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书名:伐清   作者:灰熊猫   作品相关   关于本书   本打算起名为《上游》,编辑认为这个名字不好,建议从《伐清》、《战斗在永历末年》、《永历十三年》、《顺治十五年》等名字中挑一个,从谏如流的我就放弃了《上游》这个名字。要说我还是挺喜欢这个名字的,很有灰熊猫风范,估计读者还是要等到末尾才能猜到书名的含义。   没有封面,群里的诸位、或是有力的读者帮我做个吧,感激不尽。   永历十二年底,明朝的夕阳已经落山了,只剩下一点点余晖还透出地面,很少有书写这个时间段,很少有人提及只剩下几十个人、被数万清军包围依旧拒绝劝降的袁宗弟;苦心经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大明最后一位督师文安之;天下皆降亦不降、在康熙三年重重围剿中仍击败十万楚军取得明对清最后一场胜利的鄂北闯营……在动笔写这个故事前,我对这些人知道的也不多,现在依旧不多,因为关于他们的记载实在是太少了,对这些“败寇”的研究也实在太有限,希望能随着写作的进行,对他们的了解越来越充分。   写一点他们的事吧,我想,幻想一下自己,曾和这些英雄并肩作战过,并取得了不曾有过的胜利。   第一章 天下已定蜀未定   序   西元一九四二年,即东纪(孔子诞生后)二四九五年,中国在重庆修建的为寻找平行宇宙而建立的观测站投入使用,并成功地发现了一个平行宇宙的存在,从而证实了这一科学猜想。对这个邻居宇宙的观察结果让科学界非常震惊,因为这个邻居的地球史和本宇宙非常近似,在三百年前几乎称得上完全一样,有着相同的名人、相同的国家、相同的语言、相同的艺术,但在最近的三百年里却变得完全不一样。   这个邻居的科学技术非常落后,欧洲人发现另一个宇宙中的他们,竟然在一九四二年还在使用化石能源战车这种原始武器在厮杀,对核能还接近于一无所知,至于外太空资源开发和移民更是连门口还没有摸到。   相比欧洲人,中国人则更感到失落,在详尽的观测报告披露给好奇的国民后,一家媒体评价这个邻居宇宙中的中国道:“和我们一样,那个宇宙中的中国同样拥有丰富的资源,最多的人口,但在最近的三百年里,中国却没有对人类文明和科学的进步做出最大的贡献,甚至可以说几乎没有贡献,这真令人感到深深的遗憾,也是巨大的浪费和悲哀。”   重庆观测站运行了整整七十年。至二零一二年,人类在土卫三上修建的全新观测站竣工,新的观测站视野更广阔、更安全和高效,因此重庆观测站也到了要被关闭的时刻。   观测站负责人在新闻发布会上被媒体询问:“七十年前我们不知道,但是现在知道对平行宇宙的观测会造成对邻居宇宙和本宇宙的干扰,对不对?”   负责人回答说:“大家都知道时间也可以看成是一种波,我们这个宇宙的时间波塌缩成我们的历史,而平行宇宙的时间波塌缩了成了他们的历史。是的,老观测站的设计有些缺陷,它的观测窗口会造成我们两个宇宙的时间波发生轻微的干涉现象。”   又问:“那么干涉有多么剧烈,会对我们造成什么影响?”   回答:“非常、非常小,从数学上看,小到这种地步就可以认为是没有影响了。”   “可以具体说明到底有多小么?”   “可以,在进行观测时,不会有干涉现象。但在老观测站的观测窗开启和关闭时,两个宇宙的时间波会有扰动。在重庆观测站开启时,打开窗口的那一刹那,我们宇宙的一个大理石办公桌被投掷过去了,掉到了对面宇宙的太平洋里。我们预测在关闭的时候,大概也可能有一个最多不超过二百公斤的东西被吸回来。可能是一些泥土,或是一些石头,最可能是空气。”   “也会掉到我们的太平洋里?”   “这倒不会,估计会被吸回观测站所在位置。不过从哪里吸过来的就不好说了,但几乎肯定是从对面宇宙的地表吸过来的。”   “以多高的速度撞击我们的星球呢?观测站做好防护准备了么?”   负责人一笑:“不会有速度,而且观测站不需要做任何防护,地点固然是在观测站的位置,但是时间不好说,区间大约是正负一千年。你们看,就是在过去或者未来的一千年里,重庆观测站这个地方多了几十、上百公斤的泥土或者是石头,最大可能性是空气,其次是水,毕竟地表上水最多。这就是对我们宇宙的影响,和对他们的一样,称得上是微乎其微。”   最后一个问题:“这种扰动会被对面的宇宙发觉吗?”   “绝对不会。首先他们的科技还远远没有达到我们一百年前的水平,其次,扰动最剧烈的那一刻很短,即使发生在某个人的周围……”负责人再次强调,地表百分之七十都是被水覆盖,就是陆地也有大片的荒野和植被,发生在某个人附近的可能性非常小,小到可以认为不会发生:“以人的感官而言,只是会觉得紫光一闪,快得让他认为是错觉罢了。”   负责人不厌其烦地再三说明,让在场的媒体不要杞人忧天:“这种程度的干扰,对我们的宇宙和历史来说,根本就是毫无影响。”   说明会结束后,重庆观测站如期关闭,没有人知道对时间波的扰动造成了多么大的影响。   ……   西元1658年,即明朝的永历十二年。   十二月初二,一脸疲惫的邓名独自坐在江边,三天前他还是一名美院的学生,现在似乎是个流民了。   “当务之急,嗯,当务之急是找一把剃刀,然后……然后再说。”邓名在心里默念着,虽然两天没吃饭,但他自认为头脑已经冷静了一些了……   “紫光一闪,就好像是错觉一般,”坐在江边的邓名回忆着自己的遭遇,直到现在他还没有把握那是不是紫光,速度实在太快了,然后周围的景物就全变了,自己一下子从繁华的大都市跑到了荒郊野外,而且还是数百年前,地理上也移动了上千公里。   “为什么会来到三百多年前呢?”这两天来邓名想这个问题想的脑袋都要爆炸了,但依旧不得要领:“这应该不会是我原来的宇宙吧?从理论上来说,太阳系是围绕着银河系中心转的,速度我不知道,但想必很快;地球又围绕着太阳转,三百年前的地球肯定不该在同一位置,如果是原来的宇宙的,我应该是被扔到真空里去了,不可能还在地球上,甚至可能都不在太阳系里……”   在庆幸自己仍在地球上后,邓名决定暂时不再继续思考为何自己会到这里,而是尽快找到一把剃头刀,先把头发剃了再说。邓名问过几个樵夫、猎户,他们都说现在是顺治十五年,重庆已经在大清皇上治下了:“如果这是外星人或是未来人开的什么玩笑的话,或许我还有回去的机会,当务之急就是不要被蛮子胡乱杀了。”   尽管意识到这个眼前最重要的问题,但邓名仍旧想不出来如何搞到一把剃刀,邓名估计重庆城里肯定有商家,但是不剃头他不敢去,可是呆在城外又不知道如何去找刀具。   正在苦思如何打破这个看起来不可打破的怪圈时,远处传来了咚咚的鼓声。邓名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张望,鼓声越来越嘹亮,不久后他就看到船只从江面上向着自己开来。船只一条接着一条,鼓声就是从这些船上发出的。   船只越来越近,邓名不敢继续坐在江边,他快步跑向后方的树丛,躲在树后伏低身体,小心地观察着动静。   终于,邓名不仅能够看清船上的旗帜,还能看见站在船上的人影。船上的人看上去像是武士,人人带刀,有些还穿着盔甲。这些人整齐地用武器敲打着自己的盾牌,邓名刚才以为是鼓声,其实是他们敲打发出的洪亮响声。   “红旗,上面还写着‘明’字!”邓名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凝视着船上鲜红的旗帜和士兵的服装,有些怀疑现在的年代是不是真的顺治年间。邓名本以为这年头只有台湾还有明军。他心中的疑团变得越来越大,忍不住把心里的想法吐了出来,自言自语:“四川竟然还有大明的军队吗?”   “怎么没有?”   背后传来了一声问话,既近又响,猝不及防的邓名被惊得差点跳起来。他猛地的回过身,发现自己背后不知道什么时候站着两个人,这二人都是一身紧衣,一个人空着双手,另外一个则把明晃晃的钢刀提在手上,腰间只挂着刀鞘。   钢刀上的寒光映在邓名的眼里,让他这个从未在日常生活里如此接近过大刀的学生顿时说不出话来,感觉喉头不由自主地一紧,咽下了一口干唾。   对面的两人瞪着邓名,那个手提大刀的人缓缓地把钢刀举起,插回了鞘中。当刀光完全消失了,邓名才能把自己的目光从刀把上移开,转回对面人的脸上,只感觉背后凉飕飕的,竟然已经是汗流浃背。   “我就说了是个难民吧。”那个空着双手的人一边上下打量着邓名,脸上带着笑,对身边的同伴说道。   原来,他们二人都是明军派到岸上的斥候,刚才看见邓名衣服奇特,还鬼鬼祟祟地躲在草丛里窥探大军,就悄悄地摸到了他的身后。如果邓名脑袋上留着金钱鼠尾,这二人多半就会手起刀落,把他当作清军的细作探子除掉。不过看到邓名头上的短发时,空着双手的这个哨探就断定他是曾经剃头,又刚刚从清军控制的地方逃出来重新蓄发的难民。另一个要谨慎些,在接近邓名时还是把刀拔了出来。   不过邓名那声脱口而出的“大明”两个字让二人最后放下心来,这年头还如此称呼明军的肯定是心怀故国之人。脸上有笑意的那个哨探看着邓名没有多少胡须的下巴,问道:“小兄弟,你是哪里人?”   第一节 失忆   满清入关已经十五年了,此时中国大部分地区已经被清兵沦陷,永历皇帝逃到昆明,受到控制云南和贵州的李定国的保护,仍在四川、湖广、福建以及广西抵抗的明军,也奉永历天子为正统,坚持与清军交战。   反抗明廷的李自成和张献忠虽然早已先后死去,但是明廷现存的正规军不多,所以张献忠的西营余部和李自成的闯营余部眼下成了支撑明廷的两大军队系统,明廷的嫡系部队相对闯营和西营两大系统就显得十分薄弱。西营目前的统帅是李定国,坐镇云南保护永历天子,被永历封为晋王;而四川、湖北一带的主力则是昔日的闯营官兵,他们也接受了明廷的爵位和官职。   在这个冬天来临的时候,永历朝廷已经是危如累卵,吴三桂的大军从北向南穿过四川,意图一举摧毁昆明的南明政权。为了支援晋王李定国的抵抗,四川一带的明军全面动员,竭尽所能地攻击重庆,试图分担云南的压力。   大明靖国公袁宗第今天下午率领部队急急忙忙赶到重庆城下,与先前抵达的明将谭文合营。袁宗第是昔日李自成的部下,谭文则一直是明朝的政府军,现被永历封为涪侯。   刚刚忙完安营扎寨的事情,就有人来报告发现一个来历不明的人,下面的人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请靖国公定夺。   “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袁宗第闻言十分不解,来历不明就问啊,不说就刑罚伺候,这种小事如果也统统要来问他,那袁宗第感觉自己绝对忙不过来。   “国公恕罪,这人实在是处处透着诡异。”来报告的军官说,那个不明来历的人自称叫做邓名,询问他的时候一口咬定自己得了失忆症,出身、经历统统都不记得了,只是记得自己的名字,并且记得是北直隶人。发现邓名的探子报告说,从此人言语之间看得出他心怀大明朝,据军官的观察他也不像是鞑虏的奸细,而且十有八九是个秀才文人,所以就报告到袁宗第这里来。   听军官说完前因后果,袁宗第也不禁有点好奇,说道:“既然此人能将‘大明’二字脱口而出,又自行蓄发,那多半是想投奔我军,可是为何要自称失忆呢?”   随着明军的军事形势越来越差,已经很多日子没有百姓敢于从清军统治下投奔明军,袁宗第和那个盘问邓名的军官想法近似:如果对方真是罕见的来投军的义士,动刑逼问终归不妥,还是和颜悦色地询问好一些。袁宗第心里想到:“读书识字的人我这里太少了,愿意来投奔我的更是多年都没有一个。”   想到此处袁宗第就吩咐把邓名带来见他,军官领命而去。   袁宗第身边此刻有两个青年卫士,一个名叫周开荒,他先父跟随袁宗第多年,后来战死在一次与清军的战争中;另一个名叫赵天霸,本是张献忠部队西营的人,此次作为晋王李定国的使者来到四川明军这里。袁宗第对赵天霸颇有好感,觉得这个年轻人十分谦虚,另外袁宗第也需要和云南的朝廷搞好关系,因此袁宗第总是把他带在身边。   “若真是一个读书的士人来投,那我当然要以礼相待。”在来人被带进来之前,袁宗第已经打定了主意。   邓名被带进帐篷中后,感到一阵阵的手足无措。因为对眼下的政治形势一无所知,所以他刚才面对明军军官的盘问,只能以“全都忘记了”来应付。现在看着对面的三个人,邓名心里不断地打鼓,感觉自己恐怕是混不过这关了。   “你这厮好生无礼!”帐内四个人对视良久,周开荒首先沉不住气,怒目喝到:“怎敢不向靖国公施礼?”   邓名对明朝如何施礼是一窍不通,他猜想在中国的封建朝代,老百姓面对将领可能是需要跪地磕头的,但磕几个头,有什么讲究、规矩则完全不了解。邓名记得好像在书上看过,明朝的文人可以见官不拜,刚才那个军官问自己是不是秀才时,邓名回答得含含糊糊,现在索性一装到底,希望能够蒙混过去,就对着袁宗第一个长揖到地:“见过国公大人。”   周开荒和赵天霸同时皱眉,这个礼行得不伦不类,而且邓名也没有报上任何自称。   不过袁宗第显得十分大度,似乎完全没有感到邓名的狂妄,反倒笑着说道:“邓先生请坐。”   邓名环顾了一下帐内,走到距离比较近的一张椅子上坐下:“谢谢……哦,谢谢国公大人。”   周开荒不由得握紧双拳,只待袁宗第一声令下,就把这个傲慢无礼的狂徒拖出营外暴打。不过看上去袁宗第今天的心情似乎是前所未见的好,对邓名的种种无礼依旧视而不见,和颜悦色地和邓名攀谈起来。   果然如那个军官所说,只要涉及到出身、父母家族,邓名就一概以失忆相对,袁宗第并不深究,而是话锋一转:“今日本公奉朝廷明令讨伐重庆贼寇,邓先生可有良策教我?”   “朝廷明令?”邓名脸上掩饰不住茫然之色。想不到清廷顺治年间在四川地界里能遇见明军,这件事就够让他稀奇的了,怎么明廷还在继续发布命令?他不敢深究对方的底细,只是在心里嘀咕着:他们所说的朝廷多半是指永历的朝廷吧?不知道这个朝廷还能维持几年?应该是命不久矣!   “是啊,吴贼举兵犯阙,晋王要本公取得重庆,以断吴贼退路……”   周开荒确认袁宗第今天的心情确实是前所未见的好,居然开始给这个来历不明的人讲述军情。去年,西营旧部孙可望投降清廷,清廷从孙可望口中获悉了云贵详情后,就决定总攻云南,派投降清廷的吴三桂作为大军的统帅,兵出汉中,越过重庆,直逼云贵。同时湖广、江西的清军也在洪承畴的带领下西进支援吴三桂。   赵天霸正是为此而来,他乔装打扮赶到巴东,联络这里坚持抵抗的前大顺军,让他们设法截断长江航运,阻止清廷通过长江为吴三桂运输粮草。但这个目标很不容易实现,清廷从南直隶、江西等地征集了大量船只,每支运粮船队都有重兵保护,弱小的四川明军水师虽然有主场之利,但很难彻底切断航运。   于是,明军将领认为有效的办法就是攻取重庆,毕竟只有重庆港才能容纳得下这么多船只,而且也有足够大的仓库和良好的道路。七月,明军就尝试过一次攻击重庆,但是已经走到遵义的吴三桂闻讯回师,击退了明军。听说吴三桂上个月又通过遵义进攻云南后,川、鄂明军就再次大举动员,打算再次强攻重庆。袁宗第、谭文是此番进攻重庆的先锋,李来亨、刘体纯、郝摇旗等人也正在赶来重庆的路上。   听袁宗第讲了一会儿,邓名对当前的形势稍微有了些了解。他想到了对方口中的“吴贼”可能就是吴三桂,因为这个家伙实在太有名了。不过另一个反复提到的的“晋王”,邓名听得有些糊涂。   “吴贼吴三桂。”邓名试探着说出这个名字以后,发现对面的人表情正常,便知道自己没有猜错。随后他猛然想起大名鼎鼎的李定国,虽然他对明史不太清楚,但还是知道这位大英雄是明朝朝廷最后的保卫者。   “难道李定国的爵位是晋王?”邓名暗想,明军的前景并不看好,此番明军的大规模军事行动多半会惨遭失败,历史上正是吴三桂的进攻灭亡了永历朝廷。他为了试试自己的猜测,就违心地迎合袁宗第道:“李晋王神武,定能大败吴贼!”   “邓先生所言极是。”袁宗第哈哈大笑,他对邓名的回答似乎比较满意。   邓名见自己猜测准确没有露出马脚,言语又得到对方欢心,也是喜出望外,全然没有注意到袁宗第左右的周开荒和赵天霸都是微微皱眉:一个来历不明的草民,居然敢在称呼亲王的时候在他的爵位前加上姓氏。   再攀谈了几句后,袁宗第突然和颜悦色地问道:“邓先生想必还没有吃饭吧?”   这是当然的,邓名已经挨饿两天了,今天下午他一直企图自学成才分辨可食用蘑菇,不幸没有成功,或者说他还没有饿到敢去吃那些蘑菇。   “来人,请邓先生去后帐用饭。”大明靖国公袁宗第高声唤来卫兵,不等邓名道谢,袁宗第瞄了一眼邓名身上那稀奇古怪的衣服,追加了一句:“先生用饭前不妨先沐浴。”   邓名出了袁宗第的大营,对自己能够蒙混过关不胜庆幸。早前被明军军官问得张口结舌的时候,邓名就担心自己性命不保,如果对方用粗的话,自己是绝对扛不住的。即使邓名把自己来自数百年后的真实情况统统招出来,对方还是会认为自己胡言乱语,说不定当成个清廷的奸细拷打至死。   “这个时候,果然还是读书人吃香啊,”死里逃生的喜悦让邓名感到一阵阵的眩晕,跟着卫士去洗澡、吃饭的时候还忍不住在心里琢磨着:“幸好我灵机一动,装书生装秀才,明朝的人尊师重道,他们见我说话文绉绉的,又见官不磕头,多半以为我是个秀才吧……而且,谁说古人不讲卫生,这不也把洗澡和吃饭看得一样重要吗?想不到还安排我沐浴!”   邓名离开后,周开荒和赵天霸一起把目光投向了袁宗第,后者收敛起笑容,抚须沉吟。   “这样的无礼狂徒,”作为袁宗第的亲卫,周开荒在等待了一会儿后终于开口询问道:“国公为何不予以严惩?”   “桀骜不驯,不顾上下尊卑,对晋王、本公无礼,理应拖出去乱棍打死。”袁宗第沉声说道。   周开荒和赵天霸都默不作声。从他们俩的表情上显示出,袁宗第说的当然没错,但今天为什么对陌生人如此宽容却十分不解。   “如果是其他的人,当然!”虽然来人已经不在帐中,但袁宗第却依旧用了敬称:“但这个邓……邓先生,我觉得他可能是宗室。”   “宗室!”   周开荒惊讶地高叫一声,赵天霸虽然能沉得住气,但是脸上也难掩惊异之色。   “自从建虏入寇,大明的宗室子弟大多隐姓埋名,兵荒马乱的,更没有人敢于到处瞎跑,所以,我们遇到一个宗室子弟几乎是不可能的。”袁宗第说出了周开荒和赵天霸此时心中的怀疑,他同样也有类似的不解:“不过,你们二人谁识得他身上的衣服是什么布料?”   周开荒承认不认识,赵天霸想了一会儿也摇头道:“还请国公赐教。”   袁宗第当年是李自成手下一员大将,李自成破洛阳擒福王、克西安捉秦王时他都在闯王身侧,大顺开国以后更是响当当的制将军。周开荒和赵天霸都知道袁宗第见多识广,可能认出这是皇亲国戚使用的东西。   不想袁宗第也摇头道:“我也不识得,即使是在福王、秦王府中,我也从未见过如此精致的织物。”   “连亲王府中都不曾见过的东西……”想到这里,周开荒和赵天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和自己心中一般的震惊。   袁宗第瞟了赵天霸一眼,知道他迟早要上报给朝廷和永历天子的,所以瞒着对方毫无意义,再说自己也需要赵天霸做个证人:“你们注意到他的牙齿和容貌了么?”   赵天霸和周开荒闻言又是一阵对视,刚才那个自称邓名的家伙无疑是个白面书生,不像穷苦人家面黄肌瘦的样子,但若说牙齿,他们二人还真没有特别注意。   “他的牙齿非常整齐,没有丝毫参差。”袁宗第心中微微叹息,周开荒这个年轻人虽然聪明,但是毕竟没有出过远路,见过的各色人等也实在太少,观察力远没有得到锻炼。刚才邓名进来后,袁宗第与他说了没几句话,就发现对方的牙齿不但整齐而且十分洁白,没有缺失,没有里出外进,完全不像一般老百姓:“你们说得不错,这位邓先生一看就是吃饱穿暖、不缺衣食的样子,你们可知道这样的牙齿、脸相是如何得来的么?”   两个少年人回答不出来。   “从小顿顿吃细粮,除了白面、大米不吃,至于吃肉,也是光吃肉不啃骨头,方能如此。”大概只有极富贵人家的子弟从小养尊处优,身旁有医生和下人服侍,才可能拥有这样雪白的牙齿、这样润泽的皮肤容貌,就连一般有钱人家的公子恐怕都难以做到。袁宗第轻轻感慨了一声:“若非天家,哪能有如此的富贵?”   袁宗第叫来卫士,先是嘱咐他们给今天新来的人准备饭,想想后又补充道:“给这位邓先生吃些肉食,就剁一块猪腿吧,不过要记得把肉多去掉一些,只要骨头上留一点肉就行了。”   一个士兵进来回报,给邓名烧好热水,他已经去洗澡了,士兵们遵照袁宗第的命令趁机把邓名的衣服取来。   袁宗第接过邓名的外衣抖一抖,看上去是件棉袄,棉袄的袄里、袄面都滑溜溜的,身上缝了好几个口袋,但与普通棉袄不同的是还缝了一个棉帽子。他心里又是一惊:“看上去挺厚的,可是这么轻,还这么柔软?”   略一思索,袁宗第就用这件衣服垫着手掌,握了握腰间的宝剑——完全感觉不到宝剑的冰寒。   “这是什么布料?摸着好像丝绸,却又不是,比棉衣轻得多可是挺保暖的,真是闻所未闻。”袁宗第把衣服递给周开荒和赵天霸,让他们也看一看。那两个年轻人自然更是莫名其妙,摸了几下又捏了几下,心中惊疑不定。他们哪知道,在邓名生活的时代,这只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羽绒服,。   士兵同时拿来的还有邓名的旅游鞋。跟邓名说话的时候,袁宗第就一直暗暗揣测对方脚上穿的是什么靴子,但是毕竟没能看明白。此时大明靖国公和他的两个近卫军官研究邓名的一双臭鞋,但是研究了半响,对于这双奇怪鞋子的鞋面、鞋底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应是宗室无疑。”见过这些精致的衣物后,周开荒也认同了袁宗第的判断:“但不知道是哪位亲王家的世子。”   “不急,等攻下重庆后可以慢慢询问。”既然判断对方是宗室,袁宗第就不打算催逼:“这位邓……这位小王爷并不是不懂得上下尊卑,也不是缺了礼数,也许,他心里觉得自己才是尊上。”   “不知衣中可有什么东西?”赵天霸提议掏一掏邓名的衣袋。   “不会有什么,如此乱世,谁会把暴露身份的东西带在身上?”袁宗第根据自己的经验,认为不会找到什么线索。自从清廷搜捕、杀戮大明的亲藩近支以来,宗室子弟都隐姓埋名四散躲藏,邓名自然也不会例外。只是话一出口,袁宗第又变得没有把握起来,刚才邓名给他的感觉可不像一个懂得如何掩饰自己的人,神情、动作之间都显出年轻人的稚嫩。   “莫不是这位小王爷原来有忠仆追随保护,现在跟随的人都失散了,只剩下这位小王爷孤身脱逃?”袁宗第猜想一番,终于还是伸手去摸羽绒服的口袋,看看能有什么意外的收获。   结果还真有意外的收获,袁宗第才一伸手就摸出了一串珠子。   看到这串珠子之后,袁宗第喉头一紧,不由自主地吞下了一大口唾液。   袁宗第虽然没有随李自成进攻北京,不过他也见过皇宫中的宝物,李自成就曾郑重其事地给过他一串宫中的珍珠。袁宗第打算把那串宝珠当作传家宝一代代地传下去。但和眼前这串珠子一比,袁宗第的那串就相形见绌了。   珍珠是进入蚌壳内的一颗砂子,蚌因为感到不舒服,就不断地用一种分泌物把砂子层层包起来,时间一长就形成一颗晶莹耀目的珍珠。自然生成的珍珠大部分不十分圆,略微带有一些突起,正是沙粒的缘故。所以又大又圆的珍珠很少见到,一粒就可视为至宝。   到了邓名出生的时代,有了人工养殖珍珠的技术,还有了人造珍珠的技术。人造珍珠就是将树脂、充填剂等几种东西混合,制成半固体状的成形材料,加热,镀一层金属膜,加压,涂上珍珠料后再喷漆,做成具有天然珍珠般光彩的人造珍珠。邓名衣袋里装的正是这样一串人造珍珠,顆粒大、颜色纯,没有瑕疵。这串珠子是邓名装在衣袋里,准备绘画时做道具的。   “这是什么?”周开荒根本不识得此物。   “这是珍珠。”袁宗第喃喃说道。   “这就是珍珠啊!”周开荒十分兴奋,大惊小怪地凑过去:“我可得好好看看!”   “原来珍珠可以漂亮到这般地步。”袁宗第声音低沉地跟着感慨了一声。他轻轻地把珠子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没有一丝黄色,拿在手里对着自已的脸照,能清晰地看清楚自已的五官。   袁宗第发觉赵天霸一言不发,就回头把珠子递给他:“这便是珍珠。”   “标下倒是识得此物。晋王世子大婚的时候,皇上便赐给晋世子一串宝珠,标下有缘曾得一见。”   “难怪赵兄不稀罕,”周开荒一听当今天子的赐物,想当然地接茬道:“定要比这珠子光彩百倍。”   其实赵天霸家里也有一串珠子。他父亲是西营的旧将,小时候他见到父亲有一串珠子,从不轻易露给别人看。父亲神秘地告诉他是从蜀王府搞到的。那串珠子有点发黄,大小不太均匀,也不太圆,父亲说这很正常,已经是罕见的宝贝。晋王世子大婚,炫耀天子赐下的那串宝珠,赵天霸恰巧有机会看上一眼,虽然比父亲珍藏的那串大一点白一点,但珠子也不是十分圆。   听到周开荒的话后,赵天霸连连摇头:“哪有?这串珠子个个圆润光洁,简直不似人间之物,晋王世子的那串是绝对没法比的。这串珠子又大又亮也就罢了,难得的是居然个个都一般大小,简直就似从一个模子里造出来的一般。要不是亲眼所见,岂能相信人间竟有此物?!”   周开荒失笑道:“这也太夸张了吧?”   “不夸张,”袁宗第轻声说道:“赵千户所言不错,我也不能置信此物竟是人间所有。”   在没有人造珍珠的时代,难得有很大的珍珠。历史上俄国沙皇曾倾力在全球搜寻,购得了一些大小基本一致的球体纯白珍珠,制成一顶珍珠皇冠,当时各国都视为无价之宝。现在一串同等级别的珍宝就摆在袁宗第面前。   “这样的宝珠,竟然就随随便便地放在这个兜子里,一点都没有包裹。”袁宗第捧着那串珍珠,小心翼翼地放回到羽绒服的口袋里。   营内沉默良久,然后又响起袁宗第的声音:“吾闻烈皇太子下落不明。”   崇祯皇帝的周皇后生了三个儿子,袁宗第听人说这三个皇子都失去了踪迹,看到珠子后就想起这个传说,怀疑到这上面来了。既是遇上了邓名这样的人,定然要上报永历天子和朝廷,总要有个名目。   “这个,年纪似乎不对。”赵天霸犹豫着说道。   “二太子呢?”   “似乎还是小了些。”   “三太子呢?”袁宗第不依不饶。   “似乎……”赵天霸和周开荒都觉得即便是崇祯皇帝的三子,现在也该有三十岁了,但邓名看上去顶多二十出头的样子。他们二人见过那珠子后都没有了主意,赵天霸没把握地说道:“天家养尊处优,看上去显得年少也是可能的,或许三太子甲申年时只有四、五岁?兵荒马乱的,标下也记不清楚了。”   “十有八九。”袁宗第一面说,一面令人把邓名的衣物送回去。   邓名一直觉得自己那身衣服在这个时代太招人瞩目,所以很愉快地换上了明军提供给他的新衣服,把旧衣服包了一个包袱。   给邓名的食物是一块杂粮饼和一根骨头棒子。邓名早就饿坏了,三下五除二把饼塞进肚中,那根肉骨头更是让邓名馋得要命,他把上面的筋肉啃得干干净净,光溜溜的连一根肉丝都再也找不到时,才恋恋不舍地放下它。   陪同的明军士兵耐心等邓名吃完,告诉他靖国公今晚公务繁忙,请他早些休息。邓名闻言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他觉得交谈若是太过频繁,自己多半会露出马脚。跟着明军士兵走到给他的营帐中,邓名躺下后就一直在苦心思索,回忆自己看到过的明朝士人故事,思考自己将来和明军将领打交道时的言谈举止。   与此同时,袁宗第正在检查手下给他送来的那根邓名吃剩的骨头棒子,看着这根光溜溜但是完好无损的后腿骨,袁宗第又是不满又是惋惜地哼了一声:“还在摆谱!都什么时候了还摆谱,居然连骨髓都没有砸开吃掉,可惜啊,可惜。”   经过一番认真思索,袁宗第断定邓名刚逃离皇宫时身边有一群忠实的护卫和太监,所以这些年来一直不曾吃苦,这些忠心耿耿的下人也带着相当多的财宝让邓名始终衣食无忧。而最近不知出了什么变故,最大的可能性是被清廷察觉,所以护卫四散,到了重庆附近,最后的随从也与他失散或是牺牲。   像袁宗第这样闯营出身的人,对将来是充满忧虑的,即使驱逐鞑虏、明朝中兴,皇帝到底会如何处置他们这些闯营旧将仍是未可知。比如郝摇旗找到一个东安王,如获至宝,像供菩萨一样地供着,图的不过就是将来若是明朝中兴,能有一个朱家人为他说两句好话。而从山西逃入湖广的韩王,變东众将(皆是闯营旧部)包括袁宗第在内,也都纷纷奉承巴结,更集体上书朝廷,要求韩王留在川鄂明军军中。袁宗第他们所指望的也是能和地位尊贵的亲王搞好关系,将来若是明廷秋后算账,不至于无人为自己说话。   这些年来,袁宗第与韩王的关系称不上太亲密,他也想寻找个宗室子弟当自己的护身符,奈何一直找不到。现在眼前突然冒出一个邓名,不要说是郝摇旗保护的东安郡王远远不能比,就是變东众将所竭力奉承的韩亲王似乎也大有不如,这对袁宗第来说不外是天大之喜。   随后他又陷入了沉思:“三皇子为啥要叫这个名字呢?邓名,邓明?登明?登明之大宝?或者是:明登?明天就登上大位?明明白白地登上大位?还是明灯?大明之灯,普天下之明亮一灯?这名字到底有何深意呢?”   第二节 默契   第二天,邓名睁开眼时天已经是大亮,将近中午。这两天他的精神始终高度紧张,昨天心情稍微放松就沉沉睡去,直到现在才醒。邓名并没有意识到袁宗第检查了他的衣服,一边穿上明军的军装,一边在心里思量:   “看来我是把明朝人想得太复杂了,这个时代的人质朴,骗子应该很少,你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不懂得怀疑别人,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古风吧?我昨天慌里慌张地应付他们的问题,自己想来都是漏洞百出,这些人居然都深信不疑!嗯,他们对读书人果然很尊重,我一觉睡到这时候,他们也没有叫醒我。”   走出营帐后,邓名发现门口居然配属了两个卫兵,见到他起床后这两个卫士笑着说道:“邓先生睡得好吗?靖国公有请。”   此时袁宗第正在巡查清军设置在重庆城前的阵地。对于邓名,他已经毫不客气地给对方一个纨绔子弟的评价——居然能一口气睡到近午,显然是享福惯了,没有干过什么活。   卫兵把邓名带到袁宗第面前,旁边站着周开荒和李天霸。李天霸是永历朝廷派来的使臣,袁宗第有意让他获得第一手资料,以便将来向朝廷汇报。一个可能是显贵国戚的人凭空出现,将来天子和朝中肯定会询问详细的情况。   袁宗第给邓名讲解眼前的形势,一心要让这个宗室子弟见识自己的满腹锦绣。   重庆城位于长江和嘉陵江的交汇处,袁宗第领着军队沿长江而上,而与他汇合的谭文则将舟师沿嘉陵江而上,两支明军碰头以后,各自在重庆城背后的岸边扎营。   “如此安排,我们便可以彻底切断城内外的联络,而且可以预先防备虏师的船只偷袭。”袁宗第道:“若是我们驻扎在重庆下游,则重庆城内可以观察到我军的虚实,一旦有虏舟在上游出现,从上游顺流而下,对我军就是很大的威胁。”   重庆城前有很多明军士兵在活动,邓名远远望去,看到他们举着盾牌、挥舞着斧子正在破坏一些立在地上的木桩。重庆城墙的外面密密麻麻地插满了这种木桩,就好像一片小树林。   “这些木桩是什么?”邓名奇怪地问道。   “这叫梅花桩。”周开荒替袁宗第解释道:“层层交错布置,立在城前面,可以防止云梯、冲车、梯车靠近城墙。文督师和几位将军的大军已经在路上,就快要到了,我们要在他们赶到前扫清这些木桩,如此重庆便可一鼓而下。”周开荒所说的文督师就是永历朝廷任命的督师文安之。   面对明军的扫桩队,重庆城头不停地传来铳炮声。邓名望着城下那大片的木桩,有些吃惊地问道:“这么多的木桩,他们到底花了多少工夫才埋好的啊?”   又是周开荒解开了邓名的疑问:“今年七月得知吴贼进犯云南,我军就前来围攻重庆。正在旦夕可以攻破重庆的时候,吴贼却回师给重庆解围,我军交战不利只好退回夔州。但是吴贼南犯之心不死,他为了保证后路无忧,就日夜加固重庆这里的城防,吴贼的十八万大军,从七月一直折腾到十月底,这些木桩都是他们埋的。直到十一月吴贼才又离开重庆。”   从这些人口中邓名了解到,吴三桂这次出兵,手中几乎握有清廷所有的机动兵力,不要说陕西、山西一带的精锐,就连湖广的清军野战部队本归洪承畴指挥,目前也一概归吴三桂节制,清廷显然是想毕其功于一役,一举歼灭云南的永历政权。为了这次出征,清廷还从江南大量抽调水师和舟船,沿着长江源源不断地把下游的兵力和补给运输到重庆,给吴三桂的大军使用。   “若是放在从前,吴贼这十几万大军进犯云南,虏廷是不敢仅仅依靠长江来运送军队、供应补给的。”说到这次规模空前的进攻,西军出身的赵天霸也面露忧色:“孙可望投敌叛变,他深知我们明军的内情,哪里人口稠密,哪里有粮仓,哪条道路良好,哪些城池要塞年久失修,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他肯定给吴贼提供了许多消息,帮着吴贼选择进攻的路线。”   孙可望原本是西营旧部,多年来在云南负责具体的内政建设工作。以前满清对云贵、四川一带的明军部署两眼一抹黑,所以清军不敢贸然进入明军的领地。但是孙可望和李定国发生内讧,随后孙可望投降满清,这样清军就对西南明军大后方的道路、仓储、防御了如指掌。更为致命的是,很多地方官吏和西南明军将领都是孙可望提拔任命的,孙可望投敌后,李定国对孙的旧部进行了清洗,这些人心怀怨恨已非一日。满清此番进攻明廷,携带着大量孙可望写给西南官吏军官的书信,仅贵州就有五个县和三万多军队因为这些书信不战而降,导致明军东部防线迅速崩溃。   赵天霸深信晋王定能击退吴三桂的进攻,但是他也深知其中的困难,不然朝廷和晋王也不会命他护送几位太监天使到夔州。这些代表朝廷的太监和代表晋王的赵天霸的目的是一致的——要想尽一切办法,就算软硬兼施,也要让四川、湖广的友军全力支援云南方面的作战。   七月那一次,袁宗第、刘体纯配合攻打重庆收到了不错的效果,迫使吴三桂不得不中途折返,让晋王李定国多了几个月的准备部署时间,驻扎在广西一带的部队在这期间纷纷返回云南准备参战。这次得知吴三桂又一次统帅大军出发后,永历朝廷的督师文安之立刻飞檄给刘体纯、袁宗第、郝摇旗、李来亨,以及驻扎在万县的三谭——谭文、谭弘、谭诣,让他们马上再次聚合起来围攻重庆。   有些事情赵天霸会在心里想,但口头上却是绝对不会说出来,这两次动员川、鄂明军的情况他看得很清楚:川、鄂明军不得不独抗吴三桂的大军,为的并不是他们自己的安危,而是远在昆明的朝廷。上次攻打重庆,此地的明军损兵折将,这次虽然再次集合前来,但若是吴三桂又一次回师,势必这些友军还会遭到很大损失。   “一次,两次,三次,这里距离朝廷遥远,除了赏赐官爵以外朝廷很难予以支援,他们这样一次次地给朝廷解围却什么都得不到,恐怕不是长久之计。”赵天霸心中有些忧虑,不禁想起自己临行前,赵王刘文秀给朝廷的建议——以云南的明军主力进入四川,将成都作为基地。刘文秀的看法是:这样万一清军南侵云南,明军有嫡系部队参战打头阵,川、鄂一带的友军也不致于有什么怨言,而且可以御敌于云南之外,不让对方接近云南这个最重要的物资生产基地。只是李定国担心军队远离朝廷又会出现事变,而且认为吴三桂不敢不顾川、鄂明军就侵入云南,所以没有采纳刘文秀的意见,依旧留在昆明。   这次吴三桂不顾侧面明军的威胁,长驱直入云南,形势立刻就如刘文秀所说的那样变得十分急迫。由于路途遥远,消息传递不便,赵天霸他们还不知道,李定国此时已经节节败退,清军逼近了昆明。   和袁宗第等人接触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是他们提供的信息对邓名来说至关重要,让他对眼前的局势有了比较清楚的认识。现在邓名毫不怀疑他看到的正是明末清初汉人抵抗的最后时刻。面对清军的步步进逼,闯营、西营这些曾经的“反贼”正在为明朝的存续进行最后的挣扎。面前这些不愿作亡国奴的汉人,他们顾不得曾经属于不同的阵营、甚至是敌对的阵营,为反抗外族入侵而并肩对敌。经过这么多年明、清双方的反复拉锯,以及不久前西部明军曾经一度大规模反攻湖广,袁宗第等闯营将领仍对战局抱有幻想,觉得眼下的形势尚可。但邓名知道抗清战争将迅速急转直下,这不能不让他暗暗思考自己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在嘉陵江上游的谭文部,也正在做着和袁宗第部一样的工作,袁宗第虽然支支吾吾,但邓名已经听明白,驻扎在万县的谭文、谭弘、谭诣都是明军的嫡系——说实在的,邓名一直没有想通袁宗第跟自己提这个干什么。   尽管双方有着共同的目标,但是邓名也注意到谭文所部和袁宗第所部泾渭分明,他们的战线并没有连贯起来,两军中有着一个明显的缺口。重庆的清军对此似乎视而不见,看得出来城墙上面对袁、谭结合部的地方只有很少的监视部队,好像完全不担心他们汇合起来并力进攻。   “邓先生要不要过去那边看看?”虽然袁宗第心里很不情愿,但是他早就告诉邓名,谭文和自己不一样,是苗红根正的官军嫡系,无论是永历朝廷派到川鄂一带的督师文安之,还是逃难而来的韩王之类的宗室子弟,对这些朝廷嫡系总是更看重些,不,准确地说是偏心很多。既然判断邓名可能是大有来头的宗室子弟,袁宗第自然不能把他扣在自己营里。   “我?”邓名对这个问题感到异常惊讶。他给自己的定位就是投军的书生,他在心里琢磨着:“如果按照二十一世纪的说法,我只是一个向袁宗第投简历的应聘人员吧?虽说简历随便投,不过去面试的时候流露出想跳槽、货比三家的念头似乎不好。再说这又不是未来,古人再淳朴厚道也不可能像未来那么看得开吧?这时候不是讲究士为知己者死么?袁宗第这问话是啥意思?”   睡眠充足的邓名脑子飞快地转,得出自己的结论:“是了,这肯定是袁宗第在试探我。古人比较直白,不太懂得心理学、语言的艺术以及人性的弱点,袁宗第对我礼遇有加,表现出尊敬和信任,还给我提供食物和住处,他现在就是在考验我,看我是不是朝三暮四之辈。”   既然想明白这个,邓名就斩钉截铁地说道:“晚生愿为国公效力,怎么会另投他处?”   无论是邓名的态度还是他说话的内容都让袁宗第一愣,愕然想到:“你如果真是一个宗室,那么谁敢让你效力?你又怎么会为某个臣子效力?哦,是了,虽然我知道他是宗室,而且多半就是烈皇三太子,但他不知道我已经知道了,所以还在这里装蒜。嗯,昨天我把那串珠子原封不动地放回去了,三太子多半还以为我没看见。”   恍然大悟的袁宗第念头一转,立刻又意识到:“虽然西营那一伙人以前也都是反贼,但说到底,烈皇不是他们逼死的。而这位殿下如果是烈皇的骨肉至亲,虽然过去了这么多年,但他心里还不定把闯王恨成什么样,我可得赶快解释一下,当年北京的那些事情我没掺乎。而且现在解释更好,殿下还不明白我已经猜到了他的真实身份,现在解释可以显得更诚恳而不是见人下菜碟。”   袁宗第想到就做,悠悠一声长叹:“本公当年跟着闯王,心里存着的念头是清除先帝身边的小人,辅佐烈皇讨伐北虏。心里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和闯王定的约。后来闯王派本公南下襄阳,闯王进京的时候受了牛金星那个奸邪小人的蛊惑,竟然有了不臣之心。可惜本公当时不在闯王左右,不然一定能劝得闯王悬崖勒马。”   邓名听得惊奇不已,盯着袁宗第那张脸看了好一会,都没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心里转瞬间已经闪过了无数的念头:“你忠于崇祯?袁宗第你骗鬼哦……看他这副诚恳的样子,难道真有不为人所知的秘密?不,我差点被他骗了,他这么说是因为现在他接受了明朝的爵位,所以在外人面前要显得赤胆忠心。正好李自成进北京的时候他没去,现在就使劲洗刷自己,我应该称赞他几句罢?……不过顺着他的意思说也未必好,他肯定完全没有这个意思,我要是顺着他的话说,多半他也知道我言不由衷,如果我用词不当他说不定还会以为我是在挖苦他。嗯,反正周围也没有什么外人,我应该称赞闯营的义举,这才是他真正爱听的,而且也显得我确实和他一条心。现在是我投奔他,我可不能把上下尊卑搞错了。”   “国公所说的话,学生不以为然。”过了片刻,袁宗第停住话头观察邓名的反应,后者觉得对方是要考察他的倾向,当即说道:“崇祯年间,民不聊生,百姓易子而食……顺王是上应天时,下应民情。再说这神器无主,顺王就是取了又有什么不可以?可叹的是吴三桂那个贼子引敌兵进了山海关,坏了我汉家的大好河山。”   邓名的话让袁宗第、还有他背后的周开荒和赵天霸都骇然不已。现在他们已经不是当年李自成的部下,都是明兵明将,这种造反有理的言论当然是提也不能提。尤其是从邓名这种宗室子弟口中吐出,显然是说明他根本不打算原谅这些曾经的反贼,所以一听袁宗第的自辩就出言反讽挖苦。   “当年确实是糊涂了,不晓得烈皇一片爱民如子之情,而且烈皇身边也确实有几个小人……”袁宗第大惊之下连忙继续辩解,而且提出一个邓名也不能反驳的理由——崇祯皇帝周围有奸臣。   “我听说,先有尧舜之君,然后才有尧舜之臣。”邓名先是不明白为何袁宗第会这样死心塌地为崇祯辩解,接着就想:也许是因为自己和对方还没有深交,对方担心说崇祯的坏话不符合袁宗第现在明朝国公的身份,哪怕仅仅是赞同邓名的说法也不可以。为了进一步取信于人,邓名也豁出去了,接着又说道:“崇祯年间,贪官污吏层出不穷,天子对这些臣子却仍旧信任、重用,朝廷上下简直是无官不贪,而且官员们对百姓非常狠毒……就好像一个无恶不作的土匪窝子里,他们的山大王倒是个圣人,这可能吗?”   这回轮到赵天霸和周开荒听的眼睛都快瞪出来了。周开荒对邓名说的话是很赞同的,但是关键问题在于这不该是一个大明臣民该说出口的话,也不该是对一个大明兵将说的话,尤其邓名还可能是个宗室子弟,可能是崇祯的三皇子——有这样骂老子的儿子么?周开荒看向邓名的眼色越来越充满怀疑:“这人真的是烈皇的遗孤吗?”   赵天霸在最初的震惊后渐渐平静下来,在心里暗叹一声:“这位邓先生果然是烈皇的皇子啊,昨天我还不信呐。烈皇既然殉了社稷,其他的宗亲,谁还能说一句烈皇的坏话?除了他嫡亲的儿子外,哪个宗室要是敢说这样的话,那还不得被戳烂了脊梁骨?”   袁宗第此时也恢复了平静,邓名毫无疑问就是崇祯的嫡亲皇子,其他明朝亲藩没有资格批评一位殉国的皇帝,不是嫡亲的宗室又有谁敢对皇帝说三道四?虽然儿子责备老子是一种很大的失礼,但这是一种态度,一种很明确的不予追究的态度,也只有崇祯的皇子可以表现出这种态度。袁宗第忍不住想到,如果将来邓名依然保持这样的态度,那朝廷多半不会追究闯营旧将的罪过。对方大概已经意识到自己洞悉了他的身份,所以这样不加掩饰地表明态度——崇祯遗孤对闯营将士不予追究的态度。   “子不言父过。”袁宗第轻声说了一句,这既是表示他对邓名的感激,也是暗示自己已经明白对方的态度,不需要继续讨论过去的是非了。   袁宗第的话让邓名顿时又是愕然,他在心里琢磨着:“子不言父过?这意思是儿子不该说老子的坏话吧?但袁宗第明明不是崇祯的儿子,这话啥意思?为啥听不得……哦,我明白了,是臣子不该听别人说君父的坏话,现在毕竟他是大明的臣子,我呢,理论上也算是大明的臣子。”   “嗯,国公说的是,我们做臣子的是不该议论先皇。”邓名到底不是很有把握,就试探性地说道。   “不错。”袁宗第点点头。   “这都是怎么回事啊?”邓名见对方果然是这个意思,心里不禁对袁宗第看轻了不少:“怪不得他对读书人这么尊敬,果然是没有什么见识啊。臣子评价皇帝的话多了,尤其是明朝,官员骂皇帝的事那是太多了,连廷杖——皇帝打板子都不怕。”   袁宗第却在心里想:“三太子真当我一点见识都没有吗?国朝敢于骂皇上的臣子当然是很多了,可是他怎么这样解释‘子不言父过’这句话呢?嗯,想必三太子这是一种态度,说明他虽然猜出来我很清楚他的身份,但是他依旧不愿意暴露,要我继续称呼他为邓先生。而且三太子坚持不去谭文的营里,也正是向我表示他对我的信任吧。”   第三节 援军   随后的十天里,明军一直忙着清除重庆城下的障碍物。随着越来越接近城墙,明清两军的交战也愈发激烈,袁宗第忙于一线监督进度、指挥作战,没有空余时间再和这个宗室子弟闲聊。赵天霸和周开荒时常陪陪他,这两个人已经算是邓名的熟人了。对这样的安排邓名也感到十分满意,在这个世界上他也就认识这么几个人。他感到其他明军士兵对自己的态度显得有些古怪?——尊敬,但是保持距离。   在明军中暂时不用考虑剃头问题,邓名对此很高兴,但一想到未来满清势必席卷全国,就难免忧心忡忡。如果开玩笑的外星人或是未来人不把自己送回去的话,邓名觉得自己算得上是朝不保夕了,不过一时他也想不出什么脱险的办法,这种苦恼也无法与任何人商量。   今天中午时分,邓名看到从下游开来一队船只,顿时有些紧张,不过看到身边的赵天霸倒是一脸的轻松。想起这两天一直听袁宗第他们介绍下游乃是明军的势力范围,邓名暗暗骂了自己一声胆小鬼,伸长脖子向那船队眺望。果然,来船上打着的都是红旗,是明军的援军。   这支新的明军没有沿着长江开到袁宗第的营地,而是驶入嘉陵江,到谭文那里去了。   “是仁寿侯的军队。”赵天霸张口说道。   “哦?”邓名不知道仁寿侯是谁。   “邓先生,”赵天霸听出邓名的回答里颇有犹豫之意,就转头看着他:“邓先生知晓仁寿侯是谁吗?”   邓名面皮发红,摇头答道:“孤陋寡闻。”   赵天霸并没有如邓名猜测的那般露出疑色或是讥讽他无知,而是立刻答道:“谭侯讳诣,和涪侯一样都是万县的守将。”   涪侯就是谭文,这个邓名已经听袁宗第说过。他明白了新到的是“三谭”中的另一位——谭诣,就点点头:“多谢赵兄赐教。”   “来的真晚啊。”周开荒忍不住埋怨了一声。   袁宗第从大昌赶来都已经十天了,和谭诣同在万县驻扎的谭文已经到了十二天。根据事先明军各部的计划,万县一带的明军和袁宗第要争取赶在大军抵达前把重庆城外的清军工事尽数摧毁,等明军主力一到就立刻全面攻城。明军的物资储备非常有限,大军难以旷日持久地呆在重庆城下,而且还要防备吴三桂再次回师。明军的时间如此紧张,谭诣姗姗来迟让袁宗第的部下们心中相当不满。   “能来就不错了,新津侯还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到。”对这些官兵赵天霸其实也是有成见的,当年西营曾经和这些川军苦战多年,现在虽然都打着明廷的旗号,但是隔阂仍在。赵天霸接着给邓名解释,新津侯就是谭弘:“新津侯姓谭,讳弘。”   重庆城上不时传来隆隆的炮声,这是邓名第一次亲眼看到战争和死亡,望见又有一些明军士兵倒下后,他不禁发出一声叹息。   周开荒知道邓名心中不忍,袁宗第曾经悄悄告诉过他,一个心软的宗室子弟很容易被感动,也更可能帮着说好话,这样也不错。   周开荒说道:“眼前这点伤亡并不算大,等我军扫清梅花桩,填平壕沟,我们的大军也就该到了,那时将士们攻打城池才是决战,若是心存怕死的念头就无法成功。”   邓名微微点头,又是一声轻叹。   ……   此时在重庆城中,清军守将王明德坐立不安。   原先城下袁宗第和谭文的两路明军各有七、八千之数,满清任命的四川巡抚高明瞻见才来了两路就有这许多人马,知道后续军队更是众多,于是当机立断,借口去向川陕总督李国英讨援军就从袁宗第和谭文两军的结合部窜出围去,临走时命令总兵王明德死守待援。王明德明知高明瞻弃城潜逃,却敢怒不敢言,只好留在城中抵抗。   “总督远在保宁,见到巡抚以后,问明情况、召集兵马都需要时日,恐怕这时还没有出发罢。”四川总督的驻地虽然定在成都,但是成都目前在明军手中,吴三桂把精兵良将都带去打云南,李国英剩下的部队无力攻克成都,只好暂时呆在保宁,终日写信给成都的明将劝降。   眼看着城下又来了一支新的明军,王明德更是愁眉不展,他一个劲地抱怨着吴三桂:“吴帅说什么闯贼和明廷宿有旧怨,互相猜疑,上次来重庆没讨好,所以这次绝不会再出力,吴帅这次可是看走眼了啊,这回来的怕是比七月那次还要多。”   王明德暗自揣测,总督李国英那里对守备相对薄弱的成都尚且穷于应付,不像是能发兵来给自己解围的样子。十天来明军一直在向城墙进攻,虽然他们砍木桩的速度不快,但由于城内的守军短缺无法出城逆袭,所以明军一直在推进。今天有好几处城墙守兵向王明德告急,他登上城墙,看到明军在这几处已经接近墙下。尤其是来得最早的谭文部,他们已经开始填壕沟了。袁宗第那边的进度虽然慢一点,但看起来抵达壕沟也就是一两天内的事情。   王明德心知局面已经非常危急,一旦让明军在多处填平壕沟,等明军主力抵达后他们就能全线攻城。此时重庆城中的清军人心不稳,有人向王明德请求突围——这当然不可以;还有人请战,力主趁着明军主力还未抵达,杀出去与城外明军决一死战,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拼死一战。王明德也不能同意这个计划,城外的明军比守军强大得多,一旦战败,重庆就会立刻失守。   站在重庆城头的王明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谭诣的军队与谭文汇合——看上去新来的明军又有五千之多。很快,谭诣接替了谭文的阵地,而谭文则移营到中间,这样明军的战线就合拢起来了。现在,王明德就算想效法高明瞻弃城脱逃也没有出路了。   “唉,吴帅这次真是看走眼了。”王明德悲哀地想道。一个念头猛地浮现出来:“趁着我手里还有近万人马,加上这么一个重庆,若是降过去应该能保住性命吧?”   但也就是一转眼,王明德摇摇头把这个念头给压了下去:“如今朝廷几乎已经统一天下,残明只剩下四川、云贵这么一点地盘了,投降过去也不过就是早死、晚死的事,说不定总督大人真能给我解围呢!”   又琢磨了片刻,王明德咬咬牙,给自己鼓劲道:“就是战死了,朝廷总会抚恤我的儿子们。投过去最终还是难逃一死,还连累了全族,何必呢?”   抱定这个念头后,王明德决心死守重庆,能拖一天是一天。   ……   与王明德相反,袁宗第今天回营的时候显得兴致很高,请邓名过去吃饭,席间还有说有笑。虽然邓名对这个时代的礼节不是很清楚,但他感到袁宗第对自己的态度绝对不同寻常。邓名以为自己如果运气好,顶多也就是充当一个幕僚,但袁宗第却不与自己商量事情,不需要自己的帮助分析。此外,袁宗第对自己的礼貌远超过了上司对待部下,即使是如周开荒这样的心腹也不会受到这样客气的对待,更别说其他的部下了。   “仁寿侯带来消息,文督师两日前越过万县,现在估计已经到了丰都。”袁宗第笑呵呵的说。   文安之是永历皇帝派到四川的督师,驻地在奉节,主要工作就是安抚、节制云集在川东、湖广北部一带的闯营余部。文安之的大军走陆路,会比谭诣的水师晚到两、三天。现在袁宗第和谭文的营地已经稳固,而且储备了足够数万军队所需的粮草,重庆外围的工事也扫荡得差不多了。今天谭文和袁宗第都开始试探性地进攻城门和城墙以摸清守军虚实,等大军一到就可以强攻重庆。   赵天霸不动声色,心里对谭诣却十分鄙夷。   不像赵天霸,周开荒一听到这消息立刻大声说道:“怪不得仁寿侯来了,督师快则三天、慢则五天就能抵达重庆了,他要是再不来,这功劳不就没他的份了嘛。”   “话不能这么说,都是为国出力,而且仁寿侯也有仁寿侯的难处,”袁宗第对这些明军嫡系不是没有想法,不然也不会和谭文把营地分开。要是平时,对周开荒这种不加掩饰的挖苦,袁宗第多半会点头赞许,至少也是笑而不语,但今天邓名这个宗室子弟在边上,袁宗第就留有余地了。   “能有什么难处……”周开荒还在争辩。   周开荒打开了话匣子就停不下来,越说越激动,赵天霸根据以往的经验,知道这家伙很快就要开始痛骂明廷了——这几天周开荒在邓名身边,不能随便说话,应该也快憋坏了。同时赵天霸注意到袁宗第在打量邓名的表情,估计靖国公心里也开始不安。   “拿下重庆就是切断了吴贼的退路。听说城中积蓄颇多,足以支持数万大军行动。”按说赵天霸不该在袁宗第面前谈论川鄂明军该如何行动,毕竟他的身份只是一个使者,但他还是把话题岔开:“若是吴贼不肯回师,说不定还要劳烦督师大人统帅三军南征哪。”   “理所应当,”袁宗第立刻点头道:“等拿下重庆隔绝川南、川北,就是晋王不说,我们也要上书朝廷让我们去会会吴贼,他可是欠了我们不少血债啊。”   这个话题邓名非常有兴趣,正好可以解答他心里的疑问,于是就询问起袁宗第的看法,同时竖着耳朵听对方的回答。   袁宗第是个老军伍,对打仗的事情相当清楚,说起来头头是道。   在他看来,仅靠长江运输的粮食肯定不足以供应吴三桂那支规模庞大的军队,吴三桂还是需要在行军途中从百姓手中大量地征粮。袁宗第认为,既然有孙可望指路,那么吴三桂选择的进滇路线肯定有足够稠密的人口供他利用。但是吴三桂以前中途回师过一次,然后又再次出兵,就算人口稠密,两次大军过境也必定把老百姓折腾得颗粒无存。袁宗第觉得,等到明军获得重庆粮草后,四川派去云南的援军可以取道建昌,那里由刘文秀经营了很长一段时间,估计有不少粮草积蓄,也有足够的壮丁人口能够为援军所用。当闯营和西营这两大系统的明军会师后,就是对付吴三桂也不会落下风。   总之,袁宗第对拿下重庆后的战局相当乐观,认定吴三桂已经成为悬师。进攻云南的清兵越是数量庞大,越会因为物资匮乏而难以持久,退路又被明军堵住,下场可想而知。   赵天霸听得频频点头,显然是非常赞同。   邓名一边听着,一边感到阵阵疑惑。这些天来,在袁宗第营中,听他们反复说起若能攻下重庆就能逆转西南战局,邓名渐渐也觉得他们说得有道理。现在重庆外围的梅花桩接近扫清,城墙、城门都已经裸露出来,两天后闯营精锐都将跟着文安之一起赶来,至少又有数万兵马,那么重庆眼看就要落入明军手中。可是邓名知道历史上西南战局最终并没有被逆转,那么重庆应该没有被攻克,清军确实彻底击败了李定国……   袁宗第对夺取重庆后的战局越是乐观,邓名越感到紧张和不安。   因为距离遥远,通讯不便,无论袁宗第、赵天霸、周开荒还是邓名,都不知道此时云南的战局与他们乐观的预料相去十万八千里。实际上,吴三桂带着清军南下逼近昆明后,永历皇帝闻风仓皇出逃。广西的明军主力奉命向昆明返回,汉奸耿精忠趁机发动攻势,夺取了明军大片领土,而洪承畴也从湖广出发,参与对云南的进攻。   晚上回营的时候,邓名辗转反侧无法入睡:“若是明军进攻重庆失败,那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袁宗第讲过几次,以四川现在的人口,根本经不起大军来回折腾,所以不认为清军还能从陕西派来大批的人马援军。再者,陕西清军已经没有什么像样的部队了,就是有时间也来不及。   邓名判断,可能是因为重庆城池坚固难以攻破,将会导致明军无功而返,那么他就跟着袁宗第一起回到明军的基地,往后再考虑下一步怎么办。但是明明再有两天文安之的主力就要抵达了,凭着明军的优势,重庆难以支撑,估计很快就会陷落。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意外的变故!会不会有一支清军突然赶到,给重庆解围了?”邓名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但他无法想象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如果袁宗第说得对,陕西和四川已经没有一支清军能够击败明军主力的话,只能是还有另一支清军援军突然抵达了,而且数量极其众多!那这支突然抵达的清军就应该是……”   想到这里邓名感到自己全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这支清军应该赶在文安之主力到达前出现,所以也就是这两、三天内的事了。   “我该如何提醒袁宗第呢?要他多派探马侦查?可是如果他问我凭什么得出这个判断,我又该如何回答呢?这支清兵从何而来,走哪条路,在哪个方向上出现?我对行军打仗一无所知,对这个时代没有任何了解,四川哪里有清军驻扎也不知道,我怎么能够说服袁宗第相信会有一支清军突然出现?”   邓名苦苦思索,但是一无所获。他感到狂风暴雨即将从天而降,巨大的危险就潜伏在身边。茫茫黑夜中隐藏着野兽,虽然你现在看不到它眼中的凶光,听不到它饥渴的喘息,不知道它会从哪个方向扑过来,但是无疑它正在某个附近角落窥视着你,向你步步逼近。   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呐喊,接着就有一个清兵装束的人撩开帐子,举着火把冲进来,二话不说对着邓名挥刀就砍。   面对着刀光邓名猛地坐起身,才发现是南柯一梦,自己刚才不知不觉睡着了。心中咚咚地跳个不停,邓名擦去额头上的汗水,摸黑起身,轻轻地走出帐外。月光洒满明军的的营地,四周静悄悄的,能够听到附近帐篷里传来的鼾声。远处营墙上挺拔的哨兵身影清晰可见,他们正警惕地保卫着营地的安全。   邓名望着满天的星斗——这个世界危机四伏,唯一让他感觉平静、安心的就是这满天的繁星,他以前从未发现星空这么美丽。邓名默默地叹气。命运对其他人来说是未知的,但对他来说却是可知的,甚至是可怕的。邓名知道自己,还有这些天来善待他的这些明军将士走上了一条不归路,等待他们的是毋庸置疑的灭亡。但邓名却不知道该如何改变这一切。   “很可能有一支敌军已经逼近我们身边,明军会被彻底消灭,但我却无法帮助袁将军。我怎么忍心告诉他们——他们为之奋战一生的事业,最终还是会一场空。”   其实邓名并没有猜错,他担忧的那支清军已经顺利抵达重庆城下了。   第四节 生变   十二月十四日晚,谭文怒气冲冲地来到谭诣的营帐,一见面就大声责问道:“为何不出力攻城?”   这么多天以来,谭文和袁宗第部下的明军不停地攻击,就是要让重庆守军成为疲兵。但是谭诣接过谭文的阵地已经两天了,却一直按兵不动。眼看同僚莫名其妙地给敌人以喘息之机,谭文忍无可忍地跑来催促谭诣赶快出战,他估计对方心里肯定存着保存实力的念头,多半也会找一些将士需要休息之类的借口。   可现在天下的形势如此危急,哪里还能保存实力!谭文打定主意不让谭诣蒙混过去。   对着谭文面上不加掩饰的怒色,谭诣却是一点也不紧张,慢悠悠地开口了:“我们真能打下重庆么?”   “怎么不能?”出乎谭文的意料,对方竟然没有用他猜测的借口,谭文不假思索地答道:“我们眼下的兵力是重庆守贼的两倍多,文督师的大军更是旦夕就能抵达,岂有攻不下重庆的道理?”   “是啊,一旦拿下重庆就隔绝了南北,即使朝廷在云南战事不利,最坏的情况下,起码朝廷也能转战四川。那帮闯营余孽也能南下和西营余孽合流,声势大张。”   谭文、谭诣以前都是明廷的川军,和西营的李定国打过不少仗,和闯营的袁宗第也有过不少摩擦。谭文心想,谭诣大概是不愿意看着这些以前的叛军立功,心里不痛快所以不愿意出力,就好言劝说道:“唉,现在社稷危急,暂时和他们联合起来勉力图存吧,等大明中兴之后,再把这些乱贼千刀万剐也不迟啊。”   “顶多就是勉力图存罢了,就算打下重庆,中兴恐怕也是无望。”谭诣仍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模样:“我觉得,趁着我们还能打下重庆,手中还有能隔绝长江的兵力,不如就降了吧……”   “这是什么胡言乱语!”谭文重重地一拍桌面,厉声喝道。   “清廷那边一贯是不改原爵,在大明这边的侯爵投过去还是侯爵,伯爵投过去还是伯爵,孙可望在大明这边原来是一字王,投过去以后也还是一字王。我们当个大清的侯爷,总比大明的强吧?”谭诣似乎完全没有看到谭文激动的表现,语速仍保持不变:“就算过去以后清廷给我们降了级,当个大清的伯爵也比这朝不保夕的大明侯爵强吧?哪怕是男爵、子爵,也比在这边强多了啊。”   “这还是人话么?”谭文震惊中更加愤怒:“我们绝不能降虏!”   “当真?”谭诣随即拍拍手,顿时一大群甲士涌了进来,人人刀剑出鞘,把中军帐挤得满满的,谭文和他带来的几个随身卫士被围在一个难以转身的小圈子里。谭诣趁着谭文吃惊的一瞬间,迅速退开两步,躲到甲兵的身后去了。   谭文脸色变得十分苍白,对方显然已经打定了主意,若是自己不赞同谭诣的主张,恐怕片刻后就要被乱刀分尸。身边的几个卫士呼吸也变得十分急促,这几个人都是谭文的近卫壮士,但凭着几个人的力量肯定是不能杀出重围的。   “我生是大明人,死是大明鬼。”谭文终于还是把决心说出了口。   “人各有志,我不强求,就如你所愿吧。”躲在甲士身后的谭诣哈哈一笑:“不过,做鬼要人头也没用,就送给我吧。”   ……   王明德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信使,他听了对方的话,好一阵子才从震惊中明白过来。眼看重庆城下的明军越来越多,两日前在城外合围后他就没想过还能活下去,只是抱着拖一天便多一天的念头在抵抗。今天入夜后,城门守卫报告城外有使者前来,王明德心中经历了一通天人交战,他估计对方多半是来劝降的。虽然他自认为打定了一死的念头,但到了节骨眼上又有些迟疑了。最后盘算着不如暂时虚与委蛇,看看能不能拖上些时间,起码也不要彻底断了投降的路。   但使者被吊篮拉上城后,一见到王明德就摘掉帽子,乌青发亮的脑壳一看就是刚剃的发。这使者是谭诣的亲兵,声称他的老爷已经诛杀了明廷的涪侯谭文,全军剃发请降。   “这重庆城旦夕就要攻破,他怎么反倒投降我了?”王明德心里一阵嘀咕。不过此事若是真的,那就是绝处逢生了。王明德再三盘问,渐渐猜到对方有可能就是趁这个时机来投降,以便立功谋一场富贵。   “将军若是不信,可派人跟随小的去营中看看,谭文的首级就在我家侯爷的帐中。”那个使者竭力解释。   王明德虽然极其希望是真的,但生怕对方是为了骗开城门而来诈降,,就把两个亲信和来人一起吊下城去。过了一个多时辰,派去的亲信总算是回来了,他们亲眼看见了谭文的首级。   “哎呀,天不绝我王某啊,”王明德狂喜之下欢呼起来,又急忙加了一句:“朝廷洪福!”   在等待期间王明德又仔细想了一遍,不得不承认对方投降的时机掌握得极好,现在四川兵力空虚,清廷的川陕总督李国英得知此事必然大喜,肯定会替谭诣向北京重重请功。   又有几个谭诣的部下跟着王明德那两个心腹一起回来,见王明德已经相信自己,为首的就把谭诣的打算和盘托出:“大队贼寇在伪督师文安之的带领下正向重庆赶来,跟着一起来的有巨寇李来亨(李自成侄孙)、刘体纯、郝摇旗(都是前大顺将军)等……”   听到这一串人名,王明德的脊梁顿时发凉。这些都是闯营余部的精锐,他们尽数赶来,为的是攻克重庆后可以继续出击,若是这些人马到达,就算有谭诣的几千兵马助战,王明德多半还是守不住城。   “贼寇已经将各个巢穴的存粮都运到城下的营寨中了,现在四成已经在我家侯爷手中,剩下的都在袁宗第那贼的营中,只要攻破他的大营,贼寇就没有粮草了。”谭诣的部下把明军的虚实尽数报告。若是击败袁宗第,文安之就是来到重庆城下也没有坚持的能力,而且此番出击重庆,川鄂明军总动员,这些粮食几乎是他们全部的储备,一旦战败,在明年收获粮食前明军就再也没有出击的能力:“谭文的手下一个也不曾走脱,明日我家侯爷与将军前后夹击,定能大破贼人。”   “嗯,破贼必矣。”既然谭文被杀而且消息还未走漏,那明天他的军队就是群龙无首。   王明德估计袁宗第照旧会以主力来攻打城池,营寨里多半没有什么防备,谭诣若是从背后偷袭袁宗第,得手的可能性也是极大:“只是袁宗第还有水师,估计贼人还是能逃走不少。”   “此事我家侯爷也有一个安排,命小的与将军商议一下……”   袁宗第的水师停泊在长江里,而谭诣的船只停泊在嘉陵江,隔着一个重庆城。袁宗第看不到嘉陵江里的动静,但是重庆城头上可是把他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谭诣计划让自己的使者在重庆城头用旗号与自己联络,明军兵败后势必撤退,等袁宗第的水师撤到半路时他的水师突然从嘉陵江中冲出,把袁宗第的水师一分为二。   “此计大妙。”王明德抚掌笑道,立刻就同意了这个计划。   更让王明德高兴的是,来人还报告谭弘也打算投降满清,现在正在长江下游数十里外安营扎寨,阻挡文安之的先锋。等明日击败了袁宗第的水师后,谭弘要拦路截杀由陆路退兵的明军败兵,把他们一网打尽。   “久闻谭侯足智多谋,果不其然啊。本将定为谭侯,不,定为两位谭侯向川陕总督衙门请功。”   王明德听到谭诣和谭弘的毒计一个接着一个,心想不知道这两个人商议多久了,明日有心算无心,袁宗第大半的船只要损失在重庆城下了。那些来不及上船的部队自然逃生无门,袁宗第本人就算能够逃生,以后也不会再是四川清军的心腹大患。而没有船只和兵粮,又有谭弘在前面挡着,文安之估计连重庆的城墙也看不到。   ……   十五日清晨,邓名望着初升的朝阳,心里愈发地不安:“过了整整两日两夜,没有丝毫动静,更没有听说有哪路清军前来增援重庆,文督师的大军估计就要到了啊。”   这两天来,邓名旁敲侧击地提醒袁宗第要防备清军来援,但对方根本没拿他的话当回事。也不怪袁宗第不把邓名的警告放在心上,邓名对于四川清军的部署、可用的道路以及粮食仓库都毫无概念,袁宗第在四川这么多年,对清军的情况相当了解,那些可能被清军使用的道路他早都派遣了探马,根本用不着邓名班门弄斧。   攻城已经到了紧要的时候,袁宗第今天早早就去一线督战,照例让周开荒和赵天霸在后方陪着邓名。这几天邓名不停地请教各种军事问题,两人也是有问必答。只是邓名心里沉甸甸的,变得沉默寡言起来,二人都有些奇怪,不明白邓名为何在局面越来越好的时候流露出忧愁。   “填平壕沟是攻城前必须做的事,有几点是其中的紧要……”周开荒指点着前方明军士兵的阵形给邓名讲解。   正说话间听到一声惊呼,接着又传来更多的喊声,邓名看见一个发出惊呼的人手臂笔直地指向自己身后,嘴大张着说不出话。转头看去,却见大营升起一股浓烟,转眼间一团火光腾地升起,直到这时才听见阵阵声音从那里飘来。   “大营失火!”周开荒大叫一声:“留守的混蛋,我们的粮草啊!”   这时喊声越来越响,听上去不光是惊呼而像是厮杀声。   “有鞑子杀来了。”周开荒又是一声大喊,抛下邓名就疾步向营地方向跑去。   赵天霸也是惊疑不定,按说要是有清兵杀来,大营周围的明哨、暗哨必定会发现,就是大营里留守的士兵也会发号炮示警,怎么先是起火然后才开始厮杀?难道是营中有细作叛乱?关乎几万大军的军粮,赵天霸也恨不得立刻返回大营看个究竟,但他还身负保护邓名这个大人物的责任,这让他犹豫了一下。   “是不是要把三皇子先送去安全的地方?”赵天霸飞快地想着同时看了一眼,发现邓名已经反应过来,跟在周开荒背后大步地跑,赵天霸于是也紧紧地跟上,心想:“这三皇子虽然不懂用兵,倒是有点胆色,见了敌情不退反进。”   邓名这些天一直跟着周开荒走,把对方当作了同伴,看见周开荒往大营飞奔就下意识地跟上了,他此时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人生地不熟,若不跟着某个认识的人邓名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跑了几步后,前面的杀喊声越来越响,周开荒突然停下脚步大叫一声,恍然大悟:“鞑子怎么能摸进大营放火?一定是有贼叛乱了!”他满脸通红,气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再次向大营冲去。   临近大营,上方的火光冲天,已经能闻到烟火的气味,有些溃散的袁部士兵张皇失措地向着周开荒跑来,他伸手揪住一个,大嘴几乎顶到这个士兵的鼻子上:“哪个贼叛乱了?”   “是仁寿侯的兵,”作为袁宗第的卫队长,营中士兵几乎都认识周开荒,士兵带着哭腔说道:“仁寿侯来了一队兵,进了我们的营门就开始杀人,接着又冲进来了好多。”   “这狗贼,他是降了鞑子吧?”周开荒大吼起来:“这些狗官兵,最是靠不住!”   赵天霸也扯住了一个逃跑的士兵,那个人说得更清楚,他看见一个谭诣的兵把帽子掉了,发现他们连头都剃了。   “不许跑,把大营夺回来。”周开荒一面朝着大营继续前进,一面阻拦逃出来的留守士兵,邓名和赵天霸也赶紧帮忙,头几个比较难,但拉住几个后,人就越拉越多,很快搜罗了几十个士兵,再向大营进发。   周开荒本来已经把佩刀抽出,跑到营门前时他从地上拾到了一杆长枪,就挺着长枪率先冲进了营中。邓名见赵天霸手里也握了根长枪,就急忙四下打量,总算找到了根被抛弃的长枪,邓名尤感不足,又捡了一把刀,别在腰边。   一刀在腰,长枪在手,邓名自感勇气倍增,就学着周开荒和赵天霸的姿态,端着长枪冲进大营。呛人的烟雾扑面而来,刚才聚集起来的那些士兵正在厮杀,周开荒的身影被火光映照出来,他比邓名早进营两步,此时已经满脸是血。邓名眼睁睁地看见他一枪就戳进一个敌人的胸膛,随后伸腿把那个敌人从他的枪尖上踹出去,血箭一下子就喷上了半空,化作点点血雨洒落下来。   邓名怔怔地看着那团红色的雨雾,四周传来人垂死时的惨叫。   “啊——”   眼前一个人向着邓名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闪着寒光的枪刃跟着喊声一起朝邓名逼来,虽然那张凶神恶煞的脸庞让邓名不寒而栗,但是他还是本能地连连后退,躲避扑过来的长枪。   邓名的动作没有那个敌兵奔过来的快,转眼间敌人就到了面前,邓名下意识地上抬手中的枪杆,不知道能不能挡住这一击。但没等突刺的敌枪和邓名的武器相交,斜里突然插过来一记长枪,把逼向邓名前胸的那杆挑开,枪的主人在邓名肩头一撞,把他撞得飞向一边。   接着来枪一晃就向对方的心口扎去,那个敌兵挥杆迎击的时候,枪尖陡然上挑,就从那个敌兵大张的嘴里刺了进去。   这时邓名才看清来人是赵天霸,赵天霸双手用力一压,把敌人按得跪倒在地,接着一脚踢出,蹬在对方的胸口。只是这一枪用力十分猛,枪刃的尖头已经从敌兵的后脑透出,赵天霸一脚没能踢走敌人,就一扭枪杆。   转动着的枪刃和人的头骨摩擦发出令人寒毛倒竖的吱吱声,依旧瞪着双眼的敌兵口里吐出的血和白浆喷了邓名满脸。   赵天霸把枪抽出后腾出一只手拉住邓名,急切地叫道:“邓先生,你在这里做什么?”说着就把他推出营门。   营门附近的敌兵已经被杀退,周开荒虽然勇猛但并不鲁莽,他也不追击而是领着人退出营门。袁宗第的大营设有四门,中军帐和仓库在中央,周围是其它军帐,这么短时间里敌兵就在营内四下纵火,还有余力来夺各个营门,显然不是少数。现在营中的火势越来越浓,烟雾已经遮蔽了眼前的视线,靠身边这几十人显然无法扑灭火势,而且还要防备不知数目的敌兵袭击。   邓名向重庆方向望去,袁宗第的将旗似乎正在向这边移动,大概已经发觉了大营的异常,急于赶回来收复大营,扑灭火焰。   第五节 退兵   “守住营门。”周开荒退出营后,立刻命令一个士兵去向袁宗第报告大营中的情况。   其它三个营门还不知道眼下如何,但周开荒打算守住这座营门,若是袁宗第大军能够迅速赶回,说不定还能抢救出一些物资。大营距离前线不算很远,周开荒觉得坚守一段时间还是没问题。   遥望袁宗第的将旗离得并不远,开始向大营这边移动,但很快就停住不再移动了,重庆方向猛地爆发出雷鸣般的呐喊厮杀声,重庆城头那原本有气无力的炮声也忽然响成了一片。   “鞑子杀出城来了。”听到远处的动静后,周开荒沉着脸咬牙切齿地说道。他猜得不错,今天王明德把主力尽数集中起来对付袁宗第,见到他的大营起火后就让全军预备,在袁宗第将旗移动的第一时刻就从城中杀了出来。   明军在城下还有不少从事土木工作的士兵以及掩护他们的军队,虽然已经停止了工作,但不能迅速集结并且全部撤出。袁宗第本来想带着中军,也就是唯一能够快速反应的部队立刻回救大营,但重庆的清军猛然杀出,他只好掉头迎战以保护其余的部下。   “大军的粮草!”周开荒又回头看了一眼大营,心急如焚。   前来放火的敌军显然是小股部队,不会是谭诣的主力,现在袁宗第那边发生大战,而且是决定胜败的主力交战,周开荒准备放弃这里,赶去保护长官。   “希望涪侯能够打败谭诣这个奸贼吧,至少能够多顶一会儿。”赵天霸安慰周开荒道。袁宗第的部队本来是分散开做全面进攻的状态,若是谭文跟着一起叛变,那就是三打一,袁宗第全面溃败也就是很快的事了。赵天霸指望着谭文还是自己人,这样二对二,局面还有挽回的余地。   没等周开荒率队出发,位于袁宗第左翼的谭文部就爆发了大溃败,邓名看见左边溃散的明军士兵漫山遍野地向长江方向奔来,敌兵跟得很紧,溃兵的身后就是肆意砍杀的追兵。   “哼,连将旗都没看见就垮了,多半是临阵脱逃了吧。”赵天霸见谭文的部队山崩地裂般地垮下来,心里一片冰凉。溃兵的哭喊声会打击袁宗第部队的士气,还会冲乱袁宗第的阵脚。现在袁宗第的部队一边努力集结,一边辛苦地抵抗重庆敌军,这些溃兵身后的敌军会猛地撞在袁宗第部队的脊背上。   跑在最前面的溃兵已经到了大营附近,隔开了大营和袁宗第的将旗,他们掀起的尘土遮蔽了前面的视野。   “没机会了。”赵天霸做出了判断,立刻对周开荒叫道:“撤退,保护邓先生,我们去下游和靖国公汇合。”   “没用的官兵,连一时片刻都顶不住!”周开荒指着那些溃散的谭文部士兵大骂,十分愤怒。没有了侧面的掩护,袁宗第大败的局面已经不可挽回,估计马上就要各自突围了。周开荒立刻记起了袁宗第的嘱托,若是有非常情况,无论如何都要保得邓名平安。   “邓先生跟我来!”周开荒不敢再继续去想重庆城下的战局,和赵天霸一左一右扯着邓名往长江岸边飞奔,刚才收拢的那些士兵也跟着两个军官一起跑。长江上停着袁宗第的船队,眼下全面溃败已成定局,这些船只是他们逃出险境的唯一指望。   跑到江边,看到船队整整齐齐,安然无恙,邓名心里舒了一口大气。袁宗第船队的士兵早些时候发现了大营突然起火,又看到岸上一片混乱,水营千总立刻下令全体戒备,士兵刀剑出鞘、弩箭上弦。千总一望到周开荒就远远地大叫:“周千总,大营如何?”   “一半官兵叛变了,剩下的一半都垮了,粮食也烧了!”周开荒大声回答着,一蹿就跳上了船。前期逃到江边的袁部士兵已经陆续登上了自己的船,跟在周开荒身后的是最后一批。周开荒回首望了一眼,后面跟着的是密密麻麻的谭文部溃兵,他把手一挥,对那位二十多岁的水营千总说道:“没有我们的人了,松缆开船!”   袁宗第的船队共有大小江船一百多条,足以携带数千士兵。发生事变后,船队的指挥军官命令大部分船只向重庆方向驶去,接应袁宗第的主力,留下三十条船以备接纳从大营方向撤出来的士兵。听了周开荒的话,水营千总明白损失惨重,不由脸色一暗,当即下令准备启航。如果重庆城下袁宗第反败为胜的希望不大,那么前去接应的船装上士兵后立刻就要撤退,他们需要迅速追去跟上大部队。   就在人们的面前,成百上千谭文部下的溃兵向江边的船只奔来。这些士兵大多已经是赤手空拳,看到邓名登上的这艘船开始松缆准备离开时,一些跑在前面的士兵就跃上码头,挥着手向船边冲,拼命喊道:“救我,救我!”   船上的守卫立刻倒转枪刃,用力地抡起枪杆向这些人砸去。赶跑了最靠近的几个后,船上的水兵就在向岸的一侧站成排,刀枪的尖峰笔直向外,显然不打算放任何一个人上船。   邓名看到,江边有众多溃兵拥挤在码头外,越聚越多,其中不少人跳入江中,向那些离江岸不太远的袁部船只游去。而那些船只和邓名这只船同样毫不客气,棍棒齐下朝人乱打,几个水中的谭文部明军士兵被打得离开了船边,也有的人被狠狠地砸沉到江中,再也没有露头。   一个看上去像是军官模样的年轻人坐在邓名船前不远的岸边,他指着冷眼观看的周开荒大声骂道:“杀千刀的闯贼,老子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周开荒冷笑了一声正要反唇相讥,但猛然想起邓名就在身边,这可是崇祯的三皇子,袁宗第还指望他将来替自己说话呢。周开荒悄悄打量了一眼身侧的邓名,在心里琢磨着:“虽然三皇子脾气不错,和我们相处得也可以,不过对面那个家伙老是‘闯贼、闯贼’的,激起了他的父母之仇,心里结下疙瘩,恐怕对于国公不利。”   但是水营千总却没有周开荒的顾忌,他立刻戟指回答道:“没用的官兵,做鬼也是个废物!你们不敢跟鞑子打,就会和老百姓耍本事,你们也算是汉人?呸!”水营千总随后喝令启航。   “周兄!”邓名听到那些明军凄厉的哭喊声,顾不得自己一身的血污,拉住水营千总,向周开荒求情道:“为什么不救他们?船上还有地方,还能装人啊!”   水营千总不知道邓名的来历,但是看见过邓名在袁宗第身侧,袁宗第对他客客气气的。今天这么危急的关头,亲卫队长和他在一起,可见袁宗第对此人的重视,也许是袁宗第重用的师爷。千总就耐心地解释道:“先生请看,我们的船只不多,往前走也许还要接应自己的弟兄。若是载了一个没用的官兵,就要少载一个自家弟兄。再说他们身后的追兵并不多,若是这帮废物敢回头迎战,肯定打得过。”   邓名并不知道每只船能装多少人,水营千总的话立刻把他堵了回去。   这些溃兵身后的追兵确实不很多——谭诣的主力在击溃谭文的部队后,就赶去帮助清兵夹击袁宗第了。可是这些溃兵跑得衣帽不整,大部分人丢失了武器,闹哄哄地乱了套,难以想象他们还有能力抵抗追兵。而且他们很清楚,重庆城下败局已定,就算他们组织起来掉头顶住追兵,等袁宗第撤退后自己还是难逃一死。   邓名四下环顾,更多的谭文部士兵不顾一切地跳进水里,在12月冰冷的江中挣扎。有些被砸的人没有回到岸边,而是绝望地继续向前游去,似乎是想凭借自己的气力去南岸,离开重庆战场——这倒也是一线生机,不过又能有几个人能过得了长江呢?   “把他们带到南岸吧,”邓名拉着水营千总的胳膊不放:“只把他们带到南岸,放下他们,让他们自找生路去吧。”   水营千总有些不耐烦了:“先生想必也知道,请神容易送神难……”   他的话未说完,周开荒就截口道:“好吧,就依先生的,放他们上船吧,送到对岸以后就都轰下去,立刻去接应国公。”   周开荒并没把谭文部明军士兵的命运放在心上,不过既然邓名在侧,他还是要给邓名一个面子。他估计在邓名的心里,对这些嫡系明军终归还是有些亲近感。   水营千总听周开荒这么说,不由楞了一下。邓名好不容易得到周开荒开口帮忙,立刻催促他道:“赶快运人吧,国公那边还等着我们的船呢。”   水营千总发牢骚道:“既然先生知道国公那边紧急,还运这些恨我们的狗官兵干什么?”   听到袁宗第的亲信卫队官和新招揽的师爷都要救人,水营千总也只好不甘心地下令放人上船。   一通旗号和叫喊过后,各条船只都开始收容明军。码头上的那些明军一拥而上,邓名的这条船很快装满了人。   岸边那个年轻的明军军官刚才看到了邓名的动作,也猜到了他与周开荒、水营千总的对答,知道多亏这个年轻人,才救了自己和身边这些兄弟、部下的命,因此上船后冲着邓名就是大礼拜倒。周开荒见状冷笑了一声,转身走开,他可不愿意接受这个家伙的什么谢意。   邓名急忙把年轻军官扶起来,和对方客气几句。   “敢问恩公如何称呼?”虽是寥寥数语,那个军官却立刻察觉到眼前的人似乎不是个军人,好像听到有人称呼他为“先生”。   “邓名,我叫邓名。”邓名答道,客气地反问道:“您怎么称呼?”   邓名的答话方式让那个年轻军官微微一愣,有些惊奇。   “这个人大概是书生吧,听说有些书生说话挺古怪的。多半是袁宗第的师爷之流。”年轻军官在心里想到:“好好的读书人,怎么会去和这些闯贼同流合污?多半也是个没有气节的无耻之徒。”   对方毕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离开北岸就有了一线生机。虽然登上了袁宗第的船只,但这些明军官兵却不情愿领情,不愿意承认是被闯军余部救下来的,宁可认为自己是被邓名这个读书人救的,   “要是报上自己的姓名,将来闯贼就有的说了,还要欠他们一个人情。”军官想到此处就对着邓名拱手鞠躬:“大恩不敢言谢,贱名不足与闻。”   ……   岸边的溃兵全上了船,三十条船塞得满满的,水营千总再次命令开船。   谭诣兵力有限,他最危险的敌人是袁宗第的战斗部队,所以派来追击溃兵的人并不多。见水师上的明军戒备森严,谭诣的部下不敢轻举妄动,只是站在远处拿腔作势地喊了一阵,目送船队离岸,渐渐远去。   船上戒备森严不仅仅是防备清军的追击,也是怕谭文的部下会劫持船只。不过这些溃兵大多都是赤手空拳,在拼命地奔跑、游泳后人人精疲力竭,并没有生出这样的心思。船很快通过江面,到达南岸后,万县的明军士兵老老实实地下船离去。   邓名的坐船重新起航时,那个青年军官领着同船的部下向他遥遥拜倒,同声大叫道:“多谢邓先生救命之恩。”他们是打定主意不把这个恩情算在袁宗第的部下身上了。   驶向炮声最响的地方时,邓名看到周围官兵的脸上多有忧虑之色。大家都明白,既然谭诣的主力不在袁宗第大营和谭文溃兵的背后,那肯定是去攻打袁宗第本人了。再加上重庆城里的清军夹击,袁宗第的形势凶险,不知道能不能脱身,能不能顺利登船撤退。   很快就行驶到大批明军船只的聚集处,看上去岸边并没有激烈的战斗。周开荒等几个人分析,袁宗第一见到前后夹击的敌军,就知道事不可为,立刻组织军队向江边撤退。袁宗第付出了很大努力,把主力撤退到江边组成环形防御,但是出乎意料,清军的攻势却渐渐缓和下来,不攻击明军的阵地,而是拉开一段距离远远观望,似乎不打算干扰明军登船。   袁宗第先是试探着撤退了一部分兵力上船,然后谨慎地再撤退了一部分,见清军依然没有什么大动作,袁宗第命令搬运伤兵上船。江船中只有几条大船,大多数是小船,载人不多,来重庆的时候袁宗第的部队是水陆并进、沿岸扎营。但现在的形势,留在岸上无疑于等死,包括邓名所在的这条船都尽可能地装满士兵。每艘明船上的士兵都弯弓搭箭,全神戒备——若是清军在明军撤退时发起总攻,他们要射住阵脚,掩护战友安全上船。   但清军并没有发动预料中的猛攻,只是用火铳、火炮对着明军轰击,同时洒来大量的箭雨。   “唉,他们也知道,烧掉了我们大营里的粮草,我们只怕数月之间对重庆都是无可奈何了。”看着对面优哉游哉的清军,赵天霸和周开荒仰天长叹:“不过幸好,兄弟们大都救出来了。”   大营和重庆城下丢掉了上千士兵,袁宗第带来的七千大昌兵有五千多人平安上船。   “返回大昌吧。”周开荒苦涩地说道。此次出征显然是失败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返回根据地,沿途的粮草还没有着落。   满载士兵的江舟渐渐离开重庆,一个多时辰始终高度紧张的士兵们终于稍微松了一口气,把弓箭放到脚下,让紧绷的手臂稍微放松一下。   邓名看着渐渐远去的重庆城头,心中全是难以言明的感触:“在这样的历史洪流中,我一个人真是什么也做不了啊。明知重庆此战会有反复,我也无法提醒他们……我虽然知道满清势必要席卷全国,可是连如何逃生都想不出一点办法。”   正在惆怅的时候,突然重庆城头几团白雾腾起,接着就是号炮的雷鸣声传入耳中,邓名茫然地看着那渐渐升上高空的硝烟,疑惑地自问道:“这是清兵在示威吗?”   “敌袭!”   “敌袭!”   邓名的身旁突然响起连绵的警告和呼喊声,他转身望向船头的下游方向,只见大批的船只正从前方不远的嘉陵江岔口冲入长江。   在袁宗第小心翼翼从江边撤退的这一个多时辰里,王明德把重庆城中已经抽调出来的精锐水手都派去谭诣的营地,后者手中不仅有自己的船只还有从谭文那里缴获的。不出谭诣和王明德所料,袁宗第为了防备清军的追击,把所有的船只都用来掩护步兵撤退。清军水兵就在岔口养精蓄锐,等到明军船队开始撤退后,他们就杀出来进行最后一击。   清军的船只上没有多余的负担,一艘艘扯满了帆,趁着江流猛扑向那些满载士兵,吃水很深的明舟……   第六节 勇士   邓名所在的船是一艘大型的江船战舰。袁宗第的这几艘大船是水营的主力战船,平时搭载重要的将领,在发生水战的时候肩负着与敌船交战、保护友军的责任,但此时和那些小船一样装满了从岸上仓促撤退的士兵,虽然水营千总连声催促,但行动一点也迅捷不起来。   从嘉陵江中冲出的清军船只密密麻麻,邓名看到排列在前面的是和自己这条船大小相似的大型江船,后面还跟着无数的小舟。   明军船队中没有通过嘉陵江岔口的大船还有四艘,三艘位于邓名所在船的前面。见到清军杀来后,前面的三艘大船开始转向,试图挡在清军攻击的路线上。只是明军船队现在是沿江一线排开,大船上也一样坐满士兵,行动远不如敌船敏捷。袁宗第乘坐的船和另外一艘大船已经通过岔口,他们想在满是船只的长江中逆流调头、返回参战的难度更大。   清军的大船绕过那三艘试图挡住他们的大型江船,直接冲入明军水营的纵队中,居高临下地向明军的小船发铳射箭,接着就对明军的小船横冲直撞。一些满载士兵的小舟航行在江流中已经显得很吃力,水面本来已经贴近船舷,无法有效的回避。就在邓名的视野里,几艘被撞到的小船一下子就在江心倾覆。接着又是一艘竭力躲避的小船被敌舰撞击了船尾,那艘船没有像前几艘那样立刻翻覆在江中,而是打着圈在中流横过来,然后才翻倒在江流中。   跟在清军大船后的小船此时也纷纷杀到明军船队中,他们一边冲击着明军的船只,一边肆意地向挣扎在江中的落水明军发起攻击。在与这些轻快的敌船交战过程中,明军的船只不能维持刚才那种四平八稳的航行,不时有明军士兵从剧烈晃动的船只上被抛出,落入滚滚的江水中。   由于运送谭文部士兵过江,所以邓名所在的这条船抵达撤退地点比较晚,是整个队列中最靠后的一艘大船,负责给船队压阵,启航时大部分士兵都已经登上其他的船,因此载员相对较少。   周围有不少己方的小船,他们自知没有什么战斗能力所以纷纷放缓速度,向两侧避开,让邓名这艘大船通过。这些运兵船想配合大船,但他们只能缓缓移动,以免超载的船只倾覆。虽然水营千总一迭声地催促,但战船的速度还是快不起来。   清军船只把明军的船队一分为二,没有通过嘉陵江岔口的明军已经看不到前方袁宗第的大船和其上的旗帜,失去指挥和统帅,明军的局面变得更加险恶。清军的大船集中在一起,开始围攻走在最前面试图保护友军的明军大船。顿时,这艘明船周围炮声大作,邓名遥遥看到无数的火箭在空中穿过,就像是烟花一样飞洒在江上。   大船之间的交战时间很长,两军使用的火炮都不是邓名以前在大航海时代电影中见过的海军舰炮,而是更类似大号的火铳。江船的体型并不算很大,无法与海船相比,但是,两军的火器能够造成的伤害非常有限。这些火器能够杀伤敌方的水兵,但很多火箭即使投到了敌人的船上也未必能引燃船只。   看到敌舰开始围攻,后面的一艘明军战舰立刻扯满了帆在中流加速赶去,但是沉重的负载使增援的速度非常迟缓,看上去似乎并不比交战中的友舰更灵活。位于第三的战舰和再其后的邓名这条舰同样用尽全力向前,但彼此间的距离也没有明显地拉近。   随着越来越多的火光从第一艘明军战舰上升起,船帆、船桅都开始燃烧,那场实力悬殊的战斗就到了尾声。   将明军战船打得失去战斗能力后,清军开始扫荡它周围那些失去保护的明军运兵船,屠杀明军落水官兵。随后清军的主力等来了第二艘明军战舰,又围上去进行第二轮攻击。躲避在这艘战舰后的运兵船比刚才那一艘还要多,尽管知道众寡不敌,这艘战舰还是勇敢地迎战。   第二艘受到攻击的明军战舰不久就失去战斗力了,船头下沉,开始在江面上失去控制地打转。因为它的奋勇抵抗,所以它身后的小船争取到了一些时间,很多小船得以拉开和敌船的距离,藏身到最后两艘明军战船的身后。   在第二艘明军战舰开始桅断帆折的时候,邓名的坐船刚刚赶上它前面那一艘战舰,这两艘战船是整个明军水师后队中仅有的两艘大舰了。   水营千总环顾周围,现在明军的水营后队是以最后两艘大船为主导形成的纵队,前方等待着的是如狼似虎的敌人,他们施展诡计、有备而来,战斗力占居压倒优势。明军的大船上除了水营战士,还装满了临时上船的步兵兄弟,船后还有几十条运兵船装载了至少上千士兵,都等着水营千总为大伙儿杀出一条回家的血路。   如果不能杀败面前强大的敌军,那么所有的船只就无法返回基地,前面两艘战舰勇敢牺牲争取了一些时间,也不过是让全军覆灭的结果稍微推迟了一点而已。   “二对七,”水营千总大声说出了战舰的敌我对比,摇了摇头转身对周开荒说道:“水战不是靠勇气就能赢的,赶紧让兄弟们弃船登岸。”   敌军开始重新调整队形,准备发起最后的攻击。眼下是十二月,就算落水者没有受到清兵的攻击,冰冷的长江也足以致命,所以必须要让船只靠岸,让战士们安全地登上陆地。   水营千总飞快地下令,让另外一艘战船向自己这艘靠拢,并命令其余的小船掉转方向,尽快带着士兵向南岸登陆。在水营千总的命令下,那些小船纷纷奋力向南岸划去。清兵都在北岸,南岸与重庆隔着长江,不容易遭到清兵的追击,相比之下比较安全。   水营千总对周开荒说道:“你们得冒险了,除了水手以外所有的人都跳到那艘船上去,赶紧去南岸,能多快就多快,兄弟我大概能够给你们争取一点时间。”   见邓名和周开荒都默不做声地看着自己,水营千总先是露出一个苦笑,但片刻后这苦笑变成了哈哈的大笑声:“把你们这些累赘都丢掉,我说不定就杀出一条血路,比你们还早回大昌呢。”   邓名这艘船落下了全部的帆,水营的士兵从船头抛下铁锚让船只尽快地停下来,另一艘大船也已经靠到了这条船旁,两条船互相抛出了无数条缆绳,船上接到命令的士兵纷纷握着这些绳索登到另外一条大船上。   此时清军似乎注意到明军的行动,他们帆浆并用地向这边赶过来。   邓名看着面前这位年轻的水营千总,自己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这些日子以来他只认识了几个人,众多和他同处一营的明军将士对邓名来说还几乎陌生,在他脑海里只是一些在他出生几百年前就已经死去了的古人。   见邓名凝视着自己发呆,没有立刻离去,水营千总脸上露出微笑,用一种夸张的讽刺口气催促道:“快走,快走,堂堂七尺男儿,怎么做这种小儿女态?”   大多数士兵都已经登上了邻船,清兵的船只也渐渐逼近,留在船上的水营士兵都握着手中的武器,注视着准备离开的最后几个人。站在帆下的士兵更是把绳索紧紧握在手中,做好了升帆迎战的准备。   周开荒和赵天霸都重重地向那个水营千总抱拳鞠躬,邓名也对他一个大礼,腰深深地弯下,抱拳的双手几乎触到了地面。站直身体后,邓名一言不发地随着周开荒、赵天霸跑向船边,他把嘴绷得紧紧的,生怕一张嘴就要发出哽咽之音。   邻船因为装了太多的人,被重负压得矮了一头,邓名一手握着绳索飞身跃过去之后,对面立刻就伸出了无数双手抓住了自己。甲板上众多的士兵摩肩接踵,邓名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算站稳脚跟,从拥挤不堪的人群中转过身来。   邓名原先乘坐的船上,士兵正在砍断连接两条船的绳索。水营千总走到船侧,居高临下地看着,双手握拳向大家告别。满船的人都抱拳向他还礼,两手举到头顶,凝视着他默默无语。水营千总目光扫过正仰视的邓名,他年轻的脸上露出带着顽皮的微笑:“邓先生胆子不小嘛,换了我可不敢在长江里坐塞了这么多人的船。”   说完这句话后,水营千总猛地调头而去,当他的身影从船边消失时,邓名听到他那沉着有力的声音传了过来:“兄弟们!升起我们的帆来!”   ……   船只摇摇晃晃地向岸边靠过去,片刻后,身后先是一声,然后又是一声,很快就是密如骤雨般的火铳声大作。邓名几次回头,但任凭他怎么踮起脚尖,也无法通过黑压压的人头看到江面上的战局。船舷几乎已经与江面持平,每一次晃悠都有江水涌入,很快邓名就感到水已经淹没到了脚面,这时江面的高度已经超过船舷,水开始哗哗地涌入船身。   就在冰冷的江水没过脚踝的时候,邓名感到船体猛地强烈震动了一下,好像撞在了礁石上。船突然停了下来,船中密密麻麻的人都向前栽过去,从船头方向还传来噗通、噗通的落水声。   “快下船。”   “快下船!”   几个大嗓门同时响起,士兵们纷纷从船舷跃了出去。邓名看不清周围的情况,跟着伸手在船帮上一按,抬腿跳过船舷。他感到自己落入到江中,但是脚能探到江底,立刻手足并用地向前挣扎。江水冰冷刺骨,很快皮肤就感觉像针扎一般地刺痛。幸好离岸并不远,水流也不急,背后搁浅的江船又挡住了水流,他很快就上了岸,从长江中脱身。这时,邓名站在人群中,回头观察江面上的情景。   有一些小船已经靠岸了,但还有十几条船走得很慢,正拼命地向岸边赶来,小船背后不远处就是清军的水师。邓名原先所乘的那艘大船在送走了战友后,减轻了载荷,恢复行动自如,这条船孤身作战,面对已经靠近过来的七艘清军大船和无数小船,丝毫没有躲避的样子,而是在江面上左冲右突,竭尽全力地阻挡在明军船只的后方,使敌船不能接近、攻击明军船只。   虽然那条明军的战船远在江心,但邓名竟然还能从隆隆炮声和嗖嗖的箭矢穿空声中,听到从船上传来的呐喊声。越来越多的火箭飞到明军战船上,邓名看到前桅顶部的风帆开始燃烧,被铳炮弹丸击中后,迸发出一团团雾状的船体碎屑。受伤的明军战船不断地横冲直撞,船体做了一个大范围的回旋,就好像一个勇士在战场上把手中的长枪抡了一个圆,想要赶开周围的敌人,把想从他身侧冲过去的敌军驱散。   不过,这样的回旋显然不是已经受创的明军战船能承受的,刚进行了一半,中桅就禁不住风力轰隆一声折断了,桅杆带着一些绳索飞向半空,远远地抛到江面上。   最后的几艘明军小船驶近岸边,岸上的明军伸手把水中的士兵拉上来。上岸后的明军士兵此时都站在岸边,聚精会神地关注着江面上最后一条明军战船的命运。失去了中桅,前帆也在熊熊燃烧,战船就像一个喝醉了酒的人,在长江上晃晃悠悠地摇摆。周围的敌舰像是垂涎猎物的群狼,把火力全部向它打过去——江面上已经没有第二个目标了。   又过了片刻,失去全部动力的明军战船燃烧得更猛烈了,被包裹在熊熊火焰里,顺着江流缓缓向下游飘去,敌船甚至没有追击。邓名目不转睛地看着,沿着江岸跟随了一段路,直到燃烧着的残骸翻倒在江中。   有几条清军的船只跟过去,在沉入江面的地点游弋了一会儿,没有找到幸存者。清军船只又向南岸开过来,明军躲避到茂密的树丛中,清军漫无目的地喷射了一些火力,没见到动静,就趾高气扬地向重庆方向驶去。   清军的舰船远去后,明军士兵从树林、草丛中走出来。邓名的两个老熟人,赵天霸和周开荒重新又聚到一起。当两个人和几名士兵找到邓名,走到他身边时,发现到他正冲着江水发呆。   邓名遥望着渐渐远去的敌舰,第一次感到那些人是他的敌人,现在,邓名好像还能听到他们向岸上射箭时的阵阵狂笑声。以前邓名身处明军营中,却并不仇恨对面营垒的清军,他总觉得那是一些早已逝去的古代人,自己只不过是偶然来到这里。   在岸边走不了几步就能看到一个明军士兵的尸体,江面上,顺流而下漂浮着无数尸体,还有更多的浮尸从上游冲下来,其中有一些竟然是无头的尸身。   其中大多是属于袁宗第所部的士兵,还有一些则是谭文的部下。击溃了毫无防备的谭文部后,重庆清军和谭诣部把大量溃兵赶下长江,至于那些被杀死在岸上的明军士兵的尸体,清兵割下他们的首级用来领赏,然后就随手抛入江中。近七千谭文的部下,仅仅一天以前还是谭诣的友军,还同为明廷的嫡系,除了因为邓名好心而得以逃到长江南岸的一千多人外,其余能够逃生的恐怕寥寥无几。   “哎呀!”   不远处突然爆发出一声惊叫,接着是一声喜出望外的欢呼。   被这声音惊动的邓名、赵天霸和周开荒都跑了过去,一个明军士兵从岸边抱起了一动不动看上去像是尸体的东西——原来是袁宗第的水营千总。   “还活着,活着!”明军士兵就是因为这个发现而欢呼,但是接着士兵的声音又低沉下来。   水营千总身上插着两根羽箭,虽然凭借着过人的水性他挣扎游到了岸边,但因为流血太多,最后一点力气也随之而去。被找到以前,水营千总一直趴在岸边,没力量呼救,也没有动一动手指的力气,只是不停地打着哆嗦,现在他的身体已经连哆嗦都不打了。   周开荒抢上一步,抱住脸色苍白的水营千总,把他用力地摇晃了一下。   水营千总模模糊糊地认出了面前的周开荒,心里知道自己没有希望了,很想最后再说一句男子汉的豪言壮语:“我父亲当年跟着闯王杀狗官兵,我又跟着袁将军杀鞑子,我们父子二人都锄强扶弱,都战死疆场,俯仰不愧天地,不愧祖先良心……”   水营千总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张开嘴,但这些话却没能说出口,他最后勉强吐出的几个字是:“冷,真冷……”   邓名站在周开荒身边,看着他轻轻伸出手,温柔地替水营千总合上大睁的双眼。邓名突然问道:“那些清兵,他们都是汉人吗?”   周开荒垂着头没有回答邓名的问题,而是抱着逝者发出一声极力压抑的呜咽。   “他们也算是汉人吗?”邓名提高了声调,又大声问了一次。   水营千总和他的部下,为了大多数兄弟们能够逃生做了最后的奋斗,他们以为自己的牺牲已经使得兄弟们脱险。这些瞑目的勇士并不知道谭弘已经叛变了,正在下游扎下营寨,等待着劫杀每一个从重庆逃出的明军士兵,以便向新主子请功。   第七节 穷途   清军退走后,明军就收集木材点燃篝火,聚拢起来把那些湿衣服烤干。邓名现在有些后悔把裹着羽绒服的包袱放在营地里了,估计现在已经和大营一起被烧成了灰烬。幸好与邓名上学的华北相比,重庆的冬季要暖和许多,没有那种像刮骨刀一样的寒风,也没有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   唯一能宽慰自己的,就是邓名把那串珠子挂在脖子上,带在了身边——这是他仅存的一点财物,除此之外连一个铜钱都没有。邓名一点也不知道这串珠子在古代能值几个钱,无论是赵天霸还是周开荒,都绝口不提他们曾经见过邓名的“宝物”。邓名只是为了在危难的时候也许能用这串珠子换一口干粮,救自己一命。   周开荒和其他一些军官把散兵聚集起来,清点出一千两百多名士兵。没有任何高级将领,最高也就是千总这样的中级军官,因为周开荒是袁宗第的亲信,所以隐隐已经成为众军官的首领。有人觉得邓名好像是袁宗第新招的师爷,也想让他参与到决策层中,不过邓名自知对行军打仗一窍不通,坚决不肯给大家添乱,要当一个只有耳朵没长嘴巴的闲人。   议论的结果是,大家缺衣少食,要想活下去就必须尽快返回根据地,所以立刻要行动起来。前面的山路崎岖,人烟稀少,大家一致同意沿着长江走,岸边比较平坦好走,也不容易迷路。估计文安之的主力部队会沿着长江往重庆进发,那些人都是与袁宗第、周开荒同样的闯营余部,一日与大军相遇就早一日平安。   讨论结束后,众军官等着周开荒下达出发的命令,但后者却沉思了一会儿,又开口询问众人的意思:“不知道新津侯那里怎么样?”   谭诣赶到重庆城下的时候对袁宗第和谭文说,新津侯谭弘也已经出发,比文安之率领的主力还要出发得早,到达重庆会更快一些。但是谭弘和袁宗第的关系非常疏远,周开荒和众军官对谭弘不敢相信,若是谭弘和谭诣一样叛变明廷,那么邓名所在的这支军队就仍在险地。考虑到谭诣和谭弘之前总是一起行动,而且互相通报,就显得更加可疑了。   “如果新津侯也叛变了,”另外一个军官斟酌着说道:“那么多半会沿江扎营吧?如果督师没有冲过来的话,单凭我们自己这些人恐怕是冲不过去的。”   经过几番战斗、撤退,明军的武器有的损坏,有的丢失,也有不少掉进江里了,现在拥有武器的士兵不过十之二三,一千多人接近赤手空拳。这样的士兵去与谭弘的数千主力交战,怎么看都不会有胜算。   “先不着急走,”周开荒提出一个建议:“我们先分头砍些树木,让弟兄们都至少手里有条棍子。”   “如果新津侯也投鞑子了,而且督师没能打垮他,那我们就是死路一条。”有的军官不同意,就算手里握着棍棒,这队明军的武力在谭弘面前也很弱小,不要指望能够正面交战:“如果新津侯还是朝廷的人,那我们最好还是赶快走,重庆的追兵随时都可能赶来。”   “还是找条棍子吧,”一直在边上旁听的赵天霸见周开荒有些犹豫起来,突然出声赞同他的建议:“新津侯可能投敌了,但是也可能已经被督师打败了。我们若是手里有根棍子还能打打丧家狗,若是没有,就只能被狗咬了;重庆的鞑子可能派少量人来捡便宜,也可能派主力来追,我们有棍子也能打一打来捡便宜的,若是主力来了还不会扔下棍子跑么?再说我们有个拐杖,走山路也省力些。”   军队刚吃了败仗,人心惶惶,军官也不能有效地控制军队。赵天霸说出他的意见,他觉得目前军心不整,如果立刻上路出发,恐怕不用遇到敌人就能走散大半,一旦遇到险情,更没有抵抗的能力。而且士兵们已经精疲力竭,没有吃饭,若是再没有机会休息,那么这个夜晚很多人就会倒下。   虽然赵天霸不是袁宗第部中的人,不过他的话听着有理就有影响力,军官们一致同意先进行一番整顿。当天军队没有继续前进,而是进行了简单的武装,周开荒还分派人手采集野菜、野果,捕鱼,打猎,用他的话说就是先吃些东西,无论打仗还是逃跑都更有气力。除了简陋的武器,明军还制作了几个旗帜,若是遭遇到紧急情况,这些军官也能有基本的通讯指挥能力。   经过一番整顿,本来一盘散沙的明军又有了点军队的样子,周开荒等军官心里也多了些底气,就算遇到敌人也不会是束手待毙、任人宰割。见天色已晚,明军不打算冒着冷风赶夜路,就下令全军休息,养足力气白天行军,同时派出卫兵四下警戒。   第二天一早,一千两百名明军士兵整队出发。休息了一夜后,军心士气恢复不少,士兵们也交由军官带领,有秩序地列队行进在长江南岸上。邓名、赵天霸、周开荒三人走在一起,准确地说是赵天霸始终不离邓名左右保护着他,而邓名不认识其他的军官,就跟着周开荒的队伍一起行动。   “昨天夜里我又仔细想了想,”周开荒在路上对赵天霸说道:“就算新津侯叛变,而且没有和谭诣一起去重庆的话,那他肯定会把主力放在北岸,以阻挡督师的大军向重庆进发。”   “没有了军粮和水师,督师还能继续向重庆进攻么?”赵天霸反问道。   “不能!”周开荒立刻摇头:“但是新津侯若是投敌,他总要设法立功吧?他想说是他替重庆挡住了督师的大军吧?而且他会觉得,也许督师得到了消息掉头不再攻打重庆,撤军了,那么他不就白捡一个大功吗!”   周开荒的分析让赵天霸缓缓点头:“不错,新津侯若是没有与谭诣同流合污自然最好,就是他投敌了,我们上下一心,也未必不能杀出一条血路来。”   从奉节出发的文安之主力肯定沿北岸进兵,谭弘若是叛变,为了立功他必须重兵防御北岸,这样说来,南岸的这支明军就有机会脱险了。现在明军的状态恢复了很多,已经可以进行战斗。两个年轻军官商量了一会儿,都感觉心中的压力减轻了不少,邓名看到两人的脸上又显出信心。   ……   越担心的事情越会发生。   谭弘并没有如周开荒希望的那般老老实实地呆在北岸堵截文安之。他确实在北岸扎了营寨,但是他同样在南岸也扎了一个营,而且他自己带着手下精锐的一部分军队就驻扎在南岸的大营中。   昨天晚上谭弘就见到了重庆方面派来报捷的使者,得知他和谭诣的阴谋进展顺利后,谭弘毫不犹豫地立刻下令全军剃头,扔掉了明军的旗帜,打起了清军的绿旗,摇身一变成为满清的汉军。   既然文安之的主力是沿着北岸进发,急于向川陕总督李国英表现忠诚的谭弘,当然不能不在北岸布置防御。但是谭弘心里很清楚,阻挡文安之大军继续前进的是明军丧失了粮草,以及水师覆灭的现实。没有了军粮和水师,明军就是走到嘉陵江前遥望对岸的重庆城又能做些什么呢?   “现在文贼已经是恼羞成怒了,侯爷持军深合兵法啊。”站在谭弘身边的是他的师爷秦修采,他一个劲地称赞谭弘把主力放在南岸的部署英明,生怕主子立功心切,杀到对岸去找文安之作战。   “呵呵,现在正是观文贼自败的时候,我又岂会不知道呢?”谭弘笑眯眯地捻着自己的胡须。自己这个师爷就是不劝,他也绝不会主动去找文安之的麻烦。笑话,文安之手下可有一大群闯营的将领,率领着四川、湖北最有战斗力的明军。尤其是他们得知自己和谭诣叛变的时候可不会手下留情,谭弘仿佛都能看见敌将那些怒不可遏的面孔,他谭弘可没有送上门去找打的习惯。   “千金之子,不坐垂堂。”谭弘在心里想着,他估计文安之得知水师大败后只能返回奉节。但是万一对方非要找回个场子再走,那谭弘呆在北岸就很不安全了。再者,谭弘觉得自己手里有实力才能在清廷那边捞到足够的好处,要是真死心眼和明军主力苦战一场,折损了精锐兵马,那就太不划算了。自己部署在北岸的都是谭弘手中的老弱残兵,就是损失了也不太心疼。在北岸扎营摆出阻挡明军的姿态,只是为了给李国英一个好印象,而不是为了真的要拼光老底。   另外昨天重庆来人还告诉谭弘,有不少明军溃兵跑到了南岸。谭文和袁宗第带去重庆的都是他们手中的精兵强将,而谭弘估计自己投诚后,将来还是会被李国英派驻在万县一带,为重庆抵挡来自东面的威胁。现在正是“趁人病、要人命”的好时机,歼灭这些溃兵,谭弘将来也能减轻不少压力,而且还能为自己表功,这种又有面子又有里子的事情谭弘当然更放在心上。   今天上午的事情也证实了谭弘的判断,北岸那里还没有见到明军主力的影子,而南岸大营才半天就堵住了一百多个溃兵,这些明军大多赤手空拳,而且毫无组织可言,一些人惊魂未定,竟然连谭弘换了旗帜都没注意到就被抓住了。即使觉察了谭弘叛变,他们也没能逃脱谭弘的罗网:江边的大营里有包括谭弘亲卫在内的两千人马,各个岗哨都睁大了眼睛等着抓获明军士兵立功请赏。从大营到山上,谭弘也部署了封锁线,无论是想闯关还是想从山间小路偷越的明军士兵都被谭弘的手下捕杀。   “我们就坐在这里,等着贼人自投罗网。”尽管刚刚投降,但谭弘已经很自觉地以清廷官兵自诩,他深信还会有成百上千的明军溃卒接踵而至,为他头上的顶子增添光彩。   ……   “前面沿着江岸都是谭弘的联营,营上打的不是红旗而是绿旗。”   “这贼子,他果然叛变了!”听到斥候的报告后,周开荒狠狠地怒吼一声。   虽然处境危险,周开荒却没敢一股劲地赶路,他不断派出斥候在前面探路,又在后方戒备。经过整顿后明军又有了秩序,行军、侦查的章法也得以恢复。走在前面的侦察队发现江边的谭弘营地后,一面观察一面回报后方大队。他们报告看见营前有许多尸体,显然是刚刚被杀害的明军落难士兵。明军一千多人目前正潜伏在距离谭弘大营三里外的树林里。   随着更多的报告传回,周开荒和赵天霸脸上的忧色都越来越重。眼尖的侦察兵看到营中有谭弘的旗号,十有八九是他亲自坐镇南岸。而营地南方的山路上也发现了一些刚刚打造好的嘹望高台,似乎谭弘已经建立了一道封锁线。   “大营里有多少人?”周开荒连续派去了几队侦察兵,反复观察有没有漏洞可供明军突围,但侦察兵都报告并未发现明显的弱点,随着时间推移,周开荒忍不住升出了拼死一搏的念头。   但侦察兵的报告像是一盆冷水从头泼下:“营中人影绰绰,至少有一、两千人,戒备森严,弓箭木石都准备了,营地前还有一条新挖的壕沟,巡逻队一刻不停地在营前巡察,所以我们也没法摸到近前去看。”   这一千二百多明军中只有四百多人还有刀枪,剩下的都是临时打造的棍棒,用这样的武装和兵力去进攻谭弘以逸待劳的优势部队,就是邓名都知道和送死没有什么区别。   “国公交代过要护得邓先生周全。”周开荒看着赵天霸,他越想越觉得主力突围希望渺茫。他身为大昌军的军官不愿意抛下兄弟们独自逃生,但是赵天霸是朝廷和晋王派来的使者,邓名是对袁宗第很重要的宗室,他还是希望这两人能够脱险:“赵兄能从云南一路把天使带到奉节,那么把邓先生带回去应该也不算难事吧?”   赵天霸微微叹息,他确实能把永历朝廷的五个太监使者从昆明带来,但情况和今天不可同日而语。第一,沿途并不是都在敌境进发,第二就是通过敌境的时候,对方也并不知道有这样一行重要人物通过。而今天距离虽近但是敌军密布,而且敌人警惕性非常高。不过赵天霸虽然明知困难,仍要努力一试,最后还是冲着周开荒点头道:“周兄放心,我一定护得邓先生周全。”   说完赵天霸就要拉着邓名往山林里钻,但出乎意料的是一贯无条件服从的邓名却断然拒绝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人如此重视自己的安全,但是邓名同样不愿意抛下上千难友独自逃生;虽然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但邓名也觉得赵天霸偷越的可能性不大:“这山上有封锁线,赵兄和我两人势单力孤,更不知道敌人的暗哨有多少,都藏在哪里,怎么能够偷渡?再说,大家现在都在险境,多一个人就是多一份力,我虽然武艺不行,但也有一身气力,我宁可留下和大家一起拼杀出一条生路,也不愿意钻树林被敌人像狗一样地捉住打死。”   赵天霸在边上看着邓名没吭声,心说:“你说的难道我不知道么?但是别说加上你我二人,就是再加上一两千士兵,又如何冲得过这样的铜墙铁壁?”   邓名的话让周开荒沉思了片刻,等他再次抬头的时候仍是与赵天霸商量:“我带着兄弟们猛攻谭弘大营,或许能让谭弘藏在山上的暗哨分神。就算不能,营下有上千士兵,一时片刻他们也顾不得派兵去追捕你们区区两个人,只要你们抓紧时间闯过去,就能安全返回奉节了。”   邓名吃惊地看着周开荒,他完全明白这个意思就是要用上千士兵吸引谭弘的注意力,为自己逃跑创造条件,不等赵天霸回答他就跳起来反对:“绝对不可以!要是眼下谭贼戒备森严,我们就再等两天好了,他们总有松懈的时候。”   这次轮到周开荒默默地看着他,心里全是苦涩,思量道:“离谭贼的营地这么近,这上千兄弟如何能够长期隐蔽?而且为了隐蔽还不能点火取暖,只要过上一夜就不知道要有多少人倒下。不如趁着大家还有一搏之力的时候发起猛攻,说不定还能有几个运气好的逃过此劫。反正是凶多吉少,你是国公反复交代,要我们要保护好了的人,为你多争取点逃脱机会也是聊尽人事罢了。”   想到此处周开荒一起身就要宣布命令,让士兵们准备闯关。   “不好!出大事了。”这时一个负责后卫的斥候急匆匆地跑进来向周开荒报告道:“我们身后有一队追兵赶来了,我们发现了他们的斥候,他们应该也看见我们了!”   “什么?”周开荒心里这次是彻底冰凉了,现在前无去路,后有追兵,难道连突袭闯关这样一条死中求生的路都被堵死了么?   第八节 矛盾   下令全军戒备后,周开荒和其他军官急忙往后卫方向跑去:“若是追兵不多,就先把追兵打垮,抢了他们的兵器。”   “就是他们人多也要把他们先打垮。”赵天霸独身一人,没有部下需要带,到了生死关头自己这一身武艺也不能浪费,抽出腰刀就要跟着扑上去拼命。   无论如何一千多人的行踪都无法隐蔽,奇袭前面的谭弘已然不可能,那只有趁谭弘还没有觉察的时候先收拾了身后的追兵,也算是拉些敌人垫背了——现在这些明军心里就是抱着杀了一个够本、杀了一双赚一个的念头,突袭背后的追兵总比强攻谭弘的营寨机会多一点。   “无论是谁,在杀一个鞑子前都不许死!”眼看一切希望都已经落空,周开荒下了这个以命换命的令后,端着长枪就领头冲了上去。虽然军队经过了一番组织,但是远不如正常情况下那么有纪律,如臂使指般地全军回头是绝对做不到的,周开荒等不及各队跟上,就带着身边的人越过后卫线发起进攻,指望攻打追兵一个措手不及。   周开荒刚越过后卫警戒线没有两步,就看见从面前挡住江流弯道视野的岩石后面呼啦啦冲出一群拿棍持棒的壮汉,身上的衣甲十分杂乱,大部分都穿着布衣,有一两个人身上束着泥泞不堪的甲胄,或是肩上批着半扇护臂。周开荒先是楞了一下,飞快地环视了一圈面前的人,看到其中只有一个人还戴着个头盔,不过是骑兵的头盔,而且这家伙身着粗布军服,双手分别持着一大一小两根木棒。   两群人总计近百,无声地对峙着,片刻后又有两三个汉子从岩石后窜出,其中一个还举着一根系着几缕红布条的竹竿。这时对面中央为首者,也看到了周开荒这边竹竿上的半条红腰带——这条红布是从一个士兵那里借来的,半条用来做军旗,另外半条还留在该士兵的腰上。双方同时长吁一口气,缓缓垂下手中的兵器。   “原来是你!”邓名此时刚刚挤到前排,他立刻认出了对面为首者正是在码头上见过的那个谭文部的年轻军官。   对方凝视了邓名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把手中的长剑插入脚边的泥中,向着邓名一抱拳:“原来是先生……邓先生?”   见邓名点头,那个明军军官又缓缓扫视着这边的人群,终于把周开荒和赵天霸也认出来了:“你们怎么也在这里?你们不是夹着尾巴逃回家了吗?”   “老子平生就不知道什么叫做‘逃’!船坐的不舒服,就想上岸走走!”周开荒昂首挺胸,把腰刀缓缓插回鞘中,一脸的不屑:“倒是你们谭家兵,老子记得放过江的足有好几千吧,现在就逃得只剩这几个了?”接着就回首让一个部下去主力那边通报情况。   对面的军官本来也在回头和身后的一个士兵小声交代什么,闻言顿时转头过来,满面怒容地斥道:“你家爷爷会逃么?邓先生救过江的一千三百个兄弟,一个不落都在我身后呢!”   邓名打量对方,那个不知姓名的军官左脚上穿着一只军靴,右脚上却是一只草鞋,显然是仓促做成的,好像是用树皮之类的东西拼凑了个鞋底,又用绿色植物编了根绳子绑在脚面和脚踝上。   周开荒虽然能够带领上千人行军,但是作战就是另外一回事,刚才他计划全军突袭打垮后面的敌军,结果跟上来的也就是几十个人。双方对峙了这么久,一直到周开荒派人去解除警报的时候,后面还有大批的人根本就还没通知动员起来。对面的谭文余部一点不比邓名这伙人强,那个军官和周开荒一样成功地把溃兵重新组织起来,并且有模有样地派出了斥候,刚才一得知前面有鬼鬼祟祟不明身份的士兵时他就决心突袭,打前方一个措手不及,但跟上来的也只有身边的几十口人。   幸好两军都是这个模样,不但没有发生流血冲突,更幸运的也没闹出多大动静,甚至没有惊动谭弘的军队。   “新津侯是不是叛变了?”解除戒备后,那个军官张口就问。   “谭弘那贼!不得好死。”周开荒把所见所闻简要介绍了一遍。   期间对面的军官一直凝神仔细听着。谭弘的叛变并没有太出乎他的意料,作为万县的驻军,他们早就知道谭诣和谭弘关系非同一般,而且一向是统一行动。   沉思了一会儿后,那个军官突然想起了礼节,向周开荒一抱拳:“涪侯麾下,左营千总李星汉。”   李星汉的名字来源于曹操的诗《观沧海》,给他起名字的长辈根据“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给李星汉起这个名字。李星汉六岁时清兵入关,他长大成人后成了谭文抗清军的一员,觉得自己的名字很好,还有个“兴汉”的口采。   周开荒也抱拳回礼:“靖国公帐下,亲兵千总周开荒。”   见对方的目光投到自己身上,赵天霸想了想,也就直言相告:“锦衣卫千户,赵天霸。”   “锦衣卫?”李星汉的眉毛皱起来,仔细地上下打量赵天霸。永历天子逃入云南后随行的卫士很少,孙可望主政时为了确保永历这个傀儡能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就选了一批西营的官兵充当锦衣卫这个重要的职务。后来晋王李定国打回昆明,轰走了孙可望,虽然御前禁卫由永历自选,但锦衣卫的人还是都出身西营。李星汉想到这里便问道:“你是晋藩的人吗?”   “晋王也是为朝廷效力,晋藩的人也都为朝廷效力。”赵天霸不咸不淡地答道。   “你们这些西贼不是应该在云南吗?云南不是在激战吗?怎么逃到我们四川来了?”刚才听周开荒介绍了谭弘的情况,李星汉明白形势险恶,就动了同舟共济的念头。不过一听说赵天霸是西营出身顿时他又激动起来了,如果说四川明军嫡系和闯军只是互相看不顺眼的话,那和西营则是不共戴天。   这几年抗清的各方军队都站在永历的旗号下,但西营在云南控制永历朝廷,西营无论孙可望还是李定国都没有给过旧日的明廷川军一颗粮食或是一个铜板的军饷,也不曾称赞过一句好话;同样旧川军也从不配合西营行动,西营的刘文秀无论是反攻汉中还是经营建昌,旧川军都绝不助一指之力。文安之有办法让川军和闯营余部配合行动,但就是永历朝廷也做不到让川军和西营并肩作战。   李星汉说着就朝着赵天霸跃过来,一伸手臂就揪住后者的衣领:“你这个懦夫叛贼,为何不在云南保护天子?”   赵天霸双手上抬,捉住对方手腕同时用力,想将对方的手掰开。但李星汉的手劲比赵天霸想象的要大,他一挣竟然没有得手。赵天霸怒气上涌,施展开搏击之术就要给对方一个教训,此时李星汉也察觉到对方的拳脚功夫似乎了得,就松开赵天霸的衣领开始对打。   一转眼的工夫,邓名就目瞪口呆地看到两个明军军官你来我往打作一团,等被周开荒拉开的时候,李星汉眼眶乌黑,赵天霸脸上也是多处青紫。   舔了舔嘴角的血迹,看见邓名走到身旁似乎想说什么,赵天霸没好气地抢先说道:“先生放心,值此关头,我不会和这个没脑子的蠢货一般见识。”   此时李星汉也正在擦拭流血的伤口,见赵天霸这个西贼对邓名这般客气,他不由得仔细地看了看邓名。本来他觉得这个人多半是袁宗第的师爷之流,但是赵天霸的举动让他有些狐疑,不禁担忧这也是西营的人。因为不打算承闯营的情,所以李星汉把救命之恩计在邓名一个人头上,但是如果对方是西营的人,那他李星汉岂不是要承一个西贼的情了吗?   “你们晋藩的人为什么要到云南来?”李星汉又想起刚才那个问题。川军上下从来都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西营的用心,再看看周开荒这个闯贼余孽,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从李星汉心中升起,他颤声问道:“难道你们这些丧尽天良的叛贼,要抛弃天子、又一次地背叛朝廷了吗?”   这一次把周开荒他们也骂进去了,袁宗第部的人闻言都是大怒:“你们狗官兵才是丧尽天良,重庆城下到底是哪路野狗背叛了朝廷?”   话一出口李星汉自己也知道不可能,他是被怒气冲昏了头脑才脱口而出,但被叛贼当面骂做野狗还是不成的,谭部的士兵立刻反唇相讥。   “你们这群孬种!大概是没见过英雄好汉!”周开荒身后的人见占不到便宜,就把手中的木棍又举起来了。   “倒要看看谁是英雄好汉,谁是狗熊孬种!”李星汉身旁的人也毫不示弱,扬起了手中的大棒。   眼前的这一切让邓名觉得不可思议——还在敌人的眼皮底下,自己人就要开始火并了!   作为几百年后的人,以前每当读到这段历史的时候,邓名自然而然地把明军嫡系、闯营和西营看作是一个阵营,因为他们同样在明朝旗帜下战斗、而且都是汉人。但在周开荒、赵天霸和李星汉心中则完全不是这样,他们的父兄互相杀戮了十几年,彼此手上都满是对方的血债,小时候就从长辈口中听到过对方许多残忍兽行,他们之间的仇恨不但深重而且不断地累加,比起和清军的血海深仇恐怕也差不了太多。在这个时代,除了邓名一个孤零零的人外,没有任何一个闯营余部、西营余部或是明军嫡系会认为对方是“自己人”。   邓名总觉得周开荒的性子急燥,而赵天霸心细,考虑事情更周到,有时周开荒冲动后者还会劝阻他,可现在赵天霸一声不吭地去拔腰刀,对面的李星汉也二话不说地拔剑在手,眼看一场火并就近在眼前。   “你们要砍要杀也不挑时候吗?”跳出来的居然是周开荒,他先是阻止了自己跃跃欲试的部下,然后挺身走到李星汉一伙儿人的面前。周开荒手臂抬起,猛地向身后指去,虽然没有回头但准确地指在了邓名身上:“要是他被谭贼害了,你们可是万死难辞!”   邓名愣愣地看着那指向自己的手臂,想到可能是周开荒指错人了。周开荒飞快地回头瞥了一眼,确定自己指着邓名,就扭头回去咳嗽了一声加强语气:“你们知道他的身份吗?”   “我的身份?”邓名心说:“十几天前是个美院学生,现在自称是个失忆的读书人。”   周开荒把周围所有的人的目光都引到邓名身上,包括袁宗第部的人也都认真地打量着邓名的面孔,后面的人还踮着脚、伸长了脖子拼命向前凑,唯恐看不清,就好像邓名的身份来历都写在脸上,只要多看几眼就能看明白似的。   看到周围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邓名,周开荒露出了一丝得意,他往旁边略微闪开,再稍等片刻让众人的等待更急切后,他重重地说道:“这位是宗室!是殿下!”   “哗!”   包括袁宗第这边的人也都一起惊呼起来,然后就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几个军官立刻表示其实自己早就看出邓名不寻常,袁宗第国公身份何等尊贵,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派自己的亲卫队长去保护一个新来的“师爷”!军官们表示,只是由于战事紧急,所以这个念头一直潜伏在心底而没有公开出来。   有了这些聪明的诸葛亮的帮助,很快袁宗第部的人都深信邓名是宗室。至于到底是哪位宗室子弟,诸葛亮们倒是很谨慎地没有做出说明,一个个只等待周开荒宣布。   不过周开荒没有宣布,他希望邓名在这个关键时刻自己讲出来,说服众人稳定军心。   与此同时李星汉也隐约想起第一次见到邓名的时候就感到此人有些特殊,邓名不断地请求水营千总把旧川军渡过南岸,完全不像闯营、西营所为。当时在江边只顾渡江,他们匆匆忙忙也没有多打听。   现在有了周开荒的提示后,李星汉渐渐明了邓名哪些地方有别于其他人,也许就是宗室子弟的气质吧。   邓名的脸上、手上没有疤痕,更没有伤残,大概是身份尊贵,没有上过战场吧;邓名身材挺拔,面色白皙,额头光滑没有皱纹,显然没有从事过辛苦劳动,也没有沉重的生活压力;;怪不得周开荒对邓名那么尊敬,而且赵天霸在邓名身边随行也就解释得通了——一个很重要的宗室子弟,值得派锦衣卫在身侧保护。   “卑职拜见殿下。”既然不是西贼又不是闯贼,李星汉立刻想起了邓名的救命之恩。为大明血战疆场,又被宗室所救,宗室心里毕竟对明廷的川军更亲近一些吧!至此今天的事情全都能解释通了。李星汉立刻单膝跪倒在泥泞中:“恕卑职甲胄在身,不能全礼。卑职敢问殿下是?”   见李星汉跪倒,他身后的谭文部官兵也呼啦啦一起大礼参拜,齐声颂道:“殿下。”   此时邓名也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过来,他在心中猜测着周开荒的用意,觉得自己需要对这个一直表现得有些急躁的人另眼相看:“想不到周开荒还有如此急智,嗯,现在确实不能自相残杀,这个李星汉自称身后还有一千多人,加上我们的人就有两千多,齐心协力说不定就能闯过谭弘的阻拦;这群人对闯营和西营的人成见已深,显然只有抬出宗室才能压住他们。这短短的几秒时间里,周兄居然想得如此透彻,而且立刻就付诸行动,真是人杰啊。”   自以为想明白周开荒的用意和计划后,邓名又开始庆幸自己刚才也被周开荒的言论惊得呆住了,而不是立刻跳起来断然否认,不然现在就不可收拾了:“周开荒为何不干脆说出我是哪个藩王家的人呢?我对大明宗室完全没有了解,若是乱说一个,也许年纪说得不对,或是有人见过,或是三言两语露出马脚,那不立刻就让人家看出来是冒名顶替吗?”   邓名慌忙跨上几步去扶李星汉,他可不能看着别人给自己下跪。   李星汉及其部下还在等着答案,邓名也不能让他们一直等下去,就只好含糊其辞:“我实在有难言之隐,请大家不要着急,等回到奉节自然会和大家说清楚。”   见邓名终究还是不肯吐露身份,周开荒和赵天霸对视一眼,都有些遗憾。这么多天邓名始终不松口显然有很深的顾虑,他们若是强行挑明恐怕会遭到否认。   赵天霸和周开荒的小动作没能逃过李星汉的法眼,他对自己说道:“这两个家伙大概知道殿下的身份。”   那些袁宗第部的诸葛亮们,有的在心里猜韩王家、有的猜安东王家,更人猜是永历皇子,就等着周开荒宣布或是邓名自己承认。见邓名和周开荒都严守秘密,这些诸葛亮就做出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拒绝回答周围人好奇的疑问:“说出来不好,殿下要是不想说,直接说了岂不是有违殿下的本意。”——万一说错了岂不是有损自己诸葛亮的形象?   这些人的表情也落在李星汉眼中,他想:“这位宗室的真实身份恐怕只有周开荒和这个西贼清楚,其他大多数人好像还不知道。”   谭文部官兵见邓名含糊其辞立刻就有人喧哗起来,显然他们对周开荒的话疑心大起,周开荒看见又要起风波,不禁着急了。   第九节 买路   不光是周开荒,邓名也注意到了人群中的窃窃私语,而且这低语声变得越来越高,开始有人质疑是不是骗局,还提到闯贼、西营都绝不可信。看到李星汉保持沉默,没有附和这些质疑,邓名不知道李星汉这种表面上的中立能保持多久。   越来越大的压力让邓名感到必须要进一步取信于人,不过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求助周开荒:“周千总,你是如何知道的?”   邓名希望周开荒帮自己圆谎,拿出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自己肯定是拿不出来的,就指望周开荒会再一次地发挥急智,度过眼下的难关。   周开荒眉头一皱,在心里嘀咕着:“你不愿意说就不说好了,谁也不能强迫你说。那个李星汉的神情像是已经信了,他的部下闹闹哄哄,自然有领头的管着他们,把他们压下去。可你这话问的,就好象是在与我对口供,让我替你拿出一个理由。”   不过邓名既然问起,周开荒就答道:“当然知道了……”   周开荒觉得以前在重庆的大营里,邓名和袁宗第有很多对话,邓名的话里话外几乎已经承认了。   “殿下,你不是有一串宝珠吗?我们见过了……”   周开荒猛地忆起袁宗第和赵天霸对那串珠子的赞美,他们就是根据那串人间少有的珍宝猜出了邓名具有高贵的出身,谭文部这么多人也许有识货的吧?   “殿下何不把那宝珠取出,省得大家生疑。”   周开荒琢磨着邓名看来是不肯承认三皇子的身份,而且这个身份确实也太过耸人听闻,引出的疑问恐怕不会比平息的少,既然袁宗第和赵天霸都把那串珠子说得那么了不起,只要对面出个有见识的不就能让大家信服了吗?   听到周开荒说到宝珠,邓名心中一松:“原来是这串珍珠!想不到我的珍珠很值钱吗?也许在这个时代,珍珠全是自然生成的,连基本的养殖技术还没有人听说过,珍珠还属于很稀罕的东西。不管怎样,全听周开荒的,先混过眼下这一关,等脱险之后再向这位李千总赔礼道歉吧。”   想到此处邓名就把那串珠子从脖子上摘下来,递给李星汉:“李千总请看。”   李星汉的祖上是规规矩矩的普通人,可不像袁宗第或是赵天霸父亲那样参与过抢x劫王府,也没见过皇家的珍宝。他双手接过邓名的珍珠,用完全外行的眼光看去。人造珍珠因为有镀膜,所以它的表面比天然贝壳更加光彩夺目,晶莹剔透,让人一看就觉得是好东西。   “久闻好的宝珠一粒就价值连城,我别说宝珠,就是普通珠子也没见过一颗。”李星汉捧着那串珠子看了一遍,心里念叨着:“这位邓先生随便一掏就是这么大的一串,来头想必了得,也许真是一位殿下。”   想到这里,李星汉就不再多看,恭敬地双手送还那串珠子:“卑职谢殿下赐阅。”   李星汉不懂,其他人就更不懂,只是知道邓名有一件了不得的好东西,在众人叽叽喳喳的惊叹声中,邓名把这串珠子又戴到脖子上。   ……   重新见过礼后,众人把大棒子和木棍收起来,士兵们坐下休息,军官们在树下围坐一圈,让邓名坐在中央。李星汉等谭部军官占了人数的一半。   “你们有多少人?”李星汉问道。   “一千二百余。”周开荒也不隐瞒。   “多少刀枪?”   “三百二十七把刀,二十把剑,四十六支长枪,十五张弓和三百多支铁头箭。”   “我们有十五把剑,二百多把刀和十一杆枪,路上捡到一些斧子(从农民家里),”李星汉听完周开荒的介绍后就主动向邓名汇报道:“还有三把火铳(三眼铳),虽然没有火药了,但还能当锤子用。”   接着又问起谭弘的防备情况,周开荒把他了解到的详细讲解了一遍,而且还说起自己的行动计划,李星汉默默点头。既然知道了邓名的身份,那么周开荒的闯关计划就不难以理解,李星汉发觉这个闯营的家伙还颇有忠义之心,对他的称呼也变了。   在地面上划出简易的谭弘的布防图,李星汉垂首琢磨了一阵,抬起头毅然决然地说道:“等一会儿我和周兄一起冲关,让殿下和那个……那个西营的人一起走山路吧。”   “等等,”邓名一听就急了,怎么好不容易拉上了一千多援军,依旧还是要去谭弘营前送死呢?他不等周开荒开口就抢先说道:“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我们可以等待时机啊。”   如果真能不去送死当然还是不死的好,李星汉就又问周开荒道:“你们有吃的么?”   周开荒摇头,昨天在树林里抓了几只小动物,捕了一些鱼,大家也就是一人分了一口,今天早都是饥肠辘辘,要是今日不战,晚上再被寒风一吹,明天就是有杀敌之心都无杀敌之力了。   这个回答在李星汉意料之中,他们这伙人同样一日没吃饭,只是想坚持着逃出险境再找东西充饥。   沉思片刻后,李星汉问道:“谭贼的营地附近有船么?”   谭弘并没有多少船,被谭诣借走了一些,剩下的几条昨日、今日都被派去下游监视文安之的动静或是用来向北岸传递消息和命令,不然周开荒和李星汉他们这两伙人恐怕早就被发现了。   “没看见,不然我们也活不到现在。”周开荒立刻答道。   “应该还是会有几条,总得给信使留两条吧,或是准备遇险逃命。”李星汉喃喃说道,伸手在泥地上画着的地图上点了点谭弘大营的位置:“是不是藏在营边你们没看见?”   “谭贼挖了壕沟,还有人巡逻,我的人没法靠那么近。”周开荒也觉得有这种可能性。   “还是可能有的。”李星汉长叹了一口气:“我们这条命都是殿下救的,入夜以后我带队潜水过去给殿下抢船,若是抢到了殿下就可以脱险,若是我们没能回来,周兄就带人攻营吧,让殿下从山路脱险。”   想不到经他们一商量,竟然把送死的方式从一种变成了两种。邓名自问,配合周开荒骗人是为了能够让更多的明军士兵脱险,而不是为了自己多一分逃生的机会——邓名当然想逃生,但他不会为了自己逃生就眼看成百上千的人去白白送死。   周开荒和李星汉看出邓名的反对之意,也知道成功的希望渺茫,不过他们都明白没有机会攻破谭弘的防御冲过去逃生。刚才周开荒和李星汉差点发生的遭遇战让他们更加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周开荒无法有效率地指挥全军发起进攻,李星汉也是同样,而且后者军队眼下还散布在后面几里长的路上,没有全部到达。   附近的地形造成了一种对防守方极为有利的局面,进攻者能够有效利用的只有江边很窄一段的江岸,其它地方都是复杂难行,而且利于隐蔽埋伏的植被区,进攻者无法展开兵力也难以通讯指挥。就算周开荒和李星汉拥有足够的武器,沿着泥泞的江岸走上几里来到谭弘的营地前时,他们的士兵也会耗尽体力,然后毫无悬念地遭到以逸待劳的守军屠杀。   “你说我的珠子很值钱?”邓名腾地站起身急切地问周开荒道,他刚刚记起了一个脱险的典故,和眼下的形势有点像,虽然不敢说一定管用,但死马当作活马医吧,问完后邓名又看赵天霸:“你也这样认为吗?”   周开荒和赵天霸心想:难道你还不知道它价值连城吗?   见到两人的表情,邓名微微点头,把珠子又一次从怀里掏出来,问赵天霸道:“你的箭术怎么样?”   “稀松平常,不知殿下有何吩咐。”赵天霸一脸骄傲地表情,腰也挺得笔直,意思就是他的箭术相当了得,这也是真实情况,永历朝廷挑选他护送重要的使者来四川,不就是因为赵天霸胆大心细、武艺高强。   不过邓名却没太听懂他的客套话,对方言语和表情两者间的矛盾让他有些糊涂,就皱眉追问道:“是真的稀松平常还是你在谦虚?”   这种直截了当的问题让赵天霸有些不适应,他只好解释清楚:“请殿下示下,卑职定然不辱使命。”   “好,挑上十个,嗯,不,二十个精锐士兵,穿上盔甲带好刀枪,你再拿上一张好弓,跟我一起去见谭弘。”这是穿越以来邓名第一次向别人发号施令,他不得不承认这种感觉非常好。   “殿下要做什么?”周开荒和李星汉同时大声问道。   “我?”邓名轻笑一声,手里握着那串宝珠:“我去给大家买路。”   ……   今天下午的情况让谭弘感到可疑,昨天和今天上午一直有前来的明军溃兵被他的手下捕杀,人数也如他所料是渐渐增多,但这个势头在午后嘎然而止。从午后到黄昏,谭弘再也没有捉到一个明军。   “看来是有一支军队开来了。”谭弘笑着对师爷秦修采做出自己的分析,在重庆战败的明军没有落脚之地,没有食物衣服,肯定会尽快向着下游行进。谭弘根据路程计算,认为今天下午应该捕杀到更多的溃兵,而高峰会在明天出现。现在既然明军溃兵突然消失,那肯定是有一支恢复了秩序的明军阻止了溃兵们的单独行动。   “且让他们多活一天吧,哈哈。”虽然作出了这样的判断,但是谭弘对整队明军丝毫不感到担心。今天下游报告说文安之正在撤退,说明他已经得到失败的消息而止步。明天谭弘就能把船只用来侦查上游,查明残余明军的规模和实力。谭弘的营地里装满了粮食,而上游的明军只能喝风饮露,他一点也不急于进攻。   在谭弘的营外,邓名、赵天霸与其他二十名明军士兵缓缓向岗哨走去,他们无意隐藏行踪,走到距离营墙一箭之地外就站住,二十名士兵齐声大呼:“韩王世子在此,请新津侯出来一晤!”   营墙上的士兵听到这呼声后,不敢擅自行动,马上就有人去中军帐飞报谭弘。   “韩王我倒是知道,前段时间是在奉节,不过没听说有个韩世子啊。”谭弘听到报告后也是一头雾水,不过既然来人这样喊,他就决定过去看一看。   师爷秦修采也不记得有个韩世子,同样是满腹狐疑:“难道是冒名顶替?不过冒名顶替有何好处,总不成他自称韩世子我们就放他过去啊。”   “看看无妨。”谭弘一时也理不清头绪。   等谭弘带着秦修采走到营墙上,他身边的士兵也马上高喊回去:“侯爷在此,来人有话就讲吧。”   邓名遥望着营墙上有一个甲胄灿烂的大将,就迈步向前走去,赵天霸劝阻道:“殿下不必以身犯险,卑职去便可以了。”   “我去,而且我赌他们不会放箭。”邓名让二十名卫兵留在安全距离外,大摇大摆地走到营墙前,让对方可以看清自己面容,赵天霸背着弓跟在他身后。   在对方审视的目光中站了片刻,邓名朗声对那个将领说道:“我知道侯爷想做新朝的勋贵,人各有志我也无法强求,只是我家抚养天下三百载,自问对侯爷还算是有些恩义,还望侯爷看在这个情分上,放我和我的侍卫们一条生路。”   说完后邓名就从脖子上把珠子缓缓摘下来,高举着让谭弘先看一看,接着又大声说道:“这是太祖高皇帝赐给韩王家的宝珠,三百年来代代相传,今天我愿意把它献给侯爷,还望侯爷笑纳,给我一条能够承载我和我身边这些人的船。”   说完邓名就转身把珠子交给身旁的赵天霸,后者把它系在箭杆上的时候,邓名又继续高声地对谭弘解释:“不劳侯爷派人来取,我的长吏会把它射上营墙。过一会儿也不劳侯爷相送,只要派一两个人把船划出来交给我就行了。”   赵天霸用细绳系好珠子,又仔细检查了一下,然后弯弓搭箭,“嗖”地一声把它射上营墙。   那箭飞入营中后,立刻就有人飞奔去拾,谭弘一脸严肃地看着下面的邓名,轻声问身侧的秦修采:“你怎么看?”   秦修采摇头道:“面生,完全不识得,不过这个年轻人看上去面相还不错,也显得大方从容。”   谭弘点点头:“我也有这种感觉。”   “侯爷!”一个卫兵跑过来,把珠子和箭一起献上。   谭弘一拿到那串珠子眼睛就直了。他世代将门,小时候看见过祖母和母亲的首饰,祖母有两根珍珠簪子,每只簪子上只有一颗珠子,那是祖母的宝贝,郑重其事地收在首饰盒里。后来那几根簪子传到了他母亲手里,现在归他妻子所有,碰上亲戚过生日、婚嫁等大事,才戴出去炫耀一番。   “这是什么?”秦修采却是不懂。   “这是海中之珍,真正的珍珠啊!你看它是银色的吧,可只要晃一晃就能看见粉的、蓝的、黄的各种颜色,海贝壳里长出来的珠子才有这般的光彩,只有海珠才有这般的金属光泽啊。”谭弘指着那镀了一层金属膜的珠子说道,爱不释手地用一个指头轻轻在珍珠上面抚摸:“如此大的珠子,真是闻所未闻,这一串还真是皇家至宝,非同凡响!”   “侯爷确定是这是皇家之物吗?”不识货的秦修采听到谭弘说得这般肯定,对邓名的身份也信了几分。   “民间岂有此物?”谭弘斩钉截铁地说道,略一沉吟:“嗯,说不定还是夜明珠呐。”   说着谭弘把珍珠合在两掌中,微微松开一个小缝,想看看是不是会在暗中发光。   秦修采见谭弘这么高兴,赶紧摇头晃脑做出一副如痴如醉的模样,大张着嘴半天没有合上。亲兵们都凑上来想看看夜明珠如何发光。   谭弘小心翼翼地从那细缝中看了半天,也没确定这珠子是不是真能发光,但身后却有一个亲兵大叫起来:“哎呀呀,果然是会发光啊,小的可算是开眼了,这辈子没白活啊。”   随着这声赞同,不少声音也响起来,表示自己也看见了,就连距离很远的外围亲兵也纷纷自认为瞥见了珠光一闪,开始捧场地赞叹起来。   “真的发光哎。”   “夜明珠啊,还是一大串。”   “一个就是价值连城,那这一串起码值一个省啊。”   就连秦修采也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看到从谭弘手掌间透出来的珠光,顿时跟着感叹道:“皇家的奇珍异宝,真是令人眼界大开啊,侯爷真不愧是见多识广啊,要不是有侯爷指教,我们哪认得夜明珠呢?”   谭弘被大家说得心中生疑,他觉得自己好像没看见珠子发光,不过大家都在称赞自己慧眼识珠……谭弘更加用力地看,好像也看到点微光或是白光,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了。   这时有个冒傻气的家伙突然说话,他一直在谭弘背后伸长了脖子看,却一直没能见到珠光:“我怎么看不见啊?这珠子不是很亮啊。”   “笨蛋!”几个亲兵啐道:“你以为会和太阳一样亮吗?那就不是珠子是火炬了!”   这话一入耳,谭弘也觉得有理,他也只是听说有夜明珠,从来不曾眼见。但正如大家说的,再好的珠子也不能和火把那样亮,既然大家都看见了那就错不了,反正有的是时间,珠子在自己手里可以整夜慢慢看,现在的当务之急是——   谭弘把珠子放入怀中,看向营墙下邓名的时候,脸上已经是凶光毕露。   --------------------   笔者按:存稿真的不多,所以每天五千字,不过既然大家都着急,那周末我双更一万字吧,周六中午第二更,到时候大家多投我几票吧,记得收藏。   第十节 追逐   等在谭弘营外的邓名和赵天霸一直聚精会神观察着营垒上的动静,把珍珠射上营墙后他们隐约听到了从对面传来阵阵嘈杂议论声。   “殿下,要是姓谭的真给我们一条船,但是只能载二十人,我们又该怎么办?”赵天霸悄悄问邓名。   赵天霸“殿下”两个字让邓名感到意外,在众人面前赵天霸和周开荒这样称呼自己被邓名理解为演戏,是为了避免内讧稳住军心,但现在身后跟随的二十名士兵都距离很远,赵天霸怎么还这样称呼?   没看出来,赵天霸还真入戏,太敬业了。邓名微笑着回答:“那我们就得靠这一条船把两千大军运过江去了。”   一条船若是能载二十人,那就需要一百多次来回,如果一刻钟在长江上走一个来回……邓名懒得去计算到底要多长时间了。   驻扎在万县的李星汉大概是明军中对谭弘了解最多的人,他一再告诉大家谭弘是个斤斤计较、贪得无厌的人,事到临头总是挑肥拣瘦、推三阻四,不是有信誉、遵守诺言的人。以前历次出兵时,谭弘就一再违背对文安之和其他友军将领的保证,明目张胆地保存实力。这次和谭诣一起叛变投敌,他也还是一副首鼠两端的模样。周开荒对谭弘的评价同样很低,袁宗第部和谭文部的军官们都断定谭弘不会因为邓名的财宝就放他一条生路。   邓名有些紧张地望着对面的营垒,但是还不能表现出来,要尽量做出从容不迫的样子。   ……   “世子的意思本侯明白了,不过现在本侯手中的船都派出去了,要到半夜才会回营。外面天寒地冻的,世子不妨入营休息一夜,明天一早必定送世子平安离去……”谭弘换了一副面孔,笑容可掬地冲着营墙下的邓名喊道。   不等谭弘再说下去,邓名就打断了他的言语:“侯爷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既然侯爷现在没船,那我明天早上派人来领吧,”说着邓名一指身边的赵天霸:“明天侯爷把船交给我的长吏就可以了。”   说完邓名转身就迅速离开,赵天霸则警惕地面向着谭弘的基地,缓缓后退几步才掉头跟上,还不断回头张望营地的动静。   “他起疑心了!他起疑心了!”见状秦修采又是失望又是焦急,跺脚连声叫道:“侯爷赶紧派兵去追,不然煮熟的鸭子就飞了。”   即使斩杀上千具明军普通士兵首级,所得的功劳也远远无法与抓获一个明朝亲王世子的功劳相比。这些流亡的亲王在士绅、百姓中仍然具有很大的号召力,所以满清对他们最为重视,擒获亲王级别的宗室也是最大功劳。如果韩王世子从眼前溜掉了,对谭弘来说就是一桩天大的功劳白白失去了,他绝对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韩世子也有可能掉头另寻出路,毕竟和普通士兵不同,韩世子身边会有护卫,还可能携带着一些干粮。如果韩世子被其他清军拿获的话,谭弘就更加无法原谅自己——自己绞尽脑汁把守江岸,天上掉馅饼没有捡着,却白白便宜了别人。   “全军追击,不要让他跑了!”谭弘大叫一声。他这个营地中有两千多名士兵,驻守在这个大营把守江岸那是绰绰有余了。从营中派出五百多人建立一条封锁线不让少量溃兵偷越也不太难,但如果想在崎岖的江岸搜山捉人,就显得很不足。   谭弘估计从重庆一战中逃脱的明军溃兵能有四、五百人——实际上当然是估计低了,因为谭弘深知闯营和谭文所部的矛盾,当然想不到闯军的水师会帮助谭文的部下渡江;此外从重庆来的使者报告了重庆一战的大概经过后,谭弘就想当然地认为谭文所部已经全军覆灭了。而袁宗第的水营被谭詣和王明德的船舟一路追击,估计只有很少的士兵得以从江中逃生,就算有少量士兵弃船登岸数目也会很有限,谭弘根本没有想到水营千总拼死为同袍争取了一线生机。   既然有了这样的估算,谭弘就不肯放跑这个韩王世子,与这个重要人物相比,四、五百明军溃兵的功绩根本不值得一提。   谭弘指望死死咬住韩世子的踪迹,不让对方逃出自己的视野范围。江边适合通行的只有岸边狭窄的一条小路,除此之外都是山地的陡坡和植被,山崖峭壁紧贴着江边。对方若是被追赶得急了,往旁边一窜,逃进被植物覆盖的山地,没有足够的人手就无法搜山找到他的踪影。   看了一眼西沉的太阳,谭弘又加了一句命令:“带上火把,棉衣。”若是搜山拖延到日落以后,棉衣和火把是能够继续下去的保证。   不等邓名离开多远,谭弘的营地就轰然打开大门,最先追出来的是几个骑兵,他们都是谭弘的亲信家丁,带着家主给予的巨大期望向邓名一行急追而来。若是他们能够拿住韩世子最好,若是不能他们就要负责监视邓名的行踪,为后面的追兵引路。假如邓名逃入山林中,他们需要向谭弘报告邓名进山的具体位置——这么辽阔的山地,手边只有不到两千可以动用的部队,要是漫无目的地搜山那无异是大海捞针。   骑兵出营的时候,邓名一行距谭弘大营不过刚走出一里远,虽然岸边的路十分难走,但骑兵还是要比步行的邓名一伙儿人行动快速得多,很快就迫近身后。面对近在咫尺的追兵,前面的一行人显得十分冷静,依旧用正常的步行速度撤退而没有奔跑起来。留在最后压阵的赵天霸一直在默默估算着追兵的距离,等到最前面的那个骑兵已经迫近到距离邓名这队人只有三十步后,赵天霸突然停住脚步,迅速弯弓搭箭瞄准那面孔清晰可见的敌人。   一箭射出,赵天霸并没有攻击敌兵,他的目标是最前面那个追兵的坐骑,这一箭击中了马脸,剧痛让战马立刻发起狂来,它不禁把背上的骑士颠下身,而且发狂地跳动、撂着蹶子堵塞住了狭窄的道路。等这匹狂暴的马终于倒在岸边的江水中时,邓名一伙儿人又已经走出了很远。看着那个被自己坐骑踏断腿骨,倒在草丛中呻吟的同伴,骑兵们都面面相觑,没有人能拿得出什么追击的好办法。   如果是在平地或者哪怕稍微宽阔一些的山谷中,骑兵都可以多面包抄,迂回到逃敌的前面去,延缓他们的速度、挡住他们的去路。但此时的情况完全不同,若是从满是植被的山地间包抄,骑兵的行进速度还没有步行快,而岸边的一条勉强可以称为路的地带实在太狭窄(这条路是因为江水涨落导致植物无法在最靠近江面的地方大量生长而形成的),冲在最前边的骑兵是最好的靶子,而且一旦坐骑中箭,它就立刻会成为堵塞追兵的有效障碍物,后面的骑兵根本没有任何迂回的空间。   既然无法追上去,那就只好远远地跟在后面。骑兵无可奈何,不像刚才那么嚣张,再次追到邓名一行身后时,排头兵没有紧紧靠上前来,而是距离在五十步以外,用和邓名一行同样的速度尾随其后。   得到骑兵进展不顺利的报告时,谭弘已经带着一千六百名士兵开出大营。他还下令给封锁线上的部下,要他们今夜睁大眼睛,务必不让一人通过。对于骑兵的进展不利,谭弘早有预料,他志在必得,带上大部队出来做搜山的准备了。   听到骑兵报告对方的举动后,谭弘感到一些担忧,现在他感觉自己在和太阳赛跑,一旦太阳落下山,那韩世子逃脱的可能性无疑就会增加很多。   “要是韩世子胆小如鼠,一见追兵就迅速逃进山里,那就方便得多了。”谭弘在心里想到:“可他们还在不急不忙地步行,一点也不肯耗损体力。”   若是邓名已经进山,那谭弘的部下就可以迅速追到他进山的位置,因为在江边比在山里行动要快得多,所以谭弘的先头部队很快就能多跑出两里,抄到邓名的前头,然后全军在附近的范围一起进山,拉网式搜索,一定能够把邓名捉出来。   若是邓名他们张皇失措地奔逃,那很快体力就会耗尽,等被谭弘的步兵追上后,他们就算进了山也逃不了很远。但像现在这样,等追兵到了近前他们体力也还保持得很好,而天已经快黑了,脱险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韩世子的那个侍卫官很有本事,也很冷静,箭术更是蛮不错的。”谭弘不认为一个年轻的宗室子弟会如此沉着冷静,所以把功劳都归到了赵天霸头上,他心里甚至有了爱才之心:“若是他肯投降,我也不用把他交上去,可以让他在我营里先做个小校看看。”   在谭弘看来,当务之急是把韩世子逼进山中,在山里隐匿、逃窜消耗体力很大,而且行动迟缓,谭弘已经下令士兵携带棉衣和松脂,只要韩世子进山,哪怕是夜里,只要派遣一部分士兵跟踪搜索,一部分士兵沿岸前行展开拉网,一定能够不让这些人逃出生天。   眼下谭弘最担心的是,韩世子在太阳下山前留下一批人断后死战,利用狭窄的地形拖延一会儿时间,自己则趁机窜入山中。如果不知道他准确的入山地点,那么夜里找起来就要费劲得多,因此谭弘下令前军加速追击,尽快赶上韩世子一行。   “活捉韩王世子,全军加酒加肉!捉获韩世子者,赏银五百两!”在传令兵声嘶力竭的鼓动声中,谭弘的军队士气大振,那些对追踪有心得的士兵一个个都摩拳擦掌,打算去博取那五百两银子的赏格。几个猎户出身的家伙更是跃跃欲试,觉得凭借自己追踪猎物的本事,跟踪几个大活人的踪迹完全不在话下。   ……   看到有步兵的身影出现在身后,邓名和赵天霸等人立刻加快了速度。如果赵天霸射倒一个骑兵,受伤的马匹能够阻挡追兵很久,但是射倒一个步兵则完全没有什么效果。没有时间停下来射箭形成对追兵的威慑,那就只有加快脚步尽可能地拉开距离。   “幸好江边的路这么窄,不然我们早被追上了。”看着身后的追兵,赵天霸庆幸地对邓名说道,此时他们仍在走路而不是跑步,但身后追兵拉近距离的速度并不快。   对此邓名不太理解而且充满好奇心,赵天霸一边走一边简单解释道:“若是在平地,敌兵从后面追来,体力好、速度快的很快就靠近前来,迫使我们也要跑起来;但现在只有一条道路,前面的挡着后面的,就算后面有体力好的,也被挡住抄不上来。殿下请看,他们的骑兵现在都被自己人挡在后面了。这样人挤着人,最是消耗体力不过,照目前这个样子,三、四里内他们还是追不上来。”   赵天霸不慌不忙地给邓名普及军事知识的时候,谭弘却是越来越焦急,日头一分一秒地偏西,而前头部队此时还没能追上韩世子。一千六百名士兵全副武装地追击了好几里路,部队在这条路上拉成了一字长蛇阵,还把这条路挤得满满的。心中焦急的谭弘不停地催问着前线情况,他手下的骑兵无法从满是步兵的岸边通过,就纷纷驱赶坐骑下水,踏着近岸的江水往复传递着消息,在水里没有跑上几个来回,这些骑士的坐骑也都疲惫不堪。   谭弘看着大概还有半个时辰就要下山的太阳,离开身边的步兵纵队,带着卫士们和刚才的传令兵一样驱马进入岸边的浅水中,超过走在岸边路上的纵队,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到纵队前头,亲眼观察前面的动静。   “轻装前进!”看到先头部队距离韩世子只有一里多一点的距离了,谭弘立刻下达了这样的命令。前面士兵顶盔贯甲地追赶了快十里路了,谭弘看到他们一个个气喘吁吁的在泥泞的路上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显然体力也快耗尽了,而前面的韩世子一伙儿似乎还有余力。似乎那个韩世子本人显得最为疲惫,被身边几个卫士拽着胳膊拖着向前跑。谭弘决定立刻把这些人逼进山里,不让已经近在咫尺的功劳有任何闪失:“把韩王世子逼进山里,你们这队每人赏银二两。”   在二两银子重赏之下,这些士兵也不在乎危险了,他们闻令就三下五除二地褪下沉重的铠甲和头盔,大呼小叫一窝蜂地追赶上去。反正距离不远,把敌人轰进山里这个任务比较简单,不需要节约体力了。自诩善跑的士兵纷纷冲进植被区超过前排的同伴,个别士兵为了争取赏银甚至踩着冰冷的江水向前赶。至于这些士兵褪去铠甲后是不是会被韩世子的卫队弓箭杀伤,谭弘一点儿也不在乎。   在迅猛的追击下,邓名、赵天霸也顾不得保存体力,在前面全速奔跑起来。邓名这二十几个人之前就已经抛弃了穿到谭弘大营前的盔甲,现在更是把手中的武器也统统抛下,为了减轻重量,赵天霸把弓箭都毫不犹豫地抛在地上。   “骑兵何在?快追!追!”见到韩世子的卫队把武器都扔了,谭弘着急地叫喊着,不过挡在前面的全是自己的部下,后面的骑兵就是想扑上去也没有可以通过的道路,只能看着对方飞也似地逃走,消失在一块凸出的山岩后。   谭弘看到的这块山岩,正是此前周开荒和李星汉相遇并且差点发生火并的地点。根据刚才的经验,周开荒和李星汉都确定他们凭借眼前的地形很难协调全军打好一场进攻战,就算有良好的旗号和相当数量的骑兵,想要控制一支沿着江边延展数里长的军队也是很困难的,更不用说现在手里什么条件都没有。   跑在最前边的追兵绕过那块挡住视线的山岩后,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直径二十米的半圆形江湾,在左手也就是邓名等人逃走的方向上,有几十个手持长枪的明军士兵堵在道路的最宽处,为首者握着一把长剑,一只脚上穿着军靴,另一只脚上则是树皮裹的草鞋。   在江湾的对面,十几名明军弓箭手沿着岸边站成一排,刚才被苦苦追击的“韩世子”正双手按在膝盖上,弯着腰剧烈地喘息,望着被弓箭手瞄准的追兵——邓名后悔以前自己实在运动锻炼得太不够了,他身上什么装备都没有携带,但却远没有其他士兵的体力好,是一群人中最狼狈的一个了。一路狂奔下来,只感觉心跳得都快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了。而这种表现却被视为理所应当,要是谭弘刚才见到娇生惯养的宗室子弟健步如飞,说不定反倒会起疑。   “放箭!”就在这时,那个一只脚绑草鞋、一只脚穿军靴的明军领头人发出一声大喝。   ===========   笔者按:下午还有一更。   第十一节 拦截   在邓名前去谭弘的大营前,众人就议定若是能把谭弘引诱出营的话,就选择在这里进行交战。这个江湾前的岩石遮蔽视野,能够干扰追兵的指挥,堵上几十个枪兵就能彻底挡住狭窄的道路,而且圆月形的江湾还能为部署在另一侧的弓箭手提供很好的掩护。类似这里适合防御的地点还有另外几个,不过这里距离谭弘大营的距离最为合适。总之一句话:在对方有准备的情况下,这里的地势决定谁沿着江岸进攻谁就处于劣势。   破空而去的利箭立刻就放倒了最先追过来的几个敌兵,位于他们身后的追兵看到眼前的阵势后人人心中叫苦。但身后是漫长的纵队,后面等着领赏的士兵人推着人,不断地向前拥挤,前面的人无法后退,只有硬着头皮向前走。   在等邓名和赵天霸回来的这一个多时辰里,李星汉没有闲着,既然决定在这个地方进行坚守,他不但把道路最宽的一段再拓宽以便站下更多的自己人,而且还垫高了一点脚下的地面以取得居高临下的优势。至于防守地点前面的那一小块路,李星汉很狡猾地去掉了一层泥土,换上了几块满是青苔的岩石。   这倒不是李星汉之前就精于防御战斗,而是在等邓名回来的时候,心中焦急的李星汉不停地在岸边徘徊,脚下一滑摔了个大跟头,晕头晕脑地爬起来后,对青苔恨恨不已李星汉就决心让敌军也吃一个同样的大亏。检验的时候发现确实很滑,李星汉差点就再次掉下水去,为了方便邓名通过,他们还在上面铺了些树枝,等他们一行通过后,李星汉的人迅速将其撤去,还有个手脚快的抢在敌军到达前泼上了些江水。   被推搡着上前的清军排头兵,一侧是难以攀爬的岩壁、另一侧是江湾的水面,正面则每个人要面对至少两个明军。李星汉带着手下轻松地打倒了一个又一个被推上来的敌人,其中还有不少根本不是他们打倒的,而是受到后面的人不断推搡,脚下一滑摔倒在地,被明军剑砍抢扎就再也没能站起来。   赵天霸从一个射手手中接过弓箭,站在岸边不慌不忙地瞄准射击,与对面的敌军只隔着一道并不宽阔的水面,却可以完全不受威胁地瞄准,赵天霸每一箭都命中一个敌兵的要害直接毙命,这表现让旁边谭文部官兵不禁露出佩服的神色。   邓名喘息已定,也走上前两步观战。见邓名到了前排,赵天霸连忙停止射击去拉他:“殿下如何上来了?要是有个流矢乱石擦伤了殿下,又该如何是好?”   一边说着,赵天霸一边就来推邓名,要把他拖到士兵后面去。但邓名却挣扎着不肯后退。首先邓名认为赵天霸实在是太入戏了,自己根本就不是韩世子或是其他什么宗室,邓名很奇怪赵天霸现在怎么表现得和真的似的,对自己的安危有如此强烈的责任感;其次,邓名觉得既然不得已要装宗室,那就得表现出勇气,发挥应有的作用,邓名认为亲冒矢石无疑能极大地鼓舞战士们的斗志。   “大家都在奋战,我怎么能后退?”邓名用力甩开赵天霸及另外两个来拉自己的明军,大声说道:“我不会使用武器,不能和大家一起上阵杀敌,站在这里是我唯一能做的一点事,哪能退到后面去?”   邓名说的就是他的心里话,周围的人听得却是极为感动,赵天霸心情激荡之余连声说道:“殿下过谦了,殿下只是不习击技而已。”   这倒不是赵天霸曲意奉承,以他观察,邓名的健康状况不错,个子高出平常人一头(其中也包括赵天霸、周开荒和李星汉等人)——现代人营养比较全面,当然比饥一顿、饱一顿的古代人发育良好,但是赵天霸觉得邓名相当缺乏锻炼,没有体力也不太强壮。   在周围人看来,宗室子弟没学过作战的技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邓名敢于站在一线就是难能可贵,但邓名却感觉自己被人小看了,他伸手向赵天霸讨要弓箭,就要和周围的战士一起并肩作战。   邓名的举动引起了周围一片啧啧赞叹声,在周围人钦佩的目光中,赵天霸带着一种明显的敬意把弓箭递给邓名,当邓名举起弓箭的时候,正在射击的弓箭手们也忍不住用余光留意着他究竟武艺如何。   “由于地心引力的作用,和炮弹、子弹一样,箭的轨道也是一个抛物线。”邓名在心里默念自己曾经学到过的知识,用力张开弓后,揣测着这个抛物线大概的轨迹,把箭头向上挑起,接着就松弦射出。   但飞出去的箭却没有划出射手想象中抛物线的轨迹,邓名看着它直挺挺地从对面三人多高的岩壁上飞过,一晃就消失在远处的树林里了——完全是一个朝天炮。   周围几个明军士兵本已经张开了口,打算一见到邓名命中敌兵就高声欢呼,但见这一箭如此离谱,只好硬生生地把那句“殿下神射”又咽回肚子中。   更多的敌兵被后面的人推着挤过拐角,他们看不到前方李星汉的迎战队列,却能看到从侧面不断射来的弓箭,完全处于挨打不能还手状态的谭弘部士兵加倍用力地推着前面的人,希望前排尽快突破敌军的防御,赶走这近在眼前的弓箭手。有些人受不了飞过来的羽箭,就干脆跳下江湾,把武器举在头顶上试图淌过水面攻击那些放箭的明军。   但江湾远比这些鲁莽的士兵想象得更难通过,他们吃力地高举着武器前进时,就是明军射手最好的靶子,同时他们还要和冰冷的江流做着艰苦的斗争。走得最远的那个士兵也未能到达江湾的中心,那时江水已经没到了他的颈部,未等他想好是退回去还是开始游泳前进时,脚下一滑就被江流冲出了湾部,卷到江面上载浮载沉。   直到这时,位于岩石后方的谭弘依旧不清楚前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当听到最开始的弓箭破空声,谭弘还气急败坏地大叫道:“谁在放箭?我不是严令不许放箭,必须要抓活的吗?”   为了保证抓捕到活的韩王世子,谭弘在出发前就传下命令,禁止前队士兵和先头的几个骑兵携带弓箭,看到赵天霸他们丢弃武器逃走后,谭弘想当然地认为对方手中已经没有武器,放箭的肯定是自己的部下。   跟着人流往前凑了一段,听到山岩后面传来越来越激烈的杀喊声,而且看到一具又一具的清军士兵尸体被江流从上游冲下来,谭弘才意识到自己的部队遭到了有力的抵抗,不过这时他还不确定是中伏还是对方的困兽犹斗。   先头部队因为战斗而陷入停顿后,谭弘的整个队列也立刻跟着停下来。他急切地想知道前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前面的人退不下来而是被推着向前,而谭弘的贴身卫士也被这大群的士兵塞住,无法挤上前去打探战况。   一直过了很久,谭弘的卫士才总算挤到前面一点,拉住一个前排的把总询问山岩背后发生的情况。   “对面只有不到百个人吗?”谭弘得知对面的大约兵力后,皱眉思索了起来。他不是没有考虑过伏兵的问题,不过他估计明军的溃兵最多也就是数百而已,而且在逃跑过程中大部分明军士兵已经把武器都丢掉了,这样的战斗力对于谭弘装备精良的一千六百大军来说并不构成威胁。   “大概是韩王府的卫兵,”那个上去侦查情况的亲兵费尽力气才挤上前去,又用了更大的力气才挤回谭弘身边,向谭弘报告他掌握到的所有情况和一线军官的估计:“前排被顶住了,好像一直没有进展,估计对面肯定有长枪兵之类的,而且数目也不少,至少有十几杆枪,还有至少十几张弓。”   “这应该是韩王府的卫队,”谭弘也做出了类似的判断,他不认为几百名溃兵能够统统被韩王世子组织起来。即使有几百名溃兵的话,他们大概也保留不了这么多的武器和有战斗力的兵员:“他们走投无路了,不过是利用这个湾口进行最后的抵抗。”   既然追击了这么久,谭弘当然不愿意在最后关头撤退,他也不甘心手握着近两千军队,仅仅看到几十个、也许可能上百个敌兵就认输,立刻掉头转回营去。谭弘觉得自己发现了对方垂死挣扎的迹象,敌兵最后的拼搏也不过如此,他立刻下令一名近卫军官带着四百名士兵上山,迂回到这个明军阵地的后方,从前后两面夹击这批明军。   谭弘命令道:“你们包抄动作要快,全速前进,不要等到天黑让韩世子跑了!”   清军开始尝试迂回的时候,邓名第三次拉开弓弦。   “手臂和弓拉开一点儿距离……”赵天霸站在邓名旁边,给他讲解着使用弓箭的要领。涌上来的敌人根本来不及还手,明军对付他们从容不迫。邓名已经懂得要让握弓的左手和弓所在的面形成一个夹角,不然弦弹回时会打在手臂上,那确实很疼。   “箭放平……”根据赵天霸的说法,箭是飞一条直线,所以瞄准目标时要用箭杆这条直线对准目标。邓名不明白为何明明有地心引力但是箭的轨道却不是一个抛物线,但和赵天霸这种神射手没有什么可争论的,邓名照着他的话做了以后虽然还是没有射中人,但是至少不会从人群头上数米高飞过了。   赵天霸一边说,一边伸手帮邓名调节弓箭,前几次他虽然说得很清楚,但是邓名还是统统射空,所以这次赵天霸干脆站在侧后帮邓名瞄准。   邓名看到自己的箭瞄准了一个正拥挤在队伍中,向前踉跄前行的敌兵,他能够看清这个敌兵脸上焦躁不安的表情,这个敌兵一面向前推搡着同伴,一面紧张地向邓名这边打量过来,看向明军弓箭手的眼中满是紧张。   不过这个士兵的目光并没有投在邓名身上,在他发现邓名已经瞄准了他之前,赵天霸已经在后面轻轻叫道:“放!”   听到这声的同时,邓名感到帮自己握住箭杆末端的手松开了,他的手指也跟着一松,弓弦发出“砰”的一声轻响,羽箭也应声而出。   这支箭并没有如同赵天霸那般立刻夺人性命——毕竟赵天霸帮邓名瞄准不如他自己射箭那么趁手,但也准确地击中了目标。   “殿下神射!”   周围那些一直关注邓名动作的明军士兵发出齐声的欢呼,明军的其他弓箭手们随即意识到邓名已经取得战绩,他们跟着发出第二波的齐声欢呼:   “殿下神射!”   看到目标肋下中箭时,赵天霸也很激动,他是最早发出欢呼声的一员。西营已经和明廷合作很久了,永历天子不用说,赵天霸目睹其他在西营保护下的宗室子弟也都远离战场,躲在安全的后方。就算是朝廷派到军队中的文官,他们可以在城破时大义凛然地自杀殉国,但是不会登城杀敌。   以前赵天霸对邓名的关心来自于袁宗第的命令,他知道这个人对朝廷来说可能很重要,保护邓名是他的责任。可是当赵天霸看到邓名敢于在生死关头甘冒矢石,看到他取得战果(虽然其中有赵天霸的帮助)时,他感到有一股敬意从胸中涌起:“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宗室子弟,一个肯和我们这些当兵的并肩杀敌的天家贵胄,大概晋王也会欣赏他的勇敢吧?”   刚才李星汉已经发现邓名在远处弯弓放箭,欢呼声传到了他的耳中,给他不小的鼓励——从未有这样的大人物肯到一线冒险,李星汉没有见过更没有听说过。这种勇气只存在于大明建国之初,后来出过一个武宗皇帝上过战场,而最近百多年来则是闻所未闻。   得知邓名取得战果后,李星汉顿时也是热血沸腾,自己出力保护的宗室子弟并没有呆在后面坐观成败,而是同样不怕死在出力杀敌。此时李星汉手中的宝剑上已经是鲜血淋漓,他一声大喝,又砍倒了一个冲上前来的士兵,接着对身边的部下们喊道:“殿下在看着我们杀贼,弟兄们努力杀贼啊,不要让殿下失望!”   在众人纷纷为邓名喝彩时,他本人却沉默地注视着自己命中的目标。那个清军士兵中箭的一刹那,脸上露出一种好像是惊讶至极的表情,接着就身体一晃,带着那种不可思议的神情从队伍中摔出来,翻滚到旁边的江水中。   邓名一直在心情复杂地望着这个自己亲手伤害的人,敌兵的脸上的表情给邓名的感觉始终不像是痛苦而是惊讶,好像不能置信自己已经受到了致命伤害。敌兵就带着这种表情在水中拼命挣扎了好久,一直想从水里重新爬上岸。   不过这个士兵的举动没能成功,邓名看到不断有鲜艳的红色从被他伤害的人身旁的水面上浮起,这个士兵挣扎的动作也随之变得越来越慢,最后渐渐停止,身体翻转过来,仰面躺在水中,大睁着双眼,脸上仍然是那种惊讶和迷惑相混合的神情,好像这个士兵至死都没有接受他已经负伤、而且正在死去的事实。   “我杀了一个人,”邓名在心里默念着,战场上近百名士兵都为他的勇敢而欢呼,邓名看到不远处一个明军士兵已经激动得好像都热泪盈眶了:“都说战争是最颠倒是非黑白的,我残酷地杀死了一个人、一个同类,眼睁睁看着他在痛苦的挣扎中死去。平时这种行为会被周围人所唾弃憎恨,会受到惩罚,但在战争中,他们却认为我干得好,并和我一起观看这个人是在怎么样的巨大痛苦中咽下最后一口气的,还为此而兴奋不已。”   邓名抬起头,对面的李星汉正在大呼酣战,身边的明军弓箭手正不断地向对面的敌军射击,突然之间,邓名心中一直存在的幻想仿佛随着他第一个牺牲者的生命一起逝去。就在这个时刻,邓名感到十几天前自己那种和平时代无忧无虑的学生生活已经远去,变得异乎寻常地遥远,而眼前你死我活的厮杀却变得无比真实——本来这种生活一直让邓名有种似梦非真的感觉。   “我再也回不去了吧。”邓名心里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当他终于接受战争是真实生活的一部分,而且是最重要的一部分后,那和平时代的学生生活反过来就变得像是一场梦一般。   谭弘派出去的迂回部队,已经进入树林中,开始努力地向山上攀爬,意图绕到明军阵地的后方。在他们沿着山地向上行进了一里左右后,一支嘹亮的响箭打破了树林中的寂静。   听到这声响箭发出的刺耳哨音后,邓名向着那个方向望去。根据战前军官们的约定,树林中隐藏着的明军一旦发现谭弘所部的清兵开始进山迂回后,就会发出这个警告信号。同时,它还会引发一系列的反应。   第一支响箭的哨音还没有结束,远些的地方有第二声哨音响起,接着一里外又是一声响起。   在更靠西的位置上,一个隐藏在树林中的明军士兵最后检查一遍绑在箭杆上的竹哨,并轻轻在上面吹了一口,听到毫不含糊的哨音后,这个士兵用力张开弓,用尽全力把这支箭射向高空,顿时又是一声响亮的哨声腾空而起。   第十二节 混乱   沿着江边一字展开的清军在听到连绵的哨音后骚动起来,无论是士兵还是军官都转身望向发出哨声的侧翼山地,寻找着随后的明军动静。而他们的统帅谭弘本人则被此起彼伏的响箭闹得惊疑不定,迟疑着不能做出判断:“这到底是有一支大军埋伏在山上呢,还是故布疑阵?如果是埋伏了一支军队,他们能有多少人?几百、上千?如果是故布疑阵的话……”谭弘想着又望向远远的东面,在这条清军的来路上,越来越多的哨声随着羽箭腾空而起,响应之前的信号:“这疑阵的规模未免也太大了些,沿着山一直布置了十里长!”   在周开荒等明军事先的计划中,明军将分成五队,除了李星汉的第一队外其余四队都埋伏在山上,为了避免被发现,这些军队都需要距离岸边远一些,而且不主动进行任何形式的侦查,直到把谭弘引诱到预定地点,再通过响箭指引全军统一发起进攻。为了保证进攻的一致性,明军的军官们还别出心裁地制定了两遍响箭通信的计划:位于最东面也就是最靠近谭弘大营的那队要回应一声,首先发起冲击,从而截断谭弘的退路,这声回应就是给第四队发起进攻的信号。第四队在得到信号后再射出第二发响箭——给第三队的进攻信号,三队同时发起进攻。   隐蔽在最东面的是周开荒的部队,第四声响箭的哨音传过来的时候,他早已经等得不耐烦了,立刻就发出了自己这队早就放在弦上的一支响箭,带领身边的人开始向江边发起进攻。在周开荒等人的预想里,隐蔽在山上的明军凭高视下,会像下山猛虎一般冲入猝不及防的敌军纵队中,把他们一举赶进江里。但随着各队明军发起进攻后,很快几队的指挥军官都发现完全不像预想的那样顺利。   兵法讲究勇者不得独进,怯者不得独退,最好的进攻就是一经发动则全军同时上前。   但这四队埋伏着的明军都是由溃兵重新集合起来,官兵的建制相当散乱,而且躲在树林中的明军的通讯联络同样有着很大的障碍,至于邓名、周开荒、赵天霸、李星汉这些人灵机一动想出来的往复式响箭通讯体系则加剧了军队的混乱。当听到第一遍响箭的声音从头上传过时,那些性格比较莽撞的明军就已经摩拳擦掌地准备开始进攻了,比如位于周开荒西侧的第四队,带队军官发出信号后不等周开荒回应就带头发起了进攻。而慎重的人则耐心等待事先约定好的转回信号再出击。   各队中还有不少士兵是属于随大流的性格,看到一些勇猛的人已经出击后,有些人就跟了上去,还有些人则犹豫地看着那些还没行动的同伴,没有跟着一起杀下山去。   至于事先明军军官认为的下山猛虎之势也没有如期出现,这是因为他们躲藏的地点过于靠上,而且这荒山野岭的树林实在太不好走,脚下到处都是乱石和横七竖八倒伏的树干。再加上渐近日落,很多士兵大呼着发起冲锋时,还没看到敌人就被脚下乱七八糟的东西绊倒,摔了个鼻青脸肿。看到前面几个最勇猛的兄弟先后失足滚下一段山坡摔个半死后,跟在后面的士兵也不由得谨慎起来,放慢脚步小心地下坡以免重蹈前人覆辙。   更糟糕的是,各队明军前后脱节,临时军官、士官很快失去了对士兵的控制,这些临时选出来的士官大都是众人中最勇敢、胆子最大、身体最强壮的人,一开始就拔腿冲下山去,而把他们手下的兄弟都扔在了身后的树林里。比如周开荒领着他那队中最勇敢的几十个壮士一直冲到岸边时,最后面的人还没有离开隐蔽地点几步。   就这样,本应是一场气势如虹的突然袭击,变成了杂乱无章、跌跌撞撞的行军——这是组织得非常糟糕的一场进攻。   在另一方面,当一声声的响箭腾空而起时,在岸边拥挤不堪的清军纵队立刻一片人心惶惶,包括他们的指挥官谭弘在内,都不清楚明军到底是怎么样的部署,到底在这山里隐藏着多少军队。而且军队中的士兵还没有他们指挥官的那种自信,谭弘深信明军人数不会过百——这个他猜错了;而且会是一支已经丢盔弃甲,装备非常简陋的部队——这点倒是没错。可是清军中的士兵并没有想到这么多,他们沿着岸边难以通行的道路已经行进了很久,体力消耗不小,军官无法有效指挥部下。现在很多人以为中了明军的埋伏,隐藏在山中不计其数的敌军正向自己冲过来。天快黑了,周围马上会变得十分寒冷。   由于明军的进攻造成的混乱,大大拉长了他们部队之间的距离,这对进攻方当然是不利的,因为当先锋与敌军交战时,后援还落在很远的后方。但在岸边如同惊弓之鸟的清兵眼中则是另外一番场面,密林掩盖了明军的兵力虚实,他们只能靠观察动静来判断明军的规模。抬眼看去,只见山上里许宽的树林中草木摇动、人影绰绰。谭弘驻在南岸这营部队是他的主力,不少士官都有战斗经验,看到这个场面顿时觉得这山上怕不是藏了有几万明军?   就算只有两、三万明军伏兵,对江边不到两千清军也是压倒性的优势,而且稍微有些经验的清军士兵都明白,现在自己这边的队形和部署毫无反击能力,濒临崩溃而且无法调整,敌人还是己方十倍以上,总之就是不可救药。   明军的装备无法与清军相比,这点周开荒等人都有清醒的认识,所以他们计划四队同时发起攻击,一下子把清军分成几段,而不是在整条战线上平行攻击。这样明军有限的装备可以全部装备在冲击的尖兵手上。击溃了各自主攻地段的清兵后,明军可以用缴获的武器武装一部分士兵,然后沿着河岸作战,不断消灭敌人、不断补充自己——这就是明军的全部作战计划,虽然不怎么理想,但总比赤手空拳地去进攻谭弘的大营要好得多。   邓名、周开荒、李星汉和赵天霸等人都认为这样一个作战计划需要达成突袭效果,以免让清军发挥出装备上的优势。可由于明军隐藏的位置过于靠上,所以完全没有达成奇袭效果。不过若是真的达成了这样的效果,那么在各队的主攻地段多半会爆发一场如他们预料中的那般惨烈混战,清军一下子遭遇到进攻,士兵没有什么反应时间只能与袭击者性命相搏。   但现在情况则完全不同,草木皆兵的清军觉得有无数敌兵正向着他们滚滚而来,自己已经处于死地,幸运的是敌兵居然在响箭腾空之后这么久还没能冲到岸边……在明军抵达前自己似乎还有逃走的时间。   丧失了斗志的清兵四面张望寻找逃生机会,谭弘的队伍立刻大乱,带头逃命的人一出现,就有越来越多的士兵效仿。在这长长的纵队中,那些特别忠于谭弘的士官也无法制止逃亡的行为。眼看明军越冲越进,已经能听见最前面的敌人发出的呐喊声,位于几个主攻地段上的清军士兵纷纷扔下武器,声嘶力竭地大喊,既然岸边的路堵着过不去,有人就不顾一切咬牙下河,想淌过浅水区超到其他逃跑者的前面。   行动最快的一两个人成功地淌水赶到同伴的前面,顿时引起了其他人的效仿。无数清兵被挤得走投无路,只能眼睁睁地等死。听着明军越来越近,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许多人顾不得天寒地冻,纷纷扔下武器和盔甲下江,手足并用努力向东扑腾着前进。越来越多的士兵进入江中,就意味着要超过前面的同伴必须绕更大的弯子,冒险进入越来越深的水中。江底崎岖不平,一点点距离就可能突然加深,刚开始可能水只没到小腿,然后没到大腿,接着腰部和胸部都突然浸入江中,最后有人为了能比身旁的人快一点索性开始游泳。   “杀啊!”路上周开荒狠狠地摔过一次,还有两次差一点滚下山坡,他终于冲出了树林杀到了江边。面前豁然开朗,他大喝一声,飞身而出,眼睛睁得圆圆的,全身上下热血沸腾,做好了厮杀一场的准备。   跟着周开荒冲出来的是他那队最勇敢的三个人,四个人挥舞着手中的兵器,大呼着冲到河岸,已经位于他们右手的清兵怪叫着,头也不回地飞奔而去,不时还传来落水的扑通声。周开荒的正面,同样的哀嚎声也响起,看见凶神恶煞的明军杀到,首当其冲的清兵只有跳下水,纷纷向江中游去,能多远就多远地避开他们,顿时就是一片噼啪的击水声,夹杂着被江水卷走的人的凄惨呼叫声。周开荒的左手侧,被这队明军截住的清兵,则又纷纷掉头跑回头路。在一片哭爹喊娘的混乱中,有些慌不择路的清兵晕了头,竟然转身向死路跑回去,迎向周开荒的大刀。   接着又有几十个明军冲出树林,来到周开荒的身边。在明军的计划里,邓名和赵天霸要引诱清军一路向西跑,让他们在这段路上耗尽体力,明军就可以以逸待劳。但现在周开荒四下环顾了一圈,以逸待劳的明军并没有达到预想的状态,除了隐蔽的位置距离河岸太远,他们发起冲锋的时机似乎也太早。跌跌撞撞从山上跑下来,这些明军士兵一个个跑得气喘吁吁,见清军跑远了,有的人就双手叉腰喘气休息。   随着更多的士兵赶到,见到河岸边到处都是清军丢弃的武器,那些拿着木棒的明军士兵马上四下开始寻找合适的武器。有的人看到清军扔下的靴子和盔甲后,连忙坐在地上,拼命地把这些装备往自己身上套。   “周千总,现在我们干什么?”在这乱哄哄的局面中,周开荒身边的几个士兵七嘴八舌地问道。   周开荒也有些茫然。事先他们制定计划的时候,认为河岸边会发生一场惨烈的激战,占领河岸、把清军截成几段是事先认为最难达成的目标,一旦达成这一步,战斗也就宣告胜利,没有太多考虑占领河岸后要做什么。现在清军未经交战就撤退了,士兵也按照计划那样正在利用敌人的装备武装自己,按说进展要比预计顺利得多,可为什么周开荒反倒觉得场面如此乱哄哄的好像很糟呢?   “占领河岸后,搜捕溃兵,并且集合起来,占领谭弘的大营。”事先的军事会议上,关于占领河岸后就这么点交代。当时大家都觉得占领河岸这个目标很难顺利达到,在有限讨论时间里关于这个商议的得最多,毕竟明军装备很差。而且大家都想当然地认为清军会全军在此与明军决战,若是第一目标达成那就意味着清军有组织的抵抗彻底被粉碎了,占领大营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周开荒看到周围的军官、士兵都手握武器望着自己,很多士兵已经休息过来,,就决心按照军事会议上的安排展开下一步行动。他朗声命令道:“全队一分为二,右路由我亲自率领去取谭贼的大营,左路向西搜捕鞑子。”   ……   其他三队和周开荒的遭遇差不多。正面的清兵一窝蜂地逃散,明军沿着河岸攻击他们能看到的敌人,在河岸上只有少量清兵负隅顽抗。不过由于地形的问题,这些清兵人数虽然不多,但给进攻的明军造成很大的麻烦,狭窄的正面交锋让双方只能以不超过十人为单位作战。   很快清兵就注意到各队明军之间隔着一段缝隙,这个发现让更多的清军士兵失去作战的勇气,本来他们是因为无路可逃又不愿意投江,觉得自己只有拼死一搏,发现明军各队之间的空隙后,这些清军士兵就开始争先恐后逃上山去,试图从明军战线的缺口中求生。   逃亡进一步加剧了清军士气的瓦解,明军的进展也变得越来越快,很快东面三队就取得联系,它们占据了整条河岸,其上所有清军的抵抗都被消灭。这三队合拢后,半数向东去支援周开荒,剩下的人有些打起清兵带来的火把开始搜山,有些去增援李星汉——谭弘和清军的先头部队还一起被堵截在那里。   当整条战线上都响起呐喊厮杀声后,谭弘就意识到他确实中计了。他并非不想杀出一条血路,但是从河岸杀回大营是根本不可能的事,路上不但有敌人,而且挤满了自己人。就算想和敌人厮杀,也要先从无数的己方士兵头上踩过去。   被派去迂回李星汉后方的四百名士兵是谭弘手中的主力,他们出发时得到的命令是前军被几十、可能上百名明军堵住,需要他们通过树林迂回把这小股明军全歼。这股清兵觉得明军这样的实力微不足道,因此也是信心十足、士气高涨。   听到第一声响箭后,这些士兵和其他同伴一样发生了动摇,他们开始意识到对面的敌人可能不止几十个。射出响箭的地方能够看到有明军的人影晃动。这队清兵定神后决定还是按计划发起进攻,继续尝试迂回李星汉后方。随着整条战线上明军发起进攻,漫山遍野的草木晃动,身后数里长江岸上惊天动地的呐喊声此伏彼起,这队清军同样在震惊之余对明军的实力发生了严重误判,大大高估了对面敌人的实力。   在树林中见不到谭弘的旗号,而且也没有办法取得联络,谭弘既不清楚这支部队的情况也无法恢复他们的士气,很快这队士兵就不知所措,士气降到了谷底。等他们注意到对面明军战线上的空隙后,这些清军也没有回头去与谭弘汇合,而是不顾一切地钻入树林更深处。不过不再是向西迂回,而是向着东南方向的山区漫无目的地逃去,希望能够从明军的虎口中脱逃而出。   当最靠近李星汉的那队明军靠拢过来后,谭弘依旧留在河岸边,他身边还剩下三百多名士兵。很多人绝望地投江,然后被无情的江流卷走——谭弘不信有人能够在这冰冷的江水中游上十里地逃生,至于横渡长江也没有几个人能做到。   不过进入树林同样危险,谭弘知道这种树林难以通行,而且那样他会彻底失去对军队的控制——士气已经如此低迷,在树林里几米外就看不见了还如何控制?仅剩在身边的最后这点部队也会一哄而散。   “只有坚守在这里,”谭弘在心里想着,大营里还有几条船,因为逆江而上速度很慢所以刚才追击时他没有带:“师爷一旦见到逃回大营的溃兵,就会驾船来接应我,所以现在要尽力坚守在这里。”   四周哭声一片,谭弘知道军心极度不稳,这些士兵之所以还聚在自己身边是因为无路可逃。但刚才谭弘在进攻时遇到的麻烦现在转到了对方那边,谭弘努力地控制着部队,下决心要支撑到秦修采驾船来救他。   第十三节 困兽   此时在谭弘的大营中,秦修采已经得知大军中了埋伏,明军正在开过来的消息。   逃回来的上百士兵都是赤手空拳,回到营地后很多人根本不做停留,从营中穿过就继续向东逃去,他们已经完全丧失了斗志,只想尽快地远离随时可能到达的追兵。   营中的主力都已经被谭弘带走,剩下的一百多人都是伙夫和老弱病残,听说明军多得数也数不清后,这些人也纷纷跟着一起溜号。   在最初的惊惶过后,与众不同的秦修采倒是恢复过来,他跑到营地前,伸开双臂阻拦住几个逃兵,向着他们喊道:“明军不可能有上万,他们都是溃兵,而且饥寒交迫,既没有营地也没有食物!”   “立刻把旗号打起来,去山上通知我们的弟兄。”秦修采想起谭弘和自己谈论过的军事形势。文安之的大军已经撤退返回奉节,附近并没有什么具有威胁的明军主力部队,虽然谭弘轻敌中了埋伏,不过局面并非不可挽回。秦修采好说歹说,拦住一些败兵坚守大营,同时派人把封锁线上的岗哨都撤回营中。   “虽然糟糕,但局面绝不是不可挽回,山上我们还有五百人,调回来守住大营没问题。明军在野外挨饿、受冻,就算撤去山上的封锁让他们跑掉一部分,我们还是比他们多很多人。明天我们去下游和北岸大营汇合,马上就去追击他们,他们没有船没有粮食,跑不了多远。”秦修采一边在心里权衡局面,一边尽快地把自己想到的这些和眼前的溃兵解释,努力唤起他们继续作战的斗志:“……比起逃跑,坚守大营不是更安全吗?”   一定要把谭弘接回来,秦修采知道谭弘才是军队的主心骨,他估计谭弘不太可能抛下军队去钻山沟,离开军队谭弘不过是一个匹夫而已,只有控制住军队才有生机,这么浅显的道理他秦修采都懂,谭弘肯定不会不懂。秦修采想到这里就急忙向大营旁的江边跑去,那里还有五条江船,他要立刻出发去接谭弘脱险。   “不许动这船!”秦修采拉着几个好不容易说服的士兵赶到江边时,发现自己到的正是时候,有三个人正在解一条江船的缆绳,看来是想乘船逃过江去,秦修采急忙上前拦住。   三个人中有一个是军官,他抬眼见来人是秦修采这个师爷,就大叫起来:“师爷,大事休矣,赶快跑吧,不然就来不及了。”   “胡说!”秦修采急忙把自己刚才想到的又和这个军官说了一遍,他觉得能发现一个军官是天降之福,这样就可以号召更多的士兵坚守大营,配合从山上召回的士兵。他两只手拼命比划着,给这个军官讲了一遍当前的军事形势,指出只要坚守大营并接回谭弘,明军依旧是束手待毙,最后秦修采还加重语气说道:“……贼人没有几个,顶多、顶多也就一、两千之数,我们绝不比他们弱,何况我们还有北岸大营……”   “咚!”   “啊~~~”   一声沉闷的响声,跟着是秦修采的一声惨呼,他对面的军官沉着脸,狠狠地一棍抡在秦修采的脑袋上,把他当场打昏过去,接着一脚把秦修采踢了出去,继续动手解缆绳,还恨恨地冲着昏迷不醒的秦修采啐了一口:“穷酸的家伙,谁听你的!”   士无战心,敌情不详,这个军官好不容易才逃出明军的截击,他可不肯冒险留在这里——要是大营没守住呢?岂不是要给秦修采殉葬!   看到秦修采身后的几个士兵呆呆地看着,那个军官又是一声大骂:“想活命的就快过来帮忙!”   这一声大骂把那几个士兵惊醒过来,他们连声应是,冲过来帮着一起把已经解开缆绳的船推离岸边,然后纷纷跳上船,在军官的号子里一起挥浆,把船驶入江中,向着下游的方向离开这个已经无人保卫的军营。   周开荒带着二百人赶到谭弘大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营门大开,望望里面空无一人。周开荒进入营中后立刻下令扯下谭弘不久前竖起来的绿旗,重新换上了大明的红旗。   在这座大营南方的山地上,有几团红色的火光变得明亮起来,周开荒朝那几个地点望了一会儿。刚才捉到的几个俘虏供认谭弘在这片山上设置了不少岗哨和营垒,看上去这就是其中的几个。周开荒得知山上还有几百清兵后,就做好了与他们交战的心理准备,不过现在看起来是不用了,这几个大概就是守军自己点火焚烧放弃的岗哨和营垒,其余的守军多半也逃走了。   “报告千总,我们又抓到一个活的。”   几个士兵把神志不清的秦修采拖到了周开荒面前,他们刚才在江边发现了这个昏迷不醒的家伙,同时还缴获了四条船。   “拿水泼醒他!”周开荒打量了一下,猜测这个家伙可能是个师爷,也许能问出一些重要的情报。   ……   入夜已经很久了,岸边的明军和清军都不敢举起火把照明,只能摸黑继续对峙。树林中的明军比较胆大,因为树林里没有清军,所以没有顾忌,可以打起火把来。此时谭弘身边还有近三百士兵,他用这些士兵组成一个防御阵势,背水列阵守着几百米长的一段河岸。其中的核心阵地由谭弘的亲兵和家丁把守,这些人不但悍勇矫健,而且装备精良。除了这些近卫外,其他的虽然是营兵,但也是谭弘手中比较好的一批兵,很多人都有盔甲,明军的弓箭对这些士兵不具有太大的威胁,而且他们也有弓箭和火铳等远程兵器,防守能力一点不比李星汉带领的那些人差。   “大营的船很快就会来接应我们,”这是最后一段还在清军控制中的河岸,几个谭弘的亲兵呼喊着鼓舞士气,让士兵们能够坚定地守住:“再坚持一个时辰,我们就能脱险回营,一个弟兄也不会被落下!”   几个明军军官凑在一起商议下一步的行动计划,远处清军那声嘶力竭的鼓劲声不停地传入他们耳中,对于这几百困兽犹斗的敌兵,明军也是一筹莫展。和刚才进行阻击的明军一样,现在谭弘派上百十来人两头一堵,明军就无法通过狭窄的岸边小路攻打进去,只能和敌人进行消耗。   这种消耗战对明军绝对称不上有利,刚才明军处于防御地位时,杀死了六十多个清军,自己才只有一个人受重伤。而随着李星汉这边转入反攻,需要绕过山岩攻击清军,明军很快就损失了十几个士兵,估计顶多也就杀伤了一、两个清军。见状明军立刻就停止了攻击,和谭弘一样试图迂回包抄清军。   可现在已经入夜,林中的道路不适合行军,为了避免成为靶子,也不能举着火把一直走到清军跟前。   “弟兄们都一天没吃过东西了,能够坚持到现在就是凭着一股不要命的劲头,但要是这样空着肚子再喝一夜冷风,就是铁打的人也要倒下了。”李星汉忧心忡忡地说。把最后这些敌人包围在河岸后,明军士兵都知道胜利就近在眼前,可是这胜利却怎么也难以最终握在手中,现在士兵们大多疲惫不堪,需要休息和饮食。   而谭弘那些鼓舞士气的喊话,明军听到虽然生气,但不得不承认谭弘对局面的判断很准确。要是谭弘的大营里派船把他接走,剩余清军还有反扑的能力,那明军的局面并没有比今天早上改善多少,甚至可以说更差——因为大家的肚子更饿了。   “至少我们宰了几百个投降鞑子的败类。”有个军官见大家都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拍着大腿叫起来:“老子杀了两个,捞回本来了!”   邓名觉得当务之急是去攻占谭弘的大营,这个其他人也同意,不过路途遥远,从这边调兵去肯定来不及,只能盼望东面的自己人已经向谭弘的大营进发。大家估计大营里怎么也会有百多个士兵看家,再加上逃回去的溃兵,就是周开荒把他那队四百多士兵都带去也未必能一鼓攻下,当然也不会肯定是攻不下,在成与不成之间。   “唉,本想我们会在河岸边大战一场,阵斩了谭弘,然后全军进攻敌营,怎么闹成这样,被堵在这里进退不得呢?”   现在谭弘没有死,打乱了整个计划,大部分明军守在这里,若是被他脱险那就是前功尽弃。可是这个狡猾的家伙不肯突围只是一味死守,不但牵制住了明军主力还卡断了岸边的交通线。   抱怨归抱怨,办法还是要想,最后大家都同意要从两翼、中间同时对这股孤军发起进攻,联络方法还是响箭。反正对方占据的战线并不宽,同时发起进攻问题应该不大。不过黑夜里互相之间的联络是比较困难的事情,卡断交通线的谭弘同样也切断了明军的联络通道,现在包围谭弘的明军只能翻山越岭交换意见,虽然包围圈两端的直线距离只有两里路,但是摸黑走山路也要很久,一个来回就废半个时辰的工夫。   再考虑到其他几队的军官也需要沟通,只能靠通讯兵两条腿跑来跑去联络,意见一致后各队还要进行部署,部署妥当后还要进行通报以便统一行动。   “子夜之前,恐怕是收拾不下谭弘这贼。”这是一群人得出的结论。   “必须要一举克敌,拿下谭弘的首级,这样就算周千总没能打下敌营,我们也能靠这个震慑敌军,从容脱险。”从最初轻松取胜的巨大喜悦中清醒过来的军官们,认真地向传令兵交代着,现在需要各队明军都认识到局面依旧险恶,大家必须保持拼死一战的势头才能争取到生路。   正当明军紧锣密鼓地筹备最后一次猛攻时,谭弘一直期盼的船只终于到来了。当邓名看到江上那点点火光时,明军的总攻还没有准备妥当,李星汉见状就要上去蛮干。邓名和赵天霸好不容易才把他劝住。李星汉也知道,在目前情况下发起进攻除了多付出伤亡没有什么益处,若是来船是谭弘的部下,那就意味着今天的行动最终还是失败了,一旦谭弘逃走,明军官兵依旧处于绝境。   “等一会儿看清楚再说,也许不是谭贼的船。”邓名只能这样安慰心急如焚的李星汉,不过他也知道这个希望渺茫,文安之、袁宗第多半都已经撤退得很远了,不可能在这个时间出现。听到邓名这明显的安慰话,李星汉等周围的明军军官只能报以苦笑。   与之相反,见到江面上的火光越来越近,谭弘的阵地上爆发出一阵欢呼,虽然谭弘谨慎地立刻加以制止,不过他本人也和部下们一样受到鼓舞。   谭弘意识到船只出现可能会引发明军的强攻,连忙下令所有的人严加戒备。谭弘又想起营里只有几条船,若是见到船只不足可能会动摇军心,于是又让亲兵们去呼喊,告诉大家这些船会分批把大家运到江对岸,只要大家服从命令听指挥,都能平安渡过江去。   谭弘希望激起士兵抵抗的勇气,从而为他自己争取平安登船的时间,如果操作得当,跟在他身边的亲兵和家丁也能救出——这些是他最重视和依仗的武力。在谭弘的授意下,本来在靠前位置督战的军官暗暗向内侧移动,这些军官都是谭弘多年的部下,是他能够得心应手掌握部队的工具,谭弘肯定要为他们在船上留个位置。   江船在黑暗中静悄悄地驶来,除了船桨拨动江水的声音,船上的人没发出任何其他声响。靠近河岸边两军对峙的阵地,船上的火把熄灭了,似乎是避免遭到敌方的攻击。此时谭弘清楚地听见船浆整齐的击水声,隐约看见船体的黑影。水声越来越近,谭军都屏住呼吸关注着江面上的动静,兴奋地等待着,那些在最前排随时可能遭到明军攻击的清兵,也不时回头望向水面。   终于,黑夜中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喊声,谭弘和很多手下都立刻辨认出那是来自师爷秦修采的。   “侯爷!侯爷您在哪?”   心里最后一块石头落地,谭弘紧绷了几个小时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下来,这段时间虽然他一直能保持自制,但突围、坚守,逃生、死亡……各种思想斗争,以及希望与绝望的激烈冲突在谭弘心里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快要不堪重负了。   “我在这里!”   喜悦的谭弘亲自大喊一声回应秦修采的询问,他身边同时响起了一片欢呼声,这是他那些喜不自禁的部下在雀跃。其中有一些即将被抛弃、但目前还被蒙在鼓里的士兵,或者说是因为绝望而自我催眠,选择坚信谭弘承诺的普通营兵。   “侯爷!”听到谭弘的回应后,江面上又传来秦修采的一声叫喊,不过其中似乎没有什么喜悦之情,听上去好像倒是要哭出来一般。   仅仅一声而已,秦修采的声音不再继续传过来,船桨声停止了,江面上几艘船的黑影中有新的火光亮起,像是很多的火把,乍一看有十几支之多,可绝大多数亮度并不高,似乎没有正常的火把那么明亮。   “火箭!”   谭弘的一个近卫最先反应过来,失声大叫,几乎在他这声喊叫发出的同时,谭弘就看到那排火光扑面而至,一同袭来的还有飕飕的破空之声。   “侯爷小心。”   几个忠诚的卫士一下子挡在谭弘身前,军队中响起了惊叫和哗然之声,其实火箭的数目并不多,对于铠甲在身的谭弘近卫来说也不是很大的威胁,其中大多数都落在地上并没有碰到人,箭头上的松脂在落地后仍在继续燃烧,照亮了谭弘和他身边那些变得没有血色的面孔。   发这示威性的齐射让周开荒感到很满意,因为部署在四条船上的十二个射手反应速度差不多,领头的箭离弦后,剩下的射手都在差不多的时间射击,虽然火箭不多,但周开荒自认为很有气势和威慑力。   满意的周开荒推了一把被两个士兵架在船头的秦修采,低声喝道:“喊吧!”   秦修采感到随着这声喝令,左侧士兵架在他后颈上的匕首又紧了一紧,快要勒进肉去了,就再次高声叫起来:   “侯爷,什么都完了,大营被文督师攻破了,好几万的兵马啊,漫山遍野的都是朝廷的大兵啊……”   按照周开荒的吩咐,秦修采冲着漆黑的岸上大叫,说夔州的明军杀了个回马枪,刘体纯、郝摇旗、李来亨一个不落地统统于今夜抵达。秦修采在大营失守、自己被俘前就已经看到数以万计的明军正浩浩荡荡地开过来。   这些喊话声在夜空中传得很远,刚才还兴奋的谭弘阵地上此时寂静得犹如一片墓地,而他们两旁和更远的山地上,则爆发了此起彼伏的喝彩声。很快,秦修采带来的消息被明军口口相传,传遍了广阔的阵地,环绕着谭弘余部的方圆几里地上,到处都是雷鸣一般的狂热欢呼。   第十四节 初捷   作为谭弘的师爷,秦修采没有什么实际的指挥权利——如果有的话说不定他就真凑出人手守卫大营了。但是秦师爷毕竟大家都认识,谭弘的手下对他的声音也相当熟悉。当秦师爷宣称数万明军已经出现在战场上时,勉强撑着的谭弘余部就彻底失去了所有的希望。之前谭弘还竭力向士兵宣传对面的敌军不过是一群散兵游勇,比己方更加疲惫、更难以持久,对此将信将疑的士兵为了安慰自己暂时选择了相信,可现在他们却听说对方不是什么溃兵而是大队明军的一部分,至于这些军队是如何绕过他们的封锁线的?士兵们不知道谭弘如何部署封锁线的,也没有余力去思考这些。   当初周开荒得知秦修采身份后不久就得到后方传来的通报,说谭弘依旧在负隅顽抗,要周开荒视情况予以增援,他灵机一动就把秦修采挟持来,利用这个人瓦解谭弘军中的斗志——在当时的大多数军队里,师爷在小兵眼中绝对是高高在上的,读书认字的文人在普遍文盲的军人中鹤立鸡群,见到师爷大多数人都是要行叩头礼的。为了加强震慑效果,周开荒还在秦修采讲话前导演了一次火箭齐射。   并不是每个人都相信秦修采的话,谭弘就是一点儿也不信。从最初的震惊中反应过来后,谭弘马上就意识到秦修采是在撒谎。   首先他早已经得到报告说文安之的大军东返奉节,这么庞大的兵力调动很难隐蔽,谭弘不信几万明军能在没有大量船只的情况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自己鼻子底下,他们连能不能这样迅速地移动都是很大的疑问。而且若是文安之真的到了,虽然他手下以陆师为主,但那也绝不至于仅仅派这样几条小船来向自己示威。看着依旧漆黑一片的江上——射完火箭后周开荒又将引火用的火把都熄灭了,谭弘知道对方若是真有实力的话,不可能是这样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刚才也会是铳炮齐射,而不是十几支虚张声势的火箭而已。至于江上的船,谭弘感觉好像就是自己大营里的那几艘——若真的是文安之来了,还会用他谭弘的船吗?   不过谭弘能够看破这些并不表示他不处于绝望之中,秦修采被俘就说明大营已经被攻破,大营被攻破就说明谭弘现在已经是丧家之犬,他没有逃脱的办法,也没有人会来增援解救他,而明军反倒获得了他们急需的物资——如果大营没有被焚烧而是完全被明军缴获的话。   想到这里谭弘向远处张望了一番,没有见到任何火光,不由得心中哀叹了起来,他不能指望大营的留守将士在明军赶到之前烧毁大营,不让明军缴获辎重。因为留守将士若是有这样的勇气和冷静的态度的话,他们完全能保卫大营不让一群溃兵轻易将其占领的。   同时,赵天霸也明白过来,他立刻向邓名建议道:“殿下,趁此机会赶快让士兵们劝降,不要给谭贼收拢人心的机会。”   邓名当然同意赵天霸的建议,不过他并不知道该如何劝降,幸好这也不用他下令,除了邓名以外,明军上下都知道劝降的常用口号,赵天霸要的就是邓名点头而已。见邓名下令,李星汉马上让手下开始劝降,顿时就响起了明军士兵的呼喊声:   “早降,早降!”   “降者免死!”   “老乡!别打了,都是老乡不会害你们性命的!”   听到李星汉这边的劝降声后,相邻的明军也纷纷开始劝降,眼见胜利在望,明军士兵不想付出无谓的牺牲。   “卑职猜想,文督师是不可能这么凑巧抵达的,”周围的士兵有不少也相信了船上的宣传,赵天霸压低声音对邓名说道:“不过周千总多半是破了谭贼的大营,他船上那个喊话的多半也是谭贼手下的重要人物,所以被带来让他向着谭贼喊话。”   “嗯。”邓名也微微点头,虽然他的反应稍慢,但也和谭弘一样猜出周开荒有虚张声势的嫌疑。只要明军拿下了谭弘的大营,缴获了谭弘的船只,那文安之即使没来也没关系,消灭谭弘只是一个代价问题,而不是能不能的问题。   在四周都响起劝降声后,谭弘还没有想出脱困的办法来。他知道首要任务是稳定军心,不然什么办法都不会有。四周的心腹亲兵此时也都是一片惶然,在这种悲观绝望的气氛下,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谭弘这样迅速意识到周开荒可疑之处的。   “这不是秦师爷!”看到周围的军官、亲兵都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谭弘大声怒吼道:“这全是假的!贼人拿不下我们的大营,就想动摇我们的军心,我们的援兵随时都会到达的!”   就算谭弘不想让其他人受骗,揭穿文安之大军并没有抵达,喊几声“文安之根本没到”也没有太大的意义,因为他拿不出任何摆脱当前困境的办法。首先士兵不一定会相信自己,其次他对士兵说大营的留守士兵会来拯救大家,以此维持着最后一点希望,可是等到现在也没有救兵的踪影,反倒是等来了秦修采的喊话,谭弘紧急之下想不出别的主意只能设法否认秦修采身份的真实性。   谭弘的亲兵们把他的这番意思喊给远近的人听,士兵们犹豫着不知如何是好。船上的周开荒听到谭弘的宣传后,马上就让秦修采报出谭弘军队的人数,各营各队指挥官的姓名,以证实他师爷身份的真实性。   闻声谭弘一声长叹,他很清楚被俘的正是秦修采本人,他只是想做最后的努力,看看能不能找到脱险之策。他反复盘算若是全军放弃河岸向山间发起突袭的话,有没有什么突围办法。不过无论是争取时间还是率军突围,都需要维持剩下这点兵力的团结,和秦修采对质只能把最后一点军心士气彻底摧毁。   事实上,士气已经不存在了,在铺天盖地的劝降声中,那些处于阵地边缘的士兵偷偷放下武器,在黑暗中向李星汉的军队摸去——面对必死的绝望处境,这些士兵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一厢情愿地盼望同为万县驻军的谭文旧部不会伤害他们。   刚才以为脱险在即的谭弘为了保存军官而把他们不动声色地向自己身边撤回,这导致最初几个士兵的投降行为没有得到立刻制止,很快就有效仿者停止抵抗向明军投降。越来越多的士兵离开队列向对面投降时,谭弘的军官们没有任何办法阻止,他们全都处于茫然不知所措的状态,因为绝望而失去了正常的行动能力。   “降者免死,嘿嘿。”听着周围明军的高声呼唤,谭弘发出连声惨笑,和手下的军官一样,因为完全没有办法面对不可避免的失败,在军队最后的崩溃过程中,谭弘同样失去了控制的能力和意愿,只是发出几声毫无意义的抱怨和牢骚之声而已。像是对他的士兵们说,也像是回答明军的劝降,谭弘面上满是凄惨之色:“从军这么多年,这种话听了不知道多少遍,自己也喊过不知道多少次,可有几次是真的?投降就能免死,有过吗?放下兵器,那就连拉个垫背的机会都没有了。”   不知不觉中一哄而散,谭弘身边的人跑了大多数,只剩下五十多个,清一色都是他的亲兵、家丁和军官,剩下的地盘也只有谭弘周围的方圆数丈之地。这些人都退到谭弘身边,紧握着手中的兵器,准备在他们的恩主眼前进行最后一战。在这几十个清兵的四周,明军已经从三面逼近到距离他们十米之内。   明军阵中此时再没有任何劝降声,已经很久没有清兵继续投降过来,明军都深知剩下的都是谭弘的死党——投降的人中并非没有谭弘的亲丁,也有一、两个他一手提拔的军官。在这最后几十个敌人面前,明军已经公然地点起了火把,他们现在不再担忧清兵的逆袭,而是担心会有漏网之鱼。   明亮的火光把谭弘最后的容身之地照得雪亮,他望着对面密密麻麻的人头和不计其数的刀枪,还有那些蓄势待发的弓箭,又是长叹一声,大声喊道:“我便是谭弘,若是投降,我的手下可以免死吗?”   这话声一出,站在谭弘身侧的两个护卫便同声急叫道:“大人,从来都是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哪会真的守诺?便是要死,也要杀个痛快。”   环顾了一圈周围熟悉、忠诚的面容,谭弘轻声对左右说道:“若是你们此刻拿下我的首级,应该可以免死……”   “大人何出此言?”不等谭弘说完,便有一人叫道:“卑职只要还有一口气,就没人能伤到大人一根寒毛。”   “我本欲与你们共富贵……”谭弘闻言突然又是惨笑起来,但也因此下定了决心,不再向左右解释而是大声向对面的明军连声高叫道:“敢请韩世子殿下出来答话。”   站在兵线后不远的邓名听到这喊声一遍又一遍地传来,到后面声音变得越来越凄厉,有如夜枭之音。   “虽然是个无耻卖国之人,但他手下总会有几个无辜的吧?不也全是汉人么?”邓名的心肠终于一软,摇摇头就迈步上前。   “殿下不可。”赵天霸迅速伸手拉住邓名:“等我军准备妥当,一声令下就把这些杂种统统剁成肉酱,殿下何必去理会这临死的老狗?”   “几十个末路穷寇,我们当然能把他们全都杀死,不过我们终归还是要有弟兄死伤。”赵天霸还有他身边的明军官兵都拦着邓名,不赞同他上前,于是邓名便解释道:“如果他放下武器,我们自己的兄弟就能减少伤亡,少伤一个也是好的啊。”   说完邓名就拨开身前的军士,一直走到两军的分界线上,站住脚步注视着对面的谭弘:“新津侯,您找我有什么事?”   谭弘同样盯着邓名仔细地看,在他眼中对方举手投足确实不同于常人,带着一种谭弘没见过的气质,邓名不是他以前见过的某种类型的人。作为现代人,没有受过封建的尊卑教育,邓名对大部分人都持一种平等观念,而谭弘对此很不习惯。无论之前邓名到谭弘的大营前买路时,还是现在胜劵在握时,态度似乎都没有太大的变化,就好似他们彼此之间的地位并没有对调一样。   “我自知罪在不赦,但若我束手就擒,我的手下……”谭弘的声音越来越凄凉:“随便殿下处置,只要给他们留一条命就行了。”   谭弘的话在他身边的党羽中引起了一片嗡嗡声。邓名还不清楚这个时代胜利者对俘虏会有多么的残忍,类似打断琵琶骨、砍断手脚都是习以为常的事情,谭弘的意思就是哪怕邓名对这些人施以酷刑,只要给条活路就可以。   邓名想也不想地答道:“新津侯的命运我做不了主,我会把你交给文督师处置。至于你的手下,刚才我们不是说了吗,只要投降就免死。”   邓名觉得自己这样处置很合理,他毕竟不是真的宗室或是一军统帅,等到这场危机结束,邓名就打算向李星汉等人坦承冒称宗室一事并请求对方的原谅。谭弘作为身份显赫的叛将,邓名当然要把他交给奉节的文安之。邓名觉得谭弘的手下按说也不是自己可以过问的,不过缴枪不杀在他看来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再说那个李星汉不也是万县的川军么?他们老乡之间总是有交情的,说不定还有不少熟识的朋友呢。   谭弘不顾身边的抗议声,加重语气再次要求邓名确认:“殿下绝不反悔?”   “绝不反悔。”此时邓名已经把谭弘身边的人看了个一清二楚,围拢在谭弘身边的这些人身上都带着骁勇之气,即使在这种绝境下,大多数人手中的刀剑依旧握得很稳。要想杀光这些人虽然不是难事,但是困兽犹斗,明军不付出相当的伤亡是绝对做不到的。如果能够和平解决,邓名当然不愿意有一批明军士兵死在这种没有意义的最后一搏中。   “殿下……殿下……”虽然得到了邓名的保证,谭弘依旧是一副不放心的模样,但他也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取得保证,邓名已经在全军之前许诺了,谭弘也想不出还能要求什么更好的保证。   看到谭弘依旧迟疑不决,而他身边的部下虽然有人开始泄气,但有几个却气势不减反增,显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邓名略一思索,想起他听说过的一个方式,就提议道:“新津侯若仍是不放心,可走到军前,我们击掌为誓。”   两军都传出惊讶之声,作为绝对上风的邓名,为何肯与穷途末路的朝廷叛徒击掌?一时间就连谭弘都有些恍惚,甚至怀疑邓名是不是有什么后顾之忧,所以才这么急着迅速劝降自己,不过谭弘马上知道这是不太可能的。   当谭弘从护卫丛中缓缓走出来的时候,邓名也迈步向前。周围的明军全都自发地想拦住他,赵天霸、李星汉还有好几个其他的明军军官都挤过来劝阻,此时已经把船开到江边的周开荒也在船上跳起脚来,一个劲地高喊:“拦住殿下!”   谭弘离开了他的护卫走到明军军前,虽然在这种情况下劫持邓名是不可能的,但是谁敢说谭弘不会爆起伤人?就算周围有不少护卫,但不把谭弘绑个结实,谁又敢说没有万一?   不过邓名没有这些明军的顾虑,对方是一个将领而不是一个刺客,邓名相信对方是想为自己的手下求得一条活路,既然这样自己当然不会有什么危险。   邓名挺身而出,和走过来的谭弘面对面地站着,赵天霸和李星汉则一脸紧张地站在邓名两侧。两个人都把剑拔出来握在手中,目不转睛地提防着,如果谭弘有丝毫异动就会毫不犹豫地把剑捅进他的身体。   这种担忧并没有发生,谭弘老老实实和邓名击了一掌。击掌完毕后,邓名没有转身离去而是伸出手:“新津侯,把你的佩剑交给我吧。”   说完之后,邓名反手按下左右护卫着自己的剑,眼看最后的一场血光就消于无形,他可不愿意赵天霸或是李星汉节外生枝,因为精神紧张一剑把谭弘捅死了。   而谭弘也没打算闹事,虽然听上去是个奇怪的要求,但是谭弘也能猜到邓名想表达的意思,就双膝跪倒在地,用异常缓慢、安全的动作解下佩剑,双手高高向上捧起。   邓名从谭弘手中抓过那把剑,又把目光投向谭弘身后一群还没有投降的敌人,此时在他们脸上已经看不到那种垂死挣扎的杀气,邓名用平静的语气高声问道:“新津侯已经降了,你们呢?”   接二连三,谭弘余部在邓名的目光中垂下了头,先后把手中的武器扔到了地上,明军警戒着上前,把这些已经不再反抗的人一个个捆了起来。   第十五节 军心   驻扎在万县的谭弘,不但手握几千士兵,而且他的战斗经验、从军时间长短都不是周开荒、赵天霸还有李星汉这些年轻军官所能相比的,对于这样的敌手,便是双方旗鼓相当,几个年轻人自问也没有多少胜算,更不用说本来明军所处的险恶境地。只是因为谭弘的骄傲自大,对明军实力的过份低估,以及贪婪和种种偶然情况,最后竟然落得一个兵败被俘的下场。   看到本来不可一世、可以与自己顶头上司平起平坐的谭弘被绑得结结实实,周开荒和李星汉都很清楚此番自己确实是死里逃生。不仅是他们,其他明军官兵也明白逆转的最大变数就是眼前这位韩王世子。因此在尘埃落定后,士兵们中间又响起一阵阵的欢呼声,这不再是为他们的胜利而兴奋,而是向邓名道贺,感谢他为众人带来的这场胜利,一扫从重庆城下溃逃的悲观、愤怒和失落。   “真是威武啊,殿下!”   在邓名身边的普通明军士兵,以亲口向邓名道贺为荣,他们并没有什么与宗室子弟打交道的经验,所以一个个只是恭敬地向邓名单膝跪拜行礼,口中翻来覆去的也就是那几句称颂:   “殿下神威!”   “殿下威武!”   面对周围人的热诚拥戴,邓名先是愣住了,他完全没有与军队、尤其是古代军队打交道的经验,幸好一个现代人看过不少电影,邓名记得很多电影情节——无论中、西方的名将都会向士兵们展示出他们平易近人的一面,诸如拍打他们的肩膀,说一些勉励的话之类的;或者更进一步,亲切地与士兵们握手。   于是邓名也就开始“亲切”地与身边的士兵握手,微笑着说一些“这是我们大家的胜利”之类的影视套话。得到如此礼遇的普通士兵激动得满脸通红,从军官那里从来都得不到笑脸的士兵从未想过能接触到高高在上的宗室子弟。很快邓名身边就是无数伸出来的手,大家都要求韩世子一视同仁,嚷嚷着要求得到握手的待遇。   这期间李星汉一直跟在邓名身边,心甘情愿地扮演着一个贴身护卫的角色,谭弘拿走的那串珠子也是李星汉替邓名取回来,郑重其事地交给他。邓名随手往怀里一装就继续安抚士兵,这种重人轻财的表现让李星汉对这位宗室子弟更加敬佩。听到那些向邓名发出的欢呼让李星汉也感到由衷的高兴,咧着嘴一直嘿嘿地笑着。   崇祯十七年清兵入关的时候,李星汉还年幼不太懂事,在他成长的整个过程中,看到明廷一直在和北京政权交战,谭文也曾经教育他要效忠朝廷。但这个朝廷对李星汉来说还是一个非常模糊的概念,远远不如谭文这样的顶头上司形象鲜明,他向朝廷效忠也是因为谭文对他有恩,因此他要跟随着谭文一起为这个朝廷奋战。   以往偶尔也有宗室路过万县,不过李星汉并没有机会近距离观察过他们,这些宗室即便是谭文也没有机会深交,这一直让李星汉感到朝廷是个高高在上的东西,虽然威风森严但也拒人千里。而这个正冲着自己部下微笑、握着他们的手称赞他们勇气的邓名,让李星汉感到了一个全新的明室朝廷的形象,这就是李星汉为之奋战多年的朝廷,之前的森严、威压之感大大减轻了,多出了一种能温暖人心的印象。   李星汉想起今日邓名在一线射箭,与官兵并肩作战的场面。他记得谭文曾经和营中的部将、军官们说过,云贵的战局并非一帆风顺,若是战况不利,朝廷大概就会在晋王的保护下进入四川。   “不知道皇上、太子又是什么样子的?”李星汉心里突然冒出这样一个疑问,以往在他心目中的永历皇帝有着一张威严至极的面目,比李星汉见过的最严厉的将领还要再严厉上一百倍。即使是幻想自己位于这张面孔前,李星汉都会紧张、恭敬得五体投地,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   “一定也是和这位殿下一样吧?”李星汉看得见部下那些激动的面孔,却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其实也和他们相差不多:“一定会握着我们这些大兵的手,亲口感谢我们为他们朱家而战,是的,一定是这样,所以连西贼那帮恶贯满盈之徒也会俯首贴耳。唉呀,要是我在为朝廷战死前,能得到陛下、或是太子殿下的亲口赞扬,那我这辈子也就没有白活了。”   心里转着这些念头的时候,李星汉不知不觉地把眼前的“宗室子弟”邓名幻想成更加尊贵的大明皇帝和东宫太子,并因为沉浸在这样的幻想中而热泪盈眶。   与李星汉不同,赵天霸距离邓名稍远,不过他此时也在心中回想邓名今日在战场上的表现:“三太子毫无疑问是从未上过战场的,对如何射箭也一无所知。可他不以上战场为羞,也不隐讳他根本不懂射箭这件事,反倒客气地向我一再请教,直到放箭杀敌鼓舞士气。”   赵天霸忍不住把邓名和其他的宗室相比,例如永历皇帝,其他托庇于李定国或是孙可望羽翼下的宗室子弟,以往一听说战局不利,永历朝廷就会以最快的速度逃向安全的大后方。对于胜利,朝廷固然是会给予丰厚的赏赐,但赵天霸能够感觉得出来,朝廷并不是感谢军人的牺牲和付出,而是因为无奈,因为乱世而不得已提高对军方的封赏。   之前赵天霸隐隐对李定国为何誓死效忠明廷有所不解,如果说只是利用这个旗号那还能说得过去,毕竟这个旗号能够把明廷的嫡系部队、甚至闯营旧部联合起来。可李定国对明廷表现出了远超于此的忠诚心,这让赵天霸这种对晋王府忠诚不二的人也感到一些迷惑。相反,之前的孙可望作乱反倒能够让相当一部分西营官兵感到正常:老子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为何要屈居在你这个窝囊废之下?   今天看到邓名的形象,又想起永历朝廷的君臣面目,赵天霸在心里默默叹息:“要是陛下有一成三太子的模样,大概也不会有秦晋之争了吧?云贵的西营将士们,也不会对头上顶着一个朝廷暗暗心怀不满了吧?”   此时周开荒下令把船停靠在岸边,准备把邓名接上船休息。刚才见到邓名的举动后,周开荒内心也颇为感慨:“三太子身先士卒这是勇敢,而为了不让士兵在大胜前伤亡这是仁义,俗话说有其父必有其子,换言之就是父亲和儿子是很相似的。三太子勇敢而且仁义,这些天看来还是贤明有德的人,最大的毛病也就是不知民间疾苦。若烈皇也是如此这般的人物,为何当年会罔顾百姓死活?可烈皇若不是个贤明有德的天子,他又怎么会有三太子这样的儿子?”   最开始川军士兵表现得要更为激动一些,受到他们的感染,大昌兵也纷纷拥挤上前要求得到邓名的亲口表扬,尽管有着闯营余部的身份,但是天家贵胄的身份对这些连秀才都有仰视感的底层士兵来说还是近乎天神,根深蒂固的上下尊卑意识加上欢庆胜利时的情绪感染,让他们也迫不及待地想亲耳听到皇家子弟对自己英勇奋战的感谢——邓名就是在逐个感谢这些作战士兵,这不但是将来可以傲视同伴的资历,有人还想到这甚至可以在驱逐鞑虏后讲述给子孙们听——想当年,韩大王还年轻的时候,就这么地站在你爹(你爷爷)的面前,就这样地拍着我的肩(握着我的手)说我是个英雄好汉!   众人心中各有想法的时候,邓名却忽然清醒过来,虽然演这种角色很让人振奋,但邓名还是记得自己毕竟不是真正的宗室子弟,而且不仅他自己知道,周开荒和赵天霸也不过是为了团结李星汉而配合自己演戏而已。若是继续这样不知进退地在军队中拉拢人心,邓名担忧自己恐怕会引起周开荒等人的不满,毕竟他还是要继续前往奉节,未来一段时间也还是要生活在明廷的治下。   扮演欲望一去,饥肠辘辘的感觉就回来了,邓名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赶紧去谭弘的大营,他和其他明军官兵一样,近四十个小时没有吃过东西而且一直暴露在野外,之前分到的一点食物早已消化殆尽。现在邓名满怀对敌军储备的期盼,恨不得立刻就能走进温暖的营帐。   还没有进行过对俘虏的仔细清点,所以不知道具体数字,但最后投降的三百多清军士兵,再加上之前捉到的几百溃兵,两千多明军手中现在至少有七、八百俘虏,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数字还会继续增加。   周开荒把船停到岸边,想让邓名上船前往大营,这个建议得到了袁宗第和谭文两部明军的一致拥护。邓名心中大奇,忍不住把提出这个建议的周开荒仔细打量了一番,在心中盘算着:“你这是要把我放在火上烤么?现在承蒙你和赵天霸的功劳,我成了众人心目中的宗室子弟,所以都很尊敬我,也不会反对我坐船。但我毕竟不是,等到真相大白的时候,众人对我欺骗他们多半会很生气,要是我现在还这么不知道收敛的话……”   因此邓名坚决不肯坐船,而是要和大家一起步行去谭弘的大营,对他来说这是严守自己的本份,可在其他人眼里,自然又是另外一番景象。至于邓名提议让伤兵乘船,这个想法也得到了各队军官的一致拥护,这是朱家的天下,他们家的子弟安抚军心理所应当。而赵天霸甚至忍不住涌起一个念头:这三太子莫不是对皇位和坐在上面的当今天子有什么想法吧?   “殿下手刃一敌!”   胜利之后士兵们高兴地攀谈起来,刚才看到邓名亲临一线的士兵们简直成了邓名的义务宣传员,而听到这个消息的士兵显得对邓名更尊敬了,这让邓名不禁感觉赢得军心也不是一件难如登天的事情。   刚刚占领的谭弘大营不能没有人主持,现在明军大获全胜已经不需要所有的领头人都呆在一起,于是周开荒就开船离开,赶回大营监督饮食和住宿的准备工作,其余明军也陆陆续续准备启程向东开进。   明军抓了大概有七、八百俘虏,对于己军不过两千多人的胜利者来说,感到这么多俘虏有点太多了。明军没有很多辎重,对苦力夫子的需求量不是很大,再说这些俘虏又要吃东西,又需要派人监视,所以明军就打算快速甄别一番,把一部分俘虏处理掉。比如受伤的、看上去体弱无用的,这些会被作为无用的处理掉;还有另外一种,就是看上比较彪悍、仍具有威胁性的俘虏,明军出于安全考虑也不会留他们性命。   这种甄别当然不是统一和大规模的,而是在远离邓名视线外的自发行动,并且以大昌兵为烈。相对袁宗第部的大昌兵,谭文余部还是对俘虏比较客气的,同样都是万县人,他们手中的俘虏也远比大昌兵手中的俘虏多。被谭文余部俘虏后,这些谭弘的手下急忙喊出他们认识的人的名字,指望找到熟人以保全性命。那些负伤行动困难的俘虏,万县兵也没有像大昌兵那样杀掉他们,而是留下他们自生自灭。   之所以现在有些明军士兵才对俘虏下手,那是因为和冲锋时有快有慢一样,明军的士气同样是参差不齐。刚才胜负未分,明军士兵的士气远不如现在高涨,有些人就想偷偷给自己留条退路,若是最后明军战败,他们或许可以靠施舍给被俘敌兵的一些人情来拯救自己的性命。比如就是想改换门庭投降谭弘,也需要有个中间人给介绍不是吗?于是有部分士兵就和他们抓住的俘虏达成协议:若是明军取胜他们负责保护这些清兵的安全,而若是谭弘最终胜出,这些清兵反过来负责俘虏他们的明军士兵的性命。   对于士兵们的这点小心思,军官们一个个都心里有数,也就是邓名对此一无所知。但是明军本来就是由溃兵组成,两天来一直是被清兵追击的丧家之犬,士气有些浮动一点也不奇怪,有的军官也未尝就没存这心思。只有特别坚定的才把事情做绝一点余地不留,比如周开荒和他身边的十几个人就没抓到一个俘虏,而跟在他身后的队员则抓了一些。等到胜负已明,连谭弘本人都被生擒活捉,这些俘虏就完全是无用的累赘了,守诺的人还继续他们与清兵的协议,而不太守信的就干脆处理掉这些合作者——毕竟这种协议传出去也不好听,还容易给自己惹祸。   当两千明军押着六百多名俘虏浩浩荡荡地开进谭弘的大营,周开荒已经布置好了岗哨,烧了一些水给将士们饮用。攻破大营的时候周开荒俘获了四、五个没来得及逃走的伙夫,这几个毫无威胁的厨子周开荒也没斩草除根,而是让他们做饭。   现在大批的俘虏抵达,明军就派出人手监视他们,让他们砍柴烧火,营地里就点起一堆堆的篝火,胜利者围着这些明亮的火堆温暖着自己的身体,兴高采烈地聊着今天的战斗,向周围认识或是不认识的人吹嘘着自己的英勇善战。   几个伙夫先是給军官们做好了饭,接着指导俘虏们淘米、刷锅,给明军准备食物。俘虏们也尽心尽力地工作着。根据一般的惯例,表现最好的俘虏可以活下来成为军队的苦力夫子,随着时间的推移有可能获得信任重新成为战斗兵,个别手艺好而且能把握机会的则能成为伙夫——负责做饭是个好差事,不但能吃饱还受到军中的普遍尊敬,虽然不能参加战斗抢x劫但也没有性命之忧。   邓名饶有兴致地观看着营地里的动静,之前他从未有机会知晓整个营地的运作,今天却被军官们群星捧月一般地围在正中,各项工作安排都向他报告,等候他的指示——当然,这些命令邓名也不清楚该如何下达,统统采纳周围军官们的建议。   “等这些俘虏做好饭,会给他们吃一点么?”站在远处看着那些在寒夜里埋头苦干的清兵,还有他们周围持着皮鞭的监视者,邓名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值得怀疑。   事实证明邓名的怀疑很有道理,听到这个问题后,赵天霸带着一种理所应当的口气答道:“当然没有给他们吃的东西。先把他们饿上两天,等到手脚乏力也就没法作乱了,毕竟我们还是没回到奉节,还是身处险境啊。”   “可是饿得手脚没力气,怎么帮我们搬东西呢?”邓名已经知道这些俘虏会被当作夫子,既然是搬运工,那不给他们吃饱饭怎么有力气干活呢?   “有鞭子啊,谁敢偷懒耍滑?”赵天霸断然地答道。他心里有些惊奇邓名什么都不懂,不过马上意识到对面是宗室子弟,这些天提了不少怪问题,可见对世间的俗务太不了解。难道皇宫里不用鞭子么?大概皇宫里食物充足,三皇子也没住多久,逃出来以后都是忠心耿耿的护卫,用不到鞭子。   在赵天霸胡思乱想的时候,邓名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他不相信鞭子能取代食物的作用,但看起来这个时代就是如此对待俘虏的。邓名也想明白了,鞭子可以榨出俘虏身上最后一丝力气,如果是他们因为饥饿和疲惫倒地死亡,这些胜利者多半也不会太放在心上:“怪不得这个时代劝降十分困难,谭弘身边只剩下几十个人,明知无路可走还难以下定投降的决心。”   想到这里邓名微微有些不适感,他回首招呼大家:“我们吃饭去吧。”   “好!”年轻的军官们人人喜形于色,他们一直就盼着邓名这句话呢。   此时无论是兴奋的明军士兵还是军官,还有邓名本人,都觉得前途一片光明,拦路虎谭弘已经被击败,最精锐的亲卫尽数成擒,残余的兵力似乎也丧失斗志,等着大家的不但有温暖的营帐还有充足的食物,看起来通向奉节的道路已经是一片坦途。明军上下觉得继续顺利地行军,平安返回奉节已经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第十六节 家学   给军官们准备的饮食相当丰盛,不仅有米面,还有肉类和酒,邓名估计周开荒是把谭弘给他自己预备的好东西都翻出来了。但邓名对布置还是很不满意的,因为他发现周开荒居然给自己安排的位置是当中的首席,这让邓名感觉非常窘迫,对周开荒暗暗埋怨:“别人不知道我这个宗室子弟是假冒的,你还不知道么?”   之前邓名冒充韩世子是为了诈谭弘出营,再往前说,周开荒对谭文余部宣称邓名是宗室子弟时邓名也没有否认,那是因为邓名认为当时有内讧的可能,需要安抚人心,他已经把这个宣称归类为善意的谎言了。在眼下已经获得大胜的同时,邓名就琢磨着要找机会向李星汉等人说清真相,同时赔礼道歉。但是看周开荒眼下这个安排,摆明了还是要让自己把戏继续演下去。   “难道他认为军心还不稳么?需要继续对友军撒谎?我看不至于吧。”邓名心里也有些嘀咕,虽然今天有数个时辰邓名的地位接近于一军之主,但邓名对自己的军事水平心知肚明,依旧没有一点信心。周围人多眼杂,邓名没有机会和周开荒私下交流意见,只能用眼色暗示对方给自己点提示。见周开荒自作主张地坚持要自己坐上首席,而且一口一个“殿下”表演得十分热情,邓名彻底心虚了:“我对这个时代的礼节也不了解,是不是现在骑虎难下?难道对李星汉他们说明真情会引起对方的极大愤怒,因此周开荒要我在险境继续装下去?”   这许多个疑问让邓名失去了好心情和坦白的机会,还让他再次忧心忡忡起来。在他神不守舍的时候,兴高采烈的军官们已经纷纷就座。明廷政府军嫡系和前闯军本来有着很深的隔阂,此时却是亲密无间,没有按照阵营分成泾渭分明的两派,而是混杂着坐在一起,高声攀谈的同时甚至还有人互相询问祖上、故乡、经历,拉起了交情。   帐内的人吃喝欢笑之间,先后有人起身小解。由于天气冷,所以这些军人也不出营帐,直接就在帐边解开裤子尿在墙角的地上。解手完毕后这些人也不洗手,系好腰带就大模大样地走回座位,坐下继续饮乐。对这种不卫生的习惯邓名一直不适应,以前在袁宗第军中他就看到过类似的情景,军官直接在营帐中解决,垃圾也随手扔在地上,一概交由卫兵打扫,倒上些土铲到营外去便是。   “若是有朝一日我独领一军,我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修厕所,让所有的人都到厕所去解决,绝对不许随地大小便。”邓名觉得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自己初来乍到不好干涉太多。   又过了片刻,周开荒突然想起还没有向身份最尊贵、而且亲自上阵杀敌的邓名敬酒——本来他是想这么做的,但是刚才一落座就被边上的人扯住了说话,现在酒至半酣才想起来这件重要的工作竟然还没有完成。   另外一个邓名的熟人赵天霸则另有心思。锦衣卫的职务使他有机会见过永历皇帝和其他宗室皇亲,自从他看见邓名的表现后,不由得和当今天子以及其他的宗室子弟反复加以比较,越比较就越觉得邓名的此番表现实在太过异常。   在周开荒走过来叫他一起去给邓名道贺时,赵天霸正在心里思量:“几天来三太子完全不避危险,好像是刻意在众人面前表现得和其他宗室皇亲不同,尤其是他今天的英勇行为通过众人之口传扬出去,必能深得川鄂将士的尊敬和爱戴啊!朝廷距此地甚远,若是三太子倾心结交川鄂一带的官兵……嗯,三太子也和韩王、东安王不同,他哪怕是想继承大统,大概众人也会觉得理所应当吧?就是闯营的兵马,若是他肯既往不咎,拥戴之功可是远远高过保护几个宗室,他们以前攻破北京、逼死烈皇的事情也许就真能一笔勾销了……”   出身西营的赵天霸动了这个疑心后,就开始担忧此事会对永历朝廷最坚定的支持者——晋藩上下造成的影响,越想越是觉得难以预料,被周开荒打断了思路后,才发现自己只顾胡思乱想,这么半天也一直将邓名冷落在一旁,连忙收敛心神和周开荒一起大声向邓名敬酒。   “今日能够大胜,全亏了殿下的计策,将那谭贼诱出大营,才把他们杀得东逃西散啊。”周开荒颇有些醉态,大声地恭维道:“殿下真是用兵如神啊,想出这般的计谋竟然也是毫不费力……”   邓名听了这几句话满脸通红,他以前玩个即时战略游戏还总被朋友杀得丢盔卸甲,见周开荒说得太过分就连连摆手,解释道:“这可不是我想出来的计谋。”   “咦,不是殿下想出来的又是谁想出来的?”周开荒奇怪地反问道:“我可没看见有谁给殿下出主意。”   “这是……嗯,是成祖皇帝的计谋。”明末的历史让人读起来总是太伤感,可是邓名曾经很有兴致地读过一些明朝初期的记载,成祖皇帝就是朱棣。   明朝太祖朱元璋死后,他的长孙在南京继承帝位,称建文帝。朱元璋的另一个儿子朱棣造反,朱棣称帝后将首都从南京迁到当时的北平,改北平为北京。邓名觉得朱棣当了皇帝以后变得很残暴,不过坐上宝座前他却是个有气量而且宽厚的人,而且在战场之上英雄了得,奇计百出。   朱棣起兵造反,从北平南下,在东昌被建文帝的南军大将盛庸击败。朱棣向北平撤退,途中又受到吴杰的阻击,他靠施展计谋轻松取胜。邓名今天在困境中灵机一动想起这个故事,就姑且试了一下。   看见营帐里众人好奇的目光都投向自己身上,邓名就把自己看过的历史讲给他们听:“……成祖皇帝当时身边只有四千多兵马,可是阻击成祖的吴杰有两万兵马,而且当道扎营,堵住了成祖回北平的必经之路。成祖皇帝觉得,如果强攻突围肯定会死伤很多人,所以就让军队先埋伏起来,自己只带着几十个卫士赶到吴杰营前,请求和吴杰见面。吴杰在营墙上露面以后,成祖对他说,希望看在自己往日曾对他有恩的情面上放一条生路。吴杰听了非常高兴,立刻催动全军出营,分成几路出击,四面包抄,一定要捉拿成祖皇帝。没想到被成祖皇帝引到了埋伏圈里,结果成祖以少胜多,吴杰反倒遭到了惨败。”   说完这个故事后邓名轻叹一声,今天的遭遇让他想到,当年吴杰空营而出很可能也是做好了搜捕的准备,担心被朱棣跑掉了,让这天大的功劳落入别人手中,正像今天谭弘的表现一样。今日在谭弘营前时,邓名心里非常紧张——若是谭弘真给他一条船倒是无法收场了。朱棣当年向吴杰大营喊话时,会不会内心也在担忧——吴杰若是真给他的五十几个士兵让出一条去路,又该如何是好?   朱棣戎马一生,在战场上的英勇气概还是让邓名颇为钦佩的,关于这段故事的记载他看过不少,在他讲解的时候营帐内渐渐安静下来,周开荒听得全神贯注,酒都醒了许多。   “吴杰和平安、盛庸一样,当时都是南军独当一面的大将,更是久经沙场、多次出击塞外的宿将,建文帝对他非常倚重。成祖皇帝横扫河北、大败李景隆以后,各路官兵都闻风而逃,只有吴杰坚守在真定,让成祖皇帝无可奈何,期间还不停地袭扰北京,不但能够成功袭扰还每次都能全身而退。吴杰也称得上是有胆有识,只可惜贪念一起,下场就是惨败。”   谭弘虽然也是老军油子,但是和吴杰这种征战多年的明初大将还是无法相提并论,邓名十分庆幸谭弘不知道这个故事,接着说道:“谭弘没有读过这段历史,这真是我们的幸运。”   “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殿下神机妙算!”   “家学,原来是家学。”片刻的沉默过后,周开荒又大肆替邓名鼓吹起来。   周开荒的言论引起赞同声,大家纷纷点头称是,原来这个妙计是朱棣首创,那作为宗室子弟的邓名把这一招玩得得心应手也就是理所应当了。   在周开荒唾沫横飞的时候,邓名心里一直在考虑是不是应该把周开荒拉到营帐的外面仔细讨论一下冒名顶替的问题。周开荒闹成这样让邓名心中的不满不断增多,现在他已经开始有些生气了:“按说最好的应对办法就是在击败谭弘以后立刻告诉他们实情,诚恳地向他们道歉,毕竟我们是撒谎了,难道那么多人里就没有一个能明白我们的苦心么?现在倒好,变本加厉地骗下去,将来怎么收场?”   周开荒说过,李星汉那一伙人都是万县兵,而袁宗第的驻地在大昌,也许周开荒根本不在乎有一天骗局被揭穿,反正他们将来也不会驻扎在同一个地方。想到此处邓名觉得周开荒真是个不管不顾的家伙,将来说不定又在战场上成为友军,这样欺骗人家就不怕留下后遗症么?   邓名不能由着周开荒再漫无边际地吹嘘下去,见不少人都对周开荒那句“家学”的判断一副心有戚戚焉的模样,邓名就开始进行解释身份前的铺垫工作,在营内众人纷纷点头称是的时候坚决地摇头否认:“这话不对,我只是看了一些书,对成祖皇帝的这段实情比较了解罢了。”   “您识字啊。”一个已经喝多的军官傻头傻脑地插嘴道。说这句话的人也是不走脑子,他话一出口就感觉有些不对。   这句话立刻遭到许多人的同声呵斥:“糊涂,殿下还能不识字么?”   周围责骂声响起后那个军官满脸惭愧,起身向邓名行礼道歉。   在这个时代,军中认字的人实在太少了,比如谭文的军中除了师爷就不知道还有谁是识字的,就是统帅谭文本人认字也非常有限,大部分文书工作都要师爷代劳。像邓名这样年轻识字的读书先生这个军官前所未见,就脱口说了这么一句。   大家的反应让邓名哑然,他有些吃惊地试探着问道:“你们应该也都识字吧?”   在邓名看来,在座的都是军官,尤其是周开荒他们几个,不是一军之主的近卫军官,就是颇有威望的中层军官,而赵天霸更是中央政府派来的使者。可邓名的问话引起的却是一片否认声。众人在摇头的同时也感觉到邓名对下情的一无所知,无论是周开荒、赵天霸还是李星汉,所有在场的人没有一个识字的。从这十几年的战乱中成长起来的年轻川人,他们熟悉战争和死亡,对文字和历史却是一无所知。   听到众人称赞自己的见识广博,邓名猛然想起自己之前对袁宗第声称是个失忆的读书人,这样他不得不把对李星汉坦白的计划延迟,重新设想如何说出一个能令人信服的出身。邓名还有些心虚地望了周开荒一眼,幸好,并未从周开荒的脸上看到什么疑惑之色。邓名估计对方还没有意识到自己今晚的表现与之前的说辞有矛盾,不过这个破绽如何弥补也让邓名颇为头疼。   周开荒又是两大杯酒下肚,嗓门变得更加洪亮了,拍着李星汉的肩膀叫道:“李兄啊,我们两个也算是患难之交了,再瞒着你也不合适……”话说了一半,周开荒突然打住,望向邓名:“殿下,卑职觉得还是不要再对李千总他们隐瞒为好。”   “我早就这么想了,早就该实话实说了。”邓名心里说,虽然他不明白周开荒怎么突然改主意了,但是这个想法很合邓名脾胃。邓名重重地点头,还暗自出了口长气:“周兄去替我解释应该会好一些,要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为自己辩解,为啥要欺瞒这么久……嗯?既然要实话实说,他为啥还要喊我殿下?”   未等邓名想明白这个道理,得到首肯的周开荒先让大家安静下来,又故弄玄虚地环视了一圈,然后高声对营中众人说道:“大家都知道殿下其实不是韩世子,对吧?”   众人纷纷点头,立刻有人出声猜邓名是东安王一系,而李星汉等四川人都盼望这个颇有英武之气的宗室子弟就是世代居住在四川的蜀王后裔,所以暗暗猜测他是蜀王之后。   “不是东安王,也不是蜀王,更不是秦王……”周开荒嗓门越来越大,众人的胃口也被他越吊越高,只有邓名例外,他刚刚有些放平下去的心又提了起来,胸中涌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殿下是烈皇嫡系,三太子是也!”周开荒得意洋洋地说出了答案。除了赵天霸以外,所有人的脸上无一例外地露出了不可思议之色,接二连三地发出无数声惊呼——袁宗第的手下们也都没有例外,这个效果让周开荒感到很满意,胸脯因为得意而高高挺起。   “殿下怎么会来四川的呢?”   “殿下为什么要到靖国公的军中呢?”   阵阵惊呼过后马上就有许多问题响起,大家一边提问,一边向邓名看去,急切地寻求着答案。   在周开荒宣布答案的时候,邓名和众人一样的吃惊,比大多数人强的就是没有喊出声来,大量的问题向他扑面而来的时候,邓名竟然呆了,张口结舌一个字也说不出。   “殿下什么时候来的四川?”李星汉也在大声地提问:“这么多年来殿下一直在何处?”   最初的震惊过后,李星汉第一个念头就是周开荒在撒谎。他先看了邓名一眼,觉得对方脸上茫然的表情证实了自己的判断,接着他又望向另一个应该深知内情的家伙——赵天霸,后者波澜不惊的样子让李星汉对自己的判断又有点怀疑——或许三太子是没想到周开荒真的和盘托出了?但如果不能得到合理解释的话,李星汉是无法打消自己的怀疑的。   此时周开荒心情大好,觉得晚宴上自己真是风头无两,大家看着邓名的时候,他满面春风地观察着众人脸上惊讶的表情,越看越是开心,全然没有注意到从邓名那个方向投来的一双仇恨的目光。稍微缓过来些的邓名嘿嘿干笑了几声,如果不是知道周开荒武艺高强远在自己之上,他真想一棍子把对方抡倒在地。   “好你个周开荒,你是不把我逼死不算完啊。”邓名心中大骂不止,现在他脑子里一片混乱,根本不知如何是好,就继续把球踢给周开荒,用手一指肇事者对大家含糊答道:“就由周千总来说好了。”   以邓名想来,既然周开荒敢如此大吹法螺,那他就一定有圆谎的办法。邓名以前一直觉得自己还有点急智——这个信心是从蒙蔽袁宗第,让他相信自己是读书人这件事中得来的。但是现在邓名必须承认自己脑子完全不够使,所以只能寄希望于周开荒,盼望这个大话王能够把他自己说的话圆上。   但出乎邓名意料的是,周开荒不但没有肩负起自己的责任,反倒“咦”的一声,惊诧地反问邓名:“这个卑职怎么会知道?殿下您又没有和我说过!”   第十七节 挖坑   营内众人的目光都凝结在自己的脸上,邓名好半天也没有理出头绪,他想不通周开荒这到底唱的是哪出戏。邓名不知该如何接着周开荒的话对众人解释,同时又在琢磨周开荒把自己如此架上炉子烤是什么用意,心里还时不时地想:“编什么编?实话实说统统倒出来得了!”这个念头在一次次被按下去后又一次次地不停冒上来。   邓名虽然生气但依旧还有理智,自己穿越时空虽然是事实却不能实话实说,在大家的耳朵里这件事只会比最大的谎言显得更荒谬,一旦讲出来根本不是解决难题而是破罐子破摔。“冷静,冷静,我知道你是有急智的,之前在袁宗第那里不就处理得很好吗?你很成功地取得了他们的信任。”   众人已经安静地等待了好久,可邓名还是没有想出什么解决办法来。邓名在心里安慰着自己,同时也是不断地压制自己胸中越来越高涨的怒火:“周开荒他到底想干什么?他以为我是撒谎大王么?就算是编瞎话,你至少也要事先和我串串供啊!逼急了我就实话实说,谁也别想下台!”   邓名的沉默让李星汉心里的怀疑越来越重,之前他听了周开荒的话,对邓名的宗室子弟身份还深信不疑。现在邓名对周开荒的言论不做任何回答,李星汉感到这有点不合常理。是或者不是,这对一个宗室子弟来说是很简单而且关乎大是大非的问题,如果是,自然不能否认自己的祖先;如果不是,也不能冒认——再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李星汉就会开始怀疑邓名的宗室身份了。   “我的身世实在有难言之隐,”邓名想不出任何办法来帮周开荒圆谎,自己时空旅行的事情说出来也不会有啥好效果,邓名只好继续对付下去:“等到了奉节,我自然会和文督师去说明白。”   这其实就是邓名承认失败。对面都是毫不含糊的军人,谎话被识破了搞不好还要被他们生气地打上一顿。邓名觉得到奉节这段路程还需要走一些时间,自己可以从容地思考对策。周开荒实在是个惹祸的根子,但是文安之是个文人,也许会是个讲道理的人,只要跟他解释清楚,大概能理解自己的苦衷——为了振作全军的士气,在危急时刻不得不对李星汉一伙儿冒称宗室子弟。   李星汉记得初次见到邓名时对方就是这样说的,而且身在险境他也能理解对方的苦衷,不过周开荒这家伙如此这般的说,总不会是毫无缘由的吧?想到这里李星汉就不再催问邓名,而是向周开荒发难:“周千总,这是拿兄弟们寻开心吗?”   周开荒顿时变成了大红脸。刚才邓名明明已经答应了,结果一转眼就食言把他卖了,不过周开荒觉得不好和邓名发作,只好解释起来:“这是我们靖国公老人家看出来的……”   酒已半酣的周开荒颠三倒四地说了半天,舌头有点大,先是古怪的棉袄和靴子,然后又是没吃掉骨髓的猪腿骨,唠唠叨叨讲了半天,可在座的大多数人一点也没听明白,更加一头雾水,甚至不清楚他到底想说什么。   邓名终于确认了自己其实什么急智都没有,原来对方从一开始就没相信过自己是什么读书人。周开荒叙述到猪腿骨没有被敲开的时候,邓名感觉非常委屈——明明已经啃得连肉渣都没有了,居然人家还认为自己摆谱!   “……尤其是那串珠子,那可是禁中之物啊。”周开荒讲着讲着,忽然脑子一转,为了加强说服力,跑过去拉着赵天霸为他作证:“就是当今天子赐给晋王世子的宝珠,也远远不能和殿下手中的珍宝相比,这可是赵千户说的。”   “我没这么说过。”听见要求自己作证,赵天霸把脑袋一摇,矢口否认。他忠于永历皇帝的明廷主要是因为晋王忠于明廷,而他赵天霸一直对晋王忠心耿耿。今天邓名的表现让他隐隐感到了一丝不安,这个人要是得到拥戴,或许有一天会给晋王效忠的对象?——当今天子惹来点麻烦。赵天霸已经打定主意,一回到奉节,就将自己的顾虑向朝廷派来的文督师报告。出于这个考虑,所以赵天霸现在不打算出力帮助邓名拉拢军心。   没想到赵天霸也出尔反尔,周开荒又惊又怒:“你说过!靖国公大人听到了,我也听到了。”   “我没说过!”   “你说过!那天你在靖国公大人的营帐里说的。”   “我没说过!”   “你说过!”   “我没说过!”   两个人翻来覆去的就是这两句,也争不出什么结果,邓名就借口天色不早了明日还要行军赶路,要求散会。除了一声比一声高尚在争论的周、赵二人,邓名大概是营帐里唯一一个清楚他们到底在争什么的人,他决定趁着大家还都不太明白的时候躲避风头。   邓名已经知道,周开荒根本不是在施展什么谋略,而是真的误认为自己是宗室子弟。邓名估计明朝的老百姓冒认宗室可不是个很轻的罪名,在他印象里,冒名顶替都是可能构成刑事罪的。   散会后,邓名迅速地离开了中军帐,一出门就拉住门口站岗的卫兵:“麻烦你,带我去谭弘的营帐。”   门口的几个卫兵见宗室这么客气地说话,一个个被唬得不轻,面对邓名的那个卫兵连忙前面带路,其他的几个也一迭声地道歉:“殿下折杀了小人。”   周开荒把邓名安排在谭弘的营帐里休息。   以前在袁宗第军中时,邓名就常常利用独处的时候思考自己下一步的行动,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不过大多数情况下邓名没等想出来什么就睡着了,他的思考很快就变成幻想,紧接着就带着这些不着边际的想法进入了梦乡。   根据他的经验,自己若是躺下的话,很快就会胡思乱想直到迷迷糊糊进入梦境。所以进了营帐后,邓名没有躺下而是在帐内走来走去。今天晚上意外得到了很多信息,并且非常重要,邓名要确保自己能够清醒地对这些信息进行分析,进而做出合理应对。   “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我是宗室子弟,因此我没有冒名顶替。”邓名想,如果大明的法律也要求提供犯罪事实的话,那他应该是安全的:“不知道普通人冒称宗室到底会有何下场?在封建王朝,这估计是了不得的大罪吧?这都是袁宗第、周开荒他们的猜测,和我没有丝毫关系。”   以邓名对周开荒和赵天霸两人性格的了解,他估计周开荒多半没有说谎,也许赵天霸说过自己那串珠子是禁中珍宝之类的话。想到这里邓名忍不住摸了摸衣服下面的珠串:“我倒是想过挨饿的时候拿它换口饭吃,不过若是这样珍贵的话,恐怕也就没有什么人敢收了,嗯……或许我可以把珠子拆开来,一个一个地去卖……”   幻想了一会儿卖珍珠的情节后,邓名发现自己有些偏题,急忙把念头拉回来:“见到文安之以后,我又该如何解释自己的身份呢?我读书认字,可是这时代的人几乎都不认字,失忆这个理由好像也不能永远用下去。我到底该如何解释自己的来历呢?”虽然邓名苦苦思索,却因为对这个时代的不了解而拿不出一个好的解决方案。   猛然间一个大胆的念头冒上来:“要不我干脆冒称宗室算了,这两天旁敲侧击地问问有哪系宗亲被满清杀得一干二净,我就说是孤身脱险,这样读书认字什么的都好解释了,这串珍珠也能帮我加强说服力。”   不过这个念头也就是一闪而已,邓名稍微想一下就明白,冒充宗室的难度比一般的瞎编乱造还要大:“要是我冒称个路人,别人还无法查清我的家世,如果冒称宗室还一问三不知,立刻就要露馅。听说明朝的宗室子弟还讲究什么辈份排行,我总不能连自己的名字和王府老王爷的名字都一无所知吧?”   再说,那个文安之可是个读书人,不比袁宗第这样的武将,听说还是朝廷派来四川的。读过书,见过世面,还在朝廷里当过官,就算不是火眼金睛也差不多了,是不是宗室他一眼就能看出来,在这种人面前撒谎显然是自寻死路。   邓名感到事情变得更加为难,斟酌再三,似乎还是只能说自己失忆。不过只是失去了一部分记忆,书本上学到的知识还记得一些:“只是如何拿捏这个火候分寸,必须要认真思量,要是像见到袁宗第那样匆匆忙忙地对付,肯定是不行的,那就是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了。”   邓名在营帐里团团转的时候,从外面传来时断时续的悲声,一开始时他也没有放在心上,认为这多半是有亲朋战死的士兵在发泄哀伤。随着声音越来越响亮,显然是参加的人多了起来。   “唉,重庆一战下场如此凄惨,大概每个士兵都有些好友、亲戚生死不明吧。”听到这些悲声,邓名心中隐隐作痛,更想起了那个捐躯的年轻水营千总:“我还不知道他的姓名呢,下次见到了周开荒务必要问一下。”   哭声始终不停,邓名也跟着伤心不已:“以前总听说封建军队的军纪苛刻不近人情,袁宗第和我说过,军中不但严禁喧哗,而且惩罚更是严厉,能令犯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可是,听听外边的哭声,明朝的军法也是可以通融的嘛,军官有时候也有人情味,士兵们必定是心中太悲伤了,怎么能再去严禁呢?所谓法不过人情,古今中外,都是这样啊。”   有些喝骂声跟着哭声一起传来,邓名凝神仔细听去,似乎还有抽打皮鞭的声音。   “这必定是有军官开始执法了,虽然军官们知道士兵们心中难受,但是总会有人觉得军法还是要维护的吧?”邓名对这种处置有些不以为然,袁宗第、周开荒都曾经给他介绍过种种军法,一想到那些惩罚邓名就是寒毛倒竖,当即向营帐外走去:“虽然我没有冒称宗室,不过还算是有点面子,要是真有人要严格执行军法,我总要替他们求个情的。”   走出营帐后,只见营区的边源处火把照得通明,邓名急忙向那边走去,营门口的两个卫士也跟随在他身后。越向那边走,喝骂声和鞭打声也越发地清晰。虽然邓名不懂明朝人的习惯,但他也察觉出异样。   火光中,周开荒威风凛凛地站在高处,见到邓名走来后便奔过来。不等周开荒说话,打定主意不冒称宗室的邓名便抢先说道:“周千总,以后还是称呼我为邓先生吧。”   虽然不知道邓名到底做何打算,但是周开荒自认已经完全明白,邓名现在还不愿意暴露身份,于是周开荒顺从地回答:“是,邓先生。”   前面数百明军士兵手持明晃晃的火把围成一圈,圈内是近千被俘的谭弘部士兵。俘虏们每人都发给了一件工具——谭弘在这里修建营地、挖防护沟使用的工具,都从储存的地方搬出来了,俘虏们在明军的监视下正在挖坑。而且还不止挖一个坑,这些战俘被分成几组分别在地面上挖着,有的组挖得比较深,而有的组进度则非常慢。   哭声就是其中一些俘虏发出来的。大部分俘虏都垂头丧气地干着活,边上的明军一个个都用冰冷的目光注视着他们。还有一些明军士兵手持皮鞭四下巡逻,看到谁故意磨蹭或者动作缓慢,就是狠狠的一鞭子抽上去。被抽打的人又疼痛又伤心,一边流着眼泪一边赶紧挖几下。也有的人忍不住悲声大作,换来的是怒骂和新的抽打。   