前处决呢,一路骂骂咧咧,哪知道没上刑场,而是来到督军公署。   后花园鸟语花香,怎么看也不像是要枪毙人的样子,梁茂才带着沉重的镣铐站在原地,寻思着怎么才能逃跑,忽然一张熟面孔出现了,正是军师苏青彦。   “军师,你怎么在这儿?”梁茂才奇道,心说难道军师改换门庭投靠省军了?   苏青彦道:“不光我在,老九也在,大帅也在。”   梁茂才狐疑道:“你们咋在省城,还在督军公署里?”   苏青彦道:“还不是为你来的。”   “为我?”梁茂才更糊涂了。   苏青彦道:“自打你离开山寨,大帅和大当家的一直挂念着你,听说你在省城被捕,还判了死刑,大帅多方通融想捞你出来,哪知道孙开勤个狗日的执意要枪毙你,好像是因为你弄死了他的小舅子,有这回事?”   梁茂才歪着头想了一会道:“好像是有这么档子事。”   苏青彦道:“总之孙督军不给咱们大帅面子,大帅一怒之下,和他刀兵相见,亲率五百精兵直捣黄龙,把姓孙的给擒了,把你给救出来了。”   梁茂才年纪轻,一根筋,苏青彦的话哄不了别人,骗他绰绰有余,小伙子眼眶当时就红了:“大帅不记恨我,还发兵来救我,我真不是人。”   苏青彦道:“日久见人心,大帅也是爱才心切,眼下我军正是用人之际,老十,你愿不愿意助大帅?”   梁茂才道:“只要大帅不嫌弃我,我这条命就卖个他了。”   一阵爽朗的大笑,陈子锟身披斗篷而来,见梁茂才镣铐加身,当即喝道:“来人,把镣铐解开。”   重达三十斤的死囚镣铐是铆死的,得用进口钢锯才能锯开,怕梁茂才累着,陈子锟让人给他搬了张椅子,见他衣不蔽体,又解下斗篷给他披上,把梁茂才感动的涕泪横流。   “大帅,我的命是你给的,从今以后,上刀山下油锅,全凭一句话。”   陈子锟连声说好:“现如今就有一个事,非得一员骁将出马才行。”   梁茂才就问什么事。   陈子锟道:“上海护军使何丰林,劫了老子的货,杀了老子的人,现在又要和我开兵见仗,这口气你说咱们能咽得下么?”   梁茂才道:“我去料理了他!”   陈子锟大喜:“好!就等你这句话了,只是你这身子骨在死牢里待了多日,撑得住么?”   梁茂才道:“不碍事,我打小练过铁布衫。”   陈子锟道:“我晋升你为江东省陆军少校,选锋队长,带领一营人马赶赴上海,务必要把上海滩搅个天翻地覆。”   梁茂才道:“我懂,就是钻进铁扇公主肚里的孙猴子那样。”   陈子锟哈哈大笑:“靠谱,事不宜迟,你明天就带人出发,打下上海,我给你摆酒庆功。”   梁茂才嗫嚅了一阵道:“红玉……她还好么?”   陈子锟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红玉好得很,等你凯旋归来,我把红玉赏给你。”   第四十六章 孙开勤通电下野   陈子锟收了一员猛将,心情大好,连日阴霾的天气看起来也有转晴的趋势。   在警察厅的大力协助下,省军警备旅被迅速解决,团以上军官全部开革不用,下级军官愿意留任的就留任,不愿意干的按级别发放遣散费,排长三十块,连长五十块,营长七十块,士兵一律是十块钱,当然不给现洋,而是加盖了军票章的盐业银行报废钞票。   愿意留任的待遇可就不一样了,白花花的现洋,香喷喷的猪肉炖粉条,军饷连发三个月,警备旅的官兵们可不是傻子,孙开勤也好,陈子锟也罢,跟谁不一样?看起来这位新来的陈大帅出手还大方些呢。   两个补充旅更好处理,都是新招来的兵,懵懵懂懂啥也不知道,当官的说啥就是啥,派几个军官过去直接接管即可。   省城军火库里储存着大量武器弹药军械,有马克沁重机枪十挺,丹麦迈德森轻机枪五十支,旧式汉阳造套筒步枪一千二百支,西洋式军官佩刀二百把,马刀三百把,西班牙造盒子炮三百支,洋步号一百把,马号五十把,铜吹哨、步鼓、八倍望远镜、炮队镜、担架、马灯、洋镐、斧头、铁锨、刺刀、军装、皮鞋、绑腿、腰带、军帽若干,足够装备三个旅。   在火车站货场又发现了惊喜,足足五千支崭新的日本造三八式65口径步枪,还没开箱,据车站工作人员说,这批货物是开战不久前从上海运来的,想来是卢永祥为了武装孙开勤特地赠送的军资。   如今这些枪械弹药全都便宜了陈子锟,正好用来装备两个补充旅,两旅新兵刚接受了队列和射击训练,已经有些兵的样子,陈子锟将这五千人马编成江东省陆军新编第一师,可是师长的人选成了大问题。   陈子锟刚来南泰的时候一穷二白,手下人才也极其匮乏,只有一个阎肃,一个赵玉峰,赵副官还是个不堪大用的角色,收编南泰土匪后这个问题稍微得到解决,但不论是盖龙泉、陈寿还是薛斌,都没多少文化,他们打仗的路数完全和三国演义里一样,热兵器时代的各种战术,什么步炮协同、机关枪跨越射击、散兵线,挖战壕之类的玩意一窍不通,让他们当团长都是勉为其难,指挥一个师的人马,那是赶鸭子上架,肯定要坏事。   想来想去,一个名字闪现在脑海里,陈子锟道:“给我把张鹏程找来。”   张鹏程是督军公署的副官处长,保定陆军讲武堂毕业,日本士官学校留学,算得上是正牌科班的军事人才,但他左右逢源、穿针引线的本事更强,陈子锟在他身上可没少花钱,很多军事情报都是张鹏程送来的。   陈子锟攻占省城后,孙开勤的一帮老部下躲的躲,逃的逃,唯有张鹏程依然在府里镇定自若,当传令兵来叫他的时候,他换上军装精神抖擞来到督军公署面见陈子锟,口称大帅,纳头便拜。   “哎呀呀,鹏程兄快快请起,咱们兄弟不兴这个。”陈子锟赶紧搀扶,张鹏程笑吟吟的也就顺势起来了,道:“不知道大帅传卑职来有何指示?”   陈子锟道:“鹏程兄是自己人,我就直说了,现在有个师长的位子,不知道老兄有没有兴趣?”   张鹏程眼睛一亮,师长可是实权人物,油水比当副官处长大多了,他虽然是正牌军校出身,但一直不被孙开勤新任,只能屈尊当个幕僚,军衔才是个上校,而同期的校友哪个不是将军。   “卑职怕是难以胜任啊。”张鹏程嘴里客气着,其实眼神已经将他出卖,他太想当这个师长了。   “鹏程兄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高材生,你不能胜任,那江东省就没有人有这个资格了。”陈子锟这个马屁拍的张鹏程极为舒坦,日本留学是他最引以为傲的事情,可惜孙督军并不因此重用自己,现在陈子锟一来就让自己当师长,焉有不兴奋的道理。   “那卑职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张鹏程啪的一个立正,标准的日式军礼。   任命书早就写好了,盖着江东省督军的关防大印,签着陈子锟的名字,虽然北京政府还没有任命下来,但小陈实际上已经是货真价实的督军了。   张鹏程走马上任,担任了新编第一师的师长,军衔暂时还是上校,但他却给自己弄了一副中将的金板肩章挂上,不过后来发现陈子锟依然扛着少将肩章,他也就悄悄又换回了上校军衔。   降将都被委任为师长,孙开勤旧部们的心眼都活泛起来,纷纷送礼托关系希望能在陈大帅麾下谋个职务,一时间刘省长麦厅长张师长家是门庭若市,省城迅速恢复了生机。   军票管理局的工作进展神速,用了一天时间就把盐业银行的废旧钞票拿出来盖上章子投入使用了,一共发行了一百万额度,承兑期限是三个月,也就是说,三个月后凭票可以兑付相同数额的银洋或者其他银行的钞票。   钱有了,枪杆子也有了,陈子锟悬着的心终于放回了肚里,而这一切仅仅用了两天时间。   他决定见一见孙开勤,这位昔日的督军,今天的阶下囚。   来到督军公署后宅的时候,双喜报告说按照计划,把警备旅长马春放跑了,陈子锟点点头:“很好,不过不能让他在省城晃悠,派巡警抓他,尽快把他逼到段海祥那里去。”   双喜领命去了,陈子锟让人把孙开勤押了上来,孙督军一袭绸缎衫裤,手里拿着佛珠,眼睛微微眯缝着,与世无争的样子,也不客气,坐下就问:“你准备如何处置本帅?”   陈子锟道:“孙督军乃是北洋老将,卑职的上司,谈何处置,就算是您老受了逆贼卢永祥的蒙蔽,也轮不到我这个小字辈插嘴啊,我只是奉了吴玉帅的命令来劝您悬崖勒马的。”   孙开勤不为所动,一言不发。   陈子锟又道:“勤帅既然已经这样了,不妨退居上海,在租界做个富家翁,不比刀光剑影来的舒坦,我卑职在,保证您的绝对安全。”   孙开勤沉吟一会,决定妥协:“好吧,你要我做什么?”   “通-电-下-野。”陈子锟一字一顿的说道。   ……   虽然陈子锟已经控制江东省城两天了,但是外界尚且不知道江东的天翻地覆,这是因为电报房电话局都被他派兵控制住了,纸里包不住火,他想做的只是延缓曝光的时间。   战争第五天,民国十三年九月八日,江东省督军孙开勤通电全国,宣布下野,与此同时,江北护军使陈子锟在江东省城亦通电全国,发布檄文,宣布讨伐卢永祥。   通电一出,举国震惊。   江浙前线,齐燮元的苏军和卢永祥的浙江交战数日,互有输赢,但总体来说双方拼尽全力也只是打了个旗鼓相当而已,战争呈胶着状态,江东易手的消息传来,齐燮元大喜过望,立刻召开军事会议宣布了这一特大捷报。   众将俱是惊喜,江东事变,浙江腹背受堵,战争的天平已经开始向己方倾斜了。   齐燮元摇头叹道:“这个小陈,我真是小瞧了他,不过善用奇兵不是好事,江东军还有六万人马未动,我看他怎么收场,保不齐到最后还得老子给他擦屁股。”   话虽这样说,他还是喜滋滋的,毕竟江东易主,对战局的影响颇大。   杭州,浙江督军公署,卢永祥大发雷霆,孙开勤六万人马竟然撑不到一星期就败了,而且还是败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后辈手里,卢大帅倒不是败不起,而是这场败仗来的太突然,让他猝不及防。   大帅震怒,摔碎了还几个茶杯,副官参谋等人噤若寒蝉,离得远远不敢相劝,忽然一人从外面疾奔而入,口称大事不好,副官们赶紧拦住他,说大帅正在发脾气,有什么事儿改日再说。   那人急道:“前线紧急军情,不敢不报。”   卢永祥远远的问道:“什么事,说!”   那人走进屋里低声道:“大帅,仙霞关失手,孙传芳打过来了。”   这下岂止是腹背受敌,简直是三面夹击,仙霞关是闽浙之间的天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更有浙军重兵把守,孙传芳难道插了翅膀不成。   “因何失手?”卢永祥问道。   “第二师张国威通敌叛变,引狼入室。”来人据实以报。   大敌当前,卢永祥反而不发火了,将参谋们召集起来商讨应对之策,事到如今他已经明白过来,孙传芳为何不早不晚,选择这个时候突破仙霞关,宣战以来,这家伙一直坐山观虎斗,坐看江浙大战,以图收渔人之利,可是江东事变,陈子锟随时会打进浙江,孙传芳生怕浙江落入他人之手,这才迫不及待的动用关系,提兵入关。   亡羊补牢犹未为晚,卢永祥迅速调集人马增援仙霞关,力图将孙传芳堵住,另外又调派两个旅防备江东方面,事发突然,原本够用的兵力一下子变得捉襟见肘,如果奉张再不入关,孙文再不北上,这场仗怕是希望渺茫了。   安排好了军务,卢永祥将儿子卢小嘉叫来道:“小嘉,爹爹打算派你到奉天去见张雨亭,请他出兵以解燃眉之急。”   卢小嘉道:“爹,张作霖不是已经宣布讨伐曹锟了么?”   卢永祥道:“宣布是宣布,真打是真打,两码事,爹爹知道,他们都想等爹的实力拼的差不多再动手,哼,爹要是下台了,唇亡齿寒,他们也不好过,你得让张胡子明白这个道理。”   卢小嘉眨眨眼睛:“知道了爹,我这就去收拾行李去。”心里乐开了花,又能借机出去花天酒地了。   第四十七章 陈子锟走马上任   被江东之变惊呆的不止齐燮元和卢永祥等人,远在北京的曹锟吴佩孚更是大喜过望,江东易手,东南战局迅速扭转,胜券在握,大伙儿的心情都好了起来。   总统府新华宫,内室浴池,曹锟围着浴巾躺在榻上,李彦青轻轻给他按摩着肩膀,问道:“三爷,舒坦么?”   曹大总统眯缝着眼睛,浑身骨头没有二两重:“舒坦,舒坦,再往左边来一点,哎,就是这儿。”   李彦青拿捏力道精准,把曹锟伺候的飘飘欲仙,趁机道:“三爷,我知道这么个人儿,挺有能耐的,我觉得他要是当了江东省的督军,准能把卢永祥干趴下喽。”   曹锟闭着眼睛:“你说。”   李彦青说了一个陌生的名字,赞不绝口道:“这位可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毕业的,论打仗,那是一等一的猛将……”   话没说完,曹锟猛然站起,脸色都变了:“你是什么东西,一省督军也是你能保举的么!荒唐!胡闹!”   李彦青脸色煞白,吓得跪地求饶,曹锟也不理他,径自去了。   大总统更衣完毕来到公事房,吴佩孚已经坐在这儿等他了。   “大总统,江东不可一日无主,你看谁能胜任?”吴佩孚问道。   曹锟笑了笑:“已经有人举荐江东督军的人选了。”   吴佩孚脸色略变:“何人?”   曹锟道:“我不管谁来举荐,一律拒绝,当年段祺瑞把子玉你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湖南交给张敬尧,结果如何?我曹锟可不能做那任人唯亲的昏官。”   吴佩孚道:“三爷的意思是让陈子锟来当这个督军了?”   曹锟道:“陈子锟年轻是年轻了点,不过非常时期,就得有非常应对,张雨亭的十五万奉军马上就要打过来了,东南再不稳,咱们直系的好日子就到头了,我准备给他晋升陆军中将,任命为督办江东省军务善后事宜,再授骁武将军衔,子玉你看如何?”   吴佩孚淡淡道:“太重了吧。”   曹锟拍了拍吴佩孚的手背:“不重,一点也不重,子玉,咱们直系后继有人呐,等小陈荡平浙沪,调他北上对付张雨亭,让关东胡子见识一下江北胡子的厉害,我听说这个陈子锟白手起家,手底下全是招安的土匪呢,真是不简单,不容易!”   吴佩孚脸上浮现出笑容:“陈子锟好用奇兵,调他来打张作霖倒是一步好棋。”   曹锟道:“事不宜迟,不能让有功之臣寒心呐,这事儿赶紧办,还得通电全国。”   吴佩孚道:“江东初定,但孙开勤主力还在,陈子锟兵力单薄,腹背受敌,我怕他撑不住,咱们这边刚任命他江东督办,他就被赶下台,到时候可就贻笑大方了。”   曹锟笑道:“好办,本大总统这就下令,给他补充二十万大洋军费,五千条枪,一百万发子弹。”   吴佩孚这才展颜笑道:“我替这小子谢谢三爷了。”   ……   九月十日,北京政府发布通电,将原江东督军孙开勤撤职,任命原江北护军使陈子锟为江东省军务督办,晋陆军中将,授骁武将军。   消息传到北京京报社,阮铭川惊喜道:“想不到老朋友已经当上督办了,这事儿要报道,大大的报道。”   小编问道:“多大的篇幅?”   阮铭川道:“整版!”   小编道:“总编那边怕是说不过去。”   阮铭川道:“听我的,没错。”   京报是北京发行量很大的报纸,一个整版用来刊登陈子锟的戎装照片,效果相当的好,报纸上陈子锟身着陆军少将大礼服,年轻英俊,玉树临风,一时间报纸竟然脱销,不得不再版加印,老头老太太们把报纸留着当门神过年时候贴,小姐太太们留着贴在床头当电影明星,京城刮起一股小小的陈旋风,当然这是后话。   交通银行大厦,副总裁姚启桢坐在办公桌后面叼着烟斗悠闲自得,仆役送来今天的报纸后躬身退了出去,姚总裁拿起报纸随便瞄了一眼,眼神忽然被吸引住了,这么大一整版照片不是自家女婿么!   再看下面的注明文字:新任江东省军务督办陈子锟,全国第二年轻的陆军中将。   姚启桢的瞳孔收缩了一下,女婿这般本事,短短一年就从护军使升到督军了,还晋升了一级军衔,年纪轻轻才二十五六岁就是陆军中将,骁武将军,唯一堪比的就是奉军的张学良了,不过张小六是仗着有个好爹,陈子锟有什么,六年前还是北京城拉洋车的臭苦力,今天就是封疆大吏,一省督军了!   拿起电话要通了自家,是太太接的电话:“喂,哪里?”   姚启桢道:“是我,你女儿好眼力啊。”声音略有颤抖。   姚太太不解:“什么啊,蕾蕾又惹什么祸了?”   “没惹祸,是咱们的女婿,被大总统任命为江东省军务督办了,就是以前的督军!陆军中将,骁武将军!”   电话那边忽然没了声音,然后就隐约听到下楼的声音和远远的呼喊:“蕾蕾,大喜事,陈子锟当督军了!”   半分钟后,姚依蕾气喘吁吁拿起了电话:“爹地,怎么回事?”   姚启桢又把报纸上的报道说了一遍,道:“今天的京报,快去买来看。”   姚依蕾撂下电话就往外跑,姚太太紧追不舍:“蕾蕾,你慢点,小心肚里的小督办。”   最后还是姚太太派仆人上街,将附近几条街上报童的报纸全买了,姚依蕾拿着报纸怎么看怎么喜欢,忽然想到什么,道:“来人呐,拿几份报纸送我家里去。”   想了想又道:“算了,我自己去,让鉴冰也开心一下。”   她俩躲避战祸暂回北京,姚依蕾和父母住在一起方便照顾,鉴冰一个人住在东文昌胡同的宅里里,正无聊呢,姚依蕾兴冲冲的来了,把报纸一展:“看,陈子锟当督军了。”   “呀,咱们是督军夫人了。”鉴冰喜道。   两个女人喜笑颜开,乐成一团。   ……   总统府收支处长府邸,李彦青面前摊着报纸,心情很是不悦,昨天有人花了二十万大洋托他在大总统面前进言,保举当江东督办,结果不但被三爷严词拒绝,连带着自己也被骂了一通。   李彦青把一肚子的气撒在报纸上这位头上,他指点着陈子锟的头像道:“你何德何能,大总统如此看重于你,我偏就不信了,这个督办你能下去!”   下人来报:“总统府送来的公文。”   李彦青接过来一看,是曹锟批示给江东省方面调拨军饷枪械弹药的批文,他懒洋洋将批文丢到了抽屉里,自言自语道:“想从我这儿拿钱,等着吧你。”   ……   淮江南岸,淫雨霏霏,天地间白雾一片,这场雨已经下了一星期了,硬生生将省军北进的步伐阻断,大雨滂沱,渡船不能过江,炮兵无法开火,几万大军被困在泥泞的江边,进退不得。   省城早有消息传来,说是陈子锟率兵偷袭,已经把孙督军活捉了,段海祥下令严密封锁消息,生怕扰乱军心,他一边派人回省城探听情况,一边继续派兵强渡淮江,增援夏景琦的十一团。   派去的探子如同泥牛入海,再没回来,省城方面的物资补给倒是中断了,六万大军的吃喝,几千头牲畜的嚼谷,三十六门大炮数万条枪的弹药,全靠后方补充,断了补给,大军就是无源之水,难以维系。   如今段海祥的帐篷里坐着的是从省城逃来的警备旅长马春,他九死一生才逃到军中,声泪俱下的向段海祥叙述了陈子锟如何在督军公署猖狂放肆的事情。   “段师长,赶快提兵打回去,铲除陈子锟,给弟兄们报仇啊。”马春急切道。   段海祥道:“马旅长,你可知道陈贼带了多少兵马进省城?”   马春道:“据他自己说,只有五百人马,所以咱们必须尽快动手,等他缓过劲来可就晚了。”   段海祥沉吟片刻道:“我会考虑的,你先下去休息。”   马春心有不甘:“段师长,您可是督军的结拜兄弟啊,不能见死不救啊!”   段海祥沉下脸来:“来人,送马旅长下去休息!”   马春被架走了,段海祥召集手下旅长团长们开会,把省城陷落的事情一说,众人惊惧,议论纷纷,有的提议立刻挥兵驰援省城,有人说继续北上,围魏救赵,还有人说干脆咱们拥戴段师长当督军得了。   段海祥心里也活络起来,他虽然是孙开勤的结拜兄弟,但事到临头不得不为自己考虑,孙督军的时代已经过去,眼下自己手里掌握六万大军,进可攻退可守,在这个乱世年代,何不豁出去搏一把!   “传我命令,拔营起寨,回师省城!”段海祥终于下了决心。   说来也巧,他命令刚下,外面连日阴雨就停了,转瞬间一轮日头当空照,天放晴了。   众将都说这是吉兆,段海祥深以为然,得意洋洋。   忽然一位旅长问道:“那北岸的十一团怎么办?”   段海祥淡然道:“留着他们牵制江北主力吧。”   第四十八章 北洋式战争   活该夏景琦倒霉,他是孙督军的人,又不是段海祥的嫡系,必要的时候不牺牲他牺牲谁,事情已经到了如此地步,省军上下都不是傻子,老窝都让人端了,就算占领了南泰又如何,江北贫瘠,根本养不起六万大军。   按照原地计划,段海祥这一路人马攻占江北后,直取徐州,威胁齐燮元的后路,现在计划全变,没有粮秣弹药支援,这么庞大的军队寸步难行,再说向北指不定遇到吴佩孚的第三师,那可是难啃的硬骨头。   所以当段海祥下令回师的时候,全军上下无不松了一口气,那些旅长团长们的家眷财产全在省城,不担心才怪。   大军拔营起寨,段海祥留了一个旅的人马殿后,自打上次“军事演习”大败之后,他打仗就谨慎了许多,尤其是和陈子锟对阵的时候,更是小心翼翼。   六万大军一天之内就撤了个干干净净,北岸尚在苦苦待援的夏景琦用望远镜看到大军南撤,不禁心急火燎,趁着天气放晴,派人南渡询问,一问才知道省城出事,段海祥留给自己的命令是固守滩头阵地,等大军收复省城再来增援。   夏景琦心灰意冷,他手底下一千多人,还没有炮火支援,拿什么和江北军打,他当即召集部下开会,据实以告,军官们一听就急眼了,纷纷要求渡江后撤,夏景琦倒是条汉子,带领一个营殿后,掩护部下渡江。   省军后撤的消息传到阎肃耳朵里,他大笑道:“护军使得手了,弟兄们,该咱们上阵了。”   盖龙泉挥起驳壳枪:“小的们,让省军见识见识爷们的厉害,跟我冲!”说罢跃出战壕,一马当先向前冲去,江北军在战壕里憋了好几天,早就按捺不住了,此时端起步枪蜂拥向前,明晃晃的刺刀在阳光下闪着一片白光。   夏景琦从望远镜里看到江北军冲锋,手都颤抖了,下令机枪开火,马克沁怒吼起来,江北军成排的栽倒在地,可他们不但没有退缩,反而更加疯狂的向前猛冲。   省军哪见过这种打法,一紧张,重机枪卡壳了,单凭步枪根本没法阻拦敌军的集团冲锋,手下一个连长声音都带了哭腔:“团长,撤吧,再不走来不及了。”   夏景琦回望江心,运兵船还没抵达南岸,他一咬牙:“坚持住,不然弟兄们全得完。”   眼瞅江北军越攻越近,夏景琦道:“弟兄们,被江北佬俘虏只有死路一条,不想死的跟我突围!”   死到临头的十一团残兵们无路可走,只好跟着夏景琦向东北方突围而走,江北军一路追击,打死打伤俘虏不少人,但夏景琦还是带着一个连的人马逃脱了。   第七混成旅开到江边,剩余的渡船都被夏景琦一把火烧了,余烬未熄,青烟袅袅,再看对岸,也是一片狼藉,大军仓促撤退,很多帐篷都没带走。   阎肃不禁笑道:“护军使这一招围魏救赵真是好使,省军已经乱了阵脚,咱们再给他加把火,大事就成了。”   盖龙泉道:“怎么渡江?船都没了。”   阎肃道:“我早有准备,大船都藏在大王河中。”   原来江北军根本没打算和省军硬碰硬,征集来的船只大部分都藏在县城边大王河的芦苇荡里,此时正好开出来使用,第二团派出一个营强渡淮江,尽管遭到省军的强力阻击,但还是踏上了南岸的土地,开辟了滩头阵地。   后续部队源源不断的过江,第七混成旅全部渡过淮江,正式开始南下作战。   ……   江东省城,陈子锟已经接到了北京的电报,曹大总统任命他为江东省军务督办,晋升中将,授骁武将军,也算是开府建衙的正牌大将了,可他一点也兴奋不起来,省城局势小小南泰县负责的多,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这个督办当的一点不舒心,跟走钢丝差不多。   江浙还在鏖战之中,奉军南下已成定局,据说孙中山也在积极筹划北伐,省城众人从陈子锟强行发行军票一事即可看出他财政状况艰难,这些人别的本事没有,见风使舵当墙头草的能耐可是不小。   省军主力果然南下了,这在陈子锟的预料之中,不过浙江方面有好消息传来,卢永祥并未派兵攻打江东,大概是他实在抽不出兵力了,这样一来,陈子锟的压力便减轻了不少,毕竟他和段海祥是老对手了,而和卢永祥的浙军还从未交过手,如果省城受到两面夹击的话,自己就得赶紧溜之大吉了。   军票的发行果然受到民间的强烈抵制,两天之内就发生了数十起店铺拒收军票,和士兵发生纠纷的事情,巡警前往制止,也被士兵殴打,案子报到陈子锟这里,他也束手无策,军票发行者是他,难道自己抽自己的脸不成。   还是龚稼轩帮他想了办法,百姓不信任军票,那就让他们新任,在他的建议下,军票管理局在省城开了两个兑换点,商家可以拿军票来此兑换银元,但是汇率有折扣,一元军票只能兑换五角小洋,如果三个月后再来的话,就能足额兑换。   这就相当于承兑汇票的性质了,你想提前变现就要损失票面价值,如果等上三个月,就一点亏也不吃,说白了就是陈子锟拿自己的信用在赌。   坊间有小道消息说,有大户低价吃进军票,囤积居奇,毕竟三个月就能翻番的买卖不多,这样一来,贪便宜的老百姓就又犹豫起来,至少对军票的抵制没那么强烈了。   陈子锟发行了一百万军票,等于打了一百万元的白条子,这笔钱解了燃眉之急,军饷有着落了,粮秣有着落了,军心稳固,他就能放心对付段海祥了。   目前陈子锟手下有八千人马,一个新编师和一个步兵旅,都是降兵降将,让他们上阵打段海祥似乎有些难度,但他还是委派张鹏程担任前敌指挥,带领一师人马迎战段海祥。   “督办,卑职未经战阵,怕是难以胜任啊。”张鹏程这回可不是谦虚了,他虽然是军校科班出身,但从未打过仗,面对百战老将段海祥自然心虚。   陈子锟笑道:“谁让你和他打了,省军中都是你的老同僚,你和他们叙叙旧,谈谈天,不就得了。”   张鹏程心领神会,笑了。   ……   段海祥的六万大军驻扎在距离省城两百里的平川州,这是个风景秀丽的江南小城,短短几天时间就被大军糟蹋的不成样子,省军没有后勤供应,只得就地筹集军粮,把老百姓存的粮食搜刮一空,当地财主士绅也都宰了个遍,搞得民怨沸腾。   省城陆续有人前来军中,尽是高级军官的家里人,他们是来报平安的,说陈子锟占领省城后秋毫无犯,对下野的孙督军也是礼遇有加,还委任了张鹏程当师长呢。   这些旅长团长们就动了心思,既然副官处长张鹏程这样的货色都能当师长,那他们带着队伍投过去,岂不是也能升官发财。   堵在段海祥对面的是江东省新编第一师,五千新兵蛋子,由没打过仗的文官张鹏程带领,但省军就是一步也无法前进,两军打了好几仗,都是朝天放枪,虚张声势,打完了这边的军官就坐着滑竿、轿子乐呵呵的到张鹏程那里,美酒佳肴鸦片烟享受一番再回来。   段海祥知道,军心涣散,这仗已经打不下去了,唯有一个马春整天喋喋不休的说要打进省城为督军报仇,巴拉巴拉的惹人烦。   马春正在段海祥的司令部里坐着骂街,忽然副官来报,江北军已经渡江南下,和省军殿后部队交火,己方损失了一个连。   江北军是土匪出身,枪法准,敢玩命,有他们在后面追着打,段海祥不得不为自己的前程考虑了。   马春却不识相的说道:“段师长,给我一旅人马,我来对付他们。”   “你下去吧,我还有军务要办。”心烦意乱的段海祥将马春斥退,叫来心腹副官道:“帮我联络张鹏程,找个地方坐一坐。”   副官领命去了,当晚就约好了时间地点。   次日中午,段海祥带着警卫排来到平川州附近的一个小镇,张鹏程也带着几十个护兵到了,离得老远就大笑道:“段总指挥,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段海祥道:“托你老兄的福,好得很。”   两拨人进了酒楼,点了酒菜推杯换盏喝起来,张鹏程开门见山道:“大总统已经通电全国,撤了孙督军的差,委任陈大帅为江东督办,大势已去,段总指挥乃天下俊杰,何不良禽择木而栖。”   段海祥沉吟道:“我和勤帅是结义兄弟,怎么不忠不义。”   张鹏程道:“此言差矣,勤帅虽待你我不薄,但他勾结奉张孙文对抗大总统,不忠在先,咱们临阵倒戈,共同讨伐卢永祥,才是大忠。”   段海祥道:“容我想想。”   张鹏程道:“还有什么好想的,孙传芳兵进仙霞关,卢永祥败迹已现,现在不倒戈,就没有机会了,咱们趁齐燮元那边战局僵持,先攻进上海,掌握了淞沪一地的财税,还有什么可担忧的?”   段海祥眼睛一亮:“这是你的主意?”   帘子一挑,英姿闪现:“是我的主意。”   段海祥定睛一看,这不是崭新出炉的江东省军务督办,骁武将军陈子锟么。   第四十九章 兵锋直指上海滩   如今陈子锟乃是北京政府正式委任的江东省军务督办,陆军中将,可他的打扮一点也不像手握重兵的将军,而是一袭藏青色学生装,看起来和省城那些大学生没啥两样。   段海祥急忙起立,恭恭敬敬敬礼:“督办,您也来了。”   陈子锟忙道:“老将军折杀晚辈了,我昨日已经致电大总统,请他老人家收回成命,我年纪轻不懂事,这个江东督办的位子,还得老将军来坐,才能让全省父老心服口服啊。”   段海祥闯荡多年,这点迷魂汤当然灌不醉他,但人家陈子锟这个姿态放的很低,言语也很恭敬,给足了自己面子,再不就坡下驴就有些不识相了。   段海祥道:“岂敢岂敢,败军之将而已,只是想请问督办,打算如何处置六万省军。”   陈子锟拿起酒壶帮段海祥斟酒,客客气气端过来:“老将军请,您这话言重了,我虽是陆军部任命的江北护军使,但也是受江东省节制的第七混成旅旅长,咱们是一家人,孙开勤倒行逆施,和卢永祥沆瀣一气,妄图对抗中央,我实在不忍心江东父老生灵涂炭,这才斗胆兵谏,解除了孙开勤的职务,接下来的事情,还请老将军做主。”   段海祥沉吟片刻道:“唉,你说的是,勤帅实在不该和卢逆同流合污啊,我在省城的时候,苦苦劝他不果,无奈才提兵北上,不过一直克制部下,不让他们渡江,就怕同室操戈,手足相残啊。”   张鹏程道:“段总指挥和陈督办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大家都是为了江东父老的福祉着想,为这个,咱们干一杯。”   大家都举起了酒杯,很庄严的碰杯,饮了这杯酒。   花花轿子众人抬,漂亮话谁不会说,陈子锟和段海祥俱是心怀鬼胎,甜言蜜语,不停的给对方戴着高帽子,酒席的气氛由冷清转为热烈。就连楼下两边的士兵也推杯换盏称兄道弟起来。   陈子锟执意让段海祥接任江东督办,自己只愿意回去当他的旅长,带兵东进上海,段海祥心说你的任命都通电全国了,我倒是想当,可那也得有大总统的任命啊。   他道:“督办,眼下最要紧的是如何对付卢永祥,或是打浙江,或是攻上海,你拿个主意,我虽然老了,但还能打仗,我愿意带领这六万人马做你的先锋官。”   陈子锟道:“既然老将军宝刀不老,那咱们就先打上海吧,争取在齐燮元之前兵进上海,到时候晚辈请示北京方面,为您老谋个淞沪护军使的差使,您看如何?”   段海祥大喜道:“甚好!”   酒楼一场会面,省军六万人马就都姓了陈,当然还在段海祥的掌握之下,不过让陈子锟最为担心的问题已经解决了,他可以放心大胆的干了。   ……   商定之后,段海祥回到大营,正要召集部下开会,忽然马春风风火火闯进来道:“老段,我听说你私下里和张鹏程见面了?”   段海祥道:“一派胡言,有人要挑唆咱们兄弟,你也信么?”   马春冷笑道:“我本来不信的,可是这事儿是我亲眼所见,你说,刚才去哪儿了?”   段海祥不动声色:“马春,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句话你听过没有,卢永祥败局已定,咱们何苦跟他陪葬。”   马春额头上血管一跳一跳的:“姓段的,亏大帅待你如同兄弟,你竟然敢背叛他,看我不打死你!”   说着就要掏枪,早被护兵们死死按住,犹自大骂不止。   段海祥流着泪道:“马春,不是我不忠于大帅,实在是不忍心兄弟们白白送命,前有堵截后有追兵,我六万大军连饭都吃不饱,子弹打一发少一发,拿什么和人家打,以和为贵啊。”   马春骂道:“放屁,你这个不忠不义的小人,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段海祥摆摆手,护兵们将马春拉了出去,一声枪响传来,段海祥老泪纵横:“马春,明年今日,我会给你烧纸的。”   随即脸色一变,下令召集营以上军官开会,在会场旁边布置了一个警卫营,子弹上膛严阵以待。   军官们到齐之后,段海祥开始讲话:“弟兄们,眼下什么形势,老子就不多说了,老子和对面已经达成协议,江东省军是一家,自家人不打自家人。”   下面一片哗然。   段海祥伸手四下里压了压,又道:“各位放心,陈督办是个仁义之人,大家的职务都不会有变动,依然由我带领大家进兵上海,陈督办答应把上海的地盘给咱们。”   下面窃窃私语起来,不少人面露喜色,上海可是宝地,以后吃香喝辣不用愁了。   当然也有不同意了,几个资历和段海祥差不多的师长怒气冲冲的站起来指责段海祥卖主求荣,当即就被卫兵抓了下去。   这下谁也不敢反对了,段海祥望着下面黑压压一片军官,道:“那就这么定了,补充粮食弹药后,兵发上海。”   ……   达成协议后,摆在对面的新编第一师撤走,省城来的辎重车队开进了省军大营,陈子锟给他们送来五十万面额的军票,以及粮食弹药被服等补给品,虽然数量不多,但已能解燃眉之急。   阎肃率领第七混成旅和陈子锟合兵一处,陈子锟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和自己的嫡系人马在一起才能真正觉得安全,他将部队做了一番调整,盖龙泉的第二团提升为旅,番号沿用江东省第七混成旅;陈寿的第一团并入新编第一师,补充三千名新兵,也升级为旅,番号为江东省陆军新编第一旅,受师长张鹏程节制,其实这一步棋就是架空张鹏程,将第一师的主力掌握在自己手里。   第七混成旅的老部下们几乎人人都升了一级,个个喜笑颜开,纷纷感慨当初投了陈大帅是多么正确的选择,阎肃也春风满面的说道:“如今大帅才真的称得上大帅二字啊。”   北洋的大帅可不是乱喊的,以前陈子锟是少将级的护军使,虽然镇守一方,但称为大帅其实很勉强,只有当上一省督军,这个大帅才能名正言顺。   陈子锟也给阎肃升了官,督办江东军务公署的参谋长,晋少将军衔。   顺便犒赏三军,给自己嫡系部队当然就不拿军票糊弄了,而是白花花的现大洋。   江东省七万大军在平川附近整编完毕,浩浩荡荡向着省城方向停进,大军开拔,车辚辚马萧萧,威武雄壮,陈子锟和阎肃、张鹏程同坐一辆汽车,在颠簸中讨论着军情。   张鹏程道:“大帅,莫非真要把上海拱手让给段海祥这个老匹夫?”   陈子锟道:“他要是有这个牙口,就把上海吞下去,我没意见,一个江东省就够我消化的了。”   张鹏程道:“段海祥有六万人马,万一吃不下上海,再回江东来,咱们也吃不消,万一哪天闹起来,很难对付呀。”   阎肃在一旁默默点头。   陈子锟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段海祥是个讲义气的人,我信得过他,再说现在缺乏干部,想吞并他的部队也不现实,闹个鱼死网破又何苦,大家打仗拼命,不就是图个升官发财么,他想要的,我都给他,又有什么好闹的。”   张鹏程道:“大帅宅心仁厚,江东省有您镇着,真乃万民之幸也。”   陈子锟淡淡的笑了:“张师长严重了。”   过了一会儿,张鹏程借故下车走了,阎肃这才道:“张鹏程乃小人尔,大帅不可对他委以重任。”   陈子锟道:“张鹏程人品不坏,他刚才的话既是替段海祥问的,又是替自己问的,这帮降将没摸清我的路数,心里忐忑不安也是情有可原,我就给他吃一颗定心丸,至于他们能不能让我安心,就见仁见智了。”   阎肃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如果段海祥是聪明人,早就自解兵权了,何必再掌着大军,我看他是不甘心呐。”   陈子锟道:“男子汉大丈夫,有点野心没什么,蔫了吧唧的将军,我还不敢用呢。”   ……   大军行至省城附近驻扎,前方战报传来,孙传芳的闽军已经长驱直入浙江境内,与浙军展开激战,陈子锟当即召开军事会议,调度部署,让段海祥率领省军一二三师向两省交界处的浙军守备旅发起进攻。   另一方面,陈子锟自己也组织了一支部队奇袭上海。   原薛斌所部手枪营升级为特务团,薛斌晋升中校团长,梁茂才接替他的位置当了手枪营的少校营长,此时早已率领便衣队出发数日之久,想必已经在上海滩大闹天宫了。   曾蛟的水警大队升级为江东省水上警察总队,将原来的水警总队全班人马收编过来,昔日被通缉的水匪头子摇身一变成了水警总队长,这个玩笑未免开得太大,为避免刺激到水警们脆弱的心灵,陈子锟令他不许再提混江龙的字号,从此沿用本名曾蛟。   特务团和水警别动队是陈子锟的看家部队,全部由土匪水匪组成,胆子大,敢拚命,枪法准,战斗力极强,陈大帅又给他们配备了最强大的火力,每人都是长短两把枪,迫击炮重机枪,勃朗宁自动步枪,汤普森和伯格曼手提机枪,崭新的毛瑟步枪,还有必不可少的盒子炮。   八百特务团精锐武装到了牙齿,站在省城水西门码头上等待大帅的检阅,陈子锟身披斗篷,大步流星而来,站在队伍前列道:“我话不多说,打下上海,要什么有什么。”   有人高声道:“俺想要个婆娘,中不中?”   陈子锟道:“就你这点出息,上海滩花花世界,十里洋场,遍地都是金银,洋房汽车白俄小妞样样俱全,哪欠一个婆娘。”   一阵肆无忌惮的哄笑,护军使当了督办还那么平易近人,让大兵们觉得很亲切,很热乎,很愿意为他卖命。   勉励了将士们一番,陈子锟又把薛斌叫到一旁道:“淞沪驻军杀咱们的人,张啸林抢咱们的货,这口恶气也该出了。”   第五十章 洋买办和活土匪   陈子锟正式向浙江卢永祥和上海何丰林宣战,七万大军云集浙沪边界,给卢永祥造成了不小的压力,龟缩在上海租界内的皖系大佬如徐树铮、曲同丰之流无不惊恐莫名。   当年陈子锟还是个伙夫的时候,就曾大闹松林店,活捉皖系前敌指挥曲同丰,这件事曲同丰一直耿耿于怀,如今当年的伙夫已经是威震一方的督军,手下执掌七万雄兵,更加如虎添翼,这仗,是真没啥胜算了。   陈子锟威震东南,他的老兄弟李耀廷却每日活在死亡的阴影下,上次他偷卖江北鸦片的事情东窗事发,彻底惹恼了黄金荣,将其逐出门墙,张啸林更是趁机报复,发出江湖追杀令。   一夜之间,李耀廷就从云端跌倒了谷底,大宅子被人一把火烧了,忠心耿耿的手下们死的死,被抓的被抓,他再次变得一无所有。   张啸林要杀他,而且开出了不低的赏格,如今全上海滩的流氓都在搜捕李耀廷,他连西装也不敢穿了,乔装改扮一副小瘪三模样示人,躲在相好的家里惶惶不可终日,银行里的钱不敢去取,只好靠变卖身上的财物为生,金表当了,金戒指当了,皮鞋领带也当了,除了一把手枪之外,李耀廷身无长物。   这把枪是陈子锟送给他的美国大眼撸子,保命的家伙,不到最后关头不能丢。   李耀廷藏身十六铺码头附近一栋石库门房子的阁楼上,他的相好是个舞女,每天傍晚到夜总会去做生意,皮肉钱不好赚,家里时常没有隔夜粮。   这天相好的又出去了,李耀廷躺在阁楼上肚子饿得咕咕叫,他翻箱倒柜也没找出钱来,索性戴上礼帽往下压了压,冒险出去混饭吃。   距离住所不远有一家小面馆,正是李耀廷和陈子锟第一次到上海来落脚的地方,五年过去了,物是人非,面馆依旧,人来人往恍如隔世。   李耀廷咽了一口涎水,走进面馆道:“老板,一碗大肠面,再来两个茶叶蛋,一碟臭豆腐,一壶黄酒。”   伙计很快端上饭菜,李耀廷狼吞虎咽,吃了个肚子溜圆,拿袖子擦擦嘴道:“记在阿拉账上。”   “侬行行好,小店概不赊账。”伙计满脸堆笑道,吃霸王餐的人多见,但跑到小面馆吃霸王餐的就不多见了。   李耀廷伸手掏枪,想吓唬吓唬伙计,却没注意到从自己住所方向走过来几个彪形大汉,他们远远就看见了李耀廷,交头接耳一阵,疾步而来。   “阿拉还能欠你这点饭钱么?”李耀廷吹胡子瞪眼,虚张声势,忽然一种莫名的危险感窜上脑海,他下意识的一闪,一柄利斧贴着头皮就砍了下去,深深嵌在桌子上。   李耀廷在上海滩摸爬滚打多年,这点反应速度还是有的,他一个激灵蹿起来,抢过伙计手中端着的一碗面劈头砸过去,凶手被汤面烫的哇哇乱叫,他趁机夺路而逃。   几条大汉挥舞着利斧紧追不舍,李耀廷拔出手枪回头就打,勾了一下竟然没响,原来子弹夹被卸掉了,情急之下他把手枪当暗器砸了过去,继续狂奔,直跑的嗓子眼发甜,一颗心砰砰乱跳,都快跳出嗓子眼了,还是被追兵堵在一条弄堂里。   “小赤佬,今天就是侬的死期!”流氓们杀气腾腾围过来,李耀廷已经精疲力竭,再也跑不动了,他瘫坐在地上,仰望天空,喃喃道:“娘,小顺子来陪你了。”   正当流氓们步步逼近的时候,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住手。”   流氓们不约而同的回头望去,只见弄堂口停了一辆锃亮的黑色大轿车,车前站了一个长衫打扮的清瘦男子,身后跟着两名保镖,腰间都别着撸子。   “杜先生。”流氓们急忙摘下鸭舌帽,点头哈腰。   杜月笙懒得和他们废话,示意手下掏出一叠钞票打发了这些人,走向李耀廷,微笑道:“有事体也不来找阿拉。”   李耀廷感激涕零:“多谢杜先生救命之恩。”   杜月笙道:“张老板要花十万块买你的命,我说不服他,只能给你找个地方暂避了。”   ……   李耀廷倒霉的时候,慕易辰的日子也不好过,春田洋行是陈子锟的产业,这件事瞒不过张啸林的耳目,他多次派人到洋行来捣乱,虽然沙逊大厦位于租界,但巡捕才不管这些闲事,任由张啸林派来的地痞流氓胡闹,公司被砸,很多职员也被打伤,有几个流氓就守在沙逊大厦附近,扬言见一次打一次,搞得大家都不敢来上班。   江浙开战,对于租界里的人来说影响不大,生活照旧,慕易辰却时刻关心着战局的进展,洋行已经暂时关门停业,每天他都按时到外滩路上逛一圈,喝杯咖啡买张报纸。   慕易辰只看两种报纸,西方人办的《字林西报》和中国人做主笔的《申报》,这两种报纸分别以西方人和中国人的视角看问题,很有代表性,相得益彰互为补充,最有代表性,别的报纸基本可以不看。   买了两份报纸,慕易辰坐到了咖啡馆的露天椅子上,迫不及待的先看战争近况,映入眼帘的是申报的头条:江东易主,新任军务督办陈子锟对卢何宣战!   慕易辰心头一震,仔细看内容,浏览完了一挥拳头:“学长果然出手不凡!”   顺便看了看其他新闻,倒也没有什么稀奇的,角落里还有一则关于战事的报道,说是淞沪护军使何丰林险遭暗杀,料是直系刺客所为。   忽然一个青年男子来到他身旁坐下,大大咧咧道:“小二,沏壶茉莉花茶。”   慕易辰不由得打量起这位客人来,秃头,一双眼睛闪亮,身穿崭新的白西装,裤腿卷着,腰间鼓鼓囊囊,脚下一双黑布鞋,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浓浓的乡土气息和不加掩饰的猖狂劲儿。   上海滩的小瘪三们可不是这种打扮,大都会的地痞流氓都很讲究派头,西装绝不会配布鞋,这位应该是个乡下来闯上海的土条。。   他正要拿着报纸端起咖啡换个座位,那年轻人说话了:“你是慕先生?”   慕易辰疑惑道:“你认识我?”   那人道:“我叫梁茂才,从江东来,这是大帅给你的亲笔信。”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来放在桌子上,又喊道:“小二,你狗日的聋了么,老子的茶呢!”   咖啡厅侍者鄙夷的看了他一眼,继续擦拭玻璃杯,装作没听见,慕易辰赶紧道:“维特,来一壶锡兰红茶。”   梁茂才低声骂道:“狗眼看人低,哪天我过来把这家铺子给烧了。”   慕易辰擦擦额上的冷汗,展开了信纸,这封信是陈子锟用英文书写,介绍了梁茂才的身份,并且做出一系列的安排,绝不会是假的。   “原来是梁少校,失敬失敬。”慕易辰伸手和他握手,感觉对方的手掌粗糙有力,充满力量感。   “慕先生,大帅说了,让我听你的安排,你说咋整吧,我就咋整,我这人没别的能耐,就会杀人放火,你有啥仇家么,我帮你料理了。”   慕易辰忙道:“太客气了,对了,就你一个人么?”   梁茂才道:“我带了一队弟兄过来,前天刺杀何丰林失手,损失了一些人马,还有五个人身上有枪伤,大帅说过,有事就找你帮忙,我就一路寻过来了。”   慕易辰心道暗杀事件果然是你老兄做的,道:“没问题,我们洋行在黄浦江边有货仓,躲藏百十个人没有问题,受伤的兄弟可以送到租界洋人医院里救治,我来安排,不过……”   “不过什么?”   “仓库钥匙在我公事房抽屉里,现在回不去。”   “为毛回不去?”   “有几个流氓守在附近,阻挠我们上班。”   “哈哈,我当什么事呢,处理这个我在行,慕先生,你头前开路。”   慕易辰微微一笑,拿出零钞放在桌上就要走,梁茂才忽然问道:“慕先生是读过书留过洋的,肚里墨水多,我问你一个洋文词儿,你可不许不教我。”   慕易辰心中感慨,看看人家,一个泥腿子丘八都时时不忘学习,这是什么精神,便道:“你问吧,只要我会的,一定教给你。”   “操你妈用洋话怎么说。”   慕易辰顿时一脸黑线,慢吞吞道:“法克鱿。”   梁茂才大喜,走到那侍者跟前,趾高气扬道:“法克鱿你亲娘。”   慕易辰赶紧溜走,假装不认识这个野蛮无礼的家伙。   ……   回到沙逊大厦附近,守在附近弄堂里的几个鸭舌帽看见慕易辰过来,顿时相视一笑围了上去,问道:“侬哪能噶不识相,讨打不是?”   慕易辰扭头道:“就是他们。”   梁茂才二话不说,疾步上前凌空一记飞腿,径直将为首那人踹出十几步远,其余流氓仓皇逃进弄堂,一个个却悄悄抽出了腰间暗藏的斧头,他们都是张啸林找来的高级打手,经验丰富的很,哪能这么快落败。   慕易辰一见他们进了弄堂,生怕梁茂才吃亏,忙道:“穷寇莫追。”可是梁茂才却毫不在意的尾随进去。   弄堂里,四个上海滩小流氓手里拎着明晃晃的斧头虎视眈眈,被踢飞那人脸色惨白,肋骨已经断了,他断断续续道:“砍死伊拉,算阿拉的。”   梁茂才走了过来,见对方这副阵仗,顿时笑了,一撩西装褂子,潇洒无比的从后腰上拽出两把长苗子盒子炮来,晃晃说:“老子不欺负人,这个不用。”说着将盒子炮关上保险放在地上,又从腰间抽出一把九节钢鞭来。   慕易辰守在弄堂口,心情紧张无比,他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阵鬼哭狼嚎和梁茂才的声声怒吼:“法克鱿,法克鱿!”   第五十一章 三巨头   过了十分钟,梁茂才终于心满意足的出来了,慕易辰胆战心惊的问道:“你把他们怎么了?”   梁茂才道:“慕先生你放心,俺虽然是乡下人,也知道这里是租界,洋人的地界,大街上不能胡乱杀人,我把他们几个的满嘴牙都拿斧头敲下来了,今后这几个狗日的就只能喝稀饭了,连鸡蛋烙馍都咬不动,哈哈哈。”   他笑的畅快无比,豪气万丈,慕易辰却毛骨悚然:“好了好了,咱们上楼去吧。”   沙逊大厦守门的是个印度阿三,刚才这一幕全都被他看见,当梁茂才大摇大摆进门的时候,他连吭都不敢吭一声。   进了大厦,上了电梯,梁茂才道:“慕先生,你的公事房怎么这么小,连个椅子都没有。”   慕易辰无奈地笑道:“这是电梯……”   上楼打开公事房的门,梁茂才看到里面一片狼藉,再次挠着脑袋问道:“读书人就是这么办公的?”   慕易辰道:“这是被人砸的。”   “谁这么大胆子?”   “就是楼下那些人的后台,上海滩大亨张啸林。”   梁茂才呲之以鼻:“什么吊毛大亨,我这就弄死他。”   慕易辰赶紧又是一阵劝,拿了仓库钥匙带着梁茂才走人,路上问道:“梁少校,你的弟兄现在哪里?”   梁茂才道:“一半在龙华,一半在浦东。”   慕易辰吓了一跳:“龙华,那不是淞沪护军使署附近么,你们胆子真大,做下这么大案子还不赶紧跑。”   梁茂才得意的一笑:“这叫灯下黑。”   龙华很远,得从汽车行叫一辆出租车才行,好不容易才将藏在龙华附近某庙宇内的五名伤员送到租界的英国医院里,用从浦东乡下把潜伏的部队调到了十六铺码头的货仓里,忙完这些已经是半夜时分了。   慕易辰回到家里倒头便睡,第二天刚起床房门就被敲响,他还以为是梁茂才来了,开门一看却是一张阴鸷的陌生面孔。   “慕先生,阿拉是东海帮的坐馆洪七,侬打伤阿拉手下,这笔帐怎么算?”原来对方是来寻仇的。   慕易辰强作镇定道:“此事和我不相干,是货主找人干的,你们整天捣乱,我们洋行无法正常经营,人家不拿你们撒气才怪。”   洪七是受张啸林指派才给春田洋行捣乱的,五个手下满口牙都被砸掉,这个亏可吃大了,所以他一大早就寻来报复。不过看慕易辰斯斯文文的样子确实不像混江湖的,他也就信了。   “好,那慕先生就帮一个忙,约货主出来大家谈谈,傍晚十六铺码头见。”洪七说完,带人离开,去法租界张啸林公馆讨赏去了。   刚来到张公馆门口,就听到里面一阵激烈的枪声,哒哒哒的连发,像是手提机枪,东海帮诸人目瞪口呆,不敢乱动,过了一会儿,只见几条大汉拎着汤普森手提机枪从里面大踏步的出来,嘴里叼着烟卷,枪口冉冉轻烟。   洪七等人顿时呆了,一动不敢动,目送这帮煞神离去才壮着胆子走进张公馆,里面尸横遍野,满墙都是弹孔,找了半天,没发现张啸林的尸体。   外面警笛大作,大队法租界巡捕冲了进来,黑洞洞的枪口瞄准洪七等人,张啸林铁青着面孔走来,洪七赶紧解释,张啸林也不说话,摆手让他们滚蛋,洪七注意到,一向稳如泰山的张老板的手竟然在微微颤抖,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吓得。   洪七也不敢提慕易辰的事情了,带着手下仓皇离开,到了傍晚才想起约定,于是召集人马赶赴码头。   到了码头附近,远远的就看见三个男子站在空旷处,洪七手搭凉棚一看,心立刻凉了半截,那个戴眼镜穿西装的是慕易辰,还有一位竟然是在上海滩消失了一段时间,被张老板悬赏买命的李耀廷,最后一位正是早上血洗张公馆的好汉!   洪七顿时全明白了,他和他的帮派卷入上海滩高层斗争中去了,这可不是他这个层次的人玩得起的。   “闪!”洪七悄悄带人溜了,一直跑出去半里地才拍着胸脯道:“好险。”   ……   码头上,李耀廷喜滋滋的又一次问道:“慕先生,我兄弟真当督军了?”   慕易辰不厌其烦的解释道:“是的,可以这样理解,学长的官衔全称是督办江东省军务善后事宜,简称军务督办,和以前的督军是一个意思。”   李耀廷道:“那就是江东省的土皇帝了。”   慕易辰沉吟一下道:“也可以这样说。”   李耀廷道:“我早就说过,大哥迟早能当上督军,你们都不信,现在信了吧。”   慕易辰摇摇头,无奈地笑了,心说我们啥时候不信了。   梁茂才插嘴道:“俺们大帅可不止当一省督军,连上海都要拿下的。”   李耀廷眼睛一亮:“当真?”   慕易辰道:“确实存在这种可能性,今天的报纸说江东军已经逼近松江了,浙军大败,杭州一线全线溃退。”   李耀廷兴奋至极:“大哥把上海拿下,那我还有啥担心的,什么黄金荣,张啸林,统统玩蛋去,今天上午又让张啸林个狗日的跑了,下回等大哥的军队开过来,我亲自去办他……什么三鑫公司,直接砸了,不过杜先生是好人,应该报答他。”   他喋喋不休的说着,最近从云端到地狱,又从地域到云端,可折腾的够呛。   慕易辰看看表:“东海帮的人怎么还不来,已经过了时间了。”   李耀廷道:“他们不会来了,这帮狗日的见风使舵,知道张啸林的日子不长了”   确实如此,上海滩的地痞流氓们消息灵通的很,李耀廷的大哥当了江东督军,七万大军已经逼近上海,哪个不开眼的还敢和他做对,隐藏在各处的弟兄纷纷归来,李耀廷转眼又是大亨了。   ……   张啸林已经是第二次遭到暗杀了,第一次是汽车被打成筛子,这次是公馆让人扫射成了马蜂窝,要不是自己狡兔三窟,这回就死定了,案子是谁做的他很清楚,可这口恶气还就不得不强咽下去。   今时不同往日,陈子锟当了江东督办,李耀廷也水涨船高,张啸林不得不咽下自己酿的苦酒,想找杜月笙说和有拉不下这个脸,想硬拼也没这个实力,对方可不是一般小流氓,直接拿机关枪上,这谁能撑得住,于是堂堂上海滩三大亨之一,而且是最擅打的张啸林只好东躲西藏,惶惶不可终日。   ……   战事进展的超乎寻常的顺利,孙传芳部兵不血刃接管杭州,卢永祥率领残部进入上海,本来把守在江东省界的浙军守备旅连夜撤退,等江东军杀过去的时候,发现阵地已经被福建军占领了。   孙传芳进兵太快,打乱了所有的部署,陈子锟派特务团奇袭上海的计划只得作废,因为此时卢永祥已成惊弓之鸟,神龙不见首尾,想逮住他实在太难。   此时反卢联军数十万人已经将上海团团围住,松江、青浦、嘉定已被占领,卢永祥败局已定。   三路大军齐聚上海,问题就来了,上海是个香饽饽,光是每年鸦片上的税收就能养三个师的兵,谁都想一口吞下去,齐燮元是北洋老将,资历比吴佩孚还老些,严格来说上海也算是江苏的一部分,发动战争的目的就是为了夺取上海,事到临头哪能被别人拔了头筹。   孙传芳也是直系旧人,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出身,在陈子锟崭露头角之前,直系有三元将最能打,一是吴佩孚,二是冯玉祥,第三人就是号称“小孙郎”的孙传芳了,有本事的人野心也大,岂是一个小小福建能容身,可是向南是孙文经营的两广,水泼不进,就只能向北觊觎卢永祥的浙江了。   浙江既下,孙传芳得陇望蜀,开始打上海的主意了,而新任江东督办陈子锟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他新收编了七万大军,正是踌躇满志的时候,焉能罢手。   三路人马虽是友军,但摩擦不断,为了平息矛盾,合理分配利益,三巨头齐聚松江九亭古镇。   一家百年老店内,苏皖赣巡阅使兼江苏省军务督办,江浙巡阅使兼浙江军务督理,还有江东军务督办陈子锟坐到了一张桌子上,同为反卢联军,气氛自然融洽之极,三位大帅都没带护兵,身边只跟了一个副官。   齐燮元亲自给两位大帅沏茶,笑眯眯道:“九亭的包子不错,待会弄两笼尝尝,此番倒卢,二位居功至伟,本巡阅使自当禀告大总统,大大的嘉奖你们,眼下卢永祥已经是秋后的蚂蚱,没几天蹦头了,我看上海的浙军残部就交给我们苏军来解决吧。”   孙传芳开门见山道:“抚帅客气了,大总统已经任命传芳为闽浙巡阅使,上海属于我们浙江管辖,卢永祥的残部当然要由小弟负责解决。”   齐燮元道:“此言差矣,上海历史上一直归江苏管辖,以前的松江府,现在的上海县,都是江苏的一部分,孙老弟不信可以查查上海县志。”   孙传芳道:“传芳是军人,不是学究,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若不是兄弟打垮了卢永祥,咱们今天能坐在这儿?抚帅,你要独霸上海,传芳能答应,可是传芳的十万大军可不答应。”   齐燮元沉下脸道:“若不是我们苏军吸引了卢永祥的主力,你能势如破竹打进浙江?占领一个浙江也就够了,得陇望蜀,小心撑坏肚子。”   孙传芳道:“传芳的牙口好得很,不劳抚帅挂心。”然后瞅着窗外,抱着膀子不再说话。   齐燮元哼了一声,问陈子锟道:“子锟贤侄,你怎么看?”   陈子锟笑眯眯道:“以和为贵,眼下卢永祥和何丰林还在负隅顽抗,二位老帅就开始瓜分上海了,太早了点吧。”   孙传芳道:“你的意思是打下上海再分地盘?”   陈子锟道:“孙大帅此言差矣,上海花花世界,能分的可不止只有地盘而已,淞沪护军使的位子,警察厅长的位子,还有沪军三万降兵,都可以拿来分嘛。”   第五十二章 说客   能做到巡阅使的位置,那都是老奸巨猾的角色,陈子锟这话什么意思,孙传芳和齐燮元心里明镜似的,上海是个香饽饽,但哪一方也不能单独吞下来,要么三家均分,要么付出代价来交换,总之谁也不能白跑一趟。   如今三巨头中,齐燮元的力量最为强大,他是苏皖赣巡阅使,手下十几万大军,而孙传芳刚吞并了浙江,还没来得及消化,只有一师七旅的兵力,陈子锟和孙传芳情况类似,刚吃下江东省,督办的位置还没坐热,麾下号称七万大军,但只是账面数字,其中一大半是吃空额的,真实还没仔细统计过,估计不会超过四万。   孙传芳是北洋名将,陈子锟更是直系后起之秀,两人的军队战斗力很强,这就抵消了兵力方面的劣势,三方基本旗鼓相当,如果三方中其中任何两方结盟,那第三人就必败无疑。   三足鼎立的局势很是耐人寻味,九亭古镇的前敌军事会议没有达成任何实质性的协议,只是互相摸了个底而已。   从酒楼出来,天色已晚,陈子锟带着卫队返回驻地,途经一座小镇,但见断壁残垣,余烟袅袅,一只丧家犬在废墟前呜呜的哀鸣着,萧条惨淡,哪有江南富庶小镇的样子。   陈子锟骑在马上环顾四周,心中凄然,回头对赵玉峰道:“拟一道命令,各旅团组建执法队,有骚扰百姓者,严惩不贷。”   正说着,前面几个军人从院落里出来,说说笑笑,军装前襟敞开着,帽子歪戴,看不出是哪部分的兵。   当兵的私入民宅,非奸即盗,陈子锟当即喝令:“拿下!”   卫队一拥而上,将那几个兵痞绑了起来,赵玉峰进了院子没半分钟就捂着鼻子出来了,表情很是古怪:“大帅,您千万别进去。”   陈子锟已经闻到了血腥味,翻身下马走进院子,只见房门大开,一个老妪倒毙在门口,卧室床上躺着一具**的女尸,怒目圆睁,开膛破肚,显然是刚被杀死的,屋里柜子抽屉翻得乱七八糟,一点值钱的也没剩下。   回到院门口,那几个兵痞已经跪在地上求饶了,陈子锟一摆手:“枪毙!”   赵玉峰指挥卫队将兵痞拉到墙角正要执行,忽然远处过来一群人,为首者大喊道:“住手!”   陈子锟示意赵玉峰暂停,等那帮人走过来问道:“你们谁最大?”   这一群大兵中军衔最高的是个中校,看见陈子锟的中将金肩章赶紧立正敬礼:“小的是江苏陆军第七十六混成旅的。”   陈子锟指着墙角的兵痞道:“这是你的部下?”   中校嗫嚅道:“是……小的们不懂事,冲撞了大帅,还请大帅饶他们狗命。”   陈子锟道:“天色已晚,你们不回营,在外面乱逛什么?”   中校道:“奉了上司命令,执行军务。”   忽然队伍里面传出几声怪叫,好像被塞住嘴的人发出的挣扎声,大兵们脸色很不正常,似乎在遮掩着什么。   陈子锟道:“全部拿下。”   卫队扇面包围过来,手提机枪齐刷刷举起,一小队江苏军当即缴械投降,从队伍中搜出一个蒙着军装的当地女子来,年约十六七岁,生的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这就是你们执行的军务?你上司叫什么名字?”陈子锟冷冷问道。   事情败露,中校倒光棍起来,梗着脖子道:“我们江苏陆军自有齐大帅管辖,您还是管好自己的部下吧。”   陈子锟道:“把那几个杀人犯枪毙了,这几个人绑起来送抚帅中军,小丫头送回家去。”   赵玉峰道:“这小丫头生的水灵,不如……”话没说完,便被陈子锟利刃一般的目光堵了回去,“我是说,放回家保不齐又被别人抢去。”   陈子锟道:“那就在她家门口放两个哨兵。”   赵玉峰道:“大帅仁慈,可是咱们护得了几家人?”   陈子锟叹道:“护得一家是一家,毕竟这场兵灾我也有份。”   身后一阵枪声,兵痞们东倒西歪躺在血泊中。   ……   回到营地,陈子锟看到几十个士兵围在一处热火朝天的讨论着什么,手里都拿着五花八门的民用物品,缎子衣服,长袍马褂,锅碗瓢盆、烛台灯笼,甚至还有几本线装古书。   陈子锟勃然大怒,下令将这些士兵全部绑了,立即枪毙。   士兵们跪了一地,磕头求饶,陈子锟不为所动,挥手道:“我早说过,不许祸害老百姓,你们就是不听,现在求饶也晚了。”   这些兵是第七混成旅的人马,陈寿的部下,陈子锟的嫡系,军纪尚且如此,别的部队更加可想而知,想到江苏军那个中校讥讽的话语,陈子锟心中刺痛,更加震怒。   军官们纷纷为士兵求饶,辩解说他们不过是看见没人的屋子就进去拿了些东西而已,没杀人,没放火,没糟蹋女人,这点财物也不值几个钱,枪毙了未免太过严苛。   旅长陈寿也赶来向陈子锟请罪,声泪俱下,愿以自己身家性命担保这些兄弟,陈子锟这才恨恨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就算是丢在大街上的东西也不能捡,这些害群之马,统统拉下去打军棍,每人五十!”   执法队气势汹汹的将这些兵拖下去痛打,惨叫声不绝于耳,陈子锟的心情却并未好转,脑海中浮现出北京南苑兵营内的一幅幅景象。   “假若是冯焕章的部队在此,肯定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陈子锟暗想。   赵玉峰来报:“大帅,孙传芳派人来见。”说着递上一张名片。   陈子锟看看名片,上面印着“陈仪”的名字,似乎有些眼熟。   “让他进来。”   不多时,一个三十来岁的儒雅中年便装男子走进了陈子锟的指挥部。   “绍兴陈仪,拜见昆帅。”男子笑语盈盈,风度不凡。   “陈先生请坐,来人,看茶。”陈子锟很客气,此时他已经想起曾经听阎肃提起过此人,陈仪,字公侠,绍兴人氏,曾东渡日本留学士官学校炮科,武昌起义后,曾任浙江都督府军政司司长,算得上是浙江的名士了。   落座后,陈仪道:“其实我和昆帅的经历颇为相似呢。”   陈子锟道:“有意思,不妨说来听听。”   陈仪道:“光绪三十三年,我在陆军部当二等科员,民国十二年,昆帅也在陆军部当二等科员,我在日本陆军大学留过学,昆帅在美国西点军校念过书,是不是有些相似?”   陈子锟哈哈大笑:“果然如此。”   简短几句话,距离感迅速拉近,陈仪问道:“适才看到士兵在挨打,不知道犯了什么罪过?”   陈子锟道:“抢劫民财。”   陈仪道:“昆帅治军严禁,令人钦佩,上海周边,兵祸连绵,卢永祥的兵退却的时候大肆劫掠一番,抚帅麾下的部队又洗劫一遍,百姓生灵涂炭,苦不堪言,松江这边还算是好的,听说嘉定、青浦一带十室九空啊。”   陈子锟叹道:“我正准备明日和两位大帅会晤,商讨组建联合执法队事宜,狠狠杀几个害群之马,以儆效尤。”   陈仪道:“馨帅果然没有看错人,昆帅所部乃仁义之师,上海若在您治下,定然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情。”   陈子锟道:“馨帅的意思是?”   陈仪笑了笑,将脸伸了过来,压低声音道:“馨帅刚吃下浙江,立足未稳,心有余力不足,却又不甘心上海被抚帅一个人占了,所以愿助昆帅一臂之力,夺取上海!”   陈子锟瞳孔收缩了一下,道:“馨帅打算怎么帮我?”   陈仪道:“馨帅支援您十万发子弹,五千发炮弹,麾下一师七旅军队,唯昆帅马首是瞻。”   陈子锟盯着陈仪看了一会儿,忽然笑道:“孙传芳真这么说?”   陈仪认真的点点头:“君子一言。”   陈子锟笑道:“我看是兵不厌诈吧,孙传芳自己想要上海,又不想和齐燮元开战,就怂恿我和抚帅火并,他坐收渔人之利,都说馨帅狡黠过人,果然不虚,可惜我陈子锟也不傻,他孙传芳立足未稳,我陈子锟何尝不是如此,吃下一个江东省,撑的我肚子疼,这样吧,我支持馨帅五十万发子弹,让他和齐燮元打吧。”   陈仪脸色有些尴尬:“昆帅何出此言,馨帅乃是一片好心。”   想到一片焦土的村落,陈子锟忽然焦躁郁闷起来,也懒得用外交辞令了一拍桌子,声音提高了八度:“妈了个巴子的,老子就是不想再打仗,不想再糟践老百姓了,孙传芳愿意和齐燮元怎么打就怎么打,老子两不相帮,不管谁占上海,该给老子那份军费一分都不能少!就这样,送客!”   陈仪被他突然爆发惊呆了,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听到送客俩字之后忽然站起,一躬到底:“陈仪替江南百姓感谢昆帅。”   陈子锟摆手让闻讯进来的护兵出去了,深吸一口气道:“陈先生,我不是冲您发火,实在是不忍黎民受苦。”   陈仪坦然道:“昆帅高义,陈某人佩服的五体投地,我这次确实是替馨帅做说客来的,所图您都明白,既然您不想再打,馨帅也不勉强,咱们把上海让给齐抚帅便是,只是这价钱可得好好谈谈,我有一计献于昆帅,事成之后,您手里的筹码可就多了。”   陈子锟道:“愿闻其详。”   陈仪探头过来低语几句,陈子锟道:“好计,多谢陈先生。”   “那我就告辞了。”陈仪一拱手,飘然而去。   过了一会儿,副官来报,齐燮元派人来访。   来的是江苏陆军的参谋长刘玉柯,身后跟着几个护兵,端着一个黑漆托盘,上面蒙着红布,来到陈子锟面前,揭开红布,露出一颗血淋淋的脑袋来。   陈子锟不动声色:“抚帅送来的礼物好特别”   刘玉柯道:“这是昆帅派人押来的害群之马,已经被抚帅下令斩首了。”   陈子锟扫了一眼,果然是那个带队强抢民女的中校的脑袋,看来齐燮元为了邀买人心好真下血本。   “刘参谋长所来,想必不单单是送脑袋的吧?”陈子锟道。   刘玉柯道:“抚帅说了,打败孙传芳,上海咱们一家一半,只要昆帅这边动兵,抚帅定然全力支援!”   第五十三章 法租界密谈   陈子锟哑然失笑,他算是明白了,齐燮元和孙传芳表面上气势汹汹,其实也不想再打了,两边都在鼓动自己出兵打对方,难道在他们眼里,自己就是个穷兵黩武的半吊子么?   孙传芳的底牌已经亮出来了,齐燮元心里怎么想的,陈子锟可以预料的到,但他还想再确认一下,便道:“刘参谋长,区区孙传芳何足挂齿,有我陈子锟在,保管小孙郎不敢觊觎上海,只是不知道这上海如何分法?”   刘玉柯面露难色,支吾道:“先打走孙传芳再来详谈如何分割上海。”   陈子锟知道对方并无诚意,道:“区区一个上海我才不放在眼里,如果抚帅能支援我粮弹军饷,我能把孙传芳打回福建去,刘参谋长你信不信?”   “信!”刘玉柯精神一振,“我太相信了,昆帅用兵如神,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昆帅有此雄心壮志,抚帅焉能不全力支持,临来前抚帅说了,如果昆帅能拿下浙江,他就保举您做江浙巡阅使。”   陈子锟的脸笑成一朵花:“好,好!”心中却暗骂齐燮元老奸巨猾,丫根本没打算和自己平分上海。   齐燮元的底牌和自己预想的一样,那就是无论如何也不愿失去上海,想想也能理解,这次战争是齐燮元发起、组织,纠集了四省军队,和卢永祥的主力打了十几天,损兵折将耗资巨大,倘若啥也没捞到,不光齐燮元不答应,他手下那些兵将也不会答应。   反观孙传芳和自己,都是以极小代价拿下一个省的地盘,还没来得及消化,此时和齐燮元虚张声势,不过是想多捞点油水罢了。   想到这里,陈子锟心里有了底,胡乱应付了几句把刘玉柯打发了,心里不停盘算陈仪给自己出的计策,这条计策听起来不错,执行起来难度很大,那就是派兵攻占吴淞口炮台,堵住浙沪军队的后路,来个瓮中捉鳖,而且吴淞口是黄浦江水道咽喉,从长江运往上海的货物都要从吴淞炮台下面经过,随便设个卡子就是日进斗金。   