邓名看到一个俘虏满脸都是鼻涕眼泪,或许是因为这些东西遮挡了视线,他挖坑的时候脚下一滑摔倒在坑边,顿时就是一记皮鞭飞到他的头上,绽出来的鲜血和之前脸上的液体混在一起,可这个俘虏也没有用手去擦,而是挣扎着勉强爬起来,用手中的铲子去撬地面上硬邦邦的冰冷土石。   “这是干什么?”邓名看得目瞪口呆,这期间李星汉也走过来,邓名就急忙向他、又向周开荒发问。   李星汉迟疑了一下,似乎还在斟酌怎么回答,周开荒抢在他前面答道:“好叫邓先生知晓,刚才先生离去后,我们商议着打算坑几个人。”   周开荒的回答让邓名一时懵住了,等他明白过来后,不由得抬高了音调,指着那数以百计的俘虏问道:“这是坑几个人吗?”   “嘘!”周开荒连忙摆手示意邓名轻声,他们现在站的地方和俘虏的距离并不远,若是高声对答很容易被俘虏们听到。   “邓先生误会了,我军现在还需要干活的夫子,暂时还用得上他们,不会因一时之怒今晚就把他们都宰了的。”   有了周开荒开头,李星汉跟着解释:“先生放心,我们还是懂得要以大局为重的,而且我军也需要兵力,不会因怒就杀个精光。”   “那今天晚上到底让他们干什么?”邓名听出来李星汉的口气里似乎迟早还是要和这帮俘虏算账,不过不会是在今晚。邓名想知道的是为什么要让俘虏挖坑,而且这些俘虏为什么会哭得这样伤心。   “邓先生有所不知,”相比李星汉,周开荒对邓名已经比较了解,他知道邓名对军务一无所知,就指着周围正在挖坑的俘虏们,给邓名普及十七世纪的军事常识:“我们打算把谭弘的那些近卫都坑了,那几十个人都是谭弘的心腹,留着他们以后必定是祸患。至于这些家伙……今天没给他们吃饭,再让他们饿着肚子卖劲干点活,他们就老实了,就是想捣乱也没有力气了。”   “他们还以为这是给自己挖坑呢,所以又哭又喊的,等过一会儿他们知道坑的不是自己,就会对我们感恩戴德。”听到周开荒的言语后,李星汉意识到这个邓名完全是门外汉,就赶紧也展示一下自己的战术谋略:“这是以前涪侯给卑职传授过的兵法。”   周开荒向四周望了望,觉得坑的深浅已经差不多,就喝令停止。   有一些俘虏觉得这么浅的坑好像放不下几百人,似乎显得太小,眯着眼睛不安地四下打量。但是绝大部分的人听到这个命令后再也不能支撑,以为死到临头,一个个身体发软,或者倒在地上,或者跪在自己刚刚挖的坑边。刚才那些发出悲声的人更是放声大哭,任凭明军的皮鞭在头上飞舞,也不能让这些人再挪动一下。   “把人都拉出来吧。”周开荒一声令下,就有明军去提谭弘的亲卫,也就是最后还守在谭弘身边的那几十个人。这些军官、亲兵和家丁都是谭弘的死党,是谭弘往日挑选出来的精干人员,一向享有高出普通士兵的待遇,他们有可能寻找机会煽动作乱。值此危机关头,周开荒、李星汉不打算留下这些隐患。   第十八节 链条   最后跟着谭弘在江岸被捉的几十个人早就被捆得结结实实的,听到周开荒的命令,士兵们就把这些人拉出来。对于刚才那些垂头丧气挖坑的俘虏来说,这批人不但是他们熟识的,也是他们往昔羡慕的偶像和奋斗的目标。   “一会儿你们给他们填土,算是送你们的老官长最后一程。”等这批人都被拉到坑旁边以后,李星汉就上前给俘虏训话。   “原来不是要坑我们啊。”听了李星汉的话,挖坑的俘虏们立刻反应过来,方才还以为性命不保的普通清军士兵,有不少人发出庆幸的叹息,也有人向发布命令的李星汉说一些感恩的话。俘虏中间比较机灵的注意到了李星汉、周开荒对邓名恭敬的神态,在心里暗暗猜测邓名的身份,这些大难不死的人赶紧表达他们的感激,言语间尽是对韩王世子仁慈和宽宏的奉承。   李星汉的脸上露出些骄傲之色,自己跟涪侯学了这些年,今天在大家面前也露了一手。周开荒暗暗佩服,把李星汉这个收复军心的好办法记在心里。   和他们不同,邓名听到这些称颂时却只是感到荒谬。那些带着伤痕的脸,充满了恐惧、痛苦目光的眼睛,他们嘴里却高声喊出一些感恩的话,邓名在心中感慨道:“我记得有一个词叫斯德哥尔摩综合症,说的就是有一些被挟持的人质,在极度恐惧下生存了一段时间以后,会把挟持他们的匪徒视为首领,真心实意地为劫匪出谋划策,甚至视劫匪为恩人,把劫匪的利益置于自己的利益之上。据说这种怪现象的出现还是很有道理的,源于一种生物的本能,因为人不能永远地在恐惧和压力下生活,不然自己就会崩溃,所以当现状无法被改变后,人质就会补偿性地宁愿相信劫匪是好人,是自己的救星,发自内心地感激他们残暴之余的某些非恶行,从而维持自己精神上的平衡。”   对面的人都是叛国的敌人——邓名觉得不管怎样对面的士兵都逃不了一个叛国罪。不过无论是这些普通士兵还是谭弘的亲卫,邓名都不愿意在他们放下武器后再进行杀戮,决心坚守自己把他们交给文安之的诺言。   这几十个被绑到坑边的谭弘亲卫比之前那些俘虏要勇敢很多,邓名注意到虽然他们一个个脸色煞白,但是并没有人发出悲声或是哀求活命。有几个人的目光刚接触到邓名的时候,含义复杂地闪了一下,但还是主动避开,不愿意让邓名误会他们在哀求一条生路——邓名感觉最开始确实是有这股意味在里面的。   倒是他们的指挥官谭弘大放悲声——他被明军拉来观看,见明军要把他的心腹统统处死,作为一个侯爷的谭弘竟然嚎啕起来:“是我对不住你们啊!”   借着火光,邓名看到周围的明军士兵脸上满是快意的复仇之色。谭弘的营墙上悬挂着许多重庆之战明军溃兵的首级,明军进营后才把他们取下来,准备让他们亲眼看见明军宰了这些叛徒后再予以安葬。明军士兵很清楚,若不是今日全军取得胜利,自己的首级也会排着队地挂在这堵营墙上。   这些射向俘虏的仇恨的目光,还有他们见到谭弘失态后的快意笑容,让本来打算出言劝解的邓名犹豫了一下,但是考虑再三,他终于还是开口,对身边的军官们说道:“我们不是答应降者免死么?”   “殿下……邓先生打算放这些贼子一条生路?”这句话让李星汉有些吃惊,他愣愣地看着邓名。   “叛变投敌,死罪难逃,就是文督师也不会放过他们,”邓名解释道:“我们就把他们交给文督师好了。”   “既然是死罪难逃,那我们替文督师把这事办了,不就得了?”李星汉仍相信邓名是个不愿意吐露身份的宗室,一般的命令他都会服从,不过邓名眼下的要求实在太出乎李星汉的预料,他忍不住说出自己的理由:“还可以省些粮食。”   “首先只有五十个人,到奉节也没有多远的路了,省不了多少粮食;其次,他们放下武器,让我们避免了死伤,我们那些弟兄的命还不值得这点粮食和他们几天的命么?也算是公平交易。”见周围的人张口做出要争辩的模样,邓名加重语气道:“最重要的是,我们答应了他们,不是吗?我们许诺了。”   “邓先生,我们又不是商人,守诺干什么?兵不厌诈,我们当兵的岂能信守诺言?”这次出声的是周开荒。   不错,商人、平民需要信守诺言,可军官也是官,当官的那里还需要守诺啊?周开荒反对邓名的做法,他觉得邓名的理由很可笑,做官的人尤其是军官还守诺,那不是不务正业么,需要的明明是谋略嘛。   “可是我们答应他们了,如果一定要想节省粮食那就放人。”   邓名坚持自己的观点,要把这些俘虏带去文安之的大营再做处置。如果军官们不肯受拖累,那就把这些人就地释放。他劝说道:“这天寒地冻的,就是放他们走也未必就能活下去,起码我们没有杀俘。如果他们能活下去对我们也有好处,他们一定会到处宣扬我们言而有信,放投降的人一条生路,以后敌军处于下风的时候也会投降,不跟我们拼命到底。难道非得把敌人逼得狗急跳墙才好吗?”   在明军军官们看来,释放俘虏无疑是匪夷所思的想法。其他的人还好说,谭弘的心腹怎么可以放?   周开荒则是误会了,以为邓名觉得谭弘的这些近卫不错,有心想招揽几个。周开荒觉得这事不会成功,不过若是不去试试,估计邓名也不会死心。于是周开荒就转身去招呼那些马上就要被埋的家伙们,劝他们弃暗投明,为邓名效力。   不出周开荒所料,果然没人应承,有的人甚至还怀疑这是猫捉耗子的游戏。谭弘的近卫都得过谭弘的厚恩,受到优厚的待遇,是谭弘费尽心思笼络的死党,这些人就算投降了也不会有人敢用。更不敢说待遇可以和谭弘给他们的一样好——就算能给,那又置自己原来的心腹于何地?   有的人先哄骗俘虏逗他求饶,然后奚落一番才处死,这种事不是没有见过。若是不赦免谭弘,这些近卫也就不会有活路,明知这点所以他们统统不降。   更有几个人对周开荒的话做出了激烈的反应。比如今天从始至终守在谭弘身边的那两个侍卫本来就不同意谭弘投降,跟着一起投降是出于服从,也是想为谭弘增加些活命的机会——如果谭弘的实力完全覆灭了,那么按照惯例不会得到赦免,但如果还有相当一部分忠于谭弘的人存活,而朝廷又想利用这股力量的话,也许会考虑赦免谭弘——机会虽小但终归是一线生机。   这些人对被处死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听到劝降声后纷纷发出不屑的冷笑声。其中一个高声叫道:“我这条命就是侯爷给的,也卖给侯爷了。”这人一边说着一边就从队伍中跃出,跳进一个坑中,躺在坑里喊道:“填土吧。”   有这个人带头,又有几个对谭弘死心塌地的家伙跟着一起跳进了坑里,在坑底躺着,齐声大叫:“侯爷,我们下辈子还跟着您!”   作为同样驻扎在万县的军队,谭文的部下对谭弘部队的情况了解不少,当即就有人告诉邓名和周开荒,领头跳进坑里的那个人是乱世中父母双亡的孤儿,被谭弘抚养长大,跟着谭弘打仗,在谭弘身边工作,担任一个职务,是谭弘帮他寻觅媳妇成家立业。这种养子极少听说过有叛变的,都是对养父将领忠心耿耿、惟命是从。   周开荒和李星汉的情况也差不多,虽然他们俩知道自己的父母出身,但从小到大也一直受到各自顶头上司的照顾,同样是最受信赖的一批心腹。听了介绍后,周开荒竖起大拇指,大声称赞道:“壮士!拿酒来,我要请这些个跳坑的壮士满饮一碗。”   李星汉对周开荒的提议同样非常赞同,虽然是敌人,但这样的忠义之士还是要表彰的。跟着称赞了几句后,李星汉回头望向邓名。李星汉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培养这种为主尽忠的精神,以他想来,邓名也会称赞这种忠诚行为——毕竟没有人喜欢叛徒,不是吗?   但邓名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赞许之色。将前因后果听明白后,邓名对这种行为有一种说不出的厌恶感。   他首先联想到的就是陈公博这个大汉奸。陈公博远没有像汪精卫对日本那么亲,但是他自诩受过汪精卫很大的恩惠,所以无论汪精卫让他去做什么,他都会忠心不二。为了两个人的私交,陈公博可以背叛国家,毫无愧疚地对自己的同胞白刃相加,这在现代人眼里只可能有一个评价,那就是:人渣败类!   “把他们从坑里拉出来。”邓名再开口的时候口气变得冷冷的:“不许给这些人敬酒,更不许给他们吃饭,不过还是不杀他们。我既然答应绕他们一命,就一定会饶的。”   邓名向愕然的周开荒解释,信守诺言是为了在以后的战争中便于劝降,而不是对这些战俘心存善意——之前邓名其实是有的,但是现在散去了不少。他能够理解这个时代的人的思考方式,但难以苟同。   “既然你们都说我是宗室,那我就索性装到底了!”邓名心里这样想着,把理由解释清楚后,不由分说地直接下令:“把他们都拉回去看好,把这些坑都填上,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擅自杀人!”   发布完命令后邓名打算离去,见李星汉脸上还是颇有不满之色,突然心生一念,问道:“若是涪侯决定和新津侯他们一样背叛朝廷,李千总你会附逆吗?”   这个问题让李星汉一愣,张口结舌无法回答。   谭文是李星汉的恩人和长官,是李星汉效忠的对象;而朝廷对李星汉来说则是一个很模糊的形象,作为一个军人,让他为了一个模糊不清的形象去反抗、怀疑恩威并重的长官,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事。对李星汉来说,谭文说的一切都是对的,谭文的命令他理解要服从,不理解也要服从。或者说,只有先服从,然后再去理解命令。   “封建帝制啊。”邓名心里感叹了一声。   他突然意识到,或许闯营、西营也同样,每个人都有一个自己效忠的对象,然后级级向上,最后集中在帝王身上。封建制度下的道德观和公民社会是完全不同的。   邓名记得,盖世英雄岳飞的忠君思想被历朝历代歌颂,岳王即使明知皇上是错的,也要无条件地服从。他明知皇上要葬送北伐大业也丝毫不反抗,为了保证皇上的意志能完全执行,岳王被捕的时候还把军队中自己的儿子和心腹一起带走,不让他们有反抗的机会,给皇上减少顾忌和障碍,听任皇上收拾自己、破坏北伐。结果岳飞和他的儿子一起遇害。这种被古人赞叹不已的忠诚在公民社会只有一个评价:愚忠——是英雄的不足而不是长处。   邓名之前的好心情散去大半,走回自己营帐的路上默默想着:“以前我还不觉得,来到这个世界,我才明白五四运动是如何深刻地改变了我们的民族和国家。处决石友三的时候,再没有人觉得他部下是背主忘恩了吧?枪毙大汉奸陈公博的时候,也不会有壮行酒吧?”   邓名走后,周开荒很不情愿地命令把犯人又都关了回去。虽然不赞同邓名的命令,不过现在邓名的威信这么高,地位也在自己之上,周开荒不会为了这么几个俘虏去违背他的意思。   “君无戏言!”片刻后,认定邓名是三太子的周开荒又嚷嚷起来,他自认为终于想明白邓名的心理了。   没错,邓名不是普通的人物,而是宗室子弟,虽然不一定是崇祯遗孤,但看起来也是个亲藩大王,那么他显然就要遵循一些与众不同的行为规范。周开荒不少次从故事和戏剧里听过“君无戏言”这个词,他把这个词和邓名对承诺的坚持联系起来了。   “啊!不错!”李星汉也恍然大悟。   邓名虽然不承认他是三太子,但周开荒认为他其实就是,而且迟早有一天会真相大白。若是今日邓名毁诺,自然是令他自己蒙羞。想通这点后,周开荒也就不再对邓名的命令耿耿于怀——这倒是证明他老周在晚宴上不是信口开河的新证据。   李星汉在逃亡的路上只想着如何千方百计领着兄弟们返回万县,没有时间考虑今后的前途,今晚的大捷让李星汉稍稍减轻了心里沉重的负担。刚才邓名的问话触动了李星汉的心弦——之前他一直无条件地服从谭文,和这个时代所有的人一样,他选择了一个效忠的对象,这个对象需要足够近,让他能够接受命令、作出报告;需要比他地位高,让他能够心服口服。   在封建帝制中,只要是个不想谋朝篡位的人,他就需要这样一个效忠对象,李星汉现在失去了效忠的对象,被邓名顺口一问,李星汉心里立刻变得空荡荡的,没了着落。这种效忠链就像是拴住风筝的线,从至高无上的天上传到天子、朝廷手中,然后一级级地传递下来,当人在这个链条上时,好像就找到了自己在整个社会中的位置,而失去了它之后,李星汉就感觉自己好像是水中的浮萍,被社会所抛弃了。   这种感觉就类似于公民社会中的失业,失业就是社会不需要一个人的劳动,因此他感到自己被边缘化了,没有价值;在这个封建时代,如果没人需要李星汉的效忠,那他就会感到自己被边缘化了,他也确实是成了边缘人群中的一员。   不仅自己需要重新找到位置,李星汉的部下们也不愿意做一叶浮萍,李星汉必须要迅速地给自己重新找到一个效忠的对象,把自己稳稳地重新锁在效忠链上,这样他和他的部下们心里才能踏实,才能重新感受到自己在这个天下、这个世界中的价值。   不同于忙忙叨叨的周开荒,或是茫然无助的李星汉,赵天霸听到这个词之后变得更加忧虑,刚才他从营帐里出来看热闹时邓名已经走了,正好赶上李星汉吐出“君无戏言”这个词。   “若是晋王殿下没有了拥立之功,那将来晋王在朝堂上就不会像今天站得这么稳了,而且晋王几次擎天保驾之功,也就不会被记得了。”赵天霸被牢牢锁在晋王——永历天子这条效忠链上,而那些闯营的人都不是,如果能够自己拥戴一位天子赵天霸觉得他们多半会乐观其成。   幸好,奉节的文安之也是永历朝廷的人:“等到了奉节,我一定要向督师仔细汇报这件事,三太子对皇位的觊觎之心,已经是丝毫不加掩饰了。”   第十九节 军功   第二天明军并未立刻出发,闹腾了大半夜不少士兵都是天开始发亮才有机会睡觉,而且紧张情绪一松懈下来,有不少士兵都感到极为疲劳,明军因此在谭弘的大营又多休息了一天。   粮食不可能都带走,所以明军就下令士兵们敞开肚皮吃。往常他们一天只吃两顿饭,在重庆城下的时候也是如此,习惯每天三顿饭的邓名颇不适应。但这天则是不停地开饭,邓名也得以见识了军汉们到底都有多能吃,不管粗粮、细粮,窝头还是米饭,整筐整筐的食物一转眼就被军汉们干光。不少士兵吃得撑得慌就去举石桩、耍大刀,等缓过来这口气后就回来接着吃。   看到边上数百俘虏凄惨的样子,邓名又忍不住心软,说服明军军官同意给他们吃晚饭。无论如何,如果想要一个合格的士兵,那每天就需要给这个人补充三千大卡的热量,否则就顶多得到一个夫子,而如果不给人吃饭,那就连一个合格的夫子也得不到。   本来明军军官计划等军队开拔后再给这些人半饥半饱的吃上一顿,但邓名坚持说必须要事先吃,而且给人吃饱才能充分发挥这些俘虏的搬运能力,既然邓名信誓旦旦地说这是他从书上看来的,其他军官也只好接受这个理由。   第三天一早,两千五百明军(和谭弘的交战明军损失极小,负伤一般也都是轻伤)分队出发,向下游方向前进,谭弘大营里的辎重和行动不便的伤病员一起被装上船或是临时打造的一些木排随军前进。那些塞不下的东西以及铠甲就由俘虏来背负,士兵们只需要携带自己的武器,见行军时大家都显得轻松愉快,邓名趁机又宣扬了一下优待俘虏政策——就是每天至少给吃一顿饭。   不过前路比邓名想像的更难走,很快沿岸的道路就消失不见,河岸也变成陡峭的悬崖,士兵们只能保持很窄的纵队,沿着山间小道蜿蜒前进。这些道路多是附近居民走出来的,非常崎岖而且时断时续。明军的前锋士兵披荆斩棘,把隐隐约约存在的道路扩充,或是从本没有路的山间寻找、开发出一条可供大军同行的道路来。   明军的行动非常缓慢,冬季日短,很快就又到了需要扎营的时候,至此,邓名才明白为何不远的一段路,缺乏水师的文安之走了那么久还没有到。   “文督师那边还好,船只就是再少也比我们手里富裕。”听到邓名的感慨,李星汉在边上答道。   “这附近的百姓岂不是非常不便?商旅又该如何通行呢?”邓名觉得以这样的交通环境,不用说商业根本无从展开,就是日常生活也会收到很大影响:“前两日觉得道路也不是这样难行啊。”   “都府(成都)那边还好,重庆,夔州,来往商旅非要有船不可,也正因为此,我们虽然失去了重庆,但是依旧可以截断长江,让上下游的鞑虏音讯不通。”对于邓名的疑惑,李星汉很热心地一一给予解答:“重庆府那边当然还是要比夔州这里好些的,而且谭弘扎营,自然也要找稍微平坦一些,便于驻扎通讯的地方。不过等到了万县,地势还是要比这里好,道路也宽敞的多。”   李星汉告诉邓名这因为是冬天,所以道路已经算是很好走的了,要是夏天植物茂密的时候,数千士兵在山地上迅速通行几乎是完全不可能的,就是樵采的小路也会被植物完全覆盖起来,那时如果想在夔州迅速移动大军必须要有足够的船只。   明军向东前进的路上,哨探偶尔回来报告发现些谭弘部溃兵的踪迹,那天逃散的上千谭弘士兵,有不少也向东前进,经受不住凛冽的寒风,这些溃兵就不管不顾地升火取暖——暴露行踪固然危险,但不升火明显是死路一条。   不少明军军官见状都跃跃欲试,想攻打这些溃不成军的敌人,但是无一例外都被邓名阻止了,击败谭弘后邓名在军队中的威望大涨,周开荒等人的大昌兵都重视邓名的意见,更不用说万县的谭文余部。邓名认为攻打这些溃兵对明军来说并无丝毫益处,搞不好还会有所损伤,如果有人负伤还不能抛下不管,这与邓名一心早日赶回奉节的目标是不符的。   邓名把这个理由解释给了大家听,而且他觉得在这种山区里作战,就算比对方兵力强大很多,但如果不熟悉地形被伏击也是很正常的事,空有强大的兵力也难以增援,因此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邓名也坚决不同意追踪这些溃兵的踪迹。   不过邓名不解释还好,解释之后军官心里都微微有些失望,谭弘这些溃兵的状态比几天前这支明军的状态还要糟糕百倍,不少军官——比如周开荒就觉得这是个难得的锻炼军队的好机会,可以让军官和士兵彼此之间更加熟悉,而且还可以鼓舞士气,至于可能付出的伤亡则是不可避免的代价。至于邓名的第二个理由,更让大家觉得有些畏敌如虎,又不是要学谭弘全军出击,只是让一些小部队驱逐追杀一下大军周围的丧家之犬,又能有什么危险?能耽搁多少时间?   “邓先生,我们很快就会到万县了,今晚开一个军议吧。”在士兵扎营的时候,周开荒步履匆匆地来找邓名。   没有部下的赵天霸一路上依旧是邓名的贴身保镖,周开荒对邓名说完后,就招呼赵天霸道:“赵兄也来一起谋划、谋划。”   “开军议干什么?”邓名有些奇怪地问道:“你们打算攻打万县么?”   “正是!”此前明军已经发现谭弘北岸大营也溃散了——这倒不奇怪,那里没有什么辎重,又没有得力的军官,奉命守营的熊兰据李星汉说是个胆小鬼,仗着溜须拍马的工夫爬上来的,因此李星汉等万县兵就计划去家乡看看,如果有机可乘就攻下城池。   “之前你们不是认为文督师肯定会把涪侯部属的家小搬走了么?”邓名听周开荒他们议论过此事,人口对夔州明军的意义很大,尤其是在丢失了重庆一带之后,文安之几万军队过境,不可能不顺便把万县的民户都搬运回奉节去。   “不是人口的问题,谭弘北岸大营的人估计有不少逃回万县去了,他们没有什么像样的武器,我军现在士气正旺,正好将其一举歼灭!”   “我觉得当务之急是返回奉节,万县没必要去攻打,就算能攻下来,就凭我们这两千人,不是还要回到奉节去么?”邓名连连摇头,这些天来他连清军的散兵游勇都不愿意打,更不用说去攻打一座县城。   “嗯,这个……”周开荒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赵天霸。   但赵天霸只是摇头:“我手下没有一兵一卒,全凭邓先生和周兄说了算。”   “那晚上再说,再说。”周开荒依旧不放弃,明军军官大多觉得这是个立功的好机会,此次攻打重庆失败,想来文督师也是迫切希望看见更多场胜利的。   等周开荒走后,邓名又问赵天霸道:“赵兄到底怎么看这件事?”   “邓先生为何不同意进攻?”赵天霸没有回答问题而是反问起邓名。   “我觉得没有必要让官兵们付出无益的伤亡,”邓名坦率地说道,他对军功毫无追求:“我们行军速度本来就不快,进攻万县势必还要耽误时间,无论如何我们都是身在险地,对吧?早一天回到奉节不是早一天安全么?”   赵天霸沉默不语,邓名也不催促而是任由他去思考,只是邓名不知道赵天霸想的远比他料想的要多。   “三太子取得胜利之后,本是众人拥戴,至少这两千多人对他已经是心服口服。可是这两天三太子显得过于怯懦,遇到几个、几十个溃敌都不敢进攻,又让军中上下对他有些失望。”这两天由于邓名不断压制明军的进攻欲望,赵天霸已经听到一些对邓名胆小的不满,觉得他到底还是贵人子弟,上次表现出的勇气可能也只是昙花一现罢了。“若是三太子亲率将士攻下万县,那他的声望必定可以大振,等将来回到奉节,大家看到的是袁宗第兵败、谭文身死,数万大军无功而返,而三太子过关斩将,整理了两千溃兵把沿途敌兵一扫而空……若是如此的话,再加上他的身份,恐怕文督师也压不住他了。”   在封建帝制下,拥立之功极大,同样,风险也是极大,如果你拥立的人最后没能坐稳宝座,那这拥立的行为就不是大功而是大罪了。赵天霸又瞄了邓名一眼,心想:“三太子和晋王毫无交情,万一取代了当今天子的话……嗯,别看现在很好说话,但将来迟早会记起晋王拥立当今天子的仇,会觉得晋王帮别人抢他们家的天下。”   “以我之见,”赵天霸心中已经有了腹案,就对邓名说道:“邓先生的持重还是没错的,但是过万县不入,下面的人恐怕心里着急,毕竟谁也不敢说文督师一定把大家的家小都搬走了。”   “赵兄的意思到底是什么?”邓名觉得有点奇怪,在他印象里赵天霸说话不是这样拐来拐去的。   “让周千总或者李千总带些人去瞅瞅,若是无机可乘就算了,要是一座空城或者根本就没有几个兵把守,那不妨进城去看看,说不定还可以收集些辎重一并带走。”   “为了说不定的事,耽误行军的时间。”邓名依旧有些迟疑。   “邓先生没有打过很多场仗吧?”赵天霸发声问道。   当然没有,就是前一场邓名参加的战斗也不全是他制定的计划,听到赵天霸的话邓名脸上微微一红,暗骂自己太不知天高地厚,郑重其事地对赵天霸一拱手:“赵兄责备的是,我太狂妄了,军中要务还是要听赵兄你们的。”   “邓先生谦虚了。”赵天霸心里有点不好意思,不过事关晋王还有西营众多将士的前程安危,他已经打定了主意。   按照这个时代的惯例,对无法防守的城池一般都会进行破坏,赵天霸估计文安之退兵的时候对万县也进行了相当程度的破坏,一群吓破胆的溃兵守着座遭到破坏还有粮草的城池,赵天霸觉得攻下来不是什么难事,只要邓名不去,那就对他提高威望没有帮助,而且若是轻松拿下还可以让大家看清他的懦弱。   “邓先生身份尊贵,若是亲身去万县,众人恐怕会唯邓先生之命是从,这对行军作战也有些不利,”赵天霸决定冒一下险,根据他的印象,邓名目前还不是个心计深重的家伙,而且脾气也不错:“去万县侦查的时候,先生不妨就留守后面。”   邓名听的脸上又是一红,他明白对方是暗示自己不要去瞎指挥,也不要过份施加影响给军队,免得干扰一线军官作出正确的判断:“赵兄金玉良言,我受教了。”   “不敢,不敢,我说话比较直接粗鲁,邓先生不怪就好。”   当夜军议最后确定,要对万县进行侦查,如果有机可乘就攻下其中的敌兵,邓名虽然不支持,但是也听取赵天霸的意见没有坚持。此外,虽然赵天霸没说,但是其他军官有人提到万县的城防可能已经被破坏,建议邓名亲眼去看一看,以作出最后的决定,如果决定进攻不妨亲自指挥这场难度可能很小的战斗。但邓名坚拒了这个提议,让有经验的明军军官去做临场判断,他情愿与辎重呆在后方。   提议的人就是一个和战胜之夜有幸和邓名握手的人,见邓名如此表现,不少人心里确实颇为失望。不过大家转念一想,这个其实也是情理之中,岂有让宗室亲临前线的道理?上次邓名的表现本来就是不寻常的。   既然确定了战略,明军就停下来做一些预备工作,挑选军官士兵编组成几个分队,还为了以防万一打造了一些简单的攻城器械。   ……   重庆。   “新津侯兵败,生死不知。”   得知谭弘被一群溃兵击败的消息后,王明德和谭诣都大吃一惊,有些谭弘的溃兵乘船赶到重庆,向他们汇报了自己所知的前因后果。   “韩世子?”王明德颇有些疑惑地望着谭诣:“此人何时随军的?”   谭诣也一个劲地摇头:“事先确实不知。”   一连问过几个人,有人还把韩世子给谭弘珠子一事禀告给王明德和谭诣,见众人都说的有鼻子有眼的,这两人也半信半疑。   新津侯也不是没见过世面。谭诣和王明德很快听明白谭弘是中了对方的诱敌之计,不过能让谭弘这样的老将空营而出的诱饵,不敢说十足,也有七、八成是真的。   谭诣此时有些后悔杀谭文杀得太快了,若是宗室子弟来到重庆军前,就算是偷偷来的,多半也会知会谭文一声,若是当时知道有这么个大鱼在谭文或是袁宗第营中,他也不会轻易放过。   “虽说不知真假,但有可能是真的。”王明德作出了这样的判断。   “便不是真的,也不能放过这支溃军。”谭诣冷冷地说道:“能够在溃败之后重新整顿成军,怎么也是谭文和袁宗第手下的精锐了,若是让他们安然逃回奉节,将来依旧是朝廷的心腹大患。”   “谭侯想要追击他们么?”王明德的眼睛眯了起来。   “正是,说到底他们不过是一群散兵游勇,就算从谭弘那里抢了些兵器也没用。”谭诣立刻答道:“他们没有船,只能步行东返,我明早就带本部出发,乘船顺流而下,用不了多久就能追上他们。”   除了突然冒出来的韩世子,谭诣意识到还有一件功劳摆在眼前,本来他和谭弘约定的是除了要帮重庆解围外,还要把万县作为见面礼送给川陕总督李国英。后者在谭诣和谭弘看来并非难事,等文安之退兵后万县是谭弘的囊中之物,在万县屯兵坚守,就替重庆挡住了来自东面的威胁,彻底将川东、川西的明军一分为二。   现在谭弘兵败,若是谭诣不立刻出动收回万县,那等清军出兵取得万县就不是谭诣的功劳了;哪怕是谭弘的余部献城,那也和谭诣无关。现在出兵追击,不但可以轻取这个功劳,而且还能消灭从重庆惨败中逃生的残余明军,更有一个不知真假的韩世子。   王明德对谭诣的小算盘也猜到一些,不过他身为重庆守将,不可能离开防地去抢这个功劳,因此如果全无好处功劳的话就不愿意看着谭诣这个降将出风头:“谭侯切勿着急,贼人先走了好几天,这未必能够追上啊。再说这韩世子,说到底还是不知真假。”   “确实,他们先走了几天,若是没有足够的船还真未必能追上,因此末将敢请将军把重庆舟师借与我。”谭诣并不需要重庆的船,他的军队就是坐船来的,还缴获了谭文的一些,这只是他分功劳给王明德的借口:“若是有了王将军的协助,定能追上贼人。”   见谭诣如此知情识趣,王明德也就不再坚持,而是微笑同意。将重庆军从谭文水师那里瓜份得来的船交给了谭诣几条,又随便指派了一个军官带了一小队人跟着一起去,王明德心说若是谭诣聪明的话就应该把首功给自己,若是不聪明的话……功劳肯定可以分到手后,王明德关心地问起谭诣追上的把握有多大。   谭诣不敢深入夔州,不过他认为明军根本逃不到那里:“谭弘(渐渐的,王明德和谭诣对谭弘的称呼都不客气起来)的北大营溃散了,他们没船、没粮,肯定逃回万县寻找补给去了。文安之从万县退兵的时候估计也在万县大肆破坏一番,把能带走的都带走了。我估计这支贼人眼下大概已经走到了万县附近。不,不对,他们一定沿途追剿谭弘的余部,应该离万县还远,还得有两天。领头的韩……伪韩世子年轻气盛,又刚刚赢得那么容易,见到落水狗岂有不痛打的道理?这又要耽误他们个两、三天。我明早就出发,顺流急行,他们在万县还没坐热板凳,我的五千大军就能赶到,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   今天第二更,记得帮我宣传,收藏。   第二十节 万县   毫无顾忌的明军在万县的上游打造了大量的木排,然后开始横渡长江。   只有对万县附近水文地理完全不熟悉的邓名感到有些担忧,其他明军军官都是信心十足,认定附近没有足以威胁到本军的敌兵。而他们的判断也没有错,明军顺利渡过长江,没有受到任何的干扰。   等到一千五百多名士兵成功渡江后,他们就不再等待后续部队,而是按照事先计划向万县径直开去。在计划里,剩下的明军负责监视俘虏、保护物资的工作,不需要立刻向万县开拔,除非前线有必要的话才会要求后方增兵,所以先头部队没有必要继续等待还在长江南岸的人。   此时留守部队中的邓名仍然站在南岸,看着渡江的队伍心中很是感慨,从谭弘手里缴获的不仅仅有武器、盔甲,还有大量的旗帜,现在从对岸的明军身上完全看不出一丝败军的气息,军中旌旗飞舞,士兵衣甲鲜明,而且还很有一股胜军的气势。这支雄赳赳的军队,就在邓名和剩余人的注视中,浩浩荡荡地开走了。   长江南岸的军队又花了好几个时辰才尽数渡过,当邓名踏上北岸的时候,第一批报信使者已经飞速赶回来向留守的同伴汇报军情。   正如之前不少军官所料,万县现在毫无自卫的能力。文安之的数万大军通过此地,他们返回奉节时,不但把万县的城门都拆了,还毁坏了一段城墙。很显然,明军白白走了一趟,满腹的愤怒无处发泄,把力气都用在万县这里,若不是明军粮草告罄耽误不了太久,估计万县的城墙还要再难看些。   听到这个消息后邓名先是松了口气,这就意味着明军不必进行惨烈的攻城战。从使者兴奋的口气和表情上看,显然明军不会放过到手的大好机会,一定会发起对万县的进攻。邓名看到运过江后堆在岸边的被服和粮食,就建议留守的军官组织人手把这些东西收拾起来,建立个简易的营寨。   “搭建营寨做什么?”一个留守的军官问道,听起来很快就可以进驻万县了,还费这工夫干什么呢?虽说主要工作是俘虏做,可总有一些工作量会摊到自己头上。再说眼前这位邓先生总是善心大发,每次让俘虏做工后他都会以此为借口给俘虏增加饭食。   “这……谨慎地扎营不是好习惯么?”邓名对古代战法不熟,对近代战术不熟,不过他记得以前看过一些明将传记,似乎都对营寨建设非常用心,任何超过短期逗留的营寨还会挖壕沟什么的:“万一打不进万县呢?今夜将士们在什么地方休息?”   “万县的溃兵充其量也就一千多,”赵天霸今天依旧护卫在邓名身边而没有上前线,闻言他急忙替那个军官辩解道:“城门都拆了、烧了,城墙也扒掉一大段,贼人决计无法顽抗。估计此时周千总他们已经杀进城中去了。邓先生,虽说诸葛一生唯谨慎,但在此处搭建营寨确实没有任何用处,只能白白消耗士兵体力。”   谭弘北大营的很多士兵实际都是辅兵,别说盔甲,连刀剑都没配备。李星汉等万县人说得很清楚,领兵的熊兰不但没有打仗的本事而且不受谭弘的待见——如果是谭弘重要的心腹军官,也不会摊上孤军抵挡文安之大军的任务。这家伙无能胆小的名声都传到谭文军中了。显然,一个毫无威信的无能之辈领着一伙儿老弱残兵,面对明军的新胜之军,赵天霸看不出明军有任何失败的可能。   赵天霸陈述为何万县可以轻易拿下时,其他军官脸上全是赞同之色。一个月前还是个美院学生的邓名常常告诫自己要有自知之明,在军事问题上自己没有什么过人的见地和发言权。见留守军官们对自己的意见不以为然,赵天霸更公开反驳,邓名也就不再坚持。虽然小心谨慎没有什么过错,但对面都是勇气过人的武人,自己可能是太嘀嘀咕咕了。   就在赵天霸说完话后不久,像是为了证明他的正确判断一样,新的使者又赶回渡口。这个人显得更加兴奋,冲过来大声报告道:“邓先生,万县已经向我们投降!”   听到这个消息后,赵天霸心里高兴但是没有表现出来,而是看了邓名一眼。他阻止邓名去前线以免邓名获得更多的声望,万县这一仗他虽然达到目的,但是对方看到赢得这么容易也有可能会醒悟过来,明白他的意图。不过对此赵天霸倒也不用担心,毕竟邓名拿自己没辙,而且马上回到奉节,难道朝廷的督师文安之会不赞同压制一个觊觎皇位者的野心么?   邓名还真是没有看出赵天霸的用意,因为他不是宗室子弟也没有觊觎永历天子的位置,相反他倒是觉得赵天霸对军情的判断准确:“是我杞人忧天了,还是赵兄说得对。”   得到捷报,留在后面的部队就开始向万县开进,今天可以住在城里的坚固房子中了,士兵们都非常高兴。赵天霸又仔细观察邓名,发现对方完全不怀疑自己固然满意,但心里的歉疚也增多了:“三太子你这么一个不懂世事的人,安心做个太平王爷不好嘛?等将来回到了朝廷,我一定为殿下美言几句,希望朝廷能够厚赐殿下。”   还不等后卫部队进入万县,李星汉就高高兴兴的带着一批人来迎接邓名。见到邓名后,李星汉高声汇报道:“万县城内有两千三百贼人,已经尽数向我们投降!”   “这么多?”邓名吃了一惊。   根据之前俘虏的汇报,谭弘留在北岸大营的兵力不过就是两千五百多人而已,其中不是老弱病残就是苦力辅兵。按照明军事先的分析,能够组织上千人逃回万县就算不错了,不想竟然几乎全被带回来了。   “熊兰这厮倒是颇会蛊惑人心,以前还真没听说过他有这个本事。”李星汉笑嘻嘻的。虽然对方比自己想像的要能收拢军心,但这种本事只有在愿意抵抗明军时才有意义。而熊兰这个人还终归是废物,一箭不发就集体投降,那他越是能收拢士兵,给明军带来的好处也越大。   李星汉身后跟着一群人,除了押解的明军士兵以外,还有些赤手空拳的人,低垂着头恭恭敬敬地站着,显然是刚投降的万县守军军官。其中有一个人被五花大绑,带到邓名身前就跪倒在地。   邓名见这个人年纪和李星汉相仿佛,被绑得结结实实,就指着他问道:“这个人是谁?”   “这贼就是熊兰!”   熊兰有个姨娘是谭弘的小妾,他父亲因为这个关系得以在谭弘手下效力。但随着父母、姨娘先后过世,熊兰在谭弘面前也越来越不受待见。这次扎营在北岸,虽然负责近乎替死鬼的任务,但熊兰也没有抱怨,而是利用北岸大营中人人敢怒不敢言的心理,和营里管事的人套上近乎,拉拢关系。   得知谭弘大败后,北营差点就一哄而散,但熊兰说服大家要统一行动:若是两千多人能够拧成一股绳,占踞万县将来献给清廷,那本来归谭弘的功劳就是归大家了;若是大家散伙儿了,谭弘也不在了,那将来就什么地位都没有了,能不能在清廷手下安心吃军粮都难说。   大家都承认熊兰说的有道理,但有不少人还是担心会被明军攻击。不过熊兰继续说服他们:若是大家分开行动,为数很少的散兵游勇更容易被当成软柿子、落水狗,遭到痛打。   经过熊兰的解释,北大营没有一哄而散而是返回万县驻扎下来。在熊兰的计算里,明军大概不会很快抵达,所以他这两天在城内竭力拉拢人心、整顿部队,计划把这支溃兵变成自己的势力,以后用来出售给清廷。熊兰最大的弱点就是在军队中没有根基,他计划再花点时间增强自己的控制力,然后就带着一部分人去万县北面躲避风头——若是明军来了不会倒霉;若是明军不来,自己出城也能回来,不至于献城的功劳被别人抢去。   不料人算不如天算,明军一路上没耽搁工夫,熊兰还没来得及建立起可靠的势力,明军就赶到万县城下。此时若是熊兰弃城逃走的话,正如他之前对其他同僚说的:自己下辈子就只能在土里刨食了。   逃走就一无所有,而万县连城墙都少了一截,防守显然是送死,熊兰就说服同僚献城投降——我们一定要混过这一关,最好是说服让我们留下来防守万县,那将来就还有机会献城;若是我们没能捞到万县,那跟着明军去奉节,起码还能当兵吃粮。   说服了大家后,熊兰就带着一伙儿同谋自缚出降,所有的人的绳索都被解开了,只有他还捆着呢。周开荒和李星汉问明白北大营的情况后,虽然表面上显得满不在乎,但实际上心里对熊兰蛊惑人心的本事还是有些忌惮的。不过两人虽然都动了对熊兰不利的念头,但首先,熊兰不战而降,战胜者对他极其蔑视,这一点帮了熊兰的忙;第二周开荒一时也没找到特别好的借口,毕竟万县不战而降,杀人还是要有点说得过去的道理的。出于这种矛盾的心理,李星汉就把熊兰带过来见邓名——以邓名的心软,他们觉得熊兰多半死不了。   邓名听李星汉说了前因后果后,果然就觉得还捆着熊兰不放不妥,马上吩咐道:“既是诚心归降,还不快给熊把总松绑?”   “不能放!”   就在士兵领命要去给熊兰松绑的时候,突然传来周开荒的大吼声,紧跟着人随声到,周开荒一阵旋风似的冲到邓名身边,恶狠狠地盯着跪在地上的熊兰,眼睛里满是杀气。   “有什么事情吗?”邓名惊奇地问道。   “嘿嘿,这贼子!”周开荒冷笑了两声,接着就把熊兰在商议投降时,关于能不能留在万县,以便将来献城的那番议论讲给了邓名听。   因为熊兰没有根基没有自己的死党,投降之后,对熊兰本来就毫无忠诚可言的一个县衙卫兵为了向周开荒表现忠诚,就把熊兰给出卖了。   三言两语把刚刚得知的阴谋说完后,周开荒脸上杀意更重,他的目光在其他刚刚投降的万县军官脸上扫过:“这些都是同谋!都是想诓骗我们反叛朝廷的贼!”   听周开荒说破他们的计划时,那些谭弘余部的脸上已经是变色,等听到周开荒这句杀气腾腾的结论,刚刚得以松绑的万县一伙儿人立刻噗通跪倒在地,胆小无能的就开始大声讨饶。   还有一两个有急智的,猛地用手指着熊兰高声叫起来:“周将军明鉴啊,卑职们只是附和熊贼罢了,我们本来不想这么干,但我们当时若是不答应熊贼,他就会拼个鱼死网破啊。”   大家很快都反应过来,于是众口一词:全万县只有熊兰这厮打着反复的主意,其他的人都是一颗赤心对朝廷忠贞不二。只是为了蒙蔽、打倒熊兰这个在万县掌握大权的恶棍,大家才不得不顺着熊兰,欺骗他,好让他向明军投降。现在愚蠢、邪恶、贪得无厌的熊兰已经中计,落到大明王师的手中,众人就要求明军立刻将其处死。   听着周围一片喊杀之声,邓名问一声不吭的熊兰:“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刚才大家乱哄哄的时候,熊兰一直在察言观色,他已经发现邓名才是中心人物,说了算数的人,现在听邓名发问,熊兰就沉声问道:“罪人敢问将军如何称呼?”   “叫我邓先生即可。”邓名琢磨了一下,觉得也没有更合适的称呼了。   既然需要化名,这个身份想必了不得!   熊兰心里如是想着,口中更不犹豫:“万县一军都是谭弘旧部,包括罪人在内,闻知邓先生大军到来,人心各异,担心会被王师诛杀的决计不在少数。人心惶惶之下,有的人难免就会生出负隅顽抗的念头,这种人自己死了就罢了,若是给王师造成损害,罪人岂不是罪上加罪了吗?就算胆敢顽抗的人不多,说不定还会有些人逃出万县,也许就会去投了鞑子。罪人常常想,虽然谭弘作恶,但现在国家还要用人,罪人们只要洗心革面,朝廷还是会大用我们的,能够多留下一个人就是为朝廷出了一份力。”   “只是!”熊兰加重语气说道:“邓先生想必也深知,罪人在军中中并无什么根基,只能设法当个说客而不能命令一军,所以就想出了这个说辞,想哄骗得全军先投降了王师。说什么将来可以献城反复,这只是我为了朝廷效力的计策,而不是我真正的想法。”   周开荒中间几次冷笑着想插嘴,但是都被邓名阻止了,好不容易等熊兰说完了,周开荒立刻骂道:“你说你没这么想就可以了吗?你当我们都是傻子么?”   “罪人不敢。”熊兰抬头看了看邓名的表情。虽然周开荒一脸不屑,但是邓名脸上并无不善之色,就继续为自己求情道:“邓先生明鉴,罪人无论用了怎么样的说辞,到底还是带着两千多兵来为先生和朝廷效力,今日先生若是杀了我,将来怎么说服别人来投呢?”   赵天霸注意到熊兰把邓名放在了朝廷之前,轻轻地冷哼了一声,在边上等着邓名的反应。   对于熊兰的说法,和熊兰一起投降的同谋楞了会儿,纷纷张嘴表示反对,因为熊兰的潜台词就是如果不用这种投敌的计划来进行利诱那他们就不会投降,如果熊兰的辩解成立的话,那他们搞不好就有罪了。   而熊兰也毫不客气地奋力反驳,对邓名赌咒发誓说如果自己不用这种利诱,那在场的谭弘余部十个有八九个不会老老实实投降。   熊兰的话当然进一步激怒了他的同谋们,他们翻起了熊兰的老账,对邓名保证此人夜敲寡妇门、专挖绝户坟,是个地地道道的人渣,再三强烈要求立刻将熊人渣处死。   在这一片内讧声中,赵天霸依旧在静静地等待,等着看邓名会不会因为熊兰把他置于朝廷之前就对此人网开一面。   而李星汉虽然觉得熊兰口才不错,但心里却知道熊兰已经是必死之人,他把众多同僚军官得罪了个一干二净,而邓名要安抚这支降军必定要有所表示,熊兰的人头就是现成的,一个人的重要性和一群军官的重要性相比……李星汉相信邓名还是知道孰轻孰重的。   刚才周开荒一心要杀熊兰,但现在他突然另有想法:熊兰已经把周围人得罪光了,若是邓名表示相信熊兰,就可以以此为借口对这群降官大开杀戒,就算不杀也可以夺了他们的兵权;熊兰也再没有任何依靠,只能一心为邓名出力,这样就可以彻底把万县降军收为己用,这种结果和让一群才投降的军官继续把持降军……周开荒相信邓名还是能够轻易看清利弊。   第二十一节 追兵   “原来是这样!”邓名看见这些万县的降官互相攻击,不由得笑道:“你们担忧熊把总对抗王师,所以就哄骗熊把总,听见熊把总提出一个诈降的计划,你们就将计就计假装同意了下来。”   “正是,正是!”那群跪在地上的降官纷纷点头称是。作为同谋,现在大家只有把责任都推给熊兰才能争取自己脱身。虽然听上去这个明军头领说的话好像是在讽刺大家,但降官们仍旧连声附和,他们一厢情愿地盼望可能明军还有用得着降官的地方,讽刺一两句也算不了什么。   “熊把总则是担忧万县城里有人不识大局和朝廷顽抗到底,所以就想出了这么一条计策,说服大家老老实实地投降。”邓名说出下半截话后,没有人再接茬了,顿时都闭上了嘴。熊兰也摸不清邓名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是偷眼观察邓名的表情。   “所以这是误会了嘛,你们原来都是志同道合的人。”邓名摆摆手,忍不住笑道:“都起来吧,也给熊把总松了绑。”   但跪在地上的那伙人却没有敢立刻站起来,邓名看上去虽然显得和善,但这群人对他并无了解,觉得片刻后也许就会翻脸。   “为什么都不起来?我说错了吗?是不是有人不是这么想的,而是打算以后找机会再叛变朝廷?”   邓名这话一出口,哪个人再不起来就坐实自己居心叵测了,于是大家就战战兢兢地慢慢站起来。不过不少人膝盖还没敢完全站直,暗暗做好了准备,等着邓名一声大喝就再次跪倒求饶。   周开荒见邓名一个人都不打算杀,就皱起眉头叫了一声:“邓先生!”   邓名很明了这些降官都是满口谎话,但是并不打算追究,难道要把这些刚刚投降过来的人都杀了么?虽然邓名在战场上已经亲手杀过人,但还是不可能杀一批向自己求饶的人——毕竟他们是人类而不是猪狗。   听到周开荒的声音,邓名知道他对自己的决定很不满,所以马上解释道:“正像这位熊把总说的,他们今天投效王师,让我们不流一滴血就能进入万县。既然他们不让我们流血,我们为什么一定要他们的命?”   说完这段话后,邓名转身面对眼前的降官,正色说道:“我这个人主张论迹不论心。或许你们早先商议这件事的时候,你们心里想的和现在对我讲的不一样,不过你们确实弃暗投明了,我因为这个不追究你们跟着谭弘背叛朝廷的事;至于你们商议的那些计谋和你们刚才的辩解,都是用嘴说的,属于空口无凭。我不是因为你们辩解得好就放过你们,也不会因为你们口头上说要去投鞑子就惩罚你们。”   邓名前世的法律讲求犯罪事实,口头上说的话不能作为判罪的凭据,更何况是死罪。但是他这一番话,投降的众人听得似懂非懂,不过他们明白眼前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了就放心下来,争先恐后地开始表白,对不杀之恩表示感激和崇敬之情。   此时熊兰已经松绑,站起身来是个魁梧的军汉,相貌堂堂,刚才说话的时候嗓音浑厚有力。听起来这个人颇有应变之才,万县这群降官里面就数熊兰最有心机,不知为什么谭弘会如此不待见此人。经过今天这一通内讧,熊兰得罪了现场的很多人,将来未必还能在军中站稳,但是对这种有煽动能力的人邓名还是比较重视,也不打算轻轻放过,他盯着熊兰的眼睛说道:“熊把总,这一次你带头弃暗投明,让明军能够顺利进入万县城,所以将功补过,以前你背叛朝廷的事情就一笔勾销了。但是你要知道,背叛国家这种事毕竟是犯罪,可一而不可再!”   “邓先生指点的是。”熊兰躬身受教。   熊兰越是观察越觉得邓名深不可测,从来川军和闯营的矛盾都是不可调和,可是眼前两个阵营的人都对邓名表现出尊重和服从。在这个讲究“其心可诛”的时代,邓名用“论迹不论心”的奇谈怪论做依据赦免众人,但是明军将领却没有出现什么反对之声,更是说明此人在众人心目中有相当高的地位。   “新津侯现在是我们的俘虏,不知道万县城中有没有牢房?”邓名让人把谭弘和他的五十多个死党送到牢房里去,而且交给熊兰等人去看押。   “有牢房,有牢房。”这些人果然立刻应承下来,在明军士兵面前领路,押送着他们的老上司,把谭弘一伙人带去万县的牢狱里看管起来。   刚才除了周开荒以外没有其他反对之音,等到熊兰和谭弘等人离去后,赵天霸第一个出声:“邓先生实在是太心软了。”   “熊兰这厮已经没用了,”李星汉接口道:“邓先生为何不杀了他,以安抚其余人的心?他们一定会感恩戴德为先生效力的。”   “熊兰怎么会没用?他可是个家贼,对谭弘的军情比我们了解得多。要我说,应该把其他的那些家伙宰了。”周开荒存着一个念头,想要收编谭弘的余部,所以一开始就放弃了对熊兰的杀心:“这些人反复无常,商议这样的阴谋诡计,怎么可信呢?”   “他们就是不商量这个阴谋,或者我们不知道他们曾经这么商量过,我也不会信得过他们,难道你们会信得过他们吗?”听到这些反对意见,邓名摇头道:“就是杀了熊兰,剩下的那些人就会感恩戴德,诚心诚意的为我们尽心出力吗?我看就是杀了他们也没有什么好处。”虽然这么说,但邓名觉得软弱和恻隐之心是完全不同的,周开荒他们可能还是分不清两者之间的区别。   赵天霸一直认真地听着邓名的辩解,像是为了证明邓名的怀疑,在他说完后赵天霸飞快地追问道:“邓先生其实就是不想杀人,对不对?”   见邓名不置可否,赵天霸又大声地重复了一遍:“邓先生就是太心软啦!”   “不过万县城中可虑的也就是熊兰这个小人,以前只听说他是个溜须拍马的鼠辈,不想事到临头居然还有不少鬼主意,”李星汉在边上评价道:“现在他和其他的鼠辈算是水火不相容了,我们也不用担心这群降兵还能一起搅起什么乱子来。”   ……   把谭弘、秦修采一伙儿送进大牢,派人认真看管起来后,熊兰和他的同僚们走到县衙的大厅中。周围没有了明军士兵,气氛有些尴尬,大家看向熊兰的表情都有些复杂——刚才他们为了给自己脱罪都欲置熊兰于死地,现在侥幸活命,几个人凝神屏息等着,只要熊兰破口大骂自己不讲义气,就要反唇相讥骂将回去。   熊兰先是左右环顾了一圈,再次确认没有明军的士兵后,猛地向周围人深躬行礼:“多谢诸位兄弟救命之恩。”   大家万万没有想到熊兰这个做派,一时间都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熊兰做出一副后怕的表情,用手连连拍着自己的胸脯,大声感慨道:“刚才那个邓先生本来是要杀我的啊,他担心我是这一军领头的,是要杀我的啊!幸好诸位兄弟有急智,做出一副和我有仇的模样。哎呀,我当时真是给吓傻了,多亏了你们反应快,我连忙跟着有样学样,这才化解了邓先生对我的杀心。”   刚才没有一个人是这么想的,他们只是想把熊兰推出去顶缸,现在看见熊兰不但没记仇,还长吁短叹表现出一副劫后余生的感激模样,没有一个人想出来该说些什么。   “刚才诸位兄弟为了救我,那可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了。”熊兰继续在大发感慨:“我本来以为诸位兄弟会为了自己的性命安全,矢口否认我们商议过这件事……”   熊兰立刻给大伙儿分析,如果万县的降官不发生争吵,邓名肯定会认为他们是拧成一股绳的紧密团体,那么为了便于打散这个团体肯定要宰了熊兰。而大家这么一闹,邓名以为他们各有各的算盘,是一盘散沙,留下这样的的印象也就没有必要非杀领头的熊兰不可了。   “不想诸位兄弟为了帮我,想出了那么巧妙的借口,”熊兰说着又对众人一通行礼:“说真的,我一点儿也没想到诸位兄弟会如此仗义,要是换了我,我可未必能想到,更未必能做到。”   经过熊兰滔滔不绝的解释,搞清楚了他到底为何感激大伙儿之后,就有人大言不惭地接受了他的感谢,拍着胸膛说:“熊把总说哪里话,我们以前就是熟识的兄弟,这几天更是患难之交,当然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了。”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很快所有的人都慷慨地向熊兰表示,不必把这件事记在心上。   “不过,我们日后做事,还要照此办理才可以。”熊兰指向他的一个同僚,今天就是这个人第一个挑头企图把所有罪责都推到熊兰的身上,熊兰竖着大拇指称赞他反应迅速、思维敏捷:“当着他们的面,日后我们一定要互相攻击,显得水火不容,这样邓先生才会觉得可以把我们分而治之。”   “正是,正是,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那个被熊兰称赞为反应迅速的家伙连连点头,他楞了好一会儿才算明白熊兰的意思。   “高啊,真是高!”熊兰随着又是两声恭维送上。   众人看这个家伙的眼光也变得复杂起来。没看出来这个平日二傻子一般的家伙,居然也有不逊于熊兰的脑筋。嗯,简直超出了大家的想象,原来当时他们俩是在唱双簧!要不是熊兰这通解释,老子估计现在还没看明白呢。   把营中最有心计的头衔赠送出去以后,熊兰趁热打铁,凑近那位同僚做出一副请教的样子,连续问了几个问题:“……你是不是觉得我们要想自保,就一定要齐心协力?……你的意思是不是,我们以后再商议什么事,一定要挑选没人的地方,免得再次泄露风声?……你是不是想提醒大伙……哎呀,我怎么就想不到这些呢?”   对方在熊兰的追问下,机械地跟着回答“是”或是点一下头。每当他有所表示,熊兰就夸张地赞叹一声,把自己的声音降得越来越低,而那个同僚的下巴扬得越来越高,做出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   熊兰苦口婆心地和大伙又交代了一番,他相信今天商量的事情若是再泄露出去,大伙儿为自己辩白的时候就会指认这个家伙出的鬼点子,而不再告发是熊兰领头,这也算是聊胜于无的自保手段吧。   熊兰感觉明军中只有那个邓名高深莫测,他处理事情的方式和别人不同,有些看不懂,其他几个明军军官和自己这帮同僚一样,心里想的都明明白白摆在脸上。   成功地化解了大家和自己之间的疙瘩,熊兰这才放下心来,感到一丝成功的喜悦。接着赶忙去分派工作,安排明军住宿休息。   ……   明军第二天没有上路而是在万县驻扎了下去。伤病员需要草药,毕竟在万县还可能收集到一些,荒郊野外就更困难了。而一旦得到舒适的住房,连日紧张奔波的明军士兵就渴望休息一下,对此邓名自己也深有体会。邓名和众军官没有急着催促部下上路,周开荒、李星汉都认定万县附近没有具有威胁的敌军,尽可放心。士兵们得到休息的好处也很明显,军队的状态变得相当不错,以士兵们现在的体力,一口气返回奉节不是大问题——万县到奉节的距离差不多只有重庆到万县的二分之一。   问题是如何把万县的两千多新近投降的士兵一起带回去——现在夔州需要壮丁,明军按说应该把这些人都带回去。本来在谭弘的南大营俘虏了数百俘虏,再加上万县这一批总计会有三千人,比自己手下可靠的士兵还多,上路前需要准备大量的食物。   万县的仓库已经空空如也,趁着修整的工夫,明军让降军在附近捕鱼、捕猎,只是由于天气寒冷所得有限,估计照这种工作进度,恐怕没有个十天半月凑不出足够行军的粮草。沿途人烟稀少,收集粮草不但会影响行军速度,而且数量非常不可靠。   “留下一些人在万县。”明军中有人提出这个建议,正符合熊兰的心意。万县城防被严重破坏,留下明军自己人防守太危险。如果留下一部分降军防守的话,虽然他们可能再次叛变,但明军毕竟要返回奉节,总不能无限期地在这里呆下去。   明军军官们在县衙门里讨论了一番,迟疑不能做出决定,突然有人风风火火地冲进县衙,向军官们报告:“鞑子!鞑子来了!”   “什么鞑子?休要谎报军情。”李星汉不满地呵斥道。   “真有鞑子来了。”这个士兵说,他在万县上游的岸边监视捕鱼的降兵,远远地看到有船只沿江而下,打着清军的绿旗。据他说船只绝不是一艘两艘,而是实力相当可观的一支船队。   周开荒不相信,向周围的军官们问道:“你们说,鞑子有实力进攻奉节吗?”   所有人都知道奉节有文安之的大军,消灭谭弘后附近不会遇到什么有威胁的敌军。   “难道重庆会为了我们这些溃兵出动大军?”出动大批军队需要消耗很多物资,这是常识。如果重庆真舍得为追击溃兵而出动大军,那他们早就动手了,也不该等到今天啊。   “因为我们不是溃兵了,”邓名轻声说道:“我们击溃了谭弘,闹出的动静不算小了。”   “不知道他们来了多少人?”李星汉总是一副信心十足的模样:“邓先生说得不错,我们不是溃兵了,鞑子来了也不过是送死罢了。”   “去看看吧。”众人没有心思再议论收集粮草的问题了,他们从谭弘那里缴获了十几匹马,进了万县城又设法搞到几匹,足够决策层的军官们使用。   邓名这些日子也学会了骑马,听说有敌军前来不由心中着急,自然不肯呆在衙门里坐等消息,虽然自己骑技不太好但是肯定比走路快,就坚持跟着众人一起去山上亲眼看看情况。   “我只是看看情况,我不懂打仗,不会干涉这些军官的决定。”邓名和周开荒等人一起离开万县,直奔上游而去。   不多时他们就策马上山。站在制高点上,遮蔽物不多,冬季视野相对开阔,山坡上有一块一块的梯田,长江从脚下流过,可以望见远远的江面。   只见遥远的江面上船帆遮蔽,清兵的船只铺满了长江的水道。   “这……怕不是有三、四千人之多?”见到这样的场面,周开荒大出意料,吃惊地说道。紧跟着他又看到视线尽头的山峦背后,还有更多的敌船驶出:“不止,可能要有四、五千人。”   -----------------   这里我多说一句哈,理论上我只授权给了纵横刊登本文,贴吧和其他什么网站刊登纵横和本人就算不愿意似乎也没什么办法,不过贴吧既然都是我的读者,好歹给个面子加个链接吧,也给我增加点点击……   第二十二节 谎言   明军只有两千多可靠的士兵,还要控制三千随时可能反戈一击的降兵,万县被毁坏的城防一下子变成了明军的致命伤。   万县距离奉节并不远,而云阳位于这两个城池之间,距万县更近,那里就有明军的前哨部队在驻防了。这两天在万县休息的时候,明军已经和云阳守军取得了联系。大队清兵出现在这里,简直就可以说是在奉节明军的眼皮底下行动,众人完全没有想到敌人竟然这么大胆。   “我军必须立刻撤退。”见到顺流而下的敌军遮蔽江道的气势,所有的军官都立刻萌生出这个念头,有的人已经将其说出了口。   “往哪里撤?”赵天霸的视线也被牢牢地拴在江面的敌船上。敌人的水师已经出现在视野内,靠两条腿走路肯定无法及时撤退到云阳,而且那里只有明军的一些前哨部队,没有能力派出一支部队来支援万县。   首先提议撤退的人楞住了,过了片刻又有其他人叫道:“往北面退,我们先进山!”   赵天霸沉默不语。这两天眼看奉节在望,想当然地认为清兵绝对不敢出现在此地。但当大批清军真的出现以后,赵天霸却突然发现明军很可能真拿他们没办法。这次重庆之战明军大举动员,但白白损耗粮草兵力却一无所获,短期内明军无法动员大量军队再次离开根据地,而缺乏船只让他们的机动力也难以与清军相比。   若是真的撤退进山的话,就只能寄希望于清军因为恐惧奉节明军的实力而匆匆撤退,但若是他们不撤退怎么办?明军真的能及时赶来把这支清军轰走,为自己解围吗?若是拖延时日的话,用不了几天,进山后缺乏补给的明军就会开始瓦解。   “对,向北面撤。”其他人可能也有类似赵天霸的顾虑,但是敌人的水师看上去如此庞大,如何能够力敌?大家都附和撤兵的提议,包括周开荒、李星汉在内,他们都强烈要求邓名立刻下令退兵。   邓名没有回答他们而是继续看着江面上的敌军,过了一会儿他回过头想要和众人说话,却发现身后只剩下赵天霸一个人了。   “他们人呢?”邓名问道。   “回万县集合部队了。”赵天霸老老实实地答道。   刚才众人催促了几声,见邓名没有反应就顾不得再等,先后赶回驻地紧急集合手中的部队。包括周开荒和李星汉也都如此,他们都觉得邓名平常不爱干涉军事行动,而且撤退已经是必然的事情,没有必要为了等一个明知会下达的命令而耽搁时间,现在早一点集合部队就能早一刻行动。   “我们撤退进山就能脱险吗?”邓名以前对军事完全不懂,但是这些日子一直呆在军中,天天听到人们谈论军事话题:“之前你们一直在说军粮、军粮,没有军粮大军怎么维持下去?再说一头扎进深山老林里,军队互相之间怎么联系指挥?”   邓名提出的问题赵天霸当然一个也解决不了:“邓先生,万县的城门、城墙都被损坏了,我们只有两千多人,这来的敌兵至少是我们的两倍,我们守不住城池的。何况城里还有三千降兵,形势对我们稍有不利他们就会倒戈。留下来就是死路一条,进到山里还能活下来一些人。”   “能活下来多少?”邓名不依不饶地问道。   “唔……”赵天霸沉思了一下,如果追兵不在这里长期围剿,或是奉节几天内就派出援兵的话,那大部分人都可以脱险,军队维持几天没什么问题。若是情况相反的话,这支明军就会蒙受很大的损失,乐观地估计也许有半数能够脱险,越过山区撤向云阳。   “卑职一定能够保得邓先生安全。”赵天霸最后说道。对于这个保证他倒是信心十足,无论如何,现在的形势比起被堵在谭弘大营前的形势完全不同,出路多一些,距离云阳不算太远,路上也没有什么大的阻碍。   “我们经过那么多的困难,好不容易才到了这里,既然撤兵的逃生几率也不到五成,为什么不留下来决一死战?”   “若是文督师及时派来援兵……”赵天霸低声说道。   “指望援兵?那可靠不住。”邓名觉得把希望寄托在文安之的身上不妥,而且从赵天霸刚才的言语里看,援兵及时赶到的可能性很小。   他回头望了一眼万县,里面的明军现在可能还不知道大难临头。每当遇到俘虏问题时,邓名一看到那些人的眼睛,想到他们是活生生的人,就无法下狠心把一个“杀”字吐出口;而在万县中的那些明军,他们不仅同样是活生生的人,而且和邓名患难与共,很多人还和邓名握过手、交谈过。虽然自己有赵天霸的保护,脱险的难度不大,但那些明军的普通士兵怎么办?听任他们各自逃生,很可能会有半数被清兵追杀,砍死在山里。   “我们应该有难同当,要不就都走,要不就都别走。”   按李天霸的说法,在乐观的情况下也许能逃走一半,那不乐观的情况是什么?最后只逃走邓名和身边的几个人?把周开荒和李星汉还有两千多明军都扔在这万县北面的山区里,他们两个人肯定是不会扔下部下独自逃生的。   听邓名的口气变得斩钉截铁,赵天霸叹了口气。如果不是因为他一个部下都没有,现在也可能会去紧急集合部队了:“先生说的不错,但是军心已经散了,若是刚才先生能下定这样的决心……”   赵天霸想了想,又摇了摇头,刚才就是邓名下定决心也未必有用。敌强我弱的形势太明显,万县是怎么也不可能守住的。若不是因为每个人都将这再明显不过的前景看明白了,他们也不会一哄而散跑回万县紧急动员。   邓名看到又有一些士兵从上游防线跑回来,越来越多的明军士兵发现了正在靠近的敌军舰队,这些士兵呼喊着一路向万县飞奔而去,不用说,片刻后这个消息就会传遍全城。明军的控制力不够强,距离云阳x根据地又太近,说不定有些士兵就会自行开始撤退,有些军官可能也会这么做。   “我又想起了古代一场有名的战役,我们的处境倒是有些像。”   赵天霸的眼睛突然一亮,虽然对这个宗室子弟会生出各种各样的想法,但他承认对方确实是比自己见多识广。   “我想起了昆阳之战。”邓名自顾自地说起来:“当时刘秀领着军队阻击王莽的大军,刘秀的部下望见王莽的军队势大,水陆并进、兵马铺天盖地,就纷纷主张撤兵。可是刘秀觉得,在强大的敌人面前自己人已经先害怕了,这种情况下如果撤兵,多半就一泄千里,溃不成军了。”   “先生说的刘秀是何人?是谁阻击王莽的军队?”赵天霸倒是知道王莽,王莽的名气很大,几乎没有人不知道。   “刘秀就是汉朝的光武帝,兴复汉室的那位天子。”   “哦,原来是光武天子,怎么能直呼他的名字呢!”赵天霸在心里暗想:“汉光武帝名叫刘秀,好,今天又学到了一手。”   “看到将领们已经一致要求撤兵,光武帝没有办法说服大家,只好撒了个谎,就说王莽的大军并没有朝着我们昆阳来,而是直接去宛城了。众人听说以后相信了,高高兴兴地都不走了。过了没多久,王莽的大军就把昆阳包围了,大家想走也走不成了。”   邓名说着这个典故,相信赵天霸已经听懂了自己的意思:“如果我们背城一战,战胜的机会比逃回云阳的机会还小吗?”   “两千五百士兵,就差也能有几百脱险吧?就算五百个,那也是有两成的机会逃走,对吧?靠着一座没有城墙的城池,敌兵是我们的两倍,还有三千肯定会倒戈的降军……”赵天霸摇头道:“十无一胜,还是撤兵划算,说不定能撤走的还不止五百呢。”   邓名发现自己说服不了任何一个人,只能长叹一声,不再做争辩。   “还是赶紧回城去吧,大家估计在整顿部队了,邓先生再不回去他们可要着急了,”赵天霸催促着,接着又随口问了一句:“那场昆阳之战,汉光武帝的形势也像我们今天这样危急吗?”   “嗯,是的。”邓名说道:“光武帝一共有战兵三千、辅兵七千。对面王莽的军队由太师、上将军领军,人数四十二万,水师有三千多只舰船,士兵可以踏着船面从黄河的南岸走到北岸。”   “一万对四十二万……”赵天霸说话的同时脸色暗了下来,有种刚才的问题给自己丢脸了的感觉,而且邓名回答自己时那种一本正经的表情让他觉得有种讽刺的含义在里面。   “是啊,”邓名点了点头,严肃地又说了一句:“和我们一样的危急啊。”   “那么昆阳一战……汉光武帝最后赢了?”赵天霸的脸更暗了,他觉得光武帝既然最后称帝了,那多半是赢了,自己这个问题显得多余了。   “看见王莽的军队重重迭迭包围了城墙,无路可退了,众将只有下决心跟着光武帝出战。”果然,只见邓名重重地点头,答道:“光武帝率领三千人出城逆击,杀尽了关中雄兵四十万,阵斩王莽的上将军,追亡逐北五十里,焚舟船三千艘,黄河为之不流,江山因而易主。”   “唔。”赵天霸低头不语,默默看了脚下的地面一会儿,小声地评价道:“这还是人吗?”   “那一年光武帝才二十几岁,他的年纪和赵兄差不多。”邓名又补充了一句。   “是吗?”赵天霸抬起头来轻声反问了一句,一丝怒色从脸上一闪而过。   人能是,我亦能是!   ……   万县城内现在是鸡飞狗跳一片喧哗,回到城中后众军官立刻联络部下,要他们尽快做好出城的准备。猝不及防的明军士兵们急忙回住处拾取自己的武器、盔甲,还互相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重大的变故。   在慌忙集合部队的同时,众人还需要把夫子重新聚拢起来,因为明军还需要他们帮助搬运粮草、辎重,没有这些补给,出城的明军很快就会失去战斗力。有人觉得此时还带着不可靠的俘虏过于危险,而且现在召集夫子时间也显得太过紧张。   众人在县衙争议不下,周开荒一直焦急地等待邓名回来。他觉得邓名对军事并无太多了解,而且心软,也不像是个好的领军人物,所以就想将他送去安全的后方。至于周开荒本人,他已经决心跟着自己的部下一起行动,带领他们设法从险境离开。若是邓名早早安全离去,周开荒也就没有了后顾之忧,不必再顾忌邓名的安全问题。   但邓名迟迟不归,给他安排的卫队已经集合完毕,众人还一致同意把不多的二十匹马交给这支卫队,但邓名和赵天霸却始终没有出现,这让明军军官们更加焦躁。   又等了足有一刻钟,邓名和赵天霸才慢悠悠地走进来。   见邓名还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模样,周开荒一个箭步窜过去,扯着他的手臂叫道:“邓先生如何才回来,给你挑选的卫士已经在厅里等了好久了。”   不等邓名回答,周开荒就冲赵天霸抱怨道:“你也不说赶紧带邓先生回来。”   抱怨之后又是嘱托:“去云阳一路不远,但敌兵就在身后,千万小心。”   嘱托结束就是分手告别,周开荒没给赵天霸任何插嘴的机会:“前路珍重,速速去吧。”   说着周开荒就向赵天霸和邓名连连拱手道别。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忙,没空和他们两个闲扯,送走了邓名他还要和军官们商议行军路线,部署前锋、后卫。   “我们遇到了一个从云阳来的使者……”赵天霸好不容易找到开口的机会了,他说了一半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死我了,你们这些胆小的鼠辈,那江上来的都是运粮船。”   “什么,运粮船?”   “是啊,都是运粮船。你们一转眼就都跑光了,邓先生和我走近了看看,发现船上运的都是粮食,是粮食!不是兵!”赵天霸嘲笑大伙道:“你们真都是英雄好汉啊。”   “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可能?”   大家七嘴八舌,显然不是很信。   赵天霸身边还带着一个人,那是他和邓名在江边截住的一个明军士兵,两个人用了好长时间才教会这个士兵该说什么,还审核了几遍才放心地把他带回来。   赵天霸指着这个人说道:“邓先生刚才进万县城门的时候,正好遇到了这个士兵,你们问吧,一问就明白了。”   随着赵天霸的暗示,这个士兵马上向众人汇报说,他是刚从云阳来的,云阳昨夜突然遇到大批清兵围攻,他本人也是好不容易才从城中突围而出的,和他同行的人有的去奉节求救,而他则来这里通知万县的明军小心。   “这些船上的粮食,显然是运去云阳城下的,鞑子出动大军偷袭云阳,没能立刻破城,需要从后方不断运粮。我们虽然没有船只无法拦截,但是也要好好想想办法,怎么能够切断江道,还要想办法帮着督师拦截从云阳退兵的鞑子。”赵天霸不容大家深思,立刻说出了他已经想好的说辞。   “你刚才怎么不早说?”周开荒怒气冲冲地问道。赵天霸说的有理,若鞑子的目标是云阳,那万县的明军当然要设法分担压力,现在完全没有逃跑的必要。若是此事传扬出去,周开荒觉得自己也会是一大笑柄——清军攻打云阳还没有得手,就把远在万县的周开荒吓得窜进深山老林。   “你根本就没给我说话的机会嘛。”赵天霸笑道。   “鞑子什么时候过去的?”   “我们怎么什么也没看见?”   众人虽然心里放松了不少,但马上就有人发现了各种疑点,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有人想去盘问那个“云阳使者”,了解一下更多的具体情况。   “不错,是得好好问问。”赵天霸知道他们临时拉来的这个演员坚持不了多久,估计一被盘问很快就会露馅,所以马上出面拦住大家:“你们赶紧去安抚军心,别让士兵们太过惊慌,要是我们被一队运粮船吓得全军溃散那可是大笑话了。这个使者我刚才也没来得及多问,现在我和邓先生仔细问问,你们赶快去把军队稳住,快去!”   军官们急匆匆地都走了,县衙大堂里就剩下邓名、赵天霸和那个“使者”。   看着“使者”忧心忡忡的模样,赵天霸安慰道:“不用担心,过一会儿鞑子就上岸了,到时候我们就不用再骗他们了。”   ……   从重庆出发以后,谭诣一路急行军。这两天来他运气不错,一路顺风顺水,可是任凭他紧赶慢赶,还是没能在抵达万县前追上明军。   过了万县就离奉节太近了,谭诣明知危险又舍不得功劳,更不用说这功劳还已经许给了王明德一份,虽然不用出力,但是王明德若是最后没得到他的那份,谭诣知道对方心里肯定不会痛快。   直到临近万县,总算是发现了明军的踪迹,前面的船发来信号,说是捉住了几个明军士兵——都是在岸边捕鱼的。   “速速靠岸,”听说明军就在万县城内后,谭诣急忙给坐船下令,同时让前船马上把俘虏送来,他要亲自审问。   第二十三节 临阵   审问过被俘的明军后,谭诣心中有喜有忧。喜的是确实有一位亲王世子在这支明军中,而且今天还在万县没有离去,他甚至还了解到这个世子目前化名邓名;忧的是,明军已经抵达万县两天,而且并没有遭遇到任何抵抗,这样明军的体力就会很好,两千多明军说不定还是相当有战斗力的。在克服这支明军抵抗的时候,若是他们分出几十个精锐保护韩王世子逃跑,那么谭诣捉住这条大鱼的机会并不是很大。   想到这里,谭诣就更加着急地催促尚未下船的士兵赶紧上岸,如果那个韩世子反应不够及时,或许还来得及追上。   按说最稳妥的办法就是选择距离万县尚有一段距离的地方登陆,整顿好部队再向万县进发,正和明军前几天的行动一样。不过谭诣觉得第一没有这么多时间,第二他确认城中只有两千四、五百重整起来的明军溃兵。明军的兵力只有谭诣兵力的一半,而且没有大将坐镇,都是些中、低层军官在组织、控制部队,无论是战斗经验还是威信都不能和谭诣相比,谭诣还是很有自信把这支明军击溃的。   于是清兵更不迟疑,江面上的船只直接开到万县视野内,当着明军的面大模大样地涌下战舰。谭诣作为有经验的老将,防备着明军可能的反击,经过多年磨合的指挥系统也显出它的效率,先期登陆的清军迅速地布下防御阵型,还构筑了简单的工事。   在清军迅速地布置好滩头阵地,并源源不断地将后续部队送上来的时候,万县县衙内又爆发了一阵混乱。   军官们先是把军队召集起来,宣布有大股清军在靠近;正在满城士兵人心惶惶的时候,众军官听信了赵天霸的谎言又跑去解除警报;结果警报才刚刚解除,从万县的城头上就看见岸边密密麻麻如蚂蚁一般的清军。   “姓赵的!你要给我一个交待!”李星汉厉声喝道。   “这是我的主意,”邓名马上站出来替赵天霸解围:“我认为比起不战而退,不如背城一战。”   “邓先生啊……”李星汉觉得自己被这个不知轻重的宗室子弟气得没话路了,必败的仗为何要打?不过当他看到赵天霸脸上的轻松表情时,顿时满腔的怒火又朝着这个西贼而去,他指着赵天霸质问道:“邓先生,是不是这个贼首先想出来的鬼主意?”   “是我想出来的……”邓名当然不会让赵天霸给自己顶缸,继续为他分辨。   “邓先生对我说,你李千总还有周千总绝对不会丢下部下逃生,所以就算能有一半的士兵脱险,你们二人还是要留在这山里的。”没等邓名说完,旁边的赵天霸就将他打断,毫无畏惧地迎着厅中众人的怒视:“你们不会丢下兄弟逃生,邓先生说他也绝不会丢下你们逃生,一起从重庆出来,就要一起活着回奉节。”   顿时,本来还吵吵嚷嚷的县衙大厅里鸦雀无声,好像有冰水从天而降,一下子浇灭了怒不可遏的李星汉等人的怒火。   赵天霸说完后,转身冲着邓名轻轻抱拳,用带着敬意的声音说道:“本来我也不愿意说那些船是运粮船。我的任务只是保护邓先生脱险,这很轻松也很安全,但邓先生既然有这个决心,那我也愿意留下来和大伙儿同生共死。”   邓名轻轻叹了口气,他刚才没有细想,自己的这个决定把本来相对安全的赵天霸同样拖入了险地。   自从听到邓名说要跟大家共生死,赵天霸心中对邓名的敬意提高了很多,他在心里默念着:“三太子,如果有一天你真的觊觎大位,我无论如何都要阻止你。但此战我一定会在你左右,不让人伤害到你一根寒毛。”   县衙中再次响起说话声音时,众人已经不再像刚发现受骗时那般埋怨赵天霸撒谎或是要求继续退兵,而是商议起如何迎战谭诣。   “守城是肯定不行的,万县城根本没法防守,更不用说还有几千降兵。”马上就有人指出这点:“要是让降兵和我们一起守城,指望他们帮我们打仗,那还不如自己抹脖子干脆呢。”   “今天入夜后,这些人要是作乱,或是谭贼夜袭,我们也没法抵抗。”说话的军官露出一个凶狠的表情,提议道:“要不,趁着谭诣还没登岸,我们先下手为强把这帮人杀了,就算让他们逃走也不能留在城里。”   “浪费气力。”邓名对这个提议不以为然,想要杀几千人,那是一时半会儿能做到的?再说大敌当前,要是杀这帮降兵杀得手脚发软,还怎么对付蜂拥而来的谭诣部队?   “邓先生,”在大家七嘴八舌商议的时候,赵天霸凑到他身边,小声问道:“我记得您说过,昆阳之战,汉光武帝率军出城逆击,对吧?”   “是的。”邓名点点头。   “我主张出城决战!”得到肯定答复后,赵天霸大声宣布。   “除了背城一战也没有其他办法了。”周开荒倒是不反对这个意见,因为防守显然是等死。   确定了出城交战,问题依旧很多,最大的问题就是谭诣的兵力是明军的两倍。   “我们这两天在城里养精蓄锐,鞑子远道而来,就算是坐船,也不可能和我们相比。”李星汉给自己这边打气,大家勉强认可了他的话。   即使不考虑兵力对比,谭诣的指挥系统还是要比明军这边得心应手,如果堂堂对阵,无论是寻找对方破绽,还是操纵自己的军队针锋相对地进行攻防,在场的军官都没有人敢说能和谭诣一比。   而且明军的旗号还不统一,谭文和袁宗第的旗令有所不同,军官们也从来都是听从命令的,没有当过指挥,若是让他们发号施令多半会手忙脚乱。在战场上上如果发错旗号那可会造成军队大乱。要是这些人能把旗号使用得灵活自如,之前和谭弘交战也就不用挖空心思用那种笨拙的响箭进行联系——事后看来联系效果还相当差。   “干脆我们就不要什么排兵布阵了,大家瞄准了谭诣的将旗,朝着那里冲过去杀他个片甲不留!”商议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一个军官急不可耐,大声嚷嚷起来。   “想得容易!”周开荒毫不客气地反驳道。攻到对方将旗的位置当然很好,这是任何交战一方都梦寐以求的事情,不但可以让对方主将完全失去对军队的控制,而且还能动摇敌军的军心。既然有这么大的好处,任何头脑清醒的将领就都不会让这种情况轻易发生:“谭诣又不是才出道的,他会不防备我们拼命?”   若是大家一窝蜂地向谭诣的将旗杀去,那也会影响己方兵力展开,而对方反倒可以从容地调兵遣将、包抄截击。总而言之,若是不用旗号就能赢的话,那古往今来的军队还使用旗号做什么?   刚听到邓名有难同当的意愿时,每个军官胸中都升起一股热血和力挫强敌的巨大愿望,但商议了半天没有见到好的办法,大家心中翻涌的激情渐渐退去,满腔的热血又渐渐冷了下来。县衙中没有了新的讨论声,失望、悲观的表情重新出现在大家的脸上。周开荒瞅了邓名一眼,张口欲言。   “周兄所想的就不要再说了,”看着众人的神情和周开荒那欲言又止的模样,邓名知道对方大概又想提议让自己先逃了,他刚才在山上观望谭诣的舰队时,不仅想到了昆阳之战还想到了一个非常危险的解决办法,若是其他人能有好主意邓名就不会将其拿出来,可现在看来似乎他们并没有什么万全之策:“我觉得还是要直冲谭诣将旗,既然他临阵指挥的能力比我们强,在我们拿下谭诣将旗前,我们就不能让他发挥出指挥上的优势。”   周开荒一愣,心中奇怪:他刚才根本没有听见我在说什么?   不等周开荒再次开口,邓名就继续阐述自己的想法:“刚才有人说谭诣军中号令森严,如果堂堂对阵他比我们强,那就不能让他发挥出号令森严的长处,不让他和我们堂堂对阵。”   邓名的设想就是继续借鉴朱棣用过的战术。   朱棣最早是在郑村坝使用这个战术的,那时候协助他实施战术的就是著名的三保太监郑和。郑和原来名叫马和,郑村坝大胜之后,朱棣为了奖励他的战功,指着战场的地名赐他姓郑。后来朱棣在禹城、在深州、在夹河,一次又一次地使用这个战术并且获胜。   可是等邓名说清楚他的计划后,大家却是众口一词地反对,即使邓名把朱棣成功的先例搬出来也没用。   周开荒尽管曾经称赞邓名家学渊源,但是这次他也是反对者之一:“终究太险,邓先生如此行险,稍有差错就是满盘皆输。”   “难道我们还有别的必胜的办法吗?或者是我们还有其它不败的办法吗?”邓名摇头道:“如果大军战败,我怎么能自己一个人逃生?只要能干扰、打乱谭诣的指挥,不跟他以堂堂之阵交战,我们冒险也是值得的。”   在众人反对的时候,赵天霸一直没有出声,邓名说完话后看着他寻求支持:“赵兄以为如何?”   “我一个人做不到,”赵天霸果然没有反对,而是支持邓名的决定:“我需要至少二十个武艺过人、能够骑马的壮士。”   见赵天霸这般说,大家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加上成祖皇帝的赫赫武功,最后终于同意了邓名的计划,而且立刻就开始给赵天霸找寻二十个本领高强的帮手。   当然也有人担心,谭诣不肯上钩怎么办?邓名也有类似的担心。盛庸、平安、吴杰等人都是明朝初期南军有名的将领,他们都败在了成祖皇帝这个战术之下。如果谭诣比他们更沉着冷静,如果谭诣对军队的控制比这些名将还要有力,如果谭诣的军纪比这些将领的部下更加良好……那么邓名也只能徒呼奈何。   “我愿做邓先生的郑和。”赵天霸拍着胸脯,义气昂然地朗声说道,他想起邓名讲到的郑村坝之战,但赵天霸马上发现自己这句话好像有点不对劲,立刻补充了一句:“当然了,不是做太监。”   ……   计议已定,明军列队分头开出万县。   对面清军的船只也尽数靠岸,早先在上游位置登陆的清军在谭诣的带领下赶到了万县城下。随着谭诣的将旗高高竖起,清军阵地上发出响亮的欢呼声。万县附近虽然有一些比较平坦的地面,但山地也是近在咫尺,高低起伏的地形阻碍着视野和讯号,对部队的指挥比平地更困难。   不过这里本来就是谭诣的老家,他手下的军官也都在此地驻扎多年,明军却有一半是人生地不熟的,相比起来清军的优势无疑更大。看到对面的明军竟然开出城池有交战的模样,谭诣信心十足,捻须长笑道:“贼子愚蠢,这里正是我用武之地。”   清军和明军各自排兵布阵的时候,邓名正在县衙里认真地做着最后的准备。之前去谭弘大营的时候他并没有穿盔贯甲,这是他第一次披挂上阵。   “殿下的将旗。”卫兵拿来一面赤红色的大幅三角军旗,递到邓名眼前,后者并没有纠正他说法的意思。   以往没有看见过宗室作为大将出征,所以士兵们也不知道该按照怎样的规格来制作这面旗帜。邓名倒是没有多想,打算直接在旗帜上面写一个“韩”字。既然重庆听说了谭弘失败的消息,那他们肯定也会听说韩世子在明军中的消息,邓名决心再冒充一次。   “取笔墨来。”虽然邓名的专业方向是油画,不过大学一年级上过书法这门公共课,进大学之前他也配合学画练过毛笔字。   饱蘸浓墨,邓名提笔在军旗上龙飞凤舞地写上了一个大大的“韩”字。端详了一下,效果很满意,绝对称得上是笔力充沛——前世正规大学锻炼笔力的诀窍,现在的人想必还闻所未闻吧?   邓名阔步走出县衙的大厅,卫兵高举着战旗走在他的身后,满脸的骄傲和肃穆,举旗的人有的是,但是举着大明宗室的战旗,那以前可是只传在于传说中。赵天霸和精选的二十名锐士正站在前方等他。见到邓名和那面表示宗室出征的战旗出现后,这二十名甲胄在身的士兵整齐地向他行礼,齐声叫道:“誓为殿下死战!”   邓名想了想,还是没有纠正他们的说法,而是向这些士兵微笑。   刚才各军官召集士兵的时候,都把邓名主动留下来和将士并肩作战的事情告诉了自己的部下,这二十名士兵也同样听到了。邓名翻身上马,他们也先后跃上马背,一个个紧闭着嘴唇,昂首挺胸地跟在邓名、赵天霸还有那个擎着王旗的卫士马后。   邓名一行策马出了万县城池,城外排成战阵的明军士兵看到了邓名的王旗,他们早已知道这位宗室子弟的英勇行为,明军官兵纷纷向王旗的位置发出呐喊声。   ……   突然听到明军那边发出雷鸣般的欢呼,谭诣先是一惊,连忙派侦查兵去打探,刚刚出城的明军还没有拉开阵势,侦察兵一直跑到近前仔细观察了一阵,才返回来向谭诣报告。   “宗室出征啊!”等谭诣弄清楚对面为什么呼喊后,就仔细地把出现在战场上的那面旗帜看了又看:“宗室出征的盛况,想不到我居然有幸一见。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盼望着能够见到大明皇家的战旗飘扬在战场上,也一直认为这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想不到今天我居然真的见到了,只不过却是在我的对面。”   短暂的感慨过后,谭诣又感到一阵狂喜,韩世子竟然没有逃离这个险地而是临阵迎战,那么捉到这个大人物的机会可是大大增加了,比起献一座万县城给清廷,这个功劳可是大太多了。   相对明军那边的士气,清军这边就显得沉闷多了。谭诣的部下不久前还是明军嫡系,当他们明白对面是宗室出征后,很多人都感到胸中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虽然对他们来说朝廷从来就是一个模糊不清的形象,他们只需要服从谭诣、向谭诣效忠,就算对面是大明天子他们也要与之一战,可是一旦看到至高无上的大明天家竟然真的出现在战场上,他们还是感到压迫感扑面而来。   “对面的士气很高啊。”谭诣已经整理好心绪,把所有不应该有的情绪都抛于脑后,开始考虑如何克敌制胜。他承认对面的士气不错,不过战争不仅仅依靠士气,还需要正确的指挥。谭诣踌躇满志,自信指挥能力绝对压倒对面的年轻宗室一头。   尽管如此,他也要鼓舞士气,要是士兵们见到对面的宗室子弟而心怀歉疚——哪怕只有一点点,也不利于稳定军心,谭诣希望他的士兵们不但不会犹豫反倒会分外眼红,见到韩世子的旗帜就干劲十足:“传我的命令,擒获韩世子者,赏银百两!”   以购买力换算,当时一两白银的价值相当于五百人民币左右,一百两就相当于五万人民币的巨款。这个赏格一出,刚才还稍显沉闷的清军阵地上顿时呼声四起,人人摩拳擦掌,一点儿也不比对面逊色。   第二十四节 宣传   “看这个阵势,仁寿侯(谭诣)的兵力至少是韩世子的两倍啊。”熊兰和他的同党此时正站在城头观望对垒的两军。明军倾巢而出,没有留下一兵一卒在万县城中,所以城池又回到了熊兰的手中:“仁寿侯久经战阵,用兵了得,那个韩世子……”   “我觉得仁寿侯必胜!”熊兰旁边的人纷纷开始发表意见:“韩世子一副菩萨心肠,怎么可能会打仗?”   “没错,有名的英雄大将,哪个不是心狠手辣之辈?像韩世子这样的人,怎么能与仁寿侯相比?”很快大家就统一了认识,不用说,这一仗谭诣是稳赢了。   这些人虽然看好谭诣,但是却无法指挥万县城中的几千降兵出城协助清军作战。本来这些军官就不是谭弘的亲信,在士兵中没有威信,两天前明军兵临城下不战而降更是让他们不多的一点威望和自信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们看着谭诣的军队,眼中冒着羡慕的目光,但是没有脑筋也没有勇气从背后突击邓名。   或许其中只有一个人不同……   “还等什么!等死么?”熊兰突然发出一声大喝,周围的同伴们一个个像是钉在城墙上,却没有任何行动来设法为自己争取利益,这种迟钝的反应让熊兰升起一种“竖子不足与谋”的感慨来。   熊兰不怀疑谭诣会取得大胜,不过他觉得自己这一帮人能够从中得利。自己这群人都是谭弘的旧部,都是靠着人情才在谭弘军中混个差事,或许胜利者需要对谭弘的残部进行整编,但对这些没本事的旧军官们可不会有什么好脸色——他们在谭弘手下有关系、有交情还没得到过什么好脸色呢。谭诣能在军中随便赏个位置给他们就不错了,说不定还会借口他们投降把他们都宰了——谭诣连谭文这样的老朋友都说杀就杀。   紧急关头,熊兰知道同伴们多半拿不出什么好主意,他顾不得如何自保了,飞快地把自己的担忧和同伴们讲了。事不宜迟,熊兰大声下令给周围的士兵:“立刻把旗子换了!”   现在万县城头插着明军的红旗,清军的绿旗两天前才摘下来的,都是现成的,熊兰命令士兵们立刻动手,把所有的旗子都换成绿旗,而自己则招呼他的同党急匆匆跑下城楼,谭诣的胜利和谭弘旧部无关,所以当前熊兰最迫切要做的就是组织另外一股势力来分享胜利。   “我们去哪里?”   “去县衙!”熊兰跑在最前头,头也不回地答道。   在万县县衙的大牢里,谭弘一动不动地坐着,外面的大乱他一点儿也不知道。虽然狱卒都是他以前的旧部,但自从进了牢房,自然谁也不会来这个是非之地和他闲聊,而是聚集在邓名身边巴结胜利者。谭诣的清军出现后,人心惶惶,大家一时都把他忘记了。   突然外面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说时迟那时快,一转眼就到了谭弘的牢门口,刚刚听到脚步声觉得有异的谭弘这时还没有来得及把眼睛睁开,就听到门口一阵噼里啪啦乱响,接着又是“嘭!”的一声巨响。   谭弘睁开眼的时候,看到自己这个狭小的牢房里已经涌进了一群人,为首的就是那个他看不上眼的熊兰——当年他姨娘得宠,所以谭弘捏着鼻子给了他一个千总,为此让很多忠心耿耿的部下心生不满。去年谭弘找个借口把他降成把总,依旧有不少军官觉得羞与他为伍。   熊兰和他身后的一群人,进了牢门就往地上一跪。谭弘仔细看了看,这些人身上都捆着绳子,把手背在后面缚住了,真不知道刚才他们是怎么把锁打开的……   “侯爷,小的们对不起您!”熊兰首先大叫了一声,顿时就是一片痛骂自己不是人的声音响起,挤进牢房的人在里面请罪,没能挤进来的人就跪在外面嚷嚷。   这架势让谭弘有些吃惊,心中疑云重重:“韩世子走了么?不会啊,若是韩世子走了怎么会不把自己带去奉节?就算韩世子走了,熊兰这帮人他们可以为所欲为了,那也多半不会把自己请出去啊?”换作谭弘在熊兰这个位置上,也许会把前长官扔进长江,向清廷报个不知踪影,自己抢下献城之功。   只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熊兰再一次投靠清廷了,不然也不会来放自己。难道说他是在万县起事了?也不对,若是需要自己出去主持大局和韩世子厮杀,这两天熊兰就会偷偷给自己这帮人送饭、送消息,而不会让这些人就这么饿着。   扫了一眼熊兰身上捆着的绳索,谭弘又把眼闭上了。不要着急,要是这帮子人起事准备和韩世子厮杀,还会自缚来见么?   稍微琢磨了一会儿,谭弘把情况猜出了个大概,缓缓问道:“说吧,是哪路官兵来了?”   “侯爷明察秋毫。”熊兰当即一顶大帽子轻轻送上:“仁寿侯的大兵已经到了城下,伪韩世子领兵出战去了。”   “仁寿侯来了多少人?”谭弘依旧闭着眼睛,冷冷地问道。   “仁寿侯来了足有五千兵,伪韩世子只有两千五,但他下定决心背城一战,部队士气高得很啊。”   “嗯。”谭弘轻轻地点了点头。这就对了,谭诣经验丰富,兵力又是韩世子的两倍,取胜是理所应当的。但是韩世子既然背城一战,那谭诣就算能赢也会损失很大。   谭弘睁开了眼睛,若是没有自己,谭诣多半会把万县的军队并吞了,这帮跪在自己面前的旧部也不会有好果子吃。但有自己出面就不一样了,有了主心骨,谭诣想并吞这支军队就不那么容易,而且对清廷也不好交代。以眼下的形势,自己要反抗谭诣的并吞,势必要倚重熊兰这帮人,他们不但可以脱罪而且可以保住位置。   “我的手下们呢?”谭弘问道。虽然熊兰等人也是他的手下,但没有人会误解谭弘的意思,他指的是自己的近卫。   “都好,都在。”熊兰连声应道。这些人虽然一个个饿得半死,但还都没死,只要吃顿饱饭休息两天,很快就又是生龙活虎的一条好汉。没有这些近卫心腹在,谭弘无法迅速恢复实力,把万县的军队重新控制住,还真的未必能对付谭诣的并吞。   谭弘和谭诣以前的关系不错,可以称得上是朋友,不过这种关系是建立在两个人的实力相当、互相需要的基础上,要是谭弘没有自保的能力,那谭诣也乐得把他彻底抹掉,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和他分享万县的统治权。现在无论是谭弘还是熊兰都在心里暗暗指望着邓名,盼望邓名把谭诣拼个元气大伤才好,起码让他顾不得很快发难,谭弘只要得到一点喘息时间就能设法自保。   谭弘的手下很快就被从牢房里请到了县衙大堂上,。这五十余个死党此时身上已经没有了桀骜之色,一个个腿脚发软、脸颊深陷——大冬天里基本不给饭吃,还经常被鞭子抽着赶路,这可不是谁都能抗下来的,他们要不是往日吃得好、身体健壮,估计此时早去见了阎王。   “粥熬得怎么样了?”熊兰的叫喊声响彻在县衙里,刚才去见谭弘前他就已经下令熬粥,蒸一些细粮软饼。他知道这些人越是饿得厉害越不能胡吃海塞,要先用温粥和软饼养养肠胃。反正也不需要他们立刻去拼命厮杀。   “带我去城上。”谭弘这些天得到的待遇比他部下要好一点,每天或多或少能吃到一点东西,因为要献俘给文安之,所以明军不能让他饿死了。他等不得米粥做好,急着要去观看战局——只有亲眼所见,才好评估谭诣经过这一战后还剩下多少元气。   “小人陪侯爷去。”相比那些大难临头还不知道寻找出路的人,熊兰觉得谭弘这种认真务实的作风才是英雄豪杰的风范,拿得起、放得下,知道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没有实际意义的的面子。熊兰原来估计谭弘要大骂自己忘恩负义,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看看人家谭弘,一句责怪的话都没有,马上就明白老部下现在需要谭弘,谭弘也需要自己的老部下,合则两利、分则两害。   熊兰领着谭弘登城,沿途把他见到的两军军容、士气都尽力向后者进行了介绍。谭弘和熊兰登上城墙的时候,万县城上早已竖起了清军的绿旗,   当绿旗刚刚竖起的时候,谭诣就远远望见了,不由嘿嘿一笑。城上旗帜的变幻说明留守在万县城内的谭弘残部是一群鼠辈,浅薄无知,不要想这样就能让他网开一面或是青眼有加。不过这种情况毕竟还是谭诣欢迎的,他立刻让周围人提醒全军注意这个动向,尚未开战万县已经向本方投降,对面的明军不但已经是孤军,而且就连他们留在城内的“自己人”也不认为出城的明军有胜利的可能。   而明军这边则是一片哗然。虽然对万县城内的降军倒戈有思想准备,不过明军才出城他们就投降,实在也太猖狂了。赵天霸向邓名询问道:“昆阳之战,光武帝出城后,城内的军队也倒戈了吗?”   邓名严肃地说道:“等打垮了谭弘,我再给你讲昆阳之战的事。”   明军主力停留在万县和谭诣部队之间,既没有迎着清军展开也没有反攻万县的架势,。谭诣猜测邓名会在明军军前来回巡视,以降低万县倒戈的影响,设法保持明军的士气——在这种情况下,统帅应该这么做,但邓名并没有在自己人面前多做停留,邓名觉得士气已经够用了。   邓名带着二十二个随从径直骑马来到清军阵前,只见对面已经排好严整的阵型,旗鼓布置得井井有条,各队把谭诣的将旗保卫在安全的位置。   “我是大明韩王世子……”邓名高声说道,除了赵天霸和掌旗官外,其他二十个人都放开喉咙齐声重复邓名的话。   “既往不咎、投降免死。”   虽然事先有所准备,但面对无数敌军,韩世子显得还是有些紧张。谭诣竖起耳朵仔细听着,觉察出韩世子的喊话断断续续、不能连贯,谭诣笑着摇头:“底气不足,自己已经怯了,还想劝降么?”   邓名开出的的投降条件没有什么新意又没有诱惑力,谭诣笑得更是愉快:“真小气,一点赏赐都没有,这种话未免也听过太多遍了。”   果然如谭诣所料,听到邓名的喊话后,谭诣军中出现了不少讥讽声,不少士兵交头接耳——觉得这宗室子弟未免太不懂人情世故。谭诣所部的军官并没有严厉制止这种窃窃私语,他们都觉得这种现象对己方有利,士兵对明宗室的最后一点敬畏也很快烟消云散了。   喊话结束后,邓名带着手下那一小队人驱马向清军的侧翼跑去,没跑多远就立定脚步,把刚才喊过的话又重头喊一遍。   “这次倒是流畅了许多,不过也不知是韩世子不结巴了呢,还是他的手下喊熟了。”谭诣边笑边望了明军队伍一眼。明军在邓名身后很远的地方,磨磨蹭蹭地还没有开过来。谭诣当然不会出动全军去进攻二十几个人,尤其是他们还骑着马。谭诣继续等待,反正现在万县城内已经倒戈,清军的形势变得更有利,韩世子已成为丧家之犬,不妨坐等明军主动进攻。   那个韩世子喊完了第二遍后依旧不肯离去,跑开一段距离又向另外一些清军劝降,就这样在谭诣的军队前方沿着一条直线跑动,一遍遍地喊下去。谭诣觉得对方执着得可笑,收获了一阵又一阵的嘲讽声后,竟然还没有气馁。谭诣已经快要笑岔气了:“韩世子是来帮我鼓舞士气的么?”   沿着谭诣的军阵前方跑了一遍,也喊了一遍,邓名和身后的卫士拉住马稍微休息一下。赵天霸提醒道:“殿下,他们刚才可是给了一百两的赏格。”   “真少啊。”邓名叹道。   当年建文帝的南军为了捉拿朱棣,封赏不下万金、万户侯,令军中的将士为之疯狂,即便是名臣大将又有几个人能抵挡得住诱惑?为了擒拿朱棣,南军的耿炳文、李景隆、平安、盛庸,一个接着一个为他画像,让几十万南军个个认识燕王的长相,连同他的旗帜、盔甲都无人不识。   邓名当然远远无法同当年的燕王朱棣比。邓名不但没有画像,连旗帜都是草草赶制的,衣甲也是第一次披挂,没有敌人帮助宣传,邓名只好自己宣传自己:“谭诣有眼无珠,我堂堂韩王世子难道只值一百两银子!去年湖广的洪承畴还悬赏一千两,想要捉拿我!”   邓名不知道洪承畴现在是什么官,不过他要让清军以为自己是个大人物,身价远远不止一百两。   对一般的小兵来说,一百两已经是无法想像的数字;但有些军官听说过洪承畴这个名字,韩世子的这几句话使他的身价有了新的的意义。其中也包括谭诣,邓名的说法使谭诣心中一跳,洪承畴在清廷的地位还在川陕总督李国英之上,目前他连李国英都巴结不上,更不要说洪承畴。   邓名沿着清军的阵线还在喊着,谭诣终于开始觉得有点不对头了。他身边的卫士不再开怀大笑,而是用一种奇特的眼神凝神注视在阵前不远处移动的邓名。此时在清军阵中,窃窃私语变成了嗡嗡的议论声,军官们若有所思,所有的人都兴奋地专注于在眼前喊话的这座移动的金山。   刚才谭诣宣布赏格时,清军士兵知道今天也许有中头彩的机会,但是大部分人也就是幻想一下而已,头彩人人想中,但是谁都知道中的机会微乎其微,刚才兴奋欢呼主要也是因为谭弘了这样的命令,那么大胜之后肯定会有赏赐,起码是饱酒饱餐。还有一些头脑简单、糊涂的,根本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大家都喊好那也凑热闹,跟着一起喊好。   但经过邓名不厌其烦的反复喊话,现在所有的清兵都清楚地知道头奖彩票到底是哪一张了,原来不知道到底要抓拿谁的清军士兵现在个个都紧盯着需要捉拿的对象,就连谭诣军中最糊涂、脑子最迟钝的笨蛋,也从周围人口中问明白了到底怎么回事。他们再看向邓名的时候,舌头吐出来都收不回去了:“哎呀,就是为了眼前这么一个人,侯爷要给几斤的银子啊,还有个什么大人物,还要赏几十斤的银子啊。”   本来有义务压制士兵骚动的一线军官们,已经忘了自己的责任,他们的目光也紧紧追随在还在阵前往复驱驰的邓名身上。明白了这个人对清廷很重要,现在每当邓名从前方不远处跑过时,军官们的手心都渗出汗来,一个个都在心里暗自盘算与邓名之间的距离。   明军依旧没有开过来布阵,几千清军眼前只有不远处韩世子这一行孤零零的人,没有什么威胁,有的只是功劳和金钱的奖赏,清军的斗志和士气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针对邓名的,而不是对明军的。   --------------   笔者按:诸位,今天我的书评区又被警告并受到清理,说是有不河蟹话题,要我征集个副版主防备类似事件。   第二十五节 弃军   谭诣深信一个养尊处优的宗室子弟不懂行军布阵,所以无论邓名的表现多么可笑他也不奇怪。但是眼看统帅在两军阵前冒傻气,手下军官却一点也不阻止,就难以理解了。谭诣曾经劝降过敌军,也遇到过敌军劝降,若想成功劝降,必须要首先显示自己一方强大的的实力,旌旗蔽日、刀枪如林,具有压倒对方的气势才能迫使对方低头,才有成功的可能。现在韩世子只带着一小队骑兵孤零零地和几千清军对峙,而明军主力却在后面躲得远远的,完全没有上来为韩世子呐喊助威的意思。   “派几个人,嗯,先把韩世子稍微赶开一些。”谭诣对左右下了这样一个命令。   谭诣本不愿意让韩世子离开自己的视野,如果不是手中缺少骑兵,他早就下令杀出阵去捉拿此人了。只是今天场的气氛实在特殊,在以往的作战经历中从来没有类似的情况出现过,这让作为一军统帅的谭诣有些迟疑。他打算先把邓名赶开,结束邓名的劝降行动,让明军的主力开过来交战,使一切回到正常的、也是他熟悉的轨道上面去。最好是趁着天亮赶快结束战争,天黑前能够进万县城吃饭。   谭诣军中的马匹不多,因为乘船顺江而下没有携带多少马匹,就是供给哨探所用都有所不足。有十几匹马交给了谭诣的亲兵卫士,用于传递军令、收集情报,还有几匹则给了最重要的几名带队的军官,他们在战场上需要开阔的视野,也需要被士兵们清楚地看到。   听到谭弘的命令后,十几个骑马的亲卫都大声应是,亲卫队长更是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一夹马腹就带着手下冲了出去,同时大声喊道:“侯爷放心,卑职一定把韩世子生擒活捉!”   谭诣的命令原是把邓名赶开,不过当听到亲卫们自行把这个命令理解为抓人,谭诣也没有立刻纠正,要是抓到韩世子当然更好,那么这仗也就迅速取胜了。   就在谭诣的亲卫领命而出的同时,邓名又向清军的阵线靠近了一些。现在他不但远离了明军的主力,甚至距离自己的卫队都有了相当远的一段距离。此时赵天霸等人停的位置大约距清军一箭之地外,而邓名已经跑到距离清军阵地不到二十米的距离上,他已经不需要护卫帮忙就能让对面听清他的喊话内容。   看到邓名近在眼前,扔一块石头都能把他砸下马时,清军士兵一个个都喘着粗气,不由自主地向前挪动着脚步,似乎只要一个箭步上前,就可以在韩世子作出反应之前把他掀下马来。   看到面前清军那无数双圆睁的眼睛,从中喷射出凶狠之色,而且他们的脚步正向自己缓缓挪动过来,邓名感到自己的心脏越跳越快,不由得产生一股拨马就走的本能欲望。   “我就是韩世子!”邓名努力压制着自己想要跑走的冲动,伸直手臂指着正对自己的那个敌兵,大声喝问道:“你可愿意降我?”   那个士兵皱得紧紧的眉头下面,两只铜铃一般的眼睛死死地瞪着邓名,他抿着嘴、头向前探、弓着腰、双拳紧攥,缓缓、缓缓地向邓名移动着——第一排的士兵不是弓箭手就是火铳兵,这人是个火铳兵,他的火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丢在身后的地面上。   被指着的士兵逬发出一声大吼,同时就向前奋力一跃。   再也不需要继续压制自己的逃生欲望了,在那个敌兵拼尽全力向自己扑过来的时候,邓名一拨马头,用力地夹x紧马腹,头也不回地向赵天霸他们跑去。   “追啊!他跑啦!”   “不要放跑了韩世子!”   这个士兵的奋力一跃,以及邓名随后的撤离动作,一下子将周围清兵的情绪都点燃了,他们本来就跃跃欲试,此时两眼再也看不见别的东西,只看见几步前面正在狼狈逃走的韩世子的背影。   “不许放箭,抓活的。”军官大声喝斥道。他一眼瞅见自己队伍里有几个蠢货举起了弓箭,或许他们是想射马吧——刀剑无眼,这帮家伙现在激动得手臂发抖,万一把韩世子射个透心凉怎么办?谅韩世子也无处可逃,当然还是要抓活的。幸亏有一些反应快的聪明人,拉弓的人还没来得及瞄准,就被身旁砸过来的铁弓和三眼铳抽得鼻血长流、翻倒在地。   大部分士兵还是明白,与其射马,还不如赶紧追上去,要是有人跑得快揪住了韩世子,自己也要跟上去死命抓住他的一条腿不撒手,这样就算不拿头功也能分到一份赏格。瞄准射箭可太耽误工夫了,就是侥幸射中了韩世子的马,也来不及挤到近前去,肯定落在别人后边。   前排的士兵争先恐后地冲杀向前,背后是更多呐喊着扑上来的后排同袍,那几个摔倒的弓箭手根本来不及爬起,就被无数双大脚踏过。   这一批士兵的出击,迅速在两侧的清军队伍中引起了连锁反应,当奉命驱赶韩世子的谭诣亲卫从阵后绕出阵前时,整条战线上的清军都已经自动发起了进攻,这情景把谭诣的亲卫官气得破口大骂:“无知蠢货,就不知道再等等么?”   眼看没有秩序的冲击已经把韩世子吓跑了,亲卫军官更不耽搁,带着十几名骑兵就发力疾驰,一边勇猛追击一边用力呼喊着,招呼附近的清军士兵四下包抄,不要让韩世子有机会逃走。但是这些呼喊并没有得到什么响应,大家都没搭理这些骑兵的要求,谁也不愿意配合他们取得追击战果。最靠近这些骑兵并且听到他们呼喊声的清军队官也没有作出任何配合的反应,他们的目光此时也牢牢钉在邓名的背影上,心里急速判断着对方逃跑的方向,恨不得韩世子被其他追击的士兵堵住去路,一直被逼到自己面前来。   看到军队向前冲出去后,谭诣楞了一下,感到有点出乎意外,但他没有下达任何命令进行阻止,只要听到那惊天动地的杀喊声,稍微有点经验的指挥官就会明白没有什么能拦阻这样一支士气高昂的部队——无论是敌人还是他们的指挥官;谭诣以为,韩世子肯定会退回明军主力队伍以寻求保护,明军也会迅速前进以接应他们的统帅,然后和尾随而来的清军猛地撞在一起。谭诣自信战场上的局势仍在自己掌握之中,原本希望能够迫使劣势的明军主动攻击优势清军,眼前的局面虽然和他盼望的不太一样,但部下士气如此高昂,比起原先的设想也差不太多。   因此谭诣命令击鼓,既然进攻已经开始,那么就要保证全军都发起冲击,谭诣可不愿意在主力交战的时候有一部分人在边上无所事事,拖大军的后腿。   谭诣手下的五千人中,除了心腹精锐和一般的营兵外,还有一千多名辅兵,他们平时的主要工作是搬运、建造等,作战的时候也可以列阵壮壮门面,但不可托以重任。往常打了胜仗的时候,辅兵也会跟着一起追杀,但是胜负未定的时候,他们多半就呐喊造势而不会上去拼命。但是这些辅兵现在也受到了战兵的影响,都跟在战兵的后面一起勇猛地追击,从他们喉咙中发出的呐喊丝毫不弱于战兵,他们的战斗意志也毫不逊色于最精锐的亲卫。   “今天真要感谢韩世子。”看到眼前的场面,谭诣又一次微笑起来,胜券在握会让人心情大好。看来一通鼓打完,这场一边倒的仗也就能结束了。   接着,出乎谭诣意料的事情发生了,韩世子或许是慌不择路,或许是脑袋发晕,他没有向着自己的部队方向退去,而是头也不回地一路北窜,那一小队卫士跟在他后面奔逃。   “韩世子竟然弃军潜逃了!”之前韩世子给谭诣的印象只是愚蠢可笑,但是亲自出征、率领全军背城一战的勇气还是令人钦佩的,刚才谭诣甚至有一种预感,那就是韩世子很可能会在穷途末路的时候挥剑自尽,让自己的功劳大打折扣。   但从清军发起攻击后,韩世子就没有任何返回自己军中同部下并肩作战的样子,韩世子一个劲地向着高处跑,谭诣虽然和他的距离越来越远,却仍然能够清楚地看到他的举动。看到对方头也不回地亡命奔逃,抛弃自己的军队,谭诣感觉真没有办法把这个胆小如鼠的家伙和片刻前领军亲征的那位统帅联系起来。   如果这般怯懦,那就早点跑好了,为啥还要上战场?为何到阵前叫阵?   刚才的叫阵只体现出韩世子的愚蠢……谭诣很快就发现不顾一切向高处跑的行为导致追击者能够毫不费力地锁定他的行踪,跑上山又跑下山,既耗废马力又耽误时间——虽然向北地势总的说来就是越来越高,但是总有一些较平缓的线路,要是韩世子往平缓的地方逃跑,就能很快拉开和背后追击者的距离,还能利用地势起伏隐藏自己的逃跑路线,毕竟追击者几乎全都是步兵,现在这样不但无法拉开距离还很损害马力。最不可理喻的是,逃命都来不及,还打着王旗干什么?唯恐部下不知道统帅正在亡命奔逃么?   韩世子连逃跑都逃的如此愚不可及!   谭诣甚至隐约感到一丝不足,胜利固然令人喜悦,但是太轻松的胜利则会冲淡这种喜悦。   谭诣只是乘船赶到万县,然后下船布置了一下阵势,剩下的事都是对面的韩世子替他做的,先是跑来鼓舞清军的士气,然后弃军潜逃把胜利双手奉上。无论双方实力对比如何,无论之前形势如何,统帅临阵脱逃都可能在瞬间扭转一切,失去统帅的军队没有统一指挥、没有斗志和士气,反之,看到对方统帅逃走的同时,己方的士兵也就不再怯懦,没有恐惧,因为胜败已经没有悬念,剩下的只有功劳大小这个问题了。   此时周开荒正领着自己的部下向远去的韩王王旗行注目礼,在他的另一边,李星汉与他的一千多同袍也在做着同样的事情。   开出万县的明军一直没有过于靠近岸边的清军,也没有堵在清军的正面,而是在远处低调地布阵,他们的阵线和清军布下的阵线有一个五十多度的夹角。刚才邓名和他那一队人从明军阵前远远地跑了过去,明军严守命令鸦雀无声地看着;很快,数以千计张牙舞爪的清军就追着邓名一伙儿也从明军阵前跑了过去。   期间周开荒一直让全军戒备,做好抵御清军冲阵的准备,但这种情况没有发生,大部分清兵根本就看也不看这边的明军一眼,只是一个劲地向前穷追不舍。周开荒只看到一个最靠近明军阵地的清兵向自己投过来冷漠的一瞥,是的,就是远远投过来的冷漠的一瞥。明军仍然停留在原地,自从出了万县城,他们就畏缩不前,现在万县易帜,主帅脱逃,再不会有清军觉得明军还是些有反抗的能力的敌人。   从开始出击就有不少清兵为了加快速度抛去了沉重的盔甲,看到邓名跑上山路后,为了抢先一步堵到他前面,相当不少的清兵扔下他们觉得不需要的负担——数千人对二十余人,就算是赤手空拳,一人一口唾沫也淹死那帮韩世子护卫了,还担心他们反抗么?可是当周开荒看到那个清兵一边跑一边把身上的盔甲脱下丢掉,在这冬日里露出身上的肌肉,甩开膀子大步流星地向前飞奔时,还是错愕不已——这还是在战场上吗?居然有这么滑稽的场面出现。   “殿下正为我们争取时间,”出发前就知道己方的指挥能力弱于敌方,邓名要求每个军官都要把此战的目的和计划事先告知每一个士兵。   当清军主力从阵前跑过去以后,周开荒也不打算做更多的动员,他立刻下令发动进攻:“击鼓!出击!杀谭诣!”   在周开荒所部发起进攻的同时,李星汉也正准备下令击鼓进军——虽然缺少旗号,但击鼓、鸣金这些手段还是难不倒明军的各位军官:“殿下以身诱敌,跑往高处,为我们引开更多的鞑子——殿下严令我们先杀谭诣,然后再去支援他。”   李星汉猛地拔出宝剑,把它笔直地指向天空,对同伴们大叫道:“击鼓!杀谭诣!”   自从邓名离开明军前去劝降清军,两千四百多名明军就一直奉命保持着沉默,现在禁令解除了,当周开荒和李星汉的战鼓声响起后,明军将士立刻发出了一声震天动地的呐喊:“杀!”。   回声飘荡在群山之间,明军军官纷纷越众而出,大步流星地走向谭诣所在的位置,士兵则肩并着肩,紧紧地靠在一起,跟在前面军官的一步之后。   明军挺进的前路上就是清军主力刚刚经过的地方,地上还有不少被丢弃的重物——头盔、铠甲等,还有几个不幸被踩伤踏死的同伴,从来都听说只有败军才丢盔弃甲,但是无数的清兵为了追击敌人而扔掉武器、而丢盔弃甲甚至自相践踏,这些清军的士气之高昂的确是闻所未闻了。   谭诣的旗帜越来越近,旗上的花纹越来越清晰可见,本来还是指向天空的明军纷纷把长枪放平,如林的长枪尖矛指向前方。   “杀!”雄赳赳走在军前的李星汉把手中的长剑在空中舞了一个花,敌人近在眼前,不过他还是保存着体力,稳健地前行而不是奔跑前进,只是稍微加快了一点速度,并进行了最后一次战斗前鼓舞:“莫要让殿下失望!”   当看到邓名孤身在敌军阵前时,士兵们心中的紧张并不比当事人差:韩世子不但之前冒险留下来和自己同生共死,之后还干冒奇险为自己尽力争取战机,现在终于到了自己出力的时候了。   “杀!”   跟在李星汉身后的士兵们齐齐地应了一声,迈着整齐的步伐,向眼前那些呆若木鸡的敌兵、还有稍远一点谭诣将旗下的那张苍白面孔逼去。   ……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万县城头的一群人远远望着明军逼近那面谭诣的将旗,一个个迷惑地眨着眼睛:“仁寿侯的兵力是韩世子的两倍,韩世子还临阵脱逃了,怎么大胜的局面一眨眼看上去又乱了呢?”   “不仅是乱啊,这仁寿侯看上去可不妙啊。”   “怎么搞的?”军官们面面相觑,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刚刚他们还都觉得明军不堪一击,包括谭弘在内都哀叹谭诣不废吹灰之力就取得了大胜。   “两军对垒,五千对两千四,”一个低沉的嗓音响起,谭弘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人多的这边看见了对面的二十个骑兵,就出动了四千多人去进攻,用大队的弓箭手和火铳兵、全部的长枪兵和刀斧手,一起去进攻区区二十个骑兵!”   刚刚看到邓名“弃军逃走”时,谭弘也觉得这仗已经结束了,不过他也是万县城上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在万县城头的这些人里,谭弘大概也是最重视邓名的一个,其他人包括熊兰在内对邓名勇气和机智的了解都差了一层,也没有谭弘那般的切肤之痛。和远处的谭诣不同——只能看到邓名的一个背影,远处似乎畏缩不前的明军谭诣并不能看得很清楚,但万县城头的谭弘能够看清明军的动作:明军并没有动摇,虽然距离清军很远,但是严阵以待的姿态并无丝毫改变。   “等到二十个敌骑脱离战场以后,”谭弘的声音越来越高,终于无法自制地激动起来:“四千多步兵就毫不犹豫地跟着脱离战场继续追击去了,留下不到一千人的火夫、苦力、水手和对面的主力打,这还怎么打?这还打什么?”   一旦谭弘看破韩世子根本不是统帅,当他意识到这队骑兵的战场价值不过相当于一支斥候时,立刻就明白谭诣已经犯下了不可饶恕的愚蠢错误,谭弘意识到必须要立刻行动起来拯救自己,大敌不再是谭诣,而是即将获胜的明军——幸好韩世子此时依旧在险地,谭弘还有机会和时间。   第二十六节 反复   谭弘心里已经有了腹案,还剩一些细节需要斟酌,虽然不敢说是万全之策,不过谭弘还是要奋力一搏。   “你们还在等什么,等死么?!”   没等谭弘回身发号施令,万县城头就响起一声大吼。听到从背后传来的这声喊叫后谭弘就扭头去看,还不等他看清身后的情景,就有一个人猛地扑到了他的背上,把身体已经相当虚弱的谭弘撞倒在地上,同时那个人还在焦急地大喊:“还不快来帮忙!”   扑过来的正是熊兰。   在熊兰的招呼下,其他万县军官也纷纷反应过来。经过这些日子的潜移默化,虽然大家还不觉得,但实际上熊兰已经隐隐成了众人的领袖,在这群万县降军中有了一些号召力。每次大家惶然不知所措的时候,熊兰都能站出来当领头人。听到他的催促后,脑子转不过弯的人还在彷徨不决,但也有人跑上来帮忙按住谭弘。   “快拿绳索来,赶紧把他捆住。”虽然呼啸的冷风不停地从万县城头掠过,但熊兰已经是满头大汗,这次放谭弘出来看来是押错注了,也不知道立刻改换门庭还来不来得及。刚才谭弘盯着城下说清军必败,熊兰听在耳里,就在谭弘背后指指点点,用手势撺掇大伙儿动手拿人。不过有人没有看懂他的手势或是看懂了但是还在犹豫——毕竟翻脸如翻书这种事做起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见状熊兰就再不等待,发出了刚才那声大喝,毫不迟疑地率先向谭弘扑去。   熊兰没有想到自己竟然押宝失误,这一把赌错了,如果不向明军倒戈就得赶快逃跑,趁着邓名还没回来就逃得远远的。不过这并不是熊兰做事的风格,他辛苦了这么久,费尽唇舌才说服北岸大营的人返回万县,又领着大伙儿自缚出城投降邓名,再冒险放谭弘出牢……熊兰当然不甘心经过一番努力最终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谭弘要搏一下,熊兰也是一样。   城头的降官们七手八脚地又把谭弘捆成了一个大粽子,拿绳子的那个人一边捆还一边表示歉意:“对不住侯爷了,小的给侯爷请罪了,侯爷您再忍忍吧。”   没有反抗能力的谭弘这次终于破口大骂起来,骂了一会儿后他又叫道:“你们反复无常,就是再投降过去韩世子能饶了你们么?别忘了两天前你们才刚降过一次!你们又跟着熊兰去投降,韩世子能不把你们千刀万剐了?”   “这就不劳侯爷费心了。”熊兰满不在乎地说道。   捆好了谭弘后,熊兰拽着绳子就拉着他往台阶那边走,一边唾沫横飞地对同伙们嚷嚷着:   “你们几个,快去把旗子都换过来!”   “你们几个,跟着我去县衙!”   ……   县衙大厅里,谭弘的亲丁们正在享用刚熬得的米粥,或是小口、小口试探性地咬着刚端上的滚烫蒸饼。在他们身边,熊兰安排的士兵们正殷勤地给他们端茶倒水,满面笑容地让他们慢慢吃、不着急。虽然只有很少量的一点食物入腹,但是马上就给了他们新的气力,在南大营里率先跳坑的几个人仍然手脚发软,却已经商议妥当,等吃完了一张软饼就去城头护卫谭弘——饿了这么久,细粮软饼端到眼前,一点都不吃那是不可能的,但除非不要命了才敢胡吃海塞撑个半死。   才咬了几小口,县衙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紧接着凌乱的脚步就传到了门前,谭弘的亲卫们茫然地抬眼望去,只见熊兰领着一伙人杀气腾腾地冲进来。   “官兵大胜,谭贼必败。”熊兰没时间和县衙里的同伙们多做解释,用最简洁的话语概述了即将出现的情况后,熊兰指着那些嘴里还咬着饼子的人叫道:“快把这帮鞑子都拿下,关进我们的大牢里去!”   所有的人都为之愕然,突然每个人都像是被鞭子抽了一样地跳起来,刚才还点头哈腰的北营士兵一个个顿时面上凶光毕露,转身就向椅子上坐着的那些南岸亲卫扑去;而南岸亲卫一个个也没有束手就擒,同样纷纷跃起,向身边的那些饼筐扑去。   饿得快要咽气了,好不容易闻到粮食的味道,此时这些亲卫想的就是无论如何都要再吃上一口东西。这些人被按倒在地上的时候,还在使劲地把面饼往嘴里塞。   “三十五、三十六,三十七……”熊兰飞快地点着俘虏的人数,以确认一个也没能漏网。最后一个被拉过来的俘虏双手被捆在身后,嘴里还咬着一张饼,他仰面朝天,努力地想把嘴边的食物吞下去。   熊兰伸出手捏住那个饼的边角,用力拽了一下,把还在嘴外面的半块饼撕了下来,随手扔回了饼筐中。   “熊贼,给爷爷个痛快吧……”口边的饼被抢走的那个家伙已经被拖出了大厅,他咽下了含在口中的一点,凄厉的喊声从外面传了过来。   对此熊兰充耳不闻,他急急忙忙对县衙里管事的人交代道:“赶紧挑几十个嗓门大、有膀子力气的人到城头听用,剩下的人好好准备饭菜,迎接殿下回城。”   县衙里管事的人名叫朴烦,不久前还不过是个普通的伙夫。谭弘溃败军心大乱以后,被熊兰一路提拔,现在已经是万县城里一个小头目了。熊兰步履匆匆地离开县衙后,朴烦心急火燎地把长官交代的任务布置下去,把所有工作都安排好后,才轻松地长叹一声,胸中全是工作之后的满足感。   环顾空无一人的县衙大厅,朴烦看着狼藉的座椅,还有打翻的粥钵和饼筐,不禁心疼起来,一手提着饼筐,一手把地上的碎面饼仔细捡起来。拾取着地上的粮食,朴烦想起了自己年幼的时候家里是如何的拮据,不要说这样好的细粮,就是一粒粗粮渣也舍不得丢掉。村子里邻舍打架,都会自动避开碗缸之类免得损坏,哪里会让珍贵的粮食被糟蹋呢?   幼年时父母长辈语重心长地教诲朴烦,做人要有信义、说话算数,不然就没有朋友,世上所有的东家也都喜欢忠厚老实的汉子。过去的二十多年里,朴烦也确实是这么做的,在谭弘军中当火工这么久,从来没有偷奸耍滑,谁都知道他工作勤恳、老实本份、待人厚道……直到前些天,侯爷忽然说从此大家就不是明军了,是大清的兵了,这个事情让朴烦彷徨了好几天:祖祖辈辈都是大明的人,怎么一下子就剃头去当鞑子了呢?   朴烦还在彷徨的时候,侯爷把他分派到了北营——北营的人不吃香,可是北营军人也要吃饭,离不开伙夫;心怀对大明的羞愧做了两天饭后,就听说侯爷被人捉走了,为此朴烦还偷偷掉过泪,无论如何这几年都是侯爷赏口饭给他吃啊;泪迹未干,熊把总就嚷嚷着要投降明军,军官们都被熊把总说服了,朴烦一个小小的伙夫又如何能够反对?就算他觉得亏心也只能把这不满深藏心中。   朴烦战战兢兢地把熊把总交代的工作做好,想不到熊把总夸奖他能吃苦、不怕累,把他一路提拔,几天下来朴烦成了伙夫队里数一数二的人物了。今天熊把总冲进县衙,下令把谭弘和他的手下都放出来时,朴烦觉得这事好像有点不妥:韩世子人不错,也没有追究大伙儿的罪过,这前脚出城后脚就反,就是人走茶凉也不能这么快吧?但熊兰的命令朴烦还是不折不扣地执行了。   见到谭弘的那帮亲卫后,朴烦又开始惭愧了,这些人说什么也是老战友,多年来一个营里的弟兄,才几天不见一个个饿得都不成人形,朴烦觉得自己前几天真该偷偷给他们送点吃的东西去。对于朴烦这样卑微的家伙,亲卫们平时就把他呼来喝去,今天当然更不会给他们这些叛徒什么好眼色,对此朴烦一点儿也没有生气,他满脸的笑容不是装出来的,心里确实想着对不住这帮子兄弟,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好好补偿、赎罪,本来就是自己背叛了谭侯爷,不对在先遭些白眼也没什么嘛。   没想到熊兰又一次冲进来,听到熊兰命令捆人,朴烦的脑袋嗡的一声就晕了,条件反射地服从执行,向那些他刚刚还满怀歉疚的人扑过去。制服这些熊把总的敌人时,朴烦还穷凶极恶地掐住他们的喉咙和脸颊,把他们已经咬到嘴里的面饼夺过来。朴烦自己不知道,当时他脸上的凶光可是把周围的同伴都看得心里发毛。   现在回想起被自己口中夺食的那些人的绝望目光时,朴烦感到一阵阵心酸,可是当时他却只有快意,觉得在熊把总面前展示了自己的身手。   “咱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朴烦抱着头,感到非常的迷惑。短短几天的生活比过去二十几年还要变化多端,朴烦颠覆了自己过去的行为准则,变化之大让周围的人、也让他自己吃惊不已。不过也就是这么几天,朴烦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角色,变成万县伙夫中小有名气的一员。刚才熊把总称赞他勇于任事,还说万县城内数百的伙夫从今天起就都归他朴烦管了。要是干得好,等渡过了眼前这关,熊兰还会让他带一队兵试试看——那不就是军官了嘛。   “头!我们来了!”   朴烦正在烦恼的时候,一群人走进屋来打断了他的思绪,几个领头的家伙都是朴烦从自己手下刚挑出来的小头目,领着一群膀大腰圆的人来向朴烦报道。   “跟我来。”朴烦跳将起来。反正自己的脑子不够使,许多事情想也想不明白,干脆不去想了。把忧愁抛于脑后,全身上下又充满了干劲:“去城头,到把总大人那里听用去!”   ……   邓名听到身后响起新一轮响亮的鼓声,他勒定战马回头望去,不错,确实是明军开始出击了。   注意到这个动静的不止邓名这些人,有些本来还紧追不舍的敌兵听到鼓声脚步也慢了下来,回头向明军方向指指点点。但是大多数没有觉察,继续向邓名这里追来。   “停,我们就在这里稍等一会儿。”邓名环顾左右一圈,问赵天霸道:“如果我们坚守在这里,大概能守多久?”   “鞑子短时间里是攻不上来的,”赵天霸看着那层层叠叠追来的人群,有些已经开始向他们所在的高处爬来,有些则绕过高处跑过,想要抄到邓名前面的路上:“不知道周千总他们能不能一时半刻内赶到。”   “好吧,我相信周千总没问题。”清军比己方兵力雄厚得多,虽然直到现在一切顺利,大部分清军都被自己引诱了出来,但是邓名依旧非常担心清军会回过头去救援主将。