可是炮台哪有那么容易攻打,那可是要塞啊,有克虏伯大口径岸防炮镇着,还有海军陆战队把守,就凭自己手下这点家当,趁人不备玩个偷袭还行,强攻要塞纯粹是找死。   正在冥思苦想对策,副官来报,李耀廷来拜。   陈子锟大喜:“快请。”   李耀廷春风满面的进了指挥部,躬身打千:“小的给大帅请安。”   陈子锟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过来的?”   李耀廷道:“我这次穿越火线是肩负了重要使命的,有个老朋友想见你。”说着冲外面喊了一声:“程探长,进来吧。”   法租界巡捕房政治组的探长程子卿满脸堆笑走了进来,啪的一个立正,给陈子锟敬礼:“大帅别来无恙?”   陈子锟在上海几次落难,都受过程子卿的帮助,此番故人相见,自然客气有加,安排护兵倒茶上烟,寒暄一阵进入正题,程子卿道:“陈大帅,我是奉了法国领事的密令来请您赴租界商谈停战事宜。”   原来租界当局生怕战争影响他们的利益,极力敦促交战各方停火,但是仗打到这份上已经刹不住车,非得分出个胜负才行,租界方交涉不果,只好动用私人关系,齐孙陈三位大帅中,陈子锟最年轻,而且曾留学美国,接触过文明世界,应该是最容易打交道的。   上海租界分法租界和英美公共租界两部分,法租界巡捕房雇佣了大批中国人,对中国事务的处理远胜英美同行,巡捕房政治组就是专门负责搜集中国政治情报的,而程子卿就是政治组最能干的华籍探长,他将中国人的八面玲珑发挥到了极致,不管是哪方政治势力他都不得罪,反而刻意交往,把这些关系都化为自己的情报资源。   多年前陈子锟刺杀英籍巡捕受伤,若非程子卿帮忙,恐怕早就死在提篮桥监狱里了,所以程探长有事相求,他自然是满口答应。   ……   第二天,陈子锟在程子卿的带领下前往法租界密谈,战争迫近上海,租界当局如临大敌,到处架设着铁丝网和路障拒马,租界进口处堆着沙包工事,法军士兵和安南巡捕的数量比往常增加了三倍。   陈子锟是带着卫队来的,一水的南泰大斗笠、勃朗宁自动步枪和盒子炮,火力足够冲进法租界,可把法军士兵吓得不轻,隔得老远就猛吹警笛,架起机关枪,全都躲进工事里。   程子卿急忙上前亮出派司,介绍了情况,可领队的法军中尉说租界有规定,禁止中国武装军人进入,必须解除武装才能进入租界,陈子锟一听这话,扭头就走,程子卿可急坏了,这边苦苦哀求陈子锟留下,那边苦劝法军放行,可那法军中尉根本不给他面子,无奈只好打通了法国领事的电话,让领事先生亲自下令,法军才搬开了路障放他们进去。   会谈地点设在法租界霞飞路一家饭店内,法国领事皮埃尔先生、英美领事的代表以及上海各国驻军武官都列席了会议,放眼望去,会议室内一片高鼻凹眼白皮肤,唯一的黄皮肤面孔还是个日本矮子,面对这么多的洋人,又是在客场,若是换了旁人早就底气不足了,可陈子锟依然风轻云淡,谈笑自如。   双方简单介绍之后,进入正题,首先法国领事代表法租界和公共租界向陈子锟表达了忧虑,因为战争引发的难民潮给租界当局带来极大的压力,如果战争不尽快结束,外国人的利益将会受到极大影响,希望陈子锟能够向齐燮元和孙传芳施加影响,尽快结束这场战争。   翻译将皮埃尔的话翻成汉语,陈子锟听了点头道:“尽快结束战争是我们的共识,但前提是卢永祥和何丰林放下武器投降,据我所知,目前浙沪军队还有三万人马盘踞在上海市区,他们才是危险的根源。”   忽然一个英国人站起来道:“现在我们约谈的是阁下,不是卢永祥,阁下只需要做好自己的事情,宣布停战即可,剩下的问题我们会处理的。”   又有一位日本陆军中佐帮腔道:“如果贵军不在限定时间内停火,我们租界当局将会采取包括武力干涉在内的任何手段强行制止你们的行动,不要把我们的忍耐当成可欺,租界内驻扎有法国英国美国和我们大日本帝国的海军陆战队,黄浦江内有我们的战舰,假如你们执意妄为的话,我相信大炮会给你们教训的。”   翻译忙碌的速记着,正要开口,陈子锟已经撇着一口牛津腔说话了:“先生,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一次双边会晤,而不是上级约谈下级,所以请不要用命令的口吻和我说话,如果您有能力处理这个棘手问题的话,何必邀请我到这里来呢?”   英国人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陈子锟又操着一口娴熟的日语对日军中佐道:“八嘎,日本帝国的军人就是这样和上级说话的么,坐在你面前的是中国陆军中将,你连起码的礼仪都不懂么,你反省去吧。”   中佐怒目圆睁,作势要拔刀,陈子锟针锋相对,将军刀摔在桌子上:“小日本想玩横的,我奉陪!”   众人赶紧相劝,好不容易才平息一场无妄之灾,中佐悻悻收起了军刀。   陈子锟又换回汉语,字正腔圆道:“战争带来的灾难是大家都不想看到的,我愿意结束这场浩劫,但这需要我们双方的努力,我有一个请求,希望领事先生,各位军官先生能够答应。”   皮埃尔领事道:“请讲。”   陈子锟道:“卢永祥负隅顽抗,必须向他施加强大的压力才行,如果你们能够帮助我接管吴淞要塞,对卢军形成全面包围,打消他最后的希望,卢军士气崩溃,战争一定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结束。”   外交官和军官们交头接耳一阵,除了那位日军中佐外,达成了共识,那就是外国军队不会参与中国人的事情,但也不会阻挠陈子锟的军队在黄浦江中的无害航行权。   陈子锟道:“你们这些洋人,当了**还要立牌坊,站在中国的土地上说不介入中国事务,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你们这样不要脸的。”   翻译都吓傻了,哪敢照实翻译他的原话,只能糊弄过去,不过外交官们都是精通汉语的,此时此刻,他们也只好假装听不懂。   皮埃尔领事道:“事实上我们邀请您来,不是为了解决卢永祥,他已经失败了,不值得我们浪费时间,我们关心的是,究竟谁来接管上海,失败的另外两家会不会挑起战争,这才是我们真正关心的问题。”   此言一出,在座众人都眼巴巴的看着陈子锟,这帮人个个都是中国通,深深了解中国军阀的脾性,为了争夺地盘,大帅们什么事情都做得出,让他们放弃到嘴的肥肉比登天还难。   陈子锟环顾四周,道:“不管谁来接管上海,我以骁武将军的荣誉向诸位保证,绝不会再发生战争。”   日军中佐刺耳的声音再度响起:“你凭什么保证?”   陈子锟道:“你们日本人熟读三国,一定明白三足鼎立的平衡之道,解决卢永祥之后,谁先挑起战争,我就加入另一方武装调停,在绝对优势的压迫下,战争反而不会发生。”   会谈没有达成任何实质性的东西,陈子锟便离开了法租界。   皮埃尔领事回到领事馆,打通了英国总领事约翰逊的电话。   “亲爱的皮埃尔,和陈将军的会晤成功么?”约翰逊问道。   “这位将军粗鲁、野蛮、好斗、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皮埃尔领事道。   “这么说,会谈很失败喽。”约翰逊似乎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不,当然不。”皮埃尔道,“事实上我很欣赏这个混蛋的直率作风,和那些穿着长袍马褂拿着鸦片烟枪的老奸巨猾的中国大帅们相比,他就是个直率粗犷的牛仔,如果说有人能结束这场战争的话,我想这人就是他。”   第五十四章 瓜分上海   因为联络有功,程子卿受到了法租界高层的赏识,被任命为特派联络员,专门负责租界方面和陈子锟的联系,有事直接向总领事汇报,如此一来,就连巡捕房的法国警官都高看他一眼呢。   有程子卿穿针引线,事情就好办多了,公共租界方面将暂扣的春田洋行进口的军事物资悄悄发还,并且默许陈子锟的运兵船通过黄浦江水道。   齐燮元派刘玉柯给陈子锟送来一千条崭新的毛瑟步枪,十万发七九口径子弹,三万现洋,督促他尽快对付孙传芳,陈子锟虚与委蛇应付过去,却在抓紧调动部队插穿到宝山吴淞要塞一线,完成对浙军的包围。   特务团终于派上了用场,薛斌带领的八百精锐乘坐英商太古轮船公司的货船运抵宝山,直逼吴淞要塞。   吴淞口炮台并不归淞沪护军使管辖,而是由北洋海军陆战队驻防,对于这场战争海军方面是持中立态度的,经过英美方面的协调,江东军和海军方面达成谅解,允许江东军在炮台附近构筑阵地,阻击浙军。   虽然不能接管要塞,扼住黄浦江的咽喉水道,但能顺利的在敌后楔上一颗钉子,对陈子锟来说也算不错的结果。   头戴南泰大斗笠的江东军出现在吴淞要塞附近,让浙军士气进一步低迷,驻扎闸北的卢永祥悄悄潜入租界,拜会了日本驻沪总领事哀求援助,总领事无情的拒绝了他,并且劝他立即通电下野。   开战前夕,日本总领事可不是这个态度,当初是他极力蛊惑卢永祥收编福建溃兵扩充实力,并且赞助了一万条步枪,可这才过去一个月,嘴脸就变成这般摸样,真叫人感慨世事无常。   从领事馆出来,卢永祥万念俱灰,何丰林劝他再搏一把,毕竟手上还有三万可战之兵。   “算了,回天无力,何必再造杀孽,我意已决,今日就通电下野。”卢永祥仰天长叹,大有英雄末路之感。   何丰林是卢永祥的妹夫,两人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既然卢大帅不想再打了,他也意兴阑珊道:“好吧,我也随你一同下野,把上海留给他们抢去。”   两个失意人找了军中幕僚,写了一篇文采飞扬的通电稿,大骂齐燮元是江浙战争的罪魁祸首,曹锟是幕后黑手,说自己如何体恤士兵,爱惜百姓,不忍生灵涂炭,这才自解兵权,退为平民。   发布通电后,二人当即收拾细软,乘坐日本轮船离沪,走的仓促,连儿子卢小嘉都没通知。   日清轮船公司的上海丸号客轮经过吴淞口的时候,卢永祥看到了岸边江东军构筑的阵地,不禁唏嘘:“江山代有才人出啊。”   江风凛冽,吹起他的长袍,何丰林道:“大帅,起风了,进舱吧。”   卢永祥再次眺望远处的苍茫大地,低低叹息一声,进船舱去了。   ……   江东军进驻吴淞要塞,卢何二人突然抛弃军队出走,不但令浙沪军队余部大吃一惊,就连齐燮元和孙传芳也颇感意外,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陈子锟和租界当局建立联系的事情很快传出,两位大帅不禁对他刮目相看。   齐燮元和孙传芳的年龄可比陈子锟大多了,经历过庚子之变,八国联军进北京的悲惨历史,打心眼里既憎恨洋人,又畏惧洋人,在上海周边打仗一不留神就会触动洋人的利益,租界内驻扎着各国军队不下数千人,又有万国商团和黄浦江里的炮舰,真惹着洋大人,谁也吃罪不起。   陈子锟找到孙传芳开诚布公的谈了一番,说洋人不希望再打仗,自己也没兴趣争夺上海,如果馨帅有意和齐燮元一较长短的话,自己置身事外,两不相帮。   孙传芳也不傻,齐燮元偷偷送军火给陈子锟的事情他已经听说了,倘若自己执意争夺上海的话,恐怕就要同时面对齐陈两家的打击。   于是他决定见好就收,但是该争取的利益一点也不能丢,孙传芳坚持要求收编卢永祥的部队,陈子锟满口答应下来。   随即陈子锟又跑到齐燮元的驻地,向他邀功请赏,说自己已经说服了孙传芳,不和抚帅争夺上海。   齐燮元多精明的老狐狸,立刻明白自己上当了,军火和大洋被陈子锟这个小滑头坑了,不过能达到目的也算没吃亏。   “总不能让馨帅白跑一趟,他有没有说想要点什么?”齐燮元问道。   陈子锟道:“馨帅缺兵,想收编卢永祥的部队。”   齐燮元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那么贤侄你呢?”齐燮元又问。   陈子锟道:“我胃口没那么大,就按照和抚帅的约定,上海咱们一家一半吧。”   齐燮元脸色当场就变了,愠怒道:“陈昆帅好胃口,干脆上海全给你好了。”   陈子锟哈哈大笑:“抚帅,我和你逗闷子呢,上海虽好,但那是江苏的地盘,本该归您所有,我哪敢和您老争啊,我就两个条件。”   齐燮元道:“你说。”   “我不像馨帅那么贪心,抚帅帮我把军费开销出了就行,我估摸着,二百多万应该能挡住。”   齐燮元不动声色:“还有呢?”   “我要在吴淞口驻军。”   “我给你三百万,就不要驻军了吧。”齐燮元斩钉截铁道。   陈子锟皮笑肉不笑:“部队已经进驻吴淞要塞了,那帮海军不老实,我得帮抚帅看着点,再说我已经答应弟兄们了,让他们留在上海见识花花世界,说出去的话再往回咽,这事儿我陈子锟做不出。”   齐燮元道:“你在吴淞驻了多少兵?”   陈子锟眼睛眨都不眨道:“一个师。”   “不行,断断不行。”齐燮元摆手拒绝,“一个师太多了,一个团还差不多。”   “那就一个团,多谢抚帅成全。”陈子锟笑道。   齐燮元反应过来,摇头笑道:“贤侄,你放区区一个团在吴淞口到底能做什么?”   陈子锟道:“我两位夫人经常到上海逛街购物,偏偏还喜欢招惹是非,上海滩鱼龙混杂,万一招惹了宵小之辈,也好有个照应不是?”   齐燮元差点被他气笑了,在上海驻扎一个团就为了帮夫人打架,这荒诞的理由也就是陈子锟说的出来。   不过既然已经答应了,就由他去吧,一个团不过千余人,成不了气候,自己在旁边摆上一个旅就能看死这支部队。   ……   第二天,三巨头再次齐聚九亭古镇百年老店,这次气氛比上回融洽了许多,三位大帅把酒言欢,畅谈了一个时辰,瓜分卢永祥遗产的协议初步达成,上海归江苏管辖,卢永祥的残兵由孙传芳收编,江苏方面支付陈子锟二百万大洋的军费,另外**一个团永久驻扎吴淞。   孙传芳果然不是省油的灯,听说陈子锟要在吴淞驻军后,也要求在松江驻扎部队,经过一番讨价还价,齐燮元答应孙军一个旅常住松江。   协议达成,三位大帅心情都不错,只等着卢军残部投降了,可是突然又有坏消息传来,皖系前大佬徐树铮出山了!   这些年来徐树铮一直没闲着,在东南一带游走,组织人马对抗直系,但卢永祥根本瞧不起他,只拿他当个幌子而已,如今卢何弃军出走,浙军群龙无首,徐树铮知道机会来了,他本来就和浙军中原闽军两个师有旧,此时振臂一呼,莫有不从。   此前江浙交战,虽然激烈,但伤亡不多,浙军尚余建制完整的四个师一个旅,枪械齐备,子弹充足,完全可以一战。   徐树铮临危受命,接任总指挥一职,迅速收缩战线,重新布防,在闸北南市组建了三道防线,负隅顽抗。   情况更加严峻,战火一起,势必波及到租界,工部局连夜加派人手,封锁租界进口,边界也遍布铁丝网和铁蒺藜,各国驻沪海军陆战队纷纷上街巡逻,如临大敌。   法租界方面派程子卿紧急联络了陈子锟,请他通知另外两位大帅,务必保持克制,不要将战火蔓延到上海市区。   突然有次变故,陈子锟也颇感棘手,徐树铮可远比卢永祥难对付,此人无所不用其极,将军队撤入市区布防就是依托租界,让对手有所顾忌,这仗,难打了。   不过成程子卿却笑眯眯的一点也不着急:“陈大帅,兄弟有条计策献于你,保证妥善解决此事。”   “哦,请讲。”陈子锟很感兴趣,他知道程子卿左右逢源、结交广泛,越是这样的人越有独特的解决办法。   程子卿道:“其实很简单,把徐树铮抓起来就行了。”   陈子锟道:“徐树铮为人谨慎,抓他可不容易。”   程子卿笑了:“这是上海滩,阿拉的地盘,就算是一只藏在地下的老鼠,想找出来也是闲话一句,阿拉知道他藏在哪里,这个人确实很谨慎,他怕被人暗杀,不敢住在华界,而是藏在公共租界南洋街的一栋宅子里。”   陈子锟道:“你既然知道他的藏身之处,为何不直接告诉公共租界巡捕房,让他们抓人便是。”   程子卿狡黠的笑道:“这个人情还是卖给陈大帅比较好。”   陈子锟明白对方肯定是有所图,便道:“说吧,你想要什么?”   程子卿道:“不久前张啸林张老板和您兄弟之间发生了一点误会,张老板托我给您带话,只要饶他一命,怎么都行。”   第五十五章 视财如命陈大帅   陈子锟眉头一皱:“你和我谈条件?”   手握重兵的大帅不怒自威,稍微一皱眉就把程子卿吓得不轻,赶紧道:“我哪敢跟您谈条件,这不是求您么,张啸林和您比,就是一地痞无赖,您要杀他,就一句话的事情,可杀了他也没啥意义啊,您是大帅,也不需要杀一个流氓来立威,反而会损失一大笔钱呢。”   陈子锟心中一动,三鑫公司日进斗金,正是痛宰张啸林一刀的时候,不过身为大帅,不方便和程子卿谈这些事情,他只是淡淡道:“好了,本帅知道了。”   “谢谢陈大帅。”程子卿知道事情有眉目了,点头哈腰又道:“事不宜迟,您派几个人给我,我带他们去抓徐树铮。”   陈子锟道:“徐树铮是北洋巨头,前陆军次长,我的老长官,怎么能用抓呢,本帅亲自去拜会他。”   程子卿忙道:“是是是,去拜会徐次长。”   公共租界是英美的地盘,程子卿是法租界的巡捕,无权越界执法,陈子锟更不可能公然带兵进去,他们都换了便服,乘坐一辆汽车经由南市进入公共租界。   南市已成战场,到处是街垒战壕,浙军做困兽之斗,上海市民也遭了殃,大批百姓蜂拥进入租界,进口处堵成大疙瘩,汽车黄包车,还有扛着大包袱小行李的人,巡捕们吹着警笛,拿长竹竿到处乱打,努力维持着秩序。   程子卿一看这阵势,倒吸一口凉气:“哪能噶多人。”下了汽车硬挤过去找到哨卡值班警官,亮出自己的名头,法租界巡捕房程黑皮的名头比派司还好使,警官当即派了两个华捕过来,硬生生用警棍打出一条路来,让陈子锟的汽车进去,本来按规矩是要搜查的,看有没有夹带武器之类,不过看程探长的面子也免了。   陈子锟只带三个护兵就进了租界,程子卿自告奋勇,说自己一句闲话就能召集百十号兄弟,陈子锟淡淡一笑:“我有人。”   汽车开到前面接口停下,一个戴眼镜拎着提琴匣子的年轻人上了汽车,虽然刻意乔装改扮成乐手,但梁茂才满身的匪气却是怎么也遮掩不住的,小提琴匣子里装的自然是汤普森手提机关枪。   二话不说,直奔南洋街18号,徐树铮就躲在这里,他很机警,生怕敌军刺杀,所以住在洋人的地盘上,不过做梦也没想到,这回要对付他的就是洋人。   程子卿的情报称,公馆里起码有四个带枪的保镖,不过这些人在梁茂才的眼里就如同土鸡瓦狗一般,他拎起提琴匣子下车,径直进门,然后大家就听到一阵阵爆豆般的枪声,五分钟后,楼上一声熟悉的唿哨,搞定了。   陈子锟从容下车进了公馆,大门口躺着两具尸体,一人一狗,再往里走,客厅里,楼梯上都趴着死人,楼上书房门口,梁茂才端着青烟袅袅的汤普森,正在换弹鼓,屋里书桌后面,坐着一人,气宇轩昂稳如泰山,正是前北洋巨头徐树铮。   “你们都出去。”陈子锟道,进了屋子,将礼帽摘下一鞠躬:“徐次长,陈子锟给你请安了。”   徐树铮道:“有四年未见了吧,吴子玉刚进北京的时候你还是个尉官,现在已经是一方大帅了,不错不错,北洋的希望就在你们身上啊。”   陈子锟道:“徐次长谬赞了,我是瞎猫碰到死耗子而已。”   徐树铮道:“你来拜访我,怎么也不事先约一下,搞的下面人兵戎相见,白白搭上几条性命。”   陈子锟笑道:“要是预约的话,就见不到您了。”   徐树铮哈哈大笑:“我徐某人是那种胆小之辈么?”   陈子锟见他气定神闲的样子,知道徐树铮在等援兵,便道:“别等了,租界巡捕房不会来人的。”   徐树铮沉默了一会,道:“是租界方面默许你来抓我的。”   陈子锟点点头:“洋人不希望打仗,好不容易把卢永祥撵走,您又跳出来兴风作浪,洋人不答应,我们也不答应,我这次来就是劝您罢兵的。”   “兴风作浪,兴风作浪。”徐树铮表情古怪,嘴里念念有词,“我所做的一切,难道不是为了北洋,为了国家,为了民族,曹锟贿选总统,人人得而诛之,这样昏庸的政府,难道不该推翻么?”   陈子锟忍不住反唇相讥:“您组建安福俱乐部豢养一群议员操纵国会,和曹大总统想比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徐次长,收手吧,老百姓经不起折腾了。”   徐树铮长叹一口气:“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陈子锟道:“您收复蒙古,是国家的功臣,您是北洋老将,我的老前辈,我岂敢处置您,这样吧,您就安安静静住在这儿读读书,看看报,外面的事情我们这些晚辈处理就好了。”   徐树铮松了一口气,好歹性命是保住了。   陈子锟道:“打扰了,您休息吧。”拿起帽子起身离去,到了门口忽然扭头道:“徐次长,您的时代已经过去,还是消停些吧,再让我碰到您兴风作浪为害国家,我就不像今天这么客气了。”   说罢扬长而去,徐树铮呆呆的坐着,过了一会儿,拿起电话机摇动了几下,听筒里没有声音,电话线被切断了,走到阳台一看,下面有便衣武装人员在巡逻,自己已经被软禁了。   ……   徐树铮被租界当局软禁的消息传到外面,浙军再次失去主心骨,士气低迷到了冰点,从上到下都不愿意再打了,他们派出代表和齐孙陈进行了交涉,双方约定停战,浙军立即放下武器接受改编,除原闽军人马因和孙传芳有旧仇而主动要求被齐燮元收编外,浙军大部都被孙传芳吞并。   收编降兵,接管上海,一切工作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之中,齐燮元答应报销的军费先行支付了五十万元,还剩一百五十万要分期支付,陈子锟也不急,反正钱不给清,他就不撤兵。   数万江东军就驻扎在松江,每日里成群结队的到市区去晃悠,买东西吸大烟睡娘们,花的都不是现洋,而是陈大帅发行的军票!   起初军票只在江东省内发行了一百万的额度,兵进上海之后,行军打仗的开销急剧增加,财政吃紧,不得不增发军票,这次可不是盐业废票改制的了,而是由江东省官钱局正规印刷的纸币,本来是要印上陈子锟的戎装肖像的,可陈大帅怕人对着自己的头像吐唾沫,让改印财神爷了。   这次军票足足发行了二百万之巨,这么多的军票通过军人之手流入上海,等于变相搜刮民财,百姓深受荼毒,就连齐燮元和孙传芳也都大发感慨,小陈实在是太贪财了,不过也因此放松了对他的警惕之心,一个贪财如命的人,能有多大抱负。   陈子锟滥发军票可不是脑子一热的决定,他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江东省的财政不支持如此巨大的开销,几万江东军本来就是没养熟的降兵,再拖欠军饷的话势必造成兵变,不如趁着军队在外地,用军票来解燃眉之急,反正自己又不是真正的搜刮民财,这笔数额庞大的军票,他早已想好了由谁来兑付。   那就是上海滩三大亨合开的三鑫公司。   三鑫公司垄断整个上海滩的鸦片买卖,说他们日进斗金也不为过,况且此前三鑫公司曾经和陈大帅为敌,抢了他的鸦片,追杀他的兄弟,这笔帐,终于到了该算的时候。   正当陈子锟要对三鑫公司下手的时候,一封北京来的急电打乱了他的计划。   吴佩孚发来电报,调陈子锟及其麾下一旅精锐紧急北上参战。   北边战况远比江浙战争要激烈的多,据说上次直奉战争张作霖败北之后,愤而撤职了一批作战不利的绿林老将,以受过现代军事教育的军校生如郭松龄、张学良之类接替之,奉军整军经武,面貌为之一新,更进口了大批火炮、飞机、铁甲战车等先进武器,战斗力远非两年前可比。   直奉两军在山海关激战月余,死伤愈万,依然相持不下,在这个节骨眼上吴佩孚调遣陈子锟北上,而不是让齐燮元增援,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玉帅打算出奇兵偷袭奉军。   论到奇袭,直系诸将中唯有陈子锟最为擅长,既然玉帅开口,陈子锟责无旁贷,顾不上敲三鑫公司的竹杠了,立即启程前往北京。   上海这边大局已定,不用担心同为直系的齐燮元和孙传芳背后捅刀子,段海祥有张鹏程看着,闹不出乱子,阎肃已经进驻省城,有他坐镇陈子锟一百个放心。   陈子锟打算带陈寿的第七混成旅北上驰援,不过整整一旅人马无论是铁路还是船运都需要一段准备时间,所以他带着卫队先行乘船出发,目的地天津。   大帅出行,排场非同一般,前前后后十几辆汽车,警察站在开道车踏板上,鼓着腮帮子猛吹警笛,用竹竿猛打不长眼的乞丐,路人纷纷回避,默默的站在路边看陈大帅的车队耀武扬威的经过。   坐在汽车里的陈子锟没有看到,路边人群中有个穿阴丹士林布裙的纤细身影。   第五十六章 家庭教师林小姐   林文静在上海已经住了整整四年了,离开北京后,继母带着她和弟弟先回了福建老家,将林之民的骨灰葬在祖坟,变卖了房子和田产,然后搬到上海定居。   继母米姨是上海南市人,家境一般,家里还有老母亲和一个游手好闲的兄弟,家里突然多了三张要吃饭的嘴,外婆和舅舅自然满腹怨言,好在米姨有些积蓄能贴补家用,文龙又是自家亲外孙,两下里倒也相安无事。   自从离开北京后,林文静就再没上过学,好在一个北大预科肄业的文凭对女孩子来说已经足够,这些年她做过文员、幼稚园老师、百货公司售货员,家庭女教师,辛苦的工作,努力的赚钱,就为了埋藏心底的愿望,那就是有朝一日能重返北京大学。   今天她刚从先施百货公司下了班,连中饭都没来得及吃,就匆忙赶往南市黄先生家里去做家教,黄先生在洋行里做事情,家里有个十五岁的儿子正上中学,这孩子极其顽劣,学习很差,家里连续请了好几个家庭教师都被气跑了,林文静为了这份还算可观的收入,硬是撑了下来。   今天等电车的时候已经耽误了很长时间,到了码头附近又被巡警拦住,林文静心急如焚,她没有手表,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迟到,马路上的车队还在行进,敞篷卡车上坐满了头戴绿色斗笠的武装士兵,也不知道是哪位大帅路过,扰的百姓不宁。   好不容易车队过去了,林文静匆匆赶路,赶到黄先生家的时候,黄太太脸色很不好看,用上海话咕哝了几句,林文静虽然在上海住了好些年,但依然说不好上海话,用略带福建口音的国语连声道歉,黄太太的语气略微和缓了一些,道:“少爷在屋里厢,侬进去吧。”   林文静推门进去,忽然一盆水从头浇到脚底,耳畔传来刺耳的笑声,黄少爷拍着巴掌哈哈大笑:“中计了,中计了。”   这盆水大概是洗菜剩下的,一股鱼腥味,还有几片菜叶粘在头上,林文静被突如其来的恶作剧吓呆了,怔怔的竟然说不出话来,阴丹士林布裙也湿了,啪啪的往下滴水。   黄太太见了,竟然一点也不生气,不紧不慢道:“这孩子,又调皮了,林小姐侬到洗手间去擦一下好了。”   林文静放下书包到洗手间去了,黄太太的牌友又在外面催促,便自顾自去了,黄少爷看看四下无人,轻轻打开林文静的书包,将夹层里的几张钞票抽了出来,塞进了自己的口袋。   男孩子正值青春叛逆期,凭林文静的本事根本无法管教,不过今天黄少爷很听话,一双狡黠的眼睛眨啊眨的,倒也没有再闹出什么花样来,就这样熬了三个钟头,直到黄家开晚饭的时候林文静才离去。   出门的时候,正遇到黄先生提着公事包从洋行回来,不论任何时刻,黄先生的皮鞋和头发总是锃亮无比,他客气的邀请家庭女教师留下吃饭,林文静自然是婉言谢绝。   出了黄家,穿过几条弄堂就是自己家,进了家门就看到堂屋里饭桌上杯盘狼藉,只剩下一些残羹剩饭,外婆在菩萨前眯着眼睛念念有词,舅妈正和米姨拌嘴,舅舅拿着一张申报翘着二郎腿置身事外。   林文静放下书包去收拾碗筷,舅妈斜了她一看,说道:“洗完了碗筷来看小囡,阿拉要出去打牌。”   “知道了。”林文静低低的答应了一声。   舅舅放下报纸自言自语道:“今天是先施百货发薪水的日子哦。”   米姨也跟着干咳一声。   林文静赶紧拿起书包,翻来覆去找了一遍,却没发现今天刚发的薪水,那可是整整十五块钱啊!一个月的薪水!竟然丢了。   看到林文静的窘态,舅妈冷哼一声:“吃白食还想不交钱,哪有这样的好事体。”   米姨扫了她一眼道:“兴许是忘在哪里了,好好找。”   林文静急的满头是汗:“我记得是放在书包夹层里的,怎么找不到呢。”   “女孩子家家要存些私房钱也是应该的,舅妈是过来人,明白的很。”舅妈轻飘飘的丢下一句,起身走了。   米姨脸色很难看,也回屋去了。   林文静很委屈,不知所措的站着,舅舅宽慰她道:“一时想不起就慢慢想,外面三只手那么多,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被人扒了去?”   “不会的,我很小心。”林文静道,这些薪水对她来说很重要,一刻都不曾离开身边,除了在黄家洗脸的那几分钟。   可黄家是体面人,断不会拿自己的钞票啊。   舅舅打了个哈欠,想必是鸦片瘾犯了,放下报纸出门过瘾去了。   虽然还有一些残羹剩饭,但林文静完全没胃口吃,洗完了碗筷就去伺候舅舅的孩子,把屎把尿的忙了半天终于把孩子哄睡着了,这才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阁楼上,这片逼仄的空间才是自己温暖的小窝。   床边放着几本书,那还是在北大上预科留下的课本,每每翻开这些课本,林文静就觉得特别安详宁静。   忽然楼下又传来舅妈尖利的叫声:“小囡又哭了,快下来抱他。”   楼下客堂里摆起八仙桌,舅舅正和客人们打麻将,其中一个胳膊上刺着龙的人姓白,大家都叫他白先生,是米姨的姘头,上海滩的白相人,林文静很怕他,因为他的目光总让人想到癞蛤蟆或者蛇之类的动物。   “小静出落得越发水灵了,在公司里还好吧。”见林文静下楼,白先生笑眯眯的说道,一双三白眼在女孩子身上肆无忌惮的打着转。   先施百货的工作是白先生帮忙联系的,这家百货公司是上海滩最好的商场,营业员要求很高,会讲国语和英语,面容俊秀身段苗条,简直就是选美,依林文静的自身资质本来也可以入选,但白先生非把这个功劳揽在自家身上。   “还好,谢谢白叔叔。”林文静哄着摇篮里的小外甥,彬彬有礼的答道。   “喔,那就好,有啥事体跟白叔叔讲,一句闲话全部摆平。”白先生一边洗着牌,一边吹着牛逼,“你们猜今天阿拉跟谁一起吃饭的?黄金荣黄老板!”   大家就都赞叹,猛拍马屁,白先生叼着纸烟吹嘘着自己的通天能耐,一双眼睛时不时在林文静脸上打转。   林文静忙了一整天,实在累急了,晃着摇篮慢慢打起了瞌睡,忽然胳膊上一疼,立刻惊醒过来,就看到外婆阴沉着脸从旁边走开,一手捻着佛珠,另一手里还拿着裁缝用的锥子。   胳膊被外婆扎出了血,林文静却不敢出声,谁叫自己打瞌睡了呢。   舅妈又在叫嚷:“茶壶空了也不知道添水,一点眼色都没有。”   林文静赶紧又去倒水沏茶,在厨房间的时候听到客堂里大家在议论自己。   “小静今年不小了,怎么还不出嫁?”这是白先生在说话。   “二十出头吧,嫁人还太早,家里总得有人干活。”这是舅舅的声音。   白先生又说:“米兄此言差矣,嫁得好可能捞不少铜钿,阿拉认识一位老板,是做烟土生意的,正想娶个二房……”   声音低了下去,大概是在窃窃私语,等林文静拎着水壶回来的时候,众人的表情已经变得暧昧起来。   “不早了,明天还有事体,告辞了。”白先生起身告辞。   舅舅客套道:“再打两圈嘛。”   “真有事体,约了法租界巡捕房的叶探长喝茶。”白先生拿起了自己的礼帽。   “那是正经事,马虎不得。”舅舅送客出门,白先生临走前还意味深长的瞄了林文静一眼,让她不由自主的颤栗起来。   终于忙完了一天的劳作,林文静又回到阁楼上,虽然疲惫至极却久久不能入睡,她知道,家里准备把自己卖个好价钱,没有爸爸没有妈妈,孤苦伶仃一个人在上海,或许嫁人是最好的出路了,起码娶自己的人不会象米家人这样把自己当佣人使唤吧。   忽然有人敲门,这么晚了会有谁,林文静低低问了一声:“谁啊?”   “是啊,阿姐。”门外是同父异母的弟弟文龙,一大家人中唯有文龙和自己有血缘关系,他已经十岁了,在南市读高小。   文龙爬进了阁楼,手里拿着一个包子:“阿姐,这个给你。”   林文静眼圈红了,还是弟弟疼自己:“文龙你吃吧,阿姐吃过了。”   “阿姐骗人,侬肚皮咕咕叫呢。”文龙硬把包子塞给了姐姐。   林文静吃着包子,心情好了不少,问道:“文龙最近成绩怎么样?”   文龙道:“最近外面老打仗,不太平,学校放假了。”   “哦……”林文静早出晚归,弟弟学校放假都不晓得。   文龙又道:“阿姐侬放心好了,阿拉一定努力学习,将来考北京大学。”   “为什么要考北京大学呢?”林文静心里隐隐作疼起来,那是自己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因为北京有冰糖葫芦啊。”文龙很认真的说道。   林文静眼前忽然就浮现出北大的校园,什刹海的冰糖葫芦、胡同里歪歪扭扭的脚踏车,阳光明媚,无忧无虑,还有那刻骨铭心的初恋。   仰望着低矮的天棚,她的眼眶里泪水逆流成河。   ……   招商局轮船公司的申津线海轮头等舱内,江东省军务督办陈子锟仰望着天花板睡不着,五年前他和小顺子搭乘轮船从天津到上海,坐的是五等舱大通铺,如今却是豪华头等舱,沧海桑田,仿佛只是昨日。   整艘船已经被陈子锟包下了,偌大一条海轮只装载了三十个人,沿途不停靠任何港口,星夜兼程赶往天津,第三日中午抵达天津港,下船直接挂专列直奔北京。   下午时分到达北京正阳门东车站,站台已经戒严,一队护路军士兵肃立两旁,等陈子锟一下专列,鼓乐齐鸣,有人大喊一声:“敬礼!” 士兵们顿时齐刷刷举起了步枪行持枪礼。   车队路警队长赵家勇一身戎装,小跑上前:“卑职给陈大帅请安。”   陈子锟笑道:“自家兄弟,整这个景干嘛。”   赵家勇道:“您现在是大帅了,凡事都要立起体统来,要不然让人家知道还以为咱们不懂规矩。”   陈子锟哈哈大笑:“算你有理,备车,回府。”   赵家勇道:“恐怕不能先回府了。”   “为什么?”陈子锟很纳闷。   旁边过来一人,笔挺的蓝色呢子制服,肩上挂着金色绶带,腰间垂着带金色流苏的佩刀,敬礼道:“卑职是总统府侍从武官,奉大总统之命请陈督办到新华宫赴宴。”   第五十七章 兵变前夜   大总统派人来迎接,这是何等的荣耀,怪不得赵家勇大张旗鼓的又是封锁月台又是列仪仗队,想来自己当了大帅,北京这帮哥们面子上也添了不少光彩,平日里也没少了吹嘘。   想到五年前自己第一次到北京来的时候,也是在正阳门火车站下的车,当时还是个懵懂的关东小土匪,穿着老羊皮袄身怀利刃,还对着火车头观察了半天,如今已经是一方大帅,光随从就带了几十个,往事如昨,不胜唏嘘,眼前似乎有浮现出那个浅蓝色的纤细的身影来。   侍从武官见陈子锟发呆,还以为被大总统的邀请感动的呢,微微笑道:“大总统等着呢,陈大帅,请吧。”   “请。”陈子锟做了个有请的手势,马弁在他肩上披了一件猩红里子的斗篷,龙行虎步出了火车站,几百名旅客被站警拦在一边,等这位威风凛凛的大帅出了车站才被放行。   出了车站,侍从武官看了看陈子锟身后数十名卫士,有些为难道:“觐见大总统不能带兵。”   陈子锟便打发卫队先回自己东文昌胡同的府邸,只带了一个副官上了总统府的汽车,直奔新华宫而去。   新华宫就是中南海,以前清朝的皇家园林,大总统在紫光阁召见了江东军务督办陈子锟,曹锟身穿黑色缎子马褂,秃头锃亮,两撇八字胡修剪的很精致,陈子锟敬了个礼,朗声道:“江东省军务督办陈子锟拜见大总统。”   曹锟哈哈大笑:“果然是我直系千里驹,不错,不错,坐吧,看茶。”   陈子锟大马金刀的坐下,客气道:“老帅就任大总统后,气色越发的好了。”   曹锟道:“还不是靠你们这些晚辈帮衬,我这个大总统才能坐的稳妥些,子锟,说说你是怎么把江东省拿下的,我很想听听。”   于是陈子锟便将自己如何吸引省军主力,如何奇兵偷袭省城,又如何稳定局面,收编段海祥部的经过讲了一遍,曹锟听的不住点头,赞道:“兵行险着,也就是你陈昆吾有这个胆量。”   “大总统谬赞了,我只不过跟玉帅学了一些皮毛罢了。”陈子锟还挺谦虚。   曹锟摆摆手:“我跟子玉都老了,以后还要靠你们年轻人,我看你比张雨亭家小六子强多了,听说你们是拜把兄弟?”   陈子锟道:“我跟汉卿确实是八拜之交,那还是民国九年的事情。”   曹锟道:“这么说小六子慧眼识英雄,还是有些本事的,不过兄弟归兄弟,上了战场该打还是要打,我和张作霖还是儿女亲家呢,如今还不是开兵见仗。”   陈子锟道:“大总统说的是,卑职分得清楚。”   曹锟道:“这次叫你来,就是为了对付张作霖父子,咱们自家人,我也不瞒你,子玉在山海关打得很辛苦,奉军这两年没闲着,机枪大炮装甲车买了不少,又招了不少军校毕业的洋学生当军官,战斗力精进了不少,仗打了一个月,死了快一万人了。”   陈子锟肃然,一万人的伤亡确实太大,上次直皖大战时期,别看打得那么凶,统共才死了百十个人,如今战争和以往真不一样了。   曹锟道:“所以我就想起你来了,直系将领中,你最擅出奇兵,我和子玉商量过了,想让你带领一旅精锐,乘船攻击奉军后方的葫芦岛,抄张作霖的后路,你觉得能行么?”   陈子锟毫不犹豫道:“大总统和玉帅商量的办法,当然行。”   曹锟哈哈大笑:“那就这么定了,时候不早了,留下吃饭吧。”   陈子锟推辞道:“就不叨扰了吧。”   曹锟颇感意外,大总统赐宴竟然有人推辞,便道:“是不是舟车劳顿啊,没关系,咱这儿有澡堂子,我让李彦青给你敲打敲打,保管舒筋活血。”   陈子锟道:“怎敢烦劳李总管,卑职急着回家,是因为内子已有身孕。”   曹锟道:“那就更得庆贺一下了,尊夫人是哪家的?”   陈子锟道:“卑职的岳父是交通银行副总裁姚启桢。”   曹锟点点头:“是他啊,我记得,这样吧,我打个电话,让你夫人过来一起吃饭,顺便也见见内眷,大家以后要多多走动。”   陈子锟只好答应。   ……   丈夫好不容易回京,竟然不先回家,可把姚依蕾气的够呛,正在发脾气,忽然电话响了,拿起听筒,一个保定口音慢悠悠说道:“是姚启桢先生府上么?”   “我爹地不在。”姚依蕾气哼哼道,正要撂电话,保定口音又道:“是陈夫人么?”   “你谁呀?”姚依蕾依然没好气。   “哈哈,我是曹锟。”   “什么曹锟,我不认识你。”姚依蕾啪的挂上了电话。   姚太太端着水果走了过来:“蕾蕾又生气,是不是小陈打电话来说晚上不在家吃饭?”   姚依蕾道:“他个没良心的才不打电话回家呢,是一个叫曹锟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人。”   “什么,曹锟?”姚太太惊得果盘落地,全北京又有几个叫曹锟的!那是大总统阁下啊。   姚依蕾也回过味来,她也是被气糊涂了,竟然忘记大总统就叫曹锟,而且就是保定人。   电话铃又响了,姚依蕾不敢接,姚太太强自镇定,拿起了听筒:“喂,姚公馆。”   那边换了一个彬彬有礼的男中音:“这里是总统府侍从处,大总统邀请陈夫人和姚太太赴宴……”   姚太太哼哼哈哈打了半天电话,两眼都放光了,终于搁下话筒,激动道:“大总统请咱们娘俩到新华宫吃饭,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什么好事啊?”姚启桢进了大门,正脱西装外套。   姚太太道:“你来的正好,快帮我参谋参谋,大总统请吃饭,我穿什么衣服,戴什么首饰好?”   姚启桢也呆了,大总统摆宴请自己夫人,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要知道自己可是老皖系余孽,已经远离政治中心了,不过一想又明白了,这是看自己女婿面子呢,陈子锟已经是一省督办,封疆大吏,就算是贵为大总统也要笼络于他。   事不宜迟,姚家人立刻打扮起来,还准备了几份精致的小礼物带给总统夫人,忙和了一小时终于准备停当,乘着汽车出发了。   虽然山海关一线在打仗,但北京城内依然是安静祥和的气氛,骆驼在皇城根边悠闲的迈着步子,运煤运水的大车停在街边,天边一片红霞,夜幕下的紫禁城巍峨耸立,虽然墙皮斑驳剥落,但帝王气派犹在。   汽车在新华宫门口简单检查后就放行了,大总统并未邀请姚启桢,所以只是母女俩前来,两人都是第一次进中南海,眼睛都不够用了,到底是皇家园林,气派没的说,尤其是那些个头挺拔,军装熨贴的侍从武官,简直是赏心悦目。   大总统赐宴,大家欢聚一堂,气氛好不融洽,终于见到了陈子锟,姚依蕾心里那点怨气早已烟消云散,趁人不注意摸着陈子锟的面颊叹道:“你黑了,瘦了。”陈子锟则摸着姚依蕾的肚皮说:“宝宝最近乖不乖。”   这场宴席其实只能算是家宴,曹锟的夫人和几个姨太,以及北京警备司令的夫人也在场,一帮女人谈天说地,从北京的皮草谈到上海的时装,时不时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姚太太长久不在政界社交圈子混了,今天忽然来到第一夫人的核心圈子,兴奋的溢于言表,眉飞色舞说个不停,好在她也是个有眼色的人,不致于说错话招人烦。   曹夫人非常喜欢姚依蕾,直赞她温柔贤惠,姚依蕾羞答答的将头靠在陈子锟肩上,曹锟却哈哈大笑,道:“子锟啊,你这位夫人可是外柔内刚啊,不知道你这位虎将在家里是不是要听夫人的差遣。”   陈子锟汗颜道:“我们互相尊重,没有谁一定听谁的规定。”   一帮珠光宝气的夫人们就笑呵呵的夸赞陈子锟是新派人,知道尊重女性,比那些只会带兵打仗的老爷们强得多。   “要说尊重女性,冯焕章也算一个,他和现在这位夫人举案齐眉,倒也是北京城一段佳话。”曹锟捋着八字胡说道。   陈子锟道:“不知道冯检阅使现在哪里?”   曹锟道:“带兵驻防古北口,对付张作霖,非他这名猛将不可。”   宴罢,按惯例是要打上八圈麻将的,大总统牌瘾极大,夫人们也都是久经沙场,姚太太早有准备,带足了现金和支票,不过姚依蕾身怀有孕,不便熬夜,便请辞离去,曹锟道:“不要走,新华宫里有的是空房间,带洗手间和浴室,随便住,让小陈陪我打打牌。”   陈子锟面露难色。   曹锟笑道:“你是惦记着夫人肚里的小小陈吧,我看这孩子将来一定比你还有出息,咱们直系又添一员虎将,我写幅字给这孩子吧。”   侍从察言观色,立刻铺开宣纸,笔墨伺候,曹锟挥毫泼墨,写了酣畅淋漓的一笔虎。   大总统如此热情,陈子锟夫妇只得留下,姚太太倒是巴不得在新华宫和这些高官太太们一起打牌,哪怕输上几千上万块都无所谓。   夜色渐深,北京城安定门外,一队右臂扎着白毛巾的士兵擎着火把逶迤而来,和城墙上的守军互相用手电打着暗语,禁闭的城门缓缓打开,城外的军队潮水般涌了进来。   第五十八章 直系末日   军队进城的时候,紫光车厂的车夫张大牛正在安定门一带拉晚儿,看到这么多荷枪实弹的大兵半夜进城,见多识广的老车夫立刻意识到不妙,赶紧拉着空车往回跑,   他猜的没错,军队一进城就开始封锁交通要道,在每个路口都摆上一辆大车,派驻一个班的士兵站岗放哨,禁止所有车辆通行,有几个敏捷的士兵还爬上了电线杆子,咔嚓咔嚓将电话线给剪断了。   张大牛一口气没歇跑回了宣武门内头发胡同紫光车厂,上气不接下气道:“掌柜的,不好了,军队进城了。”   宝庆愣了:“不能够啊,吴大帅不是在山海关守着了么,奉军哪能这么快打过来?”   张大牛说:“那谁知道呢,反正大队人马从北边开进来了,胳膊上都缠着白布条子,足有几千上万人,掌柜的我还能哄你么。”   宝庆知道张大牛不可能说谎,沉吟片刻道:“先收车,这两天不慌上街做生意,等风声平息下来再说,预备一口大缸,装上砖头瓦块把街门堵上,再买点面粉咸菜啥的,以防万一。”   安顿好了外院的事情,宝庆回到内宅和衣躺下,两眼瞪着天棚睡不着,杏儿道:“有啥事,把你吓成这样?”   宝庆道:“不知道哪路人马进京了,兴许要变天。”   杏儿道:“咱老北京啥没经过,八国联军来过,张勋辫子兵进过,段祺瑞吴佩孚也来来回回打了好几次了,不都没事么,你放心,不出三月,准太平。”   宝庆道:“话是这么说,咱们小户人家就算出事,也掉不了脑袋,我担心的是大锟子。”   杏儿一骨碌爬起来:“大锟子怎么了?”   宝庆笑道:“看把你慌得,我就是这么一说,大锟子现在江东当督军,好着呢,我就是想啊,这大帅们打来打去的,今天还耀武扬威的,谁能保证明天不成了阶下囚。”   杏儿也陷入深深沉思中,半晌才道:“路都是自己选的,大锟子、小顺子,还有果儿,走的都是他们自己选的路,怨不得别人,唉,这兵荒马乱的,也不知道果儿跑哪里去了,连封信也不来。”   宝庆轻拍杏儿后背:“睡吧,天塌不下来,别神神叨叨的,小心肚里孩子。”   ……   大军入城,这么大的动静不可能没人发现,总统府收支处长李彦青的府邸里突然响起了刺耳的电话铃声,管家接了电话问道:“哪里?”   “我找李处长有紧急军情禀告!”电话那边的声音很急促。   “六爷已经睡下了,有天大的事儿也得等明天再说。”管家不由分说撂了电话。   没半分钟,电话又响了,管家不耐烦的拿起来骂道:“你他妈吃顶了么,我不说了么,六爷已经睡了!”   “北京城被十一师……”话没说完,电话中断了,管家嘀咕了一声莫名其妙,将电话丢在一旁。   忽然大门外传来砸门的声音,很急促,很嚣张,管家大怒:“反了他们!”带了几个佣人去打开了大门,颐指气使喝问道:“知道这是谁的宅子么?”   门外站着一群举着火把的士兵,灰蓝粗布军装,牛皮子弹转带,盒子枪柄上系着红绸子,一张张大黑脸横眉冷目,跟谁欠了他们二百块大洋似的。   “草你亲娘!”一枪托打过来,将管家鼻子砸出了血,大兵们蜂拥而入,径直闯入卧室将李彦青从床上拖了下来。   李彦青吓得脸色惨白,连声质问:“你们是谁的部下,我是李彦青,李彦青啊。”   “抓的就是你个卖**的狗日的!”一个军官骂道,上前抽了他七八个大嘴巴,李彦青门牙都掉了,鲜血淋漓。   “你贪污的军饷藏在哪里?”军官厉声喝问。   李彦青牙关紧咬一言不发。   “拖下去打!再不交代就让弟兄们轮流走他的旱道!”军官将盒子枪放回木壳,拍拍巴掌自言自语“三扁不如一圆,大总统能走,俺们也走得。”   ……   中南海,陈子锟正陪曹锟打牌,牌品见人品,这一夜陈子锟输了不少,但是眉头都不皱一下,依然谈笑风生,更让曹锟欣赏有加。   “子锟,歇两天你就上前线,把老张父子俩撵到关外去,我晋升你做上将。到时候不管是陆军总长还是巡阅使,随你挑。”曹锟心情大好,封官许愿,陈子锟淡淡一笑,只当耳旁风,可姚太太却当了真,心中狂喜,暗暗庆幸找对了女婿,若是当初找了西园尾雄,想必没那么风光。   正说着呢,外面一阵嘈杂,曹锟皱眉道:“堂堂总统卫队半夜喧哗,成何体统。”   话音未落,门被粗鲁的踢开,一队士兵冲了进来,陈子锟大惊,他知道这种穿粗布军装的士兵绝对不会是总统府卫队,八成是奉军的敢死队千里奇袭北京,摸进了总统府。   下意识的想掏枪,可是配枪和佩刀都在进总统府的时候暂扣了,身无寸铁,情急之下陈子锟将茶壶抄在手里就要反抗,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喝道:“陈大帅,切勿乱动!”   看清楚此人面容后,陈子锟放弃了抵抗。   带队的竟然是以前紫光车厂的车夫王栋梁,现在看他的军衔肩章已经是上尉了。   看来奇袭总统府的不是奉军,而是冯玉祥的部队,十一师的强悍战斗力和冯玉祥的隐忍、坚毅、周密、果决,陈子锟都是清楚的,既然兵都进了新华宫,想必整个北京已经失手了。   曹锟气的直抖手:“卫队呢,怎么让这帮小子进来的!冯焕章呢,让他来见我!”   王栋梁将盒子炮插回腰间,敬礼道:“大总统请放心,俺们是来保护您老人家的。”   曹锟怒道:“保护个屁!都给我滚出去。”   王栋梁打量屋内,都是些太太,并无危险目标,便鞠躬道:“大总统,打扰了,您继续打牌吧。”说罢带着士兵退了出去,但并不远离,就在门口把守。   事到如今,谁还有心思打牌,曹锟忽而暴跳如雷,忽而垂头丧气,冯玉祥倒戈的后果他可以想象,吴佩孚本来对付奉军就有些吃力,现在背后被人捅了一刀,直军回天无力,这场仗肯定败了。   可惜东南战场打得那么漂亮,直系合力解决了皖系余孽,只等吴佩孚打败奉军,天下太平指日可待,可惜啊可惜,功亏一篑,都被这个冯焕章给毁了!   陈子锟想了想,还是推门出去,王栋梁立刻迎上来:“陈大帅,您去哪儿?”   “我回家。”   “对不住大帅,检阅使有令,今天晚上总统府里不许走脱一个人。”王栋梁的语气很坚决。   陈子锟狠狠地看着他。   王栋梁已经不是当年木讷忠厚的洋车夫了,一年多的军队生涯就将他锤炼成铁打的军人,面对凌厉的目光,他不为所动:“陈大帅,您的身手小的清楚,不过您没必要这么做,检阅使和您有旧,断不会加害于您,不过您乱走的话,我不敢保证别的弟兄认识您。”   冯部官兵忠心耿耿,六亲不认,说开枪就开枪,陈子锟一个人也就罢了,可如今姚依蕾和丈母娘都在新华宫,连累了她们就不好了。   “我去客房总行吧。”陈子锟一摊手,妥协了。   “我护送您去。”王栋梁亲自陪同陈子锟过去,路上陈子锟试图套他的话,可是一点消息没打探到。   进了客房,姚依蕾紧张兮兮的问道:“怎么回事,院子里都是兵。”   “冯玉祥兵变了。”陈子锟说道。   “啊!”姚依蕾花容失色,“怎么会这样,咱们如何是好?”   “没事的,我曾经在冯玉祥最艰苦的时候送他五万大洋,想必他……”这话陈子锟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可是吴佩孚的嫡系将领,冯若要对付吴,肯定先铲除自己,更何况以前曹锟对冯玉祥也算不薄,现在说反就反,五万大洋算个屁啊。   一夜没合眼,好不容易捱到了天亮,王栋梁推门进来,敬礼道:“陈大帅,检阅使请您到北苑兵营叙旧。”   陈子锟淡淡道:“容我先送夫人回府。”   王栋梁犹豫了一下道:“好吧,卑职送您回去。”   一队全副武装的冯部官兵押着陈子锟等人离开了新华宫,此时大街上已经变了模样,到处张贴着安民告示,岗哨林立,胳膊上都缠着白布条以做识别,仔细一看还有字“誓死救国、不扰民,真爱民。”   陈子锟的府邸就在新华宫对面不远处的东文昌胡同,但他多了个心眼没去那里,而是驱车回了长安街上的姚公馆,把姚依蕾母女放下之后,他微笑道:“我去和老朋友叙旧,你们在家等着就好。”   姚依蕾满眼泪花:“你不要去,太危险了。”   陈子锟拍拍她的手,低声道:“去找鉴冰,你们一起走。”随即又大声道:“没事的,我和检阅使是老朋友了。”   辞别姚依蕾,陈子锟义无反顾的上了汽车,一路来到北苑兵营,这里警卫森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到处可见成群结队的士兵,看来冯玉祥的主力已经尽数从古北口防线撤回北京了。   陈子锟被带到一间空荡荡的公事房里,过了一会,又有一人被送了进来,五十多岁年纪,衣着考究,神色凄然。   “曹省长。”陈子锟起身行礼,他认出这位老者正是曹大总统的弟弟,曾任直隶省长的曹锐。   曹锐神情迟钝的看看他,眼中渗出了泪花,自言自语道:“三哥,我先走一步了。”一头栽倒在地,口吐白沫,不停痉挛着,抽搐着,痛苦不堪。   几个士兵闻声冲了进来,将他抬了出去,陈子锟从窗户望过去,只见军医检查了曹锐的脉搏和瞳孔,摇了摇头。   大总统的亲兄弟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在了军营里。   第五十九章 建国大纲   陈子锟心里拔凉拔凉的,冯焕章事情做绝,一点余地都不留哇,看来自己和他那点交情是真的指望不上了。   说曹操曹操到,一身二等兵打扮的冯玉祥风风火火过来了,劈面先把军医和看押士兵训斥了一顿,骂他们不小心,怎么能让曹锐在眼皮底下吞鸦片自尽。   士兵们跪了一地,低头认罪,好在冯玉祥也没动真怒,骂了一阵也就罢了,摘了帽子进了公事房,笑呵呵道:“老弟,你可是稀客啊。”   陈子锟苦笑道:“老哥,我刚进京就成了你的俘虏,这话怎么说的?”   冯玉祥道:“误会,全是误会,我不知道你要到北京来,不过既来之则安之,我有好东西给你看,来人啊。”   几个士兵将遍体鳞伤的李彦青拖了进来,李处长哪还有昔日的威风,如同一滩烂泥般躺在地上瑟瑟发抖。   冯玉祥道:“李处长,还认识老冯不?”   李彦青怨毒的看了他一眼,又看了陈子锟一眼,不说话。   士兵端上来一口箱子,尽是从李彦青公馆的书房里抄出来的文件账本支票簿子。   冯玉祥拿起账本看了看道:“这些年你贪污受贿,捞了不少钱,怎么只有四十万?起码还有五百万被你小子藏起来了,说,藏在哪儿了?”   李彦青低声道:“都匿名存在花旗、汇丰银行里,你有本事就去砸东交民巷的银行保险箱。”   冯玉祥脸一沉:“这么说你是拒不交代了,你就不怕我枪毙你?”   李彦青凄然一笑:“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可怕的,不就是一死么,反正这辈子我也值了,该玩的都玩过了,该吃的也吃过了,我一澡堂子搓澡的小工,混到今天还有啥可说的。”   冯玉祥道:“你倒是挺硬气,那就成全你,来人呐,把这个贪污犯拖出去枪毙。”   两个如狼似虎的士兵将李彦青拖了出去,就在门口的空地上将其按在地上,李彦青仰天凄厉的喊道:“三爷,小六先走一步,小六再不能给您搓澡了!”   士兵举起盒子炮照后脑勺就是一枪,白的红的涂了一地。   陈子锟面色如常,像李彦青这种人早该死了,只是不知道跟着他混的李俊卿怎么样了,怕是树倒猢狲散,也都没有好下场吧。   冯玉祥从文件堆里拿出一张有曹锟签字的支款单来,笑道:“李彦青真是死性不改,连大总统批给你的军饷也敢扣留。”   陈子锟定睛一看,这张支款单确实是批给自己的,看时间就在刚收取省城之后,正是急需用钱的时候,这个李彦青啊,果然是死不足惜。   冯玉祥作势道:“这笔钱是该给你的,我老冯不留,来人,支二十万给陈大帅。”   陈子锟淡淡道:“焕章兄最近手头想必吃紧,这笔钱就先拿着用吧。”   冯玉祥大喜,拍拍陈子锟肩膀道:“好兄弟,我没看错你,不如咱们一起干吧,砸碎这个万恶的军阀统治的天下。”   陈子锟道:“对不起焕章兄,不忠不义的事情我陈子锟做不来,玉帅待我恩同父子,我不能帮他也就罢了,怎能恩将仇报。”   冯玉祥脸色一沉。   “焕章兄,如果没别的事情,我想回去了。”陈子锟起身告辞。   “且慢。”冯玉祥道。   “怎么,焕章兄打算扣我?”陈子锟扫了对方一眼。   冯玉祥道:“我就留你一会而已。”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蓝布卷,轻轻打开,里面是一个薄薄的小册子,封面上手书四个大字“建国大纲。”   “这是孙文先生亲笔所书,我一直藏在身边视若珍宝,你且看看,看完咱们再谈。”冯玉祥将手稿放下,大踏步的去了。   公事房外面围了一圈卫兵,将陈子锟死死看住,一丝逃跑的机会都没有,无奈之下,他只好静下心来翻开了小册子。   这一看就放不下了,第一页寥寥数言,振聋发聩!   自辛亥革命以至于今日,所获得者,仅中华民国之名。国家利益方面,既未能使中国进于国际平等地位。国民利益方面,则政治经济牵牵诸端无所进步,而分崩离析之祸,且与日俱深。   陈子锟深以为然,所谓民国甚至还不如晚清时候,至少那时还有个名义上的朝廷大统,现在国家分裂,遍地军阀,各省拒不上缴税款,自养军队,遍地鸦片,到处饥荒,中华大地满目疮痍,有识之士莫不痛心疾首。   这也是他为何愿意追随吴佩孚的原因,因为他知道,要想国家富强,必要先行统一,放眼整个中国,也只有吴玉帅有此能力,可惜冯玉祥倒戈,在最关键的时候捅了吴佩孚腰眼一刀,统一大业怕是不成了。   孙文的建国大纲共分二十五条,将整个国家如何走向民主富强做了详细周密的筹划,读来令人不忍释卷。   “如果真能按照孙先生构想的这样就好了。”陈子锟叹道,他知道孙文手里没兵权,打仗全要依赖西南军阀,去年一度被陈炯明打得躲到兵舰上藏身,指望他武力统一中国,难。   不知不觉已经中午了,王栋梁端着一个托盘进来,清粥小菜而已,看来冯部并未因为打进了北京而得意忘形,大吃大喝。   陈子锟发现王栋梁神色焦虑,便问道:“怎么了?”   王栋梁低声道:“老板,他们要杀你。”   “谁!”陈子锟心中一凛。   王栋梁左顾右盼,确认无人偷听才道:“上午检阅使和胡景翼、孙岳、王承斌、鹿钟麟他们开会,会上有人提议说要杀掉你,因为你是吴佩孚的大将,留不得。”   陈子锟道:“检阅使怎么说?”   王栋梁道:“检阅使不忍心杀你,但是架不住他们人多,只好说再劝劝你,如果不能合作的话就只好……”   陈子锟点点头:“我明白了。”   王栋梁眼圈红了:“老板,我读书少懂得也少,但我知道你是好人,检阅使也是好人,你们都是爱护老百姓的大帅,和那些军阀不一样。”   陈子锟拍拍王栋梁的肩膀:“好了,你去吧。”   王栋梁走了,等陈子锟吃完了午饭,冯玉祥满面春风来了,进门便道:“大喜事,中华民国国民军今天正式成立了,我冯玉祥不才,被大家推举为总司令。”   陈子锟道:“可喜可贺啊。”   冯玉祥一阵爽朗的大笑,指着桌上的小册子道:“孙先生的东西,老弟是第一次看吧,怎么样,受益匪浅还是觉得一派胡言?”   陈子锟淡淡一笑道:“民国八年,我在上海加入国民党的时候,曾在孙先生身边做过卫士,多次陪伴先生秉烛夜读,先生的东西,我不是第一次读了。”   冯玉祥大惊:“你……你是国民党员?”   陈子锟点点头:“如假包换,我的入党介绍人是尹维峻和孙夫人,可惜尹女侠已经仙逝。”   冯玉祥道:“怎么没听你提过,实在是太出乎意料了!”   陈子锟道:“我肩负秘密使命,还请焕章兄理解。”   冯玉祥大笑:“理解,理解,这么说咱们是殊途同归了,你我携手,定能荡平天下军阀。”   陈子锟道:“我倒想请问,焕章兄如何收场。”   冯玉祥道:“通电主和,立即停战,曹锟贿选祸国,吴佩孚穷兵黩武,我自会劝说曹老帅辞职下野,吴佩孚嘛,撤销他的本兼各职,让他一边凉快去,然后改组军队,迎中山先生北上主政!”   陈子锟道:“关外十几万奉军虎狼之师怎么办?”   冯玉祥道:“我和张雨亭有约在先,我回师北京,他绝不入关。”   “那他要是非入关不可呢?”陈子锟反问道。   冯玉祥沉思片刻道:“打,我们国民军上下一心,众志成城,还怕打不过奉军么?”   陈子锟道:“吴玉帅对付奉军尚且吃力,何况焕章兄,这话有些难听,但焕章兄不要动怒,十一师虽然骁勇善战,但毕竟武器落后,粮弹不足,奉军整军经武两年之久,飞机大炮装甲车一应俱全,乃是不折不扣的虎狼之师啊,张作霖又是胡子出身,素无信义,他真要入关,焕章兄的国民军还真就拦不住他,到时候又是一场混战,生灵涂炭,国家遭殃,建国大纲还不是一纸空文。”   冯玉祥忽然笑道:“未必就打不过,不是还有昆吾老弟你么,好了,既然你是孙先生的人,我就不留你了,来人!”   “有!”王栋梁走了进来。   “你带一连人,保护陈大帅的安全,出了岔子,我枪毙你,去吧。”   “是!”   陈子锟苦笑一声,冯玉祥粗中有细,还是没打算放过自己,派王栋梁来软禁自己也是狠招,万一逃走的话,还会连累他的性命,让自己左右为难。   不过能从兵营放出来就算是万幸了,陈子锟在王栋梁的陪伴下回了城区,思前想后没去东文昌胡同的家里,也没去姚公馆,而是回了紫光车厂。   宝庆预备的装满砖石的大缸没派上用场,国民军和一般军阀部队不一样,真的不扰民,大街小巷秩序井然,茶馆里小道消息满天飞,连最底层的洋车夫都知道大总统被陆军检阅使冯玉祥给抓了,现在国家已经没总统了。   杏儿正在门口摘菜,忽见陈子锟带着一队兵过来,顿时惊喜道:“大锟子,你咋来了。”   陈子锟道:“我来看看你们。”说着就进了门,那些国民军士兵就在门口把守着并不进来。   杏儿道:“大锟子,让你的兵进来歇歇脚,喝口茶吧。”   陈子锟道:“杏儿,他们不是我的兵,是冯玉祥的兵,我现在是俘虏。”   哗啦一声,菜筐落地,杏儿吓呆了。   第六十章 后会有期   虽然杏儿是个妇道人家,也明白当了俘虏是什么下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慌得她站不稳,倚在门框边。   陈子锟扶起杏儿,低声道:“没事,带队的是王栋梁。”   “是栋梁啊。”杏儿稍微放心了点。   “家里电话还能用么?”陈子锟左顾右盼道。   “兴许还能,反正不打不交钱,宝庆就打了个盒子把那玩意罩上了,我带你去。”杏儿打起精神带着陈子锟来到倒座房客厅里,桌上摆着一个木匣子,里面装了一部手摇电话。   陈子锟知道冯玉祥刚占领北京,很多事情来不及做,比如电话监听之类的,现在打电话应该是安全的,可是他猛摇了一通后,电话里一点声音都没有。   想必是昨晚国民军进京之时把全城的电话线都给割了,还没恢复,这下糟了,计划必须修改,陈子锟眼睛一转,看到院子里的空车,便道:“找个可靠的人帮我送封信。”   杏儿道:“没问题,张大牛就行。”   张大牛正蹲在院子里吃饭,听到杏儿吆喝赶紧擦擦手过来,看见陈子锟坐在客厅里,顿时惊呆了:“大老板,你啥时候到的?”   陈子锟刚好写完两封信,交给张大牛道:“这一封送到东文昌胡同陈府,这一封送到赵家楼附近的姚公馆,明白么?”   “得了,保证给您办的妥妥的。”张大牛将信揣在怀里,拿起空车出了门,正遇到王栋梁,两人是老相识了,见面打招呼。   “栋梁,忙着呢?”   “是啊,给陈大帅站岗,大牛哪儿去?”   “出车,顺带着给大帅捎两封信。”   “您忙着,回见。”   “回见。”   张大牛拉着车颠颠的跑了,王栋梁叫过来两个矫健的年轻士兵:“你俩,跟着那个拉车的,看他去了哪儿。”   两个士兵跟着去了。   ……   晚上,张大牛收车回来,将鉴冰英文手书的回信,说姚依蕾来过,但自己不打算抛下丈夫逃走,卫队已经做好准备,随时杀出城去。   姚公馆却没有回信,据说姚家人已经搬到东交民巷去了。   陈子锟已经换好了衣服,中将军装太扎眼不方便逃走,他搞了一件蓝布短打,腰里还塞了块白手巾,看起来活脱脱就是一个拉洋车的。   把宝庆和杏儿叫到跟前,陈子锟叮嘱道:“京城怕是要乱上一段时间,你们自己小心,我走以后,明天一早你们再给王栋梁说,他不会为难你们的。”   杏儿眼泪啪啪的:“这一走,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再见。”   宝庆道:“大锟子,你放心走,不要担心我们。”   陈子锟道:“事不宜迟,告辞!”   忽然电话铃响了,陈子锟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本以为是姚依蕾打来的,可是听筒里却传来冯玉祥的声音。   “老弟啊,我怕你的卫队一时冲动做傻事,把他们的枪给缴了,你不会埋怨我吧。”   陈子锟心一沉,道:“总司令,即便您要和我并肩携手铲除军阀,也得等我回江东再议啊,我孤身一人在京,帮不了你什么忙。”   冯玉祥道:“曹锟退位了,内阁总辞职,我们大家推举黄郛暂代总理职位,陆军部还缺个次长,我觉得老弟你最合适,你别担心,江东省军务督办的职务你依然兼着,我就是想让你发个通电,告诉天下人你陈昆帅是支持俺老冯的。”   陈子锟道:“容我考虑考虑。”   冯玉祥笑道:“革命不等人啊,我给你三天时间好好想想,就这样吧。”   陈子锟放下了电话,宝庆两口子呆呆看着他。   “走不成了。”陈子锟平静的说。   忽然电话又响了,再度拿起,这回是鉴冰的声音:“我找陈子锟。”   “我就是。”   “谢天谢地,电话终于通了,你没事吧,下午来了一百多个兵,把赵玉峰他们的枪给下了,现在怎么办?”鉴冰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没事,你怎么样,弟兄们都还好吧。”   “我们都好,不过兵还围在宅子外面,不许进出。”   “不用怕,他们的目标是我,你们耐心等待,要不了几天就没事了。”   放下电话,陈子锟叹口气:“回去睡觉。”   ……   就这样过了三天,外界信息全部隔绝,就连报纸都看不到,陈子锟如坐针毡,自己被软禁在北京,江东那边肯定知道,阎肃等人立足未稳,孙开勤的余部还有很大力量,警察厅长麦子龙也是虎视眈眈,搞不好打下的江山就拱手送给他人了。   可是答应冯玉祥的要求实在违背自己的良心,虽然冯玉祥发动兵变的出发点也是迫不得已,换了自己在他这个位置上,为了自保也会放手一搏,可是这样一来只会造成更大的恶果和混乱。   三天后,冯玉祥再次打来电话,依然热情洋溢:“老弟啊,我报告你一个好消息,我部在杨村和吴佩孚激战,打了一个打胜仗,把吴小鬼儿包围起来了,灭他是早晚的事情。”   陈子锟道:“总司令,我有一言相劝,你听也罢,不听也罢。”   “你说。”   “不要赶尽杀绝,留吴玉帅一条生路,否则奉军独大,将来就不好收场了。”   “我懂……通电的事情你想好没有?”   “恕难从命,请总司令体谅。”   “老弟你真是顽固,好吧,我再给你留一段时间,等孙先生北上主持大局之后,全国将迎来一个新的局面,到时候让事实说话,不信你不配合。”   ……   从当日起,紫光车厂的电话线被切断了,不过陈子锟却和鉴冰、姚依蕾取得了通信联络,信件通过每天来打扫茅房粪坑的粪夫送出,经由于德顺转手送到东文昌胡同鉴冰手里,以及六国饭店姚依蕾那里。   虽然消息被国民军刻意封锁,但东交民巷的外国人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听说冯玉祥自觉独木难支,已经请寓居天津的段祺瑞出山了,而一直承诺不入关的奉军也将大部队开进了山海关,最让陈子锟心焦的是江东省的消息,孙开勤死灰复燃,居然也打算出山了。   再不走就真晚了,陈子锟苦苦筹划数日,终于想出一个奇谋来。   已经是十一月初了,北京的天气冷了起来,守在紫光车厂外面的监视部队还没换上冬装,整天蹲在胡同墙根太阳地下瑟瑟发抖,杏儿看不过眼,每天都烧热水给他们喝,久而久之,和这些大兵也熟络起来。   胡同里忽然多了这么多人,茅厕整天坑满谷满,粪夫来的次数也勤了些,这天中午,粪夫拉着一辆箍着铁皮的粪车又来打扫,先进了车厂后宅,过了十分钟出来,又在胡同官茅房里胡乱铲了几铁锨,拉起粪车就走。   “等等。”王栋梁拦住了粪车,他发现这辆车和以往来的粪车不太一样。   “老总,啥事?”粪夫笑呵呵的问道,但眼神明显紧张起来。   王栋梁扶着驳壳枪绕着粪车走了一圈,挥手放行。   粪夫如释重负,拉起车子就走,刚走十几步远,就听后面一声喊:“站住。”   粪夫一个激灵,还是站住了。   “后会有期!”王栋梁没来由的喊了一嗓子。   ……   十几辆装满大粪的粪车从永定门出城,这是于记粪厂的车队,每月都要运送肥料去乡下,不过这次时间略微提前了几天,守门的士兵才懒得检查臭烘烘的粪车,看也不看就放他们过去了。   出了城门不远,车队停下,粪王于德顺亲自走到一辆车前,卸下木板,打开夹层,陈子锟从里面爬了出来。   “哎呀可憋死我了。”虽然夹层里是干净的,但身上还是沾染了不少臭味。   “兄弟,把衣服换上。”于德顺奉上鉴冰准备的衣服,鉴冰心思缜密,怕陈子锟穿的太扎眼,特意预备了一套款式过时的旧西装和旧皮鞋。   陈子锟还了衣服,冲于德顺一抱拳:“多谢搭救之恩。”   于德顺正色道:“大帅找我帮我是看得起我于德顺,为朋友两肋插刀,是咱江湖中人应该做的。”   陈子锟用力点点头:“后会有期!”随后大踏步的离开,走出十几步远,回巍峨的北京城墙,心中不免凄然。   前面路边停了一辆汽车,见陈子锟过来,姚依蕾打开车门道:“上车。”   陈子锟疾步上车,司机阿福点火启动,一踩油门,沿着尘土飞扬的大路向南疾驰,直奔天津而去。   当天傍晚,汽车抵达天津码头,此时天津已经被国民军占领,怕引起注意,陈子锟买了一张三等舱的船票,回到汽车旁再次问道:“你真的不和我一起走?”   姚依蕾道:“江东那边也不太平,我怕去了会拖累你,再说我有身孕,经不起旅途颠簸,六国饭店毕竟是洋人的地盘,国民军胆子再大也不会进去抓人的。”   陈子锟依依不舍,姚依蕾却爽朗的笑了:“我的男人是九万里鲲鹏,怎么也如此小家子气,你还记得五年前么,也是在天津码头,也是阿福开车,也是这般场景,你是怎么说的?”   “七尺之躯,已许国,再难许君。”陈子锟低低的答道。   “去吧,我和鉴冰都不会有事的,我们还有孩子,在北京等你。”姚依蕾用力拥抱了一下陈子锟,回身上车,关上车门再不看他。   陈子锟深吸一口气,提起行李毅然决然的向码头走去,身后是漫天血色残阳。   第六十一章 邂逅初恋   这趟海船特别不顺,在天津外海蒸汽轮机就出了故障,不得不降低速度航行,好不容易开到烟台码头补充煤水,维修机器,又耽误了一整天,等开进黄浦江的时候,已经是一星期后了。   历经磨难终于回到上海,陈子锟终于松了一口气,在三等舱里折腾了一礼拜,连换洗衣服都没有,他现在已经蓬头垢面,衣服皱巴巴,皮鞋暗淡无光,看起来就是个穷途末路的流浪汉。   下了船,陈子锟第一时间买了张申报,翻了一遍,终于在第三版上看到自己想看的标题:孙开勤二度下野,江东省局势已定。   仔细看内容,原来孙开勤纠集旧部妄图趁陈子锟不在,重夺江东地盘,不过在阎肃率领的江北军打击下,终于以闹剧告终,前督军孙开勤不得不再次通电下野,彻底退出政坛。   再看报纸上的其他内容,头条是冯玉祥驱逐废帝溥仪出紫禁城,吴佩孚兵败逃亡,段祺瑞就任临时执政,奉军大举入关,除了驱逐溥仪之外,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大本营平安无事,陈子锟的心就放下了一半,忽觉饥肠辘辘,便来到一家小面馆,点了一碗阳春面,等面条的时候东张西望,发现这正是自己和李耀廷头次到上海来吃第一顿饭的地方,就是在这里遇到了蒋志清,开始了混迹上海滩的一段经历。   阳春面端了上来,陈子锟狼吞虎咽吃完,道:“算账。”   伙计听他北方口音,便道:“两角钱。”   陈子锟摸出一枚大洋丢过去,伙计收了空碗拿了钱,到柜上找了几张钞票给他。   搭眼一看,找的钱竟然是江东省军用票,面额伍元的一张,壹元的三张。   “怎么找这么多?”陈子锟纳闷道。   “不多不多,刚刚好,阿拉上海都用这种零钞。”伙计敷衍道。   拿着军票出了面馆,只听后面有人用上海话讥笑道:“乡下戆都,啥么子也不懂,拿了一堆废纸还当好东西。”   陈子锟可不傻,店家分明看自己是刚下船的旅客,就拿军票来糊弄自己,面额五元的军票当成五角钱来找零,可见自己发行的军票跌价到了何等地步。   他没回去找伙计算账,揣起军票正要走人,忽然不经意间一回头,看到码头边有个纤细的身影,依稀有些熟悉。   ……   除了父亲去世的那天,今天算得上是林文静人生中最黑暗的日子,上午在先施百货自来水笔柜台上班的时候,一个六十多岁大腹便便的老头子来买笔,挑了老半天也不买,一双眼睛滴溜溜在自己身上打转,先施百货的售货员都是全上海挑出来的顶尖美女,经常遇到这种骚扰,林文静也没当回事。   下班之后,她又去了黄家,到今天为止教满一个月,该结算薪水了,黄太太推三拖四,只在客厅里打麻将,把自己晾在一旁,偶然之间发现黄少爷竟然在偷偷翻自己的书包,林文静意识到,那十五块钱是他偷的!   因为这十五块钱,林文静被米姨骂了好几天,舅妈也冷嘲热讽,吃斋念佛的外婆对自己看的更紧了,稍微不顺心就拿锥子扎人。   所以林文静觉得一定要把这十五块钱的下落问明白,但她是个怯弱的女孩,所以只是小声问了句:“黄少爷,你有没有见过我包里十五块钱?”   黄少爷缩回了手,眨眨眼睛,忽然将桌上一只花瓶推到了地上摔个粉碎,突如其来的动作把林文静惊呆了。   黄太太闻声进来,黄少爷扯着少年变声期的公鸭嗓道:“姆妈,林小姐岗阿拉偷伊的铜钿!阿拉岗么,伊拉就把花瓶摔了。”   “好你个林小姐,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怎么这么歹毒,阿宝,让姆妈看看,伤到没有。”黄太太急忙查看儿子的腿脚有没有被花瓶碎片伤到,又恶狠狠的骂道:“小骚货,若是伤到阿拉儿子,让侬倾家荡产!”   林文静吓得往后缩:“我没有……”   “什么没有,阿拉虽然算不上大富大贵,也不会偷侬十五块钱,乡户拧!”儿子没受伤,黄太太怒火稍减,但依然不打算放过林文静。   林文静全明白了,刚才黄少爷并未提到具体钱数,可黄太太脱口而出十五块钱,可见这钱不但是黄少爷偷的,而且他妈也完全知道。   外面打牌的三姑六婆们进来了,七嘴八舌的帮腔骂林文静。   林文静本来就不善吵架,更何况面对一群长舌妇,眼泪在眶里不停打转,一句话也说不出。   正吵嚷着,黄先生提着公事包回来了,听明白缘由后,道:“林小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丢了钱应该仔细去找,不能赖到我们儿子头上。”   黄太太气势汹汹道:“让她赔花瓶,这个花瓶是阿拉祖上传下来的,明朝康熙年间的,值嘎多铜钿!”   林文静差点被气笑了,明朝康熙年间的花瓶,狮子大开口也不能这样讹法。   黄先生貌似还算讲点道理,道:“算了,林小姐也不宽裕,这样吧,我们大人有大量,不和你计较,你再给约翰补习三个月的英文,咱们两清。”   最终林文静是含着眼泪离开黄家的,回到家里,牌局继续,没人搭理她,默默爬上阁楼,呆呆的坐了半天,眼泪噗嗒噗嗒的往下掉。   忽然楼下舅妈喊道:“小静,下楼,有客人。”   林文静赶紧擦干眼泪下楼,正要端茶递水,却被白先生叫住:“小静,你坐,让赖先生好好看看。”   坐在对面笑吟吟的肥胖老头,竟然就是上午在先施百货骚扰自己的那个家伙,老东西换了一身长袍马褂,手上戴着三个粗大的金镏子,胸前摇晃着金表链,嘴里还镶着一排金牙,财大气粗的样子,家里人都对他敬若上宾。   林文静心里一寒,隐约猜到了什么事情。   赖先生肆无忌惮的盯着林文静看了半天,露出金牙一笑:“好,很好。”   舅妈道:“小静,你去吧,大人有话说。”   林文静如蒙大赦,赶紧退下,躲在门后面偷听了一会,果然和自己猜想的一样,这个姓赖的老头是白先生的朋友,打算娶自己做小。   家里人很兴奋,因为赖先生是做大生意的,钞票多的是,听他的口气,彩礼绝对不会少于一千块!   林文静一阵头晕目眩,被赖先生盯着的时候,她浑身上下都在起鸡皮疙瘩,想想自己就要嫁给这样一个令人作呕的老家伙,她实在难以忍受,下意识的就跑出了家门。   十六铺码头是林文静最喜欢来的地方,这里有宽阔的黄浦江,数不尽的帆船和轮船,还有行色匆匆的旅客们,他们都和自己一样,来自天南海北,是上海的过客。   汽笛长鸣,海鸥翱翔,江风瑟瑟,脸上的泪水已经干了,林文静呆呆的站在岸边,不知向何处去,长久起来所遭受的种种不幸和欺凌,已经积攒到了临界点,她不愿意再面对那些龌龊的面孔了,不愿意再留在这肮脏的尘世了。   望着浑黄的黄浦江水,林文静低低念了一句:“妈妈,爸爸,我来了。”闭上眼睛向下纵身一跃。   忽然一只有力的大手拉住了她,轻盈的身体如同羽毛般被拉回了岸边。   “你疯了!真的是你?”耳畔响起熟悉的北京官话。   林文静傻傻的看着那个把自己拉回来的男人,花了整整一分钟才辨认出这个人正是五年前在北京带自己逛什刹海、买冰糖葫芦,教自己学脚踏车,承诺要带自己远走高飞的陈子锟。   那些尘封的往事,仿佛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可一旦涌上心头,就如同打开阀门的洪水一般汹涌奔流,刹那间泪水倾盆而下。   陈子锟从未见过一个人哭的这样伤心,就连他这般杀人如麻的硬汉都不免为之动容,林文静瘦削的双肩不停地抖动,泪水打湿了衣服,一双手死死抓住自己,仿佛一松手就要阴阳两隔一般。   “好了,别哭了,有我在,谁也不敢欺负你。” 陈子锟轻轻拍打着林文静的后背,他是有两个老婆的人,对女人的心理也有些了解,能逼得林文静跳江自杀,又哭的这般伤心,定然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足足哭了一个小时,林文静才渐渐由大哭改成了啜泣,问道:“你,你为什么没来?”   陈子锟知道她说的是民国八年的约定,无奈的叹口气道:“阴差阳错,造化弄人,过去的事情不要提了,从今天起,我绝不会再负你。”   林文静猛然扑到陈子锟身上,在他肩头狠狠地咬了一口,这一口真是用尽了全力,疼的陈子锟呲牙咧嘴,但一声不敢吭。   “可是我就要嫁人了。”林文静抬起头来,推开了陈子锟,眼圈红肿,声音颤抖,我见犹怜的模样让陈子锟心底最柔软的部分陡然一动。   “我发誓,只要你不愿意,就没有人任何人能把你抢走,没人!”陈子锟恶狠狠的说道。   第六十二章 私奔   林文静生性柔弱,再加父母双亡,寄人篱下,日子过得岂是一个苦字能形容得来,目前她最迫切需要的就是一个强有力的依靠,一个温暖的臂弯,而五年前曾经失之交臂的陈子锟,简直就是上天恩赐的礼物。   这五年来,林文静颠沛流离,见惯世态炎凉,虽然经历颇多,但依然是个单纯的女孩子,在她心中,五年前那场初恋依然刻骨铭心,是永远珍藏心底的回忆,她曾经幻想过能有重逢的一天,最好是在春暖花开的北大校园,亦或是回荡着悠扬鸽哨的胡同里,但从未想过会是在这清冷的黄浦江岸边。   她是先施百货的售货员,受过严格的培训,一眼就能从衣着打扮上看出人的背景、家境甚至受教育的情况,眼前的陈子锟,一双黯淡无光的旧皮鞋,一身款式落伍的皱巴巴的旧西装,蓬头垢面,胡子拉茬,还扛了个行李卷,分明就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   但她不在乎,相反陈子锟的寒酸让她觉得更放心,有钱的人都是大坏蛋,比如黄先生一家,那么有钱还要讹诈自己,比如舅舅一家,为了一千块彩礼,就要把自己卖给那个糟老头,相比之下,还是陈子锟让自己更有安全感。   “你倒是说啊,到底怎么回事?”陈子锟见林文静只是默默流泪,忍不住问道。   于是林文静便哽咽着将这五年来发生的点点滴滴一股脑的全都告诉了他,包括被黄家偷钱、讹诈,以及被迫要嫁给赖先生做妾的事情。   若在五年前,陈子锟肯定脑子一热,抽刀杀人,血溅五步,可他现在是一方大帅,对付个把小地痞,就跟捏死蚂蚁差不多,根本用不着动怒。   “别怕,万事有我。”简简单单四个字,却充满了自信和力量,林文静用力的点点头:“嗯!”   将不顺心的事情全部倾诉出来之后,整个人好像卸掉了千斤重担一样轻松,林文静看看日头已经西沉,道:“哎呀,光顾着说话了,你刚下船吧,一定还没吃饭,我请你吃小笼包。”   摸摸身上,脸红了,一分钱没带。   陈子锟道:“我吃过了,你呢。”   咕噜咕噜的声音回答了他。   陈子锟掏钱道:“我请你吧。”可不小心摸出几**票来,   “这种钞票就是废纸,不好用的,也不知道哪个大坏蛋发行的票子,可把上海老百姓坑苦了。”林文静道。   陈子锟笑道:“没关系,咱们有别的钞票,黄包车!”   一辆黄包车远远拉了过来。   “走,咱们去外滩,我请你吃西餐。”陈子锟道。   林文静惊讶道:“你不是第一次来上海?居然知道外滩。”   陈子锟道:“这些年来过几次,本想寻找你的下落,可人海茫茫,根本无从找起,想不到机缘巧合,今日竟然能遇到你,可见冥冥之中,缘分早已注定。”   两人上了黄包车,径直去了租界,时隔五年之久,陈子锟和林文静竟然没有丝毫的陌生感和距离感,仿佛仅仅分离了一天时间。   来到公共租界,陈子锟熟门熟路,直奔大西洋餐厅而去,林文静却拉住他:“这家馆子太贵了,咱们去吃小馄饨吧。”   林文静很坚决,陈子锟只得依她,找了一家露天的馄饨摊子要了两碗小馄饨吃起来,陈子锟吃完了自己那份,却发现林文静面前那碗纹丝未动。   “你怎么不吃?”   “你刚下船一定饿坏了,这一碗也给你。”林文静把碗推了过来。   “这怎么行,你还没吃饭呢。”陈子锟有把碗推了过去。   “没关系,我看到你就不饿了。”林文静笑咪咪的说道,她说的倒是实话,心情好,饥饿就成了可以忽略的问题。   “那咱们一人一半吧。”陈子锟象征性的舀了几个小馄饨过去,心中却在感慨,若是换了鉴冰,恐怕就会再点两碗,若是换了姚依蕾,根本就不会到这种寒酸的地方来。   林文静道:“下一步你准备怎么办?不如咱们去北京吧。”   陈子锟道:“我刚从北京来,那边兵荒马乱的,暂时不能去。”   林文静咬着嘴唇,沉思片刻道:“那好,先不着急去,反正也没钱买船票,我再上两个月的班,攒点钱,等北京太平了再去,你呢,上海机会那么多,不如先找一份工作干着。”   陈子锟苦笑道:“我没有一技之长啊。”   林文静道:“你不是跟辜鸿铭教授学过英语么,想必还没忘吧,可以到洋人开的饭店去做西崽。”   陈子锟自嘲道:“我这个身板,当门童倒是挺合适的。”   林文静道:“上海和北京不一样,面子没那么重要,咱们先努力存钱,然后离开这个地方,永世再不来。”   陈子锟点点头,他知道林文静在上海过得不幸福,对这座城市也没有归属感。   “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家?”   “不,那不是我的家,我跟你一起。”林文静毅然决然的说道,随即脸红了一下,她已经受够了米家的折磨,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也会牢牢抓住。   “你可别想趁机欺负我。”林文静补充了一句,还狠狠在陈子锟胳膊上拧了一下。   “好吧,我给你找个地方住,碰巧我在上海还认识几个朋友,兴许能帮上忙。”陈子锟道。   吃完了小馄饨,两人散着步就来到了沙逊大厦,上楼去春田洋行找慕易辰,虽然已经是傍晚时分,但洋行里依然忙忙碌碌,一个职员拿着文件路过,抬头问道:“你们找谁?”   “麻烦您,我找慕易辰,慕总经理。”陈子锟道。   林文静一吐舌头,陈子锟的朋友竟然是个总经理!   慕易辰匆匆赶来,将两人迎进公事房,吩咐文员倒咖啡,自己将沙发上的一堆文件搬到一边去,道:“见笑了,还这么乱,对了学长,你什么时候从北京回来的?”   陈子锟道:“刚下船,家里一切正常吧?”   慕易辰道:“没什么问题,这位是?”   “这位是林小姐,我的未婚妻。”陈子锟道。   慕易辰顿时傻了,他可是见过鉴冰和姚依蕾的,心说怎么又跳出一个未婚妻来,不过想想学长如此奇男子,三妻四妾也很正常,他呆了五秒钟才反应过来:“哎呀,失礼了,是陈太太啊。”   林文静羞红了脸,却落落大方道:“您好,慕经理。”   陈子锟道:“我刚下船,身上没带多少钱,你帮着安排一下住宿吧。”   慕易辰笑道:“没问题。”拿起电话摇了摇:“接汇中饭店总台。”   林文静悄悄乍舌,汇中饭店是上海滩最豪华的饭店,住一晚上起码开销十几块钱,赶得上自己一个月薪水了,陈子锟这位朋友真是阔绰,不过她又担心起来,欠了人家的情,拿什么来还。   在陈子锟的要求下,慕易辰定了两个房间,汇中饭店距离沙逊大厦很近,步行即可过去,路上林文静叽叽喳喳不停地问:“大叔,你的朋友蛮有钱的,你跟他商量商量,在洋行找个工作行不?”   陈子锟微笑道:“当然行,不过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做。”   “那我到他们洋行做文员行不?”   “这个就要问慕先生了。”   “你帮我说说嘛,我会英文,还会使用打字机,对了,北京的车厂还开着么?”   “交给别人打理了,这些年发生了很多事情,有时间我慢慢讲给你听。”   汇中饭店的客房果然豪华,俯瞰黄浦江,景色优美。林文静兴奋极了,搬了把椅子在窗口,晃着两条纤细的腿不停的唠叨,陈子锟就坐在旁边倾听着,不知不觉,声音越来越弱,林文静的小脑袋歪向一旁,睡着了。   连日疲劳,睡眠不足,再加上大喜大悲的精神冲击,林文静的神经已经不堪重负。   陈子锟爱怜的帮她擦拭嘴角一丝晶亮的涎水,把她抱到了床上,盖上被子,轻手轻脚的出去了。   ……   第二天上午十点钟,林文静从睡梦中悠悠醒转,无比幸福的伸了个懒腰,整整五年,她从未睡的这么舒坦,睁眼一看,阳光洒满房间,壁纸,电灯,欧式大床和沙发,装潢富丽堂皇,和自家破旧的阁楼相比,简直就是皇宫。   眼泪刷的一下就涌出来了,原来这一切都不是梦,忽然门铃响了,林文静和衣而起,打开一条门缝怯生生问道:“谁呀?”   “尊敬的客人,这是您的早餐。”门口站着一个彬彬有礼的白衣侍者,面前的推车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食品。   “不用了, 谢谢。”林文静不敢收,她怕早餐不在房费里,身上也没有钱支付小费。   陈子锟从走廊里走了过来,道:“这是我点的客房服务,送进去吧。”   林文静这才打开门把早餐车放了进来,陈子锟掏出一枚大洋赏给了侍者,他刚才在慕易辰的陪同下去了电报房,以江东省军务督办的名义通电全国,奉劝北方交战各方立即停火,其实电文没啥意义,主要作用是告诉冯玉祥,我陈子锟已经回到自己地盘上了。   早餐很丰盛,各色西式糕点、牛奶咖啡果汁一应俱全,林文静一边吃一边问:“待会去哪儿?”   “去你家提亲。”陈子锟道。   “提亲?”林文静傻了,随即猛摇头:“不行不行,那不是我家,除了文龙之外,别的人也不是我的亲人,再说他们也绝不会同意的,还会打你一顿,你不知道,白叔叔可厉害了,在整个上海滩都颇有名气。”   陈子锟笑了:“你这么一说,我倒越发想见这一家奇葩了。”   第六十三章 大帅提亲   林文静失踪这半天一夜,米家闹得天翻地覆,他们突然间意识到,往日被视作无物的孤女竟然如此重要。   碗筷没人洗了,孩子没人哄了,家务没人干了,更重要的是,答应了赖先生三天后过门,现在人都跑了,拿什么去交差!   赖先生可不是一般人,他老人家是青帮中人,排学字辈,开香堂收徒弟,更在沪西开了一家日进斗金的大烟馆,和三鑫公司有生意上的来往,和黄金荣、张啸林、杜月笙他们都能说得上话,和租界公董局、巡捕房的关系也好得很,绝对算得上沪上风云人物。   一千块彩礼已经送来了,到时候拿不出人,不光米家人遭殃,穿针引线的白先生也要受牵连,他们起初以为林文静闹小脾气,用不了多久就会乖乖回来,可是一直等到夜里八点,人还没有踪影,大家这才着急了。   “这孩子,哪能脾气噶结棍。”米姨唉声叹气,那一千块彩礼,她分的最多,林文静不回来,她的损失最大。   “哼,兴许是在外面有了野汉子吧。”舅妈轻飘飘的说道,桌上杯盘狼藉,林文静不回来,就没人洗碗了。   舅舅直搓手:“哎,赖先生怪罪下来,我们哪能办?”   摇篮里的孩子哇哇闹了起来,舅舅赶紧去哄,却一点效果没有,往日都是林文静哄的,孩子根本不认爹。   小孩的哭闹声增添了烦躁的气氛,一直缩在米姨身后的林文龙忽然说话了:“就是你们整天虐待阿姐,又逼她嫁给老头子,阿姐才走的,都怪你们!”   “小孩子乱讲!”米姨大怒,劈面一记耳光,林文龙大哭起来,抹着眼泪上楼去了。   外婆依旧坐在菩萨前念诵着佛经,心里却暗暗下定决心,等那个小扫把星回来,一定拿锥子狠狠扎她几下,方解心头之恨。   白先生叼着纸烟在堂前来回踱着步子,忽然停下道:“别吵了,干等不是办法,阿拉请道上朋友找吧。”   米姨道:“管用么?”   白先生得意道:“阿拉想找个把人,就算把上海滩翻遍也能找到,闲话一句罢了,不过……”他伸手做了个捻钞票的动作,“朝廷不差饿兵,铜钿还是要出一些的。”   “出,出,阿拉出!”舅舅忙道。   事不宜迟,白先生立刻去安排,他倒不是吹牛,上海滩帮派云集,遍地都是耳目,只要把林文静的衣着相貌描述出来,还真发现了线索。   一个常年在十六铺码头附近扒窃外地旅客的三只手提供了信息,下午有个穿蓝布裙子的小姑娘在码头上哭了老半天,最后跟一个邋里邋遢的乡户拧走了。   消息传来,米家炸了窝。   “阿拉早就说了,小骚货心里活泛的很,外面早有野汉子了,这回可好,私奔了,兴许肚子里连孩子都有了呢。”舅妈吐着瓜子壳,尖刻无比的说道,桌上杯盘碗筷依旧放着,没人收拾。   米姨都气晕了,虎着脸不说话。   舅舅道:“哪能办,哪能办,老白,侬一定要帮帮忙啊。”   白先生道:“阿拉已经派人去码头、车站、旅馆查了,只要看到人,立刻拿下,不过这个事体有些复杂,赖老板看中你们家文静单纯,哪能冒出来个野汉子,若是被赖老板知道,大家都要倒霉。”   大家就都捶胸顿足,已经夜里十二点了,林文静真要跟野汉子跑了,现在也该生米煮成熟饭了,说啥也晚了。   ……   苦等一夜,依然没有任何消息,林文静八成是跟人私奔了,米家人唉声叹气,不知道如何收场,正犯愁呢,忽然林文龙从外面跑进来,兴高采烈道:“阿姐回来了!”   林文静确实回来了,而且还带回来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正是陈子锟,本来按照林文静的意思,两人远走高飞再也不回米家,但陈子锟认为,不管怎么说米姨也是她的继母,结婚这么大的事情,虽然不一定需要继母同意,但起码要说一声,礼数上过得去才行。   林文静性子柔弱,既然陈子锟这么要求,她也没什么好说的,可是到了米家门口的时候,还是迟疑着不敢进去。   “一夜没回家,他们肯定气疯了,我怕。”林文静拉着陈子锟的衣角怯生生的说道。   陈子锟轻拍她的小手:“没事,有我呢。”   “可白叔叔是混江湖的,认识好多流氓。”林文静还是不放心。   陈子锟知道上海滩的地痞流氓和北京的不大一样,做事更狠辣阴毒,自己已经不是当年的愣头青了,手下更是掌握几万弟兄的命运,以身犯险的事情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再做了,哪怕是应付一个上海滩的小杂鱼,他也做了万全的准备。   身后不远处停着一辆汽车,梁茂才带了三个人坐在里面,身上别着盒子炮,脚下放着提琴匣子,万一有事,随时可以进行火力支援,想必三挺汤普森手提机枪和六把盒子炮,横扫南市黑道绰绰有余。   前面就是米宅,一栋陈旧的江南民居,二层带阁楼,逼仄的天井院,大门敞开着,门板上油漆剥落,弄堂里晾满了衣物,花花绿绿如同轮船上的万国旗。   陈子锟挽着林文静走到门口,砰砰的敲门。   “进来!”里面一声怒喝。   陈子锟昂首阔步走了进去,林文静躲在他身后,怯生生的像个受气的小媳妇。   米家客堂上坐满了人,气氛森然,外婆依然坐在菩萨前念经,舅舅作为一家之主正襟危坐,米姨和舅妈分坐两旁,下首那个穿西装打领带头发油亮的中年男子,想必就是传说中的白先生了。   陈子锟笑眯眯道:“大家都在哦,正好省得麻烦,我就是来通知你们一声,林文静和我准备结婚了。”   没人说话,大家都在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   这小子大概二十五六岁,身量蛮高,北京官话口音,看来是北方乡户拧,虽然头发打理的很干净,皮鞋也擦过,但一身过时的旧西装瞒不过各位老上海的法眼,这人腰包里一定没多少铜钿。   舅舅干咳一声道:“文静,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和家里打声招呼,说走就走,还在外面过了一夜,让外面知道了,还以为我们米家没有家教呢。”   林文静不说话,低头摆弄衣角。   白先生道:“这位先生,还没请教尊姓大名。”   陈子锟道:“忘了介绍,我叫陈子锟,字昆吾。”说罢便等着瞧众人惊愕的嘴脸了。   但事实让他失望了,上海南市区的平头百姓根本就不晓得陈昆帅的威名,就算知道,无论如何也不能和眼前这个乡户拧联系在一起。   白先生哦了一声,不再说话,他是混社会的,一双眼睛毒的很,别看陈子锟穿的不够派头,但气势绝非凡类,他冥思苦想,也琢磨不出上海滩什么时候出了这号人物。   舅舅又道:“哦,是陈先生,不好意思,我外甥女已经订有婚约,聘礼都下了的……”   舅妈嫌他说话没力度,打断抢白道:“和伊废什么话,报官,治他一个拐带人口的罪!小贱人,胆子倒不小,野男人都领到屋里厢来了。”   陈子锟笑道:“这位伶牙俐齿的便是舅妈吧,我陈子锟可不是拐带人口的野男人,五年前我就和林文静有婚约,我倒是想请问您,谁给您权力出卖外甥女的幸福?”   米姨恍然大悟,站起来指着陈子锟语无伦次:“阿拉认识侬!侬侬侬,侬就是北京阿拉家里拉洋车,扒粪的那个乡下小子!”   这下真相大白了,原来真的是野男人啊,五年前在北京俩人就勾搭成奸,现如今又阴魂不散的跑到上海来了。   舅妈气的直抖手:“反了反了,一个臭苦力就敢拐带人口,快叫巡警来把伊抓走。”   舅舅也色厉内荏的吼道:“还不快滚,要等阿拉动手么”他身材矮小,还不及陈子锟的肩膀高,真打起来肯定吃亏。   外婆捻佛珠的速度快了许多,时不时睁开眼睛,恶毒的扫视着陈子锟和林文静,恨不得用眼神把这对奸夫**杀死一千遍。   米姨道:“文静,你昨晚在哪里住的,有没有被这个坏人占了便宜?”   林文静羞红了脸:“米姨,您想哪里去了,他是正人君子。”   众人略略松了口气,只要没破身就好,赖老板那边就能应付过去,至于这位陈子锟,想办法打发了便是。   白先生终于发话了:“年轻人,看你的样子,也是在外面闯荡过的,我和侬讲实话,林文静已经许给沪西的赖老板了,识相点就赶紧走,兴许我还能赏你几张钞票,要是惹恼了赖老板就不好讲了,黄浦江里三天两头都有无名浮尸的,也不差你一个。”   事到如今,陈子锟倒想逗逗这帮有眼不识泰山的小市民了。他微笑道:“我倒想见识一下,是哪个不开眼的敢和我陈子锟抢女人,现在是文明社会,不兴打打杀杀,不如咱们约个时间在聚宝茶楼坐一下,四四六六讲清楚,白先生您看怎么样?”   白先生沉吟片刻道:“好,不过人要先留下。”   林文静登时紧紧拽住陈子锟的衣服。   陈子锟瞥了白先生一眼,就俩字:“不行。”   目光凌厉如刀,上海滩摸爬滚打多年的白先生也不由得心头一寒。   此人,绝非等闲!   第六十四章 茂才,这是一种态度   上海本地土流氓,向来不忌惮过江龙,当年马永贞够凶悍的吧,还不是在一线天茶楼被石灰包打瞎了眼,乱刃分尸,眼前这位身材高大的北方小伙,就属于那种狂妄无知,自寻死路的过江猛龙。   电光火石之间,白先生心中已经有了对策,他皱眉道:“林文静毕竟是米家的外甥女,就这样不明不白搬出去住,不成体统吧。”   陈子锟道:“我这不是来知会你们一声么,从今后林文静就是我陈子锟的人了,你们答应也好,不答应也罢,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你放心,我行得正站的直,绝不会一走了之,我就住在汇中饭店五楼,你有事可以到那里去找我。”   白先生道:“好吧,事不宜迟,我这就打电话给赖先生,咱们晚上八点,聚宝茶楼不见不散。”   陈子锟点点头,转身就走,林文静低着头道:“外婆米姨舅舅舅妈白先生,再会”。   几声冷哼,没人搭理她。   他俩一走,屋里就开了锅,舅妈破口大骂,米姨怨声载道,舅舅怒不可遏,白先生却若有所思。   “这个人竟然住在汇中饭店,其中必有蹊跷。”   “啥么子蹊跷?”舅舅狐疑道。   “汇中饭店是上海滩最豪华的饭店,房费噶巨,岂是伊拉乡户拧掏得起的,这个姓陈的,背后肯定有人,侬放心,阿拉这就去打听,看他的后台是哪个。”白先生自信满满的说道。   ……   从米家出来,两个人手牵手走在弄堂里,林文静一蹦一跳的走着,像只快乐的小喜鹊,白先生和舅舅吃瘪的样子让她别提多舒畅了。   “刚才我好害怕,不过他们都不如你凶。”林文静喜滋滋的说道,此刻的她有种从未有过的安全感。   陈子锟笑了:“我已经很客气了,一点也不凶,他们毕竟是你的家人,一个屋檐下过了那么久,这点礼数我还是有的。”   林文静吐了吐舌头,她想象不出来,陈子锟凶起来是什么样子。   陈子锟道:“时候不早了,咱们去吃饭,你昨天说什么来着?小笼包?”   林文静道:“咱们到城隍庙去吃汤包和生煎。”   两人快快乐乐的向前走,如同五年前在北京的胡同里那样。   忽然林文静拉了一下陈子锟的衣袖:“后面有一辆车一直跟着咱们。”   陈子锟笑道:“那是我的弟兄,保护咱们的。”   这下林文静更放心了。   来到城隍庙附近找了一家小吃店,各种美食点了一遍,林文静才吃了一点就摸着肚子满足的说:“从来就没这么饱过。”   长期挨饿,饭量才会变得这么小。   看着她瘦瘦的手腕和细长的脖子,甚至比五年前还要瘦削一些,陈子锟鼻子一酸,扭过头去假装看街景,悄悄擦拭了一下眼睛。   “对了,那个姓黄的住在哪儿?咱们找他算账去。”陈子锟忽然想起这茬事儿了。   林文静道:“今天礼拜一,黄先生家里应该没人。”   “那他在什么地方上班?那个臭小子又在哪个学校上学?”   “黄先生在租界洋行做事,不清楚具体地址,黄少爷在南市的民立中学读中二。”   “走,咱们去学校堵他。”   林文静犹豫了一下道:“算了,我下午还要上班。”   陈子锟道:“别上班了,以后我养你。”   林文静坚决的摇了摇头:“我不要你养,我能养活自己,再说先施百货的工作很好,辞掉太可惜了,我知道你朋友多,但我觉得最好别给人家添麻烦。”   陈子锟点点头,不再勉强,亲自将林文静送到大马路上的先施百货,又安排了两个带枪的弟兄在附近暗中保护她,这才带着梁茂才离开。   “大帅,咱们干啥去?”梁茂才敏锐的察觉到陈子锟眉宇间隐隐有杀气。   “去民立中学,对付一个仇家。”陈子锟道。   “好,我来打头阵。”梁茂才检查了一下腰间的驳壳枪。   “我亲自来。”陈子锟深吸一口气道。   梁茂才倒吸一口冷气,能让大帅亲自出马的人,那是何等强横的角色啊,他很慎重的问道:“要不要多叫几个兄弟,带上硬家伙。”   看梁茂才满脸凝重之色,陈子锟忽然笑了:“没那么严重,就一个十五岁的小兔崽子而已。”   “大帅,我糊涂了,杀鸡焉用牛刀?”梁茂才挠着后脑勺,一脸的不解。   陈子锟道:“这个小崽子欺负我女人,这种事情不分大小,我都得亲自上,茂才,这是一种态度,你懂不?”   梁茂才懵懂的眨眨眼,道:“我好像懂了。”   ……   下午四点,民立中学,放学的铃声响了,大群学生从校门里涌了出来,陈子锟和梁茂才如同中流砥柱般挺立在门口,将人潮分成两股。   陈子锟随意抓了个男生,将一枚大洋在他眼前晃了晃,道:“我找一个学生,姓黄,上中二,家里挺有钱。”   男生不假思索道:“你说黄进宝啊,他在后面,诺,就那个穿西装的。”   陈子锟一瞅,后面果然有个小子,穿一身花呢西装,个头比别的孩子都高,一脸的嚣张跋扈,就是他了!   径直上前堵住他问了一句:“你叫黄进宝?”   黄少爷一愣:“哪能?”   “问你话就痛快点回答。”陈子锟扫脸就是一记耳光。   黄进宝吓傻了:“我是。”   “你爹在洋行做事?”   “对。”   “你娘给你请了个家庭教师姓林?”   “对。”   陈子锟点点头,单手拎着黄进宝的衣领子,跟提小鸡似的提进了旁边一条僻静的弄堂,学生们想围观,被梁茂才拦在外面。   弄堂里,陈子锟继续审问:“你偷了林小姐十五块钱,是不是?”   “阿拉没偷。”黄进宝惊慌失措,不忘撒谎。   扫脸就是一个嘴巴,少年的腮帮子顿时肿了起来。   “是阿拉拿得。”   “哪只手?”   “这只……”黄进宝伸出了右手。   陈子锟抓过他的手,卡啪一声,食指以奇怪的角度向后反折,手指断了。   黄进宝惨叫一声,痛的汗都下来了。   “小小年纪,不但偷钱,还栽赃陷害,这是给你一点小小教训,回家告诉你爹娘,赶紧给林小姐赔礼道歉,再把欠的补课费付了,不然我再折断你一根手指。”   黄进宝捧着右手不住点头。   “滚吧!”   少年如蒙大赦,一溜烟的跑了。   梁茂才走了过来,摸摸脑袋:“大帅,处理完了?”   “完了,略施惩戒而已,希望这小子能幡然悔悟,走上正道,也不枉本帅一片苦心。”陈子锟严肃的说道。   梁茂才深以为然,大帅就是有学问,说话如此深奥,以后一定要跟他多学着点才是,不过仔细想想,这事儿忒古怪了点,堂堂一省军务督办,手下十万雄兵,居然跑到中学门口堵一个十来岁的半大孩子……   处理了黄少爷,陈子锟趁着空余时间,驱车赶赴吴淞,检阅了驻上海江东军特务团,这支部队由薛斌担任团长,原参谋处长苏青彦改任团参谋长,两人都晋升了上校军校,因为是驻沪部队,南泰大斗笠是不能再戴了,二尺半土布军装也不能再穿了,统一换发美国进口的欧战剩余物资,黄呢子军装大皮鞋,配M1917式钢盔,顶在头上跟钢碟子似的,不过隐隐也有些欧洲军队的味道了。   特务团受命驻扎上海,那是十万江东军里独一号,全团上下士气高涨,精气神那是没的说,大帅亲临检阅,一个个胸脯挺得老高,气势比年初在南泰县校阅的时候强了百倍不止。   说是一个团的编制,其实足有一千五百人,武器配备都是最精良的,一水的美国造轻重机枪和步枪,另配卡车若干辆,快艇十艘,总之为了打造这支部队,陈子锟是花了大力气的。   重金装备特务团,自然不是为了保持江东军在大上海的存在感,而是为了扼住吴淞口咽喉水道。   上回运载鸦片的货船被劫,就是在吴淞口发生的,三鑫公司勾结浙军在吴淞口设卡拦船,所有外运鸦片都要经他们的手,如今浙军已经覆灭,取而代之的是江东军特务团,风水轮流转,如今外省的鸦片想要流入上海,全都要经陈子锟的手了。   检阅完部队,陈子锟乘船视察了吴淞水道,但见江中桅杆如林,千帆过尽,上海繁荣可见一斑。   “如果在江中拦一条铁锁,每艘船都缴纳通行费的话,哪怕一条船一块钱呢,一天下来也是成千上万。”望着满江货船,薛斌做起了白日梦。   苏青彦道:“且不说这么宽的江面根本拦不起来,就算拦起来收钱,不等老百姓造反,齐燮元和孙传芳就先动手了。”   陈子锟道:“参谋长所言极是,拦江收费之法不可取,不过……可以做点别的事情,获利不会比拦江收费少,比如查禁鸦片。”   苏青彦道:“查禁鸦片走私,那可是利国利民、功在千秋的大事啊。”   薛斌傻了:“大帅,军师,我被你们搞糊涂了,咱们不还种着几万亩的鸦片么?”   苏青彦笑道:“种鸦片和查鸦片走私是两码事,不要混为一谈。”   过了一会,薛斌也嘿嘿笑起来:“我明白了。”   苏青彦指着远处的吴淞炮台道:“大帅要不要去拜会一下要塞司令,咱们在他眼皮底下驻防,可把这帮海军吓得不轻呢。”   薛斌道:“是啊,炮台上虽然有克虏伯巨炮,可是打不到眼皮底下啊,海军陆战旅就几百杆老套筒,连机关枪都不多,那比得上特务团兵精粮足,说句不客气的,这帮孙子哪天惹哪天不高兴了,咱一个冲锋就能把炮台拿下。”   陈子锟看看手表道:“时候不早了,我还要回租界接人,今天就不去要塞拜访了。”   ……   陈子锟在吴淞检阅部队的时候,白先生也在紧张忙碌着,他通过关系查了汇中饭店的访客登记表,查到陈子锟和林文静确实住在这儿,而且开了两个房间,还有一个重要情报是,房间是春田洋行慕易辰帮着预定的。   “我当有什么天大的背景呢,不过是一家洋行罢了。”白先生心里笃定了许多。   既然对方没什么背景,就不用惊动赖先生了,自己找几个道上的硬角色出面即可。   第六十五章 又吃讲茶   白先生是上海滩的白相人,自然和一般地痞流氓不同,无论走到哪里身上都不用带铜钿,吃茶饮酒泡澡全都有人请客,找几个道上朋友解决一个外地刺头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虽然只是“一句闲话”的事情,但白先生还是向舅舅讨了五十块钱,说是用来上下打点应酬,若是在以往,五十块这么大的数目肯定拿不出来,但如今米家收了赖先生的彩礼,经济上还算宽裕,为了解决陈子锟这个大麻烦,别说五十块了,就是一百块也愿意花。   白先生拿了钱,很快找到十六铺一带的青帮人物,外号刀鱼的大流氓,刀鱼手下几十号弟兄,尽是吃码头饭的好汉,打架斗殴是家常便饭,用他的话说,每个月腰间的斧头不开张几回,剁上那么几条胳膊腿的,浑身上下都不爽利呢。   两人在澡堂里泡了一下午,商定好了对策,对陈子锟这样的过江龙根本不用谈,因为事情牵扯到女人,俗话说色胆包天,估计谈是没用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当场解决掉他,而聚宝茶楼是黄金荣黄老板每天都要去的地方,在那儿动手杀人不大合适,万一弄得满地是血,惹得黄老板不开心就麻烦了。   所以还是在茶楼门口把陈子锟弄死更合适,刀鱼安排了四个得力手下,全都是快刀手,让白先生把陈子锟的相貌体形描述了一遍,摆摆手就让他们走了。   “事体安排妥了?”白先生问道。   “闲话一句。”刀鱼风轻云淡。   一直泡到下午五点,在澡堂里用了酒饭,两人这才出来,叫了黄包车直奔聚宝茶楼,白先生一定要亲眼看到陈子锟被砍死才能放心,因为这事毕竟和赖先生有关,马虎不得。   上了茶楼,在二楼临窗找了个位子,要了茶点,坐下静待好戏发生。   聚宝茶楼附近的弄堂里,四个短打汉子虎视眈眈的盯着街上,只等那个大个子北方人来到,便一窝蜂的杀出去,先用石灰包砸脸,然后乱刃分尸,任他武功再高也照样翻船,这事儿他们已经干过不下十次,屡试不爽,经验相当丰富。   可是一直等到八点,也不见人来,正在疑惑,一辆没挂牌照的黑色福特轿车风驰电掣般开过来,车上跳下几个身形高大的汉子,昂然进了茶楼,杀手们一看,这不正是要刺杀的目标么,怎么坐汽车来了?计划被迫更改,他们互相交换一下目光,不约而同的将斧头藏在衣服里,向茶楼走去。   白先生正和刀鱼谈笑风生,商量待会到哪儿去听戏打牌呢,忽听楼梯蹬蹬响,陈子锟竟然毫发无损的出现在面前。   “这位好像不是赖先生吧?”陈子锟上下打量着刀鱼。眼前这位汉子,满身戾气,三四十岁年纪,和林文静描述中的赖先生大相径庭,再看白先生惊愕的样子,似乎没料到自己会出现似的,陈子锟立刻就明白了,楼下肯定有埋伏。   “你就是那个外乡人?”刀鱼皱了皱眉,陈子锟的目光让他很不舒服,混迹江湖多年的经验告诉他,这人绝非善类。   “我姓陈,不知道这位老大尊姓大名?”陈子锟笑问道。   刀鱼是十六铺码头打出来的,向来不善言辞,他不屑和陈子锟废话,不耐烦的撩开衣衫,露出腰带上锋利的斧头道:“阿拉就是十六铺的刀鱼,听说侬胆子不小,敢在阿拉地盘上拐带人口,老实跟侬讲,留下一根手指,阿拉权当没发生过什么,要不然……”   “要不然怎么着?”陈子锟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事情。   “要不然让侬下黄浦江汆馄饨!”刀鱼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后面桌子上一群打手也紧跟着站了起来,横眉冷目盯着陈子锟和他的手下。   陈子锟拉了张椅子坐下,笑眯眯道:“茂才,给他们点颜色瞅瞅。”   梁茂才早就按捺不住了,左手一抖,提琴匣子大开,汤普森一眨眼就拿在手中了,朝天搂火,几十发点四五口径的手枪子弹扇面般泼洒在聚宝茶楼的天花板上,滚烫的黄铜子弹壳在地板上欢蹦乱跳着。   一瞬间,打手们全都僵立在当场,刀鱼更是脸色相当难看,两只手颤抖着,腰间的斧头掏也不是,不掏也不是。   陈子锟勾勾手:“你过来。”   刀鱼不动。   梁茂才吸溜一下鼻涕,将还在冒烟的汤普森调转了枪口。   刀鱼这才不情愿的走了过来,陈子锟笑眯眯道:“走近点。”   于是刀鱼又往前走了两步。   陈子锟突然出手,一把薅住刀鱼的头发,把他的脸按在桌子上,嘴巴正好啃着桌子桌子沿,照脑袋就是一巴掌。   刀鱼满嘴鲜血直流,打手们见老大挨揍,正欲向前,可梁茂才手中的枪让他们不得不站住。   陈子锟还在打,一巴掌接着一巴掌,刀鱼满嘴的牙都被坚硬的桌子沿磕掉了,钻心的疼,偏又说不出话来。   闻讯而来的茶楼老板见到这一幕,刚想劝说两句,忽然看到陈子锟的尊容,冷汗当场就下来了,这不是上回和张啸林吃讲茶的那位爷么,怎么今儿又来了,合着不把聚宝茶楼拆了他就不罢休啊。   虽然有黄老板撑腰,但茶楼老板还是悄悄退下了,对方不是混上海滩的,讲不通道理,最好的办法就是装不知道。   此刻白先生也是汗流浃背,两股战战,话都说不出来了。   教训完了刀鱼,陈子锟将他一脚踹在地上,拿出手帕擦擦手上的血,傲然道:“还要不要我留手指?”   刀鱼怨毒的瞪着他,囫囵不清道:“有种就把阿拉杀了,不然阿拉一辈子咬住侬。”这么多弟兄在场,他不得不说句硬话,要不然架子就塌了。   梁茂才眼睛一瞪,顺手抄出驳壳枪:“就依你!”   “且慢。”陈子锟叫停了他,慢悠悠道:“念你是条汉子,今天放你一马,以后少替人出头,和我斗,你分量不够,挨揍了也不丢人,知道不?”   刀鱼不说话,但心底已经认输了,上海滩有枪械的流氓不少,但有机关枪的就不多了,对方的背景他虽然猜不出,但隐隐也明白和自己不是一个数量级的。   “滚吧。”陈子锟道。   “后会有期。”刀鱼撂下一句话,带着弟兄们匆匆逃命去了。   白先生拿起礼帽刚想走,却被陈子锟叫住:“白先生,你不讲究啊,不是说约了赖先生吃讲茶么,怎么找了一帮打手来对付我?”   “误会,误会,碰巧遇上的朋友罢了,赖先生今天有事,抽不开空。”白先生擦着脸上的汗,左顾右盼。   “那林文静的事情怎么说?”陈子锟问道。   “我斗胆问一句,陈先生是做什么生意的?”白先生反问了一句。   “我啊,什么生意都沾一点,现在主要做进口买卖,就这东西。”陈子锟指了指梁茂才手中的汤普森。   白先生做恍然大悟状:“哎呀,原来是做洋行生意的,想来小静跟了您也不会吃亏,赖先生那边交给我,不就是退彩礼么,闲话一句。”   “那就有劳白先生了。”   “再会。”赖先生戴上帽子匆匆下楼,走到最后一级的时候不小心失足滑了一跤,摔了个狗啃食,匆忙爬起来就走,茶钱都没会。   ……   白先生来到米家,只见客堂上一群人正在争吵,仔细一听,原来是住在附近的黄先生两口子带着亲戚朋友来闹事,说是米家女儿找人打了他们家儿子,把手指头都掰断了,他们来要医药费和赔偿金,声言拿不出千儿八百的,就要打官司。   起初米家人一头雾水,慢慢才听明白,原来是林文静做家庭教师的那户人家来吵闹,他们这个冤啊,舅妈立刻出来澄清,说林文静已经离家出走了,他们也正在寻找,所以发生什么事都和他们没关系。   若是一般人也就打发了,可黄太太也是这一带有名的泼妇,两人针尖对麦芒大吵起来,房梁上的灰尘都被震了下来,米姨虽然也素以精明强悍著称,但在这二位跟前,只能甘拜下风。   “吵什么吵!”白先生大喝一声,他西装革履大分头,颇有气势,震住了两个泼妇,暂时哑火了。   “侬是林小姐的什么人?”黄先生站了出来,他本是斯文人,轻易不和人争吵,但不代表他好欺负,儿子的手指都被人掰断了,这口气要是不出,以后怎么在上海滩混。   “有话好好讲,阿拉知道掰断你儿子手指的是啥么子人,也知道伊住在啥么子地方。”白先生道。   “侬岗。”黄先生心平气和,他看得出白先生是个懂道理的人。   “这个人姓陈,住在汇中饭店五楼,伊拐带了林文静,阿拉也正在找他,已经准备报官了的。”白先生道。   “谢谢侬。”黄先生微微颔首,拉着太太就走。   “哎呀侬可来了,事体谈的怎么样。”米姨急冲冲问道。   白先生得意洋洋坐在太师椅上,点了一支香烟道:“好事体,侬这个小囡养的可不赖,多少人争着抢着要呢,阿拉看这回不止一千块彩礼呢。”   “哪能?”舅舅两眼放光,从屏风后面出来了,刚才家里吵架,他插不上嘴就躲到后面去了。   “这个姓陈的,是个土匪,很有些钱,不如就让文静嫁给他,多要些彩礼便是。”白先生道。   “原来土匪啊……”大家面面相觑,深以为然。   “那……赖老板那边哪能办?”舅舅还是不太放心。   “赖老板那边我来应付,不过彩礼是要退回的。”白先生道。   ^^^^^^^^^^^   最近事情太多,要频繁出差,要写各种不同的稿子,脑子接近枯竭状态,一直到五月下旬才能清闲一点,此期间内原来的单日单更,双日双更不能保证,只能尽力维持不断更,敬请大家谅解。   第六十六章 金屋藏娇   白先生可不是善男信女,他小算盘打得啪啪的,吃了上家吃下家,但米家人也不傻,一千块大洋进了荷包,岂有往外掏的道理,舅舅和舅妈虽然是上不了台面的小市民,但谈到钱的问题丝毫也不退让,坚决不愿把吃到嘴里的肉吐出来。   “阿拉不管了!”白先生佯怒,拂袖而去,米姨赶紧上前相劝,好说歹说才以陈子锟彩礼三分之一的代价说服了他,白先生转怒为喜,说明天一早就去找赖先生商量。   米家吵吵闹闹的时候,陈子锟已经回到了汇中饭店,林文静早已下班回来,一个人静静坐在房间里,看到陈子锟进门,立刻飞了过来,一脸担忧道:“你去哪儿了?”   “我去办点事。”陈子锟含糊答道,见林文静欲言又止的样子,赶忙问道:“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没有……我只是觉得,汇中饭店的房费很贵,你……哪来这么多钱,你到底是做什么的?”林文静咬着嘴唇,很小心的问道,一下午她都心神不宁的,想来想去觉得害怕,怕失去陈子锟。   “小傻瓜,别担心,我是有正经职业的,绝不是那种杀人越货的强盗。”陈子锟轻轻刮了一下林文静秀气的鼻梁。   林文静还一脸担忧:“你可不要骗我,我看到你的朋友都带着枪,可你们又不是巡捕。”   陈子锟收起笑容,两手搭在林文静的肩膀,直视着她的双眼道:“五年没见,发生了很多事情,但是有些东西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你明白么?”   林文静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陈子锟又道:“我的朋友都带着枪,因为他们是军人,我也是军人。”   林文静才不相信陈子锟的话,她在大马路上的先施百货上班,经常进出租界,经常能见到巡逻的英美海军陆战队士兵,头戴钢盔,脚蹬皮靴,背着刺刀枪,那才是真正的军人形象,反观陈子锟的朋友们,穿着不合体的西装,腰间插着驳壳枪,满脸的匪气,随地吐痰,张口骂娘,这哪是军人,分明是强盗。   正说着话,走廊尽头的电梯叮咚一声停下,公共租界巡捕房的一个美籍探目带着三个华籍巡捕在酒店大堂经理的陪同下走了电梯,沿着走廊一路走来。   他们是接到报案,特来调查的,本来发生在华界的案子,租界巡捕房无权过问,但事无绝对,这案子是法租界巡捕房转过来的,据说黄金荣黄老板亲自打过招呼,调动几个巡捕例行公事的来调查一下,这点面子还是有的。   陈子锟在汇中饭店包了两个紧挨着的房间,一个单人房,一个套间,单人房给林文静住,套间供自己和保镖们居住,此时他正在林文静房间里说话,梁茂才带着几个人坐在走廊地毯上吹牛打屁。   巡捕们的出现,立刻让江北军的将士们紧张起来,全都站了起来,悄悄扳开了手枪击锤,梁茂才更是蛮横无比的拦在走廊当中,喝道:“给老子立住!”   巡捕们面面相觑,这可是租界啊,一个中国人竟然如此猖狂,难道他看不出面前站着的是洋大人,是巡捕老爷么。   美籍探目姓史密斯,是有二十年经验的老巡捕了,一看这架势就明白了,敢在租界带枪的中国人一般有两种,一种是帮会分子,一种是中国军阀,上海滩的流氓他见的多了,眼前这几位略显土气的华人显然不是前者。   再看梁茂才肩上那支一百发弹鼓的美造汤普森手提机枪,史密斯探目就更明白了,青帮流氓最多有把撸子就了不起了,而一般下野军阀的保镖也不过是装备德国造驳壳枪,喜欢用美式手提机枪的只有一位大帅,那就是最近风头正健的陈子锟将军。   可这里毕竟是租界,是洋人的地盘,史密斯骨子里的骄傲被梁茂才的嚣张激发出来,扶着左轮枪柄威严的说道:“住在505的客人涉嫌故意伤害,我要带他回去调查,如果有人阻挠执法,我将会毫不犹豫的拘捕他!”   大堂经理上前交涉,梁茂才听不懂英语,也听不懂上海话,不耐烦的拍打着手提机枪的枪柄道:“大帅正在休息,谁也不许打扰。”   史密斯作势拔枪,枪套按扣还没打开,四把驳壳枪和一支汤普森就对准了他们,洋大人胆色过人,竟然毫无畏惧,可大堂经理和三个华籍巡捕却魂飞魄散。   忽然电梯又停在五层,慕易辰匆匆而出,看到这副架势赶紧上前劝解,他英文流利的很,三言两句就解释清楚了,住在这里的确实是江东省军务督办陈子锟将军,他是领事先生的贵客,绝对不会涉及到刑事案件中去的,如果巡捕非要例行公事带大帅回巡捕房调查的话,他不敢保证会不会造成战乱。   这一通忽悠,把史密斯也给唬住了,真闹出乱子来,他一个小小探目可承受不起,再说慕易辰还悄悄递过来一张大额美钞,于是他便干咳一声道:“或许是我找错地方了,对不起,再见。”说罢带着巡捕走了。   慕易辰长吁一口气,拍拍梁茂才的肩膀,进了房间,陈子锟正和林文静卿卿我我了,并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情。   “学长,北京电报。”慕易辰递过一张电报纸。   电报是姚依蕾和鉴冰联名发来,说国民军已经解除监视封锁,不日她们即可返回,询问陈子锟是回南泰还是省城,亦或是上海?   两位夫人安然无恙,陈子锟心中大定,不过又有一个难题出现,姚依蕾和鉴冰都不是省油的灯,林文静肯定要被她俩联合起来欺负,这事儿绝对不能发生。   他把慕易辰叫到一边,低声道:“你得帮我个忙……”   一阵窃窃私语后,慕易辰苦笑道:“好吧,我来安排,对了学长,您要是想不被别人知道,就别闹得满城风雨,到时候不该知道的也知道了,比如刚才,巡捕房的人都上门了。”   陈子锟奇道:“我没在租界做什么出格的事情,怎么会惊动巡捕房的人。”   慕易辰道:“我在巡捕房也有几个熟人,帮你打听一下便是,好了,时间不早我该走了。”   送走了慕易辰,林文静问道:“你刚才和他说什么?”   陈子锟道:“我托他在租界这边租个房子,毕竟老住饭店也不是办法。”   林文静脸上一红,心里暖融融的,房子意味着安定,意味着家庭,终于不用再住狭窄阴暗的阁楼了,终于不用看米姨舅妈外婆的脸色了。   ……   第二天上午,白先生跑到沪西找到赖老板一起喝早茶,顺便把陈子锟抢亲的事情提了一下,赖先生大怒:“阿拉的女人也有人动,活的不耐烦了!侬又是做什么吃的?连个人都看不住!”   白先生苦着脸说:“我们也没有办法,那个姓陈的来头不小,带了几个人,身上都有枪。”   赖老板狞笑道:“有枪了不起么,也不瞧瞧阿拉是干什么的,这事儿侬就不要管了,阿拉自己处理。”   从茶馆出来,白先生马不停蹄去了汇中饭店,在下面大堂足足等了三个小时才等到陈子锟。   陈子锟待在上海可不单是为了林文静,身为一省督办,调兵打仗坐镇一方是次要工作,交给参谋长做就行,大帅们要做的是联络关系,筹措军饷,这才是首要任务,一上午陈子锟都没闲着,拜会了英美领事和工部局的首脑们,双方就上海周边的稳定发展问题进行了亲切友好的双边会谈。   和领事会晤,自然不能穿破衣烂衫,陈子锟一袭笔挺的晨礼服,皮鞋锃亮,头发一丝不苟,白先生差点没认出来,不过陈子锟却认得他,在电梯口停下笑道:“这不是白先生么?”   白先生赞叹一声:“哎呀,陈先生真是一表人才,阿拉早就说过,文静跟了你是不会吃亏的,是这样的,上午阿拉去找赖先生谈过了,基本没什么问题,彩礼我们也是要退给伊拉的,不过养了这么多年的女儿,一下嫁出去还是蛮心疼的勒……”   陈子锟道:“我还有事,你要多少彩礼,说!”   白先生大喜:“陈先生好爽快,总不会让我们吃亏的。”   陈子锟道:“这样吧,姓赖的不是给你们一千么,我多他十倍,给一万。”   白先生两眼放光,激动地直搓手:“那就太谢谢您了,文静的亲生父母在天之灵也会感谢您的,我们也会把场面办的风风光光,对了,钞票啥时候拿?”   陈子锟道:“手上暂时没这么多现金,你先回去,下午我派人送到米府上。”   白先生千恩万谢的去了,心里乐开了花,暗暗祈祷最好一万块送来之后,陈子锟立刻被赖老板干掉,这样就完美了。   陈子锟上了楼,慕易辰也在等他,拿了一张房契和一串钥匙道:“我在西藏路上给你买了栋石库门房子,家具被褥什么的自己添置吧,还有,昨天巡捕房在找茬,是因为法租界那边黄金荣打过招呼,但不一定是针对你。”   “我和黄金荣没打过照面,按说他不会针对我啊……想起来了,一定是姓黄那小子托的关系,我正愁找不到三鑫公司的茬呢,真是正瞌睡有人送枕头。”陈子锟大喜道。   慕易辰擦了一把冷汗道:“学长,您真打算对三鑫公司下手?”   陈子锟道:“上海滩最肥的就是三鑫公司,我不宰他还能宰谁,不过我得先去先施百货采购家庭用品去。”   慕易辰无奈地摇摇头,学长家里已经有两位娇妻美眷,还要在外头金屋藏娇,真是享尽齐人之福,可怜自己依然是孑然一身。   不知道秋凌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第六十七章 再遇卢小嘉   陈子锟说话算数,在出发去先施百货前,安排梁茂才给米家送去一万块彩礼,然后坐着汽车来到了先施百货接林文静下班。   先施百货位于公共租界南京路上,是上海滩最豪华的百货公司,开张第一天就挤破门,电梯、玻璃门、水磨石的地面,伦敦巴黎最时髦的时装,不超过一星期就会出现在先施百货的橱窗里,上海滩的时尚人士们的保留节目就是周末逛先施百货,看琳琅满目的万国商品,更欣赏那些貌美如花的售货员。   谈到先施百货的售货员,那可是一大创新,以前上海滩的店铺里都是年轻利索的小伙计,哪有用女人当店伙的,先施百货雇佣了百十名二十岁左右的漂亮女孩,都是读过书上过学的女学生,英文国语呱呱叫,形成沪上一大奇景。   一段时间内,先施百货的售货员的行情高涨,成为沪上中产阶级的娶妻首选目标,大户人家纳妾的时候,也会优先到先施百货来挑人,百十个知书达理秀气苗条的女子站在玻璃柜台里随便看,还能搭讪,简直比看戏还爽。   陈子锟到的时候先施百货的时候,门口已经等了一溜汽车,几个小开模样的人聚在一起眉飞色舞的谈论着什么,不大工夫,一群莺莺燕燕从公司里出来,各自找自己男朋友,上汽车的上汽车,上黄包车的上黄包车,一溜烟的走了。   又过了几分钟,林文静才匆匆而出,看到陈子锟等在门口,显然吃了一惊,继而很羞涩很幸福的样子,后面陆续又走出几个同事,看到高大英伟的陈子锟,纷纷掩嘴偷笑,围着陈子锟上下乱看,打趣道:“小林怎么不介绍一下男朋友,是哪家的小开?”   林文静捏着衣角道:“他不是小开……”   若是一般男青年,怕是早就不好意思了,但陈子锟毕竟是留过洋的,不但没有半分羞赧,反而以肆无忌惮的眼神反调戏那些售货员,大大方方自我介绍道:“我叫陈子锟,很高兴认识你们。”   “哟,这名字好耳熟,好像在瑞丢里听过哦。”一人说道。   “可能就是我吧。”陈子锟笑道。   “嘻嘻,那个姓陈的是督军,想必是个老头子,怎么可能是你,好了再会,不耽误你们了。”售货员们嬉笑着走了。   “你来接我?”林文静小脸通红。   “哦,房子已经租好了,我想买几件家具陈设什么的摆在新房里,不如咱们一起挑。”   “好吧,咱们走。”   “就在先施百货吧。”   “不好……”   “怎么,你怕别人看见我啊?还是怕这里的东西不好?”陈子锟开玩笑道。   “都不是,这里的东西太贵了。”林文静赶忙解释。   “钱的问题不用担心,只要你喜欢就好。”林文静越是这样乖巧,陈子锟就越是心疼,“你还记得那辆脚踏车么,咱们一起在东交民巷买的。”   “记得。”以前想起这段回忆,心中总是充满伤感,如今却是洋溢着幸福的感觉。   “今天再买一辆,不,两辆,咱们一起到外滩骑车去。”陈子锟兴冲冲的拉着林文静进了先施百货。   先施百货是上海滩最大的百货公司,之所以称作百货公司,就是商品齐全的意思,逛此一家,南京路上其他铺子就不用去了。   林文静是二楼自来水笔柜台的售货员,大家自然都是认识的,见她挽着个高大帅气的男子来采购,同事们纷纷报以微笑,不用说话就给打了折扣,两人陆续买了镜子、热水瓶、毛毯、台灯、收音机、电唱机等物,全都留了地址让人送过去。   一口气买了二百块钱的东西,想到这些东西都要用来装点自己的新家,林文静兴奋异常:“今天花了好多钱啊!”   忽然旁边有人轻飘飘说道:“这点银洋钿也算是钱,真是好笑,乡户人没见过世面。”   扭头一看,是钟表柜台的同事罗美丽,号称先施百货头牌西施,身边小开老板走马灯一般的换,连经理都不敢小瞧她呢。   即便同是先施百货的售货员,也有三六九等之分,林文静性格柔弱不善交际,哪有罗美丽风头强劲,面对羞辱,她习惯性的选择了沉默。   可陈子锟就没这么好欺负了,他上下打量一番这位胆敢冒犯林文静的女子,说实话罗美丽确实是个美人儿,身段高挑,皮肤白皙,妩媚窈窕,可就是有一股掩饰不住的风尘气。   “你是哪个堂子的姑娘,会不会说人话?一点教养都没有。”陈子锟张口就骂,气的罗美丽直发抖,她是堂堂先施百货的售货小姐,居然被人说成是妓院里的姑娘,这口气如何咽得下去。   林文静赶忙劝道:“罗小姐不是堂子里的……”   陈子锟继续恶毒的说道:“难道是咸肉庄的?我看不像啊,这成色虽然进不了长三,更当不了校书,在幺二堂子里挂牌总是够格的。”   罗美丽简直气疯了:“好,你们合伙欺负我!”一跺脚,高跟鞋发出一串敲击水磨石地面的声响,走远了。   “这号人就欠骂。”陈子锟微微一笑,挽起林文静下楼去了,可是到了门口,却有两个先施百货的男职员客气而又坚决的拦住了他俩。   “对不起,请留步。”男职员膀大腰圆,先施百货家大业大,雇佣了不少这样的护卫员,白天巡逻,晚上看夜。   “有什么事?”林文静怯生生的问道。   “王经理请二位到贵宾室。”护卫员彬彬有礼道。   来到楼上贵宾室,却见罗美丽和一个男子正坐在里面,怒气冲冲和王经理说着什么,看到林文静和陈子锟进门,罗美丽一拍桌子道:“就是她,当众辱骂我,王经理你要是不辞退她,我就走人。”   王经理道:“消消气,消消气,小林,快过来和给罗小姐赔礼!”   罗美丽道:“赔礼就行了?王经理你不要糊弄我,必须开除她!”   那男子一直望着窗外,似乎并不是很上心的样子,不过听到王经理还在絮絮叨叨的劝解,忽然怒了:“王经理,我每年在你这里花销不下十万块,让你开除个人还唧唧歪歪,信不信我派兵把你的店子给拆了?”   陈子锟看到那男子的面容,不禁瞳孔微微收缩,这小子不就是浙江督军卢永祥的儿子,沪上著名的纨绔公子卢小嘉么。   “信信信,卢公子您别动怒,我立刻照办。”王经理点头哈腰道,转换了嘴脸又对林文静道:“小林,你明天不用来上班了,回头到财务科把工资结算一下。”   “王经理,我……”林文静的眼中瞬间充满了泪水,这份工作对她来说很重要,竟然因为几句话就要失去,打击之大可想而知。   陈子锟干咳一声道:“王经理,你真打算开除林文静么?”   王经理纵横商场多年,练就一双火眼金睛,自然看得出陈子锟也不是好惹的角色,不过再不好惹也比不过卢小嘉啊,虽然卢永祥已经下野,但卢家在浙沪的势力依然存在,岂是他一个做生意的能惹得起的。   “实在抱歉,我会帮林小姐介绍其他工作。”王经理陪笑道,一张脸笑到麻痹。   卢小嘉显然没认出陈子锟来,他不耐烦的掐灭香烟,摆摆手道:“跟他们废什么话,赶紧撵滚蛋,再多一句嘴就别想出这个门。”   陈子锟道:“卢公子如此豪气,难不成租界是你家开的?”   卢小嘉打量陈子锟几眼:“我刚才说了,再多一句嘴,就别想出这个门,你在我面前抖机灵说硬话,有你后悔的。”   林文静吓坏了,紧紧抓着陈子锟的胳膊,她知道罗美丽最近榜上的这位金主绝非善类,不然王经理也不会如此奴颜婢膝。   “咱们走吧。”林文静小声道。   “现在想走,晚了。”卢小嘉一拍手,外面进来两个西装汉子,腰间鼓鼓囊囊,似乎别着手枪,分左右站在门口,如同两尊门神。   “王经理,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可以走了,你,还有你,留下。”卢小嘉指了指陈子锟和林文静道。   王经理还想劝解几句,卢小嘉拿起烟灰缸砸过去:“不想走你也留下。”吓得他抱头鼠窜。   林文静已经在发抖了,陈子锟却觉得好笑,故意装作不知所措的样子道:“卢公子,你要干什么,你不知道租界是法制社会么?”   卢小嘉道:“什么法制社会,在上海,我就是法,我就是天!”   罗美丽切了一片花旗橙子塞到卢小嘉嘴里,甜腻腻道:“哈尼,你就是我的天。”   卢小嘉道:“你俩个,跪下磕头认错,自己打自己耳光,打到我满意就可以走了。”   陈子锟惊愕道:“为什么?”   卢小嘉道:“不为什么,就因为我说了!”   陈子锟道:“我问的不是这个,我的意思是,你爹都他妈的兵败滚蛋了,你个狗日的怎么还这么威风?你是吃错药了还是咋的?”   卢小嘉勃然变色:“来人!”   第六十八章 风水轮流转   虽然浙系军阀已经垮台,卢小嘉不如以前那么风光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保镖司机什么的还是不缺,为了弥补父亲下野的遗憾,花钱泡妞更是变本加厉,罗美丽就是卢公子最近泡上的女友。   不惜千金博美人一笑的事情,是卢小嘉最爱干的,罗美丽正和他如胶似漆,今天北方来的貂皮大衣到货,刚买了三件,花了一千多块钱,正在楼上贵宾室休息的时候,到楼下***妹玩儿的罗美丽气冲冲的上来,说被同事欺负了,要卢公子帮自己出气,于是他立刻唤来王经理,勒令他即刻解决。   若是遇到一般人,也就打掉牙往肚里咽了,可这回卢小嘉碰到真正的硬茬了,本来陈子锟都快把他忘了,闹了这么一出,当年的仇怨浮上心头,逼李耀廷下跪,自抽耳光的事情历历在目,以前实力不如人也就罢了,如今也是堂堂一省督军了,正是以牙还牙的好时候。   卢小嘉一声令下,两个保镖上前去踢陈子锟的腿弯,这两人以前是浙江督军公署卫队的兵,拳脚枪法还算过得去,最主要是忠心耿耿再加有眼力价,用起来顺手,帮卢公子揍人是家常便饭,两人也没当一回事。   电光火石之间,陈子锟头也不回,手腕一翻扣住一人手臂,再一拉,胳膊脱臼,同时一记后摆腿,正中另一人胯下,疼的他连退几步,脸孔憋成猪肝色,抱着小腹蹲在地上起不来。   胳膊脱臼那人急忙掏枪,他带的是一把马牌撸子,还没摸到枪柄就觉得腰里一空,撸子已经到了陈子锟手里。   “趴下别动!”陈子锟掰开枪机,厉声喝道。   保镖见他玩枪的熟练程度就知道遇到硬角色了,呲牙咧嘴的趴到了地上,罗美丽也吓得小脸刷白,卢小嘉到底是见过世面的少帅,不但纹丝不动,嘴角还浮上一丝冷笑:“敢在我面前玩枪的,你是第一个,小子,你混哪个码头的?”   陈子锟道:“老子不混码头。”   王经理听到动静跑了进来,见双方不但动了手,还动了枪械,都快急哭了:“二位切莫动怒,有话好说。”   陈子锟道:“今天我是来逛商场的,不是来找气生的,这位公子想必是跋扈惯了的,今天我就得杀一杀你的威风,王经理,麻烦你把我刚买的东西,还有林小姐一并送回去,打打杀杀的场面,女孩子不宜观看。”   王经理道:“是是是,我马上办。”   林文静担忧的拉着陈子锟的衣角:“我怕。”   “没事,我处理好了就回去陪你。”陈子锟轻拍林文静的小手,目送她离开后,又道:“王经理,我想打个电话,方不方便?”   王经理点头如捣蒜:“方便。”   卢小嘉阴沉着脸道:“我也要打电话。”   王经理道:“没问题。”   电话放在经理室,陈子锟先去打了个电话给李耀廷,让他速到先施百货来一趟,有重要的事情,然后卢小嘉也进去打了个电话,打完之后恢复了傲慢的神色,指着陈子锟的鼻子道:“有本事你就别走。”   陈子锟笑了:“行啊,咱们今天就碰一碰。”   过了二十分钟,三辆汽车疾驰到先施百货门口,八个保镖簇拥着李耀廷下来,匆匆上楼,一进贵宾室,卢小嘉立刻蹦了起来:“李老板,你可来了,帮我把这小子料理了,敢在我卢小嘉面前抖威风,活腻了他!”   陈子锟惊愕的瞪大了眼睛,原来卢小嘉请来的援兵竟然是李耀廷。   李耀廷呵呵笑道:“卢公子,这事儿我可处理不了。”   卢小嘉道:“怎么,连你也不不帮我?”   李耀廷道:“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这个忙帮不来,你可知道他是谁?”   卢小嘉狐疑的看了看陈子锟,他交际甚广,各方名流无不熟悉,可这位年轻人确实没见过。   李耀廷上前一步,附耳道:“卢公子,您可不该招惹他,这得亏是在租界里,要是在南市,你这条命能不能保得住都是两说。”   