他引着卫队一直来到这座山丘的最高处,然后一跃下马,拔剑在手:“诸位,如果大军不胜,我们岂能独存!”   赵天霸记起听邓名讲过,郑村坝一战,燕王朱棣带着一百多人,吸引官军主力绕着大圈子跑,那时郑和是一百多人中的一员。官军都是南军精锐,数万步骑兵抛弃了主将李景隆去追杀朱棣,官军几次追近燕王时,领头的将领都被郑和所杀。虽然邓名寥寥数语,但其中的惊心动魄可想而知,也正是这样朱棣才紧紧牵住了南军主力,从始至终都没有人想到回去救援李景隆和大营。此时赵天霸看到有些清军脚步放慢,似乎犹豫不决,谁敢说不会有更多的敌人效仿?   “殿下所言极是,”赵天霸大声赞同:“当战则战!”   看到韩王世子不再继续逃窜,而是在山丘顶部下马后,追击的清军顿时欢声雷动:很显然韩世子已经被困住,无路可逃,所以不得不在山顶做困兽之斗。从河边一路追来,大部分清军士兵都已经相当疲惫,可看到韩世子终于落入包围后,他们顾不上休息继续奋力前进,他们发出的欢呼声压倒了从背后传来的金鼓声,所有的士兵都再一次目不转睛地盯住前方。就在他们的眼前,韩世子带着寥寥无几的随从站在山顶,黑压压的清军正在爬上山坡,迅速地形成包围圈,缩短了与韩世子之间的距离。   “骑战,当有闪转腾挪的余地,否则骑马还不如步行。”看到密密麻麻的清兵往山腰上爬来,赵天霸对邓名说道:“殿下在此安坐,看卑职破敌。”   说完赵天霸就带着十名骑兵上马,向着距离山顶最近的一股敌军发起冲击,十名骑兵虽然不多,但人人奋勇。弯腰爬山的清军已经是气喘吁吁,靠着一股子领赏的念头在勉强撑着,看到十一名骑兵呐喊着从高处冲下时,不少人连举枪迎战的力气都不多了。   赵天霸冲到敌军阵中,刀砍马踏,转眼间就把最前边的几个清兵都搁倒在地,他身旁的明军骑兵也是挥刀砍杀。那些清兵本来以为胜劵在握,准备轻松拿人,不料明军这么凶悍,心中的幻想登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清兵士气一泄,就纷纷调头退到身后的同伴群中去。赵天霸也不追赶,见已经把这边的敌军逼退足有十步,就马上调转马头返回山顶,挥手示意刚才跟他冲阵的人稍稍休息,带着另外十个人又向另外一边的敌军冲去。   如此反复冲杀几次,清军的攻势登时缓了下来。本来为了抢功,大家都是能跑多快就跑多快,现在见到明军强悍,他们就互相凑在一起,齐声吆喝着缓缓向山顶逼上来。赵天霸几次冲阵,使得明军与清军之间始终隔着一段距离,能够让马跑起来,气势上也压倒敌人。当清军不再像之前那样疏散而是结成紧密队形后,赵天霸就不再进入敌阵,顶多是冲过去吓唬一下,让敌军自行停步或是往后倒退,以此拖延时间。   又一次退回山顶后,赵天霸站在马背上向岸边遥望。那里谭诣的大旗已经不见了,岸边沙尘滚滚,朦胧中似乎正有一些人在亡命奔逃,江面的船只也在移动,有几艘已经起火。   “周千总应该是得手了,再等一会儿,就会来给殿下解围了。”赵天霸大声吩咐旗手和另外四个人:“你们保护好殿下,余下的和我挡住敌兵。”   现在清军的阵型很紧密,冲阵已经没有什么效果,同时包围圈也缩小了,明军只剩下环绕山顶的一圈地盘,就是想冲阵马匹也没有足够的距离加速,更不用提众人的坐骑也开始疲惫了。   赵天霸改变了策略,让其他人尽力维持着战线,自己绕着包围圈奔跑起来,看到哪里压力大就上前帮忙。赵天霸口中大声呼喝着,把手中的一杆长枪舞得虎虎生风,不停地向眼前的敌兵群中扎去,把清兵挡在外面不敢前进。   前排的清兵都是一路上跑得最快的,不少人丢掉了盔甲,没有防护,面对凶神般的赵天霸,不由自主地心里胆怯,所以只是口中吆喝,但并不拼命进攻——韩世子已经穷途末路围在圈子里了,四面八方这么多清兵,只要有几个攻上山顶就赢了,省点力气到时候抢上去抓住韩世子才是明智之举;要是自己玩命地往前冲,死在胜利前不用说是亏本,就算没死,万一把明军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对面的同伴冲上山抓住韩世子又该哪里说理去?   包围圈最内侧的清兵没有一拥而上,被他们挡在身后的同伴,包括谭诣的亲卫骑兵都急得破口大骂,催促前面的人赶快扑上去,要不然就后退把位置让出来。   第二十七节 饮血   把好不容易抢到手的好位置让出来当然是绝对不可能的,前排清兵既不愿意死在胜利前夕,也不愿意让眼看到手的大功劳飞走。着急上火的后排清兵纷纷用力向前推着前面的伙伴,眼看韩世子近在咫尺,怎么可以迟迟不将他拿下?至于那个来回奔驰,把武器在空中舞得虎虎生风的韩王近卫,最好和自己前面的同伴杀个同归于尽才好。   后排清军不断的推搡,加上前排人对功绩的渴望,使得清军的包围圈继续缩小,虽然缓慢但是不停地收紧。不知不觉中赵天霸已经是汗流浃背,一刻不停地用武器去驱赶敌军让他体力迅速地消耗着,趁着一个空档,赵天霸又向远处眺望一眼,这时岸边的战斗似乎已经告一段落,已经能够看见打着红旗的明军正向这个方向赶来,而他们面前的清军也开始溃逃。   面对冲上来的大批明军,谭诣很快就意识到根本无法抵抗,残留在他身边的清兵好多人连武器都没有,更不用说铠甲。那些平时主要工作是搬运、营造的辅兵见人多势众的明军挺着长枪冲上来后,早就已经腿肚子发软,等被捅死了几个人后顿时就有不少人脚底抹油,战线一瞬间就土崩瓦解。还在谭诣身边的近卫二话不说就砍断了将旗,护着谭诣往岸边的船上跑,其他士兵见状更是一哄而散。   由于船只停靠的位置太近,明军一下子就冲到了停泊地点,谭诣的护卫拦住了一些水手,抢了条船就拔锚离岸。可是其他人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不少水手慌不择路没能立刻逃上船,有些士兵虽然跳上了船,但是手忙脚乱地怎么也解不开缆绳,或是失手把船桨扔到了水里,明军杀到眼前的时候大部分船还没有离岸,更没有人组织士兵进行抵抗拖延时间。杀到的明军没有遇到有力的抵抗,直接就冲上了船,来不及逃走的清军士兵纷纷跳水逃生。   周开荒和李星汉都担忧邓名那边的局势,不敢在这些溃散的清兵身上耽搁太多的时间,他们留下一点兵力继续追击溃兵,把控制不过来的船只点燃以免被逃敌利用,主力则马上回头去增援邓名。距离明军主力最近的清军此时也已经看到谭诣的将旗消失,船只正在被焚烧,连万县都重新挂起了红旗,本来还是极为高昂的士气一下子跌落到谷底,他们的表现丝毫不比岸边的同伴强,一见到明军严阵的队伍逼近就四散而逃。此时只有围着邓名那座山头的清军依旧还在进攻,他们太关注眼前的功劳,以致还没有注意到身后和万县的变故。   根据看到的情形,赵天霸估计明军很快就会杀到面前的敌军身后,这些清兵就会发现他们已经处于绝境,所以只要再坚持一小段时间就可以安全脱险了。想明白这点后,赵天霸感到身上的疲惫一下子散去了,他大喝一声,又要冲下丘顶去前线助战,这次赵天霸去的是北面,他觉得因为视野的关系,一定是这面的敌军最后知道他们已经遭到失败、也会是最后停止进攻的一批,所以此处的战线才是最危险的。   在赵天霸冲下去前,他看到邓名也一手握剑、一手持缰,要上前参战,连忙伸手一拦:“殿下要干什么?”   邓名确实是打着过去助战的念头,他让旗手自己呆在丘顶,就要领着最后四个贴身护卫上前。   刚才邓名提议不退,用的理由就是大军若是战败,他们这队人绝对无法独存。听到赵天霸的问题后邓名没有多想,随口答道:“你们若是不在,我又岂能独存?”   说完邓名就要纵马上前。   “殿下不可!”赵天霸一把扯住邓名的缰绳,虽然清军步步进逼,但是明军的动作同样很快,转眼间这里的清军就会知道自己的处境,到时候哪里还会有心情继续围攻邓名?而这点时间赵天霸确信能够为邓名争取出来,根本不需要他冒险。   阻止邓名的时候,赵天霸看到前方一个卫士被清兵刺落马下,战线上出现了一个空隙,他没有时间再和邓名废话,纵马上前去补漏洞,同时对身后的人大声喊道:“无论如何都要护住殿下,援兵转眼便到。”   邓名带来的这二十个卫士都是军中翘楚,不但骑着马还身披重甲,可长时间的战斗让他们都已经很疲劳了,已经有三人落马。落马的重伤明军在赵天霸赶到前就被蜂拥而上的清军杀死,敌人也利用这个空隙又成功地突前一步,面对黑压压的敌兵赵天霸毫无惧色,把一杆又一杆刺过来的长枪拨开,不但没有后退一步,反倒压得众多敌兵无法上前。   只是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赵天霸这样的本事,在他身侧的那个明军骑兵苦战多时,现在双臂只感到沉甸甸的都快要抬不起来了,勉力拨开左右两杆刺向他两肋的枪尖后,没来得替坐骑挡开一矛,已经几次受创的战马一声悲鸣,轰然倒地。这名骑兵也跟着摔倒在地,一条腿还被压在马身下。   虽然就在赵天霸触手可及的地方,但他此时忙于应付几个同时攻过来的敌人,竟是无法分神相助,眼看清兵已经逼到那个倒地的明军身边,举枪抡刀向他刺去。这时赵天霸背后传来一阵风声,又是两骑先后赶到,前面的一匹坐骑人立而起,好似要向敌兵的头上重重踏下,清兵为了躲避这气势十足的一击也只好放弃攻击地上的明军稍微退后躲避。跟在后面的那个则从马上跃下,单手挥剑在空中砍了一个大圈,另一只手拉着地上明军的领子,帮他把腿从死去的马下抽了出来。   下马的人就是邓名,得救的明军士兵虽然成功从马尸下脱身,但显然也已经精疲力竭,邓名拉他出来把这个士兵推向丘顶,而自己则并没有跟着一起退回去。   赵天霸心里焦急,暗骂护卫不晓得轻重,但邓名和最后四名骑士加入战团后,明军的战线一下子就又稳住了。而且很快明军就主动后退了一段:刚才为了将邓名保护在安全的地方,赵天霸他们不得不尽力把敌兵隔远一些,但现在邓名已经到了一线就没有必要继续维持这么大一个圈。   “殿下,殿下!”   后退的时候,赵天霸焦急地朝邓名叫了几声,援兵转眼就到,要是在这个最后关头邓名受了什么意外,岂不是前功尽弃?但邓名对赵天霸的叫喊声毫无反应,抓住机会又上马后,还是和其他明军并肩对抗清兵。   又有一个明军士兵没能躲开敌人的攻击,一支从侧面投过来的短剑掷中了他头盔和铠甲的结合部,从缝隙间深深地刺入咽喉。随着战斗的持续,清军的攻击也变得越来越凶狠,尽管知道韩世子就在边上,他们也大量地使用飞刀、投矛进行攻击,显然已经杀红了眼。   明军这边也是一样,被掷中的明军士兵本能地作出一个去捂住伤口的动作,人已经向后倒去,从颈部喷出的血像喷泉一样地洒向半空,然后化作无数雨珠落下,把邓名左侧的头盔和脸颊都淋得湿漉漉的。在重庆城下的时候,也曾有血溅到邓名的脸上,不过那是敌人的血,而现在则是一个战友,而且这个人在牺牲前一直在为保护邓名的安全而拼尽全力作战。   甚至没有时间伸手擦去脸上的血,邓名就是一剑劈下,斩在一个扑上来想抱他腰的敌兵耳边。又是一股血泉和凄厉的惨叫同时冲天而起,把邓名的衣甲染得更加鲜艳。和那次用箭射杀了一个人不同,这时邓名脸上再没有丝毫的同情之色,他飞快地侧头看了一眼那刚刚倒下的卫士,他还能从左侧脸颊感觉到战士残留的体温。把视线重新投向前方,又有几个敌兵向自己马前扑过来,邓名挑了一个最近的又是一剑挥下……   “谭诣——败了!”   “谭诣——败了!”   从远处好像传来了锣鼓声和这样的呼喊,虽然周围是一片厮杀呐喊,但这声音相当的响亮,并没有被完全遮盖下去。   此时周开荒和李星汉已经领军杀到了南坡近前,不过这呼喊声并不是从他们那个方向发出的,虽然他们也在喊着类似的话,那些开始奔逃的清军也在发出类似的惊慌呼声,但是他们呼声大多杂乱无章,远远不如这和着锣鼓一起发出的声音那么整齐有力。   “一,二,一。”   喊号的人话音才落,二十个鼓手就同时用力擂鼓:   咚,咚,咚!   三响过后,   “谭诣——败了!”二百多个人扯开喉咙齐声大叫。   接着又是二十面铜锣的合奏:   咣,咣,咣。   “一,二,一!”   熊兰喊号子的时候还做着手势,若是邓名在现场,说不定会感慨他颇有点前世音乐指挥的架势。就算是以熊兰之能,他也无法把万县的士兵拖出来打仗。整个万县城中也没有几件武器——本来他们就没有多少,邓名来了之后更是因为不放心降军而尽数搜走,至于士气就更不用提了。实际上在熊兰赶回城头后,就发现留在那里的几个同谋的军官在他走后越想越怕,嘀嘀咕咕地商议了会儿后,他们心中的恐惧再也无法抑制,已经出城奔向北面的山地逃命去了,熊兰交代的立刻换旗子一事也由于无人监督而没有完成,有些士兵同样担心明军回城后大肆报复,跟着那些军官一起逃离了万县。   把这些废物笨蛋大骂一通后,熊兰只好一边亲自监督换旗帜的工作,一边尽力鼓舞尚留在身边的那些同伙的士气。给万县重新换上红旗后,熊兰从各队网罗来的壮汉和大嗓门也基本到齐,他立刻亲自带队出城——虽然没有去和谭诣余部厮杀的勇气,但是隔着里许冲他们大喊的胆量还是有的。   为了引起更多清兵的注意同时也是为了喊声整齐,熊兰把能够找到的所有锣鼓统统拿出来伴奏。熊兰知道自己如果不努力做点什么,明军回来就是想饶自己一命都没有借口——把谭弘抓起来显然不是功,因为那就是他放出来的。而河岸那边明军打的很好,熊兰就算想帮忙也没有可做的,所以只有设法帮韩世子这边出点力。   一遍又一遍的喊声传到了更多清兵的耳中,心中狐疑的士兵们手中的动作也慢了下来,这时邓名南面的清军已经开始混乱,有人回头看到明军靠近后发出的惊呼很快就引起了更多身边同伴的注意。而北坡的清军此时还看不到那边的形势,数百视野受阻的清军既看不到谭诣的将旗已经消失,也不知道明军靠近,但这喊声引起了他们的疑虑,不再疯狂地一个劲向山顶(这河蟹的)进攻。   很快就有人发现万县城上此时又张满了红旗,这变故引起了一片哗然,军官们或许还强自镇静,但士兵们交头接耳,感到似乎这是明军的什么计谋。随着恐慌心理在军中不断蔓延,对邓名他们的攻势彻底停止下来,清兵和明军隔开了一段距离,然后四下张望。   四下张望的清军开始认真地倾听周围的动静,马上就听到从南面传来的更多的喧哗声。侧面的清军士兵也陆续看见无数败兵从南面滚滚而来,一看他们惊慌的样子和人数就知道这绝不是装出来的或是局部受挫。   “中计了!”不少向北跑的清兵凄厉地喊叫着,军官也都充满了这样的绝望感,在他们看来,连一开始万县的易帜都是明军计谋的一部分。   “败了。”看到这番场面,邓名左右两侧的清军也发生了雪崩,他们再也没有心情和明军相持,纷纷扔下武器开始北窜——之前有人扔下了盔甲,现在只要扔武器就够了。   “败了!”邓名和赵天霸眼前的敌人也丧失了所有的斗志,片刻前还争先恐后蜂拥而上的敌兵,在仓皇吐出这个绝望的字眼后,当着不远处敌兵的面转身离开,一个个奋力向后排挤去。后面的士兵见到这番情景,意识到全军崩溃即将或者说已经发生,那还有谁肯停在原地?   直到这时,邓名才腾出手擦了擦脸颊上的血迹,得以回首仔细地看一下刚才那个就在他身边倒下的卫士。邓名看到那个卫士直挺挺地仰躺在地上,嘴角间都是血沫,大睁着双眼望着天空,保护邓名的二十个卫士五人战死,一人重伤。   邓名跳下马,一言不发地把牺牲者的双目合上,然后又一言不发地走回马边。翻身上马后,邓名重重地踢了一脚马肚,坐骑立刻如离弦的箭般冲出,赵天霸和其他卫士微微一愣,随后也先后跟着冲出,紧随在邓名的背后,全速向那些正在溃逃的敌军追去……   面前是满山遍野逃窜的清兵,周开荒一直带兵紧跟在他们身后,追杀逃敌的同时也在寻找邓名的踪迹,刚才邓名的王旗明明就在一座山丘的顶峰,但是在周开荒赶到前一晃就从山丘的另一坡后面消失了。   遍地都是清军的尸体,今天明军的损失虽然还不清楚,但是周开荒深信是微乎其微,谭诣身边的人根本没能给明军造成伤亡就垮了;攻击岸边的船时大概折损了几个,估计是几个、十几个的样子;然后就是一路的追亡逐北,没有指挥、丧失斗志同时也缺乏体力的清军士兵被明军赶鸭子一样地追。追着清军不住手地砍,周开荒就没看到一个敢于回头反抗的。   不过邓名在哪里?如果邓名有什么差错,那损失再小周开荒也不认为这是可以接受的交换,可他不但没有见到邓名,连他身边的卫士都没有见到几个。只找到了五具尸体和一个被马压断腿的卫士,那个卫士说当时他疼得头晕眼花,好像看到大伙儿都向北面去了,当时韩世子也在北坡。   周开荒又向北赶了一段路,明军的士兵此时也已经相当疲劳,很多人都脱队,就是周开荒也追不动了,他看到和自己分头进军的李星汉部也停了下来,后者的部下不少就席地而坐,有的人一停下来就倒在地上休息。   李星汉走来周开荒这边,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殿下呢?”   “没见到。”周开荒摇摇头,脸上全是忧色。   就在这时,突然有士兵发出了欢呼声,周开荒和李星汉同时转头望去,看到一行骑兵的影子正从远处的一条小道上绕出来。   来的正是邓名和李天霸,还有十四个卫士和掌旗兵,那面旗帜依旧被笔直地擎着。一见到周开荒和李星汉二人,赵天霸就笑道:“今天我可是杀得手软啊。”   不过周开荒和李星汉二人的注意力并不在他身上,他们都望着邓名,现在后者身上的气息和往日完全不同,见到二人后邓名并没有说话而是点头示意。邓名的衣甲和坐骑已经被彻底染成血色,他的剑收在腰间鞘中看不到,但是能看到随着马匹颠簸,不断有血从鞘口渗溢出来,顺着剑鞘淌下,滴答在地上。   “回万县。”邓名轻声说道。   “遵命!”声音虽轻,但周开荒和李星汉都感到从这声轻语里透出一股威严,他们二人同时尊敬地躬身领命。   -----   今日第二更,我记得的。   第二十八节 人心   浩浩荡荡的明军一路向着万县开回来,士兵们都显得非常兴奋,今天明军阵亡的不过十七人而已,负伤的虽然上百,但大都是不值一提的轻伤。除了邓名身边的这队卫士伤亡比例比较大以外,明军各队基本是开出万县迎战时的原貌。自己、好友,身边的同伴一个个都完好无损,又是如此辉煌的胜利,这让每一个明军士兵都心情舒畅,就是那些被同伴抬回来的伤员,也都在担架上高谈阔论,放声欢笑,嗓门更是一个比一个洪亮。   出征前虽然士兵们都清楚邓名的计划,可同样知道此战是以一敌二,战败就是死路一条,严峻的形势让明军官兵心中都沉甸甸的。对前景悲观的士兵嘴上不说,心里已经抱着杀一个够本的念头,还安慰自己能从重庆逃到这里已经是多活了好些天了;其余大部分士兵则觉得能够打赢就已经是最好不过的结果,毕竟谭诣也是夔州的一条地头蛇,对这些普通士兵来说则是需要仰望的大人物;就是乐观的那些人,也觉得如果伤亡能少于一千并击败谭诣就是了不起的胜利。   因此这样的战果让士兵都觉得如在梦中,看上去不可一世、已经把明军逼入绝境的强大敌军竟然如此不堪一击,今天的战斗简直比行军困难不了多少,这哪里是打仗?不过是追着人砍了一个时辰而已。明军先是突袭谭诣,然后急行驰援韩世子,军阵最后面几排的明军士兵辛辛苦苦地跟着队伍跑东跑西,结果连一个敌人都没看到仗就打赢了——这种情况的士兵还不少,他们现在都在大声抱怨着:说敌军实在太过无能,白白累得两腿发酸。   在尽情地嘲笑无能的敌军同时,这些士兵也很清楚是谁领导他们取得这样的光辉胜利,当望见邓名的身影时,明军官兵都发了狂一般地向他雀跃欢呼,直到把喉咙都喊哑了还完全没有意识到。   跟在邓名身边的赵天霸心里也是美滋滋的。   多年以来明廷总是败多胜少,别说以少胜多,就是以多打少也经常闹个灰头土脸,比如这次重庆明军一开始占尽上风,莫名其妙地败下阵来。长年来一而再、再而三的失败,让明军变得越来越悲观,而清军变得越来越骄狂,就连那些刚刚投降过去的,比如谭诣这种,一挂上了清军的旗帜就感觉自己好像突然变强了很多,打起明军来信心十足。这种悲观情绪明军口中不愿意承认,但是心里都有。这也是今天一听说清军比自己人多,明军军官几乎立刻气馁的原因之一,让他们迅速达成统一意见:此战必败,赶紧撤退争取让更多的人能够逃脱。   “两千破五千,还连损失都没有,这仗不但打出来了,而且我还亲身参与了,不但参与了,还在其中立下了大功。”赵天霸越想越是得意,二十二个人抵挡数千敌兵,这根本就是传奇嘛,至于后面十几个人追着成百上千的敌人砍,杀得十几里路上血流成河,那更是了不得:“今天听殿下说了好几回昆阳之战,当时我还想三千人追杀四十万,那场面得威风成什么样子了?今天虽然敌军没那么多,但也有点这意思了。”   想完了昆阳之战,赵天霸又想起邓名提到过的郑村坝之战,本来赵天霸一向看不起太监,但听说郑和在几万追兵中数次取下敌将首级后,立刻就对三保太监肃然起敬:“连成祖皇帝都赞不绝口,还赐他姓郑,咱今天也有点郑大官的意思了吧?嗯,对,不是咱不想取,实在是没有敌将啊,可惜咱不是太监,不然以后就是万天霸了……呸,什么可惜,是幸亏咱不是太监,不然这世上就要多个万天霸了……”   在万县城前,熊兰带着一群人迎接凯旋的明军,刚才组建的锣鼓队跪在最前面——熊兰指望韩世子看见这支队伍,就能想起他刚才的一点功劳不至于痛下杀手。看到明军的最前面就是邓名的那面王旗,又一次自缚出降的熊兰和他的同伙们赶快低下头,跪在道边一动不动。   虽然盼望韩世子能够绕过自己,但熊兰也是做了两手准备,他身上的绳索看起来捆得结实,但和其他人不同,熊兰并没有像其他死脑筋的同伙一样让人把最后扣真正结死,而是偷偷把两个绳头攥在自己手里。双臂背在背后,人又在地上跪着,还真没法看出来他一松手就能自行把身上绳索解开。   这次熊兰也觉得自己做得有点太绝了,韩世子一出城门就易帜,虽然他感觉对方似乎是个心软的人,但熊兰也不敢说对方一定会饶了自己。在熊兰的计算里,明军打了这么久的仗,一定都很疲惫了,如果韩世子翻脸要杀万县的降官,场面可能也会混乱得很,他就松开绳索往山里面跑,疲劳而且还身披盔甲的明军未必追的上自己,再说还有那批认认真真把自己绑得结结实实的同伙能拖延下时间——同样不敢说一定能逃生,但总是个为自己在最坏的情况下留一线生机的招数。   韩世子的旗帜越来越近,熊兰偷偷抬眼看了一下,看到邓名已经策马来到了不远处,他赶紧又把头低下——韩世子肯定不会亲自追杀自己,而且他和那些亲卫的坐骑估计也累的够呛了。   马蹄声越来越近,刚才还一直强自镇静的熊兰突然感到心脏狂跳,刚才的战斗他并不是没有看到,素有威名的谭诣被这位韩世子摧枯拉朽一般地打垮了,那可是仁寿侯啊,心狠手辣、足智多谋,听说在重庆随随便就把谭文和袁宗第打得一败涂地。熊兰不要说见过、听过,就是做梦都不敢想会有这样一边倒的仗,两千四百多明军开出万县一个时辰,玩一样地杀败了两倍于己的敌兵原样回来了。   这样的人要是杀自己……熊兰刚才用来给自己打气的一点小算盘、小主意,突然之间不翼而飞,几乎要啊不顾一起地松开绳子站起来逃跑,只是此时熊兰还感到自己两条小腿突然不受控制地哆嗦,腿肚子开始剧烈地跳动,迅速开始发疼,好像已经开始抽筋了。   在熊兰拼命尝试收回身体的控制权时,他身边的同伙同样在瑟瑟发抖,熊兰能够感觉得到身旁那些人的剧烈抖动,一阵风吹过,熊兰还嗅到了一股强烈的尿臊气,肯定是有人失禁了,气味是这么的浓烈不知道到底有几个人。   马就停在熊兰前面,他看着那条马腿,咬着嘴唇,背在后面的双手也开始发抖,痉挛一般地死命握着手心里的绳索,什么利用同伴拖延片刻,什么先往身后的人群里一扎,然后利用万县地形脱逃,这些熊兰苦心琢磨了半天的脱身计划都再也想不起来了。   “熊兰……”   从头顶传来一个声音,是韩世子的声音,这声音一响,熊兰身边突然有人彻底崩溃了,一个同伙向前扑在地上,好像身体瘫软已经完全跪不住了。   在这个家伙倒下的时候,语无伦次的哭喊声被猛地吐出:“殿下,小的罪该万死……饶命啊,殿下,小的再也不敢了,小的罪该万死啊……”   实现熊兰还和同伙们交代过,不要瞎哭瞎闹,要是彻底失态不但无助于求饶,说不定还会激起对方的杀心,这并不是熊兰第一次和他们交代这个,上次投降的时候大家都把情绪控制得不错。但是今天气氛完全变了,看到刚才那一仗的结果后,熊兰的这帮同伙对韩世子的恐惧已经无法控制,就连最镇定的熊兰,此时也是不由自主的全身发动,连早先想好的说辞都一个字也无法吐出口。   马上的人没有搭理那些哭喊求饶的降官,继续质问熊兰道:“我是不是和你说过,背叛朝廷,一次已经是大罪,但念在你带头反正的功劳我许你可一而不可再?这次你还有什么说的么?”   这句问话入耳,熊兰感到自己的舌头又开始听使唤了,两条小腿抖得也不那么厉害了,因为他察觉到对方似乎并没有坚决要杀自己的心。   “殿下,罪人……罪人真是愚蠢至极!罪人真是胆小如鼠!一看鞑子人多势众,把胆都吓破了,只想着怎么留住这条狗命。”熊兰努力地想把自己的罪过降低一个层次,从叛国求荣变成贪生怕死:“刚才罪人知道死罪难逃,可没有逃走,而是带人出城向鞑子喊话,殿下杀罪人理所应当,可这样可能会让其他有反正之心的人犹豫啊,殿下!罪人这条贱命一文不值,还是赐还给罪人吧,说不定能对朝廷的大业有一星半点的用处啊。”   马上的人沉默了一会儿,再次开口的声音温和了一点:“可我上次已经说过此事不可再,我放你一次足够让别人知道朝廷的宽大了,为何要放你两次?”   “殿下,罪人听说圣贤有言:‘事不过三’。不是‘事可一不可再。’,圣贤说这话,意思就是让人有悔改的机会。”熊兰感到活命的机会一下子变得非常大,胆子也回来了大半,他也不知道事不过三是不是圣贤说的,反正能用上就好:“罪人今天不敢脱逃,一心立功自赎,放罪人能够证明殿下的大度,让其他有悔过之心的人学着罪人的样子立功赎罪。再说,殿下上次说因为罪人有些功劳可以自赎,并没有说自赎就那么一次,以后不可以再次立功自赎啊。”   邓名低头看着跪在马前的熊兰,今天刚看见熊兰倒戈的时候他确实异常愤怒,心里想着要是此战得胜定要把此人碎尸万段。但大获全胜以后,邓名对熊兰的杀心确实淡去不少,此人的行动对明军没造成什么伤害,而在已经杀了那么多人以后,邓名也杀得有些累了。   “我出城前让你准备的饭食、还有伤药……”邓名已经有了饶过熊兰的心思,就拖着长音问道。   “罪人已经安排妥当,”熊兰忙不迭的答道:“罪人不敢偷懒,热食、热水都已经备好,大军入城即可食用,若有缺少罪人甘愿领死。”   此时熊兰已经彻底回复了身体的控制,说话的时候熊兰偷偷把手中攥着的两个绳头系了一个蝴蝶扣,用大拇指捏着蝴蝶扣的两个扣头。   “好吧,我再饶你一次。”这些天来邓名觉得这个家伙还是挺有才干,明军的饮食住宿都安排得很好,若是杀了他还要自己操心,说完邓名就对熊兰背后跪着的锣鼓队成员喝道:“给熊把总松绑。”   那些跪在后面的降兵倒是没有自缚,闻言有人就要膝行上前帮熊兰和其他降官松绑。   “殿下,罪人还有一事禀告。”熊兰又叫了一声。   “什么事?”   “罪人刚才把谭弘放出来了一会儿。”熊兰老老实实地向邓名交代了自己释放谭弘还有其他俘虏的行为。   “现在他在哪里?”邓名不耐烦地打断了熊兰关于给犯人熬粥、蒸饼的叙述,直截了当地问道。   “又被罪人关回去了,还在县衙大牢里。”   “好吧,那就也不和你计较了。”邓名一提马缰,不再看熊兰径直向万县城门行去。   “罪人谢殿下不杀之恩。”熊兰在背后高声颂道,双手同时使力,把手中的蝴蝶扣系成了一个死扣,这时背后的降兵又开始移动,挪过来给熊兰这伙儿绑着的军官解开绳索。   解开绳索后,降官们依旧在道边跪着,一直等明军都开过去后才敢站起来,熊兰有些鄙夷地看着那些裤裆湿漉漉的同伴,正要骂他们两句,突然一阵风吹过来,冻得熊兰一个哆嗦,这时他发现自己的衣服也已经被汗浸透了,都快要能拧出水来了。   虽然邓名已经远去,这些降官的脸上还是多有惊惧之色,上次他们投降后弹冠相庆,很快一个个就笑容满面,而这次他们虽然高兴又捡了一条命,但却绝对不会再有人笑得出来。   “这韩世子,这么慈悲心肠的一个人,打起仗来却这般厉害。仁寿侯……不,那谭诣老贼谈笑杀人,我还以为韩世子绝不是他对手,想不到韩世子打他比杀鸡还容易。”回到万县城中后,一个降官低声说道。刚才他们又从得意洋洋的明军士兵口中得知,邓名领着十几个骑兵追着几千人砍——他很难把这种英雄气概和那个不嗜杀的韩世子联系起来,也没法和任何一个他知道的将领联系起来。   其他的军官听到这话也都露出赞同之色,他们同样感到极度的不可思议。   “谭诣翻脸无情,伏杀涪侯的本事是有的,但是让他自己上阵去和敌人厮杀那是不行的,”熊兰已经换了一件干衣服,听到这话后他低声地发表意见道:“无情未必真英雄,反过来也是一样的。”   ……   “殿下真是宽宏啊。”   上次赦免熊兰的时候,李星汉等人都有些不满,但今天却没有什么反对之声,除了邓名是这场大胜的领导者外,明军微小的损失也是原因之一。假如今天明军是苦战得胜,伤亡数以百计,那军官们心情就不会像这么好,现在大家都觉得杀不杀熊兰、追究不追究万县降军的责任实在是小事一桩。   “熊兰这个人挺有本事的,”之前邓名他们都觉得经过第一次投降时的纷争,熊兰和万县其余的军官已经势不两立,想不到他居然还有这么大的号召力,最让邓名觉得此人了不起的是他采取行动的决心和能力,制定计划相对来说是容易的事,但制定计划后能够迅速付诸实行,这就是相当了不起的才能了:“确定一个目标,然后围绕这个目标去尽力做事,这是人杰啊,怎么会在谭弘军中混得这么不得志?”   邓名的疑问周开荒和李星汉自然都解答不了,因此他就派人去打听一下熊兰的情况,至于邓名对熊兰的评价这些人也不太赞同:“一个鸡鸣狗盗之徒,殿下太抬举他了,什么人杰,殿下要杀他还不是和杀一只狗一样?”   “他能给我个不杀他的理由,”邓名向大家解释为什么他决定饶熊兰一命:“今天若不是他敲锣打鼓地喊‘谭诣败了’,围着我们的鞑子不会那么快退去,恐怕还会有折损,熊兰此举可能救下了几个卫士的命,他以此换回自己的命。说不定,折损的不是卫士而是我,他救我一命我饶他一命,才算是两不亏欠。”   “殿下当时也是太冒险了。”想起当时邓名身先士卒,赵天霸颇有些后怕,明明援军马上就到了,包围圈也还能维持,邓名完全没有必要亲自战斗。   “是我提出来的留下,不再逃跑而是固守丘顶,”邓名当时随口说的理由并不是他当时真实所想,现在他才有机会把真正的理由说出口:“有人战死也是因为我的这个决定,我岂能留在后面?”   “这不是为了全军嘛,”赵天霸觉得这个理由完全不能成立:“殿下千金之体岂能轻掷?”   “不错,殿下可不是众人。”李星汉很少会附和赵天霸的说法,但是这个问题他的看法是一样的,宗室与众不同。   “我不是什么宗室,今天我要把话和你们说明白了,”邓名摇头道:“我姓邓不姓朱。”   第二十九节 机密   从最一开始邓名就没想冒充过宗室,别人有这样误会不是他的错,只要纠正了就可以。这也不是邓名第一次想纠正这个错误,不过之前他担心会给自己带来比较大的麻烦所以一直在这个问题上没有明确表态,始终是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但是今天邓名自认为出力不小,大家心情也不错,在这个时候坦承想来其他人也不会特别愤怒,大不了真诚的道歉就可以了。虽然眼下的时机看起来不错,但邓名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挑明此事。   果然如邓名所料,随着他这句话一出口所有的人脸色一下子都变了,屋内鸦雀无声地等待着邓名的下文。   “嗯,就是这样。”邓名让屋内的等了半天,终于又吐出这么一句,现在大家给他的感觉很不好,哪怕有人站起来怒斥他欺众也好,现在这种一片沉默令人难以忍受。   不过大家等待的下文显然不是这个,邓名的话令人震惊,但就算是有人要跳起来怒斥他欺骗了明军上下,那也得先听明白他到底是怎么骗的嘛。刚才屋内众军官都在等邓名继续说下去,听他到底要自称是什么人。   “就是这样?”周开荒有些不敢置信地轻声问了一句。   “是啊,我姓邓,我真的不是宗室,你们还是叫我邓先生吧,”邓名急急忙忙地再次强调了一句:“叫我邓名也可以。”   又是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所有的人都瞪着邓名看,但是好长时间都没有人说话,很久之后终于有一个人忍不住问道:“那邓先生到底是谁?”   “不是谁,邓名是我的真名。”   屋内出现了嗡嗡之声,开始有人小声地议论,不过偷偷交谈的人都很警惕,一个个贴着别人的耳朵说话,还用眼睛看着邓名以便观察他的注意力是不是在自己身上,猜测的话语是不是可能被邓名听到。   “邓先生是哪里人士,祖上如何称呼?”赵天霸开始发问,他大概是这里面最懂得礼数的一个,从用词来看他对邓名依旧非常尊敬:“敢问令尊名讳?曾居朝廷何职。”   “我是北直隶人士……”父祖姓名邓名随口就说了,至于官职那肯定是没有,他们连大明人都不是:“祖父、父亲都是平民百姓。”   “种地的吗?”周开荒叫了一声,满脸都是古怪之色。   “不是,是城市里的小民。”邓名知道对方绝对不会信自己是农民家的儿子,虽然自己确实不是宗室,但是如何交代来历却令邓名非常头疼,说自己是从几百年后来的吗?这个估计比说自己是农家子弟更无法令人相信。   “邓……邓先生怎么从北直隶来到四川的?”又有一个人发问道。   邓名在心里暗暗叫苦,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如何从河北到的四川。   看见邓名这副支支吾吾的样子,善解人意的赵天霸提出了一个解围性质的问题:“邓先生可是有难言之隐?”   “是啊,”邓名感激地立刻接口道:“实在是一言难尽。”   “可以慢慢说啊。”刚才那个提问的人还不肯放弃。   “邓先生都说了他不想说!”李星汉转头喝斥那个人道:“你没听见吗?”   “总之,我确实不是宗室,以前迫于形势不好直言,我心里非常过意不去。”邓名向大家抱拳致歉。   “这可不敢当。”屋内的人都连忙起身回礼。   “吃饭,吃饭,实在是饿坏了。”周开荒的神情已经恢复了常态,招呼卫兵赶快开饭,然后又来请邓名上座:“邓先生请。”   把邓名请到中间坐下后,其他军官也纷纷就座,虽然气氛还是有些古怪,他们也还在偷偷地交头接耳,但好像大家都接受了邓名的说法,李星汉还追问了一句:“邓先生要把此事通报全军吗?”   “是——啊。”邓名刚才下定决心不再隐瞒,既然告诉了这些人,那当然也不能欺骗其他的士兵,但为什么李星汉问话的语气让他感到这么怪异呢?   “遵命。”不少军官同时应道。   邓名半晌无语,他感觉自己的坦白好像不是很成功,不过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还能说什么呢?   大部分人在屋内陪邓名说话,有几个趁着饭菜还没送来的时候跑出去传达命令,很快邓名的命令就一层层传遍了全军。   “殿下有令,以后不许再称呼他为殿下,依旧要称呼他为邓先生。”   “殿下为何要下这样的命令?”不少士兵都对这个命令感到十分不解,接到命令的不仅仅是明军,万县的降军也收到了同样的通知,不少人也是好奇只不过他们不敢明目张胆的质疑。   “要是你能想明白,你不就也是殿下了吗?”提这种问题的明军士兵被他们的头目没好气地打发回去,刚才他们向传达命令的人询问时,就遭到了一模一样的奚落,现在就和命令一起原封不动地传递给了他们的手下。   现在正在陪邓名吃饭的众人,嘴上不说但是心里相信邓名说实话的连一个都没有,邓名这些日子来并不是第一次以宗室的面目出现,每次邓名扮演这个角色的时候对众人称他为“殿下”都显得泰然自若——在邓名看来这很正常,演戏就要演得像嘛,再说作为个曾经的现代人他也不觉得被称呼几声殿下就怎么样了。   不过这种行为在其他人眼里则会留下完全不同的印象,谀称不是没有,但是侯爵肯定不敢自称本公如何如何,没有爵位的人也觉得不敢让周围的人称呼他为侯爷,在这个时代这种僭越的行为不要说做,很多人是连想都不敢想。邓名因为不知轻重而坦然受之的样子,在这些人眼中就是理直气壮。   还有下命令的胆量也是其他人深信他来头不凡的原因之一,邓名前世电视、电影看得不少,很快就适应了周围人的尊敬而且能够发号施令,而这些军官见过的其他没有身份、没有官职的普通人,在这种场面下根本就会紧张得说不出话来,见到官膝盖早就发软了。   比如周开荒吧,要是有人称他为殿下,那他一定会如坐针毡,一定要死命推辞,就算处在不得不扮演的情况下,他也无法泰然自若,更不会在察觉到别人有类似误会的时候犹豫是不是该坦白,而是一定会立刻辩白清楚。当然,周开荒不会乱了尊卑上下,僭越的时候也就无法像邓名这般坦荡荡的没有一星半点心虚的样子,因此就算假冒宗室也会被立刻发觉,更不会被误认。   “或许是因为还身在险境?或者是因为其他的什么原因?”周开荒心里转着念头,对邓名的命令十分不解,不过既然邓名态度如此坚决那他一定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反正很快就要到奉节了,到时候殿下肯定会和文督师详细说明,到时候就等文督师公布吧。”   其他人多也和周开荒的看法差不多,李星汉就觉得如果有人被这样误解的话,也一定会以头抢地、说什么也要证明自己的清白,什么样的人敢心安理得地接受宗室的待遇?不是丧心病狂的骗子就是真正的宗室,可邓名怎么看不像是前者。不过这场风波倒是让李星汉动了别的心思,以前他就一直不相信邓名是朱三太子,周开荒第一次捅出这个新闻时邓名的表现也加深了李星汉的这个怀疑——不过也仅仅是怀疑而已,要是换作这个时代一个并非骗子的正常人听到自己被扣上烈皇之后的名义,表现肯定要比邓名激烈的多。刚才那句“邓先生是怎么到四川来的”问题让李星汉心中一动,邓名肯定是宗室这没有问题,因此被人说成烈皇之后的反应不太大也就容易理解了:被错认为堂兄了嘛,虽然有误会但并非天差地别。   “是不是蜀王?”李星汉心里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老蜀王被张献忠宰了,王府也被洗劫了,听说有个幼子没有殉难但是失去踪迹,本来之前也有这样的猜测,但现在李星汉越想越是有理:“这个西贼一直在殿下边上,殿下若是蜀王肯定不好明言,而且这样殿下在四川还用奇怪么?”   至于从邓名口中听不出川音这种有损于李星汉猜想的缺陷,很快也给他找到了解释:“王府里和我们当然不同,皇上以前一直在北京,王府里学点北直隶话有什么奇怪的?要是和平常人家一模一样,那还叫王府么?反正很快就要到奉节了,等见到了文督师殿下自然可以统统说出来……哎呀,蜀王尚在,这可真是大喜事。”   往日这种场合都是周开荒和李星汉话说得最多,今天两人各有心事所以显得比以往低调得多,倒是往常一贯话语不多的赵天霸今天显得相当兴奋,喝了两杯酒后就又恭贺邓名道:“那谭诣也是李景隆一样的蠢货啊,邓先生略施小计,就把他杀得片甲不留。”   李景隆是被成祖夺爵,在明朝三百年的舆论中一直是个既无能又胆怯的卑鄙小人形象,评书小说中只要提及靖难之役,就免不了对李景隆一阵奚落。既然没有朝廷的爵位,又如此不得人心,大家嘲笑起来也都是肆无忌惮。赵天霸的话引起一片赞同声,其他军官也纷纷笑称谭弘可能还不如李景隆这个蠢货。   “谭诣应该是不如李景隆的,”在邓名看过的书里,李景隆也一样被评价为靖难第一无能之辈,他在现代的形象和明朝时没啥变化,不过邓名在自己看了靖难过程后,对这人的印象倒是有些改观,年轻人心里藏不住话,既然讨论到这个问题邓名就忍不住说起自己的见解:“大臣方孝孺、黄子澄为建文天子殉难,虽然是他们推荐的李景隆,但大家觉得他们是忠臣,也就不说他们有什么不对,错误都归在李景隆头上了……”   正如邓名所说,方震儒和黄子澄为建文帝殉节,所以他们受到的待遇肯定和小丑李景隆不一样,邓名直呼其名自己没觉得什么,但在本来就深信他是天家的众军官眼中,这自然是君王评价臣子的那种居高临下的态度。   “又在讲这些宫中秘闻,还说自己不是三太子。”周开荒腹谤着,以他所想,邓名知道的这些东西都绝不会是普通臣子有机会见到的。   “李景隆是江南人,领兵出征时不过二十出头,从来没有到过北直隶一带,手下虽然号称有六十万兵马,但是统兵将领来自天南海北,之前和李景隆还素不相识。别说是这么一个毛头小子,便是太祖的老将耿炳文都未必能让众人心服口服……”邓名觉得统帅六十万军队绝不会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尤其是指挥这么一支大军采取攻势,如果没有一点才能,那粮草、道路、侦查等工作上的巨大压力足以让这么一支大军不战自乱。与李景隆相比耿炳文有善守之名,还是跟随朱元璋的老将,但邓名在靖难一役中没看到耿炳文表现出任何过人的防守能力,甚至连在军中的威信都很值得怀疑,和朱棣前哨才遇,就有两路兵马哗变逃走,一支倒戈投降;   再比如真定一战,耿炳文集结十万大军环城布防,在雄县等地部署兵马为屏障,自以为可以高枕无忧。直到朱棣破雄县逼近真定的时候,耿炳文还深信刚消灭了外围南军的朱棣需要休养绝对无法连续作战——身负国家重任的统帅竟然可以大意到这种地步!结果朱棣引二十个(!)骑兵在黄昏时分奔袭真定,冲进城外毫无防备的大营就开始放火,部署在城外六万大军不明敌情乱作一团,当时麻痹大意的耿炳文在外巡视,守城士兵明知统帅还在城外就关闭城门、收起吊桥,滚木、礌石、沸油一个劲地朝逃向城下避难的友军扔去;这时又有三千燕军赶到,耿炳文被朱棣追得绕着真定跑圈,最后仗着夜色脱逃,但同来的监军驸马李坚、副手中都督顾成都被朱棣擒获,城外六万大军被三千燕军抓了四万多俘虏,城内尚存的三万多南军被十分之一的燕军围在城中半个月不敢出门。   “……真定一败之后,方孝孺、黄子澄推荐李景隆上任,李景隆整顿耿炳文败军,和他新带来的军队一起进攻北平,一路上不曾有过哗变,也不曾有过粮草不济或是约期不至的事情,没中过埋伏,像耿炳文那样因麻痹大意被偷袭的事更是从未发生,收复了两府之地也包围了北平,判断成祖会走郑村坝这条路回救北平也没断错,不过自从遇到成祖后李景隆每战必败也是事实。”邓名轻轻敲打了一下桌面,这就好像是一个从未见过车、也没有开过车的年轻人,被赶鸭子上架去开一辆超重的卡车爬九曲十八弯的山路,正常情况下这个年轻人应该连山都看不到就摔倒沟里去了,但李景隆倒是把车开上了山,而且还爬过了半山腰,就是在看到顶峰的时候一头扎下了山谷。但这到底是这个年轻的司机是蠢货,还是把这个任务交给他的人是更大的蠢货呢?邓名问了周围人这个问题:“李景隆一败、再败、三败,大败还朝后,当初把从未领兵打过仗的李景隆推荐给建文帝的方孝孺、黄子澄极力主张要杀他,更当朝大骂他是坏了天子事的贼,但你们觉得呢?是推荐不知兵的人给天子的人坏了国事,还是这个不知兵的人坏了国事?”   刚才听邓名讲到朱棣亲帅二十骑借着天色掩护制造混乱,为三千燕军击溃十万真定军创造机会时,这些年轻的军官无不眉飞色舞、大呼痛快,然后就纷纷扼腕叹息只恨自己不能身临其境;当邓名讲到李景隆能够统帅六十万军队在敌境行军不出毗漏时,周开荒和李星汉都微微色变,他们这些天可是知道行军的麻烦,他们一人指挥一千多士兵行军都常常手忙脚乱。   当听到邓名问出这个问题后,众人都楞住了儿,突然赵天霸起身向邓名大声致谢:“知人善任,人尽其才,才能百战不殆,邓先生指点的是,卑职受教了。”   邓名刚才是在闲聊而已,但听到赵天霸的话后大家都恍然大悟,原来这是借着故事培养众人啊——这种行为同样还有栽培心腹的含义,众人也都纷纷向邓名道谢。   见状邓名又是有些脸红,不过他倒是觉得这样也不错,平时给这些不识字的军官们讲讲自己所知的名将故事,应该能有助于增进他们的视野,对他们以后行军打仗可能也会有些好处。   “这些都应该是宫中才有的军情机密吧?涉及到成祖皇帝、靖难旧事,皇宫之外谁能看到?”赵天霸在心里琢磨着,他可不信非宗室成员有机会看到这种对靖难旧事,更进一步说除了皇子外赵天霸觉得一般宗室也不太可能有机会看这些详细描述天家争位的资料:“不过三太子为啥要下令隐藏身份呢?等到了奉节我得好好向文督师汇报。”   赵天霸、周开荒还有李星汉,他们的眼光稍微接触了一下就又散开,其中满是默契之色:   自称不是宗室,自称姓邓不姓朱……谁会信?   第三十节 新年   明军本计划在新年前赶回奉节,原来驻扎在万县的谭文旧部的家属多跟随文安之前去奉节,这部分明军希望能够过年团聚;而袁宗第部的大昌兵虽然多半来不及在新年前赶回去和家人团聚,但也希望能在奉节过个肥年——明军撤离万县时刮地三尺,没给留下点什么。   可等邓名击败谭诣后,无论如何明军也无法立刻出发了,需要在地方上清剿残敌,需要甄别刚抓到的俘虏,还需要让负伤的伤员得到修养——虽然不多但也不能抛下他们前去奉节。见无法及时赶回奉节,谭文旧部也就不再心急火燎地出发,而是同意在万县过年,在这里总比在荒郊野外守岁强;至于大昌兵,他们之前不愿意留在万县的原因主要是想在过年时好好吃一顿,现在多亏了谭诣不辞辛苦地从重庆给明军运来了大批年货——出征前谭诣就知道肯定要在万县迎接新年,为了军心士气他除了军粮还带来了生猪和酒类,此时都已经被明军收入了万县的仓库。   虽然邓名急着想离开万县这个险地,但众军官再次对他信誓旦旦地保证:这次附近是绝对不会再有清军前来了,王明德肯定不敢把重庆这个军事重地变成空城,然后领着全军跑到万县来;退一步说,就算王明德发疯要全军出击夔州来为一个新近投降的叛将找回场子,可清军溃败的消息也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传回重庆,王明德需要花费很多时间才可能说服手下不在重庆好好过年而是远征万县,对此肯定不会心甘情愿的清军路上再磨蹭会儿,不知道最终几时才能赶到。   尽管听上去很有道理,但是之前他们的误判让邓名对这些军官的战略眼光很没有信心,既然大家不离开万县这个险地那就要加固城防,至少先把城墙豁口马马虎虎地堵上,城门可以不追求质量但多少也得有。   这点众人倒是不反对,反正这种苦力肯定是让降军去干,和谭诣一战后明军又抓到了一千五百多俘虏,加上之前的已经有了两千一百人,万县的降军虽然逃走了些但还剩下两千,这四千人就立刻被动员起来修筑城防。最辛苦的当然是刚被抓到的这一千五,他们要干最重的活,却只有最少的口粮。同样是俘虏,首战从谭弘那里抓到的六百此时有人已经开始翻身了,最积极要求进步的一批俘虏此时已经开始和熊兰那伙人一起担任监工。   清点首级后明军把数字和捷报一起送去云阳,再转送奉节,相信这些捷报能够让文督师过个好年。同时邓名还下令整理己军的人员名单,把它也发往奉节,重庆战败后这些军人的家属估计十有八九都认为他们已经丧生,邓名认为赶在年前向这些人的家中报个平安是很必要的。   这种收录人名的工作当然不会麻烦邓名,一直和谭弘作伴的秦师爷因此被从大牢里放了出来,得以狠狠地吃了顿饱饭。虽然书写大批人名是很麻烦的事,但与饿肚子相比秦修采宁可辛苦手腕子,这些天忍饥挨饿的生活磨去了秦修采对谭弘的所有忠诚心,现在他一心就是把邓名交代的事情办好,确保以后能天天有饭吃。由于邓名的过问,那些谭弘的死党现在也有了足以维持生命的口粮以便献俘,其中不少人也和秦修采一样,已经无法继续维持对谭弘忠诚,不过既然他们没有秦修采能书会写的本事,也就无法像他一样走出牢门、步入饭堂。   “书中自有千钟粟!”回想着那些难友看到自己离开监狱时的复杂目光,秦修采暗叹古人之言果然不假。   在秦师爷忙着记录人名,并竭力挤出时间帮明军军官写信时,无事一身轻的邓名自己动手制作了一些炭笔,每日在万县城周围写生。   由于材料和工具问题,邓名自问暂时还做不出油彩。万县一战给邓名很大的震动,虽然战斗只持续了短短一个时辰,但他看到的种种表情,性命相搏时的动作,呐喊厮杀时的神态,给予邓名的冲击可是远超过去多年的总和。   手中的画夹里已经有了几百张速写,邓名在几天前的战场上走着,每一次驻足停留时,当时的场面就扑面而来,耳中也又充满了金鼓之声。   “若是有一天我能有机会……”以前邓名总希望能够画一幅气势恢宏的油画,最好是能够长宽都有数米才好,不过他也知道这样的素材难寻。可此时看着手中画夹中那厚厚一叠的速写,邓名却是一阵阵遗憾,若是他此时手边有足够的颜料,便是技法不足也要强行画上一画:“这样的题材,就是画满画廊的一面墙恐怕都意犹未尽啊,都不知道是不是能够容纳得下啊。”   “邓先生今天画了什么,给我们看看吧。”   下午时分,李星汉和赵天霸又凑到邓名身后,他们虽然不懂画,见过的也不过是些仕女图之类的,一开始发现邓名在作画时也就是凑趣地看几眼,可等见到邓名笔下筋肉毕露的人物形象后,都喜欢上了这种画法。   看过邓名今天的东西后,李星汉突然想起了一事,脸上满是期盼之色地问道:“邓先生去过京师吧?京师是什么样子的?”   “嗯,去过。”邓名略一沉吟,他也不太清楚北京的建筑哪些是明朝就有的,哪些是后来新修的,不过颐和园他知道肯定不能画,北京城墙也拆得只剩前门楼。最后邓名提起笔,在一张白纸上开始勾勒天安门的样子——邓名记得人说过紫禁城是明朝就有的。   不过邓名不知道明朝时天安门还叫做承天门,顺治时期才被清廷改名为天安门,因此他一边画一边告诉身旁的赵天霸和李星汉:“这就是天安门,紫禁城。”   李星汉和赵天霸都是越看越是喜欢,随着邓名对光影的处理,建筑的宏伟之势渐渐从纸面上透出,两人脸上的崇敬之情也越来越重。   “邓先生能把这幅画给我吗?”李星汉问道,语气中的企盼之情浓烈得都快要凝结成形了。   “当然可以。”邓名笑着把手中的画最后处理了一番,递给了李星汉:“可惜没有颜料,不然会好得多。“   李星汉倒是完全不介意,又问了一声:“邓先生说此门唤作什么?”   “天安门。”邓名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他把画取了回来将这三个字写在边上,才再次交到李星汉手中。   “邓先生我也想要一张。”赵天霸看得眼热,见邓名作画似乎也不是很难,便也开口讨要道。   “当然可以。”闻言邓名又画了一张,同样题上了“天安门”三个字然后送给赵天霸。   把手中的画看了又看,然后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李星汉又问道:“还有什么景色吗?”   “唔,”邓名当然不能画立交桥、高铁给二人看,思来想去还是紫禁城安全,就提笔又画了些紫禁城中的宫殿、亭台,不过这次他画的相当简单,而且还对二人有言在先:“我可不能每张都一式两份啊,你们看个大概就好。”   尽管这些草稿要比前两幅画简陋得多,但还是被赵天霸和李星汉二一添作五瓜分一空,回城后城府较深的赵天霸对此守口如瓶,根本不打算与别人分享。但所谓三人不秘,李星汉虚荣心作祟,把画拿出来炫耀,顿时营中大哗,一众军官都扑上来一定要细看皇宫的长相。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发现众人先是欣赏、然后迅速生出抢夺自己宝物之心后,李星汉马上把赵天霸招了出来。但即使出卖了赵天霸李星汉也未能自救,最后就是赵天霸和李星汉都被抢走了不少,二人也都是以性命相搏才保住了邓名题字后送给他们的天安门图。   直到事情闹大,周开荒等人找到邓名死乞白赖要拿到一张邓名的题字画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根本不该画皇宫,因为跑来的人虽然都坚决要求题字,但画的内容各有不同:有的要求他画个御座给自己,有的要求画个朝堂,还有人竟然要求画个龙床、寝宫给他们开开眼。   暗骂自己没有深思熟虑之余,邓名坚称自己不知道皇宫细节,但事到如今军官们哪里肯依?虽然大家口口声声还是喊邓名为“邓先生”,也绝口不问他是如何得知皇宫内景的,但以周开荒为首的众人说什么也要把画拿到手,还有个人干脆解开衣服把和谭弘交战时受过的伤摆出来给邓名看。   最后邓名只好又提笔给他们画上几幅,事实证明这些家伙中像赵天霸那样稳重的是一个都没有,拿到画后全和李星汉一个德行:喜不自胜地满营炫耀。而他们成功的经验导致更多的人跑来邓名这里撒泼打滚,发现邓名心软好欺负后,这些人的好奇心也就越来越重,在这批人中已经有人要求邓名把御用的纯金马桶画一张给他。   “宫中绝无此物!”邓名义正词严地拒绝了这种无理要求,为了息事宁人,邓名最后只好答应画一批一模一样的金水桥风景给众人,由他们自己去讨论如何分配的问题,以后不得再来骚扰自己。   尽管达成了这样的君子协定,但接下来追加数量的要求一次接着一次,最后邓名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画了多少,只感到胳膊都酸得快不能动了,质量当然也是每况愈下,最后都是极端粗制滥造的草图——这些草图也被抢夺一空,连熊兰和秦修采都趁乱前来盗取一张。   ……   奉节,   文安之最近的心情非常不好,朝廷那边岌岌可危,自己拼尽全力说服川东、鄂北的明军尽数出动攻打重庆,但却因为谭诣、谭弘的临阵倒戈而功亏一篑。   文安之一直满心盼望晋王能够击败吴三桂,确保朝廷平安,最好是把吴三桂大军尽数歼灭在云南,给四川明军一个主动出击收复甘陕的机会。但事情也可能会变得更坏,若是晋王交战不利,文安之觉得朝廷就必须要经过川西建昌向成都平原转移——若能做到的话就是丢失云贵也不是不能接受的局面,吴三桂把西北一带的精锐清军都带走了,现在川北、陕西等地差不多都在唱空城计,只要李定国的主力没有受损,还是可以尝试反攻甘陕,若是得手就当是和清廷交换地盘了。   可是现在由于进攻重庆的失败,四川明军在最好的情况下也不可能向陕西发起进攻,若是朝廷迁来四川夔州一带的明军连去成都迎接的能力都没有。文安之还担忧清军会趁机向万县发展,若是清军真如此行动那耗尽了军粮储备的明军还没有什么办法作出反应——虽然文安之在万县进行了一定程度的破坏,但是距离收获要有很长的时间,等明军下次能够动员大军的时候,多半清军已经巩固了万县的城防。   五天前传来的一个消息让文安之的心情稍微好了一点,那就是云阳一带的驻军报告:丢弃在重庆城下的明军并没有全军覆没,而是有一部逃出生天,不但逃出来了还把叛变的谭弘给打垮了。   而前天传来的消息更是让文安之大喜过望,那支从重庆撤回来的军队又击败了来抢万县的谭诣,粗略估计斩首、俘虏也在三千以上,如果这个捷报是真实的,那万县暂时就没有危险,等明年明军缓过口气后,还是有机会重新予以控制的。这份捷报让好几天不思茶饭的文安之一下子就有了胃口,当天不但吃了两碗干饭,还心情舒畅的喝了一杯酒,就等着进一步的详细报告送来。   昨天云阳那里确实送来了更详细的报告,这支明军尚存两千四百余人,一起送来的还有花名册,送捷报的使者也被云阳一起护送到了奉节。可仔细询问过这个使者后,文安之的好心情一下子又烟消云散了。   “大胆狂徒竟敢冒称宗室!”虽然使者信誓旦旦地说领导他们取胜的就是一个不愿透露姓名的宗室子弟,但文安之对此嗤之以鼻:“我从未听说有宗室子弟来到四川,宗室子弟来了四川会不来奉节而往重庆跑吗?还恰好就被进攻重庆的袁宗第碰到了?这破绽也太多了吧?而且袁宗第根本就没和我提过,若是有如此重要的事情他会不与我讲吗?”   话出口后文安之转念一想,来送信的这个人也是袁宗第的部下,据他说亲眼看见袁宗第和这个人交往甚密,而拍着胸脯说袁宗第已经确认此人是宗室的更是袁宗第的亲信。   “还是修书一封,问问靖国公到底是怎么回事。”文安之不打算深究袁宗第的部下的妖言惑众之罪,局面都险恶到这种地步哪里还会惩罚有战斗力的官兵呢?   不过那个冒称宗室的狂徒则另当别论,只要这里还打着大明的旗号此事就不可能装没看见,再三询问过使者后,文安之觉得袁宗第可能隐瞒了点什么,他修书一封过去问问情况,同时也是打一声招呼:若是此人和袁宗第非亲非故,那最好对此事装不知道让督师衙门自行处置。   对袁宗第文安之到没有太多想法,对方心里那点小算盘文安之也不是没有察觉,若是真有人去欺骗袁宗第的话,他上当一点也不奇怪。而且袁宗第确实如文安之所料隐瞒了发现邓名一事,袁宗第觉得邓名多半是失陷敌手了,这个时候还上报曾经发现宗室一名有何好处?   但和袁宗第不同,对于那个骗子文安之则是越想越是气愤,朝廷岌岌可危,各种妖魔鬼怪就都冒出来了,现在居然有人明目张胆地冒称宗室,企图趁着时局艰难窃取朝廷的军队,而且这个胆大包天的骗子还一直骗到国公面前去。   本来还以为能心情愉快地过一个好年,文安之一想到万县的数千军队尚在此人的蛊惑之下就感到忧心忡忡,不过从使者的话语来看,此人已经把这支军队哄骗得昏头涨脑了,若是举措不当后果难以预料。   “莫要打草惊蛇。”文安之仔细斟酌一番,决定先假装相信此人确实是宗室子弟,好言好语,甚至可以装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只要先把此人稳住就好。   “二十出头的年轻骗子,应该不难对付。”在这个绝大多数人毕生都不会离开自己出生地百里、所有的知识都来自乡里乡亲的时代,文安之不但读书识字,而且行走数省。文安之不是没有见过骗子,不过他们使出来的伎俩骗骗同样是不闻百里之外事的农夫没问题,对他来说则是滑稽得可笑;文安之同样见过假冒宗室的骗子,他们对皇家根本就是一无所知,完全是村夫的凭空想象——这个骗子不过二十出头,就算巧舌如簧在文安之的如炬法眼前又能如何?   文安之打定主意,先利用骗子的贪念把他和已经被他迷惑住的军队召到奉节来,然后毫不留情地将他的谎言当众予以揭穿,先让众人心服口服再把骗子明正典刑。这样应该是最好的处理办法,不让这个人有机会带着军队投向清廷,也不会让军中生疑,以致谣言流传。   窗外,庆祝永历十三年的爆竹声已经响起,虽然物资紧张,但是这个还是不能省的。   “新的一年啊,一定会变得更好的。”爆竹声带走了文安之心中的大半忧虑,让他满怀憧憬。   ……   保宁,   李国英的新年过得并不愉快,短短十几天他经历了大喜大悲的全过程。   听说重庆即将不保时,川陕总督李国英一夜就长出了不少白发,但苦思再三也没有兵力可以派去给重庆解围,甚至连如何保住保宁都束手无策。但很快捷报传来,谭诣、谭弘临阵倒戈,谭文被杀,袁宗第远遁。看着报告的时候李国英哈哈大笑,仿佛亲眼看到文安之那张愤怒但又无可奈何的面孔。   更让李国英高兴的是,不等他下令降将去取万县作为重庆的屏障,谭弘就知情识趣地送来军令状,说是一定要堵住文安之,并为他夺取万县。   很好,李国英当即向北京报捷,同时请求北京承认二谭的侯爵爵位。   “什么前明宗室?胡扯!”   大发雷霆的李国英把王明德的报告摔在桌面上,自从他报捷的奏章发走后,噩耗就接二连三地传来,先是谭弘兵败被俘——这蠢货居然会被一群溃兵打得丢盔卸甲!李国英觉得自己是看走眼了,以前居然还会觉得谭弘值得收买。   而今天的奏报更夸张,去追击这支溃兵的谭诣居然也被杀个全军覆灭——没有功劳还要受到牵连,王明德毫不客气地把实情尽数上报给川陕总督,一点也不肯替谭诣这个实力丧尽的降将隐瞒。   本来李国英还在盘算,要用两谭的兵力防备夔州,然后全力进取成都,在吴三桂把主力尽数带走的情况下,迅速平定四川不但是大功,更能向北京充分证明自己的能力,可惜李国英的这个如意算盘被邓名打得粉碎。   “尽快查明此人身世来历!”川陕总督气急败坏地叫道,四川巡抚高明瞻弃城脱逃的事情虽然被他压住了,但迟早也会被北京得知,若是自己收复成都不但无事,甚至可能保住这个老部下,可现在不但未必能保住高明瞻,就是李国英自己都可能为此被北京斥责。   川陕总督府忙碌起来,在总督的严令下,很快就会有一批细作派向万县方向,现在对于这个凭空冒出来的人李国英变得非常重视。在最初的愤怒过后,川陕总督再次拿起王明德的报告细看,之后又把重庆送来的证人招到面前反复询问。   “两次以身诱敌,身先士卒,初出茅庐就把谭弘、谭诣打得毫无招架之力。”李国英本来已经让高明瞻戴罪立功进攻成都府,但现在他取消了这个命令,把注意力投向夔州府方向:“邓名,邓名,你究竟是何人?”   ---------------------   今天编辑来电说成绩可以,就是书评要加强注意,又有问题帖子出现……感谢读者支持,今天更新六千字,此外还请小心评论,尤其不要涉及笔者以前的作品。   第三十一节 名将   永历十三年正月初五,昆明   昨日清军开入已经无人防守的昆明,从仓库中缴获数以万石计的军粮和不计其数的布匹,半个月前明军撤离昆明时既没有带走也没有焚烧储存在昆明的大量物资,现在它们和仓库一起完好无损地落入清军手中。   “听说是明主下的命令,”一个偏将向吴三桂报告道,在正式报告上清军当然不会使用永历这个称谓,不过在日常的言语里他们对永历天子仍有基本的尊敬,就连派来吴三桂军中满兵满将都认为他是南朝之主,尽管是敌国依旧身份尊贵,尊卑不可废。入城之后吴三桂见到仓库里积蓄如山时非常惊奇,于是立刻让人打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经过一番了解后部下向他回报:“明主说恐我们掠夺昆明百姓,所以留着仓库里的粮食不要动。”   这个回答让吴三桂啼笑皆非,连连摇头简直不知道该如何评价,最后只是笑道:“李定国就因为这句话就不烧仓库了吗?”   不等部下回答,吴三桂就又说道:“李定国流寇本性发作,云南看来是平定了。”   之前数年明军一直在四川、湖广、广西与清军对峙,几年反复拉锯清军一直不能向前推移,坐镇湖广的洪承畴忧心忡忡,几次上书朝廷为无法击退李定国而谢罪;那时吴三桂在汉中的主要工作也是防备蜀王刘文秀攻入陕西,并没有攻入四川的打算。但突然之间南明就后院起火,秦王孙可望意图篡位,李定国、刘文秀救驾,秦、晋、蜀三王自己打成一团,最后孙可望战败逃奔清廷,将南明的虚实部署尽数相告。   清军出兵以来进展之顺利连吴三桂等将官都有点难以置信,从四川到广西,在这长达千里的战线上,每一处的明军都溃不成军,不但原来数年难有尺寸进展的湖南战线迅速被清军攻破,就连入侵贵州这种已经成为明军数年内地的领地也轻而易举。大批原西营官兵在看到孙可望通过清军送来的手书后倒戈投降,清军攻破贵阳的速度竟然比李定国从昆明前来增援的速度还快。   大批清军源源不断地进入贵州后,李定国就开始不停地后退,似乎完全丧失了交战的勇气,这次向昆明进军前吴三桂还认为会在城下遇到明军坚定的抵抗,完全没有想到早在半个月前所有的守军就统统离开了。   “唯一可虑的是,李定国会保着明主退往四川,现在川陕空虚,”吴三桂自言自语道,他周围的将领脸上也纷纷赞同地点头。李定国不停后退显然是为了保存实力,吴三桂知道西营和闯营出身的人思路和大明政府军相当不同,在领土和军队之间起义军将领往往更看重后者。昔年闯军、西营的战略就是不断的避实击虚,现在清军以举国精锐侵攻滇、贵,后方留守的都是战斗力相当不可靠的地方部队,看起来李定国又要故伎重施,开始大范围的流动作战。吴三桂宁可与李定国决战也不愿意追在他后面,他知道李定国非常善于这种战术,重兵集结在一起很难追上李定国的主力、若是分兵露出破绽又很容易被对方反咬一口。   “大帅不必过虑。”在众人脸上纷纷露出忧虑之色时,一个武将昂然而出,正是副将赵良栋,崇祯十七年清军入关,他跑到阿济格的军前投效,协助清军在陕西一带厉行保甲,剿杀大顺余部,因功劳卓著而一路青云直上,屡次受到清廷嘉奖。洪承畴经略湖广时,指名道姓抽调赵良栋到帐下听用,此番进攻云贵,赵良栋归吴三桂节制,他奋勇争先,多次大破明军的抵抗,此时清廷新的嘉奖令和晋升他为总兵的命令已经在路上。   在万县的邓名也曾从周开荒的口中听到赵良栋这个名字,当时他觉得这个名字颇为耳熟,想了一会儿想起好像是鹿鼎记主人公的义兄,可看到周开荒叙述赵良栋在陕西、宁夏杀害顺军军属时那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又感觉不像——因为邓名记得看过的小说里讲赵良栋被桂公公从天津挖掘出来的时候还是个不懂得溜须拍马的芝麻小官。   这个只能怪邓名对清初历史一无所知,康熙年间赵良栋确实在天津不错,但他那时已经是堂堂的左都督、天津总兵、正一品武官,三藩之乱时赵良栋被启用后更是为清廷屡立奇功:制止了王x辅臣的连胜势头,带领节节败退的清军转入战略反攻,收复陕西、抚定宁夏、两年克定四川、半个月下昆明!汉人赵良栋二十二岁投入清军,从大顺军开始一直到大周军结束,他与所有反抗清廷的汉族军队都交过手,消灭了每一支遇到他的汉族抵抗军,南征北讨为满清朝廷镇压了全国范围内的汉人抵抗,有“清初第一良将”的美誉,获赠“满洲一等精奇尼哈番”,在宁夏去世后康熙命皇长子前去致哀,御笔亲书对联一副:忆昔鹰扬能百胜,每思方略冠三军。   “明主非能与李自成、张献忠相比。”赵良栋对吴三桂说道,虽然李自成和张献忠用这种战术拖垮了大明,可赵良栋对此一点也不担心:“大帅请看,自从李、张二贼伏诛以后,他们的党羽可还用的了这招吗?”   吴三桂稍稍一愣,随即哈哈大笑,用手点着赵良栋道:“将军当真了得。”   “大帅过奖,”赵良栋知道吴三桂已经明白自己的意思,恭恭敬敬地躬身谦虚道:“末将不过是一得之愚罢了。”   可除了吴三桂和赵良栋外,其他的将领都还糊涂着呢,有人就问道:“还请大帅明示。”   吴三桂把手一挥,就让赵良栋出面解释,后者先是谦虚再三,然后才转生冲着大家道:“两军对垒,下面的将校无论身处何处可都是看着将旗的;和这个一样,我们虽然出征在外,但还是眼看着京师、朝廷的,这些明军自然也都看着昆明。”   这个道理大家都懂,将旗动摇那就离全军溃败不远了,若是京师遇险、朝廷倾覆,那军队自然也成了一盘散沙,不过大家还是没搞懂这和刚才赵良栋问题里提到的李自成、张献忠有什么关系。   “李、张二贼凶顽,身先士卒、亲冒矢石,军队在哪里他们人就在哪里,虽然居无定所但是军心士气不堕,可现在李定国他们是明军了,明主一听到战争就远远遁逃。就好比,战阵之上,将旗虽然动摇但只要是向前去的,官兵们眼睛都向前看,那自然不但不会溃败反倒会紧紧跟上;若是正好反过来,士兵打仗时一步三回头,整天看统帅又逃远了几里,那这仗还打什么呢?”   听完赵良栋的这番解释,众将也都觉得他说的有理,人人脸上都露出笑容。   “况且以末将之见,李定国未必会去四川。”赵良栋又向吴三桂说道。   “将军所言极是。”之前吴三桂单纯把自己放在李定国的位置上,设想若是自己面临这样的危机局面该如何用兵,因而对战局有些担忧。可刚才被赵良栋点了一下后,老谋深算的吴三桂哪里还能不明白:永历的本领远远无法和李自成、张献忠相比,过去官兵经年累月地追在他们身后,两人照样吃得香、睡得着,若是他们遇到眼下这种局面肯定想也不想地朝着空虚的四川去了,但是永历看到清兵从北而来,唯恐逃得不远哪里还敢绕到清军后面去呢?既然永历不去,那李定国就是想去也去不成,他现在是大明晋王不是大西王子。   环顾周围的将官,看到他们的脸上又多显出茫然之色,吴三桂微微摇头,心中暗叹俊杰稀少,回过头又看到挺立的赵良栋,吴三桂不禁有种英雄相惜的感觉涌上心间。   ……   怒江,李定国大营。   “皇上,”看着从禁营那边回来复命的使者,李定国的声音有些嘶哑:“还是不肯回来么?”   使者无声地点点头,接着又说道:“皇上说,一切军务殿下可便宜行事。”   “退下吧。”李定国无奈地说道,在贵州看到清军势大,他就有了让城别走的念头,现在中国大半沦陷,李定国不打算和清廷打一场消耗战,因为这是根本无法消耗得过的。以前每当这个时候,张献忠就会带领军队开始流动,避开集中起来的官兵主力,等他们分散的时候再寻找战机。   从贵州返回云南后,李定国就说服永历朝廷放弃昆明,不但说服了天子并且定下了经过建昌去四川的计划,连命令四川等地做好迎接天子准备的命令都已经发出。可就在离开昆明前,天子面前的近臣马吉祥等人跑来和李定国说,无论如何也不能去四川,而要去滇南。   在一片人心惶惶中,李定国无可奈何地同意了,而且当时他还想可以收拢一下滇南的部队,然后再设法绕开清军主力,但没想到命令一下就收不住脚,天子带着禁卫军飞也似地逃离了昆明,然后就是各路兵马,一个赛一个快地逃离昆明,唯恐落在后面。出了昆明后天子一路南奔,逃过怒江后犹嫌不足,又生生逃开上百里才停下来喘一口气,见天子如此各路明军哪里还有战心,也是一窝蜂地逃过怒江。   随后赶到的李定国招呼各路兵马集合时,众多将帅都举出保护天子的招牌拒绝回来和李定国会师,现在别说绕过清军主力流动作战了,李定国能说服军队不继续自行南逃就不错了。   “殿下,”李定国的老战友白文选走入他的军帐中,手中拿着几封劝降信,都是清军派人给送来的,然后被收信人上交给白文选:“都是孙可望亲笔写的。”   现在李定国心里最恨的恐怕就是他以前的结义兄弟孙可望,他好不容易才打出两次大胜,击杀孔有德和尼堪,打破了清军不可战胜的神话,重新鼓舞起天下人的希望,也大大提高了西营的声望。结果孙可望那个家伙居然想篡位!义兄他居然真的想立刻篡位!   李定国一直不明白看上去挺聪明,内政也搞得相当出色的义兄怎么能愚蠢到这个地步,西营,不,准确地说是云南明军在湖南、广西进展顺利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地方士绅热情欢迎,为明军筹备粮草、打探消息,还帮助明军筹粮筹饷——他们是在帮明军不是在帮西营!如果让孙可望篡了位,那领兵在外的李定国和刘文秀立刻就会被打回原形,马上从大明王师变回西贼。   不要说这些心向大明的士绅对军队的帮助,你孙可望真的篡位了,那督师四川的文安之,还有川东、鄂北的前闯营,建昌、成都的川军,还有谁会听你孙可望的?更不用说福建的郑成功,浙东的张煌言,他们已经因为拥唐、拥鲁的问题和朝廷貌合神离了,对拥戴桂王的西营戒备十足,要是真篡位造反了,还想郑、张出一兵相助么?哪怕是战略上的牵制都再也不会有。   所以只有赶走孙可望,李定国和刘文秀立刻达成了共识,就算内讧伤害元气也在所不惜,虽然西营中下层有很多人对此不解,奇怪李定国为什么会如此忠于一个曾经反抗的朝廷,但李定国却很明白,如果自己毁了永历这面旗帜那西营立刻就会马上成为众矢之的,好不容易形成的抗清同盟立刻就会土崩瓦解。   当时李定国已经觉得义兄的愚蠢难以想象,但事实证明他还是高估了孙可望,有句话叫“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西营几年前能有如此大的声势就是在吃永历朝廷,孙可望砸了一次自己的饭碗,但他即便逃去清廷那边他还是在吃永历朝廷的饭——若没有永历朝廷,清廷搭理你一个没兵没权的孙可望干什么?   只要西营还在、永历朝廷还在,李定国知道清廷那就得优待孙可望,以便了解更多西营的情况,也为了向永历朝廷中的官员显示清廷的宽大。以后清廷若是在战场上见到一个不熟悉的年轻西营将领,说不定都会把孙可望叫去询问一下这个人的身世背景,李定国觉得孙可望只要捧稳这个顾问工作的饭碗都能保证下半辈子不至于挨饿。   但孙可望竟然第二次砸饭碗!   这次孙可望可是替清廷出了死力,给西营故旧的劝降信那是写了一封又一封,也不知道策反了多少人给清军当细作,替他们带路,向他们出卖明军的情报。虽然恨透了这个曾经的义兄,但如果孙可望就在面前,李定国肯定会好好地问上一句:“你怎么就能蠢到这个地步呢?就算我们翻脸成仇了,可你还是在吃西营的饭啊,西营被毁了,鞑子还养你这个没有一兵一卒的降王干什么?”   除了孙可望,李定国还需要头疼身边其他的蠢货,卢桂生就大言不惭地建议他独自北上,置永历天子和朝廷于不顾。   还没等李定国和白文选商量好如何赏赐那些把信件主动交上来的将领,卢桂生就又来到李定国面前,他已经听说了永历是如何回复使者的,就又来劝说李定国先行北上,不要为了这个胆小鬼皇帝让西营主力处于进退不得的险地。   “我决定在这里打一仗,”李定国想也不想地否决了卢桂生的提议,他下令召集众将,拿出了一个作战方案:“我们一个月来不曾一战,想必鞑子现在已经骄狂至极,认定了我们不敢一战。”   “磨盘山!”李定国已经侦查过周围地形,选好了伏击地点:“若是吴三桂追来,我们就在这里设伏,送他去见孔有德、尼堪!”   “殿下不可!”卢桂生闻言大惊,立刻反对道:“当初撤出昆明时就定下了不战,若是要战为何要放弃昆明坚城?现在已经放弃了昆明,就不能后悔再战。再说此战便是赢了又有何益?”   若是在放弃昆明前一战胜利还有机会保住滇中,但现在清军正大量涌来,就算能消灭吴三桂,可他后面还有洪承畴,而明军则是打一个少一个。若是不能取胜那更是后果不堪设想,哪怕是平手,清军可以退回昆明修养,而缺衣少食的明军在这穷山僻壤里连照顾伤员都是大麻烦。   “这是为了鼓舞士气。”李定国承认反对意见不是没有道理,但只有一场胜利才能让吓破胆的皇帝回来,才能让朝廷相信西营有保卫它的力量,只要天子回到军中那李定国就可以开始施展战略计划。   但卢桂生还是反对,认为多待一天就是多一天危险,更消耗了宝贵的军粮,甚至口出狂言说根本不要搭理懦弱的朝廷。   “把他拖出去,打二十军棍!”李定国忍无可忍地大叫一声,要是他有其他的解决办法难道他愿意在这个地方不死不活地拖着么?也正是因为卢桂生说的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所以他才更加生气。   但!无论如何李定国都不可能抛下天子,如果没有了永历天子和朝廷,他就算能去四川那又算什么呢?李定国都能想到鞑子的宣传:西贼抛弃了天子又回来当流寇了。那样不但士绅会怀疑自己,云南非西营嫡系的军队指挥不动,恐怕连文安之、川军和闯营余部都不再是友军了。   卫士把大声喊冤的卢桂生拖出去后,李定国定了定神,继续给部下们讲解他的伏击计划。   “只要这仗能够取胜,天子返回军中。”李定国在心里地想着,他觉得形势还是会比义父张献忠时期强,毕竟那时士绅都是敌视自己的,现在永历天子的旗帜不但能够赢得大片的响应,而且除了吴三桂这种死心塌地的满清走狗,就是对地方上清军军队都有很大的震慑作用。   “要是我拥立的天子肯上阵就好了,要是能够看到天子旗飘扬在战场上……”李定国忍不住幻想了一下:“哪怕不敢上阵,只要不一见敌来就远遁也行啊。”   ……   被打了二十军棍的卢桂生趴在床上,作为一个进士,投靠晋王府后从来没有受过这种待遇,之前李定国对他一直很客气,还帮他取得了光禄寺卿的职务,以前他暗地里一直盼望有天晋王能够取代永历天子,也把晋王视为第一效忠对象。   “晋王不听忠言,必遭大败啊。”   卢桂生在床上嚎啕一番,越想越恨,暗暗一咬牙,想着:“李定国宁死也要保朝廷,我可不能陪他死!”   ……   万县,   “文督师的使者?快请。”   邓名客气地把来人引到厅内,接过给他的书信展开看起来,信中的口气非常亲热,请邓名这位宗室尽快到奉节一叙,还让他赶快自行上报身世,奉节会立刻上报朝廷。见信邓名微微皱眉,心想着自己确实需要尽快去奉节一趟向文督师说明。   --------------------------------------   没稿子了,现赶出来的,晚点了,见谅。   第三十二节 奉节   目前邓名在万县一天到晚没有什么事情,军队预备回奉节,不过暂时无法成行,邓名觉得自己没有必要耽搁,还是应该迅速前去奉节和文安之见面,同时手中这支军队的指挥权也需要进行移交——周开荒和他的部下肯定要回大昌,但是原谭文部肯定会归文安之节制。   邓名就把众军官召集到一起,把文安之来信要自己前去奉节一事相告,至于军中事务当然交给周开荒和李星汉负责。听到邓名的安排后,不少人都一起嚷嚷,说邓名一走就会军心不稳,不过也有人支持,觉得邓名身份尊贵,没必要一天到晚守在万县处理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实际上邓名也很少处理具体事务。   眼下最主要的问题就是军官中让谁留下来防守万县。无论把谁留下都会很危险,两千四百明军加上俘虏就有六千多人了,一起行动不但缓慢而且物资也未必充足。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了明军几天,邓名倒是有个腹案,趁着自己还没走赶快提出:“我们走,让熊兰断后好了。”   新年前,邓名因为好奇熊兰为什么一直郁郁不得志,就招来几个谭弘的手下询问,结果发现其实这件事异乎寻常的简单,原来熊兰的生母是妾,相比这个,熊兰靠着姨娘是谭弘的妾这层关系谋取个职务反倒不是什么大事了。   当谭弘的部下面带鄙夷地报告熊兰是妾生子时,邓名听了还不觉得什么,但其他军官顿时脸上满是不屑之色,一通哄笑。看到他们纷纷显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后,邓名就明白谭弘的心腹手下羞于与熊兰为伍一点也不奇怪了。对这种歧视心理邓名有点不理解,母亲和姨娘都是妾,说明姐妹俩都是乱世里的苦命女子,出身一定很低下而且很不幸,按说应该同情才是。难道这些军官的父母都是出身豪门么?他们大多是穷苦人家的子弟,唯一的优势就是明媒正娶罢了。邓名意识到,他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在这些明朝人眼中却是了不得的大事,其他人即便出身再贫寒,也是光明正大的妻生子,在这些人眼里熊兰可以说是一个副产品。   “那个小婢养的?”得知熊兰的出身以后,明军就开始用这种骂人的话来称呼熊兰,而对他来说似乎这还不能称之为辱骂。   “我们不可能一下子都走,只能一批一批的走,不让熊兰带人留守,难道要把我们自家兄弟留下吗?”虽然手下军官们都用这个蔑称,但邓名从未使用过这个称呼。   邓名认为可以让熊兰带着不太可靠的一批人留下,继续开垦万县周围的土地,两千四百明军则带着一千多比较可靠的壮丁返回奉节。   “那小婢养的会老老实实的吗?他已经翻来覆去两次了。”   “总比留下其他人强。”邓名也不认为熊兰是个值得信任的家伙,但反过来说,这种反复无常的人就是投了清军危险也不大,三谭在万县周围经营了多年,开垦了不少土地,若是弃之不顾实在有点可惜。   在邓名和众军官商议这些军务的时候,赵天霸一直没有说话而是在边上静静地沉思,趁着众人交谈中的一个停顿,赵天霸突然插嘴道:“邓先生,能把督师的信再念一遍吗?”   邓名于是就又念了一遍,赵天霸听得很认真,等邓名念完后便道:“督师并没有催促先生立刻去奉节。”   “是没有,怎么了?”文安之的信写得很热情,也表达了急于一见的意思,不过确实没有要求邓名立刻动身。   “能把督师的信给我看一下吗?”赵天霸问道。   “当然,”邓名感到事情似乎有些奇怪,不过还是把信交给了赵天霸,还笑着问道:“赵兄不是不识字么?”   “只是检查一下印章,”赵天霸接过信,口中答道,看了看信上的印章后突然抬头大声反问:“督师来信,检查印章是惯例吧?难道邓先生从来没仔细看过么?”   刚才赵天霸的举动让邓名不解,可是听到赵天霸这声反问后邓名顿时心中释然:原来这是军中惯例。   “我确实不知道这个规矩,让赵兄见笑了。”邓名摇头笑道。   “也是我忘记解释了,这种书信从来都是要仔细检查的,以防万一。”赵天霸也是一笑,把文安之送来的信收入怀中:“一会儿再奉还邓先生。”   “不着急。”邓名扭过头继续和其他军官讨论留守、耕种和沿途行军的问题。   赵天霸悄悄走出议事厅,把秦修采找到跟前,将文安之的信交给他:“给我慢慢读上几遍,一个字也不许错!”   ……   奉节。   文安之这几天一直在关注万县那边报来的消息,下午时分卫兵报告有一位使者从万县来,文安之马上令人将其招入。   “卑职见过督师。”   文安之定睛一看,使者正是锦衣卫千户赵天霸。去年奉命护送朝廷的几位太监使者来夔州安抚军队后,赵天霸就一直在文安之身边听命。直到出征重庆,文安之才让他去先锋袁宗第军中充当个联系人,当然也隐含着一点监军之意,保证袁宗第能够认真出力。当听说赵天霸多半折损在重庆城下后,文安之也深为损失了这么一个得力的部下而难过。   文安之后来通过花名册知道赵天霸还活着,不过赵天霸不会读不会写也很难和他秘密联系,现在赵天霸能够单身前来奉节,文安之那是大喜过望。   “快起。”   “多谢督师,”赵天霸起身后也不迟疑,立刻就问道:“督师可有疑邓先生之意?”   “邓先生?那个邓名?”文安之脸色一沉:“此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我细细说来。”   “卑职也不敢说他到底是谁,不过以卑职看来,很可能是烈皇的……”赵天霸生怕文安之会鲁莽从事,以现在邓名在军中的威信若是文安之对他不利的话,赵天霸恐怕会出大乱子,就是他本人也觉得邓名多半是皇子,文安之要是对付邓名赵天霸都会往皇家内部矛盾和自相残杀上面联想。   “住口!”文安之不待赵天霸说完就愤怒地喝止。连赵天霸这样忠诚可靠的人竟然都被迷惑了,文安之感到十分惊讶:“事关烈皇英名,怎可信口雌黄!”   赵天霸也不着急,静静地听着文安之的斥责,等文安之骂累了稍作休息时,赵天霸从怀中取出一卷画纸,双手捧着奉上:“督师请看。”   “这是什么?”文安之奇道,伸手接过了那些纸张。赵天霸也不答话,就退后两步静静站在一旁。他已经用安定人心等理由说服邓名跟着大军一起出发,自己则先去奉节和文安之讲述一下重庆战后的情况。   “这是……这是……”才翻开第一页,文安之的声音就突然有些颤抖,赵天霸看到文督师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张天安门图,语不成调,双臂都抖动了起来。   “这是从何而来?”文安之掉头看着赵天霸,厉声喝问道。   “卑职没有去过京师,邓先生前几天在万县画了一些京师的风物,其中就有这张,卑职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赵天霸用平稳的口气答道。从文安之刚才的表现看,督师大人不用他提醒就立刻认出了画上之物,而且显然画上的风景非同小可。   “这是那个邓名画的?”文安之回过头又一次仔仔细细地审视那张画,眼睛都快要贴到画纸上去了,半响后才出声问道:“他可说过画的是什么吗?”   “回督师话,邓先生说他画的是皇城,后面这些张也都是。”赵天霸离开万县前设法从别人手里又收集了几张,带给文安之的都是画面比较清楚的。   闻言文安之急忙又翻动起来,一张张地看着后面的画纸,其中有一张邓名画的是华表,在二十一世纪大家看到这东西不会很注意,但在封建帝制时代,华表代表着帝王的至高无上,王权的威严和神圣的尊卑秩序。   文安之曾经无数次地用崇拜的心情和目光去注视华表,但他自问也绝对画不出这么一张,一看就能够想起来很多细节,但若是见不到这张画这些记忆肯定是无法拾起,文安之相信能画出这张画的人肯定对华表极为熟悉。他哪里知道,邓名曾经跟同学一块去写生,在故宫内外画了几十张建筑速写。文安之又翻回到最前面的一张,想起自己刚刚得中进士时瞻仰承天门的场面,周围都是同年的进士、同进士,文安之是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员,然后被引入皇宫大殿,和天子、帝师对答,被赐予庶吉士身份时的喜悦和荣耀,满腔的壮志……文安之想起那时的书生意气,那时的志向,那时怎么会想到有一天大明会残破如此。   文安之缓缓地向后翻,记忆中巍峨庄严的皇极殿又一次清晰地出现在眼前,不禁叹道:“先帝啊……”   赵天霸吃惊地看到,文安之突然抚着那些邓名的图画,眼中满含着泪水。   “督师!”赵天霸走上前一步,但也不知道如何安慰文安之才好。   “这位先生,自称是烈皇之后,是吗?”文安之的失态并没有持续多久,他抬起头问道。   “邓先生从未自称过是烈皇之后……”   “那邓先生自称是哪位小王爷?”文安之有些不解地追问道,显然有点忍受不了赵天霸那缓慢的语速。   “邓先生也从未自称过是某位王爷、世子。”这些天来邓名屡次否认宗室身份,赵天霸把事情一桩桩详细地说给文安之听,后者的表情也越来越严肃。   “他若是真的,为何要隐瞒身份?”文安之本来因为看到画而对邓名的宗室身份信了几分,但现在听说邓名否认得如此坚决,又感到非常奇怪。   “卑职愚钝。”   文安之左思右想,怎么也想不通这里的缘由,最后叹道:“也罢,等邓先生到了奉节,老夫再问不迟。”   不知不觉间,文安之对邓名也换了称呼。   ……   在文安之的翘首盼望中,终于有士兵来报告邓名已经率军抵达奉节。   从重庆城下逃出的两千四百多明军尽数返回奉节,没人愿意留在万县那种险地,最后万县还是留给熊兰打理。目前至少名义上,熊兰在万县还是服从奉节领导的,奉命留守后他还上书奉节,请求至少给他一个千总的名义以节制手下。   文安之见过邓名之后,就感到自己对他更是看不透了,对方满不在乎地说冒称宗室只是为了安定军心,是为了击败谭弘、谭诣,好像根本没有感到被数以千计的人称为“殿下”是件不妥的事。任凭文安之百般询问,涉及到身世则一概用“忘了”这个理由来搪塞。岂有此理,身世忘了,那这些画是怎么画出来的?文安之还听赵天霸说过邓名熟知历史典故……不忘记宫殿,不忘记看过的书籍,不忘记如何书写,单挑父母出身来忘,世上岂有这种定向失忆的人。   不过邓名越是显得有恃无恐,文安之越摸不清他的底细,客客气气地谈了一下午,还是拿不准对方的身份,也猜不透对方的想法。抛开邓名的身世不说,他的功劳却是实打实的,文安之没有什么治他罪的好办法——归根结底,邓名没有自称过宗室,虽然那副不在皇权之下的姿态让人有种收拾他的欲望,但功劳和形势摆在这里,文安之感觉不好变脸拿人,也不便严刑拷打,最关键的一点是,文安之吃不准对面的人是不是有平视皇权的资格。   文安之有意地说起一些地理风物,旁敲侧击地想试探一下邓名的身世,不过很快就发现对方知道的似乎比自己还多,不但大江大河都能讲出名字而且好像连大海都见过,无论是华北平原还是江南水乡,邓名被问到这些地方的时候也都回答得差不太多,没享受过电视新闻好处的文安之甚至有种感觉——这个年纪差不多只是自己四分之一强的后生,见识要比自己还广博,他这么年轻,这么多东西都是从哪里看来的?   辨识真假有两种途径,比如有人牵一条狗来却声称这是一头猪,如果旁观者很了解猪应该是什么模样,那当然立刻能够辨清这是谎言;如果不认识猪的话,想识破这个谎言就需要认识狗,如果一眼认出牵来的肯定是条狗,那即使不知道猪是什么模样也不会受骗。以文安之眼下的状况看,他如果对形形色色宗室都有清楚的认识,并确定邓名不是其中的一员那就可以不受迷惑;或者,如果文安之能够看出邓名是二十一世纪的人,那也可以确定他肯定不是十七世纪的大明宗室。   但文安之哪个也做不到,文安之见过的宗室子弟有限,邓名的言谈虽然怪异,但文安之不敢说怪异的就不是宗室。之前文安之辨别真假的自信主要还是来自第二种辨识真假的途径,他觉得自己见多识广,能够看清对方的原始身份,但一番接触下来,文安之基本确定对方不是他见过的士人、农民、工匠、商人、渔民、伶人或是军户之类,总之就是邓名和文安之见过的所有社会种群都不像——那剩下的还有什么人呢?还剩养在高墙深宫之后的宗室子弟,这个文安之从未有机会深入了解过。   文安之的迷惑和当初袁宗第的感觉很相似,排除了他们熟知的,就剩下他们不熟悉的、始终被遮蔽在层层迷雾后面的天家宗室这个社会族群了。越是拿不准对方的身份就越不好无礼,眼看两个时辰过去依旧一无所获,心中着急的文安之留邓名吃饭,他还是想继续努力打探虚实。   “宗室该是什么样?”邓名去更衣的时候,文安之觉得排除法已经不管用了,必须要正面验证。但这个问题问得他自己也有些迷惑,士农工商不用说,就是伶人、军户也有很明显的共同点,这些可能性都已经被文安之排除了,那宗室共有的、独一无二的特点应该是什么?文安之感觉很难下结论。   可以观察邓名用饭时的礼仪,但文安之觉得就算对方有礼也不能说明一定是宗室。想着想着,文安之又冒出了一个念头,他叫人取来一个小筒,这可是永历天子赐给他的好东西。   “按说宗室应该知道这个东西吧,如果是烈皇之后就更应该知道。”文安之从筒子中掏出了黑乎乎的一个赐物,琢磨了片刻,狠狠心又多掏了一个出来。   “但他若是不知道,也未必就不是宗室,这并不能用来否认他的身份。”文安之想到这里又有点舍不得,把手中的两个又放回筒中一个。   “唉,舍不得鞋子套不住狼。”文安之犹豫再三,虽然这赐物同样未必能刺探到什么有价值的情报,但已经一下午了还是毫无进展,文安之真不知道该如何向朝廷上报这件稀奇古怪的事了,他从筒里重新取出了一个,再次凑成两个。   把两个一起交给仆人,文安之琢磨着一会儿该如何不露声色地试探,一边让人去请邓名:“请邓先生过来用饭。”   第三十三节 唐王   吃饭之前先喝了几杯茶,文安之顺便又考察了邓名一会儿,难以想像一个年轻人会有广博的地理知识,但对人情事故、地方上的风俗习惯却极其无知,这点看上去似乎和一个不出家门百里的百姓也差不多,邓名身上的这种矛盾实在令人不可思议,文安之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越发狐疑:   “刚刚二十岁出头,对全国的名山大川都有所了解,看来他还不是道听途说,难道这二十年他一直一刻不停地到处跑不成?可若真是如此,怎么他又会对地方民风如此无知?难道他游历的时候从来不与人说话吗?”   已经七十七岁的文安之自问平生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离奇难解的疑问,若不是亲眼所见他绝不会相信世上有这种人。   很快饭菜就被送上来。晚上文安之一般只喝一些粥,给邓名准备的则有米饭和一些鸡肉,他示意邓名不必客气,可以边吃边聊。   邓名已经很饿了,闻到饭菜气味的时候更加感到饥肠辘辘,他笑着问道:“菜里面有香菇吧?多谢督师款待。”   说完邓名就揭开送到他面前的砂锅盖子,全然没有注意到举起碗正准备喝粥的文安之忽然停住了一动不动,他本来还打算等邓名揭开盖子后再观察他的动作的。砂锅里面香菇炖鸡的气味扑面而来,正和邓名刚才猜测的一样,砂锅里有两块黑色的香菇,发散着令人垂涎的香气。   邓名这句话一入耳,文安之心里就咯噔一声:“他果然识得!”   此时香菇只有福建、浙江的一些地方出产,生长在一种特殊的木头上,也只有使用这种树木才能得到特有的气味。十七世纪还没有未来的控制养殖环境的能力,在其它地方养殖的虽然打着香菇的名义、样子也有些近似,但没有香气,只能骗没见过正品的人。这点香菇是郑成功辗转进贡给天子的奢侈品中的一部分,永历天子去年派人来奉节嘉奖文安之时送给他十个,都是原产地出产的正品,香气十分浓郁。   邓名如果不认识此物也不能就肯定他不是皇家子弟——以前地方上肯定年年都会进贡香菇入大内,但是毕竟十几年前北京就沦陷了,如果真像赵天霸所说的他是烈皇的后代,那个时候他应该还很小吧,居然会记得这么清楚。   闽浙一带都是清廷占领区,因为常年战乱而导致生产、流通萎缩,所以香菇才更加珍贵难得,一般人没有这个口福。邓名若不是小时候品尝过,真不知道长大后还能有什么机会。文安之心念转动,连喝到口中的粥是什么味道都没感觉了。   “不过他周游甚广,不可以一般人视之。”想到此处文安之就决定再试探一下:“邓先生以前在哪里吃过香菇?”   “在家里,”邓名对野生香菇的产量毫无概念,以前在超市里他能看见大袋大袋的香菇,所以从未觉得这是种奢侈品:“香菇做什么菜都好。”   文安之心里又咯噔一声,忍不住追问道:“邓先生家里常用香菇做菜吗?”   “有时吧,炖肉,蒸鱼,炒个香菇肉丝,或是香菇油菜之类的。”邓名随口答道。   “嗯,用香菇炒油菜吗?”文安之的语气变得有点古怪。   “是啊,”这个问题让邓名也感到迷惑,这不是常见菜么,满大街的馆子里都有。突然他灵光一闪,记起以前去南方的时候,浙江一带的人管油菜叫青菜,连忙补充道:“油菜就是青菜。”   文安之盯着邓名看了两眼,确信自己不会看走眼,此人说的确实是实话,看起来他家里就曾把稀罕的香菇用来炒油菜,而且这年轻人心里显然就没把来自原产地的香菇当成什么了不得的奢侈品,地位和青菜相去不远。   心里暗叹了一声,文安之觉得邓名以前的物质生活水平是自己闻所未闻的——二十一世纪的物质生活水平本来就是十七世纪的人无法想像的,比这个时代人心目中的神仙所能享有的水平还要高出一大截。   “给他吃了两个……亏了。”文安之看到自己珍藏的东西根本没被客人当一回事,心里也有些后悔。不过很快他就暗暗自嘲,压下这点小家子气的念头——虽然是天子大老远派人送来的东西,吃了就算了,终归还是不要太小气,对吧?   “老夫天启二年侥幸,赐进士及第。”文安之说话的时候,目光炯炯地看着邓名。   “哦,”邓名一点儿也不明白对方的心理,看见文安之盯着自己看,估计对方话里有什么潜台词,但邓名想了半天也不明白,便猜测对方是不是想在外人面前炫耀一下——虽然邓名觉得文安之这么大岁数没必要和自己炫耀,但他还是恭维了一声:“督师大才。”   文安之听完真有点哭笑不得。进士及第固然是件了不起的事,但他又怎么会有心思在这么一个年轻后生面前显摆?文安之进一步提醒道:“先帝……悊皇帝(天启皇帝)赐老夫翰林院编修。”   “啊,”邓名原来不知道面前的文督师是位庶吉士,现在虽然知道了,但唯一的感觉就是:“这个人念书念得是真好”,至于什么‘折’皇帝邓名根本不知道指的是谁。不过刚才文安之说过自己是天启二年中的进士,想来应该是指天启皇帝。邓名不敢去试探,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于是继续恭恭敬敬地说道:“督师才学过人,实至名归。”   文安之又认真地看了邓名一会儿,观察对方是否在装糊涂。看上去他的表情是认真的,文安之轻轻叹了口气,自己的话都已经说得这么明白了,为啥对方还是听不懂呢?   “悊皇帝的隆恩,老夫几十年来未尝一日忘怀。烈皇殉国,皇子不知所踪,老夫常常想,若是蒙天之幸遇到烈皇的皇子,老夫便是拼却这一条性命,也要保得皇子周全!”文安之话说得斩钉截铁,有金石之音。虽然他不喜欢这么露骨地表明态度,但对方死活就是听不懂,逼得他不得不明言。他的意思就是:如果你是崇祯的遗孤就赶快明说,我文安之可不是某个藩王简拔起来的臣子,而是堂堂的天子门生,是你皇伯钦点的翰林。即便是永历在位,我也绝对不会对你不利。   尽管之前有些迟钝,对文安之的暗示也缺乏理解,但这话一出,邓名也明白了文安之在询问什么,邓名长叹一声,起身谢罪道:“督师明鉴,我真不是什么失落在外的宗室,我更和烈皇毫无瓜葛。”   文安之目前还是永历朝廷的臣子,他刚才那番说辞如果流传出去,别人对他的评价难以预料:可能会称赞他忠心耿耿,也可能会责备他心怀二意。文安之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出如此明显的话,见邓名还在推三阻四,文安之顿时心中大怒,高声质问道:“你可是有怀疑老夫之意,信不过老夫说的话吗?”   高亢的声音在屋内隆隆作响,邓名知道对方已经生气了,但他心中也是叹息不已:你们或许会因为种种原因怀疑我的身份,可能也盼望着我真的是崇祯的皇子,眼下这种局面,你们甚至会觉得这是上天的奇迹。但只要我一点头,你们马上就会问各种问题,若是没有见识的贫苦百姓也就罢了,说不定我还能蒙混过去,但在你们面前又怎么可能?我连崇祯的儿子该怎么排行都不知道,也不知道你们口中的三太子名字是什么。更不用说我还必须报出自己的所见所闻、这些年的生活经过。我只有坚决否认一条路,就算承认了是宗室,用不了一会儿就会被揭穿。   所以邓名再次起身鞠躬谢罪:“督师息怒,在下确实只是个普通百姓。”   两人对峙了片刻,文安之见邓名丝毫没有改口之意,就无奈地送客了。   如果邓名承认自己是宗室,那文安之多半就会有疑心,可现在邓名一口咬定自己不是,文安之反倒疑心他就是,只是因为某些难言之隐不能吐露实情。   “刚才我都说到那份上了,”文安之回忆,觉得从邓名的表情上看确实没有对自己的话有什么怀疑:“他还是不肯吐露身份,那应该确实不是烈皇遗孤。不知道是哪位大王之后?可若不是烈皇遗孤,这些皇城的画又从何说起……”   文安之当然不敢画皇城,也没看见有谁画过,不过各地王府中有什么规矩他就不知道了,琢磨了片刻后想到一个理由:“可能各个王府里保存有皇宫的图画,让藩地的亲王也能够知晓敬拜。”   “莫不是唐王!”文安之推敲哪位大王之后会在自己面前百般抵赖身份。他心中一动,当年隆武帝殉国后,小唐王(也就是邵武帝)和永历帝争夺帝位,曾经打得十分激烈,永历一度被小唐王的军队追击得十分狼狈。而后来小唐王被清兵俘虏杀害,也可以说是为了争夺帝位,把主力都用去攻打永历了。   文安之越想越有道理:“广州城破,小唐王和苏学士殉难时,纷纷传说有太监带着世子逃走。可世子当时才五岁,后来也没有了音信,大家都觉得在这乱世中夭折了也没什么奇怪的,嗯,年纪好像倒是对上了。”   隆武帝、邵武帝较其他宗室大王要勇敢得多,都曾亲临前线鼓舞军心士气,文安之看来邓名的作战风格完全是前人遗传——由于不再怀疑邓名是骗子,那么邓名的功绩就得到了文安之的客观正视。现在他对邓名的评价已经很高,内心里其实也很期盼他确实有皇家血脉,能在大厦将倾的时候出来振奋人心。   如果邓名是少唐王的话,那么他之前对文安之的戒备就变得可以理解。因为隆武曾征召文安之为官,但是他没有应征,反倒是永历一招他就出来就任督师,在有心人眼睛里,自然是文安之对唐王一系心怀不满的表现。虽然这并非文安之的本心,但也能够理解这种想法,想到这里文安之就决定明天再去旁敲侧击一番。   第二天文安之小心翼翼地提了提唐王,果然不出他所料,邓名对隆武、邵武的热情显然要高于崇祯。   邓名被明军误认为崇祯的后代已经好多日子了,现在只要听到有人提到崇祯他就神经紧张,全神戒备以防说错话,而对唐王就没有这么多顾虑。而且隆武天子的勇气邓名也略有所闻,觉得这个南明天子与众不同,自然话就多了些——周围的人都是大明的臣子,我不好称赞崇祯,怕你们误会,可是歌颂几句隆武总没有问题,投你们所好吧?   回到书房后,文安之微微一笑,自言自语了一句:“便宜大木(郑成功号大木)了。”   文安之提笔写信,写完后将赵天霸招来,对他直言相告:“老夫觉得邓先生很可能是少唐王,打算把这件事告诉延平(郑成功),老夫手边没有得力的人手,你愿意去福建一趟么?”   赵天霸低下头思索着,对方对自己没有隐瞒,但他能不能同意甚至促成这件事呢?郑成功如果是听说唐王之后有可能还在世,他觉得自己多了盼头就可能为明朝更加出力。如果邓名真是少唐王,而且得到了郑家的支持,那将来西营拥立的永历天子怎么办?若是有什么变故,西营又该如何自处?   “门户之见啊。”文安之看出赵天霸的犹豫,轻轻叹了口气:“赵千户,若是放在两年前,晋王威震湖广的时候,你去不去老夫都不会劝一句,可眼下……眼下难道还是能有门户之见的时候么?”   赵天霸抬起头,看着面前的老督师。   弘光、隆武都曾经征召他为官,当时文安之觉得自己已经年过花甲无法承担重任,所以没有出山。但到了永历朝廷已经危如累卵的时候,文安之不顾自己已经接近八十,毅然出仕这个朝不保夕的政权。这段时间以来,听说清兵攻打昆明,文安之不顾颠簸劳累,聚集众将反攻,还亲自率兵出征重庆。“拼老命”这句话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用来形容做事努力,但对文安之来说却是真真切切的事实。   “卑职明日就启程赶去福建,一定把督师的书信平安送到延平手中。”赵天霸慨然应承道。这一路上虽然会遇到众多艰难险阻,不过他倒是很有信心。交下任务后,文安之又教导了赵天霸一会儿,告诉他若是郑成功询问应该如何作答。   ……   福建,厦门   这几天守卫在帅帐外的明军士兵增加了至少一倍,人人屏息静气,不要说窃窃私语,就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生怕发出一星半点的喧哗之声。因为有贵客到,大明兵部尚书张煌言不久前刚刚从舟山赶来,与延平郡王商议军机大事。   两人已经连续商议了数日,今天返回住所时,张煌言脸上颇有些兴奋之色,和身边的幕僚、亲卫们说道:“决定了,我们要攻打南京!”   “啊。”闻言这些人顿时都发出惊呼声。这几天张煌言和郑成功一直是两个人密谈,所以连二人的心腹也不知道他们都谈了些什么。不过现在已经有了结论,就需要向心腹部下透露一点以开始前期准备。   清军这些年对沿海地区的明军形成了越来越大的压力,坚持在两广、福建沿海一带的明军不断放弃他们的根据地,向延平郡王这里聚集过来,这虽然让郑成功的实力大增,但问题也随之而来——日益庞大的军队的粮饷从何而来?   抵达厦门后,张煌言就听到郑成功叫苦,说他手下的兵马已经超过十四万,而且还在不断增多,这么庞大的军队加上军属,就是夺取半个福建养起来都不是容易的事。眼下郑成功还有些储备,这些军队也带来了一些家底,可是坐吃山空,郑成功也没有能变出军粮的聚宝盆。同样的问题也在困扰着张煌言,浙江、山东一带的抵抗运动旋起旋灭,战败的义军若是有机会就会逃向舟山,眼下张煌言也有了四万大军,单凭舟山群岛他根本养不起。   和郑成功一样,张煌言新增的大军不像他们原来的嫡系那么容易控制,军中鱼龙混杂,来自五湖四海,军中的纠纷和矛盾也是不断增加。如果不能靠一场胜利树立起威望,靠夺取大片的领地来养活军人、军属,那张煌言估计军队的战斗力会在半年到一年物资耗尽后开始急剧下降。   几天讨论的过程中,张煌言和郑成功一致否决了在福建或是浙江沿海小打小闹的计划,浙东、闽东的山区出产根本不敷所需。南京!也只有南京才有足够大的影响力,只有取得江南的大片领土才能养活郑成功、张煌言手中的近二十万大军和大军背后数不胜数的家眷。   “鞑子为了进攻云贵,抽调了全国四方的精锐,江南也不例外,不光是军队,水师也纷纷抽调去上游,保护粮船不被文督师拦截。南京空虚,断断无法抵挡我二十万官兵的雷霆一击。”简要介绍了一些达成的计划后,张煌言对这些心腹说出了自己的顾虑:“但是可虑的是攻下南京后。”   “怎么,”立刻就有一个年轻的幕僚问道:“延平还不愿意拥戴鲁王吗?”   “是啊。”张煌言没有明说,但对郑成功有所暗示:西南战事似乎对朝廷不是很有利,若是事有不测的话,张煌言建议拥戴曾经的鲁监国继承大统。但郑成功打着哈哈就把话题岔过去了,根本不接张煌言这个话茬。   对此张煌言束手无策,他身边的幕僚也没有什么好主意。当年小唐王和永历天子打得你死我活,谁都知道郑成功是唐王的铁杆,老唐王赐给郑成功国姓不说,还赐给他“成功”这个名。   “是不是因为他们父子当年奉隆武的命令杀害了监国的大臣一事?”有个幕僚问道。   “鲁王说了,此事他早不计较了。”张煌言答道。   “那是为了郑家曾奉唐王之命抢夺鲁王的军粮?”   “鲁王说此事也不计较了。”张煌言表示鲁王的这层好意他也转达过。   “那就是为了当年阻挡鲁王招兵的事?”   “还是他参与胁迫、威逼鲁王放弃监国的名义?”   又有几个人七嘴八舌地猜了一通,张煌言始终摇头。鲁王的宽宏大度他反复和郑成功说过:“不是,鲁王同样说过,这些事情他早就全不放在心上了。”   “所以危险还是在收复南京之后,”张煌言对幕僚们讲道:“搞不好延平是在琢磨着要从哪里给唐王过继个嗣子,所以此战我们既不能不出兵,也不能完全和延平合军……”总之就是不能让郑成功一个人大包大揽的把功劳都拿走:“到时候要是延平露出这个意思,我们一定要据理力争,打消他这个念头。”   ……   客客气气地送走了张煌言,郑成功在营帐中沉思,不是思考攻打南京的军务——南京空虚,这个应该问题不大,而是在思考攻下南京之后该如何行事。   自古以来,功大莫过于拥立,反过来说就是罪大莫过于拥立错误。远的不说,看看本朝的于谦于少保,天大的功劳一样难逃一死。于少保可还没有像郑成功这样领兵和天子对着干过哪。每当郑成功想起有一天永历天子会君临天下时,都感到无尽的恐惧和绝望。   张煌言和自己本来是同病相怜,但看到有机会攻陷南京后就心思开始活动了,还说什么鲁王宽宏大量既往不咎:“鲁王和我的仇一点都不比永历天子和我的仇小。说什么过去十数年的事情都不放在心上了,可不放在心上怎么还一条条都记得那么清楚?”   可惜唐王绝嗣了。虽然广州城破时听说世子被人抱着逃走,但日后郑成功怎么打探也没有音讯,显然是夭折了,不然没有道理这么多年也不找到自己的军中。好几次郑成功都暗下狠心要找人冒名顶替,但想来张煌言不是那么好糊弄的。最后还是作罢。   “这次收复南京那是天大的功劳,我要先在太祖的孝陵上好好哭一场,城破后再好好哭一场,然后就挑个宗室子弟过继给唐王。”郑成功也知道这样做不合礼法,不合臣节,肯定会遭到激烈反对,不过事关家族命运,而且办成了又是一桩拥立大功:“嗯,我随军带去一个,等破城后就在孝陵上把这事办了!”   -------------------------------   笔者按:大纲倒是有,但是存稿严重紧张,商量下,为了质量考虑,今天更个六千字,明天争取也更个六千字,周末就不双更了,怎么样?   第三十四节 动摇   邓名的军队抵达奉节之后,文安之很快就接过对谭文余部的指挥权,而周开荒也要出发返回大昌向袁宗第报到。   奉节的一切事物都有人负责管理,对将士们论功行赏的事宜自然也轮不到邓名插嘴,邓名闲来无事就在奉节周围闲逛。邓名本来希望赵天霸能够给自己做个导游,因为他听说赵天霸同样没有固定的工作,但文安之告诉他赵天霸另有任务,已经带着几个随从星夜出发离开了奉节。   奉节人生地不熟,邓名就向文安之讨要向导,对他的安全问题文督师同样非常关切,就打算给他派一队士兵充作护卫。不想听说此事后,立刻就有几个人自告奋勇,全是万县一战时跟随邓名诱敌的护卫。除去受伤、阵亡的战士以外,剩下的十四人中有八个原来是谭文的手下,掌旗手同样是原万县军,这九个人一起向文安之请缨到邓名身边充任随卫。   一般这种调动都需要原来的顶头上司点头,而且容易留下背叛恩主的坏名声,但这九个人中有七个的长官都已经在重庆一战中失踪,还有一个人的长官是李星汉,他和最后一个人的长官都心甘情愿地把手下的壮士派给邓名,就连邓名需要卫队这件事都是他们主动告诉手下并鼓励他们去自荐的。   邓名知道这九个人都是身手了得的好汉,根据他已经了解到的这个时代习惯,李星汉他们肯割爱是件很大的人情,因此收下来人后就跑去向两位军官致谢。见邓名专程赶来道谢,两人都满脸通红连称不敢,算上从重庆北岸渡江脱险,他们都欠邓名三次救命之恩,而且因为两战的功绩文安之还有可能获得嘉奖和晋升。李星汉他们既然到了奉节,以后就不会再归邓名指挥,将来也未必会一起行事,这也算是他们的临别“赠礼”了,倒是邓名对他们拿人送礼颇有些不适应。   距离奉节不远就是白帝城,邓名等人乘船驶到山脚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船太小了,仰望着头顶上的白帝城巍峨高耸,就好像坐落在仙山顶上一般。   “这里就是草堂湖。”登岸后,文安之派来的向导指着白帝城背后的一片湖区给邓名介绍。   本来以为卫士可以兼任向导,不想清一色都是原来的万县兵,对此地同样是一无所知。如果是邓名的前世,会觉得万县人没来过奉节是件不可想象的事情,但这个时代没有汽车、没有轮船,虽然两地距离不过二百里,一般的万县人可能一辈子也不会考虑跋山涉水、历尽辛苦地到奉节旅游一趟。   “草堂在哪里?”马上就有一个人问道,此人名叫武三。   “那里不是有一个?”另外一个卫士替向导答道,伸手指着远处的一间茅屋,这个卫士的名字和前面一个有点像,叫吴三。   “草堂湖叫这个名字有好几百年了吧,”向导哈哈笑起来:“当年有个大诗人在这里居住,他的草屋也早就坏了。”   “是杜甫吗?”邓名听到草堂湖这个名字,觉得可能与杜甫有关。   “邓先生明见。”向导一愣,随即就笑着点头。   草堂湖里停泊着不少船只,有些还是邓名从谭诣那里缴获回来的。向导告诉他,奉节一带的明军水师平时就驻扎在草堂湖中,西面的奉节和东面的白帝城上都有嘹望哨和烽火台,若是发现清军运输舰队就会发信号给水师。如果清军水师势力庞大,明军就继续呆在安全的草堂湖中,若是清军护卫船只不足,明军就会杀出来拦截。   “鞑子的船想从下游开到重庆,就要经过三峡和奉节,整个三峡沿途都有我们的拦截,白帝城这里是最后一关。”   据向导所说,过去十年,清军水师一直难以通过这一层层的阻击,若是想进攻四川腹地只能从汉中一线运粮。去年虽然从下游调来了不计其数的船只给粮船保驾护航,但是借助地利,明军依旧成功地拦截了很多清军的辎重。清军在这一条路上要时刻戒备,始终保持队形,若是队伍分散脱节就可能受到明军的攻击,至于落单掉队的当然更是绝无生理。   “最近一两个月以来,鞑子的船还很多么?”邓名问道。   “少多了,最近十几天更是没有船还敢来。”向导得意地说道:“这三峡里已经不知道留下了鞑子多少人和船了。”   邓名却不像向导那么乐观。在他看来,清兵若是不顾一切地拼命向重庆运输物资,那说明吴三桂大军吃紧。重庆一战后,川、鄂明军水师遭到重创,但清军却突然不走这条水路了,那只能说明吴三桂的进展顺利,他们觉得已经没有必要损失船只、付出这种代价了。   白帝城是刘备去世之处。向导是本地人,因为口齿伶俐被文安之特别挑出来的,他沿途就给邓名一行讲述有关刘备的事迹,以及白帝城名字的由来:   “就在这个地方,汉朝的公孙弘梦见有白龙冲天而起,以为是上天要他代汉为天子的征兆,就修建了一座城池起名叫白帝城,并且定都这里,没想到却被汉光武帝剿灭……”   “这里就是昭烈天子托孤之地啊,就在这个地方,昭烈天子让后主拜诸葛丞相为相父……”   邓名和卫士们都兴致勃勃地观看导游指给他们的一个个地点。   “君才能胜曹家小儿十倍,必能定天下,吾儿可辅则辅之,不能辅则可取而代之。”在刘备托孤的地方,武三突然大声朗诵起来,这举动吓了邓名一跳。这个卫士一字不识,竟然能一口气背诵出这段文绉绉的词句,然后,武三还语调越发高昂地发出一声感慨:“壮哉,我大汉天子。”   在武三激情澎湃的时候,邓名突然想起来一件事:这些人平时都极其看重尊卑上下,赵天霸还曾经对自己直呼刘秀的名字有些不满,怎么这个武三竟然管魏天子叫小儿?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壮哉,诸葛丞相!”同样一个字不识的吴三也跟着大喊起来。   周围的石崖上刻写着历代文人留下的诗句,词句铿锵,笔迹龙飞凤舞,邓名的心中突然也是一阵感动。以前邓名接触三国故事的时候,并没有仔细想过刘备临终的心情,现在想一想,除了刘备以外,好像也没有哪个皇帝会在临死前,对即将在主幼国疑的形势下掌握大权的重臣说出这种类似禅让的遗言,更常见的手段倒是用一杯毒酒带上重臣和自己一起走人。   “要是诸葛亮真有二心的话,将来倒可以用刘备的话作口实,就是当时没有二心,日后反复念叨着这几句,也能刺激出篡位的念头了吧?难得刘备如此信得过诸葛亮而且诸葛武侯还当真心无杂念。”邓名在心中默默想着:“不久以后曹家那边托孤时,好像也类似于这一手,让太子抱着司马懿的脖子,司马懿当时还痛哭流涕表白了一场,可是等不了多久就篡位了。嗯,在至高无上的皇权面前,夫妻父子都毫无人情可言,真难得诸葛丞相毫不动心啊。”   即使是不识字的人也记得这段往事,千古以来更有无数人到此凭吊,实在是因为这种把诺言、信义和友情看得比皇权还重要的人实在太少了啊。邓名还记得,在他的前世的历史上,康熙皇帝就对此事不屑一顾,认为刘备不会信得过诸葛亮的品行,而诸葛亮也不过是装模作样。   据康熙判断,刘备的身后肯定会密布甲士,如果诸葛亮神色稍有不对就冲上来把他剁成肉酱,诸葛亮只不过是看破了刘备的阴谋,所以忠言马上脱口而出。不过难道刘备的甲士还能跟诸葛亮一辈子么?口不应心难道能口不应心一辈子么?   康熙好像也是被他的父亲福临托付给顾命大臣的,后来康熙还宰了其中的一个。贼人眼里全天下都是贼,福临托孤的时候说不定床后密布甲士,若是索尼、鳌拜他们一个神色不对,就会冲出来把这些个奴才剁成肉酱。像康熙这么自恋的人,怎么能容忍刘备、诸葛亮君臣相得的程度超过他爸和鳌拜呢……   邓名还在浮想联翩的时候,向导打断了他的思绪:“邓先生,看,那就是夔门。”   从白帝城东面的嘹望台上,可以将夔门一览无遗。高耸的山峦好像被利斧劈开一条缝,背后浅灰色的山峰在云雾中影影绰绰,在两边宏伟的巨山映衬下,流入夔门的长江就好似一条白色的小溪,水面的船只更小的如同蚁虫一般。目光从夔门那里沿着长江移动到脚下,没错,身边翻腾咆哮的宽阔江水,和远处像是一条纤细银蛇的水流确实是同一条河。   邓名走上来的时候,岗哨上的明军士兵纷纷向他行礼——现在奉节一带的守军都知道他力克谭弘、谭诣的两次胜仗。行礼完毕,这些士兵马上就又转过身去,目不转睛地看着夔门的方向,监视着长江上的动静。   “只要有船从夔门驶出,从这里就可以一眼看到。”向导给邓名介绍着地理,顺便带上历史故事:“当年昭烈天子在夷陵被东吴打败,退回白帝城,赵子龙将军就赶到这里,亲自站在这个位置上向东看,只要吴兵敢追来他就要迎头痛击。”   这个故事自然又引起卫士们的一阵热烈讨论,不过邓名却突然感到一阵悲观和绝望:   就算大败了谭弘、谭诣,也只是击败了两个叛将而已,万县本来稳稳控制在明军手中,现在虽然没直接落到清兵手里但也岌岌可危。以诸葛丞相那样的能力,赵云等人的忠诚勇敢,团结一心也没能恢复中原、兴复汉室,现在四川这样残破,周围全是敌人,又连重庆都丢了,还能支持几年?   邓名意识到经过这两战后,他已经引起了清廷注意,就是想隐姓埋名估计都做不到,而且有了这段经历后,他也不愿意再考虑剃发做个顺民:“我是不是应该想办法到海边去,出海。”邓名环顾了周围的卫士一眼,心里琢磨着:“要是能在海外找个岛屿,说不定还可以坚持抵抗。如果实在不行,或许可以下南洋?”   ……   在白帝城周围游玩了几天后,文安之又把邓名请过去说话。   “这是靖国公的来信,”文安之把刚刚收到的一封信递给邓名:“他希望邓先生有机会能去大昌一趟。”   邓名接过了这一封,还未等他打开就见到文安之又拿起了另一封,是郝摇旗写来的,语气恭敬地询问邓名是否有时间到房县去检阅将士。邓名把第二封信接过后,文安之马上又拿出了第三封,这封是刘体纯派人送来的,他向文安之报告说要在巴东甄选壮士,请督师前去视察。当然这只是信的开头,刘体纯也知道七十七岁的文安之不可能为这点小事跑一趟,所以马上又说除了督师以外,若是奉节的邓先生来他也一样欢迎。邓名伸手去接第三封信时多了个心眼,他向文安之的桌面上扫了一眼——那里还有很厚的一摞信……   写信来的人基本都是闯营的余部,对这些人文安之没有什么成见,觉得邓名若是去一趟也无妨,不过他也没有强迫邓名去的意思。   看着手中的信,邓名感到一阵为难,他很清楚这些人同样误会自己为宗室,所以才这样殷勤迫切,不去的话这些人难免失望,但若是去的话可想而知要继续骗人。   正在两难时,邓名突然想起自己一直冒称韩世子,前来奉节的路上他多次想过要找机会向韩王道歉,可等到了奉节后倒把这件事情忘记了。既然想起此事,邓名马上就对文安之说,他要当面向韩王道歉。   不料文安之闻言就是一通摇头:“并无什么韩大王。”   “督师此话怎讲?”邓名早就听人说过,韩王的身份是文安之确认的,韩王还多次给众将写过书信。   “韩王乃是子虚乌有,是寻来一位老人假扮的,信都是老夫写的。”书房里并无外人,文安之对邓名并不打算隐瞒。首先,他不认为在邓名这个宗室面前假韩王能够蒙混过去,其次这件事他已经上报了朝廷并且得到同意,一点儿也不心虚。   看着目瞪口呆的邓名,文安之坦然说道:“只有郝公(郝摇旗)那里有个东安王,其他人虽然也都盼望能有个宗室,将来在天子耳边为自己说上话,但哪里有那么多的宗室?若是没有,他们又怕朝廷将来只记得他们曾行过悖逆之事,却忘记了他们抗击鞑虏的功绩……”   文安之曾经请求永历朝廷派个够分量的宗室大王到夔州来坐镇并安抚众将,但朝廷那边不同意,以文安之私下揣测,朝廷并非看不到这样做的意义和好处,但是首先没有哪家大王有胆量来这个危险的地方,其次朝廷也怕宗亲大王出镇一方会有机会培养势力,给朝廷带来威胁。   已经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候,还在瞻前顾后!文安之虽然心里不满但也不会讲出来,他就再次上书朝廷,建议假称韩王逃到四川,借韩王的名义来安抚众将。果然不出文安之所料,朝廷也很清楚四川事关重大,立刻就批准了他的提议。   文安之满腹锦绣、见多识广,在一群闯营旧将面前让人假扮宗室大王没有问题,美中不足的就是这个假韩王只能呆在奉节,不能出去巡游诸镇。这次见到了邓名,文安之觉得邓名比自己找的那个人强,足以令川、鄂众将心服。   “诸将冒风雨、临矢石,但却有后顾之忧,老夫身为督师,岂能不给他们一个心安?”文安之叹道。   说实话,文安之也不知道将来朝廷会不会追究闯营众将昔日的罪过。比如袁宗第和刘体纯都是李自成的商洛山十八骑之一,崇祯十一年李自成兵败,率领十八骑退到陕南商洛山,后来又重整旗鼓打进北京。在明廷眼中这两个人绝对是李自成最凶恶的党羽。李来亨干脆就是李自成的侄孙和继承人。但文安之对这些闯营旧部到底会有何下场是心里没底的,文安之说要给他们一个心安也是他能力的极限。   如果连一个心安都不能给他们,又如何忍心让他们为国效力?邓名已经渐渐明白一个事实,就是闯营、西营和明军嫡系互相不把对方当成自己人。如果胜利以后,这些抗清将领很可能会死在“自己人”手里,邓名对此还是感到难以忍受。文安之说得不错,这些将领既然打定主意不投降满清,那也就只有和明廷一起抗战到底,给他们一个希望不仅仅是应该的,而且是远远不够的。   “督师的意思我明白,我这就启程。无论如何,不能让将士们一边与鞑子作战一边心里没底,好像取得胜利就意味着距离被明正典刑更近了一步。”   离开奉节乘船顺流而下,越过夔门后就进入了三峡地区,路上有明军向导指指点点,给邓名讲述巫峡各处的风景和故事。从重庆到奉节的路上,虽然河岸崎岖难行,但总还能找到一些可以通行的途径,可巫峡两岸都是陡峭的岩壁,上面是不知道多少年才修筑出来的栈道,悬在江面上看上去宽窄也就能让一个人通行。   向导告诉邓名,三峡的地形差不多都是这般险峻,一直到东面的宜昌才有一些平缓的地面,川东、鄂北的明军完全依靠长江进行通讯联络。由于明军有主场之利,清军一直无法在这条通道上取得一个立足点驻扎一支水师,所以清军也无法从陆路进攻各路明军的基地;但反过来说若是水师覆灭,清军取得了这段水域的控制权,那沿着长江展开的明军也就会被分割成无法呼应的一队队孤军。   “这次攻打重庆失利,岂不是对我军很不利吗?”看到巫峡的地势,邓名知道向导说得不假,有些担忧地问道。   “先生放心,我们还有足够的船只,而且多亏先生在万县大破谭诣老贼,没让鞑子在万县站住脚。”这次如果让谭诣稳稳控制住万县,那清军就可以在靠近奉节的地方聚集船只,然后不断顺江而下挑战明军对江面的控制权。现在清军的水师基地还远在重庆,三峡一带的明军并没有受到太大压力。   不过向导的话并没有让邓名感到多么安心。虽然现在清廷的战略重心不在四川而在西南,可等清廷平定西南以后——在邓名看来这是一定的,只是时间早晚问题,那清廷就会开始着手围剿三峡一带的明军,从容地在上下游同时大量生产船只,源源不断地开入三峡。仅仅依靠这一隅之地,无论是造船能力还是人力资源,明军都远远无法同掌握全国资源的清廷相比。甚至根本不需要进行大范围内动员,只要湖北、江西大规模造船,再从陕西抽调一些工匠到重庆,邓名觉得,清军能在几年之内就完全压倒三峡的明军水师。   “看来四川不是什么久留之地啊。”邓名对呆在四川的前景更加不看好。不知道闯营旧部这帮人还有没有昔年纵横天下的锐气,可不可能鼓动他们孤注一掷向下游突围。邓名觉得,若是能开辟一片靠海的地区作为根据地比较好,他记得历史上说满清不重视海上的力量,而且背靠大海还能得到海外明军的呼应支援。邓名决定等见到闯营众将后,好好询问一下他们的意见。   抵达巫山县后,邓名受到驻军的热烈欢迎,虽然大家都按照邓名的要求依旧称呼他为邓先生,不过接待他的热情程度显然不在以往接待文督师之下。   巫山县本来是刘体纯驻守,但随着李定国被从湖南击退,清军在湖北方向上的实力明显增强,刘体纯就放弃这里去下游巴东驻扎,只在巫山县留下少量驻军。刘体纯的部下竭力劝说邓名继续沿着长江向东,刘体纯正在巴东翘首盼望邓名的驾临,巫山这里也已经为邓名准备好了换乘的江船。   不过虽然刘体纯如此热情,邓名却只能婉言谢绝,因为他已经订好计划要先去大宁河流域的大昌,也就是袁宗第的基地。无论如何,袁宗第是这个世界第一个向邓名伸出援助之手的人,邓名不可能过其门而不入。   第三十五节 表态   大宁河是长江的一条支流,河床虽然宽阔水流也很急,但水面并没有覆盖住整个河床,水面只有数米宽,最狭的地方看上去也就一两米宽,只能行驶较小的船只,和邓名见到它之前的想像相去甚远。河两侧都是高不可攀的陡峭岩壁,行走在峡谷底部时,邓名仰头只能看见头顶上的天空,两边的崖顶都被直上直下的岩壁遮蔽无法看到。   