卢小嘉打了一个冷颤,毕竟现在上海护军使换了人做,光有钱没有兵,底气不足。   “那他到底是谁?”卢小嘉小声问道。   李耀廷神神秘秘道:“他就是新任江东省军务督办陈子锟,吴淞口驻着他的兵,一个电话就能调来千把人,我可弄不过他,所以,您还是自己处理吧。”   这下卢小嘉绝望了,陈子锟可是反卢主力,手中十万雄兵,连齐燮元和孙传芳都不敢小瞧于他,自己怎么就碰上这尊瘟神了呢。   到底是混迹官场的少帅,卢小嘉眼珠一转,计上心来,抱拳道:“原来是陈大帅,我卢小嘉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王经理,拿一瓶白兰地来,我自罚三杯。”   陈子锟正眼都不看他,翘着二郎腿道:“罚酒也太简单了吧。”   卢小嘉脸色难看了些,低声道:“陈大帅,请您给我留点面子。”   陈子锟道:“面子是自己挣得,不是别人给的,老子堂堂一省督军,逛商场都规规矩矩的,你一个下野军阀的儿子,就这么张扬,都欺负到我头上了,这还得了。”   李耀廷心里暗笑,嘴上却道:“陈大帅,得饶人处且饶人,难道你还要卢公子给你下跪磕头赔礼不成?”   陈子锟道:“对了,今天他要是不给我跪下,这事儿就完不了。”   卢小嘉太阳穴隐隐在跳,活了这么大,这样的屈辱还是第一次受,有心想说两句硬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他心里清楚的很,今天真栽了。   点了一支烟,狠狠抽了两口,卢小嘉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忽然大骂道:“给我滚,你这个臭**!”一脚狠狠踢在罗美丽身上,罗美丽顿时哇哇大哭,拎起手袋跑了,王经理多聪明的人,也悄悄退了出去。   “看着干什么,滚出去。”卢小嘉把自己两个保镖也骂了出去,贵宾室里只剩下陈子锟和李耀廷带来的人。   李耀廷一怒嘴,自己带来的打手也退了出去。   卢小嘉这才慢吞吞跪在了地上:“陈大帅,我错了。”   陈子锟翘着二郎腿,脸色铁青:“我听不见。”   “陈大帅,我错了,下次不敢了。”卢小嘉的声调略微提高。   “还有下次?哼!”陈子锟怒气冲冲。   李耀廷劝道:“陈大帅,卢公子已经很有诚意了,难道您非要他自己抽自己的耳光才肯放过他么?”   卢小嘉闻言,赶忙左右开弓,一下下抽着自己的嘴巴,声泪俱下:“是我不对,有眼不识泰山,您大人有大量,就放过我吧。”   陈子锟道:“那我要不是江东省军务督办,岂不是就活该被你欺负?我夫人因为你一句话就丢了差事,这事儿怎么办?”   李耀廷道:“陈大帅,我相信卢公子确实是诚心认错了,您就绕了他这一回吧,至于尊夫人丢了差事……卢公子自会给予经济上的补偿的。”   卢小嘉一咬牙:“我愿意赔偿您一万大洋。”   陈子锟道:“你每年光在先施百货就开销十万块,现在就拿一万块打发我,你觉得我陈子锟没钱还是怎么的?”   卢小嘉心里这个疼啊,受了屈辱不说,还要大出血,罗美丽简直就是个扫把星!   李耀廷道:“卢公子这一万大洋是给尊夫人压惊的,赔偿款另算,多了不说,几十万总是能拿出来的,您说是不,卢公子?”   卢小嘉算是明白了,这个李耀廷摆明是落井下石的,早知道不叫他来帮忙了,不过形势比人强,此刻他唯有低头认栽。   “陈大帅,十万大洋,改日奉上,请您看在家父面上,原谅我吧。”卢小嘉深吸一口气,再次磕头认错。   李耀廷冲陈子锟挤挤眼睛,示意差不多了,陈子锟微笑道:“卢公子起来吧,我今天是替你爹教训你,做人要低调,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行了,你走吧。”   “谢谢陈大帅。”卢小嘉灰头土脸的离开了。   陈子锟和李耀廷放声大笑,几年前的恶气终于出了,心中非常舒畅。   “你怎么和这小子搞得一起去了,看起来他还信任你的。”陈子锟问道。   李耀廷冷笑道:“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吧,在上海滩混,就得不要脸才行,人家拉屎到你脸上,你不但不能擦,还得替他把屁股舔干净了,我受过卢小嘉的折辱,他也帮了我不少忙,就算两清了,不过他不该招惹你。”   陈子锟道:“他不会赖账跑了吧。”   李耀廷道:“敢!早年他得罪过黄金荣,现在没人给他撑腰了,你真想弄死他,就跟捏死个蚂蚱一样,我想他心里有数的很。”   陈子锟道:“对了,还有件事,沪西有个姓赖的家伙,开大烟馆的,六十岁年纪,你认识么?”   李耀廷道:“是赖天光,我知道这个人,和张啸林走的很近。”   陈子锟道:“那太好了,我正愁找不到三鑫公司的茬呢,这下可以双管齐下了。”   李耀廷表示不解,陈子锟道:“昨天黄金荣安排巡捕房来找我的晦气,这笔帐我先记下了,不过分量还不够,若是能挑唆张啸林和我动武就更好了,我就能把三鑫公司吃的死死的。”   “这事儿交给我好了。”李耀廷拍了胸脯。   第六十九章 不再是心中的大叔   陈子锟离开先施百货的时候,王经理象送皇帝一样带着一帮职员恭恭敬敬把他送出大门,等那辆福特车一溜烟跑远之后,他忽然想起一件事,风风火火冲到财务室问:“小林的工资结算了么?”   会计说:“已经结算过了,按合同,扣了半月工资。”   王经理捶胸顿足,后悔不迭,此时他已经搞清楚了,那位高个年轻人正是江东督军陈大帅,想巴结都巴结不到的人物,自己居然辞退他的女人,简直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快,备车,我去请她回来。”王经理说道,不过转念一想,陈大帅金屋藏娇,岂能再来先施百货上班,他改了主意,预备了一份丰厚的礼物,包括枕巾被套床单窗帘在内的丝织品,还有一套纯银西餐具,亲自前往赔礼道歉不提。   再说卢小嘉,他住在霞飞路上一栋别墅,有两辆汽车,四个保镖,银行里存着上百万的钞票,可是父亲下野之后,金钱没了来源,只能坐吃山空,花一分少一分,突然间拿出十万块来,他也肉疼,想来想去觉得这口气咽不下去,他毕竟是少帅,跟着父亲和舅舅耳濡目染,刀光剑影的事儿见的多了,一狠心,索性鱼死网破把陈子锟做掉算了。   以他目前的实力,干掉陈子锟有些难度,必须找个强援才行,思来想去,最好的人选就是曾和陈子锟有过龃龉的张啸林,事不宜迟,卢小嘉立刻去找张啸林,起初张啸林还有些犹豫,毕竟陈子锟是一省督军,干得掉还好,干不掉可就糟了,卢小嘉看出张啸林的忌惮,道:“有什么好怕的,奉军已经入关,张学良是我的好朋友,到时候大军南下,摧枯拉朽,什么陈子锟、齐燮元、孙传芳都不值一提。”   他又凑近张啸林悄声道:“张老板,我告诉你一个绝密消息,我爹获得了日本的支持,日本首相秘密赞助了一百万块钱,十万条步枪,要不了多久我爹就要杀回来了,你要是能把陈子锟做掉,那就是天大的功劳,到时候还亏待得了你?”   张啸林怦然心动,他本是睚眦必报的狠人,陈子锟派人几度三番暗杀自己,房子都给打成了马蜂窝,至今还在东躲西藏,这口气岂能咽得下去,既然卢永祥就要卷土重来,陈子锟这个所谓的大帅蹦达不了几天了,何必再瞻前顾后,他一拍桌子道:“好,干他娘的!”   送走卢小嘉后,张啸林又盘算了一会,觉得这事儿不能泄漏,即便是对黄金荣也不能透露半句,以往和陈子锟对抗的时候,吃亏在武器落后,这回不能重蹈覆辙,他叫来心腹耳语一番,心腹领命去了。   ……   南市,米家,三个不速之客突然登门拜访,为首一人提着口皮箱,操一口土得掉渣的外地方言说了一通,舅舅只听明白彩礼两个字,来人放下皮箱走了,米家人顿时全都扑了过来,迫不及待的打开箱子,但见满眼花花绿绿,全是钞票。   “发财了!”舅舅欣喜若狂,抓起一把钞票贴在脸上猛亲,舅妈也喜笑颜开,嚷嚷道:“走,去大马路,去先施百货公司,买东西去。”   米姨听到声音,急忙从楼上下来,看到一箱子钞票,猛扑过来按住箱子盖说:“等等,怎么个分法要讲清楚,我拿九成,剩下的归你们。”   舅妈当场翻脸,唾沫星子横飞,叉腰争吵起来,说什么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阿姐你已经不是米家的人了,带着俩孩子赖在家里混吃混喝也没贴补多少,已经忍你很久了,现在还想分九成,哪来的好事,最多给你四成。   米姨针锋相对,说我们娘三又不是白吃白住,林文静干了多少家务,这都是能折算成钞票的。   吵来吵去,互不相让,放学回来的林文龙蹲下身子,从桌底下捡起一张钞票念道:“江东省军用票……”   一时间鸦雀无声,大人们只顾狂喜和争吵,居然忘记看这一箱子钱到底是什么钞票,上海滩金融情况复杂,英镑美钞法郎荷兰盾、还有中国银行交通银行招商银行发行的钞票,林林总总不下十种,但无论哪一种起码都能流通,江东省军票可是货真价实的废纸,连草纸都不如,起码草纸还能擦屁股,军票唯一的功能就是塞在炉膛里当柴火。   一家人陷入巨大的失落中,继而是愤怒,这个姓陈的不但是土匪,简直就是无赖,拿军票糊弄人,得亏他想得出,本来还在吵架的一家人迅速将矛头调转,一致对外,痛骂陈子锟卑鄙,痛骂白先生办事不力。   “阿拉的女儿,绝对不能嫁给这个骗子!”米姨说。   “阿拉和姓陈的势不两立!敢拿废纸糊弄老子,册那!”舅舅也发了狠,一生气将满满一箱钞票全都倒进灶间炉膛里,一万张江东省军用票化作了灰烬。   ……   慕易辰帮陈子锟买了一套石库门的公寓房,有煤气电灯自来水,有洗手间和厨房间,家具也是现成的,欧式铜架子床,红木桌椅,挂上窗帘,铺上地毯,再在餐桌花瓶里插上一束康乃馨,梦想中家的感觉扑面而来,林文静感觉都要醉了。   家里还雇了一个老妈子,四五十岁,低眉顺眼的,一口一个太太,叫的林文静很不好意思。   “王妈,慕先生一个月给你多少钱?”林文静问她。   王妈说是十块钱,管吃管住,林文静吐了吐舌头,十块钱请个佣人,这可是大手笔啊。   房子闹中取静,距离大马路只有五分钟的路程,林文静简直太满意了,她坐在客厅里欣赏着自己的新家,忽然按捺不住,拿起抹布擦起桌子来,慌得王妈赶紧上前:“太太,使不得,有事吩咐我做就行了。”   正说着,陈子锟进来了,王妈上前接了大衣帮他挂起来,林文静道:“事情处理完了?刚才好吓人。”   陈子锟道:“处理完了,一场误会,新家还满意么?”   林文静点点头,脸上飞起两朵红云,陈子锟心中一动,上前揽住了她的纤腰,王妈很有眼色的躲了出去,窗外隐隐传来汽车喇叭和行人喧闹声,厨房里煮着咖啡,一切的一切,都让人感觉那么温馨,那么甜蜜,林文静不由得闭上了眼睛,红唇如同花瓣一般。   陈子锟心旌荡漾,刚要吻上去,忽然电话铃刺耳的响了起来,林文静挣脱他的怀抱,跑过去拿起话筒:“喂,找哪位?”“你的电话。”   陈子锟不耐烦的接过话筒,是慕易辰打来的:“有一条消息,我想你会感兴趣,张啸林的管家在德国洋行买了四支伯格曼手提机枪和五百发子弹。”   “谢谢,我知道他想干什么。”陈子锟冷笑起来,放下电话又摇了摇,叫通李耀廷的号码,道:“张啸林果然没沉住气,买了几个手提机枪想对付我,他既然想干,你就给他一个机会,知道怎么做么?”得到确定回答之后,回头一看,林文静已经吓傻了。   “你不要再做这样危险的事情好不好?”林文静扑过来,泪如雨下。   “没事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陈子锟拍着林文静的后背安慰道。   “你骗我,我知道张啸林是谁,他是上海滩的大流氓,杀人不眨眼,得罪了他没有好果子吃的。”林文静虽然不涉足江湖,但常听白先生吹牛皮,在白先生的故事里,张啸林俨然就是上海滩的阎王,说让谁死就让谁死。   陈子锟哈哈大笑:“不错,不过不是我得罪他,是他得罪我,我想捏死他,就跟捏死一只蚂蚁差不多,我可是江东省的军务督办,手下十万大军,你说张啸林能和我比?”   林文静再度傻眼,这个消息比刚才那个更惊人,自己的未婚夫竟然是督军!看他的样子,怎么也不像啊,报纸上那些手握重兵的督军,都穿着大礼服,留着八字胡,肥头大耳,和陈子锟的形象大相径庭。   陈子锟说:“让你住这儿,委屈你了,我手头事情太多,等处理完了再换大房子,每月我给你五百块钱生活费,不够随时找我要,先施百货那边的工作,喜欢做就继续做,王经理不会为难你,实在不行,咱们就把先施百货买下来,不喜欢工作也好办,就在家闲着,逛逛街听听戏,带带孩子,养养狗什么的。”   林文静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她简直无法接受这个结果,心目中落魄才子和孤女的悲情戏码全变了,陈子锟他他他,他竟然是个督军!一时间脑子全乱了,不知道是幸福还是震惊。   “我想静一静。”林文静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陈子锟,“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陈子锟道。   林文静扭转身:“你大概已经结婚了吧,而且不止一位夫人,我不想当你的金丝雀,你也不再是我心中的大叔了……”   被戳中了心事的陈子锟一时语塞,他把林文静安排在这里,确实是为了避人耳目,鉴冰和姚依蕾都不是省油的灯,而且姚依蕾肚里还有孩子,知道自己在外面搞花头,那还不闹翻天,可自己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初恋,这事儿怎么圆场,确实是个难题。   不过林文静的反应还是很让陈子锟欣慰的,如果她得知自己是督军后欣喜若狂,那就不是自己心目中雪莲花一般无暇的梦中女孩啊,而是被大上海的铜臭熏染成一个市侩女人。   一阵沉默,陈子锟的态度等于默认,林文静深吸一口气,擦了擦眼角的泪痕,收拾起自己的东西,依然是原来那些,陈子锟买的东西一件没拿。   “对不起,我想回家。”林文静低声道。   第七十章 纠结的林小姐   陈子锟没料到会是这种结局,有些手足无措,林文静低着头绕开他向门口走去。   “你去哪儿?米家已经回不去了。”陈子锟道。   林文静一愣,随即醒悟过来,这里已经是自己最后的避风港了,只要出了这扇门,什么白先生、赖老板都虎视眈眈的等着将自己撕成碎片呢。   她无助的站着,无声的抽泣,瘦削的肩膀一抖一抖的,陈子锟看了心里发酸,道:“不错,我确实有两位夫人,我很爱她们,不会抛弃她们。”   林文静痛苦的闭上了眼睛,默认和亲口承认毕竟不同,对心里的震撼更大,嫁给赖老板做小妾,和嫁给陈子锟做小妾有什么不同,无非是一个年轻一个年老罢了,眼前这个高大英俊的男子,和五年前乐观可爱的大男孩怎么也重叠不到一起去,他是江东省的督军,手握重兵,决战上海,发行军票掠夺民财,他是陈大帅,不是陈大叔。   陈子锟继续道:“我也不会放弃你,因为你是我的初恋,你知道么,从我第一眼看到你,我就认定你是我的媳妇,当我到你家拉洋车的时候,我简直欣喜若狂,我整天处心积虑的想靠近你,甚至夜里偷看你,偷进你的房间,给你送吃的,给你送焰火晚会的票子,帮你修钢笔。”   林文静的眼泪啪啪的往下掉,陈子锟的话触动了少女心底最珍藏的回忆,原本这一切都是陈子锟在做啊,这个世界上,除了爸爸妈妈,最爱自己的人就是他了,可老天为什么如此作弄人,让自己隔了五年在见到他,物是人非事事休,一切都不是当年的一切了。   陈子锟自嘲的一笑:“现在想起来,挺傻逼的,不过那时候却乐在其中,你不要走,该走的是我,五年前我负了你,今天不会再负你,这房子你随便住,我不会再来,如果需要帮忙,打电话找慕先生就行,他是斯文人,可惜相信,好了,我走了。”   回身便走,林文静张张嘴,却没有出声,来到门口,王妈纳闷的将帽子和风衣递过来,心说老爷怎么刚回来就和太太吵架。   陈子锟接过风衣,道:“王妈,照顾好林小姐,不许出岔子。”   王妈更狐疑了,怎么一转眼太太就变成小姐了。   陈子锟回到汇中饭店,把房间退了,带着手下暂时搬到法租界李耀廷的公馆居住,一路上梁茂才见他闷闷不乐,便问道:“大帅,你不高兴还是咋滴,谁惹你老人家生气了,我去突突了他。”   “茂才,你喜欢的女人不喜欢了,怎么办?”陈子锟忽然问道。   梁茂才挠了半天脑袋,说:“到她家把她抢走,关家里天天给她吃鸡蛋烙馍,不信她不回心转意。”   陈子锟道:“那她要是不喜欢吃鸡蛋烙馍呢?”   梁茂才想了想说:“那就给她吃烙馍卷砂糖,扯几尺绸子做个褂子,再买两根头绳……”   陈子锟打断他说:“好了,你的办法我懂了。”   来到李公馆,李耀廷也发觉陈子锟心事重重的样子,一问才知道是为了女人,李耀廷哈哈大笑:“大锟子,你也有今天,我还以为你这样浓眉大眼的只有被女人倒追的呢,怎么样,傻眼了吧,没辙了吧。”   陈子锟道:“小顺子,你有什么办法?”   李耀廷道:“对付女人哪有什么好办法,就一招,死缠烂打,时间长了她就妥协了,最多让林小姐住别处,不要和鉴冰她们碰面就行。”   陈子锟道:“只有这样了,先让林小姐住在上海,我不在的时候,你帮着照顾点。”   李耀廷道:“别,我照顾不来,回头我送一只小狼狗过去,给林小姐看家护院,比派个保镖还管用呢。”   陈子锟道:“也只好先这样了,赖天光有什么动静么,我倒是听说张啸林准备了四把手提机枪,打算做大买卖。”   李耀廷不屑道:“四把枪还想闹翻天,张老板确实老了,我也收到风,他纠集了百十号打手,还到处打听你我的行程,这是想干掉咱们呢。”   陈子锟道:“不如就给他一个机会……”   李耀廷阴险的笑了:“好,就给他一个机会。”   ……   陈子锟走的时候,林文静想留他,却无从开口,等他走远了才有些懊悔,难道就这样结局,她百般纠结,却连个倾诉的人都没有。   忽然门铃响了,林文静就要去开门,王妈忙道:“小姐您坐着,我来。”   王妈开门去了,林文静心乱如麻,陈子锟回来了如何面对,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令她失望的是,来的不是陈子锟,而是先施百货的王经理,昔日颐指气使的王经理此刻变成了可爱的哈巴狗,一张脸笑成菊花,搞得林文静很是别扭。   王经理带了满满一车礼物过来,不由分说就全搬进来,指挥工人挂窗帘铺地毯,还亲自下厨煮咖啡,忙的跟三孙子似的。   “林小姐,陈大帅什么时候回来啊,我想请你们吃顿饭,不知道能否赏脸。”王经理奉上咖啡,满脸堆笑提出请求。   林文静道:“他已经回去了,怕是不会再来了。”   王经理一怔,再看林文静哀怨的表情,心中明白了几分,这是和大帅闹脾气呢,忙道:“不忙,不忙,什么时候有空都行。”   林文静道:“王经理,我求您件事。”   王经理道:“林小姐您太客气了,能为你帮忙是我三生荣幸。”   林文静道:“求您不要辞退我,我想回去上班。”   王经理道:“没问题,不过以林小姐的学识,做售货员太屈才了,不如到经理部做文员,您看怎么样?”   做文员一直是林文静的理想,她立刻点头同意:“那就麻烦您了。”   王经理比林文静还高兴,攀上这么个关系,对先施百货可是莫大的好处,大帅们都是家财巨万的主儿,一高兴就采购十万八万的家当,这是其一,陈子锟是台上的大帅,不是下野的军阀,很有实力,先施百货傍上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送完了礼物,王经理心满意足的走了,隔了一会儿,又有人来,送来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狼狗,说是李老板的礼物,给林小姐看家护院,林文静不认识什么李老板,但是看小狗如此可爱,便没有拒绝。   ……   赖天光很生气,居然有人敢抢他看上的女人,虽然大家都说林小姐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就一柴火妞,但赖老板就喜欢这种斯斯文文的调调,一直以来的梦想就是在家里养个女学生,林文静不但是女学生出身,还是先施百货的售货员,样样符合他的标准。   他先去了先施百货将林小姐好好的调戏了一番,发现这个女孩子很有教养,很有耐心,即便生气了也不发脾气,这样乖乖巧巧的女孩子,赖先生恨不得当场就吞下肚去,当天下去他就去白家下了聘礼,一千块大洋,眼睛都不眨,因为觉得物超所值!   林小姐下楼的那一刻,女孩子家羞涩的样子让赖天光百爪挠心,心花怒放,只等过两天就娶过门来好好疼爱,哪知道半路被人截和,居然私奔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一定不是凡人,他根据白先生提供的情报,亲自带人到汇中饭店打探,很巧,竟然遇到了黄金荣黄老板府上的管家。   赖天光认识这位管家,对方似乎心情不佳,寒暄了几句便告辞了,赖天光找到饭店经理打听住在五楼的一位高个男子的情况,经理一听便明白了:“您也是来找陈督办的吧,不巧,他已经退房走了。”   “陈督办,什么督办?”赖天光一头雾水。   经理道:“这一星期,五楼只有陈督办一个华籍客人,其他的都是欧洲客人,您确定找的不是他?”   赖天光道:“我就问你,他是什么督办?”   经理道:“陈先生是江东省军务督办啊,难道您不知道。”   赖天光艰难的咽了一口唾沫,道:“麻烦了,再会。”然后灰溜溜的离开了汇中饭店,心中将白先生骂了千百遍,这不是害自己么,和陈大帅抢女人,有一百条命也不够啊,不过想到林文静被人抢走,他心里还是不大痛快。   回到沪西家里,佣人说张老板刚才派人来送帖子,让老爷速速过府一叙,赖天光的大烟馆用的都是张啸林的货,两人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了,当即就坐车过去了。   张啸林的公馆被人用机关枪扫成马蜂窝,还没修好,目前暂住在法租界一个隐蔽的小别墅里,只有最亲近的朋友才认识,赖天光到了之后,发现客厅里已经坐了好几个人,都是相熟已久的老友,上海滩地面上最能打的角色,大家寒暄过后,张啸林道:“今天叫大家来,是有一件大事情和你们商量。”   大家就问什么事。   张啸林道:“江东省督办陈子锟和我有仇,大家肯定早有耳闻,如今他要对我们上海青帮弟子赶尽杀绝,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我打听到,他后天要去浦东陆家嘴的怡和码头验货,身边只有十来个保镖,我想趁这个机会……”   说着,他做了一个切瓜的手势。   “做掉陈子锟,卢督军就会卷土重来,到时候上海就是咱们的天下了!”张啸林阴狠的眼神扫视着大家,“谁不愿意参加,可以走。”   在座的都是和张啸林意气相投的狠角色,区区一个督办吓不倒他们,反而是干掉陈子锟之后的美好前景深深吸引了他们。   “干!”大伙儿纷纷举起了胳膊,其中赖天光的胳膊举得最高。   第七十一章 杀戮战场之陆家嘴   今天能到张公馆来的,都是信得过的可靠兄弟,张啸林嘱咐他们这可是杀头的买卖,万万不可走漏风声,就是亲娘老子也不能说,手底下的兄弟更不能说,告诉他们要干大买卖就行。   大家深以为然,陈子锟毕竟是个督军,杀了他就等于戳了马蜂窝,必然引起疯狂报复,但是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陈子锟军的位子还没暖热,北方奉军入关,南方孙文虎视眈眈,天下大势随时在变,帮卢永祥除了陈子锟,以后上海的地面上,就是张啸林一家独大了。   陆家嘴一带地处浦东郊区,荒凉僻静,没有巡捕没有军队,怎么闹腾都行,为了确保干掉陈子锟,张啸林要求大家组织最精干的弟兄,配备最精良的武器,什么西瓜刀铁尺匕首之类的玩意就别拿出来丢人现眼了,有枪的务必带枪,没枪的也要拿长刀或者斧头之类的兵器,各路豪杰们一脸凝重,纷纷表示记住了。   张啸林大动干戈,调动各路好手,纸里包不住火,很快风声就传到了黄金荣耳朵里,前两天他受亲戚所托,给巡捕房打了个招呼抓一个人,哪知道对方竟然是陈子锟,可把黄金荣吓了一跳。   陈子锟还当江北护军使的时候,曾和张啸林有过龃龉,在聚宝茶楼吃讲茶,当时李耀廷找自己出面说和,自己没把这个小军阀当回事,当天没露面,没成想时隔数月,陈子锟当了督军,还打进了上海,把个张啸林的公馆扫的跟马蜂窝一样,足见此人睚眦必报的性格,自己得罪了他,可不是好事。   黄金荣急派管家到汇中饭店给陈子锟送帖子,打算请他吃饭赔罪,顺便搭上这条线,哪知道人家已经退房走了,正琢磨着怎么找人呢,消息就来了,张啸林纠集了数百人马,打算干一票大买卖,黄金荣是老江湖了,顿时想到了陈子锟。   杀一个在任的督军,那可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情,不过对久经风雨的黄金荣来说,不过尔尔,当年沪督陈其美何其风光,不也是被一枪打死么,但暗杀毕竟不是好事,君子不立危墙,他把管家叫了过来说:“准备一下,明天去宁波。”   杜月笙的消息渠道稍慢一些,得到风声后他立刻给黄金荣打电话,此时黄老板已经动身去宁波了,杜月笙深知张啸林的脾气,劝是劝不住的,看黄金荣的反应,摆明了是置身事外,不想过问,他长叹一声:“三鑫就要败在他们手上了。”想了想他又给李耀廷挂了电话。   “李老板,我杜月笙,明天我想请陈大帅到家里做客,烦请通报一句。”   “是杜老板啊,真不巧,陈大帅明天有事,怕是不能到场了。”李耀廷回答的很干脆,毫无商量余地。   杜月笙张张嘴,还是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毕竟他还是三鑫公司的大股东,张啸林的好哥们,背后拆台的事情干不来。   放下电话,杜月笙自言自语道:“谁胜谁负,就看造化了。”   ……   隔了一日,陈子锟和李耀廷在十三名保镖的护卫下前往浦东陆家嘴怡和码头仓库验货,本来验货这种事是不需要大帅出马的,但是据说这批从美国运来的货物特别贵重,大帅极为上心,所以亲自到场。   陈子锟等人乘坐三辆汽车,从法租界出发,一路疾驰,直奔十六铺码头,沿途巡捕见到市政厅发的贵宾车牌,一路绿灯放行,沿途张啸林安插的耳目看了不禁暗暗庆幸,幸亏不是在租界动手,要不然肯定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一行人在码头登上渡船,向浦东驶去,亲眼目睹陈子锟确实在船上之后,码头上一个戴礼帽的家伙打了电话到张公馆,向张啸林报告了这个消息。   “知道了。” 张啸林撂下电话,坐在摇椅上翘起了二郎腿,虽然他打打杀杀半辈子,但是杀一个在任的大帅还是头一遭,这回若是办成了,自己的声威必将如日中天,想到美好的前景,他不禁摇头晃脑哼起了沪剧。   渡轮上,陈子锟凭栏眺望,满黄浦江都是悬挂外国旗帜的轮船,浦西一线,欧洲建筑一栋连着一栋,浦东却是荒芜人烟,只有几个码头,一家日本纱厂。   这两天他心情很不好,情绪低落,吃什么都不香,到浦东来也是想换换心情,江风吹拂着面庞,眼前却总是浮现出林文静的样子。   “这大概就是失恋的感觉吧。”陈子锟暗想。   李耀廷察觉到陈子锟的失落,拍拍腰间的手枪道:“待会好好放两枪发泄发泄,心情就舒畅了。”   陈子锟问:“张啸林的人已经就位了?”   李耀廷道:“前天起他就调人到浦东来了,而且最近沪上黑市枪的价格上涨的厉害,能搜刮到的都让他买了去,他这是想闹大动静啊。”   陈子锟道:“越大越大,就怕他不闹大,老子什么场面没见过,买几把破枪就想算计我,有他后悔的。”   不大工夫,船到陆家嘴码头,陈子锟下了船,,出了码头,路边就是农田,他眺望浦东一望无际的旷野,感慨道:“一江之隔,就如此荒僻,将来总要发展起来才好啊。”   李耀廷道:“沪西还有大块的地方没开发呢,闸北也有余地,等到浦东发展起来,起码八十年后,那时候咱们都没了,根本看不到。”   陈子锟笑笑,刚想说话,忽然眼角瞥见远处一点亮光,似乎是镜子反射到阳光,下意识的他一个饿虎扑食将李耀廷扑倒在地。   一颗子弹正好落在他刚才站立的地方,尘土飞扬,赫然一个弹孔,陈子锟汗都下来了,千算万算,没料到张啸林还有狙击手,情报显示对方只装备适合近战的手提机枪,所以自己也没做防备步枪的准备,这下惨了,如此空旷的地带,岂不成了敌人的靶子。   突遭袭击,卫队临危不乱,迅速开火反击,不管三七二十一,端起汤普森朝四下猛扫,陈子锟知道,这支狙击步枪配备了光学瞄准镜,射击距离大大提高,起码在五百米外,手提机枪根本够不到,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寻找掩蔽物。   “跑!” 他率先向码头方向奔去,李耀廷紧跟其后,卫队一边开火一边狂奔,狙击手还在继续射击,这人枪法不错,两个卫士相继中弹倒下,不过他们成功的掩护陈子锟到了安全地带。   “算差了,没想到他们在码头就动手了,我还以为要等到货仓呢。”李耀廷气急败坏,换了一个实弹夹,为了壮胆,他刚打空了一个弹夹。   一群人趴在田埂边,动也不敢动,狙击手太远了,枪打的也准,冒头就是个死。   陈子锟也算是身经百战的大将了,这回居然被一支狙击枪搞得焦头烂额,施展不开,简直憋屈到爆。   “梁茂才,你带人包抄过去,其他人火力掩护。”陈子锟一摆手,众人纷纷开火,别管能不能打着人,能骚扰到狙击手就好,梁茂才带了两个人窜蹦跳跃,走着之字形迅速从右路包抄过去。   忽然前面一阵密集的枪声,听起来有步枪有手枪,也有手提机枪,打得极其热闹,然后就看见梁茂才等人丢盔卸甲,抱头鼠窜而来。   “大帅,不好,快跑!”梁茂才边跑边喊,身后跟着黑压压一群人,服色各异,武器不同,显然是张啸林埋伏的主力部队。   “跑!”陈子锟带头就跑,十几个人在前面狂奔,后面跟着二三百人紧追不舍,刀斧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还时不时放上两枪,幸亏这些人都不是玩枪的行家,跑动中放枪就跟放鞭炮一样,根本打不着人。   动静闹得如此之大,却连个围观的人都没有,浦东荒郊野外,天高皇帝远,没有巡捕没有警察,杀人放火都没人管,这地方挑的太他妈好了。   陈子锟活这么大,除了当年在关东老林子里被奉军这么追过,这还是头一次,他这个恨啊,牙根都快咬出血了,太轻敌了,太马虎了,以为张啸林就一江湖混混,闹不出什么花样,一切都得按照自己的计划走,哪知道人家埋伏的如此漂亮,兵力占到绝对优势,还有狙击手配合,要不是自己机警,命都丢这儿了。   卫队虽然带了手提机枪,但子弹有限,对抗狙击手的时候不要钱一样泼洒,结果遇到大队敌人就抓了瞎,此刻被人家撵的跟兔子似的,只恨少生了两条腿。   赖天光就在追杀队伍中,虽然他年纪大了,但是宝刀不老,对这种刀光剑影的买卖极为热衷,为了这次行动,他特地将枕头底下掖着的枪牌撸子都拿出来了,每颗子弹都擦了一遍,确保关键时刻不会哑火。   到底年龄不饶人,赖天光跑了几步就气喘吁吁,嗓子眼发甜,于是落到了后面,慢腾腾的跟着走。   前面就是怡和货仓,预定中的设伏地点,陈子锟等人仓皇逃进了仓库,追杀队伍尾随而至,只见仓库门大开,一门克虏伯75毫米野炮,两挺马克沁水冷重机枪,十余枝勃朗宁自动步枪,百十支汤普森手提机枪和二百支上了刺刀的M1917步枪正等待着他们。   临时拼凑起来的杀手们扭头就跑,这回该他们后悔没少生两条腿了。   陈子锟恨得咬牙切齿,恶狠狠道:“给我打!一个都不放过。”   大炮轰鸣,机枪怒吼,各种口径的子弹追上了杀手们的后背,将一具具血肉之躯撕成了碎片,特务营的火力密度放诸全国都是数一数二的,对付百十口子流氓地痞简直就是杀鸡用牛刀。   当场就打死了五六十个,剩下的仓皇逃窜,特务营紧追不舍,又打死打伤三十多个,俘虏四十多人,一边派人继续搜捕,一边押着俘虏回来。   若是平时,陈子锟是不会杀俘的,但今天心情实在糟糕,再看这帮家伙,满眼凶光,刺龙画虎,肯定都是些欺男霸女,坏事做绝的恶棍,况且就算把他们交给警察,要不了几天也会放虎归山。   “留几个领头的,其余的都枪毙。”陈子锟下了命令。   四十多个俘虏被押到墙边,用机枪突突了,枪毙这些恶棍,士兵们丝毫没有心理负担。   事情处理完了,陈子锟派人通知地方当局来善后,随后在军队护送下离开,直到天黑时分,赖天光才从路边茅房的粪坑里爬出来,外面的血腥味依然没有散尽,同道中人被枪决前的惨呼依然在他耳畔回荡。   第七十二章 超大规模报复   上海龙华,淞沪护军使公署,江苏省军务督办兼淞沪护军使齐燮元上将军的公事房里,陈子锟怒不可遏,拍着桌子骂道:“再不肃清上海的帮会,抚帅的位子都坐不稳了,今天要不是我机警,就他娘的死在浦东了,我的卫队死了四个人!四个!”   陈子锟伸出四只手指,在齐燮元和孙传芳面前晃悠着,地上放着四件血迹斑斑的军装,上面满是弹洞。   两位大帅表情恬淡,任由陈子锟摔桌子砸板凳大发雷霆,两人心里都有数,小陈又在借题发挥了,想搞出点事情讹钱。   “昆帅息怒,让宪兵去把罪魁祸首拿了便是,你自己做主就行了,何苦让抚帅出头。”孙传芳自恃兵强马壮,说话是直接了些,但也不是没有道理。   陈子锟道:“若是帮会和我私人之间的仇怨,也就罢了,你们可知道指使张啸林行刺我的人是谁?”   齐燮元和孙传芳对视一眼,心中隐隐有了数。   “是卢永祥,他人在日本,遥控藏在上海租界的儿子卢小嘉,收买帮会分子,伺机暴动,行刺抚帅、香帅和我,然后迎卢永祥归来,与奉军南北夹击,灭我们直系最后的力量,抚帅,香帅。不可不防啊!”陈子锟简直就要声泪俱下了。   房门被敲响,副官送来一叠供词,两位大帅迅速浏览一番,眉宇间渐见忧色,这是那些此刻的供词,和陈子锟所说的一样,这帮人大都是青帮分子,受了张啸林的指派在浦东暗杀陈子锟,证词中不止一处提到卢大帅、奉军南下的字眼,而其中一名狙击手,则是卢永祥卫队的一个士兵,更是铁证如山。   这下齐燮元和孙传芳坐不住了,吴佩孚败走塘沽,冯玉祥引狼入室,现在张作霖父子已经进驻北京了,大军南下只是早晚问题,如果上海一乱,财政吃紧,这仗就没法打了。   齐燮元干咳一声道:“昆吾,依你之见,应该如何处置?”   陈子锟道:“严办,必须把他们的嚣张气焰打下去。”   齐燮元道:“好,那就下令上海警察厅,把张啸林抓起来审判,定个罪名枪毙算了。”   陈子锟道:“张啸林等人一贯的挟洋自重,不把咱们放在眼里,不瞒二位,我当江北护军使的时候就和他有过冲突,狗日的还正儿八经的约我到茶楼吃讲茶,他一个混混,我一个少将护军使,竟然被人糟践成这样,这口气我是忍够了,可他整天藏在法租界里,咱们的兵进不去,硬是狗咬刺猬,下不了嘴。   齐燮元轻笑两声,道:“从长计议,他还能一辈子不出来。”   孙传芳却一拍桌子道:“上海青帮如此不懂规矩,是该好好教训一下了,租界不能进,沪西总能进吧,听说那里的烟馆赌场不少,我派一团兵,把沪西抄了!替昆帅您出气!”   陈子锟也一拍桌子:“香帅性情中人,佩服,我也出一营兵,配合你的行动,不过不是为我个人出气,是为了咱们北洋军人的荣誉,为了抚帅的面子!”   齐燮元差点想骂人,淞沪护军使是老子,不是你们!出兵抄沪西,不就是想发点财么,还说的那么冠冕堂皇的。不过还是硬生生忍住了,他寻思这两位要是联合起来对付自己,恐怕江苏陆军连三天都撑不了。   我忍!   齐大帅也做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道:“既然二位都出兵了,我也出一个团,把南市的烟馆妓院赌场肃清一下,抓一批为害乡里的流氓恶棍,还上海父老一个太平世道。”   陈子锟道:“那闸北就交给我了,咱们开展一次严打行动,务必把青帮分子的嚣张气焰打下去。”   会议圆满结束,陈子锟心满意足的走了,孙传芳也离开了护军使公署,回去的路上,陈仪问他:“香帅,如今形势该如何应对?”   孙传芳道:“就一个字。”   陈仪道:“请香帅名示。”   孙传芳道:“捞!”   ……   次日,数千臂缠白袖章的士兵进驻了沪西、南市和闸北,在警察厅的配合下,横扫所有赌场、烟馆、妓院,查封赌具烟具,没收涉案钱款,一张张淞沪护军使公署签发的封条封住了大门。   华界遭遇一场浩劫,上千人被捕,数十万钱款被没收,一时间谣言四起,帮会分子纷纷逃离上海,中产阶级则举家迁入租界避祸,一时间租界内房租暴涨,一屋难求,局势甚至比当初江浙大战时还要紧张。   租界当局紧急发出照会,要求军方停止骚扰百姓的行为,这次三位大帅异乎寻常的团结,义正言辞的表示这是一次严打犯罪分子的行动,租界当局无权干涉,并且向租界工部局出示了浦东血案的罪证,一位在任的督军竟然遭到黑帮分子的暗杀,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最后强烈要求法租界引渡张啸林。   法租界当然不会引渡张啸林,一方面是出于洋人天生的傲慢,但更重要的一方面是因为他们根本找不到张啸林,戳了马蜂窝的张老板当晚就失踪了,谁也找不到他的下落,同时失踪的还有卢小嘉,据说他乘船去了天津。   虽然不会屈从军阀的压力,但租界方面还是进行了有效的沟通,程子卿再度粉墨登场,私下和陈子锟交涉,探探他的口风。   陈子锟说:“张啸林都欺负本帅头上了,难不成还让我打掉牙和着血往肚里咽?别以为他藏在法租界我就治不了他。”   程子卿赔笑说张啸林犯下的错误让大家来承担罪责,似乎不太公道,不如陈大帅收了虎威,大家坐下来好好谈谈,该怎么赔偿,绝不含糊。   陈子锟冷笑道:“动用了三百个杀手,我就不信这事儿瞒得过黄老板和杜老板的耳目,不用谈了,这事儿虽然是张啸林主谋,但你们上海青帮的老少爷们全都有份,觉得不公平,找张啸林去啊,找我干嘛。”   话虽说的强硬,但他还是给了程子卿几分薄面,说这次社会治安大整顿的时间长短要看租界当局的态度,如果配合我们的话,那时间就能缩短,如果不配合的话,那就有的瞧了。   听话听音,程子卿明白了陈子锟的意思,回到法租界向上峰报告,公董局连夜做出决定,扫黄打黑!   法租界巡捕房当即开展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缉毒扫黄行动,目标是没有执照的烟馆和妓女,巡捕们借机狠捞了一笔,黑道人物苦不堪言,华界混不下去,租界也混不下去,这全赖张啸林所赐啊,没事招惹人家督军干啥。   上海滩各路帮派,总的来说都算青帮弟子,陈子锟主要针对的就是他们,一天一夜之间,抓了一千多人,经军法处简单审讯后,枪毙了五十多个,都是和张啸林走的比较近的。这种玩法谁也撑不住,青帮仅存的几个大字辈的老头子凑在一起开会商量对策,决定还是破财免灾。   他们打听到陈子锟其实也是青帮中人,而且是李征五的弟子,位列通字辈,于是连夜打电报给住在天津的李征五,请他出面说和。   陈子锟还是很给老头子面子的,答应收手,但是要价是承兑他发行的二百万军票。   这个开价不低,但是却无法拒绝,华界全部赌场烟馆妓院停业,一天的经济损失就几十万,再让陈子锟这么闹将下去,大家都得喝西北风不可。   经过磋商,上海工商总会答应承兑江东省军用票,一夜之间,军票行情大涨,从废纸变成了硬通货,拿着军票到汇兑所排队的人从城隍庙排到了十六铺。   三方联合执法队也捞足了油水,偃旗息鼓了,光是从烟馆赌场没收的现钞就有几十万之巨,齐孙两家吃的肚子溜圆,还不用担半份责任,反正洋人怪罪下来有陈子锟扛着,所以也是相当满意。   “小陈不吃独食,是个厚道人。”孙传芳这样评价陈子锟,这回他的部队捞了十几万大洋,乐得做梦都偷笑。   齐燮元就有些不满,毕竟上海是他的地盘,陈子锟这么搞法,是杀自己的鸡取卵,但是碍于形式他也没法反对,只好搜刮的更凶,抓了八百多个疑似黑帮打手,交钱就放人,简直就是合法的绑票。   ……   米家很倒霉,南市扫荡烟馆的时候舅舅折进去了,当时他正躺在烟塌上吞云吐雾,忽然一队士兵冲了进来,黄呢子军装,碟子一样的钢盔,绑腿皮鞋刺刀枪,乍一看跟英国兵似的,仔细一瞅原来还是陈大帅的兵。   大兵们胳膊上都缠着白布条,上面用毛笔写俩字“执法”,不由分说就把烟馆关了,所有顾客连带老板都被抓走,押上一辆卡车拉到宝山郊外的农场关押,关了整整一天一夜,罚了五十块钱才放回来。   舅舅跟条丧家犬一般跑回了南市家里,却听到了一个令他心碎的消息,军票可以兑换了,而且是一比一的汇率。   整整一万块大洋啊,就这样扔进炉膛烧了,米家全家人捶胸顿足,痛不欲生。   正在痛惜那一万块钱,白先生来了,以往总是风流倜傥,头发皮鞋锃亮的白先生今天萎靡不振,一绺头发无精打采的耷拉在额前,右胳膊还用布条吊在脖子上。   “老白,侬哪能这个样子?”米姨惊讶万分。   “别提了,被丘八抓进去了,幸亏我认识淞沪护军使公署的朋友,闲话一句,恭恭敬敬放阿拉出来。”白先生强打精神,吹了一句牛皮,坐下来喝了两口茶定定神说:“出大事体了,赖先生被枪毙了。”   “哪能?”米姨和舅妈对视一眼,都惊呆了。   “赖先生是被租界巡捕从家里抓出来的,引渡给淞沪护军使公署,当天晚上就毙了,尸体已经拉回家了,明天我还得去吊唁他,唉。他做啥事体不好,非要行刺陈子锟,那可是沙头的买卖,赖天光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白先生从西装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手帕擦拭着眼角。   “等等,你刚才说……陈子锟。”舅舅眨巴着眼睛。   “是啊,哪能?”   “拐走文静的那个乡户拧,不就是叫陈子锟么?”舅舅虽然是个糊不上墙的瘪三,但记忆力还不错。   一家人陷入震惊和惶恐之中。   “不可能,五年前他还是个拉洋车的苦力。”米姨道。   “文龙,去买张申报来。”白先生掏出一枚铜元丢给林文龙,小男孩飞奔出去,不大工夫拿来一张报纸,一家人围在桌子旁,眼巴巴看白先生铺开报纸,头条新闻标题极其醒目:   江东督办陈子锟发布禁烟令!   下面有配图,用的是1923年美国时代周刊的老照片,一个穿西装的年轻人正微笑着面对镜头,可不就是拐走林文静的那个小子么!   死一般的寂静,米家人全都傻了,见多识广的白先生也呆若木鸡,烟卷烧到手指才惊叫一声:“发达了!”   舅舅也叫起来:“发达了!”因为过于激动,声音都颤抖了。   ………………………………………………   推荐朋友的淘宝店http://jdzbiyitaoci.taobao.com/ 卖景德镇瓷器的   一些便宜的瓷器感觉不错,十几二十块钱买来当摆设或者当酒壶用,很拉风。   第七十三章 租界探亲   米家人进入狂喜状态,攀上这么一根高枝意味着什么,他们都很清楚,舅舅得意道:“哈哈,阿拉是陈大帅的舅舅,以后看谁不顺眼,直接给陈大帅说一声,把人拉去枪毙了。”   白先生也笑眯眯道:“就是,不过闲话一句。”   舅妈喜滋滋道:“既然攀上这门亲戚,凡事都要立起体统来,全套金首饰是必须要买的,还有这房子也该换了,阿拉看法租界的小洋楼不错,先弄三栋来住住。”   米姨擦拭着眼角道:“文静这孩子从小命苦,阿拉把她当亲生的一样看待,现在她有了好归宿的,阿拉这个做姆妈的真心替她高兴,什么钞票首饰洋楼阿拉都不在乎,阿拉只要文静把文龙照顾好就行。”   外婆道:“都是菩萨保佑啊。”挪动小脚跪到菩萨像前念起经来,慈眉善目的倒像个善人模样。   白先生来回踱了几步道:“事不宜迟,赶紧去找文静,带上文龙,多讲好话,过去那些不开心的就不要提了。”   舅妈说:“好,阿拉这就去换衣服。”   米姨白了她一眼道:“弟妹就不要去了吧,省的文静见了你心情糟糕,一不高兴不认这门亲戚就坏事体了。”   舅妈张口结舌,无言以对,自打林文静进了米家的门,就没得过她的好脸色,完全当成了免费的丫鬟使用,现在追悔莫及,只好讪讪的笑。   米姨很得意,她和弟媳妇拌嘴第一次占了上风,居然还是沾了女儿的光,想来有些后悔,早知道待这个不是亲生的女儿好点了,如今也能心安理得的享女儿女婿的福。   门外传来彬彬有礼的询问:“请问家里有人么?”   舅舅蹦了起来:“陈大帅派人来接咱们了。”   出门一看,来的不是陈大帅的人,而是上回闹过事的黄先生一家。   看那儿子胆怯的样子和女人强装出来的笑容,米家人顿时明白了,这家人肯定知道了陈子锟的厉害,现在是登门赔罪来了,于是他们便趾高气扬起来,将黄家人数落了一顿,礼物和钞票收下,人打发滚蛋了。   黄先生一家人走后,米家人开始商量如何去见林文静,米姨说的没错,如果小舅妈出现的话,好事都能变成坏事,不如让和姐姐最亲的文龙出面,姐弟情深,事半功倍。   事不宜迟,米姨立刻翻出文龙过年的好衣服,给儿子打扮起来,白先生窜到外面去叫黄包车,顺便找个剃头匠把油头打理一下,找个擦皮鞋的乡户拧把鞋子擦得锃亮,不大工夫提着几盒洋式糕点,带着两辆黄包车回来了。   米姨打扮一新,林文龙也穿上了最好的衣服,三人上了黄包车,带着全家人的殷切希望,踏上前往租界之路。   因为不清楚林文静住在哪里,所以他们先去了先施百货打听,洋场上的百货公司真是不得了,豪华的跟皇宫似的,出身南市小市民家庭的米姨到了这里不免畏首畏尾,白先生倒还大方得体,找了个售货员打听林文静在哪个柜台,那售货员听说是林小姐的家人寻来,极其热情的领他们去了楼上办公室。   如今林文静已经不站柜台了,而是有一间独立的办公室,写字台打字机,电话机,样样俱全,和电影里高级女文员的办公室一模一样,林文静碰巧去银行办事了,别的职员给他们倒了咖啡,给文龙拿了糖果,和声细语的说侬稍等片刻,这就给林小姐打电话,请她回来。   米姨等人受宠若惊,忙说不慌,文静有事让她先忙,阿拉不急。等职员出去了,米姨两手端起咖啡小啜了一口,道:“大公司的咖啡就是地道,比阿拉在北京六国饭店喝的还要正宗些。”   住在北京那几个月,是米姨人生岁月中最值得吹嘘的时光,想到早逝的丈夫,她不禁唏嘘,要是丈夫还在,兴许已经是教育部次长了吧,嗯,起码也是司长。   白先生坐在林文静的位子上眉飞色舞:“这种咖啡不算最地道的,阿拉在法租界喝过一种蓝山,侬不晓得有多香浓喝起来有多适宜。”   正说着,忽然跳将起来,如同尾巴被踩到的猫,原来是林文静回来了。   “文静,你坐。”白先生的脸笑成了菊花。   “米姨,白先生,你们怎么来了?”林文静狐疑道。   “我们担心你有事,特地来看看。”米姨搓着手,生怕林文静翻脸不认人,好在林文静并没有她想的那样绝情,似乎忘记了在米家受的那些罪,说了一声哦,招呼他们坐,又让职员去拿几块巧克力来给文龙吃。   文龙也是个命苦的孩子,回到上海后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待遇只比姐姐略强一些,巧克力只咬了一口就再也不吃,小心翼翼的将锡箔纸包起来,放进口袋里。   “怎么,舍不得吃?”林文静心疼弟弟,拿起电话说了几句,不大工夫,下面人送了整整一纸箱巧克力来,全是洋文包装,白先生隐约认出几个字母,好像是瑞士进口的糖。   米姨和白先生对视一眼,均感欣慰,这种巧克力的价格极其昂贵,寻常中产阶级家庭都不舍得吃,一整箱怕是要花费好几十块大洋,林文静出手如此阔绰,可见陈大帅恩宠有加。   米姨朝儿子使了个眼色,文龙小声道:“阿姐,侬住在哪里,阿拉想去看看。”   林文静立刻就答应了,米姨如释重负,心中开始在筹措台词,待会儿见了陈大帅该如何寒暄。   到了下班时间,林文静带着弟弟和米姨回家,白先生察言观色,看出林文静不爱搭理自己,就借口有事先走了。   林文静就住在公共租界的新式里弄,石库门住宅,电灯电话自来水煤气一应俱全,卫生间里还有一个大浴缸,客厅里光线充足,地上是光洁的木地板,米姨看花了眼:“这房子噶好。”不过心里却有些失望,为啥不是小洋楼呢,难道说林文静在陈大帅心中的分量还不够?   林文静说:“文龙,不如你来和阿姐一起住。”   林文龙点头如捣蒜:“好,好。”   米姨道:“使不得,小孩子调皮,陈大帅一不高兴,阿拉吃罪不起。”   林文静说:“我一个人住在这里,和陈大帅有什么关系。”   米姨有些吃不准了,不是被大帅金屋藏娇了,怎么又是一个人住?   林文静并不解释,似乎根本不愿意提起陈子锟这个人,米姨也不好多问,把文龙留下,自己先回家了。   回到南市家里一合计,白先生说:“陈大帅回江东省了,没把文静带回去肯定是因为家里另有老婆。”   大家就都愤愤然,说我们家文静是大学生,人又秀气又贤惠,哪能只当姨太。当然只是说说而已,姨太有时候比正房还要受宠呢,大家便乐呵呵的憧憬起美好的日子来,舅舅说将来见了外甥女婿,太寒酸可不行,阿拉得买块金怀表才行,舅妈说阿拉的旗袍也该换换了,米姨也说自己的裘皮大衣已经是五年前的款式了……   ……   陈子锟确实回了江东,上海虽好,毕竟不是自己地盘,新官上任三把火,就任江东省军务督办后,他得拿出点动作来,让孙开勤那些老部下看看自己的手段,别老想着偷奸耍滑,首鼠两端。   第一个重大举措就是在全省范围内实行禁烟,禁止种植罂粟,提炼贩卖鸦片,违者严办。   禁烟这种事,从林则徐那个年代开始,一直有人做,但从来没人成功过,毕竟鸦片的利润太大了,谁也舍不得这块收入,而且地方军阀为了维持统治,必须扩充军队购买武器,这都需要大批的金钱,光靠赋税是远远不够的,不种鸦片,等于自断一臂,这种傻事哪有人做。   陈子锟就做了,而且做的极为彻底,他从北京上海邀请了上百名记者,赶赴江北和省城附近最大的两块罂粟田,亲自驾驶一台美国进口的拖拉机,铲除了大片大片的罂粟苗,记者们疯狂的按动着快门,记录下这震人心魄的一幕。   随即,数千名手持锄头铁锨的军人进入罂粟田,将全部罂粟苗铲平,期间任由记者随意采访拍照,一切公开。   一时间,陈子锟的照片上了各大报纸的头条,俨然是禁烟功臣,此时此刻,谁也不提那上万亩罂粟是谁种的了。   大帅如此疯狂的举动,引起部下们的担忧,毁了烟苗,收入锐减,拿什么来养兵,眼瞅着奉军就要南下,此时此刻禁的哪门子烟啊。   陈子锟召集部众开会,问大家:“是美国英国强,还是咱们中国强?”   部下们异口同声说是洋人强。   陈子锟又问:“鸦片是不是好东西?”   众人说鸦片当然是好东西,抽了能飘飘欲仙,打仗负伤还能当麻药,最主要是这玩意值钱,种一亩地的罂粟,顶的上种十亩地的麦子。   陈子锟说:“鸦片那么好,怎么美国人不种?怎么英国人不种?”   有人反驳:“谁说英国人不种,印度马蹄土不就是英国佬种的。”   陈子锟说:“对了,为啥英国人在印度种,不在自己家门口种?鸦片那么好,你们见过哪个洋人整天捧着烟枪的?”   众人哑口无言,鸦片究竟是不是好玩意,其实他们心知肚明,从咸丰年间起,这玩意就祸国殃民,大清朝多少白银都流出去买了鸦片,抽的兵丁病病怏怏不能打仗。   “大帅,你禁烟就禁烟,为啥早不禁,还让弟兄们开了两万亩的荒,这不都白费了么?”陈寿提出了疑问。   陈子锟道:“此一时彼一时,当护军使有当护军使的当法,当督办有当督办的当法,不可同日而语,换句话说就是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我是江东百万父老的当家人,就得为他们谋福利,庄稼地都他娘的种了鸦片,谁还种粮食,打起仗来吃啥?难道拿鸦片膏压饿?”   盖龙泉道:“可咱们不种,自有别人种,眼瞅着白花花的银洋淌到别人口袋里,我心疼啊。”   陈子锟冷笑道:“老子铲了几万亩的烟田,难道不心疼,我就得让全天下陪我一起心疼,现在我宣布!”   部下们纷纷挺起了腰杆。   “我宣布成立华东禁烟委员会,由我担任秘书长,查禁江浙烟毒,尤其是上海这个重灾区,更要下大力气查禁,驻吴淞口的特务团拿出一个营来来,改编为禁烟执法别动大队,我要进入上海的每一两烟土,都过我的手!”   部下们听得心潮澎湃,心花怒放,心说大帅真是腹黑,原来在这儿等着俺们呢,铲了一个江东省的烟田,博了好名声不说,还能名正言顺的在上海搞禁烟运动,这可是丢了芝麻捡了西瓜的好事啊。   第七十四章 禁烟委员会   开完了军事会议,部下们退场,少将参谋长阎肃留了下来,和陈子锟商量对策,他俩人是老搭档了,说话不用拐弯抹角,陈子锟的表情也不像刚才那样意气风发,信心满满了, 而是略带愁容。   “局势越来越恶化,段祺瑞下令撤掉了齐燮元的江苏督军职务,奉军南下只是早晚的事情,啸安兄有何良策?”陈子锟忧心忡忡道。   阎肃道:“齐燮元势必不会束手待毙,奉军南下气势汹汹,绝非山东、江苏就能满足胃口,江东、浙江、安徽、江西、湖北等省都面临危险,倘若这几个省的军队能有一个人统一指挥的话,或许还能和奉军分庭抗礼……”   陈子锟懂了,直系一盘散沙,偏偏个个又都是眼高于顶,不肯甘居人后,若是吴佩孚能扛起这个大旗的话还好说,可玉帅兵败塘沽之后江河日下,仅余卫队百人,根本没人搭理他,这仗,是没法打了。   长叹一声,陈子锟道:“难不成这江东省要拱手让与他人。”   阎肃道:“昆帅骁勇善战,威名在外,奉军也有所忌惮,如果我估计的没错的话,张少帅怕是这几天就有密使到。”   陈子锟道:“奉军这是想各个击破啊。”   阎肃道:“假若张学良真的伸来橄榄枝,昆帅打算帮哪边?”   陈子锟道:“谁赢我帮谁。”   阎肃瞠目结舌,这话虽然没错,但太过直白了些。   陈子锟又补充道:“奉军真有本事统一中国,就算张作霖老小子当皇帝我都赞成,老百姓经不起折腾啊,这几月光军费花了将近五百万!这笔钱要是建工厂,修铁路,能做多少事情啊,打来打去,把钱都花完,人也死光,吃亏的是中国,占便宜的是卖军火的外国洋行。”   阎肃道:“如果天下每个军人都像昆帅这样想就好了。”   ……   中午,陈子锟会见了来自北京的记者阮铭川,向他打听北方的情况,这年头,记者都是无孔不入消息灵通的角色,掌握的信息最丰富详实。   谈到京师乱局,已经是资深记者的阮铭川长吁短叹:“功亏一篑啊。”   陈子锟道:“玉帅确实败的冤枉,若不是冯焕章背后捅刀子,也不致于满盘皆输。”   阮铭川道:“我不是说吴佩孚,而是说冯玉祥,他才真的是功亏一篑,发动政变首功是他,可是带头来为他人作嫁衣裳,啥都没捞着。”   陈子锟道:“此话怎讲?”   阮铭川道:“说到底,冯玉祥还是没这个威望和资历,根本控制不住局面,他请段祺瑞来主持大局,希望以段合肥的威望替他撑着点,可是段祺瑞是什么人,岂是他冯玉祥摆布的傀儡,就任临时执政后立刻把黄郛内阁给撤了,换上自己皖系老人,冯玉祥吃了个哑巴亏,是有苦难言。”   “还有张作霖,那就是一土匪!毫无信义可言,冯玉祥倒戈之时和他有约在先,奉军不入关,结果怎样,墨迹未干,奉军就进了山海关,屯兵天津一线,虎式山东,随时可能南下。冯玉祥的国民军根本不敢对抗。”阮铭川说的痛心疾首。   陈子锟道:“阮兄似乎颇为冯焕章鸣不平。”   阮铭川道:“我做记者这么久,这些军阀武夫也算研究过不少,冯玉祥好歹是个有理想的真英雄,从一件事上可以看出,这可是秘密,我只告诉你,昆帅切勿外传。”   陈子锟见他神神秘秘的样子,顿时来了兴趣:“你说,我绝不外泄。”   阮铭川压低声音道:“我听说,国民军一帮将领要趁着张作霖父子进北京的时候干掉他们。”   陈子锟一惊,这种事情也就两个人做得出,一个是冯玉祥,一个是徐树铮,这二位都是心狠手辣不择手段之辈,若是真把张作霖张学良父子杀了,奉军群龙无首,对冯玉祥来说确实是好事,但对百姓来说,简直就是滔天灾难。   阮铭川接着说:“张氏父子仅带着一个营的卫队进驻北京顺承群王府,这本是极好的下手机会,可是冯总司令却放弃了,他说如果杀了张氏父子,东北势必落入日本人之手,千古罪人他是不做的,宁愿自己下野,所以,我极为钦佩冯焕章。”   陈子锟道:“如你所言,冯焕章确实是个为国为民的豪杰,不过下野未必是真的,我猜他是以退为进,逼迫段祺瑞在国民军和奉军之间做出选择。”   阮铭川道:“冯玉祥已经致电广东,邀请孙中山先生北京主持大局,奉系皖系国民党本是铁三角,看这次能不能组成联合政府了,倘若孙文顺利北上,我想局势还是会越来越向好的。”   陈子锟点头道:“但愿如此吧。”   刚和阮铭川谈完,副官来报,奉军方面有使者到,陈子锟让快请,来的是张学良的私人代表,给陈子锟送了两件上好的女式貂皮大衣,一根千年老山参,另附亲笔手书信件一封,叙叙旧,谈谈天下大事,都是些泛泛之言而已。   但奉军方面的意思很清楚,想和江东方面修好,陈子锟也修书一封,另准备厚礼一份,托使者带回北京,双方这就算建起了联系渠道。   送走了奉军使者,副官拿进来大堆的文件让陈子锟签署,有任命官员的,有支取款项的,报销军费的,林林总总,令人头晕眼花,陈子锟拿了支钢笔,一目十行的阅读文件,并在上面做出批示,签名力透纸背,批示清晰明确,不大工夫竟然把文件批完了。   “还有么?”陈子锟问。   副官处长赵玉峰惊得目瞪口呆:“我听他们说,以前孙开勤每天只批十份文件,大帅您一口气就把积压两个月的文件批完了,这效率太牛逼了吧。”   陈子锟道:“不是我牛逼,是孙开勤效率太低下,当官是最容易的事情,这都干不好,难怪把地盘丢了。”   赵玉峰抱起公文往外走,不小心掉下一份来,是段海祥部申请增发军饷的文件,陈子锟在上面批了一行字:转阎参谋长阅。   “大帅,怪不得您速度快呢。”赵玉峰恍然大悟。   陈子锟道:“这种具体事务难道都要我来批示?军务方面的让阎参谋长管就行,政治方面的交给刘省长,他当了这么多年橡皮图章,也该干点实事了。”   赵玉峰咋舌道:“您真舍得放权。”   陈子锟道:“你不懂,有些东西抓是抓不住的,不如放手来的轻快,事情还未必办坏。好了,时候不早了,明天还有大事,我歇息了,有天大的事情都不要打扰。”   说着回了后宅,如今姚依蕾和鉴冰都来到省城居住,夫妻团聚,少不得卿卿我我,姚依蕾半开玩笑的问陈子锟,这段时间有没有在外面乱搞,陈子锟斩钉截铁的说没有,心里却在发虚,这女人难道第六感觉这么灵敏?   第二天,华东禁烟委员会成立仪式在省城大剧院举行,省内连同江浙的名流士绅,下野官员都参加了这次盛会,并且不少人担任了委员会的名誉副会长,为了贴补查禁烟苗后农民的损失,陈子锟发起了捐款,并且捐出自己一年的薪水,大帅夫人也捐了几件金首饰。   陈大帅伉俪做出了表率,他人岂能落后,在场士绅多则上万,少则数百,一上午就捐了十万大洋出来,虽然距离预期目标还有很大差距,但也很让陈子锟满意了。   “江东父老如此支持禁烟大业,子锟代表禁烟委员会执委会向大家表示感谢。”陈子锟起立敬礼,然后又下台和前排名流士绅们一一握手,温言抚慰,忽然一人闯入礼堂,大声道:“我来晚了!”   陈子锟定睛一看,原来是汇金银行龚总经理,顿时笑道:“稼祥兄来的正好。”   龚稼祥快步上前,紧紧握住陈子锟的手,满脸激动道:“君不负我,我不负君!”   陈子锟知道他说的是禁烟和承兑军票的事情,这些都是自己曾经答应过他的,如今这两件大事都圆满解决,难怪龚稼祥如此激动。   龚稼祥从怀里掏出一张支票交给司仪,司仪扶了扶眼镜,手都颤抖了,大声道:“龚总经理捐大洋二十万!”   满场掌声雷动,陈子锟携手龚稼祥登台讲话,龚总经理洋洋洒洒发表了一通演讲,对陈子锟是大加赞誉,陈子锟也趁势宣布,邀请龚稼祥为禁烟委员会的名誉会长。龚稼祥是银行家,又是国会议员,本来在省城就颇有名望,这回更是出尽风头,声誉如日中天。   禁烟委员会来势汹汹,首当其冲的便是遍布全省的烟馆,查禁烟馆不比铲罂粟苗,牵扯的利益太广,数十万烟民更是难以在短时间内戒掉烟瘾,不过这就不是陈子锟操心的事情了,他关注的是如何在上海实行禁烟。   按说江东督军是管不到上海事务的,但陈子锟自封了一个禁烟委员会秘书长兼执委会会长的头衔,又把自家种的两万亩罂粟给铲了,博取了巨大的威望,江浙一代的报纸纷纷报道他的光辉事迹,一下占到道德制高点上,查禁上海鸦片也变得名正言顺起来。   陈子锟在驻吴淞口的特务团抽调了五百名精干士兵,换上黑色的警察制服,钢盔也漆成了白色,胳膊上扎一袖章,上面印着“禁烟” 的字样,对外宣称“禁烟执委会直属执法别动大队。”这样就避免了军人骚扰市民的纠纷,换装完毕后,正式开始查禁鸦片。   上海的鸦片,八成是通过水路进口,执法别动大队乘坐快艇在吴淞口水域查禁鸦片,一天之内就查获两吨鸦片。   值得一提的是,这两吨鸦片都是三鑫公司进的货。   第七十五章 盖世英雄   陈子锟有李耀廷提供的精确情报,一抓一个准,查获三鑫公司大批货物,消息传到黄金荣耳朵里,气的他摔了一个茶杯,这位陈大帅是咬上三鑫了,不撕咬下一大块肉来是不会罢休的了。   本来三鑫公司每月光打点各方的钞票就有二十万之巨,即便是淞沪护军使换了人做,这笔钱也没省下过,现在陈子锟禁烟,不光三鑫一家吃亏,租界巡捕房、华界警察厅、齐燮元和孙传芳的驻沪部队,每月的孝敬钱都要大打折扣,一时间所有人都恨透了陈子锟。   恨透也没辙,陈子锟是大帅,出来进去重兵护驾,而且人家师出有名,查禁鸦片是每个国民的责任,搞得齐燮元和孙传芳都无话可说,再说北京临时执政府已经撤销了齐燮元的苏督职务,他焦头烂额应付那一摊子还来不及,哪有闲空管上海的事情。   孙传芳也置身事外,秣马厉兵准备迎战南下奉军,上海就由着陈子锟一个人可劲的折腾了。   张啸林失踪数周了,连黄金荣也不清楚他的下落,只知道这回老张是真怕了,何止张啸林害怕,就是黄老板也发怵,这位陈大帅油盐不进,说不上话啊,他找杜月笙商量,杜老板也是两手一摊,愁眉苦脸:“你找我,我找谁去,还不是因为张老板行刺,把陈大帅惹毛了,这些损失,理应啸林兄来出。”   黄金荣道:“事后自然要和啸林四四六六算清楚,不过当下的问题总是要解决。”   杜月笙道:“我找李耀廷传话过去问一下,不晓得陈大帅会不会买我的面子。”   黄金荣道:“可以一试,不过估计没用,阿拉倒有一计,如此这般……侬看可行否?”   杜月笙道:“事到如今只好如此了,看到底是陈子锟老卵,还是法国人结棍。”   ……   陈子锟知道自己在上海已经臭名远扬了,先是穷兵黩武,交兵沪上,然后发行军票,搜刮民财,最近又大开杀戒,祸害乡里,估计起码有几十万人整天骂自己的娘,十几万人整天咒自己早死,还有上万人恨不得亲自掐死自己。   这几万人就是上海的烟民,陈子锟禁烟,虽然不能将所有鸦片渠道切断,但却有效的哄抬起了鸦片价格,以往五块钱一两的烟土,现在已经涨到十块了,而且有价无市,老烟民哪天不得二两烟土才能活下去,多了一倍的开销,满腹怨气自然发泄到陈子锟头上。   至于那些被“扫黑”行动枪毙了亲朋好友的青帮弟子们,更是恨他恨得咬牙切齿,甚至组织了几次不成功的暗杀行动,当然是除了白白搭上几条性命外一无所获。   陈子锟根本不在乎,杀流氓恶棍对他来说就是个数字,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他才不管天下人怎么看自己,当了督军还要看人眼色过活,那还不如不当督军,反正这城头变幻大王旗,今天是督军明天就可能是阶下囚,好不容易逮到机会能施展抱负,还不可着劲的折腾。   李耀廷倒是风生水起,青帮弟子不管是被淞沪护军使公署抓了,还是被吴淞特务团逮了,亦或是被华界的警察厅扣了,只要他说句话,派管家拿自己的名片去晃一晃,人就放出来了,一时间不少墙头草都倒向他这边,更有不少低级流氓地痞拜李耀廷做了老头子。   他听说陈子锟扣了两吨鸦片,专程跑到吴淞军营来说情,说这是杜老板的货,不如给他一个面子,悄悄把货放了,好歹以前人家帮咱说过话。   陈子锟说别的事我都能答应你,就是鸦片的事不行,我把鸦片放了,不等于打自己的脸么。   李耀廷只好说:“算我没说。”   正好薛斌请示查获的两吨鸦片如何处置,陈子锟说过两天挖个坑买点石灰,咱们来个吴淞销烟。   于是薛斌派工兵连在江边空地上挖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大坑,又派人去买大量的石灰,石灰窑的老板见大兵赶着骡车来买石灰,就问老总你们是盖屋还是砌墙啊,大兵们说俺们不盖屋也不砌墙,俺们买石灰是用来销毁鸦片的,老板递上香烟,和大兵们闲扯了一会,打听清楚销烟的时间地点后,等石灰运走,忙不迭的叫了黄包车跑到了四马路的申报馆,上气不接下气道:“阿拉要爆料!”   ……   林文静在先施百货当高级文员,清闲自在,没啥事情做,每月就能拿八十块钱,赶得上普通售货员的两倍,旁人看她的眼光更是羡慕中带着嫉妒,还有些许的鄙视,让她很不舒服。   陈子锟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林文静一个人住在石库门大房子里,虽然有佣人和小狼狗做伴,还是觉得孤独,以往虽然寄人篱下,好歹是一大家人,吵吵闹闹倒也不寂寞,如今只有一个低眉顺眼唯唯诺诺的王妈,反倒觉得少了些什么,好在弟弟文龙搬过来住了,林文静知道这是米姨怂恿的,但正合她的心意。   这天下班后,林文静路上听到两个西装革履的男子议论陈子锟,说这位陈大帅穷兵黩武,杀人如麻,不加审讯就枪毙了几百人,简直就是一个血腥的刽子手,另一人说不仅如此,陈子锟还极其贪财,所谓的禁烟打黑,不过是为了捞钱罢了,君不见那些被抓的无辜百姓,哪个不得缴几十上百块的赎金才能放回来,查禁鸦片更是作秀而已。   “军阀就是军阀。”那人语气无比轻蔑的说道,电车来了,两人上车离开,林文静却心里扭成了疙瘩。   回到家里,王妈已经做好了饭,林文静没胃口吃,坐着发呆,忽然文龙从外面跑进来,一脸的兴奋:“阿姐,明朝去吴淞郊游!”   林文静很奇怪:“冬天搞什么郊游,不会是你想逃学吧?”   林文龙道:“不是,学校老师安排的,全体到吴淞去看销烟。”   “销烟?”林文静没听懂。   “就是焚毁鸦片烟,我们老师说了,古有虎门销烟,今有吴淞销烟,这是流传千古的大事情,让我们一定要去亲眼目睹。”   