这样的景观给邓名的感觉是雄伟并不逊色于巫峡,乘船在巫峡江中行驶,头顶上的天空更加辽阔一些,而现在则是在谷底行走。这种雄伟景致是如何形成的现在大概只有邓名一个人清楚,如同长江劈开了西部高原的群山一般,大宁河这条宽度不过几米的激流,经过亿万年的不懈冲击,硬是在巫山北部的山岭里切割出一道深数百米的峡谷。不过看着河两岸那仰首不见其顶的连绵黑色岩壁,邓名很怀疑这里能种植得了大量的作物。   给邓名带路的向导是大昌人,早早就在大宁河与长江交汇处等待邓名,原来乘坐的船进不来,邓名一行换成小船划了一段路,最后就由向导带路步行向大昌前进。   “这里能种田吗?”   听到邓名的问题后,向导立刻答道:“本来大昌就没有种田的习惯,我们这里从来都是不用种地的。”   “那大昌人的生活怎么维持呢?”观察着周围的地理形势,邓名想到大宁河上有两座县城,分别是大宁和大昌,可能附近还是有能够种植粮食的地方,不然如何维持两个县的日常生活?   “大宁那边耕地还有些,不过也很有限,我们大昌人从古至今就不种地,最近几年种庄稼都是才学的,”向导一边说,一边向岩壁上指去:“我们大昌有盐啊。”   邓名顺着向导的手臂看去,高耸的岩壁上,隐约可以看到许多岩洞。据向导介绍,这些岩洞都是千百年来大昌人从岩壁上凿出来的,洞中会不断地流出盐水,经过烧煮就可以得到优质雪白的石盐,大昌人就是用这些盐从川东和湖北换到粮食和布匹。这几年因为战乱,销路受到影响,大昌人也不得不自己种上一点庄稼和蔬菜。   这个消息让邓名对袁宗第的战争潜力更加不看好。凡是不适合种植的地区一般都难以养活大量的人口,现在大昌的盐还可以去周围的明军控制区换生活必需的东西,而且还可以向清军控制区走私,但将来清军全力围剿三峡时,袁宗第手中的盐就是再多也无法当粮食吃。   那些岩洞都在刀削一般的峭壁之上,邓名看了半天,真不知道当初是如何开凿出来的。在这些岩洞下方还有些栈道,和长江上其他地方见到的一样,这些栈道都悬在岩壁上,它们所处的位置在邓名看来就连飞鸟都无处落脚。   当邓名说出他的疑问后,向导笑道:“邓先生小瞧我们大昌人了,这山壁看上去没路,但对我们大昌人来说却是通途。”   有些大昌人在两边的崖顶上搭盖了临时住处,他们要到岩洞采盐,就从崖顶顺着悬崖而下,背着盐水再从光秃秃的岩壁上爬回去。如果想要去巫山卖盐,也都是背着盐从山上直接下到谷底走河边这条路,根本不会舍近求远从山区里绕。邓名听得暗暗咂舌,这在他看来完全就是无保护攀岩冒险,似乎只有特种兵或是电影里的小汤哥才有这种本事,但大昌人却是经年累月地这么干,已经完全不当一回事了。   经过一番跋涉,邓名总算赶在日落前抵达大昌县城。相比前面的峡谷,这里的地势稍微平坦一些,县城就见缝插针地修在了此处。城池的规模之小也有些出乎邓名的意料,比万县还要小上很多。他们快到大昌的时候有人就先行一步飞报袁宗第,邓名抵达城门前时,袁宗第已经站在那里等待他。   此番相见袁宗第更加彬彬有礼,邓名虽然坚持要所有人都继续称呼他为“邓先生”,但对他们的误会也不再努力去解释,而是采取模糊不清的“不承认、不否认”态度。大昌县城虽小,但是里面的设施相当齐全,一点不比万县的繁荣程度低,邓名不但看见各种店铺,还有一间酒肆——酒在这种时候绝对属于奢侈品。   “大昌虽然地处偏僻,但是有产盐之利,所以一直生活富足,百姓有余钱饮酒。”袁宗第注意到邓名的目光,就解释道。不但以前,就是现在大昌的盐走私到湖北,也可以从清军控制区换到很好的酒类。   不过邓名注意的不仅仅是这家酒肆,而是门口的一副对联:   胜不管、败不管,酒管;   兴也罢、衰也罢,喝吧。   闯营余部已经在巫山山区坚持了十余年,邓名看着这幅对联,想到这些年来战局不但没有起色而且不断恶化,闯营内部的悲观气氛恐怕也是一日甚于一日。   见邓名没有说话,袁宗第又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马上暗叹自己糊涂,忘记让酒家把这幅对联换下去了。眼下袁宗第只能宽慰邓名道:“大昌兵都是原来的盐民,祖祖辈辈视跋山涉水为等闲,在悬崖峭壁上攀爬时生死就在呼吸一线间,他们也都当作平日里的寻常事。大昌人心性极为坚韧,就是在三峡这一带的山民里,也是数得上第一的好兵。这副对联不过是戏言而已,当不得真的。”   (笔者按:在我们的历史上,上下游的大宁、巫山向清廷投降后,大昌继续坚持抵抗到康熙三年,满清任命的川督李国英在破城后进行了疯狂的报复。笔者到大昌时看到一则介绍,所有现在的大昌人都是从湖广移居来的,没有一户是原来的住民。)   邓名轻轻叹了口气,他想起此行的一个目的就是希望了解一下袁宗第等人对未来战略的看法,于是邓名就询问袁宗第觉得眼下形势如何,是不是不应该在这一隅之地坚守,而是转移到清廷控制能力薄弱的地方去。   但袁宗第听到这个问题后,第一个念头不是该如何向邓名分析战略形势,而是邓名这个问题似乎是在暗指他以前的闯营身份,邓名提出的的转移流动设想怎么听都有些昔日闯营的影子在里面,因此袁宗第马上表明反对态度:“官兵应该守土不失,意图恢复,岂能不战而退?”   这慷慨激昂的表态让邓名颇感意外,在他听来这根本不是表达军事意见而是在表明政治态度……好吧,邓名之所以向袁宗第询问这个问题当然也是考虑到他曾经是闯营的大将,更是商洛山十八骑之一,商洛山时闯营的形势要比南明现在的形势还要险恶十倍、百倍。不知道当时李自成是如何考虑化解这种险恶局面的,袁宗第毫无疑问应该很精通流动作战,邓名很想知道目前的局面和崇祯末年有什么异同,有没有什么经验可以借鉴参考。   “避实击虚不也是兵法么?而且以卵击石有什么好处?”邓名也猜到了袁宗第的一些想法,就向对方表明这是不带政治意味的纯军事问题:“眼下十分天下,八、九分都沦陷了,的确是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了。但我并不觉得绝望,因为当年闯王的形势……嗯,就是如果靖国公知道有什么好办法的话,最好不要再藏着掖着,赶快拿出来吧。”   邓名的言语显然没有起到任何效果,听他明确提到闯王两个字后,袁宗第的脸色变得苍白,片刻后艰难地说道:“邓先生,甲申年的时候,末将正在追击左良玉……不,末将正在向左宁南(左良玉封宁南伯)靠拢。”   虽然文安之判断邓名有可能是唐王,但除了赵天霸以外他还没有向别人说过这个想法,此时袁宗第依然认为邓名是崇祯三太子的可能性最大。他试图撇清自己和李自成甲申年攻破北京逼死崇祯这件事之间的关系,今天并不是第一次了,在重庆城下的时候袁宗第就已经进行过这样的尝试。   不过在邓名看来这是种很可笑的辩护词,就类似于被告在法官面前为自己辩护说:法官大人,我肯定不是杀人凶手,因为案发时我正在另一个地方抢x劫银行。   或许更贴切的说法是:法庭上的主审法官就是被害人的儿子,而被告的辩护词是——凶手在卧室枪杀法官大人您的父亲时,我正在后院殴打你们家的保安。   邓名自问若是自己是这个被告,那肯定不愿意看到法官的位置上坐着自己的仇人,更不能想象自己会拥护仇人掌握大权,获得对自己生杀予夺的权利——从这个角度看,永历朝廷不信任闯营是自然合理的,因为闯营余部有太充足的理由背叛明廷,南明的君臣甚至不知道有什么理由能阻止他们背叛。   可是闯营余部一直坚持抗清,到最后也没有背叛,大部分闯营将领都有一个底线,即使形势彻底绝望也不向鞑子投降,正因为有这样的底线,所以闯营余部也只能选择支持明廷到底。永历不知道这个底线,但邓名知道闯营大部分将领都是可以完全信任的。   “李国英也是左良玉的旧部,对吧?”邓名这些日子了解了不少对面的敌人的底细,这个问题他是明知故问。   “不错。”袁宗第一脸戒备的表情,轻轻点头应是。   “当初靖国公追击左良玉的时候,左良玉决定放弃襄阳,离开襄阳以前,他把城中的百姓洗劫一空,把男丁全都杀死,把女人掠走统统贩卖到江西去。我说的没错吧?”   袁宗第不由得一声长叹。袁宗第抵达襄阳城后,见到的是堆积如山的骸骨,河面上全是被左良玉屠杀的百姓的浮尸,连孩童也百无余一。   “妇女假如是敢落泪也会被当场斩杀,因为左良玉说,如果哭泣不停就没法卖个好价钱,对吧?”邓名又追问了一句。   袁宗第没有回答,只是摇头叹息不已。   “当时李国英就在左良玉的军中,襄阳、九江,历次屠城他一次都没落下过,不过很快他就不是明军了,他变成了清军。”邓名没有用“鞑子”这个蔑称,而是用“清军”这个明军官兵极少使用的词汇:“而靖国公、蜀王(西营刘文秀)则变成了明军。后来在汉中,在岳阳,每次遇到明军来攻,李国英还是和当年一样,把百姓杀戮一空,唯恐有一个男丁逃到明军那边,唯恐少卖了一个妇女少挣了一份钱,我说的都没错吧?”   不等袁宗第回答——邓名也知道对方会怎样回答这个问题,他就用周围所有人都能听到的洪亮声音对袁宗第说道:“靖国公当年追击左良玉没有错,唯一做得不好的就是没有追上左良玉,要是那时把李国英宰了,就不用今天看着他嚣张了。”   所有的人都沉默不语,无论是邓名身后的护卫还是袁宗第和他手下的大昌兵,没有人知道该如何接邓名的话,但更让他们感到震惊的言论还在后面。   “当年,诸位将军在闯王帐下,打着闯军的旗号;晋王他们打着西营的旗号;而吴三桂、洪承畴他们打着明军的旗号。十几年过去了,现在吴三桂他们打起了清军的旗号,而诸位将军们则打起了明军的旗号,不过打仗的两边很多人还是原来的那些人……当年陕西兵打着明军的旗号进攻河南闯军的时候,所过之处的百姓都被他们杀光了,比如郏县;正是在河南烧杀抢掠的那帮明军现在已经打起了清军的旗号,虽然换了面绿旗,但他们人还是那帮人,依旧在做着祸害百姓的事情。就说王明德,凡是他经过的地方老百姓百无存一,比如保宁、再比如重庆。”   邓名的声音十分响亮,确保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我在重庆就已经说过,现在不妨再说一遍,当年闯王要消灭这帮畜生没有做错,唯一没做好的事就是没把他们消灭干净,不然何至于有今日之祸?”   “你们闯营和西营打败过他们一次,现在虽然他们认了鞑子当主子,但我们还是要再打败他们一次,我们也一定能再次把他们打败,这一次要连同他们背后的鞑子主子一起打垮。”邓名把“我们”这两个人咬得很重:“这是我的真心话,靖国公!”   ……   在大昌呆了两天,临走前袁宗第邀请邓名到演武场观看练兵。不得不承认大昌兵确实个个都有飞檐走壁之能,看着他们攀登墙壁的敏捷身手,邓名不禁想到若是此时明军处于优势展开大反攻的话,这些大昌兵倒是不错的破城尖兵。   除了攻防演练外,还有射箭、刀剑、长枪等。物资缺乏造成的训练不足导致明军整体水平非常之低,因此袁宗第精挑细选了一些出众的武士来展示身手,其中有个年轻的壮汉表现得特别抢眼,不但精通好几种武器,而且马术也不错。   袁宗第看见邓名注意到此人的出众本领后,就下令取来演戏用的道具,让他与另外的人当场较量武艺。安排的比武对手邓名那是再熟悉不过,乃是陪他从重庆一路返回奉节的周开荒,这两个人在场上打得难分难解。   “真是将遇良材,棋逢对手。”周开荒的武艺邓名是很了解的,不过今天刚见到的这个人非常面生,邓名确信他从未在重庆城下出现过。   “此乃末将的侄子袁象。”袁宗第给邓名介绍道,重庆一战时袁象在大昌留守。   “靖国公还是不要自称末将为好。”邓名虽然不便于否认宗室的身份,但也不愿意给他人留下印象,好像自己已经承认了。   “快来见过邓先生。”袁宗第让袁象和周开荒一起过来见邓名,他再继续自称“末将”,但依然小心翼翼,说道:“我看邓先生的卫队似乎还缺少个队官,周千总在我手下多年,办事十分让人放心……”   周开荒把部队带回大昌后,袁宗第觉得,那些在万县之战中参加了邓名卫队的壮士们没有给邓名留下,是周开荒的一个失误。但既然人都回到了大昌,袁宗第也不好再把他们给邓名派去,所以就决定把周开荒派给邓名——这个是他自己的卫士。   “我这个侄子也有膀子力气,给邓先生提些行李不在话下。若是邓先生有空,能不能带他到各处走走,长长见识?”袁宗第并非邓名的上司,不能明目张胆地在邓名身边安插人,所以只有先设法让邓名欣赏他们的武艺,才能趁机推荐,若是邓名不要他也不能强塞,免得让人觉得他是要在邓名身边安插眼线。   虽然对把人当作礼物送人还有些不习惯,但邓名知道袁宗第希望把他的亲戚故旧安排在自己身边,有机会的时候帮助袁宗第说些好话,别说袁象是一个壮士,就是手无缚鸡之力邓名也不会拒绝。带上了周开荒和袁象,离开大昌的时候邓名一行变成了十二人。   第三十六节 否决   在巴东,邓名又一次受到驻守明军的夹道欢迎,镇守巴东的大将刘体纯和袁宗第一样亲自到城门口迎接。   “刘将军。”邓名很尊敬地抱拳躬身。许多人都有爵位,要想记清楚非常麻烦,而且邓名感觉明廷授予爵位的标准也成问题,明明地位相差不多却可能一个是公一个是伯,所以邓名决定以后一概称他们为将军。   “邓先生。”刘体纯回礼道。   在城门口客套了几句,等入城坐定后邓名很快就转入正题,询问起和在大昌问袁宗第一样的问题:“将军觉得眼下的形势如何?以将军之见,我们是继续在三峡为朝廷看守四川门户为好,还是设法去下游发展?”   听到一连串的问题,刘体纯并没有显出惊讶的样子。巫山县刘体纯的留守人员早就给他送来了消息,袁宗第和邓名在众人面前也没有隐瞒他们的谈话内容,所以刘体纯早有准备。不过见邓名刚到巴东就提起这个问题,刘体纯倒是有些吃惊于邓名的心急。   “邓先生说得对,在三峡这里坚持没什么前途,眼下为朝廷看守四川门户也没有益处。就是不知道邓先生打算去哪里?”   既然邓名不断向人询问这个问题,而且还是一副急不可待的模样,那么刘体纯就判断邓名已经打定主意放弃三峡了。是不是要放弃可以最后再说,至于什么时候放弃也是一时半刻无法定下来的,所以刘体纯不认为支持这个建议有什么直接危害;如果邓名打定放弃的主意了,刘体纯口头上不附和几句也不太合适,毕竟还希望能给邓名留下一个良好的第一印象呢。   刘体纯回答得这么痛快,让邓名微微楞了一下。和文安之谈话,邓名总是摸不透督师话里的含义,更猜不到对方的想法,但看清闯营余部这帮武将的念头则要容易得多。   在大昌时,邓名和袁宗第进行了一场私下的两人密谈,袁宗第当时也问邓名到底想转移到哪里去,然后他才好判断可行不可行。袁宗第认为战略转移困难重重,此一时、彼一时,眼下的情况和李自成退守商洛山那时有很大差别,所以袁宗第根本就拿不出一个可供考虑的转移地点。   在邓名看来,刘体纯虽然答应得很痛快,但和袁宗第一样拿不出具体的地点,那多半他的内心里也和袁宗第一样,不认为战略转移是可行的。   “嗯。”想到这里邓名的兴致就差了许多,没有继续说自己的想法而是沉吟不语。   “邓先生可觉得有什么为难之事吗?”刘体纯看到邓名脸上显出忧色,询问道。   “不瞒将军,”邓名答道:“西南的局势危急,我是希望能够力保三峡不失的,督师让我来各镇阅兵,也是有意给各镇的驻军鼓劲。不过这才走了两个地方,袁将军和将军对于继续坚守三峡都不看好,这实在让人有些为难了。”   “原来……他原来是想坚守啊。”刘体纯先是愕然,然后心中一阵叫苦,更把帮自己参谋的那个师爷在肚子里埋怨了几句。   揣摩失败,刘体纯连忙改变口风:“邓先生说得是,仔细想想,还是应该坚守三峡。如今军中有许多谣传,说西南王师交战不利,我们若是再传出要转移的风声,这一分的谣言也要化作十分了。再说在这里我们熟悉山水地形,要是换个地方那就是主客易位了。”   见刘体纯迅速地推翻了他刚才说过的话,邓名深信对方就是揣摩自己的意思来说话。幸好邓名很有自知之明,再加上刘体纯不擅长此道,口风转变得有点生硬,邓名总算没有被糊弄过去。   “我听说昔日闯王山海关之战的时候,六万闯军遭到了十二万鞑子和五万关宁军的前后夹击,因为兵力悬殊太大,战场形势又发生了意外的突然变化,所以闯王的各营都一下子出现溃败,只有将军一支军队能够临危不惊。大多数人战败以后惊慌失措地跑回北京,也只有将军领着自己的部队整队而还。”   山海关一战的最初阶段是六万闯军与据关死守的五万关宁军对阵,由于兵力差距不大兼有防守的优势,此时吴三桂还在和多尔衮讨价还价。但第一天交战中吴三桂就连败三阵,山海关的外围堡垒全部被闯营攻克,一万多人被消灭,吴三桂就连夜剃头,然后孤身一人跑到多尔衮面前乞求救兵。第二天,闯营攻打山海关主堡时,被两倍于自己的清军突然从背后突袭,满以为胜券在握的闯营众将顿时都乱作一团,只有刘体纯的反应最为迅速,他很快就安抚住军心,控制军队有秩序地后退,还击退了多尔衮派来追击的先锋。山海关一战,六万闯营损失了三万人之多,若不是有刘体纯,损失肯定还会更大。   邓名摇头道:“如果有人说将军是个心意摇摆不定、没有主见的人,我是绝不信的。”   听到邓名提到闯王的名字和闯营的旧事,刘体纯没有什么激烈的反应,脸色平静得很,完全不像袁宗第那般张皇失措。   邓名在大昌那番惊世骇俗的言论传到巴东,刘体纯刚一听到的时候,比身在现场的袁宗第还要震惊——毕竟他从未见过邓名,袁宗第还多少了解邓名的与众不同;而且袁宗第可以用自己不在北京聊以自x慰,刘体纯可是跟着李自成从西安一路杀进北京的。   接到报告,确认三太子说的话以后,刘体纯和师爷通宵达旦地研究他话里的含义。   以往南明朝廷虽然屡次声称赦免闯营众将以往的悖逆犯上之罪,但每次声称也可以被看成是又一次的确认,确认他们曾经犯过这种大不赦的罪孽——他们的罪名抹不掉,就是袁宗第能找到借口,刘体纯也是躲不过的;而且南明再三的赦免也不让人放心,要真是既往不咎,何必一再声明?   但邓名在大昌的言论却被当成天翻地覆的态度转变,表达的意思是闯营根本没有犯过罪,而且对于国家有功——要是邓名是当今天子而不只是一个隐姓埋名的三太子的话,这差不多就是对“闯营应该如何定性”这个问题的最终定论了。让刘体纯等人想不通的是,邓名这种说法的依据何在?如果这真能够成为对闯营问题的盖棺定论,刘体纯等人当然希望钉在这具棺材上的钉子是真材实料而且坚不可摧才好。   最后师爷对邓名言论的解释——师爷对三太子的个人理解或者说个人猜测是:闯营和西营是在清君侧。不是烈皇曾经有一句“诸臣误我”么?三太子这是在宣布他不把闯营的行动视为对朝廷的叛变,而是视为臣子们自发的清君侧行为;三太子是继烈皇那个比较含糊的说法之后,首次明明白白地确认闯营和西营清君侧做得对!清君侧清得没错,唯一的错误是没有做得干净彻底,导致这些乱臣后来又投奔鞑子去了。之后闯营的表现更加无可指责:在清除了皇帝身边的奸佞后,又回归到皇明旗下,继续与鞑子以及那些投奔鞑子的逆臣作战。   刘体纯觉得师爷的解释很完美,他从来没有想过居然可以这样解释闯营和西营的叛乱。但唯一的问题是,无论从哪个角度,都没法把自己登基解读为忠君而不是篡位,所以李自成和张献忠依旧无法撇清罪名……   好吧,师爷也承认历史上打着清君侧旗帜的人很多,失败的那些毫无疑问是叛贼,而完成清君侧大业的成功者最后无一例外也都篡了位。不过不管怎么样,三太子的最新发言显然是要给闯营和西营目前尚存的将士们摘掉头上的“叛贼党羽”帽子,归类到“被野心家蒙蔽的忠臣”这个集合中去。闯营和西营的将士们曾经给野心家们——也就是李自成和张献忠写过“劝进”表,拥护他们登上皇位,虽然这件事还有点麻烦,但性质变了就好办了,再说就连孔府——孔圣人的后代,不也给李自成上劝进表了吗?不但给李自成上了表,一个月以后,孔府还又给满清上了一份,难道朝廷还能为此追究孔府的罪过,灭了孔圣人的族不成?   刘体纯和师爷都明白,邓名也就是一种表明态度罢了,和之前朝廷宣布赦免闯营的态度虽然差别很大,但依旧不是免死金牌。如果未来的天子对刘体纯有看法,想找他的不痛快,用其它的借口一样能灭他的族。归根结底,第一要改变在未来天子心目中的看法,让对方喜欢你;第二是立下功劳,让天子不好意思杀你——或者说功劳要足够大,以致天子觉得在天下人面前,杀你泄愤是件得不偿失的事情。   因此刘体纯就决定跟着邓名的指挥棒走,不去当反对的急先锋和出头鸟,将来再寻找机会立功就是了。没想到还没说上几句话,却被对方指出自己言不由衷,刘体纯顿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烈皇曾经说过:诸臣误我。烈皇虽然励精图治,但大臣们做了许多欺瞒烈皇的事情,使得烈皇不能了解实情、明辨是非。希望将军放大胆子说真话,不要让朝廷和督师受到蒙蔽。”   邓名什么官职、身份都没有,所以他就打着永历朝廷和文安之的招牌。刚才说的话也有点苛求崇祯的臣子,尽管邓名一再否认自己是宗室子弟,大家对他的身份只是猜测,但仅仅这一点可能性也足以使刘体纯、袁宗第不愿意惹他不快;在掌握生杀予夺大权的正牌天子面前,臣子们就不仅仅是不愿意,而是不敢了。   刘体纯在听到后也有些不好意思,自己再顺风倒未免会让对方看轻了自己——幸好邓名没有那种说一不二的权利,所以刘体纯还会出于自尊而决定认真对答,若是此时是在金銮殿上,面对皇帝的重重天威,刘体纯也就不会再考虑什么是不是自己会被看轻的问题了。   “邓先生打算去哪里?”刘体纯问道。   “江南如何?”邓名觉得江南经济发达,人口稠密,能够提供大量的军需和兵员,而且可以与郑成功等海外明军取得联系,似乎还有发展海贸的可能,他把自己的这些理由给刘体纯叙述了一遍。   “我没有去过江南,可能就像邓先生说的这样好吧,不过眼下的问题是如何去江南?如果把三峡一带所有的壮丁、辅兵都算上的话,我们还有十万人,家眷十余万,三十万人拖家带口向千里之外的江南进军,粮草从何而来?如果有这么多粮草可以动用的话,督师就会再次反攻重庆了。”刘体纯连连摇头,闯营里并无江南人,那里对他们来说完全是陌生的地区:“如果只动员一部分精锐,那不过是一支孤军,走不到江南就会被鞑子消灭。”   “当初闯营似乎也没有固守一地吧?”邓名又问道。   “当初是不得已而为之,陕西大旱,老百姓都没有吃的。”刘体纯的意思就是如果在灾区开辟根据地,那么就算官兵不来自己也都饿死了:“到了河南之后,虽然同样闹灾,可粮食不用再运往北京……嗯,本要被那些奸臣拿走的粮食不用运出河南,我们立刻就驻扎下来……”崇祯十四年李自成在河南开辟根据地,闯营得以迅速地成长,很快就获得了同明廷正规军作战保卫领土的能力,不再是以往那种虚弱无力的样子,被官兵追着跑几乎没有还手的能力:“还有,避实击虚,当初河南空虚所以闯营才能扎下根,但湖广现在并不空虚,鞑子对我们戒备甚严,从巴东向下游去一路上都是鞑子的堡垒,驻扎了众多的军队,若是我们能攻破这些堡垒早就扩大领地了。”   “嗯。”有些话刘体纯说的隐晦,但邓名能够听懂对方的意思,目前虽然形势危机,但总比放弃控制区流动作战强,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   “此外还有军心,”刘体纯越说越是放得开:“除非是大家都知道身在死地必须离开,否则这种千里流动最是不得军心,一路上你让不让士兵和妻儿见面呢?若是让的话,他们难免有畏战之心,想留着气力保护家小;还有饮食,士兵们风餐露宿也无所谓,但带着家人呢?谁肯让家人受苦,平时肯定竭力为家小收集食物;也不会舍得子女受寒吧?还得花气力给家小搭建茅屋,这军队行动能快的起来?最后,军队出征伤亡是平常事,士兵们也看惯了生死离别,可全家从军则大大不同,每仗必有折损,战后妻哭其夫、子哭其父,相熟的女人可能还会陪着一起哭,哭完之后多半还会在她们的丈夫的耳边说泄气话。每次打完仗就听到满营嚎啕,看着娇妻幼子泪流满面,这几仗下来,军心还如何收拾?”   当初李自成设立老营,儿童妇女都在营中,与士兵隔绝,不过那时闯营里的家庭还不多,远不能同现在的三峡明军相比:“要真想去千里之外的江南,必须要分立男女营,不许夫妻见面,要是丈夫战死或是妻子掉队也不能通知家人,这样士兵以为妻小就跟在身后,愿意舍命杀出一条出路;而妻子也以为丈夫就在前军,就会拼命跟上。”刘体纯觉得这样行事理论上可以保持军心士气,只是还有刚才的老问题,那就是形势没到那么险恶的时候,这种分营计划一出就会严重动摇军心:“现在军中很多都是川人,就算不是也在三峡这里生活了多年、甚至十年之久,恐怕分营令一下,还不等出发就有大批人携带妻儿逃进山里了,肯跟着我们冒死向江南进发的不多,就是忠心耿耿的部下也难免会有怨言。”   邓名不加掩饰地长叹一声,他并非不明事理的人,刘体纯提出的这些难题他一个也解决不了。   “江南的物产、人口如果真像先生说的那么好的话,倒确实是个好去处,”刘体纯又想了想,道:“除非延平、张尚书能够先在江南取得一块立足之地,最好再沿着长江向湖广这里打进来一段,然后我们就可以动员军队顺江而下去与他们回合。知道此去的目的是什么地方,知道那里有友军可以提供食物、住处,生活也比这里要强得多,官兵或许能咬牙坚持;若是两眼一闭,扔下三峡就全军东进,莫说是士兵,便是我也不愿意去,谁知道到了江南是不是真能打下一块土地?鞑子在那里是不是兵力空虚?”   “那以将军之见,我们下一步应该向那里进攻?”至此邓名已经基本放弃了图谋江南的战略,袁宗第和刘体纯都不同意,那说明这个战略的可行性不高。   “成都。”刘体纯想也不想的答道:“但我军没有军粮,连重庆都去不了,先生如果能与朝廷联系上,最好让晋王尽快进入成都与我们夹击重庆。”   第三十七节 回返   成都目前还在明军手中,守军属于旧川军系统,兵力有限而且战斗力也很可疑。   自从吴三桂带兵进入四川攻克重庆后,把四川一分为二,川西的明军军队既没有牵制的能力也没有反攻的兵力,只能勉强守住地盘,而能坚持到现在主要原因还是李国英手里没有太多的机动兵力。   目前的形势就是明军在川东有善战的军队,而且数目还相当可观,但是军粮告罄;而川西有大量的屯田,仓储也非常可观,建昌的粮草堆积如山,但没有军队也无法运送到川东来——就算有运输力,会不会运过来也是个疑问。四川的明军部署变成这个样子,其中掺杂了多年以来各种复杂的因素:永历朝廷不希望闯营的势力太大,地方川军不愿意地盘被别人侵占,闯营上下担心不抱成一团会被吞并,再加上来自湖北清军的威胁,所以闯营余部就都集中在三峡一带。   前些年蜀王刘文秀曾经有经营四川之心,可是他也不愿意闯营入川与他分享地盘,只要闯营帮他守住三峡侧翼就行了,这样显然对他更有利。刘文秀曾经收编了一些川军,这固然是削弱了地方武装而且让地头蛇们有些不安,但凭借刘文秀的实力完全能够压制得住,至于各地小军阀实力下降造成的问题,刘文秀大军在四川也完全可以解决,而且通过收编,他的军力也有提高。当时闯营虽然在三峡一带为刘文秀守望相助,但对他也暗暗戒备。   突然之间孙可望在云南意图篡位,刘文秀回师云南协助李定国勤王,可是等到赶跑了孙可望后,刘文秀和李定国又起了摩擦——刘文秀公开声称李定国揽权,好似另外一个孙可望;而李定国指责刘文秀收编孙可望余部是收买人心,有做孙可望第二的意图。   斗争的结果就是李定国软禁了刘文秀,为了消除连番争斗的后遗症,李定国还不得不留在昆明坐镇,无法到湖广前线亲自指挥作战——缺乏有威望的人在一线稳定军心,以及三王内讧之后明军中不可避免的人心惶惶和思想混乱,导致了清军在湖南发起进攻后,明军的前线迅速崩溃;四川这边也差不多,刘文秀把大军带到昆明然后就再没能回来,川中既空虚又混乱,还有一群心怀不满的小军阀,给了吴三桂轻而易举夺取重庆的机会。   “川东有兵,三峡地势险要,是用武之地,只要军粮有着落,我们可以在这里长期坚持下去。”刘体纯和其他闯营将领都在三峡经营了多年,训练了不少本地士兵。眼下已经有不少消息传来,说是西南的战事不利,虽然刘体纯在军中声称这是谣言并尽力辟谣,但他在邓名眼前就没有什么顾忌了:“若是晋王能够到达成都,然后设法攻下重庆,与我们打通联系,我们在川陕大有可为。”   “如果要晋王率领全军北上,恐怕也有将军刚才说的那些麻烦吧?”据邓名所知,李定国现在手下也有不少云南人,还有很多西营官兵都在云南成家立业,和闯营这边的情况有点近似。   “从云南到建昌可没多远,最近鞑子那边一直声称说已经攻下了昆明,我看可能是真话,昆明多半是真的丢了,此时不跑更待何时?”刘体纯和李来亨都曾去见过永历朝廷,李来亨还曾在贵州驻扎过一段时间:“我听说过贵州、云南的情况,出了昆明遍地都是土司,想要招兵买马、征兵征粮都是大麻烦,如果昆明真的丢了,不赶紧走人还等什么?士兵们也不会再留恋不舍了。至于男女分营、夫妻不得见面这种道理,晋王断然不会不知道!西营别的都忘了还能忘了老本行吗?”   “如果吴贼尾随追来呢?”邓名觉得如果李定国能来,那吴三桂当然也能来。   刘体纯又是一通摇头:“吴贼哪里来的粮食?吴贼十八万兵马,运粮是肯定不够吃的,军粮大部分要靠从当地征集。”   之前吴三桂在陕西盘踞的时候,屯田积蓄粮草多年,同时清廷也不停地从山西、河南给他转运粮食,这才能一举打到重庆。他在重庆又呆了半年,通过长江从江南运来了大量的物资,积蓄了足够他行军三个月的粮草,然后才攻入云南。   “邓先生可不知道大军过境那是什么样的景象啊,吴贼这次过去,我不敢说吃成赤地千里,但三五年内遵义这条路是别想再过军队了,哪怕一万人也不行。按理说吴贼就是攻下了昆明,为了震慑当地土司、安抚地方,也需要个一两年时间才能腾出手来,毕竟西营在云南经营了十年,吴贼大军不驻扎个两年是不敢离开的。不过就算吴贼想立刻返回四川,他肯定要走建昌这条几年来没走过大军的路。如果晋王抢先一步走,带上十万人,把沿途的粮食都吃光,把仓库都烧掉,那吴贼还想追着晋王后边回四川?哼,他的十八万大军先在云南种三、五年田,再琢磨这件事吧。”   今天和刘体纯仔细聊过之后,邓名发现自己对这个时代的运输能力的认识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没有铁路和可靠的公路网的情况下,想要动员十万大军远征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此次清廷动员了举国的精锐进攻云南,固然战果赫赫,但也让清廷多年来的积蓄消耗一空,就是想把派去云南的部队撤回出发地都需要慢慢来,更不用说立刻发动另一场大规模的进攻。   而这个时候,闯营坚守三峡的优势就表现出来。如果长江在清军的控制下,川东到川西水路通畅,那清军的运输能力就能大大提高;而在长江被明军截断的情况下,清廷除非不惜代价地闯关,无论是向重庆还是向云贵运输物资,都要翻山涉水地从陆路搬运,消耗极为惊人;清军从下游进攻三峡的难度很大,而且明军多年来也一直有防御准备。   在刘体纯的战略构思中,最关键的一点还是重庆,只要从川西到川东的这段长江完全控制在明军手中,就可以用川西的粮食养活川东的军队,用川东的军队保卫川西的屯田。吴三桂、洪承畴如果不知死活地从云贵追出来是最好,估计他们再次从川南的崇山峻岭爬出来后都已经饿成鬼了,明军可以利用水运便利东西驰援,就算不与他们交战,只要坚壁清野就可以。在刘体纯看来,清军即使摸到长江边上,也没法靠捕鱼养活十几、二十万张嘴;当然刘体纯认为吴三桂多半还是会再次不辞辛苦地给前线运粮,修筑仓库储备物资,不过这怎么也要几年时间,清廷这次的倾力一击没能把云南明军彻底打垮就好。   “一定要拿下重庆!”   讨论结束的时候,刘体纯还特意又强调了一遍。   与在大昌时一样,刘体纯也安排演习,向邓名展示他的练兵所得。   有了在袁宗第那里的经验,邓名脸上不动声色,心中则暗暗注意,看有没有哪个人会受到刘体纯的特别推荐。等到一个年轻人出场后,邓名注意到刘体纯不断地扭头,观察自己的表情和反应。   “真是个壮士!”邓名大声赞叹道。这话倒也不是恭维,这个年轻人表现得确实出色,而且身材高大,看起来营养应该不错,邓名估计十有八九是刘体纯的亲戚。   “正是犬子。”刘体纯高兴地大声答道。   “原来是令郎啊,真是英雄了得。”说实话邓名还是有些意外,首先他没想到刘体纯会让儿子出来表演,其次刘体纯看上去已经五十出头,邓名没想到这个年代人结婚生子这么晚。   刘体纯这个儿子是崇祯十四年在河南得的,商洛十八骑出山后,他是众人中最早得子的,今年也不过刚满十八岁。看过演习后,晚饭上刘体纯就叫长子来给邓名敬酒。   邓名不喜饮酒,碰一碰嘴唇便放下杯子,客气地对刘体纯的儿子说道:“我长了少将军几岁,就叫少将军一声刘兄弟,如何?”现在邓名假装成身份尊贵的宗室是越来越得心应手了,刘体纯明明是一方镇守,邓名和他儿子称兄道弟却好像还是别人占了多大便宜似的。   少年人有些不知所措地回头望了他父亲一眼,见刘体纯面带喜色地连连点头,就冲着邓名老老实实地说道:“邓兄在上,小弟有礼了。”   刘体纯的长子名叫刘晋戈,既然邓名已经表现出了明显的拉拢之意,刘体纯马上就吹嘘起他儿子的武艺来,然后话锋一转,说他见邓名身边的卫士不多,不妨把他的儿子带走。   无论是刘体纯还是袁宗第,他们的心思都掩饰得非常不好,今天邓名早在刘体纯进行铺垫前就能猜到他到底做何打算。不过刘体纯居然把长子送来,这让邓名有些吃惊也感到一些为难。袁宗第的一个侄子他就感到不好安排——毕竟和普通士兵不同,如果怠慢了说不定袁宗第会认为邓名看不起他,但邓名现在基本是一个光杆司令,不可能提供士兵给这些镇守将领的子侄做部下。   这个可是刘体纯的长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邓名不知道该如何交代——他现在还没有完全适应自己装扮的身份。在刘体纯和袁宗第看来,子弟若是为保护天家宗室战殁也没话好说,而且从长远看对家族也未必是坏事。自从刘体纯听说,袁宗第把他的侄子和那个他一手抚养大、关系好得和义子差不多的亲卫队长都送给三太子后,就决心让自己的儿子也去三太子身边效力。   邓名委婉地表示了担忧,刘体纯立刻声明这不是问题:“邓先生在万县一战中的风采,我也是仰慕不已的,我儿既然是军身,那大丈夫马革裹尸也是本份事!“   坚持不要的话邓名担心刘体纯会有其他想法,所以只好答应收下。此时他心里感到一阵忧虑,若是以后巡视的各军镇都和袁宗第、刘体纯这样行事,那将来回奉节时,自己岂不是要带回一队闯营将领的子弟?这样下去,自己的卫队还能充当卫队用么?这些子弟和士兵出身的卫兵会不会有矛盾,是不是有必要另外组建一支真正的卫队?万县一战的卫士就是真正卫队的成员,而这些子弟则是名誉卫队成员。   在巴东住了几天,邓名很快就要启程前往他的下一站。刘体纯把即将分别的儿子喊到自己的书房,屋内除了他们父子二人,另外只有师爷。   在刘体纯看来,邓名将来的主要工作也就是安抚人心,到各处的驻军中巡视,有刘体纯这样的武将,自然不会让邓名上战场冒险。虽然他们之前觉得明廷宗室都是不敢战的怯懦之人,盼望着能有与众不同的宗亲大王出现,可真等邓名出现了,他们的心态马上就发生了变化,现在刘体纯、袁宗第可不希望邓名冒险,要是邓名挂了他们就没有投资对象了。   “以后邓先生多半不会再处于万县那样的险地,”刘体纯嘱咐儿子:“不过若是遇到刺客或是什么危急的场面,你可千万不能给我丢脸。”   “是,父亲。”刘晋戈认认真真地答道。   “少东家,以后出门在外就不比在老帅身边了,”师爷语重心长地说道。刘晋戈还是太年轻,刘体纯和师爷无论如何都不放心,担心他与邓名相处得不好,以后给自己和刘家带来麻烦:“现在到处都有传言,说晋王已经弃守昆明,朝廷也不知踪影。这些传言到底是不是真的?天子现在到底身在何处,能不能和晋王平安抵达四川?这都是不晓得的事。邓先生的身份现在虽然还不定,但少东家事之如君却不会有错,不可以因为邓先生叫了少东家一声兄弟就不知分寸了。”   “知道了,先生。”刘晋戈有些不耐烦地说道,几天来师爷一直在向他灌输类似的内容。   “好好听先生说!”刘体纯一瞪眼,呵斥道。   “父亲,这都说了很多遍了啊,”刘晋戈自辩道:“孩儿都牢记在心,天地君亲师,孩儿把太子当成君父,就像孝顺您老人家一样地孝顺他。”   “少东家此言不当,”师爷急忙纠正道:“君父和父亲可是大不相同,在老帅面前少东家无论说错了什么话,老帅都不会计较,不会往心里去的,可是君父不同,少东家在邓先生面前一定要小心再小心,千万不要逆了邓先生的意思。事君唯忠,有时就是觉得邓先生做的不对也不要提,按他的意思去做就是了。比如太子这两个字,若是邓先生不点头就不要再提起。”   刘晋戈惊讶地反问道:“觉得邓先生做得不对也不说吗?若是邓先生要带着大伙儿往死路上走,也不管吗?”   “你怎么知道邓先生会把大伙儿往死路上带?就你聪明?”刘体纯骂道:“还敢顶嘴!”   “孩儿知错了。”刘晋戈马上垂头道歉。   “少东家。”师爷知道刘晋戈心里依旧不服,就认真地解释道:“邓先生以后多半不会再身处险境,就是他想督师也不会同意的,就是督师有这个意思你也要拼命阻止;退一步说,若是邓先生真又上战场了,而且你觉得他的命令有不妥之处,也最好不要第一个出头去提。”   “要是都不提怎么办?”刘晋戈果然不服气。   “都不提就说明邓先生的想法没错,是你错了!”刘体纯拍案叫道。   师爷显然要耐心得多,道:“若是错得厉害,那会有沉不住气的先出来说,少东家附和就可以;若是错的不厉害别人都不讲话,少东家你提了,邓先生也未必会照办,即使邓先生的命令果然有错,那事后对少东家也未必有好处,邓先生会觉得你在众人面前让他丢脸了,少东家还记得老夫给你讲过的袁绍、田丰的故事吗?如果少东家真觉得邓先生的命令实在行不通,非要指出来不可,那也不要当着众人说,私下里说上一句两句……”   “而且按你的主意办就一定对吗?要是万县之战是你指挥,你能打败两倍的鞑子吗?”刘体纯对师爷的妥协口气有些不满,就打断了他的话教训儿子道:“要是邓先生听了你的,结果打了败仗,你就自个拿剑抹脖子吧!告诉你别乱说话就不要说。”说道这里刘体纯叹了口气:“前几天我就是话太多了,不知道邓先生会不会不痛快。”   ……   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后,邓名还在琢磨刘体纯的战略,他觉得刘体纯的理由很有说服力,几天前也已经被刘体纯说服了,但是这几天来他又有些怀疑,因为他知道历史上清廷取得了最终的胜利,也就是说历史这个裁判认定刘体纯的战略是错误的;就像刘体纯认为可以稳守三峡,继续等待机会,可邓名知道眼下实际上已经到了需要拼死一搏的时候了,这也是他为什么对进军江南念念不忘的原因——如果你已经知道周围人选择的条路最终一定会通向失败和灭亡,你就忍不住会想尝试另外一条路,或许可以带来另外一种结果。   就在邓名彷徨不定的时候,卫士报告有奉节给他送来一封加急信件,打开信件后邓名扫了一遍就抬头对卫士说道:“请刘将军过来一趟。”   刘体纯赶到后,邓名对他说道:“我必须要立刻返回奉节,其他的军镇我暂时去不了了,还请刘将军待我向诸位将军道歉。”   “奉节出了什么事?”刘体纯问道。   “奉节倒是没有出事,”虽然是文安之给他的密信,但邓名并不打算对刘体纯完全隐瞒:“但是接到消息:建昌不稳。”   第三十八节 奔波   离开巴东邓名就直奔奉节,中途虽然没有耽搁,但也花了数日,抵达的时候已经是三月初。进城之后,邓名马上去拜见文安之,后者立刻与他见面。   “朝廷下落不明?”见到文安之后,邓名立刻问道。   三个月前他刚到明末时,对明军的胜败并不是很放在心上,但是渐渐就变得与自己休戚相关了;前一段时间,邓名总担忧将来如何对大明文武官员解释自己的出身,万一永历皇帝派人来详细询问,邓名可想不出继续拒绝的理由;但这次一看到文安之的信,邓名又立刻为明廷的安危牵肠挂肚起来,如果南明垮了,以邓名现在的名声肯定会受到清廷的通缉。   “可能去了滇南。”文安之脸上满是忧色。眼下各种说法都有,不过大部分都说李定国保护永历天子继续向西南转移,距离奉节越来越远,越来越难以取得联系。   最近两个月来,四川明军中也是人心惶惶,为了稳定军心,文安之一直宣传永历天子会不日入川——朝廷原本也给过预备接驾的命令。不过随后就不断有消息传来,说朝廷在离开昆明后改变主意,没有北上反而南下了。对这种消息文安之一概斥之为谣言,不过他心里也是隐隐有些相信的。当今天子的性情文安之不是毫无了解,滇西南道路恶劣、山高路远、人烟稀少,绝对不适合领导各地还在抵抗的将士,但却不太容易受到清军的追击。   “庆阳(冯双礼被封庆阳王)已经抵达建昌,这是他派人送来给我的急件。”文安之把一封信交给邓名。   他本人还没有察觉,自从与邓名见过面后,他对邓名变得越来越是倚重。文安之已经年近八十,四川不但军事形势严峻,而且派系复杂、勋镇林立,经营起来让文安之感到非常疲惫,可之前并没有一个既能信任、又可以帮他分担重任的助手——直到邓名出现。这个年轻人精力充沛,做事勤奋,而且还是大明宗室,走路走得十分辛苦的老人抓到了一根拐杖,自然就越握越紧不肯松手了。   邓名飞快地看了起来,信很长,其中一些人名他也不知道,于是邓名一边看一边问,文安之在边上随时解释。冯双礼告诉文安之他们苦等朝廷不来,却不停得知朝廷和晋王大军越逃越远,从二月中旬开始建昌的逃兵就层出不穷,冯双礼虽然用尽一切办法弹压部队也无济于事。这封信是二月二十日写的,就在写这封的两天前,和冯双礼一起奉命到建昌预备接驾事宜的艾继业突然失踪,和几个亲卫一起趁夜离开了军营,等白天发现后冯双礼派人去追但也一无所获。   “艾继业是艾能奇的儿子……”文安之给邓名解释道,艾能奇也是张献忠的义子,和孙可望、李定国、刘文秀并列为大西朝的四位王子,永历招安西营后也给艾继业封了王,虽然岁数不大也没有太多部下,但在西营中还是有一定号召力的。   邓名点点头继续往下看,冯双礼诉苦说军中顿时大哗,艾继业的部下见王爷都弃军逃走了,顿时也一哄而散,现在建昌已经是一日三惊,士兵们成天流传吴三桂向建昌攻来的谣言,任他如何辟谣都无法压制住这些谣言的流传,就是把一些传谣的士兵斩首也不管事。   冯双礼最后写到的事情更让人担忧,那就是吴三桂已经三次派人来劝降,冯双礼想杀使者以稳固军心,但是好多部下都坚决反对,搬出两国交兵不斩来使的说法阻止他这么做。而且有的部下还在明说暗劝他答应吴三桂的劝降,现在军中的主降派已经和主战派旗鼓相当。冯双礼要求文安之无论如何都要设法给他派一队可靠的士兵去,帮助他稳定建昌的局势,而且要尽可能地快。   “建昌很危机啊。”看完信后邓名也明白那里的形势非常险恶,可是建昌是朝廷和晋王李定国撤向四川的退路,如果建昌落入吴三桂之手,那么永历和李定国北上的道路就会被堵死。   “冯双礼这个人老夫也见过,是个心志坚定,与鞑虏不共戴天的忠臣,轻易不会求人,既然他写了这封信来,那他一定是感到束手无策了。”文安之之前就告诉过邓名,刘文秀经营四川时以建昌为基地,那里不但有刘文秀储存的粮食,还有他从云南运来准备开垦四川的大批壮丁和农具器械:“建昌现在大概还有四万男丁,比成都的人口还要多。”   “督师招我回来,是要我去建昌一趟么?”邓名看出文安之舍不得放弃建昌,想助冯双礼一臂之力,如果此事用不到自己,那文安之也不会发急信去巴东。   邓名猜得不错,文安之虽然想帮助冯双礼,但是他手头根本派不出军队,顶多派去一、两百人还未必济事,苦思再三也没有想出什么良策,一开始都想回信直言他爱莫能助了。后来文安之灵机一动,觉得邓名是个宗室,可以起到安定人心的作用,所以就写信给建昌让冯双礼尽量坚持,同时急忙让邓名赶回奉节。   “此去建昌非常之险,老夫顶多只能给邓先生一百人,多了也无法避开重庆的耳目,而且行动也快不起来。”让邓名去一趟建昌对文安之来说也是迫不得已,如果还有其他办法也不愿意让邓名去冒险,毕竟身在夔州军中邓名安如泰山,文安之实话实说道:“若是还有其他办法,绝不会麻烦到邓先生。”   “督师言重了,去建昌稳定军心我责无旁贷,”邓名刚和刘体纯谈过,知道他的战略核心就在重庆,而攻打重庆必须要靠西营的力量,如果建昌丢失那刘体纯的战略就宣告破产,明军也就会被困在三峡一隅:“事不宜迟,我这就准备出发。”   文安之一愣,他没想到邓名这么好说话,本来他担心邓名不肯冒险,还预备了一套唇亡齿寒的说辞——当然若是邓名坚决不去他也没办法:“辛苦邓先生了,我就挑选一百精兵陪先生一起去。”   夔州还有一些军马,虽然不多但是一百匹肯定有,文安之打算同时派一队船只运送邓名和他的护卫到重庆附近,等到达目的地后,邓名和护卫下船离去——比如在长寿一带,船队则折返奉节:“水手和船只两天内就可以准备好,邓先生绕过重庆后直奔成都,成都那里应该也还有一些马匹,几十匹肯定是有的,邓先生到那里可以换一些马,然后再去建昌。”   邓名先是说好,但想了想后又摇头道:“不用这么多人,我现在有十二名护卫,督师再挑十个壮士给我就好,这样准备起来应该能快些吧。马匹给六十多匹就好,我们一人三马,轮流骑乘速度会快得多,而且到成都也好换马。”   若是只去二十几个人,又少带三十多匹马,文安之倒是能在明天就准备好船只和水手,不过他有些担心:“人是不是太少了点。”   “关键不是我要到建昌嘛,一百人和二十人有什么区别?”邓名又想了下,直接跟文安之要人:“上次陪我从重庆回来的李千总勇猛过人,督师把他借给我用用,此外再给我六个人就好了,凑齐二十人,六十匹马。”   虽然明军中不少人还在观望局面,对未来抱有不切合实际的美好希望,认为机会总会出现,但邓名却知道南明即将覆灭,永历是他知道的最后一位南明天子,如果他不能改变历史,那永历就会逃去缅甸,随后清廷就会一统天下。现在邓名急迫地想做点什么,尽最大的努力去闯出一条不同的历史道路,因此比文安之还要争分夺秒。   虽然不知道邓名为什么这么急切,但文安之还是感到,邓名身上有一种很多年不见的朝气,努力去争取胜利的姿态也很能鼓舞人心,让文安之顿时感到事情大有可为,多日来心中的阴郁也清除了大半——前几天,文安之又像得知万县大捷前那样愁得吃不下饭,现在则是露出笑容,感慨了一声:“就是辛苦邓先生了,如此勤于王事。”   “督师啊,”邓名哈哈一笑,道:“这世上还能有比我更勤于王事的人吗?若是战事不利,我不是受害最大的吗?若是王师能够驱逐鞑虏,光复中原,还能有比我收益更大的吗?”   文安之也笑着点了点头,尽管他觉得邓名说的有道理,但依旧暗暗佩服。   两人更不多话,分头各自准备。   离开文安之的房间后,邓名被冷风一吹头脑忽然清醒过来:“什么叫没有比我收益更大的人?我明明不是宗室啊,大明中兴干我什么事?到时候我肯定装不下去了。唉,我这是装宗室都快装成真的了,骗人骗到都快把自己骗进去了。”   又走了两步,邓名心中又是一惊,停下了脚步:“我不是和文督师说过我不是宗室么?还向他反复说明我和烈皇绝无瓜葛,出使三峡也是和他搞的那个假韩王一样是为了安抚军心。怎么看他那表情好像还很赞同我的话?难道是他根本没信?依旧认定我是宗室。”   此时文安之在书房里回味邓名刚才的话,忍不住赞叹道:“要是天家子弟个个都像少唐王这样明白事理,大明又怎么会变成今天这样。大明若是没有了,宗室也不会再有任何地位,这么浅显的道理居然只有少唐王一个人看得清。”   “嗯……”文安之感慨了一通后,突然又有一阵疑云从心头升起:“少唐王刚才说,若是官兵驱逐鞑虏光复全国后,他是收益最大的?不对啊,明明应该是当今天子才对啊。”   不过这疑云在片刻后也就烟消云散,想起邓名那雄赳赳的样子,文安之脸上又浮起笑容:“我都七十七了,能不能看到官兵光复两京一十三省还不知道呢。三年前出仕的时候就想着不能辜负了先帝的恩典,只要大明中兴,我在九泉之下也就能心安了,到时候谁是天子和我又有什么相干?唉,真想亲眼看到王师光复神京的那一天啊,那样到了地下我也能去见悊皇帝了。”   ……   当天文安之就把李星汉叫来,听说要把这样一个危险的任务交给邓名,李星汉立刻出言反对,劝文安之收回成命,但听文安之说邓名决心已定后,李星汉就慨然表示他愿意跟着一起出发。   在文安之和李星汉仔细斟酌其余六个人选时,邓名也把任务告诉了他的卫士们,周开荒还有九个和他一起在万县战斗过的同伴都表示愿随他奔赴建昌,而刘晋戈和袁象则同声反对,他们认为这不是身份尊贵的邓名应该去冒的险。   “先生身负重任,岂能自处险地?”刘晋戈和袁象的说辞都基本相同,总之就是邓名太重要了,如果非要建昌和邓名两者选一个,那他们肯定选邓名的安全第一。而且他们也不认为邓名不去建昌就一定有危险,用袁象的话说就是冯双礼都被朝廷封为庆阳王了,那他怎么也得有点本事,一定能够稳住建昌的形势。见袁象反对得如此激烈,支持邓名的周开荒也变得态度暧昧起来,不再出声支持邓名的决定,而是躲到旁边一声不吭。   “如果国家不存在了,我还重要么?”邓名知道这几个人都视自己为宗室,就摆出一副皇家的派头来——不得不承认,邓名觉得装皇家子弟确实能让人的虚荣心得到不小的满足:“袁将军和刘将军都是忠贞之士,为国无暇谋身,对我来说则是为国就是为自己,更应该不落人后才对。”   见袁象和刘晋戈还有再劝的意思,邓名便道:“我已经下定决心,若是你们还是不同意,那我就让督师把你们留在奉节,这次出行可能会遇到危险,我需要与我同心同意的兄弟伙伴,如果你们觉得不妥我也不勉强,总比路上再闹分歧好。我会再向督师要两个人,”说着邓名扫了一眼沉默不语的周开荒:“若是周千总也不赞同的话,我就要三个。”   刘晋戈闻言大怒:“邓先生把我们的一番好意当成什么了?”   话才出口刘晋戈就发觉自己的态度好像有问题,他刚才苦劝邓名不要冒险是听从父亲和师爷的交待,可现在突然又想起师爷说过要“事君唯忠”,凡事不要和邓名争辩,更不要当出头鸟去反对邓名的决定——这交待明明是自相矛盾了嘛。   陷入困惑的刘晋戈话才说了一半就变成了哑巴,边上的袁象替他补上了后半句:“既然邓先生已经有此决心,卑职誓死跟随。”   周开荒没有说话,只是向着邓名重重一抱拳。   “好吧,都去准备一下,我们明日就要出发。”   ……   当晚文安之就做好了预备工作,给邓名一行的干粮、武器也都再三检查,最后文安之还把邓名找来做最后的交待:“庆阳是蜀王的旧部。”   “哦?”邓名对这话有些不解。   文安之早就料到邓名不懂,后者在这方面闹出过不少笑话,第一次说到蜀王的时候邓名还以为蜀王是明宗室——其实蜀王被西营杀得绝嗣,永历把这个王爵封给了曾经的西营王子刘文秀,这还导致很多川军心中不满。   “蜀王和晋王有些不和……”既然文安之已经了解邓名是个派系一窍不通的人,现在就不会再暗示而是明明白白地给他讲解起来。由于李定国软禁刘文秀到死,还把刘文秀的很多部下都归为“旧秦兵”——指他们是孙可望派,所以刘文秀的部将暗地里对晋王有意见。文安之的意思就是邓名到了建昌后,要多对冯双礼强调建昌对朝廷的重要意义,话中最好少提晋王李定国,免得惹冯双礼不快:“庆阳公忠体国,但……”   文安之说的话让邓名心里顿时又是一个疙瘩:都什么时候了,还要在意这个?   之前文安之就给邓名讲过很多类似的注意事项,他知道文安之在四川这个派系众多的地方做督师必须要注意这些,也很清楚文安之不厌其烦地给自己讲这些完全处于爱护好意,是为了明军的团结,但邓名还是不能不感到荒谬——不是觉得文安之荒谬,而是觉得这个时代还有南明实在太荒谬了,都已经被满清打得快要无立足之地,但门户之见却依然这么重。军队要分闯营、西营、嫡系;西营里又要分晋王系、蜀王系、秦王系;不仅仅是西营,闯营和嫡系里面也是乱七八糟的派系。   “督师放心吧。”邓名向文安之保证:“我一定不会在庆阳面前说晋王什么好话,也不会说要他坚守建昌保证晋王退路,免得他一赌气撤去成都了。”   文安之听出了邓名话中的嘲讽之意,不过他也知道这并非针对自己,他轻轻叹了口气:“你心里有数就好。”   第三十九节 都府   出于以防万一的考虑,邓名让每人都带了一套清兵的军服,这样万一遇到封锁线也能混过去。除了军服以外,文安之那里有些从清军手中缴获来的军官腰牌,邓名挑了一块保宁千总的带在身边。   对于邓名的这种顾虑,他的手下都不以为然。由于连年的战乱和反复拉锯,四川人口锐减,那些没有遇难的百姓也纷纷逃入山中,现在到处都是大片、大片的无人区。无论是清军还是明军对这些无人地带都兴趣不大,没有驻军也没有封锁线,所以虽然两军的控制区从地图上看起来犬牙交错,但实际控制的都不过是一些据点而已,双方的信使可以自由地从无人区通过,只要不过于靠近各府的府城或重要堡垒,就完全不用担心敌方的巡逻队。   邓名一行二十人,相比那些三、两个人的送信人小组属于大目标,他们在长寿下船后一路向西。邓名从这支队伍中分出前哨、后卫,一路小心打探着前进。部下有人建议走近路,只要避开重庆就可以,但邓名却非常小心,让文安之派给的本地卫士带路。远离重庆那是不用说的,连清军信使送信时经常会走的道路都远远避开,为此他宁可走小路、绕大圈。   遇到敌兵的可能性是很低的,就算碰巧遇到少则一、两个,多则三、四个的送信敌骑,也不用担心他们主动进攻多达二十人的明军骑兵队。虽然不常见,但是也有双方信使相遇的时候,一般情况下谁也不会发动主动进攻,而是各自前往自己的目的地。信使各有各的任务,都知道对方是敌军中艺高人胆大的好手,是执行同样危险任务的同行,他们之间也有一种类似同病相怜的情感。   既然通信兵不会互相攻击,无人区内也没有驻军,自然邓名的部下就会觉得没有必要这样小心。不过邓名不为所动,不但坚持绕路和前哨侦查的部署,而且若是发现什么风吹草动还会全体隐蔽,直到险情排除后再继续赶路。即使一路上遇到的“险情”统统都被证明是虚惊,邓名也依然故我。对此周开荒、李星汉等旧相识倒是不奇怪,从重庆到奉节的一路上他们已经见识过邓名的“胆小”,而才到邓名身边效力的人则感觉他有些谨慎得过分,白白浪费时间,有点得不偿失。   对此邓名也是心知肚明,他对刘晋戈、袁象等人解释道:“这次去建昌关系重大,无论如何我们都要抵达,既然不能失败那就更加不能大意;如果是吴贼大军杀到,我们无法力敌把建昌丢了也就罢了,可要是我们没小心,为了一、两个敌骑而导致此行失利,那不是太冤枉了吗?”   经过一路的东躲西藏,邓名在三月二十日总算赶到了四川首府——成都。   “前面就是都府(成都)。”遥望见成都的城墙后,作为向导的川西卫士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总算又见到了有明军驻守的城市,接下来到建昌的一路上都是明军控制的地区。   “这就是成都啊。”邓名看着眼前高大、宏伟的城墙,不愧是四川的首府,规模气势都不是此时的重庆能比的,至于奉节就更不用提了。   很快邓名一行就靠近到城墙下。   他抬头看去,没有在城墙上见到任何旌旗,这点和重庆、奉节有很大不同,后两座城的城墙上满是旗帜,还能看到墙垛后密布的士兵和他们手中的武器。但沿着成都的城墙走了半天,邓名既没有看见一杆旗帜也没有看见一个士兵,就这样一直走到了城楼下。   “怎么城楼上没人?”周开荒仰望着瓮城,不但大白天城门紧闭,而且城楼上和刚刚经过的城墙一样空无一人。   “这门关了。”那个曾经来过成都的卫士也仰头望了一会儿,他看到这座城楼上没有插着旗帜,就对同伴们解释道:“成都这里的城门不是都开的,如果城楼上没有插着旗帜,那就说明这座门被堵上了。”   见众人一副不能置信的模样,那个向导又补充道:“我记得是只开一座门,剩下的都堵上了。不过我忘了是开哪座了,只好沿着墙走了。”   邓名等人在空无一人的城墙下又走了好久,再次遇到一座同样没有插旗的瓮城,也是大门紧闭,。向导摇摇头就要继续往前,可周开荒不死心,在瓮城下扯着嗓子喊了半天,企图把门叫开,但最后还是不得不放弃。   遇到的第三座瓮城总算没有让大家失望,远远就可以看见有一面孤零零的红旗在瓮城上瑟瑟发抖。可走近后发现这里的城门依旧没开,他们往瓮城上看了好久,也没有看到任何卫兵。   “喊门吧。”邓名下令道,接着就和大家一起齐声大叫起来:   “有人吗?”   “有人吗?”   喊了几声后,从城头上传来一声回答:“有人!”接着就有一颗脑袋从城垛后探出来,向邓名他们瞧过来。   大家纷纷伸手去指掌旗兵举着的红旗,那颗脑袋看了一会儿,缩了回去,接着邓名他们就听见城垛后传来叫喊声:“老三你去报告总兵大人,城下来人了!”   喊声刚落,刚才那个人又探出头来,对邓名他们叫道:“稍等片刻,等我们总兵来了才能开城门。”   不知道又等了多久,总算又有更多的头颅从城垛后出现,城上、城下的人互相报过身份后,邓名得知这次和自己对话的两人是总兵刘耀和副将杨有才。说明自己身负督师文安之的命令前来,城头就放下了吊桥。通过护城河直达城门下,邓名把文安之写给成都守将的那封信摸了出来,城上垂下一个篮子,他就把这封信放在里面由守军吊上去——现在,在邓名心里,四川首府成都已经迹近一个烽火台,而总兵刘将军的地位也和一个驿长差不多。   但让邓名意外的是,用于把人吊上去的吊篮并没有出现,两位将军从墙垛后消失,接着邓名听到门后传来沉重的搬动门栓声——成都总算保住了她作为四川首府的最后尊严:守卫城门的士兵走出门外,开始检验邓名一行的关防。   “原来是邓先生。”看过文安之给他们的书信后,副将杨有才显出一丝兴奋之色。他们对重庆到万县之间发生的战事也有所耳闻,虽然之前杨有才对部下们说过,所谓宗室一事多半子虚乌有,不过现在见到真人,他的看法顿时又有不同。   不过刘耀却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他语气淡淡地对邓名说道:“邓先生要的马匹,恐怕一时三刻无法凑齐,还得劳烦先生在成都呆上几天,我们好把马调出来。先生带来的坐骑也可以趁此恢复一下体力。”   这意思就是成都现在连驿站的工作都办不好了。邓名还未说话,就有随从忍不住问道:“为何要呆上几日?成都的马呢?”   听到这个问题后,杨有才脸色变幻,似乎正在斟酌如何回答,但刘耀却没多想,仍用那种波澜不惊的口气答道:“都去地里干活了。”   跟着两位将军的脚步走入城中,只见到城内到处都是开垦出来的田地,上面种着庄稼,其间还有人在耕作。   “怎么都府的城门白天都不开?”邓名问刘耀道。   “反正也没有人来。”刘总兵声音低沉地答道,成都这座大城能够容纳数十万人口,万历、天启年间,成都仅织工就有数万之多,大片的织厂连夜间都不休息,生产着天下闻名的蜀锦,销向全国各地;这里也曾是川西平原的商业中心,外地的客商到此购买到青城、峨嵋等地的茶叶和其他各种土产,繁荣的商业还衍生出种类繁多的行业,那时每天成都的众多城门前都是川流不息的人群。   “那樵采呢?”邓名还是觉得有些奇怪,就连万县这样的城市都需要从城外获得木材,不然煮菜烧饭的薪火从何而来?   “奉节还有进城的樵夫么?”刘耀反问道,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离开成都了,对夔州现在的情况一无所知。   “当然。”邓名答道,奉节不光有樵夫,有时还会有附近的猎人到城内销售他们的猎物,周围的山民也得到城内来换取食盐。   “真繁荣啊。”刘耀叹了口气,冲着城内的建筑挥了挥手,对邓名解释道:“现在成都城内只有一万三千多士兵,还有万多军属,这么多的房子到处都是木材,我们就是再用几年也用不完,根本不用出去采樵,再说都府周围已经没有樵夫了。”   接着刘耀又指着那一片今年春天才开出来的新田地:“这些地上本来也都是房子,我们推平了种地,拆下来的木料还没用光呢。”   “为什么要在城内种地?”邓名看到成都城外大片荒芜的土地,不明白明军何必废这番气力。   “路途近啊,”这次是杨有才来进行说明,他替刘耀回答了邓名的问题:“而且有城墙隔着,野兽都进不来,就是早上天没亮出门给田浇水,也不用担心遇上狼。”   邓名闻言也叹了口气,默默不语,见邓名没有问题了,李星汉就开始提问:“刘帅、杨帅!卑职不明白你们为什么不在城头上派兵站岗,这样很危险啊。”   “没有多少富裕人,大伙儿都得下地干活啊。”杨有才理直气壮地答道:“都府周围土地都抛荒了,人不死也都逃到山里了,我们当兵的也得吃饭啊。”   “可是若没有哨兵,那鞑子来了怎么办?”李星汉承认对方说的有道理,但是他觉得无论如何也应该部署一些起码的岗哨。   “人手不够……”杨有才答道,他解释说为了维持成都城内的运转,连军属都要参加劳动,灌溉土地很多靠的都是井水,需要耕种、需要有人提水、需要有人砍柴火……到处都缺人手,所以派不出人再去看守城墙了。   “就算什么都不干,”杨有才最后总结说:“一万三千兵全都上城墙,遇到鞑子来攻城这点兵也不够防守整个城墙的。都府周围已经没人了,所以这些年也没有战争了,只有我们这些奉命守卫成都的还在。鞑子要真是来了我们怎么都是死,可要是不种地,就算鞑子不来大伙儿也要饿肚子了。”   成都其他几座城门几年来一直是堵死的状态,用杨有才的话说这就是为了防贼,虽然周围已经没有什么人烟,但有时还会有些零散的土匪和山贼过境。成都守军怕他们趁夜翻x墙溜进城里,偷偷打开城门把他们辛苦种得的粮食偷走,所以把所有的城门都堵死了,在唯一没堵的门部署岗哨——这样就算有贼来,就算他们翻x墙进城而且没有惊动守卫,那也没有办法把粮食大量地偷走。   刘耀带着邓名他们来到四川巡抚衙门,成都城内的高级将领都在这里办公,刘耀就住在这里,院子里养着一些鸡鸭,后面有一些空房间可以住人。等邓名他们放下行礼后,刘耀又替城门口手下的怠慢解释了一句:“各地给都府报讯的信使都是下午才到,今天邓先生来的时间本不会有人来,所以门卫们就没上城观望,还请恕罪。”   闻言邓名马上精神一振,他们这伙人在没有人烟的路上跑了十天,对这段时间发生的情况一无所知,既然成都这里还有固定的信使,他马上问道刘耀可有什么大事发生,告诉他们自己自从月初离开奉节就再没和别人联系过。   听到邓名这个问题后,本来就郁郁寡欢的刘耀脸色显得更低沉了,而杨有才则突然激动地问道:“朝廷的事,邓先生还不知道么?”   “朝廷怎么了?”邓名心里一沉,估计又不是好消息。   “就是天子西狩的事,邓先生没有听说吗?”杨有才的音调变得更高了。   “听说天子离开昆明后去了滇南。”虽然在奉节文安之一直对外声称这是谣传,但内心里邓名和文安之都知道多半不假。   “邓先生果然不知道。”杨有才大叫一声。   “天子怎么了?”这次不仅是邓名,他身边的卫士也一起叫起来,站在后面的也都凑向前来。   刘耀只是一个劲地摇头,而杨有才满脸悲伤,把头垂向了地面。   “天子怎么了?!”众人又纷纷叫起来。   “天子弃国了啊!”杨有才抬起头发出一声悲愤的大叫。   众人都被这声叫喊惊得呆住了,片刻后李星汉跳上去斥道:“胡说!”   “我没有胡说,建昌那边传来的消息,”杨有才辩解道:“上个月二十日或是二十一日,晋王与吴贼在怒江大战……”   邓名身后的卫士都屏住呼吸等着杨有才的下文。   “杀伤相当,晋王没能击败吴贼……”   杨有才这话一出,大家神色都是一黯,邓名心里也是叹息,他知道李定国现在身在人烟稀少、物资无处征集的穷山僻壤,只要不是大胜就是失败,杀伤相当就等于大败。   “天子弃国,已经南狩缅甸。”杨有才说完后又一次垂下头,四川巡抚衙门里一片寂静,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   李定国本来试图在磨盘山全歼吴三桂的追兵,重振明军士气并给永历返回军中的信心,但卢桂生在清军已经进入明军的伏击圈后找到机会叛逃到吴三桂军中,把明军的计划和位置报告给了吴三桂,导致清军不但得以从伏击圈中撤出,而且抢先对分散在整个伏击圈上的明军发起进攻。虽然李定国在极端劣势的情况下奋勇击退了吴三桂的进攻,但西营精锐损失惨重,被迫继续撤退。早在此战开始前,永历天子就不顾明军将士还在身后奋战,率领禁卫军逃入缅甸境内,当守关的缅兵要求禁卫军放下武器后,两千装备精良的禁卫军毫不犹豫地抛弃了全部的武器和盔甲,赤手空拳地涌入缅甸境内。永历朝廷的天子亲兵,可以毫不怜惜地把武装仍在国境线上,堆积起一座让缅甸花了几天才搬走的小山,却不肯回头协助一下身后犹在苦战的同袍。   磨盘山一战后,李定国彻底失去隐瞒天子弃国这个消息的能力,很快就传遍了云南,短短十天内就有三万多云南明军拒绝继续服从李定国的命令,而是向吴三桂投降。   “天子都弃国了,你们还安心种地?”半响后,李星汉突然一蹦三尺高,虽然他不知道应该做什么,不过他感觉总得做些什么来应对这个变故。   “不种地干什么?我们还得吃饭啊。”刘耀满脸悲哀地说道:“天子都弃国了,我们除了继续种地还能做什么?”   人群里最平静的就是邓名,他虽然不知道此事,但他对永历逃亡缅甸还是有心理准备的,对于这件事其他人的反应是:怎么会这样?而邓名的反应是:果然还是发生了。   “这个消息是从建昌那边传过来的?”邓名开口问道。   第四十节 拥立   “是从建昌那边送来的消息。”杨有才以为邓名有所怀疑,就强调了一句:“但其它各路也都有相同的消息传来。”   “现在建昌那边的军心怎么样?我来之前就听说那里人心惶惶。”邓名不知道文安之给成都的信中说了多少,不过他估计没有说全,邓名原原本本地把庆阳王冯双礼向奉节求援的事情告诉刘耀和杨有才。   “哎呀,怪不得之前庆阳派人来要过援军。”杨有才听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叫了一声。他告诉邓名,冯双礼前些日子曾经向成都请求援军,指明要由忠心耿耿的军官带队,不过他向刘耀借兵的理由是吴三桂可能会派小股部队进攻建昌,他手中的兵力不足。   “两位将军是怎么回答他的?”听文安之介绍过成都这里都是旧川军,邓名猜他们肯定不会管冯双礼这种前西营将领的死活。   “我们连守卫城墙的岗哨都派不出来,哪里还有兵力支援建昌啊。”果然不出邓名所料,杨有才两手一摊,脸上满是无可奈何的模样。其实这表情含有做给邓名看的意思。   当初接到冯双礼的求援信后,刘耀和杨有才他们当即就予以拒绝,而且背后还对这帮西贼一通冷嘲热讽。以前盘踞建昌的军头是旧川军,是刘耀他们的朋友,要是西营的刘文秀没有收编建昌的地盘和军队,刘耀和杨有才会看在同是川军一脉的情份上去增援,可是现在怎么可能派兵去给没有交情更有仇的冯双礼?谁敢说他心里是不是打着吞并成都兵力的念头?   邓名和杨有才他们对答的时候,背后的卫士一直在议论纷纷,这是从来都没有出现过的情况,以往无论遇到什么紧急情况,这些人都会警惕地站在邓名身后。   最失常的就是李星汉,他比其他十几个川军的表现还糟糕,当确定天子弃国这个消息后,李星汉陷入了沉思,抱着脑袋一声不吭地蹲在地上。到了奉节之后,李星汉好不容易重新找到了归属感,他直接服从文安之的调遣,又一次稳固地把自己锁在了效忠的链条上。这好日子才没过几天,李星汉就又一次变成了无根的浮萍,而且比上一次还要彻底。以往有天子的时候,李星汉可以理直气壮地自称官兵,称敌人为贼寇——无论你们是不是在全国范围内取得优势,但效忠天子的我是官兵,你们这些违抗天子的人就是贼寇。   可现在形势却彻底颠倒过来,从小受到的教育让李星汉很清楚官兵和贼寇的定义,为天子做事、听从朝廷号令就是官兵,反过来为自己或是为自立为王的人出力就是贼人,比如闯营和西营,即使他们中有些人是因为没饭吃才跟着作乱,但他们是为自己的生存而罔顾朝廷的大义,那毫无疑问还是贼。现在的问题是,天子弃国了,李星汉不能再自称为天子效力、为朝廷尽忠了,那他感觉就失去了征战的正义性。如果再不能找到到通向天子的效忠链,那他也就变得和以前所鄙视的西贼、闯贼一般无二了。   出身闯营的周开荒、袁象和刘晋戈比其余众人要冷静得多,他们也知道形势已经非常危急,天子弃国就相当于统帅在战场上弃军潜逃,永历天子的举动会摧毁明军残存的士气,让天下人内心对满清最终的胜利变得毫不怀疑。三个闯营的人当然不像川军那样尊敬热爱天子,但得知此事后也感到一阵气闷,他们真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必要继续效忠这样的天子。   问明情况后邓名点点头,嘱咐两位成都的将领道:“我来都府的事情还希望保守秘密,等马力恢复好后我就去建昌。”   “邓先生还去建昌?”   “我们还要去建昌?”   身后的三名闯营卫士和站在对面的杨有才止不住一起喊出声来。   本来杨有才以为邓名已经知道永历潜逃到缅甸去了,至于邓名一行去建昌办什么事情,他就管不着了,作为下属,自己只是习惯性地服从文安之的命令;但现在知道邓名并不知道这件变故,而文安之派邓名去建昌的目的是安抚军心,无论是刘耀、杨有才还是袁象、刘晋戈和周开荒,他们都猜测建昌那里气氛诡异,军队随时可能失控叛乱,邓名再去建昌显然是凶多吉少。   “是啊,我们不去建昌去哪里?”邓名仿佛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万万不可!”川军和闯营的人们这次难得意见统一,齐声阻拦。   话刚出口的时候刘晋戈心中一紧,发现自己又违背了父亲和师爷的意思,首先出言违逆邓名的意志,但随即发现在场的人几乎都出声反对,自己胆色也为之一壮。   邓名扫视着周围寻求赞同者,只看到大家都在摇头,最后看到还抱着头蹲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李星汉,就点名道:“李千总,你愿意跟我去建昌吗?”   根据邓名的经验,李星汉和赵天霸有一个共同点,就是生怕别人小看了他。这种质疑他胆色的问题一出,肯定能获得邓名想要的答案,有了第一个赞同者,剩下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这个问题就好似是一根针,李星汉像是被扎了一下,从地上跳起来,大喊道:“天子弃国,卑职……不,微臣敢请殿下登基!”   李星汉的喊声好似平地惊雷,把邓名轰得脑袋嗡的一声,暗想李星汉这家伙蹲在地上的时候,脑子里都在琢磨什么呢?   被雷轰到的不仅仅是邓名,卫队中另外十五个川兵也反应过来,一起跟着吼道:“微臣请殿下登基。”   有的人是站着说的,有的人则单膝跪下,还有的人干脆双膝跪下,他们也不知道这时应该用什么礼节。   周开荒等闯营三个人反应比较慢,但随着也都明白过来,这不就是传说中的拥立之功么?可惜袁宗第和刘体纯不在现场,不过正因为如此,那就更不能让这份大功从指尖溜走,不然自己岂不是成了闯营的罪人。   “微臣敢请殿下登基。”身后又跪下三个。   成都这里也流传着有关邓名身世的传说,对此杨有才将信将疑,而刘耀则相反,他总觉得宗室似乎不会这样离奇地出现。可当他们看到文安之派来的卫士们这种表现,两个人心里顿时也多信了几分。拥立之功啊,虽然大明已经危如累卵,可谁又敢说能够预先看清天命,无论如何这落到眼前的大功,伸手就能拾到,岂有不去捡的道理?   “微臣附议,请殿下早登大位,以安天下人心。”有刘耀、杨有才带头,顿时又呼啦啦跪下一批。院子里几个负责养鸡的士兵听到屋内许多人大喊大叫,急忙跑到门口来探头探脑,也都跟着在门外跪下了。片刻后那几个养鸡的觉得距离有点远邓名可能看不见,又站起来跑进屋,跪在其他人身边。   “现在不是时候。”邓名不可能同意这个提议。首先确实不是时候,其次如果要继承大统,还能藏着掖着不说明自己的身世么?督师文安之、晋王李定国都不知道是什么态度,邓名可不想再因为自己导出一场唐、桂内讧。   但众人都不同意,开始七嘴八舌地一起嚷嚷。   “现在就不是时候!”邓名不与他们多做争论。他知道,只要一开始自己不是宗室的话题,那就是扯上几天也未必能说服众人。当务之急还是去建昌,不能在其它问题上浪费时间。多亏文安之的启蒙,邓名对这个时代人的心理有了一些了解,他要大家站起身,同时不忘安抚众人道:“我会记得,你们是第一批拥戴劝进的。”   靠着这句话和邓名的坚定态度,总算打消了众人立刻完成拥立伟业的企图。看着大伙面上露出的喜色,邓名暗叹自己假冒宗室的技术从无到有,如今已经是非常娴熟了。不过他转念一想,觉得自己还是没有骗人,他只是保证不会忘记这些人拥戴自己登基,但依旧没有承认自己和大明皇族有什么关系,从严格意义上讲邓名还是没有欺骗任何人。   “我还是要去建昌。”等屋内恢复原状后——大家都站起身来,还多了几个养鸡的——邓名旧话重提。   “殿下不可!”身为第一批拥立邓名的劳苦功高之人,刘耀马上就有了“心腹重臣”的自觉,立刻站出来反对,声称去建昌太过危险,身为一个忠臣他决不能看着此事成真。   其他的忠臣们也纷纷表达了相同的看法,但邓名不为所动。   他首先提醒众人不要称呼自己为殿下:“我叫邓名,称呼我殿下我可受不起。”   “邓先生。”   “邓先生。”   众人马上又恢复了原先的称呼。现在邓名对忠君这个词的意义也有所认识,在他看来就和前苏联布尔什维克党的组织原则是一回事:“皇上的命令”等同于“组织的决定”,理解也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   “刚才赵千总问,天子弃国,刘将军你们怎么还在种地?刘将军回答说,不种地又能做什么?是啊,不种地就要挨饿,天子弃国了,但都府的将士们还是要吃饭,要活下去。我们也是一样,天子弃国了,但我们还是要继续抵抗,要和鞑子战斗下去,所以不去建昌我们还能干什么?难道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建昌落入鞑子的手里,看着云南的官兵覆灭,等到鞑子把所有的友军都消灭干净以后,从容不迫地来成都打我们,然后去奉节、去三峡吗?除非我们投降。”邓名知道如果历史不出偏差的话,那明军没有几年时间了。每次想到这里,他就心急如焚地想去制造点什么变数,要争分夺秒地改变历史进程:“可是你们会投降吗?”   邓名的目光从众人身上扫过,跟他从奉节来的卫士们一起挺直胸膛,齐声答道:“誓死不降!”   刘耀和杨有才的脸上也露出坚毅之色,带着他们的士兵一起保证道:“绝不降虏!”   (笔者按,历史上先是永历弃国,然后建昌等地的守军纷纷倒戈,接着高明瞻率领一万清军进攻成都。得知剑阁、绵竹、江油等地的明军都闻风投降后,绝望的刘耀、杨有才无法抵抗,逃离成都不知下落,可能隐姓埋名,也可能死在川边的山中。)   “天子可以弃国,但是也可以回来。既然有没有天子我们都不降虏,那有没有天子我都要去建昌。”邓名表达了自己不可更改的决心:“我绝不会坐视任何一支友军覆灭,即使为此要亲临险境也在所不辞。”   想起邓名在万县时的表现,周开荒、李星汉等人都明白绝不可能说服他回头,就转而支持他的决定,。杨有才也拍着胸脯保证:“都府大概还能抽出两百精兵,末将带着他们随先生一起去建昌。”   “嗯,没有供他们用的马匹吧?”得到否定的回答后,邓名就表示不需要这支部队了。毕竟成都也需要一些起码的自卫兵力,而且带着这么多兵马不但会拖慢速度,还会目标过大,容易惊动敌人和潜在的敌人。他再次强调道:“马力一旦恢复我马上就去建昌,我们来都府的消息务必对那里保密。”   “末将遵命。”   “两位将军自称本将就好……”   邓名开始询问建昌的兵力。之前那里没有军队,只有刘文秀运来的四万多丁壮,这些都是没有组织的农兵,不然刘文秀走的时候也不会留下。这批人应该没有什么战斗力,只能任人摆布。但冯双礼带来的部队是有战斗力的,其中主降派和主战派争吵不停。邓名想知道最坏的情况下他要面对多少人。   “庆阳带来了大概三千人。”成都这里倒是一直有建昌方面的消息,而且冯双礼作为一个客将也没有封锁消息的能力。   “原来的说法是旗鼓相当,那就是一半对一半。现在呢,是不是要两千对一千了?”邓名一边说一边对众人笑道:“那就是我们二十人要对付多出来的一千,总比在万县时强。”   大家知道,此行按理说也不是完全没有成功的可能,毕竟冯双礼是一军之主,在他的权威下,主张投降的人难免心虚,心虚就胆气不壮;而且冯双礼对军中的士兵来说还是恩主,只要他坚持不降,那违背他意志的人就是叛徒,士兵们就算嘴上不说,也会发自内心地鄙视这种忘恩负义的行为。   ……   建昌。   冯双礼愁眉不展地坐在县衙里。从云南带来的三千人已经跑了四百多,得知永历天子又一次远遁后,建昌的形势已经彻底失控,现在几乎没有人再提什么为大明继续战斗下去的话了。为什么还要战斗?连天子都不愿意为这个国家战斗,在将士们为他能够坐稳皇位而流血牺牲的时候,天子倒用行动明确表示他不愿意为这个皇位冒任何风险——他不认为皇位值得自己去冒险,更不用说为此去努力奋战、拼命流血。   一个部将从门口走进来,恭敬地向座位上的冯双礼行礼,然后走向前来,小心翼翼地问道:“王爷,平西(吴三桂)那边又来信了。”   冯双礼挑眼看了一下,来人是心腹军官狄三喜,多年来一直跟随在自己左右,在得知永历出逃前一直倾向主战派。   “我不投降。”冯双礼摇摇头,他很清楚吴三桂来信是为了什么,也知道现在部下们的心思。   “是为了老大王吧?”狄三喜轻声问道。   冯双礼是孤儿,自幼被张献忠收留抚养,对张献忠有一种类似儿子对父亲的尊敬和热爱。因为张献忠是与清兵交战时战死的,那么清廷就是冯双礼的敌人。   冯双礼没有说话,狄三喜悲伤地又问了一句:“王爷,我们现在为谁而战?”   依旧没有得到回答,冯双礼根本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他视之为父亲的张献忠战死了,所以他转而效忠孙可望;西营接受永历的招安,冯双礼成为了明朝的臣子,跟着刘文秀去四川继续与清兵厮杀;孙可望要篡位,冯双礼不反对,因为他忠诚于西营;但孙可望投靠清廷以后,冯双礼是否与晋王李定国和蜀王刘文秀交战?他打不过也不愿意打,考虑再三还是投降了,因为李定国和刘文秀都是西营的人,都不是他的敌人。   刘文秀死后,李定国把冯双礼及其手下定为“老秦兵”,对他们百般提防。冯双礼尽管不满,却没有让这种情绪影响自己的行动,他拒绝了清军的劝降,即使孙可望给他写来亲笔信。   直到领兵来建昌,冯双礼还是继续效忠明朝。和这个时代的绝大数人一样,一个效忠的对象是他不可缺少的东西,冯双礼和他手下的将士需要一个为之而战的目标。可是永历皇帝又弃国了。   冯双礼还守卫建昌做什么?他为谁而守?为死去的张献忠、刘文秀,为投降清廷的孙可望,为不信任他的李定国,还是为抛弃天下的永历皇帝?   “我不投降。”冯双礼再次重申道。   狄三喜脸色一黯,就要退出去。   “但我不拦着你们。”在狄三喜退出去之前,冯双礼又说道:“兄弟们跟着我这么多年,我没有本事,不能带着大伙儿共富贵,但也不会让兄弟们陪着我去死。”   第四十一节 难民   “王爷要我们绑了他去向吴三桂投降。”   “这绝对不行!”   狄三喜把冯双礼的意思带出来和大家商议,冯双礼的部下众口一词地表示反对。   清廷的投降条款非常明确,领兵的明军将领只要投降过去,那么他在明廷是什么爵位,清廷也会给一个同样的爵位,但那些拒绝投降的人没有例外一律处斩。冯双礼如果不上降书,那他就会被处死,这对他部下的军官来说是不能接受的。现在冯双礼的部下们差不多有半数公开主张投降,剩下的还有很多人都保持沉默,极少数人虽然心里不愿意可也没有拿得出手的反对理由,只有利用冯双礼不投降做最后的挡箭牌:“王爷如果活不了,那我们也不独活!”   “你再劝劝王爷。”一个属于投降派的军官对狄三喜说道。虽然没有了继续同满清作战下去的动力、也看不到胜利的希望,但这个人依旧忠于冯双礼,如果恩主坚决不投降那他觉得也只有继续抵抗。   “诸位弟兄,我是这么想的……”狄三喜做了个手势,示意群情激动的同僚们安静下来,先听他把话说完:“鞑子那边为了收买人心,所以不会处罚降将;另外我琢磨着还有个原因,那就是鞑子怕下面的官兵有反复,所以会厚待得军心的将领。”   清廷的目的确实如狄三喜所说,对此清廷也没有隐瞒的意思,即使被邓名击败的谭诣,手里已经没有实力了,清廷依旧封了他一个侯爵;至于被文安之正x法的谭弘,清廷在确认他的死讯后也追赠了一个侯爵爵位,还特许他逃到重庆的儿子可以不降格袭爵一次。这个消息对建昌和其它各地的明军都起到了动摇人心的作用,当然狄三喜他们也知道;此外就是清廷感觉自己兵力有限,毕竟满族人丁稀少,无法对各处降军都进行密切的监视,清廷入关刚刚十几年,统治还不稳固,所以清廷对投降过来的将领都予以厚待,让他们继续掌握自己的军队。如果冯双礼真投降过去,他的郡王之位一样还是跑不了。   “但王爷不投降啊。”大家承认狄三喜说得不错。如果冯双礼不投降,当然不属于清廷的赦免范围,而如果冯双礼的部下绑了冯双礼投降,清廷的惯例就是予以处死:首先这个人的部下能够反叛倒戈,说明他已经没有控制军队的能力,留之无用;其次,借着此人的人头来安抚背叛他的部下,同时也消除了隐患。   “王爷如果见了吴贼,也不会说什么好话的,让他向吴贼投降那是千难万难。但我们可以联名向虏廷说明情况。”狄三喜觉得,如果能够向清廷说明冯双礼不反对部下的投降行动,而且他在部下心目中也有很高的威信,那么清廷大概也不会处死冯双礼,顶多就是不让他领军而已。   狄三喜的话让众人都陷入了沉默,只要能不陷恩主于死地,大部分人就不再反对投降。   “如何向虏廷说明情况?”   “我们只有通过李国英这贼了。”   大家商议了一会儿,决定先写一封信给清廷的川陕总督李国英,问问他是不是能替冯双礼出面向清廷求情。其实大家都明白,只要李国英答应了,这个求情就是走过场而已,冯双礼又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人物,清廷不会在这种无关大局的问题上反对一位总督的诺言。   “如果李国英答应了,我们就投降;如果他不答应,那就只有血战到底。”最后主降派达成了一致意见:“派快马,日夜兼程去重庆。”   送信的使者在明军控制区里可以依旧打明军的旗号,进入清军控制区后有密信也没有问题,大家算算大概在月底就可以收到回信:“如果李国英答应了,那我们以后就不要虏廷、鞑子的乱说了。”   只有不到四分之一的人是坚定的主战派,见反对也无济于事,他们就要去见冯双礼,问问他是不是真的说过这样的话,竟然让大家绑了他去投降,对此狄三喜自然也不反对。   (笔者按:历史上,建昌狄三喜背叛冯双礼投降一事比较特殊,在整个事件中没有发生任何流血。冯双礼被送去吴三桂的军中后,吴三桂上书清廷询问是否要处斩,清廷回复按惯例应该如此,但冯双礼的情况特殊,要押送京师。冯双礼被送到北京后获得释放,清廷还封了他一个郡王。当冯双礼的遭遇传到云南、四川等地后,进一步瓦解了明军残部摇摇欲坠的士气。本书中的投降过程是笔者的推测。)   ……   邓名等人离开成都后一路南下,到了嘉定州就又进入了山区。四川各地的堡垒大部分都被抛弃了,缺少可以补给的友军据点,而且离开了平原地区,马匹得不到足够的休息和食物,开始接连不断地死亡。偶尔能遇到明军据点,但他们也没有足够几十匹马食用的草料,更不可能向邓名一行提供足够的换乘马匹。据他们所说,前几天刚有三名从建昌北上的紧急军情使者过境,把所有的马匹都带走了。   不但要赶路而且要仔细照顾马匹,邓名和他的卫士们离开成都没有多久就很疲惫,决定停一天让马匹休息——往前通向建昌的道路全是山路,他们可不想把马匹都累死然后步行前去。   “可惜这次邓先生军务在身,不然邓先生可以去乐山烧一炷香,很灵的。”嘉定州派来的向导说道。   乐山大佛邓名也有所耳闻,听了向导的话就问道:“是什么样子的?你去过吗?”   “去过。”向导是本地人,立刻朗声说道:“嘉定州这里三江交汇,所以每年都洪水泛滥。唐朝的时候有位大师云游到这里,就立下宏愿要修一座弥勒佛像镇压住洪水,前后四代人一共修了一百多年啊,总算修好了,从此就不闹洪水了。”   前面邓名听得津津有味,听到最后一句话微微一愣,追问道:“现在嘉定州不闹洪水了么?”   “偶尔还是会有的,但和弥勒佛修起来以前那可不能比。”向导理直气壮地说道:“听老人们说,大佛修起来前,到了雨季那洪水一来都是七八丈高,嘉定州一下子就给淹没了。”   邓名在心里责备自己一声,他问题一出口就觉得有点煞风景,和这个时代的人争论什么?就是在二十一世纪,信仰这种事也是没有道理可讲的。推荐完了乐山弥勒佛,向导又推荐起嘉定州另外一处名胜:峨嵋山。   “峨嵋金顶是普贤菩萨的道场……”向导对自己家乡的景致津津乐道,据他说普贤菩萨掌管人生平安,无论人们拜哪路佛、敬哪路菩萨,只要求的是平安,那各路神佛都会把你这个愿望移交给普贤菩萨处理。而峨嵋山作为普贤的道场,那是最灵验不过了:“可惜邓先生军务在身,不然真应该去拜一拜。”   邓名还没有答话,同行卫士中那些信佛的人立刻脸上都露出神往之色。虽然都是四川人但他们以前并没有来过嘉定州,当然更不会去过峨嵋山。说到祈祷人生平安,这些士兵不知道为此都烧过多少柱香了,现在听说该部门的负责人——普贤菩萨的办公室就在隔壁,自然心里都痒痒的想去拜一下。   “等到回来吧,”邓名看出这些卫士的心思,就对他们说道:“等我们完成了建昌的事,回来的时候如果没有什么急事,就去峨嵋山烧柱香好了。”   从嘉定州继续向南,进入四川行都司的地界,行都司的首府就是邓名的目的地建昌。   地势变得越来越险峻,视野尽头的山峰上都是白色,此处很多高山上的积雪已经是终年不化。相比地处平原地区,随处能够看到河流、农田的成都府,这里的人口反到显著地多起来。成都府那里大片、大片的农田被抛荒,川西平原上除了邓名在成都城内见过的一点庄稼,剩下的土地上都是杂草丛生。而在行都司却能看到一些被开垦出来的梯田。这些田地十分零碎,东一块、西一块,分布在稍稍平缓一点的山坡上,一看就是得到了精心的照料,上面长着整整齐齐的作物。   “四川行都司历来很穷,这里靠近藏边,路途崎岖难走,山多地少,不用说都府,就是嘉定州那边也比这里的出产要丰饶得多。”越西关派来的一位向导介绍说。   这位新的向导不是行都司的原住民,而是成都人。他小时候跟着父母逃离川西平原,先到嘉定州,然后又来到四川行都司,最后在越西关找了一份看守烽火台的差事。   他说:“弘光年以后,都府、重庆战乱不休,当时站在嘉定州上往北看,三江上每天都有大批的百姓扶老携幼地南渡,却没有一个北渡的,那都是从川西逃难来的百姓啊。本来西贼和官兵都是看不上嘉定州的,在他们眼里只有都府。但一来二去,两边杀个不停,把都府的人都杀光了,没死的也都跑光了,官兵和西贼就开始争夺嘉定州,官兵征兵征粮,西贼也拉丁搜粮,老百姓不缴粮食,西贼要杀官兵也要杀。无论是西贼还是官兵,谁都没本事把另一派打跑,所以百姓就要被两边来回杀,当时三江上每天都有浮尸从大佛前漂过,日夜不休。没办法,百姓就翻山越岭来到这行都司逃难。”   指着邓名刚才看到的那些零散田地,向导告诉他:“本来这里没有庄稼地,都是从都府和嘉定州逃难来的百姓到了这里以后开垦出来的。”   邓名看到田地里并没有人耕种,向导给他解释了这个疑问,一看到有军人模样的人经过,百姓就会逃到山林里躲起来,这都是过去在成都和嘉定州磨炼出来的,凡是没养成这个习惯的人,不是被征粮队杀了就是被路过的军队当夫子拉走了。经常有那些孤儿寡母在亲人尸体旁痛哭,类似“某家的丈夫早上告别妻儿出去种地,接着就音信全无”的事情也反复发生,听得多了,耳朵磨起了茧子,再迟钝的百姓也都变得和野兔一样的机警。   “还有很多百姓向西翻过大雪山,一直去了那边。”这个向导的话很多,问一句他能答十句,他指着更远的西部山区,那里是川边、藏边的高原地区:“最近几年回来了一些人,幸亏行都司这里实在是太穷了,西贼和官兵都提不起精神到这里打死打活,百姓们看官兵和西贼没杀过来,一些逃走的人就先后回来了。”   这个越西关的烽火台看守人属于川军,也就是他口中的官兵,不过在他的言谈中从没有流露出对川军的丝毫尊敬。李星汉的脸色阴沉,显然对这个川军同僚把官兵和西贼相提并论很不满,不过邓名已经几次悄悄提醒他不要对这个向导发作。   “行都司的驻军,平日和这些百姓的关系怎么样?”邓名觉得他们应该会互相照应,比如这个向导看守烽火台是为了混碗饭吃,不是李星汉那种世袭的军人。   “我们以前是从川西逃难过来的,老百姓对我们还好一点,但也防备着我们。行都司这里不少户人家已经是寡妇顶门了,她们的男人不是被杀了就是抓丁抓走了——估计也死在外面了,尸骨有没有地方掩埋都不知道。这些寡妇辛苦养着孩子,更像防狼一样提防着,生怕把她们半大的孩子又抓丁抓走了。”   据向导说,上次刘文秀有意经营建昌,消息传出,把这里的百姓吓得不轻,以为又要开大战了。不是以前有人翻山去过川边、藏边吗?百姓们扶老携幼互相照应着,由那些从西边回来的人当向导,翻山越岭逃离了行都司。过了一年看看没什么动静才又陆续回来。   向导的话让邓名无言以对,半响后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也好,鞑子说不定会进犯建昌,鞑子非常凶残,乡亲们多个心眼总是好的。”   “鞑子啊,很凶残么?”向导没有见过清兵。   “是啊。”邓名答道,随便讲了几个例子,比如清兵在江南的暴x行以及在广东的屠杀。   “嗯,不过在四川,鞑子是比不上官兵和西贼了。”向导并不怀疑邓名讲的故事,但他听完后给出了这样的论断。   “怎么会?”就邓名所知,清兵在四川一样地凶残,记得有人说过,清兵攻入成都后把最后还活着的人又洗了一遍。   “因为四川已经没人了。别的地方可能是鞑子最凶残,但在四川论起来,官兵要数第一,西贼数第二。”这个向导显然没有多少身为官兵的自觉:“四川的百姓只有三条路,当了官兵要被西贼杀,当了西贼要被官兵杀,或是什么也不当会被官兵和西贼一起杀。现在四川没多少百姓了,鞑子就算把剩下的人都杀光也别想追上官兵了……嗯,要说西贼的老二位置或许鞑子还能追上。”   邓名有些不安地回头看了一眼,李星汉一双眼睛狠狠地盯着向导的后背,都快喷出火来了。而周开荒的脸上则带着一种想笑但不好意思笑出来的幸灾乐祸之色。   越过雪山后,邓名知道再向前就是泸沽,距离建昌已经不远,就让越西关的向导返回驻地。邓名从怀里掏出一小块银子和一口袋盐,递给他做报酬:“辛苦你了。”   “谢谢邓先生。”那个向导随手把银子揣进了怀里,拿到盐袋子后,忍不住轻轻掂了掂袋子的分量,他脸上露出一丝惊喜之色,连忙把袋子收了起来。向导还不知道,邓名给他的是大昌出产的上好雪花石盐。   邓名就要带着卫士继续赶路,那个向导望着邓名的身影,突然像是下定了决心,跑到邓名的马前,猛地跪倒在地,咚咚咚就连着磕了三个响头。   “你这是做什么?”邓名大吃一惊。   “邓先生刚才说鞑子要来打建昌了,鞑子也是杀人不眨眼的。”向导抬起头,悲伤地望着邓名的眼睛:“官兵能守住建昌自然再好不过,但若是邓先生觉得万一守不住,若是觉得不安全的话,能不能事先告诉百姓们一声?”   不等邓名回答,那个向导又急切地要求:“求邓先生就事先告诉百姓们一声吧,让他们早一点逃到雪山那边去,等官兵取胜以后再回来。四川人已经剩得不多了,就剩行都司这些年还算平安地活了些人,求邓先生救命啊。”   “你这厮!”李星汉对这个向导憋着一肚子的火,见他现在居然说这种丧气的话,丢四川人的脸,顿时忍无可忍地跳上去:“国难当头,你不思报效朝廷……”   “李千总!”邓名对李星汉喊了一声。   拦住了李星汉后,邓名跳下马,伸手把跪在地上的向导扶起来,郑重其事地保证道:“要是鞑子的大军打来,我一定事先通告整个行都司,让每个百姓都能收到消息,让他们有时间避难,绝不会拉丁拉夫。我在此发誓,我指着西天佛祖、满天的神佛发誓!”   (笔者按:我们的历史上,对四川人的最后一击来自赵良栋、王进宝,因为吴三桂背叛满清后得到了大批川人响应,所以他们对四川汉人采取斩尽杀绝的政策。汉人赵良栋平定四川后,据清廷的统计,整个四川还活着的汉人只剩一万人了。)   第四十二节 剃发   和越西关的向导分开后,邓名这一队人默默赶路,半天没有人说话。很久以后邓名打破了沉寂,发出一声长叹:“在奉节的时候,文督师和我讲起烈皇的旧事。督师说有一位大臣到山西监军……”邓名扫了周开荒一眼:“为了抵抗闯王的进攻,他登上城楼想要督促士兵作战,可是发现没有人开炮,也没有人去装填火药,这位大臣非常生气,就亲自动手给大炮填上火药,可是当他想要开炮的时候,周围的士兵纷纷把他拉住,说什么也不让他把大炮点燃。”   听到这里,不仅是李星汉等川军士兵,就连三个闯营出身的人也发出叹息声,川西的士气比川东要差很多,越西等地的哨所也和成都一样,完全没有备战的意思,好像已经认命等死了。   “这位大臣回到衙门自裁,临死前他上表给烈皇,请求烈皇一定要收拾人心。”邓名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一边前行一边低头想着心事。   “如何收拾人心?”等了一会儿,李星汉见邓名没有继续讲下去的意思,就追问了一句。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一定要找到收拾人心的办法,烈皇显然也没有找到。”邓名停顿了一下,对周围的同伴说道:“现在这个难题是我们的了,川西军无斗志,将无战心,我们要怎么收拾人心呢?”   泸沽地处偏僻,根本没有多少汉民,明军的哨所也只起到一个驿站的作用。这里虽然十几年来征战不断,但似乎离四川行都司很遥远,和在越西一样,邓名一行走进那个草棚子般的哨所以后才看见守卫。泸沽的十几个守卫士兵此时正在吃饭,看到罕见的大队骑士突然拥进门,全都惊呆了。   “我们奉文督师之命去建昌,”领头的李星汉跳下马,走到距离他最近的那个守卫面前。后者愣愣地瞪着眼睛,嘴里塞满了食物都忘记咽下去了。李星汉叫道:“我们需要向导,快!快!”   在李星汉的连声催促下,这些卫兵仿佛才清醒过来,一个个赶快把嘴里的食物都吞下去,过来给邓名等人牵马。   “你们是文督师派来的?”一个卫兵给周开荒牵马的时候又问了一句。   “是啊。”周开荒答道,刚才已经说得那么清楚了,他不明白这个士兵怎么还要再问。   “哦。”那个卫兵的眉头皱了起来,嘴唇动了动,像是有话想说但犹豫着没说出口,握着马缰的手反复几次松开又攥紧,站在原地想了想,又看了看周开荒。   “你这厮,竟敢隐瞒军情!”守卫的迟疑之色被周开荒看在眼里,他毫不犹豫地暴跳起来,一把揪住守卫的领子,大吼道:“好胆!”   口中喝骂的同时,周开荒早把佩剑拔了出来,架在那个哨兵的脖子上。吼声响起时,邓名和另外十八个人都没看清楚周开荒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一听到拔剑的声音,都不假思索地迅即抽出武器,一转眼间哨所里满是刀剑的寒光和厉声的恫吓。   邓名紧握长剑,环顾了院子里一圈,泸沽的哨兵没有一个人来得及拔出武器。周开荒骂声响起时这些人都愕然地向事发地点张望,还有一两个近旁的人似乎想去劝解,但他俩刚略略动了动身子,立刻就被邓名的卫士用武器指着,逼他们全体都跪在地上。   “屋里还有人吗?”邓名问一个被制服的泸沽哨兵,那个人此时脸色苍白,背后的卫士把架在他后颈上的刀微微用力压了一下,那个人连忙摇头,由于动作过猛,后颈的皮肤一下子就划破了。   李星汉带着三个卫士冲进哨所的屋里,其余人仍控制着外面的这些泸沽守卫。   过了一会儿,李星汉带着人从屋内出来,他们很仔细地搜查过了哨所的每一个角落,他向邓名报告道:“里面没有人了。”   看起来这个哨所的守卫确实十分大意,没有任何戒备地尽数在外面吃饭。邓名点点头,把自己手中的武器收了起来,转身看着周开荒:“怎么回事?”   “他们说话不尽不实……”周开荒说,他发现泸沽的守卫神色慌张、欲言又止,最后下结论道:“他们包藏祸心,请先生明察。”   “冤枉……”听到周开荒的话后,马上就有人开始喊冤。   “住口!”卫士吴三在刚才事发时背对着周开荒,听到骂声响起时他还没确定是语言纠纷还是紧急情况,但一听到金属声后他二话不说就把自己面前的这个泸沽守卫打翻,反扭着他的胳膊把他按在地上不能动弹,听这个士兵张口喊冤,吴三手中一紧,阻断了他的话。   其他想出声的人也都被卫士们制止,院内恢复寂静后,吴三就向邓名请示道:“邓先生,卑职以为要把他们分开问话,第一个说实话的赦免,余下的皆斩不饶!”   吴三倒不觉得泸沽的守卫对自己这些人有什么企图,因为对方完全没有防备,看起来就是普通的哨所看守,没见过什么阵仗,比起一般的营兵都远远不如。只要恐吓一下,大概就能够把这些的哨所卫兵吓破胆了,再问话的时候也会老老实实地交代。   哨所里的十几个守卫以前都是农夫,从来没有上过战场,也没有杀过人,听到吴三的话后大声喊冤和讨饶的都有,但只说了半句就被制止,尽管这些人看上去没有城府,但邓名的卫队也不会给他们对口供的机会。   在前往建昌的一路上,邓名在休息的时候多次组织大家进行紧急情况的应对演练,训练内容来自他看过的各种电影、电视和书籍,有故事也有纪实,这些半真半假的东西邓名统统拿出来和卫士们分享,然后通过不断练习逐渐达到配合默契。   比如吴三说的几句话,以及严格控制俘虏不让他们有任何机会串供,都是他们演练过的审讯策略。吴三说完后,邓名深吸一口气,大声对院子里的人宣布道:“不必如此麻烦,武三!”   “卑职在。”那个和吴三姓名接近的卫士高声应道,他手中没有俘虏,现在正警惕地站在人群外围。   “一会儿你数三,”邓名特意放慢了语速,以便院子里每一个俘虏都能听清:“从一开始,你慢慢地数到三,在三这个字出口的时候,所有的人都要说出你们所知道的最重要的事情。抢先说话的人,斩!数到三还不说话的,斩!如果有人说出实话,那些说不知道的人,斩!”   说完规矩后,武三就开始数数。   “一,”   “二,”武三尽量做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同时观察着泸沽守卫们战竞竞的表情。   “三……”他狠狠地吼道。   武三话音刚落,院子里就响起杂乱的喊声:   “建昌要投降!”   “庆阳被抓!”   “建昌要我们跟着他们一起投降!”   哨所士兵全不顾脖子上架着刀,每个人都争先恐后地嘶喊。   本来看见泸沽哨所这副松懈的样子,邓名不认为会有很意外的消息,他还觉得周开荒可能误会这些守卫了——才进哨所一、两分钟,就是看出破绽也不会有这么快吧?却不想居然听到这么惊人的坏消息。   邓名等人到达乐山的时候,建昌使者已经到达重庆,他们提出的要求被清军六百里加急送去保宁,李国英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并命令重庆把这个消息以最快的速度发向建昌,催促狄三喜马上投降,免得夜长梦多。邓名这队人比较多,前来建昌选择了比较安全的道路,而从重庆出发的信使完全没有顾忌,他们对路况十分熟悉,没走峨嵋山这一条路——这条路虽然是明军控制但是山路崎岖难行,信使拿着两军的关防直接从明、清两军混杂的地区穿过,沿着长江直达叙州,然后不顾跑死马的危险拼命赶路,沿着大道迅速赶到建昌。   正当邓名等人翻越大雪山的时候,狄三喜就已经从冯双礼手中接过兵权,写了一封给吴三桂的降书,把它和庆阳王的金印一起给昆明送去,同时下令通知建昌周围的驻军,要他们一起投降或是自行离开建昌附近。   泸沽哨所里的守卫士兵接到建昌方面来的通告后,一直没有拿定主意投降或是拒绝。这个哨所里并没有什么见多识广的人,士兵都是本乡方圆百里内的住户,四川变幻莫测的局面他们谁也看不明白,商量不出办法,也只好静观其变。他们既没有向雪山的另一边通报,也没有向建昌表示会跟着统一行动,今天看见明军进来后也习惯性地继续接待。   听到建昌要投降这么一件大事,邓名的卫士们人人脸上变色。既然建昌已经开始号召周围哨所投降,那就说明投降派已经稳稳控制了建昌的部队,邓名去了不但起不到安定人心的作用,而且还是自动给清廷送上门。   “这些家伙,竟然企图对我们隐瞒,他们肯定也打定主意投降了,留不得了。”周开荒手里又紧了紧,向邓名请示是不是动手杀人。   泸沽的卫兵有一半已经吓得发不出声音,剩下能说出话的人都在拼命地喊冤,说他们真的还没有投降,也绝没有投降或是隐瞒的意思。其实他们确实也是被冤枉了,当这一队陌生人走进来的时候,泸沽的卫兵并不认识他们,直到现在连名字都没有问过,关防也没有检查过,怎么可能立刻向他们汇报建昌的变故?谁又能想到邓名的卫士一个个都抱着宁可信其有的警惕之心,稍微有点疑心立刻就发难拿人。   对此邓名的卫士们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换成自己,也绝不会对一群刚见到的陌生人说起这种重要消息。不过他们一路辛苦地赶来,眼看到了建昌城下却发现白跑一趟,若不赶快离开还会有危险。眼前的麻烦和建昌投降带来的严重后果加在一起,这些卫士就迁怒于泸沽的守卫,有好几个卫士都附和周开荒的意见。   邓名琢磨了一下,就让这些人站起来,聚拢在一起,他先是安抚道:“你们既然知道了这么重大的消息,为什么不立刻报给成都?按军法你们都该处死,不过念在你们是初犯,这次就免了。”   不等岗哨守卫们们表示感谢,邓名又接着问道:“刚才有人说,建昌那里把庆阳王绑了?”   “是啊,将军。”泸沽的卫兵也不知道邓名是谁,见他是这队人的领袖就称他为将军:“听说是狄将军……狄三喜背叛了庆阳王,已经把王爷绑起来了,要带着建昌向鞑子投降。”   “嗯。”邓名点点头,继续问了几句,见这些小兵确实不知道什么更重要的情报,就下令把他们锁到后面的屋子里。   “这么说,狄三喜肯定会向吴三桂投降。”邓名对自己的部下说。建昌距离云南不远,从建昌到昆明比到保宁近得多,路也好走得多。   “要是建昌投降,云南的官兵就都困在南边了,”这些天来邓名把建昌的重要性和部下们讲了一遍又一遍,所以马上就有人接茬道:“晋王,还有其他各路将军,都无法来四川和我们会师了。”   云南明军将没有机会进入川西平原,只能呆在没有人烟、没有出产的穷山僻壤或是异域他乡,在这种绝望的形势下,目前还在抵抗的其他明军也会很快生出投降的心思。   “是的,我们不能坐视不管。”邓名毫不犹豫地说道“我们还是要去建昌。”   卫士们没有人出言反对,而是一起注视着邓名,他们觉得已经不需要用言语反对了。按照泸沽哨所士兵所说,冯双礼已经被关起来甚至可能已经被送去昆明,叛军已经控制了局势,明军只有二十个人,面对建昌的几千军队,除了送死似乎再没第二种可能。   “投降的是狄三喜,不是庆阳。”邓名说。泸沽哨所的消息非常有限,一问三不知,人们理所应当地会认为建昌是发生火并,冯双礼被叛徒夺取兵权:“不是庆阳本人投降,这还算好。只是一个部将带头投降,就算他控制住建昌也不会十分稳固,庆阳治军多年,在军中怎么会没有一点威信?好像庆阳没有马上被害,说不定现在还在建昌城里,你们觉得这说明什么?”   大家七嘴八舌地商议了起来,在周开荒看来这根本不是什么好事:“说明狄贼根本不怕他,若是担心庆阳在军中还有威信,怎么会不害了庆阳?”   邓名摇头道:“这支军队是庆阳一手拉起来的,跟着庆阳已经十几年了,你说庆阳在军中没有威信,这话你自己信吗?”   周开荒歪着头想了想,发现自己确实不信。   “所以这就说明狄三喜根本不敢杀他,”邓名给大家分析道:“说明建昌忠于庆阳的士兵还很多,狄三喜靠威胁庆阳的性命来胁迫全军,让忠于庆阳的官兵投鼠忌器,我们只要进去抓住狄三喜,然后逼他把庆阳放出来就行了。我们不是二十人对三千人,我们只要对付狄三喜和他的卫兵就够了。”   卫士们都觉得邓名说的有道理,刚刚消沉下去的士气一下子又高涨起来,毕竟大家这么辛苦才来到这里,谁都不甘心在距离建昌如此近的距离上眼看着前功尽弃。   “事不宜迟,我们今晚在这里休息,明天一早就出发,免得走漏了消息。”邓名下令把泸沽的卫兵先关起来,但不要伤害了他们性命,接着就把剃刀拿了出来:“大家今晚把辫子头发剃了吧,明天就说我们是从重庆来的,奉了川陕总督李国英的命令,建昌离保宁那么远,狄三喜肯定不会和李国英联系,他摸不清我们底细。”   虽然知道必须如此,但看着邓名手里的剃刀,卫士们一个个还是神色复杂,邓名微笑着问道:“诸君为国连脑袋都不要了,还在乎一时没有头发吗?”   “在乎!”周开荒大声答道,不过他也不再犹豫:“这帐等到了建昌要好好和狄贼算一算。”   “明天邓先生打算怎么说?”大家开始剃头的时候,李星汉问道:“我们该怎么和狄贼解释我们会突然来建昌。”   “我们什么也不说,就让狄三喜自己去猜吧。”邓名根据自己被误认为宗室的经验,要取信于人的关键不是自己说的多么逼真,而是不让人看出明显的破绽。邓名总结正因为自己坚决不承认是宗室,没有必要说清出身世细节,反倒让别人不会一下子发现自己真的不是宗室:“狄三喜可能会猜吴三桂通知了李国英。”   “这么快么?”李星汉还是有些缺乏信心。   “或许是飞鸽传书。”邓名笑道。   “昆明和保宁之间有飞鸽传书么?”不少卫士都出声询问,周开荒也跟着质疑:“就算有,为什么吴三桂会这么着急地通知李国英这件事?”   “这就是狄三喜的要考虑的事情,”邓名哈哈笑起来:“我又不会说是飞鸽传书,说了他就会和你们一样开始怀疑,我只说我是奉命从重庆而来就够了,让狄三喜自己去琢磨吴三桂如何和为何要通知李国英吧。”   “那我们是什么时候接到命令的呢。”   “他应该没有机会问这个问题。”邓名冷笑了一声。   ……   建昌县衙,一个卫兵跑进来向狄三喜报告有一队清兵抵达城下,为首的人是个保宁千总,自称从重庆而来,与他一起来的还有十九个随从,都是一色清军制服,看上去这队人至少一人双马。   “李国……总督这么急忙地派人来建昌做什么?”狄三喜一下子懵了,李国英给他的回信上根本没提到过这件事:“他们都说什么了?”   “他们什么也不说,说要见了您再说。”传令兵答道:“那个千总把腰牌给卑职看了下。”   “腰牌呢。”狄三喜问道。   “收回去了,卑职也不认识啊。”传令兵诉苦道:“为此还被那千总骂了一顿,说我看不懂还要看是不是皮痒了。”   狄三喜听的心里有气,不过现在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李国英的回信虽然客气,但下面的清兵在他们这些投降者面前肯定会趾高气扬,狄三喜想通了这点就把自己的怒气压了下去:“带他们来见我。”   不一会儿,这队清兵就来到建昌县衙,进城一路上这队清兵耀武扬威,下巴都翘到了天上,现在城内的军队还没有剃头,战兵们也还穿着明军军装,看到这队清兵后都站到路边,默默地看着他们。   “你就是狄三喜吗?”邓名大步走进县衙,一脸的骄横:“川陕总督命建昌所有兵马立刻启程去重庆,还要把全部的粮食都带去。”   按理说对方应该自报家门然后上来行礼,说到底对方只是一个小小千总,狄三喜却是将军,见对方一点礼数都没有,狄三喜刚刚压下去的怒火一下子又腾起来了,县衙里他的卫士们也人人面露怒容,不少人都发出冷哼声。   邓名扬着下巴,用蔑视的目光扫视这发出声音的县衙卫兵,直到把每一个逼得垂下目光后才又重新打量狄三喜:“你的这些卫兵,可是想对我不利吗?”   狄三喜又惊又怒,他从来没有想到对方竟然能无礼到这种程度,不过看对方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狄三喜硬生生咽下这口恶气,客气地问道:“贵使如何称呼?”   “我就是李名。”邓名大大咧咧地说道,随机反问道:“现在你知道川陕总督为什么让我来了吧?”   狄三喜根本不知道李名是谁,不过见对方如此骄傲地自称,猜测多半是李国英的心腹,说不定还是义子之类,只有在心里暗叹一声投降的事真不是人干的:“原来是李千总,久仰。”   “既然知道我是谁了,还不召集众将,赶快动身去重庆?”邓名不耐烦地说道:“建昌的壮丁,粮食,总督统统都要。”   “可是平西王已经下令我们把壮丁和粮食运去昆明,”狄三喜搬出吴三桂的命令后,很想嘲笑一下对方只是个千总,但最后还是没这么做:“平西王派了一位旗官前来,已经在路上了,大概明后日就能到,李千总可以去与他说。”说完狄三喜就对卫兵下令:“送李千总去休息。”   “胡说,这是四川地界,”邓名一听到这句话就大叫起来,抢上前去重重在狄三喜的桌面上一拍:“你怎么敢不听川陕总督的命令!”   见一个小小千总如此狂妄,狄三喜的卫士们再也忍不住,纷纷上前呵斥邓名,邓名见状大叫一声:“你这厮要干什么?”   听到这声叫喊后,邓名等在外面的卫士们也呼噜一声涌进屋,哗啦啦都是拔剑的声音,同时周开荒还大喊大叫着:“保卫千总!”   狄三喜院子里的卫兵见状也跟着进来,他们同样也做出了战斗的姿态。   “没事,没事。”狄三喜缓和了口气,示意那几个与邓名拉扯的卫士退下,还斥退了跟进来的卫兵:“都看什么?回去!”   邓名摆摆手,周开荒等人也收起武器退后,见状狄三喜堂前的士兵就退出们去,而邓名的卫士则没有立刻出去。   “这是总督大人的公文。”邓名把一封信摔在狄三喜桌面上,信封上的印章是他自己刻的,内容是他自己写的。以邓名想来狄三喜肯定没机会见过李国英的印信:“召集你的部下,当着我的面向他们宣读命令,否则我就据实上报给川陕总督大人。”   直到目前为止,邓名觉得一切都在自己的计划内,如果对方再给自己一点面子,做个样子把他手下的亲信军官都召集来宣读李国英的命令,那邓名的目的就全部达到了。   但邓名看到狄三喜低头看了看那封信上的印章后,没有撕开而是抬头瞥了自己一样,眼神中露出一丝疑惑——没错,邓名确信是疑惑。   “李千总是什么时候接到命令的?”狄三喜问道。   “动手!”邓名用一声大喝来回答他的问题。   ----------------------------   笔者按,周末没双更,今天更新小七千字吧。   第四十三节 挫折   邓名喊出“动手”这个命令的同时,双臂猛地一用力,就把狄三喜面前的桌面掀翻,桌面连同上面的笔墨、印信一起劈头盖脸地向坐在后面的狄三喜砸去。猝不及防的狄三喜只觉得眼前一黑,本能地伸手一拦,被扑面而来的东西砸得向后仰去,连同座椅一起摔倒在地。   邓名掀翻桌子后就跳上前去,见被桌面盖在后面的人正挣扎着爬出来,就飞起一脚踢中狄三喜的面门,后者大叫一声,捂着脸在地上乱滚。这时邓名背后已经响起一片喝骂厮打声,他看也不看后面一眼,盯住了狄三喜,就扑过去按住他,顺手从地面上抄起对手的将军大印,没头没脑的就又是几下狠砸。   这时从身后抢过一人,正是邓名的贴身卫士武三,伸手帮着邓名抓住狄三喜的手臂反扭到背后,膝盖顶住目标的腰眼。制服了狄三喜后,邓名才有工夫回头看去。屋内几个狄三喜的卫士都被周开荒他们打翻在地,这些人本来就少,而且由于邓名和狄三喜争执不断,他们一直看向两人的方向,对身后虎视眈眈的周开荒等人没有什么防备。刚才邓名掀桌子的时候,这些人都吃惊得一时没反应过来,等一、两秒后想过去拉邓名的时候,他们背后的周开荒等人早就扑了上来,一通乱拳就把他们尽数打得倒地不起。   守在门外院子里的卫兵们听到里面大乱,又一次集体冲了过来,不过由于有刚才被喝退的先例,这次他们动作稍慢,等头几个人冲到门口的时候,邓名这伙人已经把屋内的全数制服。看到屋内一片狼藉的场面,这些士兵们的头脑里也是一片混乱,完全闹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吴三这时也跑过来,和武三一起把狄三喜拖到厅中,抽出腰刀架在他的脖子上。见状门口那些卫兵更是不敢轻举妄动,一个比较机灵的人大着胆子冲邓名叫道:“总爷,我们狄将军是真心投降啊。”   狄三喜现在满脸是血,正不停地顺着脸颊往下流,听到手下士兵的这句辩解后,他惨笑了一声,抬起头张嘴对着邓名说道:“你们不是……”   听见狄三喜张口说话,邓名回头就是一拳,重重地击在狄三喜的嘴上,后者闷哼一声,还没来及说出来的后半句话又被捶了回去。   眼下的形势并不是邓名预想的最好情况,他本希望能利用狄三喜把所有主降派军官都聚集过来,然后一股脑统统收拾掉。那样建昌这里的三千庆阳军就失去了主心骨,到时候再把冯双礼放出来就圆满完成任务,但不知道为什么狄三喜突然起了疑心——事先邓名就仔细考虑过,若是对方心中起疑,就会开始询问自己接受李国英命令细节,而任何细节都可能导致邓名彻底暴露,一旦发生这种情况就只有立刻动手。比如这个接受命令的时间问题吧,邓名可不知道狄三喜到底是什么时候和吴三桂取得联系的,如果自己报出来的时间比狄三喜和吴三桂达成协议还早,或是时间几乎差不多,那立刻就会露馅。   现在狄三喜已经看破这群人的身份,但没能说出真相就被邓名制止,封住狄三喜的口后,邓名回头冲着那些卫兵喊道:“若是真心投降,为何不听川陕总督的命令?”   “我们没有不听。”被周开荒按住的一个狄三喜亲卫挣扎着叫道,语气里全是委屈:“总督大人来信里不也是要我们听平西王的命令么?平西王已经派一队人来建昌了,昨天他们一个信使还到了,说再有三天就能到这里,要我们做好迎接准备。”   “平西王的信使怎么说的?”邓名瞪着那奋力争辩的俘虏,大声质问道,心里暗暗吃惊:原来狄三喜居然已经和李国英联系过了。   背后狄三喜这时又扭动了一下,但他嘴里都是血,没能吐出一个字只是发出几声咕噜。   那个亲卫满脸都是愤怒,把昨天清军来使的话原原本本地跟邓名说了一遍,这批人本来是驻扎在建昌东南方向的东川府附近,接到昆明的命令就急忙赶来,全队有八百人,由一个游击带领,这支军队会帮助狄三喜控制建昌的几万民夫,同时协助他监督这些民夫,把储存在这里的粮食一起运去云南——昆明现在急需粮草。   “但是重庆也需要粮草,总督要我把这批粮草运去重庆。”邓名作出一副凶恶的样子,骂道:“空口无凭,我又怎么知道你们是不是在骗我,是不是真有其事?”   “平西王的人马上就能到,也就是这两天的事情了。”和邓名对答的狄三喜亲卫越说越是气愤,现在他脸上、身上被打伤的地方都在火辣辣地疼,嗓门也越喊越高:“我们诚心归顺,贵使来了就又打又骂,这是待人之道吗?”   “哼,那这两天之内我怎么知道你们不是在骗人,老子可不能把命交在你们手里。”邓名稍微放缓了些口气:“那好,这两天就让狄将军陪我住在衙门里,两天后若真有平西王的使者来了,老子再给你们赔罪,认打认罚。”   说完邓名就指着那个和他说话的人下令道:“放他出去,剩下的都先捆起来。”   放这个人起来后,邓名又威胁道:“带着你们的人离开县衙,这两天只要送饭进来就可以了,不要耍什么鬼心思,你们的头可在我手里。”   “我们能有什么心思?”那个亲卫气哼哼地站起身,看看邓名背后的狄三喜,后者脖子上还架着一把刀,这个亲卫鞠了一躬:“大人,小的先出去了。”   邓名回头瞥了一眼,见狄三喜又惨然一笑,不过这次他没试图说话。   这个亲卫刚离开,邓名就使了一个眼色,李星汉跟出去看了一眼,迅速地跑回来报告:“先生,他们在院子里远远的正站着商议。”   “好,我们瞒不了多久,建昌这么多人肯定有脑子好使的。”邓名回头盯着狄三喜,低声喝问道:“庆阳王在哪里?”   狄三喜低头狠狠地吐出了一口血,抬头迎着邓名的注视:“你们是成都派来的么?”   邓名也不废话,手里的大印一挥,就又把狄三喜牙砸掉了两颗,让他再次说不出话来,武三用力地把刀往下一按,狄三喜的后颈上已经渗出血来。   见状还在屋内的几个狄三喜的卫兵都开始用力挣扎,但他们身旁的看守早就把他们的嘴都堵住了,没有让他们发出声音来,他们表现出来的对狄三喜的忠心让邓名感到满意,他挑出了四个不顾钢刀在颈、挣扎得最激烈的人。   “我一会儿数三声,数到三的时候你们一起回答我庆阳王在那里,”时间紧急邓名没有时间分开询问,又搬出老办法,他威胁道:“若是有人敢喊,我就杀了狄三喜;若是有人说的和其他人不一样,我就杀了狄三喜;若是有人不张嘴,我就杀了狄三喜;你们回答的声音不得高于我现在说话的声音,否则我就杀了狄三喜。”   把规矩重复了两遍确保几个俘虏都听懂后,邓名也不给他们多想的时间,下令取出他们口中的东西后立刻开始数数:“一、二,三!”   “庆阳王就在后院。”   四个人几乎同时答道,他们向邓名怒目而视,其中一个露出恍然大悟之色,说道:“你们不是……”   这个人也没机会说完他的话,背后的看守又把他的嘴堵上了。   “带我去,不然狄三喜就别想活。”答案很出乎邓名意料,他还以为狄三喜会把冯双礼关在牢房或者他亲信的军营里,如果是后者那就麻烦了,邓名还得再行险一次——而这次显然会有极大的失败可能。   押着狄三喜和几个俘虏,邓名一行匆匆走向县衙后院,很快他们穿过长廊来到了一个房间前,一个俘虏指了指那扇门。   邓名点点头,周开荒飞起一脚就把门踹开,刀剑在手的众人齐声呐喊,一起冲了进去。   本来还以为会遇到几个看守,更担心他们会听到刚才前面的动静而有所防备,最坏的情况是已经把冯双礼转移了出去。可邓名他们冲进去后看见屋内只有一个人,那个人也被吓了一跳,从椅子上站起来瞪着这些冲进来的陌生人。   邓名盯着那个人看着,沉声问道:“庆阳王吗?”   对方没有回答,而是戒备地看着他,然后环顾邓名身后的众人,最后目光落在被押在后面的狄三喜身上,反问道:“你们是谁?”   这时邓名也扫视了屋内一圈,看得出这是个书房,窗户也没有封死,可以自由地通向户外,桌面上还放着一本书,在他们进来前这个人显然是在看书。   “原来……原来是庆阳王你要投降啊。”邓名感觉怒火一下子冲到了头顶。   对面脸上也露出怒容:“你是哪里来的毛头小子,竟敢对本王无礼?”   “你果然就是庆阳王!”邓名冷笑一声:“我奉文督师之命,千里迢迢从奉节赶来。”   “你们是督师派来的人?”听到这里冯双礼脸上的怒气变成了惊讶,他上下打量着这些身着清军军服的士兵:“那你们怎么穿成这样?”   “只因庆阳王您给督师去信求援,所以我们奉命而来,结果到了建昌城下却听说这狄三喜要叛变投敌,还绑了庆阳王您。”邓名答道:“所以我们乔装打扮冒死进城来搭救王爷您,却是没想到啊,原来是王爷你要叛变。”   听邓名说完后,冯双礼脸上已经全是惭愧之色,他不顾身为郡王之尊,双手抱拳向邓名行礼道:“壮士何人?”   “无名小卒罢了。”邓名摇摇头,已经是心灰意冷。   “你这老贼!”李星汉知道今日之事已经无法善罢,他咬牙切齿地就要提刀上前:“背主忘恩!”   “王爷没有投降。”一直没能出声的狄三喜这次说话总算没有被打断,他见李星汉一脸杀气地向冯双礼走过去,立刻用含混不清的声音辩解道:“王爷决心殉国,但是不忍心让我们几千手下陪他一起死,就让我带领大伙儿投降,吴三桂来的命令上,也要我们把王爷押解去昆明,等待秋后处斩的。”   邓名回头冷冷地看着狄三喜:“没看出你还真忠心,这个时候还想让我们放庆阳王一条生路。”   “我说的话句句是实,如有虚假天打雷劈。”狄三喜毫不畏惧地与邓名对视。   “你马上就首级不保了,不用等老天来收你了。”李星汉回过头,恶狠狠地对狄三喜说道,既然冯双礼参与到投降一事中,那么这次行动就是彻底失败了,他现在琢磨着要把这帮罪魁祸首全杀了,然后拼死一战看能不能保着邓名杀出城去。   “且慢。”邓名拦住了李星汉,回头看着冯双礼:“王爷,如果建昌投降了,那云南的官兵将士就彻底陷入了绝境,难道王爷一点也不在乎他们的死活么?难道还在云南的那些人里,没有王爷您的亲朋故旧么?”   冯双礼垂下头,一言不发。   邓名看着满面羞愧但是默不作声的冯双礼,叹气道:“容我猜一下,王爷觉得与其担心云南那些将士的死活,不如先为自己手下谋条活路;可是王爷觉得这样可能会没脸见那些将士于地下,所以王爷自己不降,却把这件事交给手下去办。王爷多半是想,等吴三桂把您处死了,您也就可以去地下和那些殉国者坦然相见了,自己的手下还都有了条活路,可以算是两全其美。”   邓名身后的卫士们一起盯着冯双礼看,有人叫了声:“和这种软骨头多说何益?先生,动手吧。”   “不必了。”邓名摆摆手,没有继续挖苦冯双礼:“看来庆阳王不再需要文督师的援助了,既然如此我便回奉节向督师复命吧,还请庆阳王、”邓名回头又看了看狄三喜:“还有狄将军送我们一程。”   趁着事情刚刚闹起来还没完全传播开,邓名押着狄三喜和冯双礼就急速离开县衙,直奔城门而去。心中有愧的冯双礼也尽力配合,让邓名一行畅通无阻地离开建昌,下令部下不许跟踪尾随。   带着冯双礼和狄三喜离开建昌北上了一段,确认背后没有追兵后,邓名停住脚步,让手下给人质松绑。   “放他们回去投降吗?”李星汉问道,眼睛里依旧满是杀气。   “刚才出城时我答应过不伤害庆阳和狄将军的性命,我得言而有信。”邓名让手下把两人还有其他几个俘虏的鞋子都去掉,让他们赤脚步行回建昌,这样他们的行进速度就不会快,就算贼心不死也要花费很长的时间才能回到军中。   “建昌还有四万民夫,还有积蓄的粮食,这些都是朝廷所有,有了建昌、这些粮食和人力,很多此时还在云南奋战的将士就还有一条生路。”在让他们离开前,邓名进行了最后一次劝说:“事到如今我只能恳求王爷和狄将军,趁着吴三桂派的兵还没到建昌,再好好想一想,是不是真要把那么多官兵都逼入死地。”   “天子都弃国了。”狄三喜低声说道。   “这就是我今天为什么放过狄将军的原因,”邓名答道:“我只请求你们在吴三桂派兵到建昌到之前,再认真想一想,不要急着投降。”   冯双礼欲言又止,没有答应而是再次问道:“老夫敢问壮士尊姓大名。”   “我是邓名。”   