林文静想了想,拿起电话要通了先施百货找王经理,说自己明天想请一天假,王经理自然是满口答应,还问一天够不够,多休息几天也没关系。   ……   第二天一早,勤务兵叫醒陈子锟,刷牙洗脸吃早饭,正吃着呢,忽然听到外面喧哗,他顿时皱起眉来:“吵什么吵?”   双喜进来道:“大帅,来了好多老百姓。”   陈子锟道:“是不是来闹事的?让薛斌调一个连把他们撵滚蛋。”   双喜道:“是不是闹事的不清楚,一连人怕是撵不动,人忒多了。”   陈子锟心说难不成黄金荣这么大胆子,敢和自己当面锣对面鼓的干了,早饭也不吃了,穿上军装披上大氅出去一看,吓了一跳,军营外面全是人,大路两边都挤满了,而且以青少年居多,还都拿着小旗,一个个欢天喜地的,跟过年似的。   几个穿风衣戴礼帽的记者,支着照相机架子,看见陈子锟出来,一窝蜂的涌上来,争先恐后要采访他,却被哨兵用刺刀拦住。   陈子锟明白了,这是好事啊。他板起脸来说:“快把枪收起来,怎么能这样对待记者朋友,记者,是无冕之王,我们军人应该尊敬他们。”   这话说的漂亮,记者们心花怒放,连带着对这位大帅的好感成倍增加,一个漂亮女记者问道:“陈大帅,我是申报的记者,我想问您几个问题可以么?”   陈子锟道:“首先我要纠正你一个错误,我是江东省军务督办,华东禁烟委员会秘书长,但我不是什么大帅,只有军阀才叫大帅。”   一阵善意的笑声,女记者道:“那您喜欢被成为陈督办,还是陈秘书长呢?”   陈子锟道:“名字取来就是让人叫的,叫我陈子锟就行。”   女记者看陈子锟如此平易近人,又年轻英俊,本来准备好的尖锐问题都不好意思问了,换了问题道:“请问您觉得禁烟难度大么?”   陈子锟道:“我国深受鸦片毒害已达百年,自林则徐虎门销烟以来,鸦片就从未真正禁绝过,上海是鸦片重灾区,鸦片买卖牵扯到的关系千丝万缕,禁烟使得很多人利益受损,他们对我恨之入骨,光暗杀就进行了不下五次,禁烟之难,可想而知。”   女记者掩住小口,夸张的呀了一声,陈子锟在她眼中的形象更加伟岸起来。   陈子锟沉痛无比的说道:“为了禁烟,我牺牲了很多部下,为了禁烟,我损失的金钱不下千万,我也曾消沉过,我也曾扪心自问,这样做究竟对不对,今天我终于明白,禁烟是对的,因为……”   他忽然提高了声音,张开双臂道:“因为有你们和我并肩战斗!”   掌声雷动,大学生、中学生们听到如此感人肺腑的演讲,无不眼角湿润,记者们更是飞速在小本子上记录着,那个申报的女记者被陈子锟的魅力所倾倒,要不是当着这么人的面,恨不得当场就扑进陈子锟的怀里。   人群中的林文静紧紧拉着弟弟的手,心潮起伏,他果然不是当年北京胡同里整天乐呵呵拉着洋车快步小跑的大叔了,时隔五年,他已经变成了一个盖世英雄。   第七十六章 吴淞销烟   既然有大批民众和记者围观,原定计划就得修改了,陈子锟急令工兵排出动,搭建一座简易观礼台,军营里有的是现成的木料和劳动力,搭个台子不跟玩儿似的,不用半小时就把观礼台建起来了。   销烟现场就在江畔的空地上,四四方方一个大坑已经挖好,旁边搭了一个两米高的木制台子,能站十来个人,陈子锟邀请记者们上台观礼的时候,还发生一个小插曲,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子带着两个娃娃从人群中走出来,非要给陈子锟下跪磕头,记者们一问才知道,原来老头有个儿子是拉黄包车的,前年被某流氓酒后打死,案子一直告到上个月,凶手依然逍遥法外,就在前几日,凶手被陈大帅的执法队拉去枪毙了,沉冤得雪,老人特地带了两个孙子来感谢大帅。   陈子锟大感意外,同时也深感欣慰,原来自己打黑也不是一无是处啊,灭了几百个流氓地痞,对于上海滩的治安总是有所推进的,他当着无数双眼睛又再次秀了一把亲民,亲自搀扶起老头,并让副官拿了五十块大洋塞在老头手里说:“老人家,您放心,只要我陈子锟一天在上海,这些恶棍就没有出头之日!”   再次掌声雷动,不少学生的巴掌都拍红了。   记者们就位之后,销烟仪式开始,士兵们将四千斤鸦片搬了出来,当场撕开包装,验明正身,台上镁光灯闪成一片。   鸦片被投入坑中,三大车石灰倒了进去,然后一个连的士兵来回穿梭,用木桶倒水,石灰遇水发热,泛起了泡泡,鸦片在石灰浆中翻腾着,市民们静静的看着,心中却是惊涛骇浪。   今天到吴淞来给陈子锟捧场的市民,不是深受鸦片之苦,就是饱受黑帮之害,陈子锟的禁烟打黑,他们是最大的受益者,还有大批的爱国学生,更是陈子锟的坚强拥趸,也不知道哪里传出的消息,说陈大帅当年也是五四青年哩,当年火烧赵家楼,如今吴淞销烟,简直就是偶像级的人物。   在数千市民的注视下,鸦片被焚毁了,陈子锟还觉得意犹未尽,正打算讲几句话,忽然薛斌匆匆而来,低声道:“李老板电话,说是有一艘法国客轮携带大批鸦片到上海来,船名叫西贡,时间就在今天上午!”   陈子锟心头一震,道:“可靠么?”   “千真万确。”   “你去准备快艇,咱们今儿临检洋人的轮船。”   “得令!”薛斌兴冲冲的去了。   陈子锟转向记者们,一脸沉痛道:“朋友们,我刚收到一条情报,法国轮船西贡号就要进入吴淞水道,这条船上运载着来自安南的大批鸦片,距离鸦片战争已经将近百年了,但我们的祖国依然被洋人的鸦片所荼毒,据我所知,租界内还有很多家烟馆仍在营业,仍在毒害我们的国民,就是因为洋人的轮船仍在不断的运送鸦片到上海来,他们以为我不敢查他们,我陈子锟今天就要破一次例,查一查洋人的船!”   记者们震惊了,这位陈大帅当真胆大,洋人的轮船都敢查,那可是绝对要引起外交争端的,搞不好洋人海军陆战队都会出动。   看陈子锟的架势似乎要玩真的了,记者们当然不愿放弃这么好的新闻,有几个报社记者没带照相机来,急的抓耳挠腮,幸亏军营里有电话,他们赶紧给报社打电话,让人赶紧送照相机来,说有今年度最重大的新闻要拍。   陈大帅要查洋人轮船的事情,迅速在围观市民中传开,本来看完了销烟打算回去的市民们顿时不走了,这么火爆的戏码哪能错过。   李耀廷的情报真不是盖得,西贡号轮船确实是今天抵达上海港,这是一艘巴拿马籍的客货两用近海轮船,一千五百吨排水量,十年船龄,船长叫皮埃尔,是一个生在西贡的法国人,船员中除了大副之外,尽是华人和安南人。   西贡号走的是固定航线,上海到西贡,经停香港,每月来回两次,运输旅客邮件和货物,其中一项长期大宗货运合同就是帮上海三鑫公司运送毒品,把安南地产的罂粟粗加工品运至上海,再把上海工厂里提炼出的海洛因运回西贡,转运巴黎,供应那些高档的欧洲瘾君子们。   船已经进入了吴淞口,再有半个小时就能抵达上海十六铺码头了,江风凛冽,皮埃尔穿上了厚厚的呢子大衣,从西贡出发的时候还是盛夏,抵达上海的时候却是隆冬时节,皮埃尔不喜欢寒冷,就如同不喜欢中国一样。   他用望远镜眺望城市方向,却发现吴淞炮台附近有大批人群,站在岸边不知道在看什么,根据自己的经验,最近没有中国人的节日,天知道这些人聚集起来想干什么。   忽然大副来报,说是吴淞炮台用旗语告诉西贡号,停船检查。   皮埃尔端起望远镜看过去,果然炮台上有人打出这个意思的旗语。   “这些中国佬疯了么,竟然要检查一条悬挂法国旗的轮船,继续前进,不理他们。”皮埃尔怒气冲冲。   “船长你看。”大副指着水面上喊道。   四艘快艇正乘风破浪开过来,其中一艘正行驶在西贡号的航线前,如果不减速的话势必撞上。   “全速前进。”皮埃尔下令道。   命令传到轮机舱,西贡号加大了马力,烟囱喷出了黑烟,船头犁开白狼,气势汹汹向前驶去。   皮埃尔没料到的是,快艇上的士兵不是旱鸭子陆军,而是有着极其丰富的水上打劫经验的混江龙曾蛟和他的部下们。虽然没有打劫千吨级轮船的先例,但这难不倒勤劳勇敢的水费们,曾蛟用一根飞虎爪勾住了西贡号的舷梯,蹭蹭就上了甲板,两把盒子炮往外一掏,船速立刻就慢了下来。   西贡号被迫减速慢行,驶离航道,靠近江岸,陈子锟带着记者们登上了轮船,义正言辞的向船长皮埃尔提出临检要求。   皮埃尔简直要气疯了,中国军阀竟然要检查一艘法国轮船,难道他们不知道轮船等于领土么。   “我抗议你们的这种野蛮行径,并且保留追究到底的权利,我要提醒你们,这是法国人的轮船,你们现在站在法国的领土上。”皮埃尔挥舞着拳头,气势汹汹。   大副结结巴巴的想把皮埃尔的话翻译成中国话,那位金肩章的年轻中国将军却用流利的巴黎口音法语质问道:“请出示你的船籍证明和航海日志。”   皮埃尔傻眼了,为了节约成本,这艘船入的是巴拿马籍,严格来说算不上法国船,反正中国人不懂这个,只要看见黄头发蓝眼睛的就当是洋大人,好糊弄的很,谁知道今天遇到懂行的了。   他开始耍赖,一边胡搅蛮缠,一边让人发电报求救,船上旅客都出来看热闹,这条船吨位小,舱室也不算豪华,乘坐的大多是华侨和到上海讨生活的安南人,全是黄面孔黑眼睛,表情麻木的看着陈子锟和法国船长针锋相对的交涉。   皮埃尔不敢拿出船籍证书,又没人帮腔,法国人色厉内荏的本性就暴露了,说好吧,我让你查,但是你查不出鸦片来,需要赔偿我的损失并且当面道歉。   若不是众记者在场,陈子锟早就一耳巴子打过去了,但是碍于形象,只好答应下来,派兵搜查货仓,可是这些当兵的根本找不着货仓的门在哪里,别说这些农村娃出身的大兵了,就连陈子锟也搞不清楚哪儿是轮机舱,哪儿是货仓,哪儿是煤仓。   皮埃尔使了个眼色,大副带曾蛟他们去了旅客行李舱,搜查一番后自然是一无所获。   陈子锟有些下不了台了,记者们也面面相觑,皮埃尔得意洋洋道:“将军阁下,我需要您的书面道歉和经济赔偿。”   “咱们走。”陈子锟带人正欲下船,忽见一个十来岁的华籍侍者冲自己眨眼,顿时心中一动,道:“小子,你似乎有话想说?”   小侍者道:“我真不知道鸦片藏在哪里。”   陈子锟哈哈笑道:“不要怕,你领我找到鸦片,我赏你五百大洋,给你找个学校上学去,从此不用受洋人欺负。”   国际航线上的侍者见多识广,虽然只有十来岁,那也是人精,小家伙立刻做出抉择,出卖东家,他领着陈子锟等人寻到货仓入口,执法队进去搜索一番,果然找到大量鸦片,箱子上还印着法文标识,记者们啪啪一阵猛照,皮埃尔脸色煞白,说不出话来。   陈子锟下令将涉案船长扣押,鸦片没收,轮船交由大副开走,看他威风凛凛的样子,记者们连同旅客不约而同的鼓起掌来,不少华人感动的热泪盈眶,活了这么久,只见过洋人欺负中国人,从未见过中国军人在洋人地盘上执法,这回他们算是开了眼了。   岸上的市民虽然不清楚船上发生的事情,但是听到掌声和欢呼,还有一箱箱货物从底舱搬出,也能猜出发生了什么事情,也跟着欢呼起来,寒风凛冽,但每个人心头都是滚烫的。   林文龙他们全校都来了,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男教师领着学生们大喊口号:“查禁鸦片,打倒恶霸!”   学生们挥动着小胳膊,稚嫩的声音跟着一起喊,中间却夹杂了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男教师看过去,发现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站在自己学生队伍里,顿时眼睛就亮了,走过去自我介绍道:“我叫韩乐天,是振华小学的老师。”   那姑娘伸出纤纤素手:“韩老师您好,我叫林文静,是文龙的姐姐。”   韩乐天忙道:“文龙学习认真,成绩很好,积极参加童子军的活动,是个好孩子。”   一旁的林文龙正和同学沈开吹牛。   沈开说:“陈大帅好威风,洋人都害怕他,明天我让爹爹带我到军营来玩,”   林文龙撇撇嘴道:“那有什么了不起,陈大帅是阿拉姐夫。”   韩老师只顾和林文静搭讪,没听到林文龙这句话。   第七十七章 名人荟萃   西贡号上面只有区区一千斤鸦片而已,毕竟安南货上不了台面,只是三鑫公司来料加工的附属业务而已,一箱箱鸦片被搬下了船,运到岸上,连同一个穿着船长制服五花大绑的洋人。   市民们再度沸腾,无奈大戏已经结束,只好意犹未尽的离去,直到傍晚,还有一些人久久不愿离去,在销烟的大坑边流连,仿佛还在回味陈大帅的英雄壮举。   陈子锟押着皮埃尔回了军营,在记者们的见证下亲自审问了他,皮埃尔气焰尽丧,一五一十把捎带鸦片的事情交代出来,陈子锟倒也不为难他,派兵连人带鸦片,一同引渡给法租界当局,他可不傻,得罪洋人不是不可以,但是要有限度,要有礼有节,逮个现行让他们无可狡辩是最好的处理方式,如果二话不说咔嚓一刀把皮埃尔砍了,爽是爽了,麻烦就来了。   当然这些幕后的事情就不是普通市民知晓的了,他们只知道陈大帅查了法国船,抓了洋人,为中国人扬眉吐气,一雪鸦片战争以来的种种屈辱。   回去的路上,韩乐天眉飞色舞,嘴就没停过:“林小姐你知道么,陈子锟将军当年可是五四青年,火烧过赵家楼的,如今投笔从戎,保境安民,查禁鸦片,打击恶霸,真乃我辈读书人的楷模。”   林文静听他滔滔不绝的讲着,心思却飞到九霄云外,陈子锟已经不是当年的陈子锟了,他是一飞冲天直上九霄的鲲鹏,自己却是一只可怜的小麻雀,如何配得上他……   “林小姐,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家吧。”韩老师非常热情的说道。   “哦,谢谢,不用了。”林文静满脑子都是陈子锟,根本没发觉韩乐天眼中的热切。   韩老师没有勉强,毕竟自己是林文龙的老师,改天家访一趟不就什么都知道了,这事儿,不急。   ……   如同陈子锟预料的一样,法租界公董局和法国领事馆对陈子锟临检西贡号客轮,扣押法籍船长的事情一点脾气也没有,首先他们不占道理,西贡号确实运输鸦片,有实物和货运单为证,而且这艘船是巴拿马籍,不算法国船,想发飙也找不着依据。   再者说,法租界当局缺乏制裁陈子锟的手段,向北京政府提交抗议也是白搭,段祺瑞刚当上临时执政,乱的跟一团糨糊一样,哪有闲空管这个,陈子锟是江东省军务督办,和法国人也没有生意上的往来,在租界里没房子,洋人银行里没存款,根本拿他没办法,难不成为了一个皮埃尔,让法国海军陆战队去攻打吴淞兵营不成,也犯不上了。   于是乎,一向傲慢的法租界当局竟然吃了瘪,悄无声息就把这事儿了结,公共租界方面的英美人乐得看法国佬的笑话,次日的《字林西报》以“高卢鸡向中国佬低头”为标题,在第三版做了报道,津津乐道法国人的无奈,对陈子锟着墨却不多。   而发行量最大的《申报》却开了整整一个号外专版来报道这件事,号外用了头号字:古有林则徐,今有陈子锟!自鸦片战争以来中国第一次外交胜利!标题极具煽动力,内容更加令人热血沸腾,当天上午不到八点,报纸脱销,不得不再版,再再版!   一时间,陈子锟的威望如日中天,从直系军阀变成了爱国青年将领。   上次采访陈子锟的申报女记者叫唐嫣,是圣约翰大学的毕业生,自打采访过吴淞销烟后,就着了魔一般专攻和陈子锟有关的新闻,报社更是大力支持她。   唐嫣一头扎在报社的资料库里,翻阅了近五年来的全国发行的报刊杂志,一双眼睛都熬红了,终于拼凑出陈子锟的成长轨迹来。、   申报会议室内,烟雾缭绕,总经理、总编辑、责任主编、发行主任端坐桌旁,听唐嫣读她的成果。   “中国陆军中将陈子锟,曾在上海圣约翰大学、北京大学就读,民国八年参与火烧赵家楼的学生运动,数月后投笔从戎,参加吴佩孚北洋第三师,在民国九年的直皖战争中身先士卒,一举捣毁皖军指挥所,扭转战局,成为第一个进入北京的直系军官,后公派留学,在美国西点军校苦读两年,游历欧美,归国入陆军部,临城火车大劫案发生时,他只身上山,与土匪周旋,终获成功,救出中西人质数十名,威名远震,成为第一个登上美国时代周刊的中国人,再后来大家就都知道了,他一年之内就从陆军中尉升为中将,一省督军。”   唐嫣缓了口气,环视四周,报社大佬们都皱着眉头,手中烟卷烟灰老长也忘了弹。   “真是一个传奇人物啊。”申报老板史量才叹道。   唐嫣道:“老板,我想开专刊,专门连载陈子锟的事迹,不占用报社的资源,我一个人采访带编辑排版全行。”   史量才道:“你想给陈子锟做专访?”   唐嫣道:“是的老板。”   史量才道:“你资格不够,给此等豪杰做专访,得我亲自出马从才行,当然也不是说没你的事了,你就跟着做记录吧。”   唐嫣眼睛瞪得老大,兴奋道:“太好了!”   ……   三鑫公司想借助法国人之手摆陈子锟一道的企图不但没有成功,反而成全了陈子锟民族英雄的名头,气的黄金荣七窍生烟,盘点了一下最近的账目,流水比去年同期少了七成!这种亏损法可是要人老命的,他赶紧找到杜月笙商量对策。   “陈子锟的名气越来越大,连三岁小孩都知道他是爱国英雄,我看咱们还是愿赌服输吧,和他斗,咱们玩不起。”杜月笙说。   黄金荣叹气道:“只好如此了,这样吧,找个有分量的中间人,请他坐下来谈清楚。”   杜月笙道:“不如请哈同先生出面,咱们出钱,在哈同花园摆个场。”   黄金荣道:“正合我意。”   ……   吴淞兵营,已经是1924年的年底了,临近圣诞节,陈子锟正准备收拾行装回江东陪夫人过节,他在上海大闹天宫,搞得姚依蕾和鉴冰都不敢来了,被人暗杀不至于,被人唾骂也不舒服。   副官来报,黄老板杜老板送帖子来,请大帅明日去哈同花园赴宴。   陈子锟知道三鑫公司服软了,可是现在就何谈未免太便宜他们了,再说自己英雄还没当够呢,便道:“说我没空,推掉。”   过了一会,副官又进来了,手上依然拿着帖子,陈子锟道:“不是让你推掉么。”   副官道:“这次不是黄金荣,是申报的史量才请大帅赴宴。”   史量才可是上海滩的知名人士,不光是发行量最大的申报老板,还开银行,办纱厂,家资巨万,名声显赫,就是黄金荣杜月笙这样的黑道大佬都得让他三分。陈子锟颇感兴趣,道:“好吧,回话,说我一定到场。”   次日,陈子锟如约来到租界哈同路上的史量才公馆,这是一栋造型别致典雅的花园洋房,有大铁门和花园,气派非常,小轿车可以一直开到洋楼门口。   满屋子的客人听说民族英雄陈子锟来了,全都涌到门口观看,史量才长袍马褂,亲自迎接,汽车停下后,他上前拉开车门笑道:“陈将军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   陈子锟道:“想必您就是史量才先生吧,久仰。”   两人握手,镁光灯闪起,到底是报社老板,随时随地身边都有照相机伺候着,陈子锟也是见惯了大场面的,笑盈盈的摆着姿势让摄影记者拍照,今天他没穿军装,外罩风衣,内穿呢子西装,风流倜傥溢于言表。   “陈将军,请。”史量才道。   “史老板,请。”陈子锟哈哈一笑,两人携手进屋。   进了门厅,史量才亲自帮陈子锟挂风衣和礼帽,陈子锟道:“这可使不得。”   史量才道:“能为民族英雄挂衣服,是我的荣幸,别人都没这个机会呢,”   陈子锟笑道:“史老板言重了,我只是一介武夫而已,不过做了些中国人该做的事情。”   史量才肃然起敬:“说得好,陈将军真知灼见啊。”   客厅里聚满了衣冠楚楚的客人,史量才开派对,来的都是沪上知名人士,他亲自给陈子锟介绍,先是报社的同仁和沪上名流,或是西装革履,或是长袍马褂,一个个的名字也是如雷贯耳,不过在陈子锟眼里不过土鸡瓦狗而已。   只有一个客人例外,此人三十岁左右,文质彬彬,衣着考究,戴一副金边眼镜,史量才介绍说这位是广州国民政府的财政部长兼广东省财政厅长、中央银行行长,宋子文先生。   “宋先生,久仰。”陈子锟伸出了右手。   宋子文矜持的和他一握:“很高兴见到您,陈将军。”   陈子锟道:“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宋先生。”   宋子文一愣:“我想我们应该是第一次见面。”   史量才提醒道:“你们二人都是圣约翰大学毕业的,校友嘛,自然面熟。”   陈子锟道:“不对,肯定不是在圣约翰遇见的,我觉得宋先生很像一个人……宋先生,莫非您和孙夫人有亲戚?”   宋子文道:“孙夫人正是家姐。”   陈子锟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宋子文狐疑道:“您认识家姐?”   他二人谈的久了,别的客人等不及了,唐嫣过来挽住陈子锟的胳膊道:“宋先生,您不能一个人霸占我们的民族英雄。”   陈子锟略感尴尬,想抽出胳膊,却被唐嫣抓的紧紧,一个纤细少女捧着笔记本上前道:“陈将军,您能帮我签个名么?”   唐嫣道:“她叫唐瑛,是我妹妹,更是您的崇拜者。”   第七十八章 炉边夜话   陈子锟定睛一看,不禁暗暗赞叹,好一个秀丽婉约的少女,姚依蕾和鉴冰都算是姿容出众的了,和她一比也不免落了下乘,难能可贵的这少女虽然生的美丽,眉眼间却极是单纯,如同一株绽放在雪山之巅的蓝莲花般。   少女的黑色羊皮封面笔记本还伸在陈子锟面前,他接过来拿出钢笔来,问清楚唐瑛的名字具体是哪个字,然后龙飞凤舞写下一行字:与唐瑛小姐共勉,陈子锟,12.21.1924.   唐瑛如获至宝将笔记本抱在怀里道:“谢谢陈将军。”   陈子锟道:“不客气。”   唐嫣笑道:“我妹妹可是中西女塾的校花,眼高于顶的人物呢,能让她崇拜的人物,陈将军可是唯一的。”   陈子锟眉毛一挑:“原来唐小姐还是中学生。”心中却暗道,资本家的千金小姐就是营养丰富,十六七岁就出落得如此水灵,要搁南泰县,这么大丫头还没发育呢。”   唐瑛道:“陈将军,我有一个请求,您一定要答应。”她昂着头和陈子锟说话,白皙的脖子上一串珍珠项链,更加衬托的皮肤吹弹可破,得亏陈子锟也是家里娶了两个美女老婆的人,要换了盖龙泉薛斌陈寿梁茂才等人,这会儿怕是鼻血都淌下来了。   唐嫣见堂妹居然缠着陈子锟了,而陈子锟似乎也颇有兴趣和她交谈,顿时慌了神,大吃干醋,心说你姐姐我还没捞着和陈将军谈天说地呢,哪里轮得到你,嘴上却道:“好了,小瑛,陈将军还有正事。”   唐瑛却道:“我这也是正事啊,我们中西女塾打算开办冬令营,成立童子军,需要场地和教官,大家都说您的部队纪律最好,训练最精,所以我想请陈将军帮我们。”   唐嫣这个气啊,心说你们一帮小孩子搞童子军怎么就成了正事了,刚要呵斥,陈子锟却道:“原来是女童军啊,我一定支持,回头我让副官和你们学校联系。”   唐瑛兴奋的跳了起来:“太好了,谢谢您,陈将军,还有,您要当我们的教官哦。”   陈子锟道:“那就不敢保证了,不过我会派最优秀的军官来指导你们。”说这话的时候心中开始盘算,那帮南泰土匪里有哪个能拿出手……   “好了,陈将军已经答应你了,赶紧去玩吧。”唐嫣已经急不可耐了。   “陈将军,咱们拉钩。”唐瑛还不罢休,和陈子锟拉了小拇指之后才一蹦一跳的跑了,望着小礼服裙下白嫩的小腿,陈子锟道“唐记者,你妹妹很可爱。”   “她啊,才十四岁就这样,将来不知道哪个男人敢娶哦。”唐嫣不经意的点明了妹妹的具体年龄,企图将陈子锟的邪念扼杀在萌芽状态。   “十四岁,那应该喊我叔叔才行。”陈子锟笑道。   晚宴是西式的,在座的也大都是出过国留过洋的文化人,席间大家品尝了法国白兰地和焗蜗牛、香草小羊排等美食,还有餐后甜点和醇香的咖啡。   吃完了饭,史量才邀请陈子锟和宋子文到自己的书房小坐,既是炉边夜话,也是一次半正式的采访。   史量才的书房很大,柚木地板上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壁炉里哔哔剥剥烧着木柴,雪茄、咖啡和白兰地任意取用,很温暖,也很温馨。   “宋先生,广东的情况怎么样?”史量才开了腔。   “很好,黄埔军校的学生已经颇具战斗力,在剿灭商团叛乱的战斗中发挥了很大作用,国民党终于拥有了自己的,强有力的武装,北伐指日可待,当然,我个人是希望和平的,如果孙先生这次北上能够和段政府达成一致,那是最好的了。”宋子文侃侃而谈,思路清晰条理清楚,时不时加上一两句地道的英文来丰富自己的表达,谈吐颇有风度。   史量才道:“据悉,孙文先生已经抵达天津,正在会晤各界名人,段祺瑞和冯玉祥多次催促他北上共商国是,我想,中国的和平曙光已经隐隐可以看见了,陈将军,您对这次南北合作有何看法?”   陈子锟道:“我身为军人,本来是支持武力统一的,但是目前来看,中国还没有任何一个强人,一支军队,有这样的实力和能耐,袁世凯尝试过,失败了,段祺瑞尝试过,失败了,吴佩孚尝试过,也失败了,如今张作霖大军入关,想必也有饮马长江之意,如果他真的打算这么做,不管是段祺瑞,还是孙先生,亦或是冯玉祥,都无法阻止他。”   史量才道:“这么说,您对南北合作持悲观态度了?”   陈子锟道:“不,我很乐观,因为越来越多的人和我一样,发现战争解决不了问题,唯有和平才是出路,段祺瑞已经醒悟了,冯玉祥也醒悟了,张作霖就算头脑不清醒,将来也会明白,战争解决不了问题,起码由他发动的战争是解决不了中国的统一问题的,因为他的本质上只是一个军阀,没有任何的立场,没有意识形态,说白了就和朱元璋是一样的,草莽豪杰罢了,或许提前二百年这种人还有市场,现在……哼哼”   他摇摇头,抽了一口雪茄。   宋子文道:“陈将军站在哪一边?”   陈子锟道:“我支持和平统一,谁破坏和平,我就提十万大军和他血战到底。”   宋子文和史量才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点点头。   男人们畅谈政治的时候,另一侧的小客厅内,唐家姐妹正吃着小蛋糕聊着男人。   “姐姐,你说是陈将军帅一些,还是宋先生帅一些?”唐瑛忽闪着大眼睛问道。   唐嫣伸手戳妹妹的脑门:“你才多大,就开始研究男人了,好吧,你倒是说说,这两个人哪个更优秀?”   唐瑛道:“咱们来盘点一下啊,陈将军是圣约翰毕业,留美学军事,宋先生也是圣约翰毕业,在哈佛学经济,又是博士出身,就学历来说,宋先生胜出半分,也仅仅是半分。”   唐嫣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陈将军还在北大念过书,师从辜鸿铭、刘师培,他的法语比英语还要地道,所以,在学历上两人是持平的。”   唐瑛道:“好吧,我同意你的说法,从外形和气质上来说,两人截然不同,一个是横刀立马的大将军,一个是羽扇纶巾的文臣谋士,各有千秋,不过陈将军更英俊一些。”   唐嫣道:“我同意,不过陈将军比宋先生帅的不是一点半点,是很多。”   唐瑛道:“下面是官职和背景,一个是江东省军务督办,一个是广州政府的财政部长,打平,不过陈将军的靠山是吴佩孚,现在已经没了,扣一分,宋先生是中山先生的妻弟,加一分。”   唐嫣道:“陈将军不需要靠山,他自己就有十万雄兵,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唯有掌握兵权才是硬道理,所以陈将军要加五分!”   唐瑛道:“好吧,目前陈将军领先,还有重要的一项,宋先生可是钻石王老五,上海滩的名门闺秀都巴望着嫁给他,单身这一条要加五分。”   唐嫣道:“那完蛋了,陈将军不但已经结婚,还娶了两个老婆。”   唐瑛嘻嘻笑道:“那要扣十分了,姐姐你输了。”   唐嫣拿起靠垫打过去:“小丫头胡说什么呢,我又不是陈将军这边的。”   “还说不是,你的眼神早出卖你了。”唐瑛笑着跑远了,唐嫣粉脸通红,摸着自己的面庞道:“我这是怎么了……”   ……   聚会结束后,陈子锟返回吴淞军营,第二天发电报给省城,让姚依蕾和鉴冰到上海来过圣诞,如今他的名望如日中天,不得让两位夫人也跟着沾沾光,得瑟一把。   宋子文也发了封电报到天津,给二姐庆龄,询问关于陈子锟的底细。   天津,张园,昨夜一场大雪,天地银装素裹,园内卫士林立,气氛凝重,国民党总理孙中山先生应北京执政府临时执政段祺瑞和国民军总司令冯玉祥、东三省陆军总司令张作霖的邀请,经由日本乘船北上,目前正下榻在这里。   舟车颠簸,北地严寒,孙先生旧病复发,卧床不起,病倒在天津,北京咫尺之遥,段祺瑞冯玉祥连发电报邀约,竟然不能成行,孙夫人庆龄女士衣不解带,侍奉床边,又遍请天津名医为总理会诊,可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想迅速康复怕是困难。   一位日本医生从病房里出来,孙夫人立刻迎了上去:“大夫,有好转迹象么?”   医生摇摇头说:“孙先生太过辛劳,体质江河日下,目前没有好的办法,加强营养,多休息,不要劳顿,我给您开一副药,过两天再来看。”   “谢谢您了。”宋庆龄微微欠身,心里难过不已,总理这两天吃不下饭,吃了就会呕吐,总这样下去就算不得病,身子也垮了。   日本医生刚走,卫士匆匆而来:“夫人,上海电报。”   宋庆龄接过来一看,急忙进屋:“先生,子文打电报来,有好消息。”   病榻上的孙中山支撑起身体道:“哦,什么好消息?”   “江东省军务督办陈子锟,就是当年给您当过卫士的那个陈子锟。”宋庆龄很激动,“并非重名,而是同一个人,他现在的政治主张也是支持和平统一的。”   孙中山接了电报看看,精神一振:“发电报,请江东省军务督办陈子锟将军北上,共商国是!”   “我这就去办。”宋庆龄刚要走,又被叫住。   “突然很有胃口,我想喝一碗粥。”孙中山微笑着说。   第七十九章 上海再易手   先生胃口大开,无疑是心情好转所致,此番北上京津,表面看起来一帆风顺,前途光明,其实暗流涌动,错综复杂,段祺瑞、冯玉祥、张作霖三方各怀心思,想理顺关系,南北和解,实在任重道远。   陈子锟是直系军阀,手握重兵,盘踞在华东一带,是统一的障碍之一,如果能争取到他的支持,孙文手上的牌就多了一张,统一的希望就多了一分,他心情不好才怪。   孙文的电报是以通电形式发出的,很快电文内容就到了正在西山“下野隐居”的冯玉祥手中,本来他还不太相信陈子锟是国民党员,看到这份电文,顿时大发感慨:“昆吾老弟,诚不欺我也。”   他也发了一份通电,内容和孙文的一致,邀请陈子锟北上共商国是。   消息很快传到临时执政段祺瑞耳朵里,这两份电报让他极其的被动,江东省原来是皖系地盘,被陈子锟窃取了去,如今卢永祥和孙开勤已经来到北京,就等着执政府下令撤销齐燮元陈子锟的职务,把地盘重新拿回呢。   段祺瑞已经发布了两道命令,撤销齐燮元的本兼各职,任命卢永祥为苏皖宣抚使,第三道命令也在草拟之中,内容是撤销陈子锟的江东省军务督办职务,接任的自然是孙开勤,可是孙文和冯玉祥两封电报一发,他这道命令再发出去就显得有些不合适了。   姜是老的辣,段祺瑞很快就找到了解决之道,他依然发布命令,撤销陈子锟的江东省军务督办职务,但随即委任他为陆军次长,晋升陆军上将衔,授骁武上将军勋位,明升暗降,这一手可谓玩的老辣之极。   孙中山和冯玉祥都通电邀请陈子锟北上共商国是,无形中大大提高了他的身价,本来江东省内有一帮人很不安分,蠢蠢欲动,想借着奉军南下的时机反戈一击,推翻陈子锟,迎回孙开勤,可是看到陈子锟的威望如此高涨,便悄悄打消了念头。   孙督军和陈子锟相比,实在是拿不出手啊。   紧接着,临时执政府的命令到了,陈子锟再次加官进爵,陆军部次长,陆军上将,骁武上将军勋位,可谓显赫之际,可人家陈子锟根本不吃这一套,把鱼饵吞了,鱼钩吐回去。   命令发布后,江东省城爆发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群众游行,主要由青年学生组成,强烈要求挽留陈督办。   陈子锟得了理,致电执政府,说江东省治安未靖,自己不敢擅离职守,愿意以江东省军务督办之职兼任陆军次长。   段祺瑞收到电报后鼻子差点气歪,这个陈子锟忒无耻了些,但是自己一点办法也没有,难不成发兵打过去么,如今皖系也只剩下一个空架子而已,所有的地盘和军队都失去了,根本没有武力来威慑下面的军阀。   孙开勤每日苦苦来求,把段祺瑞身边的人都打点一个遍,起初段祺瑞还有耐心敷衍他两句,后来急了,索性避而不见,心中还将他骂了个狗血喷头,若不是他如此废物,皖系也不至于败的如此之惨。   ……   北京的这摊子破事,陈子锟才不关心,他带着两位夫人在上海滩欢度圣诞节,至于孙文和冯玉祥的邀请电,他也没象外界想象的那样激动,这俩人心中想的什么,他清楚的很,无非是想借助自己的军力罢了,他回电称最近禁烟事务繁杂,等忙完这一波,就奉命进京,当然只是个托辞罢了。   谁他妈知道进了北京会不会被扣了,陈子锟这样想。   一九二四年的最后一天,孙中山乘坐京津铁路抵达北京,首都万人空巷,争先目睹伟人风采,竟有三十万人往车站迎接,与此同时,奉军大部南下占领山东全境,前锋张宗昌部三万人抵达徐州,徐州镇守使陈调元早已和奉军暗通款曲,此时不但不迎战,反而退避三舍,让出大路。   齐燮元这个江苏督军当的并不踏实,北京方面的撤职令一下,手下诸将动起了异心,不光陈调元背叛了他,更有其他将领也都纷纷反水,驻沪军队频繁调防,引起孙传芳的猜疑,没和奉军交火,苏军和浙军也打了起来。   一九二五年一月二日,驻沪江苏路军第六师哗变,孙传芳提兵击之,苏军大败,几成一盘散沙,张宗昌部顺利进驻南京,卢永祥也堂而皇之的回来了,在南京组建宣抚军,声威浩大,虎视上海。   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风水就完全转了过来,齐燮元好不容易打下上海的地盘,屁股还没坐热就要滚蛋,卢永祥刚刚下野,转瞬就杀了回来,真是让所有人大跌眼镜,感叹这世道变幻太快。   皖系卷土重来,直系江河日下,卢小嘉又重回上海滩,三鑫公司大老板黄金荣做东,请他在私宅吃饭,不但杜月笙到场,就连消失多日的张啸林也出现了。   卢小嘉端着酒杯坐在上座,气势十足道:“我向诸位保证,不出一个月,陈某人的禁烟执法队就会从上海消失。”   虽然黄金荣曾和卢小嘉有过龃龉,但此时却好的跟一个爹似的,老流氓满脸堆笑道:“有卢少帅这句话老朽就放心了,我等望眼欲穿,只盼大军抵沪,方能拨云见日啊。”   张啸林道:“卢公子,您准备怎么处置陈子锟?”   卢小嘉道:“按理说呢,兵败下野的大帅,一般是放一马,让他到租界当个寓公,我想父亲对陈子锟也会如此处理,嘿嘿,进了租界,可就是你们说了算了。”   张啸林也嘿嘿笑了起来:“落地的凤凰不如鸡,他陈子锟蹲在阿拉头上拉屎,不就是仗着手上有兵么,卢大帅大军一到,阿拉看他还怎么狐假虎威,等他落到阿拉手上,哼哼。”   杜月笙叼着象牙烟嘴不说话。   卢小嘉道:“北京方面已经定了的,江东省这一块还是让孙世叔来主持大局,江苏安徽两省连同上海,由家父负责,到时候开烟馆赌场妓院,一句闲话,谁敢呲毛。我立马派兵灭了他。”   席上诸位都拍起巴掌来。   卢小嘉洋洋自得,伸手压了压道:“不过我也有一个条件,三鑫公司,我要占两成的干股。”   一片寂静,大家都低头抽烟,不愿接茬,两成干股,这胃口也太大了些。不过不答应他,怕是生意就做不下去,这些有军队撑腰的畜生,一个比一个胃口大啊。   卢小嘉道:“不说话,我当你们默许了哦。”   大家脸色都很难看。   杜月笙举起酒杯道:“再议吧,喝酒,喝酒。”   ……   一月中旬,齐燮元在上海自封淞沪联军第一路总司令,孙传芳为第二路总司令,两军联合对抗奉军南下,江东省军务督办陈子锟通电全国,力主和平解决淞沪问题。   眼瞅着又要重开战火,租界当局忍无可忍,各国海军陆战队登陆上海,万国商团进入战备状态,黄浦江上的炮舰更是揭开了炮衣,黑洞洞的炮口瞄准华界,摆出武力干涉的样子。   驻吴淞口的民国海军和往常一样置身事外,令人称奇的是陈子锟的驻沪部队居然也保持中立,一个团的军人全部换上了黑色的警察制服,挂在军营门口的牌子也换了字样:淞沪禁烟执法别动总队。   别人忙着打仗,陈子锟依然乐在其中的忙乎着禁烟,以三鑫公司为首的吃鸦片这碗饭的生意人可被折腾惨了,实在撑不住的杜月笙找到了陈子锟,在吴淞口禁烟总队和他进行了一番商谈。   陈子锟说:“杜老板,鸦片我是一定要禁的,这个断断没有商量的余地。”   杜月笙心里一哆嗦,笑道:“要禁,一定要禁,只是烟民太多,总要有个时间让他们断了瘾头不是?”   陈子锟道:“你说的也有道理,我倒是有个不成熟的想法,把禁烟的重担交给商会的各位同仁,你们自己来治理一下,也省的我们禁烟执法总队如此辛劳。”   杜月笙心中暗喜,道:“那是最好的了,只是执法队的兄弟们劳苦功高,我们上海父老总是要表示一番心意才行。”   陈子锟道:“这样吧,一次性缴纳一千万保证金,我就把禁烟权下放给你们。”   杜月笙张口结舌:“陈大帅,这个数目实在太大,我们承受不起啊。”   陈子锟道:“好像是大了点,那就分期支付吧,每月三十万大洋,不能再少了。”   杜月笙心中窃喜,以往每月光是打点淞沪驻军和警察厅的钱,也有二十来万,这笔钱是无论如何省不下的,只要陈子锟肯答应不再禁烟,花再多的钱也是值得的。   而且分期支付更占优势,按照目前的情形发展,要不了多久卢永祥就回来了,到时候陈子锟自然离开上海,这笔钱不就不用付了么。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终于敲定每月二十万的价码,只要支付了这笔钱,禁烟执法大队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不遗余力的查扣鸦片。   “我是看杜老板的面子才答应的哦,如果禁烟不力的话,可别怪我不讲情面。”陈子锟得了便宜还卖乖,可杜月笙还是很高兴,谈妥了此事,三鑫公司就又能日进斗金了,而且还是双保险,不管是卢永祥还是陈子锟谁能占据上海,都能保证鸦片生意的正常进行。   “陈大帅,二十万改日送上,这枚戒指权当定金,还请笑纳。”杜月笙从手上褪下一枚成色极好的祖母绿戒指来,轻轻放到桌上。   祖母绿宝石价值连城,可不是翡翠之流能比的,这枚戒指起码价值十万大洋以上,陈子锟瞄了一眼道:“君子不夺人所爱,杜老板还是收起来吧。”   若是别人说这话,杜月笙或许会不高兴,堂堂杜老板送出去的礼物,哪有往回收的道理,可陈子锟这样说话,他硬是一点脾气也没有,收起戒指抱拳道:“多谢大帅,二十万庄票随后奉上。”   陈子锟道:“来人呐,把最近查扣的五百斤鸦片交杜先生带走销毁。”   杜月笙大喜,千恩万谢,带着鸦片走了。   副官来报:“省城十万火急电报。”   陈子锟接了电报一看,不由大惊,原来奉军张宗昌的军队已经开进了江东省境内,这副架势是要和自己抢地盘了。   “妈了个巴子的,张学良说话不算数!”陈子锟怒道,来回踱了几步后,道:“传我的命令,让一线部队后撤九十里,不要和奉军交火。”   赵玉峰奇道:“大帅,咱们又不是打不过龟儿子,干嘛后撤?”   陈子锟道:“汉卿对我有恩,我曾答应过他,如果和奉军对垒,当退避三舍。”   第八十章 和奉军的第一次接触   此前陈子锟和张学良有密电通信,双方约定井水不犯河水,奉军只打齐燮元,密约上墨迹未干,奉军就悍然撕毁,开进了江东省的地界,一场恶仗怕是避免不了的。   张宗昌乃奉军大将,陈子锟早就听过他的名字,据称此人身高九尺,武艺了得,在海参崴当过华人巡捕头领,连俄国人都不敢不买他的账,后来曾聚啸山林,手下上万土匪,绝不是等闲之辈,这种血海里杀出来的猛将,岂是张鹏程、段海祥之流应付的了。   事不宜迟,陈子锟立刻赶回江东省亲自指挥作战,时间仓促,军务紧急,他给住在租界的鉴冰和姚依蕾打了个电话,把上海的军务交代了一下,就匆匆赶赴军营北面的一片空地。   这片空地是特务团花钱在当地买的庄稼地,平整以后用石轱辘压实在,旁边搭了一座小楼,一个瞭望塔,一座拱形机库,权当飞机场使用,春田洋行从美国货寇蒂斯公司进口了一架双翼双座飞机,刚刚到货。   陈子锟疾步走进机库,就看见三个人聚在一起玩纸牌,不禁心头火起,大喝一声:“立正!”   一个少年跳了起来,正是江北陆军速成学堂毕业的安学,他挺直腰杆敬礼道:“大帅!”   另外两人慢腾腾站了起来,其中一个四十来岁,胡子拉茬,穿着油腻的工装裤,一头金发像是茅草,另一人二十来岁,是个独眼龙,一条腿还是假的,嘴里叼着香烟,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难道美国陆军教你们在见到长官的时候就这种样子么!”这回陈子锟换了英语质问,他猜出这两个洋人就是慕易辰花大价钱从美国请来的飞行员和机械师。   两人听见他一口地道流利的英语,眼神中的不屑减少了些,勉强站直了,马马虎虎敬礼道:“是,长官。”   陈子锟立正,还礼,道:“你们的军衔,名字,我需要乘机回江东,你们多长时间可以就位?”   独眼龙道:“我是美国陆军航空队前上尉皮尔斯霍克,他是我的机械师马里根,飞机没有试车,没有灌注航油,没有飞行图,在解决这些之前,不能飞。”   马里根也耸了耸肩,很配合的做了一个无奈的姿势。   陈子锟道:“先生们,就给你们一个小时,飞不起来我就枪毙你们。”   皮尔斯霍克瞪大了他剩下的那只眼睛,愤怒的咆哮:“我只有一个机械师,这里没有人懂英语,没人能帮忙,一个小时不可能完成起飞前的准备工作。”   陈子锟冷静的摘下帽子,解开斗篷丢在一旁道:“我来帮你们。”   此时皮尔斯和马里根才看到他军装肩膀上的三颗金星,原来这个猖狂的年轻人就是他们的雇主,陈子锟上将!   两人洋人立正,规规矩矩的敬礼:“是,长官!”   在陈子锟的协助下,一个小时内,飞机终于完成了飞行前的准备,陈子锟换了皮质飞行帽和风镜,外面罩了一件防风皮袄,坐进了驾驶后舱,皮尔斯爬上前舱,发动了飞机,逆风起飞,寇蒂斯双翼机呼啸而起,盘旋在黄浦江上空。   ……   皮尔斯飞的不错,尽管没有航图,但是可以在陈子锟的指挥下沿着长江和淮江飞行,几百里的路程很快过去,飞机降落在省城郊外的临时机场,其实就是一块平整的空地,连塔台和机库都没有。   飞机是敞篷的,大冬天的飞了几百里,脸都冻麻了,可是大大节约了时间,抵达机场的时候,阎肃派来的警卫营已经到了,陈子锟留下一个排看守飞机,带着皮尔斯进了城,回到督军公署,参谋们立刻摆上沙盘,铺上地图向大帅讲解战局。   奉军一个旅从东北方越过省界,来势汹汹, 竟然孤军深入九十里,陈子锟迅速做出指示,张鹏程师在左,段海祥师在右,盖龙泉师在中央,陈寿旅迂回包抄,争取把这支轻敌冒进的奉军部队给一口吃掉。   将军们领命而出,各自率军出击,陈子锟在省城坐镇指挥,静候捷报。   这段时间阎肃可没闲着,孙开勤留下的烂底子被清洗的差不多了,江东省陆军裁撤了两万多老弱病残,仅留下精锐士兵,编成三个师四个混成旅,兵力比以前大大降低,但战斗力却提高许多。   战斗在次日打响,奉军一个混成旅被江东军三面合围,枪炮齐发,大战了整整一天,江东陆军上下都发现,奉军的战斗力真不是吹的,若是换了别的军阀队伍,被人包了饺子早就缴枪投降了,可奉军竟然这么能撑。   三个师外加一个旅三万大军对付区区一个奉军混成旅,简直就是杀鸡用牛刀,可是第三天凌晨,陈子锟从睡梦中被叫醒。   “大帅,前线急报,张鹏程兵败不知去向,第一师崩溃了,第二师按兵不动,盖龙泉正在拼死抵挡,请求发兵援救。”阎肃亲自来报告军情,可见局势很不乐观。   陈子锟跳了起来:“十倍兵力对付一个旅,居然能打败,这些人是干什么吃的!”   阎肃道:“不怪他们,这一旅人马不简单,是张宗昌的王牌,老毛子队!”   陈子锟倒吸一口凉气,张宗昌在海参崴混过,精通俄语,他收编了好几千白俄败兵,有哥萨克,有铁甲车,打起仗来不要命,嗷嗷叫着往前冲,跟野兽似的,怪不得三万人马都困不住他们。   “传令,让盖龙泉给我顶住。”陈子锟迅速穿上军装戴上帽子。   “大帅,您去哪儿?”阎肃问。   “我乘机去前线看看。”陈子锟道。   洋人飞行员皮尔斯霍克正在省城妓院里睡娘们,昏昏沉沉就被陈子锟提了出去,说要去前线侦查,皮尔斯满嘴牢骚,一脸的不情愿,带着陈子锟在寒冬腊月的黎明起飞,直奔前线而去。   北风凛冽,气流湍急,寇蒂斯飞机在空中晃来晃去,皮尔斯乐在其中,不时回头幸灾乐祸的看看陈子锟。   陈子锟若无其事,还拍着机舱催促道:“快飞快飞,我很怀疑你是不是美国陆军航空队的人!”   皮尔斯大声道:“为什么?”疾风吹拂着他颈间的白色绸子围巾,风镜下是黑色眼罩,看起来既潇洒又邪恶。   “因为你开起飞机来就像个娘们。”陈子锟说道。   皮尔斯脸一沉,猛拉方向杆,飞机翻了一个跟头,向前疾飞而去。   战线已经迫近了省城,隐约能看到盖龙泉的第三师构筑的防线,这帮土匪出身的大兵根本不会打正经仗,所谓防线就是趴在冻得坚硬的田埂边,连条战壕都不舍得挖,而且只有一条防线,没有纵深可言,一冲就散。   陈子锟来的及时,正好奉军发起进攻,上百名骑兵蜂拥而来,哥萨克戴着皮帽子,挥舞着雪亮的恰希克军刀,嗷嗷怪叫向前疾驰,冲在最前面的一排骑兵居然手持三米长的长矛。   骑兵连后面紧跟着的是步兵,长到脚踝的灰色军大衣,羊毛帽子,清一色的莫辛纳甘水连珠步枪,刺刀老长,寒光闪闪,他们不跑动,而是迈着坚定地步伐一步步往前走,嘴里喷着热气,如同一列列小火车。   江东军的机枪打响了,步枪也稀稀拉拉响了起来,骑兵连的马蹄敲打着冻土,发出敲鼓般的声音,望着一片片打旋的马刀,第三师的士兵们扭头就跑,军官也不阻拦,他们跑的比士兵还快些。   双方都发现了天上的飞机,但是没人在乎,地上的敌人比天上的大鸟要重要的多。   “朝那些俄国佬射击。”陈子锟下令道。   “不,阁下,我是飞行员,不是雇佣军。”皮尔斯很坚决的拒绝了。   “五百美元!”陈子锟道。   “将军,看来你不了解我。”   “一千美元!”   “长官,我不想为了金钱出卖灵魂……”   “一千五百美元,不能再多了,你不愿意干就辞退你!”陈子锟咬牙切齿。   皮尔斯一按操纵杆,飞机俯冲下去,机头上安装的七点六二毫米刘易斯机关枪怒吼起来,在地上掀起一串烟尘,顿时人喊马嘶,十几个骑兵倒在地上,不少哥萨克摘下马枪朝飞机射击,但子弹根本追不上来。   飞机绕了一个圈再度飞返,超低空掠过地面,机关枪怒吼,虽然打死的人不多,但是造成的心理震撼是巨大的。   地面阵地上,盖龙泉挥舞着盒子炮大喊:“弟兄们别怕,天上那个铁鸟是咱们的,今儿都帮衬一把,咱们不能让老毛子小瞧了,跟我冲啊!”说罢翻身上马,护兵吭哧吭哧抬了一柄青龙偃月刀来,盖大王脚尖一挑,长刀在手,一夹马腹,带头冲了出去。   溃逃的士兵们见师长如此奋勇当先,胆子又拾了起来,纷纷返身杀回来,此时炮兵也发威了,一发发75炮弹落在俄国佬的前进路线上,炸的他们人仰马翻。   战场形势的逆转往往就在一息之间,盖龙泉的第三师本来就不是普通军阀部队能比拟的,土匪打起仗来更能豁得出去,老毛子仗的不就是不怕死么,老子比你还不怕死。   盖龙泉一马当先,迎面碰上拿长矛的哥萨克骑兵,他闪身避过长矛的刺杀,大喝一声,青龙偃月刀落处,哥萨克被斩为两段。   就算是茹毛饮血的哥萨克见没见过这么狠的角色,本来他们也只是拿钱卖命的雇佣兵而已,打顺风仗还行,一遇到强有力的抵抗就抓瞎了,后面几个骑兵拨马就走,步兵们见前面黑压压上千个中国兵挺着刺刀杀过来,胆战心惊,掉头就走,这回不再是不紧不慢的步子了,而是狂奔。   陈子锟长出了一口气,拍拍皮尔斯的飞行帽:“回去吧。”   飞返省城,汽油已经基本耗尽,陈子锟驱车回城,连发命令,务必将这支老毛子部队围歼,吃掉张宗昌的精锐部队,让他心疼一把。   两小时后,前线传来战报,已经将奉军包围在铁路线上,敌军倚仗铁甲车负隅顽抗,一时半会倒也攻不下来。另外押了几个俄国俘虏过来,其中一个还是军官。   陈子锟决定提审俘虏,当那个老毛子垂头丧气走过来的时候,他不禁大吃一惊。   “二柜,你老人家怎么落到这步田地?”   第八十一章 收编毛子兵   这个蓬头垢面、胡子拉茬的老毛子军官,正是陈子锟的老朋友,长山好绺子的二柜,安德烈瓦西里耶维奇。   上回见二柜,还是1919年在上海滩,他老人家混进租界商团俄国队,后来陈子锟辗转广州、湖南,经历直皖战争后再去上海,安德烈已经不知去向了,这一别就是五年,二柜明显老了,胡子白花花的,脸颊也瘦的凹陷下去,拖拉着一只脚,走路都不利索。   听见陈子锟的召唤,安德烈茫然的看看他,狐疑的眨眨眼,忽然醒悟过来:“是你小子啊。”   旁边护兵挥起枪托就要揍人,被陈子锟喝止:“住手,搬椅子过来,再拿一瓶白酒来。”   椅子和白酒很快拿来,安德烈不忙着坐,先吹了半瓶子烈酒下去,一张惨白的脸恢复了红晕,感慨道:“还是中国的酒好喝,比伏特加还好喝。”酒水洒在他黄绿色军装的前襟上,湿了一大片,衣服上还别着好多枚高尔察克临时政府颁发的勋章。   安德烈将自己的经历娓娓道来,原来1919年秋天他就离开上海回了海参崴,随同高尔察克的大军挺进彼得堡,终究抵不过天命,白俄军大败,最高执政官高尔察克海军上将被红军枪毙在伊尔库茨克,数十万白军及其家属活活冻死在严寒的西伯利亚荒原上。   “日俄战争时跛了的那条腿被冻伤了,没办法只好截肢,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上帝保佑,让我再次遇到了你。”安德烈的语气很消沉,想必是那场大逃难给他造成的心理伤害极深。   “二柜,你怎么跟了张宗昌?”陈子锟比较关心这个问题。   “张宗昌是个很讲义气的人,他收容了我们这些白俄败兵,给我们发很高的军饷,给我们酒喝,我们是没有国籍的人,所以,这是最好的选择。”二柜一仰脖,将剩下的白酒也倒进了嘴里。   陈子锟道:“如今我和张宗昌开战,你们这帮老毛子替他当马前卒,搞得我很为难啊,二柜你给我指条明路吧。”   安德烈道:“张大帅人是不错,不过还是咱们弟兄更亲,没的说,你放我回去,我劝他们投降。”   陈子锟道:“那就最好了,来人,预备十坛好酒,权当我的见面礼。”   安德烈带着几个俘虏拉着烈酒回去了,果然,白俄军的铁甲车不再开枪放炮,过了两个小时,安德烈又回来了,两手一摊道:“我说话不好使,队长不愿意投降,他说你们围困不住我们,奉军的援兵很快就到。”   陈子锟大怒,下令围歼这股毛子兵,可白俄兵负隅顽抗,一时半会还真吃不掉他们,于是又打了一下午,浪费了不少弹药,傍晚时分,皮尔斯的飞机加满了燃油飞来助阵,江东军阵地上顿时欢声雷动。   皮尔斯很得意,晃了晃翅膀,飞到白俄们的铁甲车上方投下了炸弹,因为没有专业的航空炸弹,所以拿了一枚60口径的迫击炮弹充数,威力不是很大,但也成功的打击了白俄军的气焰。   寇蒂斯飞机来回扫射着,白俄军举起步枪朝天乱打,连飞机毛都伤不到,陈子锟正要下令部队出击,忽然天边有嗡嗡的引擎声传来,不大工夫,两个黑点越来越大,奉军的战斗机来了。   皮尔斯驾驶的并不是专业战斗机,而是一架加装了机关枪的普通民用机,看到对方的战斗机来袭,急忙夹着尾巴逃窜,这回轮到白俄军哈哈大笑了,江东军阵地上鸦雀无声。   两架奉军双翼战斗机咬着皮尔斯的尾巴飞去,所有人都仰着脖子看天上的战斗,只见抱头鼠窜的寇蒂斯飞机忽然一个角度很陡的拉升,居然在天上翻了个跟头绕到战斗机的背后,机枪喷出一股火舌,一架战斗机冒起了黑烟,呜呜怪叫着向天边栽去,另一架飞机掉头就跑,皮尔斯紧追不舍,一个漂亮的长点射,将这一架也揍了下来。   天边两朵白花绽放,是飞行员在跳伞,刚才还兴奋的手舞足蹈的白俄军们顿时歇菜了。   皮尔斯驾驶飞机低空掠过,炫耀的晃动着翅膀,江东军士兵纷纷将帽子抛上天空,以此表达对飞行员的敬意。   “妈的,老子一定要学会开飞机。”陈子锟眼馋无比。   “瞧,他们投降了!”安德烈指着远处的铁甲车喊道。   白俄军阵地上方果然打起了白旗。   五百余名白俄兵和两千名山东籍的奉军士兵向陈子锟投降了,他们隶属于卢永祥的宣抚军,其实都是张宗昌的部下,张是山东人,收编了不少白俄兵和直系降兵中的山东人,虽然是奉军系,但手底下真正的东北人却不多。   白俄兵是雇佣军,本来就没有忠诚度可言,中国兵本来是直系部队,被张宗昌收编还不到两个月,更不会替他卖命,如今江东军充分展示了战斗力,他们的投降也就顺理成章了。   陈子锟接见了降兵的军官,接受了他们献上的军刀,并且以礼相待,他娴熟的俄语让白俄军官很是放心,表示在解除和张宗昌的合同后,愿意为陈子锟服务。   “哈拉哨。”陈大帅很高兴的说,赏了他们一坛白酒。   ……   奉军一个旅被江东军包了饺子,五百精锐毛子兵也投降了,还有两架意大利进口的战斗机被击落,这个消息传到张宗昌的耳朵里,将他惊得半天没说出话来,继而哈哈大笑:“日他娘的,终于碰到一个像样的对手了。”   “张将军,赶快进兵,灭了陈子锟,这个人留不得啊。”苏皖宣抚使卢永祥忧心忡忡道。   “卢大帅,俺自有分寸,军务上的事情,您老就甭操心了。”张宗昌大大咧咧的说道,他对卢永祥只保持着表面上的尊敬,不过是个下野的军阀而已,张作霖借他的名头一用,还真把自己当成大瓣蒜了,笑话。   副官来报,张学良急电,张宗昌接过电报,卢永祥凑过来想看,可是张宗昌把电报举得老高,他踮起脚来也瞧不见。   电报上张学良称和陈子锟已经有密约在先,互不进攻,令张宗昌约束部下,不要和江东军发生冲突。   张宗昌不动声色,先把卢永祥糊弄走,然后下令把部队撤回,并且送十万大洋过去,权当赔罪。   一日后,陈子锟收到张宗昌的书信,说是手下人不听命令擅自行动,骚扰了地方,一定严惩不贷,奉上十万大洋抚恤地方,还请陈昆帅笑纳。   来而不往非礼也,陈子锟将两千降兵连同武器都给张宗昌送了回去,至于那五百白俄兵就留下了自己用了。   五百白俄降兵被编成江东省陆军独立团,由安德烈.瓦西里耶维奇上校指挥,作为陈子锟的私人卫队使用,他们的军装和普通江东军都不一样,采用的是俄国式的套头军服和呢子大衣,高筒马靴,俄式金板肩章,军帽也都是帝俄时期的,这帮雇佣军绝分都是前沙俄陆军军官,年龄普遍较大,随便拉一个出来就是个校官,心理素质和战斗力绝对过硬。   白俄军的武器也与众不同,依然沿用俄国枪械,纳甘左轮枪,莫辛纳甘龙骑兵步枪,就是东北人俗称的水连珠,这种枪比毛瑟步枪要长,刺刀是三棱的,扎人身上必死无疑,子弹也是俄国式的,要专门进口,最厉害的武器其实是哥萨克们的恰希克军刀,这种造型优美而又凶悍的高加索式马刀没有护手,更适合挥舞和转动,刀的弧度和重心也极其适合劈砍,一刀下去,能轻易斩断马头,威力可见一斑。   陈子锟一战击败张宗昌,名声大振,收编了白俄卫队,更加如虎添翼,当他带着部下返回省城的时候,万人空巷来看热闹,这年头洋人还是稀罕物,陈大帅出城一战就收编了几百个洋兵,这份威风可真不是吹出来的。   报纸上已经登了,奉军不入江东,省城避免了一场战乱,沉浸在欢乐的海洋中,督军公署却弥漫着压抑的气氛,在回城之前,陈子锟下令盖龙泉的第三师,将段海祥的第二师包围缴械,将团以上军官全都扣押。   这一场仗赢得不容易,第二师坐山观虎斗,竟然一直按兵不动,段海祥打得什么算盘,陈子锟心里清楚的很。   第二师师长段海祥被押了进来,陈子锟道:“段师长,你可知罪?”   段海祥不服气道:“我何罪之有?”   陈子锟拿出一叠信来道:“这是从你家搜出来的,都是孙开勤给你的亲笔信。”   段海祥面如死灰,低下了头:“要杀要刮,都随你。”   陈子锟上前解开了他的绑绳,道:“给段师长搬个椅子。”   段海祥不解的望着他。   陈子锟道:“孙开勤乃段师长的结义兄弟,书信来往也算正常,你没在我背后捅刀子,就算对得起我,我怎么会杀你。”   段海祥神情一松,此前孙开勤确实写了好几封信过来,劝自己反戈一击,发起驱陈运动,可自己举棋不定,错失良机,想来也是天意,假如真的造反,怕是就不能活着坐在这里了。   陈子锟是个有雄才大略的英雄,禁烟运动搞得轰轰烈烈,又不喝兵血,搜刮民财,虽然入主江东时间很短,但名声远超孙开勤,麾下更有虎狼之师,段海祥糊涂了半辈子,这件事的抉择上,总算是做对了。   “段师长年龄大了,当个高级参议算了,每个月一千大洋俸禄少不您的,您看如何?”陈子锟道。   “多谢大帅。”段海祥敬了个礼,摘下了军帽,他知道自己的戎马生涯结束了。   打发了段海祥,陈子锟又召见了皮尔斯霍克。   “好吧霍克先生,咱们打开窗子说亮话,您以前到底干过什么?”陈子锟丢了一只吕宋雪茄过去。   “我在法国击落过五十四架德国佬的飞机,代价是一条腿和一只眼,就这样。”皮尔斯霍克冷冷的说道。   第八十二章 西伯利亚的宝藏   陈子锟觉得左眼皮猛跳,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失敬,原来霍克上尉还是一位空战英雄,王牌飞行员。”   霍克叼着雪茄吞云吐雾,伏在窗边凭栏远眺,看起来哀伤忧郁,和平日吊儿郎当的样子大相径庭,过了半天才道:“王牌又怎么样,不过是个瞎眼瘸子,在国内我只能当个看门人。”   陈子锟大为感慨,美国人就是财大气粗,这种经验丰富的飞行员一抓一大把,人才富裕到可以浪费的地步,自己正缺飞行教官呢,上天就送了一个来,真是福星高照,好运连连。   “霍克上尉,这是你应得的。”陈子锟指着桌上的一堆东西说道,那上面蒙着一块红绸子,揭掉之后,下面银光闪闪,三千枚银洋码的整整齐齐,这是陈子锟承诺给他的空战酬劳,折合一千五百美元左右。   皮尔斯霍克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对于穷困潦倒的他来说,这可是一笔巨款,有了这笔钱,就可以回田纳西老家,买上一块地终老一生了。   “如果你愿意担任我的航空队司令官的话,每个月都能拿到这么多钱。”陈子锟及时捕捉到了霍克眼中的欲望,当然对于霍克来说,更具有诱惑力的不是这些银元,而是陈子锟所说的司令官职务。   “你不用很快答复我,可以先回去考虑一下,不过我想告诉你的是,你的归宿在蓝天,而不是在哪个公园做看门人。”陈子锟又说道。   霍克没有任何犹豫,伸出了右手:“谢谢,我现在就可以答复你,我愿意接受你的聘请。”   陈子锟和他用力握手:“欢迎加入江东军,你现在又是现役上尉了。”   霍克后退一步,立正敬礼:“是,长官!”   陈子锟还礼:“解散。”   霍克转身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陈子锟道:“顺便问一下,是谁把你击落的?”   前美军王牌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冯.里希特霍芬,一个开红色三翼机的德国佬。”   送走了霍克,勤务兵迅速进来将银元搬走,换上酒菜,将白俄独立团的瓦西里耶维奇上校请了进来。   二柜换了崭新的呢子军装,脸刮得干干净净,头发上抹了不少发蜡,一丝不苟的向后梳着,苍蝇落上去都得摔跤,看起来精气神强了许多。   两人坐下喝酒谈天,酒过三巡,安德烈忽然换了俄语道:“维持这么多军队一定很不容易吧?”   陈子锟道:“我这个大帅,和一般国家军队的主帅不同,我不管行军打仗的事儿,只负责筹钱养活这几万张嘴,强敌环顾,生存不易啊。”   安德烈左右看了两眼,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我知道一个宝藏的下落,如果能挖出来,够你养活一百万军队的。”   陈子锟不动声色:“多少钱?”   “五百吨黄金。”安德烈伸出五只手指,翻来覆去,以强调这个数目的巨大。   饶是陈子锟意志坚定,也被这个数字震惊的目瞪口呆,五百吨黄金,那就是一千六百万两黄金,折合成白银的话更夸张,只有一个词儿能形容这笔钱的巨大,富可敌国!   一阵头晕目眩,陈子锟赶紧喝了口酒压了压,道:“当真?”   “千真万确。”二柜的声音更低了,生怕被人听见:“这笔钱是沙皇留下的,本来是用来复辟的,高尔察克海军上将阁下带着这些黄金横穿西伯利亚,路上冻死了几十万人,拉金子的车队也全军覆灭,除了我之外……”   陈子锟咽了一口唾沫,道:“这么说,金子在西伯利亚?”   “是的,在一个很隐蔽的地方,除了我没人知道。”   “你没和张宗昌提过这件事?”   “你在开玩笑么,我怎么会告诉他。”   陈子锟兴奋的直搓手,跃跃欲试打算明天就踏上寻宝之路,可是一想到西伯利亚是苏俄的地盘,而且是冰封荒原,去了就是死路一条,一颗躁动的心又冷了下去。   “从长计议吧。”他无奈的叹了口气。   ……   次日,第一师师长张鹏程逃回了省城,陈子锟好言抚慰一番,然后撤了他的军职,打发到省警察厅当副厅长去了,这一招叫做一石二鸟,既分了警察厅长麦子龙的权,又妥善安排了张鹏程,不至于伤了降将的心。   省政府方面,刘禹政是个不管事的空架子,但是省内各县的县长任免,总归是要省府批准的,陈子锟一纸调令将原南泰县县长柳优晋调到省城当了省府秘书长,把全省地方官的任免权也抓到了自己手里。   虽然张宗昌已经释放出善意来,但陈子锟却依然保持严阵以待的架势,第二师和第三师的军官被清洗裁撤,他亲任第一师师长,任命陈寿为第二师师长,自此算是彻底肃清了孙开勤的余孽。   张学良又发了电报,声称此前的冲突乃是一场误会,以后绝不会再发生此类事件,并且邀请陈子锟出兵解决齐燮元。   陈子锟相信张学良的话,他问过安德烈,张宗昌这个人的独立性很强,而且算不上奉军的嫡系,他的部下大多是东北山林土匪、收编直系败兵和白俄雇佣军,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是少帅的命令。   目前孙传芳已经撤军回浙江去了,上海地区只剩下齐燮元的部队,奉军大兵压境,失败只是时间问题,陈子锟做出一个决定,出兵武装调停。   他调动了麾下战斗力最强的第三师和第七混成旅,外加一个白俄雇佣兵团,和只有一架飞机的陆军航空队,通电全国,要求所有军队撤出上海,并且裁撤淞沪护军使公署,从此上海不再驻军!   通电一出,立刻获得了西方诸国的大力支持和江南士绅的强烈赞成,各界人士纷纷通电拥护,再一次为陈子锟赢得了美誉。   当然也有一些人痛骂陈子锟无耻,其中就包括三鑫公司的老板们,江东军驻沪部队改编成禁烟执法总队,换汤不换药,依然驻扎上海,掐着鸦片进口的喉咙,这陈子锟真是既要当**又要立牌坊!   可他们再愤怒也无济于事,禁烟是全社会支持的事情,上海不驻军更是江南饱受兵灾的各阶层人民梦寐以求的事情,陈子锟可谓招招都摸准了百姓的脉,硬是让人没脾气。   两个月前,陈子锟和齐燮元还是并肩作战的盟友,如今却成了中立调停人,实际上就是拉偏架的,帮奉军逼齐燮元下野。   直系已经分崩离析,吴佩孚在湖北蛰伏,孙传芳退守浙江自保,陈子锟和奉军勾勾搭搭,形势对齐燮元相当不利,他意兴阑珊,唯有通电下野而已。   不到一个月时间,江苏安徽就成为奉军的天下,江东军和奉军数万人马驻扎在上海郊区,奉军少帅张学良乘火车抵达淞沪,与江东省军务督办陈子锟把酒言欢。   上海龙华,原淞沪护军使公署内,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出来进去全是穿土黄色军装,戴狗皮帽子的奉军,他们都在等,等大人物们的到来。   先到的奉军方面的将领,张学良和张宗昌抵达十分钟之后,五辆相同款式的福特车在十三辆摩托车的护卫下呼啸而来,后面还跟着两辆坐满士兵的卡车,最后是五十余名骑兵,掀起大团的烟尘,威风至极。   汽车停稳之后,并不急着开门,站在踏板上的卫兵跳下车,手按驳壳枪护住车门,虎视眈眈,后面卡车上的卫队先跳了下来,清一色穿灰蓝色呢子军装,头戴美式钢盔,手持美造汤普森手提机枪的江东军踏着大皮鞋列队进入公署,蛮横无比的将站岗的奉军士兵挤到一边,执行起警戒任务来。   奉军士兵都是关外人,脾气火暴的很,眼睛一瞪就要发飙,那些骑马的关东军也闯了过来,一股冲鼻子的酒气扑面而来,黄头发灰眼睛,长到脚踝的灰色呢子大衣,大马靴和恰希克军刀都表明他们的身份,是白俄兵。   张宗昌麾下有个老毛子队,由白俄军人组成,他们就是这副打扮,军饷比别的部队高三倍,但战斗力也强三倍,打起仗来一手酒瓶子一手枪,跟疯狗一样不要命,奉军士兵都忌惮他们三分,老毛子队胳膊上都缠着一个白袖章,上面写着“张宗昌”三个字,可眼前这帮白俄的胳膊上却写着一个大大的“陈”字。   好嘛,陈子锟也有老毛子队,怪不得这么横,派头比少帅还大,奉军小兵可不知道一支老毛子队转投陈子锟的事情,还以为这些白俄兵本来就是江东军的人,于是不敢小觑他们,一场冲突倒也化解。   警卫就位之后,陈子锟才下了车,一袭笔挺的蓝色呢子将军服,裤线笔直,腰间悬着指挥刀,金色的帽箍上一颗象征五族共和的五色星徽,胸前佩带着大勋位,要多威风有多威风。   “敬礼!”一个军官声嘶力竭的喊道,在场所有人都并拢脚跟,昂首挺胸行持枪礼。   陈子锟将戴着白手套的右手放在帽檐旁,回了一个美式军礼,阔步进入公署,一路响彻回声:“陈大帅到!”   公署大堂门口站着四个人,最高的那个比陈子锟还猛点,四十岁年纪,八字胡,一双环眼炯炯有神,大概就是张宗昌了,站在他身旁的是张学良,多年未见,少帅愈加的清瘦了,一袭黄呢子军装,牛皮武装带扎的很紧,更显身板单薄。   另外两个人,陈子锟都认识,年少的那个正是欠了自己十万大洋的卢小嘉,年龄大的那个和卢小嘉眉目相似,军装上三颗金星,想必就是传说中的苏皖宣抚使卢永祥了。   第八十三章 脑残者无药可医   大帅们会面,不但要比官阶军衔,还要比资历,论资排辈一番。   在场的五个人,无论是年纪还是资历,卢永祥可谓最老,他是和吴佩孚一个年代的北洋旧人,又是陆军上将,苏皖宣抚使,论官衔也是最大。   接下来就是陈子锟了,他是陆军上将,江东省军务督办,风传此番进京还要兼任陆军次长,所以论起来和卢永祥不相伯仲,差距只在年龄和资历。   然后是张宗昌,他比陈子锟大了十来岁,出道也更早,民国初年就当过旅长,总统府侍从武官。不过一直没怎么长进,前两年投靠奉军的时候,连宪兵营长都当过,如今也不过是个军长,名头还顶的是卢永祥的宣抚军。   再往下是张学良,他和陈子锟年纪相仿,早两年就是陆军中将了,不过陈子锟是自己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军功,他却是全靠少帅的身份。   至于卢小嘉,连军职都没有,完全就是个陪衬。   陈子锟先向卢永祥敬礼:“宣抚使,久仰大名,今日得见,虎威果然名不虚传。”   卢永祥脸上笑成一朵花,心中却在暗骂,几个月前陈子锟还是反卢主力,今天居然成了友军,真是造化弄人。   “昆帅真是年轻有为啊,看起来和犬子的年龄差不多。”卢永祥笑眯眯道。   陈子锟心中不悦,但没有当场发飙,转而和张学良握手:“汉卿,别来无恙。”   张学良很兴奋:“昆吾兄,多年不见你已经是上将军了,真替你高兴。”   陈子锟拍拍张学良的肩膀,亲昵的很,卢小嘉看的目瞪口呆。   “这位就是张效坤?”陈子锟转向了张宗昌,微微抬头,眯着眼打量着这位以彪悍著称的大帅。   张宗昌身高八尺,大约一米九左右,比陈子锟略高一些,体格极其魁梧,肩膀宽厚,蓄着八字胡,环眼圆睁,不怒自威,一身黄呢子军装被腱子肉撑的鼓鼓的,腰间扎着武装带,配着军刀和手枪,分明就是个万人敌的猛将。   “昆帅,我就是张宗昌。”   “妈了个巴子的,为啥发兵打我?”陈子锟张口就骂。   张宗昌被骂傻了,高层会晤,怎么整的跟土匪头子见面似的,张嘴就骂啊,不过他反应也挺快,当即就骂了回去:“他娘的,你收编了老子五百号精兵,这账老子还没和你算呢!”   陈子锟道:“想算账,好啊,咱这就算。”说着一抖肩膀,勤务兵在后面接住了他的大氅,又接过军帽和佩刀。   张宗昌也解下武装带抛给副官,两人卷起袖子就要下场打架。   “昆吾兄,**长,这是做什么?”张学良急坏了,可两人都上了劲,他根本劝不住。   一旁卢永祥父子对视一眼,俱是喜色,江东军和奉军起冲突,是他们最乐于看到的事情。   陈子锟和张宗昌直接在公署大堂前的空地上施展开了拳脚,陈子锟空有一身武艺,长期以来无处发挥,都憋坏了,张宗昌也是练家子出身,少林拳耍的虎虎生风,两人拳来脚往,打得那叫一个精彩,张学良也不劝了,索性站在一边看。   江东军和奉军的士兵们围成一圈,纷纷为自家大帅叫好助威,场面相当热烈。   虽然陈子锟武艺了得,但张宗昌也不是泛泛之辈,他不光拳脚功夫过硬,身高体重占了很大优势,几十招过后,两人扭打作一团,张宗昌骑在陈子锟身上,双拳雨点一般砸下,跟打鼓一样咚咚响,陈子锟两脚夹住张宗昌的脖子一掀,随即又是一记佛山无影脚,将他踢出七八米远,砸倒一片士兵。   张宗昌倒在地上,抹着唇边的血迹:“他娘的,这一脚真狠。”   陈子锟走上前去,伸出了右手。   张宗昌拉住他的手,趁势而起,两人虎视眈眈的对视着,眼神中简直能撞击出火花来。   两边士兵迅速分开阵营,枪套都打开了,只等自家大帅一声令下就开打。   卢永祥给儿子使了个眼色,两人悄悄向后退去,真打起来刀枪无眼,被流弹伤到就不好了。   忽然,陈子锟和张宗昌同时哈哈大笑起来,然后两人抱在一起,互相拍打着对方的后背。   “张大帅,你是真汉子!兄弟佩服。”陈子锟道。   “老弟,你才是真英雄,好久没有这么痛快过了,哈哈哈。”张宗昌笑的泪花都出来了。   两边的士兵都松了一口气,剑拔弩张的气氛转瞬变得极其融洽,张学良无可奈何的摇头:“昆吾兄啊昆吾兄,小弟真是服了你。”   卢永祥父子脸色很难看,卢小嘉道:“爹,这两人唱的哪一出?”   “哼,脑残者无药可医。”卢永祥道。   陈子锟和张宗昌携手进入大堂,好的跟一个娘似的,张学良也笑呵呵的跟了进去,卢氏父子也只好尾随进去。   大家谦让一番后,分宾主落座,张学良正要向陈子锟介绍卢小嘉,陈子锟抢先道:“咦,这不是卢少帅么,你欠我的钱什么时候还?”   但凡军阀的儿子,不管是三四十岁还是刚出生的婴儿,都被称作少帅,这并不是一个好听的称谓,多少带点贬义,从来就没人敢当面喊张学良为少帅,卢小嘉年龄也不喜欢别人称他为少帅,更不喜欢陈子锟这样喊。   “卢少帅怎么欠你你的钱?这事儿得说道说道。”张宗昌跟着起哄道,他打心眼里不喜欢卢小嘉这个奶油公子,反而对陈子锟是一见如故。   陈子锟道:“是这样的,少帅仗势欺人,欺负我头上了,他答应赔我十万块钱,后来不但没赔,还找人砍我,要不是兄弟我练过,就让几个瘪三砍死在浦东了。”   “还有这事儿!宣抚使,您得给陈大帅一个说法才行啊。”张宗昌瞪着大眼说道,他打心眼里讨厌卢永祥,一心想把他挤兑走,遇到这种机会自然不会放过。   卢小嘉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卢永祥却哈哈一笑:“那时候各为其主罢了,昆帅您别和犬子一般见识,十万大洋,随后奉上。”   张学良也打圆场道:“就是,冤家宜解不宜结,看我的面子,咱们以茶代酒,干了。”   众人举起茶杯象征性的碰了一下,各自喝了一口。   “这十万大洋,我来出。”张学良道,他和卢小嘉是朋友,知道对方的经济情况不佳,十万块拿得出来不假,但也相当肉疼,毕竟下野的军阀没了捞钱的路子,坐吃山空总是心虚的。   “怎能让汉卿破费,区区十万块,我卢家可出得起。”卢永祥依然保持着笑容,到底是戎马半生的老帅,这点气度还是有的。   陈子锟大笑:“开玩笑开玩笑,你们还当真了,只要卢少帅别再和那帮鸦片贩子搞在一起,我就千恩万谢了。”   卢小嘉气哼哼的扭头走了,卢永祥倒是谦逊的很,不住的向陈子锟道歉,反倒搞得陈子锟有些不好意思,心中暗道老狐狸果然阴险,这次说啥都得把他挤兑下台。   张宗昌也是这么想的,此番他是奉军南下的先锋官,一路山东江苏安徽尽入囊中,为了防止地方反弹,借用了卢永祥的宣抚军名义,其实就是拿卢永祥当个招牌罢了,可这老小子一心想着上台,多次在下面搞小动作,让张宗昌很不爽。   军事会议开始,陈子锟正式提议裁撤淞沪护军使公署,各方都不在上海驻军,其实这一手也是冲着卢永祥来的,他焉能不知,可是陈子锟和张宗昌都投了赞成票,张学良弃权,他也只好接受这个现实。   协议达成,裁撤护军使的申请要上报陆军部和执政府,奉军和江东军驻足松江一线,再不向前,消息一出,上海沸腾,这表示着从此兵祸不再殃及上海,对地方经济民生都是极大的利好。   一时间沪上各大报纸纷纷刊登陈子锟、张学良和张宗昌的照片,称他们是上海和平的功臣,至于卢永祥,则被选择性的无视了。   大帅们仅带着卫队进入上海,受到各界人士的热烈欢迎,名流们纷纷邀请他们参加各种宴会和派对,以能邀请到陈张二人为殊荣,而张宗昌大帅则很不喜欢和文化人打交道,他带着几个马弁一头扎在四马路的妓院里再不出来了。   沪上名流中,史量才是颇有分量的一位,他发出请柬,邀请陈子锟张学良等人来史家花园参加舞会,卢小嘉是最早到的,怎么说他也算是苏皖宣抚使的儿子,全国有名的四大公子之一,倒也吸引了不少眼球,一帮贵妇名媛围着他打转。   忽然大门口传来喊声:“张学良将军驾到。”一辆乳白色奔驰轿车开了进来,那些贵妇名媛们顿时激动起来,眼睛齐刷刷的转了过去。   紧跟着又是一嗓子:“骁武上将军驾到~~”   一辆加长黑色罗孚轿车开了进来,前门踏板上站了两个穿西装戴礼帽的保镖,更加威风凛凛。   侍者拉开车门,张学良钻了出来,对面罗孚轿车里,陈子锟也钻了出来,两人互相看看,莞尔一笑,原来两人都穿着沪上最流行的冬季款海军蓝双排扣西装,撞衫了。   镁光灯闪成一片,记者们蜂拥上前,前一秒钟还围在卢小嘉身旁的贵妇名媛们瞬间走的干干净净,叽叽喳喳的上前围观两位年轻英武的将军,卢小嘉落寞无比,冷冷哼了一声,到一旁喝闷酒去了。   满院子珠光宝气,西装革履,沪上名流齐聚一堂,都来观瞻二位将军的风采,张学良是奉军少帅,风流倜傥自不用说,陈子锟留学美国,潇洒自如更胜一筹,贵妇名媛们简直瞧花了眼,但是当她们看到陈子锟从罗孚轿车里搀出一位丰腴少妇时,顿时泄了气。   原来陈大帅是有夫人的啊,而且已经身怀六甲,不对不对,他还不止一位夫人,还有一位风华绝代艳光四射的美少妇从车里钻出,亲昵的挽住陈子锟另一边的胳膊,气场强大到立刻将在场的贵妇名媛们全都压制下去。   上海滩是个花花世界,这种名流云集的场合更是催生各种桃色事件的温床,姚依蕾和鉴冰才不放心把这么帅的丈夫撒出去不管,她俩达成统一战线,凡是舞会酒会宴会,都要陪同参加。   垂着窗帘的小客厅里,一位气质脱俗的小姐端着酒杯,饶有兴趣的看着外面:“一个大家伙,一个小家伙,真有意思。”   门开了,宋子文走了进来:“美玲,你怎么不去迎接两位将军?”   第八十四章 又见美龄   宋美龄放下高脚酒杯,坐在沙发上优雅的翘起二郎腿,点起一支细长的法国女士香烟道:“在西方,都是骑士来求见贵妇人,为什么在古老的中国就要反过来呢?”   “好好好,算你有理。”宋子文苦笑着摇摇头,他管不了这个妹妹,美龄已经二十八岁了,不管按照东方还是西方的标准都是老姑娘了,可她却毫不在意,宋家人都为这个嫁不出去的女儿着急。   宋子文耸耸肩出去了,外面陈子锟和张学良携手面对记者的镁光灯,噼里啪啦照了不少相片,陈大帅身高一米八五,张少帅却只有一米六五,确实是一大一小,相得益彰。   拍完了照片,两位将军在众人簇拥下进了大厅,远远就看见一个风姿绰约的旗袍女子孤独的坐在沙发上品着一杯酒,张学良眼睛一亮,径直就走了过去,陈子锟刚想跟过去,胳膊就被拉住了,回头一看,鉴冰和姚依蕾的眼神简直能杀人。   张学良和宋美龄一见如故,亲热攀谈起来,不大工夫舞会开始,张学良回到陈子锟身旁,一脸跃跃欲试的表情:“昆吾兄,那个是宋家三妹,宋美龄,沪上名媛之首,你不过去攀谈两句?”   陈子锟笑道:“这么好的机会,留给你吧。”   张学良道:“我一定要追到她。”   正说着,就看见卢小嘉走向宋美龄,向她伸出一只手,大概是邀约跳舞,宋美龄淡淡说了句什么,卢小嘉脸色有些难看,悻悻退去了,张学良嘿嘿一笑,摩拳擦掌正要走过去,却见宋美龄站起来,主动向这边走来。   “不出所料,她对我有些意思。”张学良得意的瞟了一眼陈子锟。   宋美龄走到近前,笑吟吟的和鉴冰姚依蕾打起招呼:“这两位就是陈大帅的夫人吧,不介意我借你们的丈夫跳第一支舞吧。”   面对沪上名媛的挑衅,姚依蕾尽显北京名媛的风范,道:“当然可以。”   于是陈子锟和宋美龄步入舞池,翩翩起舞,张学良有些坐立不安,想了想,转而对鉴冰道:“陈夫人,可以么?”   鉴冰咯咯娇笑:“当然。”   舞池中,陈子锟鼻子里充斥着宋家三小姐如兰似麝的香味,刚想说话,美玲也开口了,两人都笑了:“你先说。”   “女士先请。”   “好吧,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宋三小姐的声音糯糯的。   “我想我们应该是第一次见面。”陈子锟道。   “哦,该你说了。”宋美龄略有失望。   “孙先生和孙夫人最近还好么?三小姐这里的消息应该更及时些。”   “你认识总理和我二姐?”宋美龄歪头看着陈子锟。   “举国上下,谁不认识中山先生。”陈子锟打了个马虎眼,当年旧事他不喜欢到处说,在宋子文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在女人面前则有卖弄之嫌。   “总理身体不太好,我们每天都在为他祈祷。”美龄黯然道。   一曲终了,换舞伴接着跳,这回终于轮到张学良了,陈子锟下场坐下,姚依蕾酸溜溜道:“很风光吧,搂着宋家小三满场飞。”   陈子锟道:“哪里哪里,逢场作戏罢了,我跳舞还是你教的呢,要不咱们跳一个?”   “这还差不多,饶了你。”姚依蕾道。   杜月笙端着一杯酒笑嘻嘻凑了过来:“陈大帅,二十万大洋已经汇入您的账户了。”   陈子锟举起酒杯:“那禁烟的事情就拜托杜老板多操心了。”   “一定尽力。”杜月笙抿了抿洋酒,道:“还有一事,请大帅切莫推辞。”   “请讲。”   “我在沪西极丝菲儿路上买了栋宅子,想送给陈大帅,这块地方不在租界范围内,也不算是华界,闹中取静,方便得很。”杜月笙笑道,这几天他一直在庆幸自己聪明,在卢小嘉和陈子锟两人中选择了后者,若是把三鑫公司的命运交给卢小嘉这个花花公子,怕是鸦片生意就更没得做了。   这座宅子是杜月笙的一番心意,陈子锟装模作样推辞了一番就接受了。   “这是房契,这是钥匙,地址就在极丝菲儿路七十六号,家具电器都预备好了,随时可以入主。”杜月笙递过来一个丝绸袋子,陈子锟接过来交给了姚依蕾收着,笑道:“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杜月笙达到目的,笑吟吟的去了,李耀廷和慕易辰端着酒杯过来了,他两人如今是上海滩的闻人了,背靠大树好乘凉,陈子锟这棵参天大树可是荫凉的很。   陈子锟道:“耀庭,上海鸦片市场要放开了,你手上的存货可以出了,注意价格别压得太低。”   李耀廷笑道:“大哥,您不禁烟了?”   陈子锟道:“我何尝不想禁烟,心有余力不足,把他们逼急了,不走水路走旱路,我还能到处设卡把上海滩一圈都围起来啊,禁烟在当下是无法成功的,与其惨淡收场,还不如卖个人情,对了,你的货放给杜老板就行,我看他还挺会做人的。”   慕易辰在一旁暗暗摇头,本来以为陈子锟是个英雄,没想到如此腹黑,这就是政治啊。   “慕经理,帮我进口一个中队的战斗机,不一定要美国产,英国德国都可以,还有双座轰炸机,要两个中队,这东西对付步兵很好用,钱已经划到你账上了。”陈子锟道。   “好的,我明天就去办。”   突然舞池中爆发出一阵掌声,所有人都让到旁边,看着张学良和宋美龄满场飞,别看张学良个头不高,舞技也不差,跳的那叫一个棒。   “小六子适合舞场,不适合战场啊。”陈子锟喃喃道。   忽然一个清脆声音响起:“陈将军,你说话不算数,你欺负我。”   扭头一看,竟然是小姑娘唐瑛来了,陈子锟可慌了手脚,姚依蕾这尊大神还坐在旁边呢,让她听见这话可不得了。   好在唐嫣也在旁边,笑嘻嘻道:“妹妹,别冤枉陈将军,他不是去打仗了么。”   唐瑛气鼓鼓道:“打仗也不能说话不算数啊,我们冬令营还指望他呢。”   陈子锟笑道:“原来是这件事啊,好办,我写一个手令给你,你拿着去吴淞禁烟执法总队,找他们的头头。”说罢拿起一张纸龙飞凤舞写下几行字交给了唐瑛,小姑娘这才欢天喜地的去了。   姚依蕾一直支棱着耳朵偷听这边,见唐瑛姐妹走了才道:“怎么了,欺负人家小姑娘?”   陈子锟赶忙解释了一番。   “好啊,又是女记者,又是女学生,还是姐妹花,你是不是我们姐妹俩不够你享用的啊,还想扩充后宫?”姚依蕾字字诛心,陈子锟百口莫辩,谄媚的笑道:“我哪有那胆啊。”   “有这个心更该杀!”姚依蕾恶狠狠掐了陈子锟一把。   李耀廷和慕易辰干咳一声,装没看见,端着酒杯走远了。   史量才走了过来,陈子锟如蒙大赦,起身相迎:“史先生,最近有什么新闻?”   “眼下就有一条新闻,张宗昌在四马路嫖妓付不起钱,被扣了,电话都打到我这里来了,请你去救急呢。”史量才苦笑着说。   “不会吧,效坤还能付不起钱?”陈子锟看了看舞池中跳的正酣的张学良,便没有叫他,和姚依蕾请个假,说去四马路捞人。   姚依蕾道:“鉴冰,你跟着一块去,别让他搞花头。”   如今她肚里有孩子,全家上下都听她使唤,鉴冰也只好听令,陪着陈子锟前往四马路。   四马路距离哈同路不远,很快就到了地方,进去一看,张宗昌四仰八叉躺在榻上,一帮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跟猴子一般趴在他身上,捶背挠痒痒,往嘴里送烟嘴,送水果,拿毛巾擦嘴,比伺候皇上还殷勤。   老鸨带着一帮姑娘也在旁边听招呼,整个长三堂子合着不做生意了,全体出动伺候张大帅,一个个脸都笑歪了。   见陈子锟来了,张宗昌从榻上蹦起来:“好兄弟,江湖救急,先借我十万大洋。”   陈子锟倒吸一口凉气:“效坤兄,你消费什么了,花了十万块?”   鉴冰也叉着腰数落老鸨:“侬敲竹杠啊,把账单拉出来阿拉瞧瞧。”   老鸨也是在上海花界混了几十年的人物,自然认识这位五年前的沪上头牌,满脸堆笑道:“鉴冰先生,不是阿拉敲竹杠,是张大帅答应给阿拉的赏钱,每人两千块。”   陈子锟恍然大悟,怪不得堂子里的人都笑的这么腻歪,原来遇到一个超级大金主啊。   “戆都,你这个朋友绝对是戆都,还是天字第一号的。”鉴冰啧啧叹道。   陈子锟二话没说,当场拿出花旗银行的支票簿,开了十万元给老鸨。   张宗昌:“好兄弟,仗义!来,咱哥俩走一个。”   堂子里的服务没的说,不用张大帅招呼,杯盘碗筷早就预备好了,两人推杯换盏喝起来,张宗昌道:“我怎么瞅你就对脾气呢?咱俩以前见过?”   陈子锟道:“不瞒效帅,兄弟我在东北当过胡子,钻过老林子,打过关东军的守备队,也和奉军干过仗。”   张宗昌眼睛一亮:“你哪个绺子?报号什么?”   陈子锟道:“小绺子,长山好,大掌柜报号关东大侠,兄弟我当年号称双枪快腿小白龙!”   张宗昌一拍大腿:“他娘的,原来双枪快腿小白龙就是你啊!”   第八十五章 宋三选夫   陈子锟一怔:“效帅听过我的字号?”   张宗昌道:“听过,你小子不简单啊,年纪轻轻就杀过满铁守备队的日本兵,有一套,够爷们!”   说着又上上下下打量着陈子锟:“双枪快腿小白龙,是有那么点意思,他娘的,咱们咋早没认识呢,我张宗昌最喜欢结交英雄好汉。”   陈子锟举起酒杯:“走一个!”   “走一个不够,三个。”张宗昌一拍桌子,“小酒盅喝的没劲,换海碗来。”   老鸨立刻让人拿了两个比酒盅大不了多少的饭碗来,张宗昌当场就摔了:“你这是喂猫呢,老爷们喝酒要用海碗,知道不?”   没办法,老鸨只好端了两个汤盆来,张宗昌这才满意,不过又嫌酒不够烈,“这他娘的也算酒么,拿高粱烧来。”他将黄酒坛子推到了地上,把老鸨心疼的不得了:“我的爷哎,这可是二十年陈酿女儿红。”   四马路一时半会找不到符合张大帅要求的高粱烧,洋酒倒是不少,可白兰地威士忌也不对他的胃口,唯有老毛子的伏特加还能凑合。   两人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不亦乐乎,张宗昌一高兴就打赏,姑娘们兴奋异常,曲意逢迎,有几位还想往陈子锟身边凑,被鉴冰恶狠狠的眼神瞪了回去。   “兄弟,挑日子不如撞日子,咱们这么投缘,不如结拜为兄弟,如何?”张宗昌道。   “好,大哥在上,受小弟一拜。”陈子锟也是真不含糊,他最喜欢和人拜把子,也不缺张宗昌一个。   老鸨立刻搬来关公像,香案香炉黄纸公鸡,伺候两人结拜,喝血酒烧黄纸,遂成八拜之交,拜完之后,张宗昌哈哈大笑:“此番南下,我认了两个兄弟,一个是你,一个是陈调元,都是仗义的哥们,有空把他从南京叫过来,咱们好好喝一场。”   陈子锟满口答应。   此前张宗昌已经喝了不少,又和陈子锟对饮了三大碗,居然毫无醉意,精神反而更加振奋,吵嚷着要打牌,把个鉴冰气的不行,一发狠道:“好,我陪你打!”   张宗昌笑了:“弟妹上阵,输了可别哭鼻子哦。”   堂子里赌具是最不缺的了,立刻摆起牌桌,陈子锟夫妇对张宗昌和他新收的一个姨太,四个人搓起了麻将,玩的还挺大,一把就是上千的输赢。   陈子锟牌技一般,张宗昌是个滥赌鬼,瘾头大,牌技也拿不出手,至于那位新姨太更是菜鸟,一圈下来,鉴冰已经赢了三万大洋。   老鸨凑了过来,欲言又止。   “啥事,说。”张宗昌大大咧咧道。   “史公馆打电话来,催陈大帅回去。”   “告诉他们,昆吾不回去了,今儿陪我打通宵。”   陈子锟道:“效坤兄,今天实在不行,那边还有一个弟妹呢。”   张宗昌道:“正好一起来打牌。”   见他不愿意放人,鉴冰恼了,把牌推翻了道:“打什么打!一点也不体谅人,姐姐肚里可有孩子呢,怎么能陪你打通宵,再说你还有本钱打么,我看再打下去你连裤子都要当了。”   张宗昌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好,不打了不打了,对不住弟妹了。”   陈子锟这才得以脱身,回到史家花园少不得被姚依蕾一顿埋怨,不过听说鉴冰在牌桌上赢了三万大洋后,姚依蕾又高兴起来,怪他们怎么不多打两圈,把张宗昌的底裤都给赢来多好。   张学良依然和宋美龄腻在一起,两人谈笑风生,好似认识多年的朋友,直到舞会散场才依依不舍的离开。   陈子锟和张学良就下榻在公共租界的汇中饭店,包了整整一层楼的客房,随同护卫的是一个排的便衣警卫,中国军人不能着装进入租界,穿便服还是可以的,至于安全方面,租界工部局做了保证,绝不会出半点岔子,他们也知道,倘若陈大帅和张少帅出了事情,就算是洋人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至于上海滩的黑道人物,早就偃旗息鼓了,租界的这些黑帮,仰仗的无非是洋人的势力,市面上再牛逼的大流氓,遇见巡捕房的洋人警官,哪怕对方官衔再低,也得服服帖帖。   张啸林再次躲了起来,陈子锟强势入主上海,他借助卢永祥翻身的梦想破灭了,这会儿正躲在某个旮旯追悔莫及呢,早知今日悔不当初,为毛和陈大帅作对呢。   汇中饭店阳台上,江风凛冽,繁星点点,霓虹闪烁,汽笛长鸣,上海滩的夜色如此旖旎,让来自林海雪原的张学良为之倾倒,他点燃一支烟,对隔壁阳台上的陈子锟说:“昆吾兄,我想向她求婚。”   陈子锟吓了一跳:“汉卿,你要向谁求婚?”   张学良深吸一口烟:“宋美龄小姐。”   陈子锟道:“你确定?”   “确定,但是我不敢保证她会嫁给我,因为她是接受西方教育长大的,而我已经结婚,并且不会抛弃凤至,还有,我不是基督徒。”   陈子锟道:“这么一会功夫,你们就谈婚论嫁了?”   张学良道:“那倒没有,我只是问了她关于对未来夫婿的要求。”   “哦,她怎么说?”   “她说,她梦想中的夫婿是和二姐夫一样的盖世英雄,昆吾兄,你应该知道美龄的二姐夫是谁,那是中山先生,我高山仰止的人物,唉,我是没希望喽。”张学良仰望星空,吐出一口烟。   陈子锟道:“未必,我倒是听懂了,三小姐这是要当第一夫人呢,只要汉卿你能统一中国,宋三肯定愿意嫁你。”   张学良苦笑着摇摇头:“统一中国,那是我爸爸的理想, 不是我的,难不成让她当我的后妈?”   陈子锟笑道:“令尊可以是李渊,你可以是李世民,父子携手,统一天下,一回事。”   张学良听了这话,信心又鼓起来了:“我们东北陆军已经拿下直隶、山东、安徽、江苏,再加上东北,半壁江山在手,统一也不是难事啊,这么一说,希望还真的存在,昆吾兄,多谢你的提醒,我睡觉去了。”   目送他进了屋,陈子锟叹了一口气,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道:“你是李世民还是李后主,天知道。”   回到屋里,姚依蕾问他:“和汉卿聊什么呢?”   陈子锟道:“汉卿看上宋家三小姐了。”   姚依蕾撇撇嘴:“那个女人,汉卿降服不了的,再说她可比汉卿大好几岁呢。”   陈子锟道:“怎么讲?”   姚依蕾道:“有的人爱财,有的人爱才,有的人爱权,宋美龄喜欢的是执掌天下的伟丈夫,汉卿在他父亲的羽翼下蛰伏太久了,恐怕够不上宋三的标准。”   陈子锟道:“那谁够标准?难道张雨亭?吴佩孚?”   姚依蕾道:“你啊,你年轻有为,单枪匹马打天下,二十几岁就是一省督军了,将来指不定多大出息呢,宋三看你的眼神都不对头了,我早就瞅见了。”   陈子锟道:“别乱说,宋三小姐是基督徒,不会做妾的。”   姚依蕾冷笑:“她当然不会做妾,她要你把我和鉴冰都休了才会嫁给你的。”一只手在下面已经做好准备,要猛掐陈子锟了。   陈子锟道:“让我休妻,门也没有,哪怕拿天下来换也不行。   姚依蕾这才开心起来,悄悄收回了手。   …………   宋家公馆,壁炉内木柴哔哔剥剥的燃烧着,厚重的窗帘将夜色和寒冷遮挡在窗外,宋美龄陷在沙发里,手里捧着一杯醇香的热可可,旁边站的是叼着雪茄的宋子文。   “美龄,你看陈昆吾和张汉卿,这两人哪个更有前途?”宋子文问道,虽然这个妹妹只是一介女流,但宋家的女儿毕竟不是凡类,见识比一般男子还要超群。   宋美龄悠悠道:“如果没有张作霖,那张学良和卢小嘉之流没有太多区别,当然他这个人还是很有正义感,真性情的一个人。”   “那陈子锟呢?”   “陈子锟就是加强版的张作霖,听说他早年曾是绿林好汉,后来又上了大学,留美学习军事,张作霖有的江湖豪气他有,张作霖没有的现代化意识和对付文化人的那些手段,他也有,我倒是挺看好他。”   “哦,美龄觉得他的前途不可限量,或许可以争雄天下?”宋子文雪茄都忘了抽,老实说妹妹和自己的想法如出一辙,北洋新秀里,也就是陈子锟能独树一帜。   宋美龄叹了口气:“群雄逐鹿,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啊。”   宋子文道:“所谓群雄,不过分南北而已,或北洋,或国民党,总有一方获胜,咱们宋家已经有一个人站在南边了,妹妹,你懂得……”   宋美龄何尝不知哥哥的意思,为保家族的荣华,自己应该选一个北洋这边的丈夫,眼下张学良和陈子锟两个,就是极佳的选择。   “我不会嫁给已婚男子。”宋美龄语气很坚决,宋子文摇摇头,叹口气。   “除非他离婚。”宋美龄又补充了一句。   宋子文想到今晚看到的挺着大肚子的姚依蕾,不禁又叹了口气:“难啊,陈子锟的岳父是交通银行的副总裁,现在又在段政府当了交通部的总长,陈子锟有他的财力支持,对咱们宋家的财力就没有这么迫切的需要,何况陈夫人又身怀六甲……”   “从长计议吧,哥哥,我倦了,要睡了。”宋美龄道。   第八十六章 大帅的苦恼   上海的冬天不太冷,公共租界的行道树都是绿的,黄浦江永远不会结冰,街上拉车的黄包车夫也不会象北京的车夫那样捂得严严实实,一件夹袄就能渡过冬季。   1925年的旧历春节临近,学校放寒假了,百货公司打折了,鉴冰和姚依蕾按捺不住购物的欲望,结伴出去败家,首选自然是先施百货,陈子锟也被拉了壮丁,他心惊胆战,生怕遇到林文静。   林文静已经做了高级文员,自然不会在下面站柜台,可是王经理却经常在下面溜达,看见陈大帅携夫人来店,他眼睛一亮,疾步上前打招呼,笑眯眯的说夫人身子不便,有什么需要让人那到府上任凭挑选便是。   姚依蕾说我就喜欢逛街的感觉。   王经理诺诺称是,让人开了贵宾室随时伺候,然后跟在后面全程陪伴,陈子锟也故意拉了半步,低声问他:“林小姐还在贵公司么?”   “在,林小姐可敬业了,下一步准备让她当高级襄理了。”王经理一张脸笑成了菊花,声音也压得极低,一副同案犯的表情。   “你们说什么呢?”鉴冰耳朵尖,回头问道。   “大帅问我,可有新进的珠宝首饰呢。”王经理反应极快。   鉴冰不疑有诈,喜滋滋的应了一声。   陈子锟拍了拍王经理的肩膀,以示嘉奖。   王经理笑的更谄媚了,大有替陈大帅立了战功之荣耀,男人嘛,背着正室金屋藏娇很正常,互相打个掩护也很正常。   谁也没注意到,林文静正在电梯口远远的看着他们。   虽然早知道陈子锟结过婚了,但是亲眼看到和耳闻的感觉毕竟不一样,两位夫人艳光四射,气质优雅,让林文静觉得自己就像个丑小鸭,她飞也似的逃了,生怕眼泪流下来。   好不容易捱到下班时间,匆匆忙忙回到住所,放了寒假的弟弟文龙拿出一封信来道:“阿姐,韩老师给你的。”   林文静看也没看,就把信丢进了垃圾桶,这位韩老师是新派诗人,字里行间充斥着情啊爱啊的,说自从见了林小姐一面之后,就愿意为她去死,虽然林文静并未正式谈过恋爱,但也知道韩老师这话信不得,和五年前北京胡同里那一幕幕浪漫之极的经历比起来,韩老师的情信简直苍白到无力。   “文龙,阿姐想回家过年。”林文静道。   ……   春节临近,张啸林依然在东躲西藏,三鑫公司已经不带他玩了,全上海滩的青帮弟兄都抱怨他,若不是他非要和陈大帅做对,青帮也不会遭此大难。   汇中饭店五楼,副官来报,杜月笙来访,陈子锟立即召见,杜老板上来之后,寒暄片刻,拿出一叠庄票来,上海老派人不喜欢用洋人银行的支票本票,还是喜欢用钱庄出具的庄票,这些庄票总计有七十二万两,折合银元正好是一百万。   陈子锟奇道:“这么大数目,杜老板想从兄弟这么买什么?”   杜月笙微笑道:“买一条命。”   “谁的命?”   “张啸林张老板的命。”   “他人在哪儿?”   “就在外面,随时听候发落。”   “让他进来。”   听说张啸林自投罗网,张学良也饶有兴趣的前来围观,叼着烟斗坐在沙发上看这位上海滩枭雄究竟是怎样一副尊容。   张啸林一身长袍马褂,灰头土脸的进来,进门就跪倒请罪:“陈大帅,阿拉有罪,该死。”   陈子锟冷笑一声:“汉卿,你看应该怎么处置?”   张学良满不在乎道:“敢行刺国家的陆军上将,这是灭门的罪过,咱们大人有大量,就不灭他的满门了,枪毙一个人就行。”   陈子锟道:“拉出去毙了。”   张啸林一头冷汗,双眼圆睁,脱口就要骂人,但是看到杜月笙冷静的眼神,还是强压下去,不求饶,不痛骂,默默的被拉了下去。   汇中饭店是租界,不能随便枪毙人,张啸林被一辆卡车径直拉到了吴淞兵营,上了镣铐,押到一堵墙边,身旁站了几个蒙着黑布的犯人,一队士兵在军官的指挥下,装弹,瞄准,预备射击。   老子一世英名,就毁在今天了。张啸林被五花大绑,只有束手待毙,临死前眼泪鼻涕都下来了。   枪响了,身旁的犯人倒在血泊中,可张啸林却毫发无伤,杜月笙笑吟吟从后面转出,挑起大拇指道:“啸林兄,好胆色。”   张啸林道:“这是怎么回事?”   杜月笙道:“陈大帅收了你一百万,岂能再杀你,不过就这么放过你,心里也不舒坦,就委屈你一回了,权当试试你的胆量,啸林兄果真是一身虎胆。”   张啸林指了指自己的胯下:“还虎胆呢,老子的虎尿都吓出来了。”   幸亏裤子外面穿着长衫,不显,不过地上已经湿了。   ……   陈大帅和张老板冰释前嫌的故事在上海滩传开,说的有鼻子有眼,张啸林在刑场上面不改色,引颈就戮的光辉形象更是脍炙人口,陈大帅禁烟打黑总算是告一段落了,全上海的地痞流氓都松了一口气,鸦片馆的生意也渐渐回暖。   孙文北上,南北局势缓和,奉军占了北方半壁江山,和冯玉祥的国民军分庭抗礼,国家进入一种互相制衡的和平状态,经历半年兵灾磨难的上海也进入一个相对平稳繁荣的时期,奉军和浙军各自后撤,承诺上海永不驻军,淞沪护军使公署也裁撤了,一切都在向着好的一面发展。   一月下旬,春节到来,到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陈子锟在霞飞路上买了栋洋楼,带着两位夫人搬了进去,每日高朋满座,张学良、张宗昌、陈调元等经常来彻夜打麻将,好在房间多,隔音效果好,倒也不至于影响到姚依蕾休息。   很多重要情报的交流都是在牌桌上进行的,奉军掌握北方大部分地区,和南方广州政府的交流也很频繁,在交通不畅,消息闭塞的今天,凡事都比别人知道的早。   “中山先生在天津会客的时候,多次摘了帽子行礼,受了风寒一病不起,引发了旧疾,协和医院的大夫说,怕是凶多吉少啊。”张学良一边搓麻将一边叹息道。   “哦,孙先生病危?”陈子锟一怔。   “嘘,此事机密,不可外传,恐引发动荡啊。”张学良道。   张宗昌道:“孙大炮一死,这天下又得乱,乱了好,咱兄弟才好浑水摸鱼。”   陈子锟不睬他,继续问张学良:“汉卿,广州那边谁能接班?”   “廖仲恺,汪精卫,胡汉民之辈吧,不过大权怕是都在一个叫越飞的人手中。”   张宗昌插嘴道:“岳飞,还秦桧呢,我怎么没听过这号人。”   张学良道:“越飞是苏俄人,孙中山联俄联共,靠着俄国人送的一万支水连珠才办起的黄埔军校,如今也算是有自己的武装了。”   陈子锟心中一动,想起要去投考黄埔的陈果儿,道:“不知道黄埔军校实力如何?”   张学良道:“战斗力不错,前次镇压广州商团造反,军校生出了不少力,目前广州方面正在剿陈炯明,黄埔学军亦是主力,在战场上的表现比桂军强多了。”   “黄埔军校办的不错啊,校长是谁?”陈子锟心里痒痒的,自己也办了一个江北陆军速成学堂,不过效果并不是很好。   “黄埔校长蒋介石,浙江奉化人,早先跟陈其美打天下的,还在上海做过投机生意。”   陈子锟道:“莫不是曾经留学日本振武士官学校的蒋志清?”   张学良道:“就是此公,怎么,昆吾兄认识他?”   陈子锟道:“何止是认识,我和他有八拜之交呢。”说着打出一张牌。   “胡了!”一直闷不吭声的陈调元推倒了面前的麻将牌,得意洋洋道:“四暗刻!”   陈子锟大呼倒霉,这一局自己做了相公,输的极多,没钱付给陈调元了。   陈调元呵呵笑道:“老弟你莫哭穷,你的实力比我和效坤都大,前些天张啸林还给你一百万块,怎么就花光了?”   陈子锟道:“我有点钱是不假,可是架不住花啊,光是在淮江上修铁桥就花了一百万,修铁路更是烧钱的买卖,每月江东省的赋税砸进去都不够,还得借款,上个月从交通银行借了五十万,利息都没还呢。”   其实还有一项他没说,光是每月接济吴佩孚的钱就有十万之巨,两个败家老婆更是每月都得花上万把块钱,林林总总加在一起,就算是一省督办也吃不消,时至今日他才明白,那些督军大帅们为啥要种鸦片。   陈调元道:“大家听听,这就是财大气粗,我不管啊,输钱就得给。”   陈子锟道:“沪西极丝菲尔路上有个房子,能抵几万块,要不你先住着。”   “那敢情好。”陈调元喜滋滋的接受了。   黎明时分,大家终于尽兴,牌局散场各自歇息,等张宗昌和陈调元走了,张学良对陈子锟说:“昆吾兄,孙先生的时间怕是不多了,他一直想见你一面,不如早些动身,至于安全方面,我张学良可以保证你的绝对安全。”   陈子锟想了想道:“好吧,过了年咱们就北上。”   ……   元月二十三,除夕,离家数月的林文静终于回了南市米宅,她是坐汽车回来了,还带了很多包装精美的礼物。   米家人像迎财神一般恭恭敬敬把林文静迎了进来,就连外婆都露出了笑脸,舅妈更是甜的滴出蜜来,忙前跑后的生怕怠慢了客人,米姨扬眉吐气,摆出长辈的架势教训林文静:“文静啊,怎么也不早点回来看看,家里人都很想侬呢。”   舅舅腆着脸问:“文静啊,什么时候和陈大帅成亲,阿拉都等着喝喜酒呢。”   林文静不言语。   林文龙跳起来嚷嚷道:“你们撒谎,陈大帅一次都没来看过阿姐,倒是我们学校韩老师,整天给阿姐写情书,我都拆了看过的。”   米家人的表情顿时大变。   第八十七章 再向北京行   米家人好不容易攀上高枝,还是那种可遇不可求的超级高枝,这个把月天天兴奋的像过年,文龙的话不亚于一记闷棍敲在他们心头,把他们从高枝上敲了下来。   如果林文静被韩老师骗走的话,米家可就鸡飞蛋打了,短暂的沉默后,屋里炸开了锅,舅舅气势汹汹道:“阿拉知道姓韩的小赤佬,荷包里拿不出多少铜钿,就凭他那副样子,也敢勾引我们家文静,看阿拉不打断他的狗腿。”   舅妈也跟着大呼小叫,仿佛韩老师已经把林文静怎么着了一般。   米姨把女儿拉到一旁,苦口婆心劝道:“文静,侬可别灌了伊拉的迷魂汤,陈大帅虽然是有老婆的人,但样样不比姓韩的强百倍,听姆妈的话,以后不要再理他。”   林文静说:“只是他一厢情愿罢了,那些信我看都没看过。”   米姨拍拍胸口,如释重负:“谢天谢地,这些小白脸最坏了,就会用甜言蜜语骗人,侬不搭理他是最好的了,明朝让老白到振华小学去教训伊一顿就太平了。”   “我也没打算嫁给陈子锟做小。”林文静接着说。   “什么!”米姨眼睛瞪得铜铃大,“侬脑子昏特了,陈子锟可是督军啊,侬摆什么架子啊,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   林文静坚定的摇摇头。   舅妈按捺不住,又开始冷嘲热讽:“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斤两,就开始摆谱了,人家看得上侬是侬的福分,哼。”   米姨道:“文静侬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家里着想,阿拉养育你和文龙,不就图你们有出息么,现在这么好的机会摆在面前,侬就算帮文龙谋条出路,也要答应人家陈大帅了。”   家里人的苦苦哀求并未让林文静回心转意,她明白和米家人说不到一起去,自己并不是不爱陈子锟,只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正如舅妈说的那样,自己有多少斤两,能得到督军大人的垂青,陈子锟爱的是五年前的自己,不是现在先施百货当售货员的自己。   耳畔响彻米家人嗡嗡的抱怨声、哀求声,林文静突然站起来,拎起小包转身就走。   “侬去哪里?”米姨急忙问道。   “我想静一静。”林文静头也不回。   米姨不敢拦她,推了一把儿子:“去看着阿姐。”   文龙紧跟着去了,外面鞭炮声此起彼伏,年的味道越来越浓了。   “哼,怕是人家陈大帅喜新厌旧,玩腻了吧。”舅妈一张嘴依旧尖酸无比。   舅舅道:“不会吧,陈大帅对文静还是一往情深的,就算厌,也得一年半载,怎么这么快就玩腻了?”   舅妈翘起二郎腿:“侬这些个男人,都一样。”   ……   林文静不愿意留在充满铜臭味的米家,径直回到自己的住所,佣人已经回家了,屋里冷冷清清,连热水都没有,文龙知道阿姐心情不好,小心翼翼的站在一旁。   有人敲门,这个时间居然有人造访,文龙前去开门,打开一条缝就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不禁惊呼道:“陈大帅!”   屋里林文静听见了,不禁起身奔了出去,到了门口却又停下,眼泪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往下掉。   来的正是陈子锟,今天过年,家里高朋满座,尽是牌局,他想到林文静一个人孤苦伶仃,不放心所以过来看看,居然还真被他猜着了,家里一点过年的感觉都没有。   林文龙见到心中偶像,传说中的民族英雄,兴奋的乱蹦乱跳,林文静欲言又止,她心情矛盾的很,实在不知道从何说起。   陈子锟微笑道:“你什么也不用说,我都明白,给你三天时间准备,咱们去北京。”   林文静眼睛一亮,北京是她朝思暮想的地方,梦幻般的古城,一切浪漫的美好的刻骨铭心的回忆都凝结在那座城市,陈子锟真是太了解自己了。   “但愿你的学习没有拉下,因为我已经帮你报考了北大预科班。”陈子锟脸上的笑容更浓了,因为他看到林文静眸子中的欣喜。   “我也要去。”林文龙用国语嚷道。   陈子锟一手抚摸着他的脑袋,道:“没问题,不过要你妈妈同意才行。”   林文龙兴奋极了,拉着姐姐的手说:“阿姐,快答应啊。”   林文静期期艾艾:“你也去么?”   “当然,刚才我不说了么,咱们一起去。”陈子锟抬起手腕看看表,“时间不早了,你怎么没回米家?”   林文静咬着嘴唇不说话。   陈子锟心里明镜似的,林文静和米家没有任何感情,不过这种烂亲戚终归是亲戚,一刀两断是不可能的,而且林文静以前受尽他们欺凌,不找点利息来说不过去。   “走,我送你去。”陈子锟不由分说,拉起林文静就往外走,林文静抵抗了一下还是顺从的跟着他走了,出门上车,带着姐弟俩再次前往南市。   陈大帅光临米家,全家上下兴奋到眩晕,正巧白先生也跑来过年,更是激动的语无伦次,陈子锟笑眯眯道:“来的匆忙,没带什么礼物,大家不要见怪。”   众人都站着听他训话,服服帖帖的不敢造次,就连伶牙俐齿的舅妈都消停了。   “以后谁敢欺负文静,我决饶不了他。”   “是是是。”   “文静是我的好朋友,都把嘴管严点,在外面胡扯八道,小心舌头。”   “是是是。”   一身戎装的副官递过来支票簿,陈子锟在上面签了个名字,撕下来一张递给米姨:“这个是给文龙买课本的钱,你拿着吧。”   米姨欣喜若狂,双手接过支票,瞟了一眼,是花旗银行的现金支票,数额一千元!大帅就是大帅,随随便便打赏就是一千块啊!   “好了,时候不早了,大家过个好年。”陈子锟抬抬帽子致礼,转身离去,米家人在外婆带领下一直送到门口,望着陈子锟汽车远去才罢休,南市穷人多,突然有汽车造访,邻居们都探头探脑,舅舅得意的宣称:“是陈大帅来看我们家文静,他是我们家文静的朋友。”   邻居们都伸伸舌头,总听米家老二吹嘘说认识陈大帅,原来还是真的。   回屋以后,舅妈干咳一声道:“这一千块怎么分?”   米姨傲然道:“什么怎么分,陈大帅说了,是给文龙买课本的钱,凭什么分!”   舅妈叉起腰开始巴拉巴拉,唾沫星子乱飞,林文静听的烦躁,起身便走,这下大家都怕了,慌忙偃旗息鼓,不敢再吵,小心伺候着这位姑奶奶。   ……   春节过后,陈子锟真的带着林文静姐弟坐上了去天津的客轮,出发的时候,天空竟然飘起了小雪,看码头上稀疏的送别人群,林文静的眼泪忍不住又下来了。   “别了,上海。”她默默念着。   同船前往的还有奉军少帅张学良,他对陈子锟突然冒出一个红颜知己的事情很感兴趣,时不时露出自以为心照不宣的表情。   “昆吾兄,想不到你也是我辈中人啊,哈哈。”   “汉卿,你这话什么意思,林小姐是我的朋友。”陈子锟欲盖弥彰。   “别解释,我懂,我会守口如瓶的。”   一路之上,陈子锟对林文静姐弟照顾有加,从未越雷池一步,这到让张学良有些纳闷了:“昆吾兄,你是柳下惠转世啊。”   陈子锟道:“汉卿,你根本就不懂什么叫初恋,这是一种感觉,破坏掉就没感觉了。”   张学良托着腮帮子想了老半天也没明白。   轮船的头等舱被他们包了,旅程舒适,时间就过得快,不日抵达天津港,驻津奉军前往迎接,队伍在天津张园暂休一日,次日乘京津快车抵京。   专列缓缓驶入正阳门东车站,蒸汽弥漫在站内,长长的月台上站满了身穿黄军装头戴狗皮帽子,手持奉天造辽十三年式步枪的奉军士兵,一个个腰杆笔直,身材魁梧,没有低于一米八的,看样子是张作霖的卫队来接站。   列车停稳后,车门打开,一个奉军尉官大声喊道:“敬礼,奏乐。”军乐声响起,士兵们齐刷刷举起步枪,向骁武上将军行持枪礼。   陈子锟重温旧梦的心情被这帮高粱茬子破坏的干干净净,正阳门车站是他初次见到林文静的地方,如今故地重游,正想找点当年的感觉呢,哪知道奉军整这么大的欢迎仪式,还找个屁的感觉啊。   林文静姐弟俩也被吓到了,他俩哪见过这么气派的场面,怯生生的跟在陈子锟后面连头也不敢抬。   这种正规场合,陈子锟自然要穿军装,自从上回见到奉军腰扎武装带之后,他也下令江东省陆军换装武装带,统一使用英式森姆布朗皮带,褐色双针扣宽皮带,斜跨和剑挂齐全,整个人更显英姿勃发,戴着白手套的右手放在帽檐边,大步向前,检阅了奉军仪仗队。   “昆吾兄,你家没收拾好,带着林小姐也不方便住在岳父家,不如住我那里?”张学良发出邀约,张家在北京的居所是以前徐树铮的府邸,顺承群王府,算得上北京顶级的豪华宅子了。   陈子锟道:“我在北京可不止一处宅子啊,宣武门内紫光车厂,那是我的产业,我就住那儿。”   出了车站,外面冰天雪地,银装素裹,站前空地上停着一溜小汽车,十几辆洋车横七竖八,车夫都躲在屋檐下袖着手缩着脖,远处风雪中的正阳门城楼依旧巍峨高耸。   陈子锟抬起头,望着灰蒙蒙的天和灰色的城墙,喃喃道:“北京,我又来了。”   第八十八章 咱爷俩是一路人   陈子锟和张学良在正阳门火车站分道扬镳,各回各家,京畿卫戍司令部派车将陈上将军极其家眷卫队送回了宣武门内头发胡同紫光车厂。   看到大队军车开到门口,胡同内的邻居们纷纷关门闭户,躲之不及,宝庆也慌着关大门,就在关上门的一瞬间,看见了从车里钻出来的陈子锟,一身蓝呢子将军服和奉军的黄呢子军装截然不同。   “大……陈大帅,您来了!”宝庆急忙打开大门,冲后面喊了一嗓子:“是陈大帅来了。”小跑上前,接过勤务兵手里的行李,车后门钻出了林文静和一个小男孩,宝庆都看傻了:“这不是……林小姐么,乖乖,孩子都这么大了……不对啊,这是林少爷。”   宝庆是见过林文静的,那时候陈子锟把林小姐带回了车厂,大家都为他高兴,以为林小姐和大锟子是天生一对,哪知道造化弄人,最终大锟子娶得还是姚次长家那个刁蛮泼辣的千金小姐。   林文静微微颔首:“薛大哥,您好。”   宝庆直搓手:“哎哟,林小姐您还记得我啊,赶紧里边请,外头冷。”   闻讯而来的杏儿风风火火的赶来,接过林文静手中的小皮箱:“哟,这不林小姐么,稀客,都五年了,您一点没变样子,我都成老太婆了。”   林文静道:“是杏儿姐吧,您也没怎么变。”   杏儿指着肚子道:“肚皮老高了,还没变,你呢,赶紧要一个,大锟子也不小了。”   林文静羞得满脸绯红,低下了头。   杏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赶紧岔开话题:“快进去烤火,今年冬天可真冷。”   大伙儿进了车厂,在客厅坐下寒暄一番,陈子锟问宝庆最近北京太平么,宝庆叹口气说还行,就是奉军纪律太差,坐车不给钱还喜欢打人,别的都好。   “李俊卿干嘛呢?”陈子锟惦记着这位老友。   “他啊,风光着呢,李六子被枪毙以后,国民军倒是抓他来着,李俊卿东躲西藏的,在我这儿还避过几天风头,后来奉军进城,段祺瑞进京,冯玉祥不行了,他就又得瑟起来了,现在跟奉军一个大官打得火热。”宝庆言语里毫不回避对李俊卿的鄙视。   “那赵家勇呢?”   “车站的差使丢了,整天跟着李俊卿混,倒也不赖。”   聊了一阵,饭菜端上来了,热腾腾的饺子,蘸着醋和香油,那叫一个香,吃饱喝足,安排林文静姐弟歇下,陈子锟才出外应酬。   已经是傍晚时分,汽车在长安街疾驰,马路上厚厚的积雪已经被压得实在了,一轮弯月,路灯昏黄,古都已经入睡,但六国饭店、顺承郡王府等处却是彻夜无眠。   陈子锟先去了姚公馆拜见岳父岳母,结果却扑了个空,因为他事先没拍电报来,姚启桢夫妇不知道女婿要来,两口子都去六国饭店跳舞了。   又来到六国饭店,终于找到岳父岳母,见女婿突然驾到,姚启辰很高兴,现在他这个女婿可是风云人物,堂堂的封疆大吏,陆军上将,风头比自己还要强劲一些。   和岳父交流了一下北京的政治形势,,冯玉祥和国民军和张作霖的奉军形成对峙,段祺瑞没有兵,但声望足以压制两方,形成三足鼎立之势。   “子锟啊,现在各方都要拉拢你,你可要审时度势啊。”姚启桢语重心长。   “以岳父的意思,我已经帮谁?”虽然心中已有定论,陈子锟还是想听听姚启桢这个政坛老手的意见。   “谁赢你帮谁。”姚启辰狡黠的说道。   陈子锟呵呵一笑,不谋而合。   在六国饭店没有逗留太久,他又驱车去了顺承郡王府,拜见赫赫有名的奉军总司令张作霖。   已经晚上八点钟了,顺承郡王府依然是高朋满座,大门外停满了汽车,显赫荣华比当年的徐树铮有过之而无不及。   陈子锟下了车,门口八个彪形大汉一字排开,当先一个上尉颐指气使道:“你干什么的?”   如今北京已是奉军的天下,来往的都是穿黄呢子军装的将军,看见穿蓝呢子制服的,卫队还以为是国民军方面的人,恶声恶气也是自然。   陈子锟一抖肩膀,黑斗篷被勤务兵接住,露出肩膀上三颗耀眼将星。   “我是陈子锟。”硬梆梆的一句话丢出去。   八个卫队士兵齐刷刷的一并脚跟,腰杆挺得笔直,上尉更是表情大变,啪的一个敬礼:“陈大帅好!里面请!”   陈子锟的名头果然响亮,连通报都免了,直接进府,也难怪,他和张学良是八拜之交,又是奉军南下路上唯一吃过苦头的对手,大家想不尊敬都难。   等他进去之后,卫队们窃窃私语:“他就是打败张宗昌白俄兵的陈子锟啊,啧啧,这架势,够气派。”   郡王府内暖气烧的很足,陈子锟被带到一间装潢豪华的小客厅,不大工夫张学良就来了,少帅穿了一件开司米毛线的毛背心,更显风流倜傥,见面就大笑:“林小姐安顿好了?车厂金屋藏娇,也就是你陈昆吾干的出来啊。”   陈子锟笑道:“不是钱的问题,六国饭店长包一个套间也不是付不起,要的是感觉,汉卿你不懂。”   忽听外面哈哈大笑:“说的对,小六子狗屁不懂,就是追女人也缺手段,子锟你多教教他。”   随着声音,一个矮小矍铄的老头走了进来,黑缎子马褂,水獭皮领子,八字胡威风凛凛,正是威震北中国的奉军领袖张作霖。   “给雨帅请安。”陈子锟先敬了军礼,先后欲行大礼。   “快起来,民国军人,不兴这个。”张作霖嘴上说着,手却不去搀扶。   陈子锟毫不犹豫:“我和汉卿是结拜兄弟,给您磕头是应该的。”两腿一弯就跪了下去,膝盖还没接触到地毯,就被一双温暖有力的手扶住了。   “太客气了,贤侄快快请起。”张作霖哈哈大笑,将陈子锟扶起,分宾主落座,先感慨了一句:“五年不见,你都是当大帅的人了,吴子玉眼光真毒,可惜啊可惜,遇人不淑,冯焕章个狗日的,背后捅刀子,不仗义。”   陈子锟暗道背后捅刀子不是受你的指使么,嘴上却道:“雨帅言重了,都有难处。”   张作霖笑道:“你小子滑不溜手啊,一句都有难处就打发过去,一点立场都没有,不错,被小六子强多了,这小子实心眼,有啥说啥,早晚被人坑了。”   陈子锟道:“我这也是跟雨帅您学的,您在东北,哈尔滨有老毛子,大连有小日本,强敌四顾,都能打下这么大的基业,这才是本事。”   张作霖道:“听小六子说,你在关东当过马贼?”   “回雨帅,是长山好绺子,我报号双枪快腿小白龙。”   张作霖哈哈大笑:“长山好,我知道,剿这股绺子,我部下损失不少,最后连一根吊毛都没剿到,好!到底是东北老林子出来的,受过历练,怪不得这么能打,还这么精明,说到底咱爷俩是一路人啊。”   陈子锟嘿嘿一笑。   张作霖道:“说了半天,你倒是表个态度,你到底帮哪边?国民军、奉军、还是吴佩孚,或者广州那边?”   说罢,一双小眼睛紧紧盯着陈子锟的脸。   陈子锟知道,虽然是闲谈,但也是摸底,如果自己的话不能让张作霖满意的话,虽说不会当场诛杀,但和奉军的敌对关系就会确立,以后江东省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张学良也紧盯着陈子锟,生怕他说错话。   陈子锟道:“借张纸用用。”   “笔墨伺候。”张学良大叫道。   很快,一张大白纸铺在案子上,陈子锟凝神想了一下,挥毫画下中国的简略示意图,不同省份用不同线条表示归属,他画的虽然不太精准,但天下大势分明都在胸中,这一点就让张学良佩服不已。   “雨帅,汉卿,你们看,如今中国可谓四分五裂,黑龙江、吉林、奉天、热河、直隶、山东、江苏、安徽、上海在你们奉军掌握中,国民军掌握察哈尔、绥远、宁夏甘肃青海陕西河南各省,直系控制福建浙江湖北江西,孙文控制两广,云南是唐继尧的,湖南是赵恒惕的,山西是阎锡山的,江东是我陈子锟的,外蒙古则是苏俄控制的。”   张作霖点点头:“果然是四分五裂。”   陈子锟道:“中国分裂如此,实非百姓之福,每年光是用于购买军火的钱就数以千万计,打来打去,便宜了外国人,吃亏的还是自家人,我陈子锟侥幸占了一省地盘,已经是老天开眼,江东乃四战之地,经济也不发达,又没有出海口,更没有和外国接壤,想学阎锡山没那个地势,想学唐继尧没那个机会,想学冯玉祥,没人供我捅刀子,想学您张雨帅,也没那个魄力。”   张作霖再次哈哈大笑,笑的眼泪都出来了:“好小子,那你到底想学谁?”   陈子锟平静的说:“我谁也不学,我就是我,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国人,我只帮老百姓,帮他们免受兵灾战祸,谁最有可能统一中国,让老百姓过上太平日子,我就帮谁。”   张学良插嘴道:“眼下我奉系占据地域最广,而且都是富庶之地,我军兵精粮足,统一指日可待。”   陈子锟微笑着点点头。   张作霖走上前来,用力拍了拍陈子锟的肩膀:“子锟,真赤子也!”   第八十九章 重温旧梦   这番谈话,算是敲定了陈子锟和奉系合作的路线,等他走后,张学良问张作霖:“爹,你觉得陈子锟咋样。”   张作霖道:“比你个小兔崽子不知道强多少倍,也就是他生不逢时,要是早生二十年,就没我们这些老家伙什么事了。”   张学良道:“陈昆吾确实是个人才,不过比起爹来还差点。”   张作霖道:“你小子,少拍老子马屁,以后和陈子锟多多来往,有好处多想着他,别让人家说咱老张家没有容人之量”   张学良道:“陈子锟也算投靠咱们奉系了,要不,把上海给他?”   张作霖道:“这小子滑头的很,话说的漂亮,说白的不就是墙头草么,风往哪边吹,他往哪边倒,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想投靠咱们奉系,得拿出投名状来,先把浙江孙传芳给老子撵走,浙江就给他管,空口白话就拿上海,没门。”   张学良道:“那岂不是还得防着他点?”   张作霖道:“不过他说的倒是大实话,不玩虚的,谁赢他帮谁,识时务者为英雄,他倒不象孙传芳那样死挺着对抗咱们奉系,是个聪明人,至于防范,就不必了,做兄弟就得交心,你看我可曾防着效坤,就这样吧。”   ……   次日,陈子锟一大早起来,脱下军装大氅和马靴,换上青布棉袍和皮头洒鞋,俨然就是车夫打扮,林文静姐弟洗漱完毕,吃了早饭,陈子锟招呼他们:“走,上街玩去。”   林文龙欢天喜地,林文静看到陈子锟这副打扮也是心里甜丝丝的,大叔用心良苦,还真找到了当年的感觉哩。   陈子锟找了一辆洋车,娴熟的擦拭着车座,道:“二位请。”   姐弟俩还就真坐了上去,陈子锟拉起车子就走,把宝庆两口子看的面面相觑,“我的妈呀,大帅拉车。”   多少年没拉过洋车了,拉起来还真有些生疏,不过陈子锟很快就适应了,两条长腿撒开了一通跑,不大工夫额头就升起冉冉热气,在这冬日的北京城,没有人认识自己是一方督军,陆军上将,没有人刻意巴结,没有人前呼后拥,这感觉真妙。   陈子锟拉着姐弟俩径直来到石驸马大街后宅胡同,林家曾住在这里,望着故宅,林文静眼角湿润,林文龙也默不作声,手指扣紧了姐姐的手。   吱呀一声,大门开了,出来一个老头,咳嗽两声,伸伸懒腰,忽然看到门外的三人,不禁呆了,揉揉眼睛,道:“林小姐?”   林文静认出这是自己当年的看门人张伯,顿感惊讶:“张伯,您怎么在这?现在谁住这儿?”   张伯道:“我一直在这儿帮人看房子,这儿空着呢,林小姐,您这是打哪儿来,”忽然又看见陈子锟,“啊哟,这不是小……那小谁么,也来了,你俩这是啥时候成的亲?”   陈子锟道:“张伯,您老辛苦,这房子是我让紫光车厂的薛老板找您来看着的,其实是我买下的,现在我们回来了。”   张伯眨眨眼,过了一会儿才回过味来:“哎呀,太好了,我寻思怎么这么巧,原来是你买的啊,快请快请,这院子我每天都打扫,随时可以住。”   一行人进了院子,果然满地积雪都被扫干净了,屋顶上也没有杂草,隔着玻璃一看,房间里的陈设和当年都没有区别。   陈子锟径直走进后院,推出一辆沾满灰尘的脚踏车来:“看看这是什么。”   林文静百感交集,所有的记忆瞬间涌上心头,终于回来了,自己的人生道路走了五年的弯路,又回到了原本应该走的轨迹。   陈子锟道:“你和文龙就住在这儿吧,回头我再找一个老妈子和一个拉车的,住着也方便,你上北大,给文龙找个好点的学校,就这么安顿下来。”   林文静点点头:“都随你。”   “好了,咱们走吧,让人好好收拾一下,张伯,您辛苦,回见。”陈子锟掏出一包香烟递给张伯,带着姐弟俩出去了。   张伯端详着手中的香烟:“哟,大前门,好烟,小谁这是发了财啊,哎,您几位慢点走,路上滑~~~”   出了胡同,林文静姐弟俩的心情好大好,文龙吵着要去什刹海滑冰,吃冰糖葫芦,陈子锟满口答应,带着他们直奔那边去了。   什刹海游人如织,冰结的很厚,岸边不少卖冰糖葫芦的,陈子锟让姐弟俩先去玩,自己去买冰糖葫芦,正和小贩讨价还价呢,忽然听到一声尖叫,声音酷似林文静,回头看去,几个穿黄军装戴狗皮帽子的大兵正追逐围堵林文静。   陈子锟觉得一股热血直往头上冲,顺手就把藏在怀里的撸子掏出来了,不过很快又镇定下来,这里毕竟是闹市区,大兵们不敢怎么着的,他收起枪快步上前大喊一声:“住手!”   几个大兵歪着脑袋横眉冷目瞪着他,一个上尉问道:“你他妈谁呀?”   陈子锟道:“我倒要问问你,你他妈又是谁?光天化日之下调戏小姑娘,张大帅就是这么教你们的?”   上尉道:“哟呵,和我摆道理是吧,实话告诉你,这女学生对爷们的胃口,打算娶回来做小,咋滴,不服?”   陈子锟道:“凭什么?你说娶就娶,你问人家父母了么?”   周围老百姓都看起了热闹,不少人为陈子锟叫好,林文静躲到他身后,吓得不敢说话。   上尉见众人都向着陈子锟,有些气恼,掏出驳壳枪来顶了顶帽檐:“凭什么,凭这个!”   一阵警笛声,两个黑制服巡警闻讯赶来,看到是老百姓和奉军起了冲突,哪里敢管,只是劝陈子锟赶紧走,别惹事,惹不起。   “不许走!”上尉来了脾气,“我怀疑他是吴佩孚的探子,把他拿了。”   陈子锟气坏了:“你他妈还来劲了是吧,奉军宪兵呢,叫宪兵来管管这几个害群之马。”   上尉狞笑道:“小子,没想到你还是个懂行的,实话告诉你,爷就是宪兵,拿了!”   两个士兵就要过来扭陈子锟的胳膊。   啪的一声,两个士兵的脑袋撞到了一起,软软的瘫倒了,陈子锟一记飞脚,将上尉踹出去十几米远。   百姓们一起拍巴掌叫好,俩巡警愁眉苦脸:“爷们,快跑吧,得罪了当兵的,有你好受的。”   陈子锟拍拍巴掌:“我不走,这事儿得有个说法,二位,麻烦你们把这几个兵抓起来,咱们到奉军司令部去讨个说法。”   俩巡警都快哭了:“爷们,别害我们。”   陈子锟掏出名片递过去。   巡警都认识字,接过民片一看,眼睛差点耀花了,陆军上将啊!我的妈呀,怪不得这么横。   再看这位爷,虽然穿的一般,但那股睥睨天下舍我其谁的气派可是普通老百姓装不出来的。   俩巡警啪的一个立正,拿出警绳将被踢昏了的上尉绑了起来,送警所发落,有陈子锟的片子在,这事儿自然可以圆满解决,这位上尉不吃枪子也得扒衣服。   闹了这么一出,三人都没了游玩的兴致,无比扫兴的回去,路上有辆汽车一直在旁边不紧不慢的开着,忽然窗子降下,车内人兴奋的喊道:“林文静,真的是你!”   林文静惊愕的望过去,原来车里坐着的是老同学王月琪,顿时喜道:“呀,王月琪,是你。”   “停车停车。”王月琪不等汽车停稳便跳了下来,拉着林文静的手上上下下看个不停:“你一点都没变,还那么瘦,那么白,这个是文龙吧,都长这么大了,读几年级啊。”   最后才把目光转到陈子锟身上,嘴里还道:“家里还用洋车啊,现在都汽车了,哎,这不是你家以前那个车夫嘛,还用着呢?”   陈子锟道:“王小姐您好,您记性真好。”   林文静徒劳的解释:“不是这样的。”   汽车鸣了两下喇叭,汽车夫道:“太太,先生还在协和医院等着呢。”   王月琪道:“好了不跟你说了,我还有要紧事,对了,你住在哪儿,回头我去找你玩。”   “还在老地方。”   “知道了,再会。”王月琪钻进了汽车带上车门,一溜烟跑了。   陈子锟道:“咱们也去协和医院。”   林文静纳闷:“你找王月琪有事?”   “不是,我们去瞧一个病人,我此番进京就是为了他来的。”   陈子锟撒开两腿,抄近路一路跑到协和医院,把洋车往门口一扔就进去了,随便抓住一个金发碧眼的洋人医生用英文问他,孙文先生住在哪个病房。   医生狐疑的看看他,还是指明了方向,陈子锟让林文静和弟弟在候诊大厅里等着自己,一个人奔病房去了。   几分钟后,王月琪从外面进来,看到林文静坐在大厅里,奇道:“你怎么在这儿?”   林文静突然起了童心,道:“我家车夫来瞧个病人。”   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上前揽住王月琪的肩膀:“月琪,这位小姐是?”   王月琪道:“介绍一下,林文静,我北大同窗,这是我先生刘思远,在司法部当科长。”   刘思远伸出手:“林小姐,幸会。”   林文静和他握了握手。   王月琪眨眨眼睛,看到林文静手上没有戒指,便道:“林文静,你结婚没有?”   “没有。”   “哎呀,你怎么还没结婚,你今年有二十三还是二十四岁?”   “二十三。”   “那也不小了,老姑娘了,回头让刘思远在司法部帮你物色一个吧,留洋回来的ABC有的是,还都是精通法律的律师呢。”   林文静道:“我不打官司,还是不烦劳你了。”   刘思远插嘴道:“不打官司也可以交个朋友嘛,林小姐人淡如菊,气质清雅,北京可没这样的人物,您是南方人吧?”   林文静道:“我是福建人,从上海来,昨天傍晚才到的。”   刘思远道:“北京正下雪,还习惯吧,不如我们改天一起吃饭,今天月琪有些感冒。”   正说着,陈子锟在几个西装革履的男子陪伴下从楼梯上下来,刘思远眼睛一亮:“那不是汪精卫么!”   汪精卫送到楼梯口便回去了,陈子锟快步过来,很客气的向刘思远和王月琪打招呼:“你好,这位想必是王女士的先生了?”   刘思远见他一身劳动人民的装扮,气场却比部长还强大,有些诧异,伸出手道:“你好,司法部刘思远。”   陈子锟和他握手道:“幸会,江东陈子锟。”   刘思远当即石化。   “您您您,就是骁武上将军陈子锟?”刘思远结结巴巴的问道。   “正是兄弟。”陈子锟掏出名片双手敬上。   刘思远诚惶诚恐接过,取出自己的名片奉上,寒暄道:“上将军何时抵京?”   陈子锟道:“昨儿到的,和张学良他们一起。”   一旁王月琪都看傻了,心说这不是林家的车夫么,怎么丈夫称他为上将军,难不成他就是林文静的男朋友?刚才自己还要给林文静介绍对象,想想都汗颜啊。   “您这是来看望孙文先生?”刘思远明知故问,其实就是想套磁。   “正是,今天不凑巧,孙先生正在进行放射治疗。”陈子锟道。   正好护士叫到王月琪的名字,刘思远说声失陪,带着老婆去了诊室。   路上王月琪小声道:“这人谁呀?”   刘思远道:“他就是最近的风云人物,江东省军务督办陈子锟,奉军都打不过他,孙文先生请他来京共商国是呢。”   第九十章 仕途止步   王月琪吐了吐舌头,没再说话,两口子径直看病去了。   陈子锟正要带着林文静姐弟一同离开医院,忽听身后一身喊:“陈子锟!”   这年头敢直呼自己名字的人可不多了,就算是张学良、孙传芳这种级别的人见了面也得尊称一声昆吾兄,谁这么大胆子,当众喊自己的名字?   回头一看,楼梯上站着一个青年男子,身着四兜藏青色呢子制服,身形瘦削干练,眉目依稀有些熟悉。   “黄路遥!”陈子锟迅速从记忆中把这张面孔搜寻出来,此人正是孙文的卫士,五年前在精武会和自己打过交道的黄路遥。   黄路遥冷峻的脸上竟然浮现一丝笑容,没有走下楼梯,而是招呼了一声:“随我来。”便转身去了。   陈子锟安排林文静姐弟在大厅里等着,自己跟着黄路遥去了,一路七拐八拐,来到医院深处一座小楼,门前卫士林立,肤色黝黑,身材瘦削,尽是身着中山装的两广籍青年。   黄路遥将陈子锟带进小楼,推开一扇门,房间里很暖和,白墙壁,白被单,涂着白油漆的病床上躺着一人,正是孙文。   五年未见,孙文气色变得极差,不过一双眼睛还闪耀着光芒,他招手让陈子锟过来,又让人搬了椅子,道:“我刚做完放射治疗,听兆铭说你来了,赶紧派人把你叫来,幸亏你没走远。”   陈子锟道:“总理,我来晚了。”   孙文道:“你有你的顾虑,我是可以理解的,执政府的段祺瑞和张作霖,都不是我辈中人,为了谋求和平,我才不得已北上,结果却让我非常失望,我到北京来,不是来争权力和地位的,而是救国,可他们的政见却和我相距甚远,我怕是不能活着看到国家的统一,民族的富强了。”   陈子锟道:“总理安心养病,有什么事情安排我们去做就好了,只需静养一段时日,自然会痊愈。”   孙文道:“你不要安慰我,我是学过医学的,对自己的病情很清楚,我身上有恶性肿瘤,癌细胞,活不了多久了,悲哀的是我们的国家身上也长着癌细胞,你知道是什么么?”   陈子锟道:“请总理赐教。”   孙文道:“国家的癌细胞就是军阀,军阀穷兵黩武,把国家肌体上的营养都强夺了去买武器弹药打仗,把国家祸害成一个千疮百孔的苟延残喘的病夫,列强们就像秃鹫一样,时刻等着啄食我们国家的皮肉,不扫平军阀,中国没有明日!”   陈子锟道:“请问总理,如何扫平军阀?”   孙文道:“医学上用镭锭放射来杀死癌细胞,扫平军阀道理也是一样,唯有军事打击,才能彻底铲除军阀,子锟,我希望你能站到人民这一边来。”   说完这句话,孙文忽然剧烈咳嗽起来,门外冲进来几个人,为首的正是汪精卫,责备道:“总理刚治疗完毕,身体正是虚弱的时候,怎么又把外人带来。”说着狠狠瞪了黄路遥一眼。   黄路遥惭愧的低下了头,陈子锟也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孙文犹自在咳嗽,顾不上说话。   一个温和的女声响起:“子锟不是外人,他是国民党员,总理的卫士。”   说话的正是孙夫人庆龄女士,汪精卫看了陈子锟一眼,点点头:“陈将军,你是哪年的党员,我怎么不记得在总理身边见过你。”   孙文被宋庆龄搀扶着坐直了身体,道:“子锟也是我的学生,当年奉了我的命令打入军阀内部,这是机密,你们不知道的。”   汪精卫低下了头:“是,总理。”   孙文刚才说了很多话,气力有些不支,看护妇进来请大家出去,说病人需要静养,大伙儿便鱼贯来到走廊,孙夫人请陈子锟到隔壁休息室小坐,聊了一下总理的病情。   “总理身子早就不好,此次北上又染了风寒,旧病复发,竟然一度无法饮食,吃了便吐,手术切片化验,得知肝已经染上了癌症,无药可医……”宋庆龄说到这里,不禁哽咽。   陈子锟感慨万千,一时竟然不知道如何安慰。   宋庆龄道:“子锟,你在江东、上海的事迹,总理都是知道的,他说中国有很多军阀,但你却不是,你是一个真正的军人,中国的希望,就在你,和你这样的军人身上。”   陈子锟精神一振,道:“夫人,总理的路,我们会走下去,中国迟早会统一富强起来的。”   宋庆龄欣慰的点点头:“一定会的,总理时间不多了,你有空多陪陪他。”   陈子锟自然满口答应,不过今天孙文已经透支体力,无法继续交谈了,他只好先行告辞,约定后天再来探视。   回到医院大厅,林文静发现陈子锟一脸的沉痛,便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孙中山先生得了重病,恐怕不久于人世了。”陈子锟道。   “是广州的孙文先生?”林文静问道。   “是啊,你也知道他么?”   “知道,我从小就知道他,印象中他一直在革命,但从来没有成功过。”   