见对面的几个人脸上都露出异色,邓名点点头:“看来你们听说过我。”   “原来是……”冯双礼对川西的事情也有所耳闻,他迟疑着试探道:“殿下?”   “王爷叫我邓名便可。”邓名再次请求道:“在吴三桂派的兵到之前,王爷再好好考虑下吧。”   既然对方是邓名,那冯双礼立刻就明白为何文安之会觉得这二十人赶到建昌就能帮助自己稳定军心,他郑重其事地说道:“殿下英武过人,真令老夫不敢仰视。”   这次邓名没有纠正他的称呼,而是第四次提到刚才的要求:“那我刚才说的事?”   “殿下金玉良言……”冯双礼话说了一半突然又打住,没有一冲动答应下来,而是保证道:“老夫不敢要求殿下跟着回建昌,不过殿下说的话,老夫回城后一定会和部下们仔细商议。”   “如此多谢庆阳王了。”   目送着冯双礼一行走远的背影,周开荒问道:“邓先生觉得他们会再抵抗下去吗?”   “不会,冯双礼已经是心灰意冷,就想着怎么保住手下的性命了,他现在好像还有一死的决心,不过等他真到了鞑子那里呆些日子,我怀疑他连这份死志都能磨平了。”邓名冷冷地答道。   “那先生刚才苦劝他那么半天干什么?”见邓名回答的如此斩钉截铁,周开荒颇有些不解。   “因为他还在摇摆不定,就连那个狄三喜也是心中有愧,他们回去肯定会和部下谈论此事,我让他们明白投降会害死云南众多的官兵将士,这两个人心里还念着点旧情,加上今天的羞愧,或许能让他们在吴三桂的兵到之前不主动剃发投降吧。”邓名答道,接着又补充道:“但等吴三桂的兵一到,他们肯定不敢毁约,不然吴三桂暴怒他们自己的生路就断了。”   卫士们听了都觉得邓名多此一举,既然明知建昌那边不敢毁约,那就算他们再羞愧又有什么用?   已经看不见冯双礼他们的身影了,邓名一挥马鞭,指着西南:“我们往这里去。”   “我们还是要防备冯双礼反悔来追击我们吗?”见邓名指的不是归路,就有人问道。   “建昌不会来追我们,就是追也追不上,不过我们先不着急回家,刚才不是听说吴三桂从东川派来八百兵么?”邓名答道:“我们去找他们。”   一阵沉默后,又是周开荒带头问道:“我们要去伏击他们么?”   “是啊,刚才听说他们这两天就要到建昌,如果没拦住他们我们就晚回奉节两天好了,也晚把坏消息带给督师两天。若是找到了,就打着冯双礼的旗号把这八百兵打了,你们说吴三桂会不会以为是冯双礼在诈他?”邓名问道。   “对面有八百人啊。”周开荒提醒道,之前偷袭建昌的计划之所以能得到大家赞同,那是因为大家都觉得只要救出冯双礼就万事大吉,不需要和成百上千的敌人作战。   “出其不意、攻其无备,”邓名口气从容,似乎这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计划:“刚才你们都听见了吧,狄三喜把庆阳王的金印都送去吴三桂哪里了,吴三桂哪里还会提防有诈?哪里有人会用朝廷的王印来诈几百个兵的?而且若不是吴三桂派人来他连诈这几百个人机会都没有。这队兵也肯定没有什么防备,其中还会有些搬运的夫子吧,真正有战斗力的肯定不过半,再说我们还有突然袭击的优势。”   众人都没有说话,邓名看到还有人在偷偷摇头、一脸无奈的表情,就笑道:“我们之所以来建昌,就是要确保川西、也为云南官兵争取一条活路,因为唇亡齿寒,因为形势险恶不得不殊死一搏。所谓一不做、二不休,既然我们已经吃了这么多苦,冒了这么大的险,要是现在放弃了,那以前的辛苦,冒过的风险不都白费了?”   李星汉第一个表示赞同:“邓先生都不怕,卑职一个军汉又有什么可怕的?”   有人带头,这帮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们情绪被调动起来,都出言表示不怕死,不愿意让以前的辛苦白费。   “好,不过这次我们要吸取教训,最好用真货。”邓名从马鞍下拿出一物,举起来给大家看,正是狄三喜的将军印,刚才邓名用它砸人后就一直握在手里:“刚才我忘记把它还给狄将军了。”   ……   “鞑子扎营了。”   派去侦查的吴三摸回到树林里,向邓名报告他的侦查的情况。   绕到建昌西南后,邓名就沿着去东川的路向前搜索前进,今天中午发现有动静后,他们就偷偷在旁窥探,确认是清兵后就小心尾随,一直跟到他们扎营。   这对清兵确实没有什么防备,扎营就是支起一片帐篷,没有挖壕沟也没有修筑营墙。不过话说回来,他们确实也没有必要天天挖壕沟修筑营墙,他们要赶去建昌受降,最近一年来还没有投降变卦的事情。若是狄三喜万一变卦,那他动手也会是在建昌而不是半路;退一步说,就算狄三喜真的要在半路动手,他们这八百深入敌境的孤军就是修筑了营墙也没法坚守。   “等到炊烟升起,就说明鞑子在开饭,那时是他们最松懈的时候,”明军聚在一起商议作战计划:“那时当官的也会在中军帐里吃饭,若是在鞑子们反应过来前踹了他们的中军帐,就有机会赢了。”   不过即使没有坚固的工事,帐篷四周也有哨兵站岗,要是二十个人骑马冲过去肯定会惊动哨兵,肯定还没冲进营地清兵就已经集合起来,而且这茫茫的一片帐篷,邓名他们也不知道哪个是中军帐。   “好,我先去侦查清楚,你们小心隐蔽不要暴露。”邓名命令其余的人继续隐蔽,带着那俩同名卫士离开大队,走上官道堂堂正正地向清军营地驶去。   离着清军营地还很远的时候,邓名三人就跳下马,牵着马步行前进,很快他们就看到了清军营地前的哨兵,在对方的注视中,邓名缓缓走到他的面前。   清军哨兵警惕地看过来,邓名陪着笑,走到近前行礼:“在下是建昌狄将军的家丁:狄名。”   一边说,邓名一边把帽子摘了,露出上面的光头和辫子。   “等下。”两个哨兵一个留在原地看着邓名,另外一个转身跑进营地里去报告。   过了片刻那个哨兵从营中出来,招呼邓名道:“进来吧,将军要见你。”   “有劳了。”邓名、吴三和武三都把马拴在路边,哨兵就在边上等着他们把马拴好。   “这位弟兄。”拴好马后,邓名没有立刻跟着带路的士兵进营,而是在怀里摩挲了一会儿,掏出一个银元宝,递给一直在营地外监视他们三个的那个哨兵:“一点心思,不成敬意。”   “这……”哨兵很吃惊地接过银子,他们只是普通的小兵,平时就是有人送礼也不会送到他们手上,而且送给他们又有什么用,他们也在将领面前说不上话。   “这是家主亲口x交待的。”邓名笑着说道。   那个哨兵听说是建昌狄三喜交待的,想了想就喜笑颜开地收下了,他猜可能是新降军心虚,管他呢?有银子拿为何不要?   那个进去通报的哨兵正看的眼热时,邓名走到他身边又探手进怀,又摸出了同样的一个小元宝,递到他手里:“家主的意思。”   “谢谢,多谢狄将军。”那个哨兵也赶忙收了起来,还看了一下周围,很好,没有其他士兵注意这里。   跟着这个哨兵往营地深处走的时候,邓名问道:“前面的一队向导也在营中吧?”   见哨兵脸上有些不解之色,邓名脸上也露出些惊讶:“不是早先还派过一队向导来吗?他们不在营地中吗?”   “你们建昌没派过向导来啊。”那个哨兵迷惑地说道。   “和我们一起派出来的啊,有十个人呢。”邓名心中一松,虽然在建昌听狄三喜的卫兵说过这队清兵是自己来的,但现在总算确实没有其他建昌的人在营里,这样就可以肆无忌惮地说话了。   “没遇到。”那个哨兵摇摇头。   “那大概是走岔了。”   邓名一边走一边留神营地里的情况,大批的清军士兵正在收拾各自的帐篷,还有人在砍柴堆积薪火,估计是些准备做饭的伙夫。   跟着哨兵一直走到营地深处的一个帐篷前,那个哨兵和门口的卫兵说了几句,就掉头返回,而那个卫兵则示意邓名三人解下武器。   老老实实地解下佩剑交给卫兵,然后举起双手让对方搜身完毕,卫兵们撩开帐篷让邓名一个人进去。   行礼完毕,邓名先再自报一遍家门,然后就双手捧着狄三喜的大印,恭敬地向前奉上:“这是家主的军印,将军明日大概就可以抵达建昌,可凭此号令全城、全军。”   卫士从邓名手里接过大印,转交给坐在上面的将军,清将看了看,又掏出一份吴三桂转交给他的建昌来信核对了一下,开腔说话的时候显得十分亲热:“狄将军太客气了,我远来是客,岂能喧宾夺主占他的宝印。”   那个将军把手一挥,他的卫士就把狄三喜的印又捧下来还给邓名:“拿回去罢,回去告诉你家主,以后就是同朝为臣了。”   但邓名却是不接:“将军明鉴,我家主命小人一定把印亲手交在将军手里,然后在将军马前带路。若是将军要还,反正明天就到建昌了,到时候将军还给我家主便是了。”   清将想了想,狄三喜既然显示恭顺,那当然要做的彻底,就点头道:“那好吧,本将也不让你难做。”   说完清将就让人给奉命给当一天向导的邓名腾一间帐篷出来。   “这倒不必了。”邓名告诉对方自己带了一些帐篷,不过还没有到,他这一行共计有二十个人,后面的人押送着一些劳军的酒走得慢了一些,一会儿他们把酒送来后,贴着清军的营地自己支起帐篷休息就可以。   “狄将军太客气了。”清将又是一声感慨,转头交待士兵一会儿给邓名他们送点肉食过去。   邓名再三拜谢,然后离开营帐,和营地外刚认识的两个哨兵又客套几句后,就带着吴三、武三离开,告诉清兵他去看看怎么押送的酒还没到。   “中军帐在这里。”回到隐蔽地后,邓名马上把自己看到的在地上画了出来,让部下们围拢过来看:“这里有篝火……”   “就等他们的炊烟升起来了。”商议好计划后,邓名向清军营地上空望去。   ……   笔者按:今天八千多,算是把没双更的都补上了。唉,确实是稿子紧张啊,太紧担心质量下降啊,以后还是质量先行吧。   第四十四节 失踪   等待清军生火做饭的时候,邓名一行也在做着准备工作。   他们把松脂绑在一根根木棍上,制成许多火把。本来采集这些松脂是为了夜间照明所用,因为松脂非常容易被点燃,而且能发出明亮的光,是很好的火把。不过在邓名的眼中,松脂并不是很合适的放火工具,因为松脂的燃烧速度不够快。这个时代最好的放火材料大概是黑火药,要是现在手里有一桶黑火药,分装在袋子里,对准了篝火堆或是其它什么着火的地方扔一袋子过去,肯定能迅速点燃敌营。可惜没有这么一桶黑火药,所以只能勉为其难使用松脂了。   以往制造照明用的火把时,上面的松脂层会绑得比较厚,以便能够长时间地燃烧,用来做火把的木棍也会比较粗。不过眼下邓名觉得制造的火把并不是用来照明而是用来纵火的,所以挑了一些细得多的木条,上面松脂层也要绑得尽可能地薄——反正也没指望它们能烧一个时辰;而且松脂层的覆盖面要比较大,最好能覆盖到木棍的三分之二——以便短时间内能迅猛地燃烧,只要留下一个手握的安全部分就可以了;最后他们还在松脂层上刻下了许多沟壑,虽然邓名没有纵火的经验,但初中化学课上就学过,要想让反应剧烈,就要尽量增加接触面——最初邓名还想过把松脂磨成粉像黑火药一样地使用,可能会有不错的助燃效果,不过现在时间紧迫,实在没有功夫也没有工具去做这件事。   每根纵火棒上都有薄薄的一层松脂,每人都分得了一捆。邓名没有实际经验,所以昨天他们在途中做过一点实验,证明这个方法确实效果不错。部下们看邓名的目光中又多了一层敬佩,不少人暗自猜测邓先生以前大概没少干过纵火的事情,不然怎么会想出这么多门道?   “炊烟升起来了。”   邓名他们又等了一会儿,然后二十个人一起从隐蔽处出来,一人牵着一匹马沿着大路走向清军的营地,等他们看到清军哨兵的时候,估计对面营地里已经开始吃饭。   第二次与清军哨兵见面时,邓名感觉对方已经不像刚才那般戒备,在明军慢慢走过来的时候,两个哨兵还在有说有笑。   走到营地的门口,邓名领着大伙儿往树上栓马,期间偷偷地观察了一下周围形势,发现和事先预料得差不多,营地周围没有太多的人,从里面传出阵阵吃饭的议论声和饭菜的香气。邓名一边继续慢腾腾地假装栓马,一边悄悄对武三和吴三使了个眼色,两个人心领神会,按照事先的计划快步向两个哨兵走去。   “这是我们狄将军的一点心意。”武三笑嘻嘻地边说边走近两个清兵哨兵,同时伸手向怀中摸去。   听到这句话后,两个哨兵一愣,脸上也有不解之色:“刚才不是给过了么?”   话虽如此,他们仍然满心欢喜,聚精会神去看武三这次又要取出多少银两。不过随着银光一闪,清兵看到的不是元宝,而是一把锋利的匕首被武三从怀里抽了出来。   看到匕首的时候清兵一愣,其中一个茫然抬头,此时面前的武三脸上哪里还有丝毫的笑意,双目圆睁,眉头也拧成一团。   武三左手闪电般地掐住哨兵的嘴,手中的匕首伸出,从下面刺上去,从敌人喉结位置插入,斜着贯穿到后脑位置。敌兵最后做出的动作就是双手握住武三的左手小臂。武三感觉着对方脸颊肌肉的动作,直到对方失去了所有的力量,他才抽出匕首,同时松开铁钳一样的左掌,看着敌兵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在武三正面解决这个敌兵的时候,吴三也从背后捂住另外一个哨兵的嘴,干脆利索地用匕首割断了那人的气管。那个清兵口中嗬嗬有声,也软倒在自己的血泊中。   他们二人顺利解决了卫兵后,就走到第一座帐篷边上——正是这顶帐篷遮断了营内到这里的视线。武三和吴三屏息观察着营内的动静,很好,并没有惊动到里面,清兵正在继续吃饭。他们二人继续保持戒备,若是有人突然走过来,他们能偷袭则袭杀之,若不能就要报警让身后的伙伴们立刻开始行动。   “镇定,不要慌,慢慢来。”邓名在心里不断地对自己说着。武三、吴三二人得手后,他们就不再继续假装栓马,撩起盖在马背上的毯子,露出下面那成捆的火把——每人都有四支,邓名认真地把这些火把取下来拿在手中,告诫自己不要忙中出错,不要因为急忙而把这些东西一下子就都投出去。   邓名身后的卫士就有人手抖了一下,哗啦一下子把成捆的火把撒了一地,邓名回头看着那个卫士,用尽可能的和缓语气说道:“不用急,没人来,我们有时间。”   虽然感觉时间好像很长,但实际上他们动作还是相当迅速的,地上两具尸体身下的血还没有扩散开的时候,邓名他们就已经完成了最后的准备,大家都重新翻身上马,几个人分别取出身上藏着火折的竹筒,小心翼翼从里面取出火折子。   就在邓名身边的周开荒把火折子从竹筒中拿出来后,用力地在空中一甩,它就呼呼燃烧起来,周开荒先用它点燃了自己的那捆火把,然后伸过来让邓名引燃他手中的。   扫了一圈身后的卫队,看到熊熊的火焰已经在每一个人的手中旺盛地燃烧起来,二十个人分成三队,左右两队领头的是取过中军帐的武三和吴三,而中间这队有六个人,由邓名亲自带领。   远处好像传来了询问声,好像有人正问些什么,不过邓名没有对此做出任何回应,他转过头看向前方,右手从左手握着的那簇火把中取过了一只,一夹马腹的同时喝道:“跟我来!”   连续用力地踢击着坐骑,邓名身下的马匹迅速地进入了疾驰的状态,耳边是呼呼的风声,邓名挥手就把一根火把向他遇到的第一间帐篷扔过去,余光看到一群清兵聚在帐篷之间的空地上,有人还正向他看过来。但邓名没有时间回头观察他引发的的骚乱,第一间帐篷已经被他抛在脑后。   邓名又取过一支扔向第二间帐篷,这时脑后似乎传来一些杂乱的胡喝声:   “什么人?”   “你们干什么?”   扔出第三支火把的时候,邓名感觉好像扔的有点偏,不过他同样还是没有工夫回头查看是否投中目标。背后的骚动声更大了,好像已经有无数人在叫喊,邓名转了一个弯,绕过面前的帐篷,继续向他的目的地奔去。   拐弯之后,面前赫然出现了一堆篝火,火上吊着一口锅,十余个清兵士兵围着火堆做成一圈,一个清兵正与邓名撞了满眼,那个清兵手里拿着一个大木勺,嘴凑在木勺的边沿似乎正在往里面吹凉气。看到迎面一个骑士连人带马高速向自己撞过来时,那个清兵似乎一下呆住了,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僵在那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邓名高速奔跑的坐骑来不及完全躲避开人群,从火堆边缘的几个人头上凌空一跃而过,邓名感到自己腾空而起的同时,听到下面传来叮咚一阵瓦罐乱响声,接着就是众多惊呼和叫骂声。   手里剩下的最后一根火把邓名一直没有投出去,计划里沿途看到帐篷就扔一根,跟在后面的人先不着急投掷火把,若是看到一顶帐篷前面人已经有人扔了,那后面的人就该保存下来扔那些没被引燃的,但每个人都要保存手中的最后一支不动。   几百人的营地占地并不算很广,邓名已经跑到了他曾经来过的清军中军帐前,站在门口的清兵嘴张的大大的,目瞪口呆地看着冲过来的骑士。   “就是这顶!”邓名大声喊话的同时,用尽全力把手中最后那支火把向它投去,他并没有停下马匹而是绕向军帐的侧面,同时拔出自己的佩剑。   差不多就在同时,旁边传来一声同样的呼喊,一支火把从邓名马前飞过砸在了帐篷上,给右路带队的武三从邓名的侧面疾驰而来。转眼之间,三队明军就在清军的中军帐周围会师,每个人都跟着领队,把手中的最后一支火把投向同一目标。   继续围着帐篷绕圈,直到碰到一个同伴后邓名才勒定了战马,这时他已经听到从帐篷里传出无数惊慌的呼喊喝问声,凄厉的惨叫从帐篷的另一面传来,一声接着一声:帐篷门口的卫兵早已经被明军砍倒,当里面正吃饭的军官试图逃出着火的营帐时,堵在正面的李星汉等人毫不留情地用长枪把他们刺死在帐篷门口。   至少有五支火把仍在了帐篷的顶部,现在帐篷顶上已经满是熊熊的火焰,在惨叫此起彼伏的时候,还有连续的厉声喝问从帐篷里不断传出。围在帐外的明军人人沉默不语,对所有的问话都充耳不闻,见没人出来就挥动武器去斩帐篷的支撑。   连续几根支脚被砍断,越烧越旺的清军中军帐,突然轰然一声向下陷去,大团的火焰跟着一起掉到还没倒下的帐篷侧壁后面,从邓名的视野中消失。但片刻后,就是更猛烈的一团烟火腾空而起,等在外面的邓名能感到灼热正从帐篷的幔布后投射而出。   前面又想起密集而且连续的惨叫声,在邓名马前,帐篷的底边下也探出几双手来,奋力想把篷脚撩起,见状邓名和身边的明军立刻把手中的武器向这些双手中间的位置戳去,每一次刺击都发出沉闷的金属入肉声,拔出武器的时候,它们在帐篷上捅出的洞周围也立刻被染上大片的红色。   四面的幔布都已经倒下,还有几个全身着火的人嚎叫着从火中跳起来,向包围圈上的明军跑去,一个须发皆燃的人高举着双手——他的衣袖也都在燃烧,大喊着向邓名跑过来,邓名居高临下用力将剑一挥,砍在那个火人的脖子上,凄厉的喊叫声嘎然而止。   邓名仔细地扫视着面前的屠宰场——再没有一个敌人还在动弹,他的目光终于落在一具尸体上,盯着那人身上的衣甲仔细看了看,邓名用力地向它指了一下,马上就有卫士策马来到旁边,用长矛把还在冒出火焰的尸体翻过来,邓名凑近看了看那张焦黑的脸,点点头。   “走!”邓名喝道,他们在清军中军帐周围呆的时间不短了,恐怕有好几分钟了,最开始零星跑来的清兵都被外围的明军骑兵杀散,但现在有越来越多人正涌过来。   见邓名等人撤围,外围的明军骑兵也都与他们合拢,二十个骑兵组成紧密的队形,笔直地冲向前方,见人就砍,同时口中全力大叫:   “建昌大兵到!”   “降者免死!”   二十个人一直向前冲到营地的最南面,然后又掉头重新冲入,这次他们又一直冲到最西边才止步,紧接着又一次掉头冲回去,这次的目标是北面。   清兵营中的大部分军官刚才都和他们的将军一起被被杀死在中军帐中,剩下的士兵只是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转,有人试图救火,有人则下意识地跑向中军帐,更多的人则互相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当明军开始在营中来回冲突后,很快就有大批的清兵听明白了敌人是谁:是他们要前往的建昌派兵来攻打他们,他们显然中了建昌的诈降之计。   往复冲突的明军很快就在清军不大的营地里冲突了几个来回,到处都是火焰,同伴惊慌的叫喊和无数绝望的“中计”叫喊声,清军士兵也不知道明军到底来了多少人,只感觉到处都有明军骑兵来回奔驰,一边大肆砍杀一边发出勒令投降的命令声。   “建昌大兵到!”   “降者免死!”   邓名和手下又一次向西面冲去,营地里的火光和浓烟都变得越来越浓,四周是乱跑的敌兵,邓名一边继续用力大喊,一边把武器往马边的敌兵身上斩去。   “投降!”   “投降!”   一群慌乱的清兵士兵眼看又有明军骑兵向自己冲过来,就跪倒在地,抱着头大呼:   “饶命,饶命啊!”   但这些明军骑兵并没有杀他们,也没有停下马来捉拿自己,宣布投降的清兵在地上跪了一会儿,只听到马蹄和呼喝声渐渐远离自己而去,他们这才抬起头,互相对视着,眼睛里都是疑问和恐惧。   听明军的骑兵好像又杀向别处了,投降的清兵中胆大的就站起身来,亡命地背着明军叫喊声的方向跑去,胆小的又跪了一会儿,见周围一起投降的同伴越跑越多,留在原地的越来越少,最后终于这一群投降的小兵都跑的一个不剩。   邓名带着人就这样来回来去地在清军营地里冲突,直到精疲力竭,当邓名勒定马后,他发觉自己的嗓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喊哑了,他想对周开荒说话的时候发现自己都听不到自己的言语,只有一些嘶嘶声。   夜幕已经降临,清军的营地上现在只上剩下火光,照出好多正仓皇四散逃亡的身影。   闭上嘴,连续吞咽了好几口唾液,邓名总算能发出一点声音了,他感觉自己的手臂也在发抖,是因为用力过度而出现的轻微痉挛。   “可有折损?”邓名问道。   其他的明军骑士和邓名一样,人人都是体力透支,喉咙阵阵作疼,但每个人脸上都是兴奋之色。   “没有折损。”飞快地数清还是二十个后,李星汉先是回答完邓名,接着就一用力把长枪扎在地面上,在马背上双手抱拳,向邓名俯身道:“先生……殿下真乃神人!”   李星汉的话引发了一阵共鸣,剩下十八名骑士都不顾邓名的禁令,抛下武器集体在马背上向邓名行礼:“殿下真是天命所归的神人!”   “哈哈,哈哈。”邓名发出一阵嘶哑的大笑声,第一次,部下这种恭维给他一种奇异的满足感,他把手中的宝剑插回鞘中,片刻后笑着说道:“下不为例,以后还是要称我为先生。”   “遵命,先生。”   “去找找有没有没主的马,我们还得去抓几个俘虏来问问。”邓名一连串下了几个命令,最后说道:“然后我们再回鞑子的中军帐看看,剩下的就交给建昌打扫吧。”   ……   两天后,建昌。   “都找到什么了?”冯双礼问道,昨天一早建昌就听说东南方向发生了战斗,派出去的斥候还遇到了几个精神濒临崩溃、一见面就跪地投降的清兵。   “找到了末将的军印。”狄三喜脸上的表情很古怪,战场几乎没有被打扫过,但在烧成灰烬的清军中军帐位置,狄三喜的大印被特意摆放在最明显的位置。   狄三喜报告没有发现邓名卫士的尸体,也没有找到任何坟墓,看来邓名那边没有折损,而清军则是尸横遍野,还活着的也溃不成军。   “那位殿下真是英武,二十人消灭了八百敌军,他这是不让我们有机会投降啊,”冯双礼听完报告后,吩咐狄三喜收拾屋子准备迎接邓名回建昌。既然对方还想建昌继续抵抗,那冯双礼估计邓名会回来和自己谈判,虽然理论上现在冯双礼还是被囚禁状态,但这个情况看来也不能继续维持下去了。   但冯双礼失算了,邓名并没有出现。   -----------------   一个读者建了个读者群:65776110   第四十五节 南下   在冯双礼等待邓名重返建昌的时候,建昌的气氛渐渐变得有些古怪。   前些日子得知邓名乔装打扮进城闹事,大部分人都表达了愤慨之情——毕竟狄三喜是多年认识的老同僚,被打掉好几颗牙的凄惨样子很令人同情。至于邓名孤身入城的胆色,虽然这些人心里也有点钦佩,不过既然这份勇气是针对自己,那钦佩程度就要大打折扣,更多的是引起敌意。不少人的论调就是:你和我们过不去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去和鞑子打啊。大明的宗室都是一个德行,对外寇懦弱无能,但是一沾自己人本事全来了。   大家心里也明白这种类比有些牵强,不过看到狄三喜说话漏风,引发了同仇敌忾心理,这种说法得到广泛认同。当时他们并没有想到,仅仅一天以后,邓名就真的去与清兵交战了。   当八百多清军覆灭的消息传来后,建昌的官兵震惊之余就开始议论纷纷,并把两件连续发生的以弱敌强事件联系起来。对于冯双礼的士兵来说,多年征战下来,清廷一直是他们心目中的大敌,尤其是那些二十岁上下的士兵,从他们懂事起就一直听别人讲鞑子是不共戴天的仇敌,那些为鞑子打头阵的绿营也是仇恨的目标:这些人忘记父母祖先,为虎作伥、丧尽天良……   可突然间,大家就要向不共戴天的仇敌投降了,把性命交在他们手中,也要去学那些数典忘祖的绿营了。这当然会引起军心动摇,幸好士兵们也都明白,敌人实在是太强大了,强大到连天子都弃国潜逃了,他们这些小兵投降也是不得已的事情。   即便是有了投降的念头,而且也没有人会站出来反对军官的命令,但士兵们心中视清军为大敌的观念一时还不会完全扭转,对他们而言,得知一支骄傲的清军——前来接受投降的敌人遭到覆灭是一件很令人兴奋的事情。不仅仅是士兵,军官们彼此间议论此事时,也明显地对邓名有了几分尊敬。   至于建昌附近的屯兵,他们对冯双礼或狄三喜可没有什么忠诚可言。当初狄三喜吹风要投降满清时,这些名为士兵实为农丁的人中的主流想法就是随波逐流:他们没有组织、没有武装、没有将领统帅,不可能也没有胆量去和狄三喜手下的军队交战;其次,这些人的想法也和狄三喜差不多:天子都跑了,难道要我一个种地的去为大明社稷而死?   虽然这些人绝不会效法文天祥,为皇上的社稷流尽最后一滴血,但目前他们心里还是把清廷视为敌人,把自己看成大明人。邓名的胜利当然是大明的胜利,给建昌这里原本十分枯燥沉闷的生活带来了新鲜的谈资,兴奋的屯军们现在每天闲暇时就讨论这场发生在身边的战斗,每次讨论结束的时候,多半还会挖苦冯部官兵几句——屯兵现在的看法是:邓名到建昌来那天是手下留情了,不然倡议投降的软骨头狄三喜以及他的手下也会和鞑子一个下场。   对于军心浮动狄三喜也有所耳闻,现在他的处境非常不好,心情也很不愉快。   建昌的守军要投降本来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意思,而是从上到下都有此心,反对派不但人少而且也不坚定,有些人只是口头抗议但是没人想过武力抗拒。商议投降以来,建昌从未发生过一起流血或自杀事件。但本来应该做全军主心骨、顶梁柱的庆阳王不愿意背上叛徒的名声,那只好由狄三喜来出头背这个黑锅。   正是因为投降派成为军中的多数,所以狄三喜掌权以来没有受到什么阻碍,由于他办事得力,雷厉风行地与吴三桂、李国英取得联系,迅速商议好还算不错的投降条款,所以狄三喜的威望始终在稳步提高。看起来,等求仁得仁的冯双礼去北京后,狄三喜接管军队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没想到的是,邓名跳出来横插一杠,一下子把局势都搅乱了。首先,狄三喜的实干家、稳健派形象被摧毁了,现在冯部士兵和建昌屯兵议论邓名这个主角时,肯定要捎带上狄三喜和清军游击这两个配角。随着主角接连取胜,形象越来越英明神武,两个配角的形象就相应地不断往无能、窝囊、愚蠢方向堕落。虽然清军游击遥遥领先,不过紧跟其后的狄三喜也没有什么可高兴的,毕竟这场赛跑的区别只是第一、第二之分,而且还没法中途退赛。   以前同僚对狄三喜不但客气,而且带着敬意,但现在这份敬意不见了。这两天狄三喜注意到三三两两的同僚常常背着自己嘀嘀咕咕,说话的几个人往往不是从容地高声交谈,而是一边说话一边斜眼看着远处的自己,还用手挡着嘴的一侧,仿佛怕声音飘到自己这边来。等狄三喜走过去的时候,交谈的人立刻停止谈话,挤出不太自然的笑容,然后和自己东拉西扯。狄三喜心里的这个别扭啊,那真是没法儿提了。   如果只是当一个白鼻头丑角也就罢了,可由于邓名的胜利,让沉寂多时的主战派又发出了声音,声音还不小,并且在底层获得了支持。那些早在狄三喜之前就提议投降的人,现在反倒一个个三缄其口,因为没人知道吴三桂会对这次伏击事件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投降这条路已经不一定行得通了。   不但是建昌冯双礼的部下,连城外四周的明军都相信冯双礼被叛徒狄三喜抓住关押起来了,虽然冯双礼取回权利后可以找个理由赦免狄三喜,但狄三喜深知自己的大白脸形象是抹不掉了。如果主战派重新获胜,狄三喜岂不成了罪魁祸首?冯双礼的确没有主持过任何投降工作,狄三喜无法指望庆阳王帮自己分担责任。若是有一天奉节追究此事,文安之为了安抚军心也许会赦免大众,但是说不定会杀几个首犯来严肃朝廷大x法、震慑不轨吧?哪怕只杀一个,狄三喜也知道这个人是谁。不知道庆阳王和同僚到时候愿意不愿意出力保住自己的性命——为了一个远近闻名的废物,有没有必要连这点面子都不给文安之?   大白脸加上了白鼻头,狄三喜感到非常大的压力。   ……   在建昌官兵议论纷纷,等待邓名返回的时候,他带着十九名骑兵已经来到东川府的地界上。   通过对几个俘虏的审讯,邓名吃惊地发现他们一举击毙的居然是东川府清军的最高长官。不过随后他就明白了,东川府人民已经逃散一空,建昌投降后东川也就没有什么占领的价值。   比如保宁和重庆,两府之地加起来,一年的税收不过是三千两银子,而这两府清廷的文武官吏一年就要五千两银子的俸禄,至于驻军的军饷、行政开支、维持费用、运输所需,都统统要靠北京拨给。其中保宁府背靠着陕西省,陕西的税收状况较好,土匪山贼也相对较少,川陕总督李国英就利用职权从陕西迁到保宁一些户口。   东川府位于川滇交界,情况比这些地方还要差。以前西营征战川滇时路过此地数次,与西营一起多次路过的还有被追击的官兵、追击西营的官兵、先追击西营随后又被西营追击的官兵等许多种;接着来的就是打着官兵旗号的土匪、打着西营旗号的土匪、还有什么旗号也不打的本色土匪,先后争夺东川府的控制权。   乱哄哄地打了许多年,勉强保住性命的百姓不是西逃建昌就是南逃昆明。   之后的几年,孙可望打算经营云南,就出兵到距离昆明没多远的东川府剿匪,搜寻可以迁到云南去的户口;又过了两年刘文秀开始经营建昌,又出兵到东川搬迁了一遍人口。   吴三桂带着清军从贵州进攻云南,根本没有考虑过要出一支奇兵去东川府侧击昆明的计划,防守的明军也从未担心过来自北面的威胁,因为双方都知道东川已经空空如也,无法提供军队行动的后勤所需,哪怕是千人规模的小部队也不行。   但是吴三桂在攻占昆明后,很快从云南征召了一万壮丁充作辅兵前往东川府,对东川府进行经营。这些辅兵修缮道路,还修建了许多仓库、驿站和烽火台。为了保护也是监视这一万刚刚征集来的辅兵,吴三桂还向东川府派去一千人的战斗部队,由刚刚被击毙的这个游击统领。根据俘虏供称,这三个月来他们一直在东川府监督辅兵修建仓库。据带军的游击说,目前还无法向东川府派驻地方官,等大量的仓库修筑完成,再运来更多的物资,就可以考虑让地方官上任了。   从这些俘虏的话中,邓名了解到云南的清军现在物资相当匮乏,按理说东川府的建设应该不会有很高的优先级,毕竟吴三桂当前的首要任务是继续追击李定国,同时稳定在云贵的统治,设法恢复两省的生产,保证手下和向他投降的明军能够吃饱饭。而且吴三桂给建昌的命令也证明了这一点,得知狄三喜打算投降后,驻扎在东川府的清军战兵留下了一半人看家,带着五百兵和三百搬运辎重的民夫赶来建昌,要尽快把这里的粮食和民夫运到云南。   “吴贼一开始没想到建昌会很快向他投降,他刚刚打下昆明就派人到东川修路、修仓库,云南的人力、粮食这么紧张还要经营东川府,他是为了什么?”询问俘虏后,邓名就和卫士们讨论这个问题。   “为了攻打建昌!”周开荒第一个喊出来。   没错。既然周开荒都能看出建昌的重要性,那没道理吴三桂看不见。至于说建设东川是为了恢复行政统治,多半是吴三桂、或者说那个死去的游击说给这帮大头兵听的一个借口。东川府属于四川地界,是李国英的地盘,吴三桂怎么会用自己的粮食和人力为李国英解决地方行政问题?吴三桂不可能是助人为乐的热心人,即使李国英曾经是他的部下也没用。   “怎么会只派一千人攻打建昌?”有的卫士脑子慢没反应过来,觉得吴三桂若是真想进攻,不会只往东川派这么点人——由于这八百兵被二十骑击败,就更觉得对方兵力实在太过薄弱。   “当然不是。吴三桂手里人口、粮食都吃紧,要先供应云南使用。因为东川府一无所有,吴三桂暂时无法向建昌用兵。但他知道,一旦夺取了建昌,就切断了所有云南官兵的退路,让他们再也得不到任何粮食补给。所以吴三桂先派一千人在东川修仓库,运点粮食过去,等到手里兵马有富裕,建昌又不费什么力气就能拿下,吴三桂也就会顺手把建昌取了。”   建昌的明军军心涣散,是战是降争论不休,如果吴三桂真派五千兵马前来,拿下建昌绝对是轻而易举,仅仅这刚被消灭的八百清兵就能对建昌构成相当的威胁。但是现在不清楚吴三桂手里是不是有了几千富裕兵马,东川府那里仓库修了多少,已经运到了多少粮食。   如果吴三桂很重视建昌的话,就会对明军的主降派竭力拉拢,对于这次袭击事件不予追究、不施加惩罚,就算吴三桂不清楚是不是建昌兵进行的伏击,但仍然可以对主降派表示他相信这是一起偶然的孤立事件,是建昌残余的拥明势力的对抗行为而和投降派无关,以此来进一步分化瓦解建昌明军。而下次吴三桂会派更多的军队前来,由更得力的将领小心地带领,到时候就不是邓名的二十骑能解决的了。   邓名向卫士们叙述了一下自己的担忧,其中大部分人最后都被邓名说服,意识到虽然殊死一战击溃了八百清兵,但建昌的危机并没有解除,建昌军投降吴三桂的这条路也远没有被堵死。   “我们是一不做、二不休,为了把建昌保住我们已经这么拼命了,那么也只有继续拼下去。”邓名想了想,再次提出一个建议:“我们打着建昌的旗号去进攻东川府,怎么样?如果留着东川府,吴三桂就能很快清楚这里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事情,还能和建昌城里想投降的人继续通信。现在东川清兵的主将和半数兵力已经被我们消灭,剩下的一万多人大多数是辅兵,只有几百个战兵,还分散在各个仓库上……吴三桂能装作没看见建昌兵出尔反尔伏击了他的部下;但如果建昌兵攻打东川府,烧了他刚修好的仓库,杀了他的守卫,驱散了他修桥铺路的上万部队,那他还能咽下这口气么?”   “如果他知道了这都是我们干的,而不是冯双礼、狄三喜他们干的,吴贼说不定还是能忍,毕竟他们只是知情不报,或是无能。”一个卫士答道。   “只要我们把东川府烧了,他了解实情的机会就小了。如果有仓库和储备,他就算不了解实情也可以派兵来打,五千不行就派一万。而没有了这些仓库,他就要重新修了,就算他立刻再派来一万人,也要过三个月才能恢复到现在的样子。”邓名觉得吴三桂的口袋也不是无底洞,或许这一万人和其他物资就是吴三桂暂时能够用在这个战略方向的极限,这次打击能够长时间地让吴三桂对川西南的企图无法实现:“你们怎么看?”   “大不了就是晚回奉节几天,要是建昌固若金汤,督师也不会嫌好消息来得晚,”并没有像邓名预想的那样出现反对意见,周开荒满不在乎的说道:“要是最后还是没能守住建昌的话,也晚几天把这个坏消息带给督师。”——邓名觉得周开荒的用词有抄袭自己的嫌疑   接着,李星汉也表现出充足的信心:“不就是五百人嘛,而且还沿大道分散在各个仓库附近。八百人都被我们消灭了,再说,我们还有突然袭击的优势。”——邓名觉得李星汉也有同样抄袭的嫌疑。   “那就这么定了。”邓名立刻下令准备向东川进发。   出发之前又回到战场,邓名在清军中军帐找到了清将的军印,仔细清洗过后小心地收了起来:“好的经验我们要发扬,这次还是要用真货。”   至于狄三喜的大印,邓名则留在中军帐的废墟里,去东川这块印就用不着了,邓名决定物归原主,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还不辞辛苦地在废墟中央竖了一个木桩,把狄三喜的印放置于其上。   “这个叛徒,先生还管他作甚?”周开荒觉得狄三喜这次是完蛋了,投降行动失败后作为策划建昌投降的主谋,文安之不会轻饶了狄三喜;冯双礼就算不想洗清自己,为了表达继续抵抗的决心,稳定建昌军心士气也得收拾他;至于其他附议投降的军官,为了表明心迹也得和狄三喜划清界限。   “狄将军已经抵抗了十几年了,直到现在这个最后关头才动摇。”邓名对历史上能坚持抵抗到最后的人十分敬佩,他觉得能支持到永历出逃才投降的人也很不容易。和谭弘不同,狄三喜没有杀同伴以取媚清廷:“投降是庆阳军全都参与的事情,庆阳王本人也不闻不问,我看杀狄将军是不合适的,他并没有杀过自己人。”   ……   “吴三桂他这是要打我们啊。”经过对清军俘虏的进一步审讯,狄三喜得出了和邓名同样的结论。吴三桂如果是帮助地方官搞建设,首先应该去修衙门,可是清军这三个月不好好修衙门,却沿着大道修了一溜烽火台和仓库是打算干什么?   好几天过去了,还是没有邓名一行的踪迹,狄三喜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他们会不会去打东川府了?若是吴三桂辛辛苦苦修起来的仓库被东昌来的人一把火都点燃了,那无疑会暴跳如雷,就是还有人想投降也得盘算、盘算吴三桂会不会杀人泄愤。狄三喜回忆着从邓名眼中看到的坚定之色,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无疑会尽力阻止清兵攻打建昌,那去东川搞破坏显然是釜底抽薪的一招。   日子一天比一天难熬,狄三喜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变成众人口中愚蠢的典型。一方面,狄三喜希望邓名收拾更多的清将,越多越好,在这场排名大小蠢货的竞赛中,运动员越多那狄三喜就越不起眼;但矛盾的是,狄三喜的名字总是会和邓名的一起被提起,若是后者屡屡得手,就会引发更多的议论,狄三喜这个配角也就得一次次跟着出场,从这方面讲狄三喜又希望邓名立刻被大家忘掉。   “成了叛徒、笨蛋,做了所有的事、背了所有的黑锅、最后被所有的人讥笑……”狄三喜坐在椅子上想着心事,越想越是伤心,眼泪都差点掉出来两颗——男儿有泪不轻弹,只缘未到伤心处——狄三喜忧伤地摸着自己的腮帮子:“还掉了四颗牙。”   “东川再下去一点就是昆明了,要是那位殿下顺便再去一趟昆明,让洪承畴、吴三桂、赵良栋他们吃个瘪,哪怕只让其中的一个家伙吃个大亏就好了。”无论邓名在东川打得怎么漂亮,自己还是要被指指点点,狄三喜幻想着,最好洪承畴、吴三桂和赵良栋也能参与到这场竞赛中,有了这种明星级的运动员,那观众的目光就再也不会集中在他狄三喜的身上了:“最好比我吃的亏还大才好。”   不过狄三喜也清楚自己是在做白日梦,别说只有二十人,就是两万人都很难让这三个老油条吃亏。让他们灰头土脸,那是晋王带着十万大军都没能做到的事情,难道还能指望只有十九个手下的邓名么?狄三喜知道自己的梦不会成为现实。   “如果他真的去了东川。”想着、想着,狄三喜感到自己的心脏跳动得快了起来,他还没有和其他同僚甚至老长官冯双礼分享自己的猜测,而是独自琢磨是不是能做点什么,一举改善目前糟糕的形象。如果东川被邓名成功袭击,估计投降派就彻底瓦解了,短时期内清军也无力北顾,狄三喜不想被当作替罪羊,他苦思着对策。   -----------------   有个读者建立了个读者群:203806460   建群的那位仁兄,商量下别再继续顶贴了,再要宣传群可以找我。   第四十六节 扫荡   绿营千总陈江汉站在烽火台上,向西北方向眺望。他的老长官跟着吴三桂大帅一路从陕西、四川杀到云南,然后又被派到东川来镇守。虽然手下兵力不多,但陈江汉看到老长官很兴奋,因为这是独当一面的工作,只要做得好就能独享功劳。要是长官能够更上一层楼,陈江汉当然也会跟着水涨船高。   作为镇守东川部队的军官,陈江汉是少数知道东川建设真实目的的人。虽然下面的小兵和辅兵不应该知道太多,但这些监督修筑烽火台和仓库的监工军官需要知道,他们必须明白修建这些设施的目的,才能更好地完成任务。他们来到东川的唯一目的就是为进攻建昌做准备。长官也给他们透露过一些情况,吴三桂的期望就是用半年到八个月的时间沿着大道修建起一批仓库,位于中间地带的仓库中,要能供应三千到五千军队和一千匹马从东川向建昌往返行军所需的粮草,而在最靠近建昌的位置,则要储备同样规模的人马战斗一个月所需的辎重。   这并不是件轻松的任务,工作量很大而且要求得很急。东川的清军一边向前修筑,一边向前运输,刚开始进度稍慢时,还不断受到昆明的催促。为了预先储备五千军队一个月作战所需的辎重,昆明至少要养活施工队一万多人一年之久,而且运输耗损也不在人员消耗之下,给作战军队储备下的每一石物资,付出的成本都在五石以上,   四周的军事形势渐渐变得越来越好,东川府的工作也进展顺利。虽然没有人烟,无法从当地筹措人力、物力,但同样也不需要防备土匪或是明军零星小队的骚扰,每天只要认真督促辅兵修筑就可以了。和平的日子过久了,让人有一种战争似乎已经结束了的感觉。   虽然仓库的规模还远远没有达到要求,但最基本的运输、储备体系已经完成,这些设施完成后,物资就不再暴露在外,损耗随之大大降低。而且各个施工队也有了可以补给的仓库,不用再像以前一样完全依赖后方前送。万事开头难,接下来的工作就是围绕着已经建成的据点继续扩建,相对一开始的风餐露宿要舒服得多也容易得多。   同时建成的还有保护各个仓库据点的烽火台和了望台。由于没有明军和土匪的骚扰,这些建筑并不急迫,暂时还都是木结构,将来随着更多的物资逐渐运来,建筑物会进一步加固。有这些预警和侦查体系,施工可以安全地进行,储备得到很好的保护,大军开过来以后,可以安全地在东川府内行军。如果将来吴三桂决定增加出征的兵力,比如从五千人提高到八千人,作战时间从一个月延长到三个月,那只要进一步扩建沿途据点、运来更多的物资就可以了。   但就在前些天,昆明突然发来新的命令,并转来建昌狄三喜请降的书信。吴三桂让东川火速派出人马帮助降将稳住部队,然后把建昌的物资和人力全部转移到昆明。吴三桂的命令中说,前去接受投降的绿营军抵达建昌后,要彻底地摧毁建昌的所有仓库设施,杀死所有不肯离开建昌前往云南的人,无论这个人是百姓还是军人。   看完命令后,陈江汉的上司评价道:好日子结束了。   陈江汉心里有些遗憾。建昌投降,吴三桂下令进行彻底的破坏,随着这个目标失去战略价值,东川这条军事通道也同样变得一文不值。等建昌的人和物资通过东川抵达云南后,可想而知昆明方面绝不会再投入任何资源继续建设东川——原本吴三桂就感到花费巨大,也就是为了剿灭云南的残余明军他才咬紧牙关投入,现在能够摆脱这个包袱他当然求之不得。把建昌的明军储存物资搜刮到自己手中,不但能收回成本,看起来还能赚到一大笔。至于建昌和东川以后怎么办,那就是川陕总督李国英须要考虑的问题了。   因为意识到建筑工作肯定会被中止,陈江汉当然也没有了什么动力,尽管如此,他到这个时候也只是感到遗憾罢了,但昨天收到的新的命令则让他感到异常愤怒。   就在昨天晚上,西北方的前一个据点有急使赶来,说收到了将军从四川行都司发回的紧急命令,命令中只简单地说了几句,通知他们四川行都司发生重大变故,将军受到来自建昌和成都明军的攻击,一支李国英派来的四川清军部队此时也在四川行都司,现在他们正节节抵抗并设法返回清军的控制区。在这样严峻的军事形势下,将军命令东川府的清军立刻开始坚壁清野,各个据点的军官应该马上着手焚烧所有的仓库和物资,带领辅兵疏散进山。凡是不能带走的物资都要立刻销毁,烽火台、了望塔还有宿营地都要彻底破坏,不留下任何可供明军休息的建筑。   “这是什么荒唐的话?”接到命令后陈江汉就跳起来,几乎把送信的人推出去抽一通鞭子。使者表示他所在的烽火台也感到这个命令太令人震惊,不过这是更前方传递下来的,他们的长官也见过第一个开始传递命令的烽火台使者,对方说他所在的据点认真验证过公文上的印章,确凿无误,而且赶来报信的传令兵还手持他们顶头上司的令箭。   “不行,我不能下令,除非我亲眼见到大人的命令和令箭。”陈江汉当时就表明了立场。他恨不得立刻插翅飞到顶头上司面前,向对方痛陈厉害:这些据点都是历经辛苦才修筑起来的,如果建昌不肯投降,这一座座仓库还是未来出兵讨伐四川行都司的根本保证。这个据点上倾注了陈江汉的心血,同时也耗费了来自昆明的大量钱粮,自行焚毁不仅陈江汉感情上无法接受,而且肯定会导致昆明震怒,于公于私他都不能接受这样的命令。   这个表态倒是没有引起使者的反感,他对陈江汉报告自己的据点军官也有类似的想法,打算暂时坚守,若是明军没有杀到那就保住据点,若是明军真的来到再执行不迟。使者自称之所以前来陈江汉这里,是因为他的长官不能截留命令。不过若是陈江汉的反应是立刻烧毁据点的话,使者还会设法劝说他采用和他长官一致的态度。这个消息让陈江汉稍稍感到宽慰,当然他同样不敢截留命令,就把这个命令向下一站发去,但同样让自己的使者带去自己的个人意见。   派走了使者后,陈江汉一夜无法入睡,他命令士兵取出好多天没有披戴过的盔甲,擦去武器上的灰尘。天亮后他登上高台,一个劲地向西北方眺望。整个上午都还没有什么变化,可接近午时,突然看到前方腾起了一柱青烟,笔直地冲上了天际,不久后这股青烟就变成了浓浓的黑烟。   “点燃了烽火台吗?”陈江汉看着那道烟的形状和颜色,苦涩地自言自语道。烽火台并不一定只有在发现敌人靠近时才会被点燃,但这黑烟的形状说明他们现在确实发现了大队敌兵。   “点燃烽火台。”陈江汉虽然不情愿,但还是对手下下令道。士兵们会用配好的艾草和稻草发出青色的烟,先断续两次,然后持续地发出青烟,如果情况没有变化就会一直如此,如果发现他们无法抵御的大队明军出现,烽火台上就会给燃料中加入许多煤炭,迅速地放出大量的黑烟。   前方的烟雾变得越来越浓,而且不再是一根柱状。陈江汉摇摇头,这意味着整个据点已经在燃烧。他前面的这座已经是中途据点,既然连中途据点都失守了,更前面的主要储粮仓库肯定也已经焚毁了,那里的储备可都是民夫们从昆明一路运去的啊。   不过陈江汉依然不打算放弃。东川这里没有任何居民,除了道路沿途的仓库也没有任何物资可以迅速收集,无论明军实力多么雄厚,他们只要还得吃饭那就无法快速深入到东川府的腹地。陈江汉打算再等等,如果明军到此为止,那么仅仅丢掉几座前沿据点总比全部丢光好。守住了自己的这座,恢复前面的也会容易许多。   又过了一会儿,陈江汉看到有一队骑兵沿着大道向着自己的方向跑来,他眯着眼睛仔细地观察着,这队骑兵看上去也就二十个人上下,打着清军的绿旗。   陈江汉的据点还没有经过加固,营墙都没有修起来,他站在嘹望台上眼巴巴地等那队清兵来到台下。这些骑兵才靠近据点,陈江汉就急不可待地高声冲来人喊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   “谁是管事的?”为首的骑士高举起一袋公文,同时扔过来一支令箭:“我是保宁千总李名,奉川陕总督之命前来。快,快,过来听我念一遍公文,我还要赶路。”   “保宁千总?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陈江汉奇怪地自言自语。这时手下的士兵已经把令箭给他送过来,陈江汉看了一眼,没错,是他长官所有。   邓名满脸都是不耐烦之色,总算看到一个军官模样的清兵在卫兵的簇拥下朝自己走来,他伸手就把命令从袋里掏出来,大声地念了一遍自己用清将名义写的焦土令,然后把公文递给对方,让对方核实下面的印章。   这并不是邓名遇到的第一个不肯执行命令的军官,前面那个哨所的清军军官同样不肯烧毁据点,邓名和他争执不休,最后对方竟然起了疑心,喝令手下拿人。不过对方太高估自己的战斗力了,而且清军士兵听到命令后也有些迟疑,比不上邓名的手下反应迅速,没有能够拿住邓名不说,反过来据点的守官和几个守兵转眼间就被邓名的卫士杀了个干干净净。剩下十几个守兵也被邓名拿住,逼着他们点燃烽火台然后焚毁据点,据点周围的辅兵吓得一哄而散。   “立刻点燃报警烽火,”邓名在对方核对印信的时候,指着烽火台上淡淡的青烟表示这个颜色不对,他对周围的清兵直接下令道:“马上带着壮丁离开,把据点烧掉。”   “这烽火只有在看到大队敌兵的时候才能上黑烟,据点不能烧,除非将军亲口命令。”陈江汉听到邓名的命令后生气地抬起头。自从看到将军的令箭后,他周围的手下就有些不知所措,陈江汉现在心里也是乱成一团。不过即便印信是真的,也轮不到一个保宁千总在这里指手画脚,陈江汉问邓名道:“保宁兵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大人现在身在何处?”   这个问题让邓名微微迟疑了一下,刚才那个军官好像也是这样开始的,先是因为地域问题而产生不满,进一步发展为愤怒,坚决拒绝执行命令并产生了深深的怀疑。邓名是要清兵执行命令的,不能跟他们在细节问题上纠缠,和在建昌那里一样,细节问题出现就说明已经有了怀疑的萌芽。   “拿下!”邓名轻声喝道。   随着这声喝令出口,八个卫士马上就跃身扑上,六个人对付陈江汉的护兵,另外两个则闪电般地把他抓到邓名面前。   “你要干什么?这是东川,不是川陕总督的地盘!”被强按着在邓名面前跪下后,陈江汉还在大声争辩着,短短几秒还不足以让他醒悟过来。   “斩!”邓名根本不和他争论四川是谁的地盘,冷冷地吐出一个字。   武三手起刀落,陈江汉的首级在地上滚动着,犹自双目圆睁。   “副官何在?”邓名抬起头问道。周围的清兵都目瞪口呆,听到问话后有几个人就回头把目光投向一个呆若木鸡的人——他同样愣愣地看着地上身首异处的陈江汉,大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顺着这些人的目光,邓名也把视线投了过去,口中厉声喝到:“立刻点燃烽火,然后焚烧营房,带队离开。”   那个人听到邓名的喝令声后,抬起头看过来,他涣散的目光渐渐重新聚拢:“你们……来了就杀了陈头……你们这些保宁兔崽子……”   邓名不听他再说下去,伸手一指:“拿下!”   “你们要干什么?”那个清兵见邓名的卫士向自己猛扑过来,伸手就去拔刀,还大喊着:“弟兄们,拼了吧!”   刀还没有完全拔出来,这个清军军官就被周开荒一枪扎个对穿。有些清兵还没有反应过来,有几个则同样拔出了武器,看到领头人已经横尸地上,这几个人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和邓名的卫士对峙着。   “军情十万紧急!”邓名高喊起来,把所有敌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自己身上,他把令箭和公文一起高高举起:“还有谁敢违背军令!”   控制住清兵后,邓名等人监视着他们完成所有的焦土行动,然后把这十几个清兵叫到一起,问道:“这附近有什么好的隐蔽地点吗?”   一个面色惨白的清兵做出了回答,他是目前这些人中的一个小头目。邓名点点头,把他说的位置记录在一张纸上,然后还在这些清兵的帮助下画了一张草图,让这些清兵确认草图上画得不错后,邓名把图小心地折叠好,当着他们的面藏进怀中:“你们可能要在这里躲上十天到半个月,千万不要乱走,援兵赶来后会到你们藏身的地方找你们。”   说完邓名又掏出一张纸递给为首者,告诉他道:“这是给你们的凭据,上面这是我的画押,如果我没事自然用不着,但如果我战死了,你们就拿着这张凭据,证明你们是听从我传达的命令坚壁清野的,任何罪责都由我一力承担。记住了,我叫李名,保宁的千总。”   “谢谢李千总。”胆战心惊的小头目连忙把凭据收好,又讨好地道谢。还有几个人道:“李千总吉人天相,说这种丧气话做什么?”   带走了所有的马,邓名一行把这个据点抛在脑后。   跑出一段路后,他们停住脚步开始收拾身上的血迹。邓名收拾好后,趁着等待别人的功夫,掏出一个本子开始记录刚刚的那场冲突。万县一战后,他经常做这种记录,从奉节到成都的路上就记录了很多经验和见闻,但文字积累速度最快的还是到达建昌以后的这些天。   “我们比第一次好,没有大动干戈,但还是差点跟他们打起来。”邓名记录完毕,就开始和同伴们探讨得失:“第一次,鞑子头目和我们争吵起来,他的手下对我们有了敌意和戒备心;这次我们没等到那个时候就动手了,但还是晚了点,看来只要对方首脑还在,就不会改变心意听我们的。”   接着又讨论了一些战斗配合上的经验教训。邓名一行重新上马继续前进,很快就又有一个据点出现在他们眼前。   “又是一个不肯服从命令烧营的。”邓名看着完好无损的营地,还有烽火台上那股淡青色的轻烟,对周围的人摇头叹气。   抵达据点出示了令箭和印章后,邓名立刻问道:“这里谁负责,副手是谁?”   见到为首的军官和副手后,邓名毫不犹豫地喝道:“拿下!”   扑上去抓住二人,邓名的卫士不等命令就动手杀人,两个死不瞑目的清军军官身亡时,距离见到邓名不过十几秒而已,根本没闹明白自己为何而死。   这时邓名才对面前一片哗然的清兵喝到:“我乃保宁千总李名,此二人公然抗拒军令,死有余辜。现在听我的命令,立刻点燃烽火,烧毁仓库、营房。”   和上一站一样,邓名留下一份画押的证明书,让剩下的清兵带着辅兵逃到一个他们认为安全的隐蔽地点去等待救援。   第四十七节 自救   每摧毁了一个据点,邓名就继续沿着大道南下。路上新的清军哨所不会知道他们的前站发生了什么事情,就算有清兵打算向后方报信,他们也不可能比带走了全部马匹的邓名一行更快;当这些报信的清兵来到他们的下一站时,看到的也会是余焰未灭的废墟。   目前邓名最大的优势就是敌人不清楚有这么一支明军侵入了东川府,不知道东川守将已经兵败身死,他的印信也尽数落入明军之手。但这个情况是有时效的。   邓名一行在击溃八百多清军后,不惜损耗马匹急行军赶到东川地界,试探了一下他们看到的第一个清军据点。确认敌人还不知道发生在建昌附近的那场战斗,就通过那个据点发了一批扰乱视听的命令,同时也是为了掩护自己的后续行动。   但明军并没有把这第一个据点摧毁,因为里面有近百清军士兵,作为目前东川府内最大也是最重要的储备仓库,那里的防备远比后方这些只有十几个守卫的哨所要严密,邓名没有把握轻易将其拿下。迟早会有建昌一战的清军溃兵逃到那里,让守军了解实情,意识到邓名一行的真实身份,所以邓名就决心摧毁其后沿途上的所有清军哨所,不让清军的传令兵能够得到补给和换乘的马匹。在这个没有无线电和电话的时代,邓名认为只要自己跑得足够快就不必担心身份过早地暴露。   ……   “啊——”   一个全身着火的清军士兵,大叫着从熊熊燃烧的了望塔上跃下,重重地摔到地面上后还没有咽气,仍在地上挣扎。不过围着了望塔的明军并没有人去注意那一团在地上缓慢爬动的火焰,仍全神贯注地盯着塔上,观察着是否还有幸存的敌人。   这个哨所的首领在明军抵达后被迅速除掉,但和前面的哨所不同,有个凶悍的清兵挺身而出,领导还在了望塔上的几个卫兵继续抵抗,对明军劝降充耳不闻。为了安全起见,明军只好开始围攻这个哨塔。最开始明军试探着发起了一次直接攻击,对方的战斗素质无法和明军这些百里挑一的干将相比,而且对方困守在一个简陋的塔台上,没有援军也没有军官,明军以为对方会一下子崩溃。   可清兵虽然形势绝望,但并没有如明军期望的那样向攻击者投降,而是发狂了一般地抵抗,还打伤了刘晋戈——看来直接攻击是没有什么好处的。对付没有围墙保护的木制简陋塔台,最好的办法就是火攻。不过在塔下堆积薪火时可能会遭到猛烈的攻击,在邓名还有些迟疑时,周开荒就当机立断,毫不犹豫地用刀剑逼着营房里的清军辅兵去搬运木材、煤炭堆积在塔下。   不少辅兵被塔上扔下来的木石砸得头破血流,但不到半个时辰薪火就堆积完毕,随着周开荒一声令下,人们就把十几根火把丢了上去。   又有一两个遍身是火的清兵从塔里摔了出来,很快整个塔楼就被火焰吞噬。这个哨所还活着的四个清军守卫都跪在地上,面无人色,近百辅兵也人人脸色苍白,不知道接下来会如何处置他们。不用给这批清军辅兵什么保证书了,经过这番惨烈的攻击战,邓名觉得不会有多少人还能相信自己是保宁兵。   “我现在没有时间来关押你们。”邓名对这些等候裁决的清兵们说道,随着他这话一出口,本来就心惊胆战的清兵们都觉得大难临头,不少人已经在瑟瑟发抖。   “把他们捆起来!”邓名指着那四个战斗兵,把他们捆起来后又堵住了嘴,邓名从清军辅兵里挑了几个人出来做头目,装模作样地清点了一遍人数,又掏出了一张纸,在上面草草写了几笔交给他:“向北沿着大道走,见到军队后把这张纸和这四个人交给领军的军官。一路上他们口里的布不许取出来!我保证你们平安无事。上面写明了你们这队有九十四个人,只要能留住九成以上,就是逃跑的不超过十个人的话,你们几个还有功劳!”   “多谢将爷!”   “多谢将爷!”   壮丁们一个劲地道谢。九十四个人里包括刚才攻打塔楼时受伤的几名辅兵。邓名并没有说要走多久才能遇到明军军队,这帮疑神疑鬼的民夫估计会一直认认真真地向北走——现在邓名越来越发现细节的重要性。他们没有马匹,不可能去及时通报南方的下一站,而用担架抬着伤员,这样速度就更慢了,不过可能的话邓名还是要设法让他们向北走上一段路,为自己争取更多的时间。   处理完敌兵的问题后,邓名就走到刘晋戈身边,询问他的伤情。   “没事,没事。”刘晋戈嘴上说得轻松,但额头上全是冷汗,面孔也已经发白。   刚才刘晋戈想冲上楼梯时被对方狠狠地砍了一刀,幸好有甲胄保护才没有造成致命伤,但这一刀切开了他身上的棉甲,在他的大臂划出了一道口子。   打来水给刘晋戈清洗过伤口,周开荒又升起一堆火。他先是仔细擦拭自己的佩剑,清除了上面的锈迹和泥土,然后把剑尖放在火中两面烧烤,直到烧得通红。   找了一根木棍让刘晋戈咬住,然后几个人把他牢牢按住,周开荒就拿着烧红的长剑朝他走过去。嘴里含着棍子的刘晋戈一直盯着周开荒的身影,当后者走到他身边后,刘晋戈猛地闭上眼,紧紧地闭着。   滋~   邓名看着周开荒用红色的剑尖在刘晋戈的伤口轻轻地点着,同时嗅到了一阵人肉烧焦的味道。这是一种很原始的对付金属创伤的办法,不过在这个时代也没有其它的什么好办法。利用高温消炎止血后,炎症可能会轻一些,身体强壮的人也许能熬过去。   “好……好了。”给刘晋戈包扎好后,过了半晌,他才能够说话,不过他的声音还在发抖。   刘晋戈不愿意脱队,可是眼下他需要的是好好休息,多喝水,以便渡过最初也是炎症来势最凶猛的一段时间。这个时候如果让刘晋戈继续着队伍,两天就能要了他的命。   想了一想,邓名就对袁象说道:“你留下陪着刘兄弟,三天内不要让他乱走,明天大概会开始发烧,等到过几天退烧了,你们就先回建昌吧。”   以前邓名总是觉得,如果袁象和刘晋戈出了什么差错不好向他们的长辈交代,但直到今天刘晋戈真的受伤后,邓名才发觉自己对这个问题还是太欠考虑,若是真把刘晋戈的命扔在东川而其他人都无事,很难保刘体纯心里不会有疙瘩。现在刘晋戈能不能熬过去还是未知数,邓名暗暗祈祷他能平安——这个小伙子壮得很,活下去的机会很大,以后再有这种特别危险的任务,一定不能让袁象和刘晋戈出来。   刘晋戈还不到二十岁,属于年轻冒失的岁数,听到邓名的话后满脸通红,就要继续争辩。但邓名不打算和他理论,在没有抗生素的年代伤员肯定不能跟队。   比较麻烦的是现在属于无后方作战,伤员没有地方可以安静地休养,若是让伤员一个人留下,那就是把他遗弃给死神。让袁象陪着他自然也有政治方面的考虑,今天是刘晋戈负伤,那谁敢说明天不是袁象倒霉?既然邓名已经决心纠正以前的失误,那他就立刻让袁象也脱离战斗队伍。照顾伤员比参加作战的危险要小得多,但也绝不是轻松的工作,更不是非常安全的差事,这荒郊野外的稍微有点差错就能送命,甚至一群狼都可能要了他们两个人的命。   袁象倒是很有信心,他保证一定会把刘晋戈照顾妥当,不过他对返回建昌倒是有点疑问。   “我们在东川的消息大概已经向建昌传过去了,等刘兄弟退烧你们开始往回走,走到建昌的时候他们应该也很清楚没办法投降了,你们就在那里等我们吧。”以这个时代的通讯水平,让两个脱队的人追上大部队几乎是不可能的,同样他们也不能停留在原地等候,谁都不知道以后的事:“猜一猜,回到建昌后谁会最卖力地照顾你们?”   “谁?”袁象显然猜不到。   “狄三喜。”邓名笑道:“我不想杀他,如果文督师有这个意思我还会为他说两句,不过你们不要把这个话透露给他。你们回到建昌以后,他肯定会尽力帮忙、搞好关系,他肯定要自救,为自己争取一条活路,所以有什么短缺就去要,他肯定有求必应。”   和前些时候一样,邓名等人在路边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开始挖坑,往地里埋下了一些从哨所中缴获来的粮食。他们一路向前把所有的据点都摧毁了,但他们迟早还要走这条路返回四川行都司,不预先藏一些粮食,他们就得一路打猎回家了。   帮助袁象、刘晋戈盖好宿营的简单小屋,修好篱笆并做好了伪装,邓名一行转天一早与这二人分手。此时刘晋戈已经开始发烧,不过看起来周开荒处理的技术不错,刘晋戈还没到糊涂或是昏迷的程度,只是全身无力、无法起身而已。   “不错,不错,身体真是强壮。”大家称赞了几句,又继续向南前进。   ……   随着越来越多的据点失守,望着北方的连绵烽火,东川府地界上越来越多的据点守官丧失了信心,他们主动执行焦土命令,不等邓名到来就点燃了更多的烽火。但也有仍想坚守岗位的人,在府城附近,邓名遇到了第七个抗命的清军据点。   这个据点的守卫者和邓名遇到的第一个抗命军官的想法近似,甚至连他们心中的愤怒、彷徨程度都差不多。但此时这个抗命军官的敌手——邓名一行已经不再是最初的时候了,有了六次经验和六次事后总结,他们已经是极为熟练的行家里手,解决起这种麻烦来得心应手、游刃有余。   在这些越来越熟练的袭击者面前,守军能给他们造成的麻烦也越来越小,像刘晋戈那样的受伤情况再也没有出现过。   又看到一座自己烧毁的据点,见天色已晚,明军就在附近宿营。他们从废墟里刨出来一些没有完全被烧毁的粮食,一部分补充行囊,一部分就地掩埋。   “今天没打仗,行军方面有什么好总结的么?”邓名又掏出他的那个小本子,准备帮大家记录发言。他打算教众人识字,不过大家虽然都说想学,但是都认为眼下不是时候,这学字的问题可以等到安全一些的时候再说。   “卑职倒是有个想法,就是如何更好地从烧焦的灰里刨出还能吃的粮食……”   武三的一句话引起了同伴们的大笑,邓名也不禁莞尔:“是吗?说说看。”   看起来今天大家没有什么特别印象深刻的事,谈了一会儿见没有什么重要的话题,邓名就轻轻把本子合上。   “卑职有个想法。”周开荒开口说道。   “嗯,说吧。”邓名把刚收起来的本子又重新打开,不知道周开荒会发表什么高见。   “这次在东川,我觉得很多鞑子都死得太冤了。”周开荒想说的不是今天发生的事,而是这些天来的一些感触。   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上司可以决定下属的生死,这个大家都认为理所应当。邓名利用了清军将领的令箭和印信所具有的权威,成功地压制住了不少人,那些不肯放火烧粮草的军官是在违背军令,所以他们就是犯了死罪——这个理由能够让清军士兵接受,所以明军不需要一座一座哨所强攻下去,也不需要负责点燃所有的哨所,不然这一路烧下来,不用打,累也累死了。   周开荒不觉得服从有什么不对,但这次的成功让他有些迷惑,那就是:如果将来明军出现了同样的问题,如果有一队清军利用缴获的印信在明军境内大肆破坏怎么办?以往的规矩就是,一旦印信丢失就要立刻上报,以最快的速度重铸新印并通报新的规格。以前周开荒认为这样处理就已经足够,但现在他亲眼看到这样是不够的,而且是远远不够的。以前没有人这样迅速地利用缴获的印信发起攻击,并且是连续不断的攻击。更甚者,对于一支经验丰富的小分队——比如他们现在的这种,就是没有印信,也能利用对内情的了解给敌军造成重大的损失。   “需要有一支部队,专门检查印信的真假,还有官兵身份的真假。”周开荒提出的疑问马上引起了激烈的讨论,看来这些日子所有的卫士都考虑过类似的问题。   “怎么可能知道所有将领的印信?怎么可能到处都有这种检查印信的部队?”   “或者说只有一支特别的部队可以决定生死。”又有人说道。   “这更不可能了,难道这支部队还能管到别人的家丁和亲兵里面去吗?是不是该死难道不是由上峰说了算,反倒由这支部队说了算么?谁会同意?”反对者觉得这个想法太不切合实际,因为明显地涉及到了军官的固有权利,侵犯了“大小相制”的惯例,侵犯了传统的封建权利。   邓名有些茫然地放下笔,他隐隐约约地感觉道,这些部下现在正在讨论的那支特别的部队,好像有点类似未来的宪兵部队,而他们的讨论似乎还涉及到了一些现代军队的体制。   讨论虽然热烈,但没有任何结果。   临睡前邓名算算天数,若是刘晋戈挺过去了,这个时候他和袁象也差不多该开始返回建昌了。   ……   此时,狄三喜带着三百士兵,千多辅兵、一些粮食和无限的悲壮离开了建昌。   昨天,狄三喜用出城搜索邓名的行踪为理由,向冯双礼告辞。后者凝视了他很久,最后艰难地点点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会。取酒来!你我二人今日要痛饮一番。”   好不容易,狄三喜才让冯双礼相信他不是要畏罪潜逃。是的,狄三喜不愿意被杀掉,但他也不想做一条丧家之犬;狄三喜更不会去吴三桂那里,没有了奉献建昌这个功劳,他去了也不会受到礼遇,说不定还会被迁怒,命运未必就比逃亡荒郊强。   虽然解释了很久,但今天出城前,冯双礼和一些往日交好的同僚还是送来了一些金银——狄三喜怒不可遏:我不是要逃亡,不需要这些盘缠。   当发现狄三喜出城时没带家眷,军官们和士兵们的脸上出现了掩饰不住的惊讶之色。狄三喜按下心中的烦躁,没有去和他们计较,因为这么想的人太多了。几个忠心耿耿的卫士听狄三喜说要出发去找邓名后,首先提出的要求是多给点时间,让他们能搬运家小一起离开建昌。   至于那些点头之交,此刻全都站得远远的,看到他们躲躲闪闪的样子,狄三喜心中生出了一个猜测:或许大家都暗暗庆幸狄三喜出走呢,而且盼着他再不要回来,这样就可以把所有的罪名都推到他的身上,不但不用担心他鱼死网破到奉节去胡说八道,而且放狄三喜一马还有助于同谋们获得良心上的安慰。   “去东川!”出城后,狄三喜看了看忠心耿耿的家丁和亲兵们,说出了此行真实的目的地。   狄三喜猜测邓名不会就此放弃建昌返回奉节,但即便邓名真的没有如他所想的去东川,那狄三喜也要拚上性命去东川一搏——自己赤膊上阵去搞一通破坏,来挽回自己的形象:我不是大白脸而是忠臣;我不是白鼻梁而是有勇有谋的良将!   亲卫们都默默地点头,一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气概。   第四十八节 打赌   “这里距离昆明没多远了。”邓名看着地上的石碑界牌,十八名骑士现在已经在云南境内,能感到昆明以北的气氛相当紧张。   遥望东川府烽火连天,但是清军中却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整个东川府只有一条有驿站、哨所的通道,这条道路被切断后想打探消息都做不到,这件事甚至惊动了昆明城中的吴三桂。东川府发生的战况很奇怪,按理说随着时间的推移应该有越来越多的军情送过来,如果战况不太复杂,清军的将佐就可以判断到底明军出动了多大规模的兵力发起进攻,他们想达成的目的大概是什么,有无必要派出增援。   但这次几乎没有任何新的情报,只是不断有烽火台被点燃。从始至终就是最开始的一份报告:东川守将去建昌接受投降,然后遇到明军的袭击,正在设法突围撤回,他们还遇到了一支保宁来的清军——就是邓名写的那份假消息。   由于情况太异乎寻常,云南北部的清军将领看不明白怎么回事,就把这个情况报给了昆明。吴三桂看过之后也感到离奇,这种情况使他想起自己年轻时在辽东,后金兵袭击辽西走廊时与此有点相似:当年后金的追兵、也就是他们的前锋骑兵跑得比明军的溃兵还要快,所以在一段时间内,后方只知道前方的烽火台一个接着一个地点燃,但对前线发生的事情却一无所知,和今天一样看不到新的军情报告,连谣言都没有。但是以后金骑兵之飞快的速度,也不能这样长时间的阻断消息。   可是吴三桂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这个念头,他很清楚建昌的冯双礼并没有一支强大的骑兵。辽西走廊上的据点和道路肯定比现在的东川要多很多,能够使前线的军情很快地传播到后方,当地分散着一些村庄,也给后金先锋的迅速推进提供了便利,使得他们不必太担心补给问题;而东川境内已经没有百姓,田地完全荒芜,清军这段时间里虽然修了一些仓库,但运去的粮草、物资还很少,也就是刚够维持食用,对方的大队会因为无法就地取得补给而迅速将攻势停顿下来。若是说建昌的明军完全依靠从建昌补给,那他们一口气从东川杀过来的话,需要多少民夫往返搬运物资?就算只支撑一千人杀来云南,也得出动数以万计的民夫吧?而一千人真到了云南又能干什么?   吴三桂产生了好奇心,又过了几天还没有看到新的情报,吴三桂的兴趣就变得更浓厚了——从军几十年,从北方打到云南,大部分军事局面他都能透过重重迷雾一眼看穿,因此东川扑朔迷离的情况就显得像是一碟诱人的小菜。   三天前,东川只有烽火没有战报的报告书送到吴三桂面前时,他正在召集众将开会,商讨如何继续压缩李定国的活动空间,讨伐、诱降云南的明军部队。很被吴三桂看重的赵良栋正好也在帐内。军事会议结束后,吴三桂让赵良栋留下,把这碟别有风味的小菜拿出来与他分享。   “官兵损失不小啊。”赵良栋现在是罗镇总兵,对东川的情况一无所知,不过看完吴三桂的报告后,他也明白短时间内云南的清军无法进攻建昌。   吴三桂点点头。供应东川的人力、物力是他好不容易节省出来的,现在吴三桂已经打算暂时放弃继续经营东川的念头,等到把李定国赶得更远一些、把云南的明军消灭得更多一些,那时再把目光转向北方,吴三桂作为二十万大军的统帅,东川投入的一千部队并不是他关注的焦点。不过他给赵良栋看这些报告,也没有询问对方对东川善后问题的意见,吴三桂腹内已经有了定计,不用别人给他出主意,他要询问的是赵良栋对这种离奇情况的看法。   正如吴三桂所料,一开始赵良栋不明白吴三桂为什么会给他看这些东西。现在赵良栋肩负着昆明西南方向的重任,他是剿杀、追击李定国的清军的前敌总指挥,东川的事情和赵良栋毫无关系,而且无论成败,相比追击永历朝廷、李定国的军事行动,东川只是芝麻蒜皮一样的小事而已。   但渐渐的,赵良栋脸上露出思考之色,把吴三桂给他的几份报告又翻看了一遍,捻了捻下巴上的胡须,露出一个带着些许困惑之色的苦笑:“有意思,确实有意思。”   “将军怎么看?”吴三桂看到赵良栋脸上的表情,猜到他的想法。对东川战况的发展,吴三桂之前也经历过由等闲视之到好奇、再到兴趣浓厚的过程,在云南的众将中,吴三桂最欣赏的就是这个赵良栋,于是两个人就开始做起这道智力题来。   赵良栋一连给出了好几个想法,吴三桂听了哈哈大笑,每个想法他最开始都曾有过,不过很快都被他抛弃了。赵良栋如果慢慢思考,最后大概也会放弃,不过现在吴三桂可没给他时间,立刻把他没仔细推敲的设想驳了个体无完肤。   随着一个又一个的想法被驳倒,赵良栋感到这道智力游戏比他预计的有难度,他不再急于回答而是认真地思考着,期间他瞥了吴三桂一眼,心里想道:“难道他已经看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吗?”不过赵良栋很快就否定了这个猜测,因为他看到吴三桂望着自己的目光中有一丝期待。   赵良栋重新开口时,语气变得不那么肯定:“大帅请看,会不会有一队建昌骑兵,人数并不多,大概只有五十个人,建昌为这支骑兵提供了一百五十匹马,保证他们能够携带足够多的辎重,同时还能快速进攻……”   听到这里,吴三桂眼中流露出欣赏之色,但也有一点失望,欣赏的是因为赵良栋已经追上了自己的思路,他这个想法已经和吴三桂最新的推测相同;失望的则是赵良栋仍没有超过自己,这个推测刚刚被吴三桂自己推翻。   “这队建昌兵能非常迅速地推进,沿途不断攻击只有十几个守兵的哨所,而且这队建昌兵都是军中的精锐,能够快速地攻破每一处哨所,如此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建昌兵可以无视补给辎重迅速地向南推进,也一直没有新的报告传回来。”赵良栋描绘着他猜测的战场局面。他觉得五十个人是个比较合适的数字,因为人数太少就经不起消耗,明军也就无法推进到这么远的距离。可是如果人再多的话,高速机动所需的马匹和粮食似乎都成问题。再说冯双礼他能抽出一百个精锐骑手和几百匹战马吗?赵良栋绝不信冯双礼能有这个实力,五十人都是往高里说了。   赵良栋说到这里停顿了下来,他并没有从吴三桂脸上看到赞同的意思,而且他也隐约感到自己的推测似乎有一个很大的漏洞,是什么呢?   不等吴三桂提醒,赵良栋就察觉到自己的漏洞在哪里,那就是建昌发动此战的目的是什么?   “建昌的冯双礼,”吴三桂缓缓地开口了,一下就切中要害:“他是想打回云南来么?”   当然不可能。先不说冯双礼的实力,就算他头脑不清决定反攻云南,也不会走东川府这条路。赵良栋很清楚目前发生在东川的战事只能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干扰清兵的建设,抢在清军利用这条通道前先截断它,是一场预防性的进攻。   既然如此,那建昌兵攻击欲望最强烈的目标,应该是东川府最北端、也就是最临近他们的清军据点,越往南的据点他们的攻击欲望就会变得越低,因为进攻这些据点消耗的成本会急剧增高;而反过来说,吴三桂修复最北端的据点成本比较高,但修复靠近云南边境的南方据点所需成本则比较低。在正常情况下,冯双礼的攻击会在攻破最靠近建昌的一两个据点后迅速停止。   为什么冯双礼会对靠近云南的据点也这么感兴趣,而且投入如此巨大的资源?   任何一支能够执行这种无后方、长途奔袭的分队都称得上是军中骄子,吴三桂和赵良栋很怀疑冯双礼是不是真能拥有一支这样精锐的小分队。不过就算冯双礼确实拥有这样一支五十人规模的精锐部队,他为什么要进行这场行动?这样一支精兵能够在战场上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别说是冯双礼,就算赵良栋拥有这样一队精兵,也会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轻易舍不得动用。   若是冯双礼真有这样一支精锐,假如他现在有反攻云南的打算,而且还非走东川这条路不可,这样的投入说不定还有那么一点点可能。但现在冯双礼并没有太多的力量,无法解释他为什么把这种保命的底子部队投入一场收益很小、风险很大的突击作战。围攻哨所不可能没有伤亡吧,在没有后方的情况下,伤了三、四个人总会有一个毙命吧,用自己的精锐部队去换敌方哨所守卫的命?或者说用自己锐士的命去换没有什么威胁和价值的哨所?   “如果将军处在冯双礼的位置上,会怎么办?”现在吴三桂已经把建昌送金印要求投降的行动看成了诱敌的招数,是为了尽可能地分散东川的守军实力以便发起偷袭。   对于这个问题赵良栋根本不用考虑,各种对策都是现成的。冯双礼为了分散东川的清军兵力,连永历天子赐给他的郡王金印都能拿来做诱饵——这种骇人听闻的行为只能说明冯双礼的实力已经微不足道了。赵良栋估计,冯双礼别说提供一百五十匹马给五十名壮士,就是有没有五十名敢战能战的骑兵都很可疑。   若是赵良栋处在这样的地位上,他会先设鸿门宴袭杀东川的守将,然后出兵突袭最靠近四川行都司的据点。攻下一两个据点后,就派一些士兵押解着刚刚投降的清兵往南攻打,自己则带领主力返回建昌。攻下头几个据点后,已经能大大推迟清军的进攻,至于后面的当然要让降兵去打,若是能打下来最好,打不下来那死的也是敌方投降的士兵。若是打下来就继续进攻,直到完全耗尽进攻能力为止,就算有人因为过于深入而饿死、病死在荒郊野外,冯双礼也不至于心疼。   被逼着掉头攻打友军,新投降的士兵肯定士气低落,行动缓慢,而且会大量地逃亡,明军推进的速度会非常慢而且很快停下来。那样就应该有非常详细的报告传回昆明来:损失了多少个据点,损失了多少兵力,明军出动了多少人,经过多少天的战斗后自行退回建昌去,等等。   冯双礼最不可取的作战方式就是抽出军中最精锐的士兵,为他们装备上所有的马匹和最好的盔甲,由忠心耿耿的家丁和亲卫带领着向远方发起决死突击:你们不用想着回来了,能打多远就打多远,能烧多少哨所就烧多少哨所好了。   虽然这种设想可以很好地解释目前的战况,但它违背了所有将领需要考虑的原则,也违反了将领保存实力的本能,所以不可能是事实。   “有意思吧。”吴三桂微笑着问道,他也看到了其中的矛盾。   “末将愚钝。”赵良栋找不到解决问题的办法,很不情愿地认输了:“还请大帅赐教。”   “我也不知道。”吴三桂倒是很干脆,直言不讳地承认:“本来我还指望将军为我解惑呢。”   和吴三桂一样,越是想不通的军事形势对赵良栋的吸引力越大,他当即表示:“末将晚上回去再想想,若有所得再来和大帅探讨。”   “好,”吴三桂笑道:“若是将军能比我先想明白,我便输给将军一场东道。”   “一言为定。”赵良栋和吴三桂定下了赌约,两个人可以各自提出假设,然后等真相大白再验证对错。为了公平起见,吴三桂也会把最新的消息及时通报给赵良栋。   为此吴三桂还专门吩咐了一声,让一个亲兵去昆明北面和东川府接壤的地方等着,若是有第一手的东川资料立刻送回来。这道智力题比最初想像的要难,他们两个人都需要更多的情报来完善自己的猜想。   对吴三桂和赵良栋的关心,邓名自然是毫不知晓,确认已经进入云南境内以后,他们就打算掉头回去。这里的清军岗哨越来越密集,已经连续两天没有找到破坏的机会,看起来再向南敌人的密度只会越来越高,再继续走下去显然没有了意义。   “我们先去吃吴三桂一顿。”邓名对卫士们说道。他已经把东川守将的令箭和大印都扔了,只剩下一块保宁千总的腰牌,打算利用这个去云南的清军驿站骗一顿好吃好喝,然后就掉头返回东川。   部下们对这个建议也都双手赞成,一旦开始往东川返回,那大家能吃到的就只有自己埋在地里的粮食了,在云南的驿站则能吃到蔬菜。邓名打算还要装成川陕总督的使者,凭这个身份也许能得到肉类供应。   “我们顺便再给吴三桂报个消息。”邓名打算临走前做最后一次破坏。   他已经想好怎样解释自己的身份,就说保宁也接到了狄三喜要求投降的书信,自己是从保宁去建昌受降的使者,没想到遇上明军突然发难,北上无路,只好沿着大道逃到东川,现在打算取道贵州返回重庆。保宁使者在离开驿馆之前留下一个半真半假的报告,内容是含糊的建昌事件的见闻。报告中说狄三喜确实取代了冯双礼主政,又说狄三喜是主战派主持了伏击,一开始邓名觉得吴三桂可能会相信,要等些日子他才能和李国英核实情况,发现根本没有这个使者,又会对这份报告起疑,就让吴三桂头疼去吧。   一切都很顺利,找到了一个清军的驿站。经过这一段时间的锻炼后,邓名和他的卫士们精神上的承受能力非比寻常,尽管驿站内外都是清兵,但是周开荒他们还是睡得鼾声震天响——这是他们多日以来第一次有机会睡在屋檐下,而且还有床铺和被褥。离开了这里,又要很长一段时间露宿野外。   第二天早上吃过早点后,邓名享用着驿站提供的茶水,虽然不是什么好茶,但也是好多天不曾有过的奢侈品。   吃饱喝足后,邓名一行准备告辞离开,动身之前还装模作样地询问了一番去贵州沿途的驿站分布,他不知道云南清军能不能及时发现被骗,烟雾总是尽可能地多释放一些。   正在这时,突然从门外冲进来一群衣甲鲜明的清兵,为首者一进门就大声问道:“这里是不是有一位保宁千总?”   问话人正是吴三桂派来打探消息的亲兵,他刚刚从地方官口中得知,有一些东川事件的目击者在驿站过夜,立刻就带人赶来,想把这些人带去昆明。   不等邓名说话,驿站的站长已经指着邓名告诉那个吴三桂的亲卫:“就是这位千总!”   第四十九节 昆明   吴三桂的亲卫闻言就大步走到邓名面前,高声问道:“你就是保宁千总李名?”   邓名客气地抱拳行礼:“正是卑职,敢问有何吩咐?”   眼下邓名还不知道对方的打算,不过就算翻脸,也得先让对方觉得自己没有威胁才好。   “李千总还有同行的人么?”吴三桂的亲卫又问道。   “还有一些。”邓名的卫士有几个也过来和清军军官见礼,经过长时间的合作,现在邓名一伙儿都已经很默契,随时都可以同时暴起伤人。   不过邓名觉得最好不在驿站这里动手,因为内外都是清兵,而且驿站紧靠大道,经常有大队清兵在门前经过,如果在这里闹事就算能够取胜也会损失不小,消息还会迅速地传播开来,带着伤员如何在这种交通便利、敌军云集的地方摆脱追击?   “随我去一趟昆明,大帅要见你。”吴三桂的亲卫趾高气扬地说道。   驿站里的人顿时一片哗然,邓名这一惊也非同小可。按说云南能够称帅的清将应该不少,但吴三桂自称大帅,那其他的自然都降格只能自称将军。面前这个清军军官既然用了这个称呼,那理论上就是吴三桂要见自己。这让邓名也有些奇怪,执掌十几、二十万大军的吴三桂,对东川这么偏远的战场也要过问么?还专门派人在云南北部等着,一见到有人从东川回来就急如星火地召见问话。邓名在心里暗说:吴三桂你岁数也不小了,这么事必躬亲也不怕累死?   “大帅……”   吐出的这两个字的时候,邓名的语气中带有一丝询问之意,他观察着清军军官的反应。   对方脸上果然满是骄横之色,下巴向上扬了一下,给邓名下令道:“赶快收拾一下,这就走吧。”他话中的潜台词显然是:在云南这个地方,除了平西王还会有哪个大帅?   邓名没有反抗这个命令。现在驿站里面的人都围拢过来,注意力集中在吴三桂的使者和自己的身上。刚才如果找机会和对方发生口角,让人误认为是口角引起了争端,结果冲突起来行凶杀人,那样的话清军追捕或许不会很急;但现在连这个机会都没有了,既然涉及到平西王,如果他的使者被杀,周围的清军闻讯肯定会一窝蜂涌出来追击凶手,明军只要有一个人受伤就没法安全逃脱。此外,从东川到这里一路奔波,虽然路上抢了不少匹马,但大都因为得不到良好的照顾而死去了,进入驿站的时候他们每人只剩下一匹坐骑,状态也不是很良好。   暗示手下不要轻举妄动后,邓名老老实实地收拾好东西,跟着吴三桂的使者走了。不过临走前邓名利用吴三桂的虎皮,把明军状态最差的几个坐骑换成了驿站里的好马。   邓名是不打算去昆明的,他暗暗打定主意,先做出一副顺从的姿态取得对方的好感,麻痹这个吴三桂的使者和他身边的士兵,去往昆明的路上,在人烟稀少的地方找机会突然袭击,杀了这几个人,然后立刻调转马头返回东川——只要把敌人尸体上可供辨认身份的物品都带走,估计地方驻军不会马上知道死的是什么人,等到他们发现死者的真实身份,明军早就跑远了。说不定他还可以化妆成吴三桂的卫士,在回东川前再骗到一顿大鱼大肉。   ……   狄三喜已经和据点里的清军对峙好几天了。   狄三喜率领三百名士兵离开建昌,在进入东川府地界前就有人逃亡,等走到了这个荒凉的地方后更是大逃而特逃,现在已经逃走了快一百人,一千多名辅兵也逃走了三百多人。   面前这个据点距离建昌最近,也是清军在东川府大道上修得最大的据点,人多势众,有一百多名士兵防守。这里的清军官兵最开始看到后面的烽火台一个接一个被点燃时百思不得其解:明明他们最前线还没发现敌军,怎么后面却纷纷告急了?   被邓名击毙的那个清军将领的手下陆续逃回东川,给这个据点又增加了近二百战兵的兵力;上司被杀、八百人死的死逃的逃,得知这个惊人的消息后,据点里的指挥官立刻意识到之前过境的邓名一行是明军乔装打扮的,他马上派人去后方通报。但使者遇到的是一座又一座的据点废墟,以及一些从据点中溃散逃出来的人。有些人无处可去,也跑来投奔这个军官。   当据点内的清军战兵超过三百人后,狄三喜每天主要考虑的就不再是如何攻下清军的据点,而是如何守住自己的营寨。看见对面清军势力增大,明军本来就低落的士气更是跌落谷底,尽管有忠诚的卫士帮忙监视,明军的逃亡仍在继续,还有些人就干脆投奔了对面的清军。   狄三喜本来打算到东川来搞一通破坏,结果没几天带来的战兵就逃走了一小半,辅兵也散去了三成——这绝不是狄三喜的正常水平,他带兵多年从未有过这么狼狈的时候。   首先,士兵对狄三喜此次出征的目的抱有怀疑态度,有些人一直认为狄三喜想逃亡投奔清军,那些不愿意背井离乡和家人分别的士兵,随时随地找机会溜回建昌,让狄三喜防不胜防。还有一些人觉得投奔清军也无所谓,见到战况不利当然就投降过去了。   其次,由于刚刚发生的被邓名突袭事件,狄三喜在军中的威信降低到前所未有的低水平,在建昌被当作无能之辈议论了这么久,士兵们看到狄三喜当统帅自然缺乏信心,对他的指挥心存警惕。   最后,本来建昌就缺乏攻击东川府的能力,狄三喜离开补给基地来到条件艰苦的东川,战兵、辅兵觉得胜利遥不可期,对狄三喜贸然出征的决定更是满腹怨言。   现在狄三喜已经势成骑虎,要是他发动了这场远征结果除了徒耗粮草一无所得,军队一仗没打就跑掉了一半,他也就彻底无法翻身了。虽然明知攻下清军这个据点的希望渺茫,但狄三喜也只能咬紧牙关坚持下去,指望着能出现什么转机。   支持狄三喜坚持下去的还有一个理由,就是他抓到了几个清军壮丁,据他们说好像真有一小队明军在这个据点背后搞破坏。狄三喜猜测可能就是邓名一行。哪怕狄三喜打不下清军的据点,但只要在这里坚持下去等到邓名回来,凭着自己的进攻姿态也能赢得一些同情分——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   狄三喜以为邓名破坏了几个据点后很快就会回师,但左等、右等就是不回来,这期间已经有二十多个战兵投降清军去了,敌军的实力已经超过狄三喜一倍,这让营地里剩下的一百七十多名战士和大批辅兵都惶惶不安,狄三喜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还能对峙下去。   其实这是黎明前的黑暗,在狄三喜自感穷途末路的时候,对面清军营地的军官也是叫苦不迭。   这个据点虽然建成了整个东川府最大的仓库,但其中的储备却很有限。昆明拨给东川府的物资本来就不多,若是其它重要的战区有急用还会遭到挪用,因此这个据点的储粮也就够吃上十几天不到二十天的样子。以前从后方不断地搬运物资补充过来,每天运过来的粮食数量总是略多于消耗数量。   但是现在后方的据点都被摧毁,连续好多天没有粮食运来,清军坐吃山空。原有的战兵和辅兵,加上从建昌逃回来的战兵、辅兵,以及从后方据点投奔过来的清兵,积蓄眼看就要一干二净了。投降过来几个明军固然不错,可是他们每天也要吃饭。   之前清军经常在周围挖野菜、打猎以减缓物资的消耗速度,指望后方的补给线尽快打通,但现在狄三喜来了,就在眼前扎下营寨,清军收集物资也变得很危险。清军军官的心事和狄三喜差不多——狄三喜希望邓名赶快回来和他一起返回建昌,清军军官同样盼望邓名赶快走人,好让补给线能够早日恢复畅通。   除了物资问题外,据点里清军军官的麻烦事也不比狄三喜少多少,他本来是一个千总,带着一百来个士兵,可现在这个营地里有三百多士兵,大部分都不是他的手下,这些人乱哄哄的各有派系、团伙,给清军军官造成了不小的麻烦。而且这个清军军官也有自己的小算盘,他让自己的嫡系部下吃得比较好,而危险、劳累的工作都交给新来的人去做,无论是侦查敌情还是进山打猎,原据点守军都呆在安全的地方,绝不参与冒险。   这种不公平的待遇很快就引起新来的二百多清军的极大不满,不过这些清军较大的军官被邓名杀掉了,只剩下几个小把总,没有能力和据点的千总竞争,不然说不定清军营地里自己就要闹内讧了。   面对狄三喜的威胁,手握粮食发放大权的清军军官以前一直能维持基本的军纪,没有让狄三喜趁乱夺取营地,甚至还逼迫一些新近投来的清兵对狄三喜的营地发起试探性进攻。   但随着据点的粮食储备接近干涸,清军军官的威信迅速跌落,当看到自己碗里那没有几颗米的稀粥时,大批后来的清军对依旧能吃上干饭的军官嫡系的不满达到了顶点,再也没有人肯服从命令去骚扰狄三喜了。随后,开始出现了清军向明军营地逃亡、投降的情况。   在两军士兵互相投降的第一天,狄三喜兵力还在持续负增长势头,但听投降过来的清兵诉说对面营地已经军粮告罄,狄军的投降行为就嘎然而止。第二天狄三喜趁机展开攻心术,得到既往不咎的保证后,投降过去的几十个明军当晚又集体投降了回来,同时还带回来一大批饿得发慌的清军士兵、辅兵。   眼见军队瓦解在即,清军军官顾不得危险,再次发动全体辅兵出营打猎、收集野果,这次他把嫡系部队也拉出来保护食物收集队。见状狄三喜不甘示弱,立刻出动军队骚扰,还把自己的辅兵也撒出去漫山遍野的找东西吃——狄三喜带的食物大概够一千五百人一个月所需,不过他未雨绸缪,趁着形势有利多收集一点是一点。   明清两军当天就爆发了三次冲突,转天又进行了两次交战。目前明清两军的士气都是在土崩瓦解的边缘线上下起伏,所以虽然两军五次交手,但伤亡都是个位数:明军一死五伤,清军两死四伤,平均每场战斗双方都会付出大约一个人的伤亡。   无论是狄三喜还是清军据点指挥官,对这样的战果也都还算满意。他们发动作战的目的差不多,都想着要振奋气势,吓唬一下敌人,显示出己方不可轻侮的军事实力;目前两方指挥官的主要精力都放在如何稳定本方军心这个问题上。通过五场战斗,双方指挥官都感觉达到了目的,向敌人展示了本军的强大和旺盛的求战精神,双方也都很有默契地见好就收,没有谁会尝试去攻打对方的营地或是进行一场决定生死的主力会战。   由于越来越多的清军投降过来,狄三喜在获得了优势的同时也增加了烦恼,那就是他的军粮消耗速度大大增加了。投降过来的除了近百清军战兵,还有五百多清军辅兵,他们前些天忍饥挨饿,到了明军营地里就大快朵颐,一个个的饭量把狄三喜看得心惊肉跳;而清军据点却相反,由于大批手下叛逃,后勤情况得到极大的改善,再加上捕猎所得,清军士兵的伙食改善了不少,摇摇欲坠的军心一下子稳定下来。   狄三喜盘算了一下,若是不加控制的话,他带来的军粮也会迅速耗尽。到达东川战场后,他已经派人去建昌,向冯双礼宣布了自己与清兵死战的决心。这两天战局好转,他还派回去一个报捷使者,自称两日来五战皆胜,消灭这支人数高达己方两倍的鞑子指日可待——狄三喜没有说谎,这支清军在人数最多的时候,确实曾经是狄三喜军的两倍。   为了减少消耗,狄三喜就把投降的辅兵编组成队,每队派一两个明军看守,带着他们返回建昌,交给冯双礼处置。临行前每个人发给三天口粮,如果他们想跑就跑吧,总比呆在大营里吃光狄三喜有限的粮食为好。   把第一队清军辅兵送往建昌献俘的第二天,就有一队建昌使者来到狄三喜的营地。原来,狄三喜最开始派往建昌的使者抵达后,冯双礼见了使者,得知狄三喜正在东川奋战,立刻觉得心里有愧。正是因为自己当初没有主动担待,才把这个心腹逼到今天这番田地,因此冯双礼派了五十名士兵做援军,还有更多的辅兵和粮车。   狄三喜对援兵并不是很感兴趣,这五十名士兵都和他不熟,指挥起来也不趁手,甚至还不如那些刚投降的清兵好指挥。不过总算有可靠的守卫来押送俘虏了,狄三喜马上让这五十人打道回府,同时捎走其余的所有清军辅兵。至于明军的辅兵嘛,在粮食紧缺的情况下狄三喜觉得也是弊大于利,因此一并送还建昌。   对狄三喜来说,冯双礼最及时的增援莫过于那几辆粮车。精心准备一番后,狄三喜就敲锣打鼓地在清军营地前把粮车上的粮食都卸下来,然后让清军降兵扛着这些粮食在清军营地前游行示威一阵,最后排成整齐的阵列,浩浩荡荡地搬进自己的营门。   狄三喜这次的攻心战极为成功,当夜所有清军营地中的非嫡系部队都跑过来向明军投降,甚至连清军守将的嫡系部队都叛逃了五十人。见到胜利在望,狄三喜很是开心,好好款待了这些降兵一顿,让他们在自己的营地外另设一营驻扎。   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那五十名清军嫡系又一个不落地逃回去了。原来清军千总见狄三喜利用粮食展开攻心战,决定将计就计,让自己一半手下今夜去明军营地那边吃饭。因为这些日子双方的士兵投来叛去乃是平常事,狄三喜麻痹大意没有提防,不但被这些人敞开肚皮吃了个饱,临走还都顺手捎走些食物。   发现中计后,狄三喜暴跳如雷,宣布从此不接受对面清军的个别投降,他们要想吃饭就要一起过来,同时交出营地。   发火之后,狄三喜又捶胸顿足地哀叹:我本是庆阳王忠诚的心腹,平素总以当世良将自诩,没想到竟然被人扣上了叛徒、蠢货的帽子,现在更在一处穷山僻壤,和一个无名的清军千总纠缠不清。   现在狄三喜真有一种“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感觉。   ……   昆明。   邓名跟着吴三桂的亲卫一直来到了城前,虽然一开始他想在途中偷袭吴三桂的卫士,但大道上总有清军的军队,一支敌军刚与自己擦身而过,还没走远就会遇到另外一支,实在没有充足的时间供他动手。住宿时吴三桂的卫士挑的也都是规模很大、戒备森严的“高档”驿站,在这种类似小堡垒的地方邓名同样找不到机会。   等到昆明城附近的时候,巡逻的清军更是多得数也数不清,原来是经略洪承畴结束了对贵州、云南各军的视察,于今天回到了昆明,所以清军大举出动严密戒备,邓名更是没有任何机会发难。   昆明城外密密麻麻都是军队的营盘,其中有五万多清军是洪承畴、吴三桂带来的,还有三万多是最近向清廷投降的前明军,吴三桂最近把这些降军召集到昆明附近,接见他们的将领加以笼络,还给他们粮秣补给,准备让他们过几天出发,作为清军的前锋去攻打李定国、白文选等还在坚持抵抗的明将。到时候统帅他们的就会是赵良栋,他会带着本部兵马监视这些降军,这几天来赵良栋也对这些降将恩威并施,要他们全力与晋王交战来表明和故主一刀两段的诚意。   走到昆明城门前,吴三桂的卫士出示了那块邓名觊觎很久的腰牌给守兵,同时介绍了一下邓名等人的身份——都是保宁兵。   “请解剑。”城门口的卫兵先放吴三桂的卫兵过去,然后客客气气地对邓名等人说道。   邓名有些意外地看着带路的吴三桂亲卫,抗议道:“为何如此对待我们?”   “这是大帅的命令,”吴三桂的卫士一脸的傲然,替城门口解释道:“除了大帅亲领,外军入城都要解剑。”   胳膊拧不过大腿,邓名既然无法掉头离去,只好不甘心地把武器摘下,他的卫士见状也都只好把手中的兵器交出来。城门口的卫兵把邓名等人的武器收在一起,然后交给他一个号牌:“出城时把这个号牌交还,领回你们的兵器。”   进入昆明前,邓名以为城里会很繁荣,因为赵天霸和他叙述过一些昆明的景色,但是进城之后邓名却看到城内死气沉沉,街上没有行人,明明到了午饭时间却看不到炊烟。   试探着问了一下吴三桂的卫士,邓名才知道吴三桂占领昆明后把城内的壮丁都抓起来当作了夫子,而他们的家人则被驱赶到城外,由军队监视生活,还威胁那些壮丁说:若是他们敢逃跑就要拿他们家人是问。李定国在昆明多年,吴三桂对城内的百姓不放心,怕其中还有西营潜伏的细作;而且把城里人都赶出去后,吴三桂还可能占有城内百姓的粮食。   此番进攻云南的清军众多,吴三桂怕其他军队洗劫昆明——毕竟这将来会是他的居住地,所以现在城中只有一万吴三桂和洪承畴的嫡系部队驻扎,其他清军一概驻扎城外。若是有事入城就要解除武装,这也是出于安全考虑,既防止有西营细作混入,也免得其他各路军队的人进了昆明城中打架闹事。   第五十节 怀疑   进入昆明城在兵站里住下,趁着吃午饭的时候邓名和卫士急忙进行了一些简要的侦查。昆明城外戒备森严,但城内却显得相当宽松,兵站里有一些照顾饮食的伙夫,但并没有如同城外驿站那样到处都是卫兵。   现在云南境内到处都有西营残兵出没,昆明一带刚刚平定,清军在地方上又大肆劫掠过一番,他们也知道百姓对自己的敌意很重。所以吴三桂把原来住在城里的人全都轰走了,现在昆明城内没有百姓、没有外来的商贩、没有旅客,就连杂牌军都没有,三个多月里从来没有发生过事故。就算有胆大包天的人企图混进城来,也难以通过把守城门的卫兵的严格检查。   经过初步的观察,邓名一行觉得逃离这个兵站并不是什么难事,但想要逃出城却是一个很大的问题。邓名收起所有闹事的心思,打算低调地拜见吴三桂一次。   一路上,邓名曾经旁敲侧击地询问召他来昆明的原因,吴三桂的卫士明确地告诉他,就是要询问一些有关东川府境内战斗的问题——吴三桂时间有限,没有工夫也没有心情和一个小兵磨叽,所以亲兵的职责之一就是在吴三桂接见之前,让邓名明白他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不要耽误了吴三桂的宝贵时间。   在路上的时候,吴三桂的卫士已经问过几次,邓名声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只是奉命从重庆去建昌受降,后来听说有吴三桂的云南使者到了,就去会面,然后就遭到建昌兵的突袭,军队溃散,他们就撤到了东川府,然后沿着大道来到昆明,打算走贵州这条路返回重庆。至于东川府境内的战斗,邓名宣称自己什么也没有看到,在通过沿途据点的时候一切还都是好好的。他们通过以后,才看到身后的许多烽火台被点燃,但是他们并没有返回去看一眼。总而言之一句话,邓名提供不了任何有价值的消息。邓名绝不承认自己曾经拿到过东川府守将的令箭和印信——他作为一个保宁兵自然严守本份,除了接受沿途据点的招待外,绝对不会干涉他们的行动,也不会打探他们是否接到什么消息,更不会询问他们传递的军情内容。   吴三桂的这个亲卫没有谈起东川府报上来的消息,邓名也绝口不提此事。他早在通过东川据点的时候询问过清军士兵,知道他们收到了自己写的那份假通报,其中提到了有一队保宁兵,但并没有人知道就是这队保宁兵首先送出的通报。   吴三桂的亲卫听完邓名的叙述,觉得这个人的用处不大。不过吴三桂既然交代了,那怎么也要把人带回去给他看看,说不定吴三桂能问出什么有用的东西;而如果不把人带回去,那就是这个亲卫的失职了。   邓名估计吴三桂不会把一个小小的保宁千总放在心上,所以让周开荒等人做好准备,他下午跟着这个亲卫去见吴三桂,等对方不耐烦把自己轰出来以后,大家马上就启程离开昆明。现在每多呆一刻都很危险,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东川府的溃兵逃回云南,到时候把保宁千总“李名”飞扬跋扈的事情一说,上报到昆明,谎言立刻就会被揭穿。   吃完午饭邓名离开兵站,周开荒等人就在里面等他回来,大家连行李都没有打开,就等着邓名一回来就马上启程。但一直等到日头偏西邓名也没回来,眼看再不动身今天就没法赶在城门关闭前离开了。   好不容易邓名总算是回来了,但他们现在还不能离开,因为吴三桂根本没有见邓名。洪承畴刚刚返回昆明,和吴三桂、赵良栋二人商议即将对李定国、白文选发起的新一波攻势,在这种重要的军事问题前,吴三桂和赵良栋那个无关紧要的小赌博自然要放在一边。   邓名就这样等了一下午,然后出来一个亲兵让邓名先回去,明天再来拜见。因为吴三桂和洪承畴他们要用晚饭了,今天不会接见邓名了。   周开荒等人听完就连声叫苦,若是吴三桂今日有事、明日又有事,岂不是要旷日持久地在昆明待下去吗?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暴露的危险变得越来越大,可是进城的时候大伙儿把武器都交出去了,到时候就是想拉个垫背的都做不到。   李星汉则提议在城中放火。一万清军集中驻扎在几个城门附近的营地里,大部分昆明城区都空荡荡的,就是偷偷点火也不会被发现,火势得大到一定地步才会被发现。这些日子邓名的手下差不多人人都成了纵火专家,见到这种特别适合纵火的局势,真让李星汉等人不觉技痒。   不过这个意见马上就被大家否决了。夜晚点火倒是容易,但是一见到城中火起,守卫城门的士兵更不会放人出城,就凭这十八个赤手空拳的人,难道还能斩关而出不成?   “再等一天,如果明天吴三桂还不见我,我们就趁傍晚溜走。”邓名觉得立刻溜走有些太显眼,所以打算再忍一天,若是明天又无所事事,大概吴三桂的亲卫也不会再对此事特别上心。   ……   一些吴三桂的年轻卫士久闻洪承畴的大名,但却是首次见到他。等见到这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后,一些卫士心底下都有些出乎意料,也有些失望。此时洪承畴已经老迈不堪,走路都需要缓缓而行,老得好像连眼睛都不怎么睁得开了,看地图或是公文的时候需要把眼睛凑到近前。吴三桂和赵良栋对洪承畴说话时都拼命地扯着嗓子喊,但这位经略大人还是常常会听不清,就算听清了也很少发表意见,对吴三桂和赵良栋提出的各种计划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好像精力已经完全不够用了。   之前还有不少人总是津津乐道几年前洪承畴临危赶到湖广的事,他阻挡住气势正盛的李定国,让明军从此再也无法寸进一步。再加上之前洪承畴为满清南征北讨的功绩,那些没见过此人的清军官兵都觉得洪承畴肯定是个天神一般的人物。可看到洪承畴老迈年高的这个表现后,不少边上的卫士,还有那些没有和洪承畴打过交道的清军将领,心里都暗暗觉得他真该回家养老去了——看来最近几年在湖广挡住李定国也未必是洪承畴的功劳,都老朽成这个样子了,还怎么指挥大军?不临阵犯迷糊、不把部下送进虎口里就不错了,多半当时李定国已经是强弩之末,洪承畴运气好,适逢其会。   吴三桂准备的招待晚宴菜肴很丰盛,包括各种云南特产,有幸参与的众将都吃得眉开眼笑。只有洪承畴仍是一副反应迟钝的模样,满口的牙掉得不剩几颗,只是尝了几口粥就把调羹放下了。   见洪承畴好像就要睡着了,吴三桂就说起了一些最近遇到的趣事来活跃气氛,引起了一场又一场的满堂欢笑。但洪承畴却并没就此提起什么精神,他勉力露出几次微笑后,眼皮耷拉得更低了,眼看就要在宴会上打起瞌睡来。   “最近东川府那里有一件事,末将有些疑惑,还望老经略指点。”吴三桂说着说着就提起了东川府的战事,赵良栋坐在边上也插了几嘴,两人各抒己见顿时又是一番争论。旁边有几个将领也凑趣议论了几句,其中颇多荒谬之处,遭到了吴、赵二人的一致嘲笑。   争了几句后,吴三桂突然醒悟过来,这是招待洪承畴的宴会,怎么好不搭理客人,但等他转头再望向洪承畴那边时,看到这老头已经脑袋一歪,斜靠在座位上睡着了。   “老大人确实是累了。”吴三桂索然无味,就示意洪承畴的卫士们送他回去休息。   但洪承畴这时自己惊醒过来,接着就向在座的众人致歉,声称自己岁数大了实在不经熬,他让随行的部将都留下继续好好吃饭,自己在几个卫士的搀扶下先行离去。   离开吴三桂的住处,坐上马车后洪承畴就在车厢里闭目养神。现在他对这种人事交际毫无兴趣,他觉得自己离入土不远了,人际关系已经意义不大——对洪承畴来说最大的悬念就是满清能不能深根固本,牢牢地把整个中国控制在手中。   洪承畴知道自己被天下人唾弃咒骂,他也知道自己在历史上肯定得不到什么好评价,甚至就连他的满清主子将来都不会讲他的好话。至于什么“维护祖国统一”、“顺应历史潮流”、“促进各民族文化大融合”之类的美誉,洪承畴还不懂这些名词,就算懂,做梦也不会指望能够扣到自己的脑袋上。至于家乡的故居,现在连洪承畴的亲生母亲和嫡亲弟弟都拒绝回去住,连亲人都鄙夷洪承畴到这种地步,他更不会想到有那么一天,这种人人路过都要吐一口唾沫的地方,竟然有人会把它建设成爱国主义的教育基地。   既然被世人骂得这样惨,洪承畴就下定决心要帮着满清建立万世不拔之基业。如果中国人子子孙孙、世世代代都被鞑子统治,如果全中国的人到最后都是鞑子的奴才——那么你们又能比我强到哪里去?   至于吴三桂和赵良栋的争论,洪承畴刚才也听见了,此时他在心里哼了一声:“终归还是两个武夫,只会从军事上想。这很明显是建昌在闹内讧,有人主战、有人主降,主降的肯定还占了上风,所以主战的就拼死一战,要断了建昌投降的后路。”   不过在吴三桂、赵良栋两个人面前或是众将面前,洪承畴没有出风头的兴趣。刚才吴三桂不是说已经有人从建昌回来了么?洪承畴知道等吴三桂问过情况后就会了解真相,洪承畴觉得自己与其在那里费劲说服众人,还不如回家再仔细推敲一遍今天吴三桂和赵良栋讲述给他的进攻计划。洪承畴觉得方案上没有什么大问题。不过眼看就要帮助鞑子拿下全中国来啦,马上大家就都要和我一样给鞑子当奴才,再也没机会翻身了,可不能在最后这个节骨眼上出个漏,给别人留下反抗鞑子的机会。   ……   兵站里,邓名在和卫士们偷偷商议明日混出城后的脱逃路线,突然门口一阵喧哗,听起来像是有几个骑兵赶到。   片刻后,另外一个身带吴三桂亲卫腰牌的清兵步入兵站,站在厅中高喊:“保宁千总李名!”闻声邓名就出去参见。   原来洪承畴离席后,吴三桂就告诉赵良栋已经有个目击者被带到昆明了,二人既然谈起了关于东川府战事的话头,就让卫士去把邓名带来问话。   得知情况后邓名心中有喜有忧,喜的是在酒宴上,吴三桂可能更加不耐烦多问;担忧的是酒宴没有时间限制,吴三桂也有可能问起来没完没了。此外人多口杂,谁知道其他人会不会突然提出什么难以回答的问题来。怀着这种忐忑不安的心理,邓名跟着吴三桂的亲卫,独自一人来到平西王的临时王府。   亲卫进去报告的时候,吴三桂他们的话题已经扯到了别处,人也有了几分酒意。刚才派人去找的时候,吴三桂把那个带邓名来昆明的亲卫找来问了两句,知道这个保宁千总其实啥也不知道。现在谈话的兴致过去了,来人又提供不了什么有用的信息,吴三桂眉头一皱,就让亲卫把人轰走。但赵良栋在边上说了一句,觉得既然来了就见一下为好,说不定这保宁千总还有点有用的消息,随便问上几句再打发他走人也不迟。   吴三桂一想也是,人都带到昆明来了,不见一面也寒了卫士一片犬马忠心。为了这么一个什么都不晓得的家伙再专门抽空,吴三桂也没有这份闲心。   “带进来吧。”吴三桂于是下令道。   邓名就这样被带到了闹哄哄的宴会上。本来已有几分醉意的吴三桂,见到来人后倒是眼前一亮。这个年轻人看上去身体不错——邓名因为营养好所以发育良好,腰板挺直,相貌看上去也可以。   以吴三桂为将多年的眼光,他还看出这个年轻军官身上有一股勇武之气:“这是个上过战场,打过仗、杀过人的汉子,还这么年轻,不错嘛。”吴三桂在心里评价道。他边上的赵良栋向邓名扫了两眼,心里对此人的判断和吴三桂也差不多。   吴三桂问了一些东川府的情况,邓名就按照事先想好的一概推说不知,自己只是忙着南下,打算绕道早些返回重庆,根本没空去管后面的战事。东川府境内传递的军情报告,邓名因为职权所限更是不可能询问得知。至于建昌现在的情况,邓名的说法和他送来的报告差不多,就是建昌目前是狄三喜主政,可能是为了获取威信吧,就向李国英和吴三桂诈降,骗几个清兵过去杀了立威。邓名反复强调这都是他的猜测,具体实情并不清楚。   如果是一般人,那么谈话大概也就到此结束了,吴三桂可能会扔几个赏钱给这个跑了一通冤枉路的保宁千总,把邓名打发走让他明天离开昆明。不过因为邓名给吴三桂留下的第一印象不错,他就多问了一声:“你们在建昌是怎么被伏击的?”   ……   两个时辰后,洪承畴的部将从平西王府返回。一个心腹将领回到府中后见到书房依旧是灯火通明,洪承畴面冲着桌上铺开的巨大的滇西南和缅甸地图,正在皱眉沉思着,在他的手边则是厚厚的一摞前线将领的报告。   “老大人太辛苦了。”这个心腹见状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们在吴三桂的宴会上狂欢时,洪承畴却独自默默推敲着军事计划中的漏洞。   “王事岂容疏忽?”洪承畴淡淡地说了一声,问了几句晚宴上发生的事情。   听到吴三桂把那个去过建昌的目击者找来时,洪承畴微微一笑,头也不抬地问道:“建昌谁主战?谁主和?”   “嗯?”洪承畴的话让将领一愣,他对洪经略可是非常熟悉,知道这老头子看上去老态龙钟,其实仍是宝刀不老、言必有中。   “难道建昌不是一派主战、一派主降吗?”洪承畴见部将没有回话,就缓缓抬起头,慢吞吞地问道:“那个保宁千总是怎么说的?”   “他说……”部将连忙把邓名叙述的大概意思重复了一遍:看不到建昌明军有内讧、分歧的迹象,很可能就是狄三喜为了立威。   “不对!”洪承畴没听完就开始摇头。   吴三桂和赵良栋其实已经想到了明军的军事行动,但因为无法从政治上解释所以又退缩回去,洪承畴却很清楚在东川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个保宁千总的陈述与洪承畴认定的事实不符,让明明一清二楚的事实变得模糊不清。刚才洪承畴没提醒吴三桂,因为他觉得片刻后就会真相大白,这并不是什么特别要紧的事。但听了心腹的报告,立刻让洪承畴有了一丝不安:有人在设法蒙蔽满清的将领,虽然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但明显的是这个人企图对鞑子征服中国的大业不利!   “此人说话不尽不实,”洪承畴伸手从竹筒里取出一支令箭,扔给那个部将。此时他双目睁开,其中更没有一点迟钝、浑浊之色:“速速前去,将这个保宁千总给本经略拿来!”   第五十一节 晚宴   两个时辰前……   之前邓名对吴三桂自称是李国英的使者,奉命去建昌搬运粮草去重庆,得知吴三桂也派人来四川行都司他就先去拜见。邓名觉得这命令应该还算合理,说不定吴三桂也有类似的想法。确实如此,吴三桂甚至懒得过问李国英命令的细节,因为吴三桂和邓名的地位悬殊实在太大,作为一个王爷和数十万大军的统帅,没有必要事必躬亲,也没打算和一个小小的千总说个没完。   不过吴三桂问到他派去的受降军队被明军伏击的情况时,邓名就不敢凭空捏造了。如果在吴三桂面前杜撰交战过程,露馅的可能性很大,一旦引起对方的怀疑,就可能遭到仔细的盘问,那样邓名是肯定无法过关的。   于是邓名就实话实说,叙述起那天自己袭击清军营地的过程来,只不过他是站在被袭击者的角度来陈述。当天邓名领着卫士在清军营地里左冲右突,对清军营盘的部署非常了解,给吴三桂讲述起来也是头头是道。   邓名觉得这样很稳妥,但赵良栋听来则感觉非比寻常。正常情况下,被偷袭时人会变得非常恐慌,头脑混乱,很难镇定地观察周围情况。邓名和以前赵良栋见过的败兵不太一样,他并没有用“敌人很多”、“到处都是敌军”、“到处都是大火”这样笼统的描述,而是提到了敌骑冲击的方向,火势的蔓延,还提到友军混乱造成的恶果。   渐渐的赵良栋从三心二意地不太理睬变得聚精会神起来,这个保宁千总沉着冷静的表现,以及他有条有理的陈述引起了赵良栋的注意——很多部下因为不识字,在战场上可能很勇猛,但是一说话就显得粗鲁、莽撞、头脑简单,就是打了胜仗也不会好好地总结,更不用说打了败仗。当然赵良栋手下也有一些良将,可是他们从小在军旅中长大,生活内容离不开封建军队那一套,虽然邓名只是想要敷衍过关,但赵良栋还是觉察出这个保宁千总有些见识,与自己手下的小军官不太一样。   这时赵良栋听见吴三桂又问这个年轻的小军官道:“你现在想来,当时敌军有多少,为何要在营中这样往来不停地冲突?”   赵良栋知道吴三桂这是在考量邓名的才能,对于一个小小的千总来说,这道题的难度显然是太高了,就是一般的将领也未必能答好,比如吴三桂派去东川的那个游击显然就交出了一份糟糕透顶的答卷。赵良栋一言不发地等着那个保宁千总的回答,刚才听了他的描述,赵良栋对此战的经过已经猜到了大概。   “人数必定不过百!”邓名斩钉截铁地答道,此时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表现出和官衔不相符的勇气、镇静和表达能力,他依旧按着“百虚不如一实”的思路,换个角度陈述真相:“至于敌骑在营中反复地冲突,显然是疑兵、攻心的策略。”   邓名还提到在明军发起攻击之前,有一个建昌军官来拜见游击的事情——仍然是换了个角度陈述真相。面对吴三桂这样大名鼎鼎的人物,邓名觉得叙述需要尽可能地真实,以免对方起疑:“事后卑职回到自己的营帐里吃饭,所以幸免于难。这个人可能是特地来侦察中军帐的位置,敌军因为人数不足,事先冒险前来侦察,以保证突袭能够一击得手。”   “好!”赵良栋称赞道:“说得不错!”   邓名给赵良栋留下了见微知著的印象,他自问也没法把敌军的举动和居心分析的更清楚了——当然不会,因为邓名就是敌人,他对自己的行动和目的自然再清楚不过。   “哈哈,”主座上的吴三桂笑道,又吩咐左右道:“取笔墨纸张来。”   等卫士把吴三桂要的东西取来后,平西王吩咐邓名道:“那天你们的营地大致的样子,画出来给我看一下。”   赵良栋看出吴三桂对这个保宁千总非常欣赏,没人会要求一个千总具有画简要地图的能力,这个阶级的军官只要服从命令上阵砍人就可以了,很多靠武勇拼上来的将领都是一脑袋浆糊,跟着上峰行军打仗没问题,但让他单独扎营、布阵就一塌糊涂。   邓名并没有用吴三桂给的笔墨,而是掏出自己怀中自制的炭笔,为了怕露馅还是认认真真地回答吴三桂的问题。那天他事先在清军的营地里用心侦察了一番,又反复冲突了许多个来回,对营地的部署记得很清楚,很快一副地图就画好了。想了想,邓名又加了几道标注,说明是自己推测的明军攻击路线——当然也都是他那天真实的进攻路线。   卫士把邓名画的地图取走,交给了高高在上的吴三桂,平西王拿着那张地图看了看,然后示意卫士把它传示众将。赵良栋拿到手里后,仔细地看着,想不到这个年轻人不但地图画得不错而且还能写字,最后叹了口气让卫士把它传给下一个人。   “你们真都该找个李千总这样的手下。”等众将都看完后,吴三桂说道:“那天若是李名你这个千总在主持,绝不会有此失败。”   吴三桂觉得这人不错,动了点爱才的念头,他本也不在乎这么一个小兵,但是多一个人,说不定哪天能用得上。但赵良栋突然高声说道:“大帅说得对!末将一直苦于没有几个得力的手下,很想要这个李名到末将军前听用。”   赵良栋手下人才不像吴三桂那么多,相对来说他的爱才之心更强烈些,赵良栋对邓名笑道:“李名你在四川也没有什么前途,本将不日就要统帅大军征讨伪君永历,你就跟我去吧,立点功。”   平西王笑了笑,虽然李国英曾经是自己的部下,但现在和赵良栋关系更近,只听他说道:“李名你的福气不错,赵将军看得起你啊。”   “这……”邓名心中却是连连叫苦。刚才吴三桂把他画的地图展示众人的时候,他就猜到大概是吴三桂觉得自己画得还不错,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他应该低调地、不露破绽地离开昆明,如果被赵良栋收为手下就无法溜走,迟早东川军情传来自己的身份要暴露。   吴三桂却以为邓名是担心李国英的反应,便大包大揽道:“那本帅就做主了,李名给你两天假期,大后天去赵将军那里报到,至于川陕总督那里本帅自会修书一封,和他解说清楚。”   事已至此,邓名无法可想,只能向吴三桂和赵良栋道谢。幸好吴三桂说给两天假期,他打算明天就装作去城外踏青,然后头也不回地逃离昆明。想到这里邓名心念一动,就向赵良栋讨要腰牌,赵良栋满不在意地说道:“你先用现在的,等大后天来报到的时候,本将再给你不迟。”   这时吴三桂问邓名道:“李名你怀中怎么会带着笔?那是什么笔?”   邓名连忙答道:“卑职喜欢丹青,但野外用墨不容易,所以就做了这个炭笔,平时揣在怀里,遇到风景人物就画上一笔。”   说着邓名就把炭笔呈了上去,吴三桂看了看又还给他,笑道:“听说汉将军飞(张飞)喜好丹青,李名当努力。”   “遵命,卑职一定不忘大帅今日教诲,以张将军为楷模。”   沉着冷静,还有见识胆略,懂得丹青甚至还读过书,自己一提汉将军飞对方立刻就知道是张飞的自称……吴三桂觉得赵良栋有些不顺眼,在自己面前夺走了一个人才。   邓名捕捉到吴三桂那一丝不悦之色后,不知道这是冲着赵良栋去的,还担心有指向自己的意思——刚才邓名回答的时候心怀恶意:张飞的志向是兴复汉室,邓名自称要以张飞为楷模,看上去像是附和吴三桂,但他心里则在讥讽吴三桂。   邓名担心吴三桂听出自己的弦外之音,连忙取悦地说道:“卑职敢请为大帅做一幅画。”   “太麻烦了。”吴三桂摆手拒绝,他知道作画时自己须要端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邓名解释说他作画的手法与众不同,吴三桂与其他将领谈笑时,邓名同样可以画。   邓名向吴三桂的卫士要了一张纸,拿一个长方形的托盘翻过来做衬板,左手托着衬板和纸,右手捏着炭笔,站在吴三桂餐桌的侧面就画了起来。吴三桂和将领们喝酒谈笑,再也不理睬边上的无名小卒。散布在各个餐桌的上的文武官员轮番给吴三桂敬酒,争先恐后地奉承谄媚,邓名对眼前走来走去的人置若罔闻,熟练、迅速地一笔笔勾勒着,埋头于自己的画中。老师在课堂上反复讲过,画人物主要是要画出感觉、印象,画出人物的气质和精神面貌,与之相比,是不是与人物的五官长得很像倒是次要的。邓名为了迎合吴三桂的心理,不但要画出他的枭雄气质,还要仔细描绘他的容貌特征。传统王公将相的画像都是面如满月,慈眉善目,胖胖的一副富态样,而邓名完全是写实派。   “画得真好。”   听到旁边一个人的声音,邓名转过头,才发现好几个将领的亲卫都围拢在自己身后,看着他画像。刚才就是一个卫兵情不自禁发出的赞叹声,随着围观的亲卫们都议论起来。   吃了一惊的邓名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画,感到冷汗从额头渗了出来,本来他只是想巴结吴三桂一下,却不知不觉又做得过分了。   喧哗声引起了平西王的注意,他把目光投过来:“画好了?”   “卑职觉得只用炭笔不足以显示大帅的威风,最好是采集些专用的土石,调制些颜色。”邓名答道,他想要为自己出城找个借口。   “拿过来。”吴三桂让亲卫取走邓名手中的画,然后再次传示众将。众人惊讶这种奇怪的笔法之余,不管看得懂看不懂,纷纷称颂画像上的吴三桂英雄盖世,与其说夸奖画技,不如说是借此巴结吹捧吴三桂。吴三桂听得仰面大笑,指着邓名问道:“你要什么赏赐?”   邓名心说自己来昆明跑了这么远的辛苦路,还一路提心吊胆,若是不从吴三桂这里拿些什么东西走那真是太便宜这老贼了。   当即邓名便请求道:“身为武人,甲不坚则性命难保,刀不利则功业难成,卑职敢请大帅赐下利刃、宝甲。”   邓名和手下卫士的盔甲确实不怎么样,文安之那里清军式样的盔甲并不多,而且大部分质量低劣,挑不出几幅象样子的。如果不是盔甲质量太差,在东川府的时候刘晋戈也未必就会负伤。   “此事易尔,”在一片奉承声中,心情愉快的吴三桂想答应邓名的要求,不过看了一眼赵良栋后吴三桂又改变了主意:“你是赵将军的手下,不能什么都从我这里讨吧?你要甲还是要剑,只能要一种。”   “那……卑职想讨一领宝甲。”   “好。”吴三桂答应了:“明日你可以去武库自己挑一领。”   “卑职还有十七个手下,他们连棉甲都没有。”邓名狮子大开口,他的随从可以说成是亲丁,自然要跟着自己一起转隶云南,乘着吴三桂心情不错又有几分酒意,邓名就继续讨要。   “也罢,你可以替你手下一起挑了,不过不许都拿铁甲,那个你只能自取一套。”吴三桂看来还没有醉得晕头转向。   邓名再次谢过,问赵良栋能不能立刻前去取甲,因为从未有过铁甲所以心痒难忍。赵良栋闻言也是大笑,便与吴三桂说了,这两人现在都已经醉了七、八分,做事更不加深思,吴三桂唤来一个亲卫,让他取了令箭带着邓名去拿铁甲。   出了平西王府后,邓名仰脸看着天上的星斗,不知不觉间已经过去一个时辰了,他心想着:“我明日一早就要跑了,岂能明日再去挑盔甲?还是要立刻拿到手,赶紧走人为妙。”   在邓名离开后,吴三桂和赵良栋的心里不约而同地生起同样的疑问,以这个保宁千总在这一个时辰里表现出的才能,他怎么会被李国英埋没?赵良栋打算明日就把邓名唤去好好盘问一番;而吴三桂与李国英相处过一些时日,后者当过他几年的手下,以吴三桂之见,既然李国英不提拔邓名那一定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吴三桂同样把疑惑埋在心里,打算明日再说——今天已经在这个小兵身上表现出太多的注意力了,已经有些冷落了部将们。   这次和邓名同行的亲卫,并不是带他来昆明的那个人,离开大厅后邓名对这个亲卫说了许多奉承话,对方也回答得比较客气。刚才这个亲卫站在大厅门口看到了邓名的表现,据他观察吴三桂和赵良栋对这个保宁千总还是十分欣赏。   趁着左右无人,邓名就把身上的银子掏出来送给这个亲卫:“辛苦了,这么晚还要陪我走一趟。”   “好说,好说。”这个亲卫推脱了几次没能推脱掉,就把银子收了起来,心想一会儿邓名要是顺手拿把好刀、好剑,自己就当没看见好了——就是邓名送的礼物有点重,这个亲卫在心里掂量着,觉得一把好刀也不值得这么多银子。   