陈子锟不禁哑然失笑,林文静这话说的有点意思,孙文革命一生,却没什么真正拿得出手的成绩,武昌首义没他的份,广州起义是黄兴干的,尤其最近一段时间,被两广军阀陆荣廷、陈炯明等赶得到处跑,居无定所到处漂泊,北方军阀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哪一方失利,就会选择和孙文联合。   “就是因为有他这样的革命先驱在不断努力,中国才会慢慢向前。”陈子锟叹了口气,拉起林文静姐弟的手:“咱们回去吧。”   ……   回去的路上,陈子锟遇见了一个老熟人,胡半仙正在大街上给人算命,他立刻上前要求看看前程。   胡半仙笑了:“大人,你跑我这儿逗闷子来了?”   陈子锟瞅瞅自己,劳动人民的打扮,一点也不像大帅的模样啊。   胡半仙笑道:“陈大帅,您穿成这样也瞒不住人呐,您现在是正儿八经的上将军,搁以前就是提督加兵部尚书的衔儿,军机处行走,这气势能和一般老百姓一样么,不过说句实话,您今天脸上带晦气,怕是刚从不干净的地方来。”   陈子锟道:“我刚从医院来。”   胡半仙道:“怕是还见了病入膏肓,不久于人世的人。”   陈子锟道:“这都被你猜中了?”   胡半仙摆摆手:“罢了,既然你问前程,我就给你测个字吧。”   陈子锟想了想,拿过桌上白瓷片,用墨笔写了个“軍”字。   胡半仙抹去了字迹,道:“你以前是拉洋车的,五年前吃粮当兵,戴上了军帽,现在也是上将军了,不过车上戴帽,把你的前程给遮住了,你要是不走这条路,兴许还有……”   他干咳一声,弯下身子凑过来压低声音道:“兴许还有面南背北的命……”   陈子锟一惊:“此话怎讲?”   胡半仙直起身子,懒洋洋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五年前你还有机会,现在没机会了,你的仕途到此为止,都被这顶帽子压死了。”   陈子锟掏出钞票放到桌上,默默离开,心里翻江倒海,胡半仙算的历来很准,难不成自己就止步于此了,不过换个角度想想,不到三十岁就是上将军,军务督办,这辈子也算值了。   先把林文静姐弟送回家,陈子锟这才回到车厂,一位警官已经等候他多时了,见了他赶忙立正敬礼:“上将军,卑职给您请安。”   “啥事儿,说。”陈子锟脱了棉袄,换上了呢子军装。   “上将军,您今儿踢了一个当兵的,那人死了。”警官赔笑道。   陈子锟一愣,心说怎么这一脚这么狠,居然把个五大三粗的军官踢死了,不过他也没当回事,道:“这种人死有余辜,你来就是说这个事儿?”   警官苦着脸道:“上将军,您一脚踢死他,我们可遭殃了,奉军把我们警所都给抄了,把当事的俩巡警也给扣了,要枪毙呢,您老行行好,救救我们吧。”   陈子锟大怒:“奉军纪律如此松弛,荼毒百姓也就罢了,连京师警察厅也不放在眼里,真是岂有此理。”   警官道:“您是不知道,这帮爷横行惯了的,妈了个巴子是免票,后脑勺子是护照,但凡戴狗皮帽子的大爷,咱们就不敢惹,惹不起也躲不起啊,您是许国栋许队长的朋友,和咱们巡警是铁哥们,您可得帮帮我们。”   陈子锟道:“你别慌,我这就给张学良打电话。”   电话打过去,没找到人,原来张学良到颐和园玩去了。   “行,等他回来知会一声。”陈子锟挂上电话,再看那警官,似乎都快哭出来了。   “我去警所瞧瞧,谁这么放肆。”陈子锟从墙上摘了武装带和军帽,戴帽子的时候盯着上面的五色星徽和金色帽箍看了老半天,心说这帽子怎么就耽误了老子的仕途呢?   此番来京,陈子锟带了一个排的卫队,穿蓝军装的直系军人在满是黄军装奉军士兵的北京城里特别扎眼,路人无不为之侧目,不大工夫,陈大帅便带着卫队赶到了奉军兵痞闹事的警所。   本以为这帮丘八看到自己的上将肩章会卖个面子,哪知道狗皮帽子们根本不鸟他,依然用皮带猛抽绑在椅子上的巡警,为首的竟然是个上校军官,领子敞着,脸膛通红,嘴里叼着烟卷,骂不绝口,烟灰竟然纹丝不动。   “住手!”陈子锟大喝一声。   那上校斜着眼看他,道:“妈了个巴子,你是干嘛的?”   第九十一章 军法审判陈子锟   上将军的虎威岂是一个小小上校能冒犯的,陈子锟才不和他废话,抬手就是一个大耳刮子,抽的他原地转了三圈,别说嘴里叼着的烟卷了,就是门牙都没保住,整个人都被抽懵了。   耳光就是命令,奉军大兵们真不含糊,立刻把枪举了起来,警所内外一阵阵拉枪栓的声音,几十支奉天造辽十三年式步枪瞄准了陈子锟和他的卫队。   卫队也端起了美国造汤普森,手提机枪打起来就是泼子弹,一杆枪能对付十杆枪,这优势可不是闹着玩的,奉军大兵们火力上处于下风,气势上一点也不输,一个个满嘴妈了个巴子,吵吵嚷嚷一点也不怵。   上校好不容易缓过劲来,耳朵里依然嗡嗡响,他这个气啊,大喝道:“弟兄们,今天绝饶不了国民军这帮孙子!”   陈子锟道:“你他妈谁啊,跟我叫板,老子不是国民军,老子是江东陈子锟,张汉卿的结拜兄弟,你动我一个试试?”   这一耳光打得太狠,说啥都不好使了,上校腮帮子肿的老高,嘴里还流血,哪管是谁的把兄弟,他抽出手枪喝道:“今天谁也别想出这个门!”   话虽这样说,奉军弟兄们谁也不敢先开枪,对方毕竟是几十支手提机枪,打起来不到三秒钟,自己这边就剩不下啥人了,他们虚张声势只是在拖延时间而已。   外面一阵整齐的脚步声,援兵终于到了,不过来的不是奉军,而是警察,京师警察厅侦缉队长许国栋带领一百名武装巡警赶到了现场,百十条步枪齐刷刷的举起,巡警们眼都红了,这段日子他们可没少受奉军的气。   奉军大兵们的气焰终于消减了一些,不过依然举着枪骂骂咧咧,陈子锟不耐烦了,抢过一支汤普森,对天就是一梭子,吓得所有人都是一激灵,随后他又做了一个危险动作,朝奉军大兵们脚下开了枪,子弹掀起一道道烟尘,惊得他们跳了起来,卫队和警察趁机一拥而上,连威吓带枪托殴打,缴了这帮人的械。   宪兵终于赶来了,负责京师治安的是奉军宪兵司令部,一样的狗皮帽子,一样的黄军装,只不过缠了个袖章而已,带队的是个斯文中校,倒是个明事理的人,将挑衅士兵带走,给陈子锟敬礼道歉,又温言安慰了受伤的警察,这才离去。   目送奉军大队离去,许国栋长出了一口气,将手枪插回枪套,笑道:“今儿有惊无险,全亏上将军照应,要不然咱们巡警又得吃亏,晚上您有空么,咱们小聚一下。”   虽然现在许国栋的身份和自己极为悬殊,但陈子锟还是一口答应了,许国栋感觉倍儿有面子,腰杆不由得挺得更直了。   当晚,陈子锟如约赴宴,本来以为只是警察厅的朋友们一起坐坐,哪知道来的人还不少,李俊卿、赵家勇是少不了的,还有粪王于德顺和齐天武馆的闫志勇,以及四九城混黑道的一帮朋友,全来了。   陈子锟地位最为显赫,自然坐在首席,大伙儿轮番来敬酒,气氛虽然热烈,喝酒倒也颇有节制,毕竟大锟子的身份不一样了,大家多多少少都有些敬畏,喝酒之余,陈子锟提起奉军骚扰百姓一事,大伙儿顿时找到了共同话题,你一言我一语的控诉起这帮东北佬的恶行来。   以前别管哪一系上台,除了打仗期间当兵的祸害百姓,和平时期纪律都算尚可,唯独奉军纪律最差,大兵们吃饭喝酒不给钱是家常便饭,欺男霸女之事也经常发生,京师警察厅不敢管,奉军宪兵又不问,可苦了北京城的老百姓了。   “据说山东江苏的老百姓被祸害的更厉害,张宗昌手下的老毛子兵,烧杀掳掠,无恶不作啊。”闫志勇叹息道,如今他已经是齐天武馆的馆主了,老馆主于占魁隐退多年,四处云游去了。   这话触动了陈子锟,奉军的纪律差,根子在源头上,张作霖本人就是胡子出身,部队主要构成更是以关东响马为主,虽然最近用了不少士官学校科班生,老底子却不是一时半会能改变的,就凭这样的队伍,打得下江山,未必守得住啊。   赵家勇道:“唉,要论军纪,还是冯玉祥的国民军最好,我估摸着,要不了多久国民军还得杀回来。”   大家纷纷点头称是,说冯玉祥这回挺憋屈的,好不容易把吴佩孚扳倒了,花花江山拱手让给了张作霖和段祺瑞,这口气能咽下去才怪。   李俊卿冲墙上贴着的纸条努努嘴:“少谈这个。”   纸条上写着“莫谈国事。”四个字。   赵家勇哈哈大笑:“今天到场的有陆军上将,有侦缉队长,我就是谈了,也没人敢管,您说是不?许队长?。”   许国栋打哈哈道:“喝酒喝酒,咱们都是小老百姓,不管那个。”   在这种场合,陈子锟也不好发表看法,只好岔开话题问赵家勇:“你站警的差使丢了,不打算重新找个工作?”   赵家勇道:“有点积蓄,先这么过着,不急。”   陈子锟道:“要不到江东省去发展,我那儿正缺人。”   赵家勇眼睛一亮:“给我个局长当当成不?”   陈子锟道:“那不行,得从下面队长干起,一上来就是局长,不能服众啊。”   赵家勇道:“得嘞,我还是趴在北京吧,在皇城根住久了,哪儿都觉得不好。”   ……   第二天一早,陈子锟接到了张学良的电话,对昨日事件表示了歉意,又半开玩笑的说:“昆吾兄的腿功果然了得,一脚就把那个害群之马给踢死了。”   陈子锟奇道:“真的死了?”   张学良语气很轻快:“军医检查了,脾脏破裂,确实是被踢死的,算是便宜塌了,不然得挨枪子,咱们奉军最讲纪律,这种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的,一旦逮着就地枪决。”   陈子锟道:“虽然这人死有余辜,但不经军法处死总归不好,汉卿帮我给他家里寄上五百大洋聊表心意吧。”   张学良满口答应,又问陈子锟啥时候得空,一起打牌看戏。   “今天下午吧,明天还有事情。”陈子锟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下午两点,一辆福特车开到紫光车厂门口,下来一个军服笔挺的少校军官,说是奉了张学良的手令前来接陈大帅去听戏的,陈子锟换了一身便服,也没带卫士就上了汽车。   福特车驶离不久,又有一辆豪华梅赛德斯轿车来到车厂,也是一个年轻少校来接陈子锟,可把宝庆给搞糊涂了,说不是刚被你们的人接走么?   年轻少校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说不会啊,就我这一辆车来的。   宝庆想了想,也糊涂了:“兴许是别家人来请的吧。”   ……   疾驰的汽车里,陈子锟望着窗外的风景,随口问道:“这是去哪儿啊。”   少校道:“去顺承王府。”   陈子锟道:“路不对啊。”   少校道:“去接个人,少帅还请了两个朋友。”   陈子锟皱了皱眉,张学良最不喜欢别人称呼他为少帅,这人应该不是他身边的侍从官。   “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陈子锟问道。   少校笑了笑,回过头来,手里已经多了一只枪,黑洞洞的枪口瞄准陈子锟的脑门。   “陈大帅,我知道你身手不错,不过你再快也快不过枪子儿,不信可以试试。”   陈子锟不敢试,这么近的距离内,中枪肯定难逃一死,他只是不相信,张作霖父子会对自己下手。   “谁指使你的,你就不怕张学良惩办你么?”他故意问道。   少校鄙夷的笑笑:“少帅被你的迷魂汤灌晕了,没看出你的本来面目,等他回过味来,奖励我们还来不及呢,停车!”   汽车停下,左右后车门打开,两个彪形大汉钻了进来,一左一右夹住陈子锟,利索的下了他的手枪,四只手紧紧箍住他的两条胳膊,绑上了结实的麻绳。   “陈大帅,您不用紧张,咱们一切都按规矩来,不会玩阴的。”少校收回了手枪,笑的很和善。   陈子锟道:“莫不是因为我踢死一个害群之马之事?”   少校懒洋洋道:“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您是聪明人,肯定明白我的意思。”   陈子锟道:“到底是谁想杀我?”   “那您就不用知道了。”少校正襟危坐,喝令汽车夫:“开车。”   汽车径直朝南苑驶去,那里以前是冯玉祥的驻地,现在是奉军的大营,陈子锟坐在车里心乱如麻,暗暗思忖自己这回是不是真的要完蛋。   “妈的。莫非被胡半仙算准了,我的仕途就此终结,可不是么,连小命都丢了,哪还有什么仕途可言。”陈子锟心里暗暗嘀咕,一双眼睛左右乱瞄,夹住自己这两人身材壮实,太阳穴外凸,手上青筋乍现,应该是外家功夫不错的好手,腰间更是带着手枪,打起来自己未必能占到便宜。   大概是察觉到了他的杀意,两个大汉鄙夷的看了他一眼,左边那人径直拔出手枪顶着他的腰眼说:“金钟罩铁布衫也挡不住子弹,别胡思乱想,咱们两便。”   陈子锟放弃了挣扎,不大工夫,汽车驶入兵营,停在小教堂前,这里已经被改成了军法审判所,警戒士兵都是缠着白袖章的宪兵,看来是打算正儿八经审判自己了。   宪兵将陈子锟押进了审判所,军法官已经就位,只等开庭了,陈子锟瞥了一眼窗外,一队士兵正列队检查着步枪,他脑中迅速闪过一个念头:行刑队!   人犯押到,军法官一拍惊堂木,准备审案了,陈子锟大喝道:“我抗议!谁给你们的权力,逮捕一位现役陆军上将。”   军法官慌了神,扶了扶眼镜,仔细打量陈子锟:“你是谁?”   陈子锟道:“我是骁武上将军,江东省军务督办陈子锟,是段执政,张大帅,孙文先生请我到北京来的,你们凭什么秘密抓捕我!”   军法官手足无措,那个少校疾步上前,附耳说了几句,陈子锟耳朵尖,隐约听到“林哥”的字眼。   看来他们并未安排好此事,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陈子锟一头撞过去,将左边士兵解决,右边的人刚要拔枪,被他一脚踢中面门,趁着大家措手不及之际,陈子锟纵身跳上桌子,从教堂彩绘大玻璃窗一跃而出。   彩色玻璃渣碎了一地,栖息在教堂屋檐下的几只白鸽被惊飞,扑簌簌的展翅飞起,溅了陈子锟一头的鸟粪,他哪里顾得上擦,撒腿就跑,背后枪声响起,宪兵们追了出来。   这儿是南苑兵营,到处都是戴狗皮帽子的大兵,陈子锟就算插翅也飞不出去,他心里这个恨啊,咬牙切齿却又无处发泄,只好撒开两条腿往前猛跑。   兵营里人来人往,宪兵们怕误伤自己人不敢开枪,声嘶力竭的喊着:“抓住他!”可那些奉军士兵并不阻拦陈子锟,反而抱着大枪在一旁看起了西洋景。   陈子锟在前面狂奔,宪兵们哼哧哼哧在后面紧追不舍,成百上千的大兵们袖着手抱着膀子蹲在一旁围观,还时不时喊上一嗓子叫好,南苑兵营里形成一幕奇景。   忽然前面几个捧着饭盒的大兵路过,一人瞅见陈子锟,惊呼一声:“小白龙!”   陈子锟一看,眼泪差点下来,天不亡我啊,居然遇见长山好绺子里的老兄弟了。   第九十二章 死里逃生   这位老兄弟绰号高粱秆,比陈子锟略大两岁,是绺子里的炮头,善使一杆金钩步枪,两人是过命的交情,时隔六年竟然在南苑兵营里再见,这份惊喜就甭提了,高粱秆看见后面的追兵,冷笑一声,抱着膀子就拦在了路上。   宪兵们这一路猛跑,肺管子都跑断了,气喘吁吁的喝令道:“高粱秆,没你的事,让开。”   高粱秆道:“凭什么抓我兄弟,他是老百姓,你们宪兵管不着。”   可不是么,陈子锟穿的是便服,几年下来,身上桀骜跋扈的土匪气质早就退掉了,和高粱秆心目中那个双枪快腿小白龙相去甚远,到了自己地头,当哥的哪有不保护兄弟的道理。   宪兵们认识高粱秆,这小子尽惹事,打架酗酒斗殴辱骂长官无所不为,本来都当上上尉连长了,就因为不服长官,被撤职当回了大头兵,是兵营里有名的刺头,可那些大兵偏偏就佩服他,都听他招呼。   士兵和宪兵是天生的冤家对头,高粱秆和宪兵叫板,大兵们都兴致更高了,尤其是跟着高粱秆的那几位老兄,卷起袖子横眉冷目的,这就准备和宪兵干架了,陈子锟被人推到后面,也不知道谁一刀割断他手腕上的绑绳,又有人在他头上卡了顶狗皮帽子,身上披了件破军大衣,耳畔低声道:“兄弟,快走。”   陈子锟回望正在挑衅宪兵的高粱秆,心中一股热流升起,现在可不是婆婆妈妈的时刻,他迅速窜入一旁的兵舍,沿着没人的小路溜了。   高粱秆这回可戳了马蜂窝,大队武装宪兵赶到,闹事聒噪的士兵们立刻偃旗息鼓,因为这回带队的人来头太大,谁也惹不起。   来的是奉军两位高级将领,第四军团司令官杨宇霆和交通司令常荫槐,后者曾经做过军法处长,在军中威严更胜,见有士兵胆敢对抗宪兵,常荫槐大怒,喝令宪兵将高粱秆拿下。   高粱秆被五花大绑起来,依然昂着头不屑一顾,常荫槐沉着脸问他:“是你放跑的陈子锟?”   “就是老子,咋的?”高粱秆土匪出身,无所畏惧。   常荫槐点点头:“有种,送军法处审问一下,然后毙了。”   一行人转头就走,宪兵们将又蹦又跳的高粱秆押了下去。   杨宇霆埋怨道:“老常,我早说了,找个没人的旮旯一枪崩了不就结了,你非得走程序搞什么军法审判,现在好了,人跑了不说,咱们怎么面对老帅?”   常荫槐道:“邻葛,这个程序是必须要走的,徐树铮杀陆建章,惹下多大麻烦,就是因为少走一个程序,他要是正经审判枪决,谁能说他一个不字,如今咱们按照章程来,不管成没成,就算老帅怪罪下来,也没多大责任,毕竟陈子锟踢死一个人,咱们占着道理。”   杨宇霆道:“事到如今只能如此了,咱们先去找老帅认错,免得他恶人先告状。”   常荫槐道:“老帅那边好办,少帅可就不好糊弄了,陈子锟是他结拜兄弟,咱们借着他们名义把人诳来,他不得恨上咱们。”   杨宇霆不屑道:“小家伙不懂事,咱们杀姓陈的,还不是为了他们老张家的江山,算了,不理他,先派兵搜捕周围方圆十里之地,别让姓陈的跑了。”   ……   陈子锟连滚带爬逃出了兵营,才发觉后背全湿透了,这可真是龙潭虎穴走了一遭,要不是遇见高粱秆,自己就被人家项杀一条狗一样枪毙了,这北京,真他妈不该来!   南苑兵营地处南郊,离市区还有一段距离,陈子锟趴在满是冰渣的沟里,就看见一队队的士兵到处跑,拦路设卡,搜捕田地村庄,危险还远远没有结束。   陈子锟摘了狗皮帽子,扒了套在外面的军大衣,露出里面的呢子西装来,这么光鲜的打扮,荒郊野外的更醒目,正在犯愁,忽然看到一个拉着空车的洋车夫溜达着过来,他急忙喊道:“胶皮!”   洋车停下,车夫客客气气问道:“先生您去哪儿?”   陈子锟掏出一叠钞票递过去:“麻烦你,咱俩换身衣服。”   车夫也不傻,道:“合着那帮大兵在抓您啊,这我可不敢。”   陈子锟看他的洋车又旧又破,就知道这位车夫日子过得不咋样,便故意道:“那算了,我再找别人。”   “别介,我答应还不成么。”车夫望着厚厚一叠钞票,口水都快下来了。   迅速换了衣服鞋子,陈子锟又道:“你上车,我拉你进城。”   穿上西装的洋车夫浑身的不自在,道:“先生,您会拉车么,别露了相,把咱俩都折进去。”   陈子锟不由分说:“上去吧你。”   把洋车夫撵上车,陈子锟拉起洋车,塌着腰小步快跑,步幅均匀,速度适中,洋车稳当的很,车夫啧啧称奇:“先生,合着您练过啊?”   陈子锟心说老子不但练过,当年还是京城胶皮团里最帅的一号人物呢,好汉不提当年勇,他闷头一声:“坐着吧你。”   奉军在前面设了卡子,检查车辆行人,陈子锟扮成了洋车夫,车上那位爷有五十多了,虽然穿戴挺别扭,大兵们心思粗,也没当回事就放行了。   好不容易回到城里,找个旮旯把衣服换回来,陈子锟没敢回紫光车厂,而是去了六国饭店,东交民巷是洋人的地盘,奉军不敢进去抓人。   安排好房间后,陈子锟给顺承群王府打了个电话,找张学良。   张学良正在家里打麻将,副官把电话拿到跟前,他拎起听筒懒洋洋道:“喂。”   “汉卿,咱们兄弟一场,你要杀我,我自会将人头奉上,何苦还要搞什么军法审判,你这是不但要我的命,还要毁我的名誉啊。”听筒里传来的是陈子锟的声音。   张学良愣了片刻,站了起来:“昆吾兄,这是怎么回事,我刚才派人去接你,你厂里人说你已经赴约了,我还以为你放我鸽子呢。”   陈子锟知道张学良是坦荡之人,不会欺瞒自己,稍微松了一口气,道:“我是被一辆福特车接走的,接我的人说是你的副官,一直把我拉到南苑兵营,军法处和行刑队都预备好了,要不是我逃得快,现在已经搁在薄皮棺材里了。”   张学良惊得一头汗都下来了,竟然有人冒用自己名义诱捕陈子锟,还要用奉军军法处的名义枪决陈子锟,这可是惊天大事啊,他第一个想到的是自己的父亲,难不成老帅要杀陈子锟?   “昆吾兄,你稍安勿躁,这件事我一定给你一个答复,不管是谁想杀你,我一定保你平安回到江东,你信不信我?”张学良深吸一口气道。   “哈哈哈,汉卿你别紧张,大风大浪我见的多了,这点场面不算啥,对了,我给你提供个线索,想杀我的人里,有个人貌似叫林哥。”   张学良心中一动,林哥就是邻葛,杨宇霆的字啊。   “好,我五分钟后给你回复。”张学良挂了电话,牌友们眼巴巴的看着他,意思是还打么。   “散了吧,有军务大事。”张学良匆匆来到张作霖的房间,简单陈述了事情,“爹,杨宇霆要杀陈子锟,这是陷咱们父子于不义啊。”   张作霖若有所思:“邻葛一向谨慎,怎么不加报告就做出这种事情来。”   张学良道:“这就罢了,我怀疑他窃听帅府电话,要不然怎么知道我约陈子锟打牌。”   张作霖一拍桌子:“这个杨邻葛,胆子太大了,来人啊,传杨宇霆。”   张学良道:“爹,您的意思是?”   张作霖道:“咱们奉军再不济,也不能跟徐树铮学,背地里杀人,就算咱和陈子锟不对付,也是战阵上明刀明枪见真章,趁人家来做客,把人家宰了,这不是好汉的作为。”   张学良喜道:“那我就放心了。”   ……   不多时,杨宇霆和常荫槐来到顺承郡王府,径直拜见大帅,两人啥也不说,扑通一声先跪下了。   张作霖沉着脸道:“俩小子胆子够大啊,背着我抓人,得亏陈子锟跑得快,要不然我这张老脸都没地方搁了。”   杨宇霆道:“我俩是一心为老帅着想的,陈子锟乃心腹大患,留不得啊。”   张作霖道:“小陈是个人才不假,但也算不上我老张的心腹大患,他再厉害,能厉害过吴佩孚去?吴小鬼儿还不是被老子打败了,说,这事儿你俩谁是主谋?”   常荫槐道:“是卑职主谋。”   杨宇霆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此事我是主谋。”   张作霖道:“你俩以前认识陈子锟?咋这么忌惮他?”   杨宇霆道:“老帅,我俩和陈子锟并不熟悉,不过有人和他相熟,正是此人来密信,力劝我杀掉陈子锟,为老帅肃清坦途。”   “谁?”   “徐树铮。”   “果然是小徐。”张作霖摆摆手,“你俩下去吧,这事儿就当没发生过,在小六子面前也不要提。”   二将诺诺连声,从地上爬起来退下了。   ……   陈子锟是被张学良亲自接回来的,请到顺承郡王府摆酒压惊,张作霖亲自给他赔不是:“昆吾啊,下面人不懂事,让你受惊了,我代他们给你赔礼道歉。”   老帅亲自赔不是,陈子锟还能说啥,不过他很是纳闷,到底是谁想害自己。   “雨帅,此事可要彻查,不然小侄在京城待得不放心啊。”   张作霖道:“你前日踢死的那个连长,他有个兄弟在军法处当官,纠集了一帮人就想把你做了,这案件我已经责成宪兵司令部去办了,少不得要枪毙几个不开眼的畜生,你就放心好了,在北京我张作霖保证你的绝对安全。”   张学良欲言又止,他知道父亲不想把事情闹大,毕竟杨宇霆是奉军中的高层人物。   陈子锟心知肚明,就坡下路打个哈哈,这事儿就算过去,不过心里总归有了芥蒂。   宴罢,在花厅里打麻将的时候,陈子锟提起高粱秆来,说没有这个兄弟,我这回就真栽了,还请汉卿兄帮个忙,饶了他阻挠宪兵执法的罪过。   张学良道:“听你这么一说,此人颇有胆识,又重情重义,我倒想见识一下。”   此时,南苑兵营禁闭室里,高粱秆正戴着死囚的铁镣,吃临死前的最后一顿饭呢。   第九十三章 副官高粱秆   高粱秆这回戳了大篓子,居然把杨宇霆要抓的人犯放跑了,军法处草草审判后判处他死刑,立即执行。   禁闭室是用以前冯玉祥部队的祷告室改成的,空间不大不小,桌子上摆着猪头肉和二锅头,还有一碗高粱米饭,这是高粱秆最后的晚餐。   高粱秆是土匪出身,后来被奉军招安,几次战争都冲在最前,立下不少战功,这辈子杀的人数也数不清,对生死早就看淡了,枪毙在即,依然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面前哪碗插着木筷的高粱米饭则是粒米未动。   小时候家里穷,见不到荤腥,地主家杀猪吃肉,他在锅屋偷吃了一块被打个半死,这才入了绿林当了土匪,如今大限到了,这一碗猪头肉,让他想起了当年的味道。   连里的兄弟结伴来给高粱秆送行,一个个愁眉苦脸,有个年纪小的还抹起了眼泪,高粱秆却依然谈笑风生:“哭啥,有啥好哭的,老子这辈子值了,对了,我那个兄弟逃出去没有?”   大家七嘴八舌说宪兵连个毛也没逮到,高粱秆点点头:“好,我也该上路了。”   宪兵们来押解人犯,高粱秆抱拳道:“几位,受累了,兄弟先走一步,在下面等你们。”   宪兵们气的鼻子都歪了,不过对一个快死之人也没啥脾气好发,押着他出来,一路之上尽是看热闹的大兵,高粱秆临死还风光一把,不禁得瑟起来,清清嗓子吼了几句戏文,赢得满场喝彩。   “老子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高粱秆嚷道,宪兵们将他反绑起来,裤腿扎上,头上蒙了块黑布,推到了墙边。   “预备!”一声口令,哗啦啦一阵拉枪栓的声音。   “妈的,老子还没娶媳妇。”死到临头的高粱秆终于感到一丝遗憾。   “枪下留人!”一声大喝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老帅有令,留高粱秆一条性命,案件重审。”   宪兵们收起了枪支,打道回府了,老帅的命令就是天,杨宇霆说话也不好使了,高粱秆这条命算是捡回来了。   士兵们一拥而上,欢呼着将高粱秆的黑布头套摘掉,绳子解开,将他举起来抛向天空,然后闪开,高粱秆摔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屁股墩,揉着屁股大骂:“你们这帮孙子,等着!”   一阵哄堂大笑,前来传令的军官骑在马上道:“你就是高粱秆?收拾收拾跟我进城,军团长要见你。”   “是!”高粱秆啪的一个立正。   ……   大头兵高粱秆被带到了顺承群王府,这里是张作霖父子的行辕,也是奉军的司令部 ,执勤士兵都穿着黄呢子军装,一水的大高个,领子上钉着铭刻“府卫”字样的铜牌,这可是正儿八经的大帅卫队啊,每个奉军弟兄的终极梦想就是穿上这身军装。   到了这种场合,高粱秆依然是大大咧咧,跟着副官来到张学良的房间外,站在外面喊了声:“报告!”   “进来!”屋里传出熟悉的声音,高粱秆迈步进屋,吓了一跳,坐在太师椅上的竟然是从军营里逃跑的陈子锟!   再看旁边,张学良笑吟吟的坐在摇椅上,嘴里叼着烟斗,气氛很融洽,不像是要动武的样子啊,他挠着脑袋纳闷道:“军团长,您认识小白龙?”   张学良哈哈大笑:“双枪快腿小白龙是吧,这名字够威武,昆吾兄,快给你的老兄弟说说,你现在是什么身份。”   陈子锟上前熊抱了一下高粱秆,笑道:“什么身份不身份的,兄弟就是兄弟!”   高粱秆也不傻,既然小白龙是少帅的座上宾,身份自然不低,他憨厚的笑道:“兄弟,几年没见,你发达了吧。”   张学良道:“岂止是发达,简直就是飞黄腾达,你这位老兄弟现在是一省督办,骁武上将军,名震东南的陈大帅。”   高粱秆眼珠子瞪得老大,以前在绺子里大家都互相不知道真名,原来名闻遐迩的江东督军陈子锟就是小白龙啊。   “兄弟,这这这……是真的?”高粱秆兴奋的有些结巴。   “真的。”陈子锟道,又补充了一句,“要不是你,我今天就是一死人了,什么大帅,什么督办,全玩完。”   高粱秆笑了:“那是,咱兄弟吉人自有天相。”   张学良道:“时候不早,开饭吧,你们兄弟坐一块儿,好好唠唠。”   帅府里厨房随时开火,宴席不大工夫就摆了上来,张学良和陈子锟只是象征性的动动筷子,然后就看高粱秆一人大快朵颐了。   “真是一条憨直的好汉啊。”张学良递了个眼色给陈子锟。   陈子锟道:“高粱秆,你现在啥军衔?”   高粱秆酒满口肉满腮,说话含糊不清:“以前当过上尉连长,后来让撤了差,又当大头兵了。”   陈子锟道:“绺子里的兄弟还有联系么?”   “不清楚,死的死,散的散,我先到别的绺子入了伙,后来和他们尿不到一个壶里去,干脆就吃粮当兵了,打了好几仗,到现在没死也是老天照应。”高粱秆的筷子头上下翻飞,吃个不停。   张学良道:“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是跟陈子锟走,到江东军去发展,二是留在奉军,跟我做卫士,你自己选吧。”   高粱秆毫不犹豫道:“我跟军团长当卫士。”   张学良得意的看了陈子锟一眼,问道:“为什么?”   高粱秆道:“我跟小白龙是老兄弟了,在他手底下当兵不自在,还不如留在奉军舒坦,再说我的命是军团长救的,我这条命不卖给您还卖给谁。”   张学良哈哈大笑:“好,给你恢复上尉军衔,坐我的副官吧。”   高粱秆一推桌子站了起来,立正敬礼:“多谢军团长。”   “坐下慢慢吃。”张学良心情很好,拿了一支雪茄递给陈子锟:“昆吾兄,咱们奉军留得住人才啊,你可别嫉妒。”   陈子锟笑道:“君子不夺人所好,高粱秆绝对是条忠心耿耿的好汉,汉卿你用的着他,对了,这事儿到底是谁做的,恐怕不会那么简单吧,连你的电话都窃听了。”   张学良心直口快,道:“没那么严重,就是身边的人嘴不严,把我请你打牌的消息走漏给杨宇霆了。”   陈子锟奇道:“我和杨宇霆没有仇啊,他为什么要杀我?”   张学良道:“听说是徐树铮发来密电,请杨宇霆向你下手的,以前咱们奉军和皖系关系好的时候,杨宇霆曾经和徐树铮一起编练边防军,有一段交情。”   陈子锟终于明白了,原来想害自己的人是徐树铮,自己几次三番放过他,他却赶尽杀绝,看来真不能存了妇人之仁。   “老帅已经发了严令,此事不许外传,昆吾兄看我的面子,别和杨邻葛一般计较,回头我收拾他。”张学良劝道。   陈子锟心说我人在北京,想和他计较也没本钱啊, 只得冷哼一声道:“看汉卿的面子,这次就算了。”   “喝酒喝酒。”张学良举起了杯子,“喝完了打八圈麻将,给你压惊。”   晚上照例是打牌,高粱秆有幸也坐上了牌桌陪少帅玩牌,结果八圈打下来,高粱秆这个新手竟然赢得最多,赚的钱比他十年的军饷都多,其次是陈子锟,也赚的满盆满钵。   张学良输了好几万块,心情却是极好,他故意放水让两人赢钱,一来是借机给陈子锟赔不是,二来是笼络人心,花点小钱不算事儿。   ……   第二天,陈子锟如约去了协和医院,再次探望重病中的孙中山,据夫人介绍,镭锭放射治疗效果不大,肝癌已经晚期,英国美国德国的医生们会诊之后一致认为回天无力,先生的时日已经不多了。   陈子锟沉思良久道:“西医治标不治本,北京有不少有名的中医到是可以试试,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疗效。”   宋庆龄仿佛看到了希望,忙道:“总理相信西医,我们劝了他好多次都不愿意接受中医治疗,不如你去劝劝他。”   陈子锟心道我是什么人,孙先生凭什么听我的话,不过既然夫人开口,就得硬着头皮上,等孙文做完放射治疗出来后,进去探视,听他讲了一些政治外交上的抱负,趁着歇息的空当,陈子锟提出了采用中药治疗的办法。   “没用的,吾已病入膏肓,这一点明白的很。”孙文微笑着拒绝。   陈子锟道:“先生此言差矣,您是革命者,固然不惧死,但你的离去会给中国革命带来巨大的损失,西医已经没有作用了,中医虽然不能起死回生,但在延续病人生命的疗效上,比西医还是强了不少的,那些有名望的老中医,都是家传绝学,中华医学文化的瑰宝,先生既然已经这样了,不如一试,就算不好,也坏不到哪里去,如果能延续几年的寿数,中国革命岂不是又有希望了。”   一番话语终于打动了孙文,他颔首道:“好吧,我同意,但是既然采用中医疗法,就不能继续住在协和医院了,中西医不同道,在西医院里针灸熬中药是不尊重他们。”   陈子锟就说好,这边出了屋子,早已等候的随从们立刻行动起来,将孙文抬上担架,汽车早就预备好了,出了协和医院,直奔铁狮子胡同的行辕而去。   第九十四章 孙文逝世   陈子锟随同孙夫人庆龄女士乘坐另一辆汽车随后赶赴铁狮子胡同总理行辕,北京名医陆仲安随即被请来为总理诊治。   中医望闻问切之后,安抚了病人几句,走出病房,愁眉紧锁,一干人等立刻围了上去询问病况,陆仲安摇头叹气道:“病入膏肓,无药可医。”   汪精卫情绪有些激动:“总理是中国革命的领军人物,他不能走,请先生务必用药延续他的生命,就算花费巨大也在所不惜。”   陆仲安道:“寿数尽了,便是华佗扁鹊再世也无济于事,估计还有半个月的寿命,有什么事情赶紧安排吧,我这边自会开几副药,尽量续命吧。”说罢开了几味药,尽是千年山参何首乌,灵芝雪莲之类,知识分子大都懂些中医之术,看陆仲安的药方便知道,这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国民党的高层人物基本上都齐聚在北京铁狮子胡同这处宅子里了,但是除了孙夫人和卫士黄路遥之外,诸如汪精卫孙科等人都对他礼貌而又疏远,毕竟陈子锟在某种意义上是国民党的“叛徒”,现在又是一方军阀,属于敌人行列。   陈子锟不以为意,安慰夫人几句后便离去,回到紫光车厂把宝庆两口子叫来,很郑重的说道:“有件事和你们商量。”   宝庆和杏儿对视一眼,神色颇为不安。   “我长期在外省,顾不上照料产业,想把车厂转给你们。”陈子锟道。   宝庆忙道:“这话怎么说的,车厂是你一手创办的,起家的车子都是你想方设法买来的,怎么说转就转了,你要是嫌麻烦,咱可以帮你把钱存着啊。”   杏儿也帮腔道:“大锟子,你是信不过我们两口子么,你在外省怎么了,保管给你经营的妥妥的,出不了岔子。”   陈子锟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不是多个负担多个心思么,再说我现在家大业大,不差这么点东西,眼瞅着杏儿肚里孩子就快出来了,你们两口子也不能总为别人打工不是,这车厂虽然是我办起来的,但是发扬光大全靠你俩的辛苦,干脆就折价转给你们得了,先说好,咱们亲兄弟明算帐,一分钱都不能少啊。”   宝庆看了看杏儿,杏儿点点头道:“既然大锟子这么说,咱就盘下来吧。”   “那行,咱们好好盘盘帐,现如今车厂有百多辆洋车,家大业大的,账目可不好算。”宝庆也答应了,他知道只是陈子锟的一番好意,再坚辞不受就没意思了。   处理了车厂的事情,陈子锟又做了一件事情,把东文昌胡同的宅子改成了青年学生宿舍,专门招待在京读书的贫寒学子,此举又为他赢得了一番赞誉,京报记者阮铭川连篇累牍的进行报道,将陈子锟誉为开明新派将军的代表人物。   临时执政段祺瑞也召见了陈子锟,这是陈子锟第一次正式面见段祺瑞,昔日段祺瑞身为政府太上皇,陈子锟只是一介草民,今天地位却缩小到几乎可以分庭抗礼的地步,细想起来实在令人唏嘘。   执政府并不设在新华宫,而是政府机关云集的铁狮子胡同里,段祺瑞一身黑缎子马褂,蓝布长衫,看起来就像是位慈祥的邻家老人,偶尔眉眼之间才会露出一丝霸气,但也转瞬即逝,毕竟不是皖系当政的时期了,如今国民军和奉军把持国政,段祺瑞夹在中间很难施展抱负。   这次会面气氛很和睦,因为陈子锟的岳父姚启桢是段内阁的交通总长,算起来也算有些渊源,段祺瑞坐在椅子上侃侃而谈,讲政府面临的严峻形势,讲国际上的各种见闻,条理清楚,思路敏捷,虽然不像孙文那样极富感染力,但也让人由衷钦佩。   “子锟,听说你去探望了孙文,他的病况如何?”段祺瑞忽然提起了同住在铁狮子胡同的新邻居。   “孙先生病况堪忧,恐怕时日不多了。”陈子锟道。   段祺瑞叹口气,摇摇头:“孙文于共和有功,欲统一有过啊,若不是他,国家早就统一了,军阀早就肃清了,政府也不至于到处借款打仗,搞得国库空虚,民不聊生,他孙文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开口闭口就是取消不平等条约,列强是傻子么,能答应么,真是糊涂。”   陈子锟道:“孙先生的理想是对的,只是时机不对罢了。”   段祺瑞道:“身为炎黄子孙,谁不想国家富强,谁不想废除不平等条约,可是没那个实力啊,当年小日本向袁大总统提出二十一条,我当即提出要兴兵和日本决一死战,连动员令都下了,可最后大总统还是屈从了,气得我辞职以谢天下,后来大总统硬顶着没答应二十一条,还下了一道告全国军民官吏书,痛陈国家之屈辱,这些,又岂是孙文之流能理解的。”   陈子锟不好作答,只能缓慢点头。   段祺瑞又道:“后来我做了内阁总理,才明白大总统的苦楚,中国积弱百年,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真打起仗来,就咱们这帮军队,连三个月都撑不住就得亡国灭种,报纸说袁世凯卖国,说皖系卖国,说直系卖国,合着北洋就没有不卖国的,他们怎能明白周旋于列强之间的痛楚,再说广州那边就不卖么?苏俄的水连珠步枪一船船的运进来,俄国顾问指挥黄埔学生军打仗,孙文这是要把国家往火坑里带啊,苏俄那套无君无父的东西,虽然能蛊惑人心,但纯属饮鸩止渴。子锟,你要切记,断不可被他们蒙蔽。”   陈子锟道:“我记住了。”   段祺瑞知道他也是言不由衷,不过这些话总归要说,外面纷纷扬扬下起雪来,屋里的温度有些下降。   “把门打开,咱们赏雪。”段祺瑞道,又让下人端来一个烧木炭的铜炉子,摆在屋中央取暖,谈起了最近徐树铮在国外访问的见闻。   “又铮在意大利国访问之时,意国总理墨索里尼接见他,仅三分钟时间就结束,又铮气不过,再次约见,这次墨索里尼和他谈了两小时之久,赞叹原来中华也有此等远见卓识之人物。”   段祺瑞提起徐树铮,那是眉飞色舞,一脸的兴奋,末了道:“子锟啊,又铮这个人持才傲物,其实本心不坏,他所做的事情,都是为国为民,有些不愉快的事情,我替又铮向你道歉,希望你能不计前嫌,咱们携手把国家建设起来,你意下如何。”   陈子锟明白,杨宇霆受徐树铮所托企图杀掉自己的事情已经传的满城风雨,段祺瑞代替他向自己道歉,这个人情算是够大了,他慨然道:“如果杀我陈子锟能救国,这条命自当送与又铮兄,可我一个江东督办,手下不过数万老弱,岂能和冯焕章张雨亭之类相提并论,杀我于事无补啊。”   段祺瑞道:“子锟在东南禁烟搞得如火如荼,又把上海搞成非武装区,于国于民都是大功一件,这些我都是看在眼里的,等又铮出国考察回来,我做东,给你们说和说和,以你俩的才华和气度,应该能成知交。”   陈子锟呵呵一笑:“听凭芝老安排。”   ……   又过了几日,铁狮子胡同传来消息,孙文病况加剧,体温升高,人也神志不清,陈子锟接到电话后迅速赶到行辕,院子里已经聚满了各方人士,其中还有老相识宋子文,以及宋子文的姐夫孔祥熙等人,总理病危,大家心情沉痛,连寒暄都免了。   不大工夫,外面进来一队人,原来是段祺瑞亲自来探视孙文,孔祥熙出面接待,询问总理后,婉拒段祺瑞到病榻前相间的要求,段祺瑞只得黯然离去。   孙科冷哼道:“总理入京时不来,下榻北京饭店时不来,住协和医院时不来,如今病重了,却来了,可不是幸灾乐祸来看热闹的吧。”   其他国民党人也都愤愤然,陈子锟听他们议论才知道,孙文入京以来一直和执政府意见相左,统一遥遥无期,心情苦闷也是病情加重原因之一,难怪他们如此怨恨段祺瑞。   在院子里静候了一阵,大家按捺不住,公推汪精卫、孙科、宋子文、孔祥熙进去,请示总理的指导方针,陈子锟等人仍在院子里静候,良久,听到孙夫人的哽咽声,众人以为总理去了,都落下泪来,过了一会,汪精卫等人出来,说总理没事,请大家放心,各自散了吧。   又过了几日,陈子锟再次接到电话,那端声音呜咽,说孙夫人请他速速前去行辕。   陈子锟立刻赶往铁狮子胡同,行辕内气氛肃然,进了病房,只见卧榻旁站了一圈人,表情俱是凝重,孙文半躺在床上,在一张张遗嘱上签署着名字,签完之后,在场众人作为证明人一一签字,传到陈子锟这里却直接递给了下一人。   孙文目光炯炯,扫视着室内每一张面孔,缓缓道:“我这次放弃两广,直上北京,为了谋求全国的和平统一。统一的方法是召开国民会议……”   话音越来越弱,渐渐没了生息,医生进来用手电筒查看了瞳孔,让众人出去不要影响病人休息。   众人鱼贯而出,个个眼睛红肿,沉默无言,陈子锟走到院子角落里抽烟,一支烟没抽完就听到屋里传来哭声,他掐灭烟蒂,叹道:“一个时代终结了。”   第六卷 一统   第一章 春令营   民国十四年三月十二日,孙文在北京寓所病逝,执政府立即停止阁员会议,专门讨论治丧事宜,决定责成内务部按照袁世凯、冯国璋前例,举行国葬。   全市下半旗三日,外国公使团亦下半旗致哀,消息传遍全国,各地纷纷举哀悼念。   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在京召开临时会议,拒绝了执政府的国葬令,遵从总理遗愿,采取国民体制下葬,遗体送至协和医院做防腐处理后举行大殓。   一周后,陈子锟忽然接到总理行辕电话,请他速速前往商讨治丧事宜,陈子锟很纳闷,孙文葬礼由他的亲近之人安排,自己虽然是正儿八经的国民党员,但脱离组织久矣,徒有虚名而已,为何还要邀请。   赶到行辕,孙夫人亲自接待了他,一身缟素装扮的未亡人静坐窗前,虽然片语未发,就已经令人心碎了。   “子锟,总理遗命,让你扶棺,你准备一下吧。”夫人的声音很轻,却是不容置疑的口吻。   为总理扶棺可是莫大的殊荣,为何落在自己头上,陈子锟抬头看去,夫人目光如水,脸上还有泪痕,心中便是一酸,不再多问,答应了一声便退下了。   等陈子锟离去后,一帮国民党中执委走了进来,愤愤然道:“扶棺者需追随总理多年的党内同志,为何选择这个墙头草陈子锟。”   孙夫人道:“这是总理的遗命,你们难道要推翻不成?”   众人面面相觑,只得诺诺退下。   “总理的布局,又岂是你们能理解的。”夫人心中默默叹息。   三月十九日,孙中山灵柩从协和医院移至中央公园社稷坛,清晨时分就有大批群众云集在医院门口,上午十时,灵柩出发,扶棺者共二十四人,分三组,每组把人前后舁挽,陈子锟一身上将军呢子制服,神色肃穆,在侧后方扶棺缓缓而行,北京万人空巷,沿途十余万人竞相护灵致哀。   在京首脑、各国使节纷纷前来吊唁,可身为国家元首的段祺瑞竟然借口脚肿了穿不了鞋子而未曾亲至,只是委派内务总长为代表而来吊唁,又惹得国民党人怒火中烧,严辞质问。   按照孙文的遗愿,遗体要安葬在南京紫金山,可现在南北交通不便,国家尚未统一,时机不到,只能暂时安置于北京西山碧云寺,一切程序陈子锟都以总理近人的身份参加,坊间也有传闻,说陈子锟是同盟会出身,国民党元老,孙文卫士云云。   顺承群王府,杨宇霆拿着孙文出殡的照片振振有词道:“老帅您看,陈子锟和南边叛党沆瀣一气,终于露馅了吧,徐树铮说的对,这小子贼精贼精的,把齐燮元孙传芳都玩的团团转,迟早是咱们奉系的祸患。”   张作霖道:“这事儿我听小六子提过,没那么严重,不过是在孙文卫队里挂个职而已,陈子锟心念旧主,忠肝义胆,没啥说的。”   杨宇霆捶胸顿足:“老帅,不可大意啊,陈子锟和少帅、张宗昌交往都很深,此子心思缜密,手段圆滑,恐怕少帅上了他的当啊。”   张作霖大大哈哈:“小六子喜欢交朋友,不是坏事,大事上他可不糊涂。”   杨宇霆恨恨而退。   话虽这样说,张作霖心中还是存了芥蒂。   不光是张作霖,段祺瑞听说陈子锟为孙文扶棺的事情之后,也大为震惊,别管直系皖系奉系,都是北洋正统,国民党是造反起家,两边势同水火,陈子锟这个北洋后起之秀竟然是暗藏的国民党人,这事儿着实让人不舒坦。   为孙文扶棺为陈子锟赢得了巨大的声誉,被北京报界称为最民主最革命的将领,名声直追冯玉祥,报界大腕儿邵飘萍、林白水邀请陈子锟喝酒,席间尽是北京的进步民主人士,言辞间对奉系架构的执政府大加鞭笞,名记者阮铭川更是借着酒劲,压低声音道:“昆吾兄,我看冯焕章在北,你在东南,联合广州国民党发起对北洋的奋力一击,摧垮张作霖和段祺瑞的联合政府,我们拥戴你做总理!”   这话惊出陈子锟一身冷汗来,这才明白为孙文扶棺给自己带来的不但是声誉,还有风险,这帮北京进步人士 能捧人,更能毁人,自己若是再在北京逗留下去,怕是离人头落地不远了。   此次宴会后,陈子锟立即着手离京事宜,最让他放心不下的林文静姐弟,最近几个月来,林文静一直闭门学习,刻苦复习,为考北京大学做准备,她天资聪颖,又怀着一颗热爱北大的心,想必不会落榜,而林文龙也转入北京一所高小就读,学习还跟得上。   在学习之余,林文静有时候会带着弟弟到东文昌胡同学生公寓帮忙,这里住着来自全国各自的贫寒学子,北大清华师大的都有,和他们一起畅谈,能学到不少东西,生活也不会太过空虚。   陈子锟发现,不管自己去哪里,都有人秘密跟踪,而且不止一拨人,他不清楚跟踪自己的是执政府的人,还是奉军的人,或者两边都有,危险越来越近,他偷偷委托岳父买了一张船票,轻车简从,只带了两名卫士离京。   踏上旅途之际,陈子锟去林宅辞行,却被告知林文静到学生公寓帮忙去了,于是又赶过去,夕阳西下,两人在门口依依话别,天边红霞漫洒,美的令人心醉。   “好好学习,生活费用我会按时派人送来,我走了。”陈子锟轻轻抱了一下林文静,压低帽檐转身离去。   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胡同拐角,林文静怅然若失,过去的时光无论如何不能重来了,即便自己和大叔真心相爱,两人也无法长相厮守,这就是命运啊。   慢慢回身进门,忽听身后有人操着上海味道的国语问道:“请问,这里是学生公寓么?”   林文静一回头,发现面前站着一个风尘仆仆的青年男子,脚下放着藤条箱和行李卷,西装皱巴巴的,一双眼睛却是晶亮,正是上海南市振华小学的韩乐天老师。   “怎么是你?”两人同时道。   “我来北京考大学。”韩乐天兴奋的直挠头。   陈子锟连夜赶往天津,乘船南下直抵上海,到达之后才给张学良发电报,称自己挂念夫人,先行回沪,改日兄弟再聚首。   张学良拿着电报对郭松龄笑道:“这个陈子锟,硬是被杨宇霆给吓走的,都说他胆子大,我看也不过了了。”   郭松龄是张学良的挚友,两人无话不谈,此时应道:“陈昆吾如今家大业大,单刀赴会呈匹夫之勇的事情能不做就不做,杨宇霆暗杀他一次不果,如今又派人盯梢,是人都得害怕啊。”   张学良道:“杨宇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硬把盟友往对面推,我不喜欢这人,对了茂宸,我准备向父亲举荐你做江苏督办,你有个心理准备。”   郭松龄道:“我才疏学浅,恐怕不能胜任。”   张学良笑道:“关内这些地盘,都是你打下来的,你不能胜任,谁能,难道让杨宇霆这个摇鹅毛扇的?”   两人相视大笑。   ……   陈子锟赶到上海,被姚依蕾好一通数落,说哪有老婆临产,丈夫整天在外面闲逛的道理,算来临盆日子就在六月中旬,时日已经不多了。   江东省城有阎肃和柳优晋坐镇,一文一武相得益彰,倒也平安无事,陈子锟乐得做个甩手掌柜,在上海陪夫人待产。   陈大帅抵沪的消息传出,各界人士少不得又来相邀,陈子锟是能推则推,能挡就挡,不过唐嫣唐瑛姐妹的邀请他是没法拒绝的。   早就答应人家训练童子军的事情,一拖再拖直到今天,唐瑛撅着嘴上门兴师问罪,她一十四五岁千娇百媚小姑娘,陈子锟哪能拉下脸来骂人,只好问她:“我不是说了么,直接到吴淞找薛上校就行,你们为何不去。”   唐瑛道:“我们不认识别人,就找你。”   陈子锟道:“那好吧,咱们再等几个月,办童子军夏令营。”   唐瑛道:“不好不好,等放暑假的时候你不知道又跑到哪里去了,就现在办,办春令营。”   陈子锟大跌眼镜:“哪有春令营一说啊。”   唐瑛道:“就是因为没有,我们才要办,到时候我姐姐也会来,她开始你的崇拜者哦。”   陈子锟道:“那你呢?小囡。”   唐瑛俏脸一红:“我们全校师生,都是您的FANS。”   送走了唐小姐,鉴冰从屏风后面晃悠出来,意味深长的笑道:“陈大帅,这小囡喜欢你呢。”   陈子锟忙道:“别胡说,人家还小。”   鉴冰道:“可以等她长大嘛,再过一两年就可以了。”   陈子锟道:“我可没有这个想法。”   鉴冰道:“你没有,架不住人家有啊,少年英俊,又是一方督军,谁家的姑娘不心动啊,也就是我和蕾蕾这样的傻瓜,放着高官富翁不要,选了一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哼,蕾蕾选的是个臭拉车的,我选的是个替人卖命的刺客,我们可真够傻的。”   陈子锟慌得赶紧赔罪,许诺给鉴冰买最新到货的施华洛世奇水晶头饰,才把这事儿掩过去。   不过,春令营总归还是要办的。   第二章 野营啪啪啪   ***,草长莺飞,上海中西女塾的师生乘车前往吴淞口禁烟执法总队营地春游,顺道开展军**谊,进行童子军军训,野餐宿营等活动,申报女记者唐嫣也随同前来,美其名曰采访,其实就是凑个热闹。   禁烟执法总队是陈子锟的嫡系精锐,由江北悍匪编练而成,给中西女塾这帮娇滴滴的女学生做军训,是万万不能动用他们的,不然闹出事情来可不好收场,所以陈子锟调动了由江北陆军武备速成学堂的学兵组成的教导队。   教导队的队长是双喜,如今他也是挂着少尉肩章的军官了,小伙儿腰杆笔直,扎着武装带倍儿精神,带领手下士兵练队列步操,队伍横平竖直的,很是漂亮,女学生们看的眼睛发亮,赞不绝口,台上的陈子锟也觉得蛮有面子。   这次春游,军训是主要戏码,中西女塾的女娃娃们都戴着遮阳帽,穿着卡其布的童军制服,短裤下是长袜和小皮鞋,中间一截雪白,看的学兵们心神不宁,趴在围墙上的土匪们更是直咽口水。   “这帮小娘皮,要是娶一个回家,折寿十年都愿意。”大兵们吞着口水这样说。   学军帮女童军训练步操,闹哄哄的搞了一个半钟头,女学生们的队列倒也有些样子了。   步操结束后,女学生们闹着要玩枪,陈子锟早有准备,让人拿了几十杆小口径气枪来供她们玩耍,瞅着女学生们耍枪的模样,土匪们更是心痒难耐,一个土匪大喊道:“小娘子们,爷们胯下这杆枪比气枪好玩的很,要不要耍耍。”   这家伙说的是南泰土话,土得掉渣,女学生们歪着脑袋,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没听懂。   陈子锟可听懂了,一摆手,陪同的薛斌黑着脸就过去了,一通臭骂将土匪们撵滚蛋了。   女学生们玩气枪觉得不过瘾,七嘴八舌要求陈大帅表演枪法,陈子锟自然不能轻易出手,于是让双喜露一手,双喜端了支步枪瞄着靶子打了五枪,枪枪命中红心,女学生们一阵尖叫,双喜正在洋洋得意,忽听有人喊道:“这算什么,爷们闭着眼都能打出来。”   说话的是被撵走的土匪们,小娘皮的诱惑太大,他们又折返回来,说完这句话刚要跑,却被陈子锟叫住了,说让他们也打两枪耍耍。   土匪们一身卓绝武艺正愁没处卖弄呢,既然大帅允诺,在女学生们的注视下,施展开浑身解数,打酒瓶子,打电线,打搁在人脑袋上的苹果,其中又以团长薛斌的枪法最为精湛,能左右开弓,连续击中抛到空中的盘子,看的女学生们叹为观止,白嫩嫩的小手都拍红了。   玩完了枪,就是野餐活动,天色还早,陈子锟换了猎装和皮靴,带着大家到吴淞附近的湿地去打猎,上海城市化已经颇有规模,野猪野狼之类的大型猎物肯定是没有的,但是野鸭子、野兔却是足够大家捕猎的。   这回轮到陈大帅施展枪法了,他带了唐嫣唐瑛姐妹和几个女学生,深入芦苇荡中,用一杆温彻斯特双管猎枪打了三只野兔,五只野鸭,中西女塾的学生都是上海中上层人家的孩子,平时长在深闺,何曾有过如此刺激的经历,一个个连鲜血都不怕了,拎着血淋淋的猎物兴奋无比。   一只羽毛鲜艳的大鸟飞来,陈子锟举枪就射,竟然落了空,大鸟在空中盘旋,再次俯冲下来,陈子锟撅开枪把,提出子弹壳,重新装弹,正要再度射击,忽然手臂被人轻轻拉住,扭头一看,唐瑛小姑娘两眼含泪,摇头道:“不要。”   陈子锟顺着唐瑛的目光看过去,只见草地上有个鸟窝,窝里几只没毛的雏鸟嗷嗷待哺,大鸟遭到枪击惊吓还不飞走,想必就是为了这些雏鸟。   “咱们走。”陈子锟收起了猎枪,唐瑛这才破涕为笑。   傍晚时分,营地燃起篝火,野鸭野兔还有黄浦江里钓上来的鱼都成为烧烤架上的美食,女学生和老土匪们欢聚一堂,吃着烤肉烤鱼喝着酒,唱着歌儿,别提多欢畅了,陈子锟担心的事情并未发生,这帮土匪在女学生跟前,比留洋归来的学生还斯文,说话都咬文嚼字的,跟秀才似的。   是夜,营地里扎起许多帐篷,中西女塾的师生在这里露营,满天繁星,吹着口琴唱着歌,看江水粼粼,倒映着月光,女记者大发感慨:“罗曼蒂克啊。”   应广大师生要求,也是为了保护她们的安全,陈子锟也住在营地里,他单人住一个帐篷,到了半夜时分,忽然一人钻进了帐篷,他下意识的按住了枪柄,却发现来人正是女记者唐嫣。   唐嫣一头秀发湿漉漉的,显然是刚洗了头还没擦干,身上一股好闻的外国香皂味道,穿的是单薄的睡衣,月光下可以看到前面两个凸点,敞开的衣领里,皮肤白皙的如同羊脂白玉,女记者晚餐喝了不少红酒,眼神迷离,呼吸紊乱,喃喃道:“大帅,抱我。”   陈子锟吞了口涎水,两只手下意识的就举了起来,忽然想到挺着大肚子的姚依蕾,顿时背转身去义正词严道:“唐记者,请自重。”话虽这样说,心里却期待女记者扑上来投怀送抱,这样自己的负罪感也能减轻一些。   可是刚才的举动已经耗尽了唐嫣的勇气,遭到无情的拒绝,她无声的抽泣着,转脸出去了,陈子锟留也不是,不留也不是,只得悻悻看唐嫣窈窕的背影在月光下离去。   接下来的时间就难熬了,陈大帅一向是洁身自好的,和别的督军相比,他仅有两位夫人,简直少之又少,更难能可贵的是作为一个年轻英俊的青年将军,桃色绯闻也基本没有,不像张学良那样,年纪轻轻,过手的女人数以百计。   老实说,唐嫣姿色属于上等,又是申报记者,谈吐不俗,是沪上不多的独立自强的新女性,这种佳人别人花钱都追不来,搁在自己这儿,投怀送抱反而不要,陈子锟那个后悔啊,恨不得抽自己俩嘴巴。   拒绝不要紧,不能伤了人家的心,这事儿要好好解释一下,陈子锟给自己找了一个借口,偷偷摸摸就出了帐篷。   今晚月色撩人,营地很大,帐篷星罗棋布,篝火的余烬和星光掩映下,能见度很好,陈子锟知道唐嫣和中西女塾一位姓李的女教师同住一所帐篷,便奔着那儿去了,可是到了帐篷附近,却听到了奇怪的声音。   连续不断的啪啪啪之声,似乎是皮肉相击之音,陈子锟一颗兴冲冲的心顿时变得冰凉,心说这唐嫣表面上看起来是个知识女性,背地里竟然是个**淫-娃,这边被自己拒绝,转头就找了别的男人,这样的女人,当真要不得。只是不知道她找了自己营中哪位兄弟,听这声音,倒是一位猛男。   悻悻的回了自己帐篷,骚动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沉沉睡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朦胧中觉得身边多了一个人,心里顿时一激灵,抬眼望去,只见唐瑛穿着印花睡衣睡裤,抱着一个小狗熊正躺在自己身畔,嘴角还挂着一丝晶亮的涎水。   陈子锟暗暗叫苦,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黑天半夜的,五月的风温暖醉人,如今良辰美景,温香软玉投怀送抱,这不是折磨自己这个正派人么。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不能再像刚才那样白白放走机会了,陈子锟正要有所动作,忽然看到唐瑛颤动的睫毛和红扑扑的小脸,不禁抽了自己俩嘴巴。   人家才十四岁,还是个黄毛丫头,你不能做禽兽啊。   正在自责,忽见唐瑛一骨碌爬了起来,好像没看见陈子锟一样,抱着小狗雄又出去了,赤着脚在营地里旁若无人的走着,动作有些僵硬,不像是清醒的样子,陈子锟很惊讶,怕发生什么意外,于是悄悄跟在后面。   唐瑛径直走向江边,营地外围的警戒士兵刚要喝止,被陈子锟摆手制止,依然紧随其后,江岸边坐着一个人,见唐瑛走过来急忙站起匆匆而来,正是唐嫣。   陈子锟更纳闷了,唐嫣不是在帐篷里和人啪啪啪么,怎么又在江边出现了?不过很快他就醒悟过来,啪啪啪的是别人,自己心里老记挂着唐嫣,自然会产生误会。   唐嫣伸出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陈子锟会意的点点头,她悄悄走过来低声道:“我妹妹有梦游症,别惊醒她。”   陈子锟点点头,两人一直悄悄跟在唐瑛身后,好在小女生在外面晃悠了一阵,就回到自己的帐篷睡觉去了。   “她不会再起来乱跑了吧?”陈子锟问。   “一夜就一次,放心吧。”唐嫣道。   “这是什么病,没有请医生看过么?”   “请了的,中医西医都看了……”   唐瑛的梦游症成功的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尴尬,就这样一直坐在篝火旁聊到天亮。   第三章 五卅   次日早晨,众学生起来洗漱,依旧唧唧喳喳,欢乐无边,带队的李老师两眼迷离,一副没睡醒的样子,还有就是唐嫣,晚上哭过还一夜没睡,两眼红肿的很。   上午还有一些节目,薛斌带领女童军们参观了海军吴淞炮台,整个春令营活动才算结束,学生们和大兵们依依惜别,离开了吴淞营地,临走的时候唐嫣的眼神很复杂,又让陈子锟一番玩味。   军**谊活动圆满结束,陈子锟正要回城,薛斌扭扭捏捏过来了,表情看起来活像一只偷吃了金丝雀的猫。   “大帅,我要成家了,请您做主。”薛斌道。   “哦,好事儿啊,谁家的闺女?”陈子锟笑道。   “中西女塾的李老师,我俩情投意合,想择日成婚,请大帅当个证婚人。”   陈子锟顿时明白昨晚啪啪啪是咋回事了,指着薛斌想笑话他两句,可是想到自己偷听墙根也不是啥光彩的事情,便改口道:“好,没问题,到时候咱们风光大办。”   薛斌的事情让陈子锟想到其他弟兄,如今大事已成,该解决部下的个人问题了,等下次回省城,每人给安排一个城里大户人家的小姐。   陈子锟惦记着姚依蕾,驱车回城,途径闸北的事情,不禁想到六年前初到上海时的事情,吩咐汽车夫道:“去培开尔路73号。”   汽车转了一个弯,来到培开尔路上的精武会旧址,和以前一样,这里依然大门紧闭,铁锁上锈迹斑斑,透过门缝望进去,院子里杂草丛生,屋檐下结着蜘蛛网,一派萧条景象。   陈子锟闭上眼睛,耳畔似乎传来精武会弟子们练拳时的呼呼风声和震耳欲聋的怒吼,眼前浮现出无数场景,刘振声、霍东阁、司徒小言、欧阳凯等人的音容笑貌栩栩如生。   一声长叹,精武会毕竟成为历史了,据说五年前他们就因经费枯竭支撑不下去了,霍东阁带人去了东南亚发展,刘振声则带着一些师兄弟北上奉天,上海这边只剩下一个旧址而已。   陈子锟忽然很想进去缅怀一下,他看看四下无人,退后两步,蹭蹭就上了墙,把随行警卫副官们吓了一跳,心说只知道大帅枪法好,怎么还有一身飞贼的本领。   轻飘飘的落在院子里,陈子锟在精武会里盘桓良久,拔了杂草,挑了蜘蛛网,又把霍元甲的遗像擦得干干净净才离开。   下雨了,春雨淅淅沥沥,洗刷着石板路,一男一女打着油纸伞,提着行李远远走过来,走到精武会大门前,女的拿出钥匙开锁,铁锁锈死了,打不开,男的说:“小师姑,你让让。”说罢两手一用力,竟然将锈蚀的锁链掰断了。   两人进了院子,感慨一番,找了扫帚抹布开始打扫,可是却惊讶的发现师父的灵堂里已经清扫过了,遗像镜框一尘不染,角落里的蜘蛛网也不见了。   “一定是农大叔来过。”司徒小言道,如今她已经是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了,再加上行走江湖多年,举手投足之间颇有江湖儿女的风范。   男的正是欧阳凯,他脱口道:“小师姑,你还是糨糊脑子啊,农大叔刚来过的话,门锁就不会锈死,分明是别人来过。”   “敢说我糨糊脑子。”司徒小言一记飞腿过去,随即又纳闷道:“那又会是谁呢,居然翻墙进来为师父的灵堂打扫。”   欧阳凯道:“师爷在上海的徒弟不多,但徒孙还是不少的,既然这人有心思,咱们重起炉灶的时候,不妨找他一起干。”   司徒小言道:“好!”   ……   陈子锟一家人暂时借住在李耀廷的一栋空别墅里,地址在公共租界繁华地段,闹中取静,逛街购物特别方便,到底是外国人管理的地方。治安和环境卫生比南市强的多,   一楼客厅里,姚依蕾挺着肚子坐在躺椅上给即将出世的小宝宝织毛衣,陈子锟叼着烟斗看报纸,看着看着忽然将报纸狠狠甩在地上:“岂有此理!”   姚依蕾吓了一跳,将毛线球砸过去:“把小宝宝吓着你赔得起么!”   陈子锟赶紧赔不是:“我不是故意的,实在是太气人了。”   姚依蕾奇道:“报纸上说什么来着,给我讲讲。”   陈子锟道:“日本内外棉纱厂打死童工在先,又无故开除所有男工,只留女工,上海工人倒也团结,二十二个工厂一起罢工,推举一个叫顾正红的代表大家去谈判,结果日本人竟然开枪把顾正红打死了,你说这还有没有王法。”   姚依蕾愤然道:“日本人凭什么杀咱们中国人。”   陈子锟道:“日本人素来野蛮,杀人倒也不稀奇,更让人气愤的是,工人们向工部局鸣冤告状,当局竟然偏袒日人,拘捕上诉工人,向来以民主公平著称的欧美人,竟然如此胡来,不把我们中国人当人看,真是气煞我也。”   姚依蕾道:“你不是和领事很熟么,赶紧去交涉啊。”   事不宜迟,陈子锟当即前往工部局进行交涉,平日里和他谈笑风生那些公董们此刻都变了颜色,不是推脱说非自己职责,就是拿租界的法规说事儿,言之凿凿说工人扰乱社会治安,理应逮捕,并劝陈子锟不要干扰司法公正。   陈子锟怒不可遏,若不是碍着身份,恐怕就要当场揍人了,话不投机半句多,他扭头便走,回到家里发现慕易辰拿着当月损益表报账来了,两人寒暄一阵,自然提起了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日人枪杀纱厂工人一事。   慕易辰淡淡笑了一下,这个六年前参加过学生运动的热血青年已经变成稳重的绅士。   “学长,在我们自己眼里,我们是泱泱中华大国,千年文明历史,别的国家都是蛮夷;但是你知道西方人怎么看我们?不过是些不开化的黄皮猴子罢了,猴子是没有人权的。当然也有例外,那就是同为亚洲人的日本,日本人的尊严是怎么来的?打败俄国人,用鲜血换来的。”   陈子锟深以为然,叹气道:“我何尝不明白,在西方人眼里,中国就是落后愚昧的代名词,虽然我留学美国,精通外文,上过时代周刊的封面,又是掌握重兵的大帅,但在那些工部局董事眼里,我只不过是沐猴而冠罢了,从骨子里他们就看不起中国人,看不起每一个中国人。”   慕易辰道:“国人正在觉醒,我听说上海各大院校,各团体正准备游行示威,圣约翰的同学们也会去,咱们会让西方人知道,中国人是不可欺辱的。”   陈子锟道:“学生们热血沸腾,是中国的希望,我老了,游行这种事情就不参加了,我赞助一千块钱,给同学们买竹竿白布小旗子,闹就闹大。”   慕易辰微笑:“我替学弟学妹们谢谢大帅。”   陈子锟道:“说到学妹,我那个姓车的学妹呢,你俩关系不是挺好的么,怎么不见人了?”   慕易辰一阵黯然:“您说的是车秋凌吧,她父亲反对我们在一起。”   陈子锟道:“摊上个嫌贫爱富的老爹是挺麻烦的,不过你也不能消沉啊,咱们现在是什么身价,就是拿钱砸也得把他砸倒,洋行里的款子你随便用,把他老爹的产业收购了,要是收购不了就挤垮,要是没法挤垮,就派几个弟兄过去捣乱,说啥也得把他弄服气了。”   慕易辰哭笑不得,不过细细一想,自己确实太缺乏主动性了,如今洋行生意上了轨道,进进出出几十上百万的大买卖,车家要的不是金龟婿么,眼下自己已经符合要求了。   ……   又过了两日,陈子锟正在楼下看书,忽听外人声鼎沸,楼上响起鉴冰的呼声:“快看,学生上街了!”   大伙儿跑到二楼阳台一看,远处街上人潮汹涌,无数学生手举标语前行,场面蔚为壮观。   姚依蕾抚摸着大肚子感慨道:“六年前在长安街,咱们一起看北京学生游行,今儿在上海,和咱们的孩子一起看上海学生游行,这学生们一年比一年闹腾的厉害啊。”   鉴冰酸溜溜道:“今年巡捕可别再胡乱开枪杀人,要不然咱们的大英雄又要冲冠一怒了。”   陈子锟将两人揽住笑道:“当年少不更事,喜欢凑热闹,现在我可不会再掺乎这种事情了。”   鉴冰不满道:“怎么,你看不起人家学生?人家这是爱国,懂不?”   陈子锟道:“我当然明白,而且很支持,只不过我现在的身份碍着,不能和他们一起了,我要是有所动作的话,就是直接派军队拿着枪推着大炮上街了,而不是像他们这样,和平示威。”   两位夫人笑着锤他:“你威风了是吧,算你厉害。”   大街上的学生走了好一阵子才走完,陈子锟感慨一番,带着两位夫人下楼去了,刚在沙发上坐定,就听到刺耳的枪声响起!   “不好,是李恩费尔德步枪的声音,巡捕开枪了!”陈子锟跳将起来就往楼上跑,姚依蕾也跟着笨拙的爬起来,鉴冰赶忙扶住她:“姐姐你可悠着点,别急。”   陈子锟奔到二楼阳台,就看见满街学生狂奔,标语横幅丢了一地,后面还有枪声响起,勤务兵青锋紧跟着上来,很有眼色的递过一架蔡司望远镜。   从望远镜里看过去,远处街头竟有巡捕手持步枪当街射人,枪火闪处,青年学生扑倒在地,血流长街。   陈子锟钢牙咬碎,大喝道:“开门,救学生,拿我的枪来!”   第四章 笔亦做刀枪   陈公馆的大门打开,陈子锟持枪带着副官和勤务兵从里面冲出,一群学生正架着个伤员跌跌撞撞的走着,后面紧跟着杀气腾腾的巡捕,满街响彻凄厉的警笛,枪声不绝于耳。   “快进来!”陈子锟大喝道,那几个学生急忙逃进了陈公馆,巡捕随后而至,二话不说就要进去捕人,陈子锟大怒,一把将带队的英籍巡捕推了个踉跄,这下可戳了马蜂窝,一群红头阿三举起了手中李恩飞步枪,哗啦哗啦摆弄着枪栓,妄图吓唬这个胆大包天中国绅士。   陈子锟这边也不含糊,一排手提机枪全端了起来,可把巡捕们吓坏了,英籍警官脸色铁青,举起双手:“Easy,easy。”   一把大眼撸子顶住他的下颚,陈子锟硬是将这个肥头大耳的家伙从地上提了起来,他恨不得一枪崩掉巡捕的脑袋,换了五年前的自己,肯定就已经下手了,可是现在却不得不咬牙忍住。   狠狠将巡捕掼在地上,陈子锟用流利的英语喝道:“我将向英美领事控诉你们枪杀手无寸铁的学生之罪行,你就洗干净屁股准备坐牢吧。”随即看看巡捕的名牌,补充了一句:“皮特先生。”   皮特狼狈不堪到底爬起来,在中国人优势火力前他不得不收起英国警官的傲慢,带领手下印度巡捕们倒退着离开,此时更多的逃散学生被引导进了陈公馆,还有更多的学生被其他善良的人家所收容。   大逮捕开始了,巡捕房出动了大批警察,万国商团的士兵也出动了,满街都是持枪军警,租界出入口被封死,到处响彻警笛,一片人心惶惶。   陈子锟回到客厅,学生们正围着受伤的人七手八脚的救治,他快步上前,不禁如雷轰顶,受了枪伤的人竟然是申报记者唐嫣!   唐嫣穿了一身男装,白衬衫背带裤,头发挽在脑后,脖子上挂着相机,显然是去采访的,她的背部中了一枪,失血很多,客厅的地毯都被血浸透了。   “快,拿我的医疗器械来,再打电话请军医过来。”陈子锟来不及细想,迅速投入到救治中,治疗别的疾病他不行,枪伤还是有些经验的,止血,消毒,包扎,样样精通,可子弹一直没能取出,失血很难止住,唐嫣的体温在慢慢变冷。   “备车,送去医院。”陈子锟急的满头是汗,家里设备还是不全,缺乏输血设备,唯有到医院才能救回唐嫣的性命。   “外面封路了,汽车出不去。”勤务兵报告道。   “封路不会杀出去?手里的家伙是烧火棍么。”陈子锟大怒。   “可人家手里的家伙也不是假的啊。”青锋一脸委屈,指了指外面。   外面大队士兵正在拉动拒马,将陈公馆门口的道路堵死,大檐帽下是西方白人的面孔,卡其军装上是万国商团的标志, 这是由俄国兵组成的商团常备军第一队,也是租界战斗力最强的部队。   凭陈公馆里这几杆枪,想杀出一条血胡同来,还真不容易,租界有上千巡捕,数千外国兵和商团,加起来上万精锐,就算陈子锟浑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   看商团这架势,分明是来找麻烦的,陈子锟知道事情不妙,将青锋唤过来低声耳语几句,青锋依言去了,再去看唐嫣,情况依然相当糟糕,不过却奇迹般的苏醒过来了。   她艰难的左右看看,辨认不出身处何处,旁边的女学生拿蘸了温水的毛巾给她擦拭脸上的血污,那不是唐嫣的血,是另一个被打死的学生的血。   “这是哪儿?”唐嫣的声音极其虚弱无力。   “唐记者,这是医院,咱们安全了。”女学生忍着眼泪欺骗她。   “小王和小李他们呢?”唐嫣继续问道。   女学生背转身去擦着眼泪,唐嫣脸上的血就是从小王脑袋上溅出的,他中了一颗子弹,当场被打死了。   一阵哽咽的声音,唐嫣似乎明白过来,眼泪啪啪的往下滴,缓缓道:“不要管我,你们要继续抗争,我的衬衣口袋里有写好的稿子,谁帮我送去报馆,我怕是不行了。”   陈子锟分开众人上前道:“你不会有事,我送你去医院。”说罢拦腰抱起她就往门外走,众学生纷纷跟在后面,刚出门,密密麻麻的刺刀就围了上来,俄国兵人高马大,蛮横无比。   “她受伤了,要去医院。”陈子锟大吼道。   商团士兵冷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们接到的命令是封锁道路,禁止任何人通行。   陈子锟恨不得一梭子毙了这帮为虎作伥的毛子兵,可是这样做的后果是家里所有人连同这些学生都要赔上性命,他只得咬紧牙关,抱着唐嫣往前走,眼瞅着刺刀就要顶在身上,忽然一阵急促的俄语响起,自己手下的毛子兵军医和二柜来了,二柜安德烈以前在商团一队混过,他叽里咕噜一番解释,竟然被放了进来。   军医来了,陈子锟松了一口气,抱着唐嫣回到客厅,军医迅速施展手术,到底是在野战医院做过几百次手术的专业战地医生,很快便从伤口内取出一枚已经变成蘑菇状的点三八口径左轮手枪子弹,军医还带来了输血的工具和葡萄糖,陈子锟伸出胳膊:“抽我的血,我是O型。”   血液缓缓输入唐嫣的血管,伤口也被重新处理过,人昏昏沉沉的睡过去,虽然仍未脱离危险,但最紧急的时刻已经过去。   半小时后,一名英籍高级警官来到陈公馆,用一口土得掉渣的利物浦口音告诉陈子锟,必须把藏在家里的捣乱分子交给巡捕带走。   陈子锟将其痛骂一顿,说手无寸铁的学生怎么成了罪犯,枪杀无辜民众的巡捕是闻名世界的耻辱,警官恼羞成怒,拂袖而去。   公馆依然被商团士兵团团包围,大街上还垒起了沙包,架起了机关枪,把姚依蕾吓得快哭了,她本来神经大条的很,这点小阵势不算什么,可肚里怀着没出世的孩子,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就追悔莫及了。   “都说租界里治安良好,可巡捕当街杀人,咱们根本管不了,早知道如此,还不如住在省城呢,谁敢刺毛,让陈子锟毙了他。”鉴冰也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巡捕滥杀无辜,把她气的不轻。   陈子锟无所畏惧,他知道租界当局的行政效率极高,自己的身份工部局清楚的很,想动自己还得掂量掂量,不过那些学生都吓坏了,长久以来,租界当局在民众的心目中是文明和正义的化身,没想到居然当街枪杀学生,失望和丧气的情绪弥漫开来,有人在哭泣,有人在叹气,也有人在咬牙切齿。   到了晚上,一辆汽车穿越商团士兵设下的关卡来到陈公馆门口,下来的是工部局的官员,进屋后他便照本宣科的向陈子锟提出了强烈的抗议,不是因为收容学生,而是因为禁烟执法总队的士兵在闸北方向和租界巡捕发生了武装对峙。   随即这名官员宣布陈子锟是租界不受欢迎的客人,请他在两个小时内离开。   陈子锟立即命人收拾细软,留下几个人看房子,带着家眷和学生以及昏迷不醒的唐嫣连夜离开租界,前往吴淞兵营暂居。   车队驶到租界北部出口,这里的气氛已经相当紧张,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薛斌带了几百号全副武装的弟兄和守卫租界的巡捕、士兵对峙着,枪口对枪口,刺刀对刺刀,直到看见陈子锟安然无恙的出来,才悻悻收了枪,护送大帅离开   到了华界就算安全了,学生们各自回家,唐嫣被送入中国医院,陈子锟打了话给史量才,半小时后申报老板匆匆赶到,先探视了唐嫣的伤情,从病房里出来,握着陈子锟的双手久久说不出话来。   “国家积弱,被列强欺凌,真是我辈奇耻大辱!”良久,史老板恨恨说出这番话来,眼中就滴下泪来,想是伤心到了极致。   陈子锟道:“身为军人,不能保家卫国,眼睁睁看着外国人在我们的土地上屠戮我们的青年,而且是我们民族最优秀的大学生,子锟深以为耻,此仇不报非君子。   史量才两眼放光:“陈大帅,您准备出兵了么?”   陈子锟道:“我辈军人手中的刀枪,岂能只会内战,这次我一定要让洋人血债血偿!出兵是一定的。”   “好!”史量才激动起来,“舆论上的事情,我来负责,我们文人手中的笔亦能做刀枪,我要发动申报百万读者,和列强做殊死斗争。”   “史老板,你我齐心协力,轰轰烈烈干他一场,让洋人知道我们中华儿女是不可欺的。”陈子锟伸出一只手来,和史量才在空中相击,两人眼中俱是毅然决然的神色。   忽然护士从病房里出来道:“病人醒了。”   两人急忙走进病房,唐嫣脸上毫无血色,双眼无神,声音低微而沙哑:“老板,您来了。”   史量才道:“小唐,好好休息,别想其他的。”   唐嫣道:“稿子在我衣服口袋里,麻烦老板代发,还有,我想和陈大帅单独说两句。”   史量才狐疑的看了看陈子锟,点点头出去了。   陈子锟俯身在床头,听唐嫣喃喃低语:“其实……能死在你怀里我也无憾了……”   突然外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大兵们粗野的吆喝声:“快闪开,让路,找接生婆来!”夹杂着女人的呻吟声,陈子锟一惊,姚依蕾居然也到医院来了。   第五章 长女诞生   民国十四年五月三十一日零点,陈子锟的长女诞生在闸北一家医院,喜悦和悲愤同时冲击着陈子锟的心,望着襁褓中哇哇大哭的婴儿,他似乎看到了国家和民族的未来。   当姚依蕾问他如何给女儿取名字的时候,一直牵挂着同住在这家医院里尚未脱离危险的唐嫣的陈子锟,脱口而出:“就叫陈嫣吧。”   姚依蕾道:“什么,陈蔫,不好不好,女孩子哪能叫这种名字。”   陈子锟解释道:“是嫣,不是蔫儿。”   姚依蕾道:“为什么叫嫣?总的有个说法吧。”   陈子锟抓耳挠腮,总不能说根据唐记者的名字来的吧,好在满腹诗词的鉴冰及时解围,道:“咱们大帅取得是《牡丹亭》里段子,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这么可爱的小宝宝就像是绽放的花朵,可是却生在这贫困落后饱受欺凌的祖国,是这个意思吧,大帅?”   “是啊,希望咱们的嫣儿长大后,祖国能够强盛起来,再没有断井颓垣,而是处处繁花似锦,高楼大厦烟囱林立。”陈子锟赶紧接道。好歹把姚依蕾给胡宏过去了。   产妇和婴儿都需要休息,陈子锟和鉴冰退出产房,医院走廊里静悄悄的,院子里警卫的刺刀闪着寒光,禁烟执法总队出动了一个连保卫陈子锟的安全,因为得到消息,租界当局已经实施戒严令,局势更加紧张了。   “唐记者有没有脱离危险?”鉴冰忽然提起。   “还没有,失血太多,尚需观察。”陈子锟心里隐隐感觉不妙。   “我记得,她叫唐嫣?”鉴冰瞟了一眼陈子锟,意味深长。   陈子锟并没有回避,而是望着天边的星辰道:“唐嫣是英雄,她一介女流尚且直面巡捕的枪弹,以笔为枪和列强战斗,身为军人,我颇感汗颜,这次英人屠杀我同胞,我是要做一些事情来尽中国人的责任的。”   鉴冰忧愁道:“洋人船坚炮利,要是能打得过,早五十年就把租界铲平了,就凭禁烟总队这几百条枪,无异于以卵击石啊。”   陈子锟道:“尽责不等于以卵击石,我自有分寸,这段时间会很忙,家里的事情你多担待着点。”   鉴冰没有说话,从背后揽着陈子锟的腰,将脸贴在他宽厚的背上,夜深了,大地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什么时候才能天明啊。”陈子锟喃喃道。   ……   第二天,全上海沸腾,各界人士纷纷谴责巡捕房屠杀学生的暴行,申报上刊登了死难者的名单和职业,竟有十三人之多,其中既有大学生,也有裁缝、小贩、厨子帮佣等,用史量才的话说,不论身份贵贱,都是中华民族的优秀儿女,他代表申报社,向死难者家属捐款大洋一万元,另向受重伤之人捐款一万以作慰问。   五月三十一日,上海所有学校罢课,商人罢市,工人罢工,以向租界当局进行最强烈的抗议,租界方调动大批巡捕严阵以待,万国商团预备役总动员,领取武器上街巡逻,各国海军陆战队也开始登岸,公共租界宣布戒严。   工部局包庇滥杀无辜的巡捕,拒不道歉,亦不释放被捕学生工人,激怒了全中国人民,消息传来,北京、南京、汉口、天津、广州等人的学校纷纷罢课以做声援,六月一日,北京政府外交部向外交使团提出抗议,要求释放被捕人员,杜绝此类事件再次发生。   公使团在对待中国问题上空前团结,驳回了外交部的抗议,并且认为租界当局的处理已经够宽宏大量了,外交部接二连三的抗议,如同泥牛入海,毫无音讯。   六月十一日,汉口民众在英租界示威之时,英国驻汉领事悍然命令水兵登陆,向民众扫射,当场死难三十余人,重伤百人,事后,英国方面竟然以保护外侨不力为名向段祺瑞政府提出抗议。   六月十三日,九江英租界再次发生冲突,中国抗议民众冲击英租界遭到枪击,死伤惨重。   六月二十三日,广州举行万民集会,为上海汉口九江死难同胞举行追悼大会,随即开始游行,行至沙基对岸,遭到英军集火射击,英国兵舰亦开炮轰击,当场打死打伤中国人二百余,其中包括黄埔军校学生若干,惨祸之烈,远胜五卅。   而至今租界当局仍未做出任何退让,立场依旧强硬无比,反而是北京临时执政府的声音越来越弱了。   六月底,上海闸北火车站,两辆黑色汽车等在站前广场上,几个便装彪悍男子双手插在口袋里,不时警惕的扫视着人群。   一群西装革履的旅客从贵宾通道出来,在保镖的警卫下钻进了汽车,一身雪白西装的张学良看到坐在车里的陈子锟,不由得笑了:“昆吾兄,几个月没见,留起胡子了。”   陈子锟唇上留了两撇八字胡,还不是很浓郁,他笑道:“我这是蓄须明志,不统一国家,不铲除列强在华势力,我就不剃胡子了。”   张学良哑然失笑:“那你这胡子岂不是要留得比关公还长?”   陈子锟笑笑没应答,吩咐汽车夫开车。   汽车行驶在繁华拥堵的闸北街道上,不停地鸣笛,站在踏板上的警卫用长竹竿驱赶着路人,还是前行缓慢,如同乌龟。   陈子锟解释道:“租界里仍在罢工罢市罢课,此消彼长,闸北和南市反而繁荣起来,这说明一件事,租界之繁荣,其实靠的还是中国人啊。”   张学良道:“我们中国人既然能创造汉唐辉煌,说明这个民族还是优秀的,只是因为清末以来,被列强欺压的太过,所以才有今日之困局。”   陈子锟摇摇头,但并未说什么。   张学良道:“对了,令嫒满月酒在哪里摆?上海还是江东?我可准备了一份厚礼呢。”   陈子锟刚要说话,忽听远处有人高声疾呼:“人民在死难,学生工人在抗争,政府在做什么,咱们的外交部,翻来覆去就会表示遗憾,表示抗议,我看干脆别叫外交部了,改名叫抗议部算了。”然后四下里一阵哄笑。   张学良也被吸引住了,和陈子锟对视一样,两人同时推开车门钻出来,悄悄来到远处演讲的地方。   台上站了一个气宇轩昂的年轻人,身穿白色学生装,正在发表演说,他伸出双手四下里压了压道:“同胞们,你们觉得可笑么,我可一点也不觉得可笑,洋人杀咱们的父老兄弟,就跟杀一只鸡,一条狗一样,他们在上海杀,在汉口杀,在九江杀,在广州杀,一杀就是几十上百人!而我们的死难同胞,所做的不过是在自己的国家土地上和平游行而已,他们犯了什么罪,竟然遭此毒手!”   四下里一片寂静,年轻人的眼眶红了,但声音依然激愤:“老百姓被洋人肆意枪杀,可我们的政府,我们的军队在干什么?临时执政府唯唯诺诺,只知道抗议抗议,可他们好歹还知道抗议,你们知道军队在做什么么!他们依然在花天酒地!醉生梦死!全国有几百万的军人,拿着从老百姓身上搜刮的民脂民膏,买枪买炮买飞机铁甲车,却全都用在自己人身上,他们争地盘,种鸦片,自相残杀,对洋人却奴颜婢膝,磕头求饶,你们知道么,就在咱们同胞死难,举国伤怀的时候,某军阀竟然还在为自己的女儿举办盛大的满月酒宴会!”   张学良不笑了,看了看陈子锟,低声道:“这小子一定是共产党,如此蛊惑人心,都算计到你头上了。”   陈子锟淡淡道:“能唤醒民众,被算计一下也无妨。”   那年轻人继续道:“指望这个反动而腐朽的政府是没用的,我们只有团结起工人、商人、学生,继续罢工、罢市、罢课,向洋人施加压力,让他们看到我们是团结的,是觉醒的,我们中华民族才有希望。”   随即振臂高呼:“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军阀!”   台下人受到感染,纷纷跟着大喊起来。   陈子锟一言不发,拉着张学良走了。   车上,张学良表情很凝重,几次欲言又止,陈子锟道:“汉卿,你是不是觉得那人说的很有道理,咱们都是军阀,只会打仗抢地盘,搜刮民财,洋人如此屠杀国人,身为军人,我辈竟然没有一个发声的。”   张学良道:“他的话让我很生气,但细想起来,却不禁汗颜,我奉军数十万虎狼之众,军械武备都是全国最强的,但是却只是用来东征西讨,打吴佩孚,打齐燮元,和冯玉祥对峙,碰上外国人却无能无力,这到底是为什么?”   陈子锟道:“因为我们的兵打不过人家,从鸦片战争到甲午战争,再到庚子之变,洋人的厉害深入人心,谁敢和他们动武都没有好下场,但越是这样,人家就越欺负咱们,汉卿,你要明白,在强敌环伺的国际丛林中,列强只尊重同样长着獠牙的同类,这就是他们偏袒同样是亚洲人的日本一样,因为日本打败了清朝,打败了俄国,用血和火赢得了尊严。”   张学良沉思良久,车外的喧嚣仿佛隔绝了。   “昆吾兄,我很难下决定,大权在父亲手里。”张学良踟躇道。   陈子锟拍拍张学良的肩膀:“汉卿,我理解你,你只要为我掠阵就行。”   “昆吾兄,难道你……”张学良双眉猛地一挑。   “我决定出兵收回租界。”陈子锟平静无比的说道。   第六章 战云密布   租界内罢市罢工,公共电车和商店都停业了,反而不如闸北生活便利,陈子锟租了个宽敞的院子,雇了两个奶妈,四个佣人,姚依蕾就在这里坐月子。   张学良在陈子锟家里吃了顿便饭,四菜一汤,都是家常菜,席间少帅叹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人家当大帅的人,恨不得整天吃龙肝凤胆,你可好,饮食和一般市民差不多。”   陈子锟道:“同胞惨遭不测,就算真有龙肉,我吃着也是味同嚼蜡,若不是蕾蕾坐月子,我恨不得全家改吃素呢。”   张学良道:“满月酒还摆不摆?”   陈子锟苦笑道:“国难当头,就免了吧,若不然被人拿来说事儿,又要挨骂了。”   张学良若有所思,喃喃道:“我也得做些什么了。”   次日,江东军总参谋长阎肃走进了陈宅,递上一份申报,陈子锟接过来,看到头版头条刊登的是张学良的《至上海五卅爱国学生电》。   “痛我莘莘学子,竟被摧残。莽莽神州,天道何在?积弱之国,宜知奋勉。兹本人爱群之心,谨以廉俸所入,捐助二千元。即日由中国银行汇上,慰藉死伤。宵烛寒光,力难远济,聊以尽心而已。”   陈子锟弹了弹报纸,笑道:“张汉卿手底下笔杆子不少啊,写的不错,不过等我的动作出来,怕是要夺了他的风头。。”   阎肃道:“大帅,咱们真的要动作?”   陈子锟道:“动,当然要动,目前江东军的实力如何?”   阎肃道:“裁撤了老弱病残之后,尚余三万陆军,武器以步枪机枪为主,炮兵实编两个团,有三十六门山炮野炮,迫击炮若干,炮弹储备两个基数,飞行航空队仅有一架飞机,还形不成有效战力,就凭这个想和洋人开战,怕是没有胜算,还请大帅三思。”   陈子锟道:“财政上怎么个情况。”   阎肃愁眉苦脸道:“龚梓君那边出了个报告,省内厘金赋税刚够基本开销,养兵靠的还是大帅的私人资金,如若开打,我们连买子弹的钱都没有,而且我军所用的美式步枪,子弹全靠进口,战端一开,进口渠道就断了,步枪成了烧火棍,这还不是重要的,省里那些人也是虎视眈眈,麦子龙、刘省长、还有孙开勤和他那帮老部下,时时刻刻都在瞅机会,大帅若是和洋人开战,胜了自然好说,若是败了,再失去执政府的支持和洋人的帮助,江东省怕是要易手了。”   陈子锟沉默不语。   阎肃继续泼冷水,“咱们全部的炮兵加在一起,还不如黄浦江上一条巡洋舰的火力的三分之一,就算是最精锐的禁烟执法总队,士兵素质也远远及不上欧美的海军陆战队,训练程度勉强与商团持平,而上海的外国军队足有上万之众,更有数十条炮舰的火力支援,实力悬殊太大太大了,胜算的机会相当渺茫。”   陈子锟还是不说话。   “大帅,您的意思是?”阎肃小心翼翼问道。   “以维持秩序为名,调两个师进入上海,封锁租界。”陈子锟斩钉截铁道。   阎肃挺直腰杆:“是!”转身便走。   陈子锟道:“啸安。”   阎肃回转,面无表情。   “啸安,你觉得不该出兵?”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况且……”阎肃深吸一口气,“有些事情总是要有人来做的。”   报界迅速得到消息,江东省军务督办陈子锟上将通电全国,将派出两个陆军师进驻上海,维持秩序,武力示威,并且不排除在谈判失败的情况下,强行收回租界的可能。   半年前,陈子锟还是力主军队彻底撤出上海周边地域,使上海成为非军事区的主要倡议者,而今天竟然派兵入沪,消息一出,百姓沸腾,欢呼雀跃,而租界当局则如临大敌,英国紧急调拨驻香港和新加坡的军舰来沪,海军陆战队登陆协防,美国意大利日本等国也加强戒备,或调派海军陆战队上岸,或从本国调派军队,上海气氛愈加紧张起来。   不日,北京张作霖宣布,派邢士廉率陆军一师进驻上海,成立上海警备司令部以维持当地秩序,调停冲突,张宗昌驻江苏的奉军部队,也开拔南下,做出包围上海的态势。   一时间,近十万中国军队云集长三角,给租界当局带来巨大压力,不仅是军事上的,还有经济上和舆论上的,罢工罢市给租界带来的不仅是萧条,垃圾没人打扫清理,租界到处乌烟瘴气,肮脏不堪。   以前打仗,都是华界的人往租界跑,现在反过来了,租界的人拖家带口往华界奔,租界各入口处,垒起沙包工事架起机关枪,英美日本的海军陆战队和万国商团士兵枕戈达旦,随时待命。   北京方面,原本高高在上的公使团亦放低姿态,同意和中方展开切实有效的谈判。   这段时间,陈子锟和张学良成了报纸上最常见的两副面孔,爱国青年将领、民族英雄的高帽子不要钱一般堆过来,两人赚尽了名声和眼球,华界举办的爱国演讲和义卖之类的活动,若是能请到两位中的一位,那可是莫大的荣耀。   ……   华界,吴淞禁烟执法总队兵营,这里已经进入一级战备状态,兵营门口横着拒马鹿砦,马克沁机关枪藏在掩体里,士兵们头顶钢盔严阵以待,刺刀在夏日阳光下熠熠生辉,远处黄浦江中,一艘英国巡洋舰和一艘日本驱逐舰已经将主炮和侧舷的全部副炮对准了兵营。   吴淞炮台,中国海军岸防部队却置身事外,保持中立,为避免刺激英日兵舰,要塞大炮居然罩上了炮衣。   奉军第三军团中将军团长张学良率部下参观禁烟执法总队的营地,瞭望塔上,他端着望远镜端详着远处的军舰,问道:“昆吾兄,打起来能坚持多久?”   陈子锟道:“军舰上那可是八英寸口径火炮,一颗炮弹下来,我的军营就化为齑粉,一秒钟也坚持不了,只有死路一条。”   张学良大惊:“那他们一开炮,咱们岂不是全完了?”   陈子锟道:“正是,可他们不敢开炮,现在是麻秆打狼两头怕,洋人一开战端,上海就要生灵涂炭,少不得要死几千无辜百姓,注意,是西方人的百姓,还要损失大量的财产,英国人玩政治是一把好手,几百年来把欧洲大陆玩的团团转,就是因为他们审时度势,知道分寸,他们敢开枪杀我们的老百姓,可不敢动我的兵营,就是这个道理。”   张学良不禁汗颜:“我军没有任何反制手段么?”   陈子锟道:“问得好,咱们中国的军队,就不是为了对付洋人装备起来的,最重型的武器无非是七五口径山炮,马克沁重机枪,这些武器给重巡洋舰挠痒痒都不够看,飞机亦无法投掷大口径炸弹,只能扔几颗手榴弹听个响,唯有在陆上,才能和他们决一死战。”   张学良擦了一把汗道:“这一步棋走的险了些,万一他们真开炮呢?”   陈子锟道:“我兵营里就几十个兵来来回回跑动,给他们造成假象,真打起来伤不到主力,再说还不是有你们十万奉军做后盾么。”   张学良这才展颜笑道:“原来是一出空城计啊,昆吾兄高明。”放下望远镜,他的右手下意识的插进裤兜,那里放着一封电报,是张作霖发来的,严令他不许和洋人发生武装冲突。   陈子锟微笑道:“列强只尊重同样长着獠牙的同类,所以,我要代表中国军人发出怒吼,亮出獠牙,让他们知道,中国人是不可欺辱的。”   张学良道:“我本以为昆吾兄真的要武力收回租界,原来是武力威慑啊,不战而屈人之兵,这一招果然高。”   陈子锟叹息道:“悲哀的是,咱们能做的也仅有威慑一下而已,真打起来的话,恐怕连一个回合都支撑不了。”   张学良无语,他也在掂量奉军的战斗力,如果打起来,十万之众怕是也啃不下一个上海,届时吴佩孚冯玉祥之流肯定要趁机发难,背后捅刀子,怪不得父亲严令自己不许动武,实在是有难处啊。   视察完营地之后,张学良随同陈子锟前往医院,探望在五卅惨案中负伤的英雄,唐嫣也在其中,当他们走进病房的时候,发现已经坐着两位探望者了,其中一个正是上次在闸北演讲,讥讽陈子锟要为女儿办满月酒的那个年轻人。   另外一人身着西装,眉宇间颇具侠气,三十岁年纪,见到一身戎装的两位将军进来,竟然毫不怯场,反而迎上来笑道:“二位便是闻名天下的爱国将领,陈将军和张将军吧。”   陈子锟道:“不错,我便是陈子锟,这位是张汉卿,请问你们是?”   那人道:“蔡和森,上海总工会干事,这位是郑泽如,我的同事。”   张学良沉声道:“你是共产党!”   蔡和森从容道:“我是中国人。”   第七章 英国领事请客(附重要通知,必看)   张学良脸色阴晴不定,陈子锟气定神闲,蔡和森云淡风轻,郑泽如警惕万分,可把唐嫣急坏了。   共产党毕竟是见不得光的组织,他们只在南方有合法的生存土壤,这个以铲除军阀为己任的组织人员在张学良面前自报家门,不是找死么,目前全国最大的军阀就是奉张了,少帅年轻气盛,一个不高兴把蔡郑二人毙了也有可能。   唐嫣到底是申报记者,见得大场面多了,换了别的女人早吓傻了,可她却强硬无比道:“这是我的病房,来看我的都是朋友,不许吵架。”   陈子锟不禁莞尔,军国大事岂能用轻飘飘的一句吵架代替,查禁共产党可是奉系最积极的事情,今天这个事儿怕是不能善了的。   可张学良沉默了一会竟然笑了:“有意思,我还没交过共产党的朋友呢。”   此言一出,气氛终于缓和,可张学良忽然又冒出一句:“我奉劝你们还是安分一些好,向列强抗议我不反对,可是企图颠覆政府的话……”   蔡和森毫无惧色:“怎么样?”   “我有十万大军,随时可以剿灭你们。”张学良眼中闪过一抹厉色。   蔡和森道:“我们上海总工会有五十万颗大好头颅,贵军倘若不去对付洋人军队的话,大可拿我们开刀。”   张学良一时语塞。   蔡和森起身道:“唐记者,你休息吧,我们回去了。”走过张学良身边的时候又道:“张将军,我相信您以后会有很多共产党朋友的。”   张学良想发作,却又忍住了,目送蔡郑离开,点点头道:“这些人倒是好汉。”   陈子锟道:“匹夫之怒,血溅五步,五十万上海工人被发动起来,可是一股不小的力量,他们有底气也是应该的,不提他们了,咱们是来看望女英雄的。”   唐嫣苍白的脸上出现一抹红晕:“陈大帅,您才是英雄,您是第一个向列强说NO的中国军人。”   陈子锟笑道:“此言差矣,我们中国军人不乏爱国者,北方的冯玉祥,还有你面前的张学良,都是敢于向列强亮剑的中国军人,十万中国军队已经开到上海周边,向列强施加军事压力了,这都是汉卿的功劳。”   唐嫣道:“久在病榻,外面的事情多不了解,抱歉了,张将军,您也是真英雄。”   被美女记者夸奖,张学良顿时将不快抛到脑后,谈笑风生起来,他说晚上英国领事馆举行派对,邀请自己和陈子锟参加,大家在一个轻松愉快的环境下,讨论五卅惨案的最终解决办法。   “英国人在我们的武装示威下屈服了,昆吾兄说的太对了,列强只尊重长着獠牙的同类,我们亮一下牙齿,他们就退让了,这次胜利,可以载入史册。”张学良信心满满的说道。   走廊里,蔡和森和郑泽如在高粱秆恶狠狠的目光注视下如芒在背,快速离开,郑泽如长出了一口气道:“好险,刚才差点激怒军阀。”   蔡和森道:“军阀也是中国人,在必要的时候,可以团结,小郑,你要记住,斗争的方法不是一成不变的,我们的力量还很弱小,需要整合一切资源和力量为我所用,为我们的革命事业所用,比如上海滩的流氓,比如报社编辑记者,比如军阀等等。”   郑泽如用力的点点头:“蔡委员,我记住了。”   ……   上海英国总领事馆位于苏州河和黄浦江交汇处,占地一百余亩,是一座H形的砖木结构两层建筑,欧洲风格加上中国式的蝴蝶小青瓦,极其宽阔的庭院,绿草如茵,漂亮大气,迄今已经有五十余年的历史。   今夜领事馆灯火璀璨,宾朋满座,英国驻沪领事埃里克.鲍德温爵士设宴招待各国外交官以及上海滩各界名流,晚七时,领事馆的停车场已经没有空车位的,停满了各色豪华轿车。   美国领事亨利.费尔南德斯端着一杯红酒,和鲍德温爵士并肩站在领事馆宴会厅的二楼,望着下面熙熙攘攘的宾客,笑道:“中国人讲究一团和气的说法真是没错,白天他们还在吵嚷着收回租界,废除条约,晚上就在领事馆谈笑风生了,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   鲍德温爵士耸耸肩:“亨利,他们和那些苦力不一样,他们需要考虑的东西更多,更全面,他们很清楚,上海的繁荣和他们的富贵,都离不开租界,假如租界前一天被中国人收回的,第二天就会变成垃圾遍地,抢劫杀人绑票横行的犯罪者天堂,这一点他们甚至比我们还要担心。”   费尔南德斯道:“你说的一点也不错,有产阶级和我们的利益是一体的,他们只不过想借着这次不幸的事件给自己闹点好处罢了,中国人总归是狡黠的,处处想着见缝插针,喏,你看那是谁?”   一个上了年纪中国人满脸堆笑沿着楼梯走上来,热带硬木做成的楼梯打了蜡,光洁无比,中国人的马褂长袍也是同样整洁。   “亲爱的虞洽卿先生,你好么?”鲍德温爵士矜持的伸出了右手,“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刚上任的美国驻沪总领事。”   虞洽卿笑道:“我和亨利是老相识了,两位总领事阁下,我敬你们。”说着举起了红酒杯。   两位领事很客气的和虞洽卿客套了几句,扯了些没边际的话,这位华人商界领袖才笑眯眯的下楼去了。   “瞧,中国人总是那么爱慕虚荣,这位虞先生一定在吹嘘他和英美领事的关系多么亲密。”费尔南德斯面带嘲讽的看着楼下被众人簇拥着的虞洽卿道。   鲍德温爵士道:“可不是么,他们总喜欢说自己认识某某,并且以此为荣,好像认识一两个领事就可以凌驾于其他中国人之上一样,不过这位虞洽卿先生算是中国人中头脑比较清醒的了,他领导下的上海总商会已经承诺开市了。”   “埃里克,你是怎么做到的?”费尔南德斯奇道。   “很简单,我手里掐着他们的命门,上海的电力、自来水,甚至安全保障都掌握在租界工部局手里,我只要切断水电,他们的企业就没法开工。”鲍德温面无表情的说道。   “这么说,虞洽卿确实是个识时务的人,不像那位鲁莽的陈将军,竟然派出军队挑衅租界当局。”费尔南德斯说道。   “不不不。”鲍德温纠正道,“维克多.陈比虞洽卿还要聪明些,我们和他打交道不是第一回了,对这位经常见诸报端的上将有着清楚的认识和了解,领事馆甚至有一个由英国人牵头,中国知识分子组成的团队,专门研究维克多陈的种种奇怪行为。”   费尔南德斯眼睛瞪大了,表现出很感兴趣的样子,这副虚心求教的样子让鲍德温爵士很满足。   “团队经过分析,得出一个结论,陈子锟和北方具有朦胧反帝意识的大老粗将军冯玉祥不同,他是留学出身,是军界凤毛麟角的高级知识分子,文明世界的朋友,他做事是有分寸而充满智慧的,这在他对付其他军阀和上海鸦片贩子的时候都充分的体现出来了。   租界当局有理由认为,陈子锟不会真的出兵进攻租界,他只是在进行武力炫耀,博取名声罢了。   所以,虽然上海局势紧张,但总的来说侨居西方人并不怎么害怕,我们有着丰富的对付中国人的经验和招数,不但能轻松摆平陈子锟,也能顺利解决段祺瑞和张作霖,至于那位花花公子张少帅,则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费尔南德斯已经从外交文件中知道将要发生的事情了,他摇晃着杯中的红酒道:“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两辆德国梅赛德斯牌轿车一前一后缓缓驶入英国领事馆,汽车头上插着将军旗,踏板上站着威风凛凛的卫兵,这次晚会的两位主要客人,陈子锟上将和张学良中将终于来到了。   领事馆的华籍小厮殷勤上前拉开车门,两位将军从车里钻出,都是一身戎装,租界有规矩,中国军人不得穿军装入内,这次算是开了先例,在场中国人不禁扬眉吐气。   两位年轻的将军身穿白色夏季凡尔丁制服,没有扎武装带,胸前佩带着勋章,白手套,佩剑铿锵,英俊潇洒溢于言表,就连那些西方贵妇小姐都不禁啧啧称奇,中国人原来也能生的如此英武。   两人相视一笑,均感自豪,这次能带着卫队进入租界,对于中国军人来说是一次进步,张学良不由得更加敬佩陈子锟,若不是他毅然决定以武力施加压力,想来外国人是不会如此轻易的屈服。   将军进入大客厅,四下里一片掌声,这次派对以中国人为主,其中不乏名媛贵妇,宋家三小姐竟然也在其中,这次也是远远的站着,手中端着一杯香槟,朝二人举了举,嘴角漾着笑意。   张学良笑道:“昆吾兄,宋三在祝贺咱们的外交胜利呢。”   陈子锟道:“此时说胜利还太早。”   英美领事一起上前迎接两位中国将军,握手寒暄后谈起了五卅问题,张学良道:“我们的立场是不会改变的,必须释放工人,赔偿损失,道歉并且惩办责任人,优待工人,杜绝同类事件发生。”一边义正言辞的说着,一边用眼角余光瞟着宋美龄。   埃德温爵士微笑道:“还有呢?”   张学良其实在照搬外交部的解决办法,他心思不在这上面,背也背不全,好在陈子锟及时救场,道:“还有收回会审公廨,停止越界筑路,按照纳税数额给华人工部局投票权,保证华人有集会言论出版的自由,撤换负有责任的工部局总书记,将租界巡捕、商团缴械,海军陆战队撤回本国,拿出一个将租界还给中国的时间表。”   振振有词的话语博得一阵掌声,其实大家也明白,条件主要是前面几条,至于缴巡捕商团的械,撤军、收回租界的要求,那都是漫天要价而已。   鲍德温爵士笑了笑,陈子锟觉察到他眼中有一丝嘲讽的味道。   “女士们,先生们,我有重要事情宣布。”鲍德温爵士大声道。   大厅里安静下来,衣衫华丽的人们端着酒杯,听英国总领事说话。   “我们的外交人员和北京外交部的同行们进行了毫无保留的意见交换,以及坦诚的对话,终于达成了共识,不愉快的事情终于可以结束了。”鲍德温朗声道。   一片寂静,消息太过突然,大军依然压境,怎么就结束了呢,张学良更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外交部根本没有权力自作主张,这么大的事情,拿主意还得段祺瑞和自己的父亲,怎么一点风声也没听到,谈判就结束了呢,自己还打算大展身手,和英国佬唇枪舌剑,据理力争呢。   “请问领事阁下,达成了什么共识?”陈子锟问道。   鲍德温爵士面带惊讶:“陈将军,难道您不知道,我还想请您来宣布呢。”   陈子锟知道中计了,英国佬的表情就好象偷吃了金丝雀的猫一样洋洋得意,让他很不舒服。   “好吧,我来宣布一下。”鲍德温爵士清清嗓子道,“我方将事件责任人,总巡麦高云,捕头爱伏生免职,中方收回会审公廨,成立上海戒严司令部,解散总工会,取缔煽动惑罢工。”   众人面面相觑,这条件来的离奇了,死了十几条人命,英方仅仅是将两名巡捕免职而已,说不定过几天就另有任命了,这算什么处罚?而中方仅仅收回一个无用的会审公廨,反过来还要配合英方取缔罢工,合着军队大兵压境,不是帮着工人学生,而是帮外国人镇压自己人的啊。   鲍德温爵士鄙夷的看了看陈子锟和张学良,道:“二位将军,失陪了。”转身离去,朝乐队一摆手:“奏乐,要欢快的。”   ***********   重要通知(读者必看)   其实挺难启齿的,因为《国士无双》要上架收费阅读了,对于广大读者来说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这个通知前几天网站就下达了,我一直在考虑怎么来告诉大家,毕竟橙红年代二百多万字都是免费的,国士无双前面一百多万也是免费的,而且给大家一种还会继续免费下去的感觉,突然上架,似乎有种欺骗读者的意思。   这次上架是全范围的,不光国士无双,还有很多书,包括失落叶的网游之天下无双,叶子前几天就通知了读者,结果受到粉丝们的唾骂,甚至上升到了道德和灵魂的高度,说叶子为了几个臭钱背信弃义,出卖读者,作为粉丝他感到彻骨的心寒之类话语。   老实说,这种反应让我很担忧,我很怕出现类似的情况,但是细细一想,身为作者貌似并未做错什么,呕心沥血写出来的文章,三分钱一千字,看一章就是九分,还不到一毛,发一条信息还一毛钱呢,作者坐在电脑前冥思苦想几个小时,费尽心思来讨您喜欢,就付九分钱,其实真的不贵。   大家也不要抱怨网站,网站是商业盈利机构,不是做县区文化馆,图书室,免费阅读,弘扬文化啥的,它是要赚钱的,是要养活几百上千的员工,付电费,租服务器,还要担负作者的稿酬的,而稿酬,本来不是应该由读者来承担的么?   我觉得,网站就像是茶馆,作者就像是说书艺人,网站请了我们几个说书说的还行的艺人来,免费给大家讲段子,风雨无阻的,就为赚一个吆喝,图什么,图的是流量,茶馆用免费的评书大鼓来吸引顾客,坐下聊聊天吹吹牛,喝喝茶,看看别的付费书,高兴了拿银子砸自己喜欢的作者,这种行为搁在旧社会,叫“捧角儿”,是北京城趁钱的爷们最爱干的事情。   于是,茶馆的人流量渐渐大了起来,可是老板一盘点,发现客人虽多,进来后不喝茶不嗑瓜子,也不聊天吹牛更不花钱捧角儿,就是听完免费评书,扭头就走,这样一来,别看每天生意爆棚,人满为患,可应了一句老话,叫“赔本赚吆喝。”   赔本的生意谁也不会做,做久了会破产,茶馆破产不要紧,我们这些依靠说书卖艺为生的艺人就得饿肚子,读者想再来听书,也没地方了,就是看盗版书也找不到链接了,为啥,正版都没了,哪里还有盗版。   说白了,网文作者是文学界最可怜的一帮人,就跟旧社会说书的是一模一样,每天都要为一口嚼谷奔忙,我们没有假期,365天都是工作日,脑子里没别的事情,只有情节和更新,哪天更新不及时,心里都充满愧疚,就跟欠了债似的,上架的要努力更新,加更!爆更!恨不得把肺管子都给爆了。免费书准备上架了,就得小心翼翼的陪着不是,求读者不要见怪,不要发飙,不要为区区九分钱和俺们置气。   身为一个初级作者,眼光是放在自己身上的,既然是买断,那就无所谓,不上架最好,能赚人气,吸引更多的读者;但作为一个中层作者,考虑的就长远一些,会顾及网站的发展,网站不搞收费阅读,怎么维持?要是倒闭了咋办?我在这个网站混的还不错,跑到别的网站寄人篱下重新开始,那日子咋过?更高端的作者考虑的更多,会想到整个行业的命运,收费阅读是书站的核心业务,书站不是论坛,不是百度贴吧,不是个人博客,它必须要有能养活自己的业务才能活下去,大家都不付费看书,这个行业就完蛋了,大家也就没的书看了,只好去新华书店站着去看传统作家充满生活哲理和命运挫折的苦逼小说,还要吃营业员的白眼。   我历来认为,读者分两种,一种是读者,一种是朋友,我的读者有的是从铁器时代跟起的,更多的是寻着橙红年代过来的,说句不自谦的话,我认为我的书想表达的东西,和大多数YY书还是不同的,喜欢看橙红年代的兄弟姐妹老少爷们,或许我们没有交集过,甚至你连书评也没发过,但我知道,当你看到我书里的某个细节而会心一笑的那一刻,我们内心深处是相通的,我们就成了朋友,而再不是简单的作者和读者的关系。   跟我看了几年书的朋友都知道,我基本上从来不向大家讨要PK贵宾订阅这样需要花钱的支持,最多求个收藏和鲜花,那是因为我把大家当朋友看,我写的东西你喜欢,这是缘分,收你的钱,我觉得不好意思。   可现实如此,读者是朋友,网站是衣食父母,网站的经营,作为核心作者当然要大力支持,所以我希望大家能够支持一下,我速度很慢,一个月也就是三十多章到四十五章的样子,合成人民币三四块钱,其实这钱谁都出得起,不过是嫌麻烦而已,又是网银又是支付宝的,蛋疼,老子鼠标一抖,满页面都是现成的盗版。   好吧,看盗版的请默默去看,茶馆里听免费书的也多得是,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这边收费了,您别开骂就成,一点小钱伤了和气,不值。   再说国士无双这本书,可以说倾注了我巨大的精力,他不是一本穿越架空网络小说,而是一本“最真实的伪历史”,穿越架空已经写烂了,历史被穿的千疮百孔,题材用尽,看了开篇就能知道后面,作为普通作者,跟风就行,可是作为还有点抱负,有点想法的作者,就得挖空心思求变,国士无双是一次创新,我希望能让看完他的读者,对近代史有一个崭新的认识,而不是YY完了抛到脑后全忘了,换句话说,我希望你一章九分钱没有白花。   可是,大家也都看见了,这本书的成绩差强人意,和那些天马行空的,发生在华夏国的各种离奇没谱荒诞的YY小说相比,他是在走钢丝,不但速度快不起来,更要殚精竭虑,照顾逻辑和爽之间的平衡,更别说那些政治忌讳了,所以,对上架之后的订阅成绩,我不是很乐观。   不管怎么说,六月份就要上架了,丑媳妇总要见公婆,如果成绩真的很惨淡,那《国士无双》或许就是我最后一部作品了,网文作者,不是国家作协养的御用文人,如果没有订阅,别管以前多么辉煌,都要像欧亨利笔下那个老拳击手一样,被新人一记重拳打得佝偻着躯体,惨淡退场。   所以,请支持我!   (下一章0点更新)   ——第六卷 第八章 及以后章节需要付费阅读——   第八章 奉军要缴禁烟执法总队的枪   本以为可以在英国领事馆扬眉吐气一回,哪知道却是受到深深的羞辱,张学良满脸愤懑,却无处发泄,陈子锟却面无表情,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   忽然副官长赵玉峰匆匆而入,低声道:“大帅,有事。”说着瞟了一眼张学良。   “直接说,大声点。”陈子锟不耐烦道。   “是!”赵玉峰一并脚跟,“奉军第二十师的部队,在闸北将我禁烟执法总队包围,声称要……”   “要干什么!”   “要缴弟兄们...   ……   ……   ……   外传   人物结局表   陈子锟,祖籍湖南,生于美国旧金山,华工后代,自幼父母双亡,被陶成章选为光复会青铜计划种子,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美国陆军学院肄业,北洋陆军上将,骁威上将军,民国陆军一级上将,国民党中央委员,监察院委员,民革副主席,中央委员,江东省长,1967年文革中遭受冲击,逃亡香港, 1993年无疾而终于江北别墅自己当年卧室中,享年93岁。   林文静,陈子锟之妻,祖籍福建漳州,清末志士林觉民侄女,名媛林徽因表姐,北京大学毕业,留美学习建筑,1938年诞下女儿陈姣,1993年在美国纽约寓所无疾而终,享年90岁。   姚依蕾,陈子锟之妻,祖籍安徽,生长于上海、北京,北洋交通部次长姚启桢之女,北京培华女中毕业,曾留学日本早稻田大学,1925年诞下女儿陈嫣,1985年在纽约医院病逝,享年85岁。   夏小青,陈子锟之妻,祖籍河北沧县,自幼随父母行走江湖,轻功暗器双绝,1921年诞下儿子陈北,2000年逝世于北京,享年100岁。   鉴冰,陈子锟之妻,祖籍苏州,上海滩名妓出身,后从良嫁与陈子锟,一生无所出,1979年病逝于美国,享年78岁。   刘婷,陈子锟之妻,祖籍江东,江东大学文学系毕业,一生无所出,1998年病逝于美国,享年93岁。   李耀庭,祖籍北京,上海滩大亨,文盲,1950年移居香港,1995年病逝于英国伦敦,儿孙满堂。   林文龙,祖籍福建,北京大学毕业,曾任江东大学教授,民主党派成员,1957年被打成右派,1967年逃亡香港,后移居美国,任纽约大学教授,1988年去世。   阮铭川,祖籍北京,老报人,曾任淮江日报总编、社长,1957年被打成右派,下放南泰,帮领导写稿子免遭冲击,1979年平反后,任淮江日报社长,1982年赴美考察,与陈子锟会面。   陈启麟,祖籍北京,黄埔军校第二期,曾任国民革命军团长、师长、军长,江北绥靖区主任,陆军中将,淮海战役中被打散,随李弥兵团逃亡缅甸,在金三角苦战多年,后移居台湾,1995年病逝于台北荣军总医院。   阎肃,祖籍河北,陆军讲武堂毕业,留学日本士官学校,民国陆军中将,江东省政府秘书长,1967年离开大陆前往香港,后转赴台湾,1993年病逝于台湾。   陈寿,祖籍江北南泰,文盲,土匪出身,1993年在香港家中无疾而终。   盖龙泉,祖籍江北,文盲,大青山土匪头子,民国陆军中将,1967年逃亡香港,三枪会首脑,1993年在香港家中无疾而终。   薛斌,祖籍河北,早年在河北为匪,报号黑风,后任大青山匪帮老九,二十年代任上海禁烟执法总队长,后历任国民党税警总团团长,新六军团长,解放后移居香港,三枪会长,1993年无疾而终。   曾蛟,祖籍江东,南泰县令之子,中学毕业,后投身江湖,淮江水匪头目,报号混江龙,曾担任江东警察厅长,1967年逃亡香港,1993年无疾而终。   王三柳,祖籍河北高碑店,曾任伪满洲国禁卫军军官,满洲国军特别空挺队队长,北泰保安司令,发动江北起义俘获日本亲王,1967年逃亡香港,1993年去世。   龚梓君,祖籍南泰,江东大学金融系毕业,曾任江东实业银行总裁,江东省财政厅长,1957年反右被判劳改,1960年逃亡香港,历经奋斗成为上市公司董事长,八十年代回国投资,1990年病逝于香港家中。   夏景夕,祖籍南泰,江东大学毕业,龚梓君之妻,文革时期被迫划清界限,改革开放后赴港探亲,夫妻团聚,1992年病逝。   萧郎,祖籍江西,清华大学建筑系毕业,曾任北泰市长,五十年代初期镇反被判十五年劳改,1960年逃亡香港,1975年荣获世界十大杰出建筑师称号,1998年病逝于美国洛杉矶家中。   慕易辰,祖籍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留学德国,曾任江北钢铁公司总经理,文革中被打成右派,1979年平反,任江北红旗钢铁厂总工程师,子女均出国留学,退休后移居美国,1999年病逝。   车秋凌,祖籍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留学德国,慕易辰之妻,文革中相濡以沫,不离不弃,1999年与丈夫同一天病逝。   燕青羽,祖籍沧州,夏小青弟弟,地下党,后前往香港执行潜伏任务,七十年代被破获遣返大陆,隐居民间,八十年代任广东省公安厅副厅级领导,1997年参加香港回归仪式。   沈开,祖籍上海,国民党军统特工,中共地下党员,1950年代奉命潜伏港台,任十四K龙头老大,1988年病逝于台湾,葬礼极尽哀荣,***送有花圈。   薛宝庆,祖籍北京,文盲,紫光车厂掌柜,解放后区运输公司副经理,区人民代表,1980年病逝。   陈秀,薛宝庆之妻,文盲,1969年病逝。   薛大栓,祖籍北京,半文盲,薛宝庆之子,1949年参加解放军,当年立功提干,副团职退居二线,文革中受冲击,后居于武汉某部队干休所,至今仍生活在那里。   叶雪峰,祖籍河南,延安抗大毕业,江北纵队政委,1955年授衔少将,1962年晋升中将,曾主持总参军训工作,文革中受冲击,2010年病逝于江北革命老区。   麦平,祖籍江东,江东大学毕业,早年参加革命,中途退党,解放后历任江北行署干事,公安处政委,处长,江北行署专员,地委书记,文革中受冲击,1977年平反后任省城市长,市委书记(副省级)育有一子麦援朝,一女麦抗美。   马云卿,祖籍北京,工科学校毕业,解放后任江北地委书记,江东省长,文革中遭受冲击,后调入中央工作,2010年逝世。   马京生,祖籍北京,文革期间参军,后转业在中央部委工作,2010年期间曾任中央钢铁领导小组领导,后因错误被撤职。   郑泽如,祖籍江苏,交通大学毕业,早年参加革命,从事地下工作,解放后任江东省委书记,林牧部长,文革中遭受冲击,不堪忍受自杀。   郑杰夫,郑泽如之子,粉碎四人帮后参加高考,入北京大学,毕业后在中央部委,共青团中央工作,后任江东省委书记。   潘欣,江东大学毕业,郑泽如妻子,文革中遭受冲击,1979年平反,八十年代任省委宣传部长。   陈实,陈双喜次子,后改名陈智义,1977年考入江北师范学院,后一直在江北一中担任教师工作。   红玉,郑泽如前妻,祖籍扬州,上海滩妓女,1969年去世。   王北泰,红玉与郑泽如之子,生于1938年,后考入江北师范,分配在晨光机械厂子弟中学任教,在这个岗位上终老一生。   张广吟,祖籍江东,刘媖丈夫,右派分子,死于江北盐湖农场,1982年平反。   刘媖,祖籍江东,陈光养母,含辛茹苦照顾几个孩子,1992年去世。   陈光,陈子锟嫡孙,陈北之子,后改名刘念北,中学毕业,晨光机械厂工人,育有一子刘子光。   徐庭戈,祖籍北京,自学成才,早年投身革命,解放后历任省城公安局长,省政法委书记,公安厅长,副省长,文革中遭受冲击,1979年平反,任江东省委副书记,   徐新和,徐庭戈之子,1979年考入清华大学,后从政,历任科长、县长、县委书记,市长,市委书记,省长等职,至今仍在领导岗位上。   罗小楼,武生出身,1939年参加革命,1955年授衔中校,1962年晋升上校,任江北军分区司令员,1967年因陈子锟叛逃事件受到牵连,撤职退役,两子均参军入伍,长子罗克强任兰州军区参谋,在八十年代苏军入侵阿富汗时期出境执行任务,牺牲在异国他乡,次子罗克功,后任解放军东南军区副司令,副总参谋长,2010年授衔上将。   郭援朝,夏景琦之子,孤儿院长大,后参军入越南执行任务,犯错误受到处分退出现役,转业晨光机械厂,后下岗在高土坡修自行车。   陈青锋,祖籍山东,抱犊崮山下小道士,后为陈子锟副官,三枪会成员,潜伏上海,解放后被镇反。   苏青彦,祖籍河北,秀才出身,在河北为匪,大青山匪帮师爷,后为江北陆军混成旅参谋,三枪会秘书长,解放初期被镇反。   刘骁勇,江东陆军官校1938年毕业生,参加过淞沪抗战,北泰保卫战,地下党,1949年率江北交警总队起义,1955年授衔中校,后退役转业地方任粮食局长,至今健在。   王栋梁,祖籍北京长辛店,车夫出身,西北军军官,后投奔八路军,以军级离休,1989年终老武汉。   赵家勇,祖籍北京,火车站警察,后一直在京生活到九十年代中期。   阎志勇,祖籍河南,早年为匪,北京齐天武馆大弟子,曾秘密参加抗日武装,后隐居民间,九十年代末期去世。   御龙王,日本华族,子爵,御机关负责人,战败后家族变卖国产,迅速暴富,成为一代富豪,八十年代广场协议后财富迅速缩水,郁郁而终。   二柜,瓦西里耶维奇,三十年代纠集一批亡命之徒前往贝加尔湖寻找高尔察克黄金,从此杳无音讯。   关山海,南泰人,解放战争时期参加革命,南征北战,在省城干休所终老。   唐嫣,上海人,名媛唐瑛之姊,我党地下特工,周旋于日伪国民党之间,五十年代因潘汉年案受株连,长期秘密监禁,1982年平反,恢复待遇,继续为党工作,担任报社顾问职务,最终心脏病突发,死在工作岗位上。   肖恩.斯坦利,美国陆军上校,参加过一战,二战时期曾在中国帮助抗战,病逝于1946年。   凯瑟琳.斯坦利,纽约时报总编,陈子锟异国红颜知己,病逝于1983年。   比尔.钱德斯,美国陆军准将,参加过朝鲜战争,五十年代末退役,病逝于1985年。   马里奥.帕西诺,纽约黑手党家族教父,因肥胖引起的心脏病,病逝于1979年。   白玉舫,戚家班班主,病逝于1972年。   浅草珈代,为燕青羽生下一个孩子后,不知所踪。   陈姣,至今健在,美国纽约大学教授。   武长青,文革中遭冲击,自杀身亡。   叶唯,将赵子铭的骨血抚养长大,病逝于1974年。   程拴柱,至今健在,儿子牺牲越南,孙子牺牲在缅甸,唯一的曾孙程卫国(毛孩)在38集团军当兵。   梁盼,有子梁骁,至今健在,如果你去香港,可以在观塘的茶餐厅见到他。   陆二喜,后调入晨光机械厂担任厂长,有子陆天明。   胡传峰,后调入公安系统,有子胡跃进,八十年代入警,有孙女胡蓉。   随时添加中   网友作品之大结局   作者:1988 痞子蔡   本文乃国士无双贴吧网友所做,为纪念逝去的读者大头,虽然此版本结局与真正的结局大有不同,但文笔甚好,可以视作另一种结局吧,在此我们也祝愿大头安息。   下面请欣赏。   1971年6月底,北京中南海,头发花白的周总理已经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整整一天了,水米未进。房门外,机要秘书.勤务.安保人员等都在焦急的等待着。房 间里烟雾缭绕,深灰色的大烟缸里积满烟蒂。周总理盯着墙上的世界地图,往事如烟,一幕幕涌上心头:少年丧父,就学津门,参加运动,远赴巴黎......。 周总理闭目思考,继而转身,恩灭烟头,阔步走到门口开门,对着门外的机要秘书说:“明天所有行程安排取消,另外我要单独面见毛主席。   江北盐湖农场,昔日的江东王陈子琨和夫人们一起挤在一个不足二十平米的工棚里,白天辛勤劳作,夜晚配合批斗,连续几年的折腾并没有并没有拖垮他,他强随他 强,清风拂山岗,陈老依旧精神矍铄,老当益壮。农场里一起改造的知识分子,时常跟他逗趣:“廉颇老矣,尚能饭否?”陈老总是满脸笑意的点头。   夏日的屋后,格外闷热,就连农场的红小兵们都下河摸虾去了,知了不知疲倦的叫着,陈老靠在大杨树底下,一边吧嗒吧嗒的抽着自己的玉石烟袋锅子,一边饶有兴 趣的听着旁边的年轻人读旧报纸:中越人**手打败美帝国主义及其走狗;中央文革小组号召全国人民继续深入开展文化大革命;中美乒乓球友谊赛等。   “陈老,农场的革委会主任让您去办公室一趟,说是找您有急事,我看见还来了不少当兵的,您老小心一点啊。”小伙子光着上身,气喘吁吁。   “没事,我什么阵势没见过,不就几个新兵蛋子么!”陈子琨大大咧咧的扶树而起,磕磕烟袋锅子,斜插在腰间,从容不迫的朝农场办公室走去。看得后面的年轻人直竖大拇指,大家都说陈老给他们讲的那些光辉往事,肯定所言非虚。   来到办公室门口,陈子琨礼貌的敲了敲门,农场主任急忙从里面打开门,恭敬的请陈子琨入内,看着农场主任脸上的笑脸更胜往日,堆起满脸的桔子皮,陈老心中大 定,“这是陈老,这是来接您去省城的解放军同志,这位是带队的......”“罗小楼,我认识。”陈子琨打断主任的话,同时伸出了右手,但罗小楼却没同他 握手,而是庄严的行了一个军礼:“陈副部长,您好,我是江东军分区司令员罗小楼,奉党中央毛主席的命令,接您去北京,希望您立即收拾东西跟我们去省城,在 那里有专门为您准备的军用专机。”陈子琨静静的听完,面如古井,波澜不惊。他知道这是国家机密,自己现在问也问不出什么。索性淡然处之,“麻烦你们稍等一 会,我回去准备几件换洗衣物,然后跟家里人告个别,10分钟。”   陈子琨拿着夏小青为他整理的小包袱,看着满头银发的夫人和农场朋友,沧桑一笑:“这些年跟着我,让你们受苦了,此去一别,不知何时再见,大家相互珍重。” 刚要转身离开,一个披头散发的老者拨开人群,拄着拐棍,一瘸一拐的凑上前来,含糊不清的面向陈子琨说着什么,陈老定睛一看,原来是住隔壁的老朋友胡半仙, 好好的一个人被红卫兵硬生生的打成这幅摸样,想想都觉得惋惜。胡半仙看着陈老没听懂,索性握了握陈的手,咧嘴一笑。   告别众人,陈老在一个警卫连的护送下坐着敞篷吉普车直奔省城,道路上,田间农庄一片荒芜,到处都是红旗标语,成群的造反派和红卫兵沿着土路像城市进发。   在江东省军分区登机前,陈子琨握着罗司令的手:“家里的事,一切就拜托您了。”“陈部长您放心,送完您,我立马安排人员去办,保证您家人全须全尾的在这里等您回来。”罗小楼等人举手敬礼,目送陈子琨的专机消失在蓝天白云间。   原北泰市政府,现在的革命委员会办公楼,五楼顶层的革委会主任办公室里,杨树根正兴奋的来回踱步,他们从开始在南泰县抢班夺权,造走资派的反,到现在成为 第一个进入北泰市的造反派,只用了一年不到时间。放眼北泰,南泰帮已经完全控制了这个江北重镇的市政机关学校,并分化拉拢了北泰分散的红卫兵和造反派团 体。现在的杨树根俨然已是北泰市的革命委员会主任,造反派的大当家,领袖!手底下革命卫士足足有二十万之众!   杨树根猛然停下,掐灭烟头,望着墙上的小比例江东省地图,右手抓起茶几上果盘里水果刀,一下子插在标注为省城的红五星上,郑泽如,徐廷戈等人已经成为过去 式,现在应该是他杨树根的时代!转过头看着自己的贴身秘书阮明川:“后天,哦不,明天!我们就整合队伍,征集干粮和运输工具,一鼓作气,拿下省城!过几 天,我会让他们知道我才是江东的王!你去通知聂文夫他们,告诉他那些走资派,当权派今天晚上统统拖到淮江边上,就地正法,一个不留!”杨树根双目充血,挥 舞着右臂,大声的咆哮着。阮明川点头称是,做完笔记,然后带门而出。杨树根转过身,一把扯下墙上的地图,一点一点的撕成碎片,发泄着自己多年累积的抑郁和 不满。突然,他的眼睛看到了桌上文件堆里有一封信,那是阮明川进来的时候放在那里的,他有些好奇,扔掉撕了一半的地图,大踏步的走过去拿起信封,撕掉漆 纸,抖开信纸一目十行的快速看着,居然是陈嫣的恳求信,这个往日里高高在上,正眼都没瞧自己一眼的资产阶级大小姐,居然也有低声下气恳求自己放过她妹妹和 哥哥一家的这么一天。并表示只要杨树根答应,要她做什么都可以。杨树根贪婪的嗅着信纸上的香味,恍惚间,仿佛回到了自己省城教书和提干下乡的那段青葱岁 月,当时自己每天朝思暮想,为她耗费了无数卷的卫生纸和几十亿个子孙。没想到今天终于得偿所愿了。想着陈嫣的莲足长腿,蜂腰翘臀,玉颈香肌,粉面青丝,杨 树根不禁流下了哈喇子。   他怕不急待的走到门口,打开门,让自己的亲信狗腿子去找到陈嫣,然后把她带到自己办公室里来,狗腿子们心领神会,撒丫子就跑了。   收拾了一下办公桌,杨树根下楼坐专车去机关食堂吃了一顿十全大补的满汉全席,然后去华清池舒舒服服的泡了一个澡,在供销百货大楼里拿了几件上好的男士套装和几件女士针织内衣,便兴冲冲的打道回府了。   下午四点,陈嫣如约而至 ,关门上锁后,俏生生的站在杨树根的面前,打量了一下四周,她已经打定主意,一等杨树根放了她的亲人,她就拿起桌子上的水果刀和杨树根这个白眼狼同归于 尽。望着自己面前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陈嫣,杨树根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将抽到一半的烟按灭在桌布上,下意识的松了松裤带,喉结抖动,干咽了一口唾液。很多 年前他还有心思去想怎么谈恋爱,但是现在的他只懂得怎么干恋爱了。杨树根走到落地窗边拉上窗帘,丝毫没注意到楼下造反派的异动,将眼含热泪的陈嫣拦腰抱 起,重重的摔在沙发上。扯掉领结,三下五除二的把自己收拾光光的,就要纵身扑上。杨树根一个饿虎扑食刚刚起了个势,还没待下一步动作,走廊里已然响起了凌 乱的脚步声,继而门被撞开,阮明川满脸鲜血的倒伏在地上,紧随身后的聂文夫一脚将杨树根踹在三米开外的墙上,侧身让身后的解放军战士进来,“万连长,这个 光腚的人渣就是杨树根,他打着造反派的旗号到处的祸害人。”杨树根想起身辩解,聂文夫哪容他站起来,当即一铁棍子轮在他头上,红的白的溅了一墙。杨树根临 死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你放心,你到了那边,你的老婆孩子我会替你照顾的。”万连长理也不理身边的造反派对着已死的杨树根拳打脚踢,疾步走到陈嫣身边, 扯过一条毛毯盖在她身上,轻声的说道:“陈小姐,我是万小飞啊,您还记得么,上海的那个。我现在跟着罗司令干连长,奉命来救你了。”说完横身抱起陈嫣,在 战士们的保护中快步下楼上车,向着高土坡陈北家疾驰而去。   北京中南海,周总理已经将自己和主席的意思向这位火线提拔的外交部副部长表述完毕。看着主席和总理好一会儿,陈子琨郑重的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愿意帮助国家,帮助党和人民走出困境,改善中美关系,陪同总理秘密接见基辛格,遏制苏联的大国主义和霸权主义政策。   “昆吾兄,如果需要,你真的愿意暮年出征,为国分忧么?”周总理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有些不解看着面前的这个老人,因为他除了主席以外从没见过任何一个人能有如此的执着。   “是的,因为我是中国人,我爱我的祖国和人民,最关键的是,我的血,仍未冷!”陈子琨站了起来,字正腔圆,铿锵有力。   1971年7月9日下午,基辛格借肚子疼,从伊斯兰堡秘密抵达北京,在宾馆里同周总理进行了长达17个小时的会谈。在这里,陈子琨见到了他的老朋友,斯坦 利女士,昔日英姿飒爽的时代周刊记者,现在已经成为一个举止得体的外交要员。从斯坦利的口中,陈子琨知道是在她的执意要求下,基辛格才向周总理提出在中方 的会谈名单中加入陈子琨的。连续达成一系列秘密协议后,基辛格对总理身边的这位陈姓外交官倍感钦佩,临走时,他向陈子琨发出了邀请:“亲爱的陈,我们希望 可以在华盛顿看到您和您的家人,希望您能够帮助我们两国共同走出当前困境。”陈子琨看看总理,总理听完解说后,点头表示同意。   美国人匆匆离开,陈子琨在北京待了他在中国的最后两周,期间去了石驸马大街,宝庆家,还有天桥等处,临走时他告诉宝庆,几个星期后,将会有个胡姓老人来他们家住下,希望宝庆好好照顾,宝庆自然满口答应下来。   在北京西苑上飞机的时候,陈子琨除了礼物行李和随行的几个人员,踹在怀里的是一小盒北京地坛的泥土。飞机直飞上海,陈子琨的家人除了陈北一家和刘婷没来外,其他人都在外滩的一处仓库里等着他,人群中还有一个新人,陈嫣的男朋友万小飞,也就是陈子琨的贴身保镖。   马春花的死对陈北的触动很大,,哀莫大于心死,现在的陈北只想把儿子抚养成人,死后可以和马春花葬在一起。刘婷不来的理由有几千个,但是陈子琨知道,没名没分是他对她的最大亏欠和原因。陈子琨仰望星空,长舒一口气,转身招呼众人启程。   他们乘坐东海舰队的一艘老式驱逐舰出海,在夜色深沉,波涛汹涌的公海上换乘一艘美国商船,然后抵达冲绳美军基地,稍作休息,继而转乘一艘美军运输舰直抵关 岛,在那里跟随美国太平洋舰队的一直航母编队返回夏威夷。碧波浩渺的太平洋一望无际,陈子琨站在休息室内,透过舷窗望着身后庞大的航母编队,心中感慨万 分,什么时候我们自己才能有如此强大的海上堡垒呢。   到夏威夷后,在美国中情局的帮助下,陈子琨一行人乘坐专机直飞华盛顿,忙完一系列外交事务和安置好家人后,陈子琨带着鉴冰坐专车驶向纽约,那里有陈的朋友在等他。   纽约布鲁克林区,往常的黑手党首脑聚会厅,今天高朋满座,全是银发苍苍的老者,陈子琨下车,在大门口给了自己的帕西诺老朋友一个熊抱,两人哈哈的大笑着,旁边的李耀庭拄着文明棍,慢悠悠的凑上前来:“大琨子,我是小顺子啊,你还有印象没 ,哈哈。”   陈子琨昂首挺胸,稳步入内。长长的条桌上,分坐两边的全是自己的老朋友和亲人,左边的姚依蕾,燕青羽,萧郎,龚梓君等人,右边的斯坦利女士,西点军校同学 还有帕西诺家族的男人们,出人意料的是在左边靠主人位子的那里坐着一位雍容华贵的女士,不是别人正是宋美龄女士。右边靠主人位子那里的一位耄耋老者看轮廓 应该是二柜他老人家,胸前佩戴着列宁勋章,正经的红领商人。陈子琨向大家一一致意,面带羞涩的说自己一穷二白所以没准备什么礼物给大家呢。二柜伸出枯干的 右手向陈子琨一招,然后从怀里取出一个信封让身后的随从递到陈子琨的手上,打开一看,是西柏利亚矿产公司的股权书,两人四目相视,会心一笑。   寒暄过后,落座开席,大家侃侃而谈。回首往事种种,不胜嘘唏。半杯红酒喜相逢,陈年几多事,都付笑谈中。   ----------全书完   后记:1972年尼克松访华,拉开了中美关系的新篇章,同年陈子琨再度荣登美国时代周刊封面,在封面下方有四个大字—国士无双。   陈北因长期营养不良,积劳成疾,在1978年的冬天死于高土坡家中,后刘婷将陈光抚养成人,陈光为感谢刘家人养育之恩,遂改刘姓,刘光结婚生子,为了纪念自己远在异国的爷爷,于是给儿子选了自己和爷爷的名字中各一个字,取名刘子光。   本文版权属于原作者   国士无双完本感言   国士无双终于写完了,历时20个月,269万字,并没有如释重负之感,因为马上又要踏上新的征途,都市激斗类新书《匹夫的逆袭》已经创建,十一日开始更新,还有为出版准备的《春秋故宅》也要在年内写完,任重道远。   这本书因为题材涉及年代的关系,一度写的很艰难,点击和订阅都不理想,但我认为这是一次有益的尝试,在娱乐与思考之间求平衡,打破网文与所谓“传统”之间的隔阂,这些事情总归要有人做。   现在县城的民营书店基本上都开不下去,新华书店也是以教辅教材为主,电视上也充斥着手撕鬼子之类的垃圾,全民娱乐,电脑普及,手机普及,人人都有终端,除了文艺小清新,谁还捧着书看,网文读者群体越来越庞大,网文的发展却没有跟上脚步,还是以低层次的讨好读者,娱乐读者为主,不敢虐主,哪怕主角受一点欺负都不行,读者的心理素质就弱到这种地步,连虚拟的东西都无法接受,我想说,这样的人在社会上怎么混。   网文还处在幼年期,却承担了成年人的责任,可是我们却在玩泥巴,过家家,担不起啊,想要行业的发展,个人的发展,就要有人当出头鸟,这个出头鸟不好当,每一个行业的开创者总是炮灰的命,还要被泱泱众生讽刺挖苦,就像清末的革命者的作为,被驼背五少爷认为是疯了一样,可我们拥有这么庞大的读者群,总该干点拿得出手的事儿,比如告诉读者,历史是什么样,社会是什么样,这本来是“传统作家”们的活儿,可你知道他们的状态么,除了莫言这级别的大作家,大部分作家的书没人看,只能在作协内部刊物上发表,小圈子里自娱自乐着,想着拿奖拿职称,他们力不能及,我们就得顶上去,这是责任,也是机遇。   发了这么多感慨,其实就是报个屈,诉个苦,呕心沥血写的书成绩不好,愧对编辑信任,网站价格,不过该做的我已经做过了,效果虽不理想,但有就比没有强,我相信《国士无双》这部戏说近代史,还是给很多读者带来乐趣和思考的。   国士之后,就该匹夫登场了,新书《匹夫的逆袭》定于五月十一日登场连载,自吹自擂的话不多说了,就一句,让你们看看什么是真正的都市小说。   --------------------   本书免费章节由17K小说网授权久久小说下载网制作txt电子书,后续VIP章节请移步http://www.17k.com/list/121999.html付费在线阅读,请多多理解,多多支持正版!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