又走了一段,亲卫才觉出只顾说话走错了路,突然勒定马:“李千总,我们去武库,不是这条道啊。”   “是啊,不是先回卑职的住处么?”邓名答道:“刚才大帅还许了我十七领棉甲,我一个人也拿不回去啊。”   “这个……尊属的甲也要今晚一起取走吗?”亲卫闻言一愣。   “是啊。”邓名看这个吴三桂的亲卫脸上有犹豫之色,便以退为进:“要不,您回王府再问问大帅。”   这种鸡毛蒜皮的事亲卫当然不会回去惊动吴三桂,已经拿了邓名的银子他又不好板着脸反对,再说对方还会是赵良栋未来的手下人,将来打交道的时候可能还不少。于是只好先跟着邓名来到兵站。不过这时亲卫心里已经很是不满,他感觉自己好像是被利用了,而且时间也很晚了,一会儿一定要铁面无私,不能让这小子占了便宜——也是因为他感觉邓名给的银子有点少,给这么点银子就想自己办这么多事未免也太不懂事了,或者说小气。   亲卫有些生气地在兵站外面等邓名的时候,从里面冲出来一群热情洋溢的人,为首的正是周开荒,他率先冲过来一个劲地喊久仰,然后嘻嘻哈哈的说了许多好话。相比周开荒,李星汉要笨嘴拙舌一些,但也和其他人一起围上来恭维这个亲卫有本事,年纪轻轻就做到了郡王亲卫,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被十几个围在身边的人时刻不停地吹捧,亲卫原本那份不快渐渐淡去了,这时邓名也出来了,他又从行李里拿了不少银子出来。亲卫最后一点的不满也随之散去,看来不是邓名不懂事,确实是刚才银子没带够。   从兵站走到武库的一路上,邓名和卫士们吹捧个不停,亲卫甚至没有机会开口谦虚几句,被灌了满满一肚子的迷魂汤。等武库的卫兵验明腰牌、令箭后,这个亲卫已经在想:只要邓名他们不做得太过份,铁甲稍微多拿个两领、三领的,只装没看见好了。   第五十二节 纵火   离开平西王府前,邓名看到吴三桂唤来亲卫时给了令箭,他灵机一动,就哄着他回到自己住宿的兵站。当邓名进屋去叫同伴们时,三言两语概括了眼前的情况,第一个跳起来的就是李星汉,极力主张去武库放火。不过邓名告诉大家要冷静,要见机行事,如果仓库的防备森严,那就老老实实拿了棉甲回来睡觉,明天再找机会出城;如果有机可乘那就放火,当然不许擅自行动,而要听邓名的命令。   在来武库的路上有一个兵营,兵营外边有站岗的哨兵,还有其他巡逻的士兵走来走去。过了兵营很快就到了武库,两者距离不远。当时明军就意识到必须静悄悄地动手,以免惊动了不远处的军营。   仓库很大,里面似乎分成几个大的库区,为了防火还打了几眼井,有提水的设备,摆了许多储水的大缸。由一个仓库的看守在前面带路,邓名和吴三桂的卫士跟在他后边,李星汉等人紧随其后。路过的几个库区各有一个入口,分别有两、三名士兵把守,都坐在门口打瞌睡。有几个人听到了动静,睡眼惺忪地抬起眼皮看看这队行人,见他们从自己的防区前走过去,就又低下头,闭上了眼睛。   仓库的大门十分沉重,从外面无疑很难突破,若是强攻的话肯定会惊动附近的兵营。现在昆明的治安良好,城内只有吴三桂、洪承畴的嫡系军队,能够进入这个仓库的更都是吴三桂、洪承畴的心腹。日落后库区大门上锁,除非持有吴三桂的令箭才能进来。三个月以来从没出过事故,仓库的看守也就放松了警戒之心。白天他们要巡查站岗,不敢懈怠,可是天黑以后部分守卫都回家了,仓库内寂静无声,值夜班的小兵们就守在各个库区门口打瞌睡。   以前倒是有过晚上来人取东西的先例,但守夜的兵丁知道通常晚上不会来取大量的器械,一般都是几件盔甲、兵器,或是几件帐篷、军装。守兵提醒进来的这些人仓库里不能举火,守兵点了几个灯笼,再三叮嘱要把这灯笼提在手里,不要随手放下,虽然这种灯笼都是特制的,即使放倒也不会把火甩出来,但小心谨慎总是必要的。   停在一个库区的门口,两个执勤的兵丁被叫醒后又验了一遍令箭,这才掏出钥匙,打开仓库的大门,然后退后一步,让这些人进去。   虽然不知道李星汉的名字,但是吴三桂的亲卫感觉这个家伙实在有点烦人,走了一路翻来覆去就是那么一、两句奉承话,“您这么年轻就深得王爷信任,真是了不起”让亲卫感到自己耳朵都听得快要磨出茧子来了。   “一会儿他要拿铁甲可不行。”李星汉那种机械式的重复已经不是恭维而是对人的一种折磨了,亲卫在心里发狠道。   就在这时,武三和吴三突然同时出手,抓住了亲卫的左右两臂,而紧跟在背后的李星汉则一手捂住他的嘴,干脆利落地拧断了他的脖子,同时明军把其余的三两个人也都收拾了。   把几具尸体抬进仓库里在地上放平,武三从吴三桂的亲兵怀里掏出了刚才送给他的银子。上次在建昌伏击清军后,在战后总结的时候,武三就叹息自己当时不够冷静,忘记在杀人后把银子拿回来了,这次他当然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比银子更重要的是这个亲兵的腰牌和吴三桂的令箭,邓名把这两样东西收入怀中,开始观察这座仓库里的储藏,原来这是一座盔甲库,从普通的棉甲到精致的铁甲应有尽有。   李星汉和周开荒各带着几个人,一言不发,放轻脚步摸了出去,过了一会他们拿着好几串仓库钥匙返回来。看守大门的兵丁和看守仓库的兵丁统统被他们收拾掉,有的人在睡梦里被杀,也有的人觉察出来有一点不对,但来不及喊出声就咽了气。   打开一个又一个仓库,邓名看到不但储存着枪械、弹药、盔甲,还有军服、被褥、帐篷,以及大量的布匹、棉花、皮革。更重要的是,邓名找到了火药仓库,一打开门闻到那浓郁的硫磺和硝石味道后,大家都紧张地后退了两步,唯恐手中的灯笼会引起灾难——这里不但有永历朝廷的储藏,还有吴三桂后来运来的数以万斤计的火药,更有最近新生产的新火药。在这个仓库的角上还有储存硝石、硫磺的仓库。   “就是这个。”邓名找到了最需要的纵火材料,他们把灯笼放在远处的空地上,摸黑进去拖出了好几口袋的火药。   他们在一面挡风的墙壁后,把这些火药搅拌均匀,把火药从袋子里倒出来,形成一条黑色的带子,一直伸到存放火药的仓库中。铺好之后邓名看了看,担心这道引火索会中途熄火,就又搬出两袋火药,在引火索上又铺厚一层。   还有几袋子火药则被运到其它几个仓库中,在仓库内做了几道小的引火索,剩下的就统统倒在引火索的末端以保证最初的火势够大。棉布和棉花中混杂了火药后,邓名毫不担心它们的火势,倒是觉得兵器和盔甲仓库的可燃物不够多,他们又从棉花仓库拖了几包棉花放到兵器库,棉花掺杂了火药,摆放在引火索的末段。   这些工作完成后,邓名和两个人再进行一遍最后的检查,其余的人则马上分头去挑选铁甲和兵器——这倒是件很容易的工作,各个仓库里都把比较稀少的昂贵兵器放在明显的位置,不同等级的装备不会混杂摆放在一起,明军根本不用看后面的成堆货物,专门在那些最好的装备里挑选。   刚才周开荒看存储的马鞍时就留心了,等到正事忙完后他马上带上了五个人跑去,急急忙忙地挑出了一批上好皮革、做工精良的优质马鞍,一人夹着两个、三个的,在库区和大门之间飞奔——他们把东西搬出去,还需要飞快地给所有的坐骑都换上新鞍具。   李星汉也在这个皮具仓库里取出了一批好靴子,同伴们一人一双。而李星汉则在两双之间权衡了一会,他换上了其中的一双,但另外一双还是舍不得扔,就挟在腋下飞奔去军衣仓库。刚才开门的时候李星汉就看中了其中的丝棉披风,现在牛皮靴到手了,他赶快去给自己还有同伴搬大麾,精致的丝棉披风轻便保暖,平时可是很难找到的。   “快点,快点!”邓名已经完成最后一遍检查,还砸了所有储水的缸,摧毁了各口井的提水设备。此时看到大部分手下还在忙着寻找仓库里的好东西,邓名忍不住催促起来,现在这些卫士兴奋的表情,给他一种“老鼠掉进了米缸里”的感觉。   “还早哪,邓先生。”武三从邓名面前跑过去时回答道,刚才他把大家系在马后的旧棉布毯子和那些陈旧的马鞍一起扔了,现在武三怀里抱着的是一叠崭新的羊毛毯,正忙着要去系在同伴们全新的马鞍上。   邓名指着旗杆上猎猎作响的旗帜,对大家急道:“今天风可不小,一会儿要是突然变风向了,那我们的火药就白铺了。快走!快走!少拿点东西罢。”   在邓名的催促下,大家换上铁甲,拿好兵器,准备立刻离开武库。临走前明军取出一些香烛,在每一根导火索的初始端用火药做一个小丘,然后把几只香烛点燃了插在上面。在通向火药仓库的那条导火索上,邓名担心香烛熄灭,还一口气多插了三根。   虽然破坏了消防器材,但邓名临走还是把所有的门都牢牢地锁上,尽可能地给救火人员制造麻烦。在深夜的昆明城里,清兵应该不会有很迅速的反应,很难在火势变大以前赶到。不过邓名还是担心会有意外,或是有路过的巡逻队发现火情。从偏门出来以后,邓名同样将它锁上,这样外面的人就算想进仓库都要花费一番气力。   李星汉意犹未尽,主张到市区再去点几把火。   “没有时间了,”邓名说道,他们只有大约一柱香的时间,如果在这个时间内不离开昆明城,就会陷入险境:“如果我们没能及时跑出城外,那你就随便放火好了,也许我们能趁着大乱脱险。但现在还是先出城再说吧。”   骑上战马,邓名和他卫士们径直向最近的城门跑去……   城楼上的卫兵看到一串火光迅速地由远而近,守卫在城门前的卫兵也听到夜色中传来密集的马蹄声,很快他们就看到一队骑士高举着火把,从漆黑的夜幕中出现,来到自己的面前。   “入夜,非急令不得开门。”一般来说,凡是在夜里来到城门前的人都会带着军令,不过出于职责所在,守卫城门的军官还是重复了一遍这条军令。   “大帅亲卫吴名。”为首的骑士从腰间摸出一块腰牌,递给城门前的军官。   军官仔细检查了一番,双手捧着奉还,接着问道:“可有军令?”   “奉命出城办事。”那个骑士口中答道,取回腰牌小心地收入怀中,然后不慌不忙地又掏出一根令箭递过来。   核实无误,城门的守卫军官再次双手捧着将平西王的令箭还给他的卫士。   “开门,放吊桥!”这个军官退开几步,给这队骑士让开去路。   随着军官的大声吆喝,沉重的昆明城门被缓缓地打开,显出城外的一片沉沉黑色。打开城门后,两个士兵快速走出门外,高举起火把,让邓名他们能够勉强看到刚刚放下的吊桥通道。   城门口的卫兵和他们的军官都打量着来人,他们并不认识平西王所有的亲卫,但猜出眼前这些人一定来头不小,领头的就算不是亲卫队长、队副,也是平西王面前数一数二的红人。因为借着城门前的火光,眼尖的卫兵已经看到这个吴名全身上下都是一等一的装备,火光映照出他马鞍和马靴上发出的鲜亮之色;腰间挂着的佩剑盛在青鲨皮鞘中,不用看就知道是一口宝剑;身上披着的丝棉大麾下,露出阵阵金属铠甲的寒光。   若是只有一人如此也就罢了,可紧跟其后的一群骑士也都是一般无二的装束,城门口的卫士看过的平西王亲卫也算不少,穿戴这样奢华的还真没遇到过几个。   邓名一马当先从城门下冲出去,身后的骑士更不迟疑,一个接着一个从门洞下穿过,在火光中踏上吊桥飞奔而去,驰离昆明。   当看到一个又一个从夜色中走出来的骑士,人人都是这幅行头,城门前的军官心中感到震动。在深夜把这样的心腹卫士大举派出城,平西王显然是要有什么大动作了。不过城门口的卫士知道这绝不是他们能过问的事情。   每通过一个骑士,城门军官就在心里默数一声,当最后一个骑士离开吊桥消失在城外的茫茫夜色中后,城门军官如释重负。   “十八个啊,王爷派这么多亲卫去哪里啊?”军官轻声自言自语了一声,然后对士兵们大喊道:“收起吊桥,关城门。”   当沉重的两扇城门又一次合拢,把城外的那队骑士与自己彻底隔绝开后,这个城楼的守卫们才纷纷议论起来。   “你看见刚才有几个人背的鸟铳了么?”说话的是一个火铳兵,刚才他看到几个吴三桂亲卫挂在马上的精制鸟铳后就直咽口水,他估计自己这辈子也未必有机会能拥有同样的一支。由于做工问题,这个时代的火器并非很安全,装药足量就很容易炸膛,若是装药不够就缺乏威力。至于相对安全的三眼铳则威力很小,与谭弘作战时李星汉的那几把三眼铳邓名也见过,当时没有火药只好当锤子用,但即使有火药它们还是应该当锤子用,或者说一开始就不应该用这些铁来造三眼铳而是应该直接造铁锤。但这次在火器库中见到了五支精致的长筒鸟铳,装在几个精美的枪匣里,被邓名一支不落地尽数带走。   “还有他们的弓,他们的箭!”又有一个清兵嚷起来。刚才他注意到几个明军骑士箭壶里的白翎箭:“都是三重倒刺的铁骨狼牙箭!”这个士兵知道每一支狼牙箭的造价、用时,至少是他手里这种普通羽箭的十几倍。   吴三桂夜晚派人出城不奇怪,但一口气派一队装备精良的亲卫出城则非常离奇,这并不是罕见而是前所未有,这队骑兵在昆明城附近行动居然还带着步战用的弓箭、火铳和其它各种兵器。   在昆明城附近吴三桂的亲卫不需要冲锋陷阵,所以他们携带的装备早已经从侧重战场需要变成侧重保镖需要。而这队骑士却完全不同,携带的都是只有在战场上才有重大意义、平时只会觉得累赘的武器。就像那个领头的,他的武器也不仅仅有佩剑——这种既美观又大方的装备同样可以满足保镖工作,差不多是吴三桂亲卫的标准配备——军官看到马的一侧挂着一人长的马剑,后者虽然在马战中很有威力,但下马步行时显然很不方便携带。城门的军官眼神很好,他还注意到另一侧的马背上似乎还挂着一把马刀,马靴上别着一把肉搏用的长匕首。   “这大晚上的,他们要去哪里?”终于有人好奇地问道,这队骑兵带着大量的野战兵器,显然有人要倒霉了,但什么样的敌人需要平西王出动亲卫去攻击?当然没人知道这队武装到牙齿的平西王亲卫到底要去对付谁,不过看到他们的装备后,城门的官兵都有些同情他们的敌人了。   离开了昆明城后,邓名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停在夜色中的大道上,转过头向着昆明方向张望,他们怀着焦急地心情等待着最后的结果。   一炷香的时间似乎已经过了,邓名感到了周围人的不安,他同样也非常紧张,担心导火索或是燃香出了什么意外:“我们再等一柱香的时间。或许已经烧起来了,但是我们看不见罢了。”   若是没烧起来,那当然要尽快地逃亡而去,明日气急败坏的吴三桂肯定要通报全云南沿途拦截抓人。但若是能烧起来,那邓名觉得自己还有一件事情要去做。   ……   此时在洪承畴的官邸中,他的心腹将领接住顶头上司投过来的令箭,迟疑了一下,并没有立刻执行前去拿人的命令。他还有几句话没有说完,还有件事需要向长官报告。   “还不速去?”洪承畴不满地呵斥道。   “启禀大人。”将领终于拿定主意,此时他的酒意也散去不少,急忙向洪承畴报告道:“刚才那个李名被赵总兵收为手下了……”   “那也去给我拿。”洪承畴有些不耐烦了。   “末将知道。”将领结结巴巴地辩解着:“可是,然后,李名就央求给他一幅铁甲,还央求平西王和赵总兵同意他立刻去武库领取。”   “武库?”洪承畴又从地图上抬起头来,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大晚上去武库干什么?”   洪承畴唤来另外一个部将,递给他一根令箭,吩咐道:“你速持我的令箭去武库……”   话未说完,突然平地一声巨响,就好像有一团惊雷在昆明城中炸开,震得洪承畴身体一晃,同时屋顶的尘土也纷纷落下……   第五十三节 烈焰   出城数里后邓名等人停下脚步。今夜风急云密,看不到月亮和群星,暗空中似乎正在酝酿着一场风雨。邓名一直望着来路方向,在深深的夜色中他只能隐隐约约地看见几个红点,大概是昆明守卫在城头点燃的火炬,除此以外什么都看不到。   突然之间,像是打了一个闪,不过不是平时打闪那般的白光乍现,而是在无边无尽的黑暗中猛地腾起一片红雾,半个天空被映成红色。在红光出现之前,周围的景物隐藏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中,但红光映亮了山峦、湖泊、草木,也映衬出远处灰色的城楼和城墙,昆明城的轮廓浮现出来,紧跟着一记狂雷般的轰鸣声传来,众人坐下的马匹都不安起来,纷纷打着响鼻。   “好家伙!”周开荒在黑暗中已经有些不耐烦,时刻在焦急地等待着,但是当这一刻终于到来的时候,他感到周围的大地好像都跟着颤抖了一下。   数里之外武库旁边的那个清军军营里,士兵的感受和周开荒就完全不同了。   之前城外众人还毫无察觉的时候,这个兵营的守夜人和巡逻队就发现了武库似乎有点异常,看到有红光从库区后透出——储存皮革、棉花、衣服的仓库里,导火索要短得多,它们的香烛先被点燃所以率先引发了火势。装皮革的仓库最早起火,屋顶也迅速被烧穿,此时用来引燃火药库的那几根香烛还没有烧到头。   察觉到异样的几个巡逻兵议论了一会儿,觉得库区围墙后透出的红光怎么看也不像是正常现象,一个军官考虑了一下,就带着几个人走到仓库的大门前问话,但任凭他们喊破喉咙,里面也没有人作答。这时已经有好几个仓库开始熊熊燃烧,火药仓库的导火索也烧到了仓库内,可大门外的清兵并不知道危险,他们看到红光越来越浓,还有阵阵烟雾腾起,知道仓库里出了大事。   又喊了几声,军官命令人去推门,但沉重的大门纹丝不动。这个军官倒是知道仓库区还有一个偏门可以让人临时出入,但这个偏门居然也被锁住了。眼看两个门都不通,又没人回答,军官不再犹豫,决定下令翻x墙进去开门——他不知道里面的门栓也被邓名锁上了。   这个军官还回头命令身后的一个士兵跑步回营,喊醒全营士兵准备协助救火。作为驻扎在仓库旁边的军队,军官知道仓库内有储存着大量凉水的水缸,有许多特意开凿出来的水井,每一口井上都有抽水的小型脚踏提水车。   几个士兵叠起人墙试图翻越过墙,另一个士兵也听明白了军官的命令,转过身就向着兵营的方向跑去。就在此时,军官突然感到周围的世界好像瞬间变得明亮无比,彷佛是从深夜突然到了正午:路边的石头、四周的街道、士兵身上的衣服和面容都好像和大白天一样清楚……   还未等军官对眼前的异象产生疑惑,他就感到自己好像突然腾云驾雾,脑袋里隆隆作响,眼前的景物飞快地变换着、扭曲着,周围好像是一片光明、又好像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当这个军官恢复观察周围的能力时,他发现自己正趴在地上,下巴上感觉粘粘的,他伸手抹了一下,借着周围的亮光他看到满手都是血——是他自己的血,但却没感觉到疼。   军官奋力想站起来,但感到腰腿发软,有点类似大醉之后的感觉。他在地上挣扎的时候,看到周围的士兵一个个也都在地上翻滚,刚才叠罗汉要翻x墙的几个士兵则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有个人仰面朝天躺着,被震的五官出血。还有有个满脸都是擦伤和血迹的士兵好像正冲自己喊些什么,军官只能够看到那个士兵大张着嘴做出一些动作,但他一个字也听不到,脑袋里好像有好几口大钟在敲。不但听不到任何东西,而且这些口大钟每敲一次都震得军官身体一软,差点再次趴倒在地。   这时军官才感到奇怪,为何周围是这么的明亮?他抬起头看向天空,只见库区上方就像是在放烟花一样,不时有一簇又一簇的焰火窜上夜空。第一次大爆炸后又开始了一连串的连续爆炸,残余的火药和其它装着硝石和硫磺的仓库紧随其后,现在存放布匹和棉花的仓库也一座跟着一座开始炸起来。   不过现在远没有第一次爆炸时那么惊人,第一次震响时猛烈的爆炸把整个火药仓库和它周围几座小仓库的屋顶、四壁都一起掀飞,隔壁铳炮仓库的一门重达千斤的火炮也被冲击波送上半空,那门火炮就像一张被抛起来的扑克纸牌,在空中翻转飞舞着,一直飞过库区的外墙,落到远远的城区那边去。   其它被抛入空中的火药袋、硫磺飞起几十米高,在空中爆炸、燃烧,化作漫天的火雨,哗啦啦地浇下来。此时军官的身边地上,到处都是这些滚烫的火粒,他面前库区的顶上是冲天的火光,向周围吹着灼热的风,其中仓库连绵不绝的爆炸把更多的烟火送上半空,整个库区现在看上去就像是一座正在喷发的火山口,不停地喷吐着红光、烟雾和照亮夜空的火雨。   被从头顶落下的火粒烫了几下,军官挣扎着站起,看着地上忽明忽暗的火星——这些闪烁着的红色颗粒密密麻麻铺满了整个大地,谁也不知道刚才那次爆炸到底喷洒出来多少。军官背后街道上、屋顶上也落下了不少,这些已经无人居住的民房顶上的茅草和木板正在发出焦臭的味道,气味迅速地变浓,和弥漫在空气中的硫磺焦臭混杂在一起。实际上从这里到几个街区之外都落下了这些火粒,只是密度不同罢了。   再次抬起头,军官看着仍不停喷洒火雨的库区天空,知道一定要尽快开始救火,不过还不等他喊出这个命令,刚刚站直身的军官就感到脑袋里好像又是几口大钟同时作响,轰隆一下子震得他再次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双手扶在地上,军官感到一股剧烈的恶心从腹部直冲上胸膛,然后从喉咙中喷涌而出。这个军官和几个尝试站起来的士兵们一样,都趴在地上呕吐着,随着开始呕吐,他们的感觉也稍微恢复了一些,现在他们全身上下都开始作疼。   在这个军官背后的军营方向,也有一些清军士兵的人影,他们距离爆炸现场较远,但一个个看上去也是东倒西歪,像一群喝醉酒的人般摇摇晃晃,不得不用力扶住周围的东西来保持平衡。这是另外一些巡逻兵和兵营值夜的卫兵,他们站起来后虽然也有人感到恶心,但大部分还没有出现呕吐现象,他们想过来看看究竟,但就是无法走出一条直线。   ……   洪承畴府中。   被那声轰鸣吓了一跳,一个将领吐了下舌头:“好响的雷,今天这场雨可小不了。”   不过话才出口,这个将领自己也感觉有点不对了,和屋内的另一个将领一起跑到窗口,推开窗户向天上望去。倒是能看到天上滚滚的阴云,但没有看到一颗雨点,也没有看到在云层间窜动的银蛇。为什么能看到阴云呢?因为天空被染上了一层红色,而这红光似乎是从房子的另一边发出的。   “不好!”两人中没去喝酒的那个头脑反应较快,他大叫一声就离开这面窗户向房子的另一侧跑去。另外一人楞了一下,也急忙转身离开,扶着洪承畴走出房间赶向户外。   离开室内来到房子的另外一面时,洪承畴已经可以看到夜空中升腾的红光和焰火,还有半空中缤纷的火流星雨。   “啊!”   “啊!”   看到这火光已经映红了好大一片天空,洪府的官兵都惊叫起来,刚才那一声巨响才过去没有多久,怎么火势会燃起得如此之快?   “这是武库的方向吧?”众人之中洪承畴最快恢复判断能力,他大声问了一句,可是没人回答。周围的人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头顶上发红的天空,被照亮的夜空正急剧地扩大,迅速地变得更加明亮,火势的发展超乎所有人的预料。见状洪承畴知道再也耽误不得,他低声骂了一句:“两个酒囊饭袋,无能误国!”   刚听说那个保宁千总深夜去武库,洪承畴就觉得有些不对,不过这个人胆大包天竟然在武库中放火,实在还是出乎他的意料。在重兵云集的昆明周围进行这种破坏,在洪承畴看来和自杀也差不多了。当然,用几条人命换十几万大军的军需仓库,对方大概觉得很合算吧。   “马上去武库救火。”洪承畴觉得武库那么大,一时半刻未必能烧尽,其中储备的大量物资十分重要,很多都是多年生产出来,历尽辛苦跟着大军一起运输到昆明的。现在的首要目标已经不是抓人。洪承畴重新分派任务,他让一个将领马上带着手边所有的人赶去武库,沿途叫上所有遇到的清兵,尽快设法将武库大火扑灭,尽可能地抢救其中的物资。   另外洪承畴又派了两队人去武库周围的街区巡逻。他觉得对方明目张胆地放了这把火后,多半也不想活着离开了,可能会在周围点燃更多的火。洪承畴派出人马在这些地方仔细搜寻,若是见到有人纵火就捉拿人犯、扑灭火头。   完成了这些部署之后,洪承畴为了以防万一,还下令几个士兵持他的令箭通报各个城门,严禁任何人离开昆明城,即便自称是吴三桂的亲卫也不行,若遇到这样的人也必须要先行扣留,然后派人向平西王府核实身份。   洪承畴还不是很悲观,以前他遇到很多次细作纵火,即使数百细作一起动手也被洪承畴控制住了,没能闹出多大动静,而今天对方的人手还不太多。虽然刚才那声响雷给人带来不祥的预感,但洪承畴觉得武库内虽然看守不多,但有一个兵营就在附近,火势应该很快就能控制住——损失肯定会很大,但未必不能弥补。   看着手下将佐点齐府内兵丁,带队离开洪府,洪承畴又一次向火光处看去。他看得并不是很真切,因为他的眼睛已经很不好了——看文字都变得很费劲,常常像有一层薄雾蒙在眼前。洪承畴又命令人去通报吴三桂,不过他决定先不提自己对那个保宁千总的判断,这个时候要务是救火而不是分辨责任。而且洪承畴相信吴三桂很快也能猜到是怎么回事,他没有必要把平西王惹得恼羞成怒。他给吴三桂送去的消息里,只是让后者尽快动员手下全部的人参与救火。   下达完这一系列应急命令后,洪承畴想了想,决定自己亲自去前面一趟,近距离监督手下将领救火,免得有人在这个时候弄出差错,给云南清军带来不必要的损失——对李定国的部队即将发起全面的进攻,这个时候每一分物资都很重要,都能让清军更早地取得决定性胜利,摧毁最后一个汉人朝廷。对这一天洪承畴已经盼望了不少年,这个梦想时刻激励着他更加勤奋的工作。想到这里洪承畴急忙回屋去换衣服。   不过火势的发展远比洪承畴想像的要快,没有人能够进入起火现场,大爆炸发生后进入火灾原发地是否还有意义也成为疑问。那个被洪承畴寄以厚望、距离武库只有一墙之隔的清军兵营,此时也有不少营帐开始起火。由于距离太近,这个军营几乎是沐浴在火流星雨中,睡得迷迷糊糊的士兵们被那巨响惊醒后,就看到有些红通通的硫磺颗粒烧穿了头顶上的帐篷,直接落到自己的被褥上来。   一时间兵营内人声大哗,有人被烫得大喊大叫起来,没有被烫到的士兵们也纷纷跳起来,在已经满是硫磺和火药味道的营地里扑打众多突然窜起来的火苗。军官们涌出来维持秩序,其中不少人和士兵们一起看着隔壁冲天而起的火焰发呆,没有一个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仓库周围的两三条街道内,房子上或多或少都落上了火星,大部分被喷上半空的火星都在空中熄灭,被卷到空中爆炸的残余火药多数也化作了青烟。至于那些落地时仍没熄灭的火星,其中大半很快也自行燃烧殆尽。   但也有一些火星,在熄灭前烤焦了房屋顶上的茅草,或是把木板熏出一个黑圈。渐渐的,从这些焦黄弯曲的茅草和焦黑的木头上,升起了一股股的烟,然后逬发出明亮的火苗。   最靠近仓库的整整一圈街道,差不多在同一时刻从各个地方腾起了火苗,和满是士兵的兵营不同,这些没有住户的居民区的火焰无人关心。很快小股的火苗就形成大团的火焰,或是合并起来,开始吞噬这些无人照料的房屋。   在第一圈街道的火势不断壮大的同时,距离仓库还要再远一条街的民房也开始被火光照亮,这些街道的屋顶上落下的火星密度要少一些,出现的火苗也要稀疏得多,没能迅速汇合起来,但随着时间它们也在不断地燃烧。在更远一些的地方,东一串、西一串地出现了火舌,不过它们的密度小,大部分都在孤零零地独自燃烧,可能好几间房子里,才有那么一丛还很不起眼的火苗,这些无人控制的火苗在慢慢地舔食窗户上的纸张、房顶的的茅草。   最靠近仓库区的街区已经是火光滔天,凶猛燃烧的大片房屋上火焰高达数米,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火区生出强劲有力的热风,把一束束还在燃烧的茅草和木条吹上半空,这些东西又被空中的急风吹得更远,播洒到更大的范围里去。   看到这样的火势,本来还打算去库区救火、至少也要保住自己营地的清兵当机立断,马上放弃了这些已经没救的街区和他们的兵营,飞快地向上风区撤去,对愈演愈烈的火势再也不做任何控制。   火焰就这样在空无一人的居民区急速地蔓延着,很快就横扫数个街区,有一股径直向着昆明的粮仓烧去。   那声巨响同样惊动了粮库的守卫和驻扎在粮库边上的五百清兵,一开始他们还觉得事不关己,看着远处的火光议论纷纷,发表着自己对这场变故的猜测。军营里一些严厉的军官,还勒令士兵立刻回营,等待命令。   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们还没有等到去救火的命令,这火头就直逼他们的营地和仓库而来。   没受到阻碍和控制的火龙扫荡了数以百计的民房,汹涌而来的火墙已经高达十米以上,此时还距离兵营很远,但士兵们已经需要仰头去看它。耳边呼呼风声大作,士兵们看到威胁仓库和营地的火龙虽然还未到,但已经可以看到被它抛上去的杂物——椅子、桌子、门板、茅草屋顶,无数的东西燃烧着在天上飞舞,稀里哗啦地向营地、仓库还有四周的街区落下。   第五十四节 授权   此时在昆明城外,邓名等人已经连续跑到第三个城北清军营地前。   和前两个一样,这个也是吴三桂旧清军的营地,营地里的清军也都被昆明城内出现的火光和响声所惊动,营墙内的空地上站着大批士兵,他们望着城市上空的红光,脸上都带着惊恐和不安。   驰近营门,邓名向卫兵出示了腰牌后,马上就有人飞奔着进去通报,另外的几名守卫打开营门,忙不迭地把邓名一行引进去。   中军帐眼下已经是灯火通明,主将召集了满营的军官,议论着昆明城到底出了什么事。本来这位将领觉得可能是一般的失火,还派了一队士兵去询问昆明需不需要他们进城协助灭火。可是昆明城门守兵的表现让人觉得有点奇怪,各个城门都戒备森严,将领派去的卫士听到城楼上的人喊话,说是洪经略严禁城门进出。   将领和他手下军官听到这个回报后都感到今晚的事情里透着一丝诡异,城里没有百姓,城外没有敌军,他们都不明白怎么昆明突然摆出一场如临大敌的模样,还隔绝了城内外的通讯。   有人怀疑是有细作放火,不过在永历朝廷已经远遁,昆明附近没有明军的情况下,清军兵将也想不出来会有哪路人马来昆明搞破坏,更想不明白连城外的清军都无法进城,细作又是如何混进昆明城并闹出这么大动静的。听说平西王的亲卫来到了营外,中军帐内的人顿时都松了一口气,觉得马上就可以解开所有的谜团,搞清楚城内到底出了什么事了。   邓名被引进中军帐后,立刻掏出了平西王的令箭。和在前两座营地里的行动一样,邓名根本不解答那些人七嘴八舌的问题,只是迅速地把想好的说辞吐出:“早些时候昆明城内有人作乱,大帅已经把他们收拾得差不多了,很快城内就会无事了。大帅担心城外新降的前明军不稳,已经下令他们呆在营地里不许出门。大帅命将军就近监视,若是他们有什么动作,将军可便宜行事。”   听到城内有乱兵,营帐里一下子就炸开了,邓名四周都是嗡嗡声,不过对此他充耳不闻,而是一口气把该说的话说完。   “城内什么人在作乱?”将领耐心地听邓名说完,然后出言问道。这期间他一直仔细地观察邓名身上的装束。   “几个蟊贼罢了,将军不必以昆明为念。”说完邓名一拱手,一刻也不肯多停留,就向这位将军告辞:“卑职还要去其它地方传令,告退。”   将军见邓名口风如此之紧,知道再问下去对方也不会回答,就点点头把吴三桂的令箭还给他。邓名再次向这位清将鞠躬行礼,然后转身大步走出营帐。   这位清军将领走到门口,看着邓名翻身上马,目送着他们一行十几个人呼啸而去。   “什么人在作乱啊?”   邓名走后,几个愣头青军官还在议论,而稳重一些的则和他们的将领一起遥望着邓名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看来城内的乱事不小啊。”将领叹了口气,他对那几个还没有明白过来的部下说道:“你们没看见大帅这些亲卫的装束么?”   如果城内的形势真像刚才那个亲卫说的那么轻松的话,将领觉得邓名就没有必要口风那么紧,而邓名一行那副武装的行头更加重了将领心中的不安,以前只有在战场上才会见到吴三桂的亲卫打扮成这个样子,现在平西王的亲卫们都准备拼命了,这城里的事情还能小的了么?   而且城外新投降的明军有数万之众,吴三桂并没有指出是哪一支不稳,而是要清军就近监视,这说明平西王并没有掌握形势,大局相当的混乱不清。要是这数万降军出了问题,而且已经有内应入城,那今晚之事可不能善罢甘休啊。   想到这里将领感到自己开始出汗了,他不敢耽搁,急忙调兵遣将,准备出营监视距离自己最近的那一营降兵。在这种关键时刻,他一定要在平西王面前好好表现,不能让吴大帅失望。   就像去武库纵火是邓名临时起念一样,到这些军营假传命令也是他在出城路上才冒出的念头。刚才他看到吴三桂已经喝得大醉,城内起火后估计他也不会立刻想到是谁干的,多半还会认为是意外。一个醉醺醺的人遇到意外失火,吴三桂肯定会把全部精力首先都用在指挥救火上,这倒是个进一步给城外清军制造混乱的机会。   邓名听说刚投降的西营官兵即将被派去攻打李定国,都部署在城西南的几座营地里,与吴三桂的老清军是分开的。不知道前西营的将领都是谁,所以不能编造具体命令指明目标,邓名能做到的顶多是假传一些非常含糊的命令,让清军去自己猜测。一开始邓名觉得这样的命令未必有效,但在城外休息的那段时间里邓名仔细思考了一番,发现自己还是有机会的。   有一句关于人性的判断邓名记得很清楚,那就是“任何拥有权利的人都会滥用权力”,邓名觉得若是给清军将领传达明确的命令,让他们去进攻降军,反倒不太容易成功,这样的命令非同小可,清军将领一定会非常谨慎地询问细节,要搞明白吴三桂到底为什么会下这样的决定。   而一旦牵扯到细节问题,邓名觉得露馅的可能性就会大大增加。而如果以吴三桂的名义给这些清军将领“便宜行事”的权利,那反倒是一个看上去非常合理的命令,还可以避免交代细节。更重要的是,清军将领会很愿意接受一个这样的命令,因为这道命令里隐含着吴三桂对受命将领的信任,清军将领能从中感到一种对自己能力和判断力的肯定——有谁不喜欢恭维呢?又有谁会认为自己缺乏能力、不值得信任呢?所以邓名就毫不犹豫地给城外各营清军送去了平西王的充分信任。   进展比邓名想象的还要顺利,没有任何将领质疑邓名带去的命令——果然没有人认为自己配不上平西王的信任。很好,现在要做的就是给他们创造滥用权利的机会了,或者说,是给他们一个表现不辜负平西王信任的机会了。   离开北城,邓名急急忙忙地赶往城南,那里驻扎的都是前西营部队,邓名注意到这里的气氛也相当紧张,显然他们也注意到了昆明城的变故。   这次邓名并没有进入军营,甚至没有靠近营墙,而是带着自己那队人站在较远的地方,连马都不下,只是冲着对面举起吴三桂的令箭。周开荒打着火把照亮了邓名手中举着的令箭,高喊让里面领军的将领出来答话。等营墙上有人自报是此营之主后,邓名立刻朝着营墙上大喊:“平西王有令,昆明失火,为了避免殃及你们,立刻拔营向南二十里扎营!”   一连喊了三遍,邓名收起举着的令箭,带着手下一溜烟跑离了这座营地。   看着那队全副武装的吴三桂亲卫消失在夜色中,营墙上的西营降将默默地站立良久,终于对身后的卫士下令道:“传令,拔营,连夜出发,向南二十里。”   “大人,这大半夜的!”听到命令后,卫士们中间不少人都不满地叫起来。目睹吴三桂亲卫用那种傲慢自大的态度下达了这样无礼的命令后,不少人都是心头火起,见长官真要遵命而行,一个个都快要气炸胸膛。   “昆明城里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但事情一定不小。”降将轻声说道。看到吴三桂亲卫那明显的作战姿态后,他更深信昆明城里出大事了。作为一个刚刚投降的将领,他知道清军肯定在怀疑自己。之前吴三桂让他们作为先锋去攻打李定国的命令其实也是一种羞辱,不过既然已经投降了,遇到什么样的侮辱都只好忍气吞声。今天看到这些平西王的心腹甚至不打算掩饰对自己的怀疑,这位降将更是感到凄凉,只是为了众多部下的性命着想,他也不能不低头:“平西王不让我们在昆明城边上呆着,我们就走好了,难道现在是惹平西王不痛快的时候么?”   另外几座西营降军的军营邓名也是照此办理,摆出一副“平西王信不过你们,现在昆明城内有事,不想在附近看到你们,你们就是摸黑赶夜路也得给我滚。”的样子。   或许有些人会奉命离去,有些人会赌气就是不走,不过就算他们不走,就算旧清军和新降军没有发生冲突,邓名也没有任何损失,只是白费了一些唇舌而已。而且事后吴三桂肯定要费一番力气对这些降将说明情况,向他们解释这是有人假传命令,而不是他本人在怀疑他们。如果不逼着吴三桂这么做,自己辛辛苦苦地放一把火,说不定却被吴三桂掩饰说成是意外事故。只要能迫使吴三桂暴露真相,那就等于替邓名做了一通广告。总之,这是有赚无赔的买卖。   ……   火势直逼粮库而来,看着那足有十米高的烈焰,清军人人感觉头皮发麻。兵营的指挥和粮库的管事,还有他们手下的几百士兵、守卫,人人都张着大嘴,看着那火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眼看大伙儿就要一哄而散,正在这时,突然有一彪人马疾驰而来,为首的将领大声呼喊着:“经略大人到!”   来人正是洪承畴带领的经略亲卫。   洪承畴换好衣服走出府邸,就有人跑来报告武库附近的火势已经无法控制,驻守在武库附近的兵丁已经逃离火场往上风区去了,洪承畴派去协助的几队人马也被烈火所阻,根本靠近不了武库,其中一队还被发展迅猛的烈火隔绝,现在全队失去音讯生死不明。   更让洪承畴震惊的消息是大火已经快烧到粮库了。对李定国的总攻在即,不但城外数万大军出征要带走很多粮食,而且还需要持续不断的补给。若是昆明城内的粮食被烧光,那再想从饱经战乱的云南筹集到足够的粮草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事关即将发动的攻势能否展开——肯定是无法如期展开了,现在要是还能发起这场攻势就不错了——洪承畴当机立断,率领亲卫队全速赶来粮库督阵。   洪承畴发觉自己赶到的正是时候,火势已经蔓延过来,而粮库周围的清军看上去就像是一群受惊的蛤蟆,只见傻傻地张着大嘴流着口水,不见一个人站出来设法保卫粮库。   “立刻把前面的这条街的房子都推倒。”到达现场后,洪承畴没有任何迟疑,立刻开始下达命令。他指着粮库和火势之间的街区,命令兵营的指挥官带领全部的五百兵丁立刻上前,清理出一条隔火带来。   “组织人手形成长龙,运水,把这条街上的土都泼湿。”洪承畴说完后马上转过身,对身后的仓库管事交代起任务来:“还有,全速提水,把所有的仓库前面都淋湿,地面都要浇水,不要有一寸干着的土地。”   现在可顾不得粮食是不是会受潮了,无论如何都要先保住仓库再说。   洪承畴用最快的语速不停地下达着命令。他有过很多次防火、救火的经验,虽然今晚的形势看上去特别的糟糕,但是洪承畴不是第一次遇到前所未有的糟糕局面,而其中大多次都被他依靠经验、决心和意志所扭转。   “推平了眼前这片房子,把木头向左右搬开,引开火势。”洪承畴一边说一边想,他估计士兵会有不小的伤亡,不过与粮库相比再大的损失也是值得的。粮库里面储存的物资事关皇上的统一大业,和这样的伟业相比,付出任何损失都是值得的。   一旦把火势从正面引开,洪承畴打算继续推平两侧的街区,最后围绕粮库形成环形的隔火带,这并不能完全保证粮库的安全,毕竟对面的火势看上去实在太惊人了。不过洪承畴还会全力组织人手向隔火带上浇水,只要坚持下去,火势终归会越来越小的,而且……洪承畴仰头看了看天上的阴云,或许一场大雨片刻后就会来临。   ……   在邓名不停地假传命令,洪承畴紧急组织救火的同时,吴三桂正拼命地往自己脸上泼冷水。大醉之后还没睡上半个时辰,就被亲卫们喊醒。那声来自武库的巨响并没有能够惊醒吴三桂,火势刚起的时候心腹将领就自行下令救火,那时他们还没有叫醒吴三桂的打算。但火势发展之猛让所有的人都措手不及,不但没能控制住,一转眼还蔓延了大片城区,部将和亲卫们再也不敢自行其是,急急忙忙地把吴三桂叫醒。   连惊带吓,吴三桂的酒已经醒过来不少,但他现在感觉脑袋还是昏沉沉的。听说武库发生大爆炸后,吴三桂满肚子的疑惑:这满城都是自己人,不可能有细作,武库内部有众多的防火措施,连灯笼都是特制的,附近还驻扎着几百士兵以防万一,怎么就能发生大爆炸,还让火势不受阻碍的蔓延呢?   再三确认大火是从武库烧起来的后,吴三桂突然想起他好像派什么人去过武库,一问左右果然有此事,他连忙召那个亲卫来见,但左右回答那个亲卫出去了就没回来,他们还以为是被保宁千总、也就是赵良栋新收的手下拖去喝酒了。   “这混蛋,不,这两个混蛋。”吴三桂骂道,他开始怀疑这场事故和自己的亲卫、以及赵良栋的新部下有关。   过了没多久,赵良栋衣冠不整地跑进平西王府。今天他喝完酒后没有出城而是在昆明歇息。往常吴三桂和赵良栋很少喝酒,这次是为了招待洪承畴,也是为了给即将出征的赵良栋践行。现在赵良栋也是一个劲地在肚子里喊晦气。永历远遁缅甸,周边的明军非逃即降,安宁了好几个月,怎么稍微放松一下喝了点酒,就突然着大火了呢?   眼看着大火烧得越来越旺,洪承畴那边派人来通报经略已经亲自赶去粮库督战了。督战!洪承畴已经用这个字眼来形容形势的危急了。吴三桂考虑,是否有必要召唤城外部队进城协助救火,他用力甩了甩头,竭力把沉甸甸的不适感驱逐出去。   吴三桂没有动员降军,也没有动员他觉得军纪不好的几营兵马,而是有选择地挑选了几个他认为既可靠又忠诚的将领。一时间令箭齐发,亲卫们带着吴三桂的口令从平西王府蜂拥而出。吴三桂抓紧时间喝了几杯茶,不光是为了醒酒,现在吴三桂脑袋发疼,喉咙也非常不舒服。   亲卫回来得比吴三桂想像的要快许多倍。他正惊讶怎么一转眼他们又回来了,没想到亲卫先叫嚷起来:他们全在城门口被堵住了,手持洪承畴令箭的人与他们争论不休,说什么也不让他们出城。   跟着这几个亲卫一起来的还有城门楼的守兵,他们既不敢得罪洪承畴的人也不敢得罪吴三桂的人,夹在两拨将领中间一个劲地说好话。他们跟着过来是为了核实身份——洪承畴的亲卫说,核实身份后就可以出城。   吴三桂脸色一沉,正要大发雷霆,突然心中一惊,转身看向赵良栋。后者刚喝了醒酒汤,也在琢磨洪承畴这道命令的含义,两人都知道洪承畴可不是个荒唐糊涂的人。   二人还来不及交换意见,突然又有一个亲兵跌跌撞撞地跑进门来,向着吴三桂嚎叫:“大帅,大事不好啦!城外打起来啦,杀喊声震天动地啊!”   第五十五节 混战   驻扎在城北的绿营参将戴剑雄不是邓名最早见到的清军将领,但却是最先带人赶到城南的一个。戴将军斗大的字不识得一筐,名字也是后来请师爷帮忙起的,是个头脑简单、身体肥硕的武夫。他祖籍杭州,满清摧毁弘光政权、控制江南以后,戴剑雄就投军吃粮,跟着清军东征西讨了十年,积功升到了游击。清军攻入云南摧毁昆明永历政权后,绿营将佐一律有赏,戴将军刚得到参将头衔不过一个多月而已。   虽然打了这么多年的仗,但无论在哪位统帅的手下,戴剑雄都是被当作猛犬使用,与敌兵正面交锋的时候,此人也很敢上前冲杀一番,但也就仅此而已。现在昆明周围暂时没有战事,吴三桂在城中坐镇,就让戴剑雄领着所属部下在城外边独立扎营。这是戴剑雄多年以来获得过的最大信任,至于委以独当一面的重任,那是任何熟悉戴剑雄的统帅都不会考虑的事情。   当然身居高位的各路将帅绝对不会和戴剑雄明说这一点的,他本人也从没有意识到,只是看到和自己地位差不多的同僚被派去某处负责清剿溃敌时,戴剑雄心里也会觉得有些失落。前些日子一个不起眼的同僚被打发去东川那个无人区修筑烽火台,这个差事让戴剑雄羡慕了很久。毕竟是统辖一方,政由己出啊,他戴剑雄的资格这么老,但是从来没有过这种自由自在的机会,永远要在统帅身边听令。   今天通过吴三桂亲卫之口,得知吴大帅给自己信任有加地发来了“便宜行事”的命令后,戴剑雄激动得心脏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他在心里不停地勉励自己万万不要辜负了大帅的这番信任。虽然兴奋不已,可戴剑雄同样注意到了那些大帅亲卫的装束——大帅的心腹都要上阵拼命了,他这条猛犬此时不扑上去狠咬敌人一口更待何时?   深夜中,戴剑雄催促士兵出发。赶到城南的时候,借着天空的火光,远远看到正有一队人似乎在朦胧中要拔营离开,那是邓名第一个通知的西营降军。   看到戴剑雄的部队开过来时,西营军官知道是从北边来的清军,更加生气:“不就是要我们走么?何必还派兵来催,难道我们还敢不走不成?”   虽然觉得吴三桂欺人太甚,但这些西营降军也不敢表现出来,他们加快撤退速度做给这些监视自己的清兵看,以便让昆明城彻底放心。   但戴剑雄见到这些降军正在趁夜离开营地,就立刻派人上前阻拦问话。戴剑雄并没有考虑得太多,他见到西营降军准备向南走,以为他们知道事败要逃跑;如果他见到的是这些降军向城市靠拢,则会以为他们打算进城策应,总之这些西贼肯定是勾结城内乱党了。就算降军稳居营内不动,说不定戴剑雄都会怀疑他们是在等待时机——如果不需要自己来镇压这些西贼,那大帅为什么要给他“便宜行事”的命令呢?不痛打他们一顿简直就是对不起大帅这温暖人心的信任。   听到传令兵回报,说什么对面的西营降军自称是奉吴三桂命令拔营后,戴剑雄顿时仰天一通狂笑,他早就听邓名说过,吴三桂已经下令西营呆在营内不许乱动:“无耻西贼,大帅早料到你们会反复无常了!”没错,大帅给予的“便宜行事”的命令,不就是为了控制这种局面么?   狂笑过后,戴剑雄脸色一沉,再不犹豫,拔出宝剑大声喝令道:“杀!”   有些军官、亲卫试图劝说,但戴剑雄煞有介事地分析道:“这营西贼急着逃窜,还公然欺骗本将,定是乱党无疑。给我杀!”   而对面的西营降军说明情况后就继续分批撤退。吴三桂命令来得急,大晚上撤退终究还是不容易,当又有一批军队开始撤离时,旁边那支监视的清军突然猛冲过来,不分青红皂白逢人就砍。西营降军的为首将领见状先是错愕,接着就是无限的悲愤:“鞑子这是要把我们赶尽杀绝啊。”   这些西营将官判断自己肯定是受骗了,吴三桂先把自己骗出营,然后埋伏在路边的清军就上来杀人。因为对战局悲观失望,这些西营官兵觉得抵抗下去只有死路一条,迫不得已只好投降。但投降后不但备受羞辱,最后却仍是死路一条没有丝毫差别。绝望的西营兵将感觉已经到了最后时刻,多日来被强压下去的羞耻、愤怒和对清军的仇恨终于一起爆发。   “和鞑子拼了!”   在戴剑雄率先发起进攻后,被袭击的西营降军迅速还以颜色,不退反进,向清军猛扑过来——在西营将领眼中,既然吴三桂要伏杀自己,那多半是逃不掉了,只能抱着杀一个鞑子算一个的念头了。   紧跟戴剑雄赶来的另外两路清军将领也是差不多的愣头青,见到前面已经打起来了,其中有一个二话不说就上来助拳。而另外一个稍微谨慎些,先派人来探探情况,得知西营企图逃跑,然后突袭官兵后,顿时也是勃然大怒。别说大帅给自己“便宜行事”的命令了,就是不给,也不能站在边上看热闹啊。   其它几座西营降军的军营,有的已经按照吴三桂的命令准备撤退;而有的比较慎重,还在商议该如何应对,是不是有必要派使者去向昆明表忠心,甚至可以由将领亲自前往以便让吴三桂放心。   但突然听到喊杀声震天,从北边开过来的几支军队围攻一营西军,无论是想撤退的西军还是仍在犹豫的西军都全营哗然,认为这是吴三桂安排的行动。虽然之前还抱着希望,觉得清军未必会把自己斩尽杀绝,但现在吴三桂摆明了要食言,开始动手屠杀降军,今夜多半是没机会逃生了,这些前西军自然没有一个人愿意坐以待毙。   “投降了都不给老子活路,那就谁也别想活!”   这差不多是此时西营降军上下所有人的想法。本来应该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但昆明城内的大火燃得正旺,在这层火光的映照下,很快各个西军营地都响起战鼓,大批的西军士兵呐喊着冲出营地,增援正受到围攻的那支友军——幸好这两天吴三桂给了一些粮草,也没有收缴各军的武器,也可能他是为了麻痹人心吧。反正今天吃饱了,手里还有家伙,先灭了这批清军兔崽子再说。   并不是每个清军将领都是和戴剑雄一样的二百五,有一个营地的清军将领就没有匆忙地大举帅兵出营,他只是叫醒大部分士卒让他们保持戒备,并且进行了一些部署调整,又向城南派去一小支监视部队。他对吴三桂“便宜行事”命令的理解是:不让西营降军做出有害昆明的行为。   但没过多久,城南突然喊杀声大起,派去那边监视降军动静的侦查兵也赶回营中,侦查兵连滚带爬地冲入中军帐,报告说三万西营降军尽出,正在围攻清军,戴将军等人已经被围陷入苦战。   “狼子野心,果然不出大帅所料!”清将闻言大惊。刚才得知戴剑雄等几个将领直接带兵过去的时候他还觉得莽撞,不想西营贼子果然和城内乱党有联系,一下子皆反。将领感觉自己的反应有些迟钝,似乎是辜负了吴三桂的信任,不过幸好还有补偿的机会。   除了赵良栋的那营因为主将不在而没有擅自行动外,城北其余各营一通喧哗大乱后,清军倾巢出动,向城南扑去。   ……   在粮库前,洪承畴催促着兵丁们上前。以现在的火势之大,不把这片房子推平,仓库的外墙和墙外的一条街道是不安全的,凶猛的烈火会把大量的火星和着火的东西抛到空中,然后落到仓库里来,而且烈火太近的话,很快就能把泼在墙壁和地上的水烤干。   等士兵们去执行命令以后,洪承畴又到粮库内看了看水缸,缸里面确实盛满了清水。水井边有些人正在议论得热闹却没有提水,洪承畴顿时冲过去一通喝骂。井边的人都是仓库的守卫,他们对守住粮库没有太大的信心,可是看见经略大人亲自带人过来视察,他们再也不敢嘀嘀咕咕,纷纷涌到井边开始全力提水。   “这帮奴才,不盯着就是不行。”洪承畴又骂了一声,准备留下几个亲卫当作监工,以免这帮仓库守卫偷懒耍滑。   但洪承畴还没有交代完,奉命去前面监工的部将就气急败坏地跑过来,朝着洪承畴大叫道:“经略大人,不好了,外面那几百兵都跑了,末将怎么拦也拦不住。”   虽然大火还没烧到近前的这片房屋,但滚滚热浪已经扑面而来,给人的感觉如在火炉中。有些士兵冲上去拆房子以前聪明地给自己身上泼了些凉水,但才推倒了一面墙,衣服就被烤干了,房顶、墙壁也已经被烘干了水分,那些泥灰、木料用手碰上去已是滚烫,还可以看到窗户上的纸被灼烤得开始变黄,正在卷曲发焦。   推平了房屋只是命令的第一步,士兵们接下去还需要把这些发烫的木料搬开,或者冒死向前扔到火墙里面去。可是现在不少士兵感觉自己的胡须和衣服发烫,好像都要烧起来了,周围也热得没有地方落脚。洪承畴不在乎士兵的性命,就算拼着死上几百人也要把隔离带开辟出来,但士兵们自己却在乎啊。他们知道,在当官的心里,与粮仓相比士兵的性命一文不值,现在火还没到近前就已经这么凶险了,等一会儿险情更重的时候,自己这条小命十有八九是保不住的。   有几个大胆的士兵偷偷看去,发现监视他们的经略亲卫隔着一段距离——洪承畴的亲卫看到前方的火势后也人人心里惊骇,而且前方温度太高,烤得人站不住,亲卫们就躲在墙后边,只是大声呵斥小兵上前——救火的小兵就横下一条心,不管不顾地拔腿飞奔,迅速逃离火场。   既然有人带头,其余的几百士兵也跟着一哄而散。耽搁了才一小会儿,火墙就又逼近了两条街,街后面的士兵见状扔下一切东西,亡命的飞跑,就盼着能跑得比后面追过来的大火快。   洪承畴闻讯大惊,又急急忙忙地赶到仓库墙边。等他赶到时火势已经近在咫尺,火色已经亮得刺眼,整个视野内都是红彤彤的一片,街对面的那些房屋上的纸张已经开始燃烧。仓库的这面墙壁只有数米高,在十数米高的火墙面前显得不堪一击。即使是站在这么一道厚墙后面,洪承畴也已经能够感到热量正源源不断地透过来,墙壁已经发烫,上面的漆正噼啪响着剥落。   “快泼水!”虽然形势万分危急,但洪承畴还是不打算放弃。仓库里还有好多水井,如果不停地提水,或许还能阻止热量透过这面厚墙。   但喊声未落,留在仓库后面的亲卫也哭丧着脸跑来报告,得知前面的兵丁都跑了之后,负责提水、运水的仓库守卫也一哄而散。洪承畴刚往前面去,后面那帮守卫就发一声喊,不约而同地往更后面的仓库围墙跑,亲卫去追赶也没用。守卫们争先恐后地翻x墙逃走,刚刚阻止一个,另外一个已经跨过墙去了;拽下这个再拽另一个时候,前面一个又爬起来再次翻x墙。最后不但守卫都逃光了,连不少洪承畴的亲卫也跟着一起越墙逃走。   洪承畴派部将立刻去叫周围的队伍赶来仓库救火,部将虽然满口答应,但离开仓库后头也不回地往远处逃去。洪承畴又等了片刻,这时大火已经吞没了仓库墙外的民房,火舌开始舔着仓库的外墙,很快靠近火墙的一角墙壁就渐渐变成紫红色、然后变成大红色……   从半空中有些灼热的东西开始掉下来,落到粮库的地上。望眼欲穿的洪承畴一直没能见到部将带着大队兵丁前来救火,连派去查看外面动静的亲卫都有去无回。   “大人,再不走就晚了啊。”洪承畴身边最后几名亲卫抱着他的大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这些奴才,完全不把皇上的统一大业放在心上!”洪承畴心中大骂不止,但也知道粮库真的没救了。   见洪承畴点头,这些亲卫马上提起一只水桶,把水泼了洪承畴和他们自己一身,几个人背起洪承畴,撒腿就向仓库后墙跑去。先是七手八脚地把老头子举起来扔过墙,等翻出了仓库后又背上老头子,一群人向着城墙方向狂奔而去。   ……   吴三桂和赵良栋得知城外兵变后,急忙赶向城头。他俩知道洪承畴已经前往督促救火,所以就先放下武库失火这一段,急着要知道城外的八万大军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洪承畴给城门守军的命令让吴三桂和赵良栋二人起了疑心,感觉老经略似乎在暗示什么,但两个人现在还是晕头涨脑的,昨天酒宴上和他们说话的人很多,那个保宁千总的事两个人都有印象,但这印象有些模糊,有些话也记不清楚。虽然吴三桂昨晚派往武库的那名亲卫一直没有回来,那个李名也不见踪影,但吴三桂还是不信会有胆大包天的人竟敢当面哄骗自己,并且肆无忌惮地放火。在今天与自己见面以前,那个保宁千总不可能知道他会有机会进入武库,所以这不可能是有预谋的纵火。   城外兵变后,吴三桂更加相信自己的感觉。如果只是失火,那可能是个别人的破坏行动。可现在城中火起,外面跟着就发生激战,这给吴三桂的感觉就是一场事先策划的阴谋。比起保宁千总临时起意进行破坏这种说法,吴三桂更愿意相信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行动,这样也比较容易解释得通——有一批降军不知道用什么手段混进了城里,甚至设法混进了武库。不管他们是找到了内应还是靠贿赂守卫,总之这批人成功纵火,随后还给城外的同党发出信号。   如果事实果真如此的话,问题就变得很严峻。敌人的目的是什么?是偷袭、夺取昆明,还是准备袭击自己?是不是有李定国的军队利用降军为掩护,潜行到了昆明附近?吴三桂脑袋本来就在疼,现在这一团乱麻般的事情让他头痛得更加厉害。   昆明城内都是可靠的部队,而且城外还驻扎了五万多忠诚的清军,足以从数量上压倒城南的三万多前西营降军部队。但是只要还没了解清楚敌军的规模和叛乱的规模,吴三桂就不能彻底放心下来。   出了府后,吴三桂首先想赶去北面的城楼——既然是西营降军掀起叛乱,城外发生了战斗,那肯定是西营降军在攻打清军的营地。   但亲卫报告战事目前集中在城南,吴三桂听了大吃一惊,难道这么快清军就发起反击,攻到了叛军营前?   越走近城南,城墙外传来的喊杀声就越是震耳欲聋,等吴三桂和赵良栋奔上城南的城墙后,看到火光照亮了城前的大地,无边无际的士兵正在混战厮杀。   吴三桂急不可待地向随从们询问道:“是谁先动手的?”   “看不太清楚啊,大帅。”城楼的守卫因为夜色的关系没能辨认出戴剑雄的旗号,但肯定是城北老清军无疑,他告诉吴三桂起因是北面过来了几队兵马,一直向城南的军队走去,然后就发生了冲突。   “你说什么?”一瞬间吴三桂以为这个军官在胡言乱语:“你说是城北大营的军队趁夜进攻友军?”   “是啊,大帅。”城楼的守卫军官给了吴三桂肯定的回答。   第五十六节 离去   吴三桂作为统帅,当然了解几万驻扎在城北的旧清军看不起新投降的前西营部队,但是他们之间的仇恨还没有深重到这个程度,还不至于有任何将领会趁着昆明城中的骚乱去偷袭西营降军。就算真有这种不怕吴三桂军法的疯子,也不会所有的将领都昏了头,带领五万大军齐出。最重要的是,吴三桂知道除了自己没人能调动军队。   但不由得吴三桂不信,仔细询问了一圈城楼上的守卫,证实还真是城北的清军首先出兵。早先吴三桂酒醒以后曾经派亲卫出城传令,虽然亲卫被拦住没能出城,但有几个人也是这场冲突的目击者,他们向吴三桂证实了守卫所言非虚,确实是清军一窝蜂地率先向前西军发起了攻击——对这些昆明城楼上的守卫和亲卫来说,西营降军兵马出营并不是多么了不起的事。首先这些兵马不是向着昆明而来,似乎不是一种具有威胁性的行为;其次,无论是西营兵马调动还是他们营中点燃灯火也算不上太奇怪,毕竟昆明城中火起,这种情况下城外的部队进入戒备状态等待命令是很正常的,城北的清军早先也是这么做的。   吴三桂很想派人去问问城外的旧清军,怎么敢没有自己的命令就擅自行动?善待这批降军对吴三桂来说不仅有军事意义,也有政治意义。在湖广战场投降的大多都是孙可望的嫡系,吴三桂进入贵州后,一些并非孙可望的嫡系部队也在前者的带动下一起向清军投降,不仅仅因为南明局势危急,也因为清军对待这些降军还算不错。   现在昆明已定,永历天子弃国,李定国被逼进荒山野岭无力反击,大批明军因为彻底丧失信心而向吴三桂投降,他知道只要善待这些降军,给剩下的明军做一个榜样,那么投降的明兵明将就会接踵而至。没有了这些明军对清军的牵制,李定国就更加无法抵抗清军主力的重点进攻,吴三桂也就能腾出更多的机动兵力把李定国赶得更远,让其余的残存明军变得更加绝望。这好比是在滚一个雪球,这个过程已经开始了,只要吴三桂不犯错,那李定国就无法阻止这个雪球的滚动,任凭他有天大的能耐,最后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压死。   这个道理吴三桂给手下将领讲过,而且和他们说得很明白:只要好好对待这些投降的前西营,以后就不需要打硬仗了。甚至可能连仗都不需要自己打了,让这些降军上阵就好了,你们可以坐在后面看着别人为你们拼命地挣功劳。   吴三桂好不容易招降了三万西营军,他不明白城北的清军为什么要愚蠢地去攻打他们,如果真的把事情闹大了——那可是三万多西营军啊,传扬出去,天下的人肯定会认为是自己在坑杀降卒,不但将来残余的明军都会死战到底,就是别处已经投降的明军也会军心不稳。   虽然借助昆明城上腾起的火光能够看见一些战斗的场面,但城外一片混乱,很难找到各营的指挥旗帜都在哪里,想要与各营将领取得联系是件很困难的事。虽然困难,但还是要尽快地去做,吴三桂想的就是尽快恢复对城外军队的控制,让他们不要再莫名其妙地自相残杀。   ……   此时肇事者正在远离昆明而去,背后熊熊燃烧的昆明就像是茫茫夜色中的一支火炬。   “这是我们放的火么?”李星汉等人频频回头,昆明现在的景象让他们在欣喜之余同样也吃惊不小,半个天空都被这大火映红,李星汉还有些不解:“我们直接出城来的啊,没去城区四处放火啊。”   “比我们去城区放火还好啊,没有几百个人怕是点不起这样的火头吧。”邓名说道。他一开始也没有想到火势会这么大,不过火势再大终究也会被扑灭,毕竟昆明城内外有近十万清军。他催促同伴加快速度离开。   远远地还传来阵阵的呐喊厮杀声,邓名估计自己的授权行动取得了成效,眼下大概西营降军正在和清军交战。洪承畴和吴三桂都久经战阵,对于这种夜间乱战的局面,其他人或许会束手无策,但他们两个经验丰富,很快就能收拢乱兵,镇压西营,顶多就是手忙脚乱一会儿。西营降军没有统一指挥,若是不投降,也许很快就会被消灭。   而且还有赵良栋的部队。刚才去过几处清军营地,邓名对赵良栋营地的印象最为深刻,仅仅从外面匆匆观察,就能看出与众不同,秩序井然。从卫兵口中得知是赵良栋的军营后,邓名找个借口就转身离开。因为他知道以这样的军纪风貌,主将不在的情况下假传命令也是白费口舌。不管怎么样,现在两军交火,吴三桂、赵良栋等人肯定会支持老清军,赵良栋的兵马将会是攻击西营降军的生力军。   周开荒听见邓名叹了口气,有些奇怪地问道:“先生怎么还同情那些叛贼?”   “鞑子入关已经十几年了,西营将士能够坚持到今天实在是不容易。这些留在云南的西营将士比建昌军还要困窘,如果天子不弃国,他们还有统帅指挥的话,我想其中的大部分都不会投降。”   不过尽管邓名同情他们,但无论如何,就是让他们被清军消灭在昆明城下,也比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去攻打李定国强。   “西营或者很快就会投降,或者被吴三桂消灭。投降的西营兵将少一点,将来被吴贼派去攻打晋王的前锋就会少一些人。”邓名硬起心肠不再过多考虑西营降军的下场,有吴三桂、洪承畴主持,他们的结局已经注定。这次行动倒是给李定国稍微帮了一点忙:“然后清军就会全力救火,如果西营能多拖一会儿,那清军的损失就会大一些,晋王的压力也就轻一些。”   吴三桂最快也要到天明才能结束昆明内外的的混乱,等到他查明邓名的身份,发出紧急军情命令沿途拦截,怎么也要到下午了。   “抓紧时间,我们要尽快赶回东川府。”   吴三桂的亲兵身份今天或许还能用一天,明天恐怕就得用保宁千总的牌子了。不知道明天保宁千总的腰牌会不会被一并拦截。如果可能的话,也许能找机会伏击一个信差,看看吴三桂究竟如何向各个地方通报,而且出云南之前,还要给吴三桂留下一封信。   ……   “都是洪经略……”吴三桂一边吩咐城门守卫打开城门,一边轻声抱怨了一句。他觉得都怪洪承畴下达那个封锁城门的命令,否则的话他的亲卫或许就能及时赶到城外众将的营地中了——其实还是来不及,但吴三桂觉得有机会,至少也能拦住几个,不至于闹成现在这个样子。   “洪经略”三个字一出口,好像突然有一道闪电从吴三桂眼前划过,撕开了他面前的重重迷雾,自己感觉抓到了点什么线索,今天的事情似乎和洪承畴有很大的关系。   没错,吴三桂觉得城外的将领不可能集体发疯,他们这么行事肯定是受到了某人的指示。而谁能指挥得动这五万清军呢?除了自己只有一个人可以调动军队,那就是洪承畴。吴三桂扪心自问,就是他自己要命令城北的清军突袭城南的降军,也需要花费工夫与他们解释,说明原因,让他们看到功劳好处,不然谁肯打仗、卖力气?除了洪承畴和吴三桂自己,没有第三个人能指挥这么多将领出兵。是谁给这些将领撑腰,让他们敢于违抗自己的军令?   吴三桂感到自己的心脏一下子收缩了,他那声抱怨的话嘎然而止,手悬在半空,紧张地思索着。越是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吴三桂越是觉得可怕,因为城外有一些将领是他的心腹亲信……难道洪承畴把他们都控制了?   吴三桂不认为洪承畴有能力让所有的部将都背叛自己,也许这就是洪承畴为什么要封锁城门的原因,还特别交代不许吴三桂的亲兵出城,必须要验明正身。他这是要隔绝城内外的交通、联系啊。   吴三桂顿时发现所有的疑惑都迎刃而解   为什么能在武库放火?很显然是洪承畴安排的,既然有他统筹那当然容易得很,这场火多半是为了牵制住吴三桂的注意力。至于自己的亲兵和那个倒霉的保宁千总,很可能是凑巧撞破了洪承畴的布置,已经被灭口,所以一直没有回来。吴三桂从来没相信过李名纵火一事,那个保宁千总只不过凑巧进入昆明城里,他能有什么预谋?   而攻打城外的西营降军,吴三桂觉得这可能有两方面的原因,第一,这些西军是他吴三桂主持招降的,而且也受到他的控制,将来若是取得战功更会记在吴三桂的名下,消灭了这些西军并给他们扣上一个趁夜叛乱的帽子,就可以从根本上否定吴三桂的功绩;第二,这些军队中应该还有一些倾向吴三桂的将领,洪承畴只能先利用一场战争控制住他们,然后再设法完全予以掌握。   “为什么洪承畴要对付我?”虽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但吴三桂并不多耽误时候,他马上开始猜测对方的底牌:“他这么干就不怕朝廷问罪么,还是他此举得到了朝廷的授意?”   吴三桂很快否定了后一个疑问,如果有清廷的授意,那洪承畴就不必搞得这么麻烦。不过既然幕后黑手是洪承畴,而目标就是自己,吴三桂马上意识到眼下该怎么办。他扫了一眼周围的士兵,就在这个城楼上还有手持洪承畴令箭的经略亲卫,吴三桂使了一个眼色,轻喝一声,他身后的卫士们就扑上去把这几个洪承畴的人抓住。   “说吧,洪经略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吴三桂冷冷地问道。洪承畴说不定正在城外主事,企图用这把火掩盖行踪,并把自己的注意力完全吸引在昆明城内。   洪承畴的亲卫一个个张口结舌,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吴三桂凌厉的目光从他们身上移开,又在那些目瞪口呆的城楼守卫身上扫过,突然他看到了躲在墙边的赵良栋。   吴三桂和赵良栋合作的时间不太长,以前赵良栋一直在洪承畴的手下做事。因为吴三桂感觉和洪承畴志向相投,在剿灭明军的大事上需要两人携手合作,加上对赵良栋军事才能的欣赏,一直把赵良栋当成自己人看待:“他今夜接到的会是什么命令?是不是洪承畴放在我身边绊住我的?”   酒醒后赵良栋也感到今夜的事情前所未有地乱七八糟,刚才吴三桂吐出“洪经略”三个字后突然愣神不动了,赵良栋被提醒了一下,生出和吴三桂差不多的怀疑。但是当吴三桂突然发难把洪承畴的亲卫都拿住后,赵良栋哪里还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这肯定是洪承畴发动的内讧!   赵良栋敢发誓自己绝没有参与到这桩阴谋中,对于城外的战事也同样深感痛心。为了拉拢这些投降的西营将领,他这些日子没少花工夫;赵良栋同样确定,整个昆明城除了吴三桂和洪承畴,没有第三个人能发动这场兵变。虽然赵良栋被委任为城外远征军的统帅,即将率大军出发,但他自问也无法说服众将违抗吴三桂的军令,去攻打刚招降的西营部队。   发现自己正处在一个凶险的漩涡中后,赵良栋就静静地、慢慢地往墙边挪着脚步,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挪到台阶旁溜下城楼,设法逃回自己城外的军营,然后把大门一关死也不出来,直到昆明城里决出胜负,再向胜利者输诚。   每退开一小步,赵良栋都感到自己距离这个可怕的漩涡远了一些,但不幸的是,明明一只脚已经碰到了台阶的边了,却被吴三桂发现了。和吴三桂那凶狠的目光一接触,赵良栋就知道自己没机会置身度外了,这个时候必须要做出选择了。   “大帅明鉴,末将对此一无所知,如有半句虚言,天打五雷轰!”赵良栋的反应奇快,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赌咒发誓起来。赵良栋也不解洪承畴这是要干什么,难道他想谋害吴三桂,独占平定西南的功劳吗?立下这样的大功,就是被朝廷封为割据一方的藩镇也不是不可能的事,真没看出来,洪经略还真是人老心不老啊,赵良栋在心里嘀咕着。   吴三桂盯着赵良栋再三思量,这个人不太可能参与了洪承畴对付自己的阴谋。晚宴上赵良栋喝的酒也不少,而且吴三桂这些日子为了拉拢赵良栋确实下了一番功夫,他觉得洪承畴也拿不出更多的功劳来收买此人。最后,吴三桂又想到李名一事,这件事很可能会被洪承畴做成一口黑锅,对朝廷说是自己的亲兵和赵良栋的部下在昆明纵火,这样看来赵良栋也在洪承畴的算计当中。   “我对皇上、朝廷忠心耿耿,这是陷害忠良啊。”吴三桂换上了一幅悲戚的表情说给赵良栋听,他觉得无论是洪承畴打算利用李名诬陷赵良栋、还是想用这个把柄威胁赵良栋,都说明现在赵良栋还不是洪承畴的人。   “正是,正是,末将敢请大帅上书朝廷分说个明白,末将敢请信末具名。”   赵良栋觉得洪承畴此举实在太过冒险,固然可以说是吴三桂叛变,勾结西营李定国企图夺取昆明迎还永历,不过这种弥天大谎朝廷会信么?洪承畴老谋深算,既然他敢动手,那后面肯定会有一连串的凶狠杀招使出来。赵良栋真不想卷进这场吴三桂、洪承畴相争的浑水里,只是不表明态度就过不去吴三桂这关,可是表明了态度赵良栋也只有一条路走下去了。他马上建议道:“末将在城外还有一营兵马,没有末将令箭谁也调不动,末将愿意派一个亲兵去招呼他们进城。”   赵良栋设身处地替吴三桂想了一下,眼下的当务之急就是确保昆明,控制住手边的军队保证吴三桂的安全。而洪承畴最大的机会就是趁乱杀了吴三桂,只要吴三桂能坚持到白天,让城外官兵看清自己,那么洪承畴就不好杀人灭口了。不管洪承畴有什么理由,只要这场官司打到朝廷里面去,吴三桂看起来就不会输,多半是洪承畴要倒霉,最坏的情况也就是朝廷各打五十大板,让他们继续和衷共济。   吴三桂也是这样琢磨的,不过他同样深知洪承畴的厉害,而且对方今晚一出手就是非同小可的杀招,火烧昆明的同时引发城外八万大军混战。洪承畴闹了这么大动静,接下去不知还会有什么手段,也许有置自己于死地的杀手锏。   吴三桂点头同意,和赵良栋一起赶到北门。路上吴三桂和赵良栋酒意又消去一些,开始怀疑起刚才的判断:洪承畴是国家重臣,他烧昆明干什么?不过怎么看调动兵力和放火烧城都是有连带关系的,不太可能是两批人这么巧合地同时制造混乱。   等二人赶到北门后,吴三桂马上就唤来城门楼的军官再次询问情况。这些人也说看到清军主动离开军营向南进发。吴三桂和赵良栋听完后断定这是有人在调动军队,既然不是吴三桂那只能是洪承畴。如果军队是洪承畴调动的,那放火也是他干的——总不可能是别人放火,然后洪承畴一看昆明着火了就突然调兵遣将攻打城南的兵营吧?这老家伙一辈子坑过不少人了,也算得上是老奸巨猾,吴三桂觉得还是安全第一,万万不可大意。   从城头上看到赵良栋的军营确实安然无恙后,吴三桂改变了主意:“不,不要让亲兵去传令。”   吴三桂知道赵良栋是想取信自己,但谁敢说洪承畴没有在赵良栋的军营外埋伏,或者已经收买了他的某个部将?赵良栋的亲兵拿着令箭回去正好就是把这营兵马也送给洪承畴。吴三桂知道现在形势异常凶险,目前还不敢对大家说明他对洪承畴的怀疑,只能打着灭火的借口调动部队,先把各个城门牢牢控制在手。这么大的一座城,除去不可靠的以及失去控制的乱兵,吴三桂算算手中的兵力还是非常紧张   赵良栋的几千部下加上吴三桂的本部,这是能不能坚持到天亮的重要筹码,现在就赌一把赵良栋是不是肯和自己共进退了,吴三桂说道:“我和将军一起去。”   让赵良栋回营可以保证控制住军队,而和他一起去既是为了保证赵良栋的安全,也是吴三桂预先防止赵良栋回营后把营门一关,再也不管他和洪承畴的死活。   命令一个亲信部将替自己守住城门后,吴三桂急急忙忙地与赵良栋一起骑马向他的军营奔去。在一片大乱中好不容易见到主将回营,赵良栋的部将们都又惊又喜,吴三桂没有给他们询问的时间,急不可待地催促赵良栋赶快带兵进城。   有吴三桂在边上监督,赵良栋也不再迟疑,当即下令全军入城。   现在城南的数万清军还在激战,急需有人统帅全军,但吴三桂此时以为他们由洪承畴统帅,所以不打算往里面跑——在看不清洪承畴手段的情况下,吴三桂决定还是以静制动。   等进城之后,吴三桂觉得自己的安全已经有了保障,就派出几个精干的亲信,让他们持着自己的令箭出城。城外有一些将领吴三桂认为肯定会服从自己的命令,就让这些亲信去寻找这些部队,让他们停止与西营交战退回营地。   现在吴三桂计划小心地恢复自己对军队的控制,让部下从无谓的交战中抽身出来,至于救火的问题……现在吴三桂哪里还有心思考虑昆明城里的火势?   第五十七节 信件   这次对永历的南明朝廷发起大举进攻后,清军称得上是顺风顺水,从湖广到贵州再到云南,戴剑雄就没见过明军进行过一次像样的抵抗。   这主要是因为南明三王内讧造成的严重混乱,清军每到一处几乎必定有人带兵投降,就算没人投降也有内应把明军的部署、虚实报告得一清二楚,因此清军总能攻击在明军的薄弱环节。同样因为三王内讧,西营上下也缺乏斗志,秦王、晋王、蜀王三系的兵将之间还互相敌视,清军来了不是互相拆台就是见死不救。   因此清军对明军的战斗力是相当轻视的,磨盘山一战则是因为全是晋王系统的明军出战,没有什么内讧问题所以给清军造成较大的损失,但清军并没有因此改变对明军的轻视——毕竟磨盘山清军也没有战败。   一开始怀着对敌人的轻视,戴剑雄认为很快这场进攻就会变成一边倒的屠杀,但他和两路友军都被蜂拥而来的西营兵将围住,几经冲突始终杀不出重围,直到城北五万大军杀到分散了西营官兵的注意力,戴剑雄才得以从重围中杀出。   直到这个时候,清军仍然认为对面的敌军不过是一些麻烦而已。但越打下去,清军就越感觉不对,对面的西军人人舍死忘生,哪怕是身负重伤的敌人仍狂呼悍斗不止,哪怕手臂断了都要扑上来咬你一口。今夜不管投降的三万的西营来自哪个系统,他们只知道清军这是要把他们西营都杀光,正如吴三桂刚才担心的一样,现在西营将士里满脑子想着的都是杀降坑卒的旧例,他们现在不是为了永历天子、孙可望、李定国或是刘文秀拼命,而是要在临死前弄死一个对面的清兵报仇。   如果是一般没有月亮的夜晚,敌人的斗志再强也无法充分发挥出来,毕竟他们也要担心误伤的问题,但今天旁边的昆明城燃着熊熊大火,把城边都照得明亮。清军伤亡不断增加,官兵都意识到无法轻易取胜后士气开始渐渐低落,而三万多西军则愈战愈勇,把几乎是他们两倍的清军打得不停地后退。   此时火势已经蔓延到南面的城楼上,巍峨的昆明城楼开始熊熊燃烧的时候,清军变得更加人心惶惶,都不知道城内到底进入了多少敌兵,有不少清兵更怀疑昆明快要失守了。戴剑雄左翼的友军率先开始败退,身后还追着已经杀红眼了西军。不久后右翼的一股友军也宣告崩溃,还有溃兵向戴剑雄这里跑过来,嚷嚷着说他们的将军阵亡了。   戴剑雄赶忙带着自己的本部向北后退,等他回身后发现后方也是一片混乱,还有的军队好像正在撤离战场。见状戴剑雄气得破口大骂,正在他有些不知所措的时候,听到远处有好像在喊自己。   片刻后,一个部下带来个骑兵,这个骑兵正是吴三桂派出的亲信之一,见到戴剑雄后这个骑士也是长出了一口气,现在已经没有明确的战线,东一团、西一团到处都是乱战的士兵,虽然有昆明的火光照明,他也是好不容易才在这一片混乱中找到戴剑雄的面前。   “戴将军,洪经略在哪里?”这个骑士一路上边寻找吴三桂要找的将领,便打探洪承畴的位置,但所有他遇到的人都没见过洪承畴。   “洪经略?”戴剑雄也是一头雾水。   这时从黑暗中突然飞出来一支箭,戴剑雄身边的一个卫士还来不及喊小心就被这箭射落下马。   “大帅命令,”这个骑士也知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场合,急忙拿出吴三桂的令箭:“戴将军火速带队回营!”   戴剑雄接受了命令,同时心里还一阵奇怪,为什么要回营?现在激战正酣,怎么不见吴三桂的本部前来?而且他对吴三桂的传令兵带着令箭来也有点迷惑,这战场上传个令怎么还搞得这样郑重其事?   西营的降将马宝仍在奋勇冲杀,他面前的清军不断地后退,有些清军脱身后头也不回地退出战场,北方急速退去。本来马宝是李定国的部将,昆明失守后他与晋王的联系被切断,部下完全丧失了斗志,马宝见势不可为就投降了吴三桂。   当初投降的时候马宝忧心忡忡,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命运等待着自己和部下,可吴三桂对他也相当客气,没有拆散他的军队,允许他独立扎营,还提供给他粮食。虽然马宝对吴三桂要求进攻李定国这个命令感到很屈辱,但渐渐他也打算接受命运,部下们眼看能有一条活路,拒绝吴三桂的后果可想而知。   直到今天晚上,马宝觉得前些日子完全是被愚弄了,吴三桂终究还是不打算放过他们。既然吴三桂决心对付他们,那马宝认为对方多半是有了稳妥的计划,逃出生天的可能性很小,他带着部下冲出来拼命的时候也没想过今天还能活着离开昆明。   但这仗越打越顺手,又有一队清军被马宝冲垮,那些清兵丢盔弃甲地四下逃散,马宝和部下不依不饶地追在他们身后,砍死每一个被他们追上的敌人。当最后一个敌人倒下后,马宝环顾四周,附近竟然已经没有敌军了!   “怎么回事?”马宝顿时也迷惑了,想杀光降军的清军,已经被击败了吗?竟然会有这样的事!   看到面前的道路上已经没有阻碍,马宝的作战欲望也迅速地消失了——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撤!”马宝大叫一声,带领部下迅速远离昆明而去,同时还不忘派出几个传令兵通知身后的西营友军,告诉他们自己已经杀开了一条生路,要他们赶快跟着自己的队伍一起逃生。   ……   离开昆明后邓名马不停蹄地撤向东川府,日夜兼程还一直小心提防,怕有追兵赶来,但一直等他快到东川府境内的时候还是没有遇到,也没有听说昆明发出的警报——靠着吴三桂的亲卫腰牌邓名掠走了遇到的所有驿站的快马,没日没夜地向北狂奔。   “吴三桂的反应为何会这么慢?”邓名对昆明迟迟没有下令全境捉拿自己很不解,不过这对他来说当然不是坏事,在离开云南前,邓名在最后一个清军驿站取出吴三桂的令箭,向驿卒要了笔墨,一口气写了十几封内容一模一样的信。   封好第一封的信口,邓名把它交给毕恭毕敬的驿站站长:“火速送去昆明,这是给吴大帅的急件。”   看到一个驿卒急如星火地带着信件离去后,邓名又把其他信件一一封好,分别发向其他府县,除了云南还包括贵州等地。这些优先级就不必很高了,邓名没有指定要发给某个人,而是发给当地的衙门。   “先生写的什么?怎么写了这么多封信?”离开这座驿站后,周开荒急不可待的问道,他们这些卫士同样不知道所有的信内容都是一模一样的。   “是一封给吴三桂的公开信。”邓名微微一笑,他先给卫士们解释了下公开信的意思,然后告诉他们:“在信里我自称将军,你们觉得如何?”   众人自然没有什么反对意见,邓名就是自称殿下他们也不会觉得过份。   “来昆明之前,我觉得如果让吴三桂以为我们是建昌的兵比较好,会让他死了劝降建昌的心,不过我们大闹昆明之后,估计吴三桂很快就会认真打听我们的来历,不久他就会知道我们和建昌并没有什么关系。”邓名很清楚就算以前自己不出名,昆明之后也会名扬天下了:“所以我也就不再假扮庆阳王或是狄将军的部下了。”   虽然不能继续让吴三桂误会是建昌的兵在东川搞破坏,不过现在邓名觉得也没有这个必要了,经过昆明一火,邓名觉得一时半刻吴三桂肯定无力北顾,就算他明知自己和建昌没有任何关系,他也拿不出资源和兵力威胁建昌。相反,邓名此行远比他预想的更加成功,想必足以让冯双礼等人恢复一些战斗下去信心,而且能够堵住那些主降派的口。   “邓先生在信里写了什么?”李星汉急不可待地想知道内容,刚才邓名说这封信会发到西南清廷的十几个衙门中,昆明的大乱肯定会震动西南,甚至惊动天下,有了邓名这封公开信就会变得更加引人注目。李星汉现在心情也非常激动,二十多岁就可以参与到这种轰动天下的事情中——他现在觉得自己也有点了不起了。   “我写到……”邓名把信复述给部下们听,他在信中首先提到了自己和其他十七个人的人名,然后声明自己就是搅乱东川和昆明的人。具体行动并没有写的很细,有些内容邓名还是打算保密的,而且邓名觉得自己写的模模糊糊对宣传也没有坏影响,西南各地的满清衙门得知昆明大火,又看到自己的这封对具体过程语焉不详信,肯定会好奇心发作去打听,说不定还会瞎猜,把自己想像的比实际情况更加神武一些。   说完信的前半截的内容后,邓名又对一些卫士们抱怨道:“你们的名字太简单了,比如武三、吴三这种,天下重名的不知道有多少,而且别人一看就会觉得是无名之辈,记不住你们的丰功伟绩。”   “本来卑职想在学字后给自己起个名字的,”武三抓住机会,趁机向邓名要求道:“那就请先生帮我起个名字吧。”   “好吧,”邓名今天的心情非常愉快,就问武三道:“你有什么样的志向,愿望?”   “我的志向?”武三皱眉琢磨了一下,回答道:“卑职的志向就是保得先生平安。”   “不好。”邓名哈哈大笑,他现在觉得被人恭维确实是一件令人畅快的事,不过总这样恐怕会失去自知之明:“应该立志保天下平安才对啊。”   “先生说的是,那卑职以后就以保天下平安为志。”   “嗯,那就叫武保平吧。”邓名点点头,给武保平起了名字。   “谢先生赐名。”武三喜笑颜开。   “卑职的志向也是一样的。”吴三看得眼热,也急忙赶到邓名身边叫道。   “你们俩名字本来就差不多,还想一模一样,不行!”邓名摇头道:“你换个志向,不,你有什么愿望吗?如花美眷,田土宅地?”   吴三有些误会邓名这话好像有论功行赏的意思,这次他的功劳确实很大,虽然邓名现在没有什么但可以先记着,吴三认真地想了想,答道:“卑职听说江南很好,气候好,吃的不比四川差,还有大海和海产,若是将来天下太平了,卑职很希望能去江南终老。”   “其实四川物产一点不比江南差,不过确实,没有海产。”邓名想了想:“那你就叫吴越望吧。”   其他没有大名的几个卫士也纷纷上来,都嚷嚷着要邓名一视同仁,也帮他们把名字给起了。   “还有呢?”好不容易等邓名给大家起完名字,已经等得不耐烦的李星汉和周开荒同时问道:“信后面还有什么?”   “还有一段挑战书,”邓名笑道:“我说:……”   ……   昆明城内的气氛极其沉重,由于完全没有集中人力救火,昆明的城区几乎全毁,连城楼都被烧掉了两座,大火一直烧到第二天中午还完全没有熄灭的意思,如果不是下了场雨估计最后的那点城区也要毁掉。   驻扎在城内的一万清军也被大火卷去了两千多,这些都是吴三桂和洪承畴的精兵;城南的三万西营尽数逃走了,吴三桂的心都要碎了;而城北的五万兵马在混战中损失了上千,随后在败退中又被西营追杀了好几千。本来城内外接近十万的大军,现在只有原来的一半。   数日前昆明的清军还趾高气扬,赵良栋也雄心勃勃,打算穷追李定国,哪怕深入缅甸也在所不辞。而现在五万清军士气低迷,军营里看不见任何笑容,听不到任何欢声,赵良栋也不用出征了,现在昆明的唯一工作就是设法征粮,大火把昆明储备的粮草烧了个一干二净,放在营外的军粮只够大军数日所需。   虽然从城南各营翻出了一些西贼没来得带走的粮食,但这对吴三桂来说仍然是杯水车薪,而且他知道征粮工作肯定不会顺利,之前吴三桂已经仔细征收过了——他怕民间有粮食会帮助散步在云南各地的残余明军;而且昆明的大火震动方圆百里,附近的百姓见又发生大战,都尽可能地远远逃离了昆明。还有那些逃走的西贼,他们洗劫了沿途的清军驿站和小仓库,吴三桂因为缺乏军粮还无法派兵去追击他们。   在把清军将领召回来后,所有的人都说他们根本没有接到洪经略的命令,而是有一队吴三桂的亲卫持着他的令箭来传达的命令。这些将领一对口供,发现他们接到的命令都一样,全是“便宜行事”。   一开始吴三桂还不信,甚至一通大发雷霆,但人人都这么说,由不得他不信。   第二天下午和晚上,吴三桂忙着整顿部队,同时继续寻找有关那个神秘的亲兵的线索——他和赵良栋彻底醒酒了,重新开始怀疑那个保宁千总,带“李名”来的那个亲卫报告那队人加上保宁千总本人一共有十八个,而城北众将看到的也都是十几个骑兵,戴剑雄的一个部下更出来作证,他当时也数了一下人数,确实是十八个没错。   不过吴三桂还是很难相信这么大乱子全是那个家伙搞出来的。这时他们两个最想见到的就是洪承畴,以便问问他都了解到什么情况。但这老头子就像是人间蒸发了,始终不见踪影,好不容易找到了几个曾跟着洪承畴去救火的亲卫,他们说最后见到老头子的地方是粮库。这几个亲卫不是自己逃走的,就是奉命去寻找部队但根本没回去的,而跟在老头子身边的那几个同样没有音讯。   听完他们的描述后,吴三桂和赵良栋都起了不祥的预感,等下雨后大火熄灭,吴三桂就派了一队士兵,押着那几个临阵脱逃的洪承畴亲卫去粮库找人,不过一直找到第三天天亮也还没有找到洪承畴。   第三天早上,吴三桂又接到一份报告,他的亲卫从原来的西城楼守卫那里问明,在大爆炸发生前,有一队武装到牙齿的骑兵出城去了,拿着吴三桂的亲卫腰牌以及他的令箭。吴三桂和赵良栋一起上场,仔细盘问完这守城官后,二人都确认领头的那家伙十有八九就是保宁千总李名,装束和城北的众将描述相当吻合。   “这厮!”搞清楚一切后,吴三桂气得七窍生烟,大骂道:“多半东川也是他烧的吧?然后烧到云南境内,凑巧有个笨蛋去找他,他想想闲来无事,就顺便昆明侦查下地形吧;然后他一看能混进武库,就顺手又点了把火;杀了我的人抢了令箭混出城,出城后意犹未尽,顺便又假传了一通命令!这贼,休要落到我的手里!”   “恐怕,大帅去建昌的人也是他伏击的。”等吴三桂骂完,赵良栋低声说道,现在回想起来,那保宁千总对建昌一战的叙述怎么看都太完美了,但如果是他就是袭击者,那一切就解释的得通了。   “狗贼!”吴三桂拍案大怒,到现在洪承畴还没有找到,看来也是凶多吉少了。   “大帅,”这时一个亲卫进来,手里还拿着封信:“急报,说是您的一个亲卫让送来昆明的。”   第五十八节 战书   听到亲卫的报告,周围的武将都露出惊奇的表情,吴三桂脸色阴沉,摆摆手让亲卫把信拿过来,他先仔细地查看了一遍信封,信封上写着“公开信”三个字。   “什么叫公开信?”吴三桂不太明白,他稍微思考了一下,就撕开信封掏出信看起来。   边上的将领看到他们的大帅脸色变得越来越坏,看到信末的时候已经是狂怒之态,吴三桂突然双手一揉,就要发力把信扯烂。但片刻后吴三桂又停住手,把揉成一团的信又打开,从头再看了一遍,这次吴三桂看得很慢,等他看完信后脸色也恢复了平静。   “他承认都是他做的,在建昌伏击我的手下,然后在东川府骚扰破坏,最后来昆明放火、诈传军令。”不等部下问询,吴三桂就对他们说了一遍信上的大概内容。说话期间吴三桂停顿了一下,终究还是把信纸一撕两半,接着再撕成四份……吴三桂一边语气平和地与众将说话,一边慢慢地将信撕得粉碎,动作里没显出一丝火气。   “是冯双礼的人吗?”有人问道。   “没说,他没有自认是任何人的手下。”就算邓名自称是某个将领的手下,现在吴三桂也不会再相信他的话,同样会认真地调查邓名的身世来历:“再说冯双礼何德何能,会有这样的得力部下?他要是有这本事,会像条野狗似的逃去建昌吗?”   吴三桂把信纸的碎片扔到一边,突然轻笑了一声:“我吴三桂平生敬的是英雄,重的是好汉。可惜这样的人才,不识大局,不能为我所用啊。”   发完这声感慨后,吴三桂就下令给四川李国英去信,问他知晓不知晓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同时他还让人持着自己的信去追那些逃走的西营将领,虽然吴三桂知道希望不大,不过还是设法劝说他们回来;吴三桂要考虑的第三件事就是如何向清廷交代,昆明损失如此惨重,清廷得知后一定会勃然大怒。   可是吴三桂需要洪承畴的配合,吴三桂和赵良栋都和邓名见过面,赵良栋替他求的通行证,吴三桂发的令箭,论起责任来两个人谁也跑不了。他们二人现在是拴在一条线上的蚂蚱。吴三桂计划对朝廷隐瞒真实的过程,反正西南离北京那么远,只要洪承畴肯和吴三桂、赵良栋统一口径,那还是能隐瞒一些罪责。   不过洪承畴始终不见踪影,如果洪承畴失陷在火场里,吴三桂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朝廷了。   想什么来什么,第四天上午,在粮库附近搜索的部队发现了几具被烧成焦炭的骸骨,清兵从上面找到了几只令箭、一方大印,虽然这些东西也被烧得难以辨认,但大约还能看出是属于洪承畴的东西。仅有这些还不能判断到底那具尸骨是洪承畴的,不过现场的士兵还从其中一具尸体的身上找到了一块玉佩和玉石扳指,他们就把这些东西拿来给吴三桂等人过目。   吴三桂仔仔细细地看了那些玉器,脸色苍白得再也没有一丝血色:“这确实是经略的东西,总是贴身携带的。”   没有辨识出奸细,把自己的令箭授予敌人,导致昆明失火,大军自相残杀,最后更失陷经略级别的重臣,吴三桂此时真有一种拔剑自刎的冲动。   “大帅,大帅!”赵良栋把吴三桂拉到边上。现在赵良栋心里也很着急,虽然令箭是吴三桂给的,但却是他替邓名求来的,而且昆明这么大的事,若是吴三桂能够扛下大部分责任的话,那么赵良栋需要分担的罪责就小了;若是洪承畴烧死了、吴三桂自己抹脖子了,那赵良栋就要独自承担清廷的全部怒火。   现在赵良栋知道为了自己也得保住吴三桂,清廷为了云南局势还是有可能让吴三桂戴罪立功的,如果吴三桂没有大罪,那么赵良栋大概也就不会被追究了。为了能够让清廷息怒,赵良栋给吴三桂献计道:“大帅,这假冒保宁千总的家伙,我们本来也不知道他是谁,是洪经略推荐给大帅和末将的,说人才难得,我们才见了一面,又有洪经略的保举,谁能想到他是细作哇?”   吴三桂瞪了赵良栋一眼,知道对方的意思就是让洪承畴去背最大的黑锅,反正死人也没法开口替自己分辨了。如果按照赵良栋的说法,那就是洪承畴识人不明,把一个危险的细作推荐给了吴三桂,导致了这场大难,最后畏罪也好、将功补过也好,死在昆明大火里了——这样朝廷说不定还会觉得洪承畴是死有余辜,吴三桂失陷经略级别重臣的罪责看上去也就没有什么了。   “就是委屈老大人了。”吴三桂发出一声听上去充满愧疚之意的长叹,他已经同意了赵良栋的建议,而且这事也有可行性,毕竟昆明到底怎么回事大家都不清楚,洪承畴死了,吴三桂和赵良栋只要串好口供,怎么对朝廷说都可以。   ……   逃离昆明的西营军队原本也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只想着尽可能地逃得离昆明远一些。逃离昆明三天后,三万西营军队出现意见分歧,相当一部分人不愿意向西去寻找永历朝廷和李定国,他们本来就已经对永历朝廷绝望,这次还投降过一次更加不好相见,而且缅甸一带的环境十分恶劣,军队去了那里也不知道如何谋生。   有人提议去建昌找冯双礼,前些日子有风声说建昌军也要投降,后来没了下文。而且有传闻说又打起来了,但是大家觉得冯双礼多半能理解大家走投无路的心情。而且冯双礼也是张献忠抚养长大的孤儿,虽然地位远不如孙、李、刘、艾四位大西王子那么高,但也算是张大王义子,有威信;退一步说,冯双礼地位不那么高,不像李定国那么强势,也没有那么多军队,大家感觉会好说话些,起码不至于清算大伙儿投降的事。   就这样,差不多一万七千人转向北方向建昌开去,同时还把他们沿途遇到的辅兵和百姓也尽可能地带走——云南看来是呆不下去了,大家知道即使去了建昌也需要有人种地,乱世之中人口最重要。西营在云南经营多年,和百姓也都沾亲带故,因此搬迁人口也不算很难的事。   听说吴三桂对降军不利后,一些其他地方犹豫不决的西营降军也再次反正,赶来和这支主力汇合。途中一些占据山头的残余明军见到有这样多的西营部队过境,也就不再打游击,下山和他们会师。北上建昌的明军来者不拒,浩浩荡荡地开向四川,他们自然把沿途的物资吃得干干净净,人口尽数带走,这样就算吴三桂想追击也完全需要后方供应粮饷;当然,他们这样一通折腾后,晋王的军队和永历朝廷去建昌的时候也会增加些难度,不过这些军队并没有考虑朝廷的死活,对他们来说朝廷不去四川更好。   但马宝等人没有同行,留下的一万五千西营官兵大都是属于西营晋王一系,冯双礼既可以视为西营中的秦系也可以视为蜀系,和晋系没关系,马宝他们不愿意去建昌那里受气。这些人和李定国的感情比较好,投降之后始终觉得对不起晋王,现在反正出来就想着如何去寻找永历朝廷以便戴罪立功。   这些天来昆明方面并没有派兵来追击西军,反倒是劝降的使者一个接着一个,苦口婆心地想把这些西营降将再劝说回去,吴三桂的使者赌咒发誓说从头到尾是有人假传命令,因为种种原因吴三桂无法把真相原原本本地说出来,他只能再三保证对西营绝对没有恶意。不过使者的这番解释并不被西营将领接受,他们觉得如果不是吴三桂授意,那城外清军不会一拥而上进攻城南降军,至于有人假传命令什么的,西营将领们也都不相信。   不管是不是误会,马宝知道自己肯定是没有回头路的,当晚他冲杀在前,还阵斩了一个清军的游击。现在就是真像吴三桂说的那样,马宝也只有顽抗到底了,更何况他还不信吴三桂说的话。被诸营公推为临时统帅后,马宝就开始仔细思考这支西军的前途,经过一天一夜的反复权衡,马宝召集众将,提议沿着大道向西,攻击腾冲一带的清军。   “昆明那晚火烧的那么大,多半城内的积蓄都被大火一扫而空了。”马宝的这个推断引起一片赞同之声,大家都看见了那天的火势,而且若是昆明还有军粮的话,他们就会派出部队来攻击西军,肯定不会看着他们在昆明周围大肆破坏。   “总的说来,现在鞑子在云南的部署是外重内轻。”马宝与众人探讨着他的想法。   以前清军以昆明为中心,形成了一个防御圈,十万军队分散在这个圈子上,镇压、控制云南全境,而投降的明军军队被送到昆明,或是整编后被派到这个圈子上协助清军镇压工作,或是像马宝他们这样集中起来,组成攻打永历朝廷的远征部队。   而吴三桂本人坐镇昆明,城外驻扎着五万机动兵力,城内储存着大量的粮草,无论何处有紧急情况发生,昆明的机动兵力都可以迅速做出反应。地方上的军队都需要依靠昆明的物资支持,就算有投降的明军再次反正,他们也会因为无法获得物资而迅速再次陷入困境;李定国指挥的明军主力或许能对地方上的某支清军驻军取得优势,但这些驻军能够得到昆明机动兵力的迅速支援;而且就算昆明不支援,明军也未必有力量长期围困转入防守状态的地方清军驻军;就算能够长期围困并且拿下城市,也缴获不到什么粮草。   但现在昆明出现了问题,吴三桂手中的机动兵力突然失去了机动能力,那样整个清军防御圈上的部队就显得兵力分散,这些同样需要昆明提供物资的清军同样丧失了机动能力。   “我们不要光想着去缅甸寻找皇上和晋王,我们先打怒江,然后攻打腾冲,从背后杀过去。只要昆明那边无法派来援军,我们就可以沿着大道扫荡府县、仓库、村镇,让西边的鞑子得不到任何粮草供应,然后和晋王夹击他们,把他们统统消灭。”越远离昆明,地方上就会变得越荒凉,越难以筹措物资。由于李定国已经退到缅甸边境,所以跟在他身后的清军监视和防备部队也已经深入到没有人烟的边境地区,马宝觉得只要自己把怒江各处渡口掐断,腾冲一带的仓库都攻破,这些清兵的补给状况恐怕会比李定国和白文选还要糟糕。而背后这些地区是没有多少清兵守卫部队的,肯定抵抗不住一支高达一万五千人的西营野战部队。   ……   此时在腾冲,驻防的清军游击接到一封从滇中传来的信件——这是马宝彻底把这一带清军驿站交通系统陷于瘫痪前送来的最后一封信。按照标签看,似乎是一位平西王的亲卫发出的。   此时清军游击还不知道昆明发生的事情,只知道后方的交通线上似乎有些麻烦,好像有大股的西贼在流窜捣乱,导致滇中发来的军粮几天来一直没能及时入库。游击很惊讶现在后方居然还有大规模的西贼,不过他对此也不是太担心,昆明附近的吴三桂大军正愁找不到西营的主力呢,他们既然敢跳出来,那昆明方面肯定会火速出发进剿,现在可能已经被扫荡得干干净净了。   “念。”游击把这封信扔给师爷。   “公开信。”师爷大声念着封面上的字眼。   “什么叫公开信?”游击问道。   师爷摇摇头:“没有这个词,明显是生造词语。”   “不管他,继续念。”游击一摆手,这年头有文化的人太少,一个亲兵估计也请不起师爷,生造几个词汇没什么了不起的。   师爷撕开信封掏出公开信,声音洪亮地念出了信的开头:“汉将军名拜书前山海关总兵吴……”   师爷的声音迅速变得很低,念到最后那个“吴”字时几乎细不可闻,邓名的用词相当客气,不过这种称呼一出,口气再客气也没有意义。   不过他的东家并没有生气,听明白这封信的主人在说什么后,游击发出一声冷笑:“又是哪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狂徒?接着念。”   这时师爷已经又向下看了一段,他的脸色此时变得苍白,对游击的吩咐一时没有做出反应。   “怎么了?念啊。”游击奇怪地看着师爷。   “东家,大事不好!”   ……   贵阳,收到公开信后,贵州巡抚衙门和提督行辕内外一起失声。信里面说的事情实在太过离奇,那个自称汉将军名的人,在信中对吴三桂坦承:将军派去建昌的兵将,是我带着十九骑尽数歼灭的;将军部署在东川府的军队,也是我和这十九骑尽数驱散的;将军的昆明城,同样是我和另外十七个人放火烧的;将军驻扎在城外的十万大军,还是我假传命令让他们内讧的。   “这个……”虽然巡抚衙门、提督行辕中都是经验丰富的文武官吏,但看到这封信后还是手足无措,信上对于形势的介绍虽然只有寥寥数语,但众人不由心中骇然。虽然衙门很快就下令保密,但这样惊人的消息还是很快传遍了贵阳全城。巡抚和提督一边派人辟谣,一边火速派亲信赶赴昆明打探情况。   不过他们的亲信才刚刚发出去,附近的府县也纷纷报告他们接到了一封狂悖忤逆的公开信,各地的长官都表示他们对发信逆贼说的话一个字也不信,但还是希望贵阳能够正式辟谣,以稳定受到谣言蛊惑的百姓。   接到这个消息后,正忙于在贵阳城内辟谣的巡抚和提督都松了一口气,他们之前唯恐这封公开信只寄给自己,那样若是消息传开的话,说不定吴三桂会迁怒自己。但写这封信的人显然很知情识趣,写了很多封一模一样的信广泛分发,这样就算事情是真的,吴三桂老羞成怒也不至于追究到自己身上——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贵州上下都觉得信中内容十有八九是真的,至于写这封信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衙门内外也在议论纷纷。   ……   消息传回昆明之前,吴三桂和赵良栋还在竭力隐瞒损失,他们打算先设法向朝廷和周围省份吹吹风,然后一点一滴地把武库、粮库被毁,昆明被焚,大军散去一半,经略葬身火海这些噩耗分次分批地报告朝廷。当然,最先报告上去的是洪承畴识人不明,推荐了一个细作给他们当手下。   转眼之间,吴三桂和赵良栋所有掩盖真相的努力都化作泡影,收到公开信的衙门都派急使前来昆明,而且本来这么大的事就不可能完全遮盖住,已经透露出去的一些消息顿时被哄传开来。   现在连吴三桂的手下也知道平西王撕掉的那封信上的全部内容。在戴剑雄的营地里,他的师爷就拿着抄来的一封公开信,念给东家与其他军官听:“……虽言‘大丈夫斗智不斗力’,但吾之行事却非正人君子所为,今日返回四川后,自当操练士卒,力争早日与吴将军堂堂决胜于疆场——汉将军名再拜。”   师爷念完了信,戴剑雄等人都沉默不语,整篇信中邓名都是这种不卑不亢的语气,甚至有一种谦虚的自居小辈的态度,但这种态度似乎会带来更大的羞辱感。良久后,戴参将轻轻说道:“这是挑衅的战书啊。”   ……   昆明城中,赵良栋和吴三桂一起痛骂邓名,这次邓名把他们坑得太惨了。当他们二人奋力挣扎、想从这个泥潭中脱身时,邓名又狠狠地在他们头上踩了一脚,赵良栋一想起那个所谓的公开信就义愤填膺:“明明了是给大帅的信,居然四下散布,这到底是写信还是传檄?真真卑鄙无耻、言而无信的小人!”   第五十九节 撤军   赵良栋的气愤一方面是为了自己。因为邓名用公开信对吴三桂进行羞辱,让清廷和天下的文武官吏都对吴三桂的能力产生怀疑,而且这声势一成还会对吴三桂的失败起到夸大的作用。产生这么重大的影响后,清廷不可能不追究吴三桂的罪责,以显示清廷信赏必罚的原则。对吴三桂的处罚当然会让赵良栋跟着一起倒霉,如果把吴三桂逼急了,说不定他会为了减轻罪责而把责任往赵良栋身上推。   另一方面,赵良栋很担忧云南的局面。清军遭受这个重大挫折后,人心士气都受到了很大的打击,这个时候吴三桂若受到责备或者降职处理的话,很容易让云南清军的失败感变得更强烈。纵观全局,赵良栋认为吴三桂这次进攻云贵的工作完成得相当出色,昆明这次的大乱固然有吴三桂和赵良栋麻痹大意的问题,但也有其他偶然因素,完全归罪吴三桂不合适也没有必要。   赵良栋投到阿济格军中后没有几年就因为功劳抬旗,他对八旗的热爱是发自内心的,满清的节节胜利让他感到快乐和满足。以赵良栋看来,李定国只差一口气了,现在清廷的当务之急就是迅速给昆明派来支援,特别是云南清军急需的粮草,不惜一切代价从两广、贵州等地火速发来。同时不要追究吴三桂的责任——当然也不要追究自己的,安抚西南清军的情绪,给李定国以最后一击。   吴三桂则显得比赵良栋平静得多。当他听说邓名诈传“便宜行事”的命令就有些惊讶,觉得这小子年纪不大手段却蛮狠辣,公开信又加强了吴三桂的这个印象:如果邓名写了一封得意洋洋、宣传战果的檄文,那么地方上清廷官吏的第一反应就是本能地怀疑。但邓名这封信的前半截只是寥寥数语,说诸多行动都是他主持的,对战果一字未提,后半截又暗示这些行动都大获成功,让接到信的人生出好奇、探究之心。   “信封上都写明了叫‘公开信’,此人并非有意欺瞒,确实是我没有多想。”吴三桂看上去一副心平气和的模样。邓名写的东西内容如此惊人,广泛传播开一点也不奇怪。此外就算没有传播到民间,仅仅为官场知晓,对吴三桂来说也够糟的了:“有了昆明的前车之鉴,我还对他如此掉以轻心,实在是太说不过去了。”   吴三桂觉得从军事上看,云南的战局已经变得难以挽回,如果想减少损失,最好的办法就是暂时放弃云南,让大军返回贵州就食。当然离开以前要对云南进行彻底的破坏,凡是不愿意迁走的百姓都要当作敌人对待,这样云南就会失去供养明军的能力。清军在贵州养精蓄锐几年,再次出击云南,可以把明军再次打垮。   不过军事角度不是看问题的唯一角度。这次远征云贵前,清廷一再对吴三桂表示,只要能够消灭永历朝廷,将来云贵就交给他打理,让他成为类似朝鲜王的藩王。军事行动进展顺利的时候,清廷更是多次重申这个奖赏,让吴三桂再接再厉,早点把他应得的藩王领土拿到手。   因此对于云南、贵州的地盘,吴三桂已经是看成了自己财产,永历和李定国就是和他争夺家产的敌人。这期间永历朝廷还来过说客,想用“兔死狗烹”的理由劝说吴三桂“养南明自重”,但吴三桂对这些说客不屑一顾。首先,清廷的信用是不错的,而且这份赏赐吴三桂要和很多汉人将领分享,他觉得清廷不会一口气得罪西南众多将领;其次,永历和李定国只要还活着,就会不断地骚扰云南,为了这次远征清廷已经拿出了很多资源,以后对永历和李定国的征讨主要靠云贵出力,在已经把云贵视为自己所有的吴三桂眼里,养南明就是要自己掏腰包而无法从清廷那边要到更多的军费,这种亏本的买卖吴三桂是肯定不干的。   正是因为这种心态,之前吴三桂一直希望尽快解决南明问题。攻破昆明后,吴三桂已经设法把两广的援军轰走了,他不希望这些肯定要离开云贵的客军继续呆在他未来的土地上白吃白喝,吴三桂也料定他们不会善待地方百姓。也确实正如吴三桂所料,那些将来会和吴三桂分享云贵地盘的将领对地方民生最关心,军纪也最好,而那些肯定会离开的客军则大肆劫掠地方。军纪最差的两广援军一路祸害地方,在被吴三桂轰走后还顺手把归途上的云南百姓都强行掳走,吴三桂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他们的主人耿继茂的授意。   还有赵良栋等人率领的客军,吴三桂同样满心盼望这些军队尽早离开云贵,永历朝廷被消灭了,赵良栋之流的客军也就没有理由继续呆在云南不走了。直到昆明大火前,吴三桂和赵良栋的目标还很一致,他们都迫不及待地要消灭永历和李定国。不仅仅如此,吴三桂还在筹备针对水西安氏的军事行动,多方施加压力,定要逼得安氏起兵响应残明和李定国。吴三桂已经打定主意,要一劳永逸地把这些盘踞在云贵上千年的土司都剿灭了,确保自己将来会是这片领土的唯一主人。   不过这几天吴三桂对是否立刻消灭永历朝廷和李定国变得犹豫起来。他估计清廷会因为昆明大火而责罚自己,但这个责罚到底会有多重?经过仔细斟酌,吴三桂发现自己可能不会有多大事,他不信清廷会剥夺自己一切权利职务,吴三桂是十几年前献山海关给清廷的大功臣,有这个功劳在,清廷就不可能过重地处罚自己,更不用说吴三桂还有军队部下。只要兵权在握,加上当年献山海关的旧功,吴三桂就算被问罪也不会太惨,不会没有翻身的余地。   但许诺的云贵封国是不是都能保住就不敢说了。自孔有德、尼堪之死以后,昆明大火是清廷最大的一次失败,吴三桂觉得清廷在盛怒之下说不定就会剥夺自己的藩国,或者从云贵两省封地中减去一省,如果这样,那吴三桂拼命攻打永历和李定国又是图什么呢?   前两天吴三桂还在犹豫,他有两个选择,或者寄希望于清廷不会剥夺藩国或是减少封地,隐瞒罪责保住西南大军统帅位置,继续讨伐永历朝廷;或者以退为进,先把所有的罪责扛下来,等清廷气消了,感觉永历朝廷非吴三桂出马不能讨灭因而重申云贵的封赏时,再出力讨伐永历朝廷,才符合吴三桂的最大利益。可是他又担心万一自己后退了,其他人把永历朝廷平了,那么藩王的位置就落到别人口袋中了。   但邓名的这封公开信让吴三桂不用继续彷徨了,事情已经不可能大事化小,吴三桂此时已经在盘算自己的“以退为进”应该退到哪一步为合适。唯一要筹划的就是,在他韬光养晦的时候,一定要竭尽全力保证其他人无法把永历朝廷给灭了,这样清廷就迟早还得重提给自己的藩王奖赏。   当然这份心思吴三桂不打算对赵良栋这条满清的忠犬明言。从军事上讲,从云南撤退时应该进行焦土政策,杀光不肯撤退的百姓,焚烧一切搬运不走的物资和设施,就像吴三桂打算对建昌做的一样。只是吴三桂还在筹划着未来把云南纳入囊中,在云南进行焦土政策就等于烧自己的家产,吴三桂还是宁可留给李定国——只要将来再拿回来就好了,反正李定国同样是不会在云南进行焦土抵抗的。   见吴三桂不支持,赵良栋一个人骂邓名也骂得没意思,就把话题转回到军事上:“末将认为应该从速从贵州和两广要粮,尽快平定省内的乱事。”   “再有五天,大军就要断粮了。”吴三桂对迅速消灭李定国已经失去兴趣了,如果后者有被别人消灭的可能,甚至很难说吴三桂会干些什么:“就是把贵州的粮食调过来也坚持不了多久。至于广东,靖南王和镇南王(尚可喜和耿继茂)会把他们的军粮借给我?”   “这期间请朝廷重开长江航运,多多地从江南征发丁壮,给我们补充粮秣。”赵良栋承认云南的清军目前很困难,但是李定国同样很困难,咬紧牙关坚持下去还很难说谁先挺不住。   但吴三桂依旧摇头:“远水救不了近火,要是把贵州的粮秣耗尽后,江南的粮食还没有到,那西南的局面就不可收拾了。”   “大帅的意思就是撤回贵州?”赵良栋当然对吴三桂的打算非常不满,而且放弃一省土地也不是什么小罪。   但吴三桂估计清廷不会把他往死里整,在处罚有上限的情况下,把所有的罪责集中一次性解决反倒对自己更有利:“大军先退回贵州就食,等江南粮秣到了再进攻云南又不是什么难事。”   吴三桂和赵良栋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只好约定明天再议,届时把众将都召来一起研讨当前的云南军事形势。   趁着全体会议召开前,吴三桂和赵良栋各自去说服其他将领,没有了另外一个死心塌地忠于清廷的洪承畴的支援,赵良栋的工作非常不顺利,几乎找不到支持自己的同盟军。而吴三桂不同,他的嫡系与他有共同的利益。吴三桂不愿意用嫡系去拼命,他们自己也不愿意在看不到回报前就把赖以在乱世谋利的本钱花光;就是非嫡系中那些想留在云贵的,也纷纷赞成吴三桂的意见:现在支持吴三桂将来就能指望得到吴三桂的回报,吴三桂不想把老本拼光,他们也一样;还有一批人是将来要离开云南的客军,看到吴三桂都不想拼命,怎么可能指望他们拼命?   第二天的军事会议上,吴三桂不费吹灰之力就轻易击败了孤家寡人赵良栋,后者的计划也确实没有什么说服力,洪承畴还有可能迫使两湖、两广紧急供应军粮,赵良栋却不可能有这个能力。大家一致同意在军粮彻底耗尽前动身返回贵州,甚至还有人向吴三桂建议把赵良栋留下守昆明。吴三桂可以说自己并没有彻底放弃云南,把相当一部分责任转嫁赵良栋,大家把军队和军粮都带走了,赵良栋独自留下能守住昆明才是怪事,到时候他若不肯死守也只有逃回贵阳一途。   不过吴三桂倒没有把事情做得这么绝,反正他受到的责罚肯定有上限,就是把放弃云南的责任大包大揽下来也无所谓。现在他需要赵良栋和自己在昆明大火一事上守望相助,将来再次入侵云南的时候也可能还要用到赵良栋的才能。就算不用赵良栋,也可能会需要其他客军的协助,吴三桂乐得做一个人情。   在写给清廷的上书中,吴三桂承认昆明遭到了极大的损失,军队眼看就要断粮,为了保住更多的军队,吴三桂下令云南清军暂且退向贵州。他表示西南将佐都是奉命行事,他愿意承担放弃云南这个决策的责任——既然要卖人情,干脆卖个痛快——吴三桂就是这么打算的。   十几万清军退到贵州,单靠一省是肯定养不起的。清军放弃云南后李定国多半会回来,当然声势远不能和丢失云南前相比。如果残明有卷土重来的意思,那么清廷当然不能让吴三桂自己掏腰包和明军打下去,肯定会拨给更多的粮草和军饷。   有了清廷的物资支援,吴三桂觉得自己就可以忍上一些时日,等到清廷重新保证自己的藩王地位和云贵领地后,吴三桂就可以再次发起进攻了。先拿上清廷几年的粮饷也不无小补,算是让北京替自己分担一些昆明大火的损失。若是清廷企图让其他将领来争夺封藩云贵的功劳,吴三桂坐镇贵阳,一定能让所有的竞争对手吃不了兜着走。   外围防御圈上的清军大多不是吴三桂嫡系亲信,吴三桂作出决定后立刻以最快的速度通报那些不在昆明的亲信部队,而那些非亲信的部队自然会稍微晚一点。如果李定国没能迅速做出反应,大家应该能平安撤回,若是李定国反应迅速,有非嫡系部队断后,吴三桂的亲信将领也都能带领全军回到贵州。   ……   返回建昌的路上,邓名一行走得并不算快,此时他们也不清楚昆明大火的全部战果以及对建昌军造成的影响能有多大。邓名决定慢慢走,留出时间,让消息能够先传到建昌,他本人要先观察一下冯双礼的反应再做定夺。   这段时间里,邓名除了总结经验教训,就是每天抽一点时间教周开荒、李星汉等人识字。当他们挖掘南下途中掩埋的粮食时,发现这些粮食已经被人动过,减少的数量也超过了一个人的食量,大家都很高兴,看来刘晋戈和袁象二人都平安无事。   在磨磨蹭蹭的邓名等人返回四川行都司境内以前,昆明大火的消息就像是插了翅膀,在西南大地上传播开来,一同传播开的还有邓名的公开信。早在北上的西营军队抵达建昌前,冯双礼就得知了这场事变的大概情况,并且迅速派人告知狄三喜——后者仍在和那个清军千总纠缠不休,袁象和刘晋戈目前也被狄三喜好吃好喝地供在营中。   西营北上部队的先锋此时已经踏入四川行都司境内,他们派遣来建昌的使者就奉命向冯双礼询问这个邓名的身世和履历——现在西营部队倒是相信吴三桂所说的误会了,不过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们降而复叛,在昆明城下杀了吴三桂的人,再次投降过去估计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而且这些人对邓名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昆明大火让不少本来绝望的人又生出清军也不过如此的感觉,居然能被十几个人搅得大乱。   狄三喜接到捷报后,心里的高兴那就别提了,以前对邓名只字不提的狄三喜现在整天就把邓名挂在嘴边,和部下讲、和新投降过来的清兵讲,唯恐有人不知道洪承畴、吴三桂和赵良栋也在邓名手下吃了大亏。每次替邓名鼓吹一通后,狄三喜还忘不了加上一句:“本将当初在建昌,也曾被邓先生带着十九个人打败过。”   怎么样?十九个!比邓名用来对付昆明那三个家伙的人还要多两个。而且这几位明星运动员上场后,狄三喜突然发现能参加这场比赛似乎也不算什么丢脸的事情了,说不定自己的良将之名因此能传遍天下了——他狄三喜被邓名的重视程度和洪承畴、吴三桂还有赵良栋差不多,都是要亲自出手对付的。   美中不足的是,良将狄三喜还是没有能够攻下东川府第一座清军据点。不知道对面的营地里是不是有个打猎能手什么的,清军那边总是能猎到一头鹿之类的大型动物,前些天还打到过一头野猪。由于大部分清兵都已经向狄三喜投降,对面清军据点靠着这一只、两只的大猎物继续苟延残喘下去。而狄三喜营中要吃饭的嘴太多,主要精力也得放在捕猎上,而不能全力去干扰对方打猎。   不过狄三喜已经不打算继续这样不死不活地拖下去,他决心借昆明大捷的东风,对清军营地发起雷霆万钧的攻势,一举结束旷日持久的东川府攻防战。   第六十节 约法   狄三喜决定首先进行一次空前规模的攻心战,向清军宣传昆明大捷后建昌明军的有利形势,以及对方绝不可能得到增援的事实。等到对方官兵彻底离心后,再发起连续不断的攻击,就算不能立刻攻占对方的营地,也要通过攻势迫使对方再也无法安心出去打猎,切断了对方的补给渠道也能加剧清军的恐慌心理。狄三喜的计划是双管齐下,用政治加军事的手段瓦解敌军。   在进行了一天强大的攻心战术后,狄三喜下令今晚给士兵们加餐,准备明日就开始猛攻敌营。正在准备晚饭的时候,营外突然传来了争吵声,听上去有几十、上百人在嚷嚷,狄三喜就派亲卫去查看出了什么事。   很快亲卫回报,有大批的清兵过来向明军投降。卫兵严格执行狄三喜的命令,不放他们进营——在之前那场假投降真吃饭的事件发生后,狄三喜就拒绝接受个别人投降,卫兵们已经把零星过来投降的清兵赶走无数次了。狄三喜宣布只有对方由千总带领全体投降时,他才会考虑接受。今天对方的千总依旧没有来,所以卫兵不肯为降兵通报。   但这些降兵们不干了,拒绝就这样被明军的卫兵打发走,他们嚷嚷说千总永远不可能来投降了,因为下午的时候清军千总带着十个死党逃走了,临走的时候还卷走了营地里全部的食物——这个千总眼见事不可为,自己之前多次用计,不仅派人去狄三喜那里骗吃骗喝,更偷过狄三喜部下埋设的陷阱里的猎物,还不断地发起反击去破坏对方的捕鸟、捕兽笼子,估计狄三喜肯定恨自己入骨,所以不敢投降,抓住机会逃走了。   清军摘果子、打猎归来,留在营地里的人传达了千总的最后命令:“自谋生路”。听到这个消息后,剩下的清军士兵没有任何犹豫就跑过来向狄三喜将军投降。今天他们没有捕获什么大个的猎物,如果明军不接受投降,他们今天的晚饭就没有着落。听明白这些士兵的叙述后,狄三喜的亲兵知道东川府的战事终于结束了,不过卫兵并没有立刻答应下来,而是回营报告长官,毕竟“恩出于上”嘛。很快,一身披挂的狄三喜就在亲卫们的簇拥中走出营帐,来到营墙上。命令对面的清兵再重复了一遍投降要求后,狄三喜宽宏大量地一挥手,宣布接受了这近百清兵的投降,允许他们进来一起吃饭。   顿时营外欢声雷动,这批清兵齐声颂扬狄三喜将军的恩德,纷纷表示自己之前有眼无珠,对抗王师罪该万死。   狄三喜马上派人去把清军的据点一把火给烧了。最后投降的这批清军里说不定还有死硬分子,万一吃饱喝足后又生出对抗大明的心思怎么办?一定要把他们的据点烧了,哪怕真有这样的人也让他无处可去。   那些跟着狄三喜的卫士们见到大局已定,心中也是激动不已。狄三喜从建昌出发时,带着三百战兵,低潮期虽然跑了小一百,但最终还是击败了一支曾是自己两倍的强大清军,现在狄三喜通过招降纳叛发展到战兵近五百人,还给建昌送回去了上千名辅兵。无论是战斗兵力还是总兵力,狄三喜在不算太长的一段时间扩充到原来的近两倍,这样的成绩足以傲视庆阳王全军——几年来冯双礼的实力一直在不断下降,哪有人能这样迅速地充实军力?   何况这样的战果还是在异常艰苦的情况下取得的。狄三喜饱受怀疑,被侮辱、被嘲笑,就连他们这些亲兵跟着离开建昌的时候也有种穷途末路的感觉,现在终于守得云开见日,不但可以在建昌众人面前扬眉吐气,而且有了这五百兵后,狄三喜更是稳坐冯双礼手下第一大将的位置。要知道庆阳王总计也就是不到三千兵——当初跟着冯双礼来建昌的三千兵也跑了不少。   最后这批降兵共九十三个人,狄三喜对他们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他对冯双礼从建昌派来的援兵不感兴趣,因为那只能是临时借给他的,但这些投降的清兵只要完成收编就是他的私人武力,之前投降的清军战兵狄三喜也都很耐心地笼络,现在都对他有了一定的忠诚心。   “你们的千总叫什么名字?”对于那个和自己抗衡了这么久的对手,狄三喜也有一种惺惺相惜感,他倒是听投降的人管那个千总叫褚千总,不过不知道他的准确姓名——毕竟是个无名的小千总,以前这些清兵也不互相统属。   “褚八斤,”被问到的清军千总嫡系答道:“我们褚千总叫八斤。”   “哦,褚八斤。”狄三喜在心里默默念了这个名字几遍。之前他确实恨透了这个死硬的清兵千总,对方为了鼓舞士气还曾半夜带几个人溜过来,在狄三喜这边的野果子树下大便;早晨当着明军的面往他们捕鱼的小河里撒尿,然后在狄三喜派人去抓他们时飞快地逃走。   不过现在既然是自己笑到了最后,狄三喜那种恨褚八斤恨得牙痒痒的感觉也就淡去了不少:“褚八斤你确实有点本事,可惜你遇上了我狄三喜。”狄三喜轻声自言自语道。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有种感觉,感到这褚八斤还会与他见面,好像就是他宿命的敌人一般。不过狄三喜也知道这是自己的幻觉,和白日梦没有什么区别,这么大的西南,这么多军队兵马,他哪里还会遇上这个褚八斤呢?   虽然战果辉煌,但狄三喜并不以此为满足,他从袁象和刘晋戈口中得知,那些清军的辅兵都被邓名骗到荒山里避难去了。狄三喜打算趁着大胜褚八斤的余勇,继续深入东川府。他估计那些辅兵的粮食早吃光了,眼下多半也在捕鱼打猎和收集野果,狄三喜计划多抓一些人再返回建昌,让自己的胜利变得更加无可争议。   为了让这些刚投降的清兵不要动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比如逃跑之类的,狄三喜在大家吃饭的时候还亲自去给他们介绍当前的西南军事形势,最重要的当然是邓名在昆明大破三贼的光辉事迹。这些降兵听得有些惊讶,本来还有不少人认为是明军在胡吹,没想到居然还是真的。   “你们知道么?当初邓先生带着十九人,在建昌也击败过本将一回……”   ……   此时在建昌,庆阳王冯双礼正在客气地招待一位远来的客人,他正是成都副将杨有才。邓名离开成都后,刘耀和杨有才商议了一番,最后还是决定抽出二百精兵交给杨有才带领,前去建昌为邓先生壮壮声色。杨有才出发得比邓名晚好几天,一路跋涉到四川行都司的时候,邓名早已经大闹建昌,直奔东川府去了。   从驿卒口中得知建昌发生的冲突后,杨有才不敢继续向建昌前进。他只有二百兵,不敢去招惹拥兵三千的冯双礼,但他觉得邓名可能会返回成都,所以就在建昌北面等着。等了好久没有等来邓名,反倒等来了东川府交战,狄三喜叛逃的消息——狄三喜带兵出发以后,建昌的将领、士兵都认为他是畏罪潜逃了。   杨有才认为建昌明军的风头已经变了,主战派重新占据上风,不过他还是不敢去建昌,只能继续在北面的驿站里观望局势发展。不过未等杨有才做出更进一步的判断,建昌已经发现了这支成都的部队,重新上台主持政务的冯双礼听说有客军靠近建昌的报告后就派一队士兵来打探虚实,发现是成都副将杨有才后,冯双礼又派亲兵持手书来邀请他到建昌一晤。   不过杨有才没有立刻答应下来,反倒立刻向北撤退了一段,退到了大雪山脚下,若是冯双礼派兵来与他为难,就要立刻翻山。但冯双礼没有过分逼迫杨副将,还派人送来些粮食。   接着就是昆明大火的消息传来,一开始消息还很模糊,但很快就变得清晰起来,邓名在云南取得大胜,四川压力顿减,还有一些西营将领也带兵向建昌开来。大喜过望的杨有才立刻让人速回成都报讯,成都接着肯定还要向奉节文督师报喜。杨有才和刘耀可都是第一批劝进的功臣,而且邓名说过不会忘记他们的首劝之功。   等到冯双礼再次派人来请时,杨有才就大模大样地带队南下,趾高气扬地进入建昌城中,和冯双礼把酒言欢。   “邓先生到底是哪位大王?”冯双礼听到杨有才得意洋洋地吹嘘他们成都的劝进之功,冯双礼觉得杨有才既然都劝进了,那么对邓名的身世一定了解,不仅冯双礼有这个疑问,那些正向建昌开来的西营将领也都一样,人人都迫切想知道邓名到底出身哪家王府。   “这话我一般不和人说的……”这几年杨有才一直在成都辛苦种地,粮食从来没富裕过,哪里舍得像建昌这样用来酿酒?几杯酒下肚,暖洋洋的感觉从胸口散到全身,让杨有才觉得冯双礼这个西贼也不算多么可恶了。   见杨有才一副欲言又止的卖关子模样,冯双礼连忙又捧起酒杯敬酒,还向对方那边凑过身去:“还请杨将军千万赐教。”   “罢了,庆阳王可不要外传啊。”杨有才先是一声长叹,显出一副勉强之色,然后才眉飞色舞地讲起来:“邓先生才是真正的蜀王啊,当年蜀王府被你们西营攻破了,年纪尚小的邓先生被几个亲卫抱着逃走,隐姓埋名……”   在成都的时候,刘耀见李星汉似乎是邓名的心腹,又是第一个跳出来拥立的,就偷偷向他打听邓名的身世。李星汉心中一直盼望邓名是蜀王之后,此外也认定只有这样的出身才能解释邓名为何会出现在四川,见刘耀发问,李星汉就含含糊糊地说邓名可能是蜀王。李星汉的态度被刘耀理解为邓名的身世需要保密,而不是李星汉其实没把握。之后刘耀对杨有才讲起这件事时,除了斩钉截铁地认定邓名是蜀王之后,还提到了自己的一些猜测,比如这个李星汉是不是当年蜀王卫士的后代?不然为何会知道此事,而且邓名还对他如此信任?   “那个李千总就是救邓先生脱险的卫士之子,”杨有才毫不犹豫地把刘耀的猜测当作事实告诉了冯双礼:“他们在流落途中遇到了闯营袁宗第。为了感谢袁宗第的救命之恩,邓先生就发誓不计较闯营过去的是非了,而袁宗第和刘体纯他们则发誓辅助邓先生中兴大明,到时再认祖归宗。庆阳王请看,小袁将军、小刘将军他们就是因为这个约誓才到了邓先生身边的,周千总也是。”   “少蜀王还真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啊。”冯双礼听得有些紧张,毕竟蜀王和闯营的冤仇不算大,但是和他们西营那是仇太深了。   “那是自然,不过还是要叫邓先生,在中兴大明前,邓先生是不会恢复本来姓名的,听说是他怕无面目见祖宗。”杨有才很喜欢扮演万事通的角色,接着又把邓名在三峡对袁宗第说过的一番话添油加醋地叙述了一遍,那番言论传到成都时也给他和刘耀不小的震动:“……庆阳王你看,邓先生已经在许多人的面前宣布闯营、西营清君侧没错了。”   “其中确实提到了西营吗?”冯双礼还是有点不放心,邓名赦免闯营不奇怪,反正闯营清君侧是冲着崇祯去的。他一边问又是一杯酒敬过去。   “确实提到了西营,”见冯双礼居然怀疑他的消息,万事通立刻急道:“我的亲卫里也有很多人听过了,王爷不信可以去问。”   杨有才以为冯双礼肯定不会当场询问,那也太不给面子了。不料事关西营安危,冯双礼道声得罪,就让人把外面吃酒的成都兵叫来几个,询问有关邓名公开赦免闯营和西营……不,是公开为闯营和西营叛逆罪名平反的言论。   幸好杨有才确非信口胡扯,邓名的确公开发表过这个意见,听到好几个人证明后,冯双礼满脸笑容请他们去继续喝酒,还悄悄吩咐亲卫再给这些成都兵加两道菜。而冯双礼本人则一个劲地恭维杨有才,把后者捧得晕晕乎乎,都不知道自己行老几了。   今天的晚宴冯双礼觉得非常有收获,搞到了大批有关邓名的第一手资料,对杨有才也是另眼看待——不愧是首批拥立的有功之臣。若不是把他请来喝酒,还真没法把邓先生了解得如此清楚。   ……   “事情大概是这样的……”安排酩酊大醉的杨有才歇息后,冯双礼把那些先一步到建昌的西营使者都招来,向他们介绍自己今天的收获:“邓先生是蜀王之后……当然,是皇明的蜀王而不是刘大王之后!弘光二年被一个姓李的卫士救走,化名藏在靖国公(袁宗第)的军中。后来靖国公归顺朝廷才渐渐吐露身世……期间有人化解了邓先生心中的怨恨,说他若是能真心不追究闯营和我们西营的过错,就能中兴大明、认祖归宗。于是邓先生就决心放弃父母之仇,以光复祖业为毕生之志向,他还在大昌当众宣布:西营、闯营当日行的是义举……”   听冯双礼把来龙去脉娓娓道来,这些西营的使者一个个也都是满心钦佩:真不愧是庆阳王,消息灵通,观察入微。大家都急忙认真领悟庆阳王的讲话精神,把其中的信息充分消化吸收,他们都觉得这趟建昌果然是没有白来。   ……   西营的军队已经进入四川行都司境内,从建昌返回军中的使者们虽然在细节上的表述有所差异,但大体上还算差不离。西营的先锋将领把这些使者聚拢起来,让他们一起对冯双礼的表述进行了一次仔细的回忆,从而完成了对邓名身世的总结。然后这位先锋官就急急忙忙地赶到后军,与众人分享这惊人的内幕消息。   “庆阳王已经打探清楚!”先锋官宣布道:“邓先生是皇明的蜀王之后。”   这话一出立刻引起惊讶之声,不少脑筋快的人立刻想起西营和旧蜀王结下的梁子。   “啊,啊,这是晋王干的啊,和我们无关。”马上就有一个秦系的将领插嘴道。   “怎么和你们无关?当年晋王洗劫蜀王府的时候,孙大王还有你们好像都分了一份吧?”一个刘文秀的前手下提醒道。   “当然不是我们干的,是晋王干的,他派去把蜀王府洗劫一空的是赵裁缝和闻鞋匠!”被提醒的人顿时面红耳赤。   “赵裁缝是谁?”有人不太熟悉晋王的手下。   “就是赵芝泉和闻商铜,他们俩投入晋王军前一个是裁缝一个是鞋匠,赵裁缝不是还有个儿子是锦衣卫千户嘛。”这二人已经去世很多年,大多数人已经印象模糊,不过还是有人记得。   “哦,对,对。”一提赵天霸大家都想起来了,赵千户是晋王手下有名的勇士,在座的都知道他,后来听说出使四川了就没了音讯。   “晋王分给我们的金银也是赵裁缝送来的,我们确实是收了,不过晋王拿的大头。听说赵裁缝和闻鞋匠拿的可不止金银,还有奇珍异宝。”不少秦系将领都跳起来竭力辩白,最后还反唇相讥:“那是晋王送给我们的,不是我们去抢的蜀王府,而你们家的刘大王,连蜀王的名号都盗走了!”   “什么叫盗走了?明明是皇上赐给的。”蜀系的人不甘示弱。   “都住嘴!别吵吵了。”那些急着想听下文的将领们喊起来。   “邓先生被一个姓李的王府太监藏在一个药篮子里救走。”先锋官继续介绍下去。   “还是太监忠心啊。”一个人感慨着。   “好像我听过类似的事。”另外一个西营的将领苦苦思索着,不过始终没有回忆起评书《赵氏孤儿》有近似的一段故事。   “这个太监带着邓先生一直逃进峨嵋山深处,没有东西吃也没有水喝,周围还都是狼嚎,这个忠心耿耿的太监就跪在地上大哭,说他死不足惜,但小王爷若是有个差错,那蜀王家就绝嗣了。正在他痛哭的时候,突然眼前出来一个仙风道骨的老道,佛尘一摆就带着太监和邓先生去了他的道观。老仙长称赞这个太监的忠心,给他们饮食,还把邓先生养大,但一直没有吐露过自己的道号,只知道老仙长的这座道观匾额上,有‘南华’两个大字。”先锋官继续说着邓名的身世。   “是南华老仙!”听到这里,一个西营将领一拍大腿,叫出声来,但凡听过评书《三国志通俗演义》的人,都会对南华两个字不陌生。   “这个就不知道了,”先锋官一脸严肃地说道:“听说老仙长没有吐露过身份。”   “就是,错不了,刚才我一听说这老仙长突然出现,就知道他肯定是了不得的人物。”率先看破南华老仙身份的那个将领自信满满地说道。   “……邓先生长大后,就想下山恢复祖业。老仙长对邓先生说,要想中兴大明,需要注意两件事,第一就是不得向西营寻仇……”   “哎呀,这慈悲的老菩萨。”一个满心感激的西营将领忍不住内心的激动,但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犯下大错,连忙低头忏悔道:“老仙家赎罪,将来小人一定去峨嵋山给您好好上几柱香。”   “第二就是要继续隐姓埋名,不要急于表露身份,炫耀家世,只有等到驱逐鞑虏、大明中兴后,邓先生才能认祖归宗,之前都要自称邓名。”先锋官把自己所知的统统告诉了同僚们,尤其不忘强调邓名曾经在大昌宣布西营为义师。   不少西营的将领此时已经打定主意,将来一定要去峨嵋山给南华老仙多贡供些香火。不过也有人觉得仙鬼之事难以为凭,身为蜀王之后的邓名到底会如何看待他们这些西营将领,还是要等见到本人才能有所了解。   ……   邓名一行遇到狄三喜的时候,后者正根据袁象和刘晋戈的指导搜捕那些藏在山里的清军辅兵。   袁象和刘晋戈看到他们先是高兴地欢呼,等到仔细打量了他们的装束、器械后,无法掩饰地露出羡慕之色:“周千总,李千总,你们这趟去昆明可是发大财了!”   “全凭先生神武。”周开荒、李星汉开怀大笑。   见到狄三喜的表现后,邓名心中大定,这说明建昌已经稳定,四川行都司境内的明军重新获得了战斗下去的勇气和决心。既然遇到了邓名,狄三喜也就不再继续搜捕清军辅兵了,而是马上掉头,护送邓名前去建昌。   在前往建昌的路上,狄三喜派出使者把这个消息早早报告给冯双礼,当邓名等人抵达建昌时,冯双礼、杨有才还有很多西营将领已经等得望眼欲穿。   邓先生带着两个马夫和十七个铁卫——这就是西营众将看到邓名、刘晋戈、袁象,以及另外十七个身披灿烂盔甲的卫士后的第一印象。他们之中有不少人已经见过邓名的这幅行头,不过终究还是不如白天看起来这么威风。   既然众将都对南华老仙对邓名的嘱咐心知肚明,大家自然也不会说错话,一个个都尊敬地称邓名为先生。   “这位是袁小将军,这位是刘小将军,”见到欢迎的众人后,邓名首先把两位紧随其后的马夫介绍给他们认识。   “久仰,久仰。”大家连忙和这两个绝对是邓名一行中穿着最寒酸的家伙见礼。   西营的人在邓名面前显得十分拘束,其中有几个邓名还有印象,虽然在昆明城南遇到他们的时候天色很暗,但作为一个美术学生,邓名很善于记忆一个人的面貌特征,观察他们的细微神情,这已经成为他下意识的行为。   “昆明城下,我也是迫不得已,当夜对诸位谎言相欺的事,我很抱歉,还请诸位见谅。”邓名郑重其事地向这些被他骗过的人道歉。   众人自然连称不敢。这些西营将领对于邓名的胆色都很佩服,而且听说了之前他闯建昌解救冯双礼,二十骑扫荡东川府的事迹。   看到西营将领带着紧张的神态,邓名猜到他们在担心什么,多半也和冯双礼一样怀疑自己是明朝的宗室,想知道邓名对西营的态度,更重要的是他们还为自己曾经投降吴三桂而不安,担心会被秋后算账。   现在明军需要每一个肯于抵抗满清的将领和士兵,如何才能安抚一群不久前还是敌人的将士呢?如何才能表明既往不咎的态度呢?   邓名决定再仿效一下成功的先例。   “皇上南狩缅甸,既然皇上都不在,那么大明律自然也随之不复存在。在皇上回来之前,不存在任何叛逆、犯上、投敌的罪名。”既然连罪名都没有了,那么自然更不会有什么十恶不赦之说;至于永历什么时候回来,邓名记得自己的历史上他就没回来过——邓名还没有意识到历史的改变之大已经让这个判断变得不可靠。   但大明律失效不等于不需要法律:   “今天我与诸君、将士以及四川的父老约定,天子回国前律法只有三章:杀人者死,伤人、盗窃抵罪。”   ……   本章完。   第二章 春风又绿江南岸   第一节 交换   安抚了西营将领后,邓名第二天开始在建昌周围巡视,刘体纯和他说过的话邓名一直记在心上,知道如果想让四川明军有所作为就必须设法筹措到大量的军粮。成都平原现在人烟稀少,粮食产量有限,看起来短期内不太可能提供大量的物资,因此邓名对四川行都司抱有很大的希望。   现在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邓名都感到自己正变得越来越奇怪,似乎正在成为一个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人。离开奉节的时候邓名已经感到这种变化,对文安之说过“中兴大明,收益最大的就是我”这样的话,虽然事后他清醒过来:自己并不是真正的宗室,大明若是真能中兴自己的身份肯定还是大问题。但在说话的那一刻邓名心中确实就是那么想的,也就脱口而出。   离开奉节以后,无论是成都还是建昌,地方将领都视他为宗室,邓名对此虽然不承认,但也不像之前那样拼命辩白,总的说来他现在不承认、不否认的态度更类似于默认;在旅途中,邓名感到自己也越来越适应部下对自己的仰视。   “就好像被一个宗室的鬼魂附体了似的,”邓名心里这样想着,带着卫队巡视建昌的时候,他发自内心地为大明的前途担忧,急切地想知道屯田的人手和产量,对接待的士兵那种毕恭毕敬的态度也习以为常:“我明明是个冒牌货,但现在只要不特意提醒自己,就会自然而然地从宗室角度去思考,去看问题。嗯,不知道这是不是要得精神分裂症的前兆啊?”   这个时候没有心理医生,没有人能给邓名诊断,确认或开释他的担忧。   视察了几天后,邓名对建昌周围的情况有了一些了解,今天回到营地后,他对部下们说道:“你们看见没有,四川行都司的百姓,还有辅兵脸上,基本都没有什么兴奋之色,我们在昆明的胜利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个不错的谈资,但并没有让他们感到有多么高兴。”   不等部下们回答,邓名就叹了口气:“或许有不少人内心深处会觉得我们败了更好,因为战争还在继续,如果我们一败涂地,庆阳军投降了,他们就能过上和平的日子了。”   没有人知道吴三桂曾计划把建昌附近的活人都搬走或杀光,邓名不知道,普通的辅兵和百姓更不知道。   “先生何出此言?”袁象感到邓名的情绪有些消沉,就宽慰道:“绝对不会有人想投鞑子的,就算有,也是极少的一两个数典忘祖的败类。”   但邓名摇摇头,否认道:“我看未必,对很多辅兵和百姓来说,这场战争根本看不到头,平时要辛苦的种地,产出统统上缴军队,不种地的时候还要被拉去修筑城墙,一年到头不得闲,吃不好、穿不暖,没有积蓄无法娶妻生子。很多人可能已经厌倦了这种生活了,对他们来说投降了鞑子,也就是剃头罢了。我们固然知道鞑子凶残,觉得投降有违华夏大义,但这些从未离开过家乡多远的百姓知道什么?当他们觉得眼前的日子已经苦不堪言了,难免会幻想或许换个主子会好些。”   虽然卫士们七嘴八舌地表示邓名说的不对,但他们的底气也不是很足,邓名沉思了一会儿:“我们需要给百姓更多的东西,不仅仅是保住他们的头发。”   现在邓名并没有地盘,也没有强大的嫡系武装,就是身边这些卫士吃的食物,日常的花销也需要靠地方将领提供。邓名也很清楚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封建君臣关系,这些将领满足邓名的需求,向他表示忠诚,而邓名则需要承认他们的封建利益,并在未来保证他们富贵。   眼下因为昆明的胜利,这些将领暂时还不需要担心满清的进攻,而邓名此前赢得的声望也能给他们带来一线希望。不过以后呢,已经拥有几乎整个中国的满清恢复速度是邓名不能相比的。如果满清重振旗鼓再次大举来犯,当这些将领看到以邓名为首的这个同盟不但没有前途而且无法保证他们的人身平安时——当形势绝望而满清又许诺赦免他们的时候,邓名对这些将领的忠诚也不是非常有信心。   这种封建君臣关系让邓名感到危机重重,不过他也无力改变,不要说那些刚认识的西营的将领,就是成都的刘耀、建昌的冯双礼,邓名都无法从他们手中夺取权力,甚至就连曾经主降的狄三喜,邓名都不好拿走他的士兵——自打回到建昌后,狄三喜就急急忙忙地寻找土地,准备开垦更多的土地。这次狄三喜抓到了不少清军的辅兵,一部分进贡给了冯双礼,剩下的就是他的私人财产,狄三喜的战兵也扩充了不少,他需要生产更多的物资来养活这些手下。   邓名的卫士中没有一个人可以帮他的忙,因为邓名虽然感到这种封建关系很不好,很有必要加以改变,但是他的手下并没有见过其他的社会模式,他们不可能帮邓名出任何有用的主意。袁象、刘晋戈和两个千总是邓名手下最有见识的人,他们看到邓名着急后,想出来的办法也就是要求四川行都司的将领纳税进贡,让邓名分享他们的产出。   建昌周围都是军屯。邓名觉得这种模式也不是很好,现在是战争状态,所以各地的将领都觉得采用军屯模式是理所应当的,在邓名看来这种军屯中的屯丁和农奴没有什么区别,干多干少一个样,军队拿走全部的产出,只给他们维持生命的口粮。前两天邓名还跟着狄三喜去看过他的军屯,后者抱怨说屯丁都是懒骨头,比如负责砍柴的,如果不紧盯着每天就上山一次,随便带回来一点交差,宁可躺在山里偷懒也不肯干活;再比如负责灌溉的,有人在边上监视的时候干活,不监视的时候一样躺在田埂上偷懒。   这在邓名看来是很正常的现象,而将领们处理的办法也都差不多,就是派出大批亲信四下巡查,然后用异常严酷的刑罚来折磨那些被抓到的偷懒的人,以此杀鸡儆猴。这种做法虽然能够吓住大部分的屯丁,保证军屯的产出,不过邓名觉得这些农奴兵恐怕也不会为了将领们去和满清拼命。   思索再三,邓名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想法,好在西营的人都才来建昌,还没有获得大量的封建权力,邓名还有机会趁着他们初来乍到的时候实施一点小改革,要是他们已经盘踞此地多年,一个个枝繁叶茂那邓名就没有任何办法改变,不然恐怕清军没来四川行都司就叛乱了。   “各营将官的辅兵自然还归将领统领,”邓名不敢动将领手下的农奴,那些西营从云南带来的人口邓名不打算去挖出来:“但四川行都司的百姓不可以被各营拉进营中,更不能残害,我约法三章的对象也有四川的百姓,大明律对他们来说暂时也不存在了,不能以任何理由把他们强征为兵。”   邓名决定先把这个命令通报给众将和四川行都司各地,军屯暂时保留也有保留的好处,除了避免引起将领们激烈反对外,邓名也不知道自己改革的计划能不能成功。尽管军屯对屯丁是种苦难,但至少能保证供应相当数量的军粮。   此外还需要鼓励百姓开荒,邓名想了想,就提笔又发布了一道命令:“任何百姓开垦一块荒地后都可以到建昌衙门登记造册,只要连续种植十年,每年保证每亩都有一石以上的产量,这块土地就归他所有。”   “怎么保证一石的产量。”看到邓名的命令后,袁象马上问道:“如果我是个奸猾之徒,看到先生这道命令后,就会一口气登记个百八十亩,先把地占下来再说。”   “这个好办,因为开荒是在我军的保护下,所以我要收十分之一的产量当作保护费,就是每开荒十亩,每年要给我一石的粮食。连续交满十年,这十亩地就是他的;如果每年交十石的粮食,那么十年后登记的一百亩地就是他的。”邓名虽然不打算收税,因为现在他手中没有任何行政体系,要是交给地方将领去做又无法监督,搞不好百姓开荒后,将领以收税为由,把人和地一并都拿到他们的军屯中去了。   “这个保护费……”这次是李星汉出来表示反对意见了,他觉得邓名这个保护费其实就是税,但保护费听上去好像是土匪的说法。   “就叫保护费,”邓名不为所动,在他看来其实封建王朝就是规模特别巨大的土匪团伙,任何方面都很像,比如军队中将领和士兵的关系就很类似头目和喽罗,叫保护费至少还说明了征收这粮食的应付出的代价:“如果某家被土匪抢了,四川行都司没有把贼人拿获,没有追回财物,总之就是没有尽到保护百姓之职的话,那这十分之一的粮食就不用交。”   既然邓名坚持,那大家也无话可说,不过很多人都认为税额太低,亩产应该不止一石,而且就算只有一石,十分之一也太少——大家都认定这就是税。军屯不用说是军队全拿,就是自耕农的地,杂七杂八的都算上,上交的也得占到收成的一半左右,更不用说崇祯朝以后,要是真能剩下东西也不至于那么多人活不下去造反了。   “这不是税,是保护费,还有登记造册的费用,”邓名再次更正,并且强调道:“多给百姓留一些,他们就能养活妻儿,吃饱穿暖,而且愿意多多开荒。”   敲定了命令后,邓名想想还是要建个属于自己的衙门,收到粮食后,这笔收入就可以用来招募士兵,进行地方行政建设。   邓名扫了一眼周围的卫士,最后确定了人选,就是袁象和刘晋戈,这两个人不用肯定不行,但是带在身边拼命又提心吊胆,生怕有个闪失没法和他们的长辈交代。最重要的是,这两个人文化素质还相对比较高,都跟着师爷学过,虽然不多但起码认识几个字。   “天子南狩,事急从权,袁小将军任四川行都司的提刑官;刘小将军任都府提刑官,给两地百姓造册登记。”邓名借用文安之的督师名义,授予两人职务,让他们先去招募一两个帮手,吃穿先用冯双礼和刘耀的,这点面子他们还不至于不给。   提刑官这个名义对邓名来说也很重要,法律是建立权威的最重要手段,邓名暂时不能去和将领们争夺行政权,就打算先把司法权拿到手。邓名再三对袁象交代,他想安抚民心,尽可能地让百姓过得好一些,保护他们不被军队欺压、强征:“如果哪个将军要杀人,也要你点头才行,而只有犯了杀人罪才是死罪,其他什么诸如大不敬、犯上之类的,不要让人用这种罪名和百姓为难。”   在没有军队的情况下,袁象的这个提刑衙门要想顺利运作只能靠将领们给面子,这些人初来乍到,和邓名的关系目前还处在蜜月期,估计不会和袁象为难,但日久天长后会有什么变化就不知道了。   袁象倒是很有信心,跟着邓名没有多久就被委以这样的重任让这个年轻人很激动,他觉得也就是最初比较难,等到粮食收上来几次,提刑衙门有了经费能够招募人手,也就能和各路将领分庭抗礼了,他向邓名保证:“最多三年,末将就能有小成。”   “三年,唉,”邓名闻言又是一阵摇头:“不知道鞑子会不会给我三年的时间啊。”   刘晋戈的工作性质和袁象差不多,都是邓名用来插手地方的工具,不过成都现在已经没有老百姓了,就算有也都躲在山上,没有经费就没有办法去把百姓找出来,而没有百姓衙门当然就不可能有经费。   “建昌不是有四万辅兵吗?”邓名不打算让冯双礼独吞这批人力,虽然庆阳王是最早来建昌的,但根基同样不稳,他一开始是准备迎接永历天子的车驾,当时认为朝廷和晋王随后就到,自然不会有把辅兵尽数收为己有的企图;后来建昌军则在忙着投降,也没有时间和心思去控制这些人。   “庆阳王公忠体国,功勋卓著,实乃国家栋梁……”邓名继续用“天子南狩、事急从权”的借口,大笔一挥仍用文督师的名义任命冯双礼提督四川行都司军务,节制西营各部。当然四万辅兵邓名不能都要走,回到建昌的晚上邓名就去和公忠体国的冯提督讨价还价一番,最后二一添作五,这四万辅兵冯双礼和邓名各拿两万。   瓜分了刘文秀的遗产后,冯双礼还要邓名写了命令,正式赐给他对这两万辅兵的所有权。冯双礼把邓名的手书小心收好,有了这个凭据他感觉自己就是这两万辅兵名正言顺的主人了,其他西营将领就算有什么想法也没法逼他再吐出来。   现在邓名在西营这些将领的眼里,地位就和监国差不多,以前这些辅兵和军屯都是国家所有,当然是监国的合法财产,现在有了邓名亲笔书写的财产转让证明,那么冯双礼头上自然不会再顶个“贼”名。只是冯双礼不知道,邓名根本就是个冒牌货,理论上他的这纸证明一文不值。心中高兴的冯双礼对邓名的其他要求满口答应,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定会尽力配合袁象的衙门工作,要是有哪个将领敢不给提刑衙门面子,他这个军务提督也绝不会坐视。   尝到了甜头后,邓名依葫芦画瓢,开始拿军屯的所有权去收买其他西营将领。那四万辅兵本来负责的军屯给了冯双礼三成,剩下的由邓名分给了那些初来乍到的将领,由他们自己带来的辅兵去耕作,和冯双礼一样,这些将领都满心欢喜地把邓名写的财产转让证明信细心收藏起来——没有一个人怀疑这是邓名在非法盗窃永历天子的财产。   而到手的两万辅兵,邓名把他们统统恢复为百姓身份,开荒令对他们同样有效,邓名打算动员一部分人去成都开荒,如果他们觉得危险那到乐山一带也可以。不过这个倒是不用着急,就算他们都呆在四川行都司不走,只要袁象的衙门有了收入,邓名就可以调拨一些给刘晋戈,同时安排更多的人去川西平原恢复生产。   “至少要有三年吧,怎么也要两年才能看到成效。”邓名需要大量的经费,来收拢藏在山里的百姓,来恢复生产,来建立、训练自己的部队,只是满清会不会给他这样的时间实在没有把握。   赶鸭子上架一般,让袁象和刘晋戈两个年轻人坐上提刑官的位置后,邓名准备返回奉节去向文安之进行汇报,以取得他对自己各项任命和安排的赞同。   第二节 赏罚   北京,坐在皇位上的清帝是顺治,今年是满清的顺治十六年。   顺治低头看着一份有关云南的报告,最近他的御案上堆满了关于昆明大火的奏章,大部分都是弹劾吴三桂、赵良栋无能的,官员们纷纷要求朝廷对他们予以严惩。本来洪承畴也被骂得很厉害,但是后来听说洪经略没能逃出火场,被烧死在昆明了,官员们就不再继续攻击洪承畴,毕竟他都为朝廷死了,生前有多大的罪也应该抹平了。   随着更多的损失报告传到北京,顺治对吴三桂和赵良栋的愤怒变得快要无法遏制。这次进攻西南虽然有孙可望这个大内应,但物资可都是从东南地区竭力搜刮来的。为了准备这次进攻,顺治不但冒着让东南几省出现乱事的危险重重加税,而且还力排众议暂时减少了对旗人的供应。结果这些辛苦搜刮而来、运到云南的物资,连同在西南的缴获,一起被人家放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火药、粮食、布匹、棉花、银两、帐篷、军服、盔甲……”顺治冷笑了一声,掰着指头数着吴三桂紧急求援信上的要求:“他还有什么不要的么?”   “吴三桂无能误国,赵良栋误信奸人,奴才以为都应重重治罪。”说话的是索尼,他是少数几个能够陪在顺治书房里的亲信臣子。这次为了远征西南,给旗人的配额一下子减少了那么多,八旗中怨声载道,索尼因为支持顺治的这个决定都被人戳脊梁骨说他是奸臣。自己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而吴三桂却捅出了这么大的漏子,索尼气得恨不得能踩他两脚。   顺治没有接这个话茬,只是冷冷地扫了索尼一眼。他感觉最近几年这个老臣变得越来越像个油滑的汉人降臣了,心眼越来越小、受不得委屈、担不起责任,连平时说话的语气都在改变。不过,这是把索尼和依旧锐气十足的鳌拜相比,如果比起其他的奴才,索尼的能力和责任心还是相当出色的。   “不能罚!”不出顺治所料,站在另外一边的鳌拜马上嚷嚷起来。虽然屡屡受到关与礼仪的教导,但鳌拜一着急声音就变得很大,“君前失仪”这个罪他是屡教不改,不过顺治从来没和他计较过。   “难道还像磨盘山那般处理?”索尼有些不满地问道。   磨盘山一战,吴三桂把大军带进了李定国的伏击圈,如果不是卢桂生及时投诚报告李定国的计谋,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事后,清廷对那些有过失的将领都予以严厉惩罚,包括旗将、旗兵在内,很多人被定了“侦查不利”、“畏敌不前”、“杀贼不力”等罪名,撤职的撤职、罚银的罚银,但只有大军统帅吴三桂什么责罚都没有,身为把全军带进险地的最大责任人,清廷甚至对他没有一句重话。   “你能把他怎么样?能问斩么?能撤职么?”鳌拜高声叫道。吴三桂这次弃守昆明、失陷经略、损失兵马数万、还丢光了大军的蓄藏,真追究的话脑袋是肯定保不住的。不过鳌拜和索尼都很清楚,不要说处死,能不能稍夺吴三桂的权利都需要再三斟酌,可行的处罚顶多是降爵、罚银、说几句狠话这种程度。   “既然如此,那还不如根本不罚,连戴罪立功都不提。”鳌拜见索尼哑口无言,就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信赏必罚那是吓唬小鱼小虾的,对吴三桂这种重量级的降将完全是另外一种游戏规则,清廷会摆出一副什么都不计较的态度,让天下人都看清楚:只要立功立到吴三桂这种地步,那无论犯了什么过错都无法和他的功劳相提并论。   索尼依旧在反对,他明白鳌拜说得对,但是现在北京不知道有多少八旗子弟等着看吴三桂的笑话。不仅仅是吴三桂的西征让他们的口粮下降,更是因为不久前磨盘山一战的赏罚不公:旗人都被治罪了,有一个旗人因为部下被李定国击溃,甚至被锁拿回京下狱了。军队溃败被治以重罪谁都没话说,但凭什么事先毫无察觉的罪魁祸首吴三桂什么事都没有?这次昆明的消息传来,旗人中竟然有不少幸灾乐祸的声音,要是索尼不出声反对的话,估计大家对吴三桂的怨恨就又会转移到他头上。   对这个奴才的心理顺治心知肚明,磨盘山一战的善后问题索尼的态度就有些暧昧,昆明的后果更严重,他自然要表明应予惩治的态度。顺治对旗人的不满情绪也很了解,所以需要一个替罪羊,幸好不是每个奴才都像索尼这样不肯为主子分忧:“就依鳌拜所言吧。”   顺治给案件处理定下了调子,觉得这件事就差不多到此为止了,不料鳌拜还有下文。   “皇上,奴才记得当初出征前,皇上曾经答应把云贵交给吴三桂打理的。”   “是啊,”顺治一愣,接着他也愤怒起来:“难道你还要朕赏吴三桂不成?”   鳌拜立刻跪地叩首:“皇上,吴三桂出死力与李定国相争,绝不是因为他对朝廷有多么忠心耿耿,而是贪图两省的藩土。现在突然遭到大败,吴三桂退回贵州,奏章里又一个劲地叫苦说需要补充兵力粮草,他肯定是担心皇上震怒,毁言不给他云贵了,只要这丝疑虑不去,那吴三桂又怎么肯继续拼命呢?皇上,像奴才这种旗人,有功了皇上赏点银子就可以,不赏的话,勉励几句,奴才们也都是开心的;要是奴才犯了错,皇上就是拿鞭子狠狠地抽也没事。但吴三桂、耿继茂、尚可喜可不行,他们都是汉军,赏得薄了,他们会觉得皇上刻薄是因为他们是汉军;罚得重了,他们会觉得皇上严厉是因为他们是汉军。而全天下的汉军都觉得他们是劳苦功高的功臣,皇上对他们不够好,就是打心眼里要和汉军过不去。”   “昆明搞成这样,朕都不罚,难道对他们还不够好么?”顺治明白鳌拜说得在理,不过吴三桂闯了这么大的祸,再赏他的话,顺治觉得自己都会没面子。   “皇上,三思啊。”鳌拜道理已经讲完了,他也明白现在顺治就是面子上过不去罢了,就一个劲地在地上磕头。   顺治看着面前的鳌拜。这是他父亲皇太极的老臣,十六岁就成为皇太极的亲卫白甲,不知道立下过多少战功。皇太极去世的时候顺治尚且年幼,当时多尔衮实力雄厚,很多人趋炎附势打算拥立多尔衮,连代善等元老也含含糊糊。当时鳌拜在议事的大帐中直接抽出了腰刀,拿着明晃晃的钢刀走到多尔衮面前,说如果不立皇太极之子,他就不要这条命了。鳌拜此举极大地振奋了正黄旗的士气,纷纷学着鳌拜的模样,表示要和窃取皇太极遗产的人拼命,迫使多尔衮当场表示立庄妃之子福临,也就是顺治帝本人。   “那么依你之见呢?”顺治问鳌拜道。他知道此举一出,肯定又是一片哗然,所以需要一个人来扮演这个奸佞角色。   “奴才觉得,应该褒奖吴三桂平定贵州之功。虽然王师受到挫折,但是湖广、广西、贵州的贼寇都被吴三桂扫清,这是大功啊。皇上可以告诉吴三桂,本来是想等他彻底平定云贵,将伪帝永历和李定国献俘京师后把云贵一起交给他的。现在既然不能速战速决,那就不能拖着赏赐不发让功臣寒心,皇上先把贵州赏给吴三桂,等他什么时候平定云南,什么时候就正式交给他。皇上还会给他从东南再运去粮草,让他能够速奏凯歌。”   鳌拜认为,要尽快地彻底消灭汉人抵抗势力。永历朝廷虽然局促一隅,但夜长梦多。鳌拜记得当初努尔哈赤在辽沈起兵,只有几万人丁的时候谁能想到会有今天的形势?而他们还是异族,这永历可是比当初的努尔哈赤更有号召力:“洪承畴识人不明,结交匪类,以致有昆明之败,死有余辜。男属当斩,女眷发配宁古塔,给披甲人为奴。”   “就依你所言。”顺治命令按照鳌拜的意思拟旨。如果不按照吴三桂和赵良栋的报告把洪承畴治罪,那这桩案子就悬而未决,没必要为了一个死人让手握兵权的大将心中不安。至于会不会有人觉得这样做是苛待了洪承畴……反正这也是鳌拜的主意对不对?   又看了看这个忠心耿耿的臣子,顺治在心里对他说道:“就这样继续为我出力吧,不要担心别人的怨恨,朕会保住你的。”   定下“吴三桂封藩,赵良栋罚银,洪承畴满门抄斩”的处理大原则后,顺治又谈起昆明大火的主角:“那个邓名到底是什么人?十八个人就把云南搅得天翻地覆,倒是个良才,不知道能不能招安?”   “李国英说他可能是朱明宗室。”鳌拜答道。这是今天送来的川陕总督的奏章,还没有来得及送交顺治过目。鳌拜觉得李国英的判断很可笑,他是当作笑话讲给主子和同僚索尼听的。   正如鳌拜所料,听到这句话后顺治和索尼都先是一愣,紧接着大笑起来。   “李国英说什么?”顺治笑骂道:“他怎敢酒后写奏章?”   刚听到有关邓名宗室身份的传闻时,李国英也是不信的,所以没把这件事上报。不过这个传闻愈传愈广,李国英再也不能视而不见。这次昆明大火后,北京和贵阳都再次催促他尽快将邓名的身世经历报上,可李国英寻来觅去就是找不到邓名的过往记录,被逼急了,李国英不管不顾地报了上去,包括关于邓名的传闻、邓名与谭弘、谭诣的交战经过。   鳌拜简要地介绍了一下李国英奏章的内容。本来这么荒谬的奏章索尼是不用再花精力看一遍,直接驳回便是,但听鳌拜讲得可笑,他也看了一遍,看完之后又一次笑起来:“连邓名自己都没有承认是朱明的某个宗室,他李国英倒急不可待地指认对方是。就算李国英想捞一个擒俘宗室的功劳,他也得先抓到人再宣扬好不好。再说这是他说了算的吗?难道不需要献俘京师,交给朝廷询问吗?”   “李国英也够无能的了。”顺治在宝座上听得分明,两个心腹奴才的判断一致而且很有道理,他没有必要再关注这封荒诞不经的报告了,直接下令将其驳回,同时斥责李国英无事生非。李国英这么久还始终查不明邓名的身份,甚至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找到,北京对此相当不满。   不过李国英同时还提供了谭诣的报告、谭弘部将的报告,已及王明德的一些旁证,看完这些战况报告后,顺治君臣对邓名更加重视了。   “能书会写,还懂得作画,肯定是士人子弟,看起来见过世面,这样的人肯定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怎么会查不出来历?”顺治在心里盘算了一遍,对李国英的无能更加不满,摇头道:“从未听说永历手下有这样的能人,其他各个朱明伪王手下也没有。”   “四川之贼应当速速歼灭,趁着他们现在惊魂未定的时候急发大军痛剿。”鳌拜说。   目前西南军费耗资巨大,鳌拜本来不主张大举进攻四川战场,还建议李国英以招抚为主,军事进攻为辅。但看到邓名一连串的表现后,鳌拜认为这有可能发展成一个麻烦,虽然现在此人还没有形成太大的威胁,和李定国远远不能比,但假以时日,难说此人不会占领地盘、获得更高的声望。   顺治和索尼当然赞成消灭四川的抵抗力量,不过军费和粮草从何而来?   鳌拜主张出动一支旗军入川:“兵不用多,三千人足矣。现在成都、建昌都是胆战心惊的反复降将,奴才愿意亲自前去四川,听说奴才带着皇上的三千亲军杀到,这些人多半自己就吓破胆子了。而且有奴才和皇上的旗兵充当先锋,李国英的川陕兵肯定也不敢偷懒。不但不会偷懒,而且他们认为在奴才面前露脸就是在皇上面前露脸,就会拼命效力,这样,就算少给点银子和粮草,他们心里有了盼头也不会叫苦。”   ……   云南。   戴罪立功的马宝从前方送回报告,他已经杀散了为数不多的清军留守士兵,重新望见了昆明城墙。   自从马宝反正以来,白文选也趁机对在边境地区陷入困境的清军发起猛攻,从滇缅边境一路杀回怒江江畔,遇到的清军非死即降。云南的清军此时正不断向东后退,大部分已经退出云南境内返回贵州,在昆明周围只剩下很少的留守。这些军队被马宝消灭后,永历官兵的眼前已经看不到更多的敌人。   “速速报捷给腾冲,报告给晋王得知。”已经越过怒江的白文选急忙让手下把这个好消息报告给返回腾冲的李定国本部。   很快李定国就收到了白文选的报告。昆明光复,明军重新进入了物产丰富的滇中地区。虽然遭此大难,云南的生产肯定受到了严重破坏,但见到昆明就是见到了希望,只有要土地,就有可能聚集百姓恢复生产,可以招募士兵补充军队。现在李定国军中一片喜气洋洋,自打从边境山区走出来,踏上返乡路后,本来士气低迷、心思各异的众将都重新焕发出神采,纷纷嚷着要和吴三桂再决雌雄。   “赶快上奏朝廷,请天子摆驾回銮。”李定国一刻也不耽搁,立刻提笔写就光复云南的奏章,交给一个亲信,让他快马加鞭带去缅甸。   之前随着明军的形势越来越差,缅甸对明军的态度也越来越恶劣,已经公然阻止李定国和永历通信。但昆明大火的消息得到确认后,缅甸的态度在一夜之间就发生松动,很快就送来两个永历天子身边的太监,让他们带给李定国朝廷平安的消息。而当马宝反正,明军展开反攻并且突破怒江后,缅甸原本强硬的立场就彻底软化下来,朝廷和李定国之间的使者往来不断,缅甸方面再也不从中作梗。   虽然重新进入滇中地区让李定国很高兴,但他仍时刻不忘北上四川的大计,不忘川西的平原和刘文秀的遗产,还有三峡一带的十万闯营旧部。这些都是李定国继续把战争打下去的资本。不过要想整合四川的明军实力,让奉节的文安之以及變东众将俯首听命,李定国就得奉天子车驾到四川。   已经不知道多少遍了,李定国再次向永历朝廷保证云南安全,目前没有什么危险,天子可以放心大胆地回国。现在李定国已经不提“去四川,然后通过三峡沿江而下,到吴三桂率领的主力背后,纵横中原、江南。”这个计划——他怕这种转战敌境的战略会吓坏了天子,现在李定国只是一味地请永历赶紧回国,至于其后的战略等天子回来后再慢慢劝说不迟。   “还有那个邓名,无疑是此战的大功臣。”李定国已经知道了一些关于邓名的传闻,不过并不是很详细,远不如建昌那边那么绘声绘色:“他应该会对朝廷忠心耿耿吧?但为何至今还没有看到他给朝廷上的奏章?文安之的呢?好像也没有看到。就算路途艰险,总可以派使者化妆送来吧。”   第三节 君臣   鳌拜设想以三千旗兵进攻四川,突袭消灭数以万计的明军,但他的计划却没能实现。   经过多年来不断的扩编和发展,满、蒙、汉各旗的旗兵数量有了很大的提高,但奔赴前方战场的数量却不断下降,最近几年从未有过一次性出动几千人上战场的事。鳌拜计划此行是以满八旗为主力,他内心里仍觉得满兵的战斗力冠绝天下。到数千里外一个陌生的地方,尽管敌人的战斗力不强,但地理、气候足以让这个任务变得很艰巨,鳌拜认为只有满兵才能胜任。   出乎他的意料,京城里所有的满将、满兵都不同意这个计划。进攻南明永历尚且以汉人、汉军为主力,八旗仅仅是派少量人充任监军,现在不过打几个散兵游勇,凭啥要出动大批的满兵去送死?因为没有足够的钱粮驱赶汉军去拼命么?虽然大家都是皇上的奴才,可奴才们也要吃饭啊,没钱驱赶汉人去就要满人去,凭什么?   鳌拜认为事情紧急,赶紧把汉人的抵抗势力统统收拾掉,然后大家就可以一起安心过好日子了。但八旗兵将并不这么想。首先,他们现在已经在过好日子了;其次,眼看汉人的抵抗势力基本上烟消云散,大家马上就能舒服地享受太平年岁了,谁肯去四川那个旮旯拼命,死在胜利的前夜?大部分人都不认为四川那地方还能翻起浪花来,当年福王、唐王一个个南明天子的声势那么浩大,不也消融得干干净净了么?   就连顺治也认为慢一点平定四川没什么关系,打算派一小队满兵去四川充任川陕绿营的监军。不过四川保宁府现在的税收还不如官吏的开支大,没有人愿意去这种民生凋零的鬼地方受罪,这支旗兵的开销需要朝廷完全承担,而且还会惹人怨恨……于公于私都没有好处。最后清廷决定择期派一队一百人的旗兵,由一个佐领统帅前去四川。   消息传出后,索尼等顺治心腹奴才的府上顿时人满为患,访客日夜不绝于道。入关之前,每当有出兵的消息,会有很多人登门拜访能够和皇太极说得上的话的奴才,这些人都是来要求带兵出征,以博取功名利禄;等跨过山海关进入北京后,这种出征前宾客盈门的现象就越来越少,最后彻底消失了。   最近几年来风气则又是一变,一旦有去苏杭驻防的机会,无数人踏破门槛来抢名额;类似这种去偏远地区出任监军的差事,来客在一通拉交情、叙旧谊之后,就会开始恳求不要把这个差事扔到他的头上;就算一些关系比较远、往日没有什么情分的佐领,也会在索尼等人面前苦苦哀求,或捶胸顿足、或痛哭流涕,理由不外就是老母在堂、娇妻年青、稚子尚幼之类。   在清廷还在为兵将人选迟疑不决的时候,顺治的圣旨已经通过八百里加急送到贵阳。   使者抵达时,吴三桂和赵良栋战战兢兢地出来迎接。吴三桂虽然觉得无论如何清廷也不会对自己处罚太重,但事到临头还是难免心里惴惴不安;而赵良栋同样也非常忧虑,毕竟赵良栋没有吴三桂那样大的功劳,手中也没有一支天下侧目的大军。   使者首先宣读了顺治问责的圣旨,说明皇上对昆明大火是如何的痛心疾首后,接着是关于洪承畴族诛的旨意。这个圣旨让两位责任人有喜有忧,喜的是朝廷认可了他们推卸责任的说法,不过这三个人里洪承畴有功无罪,竟然落到这样的下场,难免让人有点兔死狐悲之感。   很快使者又念到赵良栋被罚银五十两。听到这个处罚后不但赵良栋松了一口气,吴三桂心中也是一块大石头落地。他自问自己的责任大概是赵良栋的几倍,不过就算罚个几百两银子,吴三桂也不会太当回事,光是昆明仓库里烧掉的军饷就有上百万两银子了。   但念到这里使者合上了圣旨,没有关于吴三桂的惩罚。   在场的众人心中正在狐疑之时,使者又拿出了另外一份圣旨,打开念了起来,宣布了顺治将贵州封藩给吴三桂的旨意。   不知道使者宣读圣旨的顺序是不是清廷有意安排妥的,但它确实达到了很好的效果,全场无不震惊,没有任何一个人料想到昆明大火会有这样的处理结果。直到使者笑着把圣旨拿到吴三桂面前时,后者还跪在地上低头沉思,也不知道在琢磨着什么。   “平西王,接旨吧。”使者微笑着轻声提醒了一句。   “皇恩浩荡,微臣粉身碎骨不能报答万一。”吴三桂终于醒悟过来,在地上连连顿首。   接受了圣旨后,吴三桂款待天使,然后又大摆宴席,遍邀贵阳众将前来饮乐。   在宴会上,吴三桂享受了大家的恭维和祝贺,然后就宣布要抓紧时间操练士卒,等江南支援的粮草一到就再取昆明。当然吴三桂也不会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江南的粮草上,他下令贵州的官吏必须认真清点户口、田土,为再次进攻云南做好准备工作。吴三桂对官吏强调,一定要仔细核实土地的实际情况,万万不可被刁民把产量上乘的良田报成劣地,在平定云南前,不管下面的官吏要拿多少,反正平西王要见到贵州出产的一半切实送入藩库中。若是有人敢于瞒产抗税,就没收家财,纳入奴籍,绝不轻饶。   正当吴三桂厉兵秣马,对昆明虎视眈眈的时候,李定国则一面竭力恢复生产、补充部队所需,一面继续和天子还有天子的宠臣马吉翔等人扯皮。   之前就因为永历朝廷的朝令夕改而导致云南保卫战一塌糊涂,现在李定国的情况依旧没有丝毫的好转:如果决定要去四川,就应该开始转移人口,积蓄行军的物资,以最快的速度接回天子,然后迅速转移部队;如果决定防守云南,那就应该全力恢复生产,在滇中聚集人口,修缮被大火焚毁的昆明城。   就是以前手头比较富裕的时候,李定国也无法同时做好两项工作,现在大劫过后晋王赤贫如洗,在经费捉襟见肘的情况下,李定国甚至没有资源办好其中的任何一项,更不要说两路并举。不过永历天子不回来,那李定国就得呆在云南不能走,不能走就只好设法整修昆明城墙,在道路沿途建筑据点和烽火台,配属守卫的部队和驿马……尽管回到了滇中,但李定国的经济状况没有明显的好转,在收入增加的同时也背上了很大的包袱。   不过李定国很快就看明白了,要想去四川,首先就得让天子能够放心回云南;要想让天子放心会云南,就要设法把昆明守得固若金汤——起码看上去要有这个意思,才能把天子蒙混过去。不过,以云南一省和满清全国拼消耗,李定国没有什么信心,而且真要是天子认为昆明固若金汤,那他多半也不愿意去四川再转战中原冒险了。   不能这样下去,不能让鞑虏安定地方,明军需要不停地进攻。李定国在昆明和众将商议军情时,大家都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估计明军还没能恢复云南的生产,清廷就会把东南数省的粮食源源不断地运给吴三桂,就算路途遥远,可对已经残破的西南来说无异于百上加斤。再说被清廷占据的两湖、两广,那里的生产也很快会恢复,只要明军不冲出去一战,迟早还是会被清廷压垮。   李定国觉得眼下形势虽然危机,但总体来说并不比李自成藏身商洛、张献忠蛰伏谷城时更差,现在闯营、西营两军还有实力,而且还拥戴明天子。明军无论抵达何处,只要能够占领一块地方就能补充兵力,只要满清主力不来就能建立统治——尽管天下沦陷十分之八、九,但李定国仍然没有绝望,依旧满怀信心。   最近李定国听说,呆在缅甸的永历朝廷打算发一道圣旨给浙东的鲁王,恢复鲁王的监国的地位。据说这个打算还得到了首辅马吉翔、黔国公沐天波的支持,认为此计妙不可言,能够大大减轻流亡缅甸的永历朝廷的压力。   李定国苦于自己目前不在天子身边,只能通过奏章极力表达反对之意。他知道永历、马吉翔君臣琢磨的无非两条,第一是把祸水东引,公开表现出一副撂挑子不干了的姿态,让清廷的注意力集中到鲁王那边去;第二是刺激一下鲁王和张煌言,让浙东明军觉得事情似乎大有可为,在东南地区轰轰烈烈地闹上一场,同样起到把清廷注意力吸引走的作用。   李定国觉得这个招数没用。第一,永历你撂挑子清廷也不会放过你,再说你也不是彻底不干,只是抛出去一个监国的诱饵,还没放弃帝位对不对?第二,永历的这一招会刺激到张煌言,张尚书对鲁王忠心耿耿,肯定想大干一场,为鲁王将来问鼎帝位创造条件。不过东南还有个郑成功,他有不少地方都和李定国的思路相近,郑成功绝不会同意和他有大仇的鲁王重新登上监国之位,估计永历的圣旨一下,郑成功和张煌言就要翻脸闹内讧。   晋王虽然永不言败,但这内外交困的局面还是让他发愁得很,最近头发白了不少,饭量也差了很多,晚上常常辗转反侧无法入睡。但不管永历天子如何,既然拥立了他就只能文死谏、武死战了,盼望着胆小的皇上有一天能大彻大悟、英明神武起来。现在云南的李定国和福建的郑成功一样,就算想改换门庭都没有机会了,只能被视为贰臣。   ……   缅甸。   天子、首辅逃到这里以后,一开始缅甸方面态度尚算恭敬,但随着云南境内的明军败得收不住脚,缅甸的态度也就不断地发生变化。无论是永历皇帝还是首辅马吉翔,都认为军队的败退不是他们有能力逆转的,无可奈何之余就破罐子破摔,由首辅马吉翔带头,朝廷大臣和亲军将领日夜聚赌,甚至要拉上缅甸派来的官员一起玩。   禁军兵将在进入缅甸的时候已经把武器全交出去了,现在两手空空还站什么岗?上行下效,也跟着没日没夜地博彩嬉戏。马吉翔的女婿杨在是永历的大学士,他和一帮人每日赌博的闲暇,就到河边以调戏洗衣、洗菜的缅甸妇女为乐。   永历手下文武大员醉生梦死的荒唐行为,把缅甸派来的联络官员看得连连摇头,私下议论纷纷:“久闻中国天子乃是天降神人,御前重臣也个个德高望重,可这些老爷们行事如此荒谬,还想着兴王图霸吗?”   不过,随着晋王打回昆明,朝廷的日子好过了不少,除了赌博以外,有时首辅马吉翔也需要考虑一下国家大事。大学士杨在带着晋王的奏章来到岳父的帐篷,把正在吆五喝六的首辅从乌烟瘴气的满屋子赌鬼中请了出来。   “晋王还是没死心啊。”粗略地把李定国的奏章看了一遍,马吉翔冷笑一声,他自认为一下子就把李定国的用心看了个分明:“这哪里是劝圣上回云南,分明是他还想去四川。”   之前李定国初定弃滇、赴川计划时,马吉翔就极力反对。当然,他并不反对逃离险地,而是反对前往四川,最后被他得逞了,不但把滇弃了,川也没去成。   “泰山大人明察秋毫。”杨在也是同样的看法。   虽然马吉翔、杨在他们不肯上战场,认为厮杀是武人的职责,和他们这些文官无关,但是与一心想逃跑的天子不同,他们坚决反对去四川的关键因素还是因为文安之。   文安之以近八十之龄,赤手空拳,仅仅带着永历朝廷的一封任命书就赶去夔东走马上任。文安之多次不避危险亲临前线,和闯营旧部同冒矢石。所以文安之虽然手中无兵,但能得到變东众将的信任,都给文安之面子,也肯听他的调动、节制。对文安之这个人,想篡位的孙可望十分忌惮他,而支持天子的李定国、刘文秀却敬重他。孙可望在篡位前亲自筹划,要擒拿软禁文安之;李定国主政后也常常写信送往奉节,言辞热切。   而马吉翔别说节制西营将领,他连一个西营的小兵都指挥不动。孙可望企图篡位时也没有针对马吉翔的行动,而是直接把马吉翔唤去,让他写一封献给孙可望的劝进书——马首辅二话不说就写了。事后永历和李定国都没有为此追究过他,大概是因为看不起他,觉得他无关紧要吧?说实话,马吉翔不赌博的时候,自己都有点看不起自己。   现在文安之只是一个督师,但若是朝廷真的转移到了四川,马吉翔看不出朝廷有什么理由不重用文安之,同时罢免自己。无论是威望、品德、能力,还是出于笼络闯营众将的目的,天子和晋王肯定都会抛弃马吉翔这个可有可无的人。这是马吉翔和杨在始终不同意去四川的理由,现在文安之还在,所以还是不能去。   “晋王还送来了一份厚礼。”杨在满脸的讥讽之色,向马吉翔报告说,李定国派来送奏章的使者还给他们翁婿以及其他内阁成员带来了不少金银礼物。   “老夫这个位置,是要传给贤婿的,若是位置没了,谁还肯送礼给我们?”马吉翔把李定国的奏章交还给杨在,又哼出一声冷笑:“文安之已经七十八了,整日奔波,费心劳神,还能活几天?等他不在了,老夫立刻就劝天子进川。”   “小婿明白。”杨在连忙点头哈腰。他心知肚明,去呈送奏章的时候,当然会极力渲染贵阳吴三桂兵强马壮,昆明朝不保夕的景象。天子好不容易才逃进缅甸,把清廷的追兵远远甩在身后,听说昆明如此危险哪里肯回去?难道辛苦回去就是为了再重新出逃一次吗?   杨在也很明白,永历天子是他们这些内阁大臣、亲军官兵的护身符,只要把天子哄开心了,晋王、文安之那些文武大臣就算再怎么看他们不顺眼,也无法动摇他们的地位,反倒要巴结奉承他们,想方设法地让他们在天子耳边帮忙说话;只要伺候在天子左右,即使手握重兵如李定国,也不能短少了给他们的供应。就连缅甸藩属,只要把天子的车驾护送来,不也得给他们白白提供饮食吗?   ……   奉节。   一路奔波,邓名马不停蹄地赶回夔州府。   进入府城后,邓名把坐骑交给卫兵,立刻赶去拜见文安之。几个月来邓名不是在征战就是在行军,几乎没有歇息过,感觉自己的身体不知道比穿越前强健了多少,这一番长途跋涉下来都不觉得非常辛苦。   “拜见督师大人。”   邓名没有官职身份,他对文安之行礼非常随便,只是抱拳鞠躬而已,不过后者也完全没有见怪。   “坐吧,此行辛苦了。”文安之让邓名落座,叫佣人上茶,语气不急不缓,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而奉茶的佣人却知道,昆明大火的消息传回奉节后,文安之在私底下里可是激动非常。得知洪承畴丧命、吴三桂退兵后,督师更是在书房里兴奋不已,举起双臂高呼:“王爷有光武之风,天不亡大明啊!”   第四节 暗示   在见到文督师之前,邓名估计对方一定会首先问他昆明之战的细节,邓名也做好了据实回报的准备。不料等他坐定喝了口茶后,文安之率先说起的竟然是大昌的事。   在邓名离开奉节去成都后不久,他之前在大昌对袁宗第说过的一番话才传到文安之耳中。之所以会这么晚才得知,乃是因为文安之对邓名的言行并没有刘体纯那么关心,不像后者那样派专人去仔细打听。文安之得到消息时,邓名已经离开奉节去建昌了,这番言论让文安之心中颇有不满,觉得有必要和邓名好好谈一谈。   后来建昌、东川的战事先后传来,文安之觉得邓名出生入死十分不易,就打算轻描淡写地责备几句算了,口气不要太重,免得伤到了这个英武的年轻藩王的向上之心。随后的昆明之战邓名的功绩更是耀眼,文安之固然认为宗室子弟责备殉国的烈皇无论如何都是极为不妥的,但他准备把口气放得更加平和些。   文安之以为一提到这件事邓名会立刻承认错误,那么也就到此为止了。不料邓名听完他的责备后虽然点头附和,但明显露出一副言不由衷的样子,一看就知道邓名只是出于尊老的礼貌才没有断然反驳。   “邓名你有话就直说吧。”文安之感觉叫这个年轻人“先生”实在有点别扭,就干脆叫他的名字……反正也不是小王爷的真名,对吧?   “我听说有句话说的是:人的过错就像是日蚀……”   “君子之过,有如日月之蚀,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文安之迅速替邓名说出了这个典故。   “正是。”邓名点点头。   “就算君父偶有小过,身为臣子不肯直谏,反倒起兵倡乱,这不是乱贼是什么?”文安之冷冷地反问道。   “闯营、西营都是百姓,他们怎么能见得到烈皇,又怎么有机会向天子陈述呢?”邓名小声嘀咕了一句。他看到文安之那么生气就不想继续争执下去,但年轻气盛导致他明明下决心不争了,可还要添上这么一句。   “要是老夫,老夫就会去京城,在皇宫外哭,”文安之耳朵不错,听到邓名最后的那句话后就大声说道:“一直哭到君父改正。”   邓名肚子里顿时有好几句话顶上来,但他鼓了鼓嘴,最后还是站起身称谢:“多谢督师教诲,后生小子受教了。”   文安之看出邓名并没有服气。按文安之的想法,对方虽然是落难的藩王,但从小长大,身边总还会有几个太监、卫士,那些人肯定是把他像神仙一样地捧着,使他不由自主觉得自己处处高人一等,现在能低头已经是给文安之面子了。其实文安之并没有恶意,这个宗室子弟的横空出世让文安之觉得似乎是太祖高皇帝显灵了,如果邓名将来想登上大位文安之也不会阻拦——他觉得十有八九自己根本不会有机会阻拦,以文安之的年龄肯定是看不到那一天了。   但文安之觉得,自古以来天子不仅需要建功立业,也要展示仁德,为了拉拢军心而抨击殉国的先皇算什么德行?岂不是要为千秋万世所不齿?就算有朝一日邓名真的武功卓著,也需要诸侯、群臣推为共主,然后三揖三让,就是这样都未必能在史书上落下很好的名声,更不用提赤裸裸地收买人心。   文安之叹了口气,天家、宗室,自古以来就罕有好脾气,看来急切不得。他不再继续尝试说服邓名,而是问起了建昌、东川还有昆明一系列的战争经过。   这一段的叙述把文安之听得十分开心。不过邓名的讲述和清廷的邸报有许多偏差,清廷那边说邓名先是侧身洪承畴身畔,又以此为跳板给赵良栋当差,然后利用这两层关系混进了昆明城中的要害仓库。但是邓名却说他从未见过洪承畴,赵良栋虽然是关键人物但也不是最重要的一环,真正起决定性作用的还是吴三桂。   “原来如此。”文安之当然相信邓名。如此看来,洪承畴替吴三桂蒙受了不白之冤。不过这倒不奇怪,而且文安之对洪承畴毫无同情心理,反倒只感到快意。   接下来就说到建昌的善后。听到邓名约法三章后,文安之又是一声长叹:“你只想安定人心、安抚众将,这个老夫很清楚,但天下人知道以后怎么想?会认为你自比汉太祖,那些不了解你忠心的人会误以为你有不臣之心,有损你的声誉;而那些知道你是个忠臣的人,也会觉得你做事不够谨慎。”   作为老臣、忠臣,文安之只能暗示邓名这样的举动并不妥当,永历尚在就这样横行无忌,很可能会引起那些重视纲常的人的反感——如果不是少唐王功勋卓著,文安之也会很反感的。就是现在他也有些不快,就暗示邓名还是要注意形象,不要让人觉得他夺位之心急不可待。   “为国无暇谋身。”就像上一次一样,邓名根本没有听明白文安之的暗示。   文安之又是轻轻摇头,在心里想着:“就知道他听不进去。”   接着又说到关于农民的安排。听邓名说十亩地只须上交一石粮食,文安之觉得根本不够用,同时他也认为保护费这个名字太难听了。   “督师大人明鉴,即使一亩收一石粮,恐怕也不够大军的需要,反正都是不够,干脆就少收点。只要收上来的粮食能满足登记造册、提刑衙门日常所用就可以了。”邓名的想法就是设法吸引逃进荒山的百姓回来,同时鼓励开荒、生产,只要有粮食生产出来,哪怕仅够百姓自家吃饱,也总比现在人们饥一顿、饱一顿强许多。   “没有三、五年,恐难有小成。”文安之觉得缓不济急,他担忧清廷会不会给西南三、五年安心发展的时间。   “这三、五年里可以靠军屯。”邓名宽慰道。现在奉节、三峡一带全是军屯,全民皆兵,不参军打仗的人也得给军队种地,不过人们的劳动积极性未必就比四川行都司那边强,向清廷统治区逃亡的事情时有发生。并不是每个人都像周开荒、李星汉这样誓死和鞑子战斗到底,有些辅兵觉得苦难的日子看不到尽头,宁可剃头去湖广那边开垦荒地。因为战乱,抛荒很多,清廷那边的官吏也在鼓励垦荒。就算要向清廷交纳一半的产出,至少自己还能剩下一半,还能有片属于自己的土地。   不过这些开荒的百姓大多不会开垦大片的田地,因为税赋很重,如果不能保证亩产,那一年辛苦下来,收获的七、八成都要交给官府。与其垦殖大片的田地导致平均亩产下降,还不如精耕细作,提高自己的收益率。   邓名面对的情况比满清那边还要糟糕,沃野千里的川西平原现在统统都是野草横生,对四川老百姓来说,到平原开荒的投资回报率比藏在峨眉山上种山田还要低:回到平原很可能遇到军队抓丁,就算成为自耕农,出产也基本都要上交官府。山区虽然贫瘠,但出产好歹还是自己的,再加上战争的威胁,百姓就更不愿意下山了。   少量的税收或许能刺激百姓恢复生产的欲望,十亩一石的保护费根本不需要精耕细作,开垦的土地多了收益就会急剧增加。只要百姓手里有大量的粮食,就算不能用税收的方式征到手中,或许仍有其它的办法,或借、或买都可以搞到手。要是根本没有粮食收获,那就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虽然邓名说是十分之一的税率,但文安之觉得,十亩一石的税率恐怕连二十分之一都不到。不过文安之对邓名的用意还是能够理解,自古以来,轻赋税就是恢复生产的法门。汉朝初年民生凋敝,天子凑不出同一颜色的四匹马,大臣乘牛车上朝。为恢复生产推行过三十分之一税,当时百姓乐此不疲地开荒,很快就连中产之家也都有了三年存粮的积蓄。   不过那是和平时期恢复生产的手段,战争期间为了供养军队,官府恨不得拿走每一颗粮食。虽然农民的积极性越来越低,逃亡不断,生产不断萎缩,但若没有这些粮食续命,朝廷就要咽气了。文安之明知是饮鸩止渴,也只得如此,他只能盼望着在榨干军屯的所有潜能前打垮满清。   既然邓名坚持,文安之就不再反对。他权衡了一下,说不定这样也有好处,一边利用军屯给朝廷、军队续上这口气,一边利用轻赋税恢复生产。若是榨干军屯的时候战争还没结束,那还可以指望大片被开垦出来的良田。   至于授予冯双礼等将领的职务,都属于细枝末节的小事,文安之对这些以他名义发出的任命一概予以承认。   这些事情全部汇报完毕后,邓名面前的茶杯已经添了好几次水了,仍是感到有些口干舌燥:“督师若是没有其它要事,我先告退了。”   “先别走,老夫还有事。”文安之告诉邓名,赵天霸已经从福建返回奉节了,也就比邓名一行早到几天。   “老夫已经通知了延平郡王,郡王希望你能去福建一趟,很想见见你。”文安之一边说一边观察着邓名的反应。   李定国、郑成功都是有名的大英雄,邓名听说郑成功居然指名道姓地想见自己,第一反应当然是兴奋,兴奋过后邓名心中有点奇怪,就问道:“延平郡王为何要见我?”   见到邓名掩饰不住的兴奋之色后,文安之心中暗道:“果然不出老夫所料。”听到邓名的问话,文安之有一种“小子班门弄斧,还想在我面前装蒜”的感觉。   “你打算去么?”文安之问道,他估计邓名肯定愿意去。   果然,邓名反问道:“需要我什么时候动身?”   文安之想了想:“这倒不急,延平打算攻打南京,若是他顺利,或许到时候你去南京就可以了,若是他不顺,那等到尘埃落定再去福建也不迟。”   “延平郡王要出兵江南?”   “是啊。”   郑成功并没有对文安之隐瞒他和张煌言的计划,相反,他还询问文安之有没有意愿带领夔东兵马沿江而下,与他在江西一带会师——看郑成功的口气,文安之觉得对方认为拿下江南不成问题。   不过文安之对郑成功和张煌言的进攻并不是很看好,因为这两个人心中各有个小算盘,对永历朝廷的忠诚也有问题。之前李定国连败孔有德、尼堪的时候,张煌言和郑成功对永历朝廷声势大张并没有多么欢欣鼓舞,反倒有点末日将至、大难临头的模样。因此文安之对此番他们出兵的意愿和决心有所怀疑。其次,这二人骚扰沿海的能力还可以,但有没有与清军内陆野战的实力也待考察。因此,虽然郑成功极力邀请,文安之也不打算冒然动员川军做进攻湖北、江西的准备。本来夔州的粮草就所剩无几,连打重庆的本事都没有,如果郑成功和张煌言真能打下南京,到时候让他们提供些军粮再动员也不迟。   “下个月他们大概就会出兵,”郑成功告诉文安之,他的攻势大概会于五月发起,文安之将这个情报转告给邓名:“延平虽然急切地想见到你,但老夫觉得你就算立刻出发去福建也来不及了。如果你愿意等,也可以先去,然后在厦门等。”   赵天霸比邓名早半个月回到奉节,如果邓名一直呆在奉节没去云南,或许还来得及赶去福建碰碰运气。不过邓名并没有立刻做出决定,听文安之说郑成功急于见到自己后,邓名顿时怀疑这里面有什么问题。不过有时听文安之说话如同听禅,一旦涉及到什么皇室啊、帝位啊,文安之觉得已经说得很明白了,邓名却依旧什么也听不懂。   原来文安之派赵天霸出外就是去福建了。虽然文安之的话不好懂,但对赵天霸还是比较好办的。邓名要求先见赵天霸一面。文安之知道邓名多半是想打探一下郑成功的情况再做决定,自然不会不同意。   邓名从文安之那里告辞后,打算回到住处卸下行装就去找赵天霸,不想赵天霸早已经找上门来了,正在和周开荒、李星汉等人攀谈。经过昆明大火事件,邓名一行天下闻名,赵天霸不由得眼红,他自问武艺比周开荒和李星汉都强,更是胆大心细,结果这种名垂青史的好事竟然没有他的份。   对于建昌的西营众将,赵天霸大都不屑一顾。赵天霸的父亲是李定国的嫡系,自己年纪轻轻就是晋王府亲卫兼锦衣卫千户,平时那些非晋王系的人见了他都客客气气的,西营中赵天霸尊敬的也就是晋王、晋世子等寥寥数人。   “庆阳王?我和他见过,暮气沉沉……狄三喜?以前我和庆阳王说话的时候,他只有站在边上听着的份。”   邓名还没有走到门口,就听见赵天霸正在里面高声品评建昌的人物。   两人见面后,邓名立刻问起福建之行的情况。赵天霸虽然骄傲,但做事情比较细心,见周围人多就哼哼哈哈地支吾,想要以后再细说。邓名知道赵天霸在顾忌什么,就看似随意地讲起这段时间与众人出生入死的故事,最末还表示这期间的情谊毕生难忘。   听邓名这么说,众人开心之余也纷纷表示谦虚。   赵天霸看了看周开荒、李星汉他们喜笑颜开的样子,突然冷笑了一下,高声说道:“邓先生这话不是说给你们听的,先生是说给我听的,让我有话尽管说,他不愿意瞒着你们。先生没有把话明白讲出来,是不想让我和你们起嫌隙。”   接着赵天霸就道:“督师让我去福建,向延平郡王报告先生乃是少唐王一事。”   周开荒立刻把眼一瞪,呵斥道:“你在胡言乱语什么?先生明明是三太子!”   “先生可没这么说过,”李星汉和一群川军出身的卫士七嘴八舌地反驳:“先生十有八九是蜀王。”   本来赵天霸还想反驳周开荒两句,但听到李星汉那群川军臆测邓名是蜀王之后,他连驳斥都懒得驳了,心里想着:“何必与这帮没见识的家伙争口舌之利?一看先生那串珠子就知道不可能是蜀王府拿得出来的。想当年蜀王府还是我老子带人洗的呢,有多少斤两那是再清楚不过了。”   邓名又询问了一番文安之的交代,还有郑成功的反应,看来误会是越来越深,难以解开了。   为了说服文安之把少唐王交给他,也是为了让少唐王能够鼓起勇气去投奔他,郑成功可是很下了一番苦心,努力向赵天霸展示他的军力——郑成功觉得若是不能表现自己的强大实力,那少唐王未必有胆量穿越敌境前去福建。   和赵天霸一起来奉节的还有郑成功的一个心腹,被带来见到邓名后,这人突然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卑职福宁千总穆潭,这是王上要卑职交给殿下的。”   “叫我先生就好。”邓名有些吃惊地接过信。   赵天霸也感到意外,这人和赵天霸一路回来,在奉节住了这么多天,居然没有对任何人吐露过他还藏着一封信在身上。   第五节 密信   穆潭对自己祖上的情况不太清楚,只知道可能是海贼,十八年前,在福宁镇一次清剿海贼的战斗中穆潭被擒,当时他还是个六岁的孩子,被留在军中当个小厮。因为人长得黑炭一般,大家叫他“木炭头”。长大之后木炭自然而然地从军,在潮汕等地同满清的战争中立下过功劳,被任命为小军官。当了军官就需要一个拿得出手的大名了,就起了眼下的名字。   来奉节之前,郑成功交代穆潭首先要设法见到“少唐王”,察言观色一番,然后再把郑成功的信交给他。若是“少唐王”看起来不太差,穆潭就要说服他去福建,穆潭的任务就是贴身保护“少唐王”,确保他能平安见到延平郡王。   在见到邓名之前,穆潭已经听说过很多关于他的事情了,尤其是昆明大火的消息传回奉节后,群情振奋,大家十几天的话题就没有离开过邓名,穆潭心中对这位“少唐王”已经是相当钦佩,再说这封信的事情已经在肚子里藏了这么久,穆潭自己也憋得有些难受了。   邓名打开郑成功的信看起来。   郑成功的信很长,开头先回忆了一下老唐王的恩德,表述了一番自己一死报君恩的心意,很快就切入正题,提到他即将发动的南京之役。   虽然满清已经统治江浙十几年,但郑成功并不认为满清在那里的统治已经稳固,或许刚穿越过来的时候邓名还未必赞同,但现在则非常认同这个观点。邓名看到云南、贵州的地方官吏在日常的工作中几乎是毫无心理障碍,由此可知在湖广、贵州这么大片的领土上,以前地方官是如何为永历朝廷工作的,现在就如何继续为清廷工作,百姓也认为向清廷纳税为天经地义的事情。只要吴三桂的大军还在贵阳,这些人就真心实意地办好自己该办的事情,别看西营在西南经营了许多年,吴三桂初来乍到,但他的统治却能维持下去。   或者说在封建社会里,统治的概念不同,在这个时代生活的时间虽然还不长,但邓名已经体察到不少普通人的心态。比如当兵的人很多都是世世代代当兵,他们的祖先是为大明服役,现在既然大明不行了,可是他们还要活下去继续从事祖先的行业,所以就自然而然地为清廷服役;那些读书人,他们要当官管理国家,虽然内心里可能会对神州陆沉痛心疾首,但勇敢地站出来的读书人都被满清消灭了,其他的人会觉得既然无法参加明廷的科举,就只好参加满清的科举;至于底层的百姓想法也差不多,作为汉人当然觉得向汉人纳税更符合情理,但既然朱明政权没有本事来收税,缴纳皇粮又是天公地道的事情,那交给清廷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为了攻打西南的永历朝廷,最近两年清廷在江浙一带横征暴敛、拉丁拉夫,据郑成功说已经是怨声载道,当然,到目前为止依旧只是怨言而已。除了民怨以外,清廷把东南的机动兵力几乎抽调一空,尽数压向云南、贵州,据郑成功调查,现在南直隶、浙江等地只剩下八万左右清军,其中大部分还是地方部队。   郑成功除去留守根据地的一些军队外,此番至少可以出动大军十五万,张煌言也表示舟山等地只需要留下一万防守部队,浙江明军可以出兵三万。集中十八万大军对付八万分散的清军,郑成功认为这会是一场摧枯拉朽的进军,三个月以内就可以彻底打垮长江下游地区的清军。   郑成功更认为,只要他的大军一入长江,这八万清军会开始大量地向他倒戈。比如驻防吴淞口的清军提督马逢知,手握一万五千野战军,其中有三千骑兵,是吴三桂西征后长江下游地区最重要也是最大的一股机动兵力。近几个月来,郑成功一直在和他通信,威胁要出动二十万大军攻打他。马逢知回信时的口气骄横,表示根本不畏惧郑成功,也不相信他能有哪怕三万野战军。延平郡王觉得能从中嗅到吴淞提督的恐惧,对方肯定也知道现在东南空虚,如果真看到十几万明军蔽海而来,郑成功觉得马逢知可能根本不敢抵抗,甚至倒戈投降。   郑成功写给邓名的这封信绝对称得上是推心置腹。以前他有些怀疑文安之是永历的死党,所以和张煌言策划反攻南京时,并没有打算过早通知奉节。可是赵天霸的到来让郑成功惊喜交加,不仅仅因为发现了唐王后裔的踪迹,更因为这是一个得到文安之支持的唐王后裔。   文安之对四川明军有着绝对的影响力,而且是天启朝的老臣,无论军事上还是政治上都分量十足。郑成功以前虽然盘算着要不顾一切地给唐王续嗣,但他知道以张煌言为首的浙江明军必然反对,若是他自己找到邓名,估计张煌言也要反对,而且会怀疑是郑成功派人假冒的。   但现在文安之突然从潜在的反对者变成了强力的盟友,郑成功到时候只要把文安之往前一推,说明这位少唐王是文安之找到的,那张煌言还有什么理由怀疑?历经天启、崇祯、弘光、隆武、永历这么多朝的元老,找到的少唐王怎么可能是假货?文安之会为了帮助郑成功而不顾晚节吗?既然谁都知道文安之不可能撒谎,那邓名的身世就不容置疑。   不过文安之为什么要帮自己呢?这个问题困惑了郑成功很久。   文安之出山是为了大明社稷而不是为了永历天子,但隆武、邵武和文安之并没有什么交情。最后郑成功觉得,可能是当今天子太让文督师失望了,为了大明的社稷,必须另外找一位能够不让海内志士失望的宗室——郑成功对邓名还没有什么了解,文安之在信上关于邓名连破谭弘、谭诣二人的描述郑成功也没放在心上,在他看来,宗室子弟不可能有这个胆子。文安之既然推荐了这个人,那么给他多多吹嘘两句也属平常。   在确认了文安之是盟友后,郑成功对这场反攻就有了全新的构思。   之前张煌言建议和郑成功分工:郑成功负责攻打南京城和长江下游地区,而南京城的上游还有江西则属于浙东明军的进攻目标。对此郑成功欣然赞同,他猜张煌言是想保持浙江明军对福建明军的独立性,以便牵制自己,不让自己胡作非为。不过这样也好,那时郑成功打算攻下南京后强行在孝陵前给唐王续嗣,要是张煌言就在身边,这事还未必能办成,正好打发张煌言去江西。只要把续嗣这件事办妥了,郑成功不信张煌言会回师讨伐南京,就是真的来了也不怕他。   现在有了文安之做盟友,张煌言的势力就不在话下。在郑成功原先的盘算里,奉节明军如果不守中立那就会是张煌言的盟友,他们的实力总起来不比郑成功差;但现在有了文督师帮忙,张煌言的三万兵就不值一提。   而且有了文安之配合,郑成功就可以和张煌言一起沿江而上,从南京一口气打到三峡,把清廷彻底一分为二。清廷失去了东南几省的赋税重地,又被南北隔绝,而明军反倒可以依托长江,东西连成一片并快速机动……郑成功越想越是兴奋,这中兴伟业,眼看就要在不经意间达成了。真亏了有永历天子这个大靶子,把清廷的主力尽数吸引去西南了。远在云贵的吴三桂不用提了,就是湖南、两广的清军没有个一年、两年都不用想返回南京一带。一两年后,郑成功也不用等他们来了,如果他们不倒戈请降,就要挥师讨伐他们去了。   甘陕一带的清军主力也有不少被派去了云南、贵州,剩下的清军想调遣到南京也得旷日持久。至于北京的满兵,本来郑成功就觉得自己有水师优势不怕他们;现在更能视情况发展,必要时可以通过长江把三峡一带文安之节制的十万闯营旧部迅速拉来帮忙。郑成功觉得闯营不是没有战斗力,而是物资太匮乏,只要有了东南的财富支持,三峡的前闯营和奉节的旧川军很快就能重整旗鼓。   “延平郡王真是好气魄、好手段。”看完了郑成功的这封长信后,邓名感慨地评价道。   没有说话的穆潭脸上露出极为赞同的神色,郑成功的奇思妙想让他们这些部下也很佩服,当邓名问起一些细节时,穆潭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为了准备这场进攻,郑成功早就开始在福建、广东发起连续不断的骚扰,让清廷的注意力不断南移。为了对付郑成功,清廷已经下令耿继茂移藩福建,以专门针对郑成功可能发动的攻势。得知耿继茂移藩后,郑成功就开始频繁登陆浙南,不但吸引浙江清军纷纷赶赴温州、台州等地,就连已经十分空虚的南直隶也派兵入浙增援海防。   与此同时,郑成功还没有忘记传檄南京周边,声称会亲率二十万大军前往讨伐。这种檄文从来都是虚张声势,南京附近没有一个官吏相信郑成功真有二十万大军,更因此认定郑成功的主要目标是在浙南、福建,传檄的目的是了牵制清军,不让他们从南直隶离开。不久前,为了遏制郑成功新一波登陆攻击府县的狂潮,连徐州、扬州都有清军部队奉命南下,进入浙江协防——这些清兵就算得知南京遇险后立刻返回,通过陆路没有一、两个月也无法到位。若是行军途中得知郑成功已经尽得江南之地,清廷被南北一分为二,军队一夜之间溃散也不是什么奇事。   眼下郑成功正利用这些军事行动为掩护,把他所有的机动兵力都集中起来,准备利用海运的优势突然一起出现在长江上。邓名可以想象,当空虚的南直隶的清军见到长江上遮天蔽日的明军舰船时,当他们意识到郑成功真有二十万大军而且近在眼前时,肯定会士气一下子跌落到谷底。   战略欺骗、声东击西、心理攻势,更重要的是利用大规模海运这种前所未有的机动优势,来制造一场中国军事史上不曾有过先例的海上突袭。在邓名的印象里,好像和著名的诺曼底登陆用的手段也差不多了。   可终究还是失败了!   邓名不清楚细节,但他知道郑成功这场精心策划的行动最终还是失败了。尽管这个计划从纸面上看不应该失败:敌人的兵力已经被吸引到次要方向,他们越向南进发就越深入郑成功的陷阱,主要战区的敌人不但空虚而且分散,他们在短期内不可能得到援军,郑成功已经充分考虑过双方的机动能力。   在更大的战略上,东南是满清的钱袋子,南直隶和浙江出产的大量钱粮,提供给满清收买众多汉奸部队的能力。在湖广等地未能从战乱创伤中恢复过来以前,无论是云贵还是甘陕或是全国其他地方的绿营,都要指望东南地区财富的供养;吴三桂、耿继茂等汉人藩王率领着大量精锐部队,清廷正是通过东南的粮草控制着他们。现在吴三桂等人对南京鞭长莫及,就算能借助他们的力量与郑成功交战,可是清廷真敢放这些藩王进入东南地区吗?   如果郑成功的计划实现了,满清的统治就会在数年内土崩瓦解。就算满清在数年内把郑成功又赶出了南京,这几年的南北隔绝也足以导致满清失去对各地汉军军阀的控制,就算没出现群雄割据,至少也要退回到十几年前的局面。   “所以郑成功一定是失败了。如果他成功了,历史就不是我所知道的样子了。”邓名心里已经得出了结论。把信重头再看了一遍,邓名找不出郑成功计划中的漏洞,几乎一切都符合他的设想,没有任何失败的理由。   “可他还是失败了,为什么呢?”邓名不能把内心的疑惑讲出来。   郑成功的计划不依赖降将,地方清兵投降最好,即使不投降,明军也拥有绝对的优势;不畏惧清廷反应迅速,清军靠着两条腿走回来要到猴年马月了。这样的大规模登陆作战不用说古代,就是中国以外的地区也没有前例。在这样一个想前人所未曾想过的天才计划前,也不必担忧对方有任何成熟的应对手段,相反,可以尽情享用敌人因为震惊和不知所措所能带来的好处。   当大军出现在长江上的时候,胜负就应该已经分明。   为什么郑成功会失败?   ……   邓名很快拿着这封信去见文安之,和后者讨论起郑成功的军事计划。出乎邓名的意料,文安之对郑成功的计划很不看好。   “老夫还以为他要先拿下宁波,然后沿着大道而进,直取南京,原来是想直接进入长江啊。”文安之连连摇头,认为郑成功失败的可能性很大。   “为什么?”邓名倒是觉得这个计划非常激动人心。虽然听说过很多宏伟的登陆计划,比如诺曼底登陆的规模肯定要比郑成功这次的要大,但当一个充满奇思妙想的计划摆在邓名眼前时,他会不由自主地深深为之吸引。   “自古就没有通过水路支持这样一支大军作战的……”文安之指出,以往的水战战例,即使是著名的赤壁之战,明朝初年的朱元璋和陈友谅的大战,水战的目的也都是保证陆军能够安全地通过水域。水师地位最高的时候,也就是水陆并进的程度罢了。   自古以来,交战的双方都想拥有重要的产粮区,拥有的一方会竭力把对手赶得越远越好,而另一方则会尽力向产粮区靠拢。这也是清廷正在做的事情,为了南京的安全就要把明军从浙东、浙南驱逐出去,如果浙东、浙南安全了,为了保证明军不能卷土重来,就要把明军从福建也赶出去。战线越是向南,那么后方南京就越是远离危险,变得更加安全。   文安之的意见就是应该在福建稳扎稳打,如果冒进一些,可以考虑在浙南建立根据地。不过最稳妥的办法莫过于进军广东,和云贵连成一片,然后一步一个脚印地向东打回去,只要将士用命,光复神京乃至驱逐鞑虏也是水到渠成的事。   这时邓名才意识到,正是因为自己知道更多的成功战例,才会觉得郑成功的计划非常可行。这个时代的人都持有和文安之差不多的想法。所以清廷会觉得应该增兵福建稳定战线,认为郑成功会老老实实地在福建进行拉锯,即使把南京的守军派去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敌人还远在天边哪,就算战无不胜,没有个几年也打不过来。   “郑成功不但有奇袭的优势,而且优势非常大。清廷的反应大概首先是大惑不解,接着是震怒:哪有你这么打仗的?清廷的反应也许比我想像得还要慢。只要郑成功能够胜利,满清之前十几年的辛苦就会一旦化作乌有。究竟为什么没能成为流传千古的经典战例?”   告辞了文安之,邓名越琢磨这个方案,越觉得它的意义远超过在昆明放火,这是一举逆转乾坤的胜负手。   邓名把穆潭找来,告诉他自己的决定:“延平郡王要我去见他,现在恐怕来不及赶到福建了。我打算去江南,在南京和他见面。”   穆潭稍微迟疑了一下,很快就答应下来,他对郑成功的胜利毫不怀疑。穆潭和赵天霸的情况很类似,他不仅是郑成功的心腹,同时是年轻一代中有勇有谋的壮士。来此之前郑成功已经和他说过,只要少唐王不是极度让人失望、只要不是白痴一类,那等他攻下那南京后就要拥立他为监国,将来更肯定会保他登上帝位。   穆潭很清楚邓名对恩主的重要性,同时也已经暗暗视他为将来的天子。现在身在奉节所以这些话穆潭还没有和邓名说,这同样是郑成功的交代,虽然文安之看上去是盟友,但谁敢说他不会突然变卦,这要等到邓名离开奉节后才能吐露,免得对方一不小心把这个消息泄露出去导致什么变故。   “事不宜迟,先生这就去和督师说明吧,然后我们尽快出发,这一路上还要经过大片鞑子的地盘,我们走不了很快,估计等我们到达的时候,王上已经攻下南京了。”   邓名点点头,便又去找文安之商量再次离开奉节的事情。   “文督师岁数不小了,总呆在奉节不好,那里人烟稀少物产不够丰富。”穆潭还记得郑成功的一番感慨,他计划在立邓名为监国后说服文安之搬到南京去住,到时候文安之如果愿意,不妨请他出任唐王监国的首辅。对郑成功来说这既可以扩大影响,压制反对意见,也是对文安之与他同盟的报答。   现在已经知道了邓名在昆明的所作所为,穆潭觉得大明中兴好像已经近在眼前:“殿下英武,想必很快就能天下闻名,王上拥戴殿下为监国,任谁听说了也得拍手叫好,恐怕就是张尚书也没有理由反对;文督师德高望重,记得王上说过他老人家可是庶吉士,朝廷已经很多年没有庶吉士出身的元辅了,还是几朝元老,比当今天子用的那个马首辅不知道强到哪里去了;王上一举光复南京,足以让鞑子、逆臣胆寒。将来文督师主政、王上主军,辅助这么一位明主,还愁不能驱逐鞑虏,光复河山么?”   这么多年来明廷的前途始终充满迷雾——这已经是很好的说法,更准确的是说危机日甚一日,看不到希望。突然之间,穆潭感到眼前一片光明,真有拨云见日之感,不但大明重新获得了希望,郑成功阵营也能从这胜利中获得最大的一份好处。   -----------------------------   今天更新六千字,不是很多,祝诸位读者新年愉快,万事如意。   第六节 疑惑   听邓名说要去南京见郑成功后,文安之并不十分赞成:“兵凶战危,延平岂有必胜的把握?你最好还是呆在奉节,若是延平真能平定江南,那你再去不迟。”   邓名心想:“我估计郑成功此战必败,所以才要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做的事情。现在除了我以外,所有的人都觉得战争已经打了很多年了,还能继续坚持下去。这么多年来明军一直处于劣势,这反倒让很多人已经习惯了,觉得没有什么,将来还能反攻,还能收复土地。可我知道如果不拼命去争取的话,满清很快就会把明军彻底消灭。”   以前明军数次丢失湖广、广东、广西,又几次收复。昨天云南又有消息传来,李定国已经回到昆明,这更让奉节的明军安心不少,认为朝廷不久以后或许也会回来,或许晋王很快就又会大展神威,把吴三桂赶出贵州。固然士气没有消沉是件好事,但邓名觉得明军的危机感也因此受到影响,昆明的大火让清军的攻势没有像邓名所知的那样把云南明军彻底赶到境外,可既然清军都呆不下去了,邓名觉得李定国发起反击的难度也一定很大。   见邓名一心要走,文安之想了想,问道:“你是不是觉得四川不安全,打算找机会到福建去?”   奉节四面受敌,文安之觉得少唐王可能觉得呆在此处非常危险,所以打算离开这个险地到郑成功军中,毕竟厦门、澎湖等地和清军隔着大海,而且还有郑家的水师可以保护。   邓名没有想到文安之会联想到那里去,连忙解释道:“我并无此心,确实是想到南京去尽一份力。若是我在延平郡王光复南京之战中立下一些功劳,那将来也好劝说他运送军粮来奉节。若是我想去福建,那么就直接去福建好了,何必要到南京走一趟?”   文安之一想也是,邓名也不是个胆小的人,不过他还是认为此行意义不大,尤其立刻动身更是没有必要:“延平五月出兵,等他到浙东和张尚书会师后,还要等待时机,进入长江还要经过一番苦战,估计七月之前不太可能抵达南京。你若是去得太早,延平可能还没有到。身在敌境多一天便多一分凶险,你不妨五月中旬再出发,有一个月大概就到了。”   “我还打算侦查一下南京周围的地形,或许将来可以用的上。”邓名觉得文安之说的有道理,就询问观察南京周围还需要多少时间。   “五月中旬出发足矣,而且不要呆太久,等延平进入长江后,鞑子势必在南京周边戒严,老夫估计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七月初到七月中,延平差不多就能进入长江,那个时候鞑子大概就会开始戒严。你即使早到,也要在七月前离开,免得被陷在南京城中。”   邓名把文安之的话牢牢记在心里,点头道:“督师说的是,我知道了。”   文安之又想了想:“看来你在奉节也呆不住了,不过你刚回来怎么也要休息几天,让你的卫士也都休息一下,这期间收拾一下行装,然后再去大昌、巴东一趟吧。靖国公他们把子侄交给你,你却没有带在身边,怎么也要和人家的长辈交待一声吧。”   邓名在地方上并无心腹,袁象、刘晋戈执掌一方司法,怎么看都是邓名插手地方的布置,将来肯定也会变得越来越重要,文安之始终有些怀疑邓名对大位有想法,这两个人的安排既是邓名在培养自己的势力,也是在拉拢闯营众将。既然如此那不如好人做到底,再去和袁宗第、刘体纯见个面,顺便也可以见见其他闯营旧将,和这些领兵将领搞好关系——文安之是忠臣,当然不会教邓名怎么和武将们处关系,如何挖当今天子的墙角,至少不会明着教。   “督师说的是。”邓名虽然没能把文老头的心理完全摸透,但也能感到话里隐含的意思,自古以来人与人之间关系就是越处越熟,见面次数多了自然交情深厚,满清有席卷天下之势,邓名也觉得应该和这些将领们好好相处,取得他们的信任,将来也好并肩作战。   “这小子,”文安之捻了捻胡须,在心里琢磨着:“虽然有时糊涂,但是这方面倒是一点就透,时时刻刻不忘从天子手中赢走臣子们的忠心,要是我还年轻个二十岁,定然要好好痛骂他一番,让他打消了这些非分之想。”   见文安之没有其他交代,邓名就起身告退,文安之摆摆手让他离去了。自从昆明大火的消息传到奉节后,文安之感觉自己好像突然年轻了几岁,胃口也好了很多。遇到邓名前他常常愁得吃不下饭,尤其是重庆兵败后更曾几天食不下咽,最近这段时间一日三餐,少一次就饿得慌,有时甚至还能添一碗;晚上睡得也香甜了,经常一宿无梦,睡到天亮后感觉精力充沛。   “这小子可不是什么忠臣孝子,”邓名走后文安之让佣人开饭,为了庆祝李定国光复昆明,今天他又拿出一个香菇炖了块肉:“皇上给的好东西可不能再给他吃了。”   ……   把卫士召集来宣布了自己的决定后,邓名计划先在奉节休息几天。确实如文安之所说的没有必要着急,首先出发去大昌、巴东,还有上次没去过的地方转转,免得让夔东众将觉得自己厚此薄彼。   现在穆潭也算邓名贴身卫士之一,他对这个决定当然高声赞同。赵天霸不假思索地表示随时可以出发。其他大多卫士也没有多想,既然邓名都不怕冒险他们自当奉陪。   反倒是以前一贯粗心的李星汉在听到这个决定后显出些异色,邓名注意到这点后,就在众人解散各自去休息后叫住了他。   “李兄有什么疑虑么?”等只剩下两个人后,邓名直截了当地问道。   “没有什么啊。”李星汉支支吾吾的,显然言不由衷。   “那就是还有一些了,”邓名笑道:“李兄有什么想问的尽管说,我一定知无不言。”   “不敢,”李星汉琢磨了片刻,终于还是吐露心声:“先生是要弃四川而去吗?”   “李兄怎么会这么想?”邓名有些吃惊,怎么自己一提去南京,文安之和李星汉都会有这种想法?   “嗯,若是先生要去南京,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毕竟孝陵所在。”李星汉和文安之的想法并不完全相同,在他印象里君上是不会一天到晚东跑西颠的,而会稳稳地呆在首都里,就好象象棋里的将帅,不也都老老实实地呆在王城中么?而征战四方应该是部将的职责。   李星汉是个四川人,上次跟着邓名去云南是他第一次出省,以前不要说外省,就是建昌府都没有去过。虽然身为邓名的亲卫应该和主帅共进退,但这次邓名到了南京可能就不会离开,那对李星汉就意味着要远离家乡,可能很多年都不再有机会回来,刚才有一瞬间李星汉还想到,若是自己战死了、或者生病不治,那岂不是要当个异乡鬼?要是很多年都无法回来的话,那这种可能性还是不小的。   “不是,”邓名摇头道:“就像我们去建昌一样,现在形势险恶,我们只有奋不顾身地与鞑子交战,才有可能争取胜利,才能驱逐鞑虏光复神州。延平此战如果能够成功,那天下的大局就会为之一变,甚至可能一举逆转乾坤。这样的机会摆在眼前,我觉得我无法呆在奉节坐观成败,而要去南京尽一份心力。但我向李兄保证,我绝无弃四川而去的意思,等到南京大功告成,我不但要回来和将士们并肩作战,还要设法说服延平派军队来、运粮草来,我不会坐视四川将士浴血奋战而置身度外的。”   “先生的心意卑职明白了。”见邓名如此推心置腹李星汉也十分感动,他突然想到:邓名是蜀王之后,也是四川人,当然不会对光复四川袖手旁观。   “卑职先回去了。”李星汉心中一块大石头落地,兴高采烈地告辞离去:这次和去建昌一样,只说明邓名是个与众不同的宗室。   说服了李星汉后,邓名独自沉思良久,以前他刚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不是没有幻想过逃亡海外,只是当时他没有任何可以达成这个目标的能力,所以只能呆在重庆城外苦思如何剃发生存下去。   “后来我遇到了袁宗第,遇到了周开荒、赵天霸还有李星汉他们,他们都尊敬我,愿意舍命保护我,所以我希望能够改变历史,扭转大势让这些人能够活下去。若是将来依旧事不可为,满清依旧席卷天下,那时我会和他们同生共死,还是会设法逃亡海外呢?”邓名一直认为自己还算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但面对自己这个问题时,他凝思了很久都没有给出答案。   这时李星汉已经回到自己的朋友之中,他看到武保平、吴越望和其他几个人正在嘀嘀咕咕。   “你不就想着去江南养老么?这次不是遂了你的愿了?”武保平问道。   “我那是随口一说啊,江南到底怎么样也不知道,说不定我根本受不了那里的气候,也吃不惯那里的东西,会水土不服,会生病,会成了异乡之鬼。”吴越望皱着眉头,一脸郑重地预测着自己的未来。   “呸、呸。”武保平连吐了两口唾沫,骂道:“好端端的,咒自己作甚?”   “我们当兵的,还忌讳死字吗?”吴越望显然并不放在心上。   见到李星汉走过来,武保平就对他叫道:“李千总,你说邓先生这是不是要去南京不回来了?”   这几个川军反应比李星汉慢了一些,听邓名说完计划后就掉头离开,等出了门后有人冒出了同样的想法,和同伴一说结果大家都开始疑神疑鬼起来。   “胡说什么呢?”李星汉用鄙夷的目光扫着这些个家伙,大声说道:“难道你们忘了邓先生其实是蜀王么?”   此时并没有周开荒等人在场,没有人会与李星汉争论。关于邓名是蜀王之后这个猜测,这些川军最开始还没有把握,但说的久了大家都越看越像,邓名也没有明确否认过他们的试探,所以现在已经是李星汉这一群人的共识。   “虽然孝陵在南京,但历代蜀王的祖坟可在这里,”在场的人并没有提到孝陵一个字,但李星汉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不平定全川,保得祖坟安宁,邓先生怎么忍心离四川而去?难道你们觉得邓先生不孝吗?”   “当然不是。”听众们纷纷摇头,被李星汉这么一质问,他们顿时都心虚了,一个个都感到自己好像犯下了很大的错误。   “那邓先生为什么要去南京?”   李星汉本来就还要继续炫耀自己的见识,这个问题提得极其趁他的心,简直就是想打瞌睡的时候有人送枕头:“自然是先生忧心国事,看到神州大地上到处都是鞑子横行,他不肯呆在四川坐观成败,所以要亲赴江南,助延平郡王一臂之力、不,是统帅闽、浙大军光复南京。而且,等邓先生带着延平郡王、张尚书他们光复了东南,自然就会带领他们沿江而上,杀回四川来消灭李国英这贼。”   “原来如此啊。”听李星汉说的铿锵有力,众人都兴奋起来。   “就好像去建昌、去昆明,难道先生去别处就是不回四川了吗?既然不是,那你们怎么会认为先生去南京就要弃四川而去呢?”   李星汉的质问非常有力,至此大家都彻底被雄辩的李千总说服了,武保平心悦诚服地说道:“还是李千总有见识。”   “那是,”众人的恭维声让李星汉感到很享受,他看得出来这些人都是心服口服:“不然怎么我会是千总呢?”   又享用了一阵众人的称赞,李星汉终于有点脸红了:“好吧,其实这是刚才先生对我说的。”   ……   五月初五,邓名带着十九名卫士离开奉节,文安之嘱咐他在离开明军控制区前要多写信回来,如果有什么疑难也随时可以来信询问。这些日子来,文督师还仔仔细细地把夔东众将的性格、他们的喜好和邓名讲述过,他们的历史、他们的得意之举和不愿意被触及的伤疤,老头子全都一一告知邓名。这些事情文安之唯恐邓名记不住,还考较过他几次。   “督师请回吧,静候佳音。”走出奉节城门,邓名回头向来送行的文安之说道。   “嗯,一路小心。”文安之又捻起了长须,仍是往常那种波澜不惊的模样。   仍和上次一样,邓名一行在草堂湖乘上奉节的船只,从白帝城下经过,通过宏伟的夔门驶入三峡,然后在大宁河转乘小船,直奔大昌。   “邓先生,好久不见了啊。”这次并非是在大昌县城门口见到的袁宗第,他得知邓名到达大宁河口处就跑出来迎接,双方在半途相遇。   路上袁宗第还给邓名当起了向导:“这里是观音岩。”   邓名顺着袁宗第的手臂望去,左手前方有一座酷似观音菩萨的山岩,他点点头:“果然是观音菩萨啊,看上去好像还在对着我们笑。”   “看到邓先生来了,菩萨也是高兴的。”袁宗第哈哈笑道,又行了片刻,他又向右前方指去:“这里是双鹰屏。”   高大宽阔的漆黑岩壁看上去,就好象是一双展翅欲飞的雄鹰。   “邓先生在巫山看过大鹏山吧?没有这里的双鹰屏像吧?”   邓名觉得都很像,不过袁宗第既然这么问,就笑道:“确实是这里更像一些。”   “雄鹰展翅,就像邓先生一样的威风啊。”袁宗第说着又大笑起来。   其间邓名说起对袁象的安排,袁宗第大度地挥手道:“我那侄子既然托给了邓先生,那就听凭先生安排,邓先生可还需要人么?我还有个侄子也不错。”   “袁将军的好意我完全明白,”邓名连忙谢绝道:“只是在我身边十分危险,说实话我不太愿意带着袁小将军一起,因为若是有什么闪失,我很难向将军交代。”   袁宗第侧头认真地看了邓名一眼,脸色也严肃起来:“袁象不是个怕死的懦夫。”   “确实不是,我绝无侮辱袁将军的意思,袁小将军在我身边时勇武过人。”邓名坦然答道:“但确实有所顾忌,这道理想必袁将军一定能够理解。”   袁宗第又认真地看了眼邓名,叹了口气:“说实话,我也没想到先生会出生入死地拼杀,先生的顾虑我当然明白。”   三太子对自己如此坦诚,袁宗第心中感动但没有表现出来,到达大昌县城后,袁宗第告诉邓名他已经摆好酒宴,他最近向湖广走私石盐换了一批好酒回来:“邓先生在昆明大破吴贼,真是太痛快了,大昌已经欢庆好几场了,既然邓先生亲自来了,那我们就再庆贺一场。”   第七节 北上   邓名不喜饮酒,这个袁宗第本来也知道,但称今天的宴会是为他庆功而设的,就建议他无论如何都稍微喝一点。实在推辞不过袁宗第的热情,等宴会开始后,邓名就站起来举着酒杯,对满满一堂的大昌军官说道:“我实在不会喝酒,而且正值年少,胃口好、贪吃,每次若是喝酒就会耽误了吃菜,今天国公准备了这许多好菜,不吃一定会后悔。”说完邓名就抿了一下,然后把酒杯放下:“愿诸君身体健康、万事如意,等驱逐鞑虏共享太平。”   邓名开始的话引起了一些笑声,等他说完后大家纷纷回礼:“愿与先生共享太平。”有人的甚至认为这是三太子在许诺将来不会忘记大家的功劳,会与闯营将士共富贵,   既然邓名给了一个面子,袁宗第当然也不会继续勉强,他对邓名笑道:“今天有茱萸大肉,这可是川菜,邓先生不妨多吃点。”   刚才邓名已经看见给他的菜品里有一些红红的颜色,开始他还以为是辣椒,不过经袁宗第一说,他低头仔细辨认,发现却是一种他不认识的植物。   “茱萸?”邓名倒是记得有一首诗里提到过这种植物,不过听上去好像是一种装饰品,他也从不知道川菜里会用这个当佐料。   见邓名一脸迷惑,盯着那菜迟迟没有下箸,袁宗第还以为他不喜欢吃,连忙招呼人道:“来人,撤下去给邓先生换不辣的来。”   “且慢,”邓名倒不是不能吃辣,四川菜还有四川火锅他原本都吃过,也很喜欢,只是印象里川菜应该用辣椒做调味品,他对袁宗第笑道:“没吃过茱萸,让将军见笑了。”   “哦,那真应该少放点。”袁宗第以为邓名从未吃过辣味的菜,心里有些后悔,他给邓名介绍道:“川人喜吃辛辣,简直就是无辣不欢,我部下有很多川人,也在四川呆了很多年,所以也喜欢上了。”   最近几年来明军条件尤其艰苦,虽然袁宗第手下有很多川人,可有限的土地都用来种植庄稼,大昌附近五、六年来都没有自己出产过茱萸,这还是袁宗第这次走私石盐时换回来的一些调味品。但大昌的官兵看到运回成筐茱萸后,大家都齐声欢呼,这些好不容易到手的辣味作物也以极快的速度消耗着。   在袁宗第印象里,邓名属于吃过、见过的人,手里既然有了这种调味品当然拿出来招待贵宾。这时袁宗第在心里估摸着北京人大概没有吃辣的习惯,早知道如此那就不该给邓名放这么多,第一次吃辣的人多半适应不了这种味道。   “嗯,我倒是听说过四川最好辛辣之物,不过不用辣椒么?”邓名百思不得其解,就出口问道。   “辣椒?”袁宗第显得非常迷惑,他从来没有吃过邓名所说的东西:“辣椒是什么?”   “也是鲜红的……”邓名拿手比了一下辣椒的大小,又描述了一下它的形状。   袁宗第仍然不知道,他问了问周围几个川籍军官,他们对邓名叙述的东西也一无所知,脸上全是茫然之色,邓名手下的李星汉也被问到,他同样摇头说从未听说过此物。   “莫不是番椒?”一直在边上默默旁听的穆潭突然问道,他倒是听说过邓名讲的东西,荷兰人和西班牙人曾带来过番椒的种子,不过大家都认为是一种观赏性的植物,此时有一些江南和福建的富户在庭院里种植。郑成功的府邸里也种着几株,曾经向人炫耀过这是海外的珍奇花卉,虽然穆潭觉得不如牡丹之类好看,而且也没有花香,不过果实红灿灿的倒也还算可爱:“里面有金色的种子,看番椒的时候,有人提醒过不要碾碎它的果实,不然一不小心碰到眼睛就会泪流不止。”   邓名觉得穆潭说的就是辣椒,看来这个东西此时还没有流行开来,他就随口说道:“这个番椒应该就是我以前吃过的,当时告诉我叫辣椒。”   正如邓名猜测的,此时湖广、四川的辛辣菜还是靠茱萸来做,在他原本的世界里,辣椒还要等十几年才会被发现是一种非常好的调味品,而一旦被发现后就会迅速传播开,辣椒被广泛地种植,在短短几十年里就完全取代了茱萸。   虽然邓名对此事再也不提,但在座不少人都在心里默默记住这个名字,包括袁宗第在内的不少人都在心里琢磨着:“从来没有人吃过,大家都不知道,三太子却知道的如此清楚,想必味道很好,嗯,定是大内御膳不外传的秘方。将来一定要设法打听一下,或是下次有使者往来福建,把这辣椒要一株来尝尝,看看到底有多好。”   邓名尝了尝茱萸,是与辣椒不同的一种辣,有些冲脑门,但味道远没有辣椒那么重,他此时也在心里想着:“怪不得后来不吃这东西了,四川人那种吃菜唯恐不辣的脾气,辣椒把茱萸淘汰也是应该的。”   不少人纷纷要求邓名再讲述一遍云南之行,这种事情邓名知道周开荒最在行,就把这个光荣的重任交给了他。果不其然,周开荒顿时眉飞色舞地跳起来,从建昌开始,把一路上的故事添油加醋地讲给大伙听,就是在东川府几个烽火台遇到的一分的惊险也被他说成了十足。   周开荒跌宕起伏的故事把众人听得如痴如醉,开始深谙周开荒脾气的袁宗第只是微笑,后来也被他层出不穷的悬念带入了戏,和其他人一样听得目不转睛。周开荒引起了一片又一片的激动喝彩声,每次喝彩过后必定有人给他敬酒,周千总来者不拒,每次都是一饮而尽,用更大的嗓门继续叙述着惊险动人的传奇之旅。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周开荒总算讲到进入昆明了。可吴三桂那天只叫了邓名一个人去,他本来还想靠转述邓名的话来继续发挥了,但被赵天霸狠狠地扯了一把,硬把他拉着坐下,周开荒只好有些不甘心地说道:“宴会上的事,还是让邓先生来说吧。”   屋内所有的目光又转移到邓名身上。   “那天确实是侥幸,”邓名指了下周开荒,笑道:“当时吴三桂和赵良栋醉得比周千总还厉害……”   宴会尽欢而散后,袁宗第就问起邓名此行的来意:“是不是督师听说房县郝将军要出兵郧阳,就让先生过来替督师他老人家过来监军?”   “郝将军要出兵郧阳么?”邓名并不知道此事,房县位于大昌的北方,湖广郧阳府境内,驻防的将领是前闯营大将郝摇旗,距离郧阳、襄阳等地都不远。在房县驻守的郝摇旗是最靠北的明军,负责防御清军从北方的进攻。不过这几年来清军从来没有进攻过房县,反倒是郝摇旗不断骚扰清军控制区:“我并不知道此事啊。”   郝摇旗出兵郧阳府城的主要目的是迫使清军退入府城防守,让他能够在府城周围寻觅一些粮草,同时设法搬迁一些人口。以往每次出兵的时候郝摇旗都会给奉节去信,不过这也是象征性的,奉节不会干涉郝军的行动,也不可能遥控指挥房县的战事。邓名从奉节出发的时候,郝摇旗的信使刚通过大昌,可以说与邓名一行擦身而过。   “是啊,这也是托了邓先生昆明大捷的福了。”袁宗第告诉邓名,这次郝摇旗并没有独自出动,而是去信给大宁贺珍、大昌袁宗第、巴东刘体纯等人,建议他们与自己合兵扫荡郧阳一带。因为邓名在昆明的行动,清廷不能把湖广派去支援吴三桂西征的部队调回来防守,据郝摇旗、刘体纯等人的侦查,目前夔东明军对面的敌人相当空虚,明军远较清军要强大。因此郝摇旗建议统一行动,如果仅是房县孤军出击的话,虽然可以迫使郧阳的清军退回府城,但周围的援兵一到郝摇旗就得撤退,无法安心地收集粮草和物资;而如果房县、大昌、大宁还有巴东的明军合起来,大概可以出动两万左右的部队,这样大规模的一支军队就是遇到谷城、襄阳等地的清军来增援也不怕,郝摇旗觉得这样就可以迫使几处的清军都各自坚守城池,明军可以毫无顾忌地在地方上收集粮草、补充兵员,时间也会充裕许多。   袁宗第当然很心动,重庆一战他损失最大,兵力折损了好几千,要不是邓名带回来一千多人,这次的行动恐怕他都无法参加。其它的人损失虽然没有袁宗第这么大,但积蓄的粮草多半也被叛变的谭诣给烧了,既然湖广参与远征西南的部队还没回来,他们就都打算抓紧时间恢复一下元气。   听袁宗第说完前因后果后,邓名摇摇头:“我不知道此事,这种军机督师也不会干涉的吧。”   袁宗第心想:“督师当然不会干涉,不过郝摇旗的信里也提到若是你已经回到奉节,众将很欢迎你代表督师来监军,这不是为了和三太子你拉交情,让你记住我们的功劳么?”   “我是打算出五百战兵,辅兵二千五去房县的。”大家都知道重庆失败让袁宗第伤筋动骨,所以郝摇旗、刘体纯他们都表示袁宗第少派些人来就可以,他们会多给他分些人丁、粮草,帮助他尽快度过难关。本来袁宗第没打算亲自去,而且只计划多派辅兵去搬运东西,不过若是能说服邓名的话……袁宗第慷慨陈词:“我打算亲自带兵去助郝将军一臂之力,邓先生反正也是无事,不妨一起去吧。”   “最近一个月倒是无事,不过不能呆太久。”邓名有些迟疑,对方盛情邀请,如果拒绝了恐怕会让这些将领失望,他也不打算对袁宗第隐瞒,就告诉对方自己打算在七月前后到达南京,然后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够帮上郑成功的地方。   听邓名说完后,袁宗第皱眉沉思了片刻,居然有了和文安之、李星汉他们一样的疑问,就是邓名此行离开后是不是不打算再回四川来了。邓名只好又对袁宗第解释了一遍,对方听完后好像还有些将信将疑。   “邓先生打算如何去南京?”   “我打算沿江而下。”邓名原计划化妆成商人,蒙混过清军关卡,这个奉节方面有经验,赵天霸也深谙此道。此番来大昌的时候,邓名还想再向袁宗第请教一番,因为周开荒说大昌经常派人乔装打扮去清军控制区走私,在各道关卡里也有内应或是受过明军贿赂的人。   但袁宗第反对邓名的这个计划,他称长江一路上关卡密布,因为清廷知道这是明军进攻最方便的路线,驻防的军队也远比其他地方密度高。袁宗第根本就不赞同邓名去清军控制区冒险,他认为邓名最好就老实地呆在奉节,没事可以到各将的防区走走,视察官兵鼓舞士气。不过邓名这性子也劝不住,袁宗第就建议他走更安全的路,不要图省事走江陵这条近路。   “邓先生不妨和我们一起去郧阳,此番我们多半还会到襄阳城下走一遭,到时候鞑子肯定龟缩回城里,野外没有什么敌人,邓先生可以带着属下从襄阳走汉水到武昌,然后去南京,这样就避开了鞑子最多、戒备最严密的一段长江,安全得多啊。”   除了安全因素外,袁宗第依旧希望邓名能够跟着他们去郧阳周围转一圈,闯营众将对邓名的车驾都是翘首以盼,若是邓名随军出征肯定能让众人兴奋不已,而且在大军之中安全也有保证。   “你们会攻打郧阳、襄阳吗?”邓名觉得袁宗第说的有道理,若是明军攻打城池的话,他也有机会观摩一下这个时代的攻城战术,上次在重庆邓名并没有机会就近观看,而且当时他还心神不定,对各种攻城手段也没有太大的兴趣。而现在不同了,几个月下来邓名觉得自己多半是没有机会回家了,南京之战又近在眼前,邓名琢磨着若是能有闯营众将言传身教,自己也更有可能给郑成功帮上忙。   “这个……”袁宗第露出一个苦笑:“攻多半是要攻一下的,不过肯定攻不下来。”   “为什么肯定攻不下来?”邓名见袁宗第毫无信心,也是有点意外。   “此去的主要目的是在四周收集粮草,如果集中军队在城下,那收集粮草的人手就不够了,而且打造攻城武器需要时间。这里也不是重庆,若是见到我们有强攻的意思,鞑子很快就会从河南派援兵来。顿兵坚城之下,兵力有限也没有足够的粮草,最后多半会得不偿失。”不仅袁宗第,郝摇旗、刘体纯他们也绝没有强攻城池的打算,虽说打破城池肯定能缴获众多,但闯营没有重炮,光靠云梯、塔车攻城,损失肯定会非常惊人,是现在的明军难以承受的。   “那为何还要攻一下。”刚才想到可以向闯营众将学习攻城手段时,邓名就动心要和袁宗第一起去房县,但现在有些失望了,不过他还是有些不解,为何明知打不下来还要攻城。   “因为要教儿郎些手艺。”袁宗第答道,虽然这几年来一直没有太多攻城的机会,但谁都知道驱逐鞑虏的大业不可能靠单纯防守来完成,将来一定会有大量的攻城战。袁宗第、刘体纯他们都会抓住一切机会锻炼年轻的官兵,虽然不可能攻下城池,但至少要手下们见识一下攻城的场面,感受一些攻城时的气氛。   “我们虽然没有重炮,但也有几门小炮,到时候也会向城墙上放几炮。打造几具云梯,让儿郎们都看看攻城时应该注意什么,敌人会有什么样的防守手段,如何对付,免得将来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懂,对着城墙束手无策。”袁宗第耐心地给邓名解释了一番:到时候可能还会在城墙下挖几个洞,让没经验的年轻军官看看应该如何穴攻;在壕沟外开凿两道渠,由有经验的老人给指点一下如何引走护城河的水。   “我和几位将军一起去趟郧阳吧。”邓名很清楚这些攻城举措都是浅尝辄止,只是摆个样子给年轻人看罢了,不过这些对他来说都正是急需的知识。   “好。”袁宗第闻言大喜,他马上就让手下去房县、巴东等地报信,告诉几路将帅三太子会随军出征。袁宗第建议邓名不用继续前进,这几天就先呆在大昌,然后和自己的军队一起出发,反正到房县也能见到刘体纯。   邓名觉得这样也好,正好再看看袁宗第统帅数千人行军时的举措。一开始袁宗第根本不打算派几个战兵去,刚才对邓名说的五百战兵也是个虚数,但邓名既然真去,袁宗第就真的点出五百战兵来,打算在邓名面前露一手,挽回一些因为重庆失利而受到影响的形象。   第八节 进军   郧阳、谷城、襄阳都属于汉水流域,谷城位于襄阳的上游,而郧阳又是谷城的上游。在这段汉水的南方不远,还有两条支流,分别是白水河和马栏河,它们都从西南流向东北,走势接近平行线:白水河途径竹山流向郧阳,马栏河途径房县流到谷城(当年张献忠的蛰伏地)附近。   明军此次出兵到底会不会到达襄阳城下,还要根据出兵后的具体情况而定,如果粮草收获颇丰,或许可以到襄阳城前耀武扬威,如果所得很有限的话,那当然还是尽早打道回府为好。而郧阳、谷城附近大致就是此次明军的主要目标。   虽然湖广一带的道路比夔州要强很多,但陆路仍然比较崎岖,明军每次袭扰清军控制区时都尽可能地利用水道。以往明军进攻郧阳的时候,郝摇旗就会以竹山而不是以房县为出发基地。竹山和房县的距离并不远,到郧阳的直线距离也相差无几,但从稍微靠西北一些的竹山出发,可以利用白水河水道,对于缺乏人力和畜力的明军来说,这条水道让他们无论是进军还是搬运物资都会方便很多;而如果进攻谷城的话,那出发基地肯定会是房县,因为可以使用马栏河。   因为此次进攻明军的兵力雄厚,所以计划两路并举,巴东刘体纯、兴山李来亨加上郝摇旗的主力从房县出发直捣谷城,而大昌袁宗第、大宁贺珍就和竹山的驻守部队一起进攻郧阳。这个计划是李来亨拿出来的,他认为这样比较稳妥,若是襄阳的清军有支援上游意图的话,他们沿着汉水而上首先会遇到较强的一支明军。这种部署有助于吓阻襄阳的清军,让上游郧阳一带的袁宗第、贺珍等人能够比较安全地行动。   不过郝摇旗认为这纯属多此一举,因为湖广的清军精锐此时还深陷西南没能返回,就是他自己一路也足以对付本地的守军,更不用说还加上其他几路明军的增援。而且这种部署还会导致把郝摇旗的部队一分为二:一部分跟着李来亨、刘体纯去打谷城;另外一部分跟着袁宗第、贺珍去打郧阳,但既然李来亨坚持,郝摇旗也不固执己见。   向周围通报邓名参与此战的消息后,袁宗第本以为几天之内就能出发,但没想到几天后收到了巴东刘体纯的急件,要求大昌的军队晚几日再出发,等他带着军队从巴东赶过来与袁宗第会师。   变故的起因仍是李来亨,他位于夔东明军的最东面,肩负着防备夷陵清军来攻的责任。本来这次出兵李来亨就不是特别积极,因为他觉得自己分心二用有些吃力。经过一番考虑后,又对郝摇旗送来的军情做了再三的审视,李来亨承认自己的计划是有些过于保守了,郝摇旗足以形成对郧阳、襄阳一带清军的优势。既然如此,李来亨认为自己还是留下来继续监视长江下游的清军为好。   此外夔东一带的明军穷怕了,所以每次出征前都要仔细权衡利弊得失,总是想用尽可能少的付出换回尽可能多的收益。李来亨觉得既然没有自己的部队清军也绝无敢于迎战的可能,那他还不如不去,少一路兵马参与就少一分消耗。这几千人马出门在外的花销也不是个小数,还不如留到将来更紧要的时候使用。   这种心理邓名能够理解。他在重庆的时候就见识过夔东明军的这种省吃俭用的习惯了。当时为了节省粮草,先派袁宗第等一部分明军去重庆建大营,大部分很晚才集结出发,打算在前哨部队把前期工作全部完成,然后再抵达城下开始攻城——以达到最大程度节约粮草的目的,但也给了谭诣以可乘之机。   李来亨决定不去了,刘体纯就应带着部队去房县和郝摇旗一起扫荡谷城近郊,而袁宗第和贺珍依旧去与竹山,和另外一支郝部会师。但就在刘体纯出发前,他接到袁宗第的报告,说邓名已经到了大昌,准备参与此次作战,刘体纯就改变了计划,写信给郝摇旗让他集中房县、竹山的部队,独自去扫荡谷城,而刘体纯领兵去与袁宗第、贺珍会师,共同负责郧阳方向。   “军队的部署这样反复地修改,不会有问题吧?”邓名弄明白前因后果,对此次行军行动的前途感到有些担忧,他问袁宗第道:“郝将军的兵力是不是太薄弱了?”   “邓先生过虑了。”袁宗第倒不是很担心,他告诉邓名,此番出兵肯定以郝摇旗为主力,因为目标距离他的根据地最近:“郝将军自己大概就可以出动一万兵左右,我们三家加起来也顶多就是这个数,多半还不到。”   其他将领因为是劳师远征,所以出兵太多就会有得不偿失的风险。袁宗第为了向邓名展示军容,所以出动了三千人,其中两千五还是辅兵。不久后从巴东赶来的刘体纯倒是比袁宗第兵力雄厚些,足有三千五百人,其中一千二百战兵。   刘体纯抵达后,袁宗第不耽误时间,立刻统兵出发。近七千明军向着大宁河上游进发,很快就抵达大宁与贺珍会师。因为三太子随军,贺珍出动的兵力也比原本打算的要多,足足有四千人,不过战兵也同样是一千两百人。这样明军的规模就达到了一万之众,比袁宗第原先估计的还要强大。   在这次军事行动中,邓名又一次意识到夔东明军对水路的重视。大宁的位置很接近奉节的正北面,也就是比正北稍微偏东一些。可明军若是从大宁去奉节,肯定要先向东进军去大昌,沿着大宁河一直走到长江边上的巫县,然后再掉头向西通过夔门去奉节。   这次行军的目的地竹山位于大昌的东面,明军出发后却是向着西北沿着大宁河走,在大宁会师后全军继续向西北进发,他们会一直走到大宁的尽头,然后进入陕西境内直达镇坪。这样这一万明军就进入了白水河流域,下游就是他们要去的竹山。川、陕、鄂交界这一带多山路,也就是沿着河的地方还比较好走,而且也可以让大军容易得到淡水补充。   邓名看到明军军队中骑兵很少,走山路马匹很容易死亡,夔东明军因为物资奇缺也没有能力大量养马。他们连茱萸这种人人喜爱的调味品都无力种植,有限的军屯几乎都用来生产粮食。   房县、竹山一带都是郝摇旗的势力范围,明军主力还没有抵达竹山时,先锋就已经与竹山的明军取得联系。正如刘体纯所料,郝摇旗欣然接受了他的建议,已经把竹山一带的部队调回房县去了。按照原来李来亨的计划,郝摇旗的部队要被一分为二,两处都要与友军分享所得。虽然夔东各路明军的关系比较亲密,对缴获也不是斤斤计较,但多分一些、少分一些,大家就是嘴上不说,心里难免也有疙瘩,尤其是大家又都这么穷。   郝摇旗如果在两路参与分配,闹矛盾的可能性就要提高一倍,而现在刘体纯的建议他很喜欢,这样谷城就由他自己去进攻,收获都是他一人所有。虽然大家已经约定好要多分一些给袁宗第,但那个时候郝摇旗给多给少全凭自愿,而且无论给多少袁宗第都要承他的情;若是和刘体纯一路的话,假如把收获的物资平分,郝摇旗还得斟酌到底该给袁宗第多少——给得少了说不定不但不能获得感激,还会被认为小气。   另外三路明军协力扫荡郧阳周边,肯定能够牵制那里的清军无法到汉水下游增援,是一种有力的声援,如此郝摇旗约大家共同出兵的目的也就达到了。虽说三太子亲自领军是个套交情的好机会,但郝摇旗觉得获取物资非常重要,而且此战结束后,三太子肯定不会过房县而不入,到时候再见不迟。若是此行丰收的话,郝摇旗琢磨着还能送给三太子一份厚礼。   竹山现在已经没有郝摇旗的大部队,由一个郝摇旗的家丁接待刘体纯等人。这个家丁带着三位明将去竹山的库房,里面有不少小车、绳索等物品,虽然简陋但也都是搬运工具;在白水河的码头上,还有大量的船只。邓名看到其中以独木舟和木排居多,都是郝摇旗多年来在竹山这里打造的。   竹山和房县之间并无河流连接,郝摇旗每次进攻郧阳只能利用这里的船而无法把房县的船搬过来用,所以无论是白水河还是马栏河,郝摇旗都存有大量的船只——虽然水营人员只有一批,但水营所需的装备却有两套,这样无论郝摇旗想攻打哪边都比较方便。   郝摇旗无法把房县的船只搬来竹山,袁宗第、刘体纯等人当然更没法把大宁河、长江里的船运到白水河来,所以郝摇旗就专门派一个家丁看守这些重要装备——若是这些船只有个差池,袁宗第他们也就算是白来了,而且将来郝摇旗再想进攻郧阳就需要重新打造木排。   “家主说了,这河里的船随便邓先生、还有诸位国公们使用,但数目是多少家主心里可是记得清楚呐,要是回来后看到短少了,就得赔偿给他新的。”那个家丁笑着说道。   听到这玩笑后袁宗第他们也笑起来。   刘体纯笑道:“都是公侯了,还是和以前一样小气,谁还贪他几块破筏子?运到长江去还不够我受累的呢。”   “岂有此理!”袁宗第笑过之后装出一副生气的模样:“等打完郧阳回来,就把他这些破板子统统拆了当柴烧!”   袁宗第派人去房县,通报郝摇旗军队已经抵达竹山。明军在竹山稍作休整后再次启程,水陆并进向郧阳府的府城开去。就算是从来没有来过此地的邓名也不会迷路,只要沿着白水河一直走就好了,目的地就在前面,而明军就猬集在这条河的两岸。   自从这次出兵以来,邓名就没见过夔东众将考虑过河流以外的行军路线,唯一一段脱离河流的陆路就是大宁河流域和白水河流域之间的那一小段。没错,河流对缺少牲畜的夔东明军的重要意义是毋庸置疑的,只有利用这些河流明军才能运输辎重、盔甲和其它补给品;现在明军所有的几门小炮放在竹筏、木排上可以轻松地随军而行,但在大宁河与白水河之间的那一小段陆路上,可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以带着火炮通过,那么短短的一点儿距离,押送火炮的明军士兵累得都快虚脱了;在河面较宽,水流不急不缓的地区,明军还可以一起乘坐竹筏,轻松愉快地前行,没有更节约体力的行军方法了。   不过邓名总觉得夔东明军对河流的依赖性太高,久而久之恐怕离开了河流就不知道该如何打仗了,年轻的明军军官也不会有靠陆地运输保障后勤的经验和能力。   对敌军来说,如果明军完全不考虑河流以外的进攻路线,或者说明军不能摆脱对河流依赖的话,清军对明军可能的进攻路线就会非常容易判断,也容易进行针对性的防御。   再回忆一下和袁宗第、刘体纯他们进行过的讨论,邓名发现这两个人对河流运输的依赖已经根深蒂固。比如关于去江南的讨论,刘体纯考虑的也是如何突破江陵一带沿江清军的重重封锁,至于绕过江陵这一段水域则根本没有考虑。不过对此邓名也拿不出什么其它的好办法,袁宗第、刘体纯等人更了解这个时代的军事情况,军事方面的经验也绝不是邓名能够相比的,既然他们都没有摆脱河流的办法,那邓名肯定也不可能有。   明永历十三年、清顺治十六年五月二十三日,邓名跟着袁宗第、刘体纯、贺珍带领的一万明军抵达郧阳城下。   正如郝摇旗预料的那样,清军已经完全退回城内坚守。郧阳府周围有五千多清军,但大部分都是战斗力、士气和忠诚都极为可疑的辅兵,就是拥有武器、盔甲的一千多脱产战兵也无法和抽调去西南的兵丁相提并论。   因此郧阳的守官、守将根本不打算与上万明军在野外交战,而是下令放弃所有外围据点、烽火台、驿站,统统撤入府城防守。虽然放弃驿站和烽火台就等于自动放弃了与周围联系的能力,但郧阳方面对明军的行动模式也相当了解,他们知道这些明军的主要目的就是在府城和周围收集一些物资和人力。虽然郧阳府的城墙并不是十分高大坚固,但也不是这些缺乏重炮、攻城武器的明军能够轻易撼动的。   既然知道明军的作战目标,那么清军的应对之策也就很显然了,他们把周围驿站、烽火台和据点中的物资、人手全数撤回城中,近郊的居民以及居民手中的物资也赶在明军抵达前尽量搬入城中。这样就能让明军的收获较为有限。明军的收获越是有限,能够呆在郧阳城下的时间就越短,搜索范围也就越小。   明军在城外安营扎寨的时候,郧阳城内的守军一点也不慌乱,就站在城头上冷眼看着城下的这些明军。有经验的老兵还给年轻的兵勇鼓劲打气,让他们不要太过紧张。这郧阳城内的兵力差不多是城外明军的半数,但火器比起城外却只多不少,若是明军真想不开,强攻城池的话,一定会撞个头破血流。   郧阳受到明军进攻的消息,守军很早就给上游的谷城、还有襄阳府发去了报急信件。就在他们发走信件后不久,郧阳这里也收到谷城的急报,说是有上万明军逼近城池,要郧阳这里抽调一些部队去增援。   “这次贼人的规模还真不小。”看到谷城的急报后,郧阳的地方官和守将很快就把局面猜测个八、九不离十:“肯定是两路贼兵齐发,一路去了谷城,一路来我们这里,让我们无法互相支援。”   以往若是郧阳受到郝摇旗的威胁,谷城就会派来一支援军。这支援兵不会进入郧阳,人数也不会太多,只有一千左右。但其中有战斗力的战兵比例较大,会远远地驻扎监视明军,如果明军为了收集物资而太过分散,这支清军也会主动发起进攻,攻击那些落单的明军小分队。若是谷城告急,郧阳的反应也会类似。这种牵制行动会迫使明军谨慎地行动,不敢四下分兵,这样明军的收获就会更小,在清军控制区内停留的时间也会更短。   不过眼下明军显然是两路并举,每一路对清军都拥有绝对优势,那么郧阳和谷城就都不可能派出援兵了。郧阳的清军判断,自己和谷城的急报很快都会传到襄阳,那里倒是可能派出一些援兵,不过数目同样不会很庞大,目的也仅仅是监视明军而不是驱逐。   “就算襄阳派了援兵,也要先到谷城,不一定能到我们郧阳来。我们不用想太多了,专心守城,等着明军退兵吧。”郧阳的清军得出了结论。   ======================   转载的注意:湖广这仗没有做好准备,郝摇旗的目的地是谷城,我没仔细看,原章节修改了。   第九节 穴攻   郧阳城并不大,在十几年的战乱中曾经多次被军队攻破,城墙上有许多明显的分界线,这些界限两边的墙壁新旧程度、颜色各不相同。每次被攻陷都会导致城墙被严重损坏,占领者若是无意固守就会将其抛弃,若是打算防守就会给城墙打补丁。由于战事频繁,不断需要打新的补丁,补丁上也许还会打补丁,有时甚至还没有完成修补工作郧阳就再次易手。   所以眼前的郧阳城墙如同乞丐的百衲衣一般。湖广大地上,各路军队你来我往,很多城市的遭遇都和郧阳差不多,城池多次易手,城墙也是补了又补。   郧阳是一座标准的四座城门的小城,不用进去看就可以想象到里面大概有两条比较宽阔的道路,各自连接着两座城门,交叉于城中央,而交汇处会是郧阳城内的衙门所在。四座城门没有高大的昆明城那种瓮城结构,只是修建了简单的城楼以增强城门的防御能力而已。   虽然不清楚城内清军的具体兵力,但袁宗第、刘体纯估计怎么也会有三、四千人。明军的实力并没有强大到能够把四座城门都堵住的地步,因此明军只在正南面的城门外立下营寨,把战兵集中在这里威胁城内,同时展开对郧阳的进攻以锻炼士卒。另外抽出半数辅兵,由少量战兵保护着在四郊收集物资。   明军收集物资、搬运人口的工作,给邓名的感觉迹近土匪,不过他无法干涉,也没有任何办法能阻止。在明军自己都生计艰难的时候,指望他们用温和的手段劝说百姓自愿地跟他们去三峡是不可能的事。如果邓名自己是个普通的百姓,他也不愿去三峡当农奴、开垦军屯。   郧阳城外没有护城河,只有一条不太宽的壕沟,袁宗第等人就省下了掘渠引水的训练过程,直接开始指导部下应该如何有效率地填平壕沟,破坏墙边的工事,以及打造攻城器械等。   在郧阳城墙的外边,有许多被钉入地下的木桩,邓名以前在重庆城前见过,知道这些木桩叫做“梅花桩”。防守的一方把这种东西错落布置,以阻碍敌人的云梯、楼车靠近城墙。和郧阳的城墙一样,这些地上的木桩同样有新有旧,有些木桩已经接近腐朽,完全起不到应有的防御作用;而有一些则是崭新的,看上去钉入地下的时间并不算很长。   “这些木桩钉进地下的时间明显不同啊,”抓住一个机会,邓名指着那些有新有旧的梅花桩询问刘体纯:“看上去前后能差上好多年吧?”   “邓先生说得不错。”刘体纯虽然不常来郧阳,但对这里的情况一看就很清楚。他告诉邓名,郝摇旗曾经多次来攻打郧阳,如果有一段时间没来,那肯定是去谷城了。无论是在郧阳还是在谷城城下,郝摇旗也和刘体纯、袁宗第一样,不忘利用出征的机会锻炼士卒,每次都会给城前的梅花桩阵地造成一些破坏。   等明军走了之后,清军就会巡察城下的梅花桩,在郝摇旗破坏的缺口上补上新的,所以木桩就有新有旧。那些陈旧腐朽的木桩清军也懒得刨出来更换,因为他们习惯了郝摇旗的一贯作风,知道对方不会强攻城池。   邓名看到,在明军进行攻城演练的时候,城上的清军也在进行防御演练,明军破坏防御工事的时候,城头的清军就用火器和弓箭干扰。不过明军并不是真的想攻城,所以很注意对士兵的保护,更不会为了破坏工事而冒险,所以队形的安排非常松散。同样,防守者并不是真的想杀伤明军,主要的目的是为了锻炼新兵,所以清军的骚扰射击没什么效果。攻城战持续了两天,明军只砍断了十几根桩子,付出了几个人负伤的代价而已。   从李自成时代开始,闯军就很重视攻城技术,刘体纯、袁宗第二人作为商洛十八骑转战天下,对这些技术都很重视。城前拔木桩,营后造云梯,虽然不打算真正攻城,但整个明军营地一片忙碌。   在距离城墙不远的地方,明军很快堆起一个土丘。   “这是穴攻开始前的必备,”刘体纯领着邓名查看土丘,明军在堆起土丘后就迅速开始挖掘地道:“土丘不能距离城墙太远,不然就会让地道伸得太长,挖掘起来费力、费时,而且失败的可能性也会大大增加。”   挖掘地道需要考虑通气性,地道越长透气性就越不好,就需要挖得更宽敞,因此刘体纯认为地道的开端距离城墙越近越好。修筑土丘就是为了掩护下面作业的挖掘兵,而守军比较有效的防御手段就是派人出城攻击这座土丘,把入口堵上。   “按说郧阳的守军不会出来攻打这座土丘,不过我们不可不防,万一被他们偷袭了,下面的儿郎就要被活埋了。”   刘体纯告诉邓名,如何防御敌人偷袭土丘也是学问。因为土丘距离城墙比较近,所以守军很容易观察土丘周围进攻者的部署,发起逆袭的时候也会比较有针对性。当然,如果兵力富裕,时间也充裕,进攻者能够把地道挖得非常宽阔时,土丘也可能向后挪一段位置,挪到更安全的远方去。   明军的这座土丘位于两道城门的中间,在城墙拐角的位置,这样无论清军从哪座城门杀出来,都要走很远的路才能到达地道入口。挂角的位置还给清军最少的射击位置和观察位置。如果清军突击队打算缒城而下的话,也比较困难而且容易被明军发现。刘体纯和袁宗第在土丘周围部署了防御部队,为了有利于防御部队的隐蔽还挖掘了一些交通壕。同时在后方部署了轮值的警戒部队,随时可以向前增援。   邓名看着井井有条的部署,知道这都是闯营在过去二十年积累起来的经验教训,不知道为此付出过多少士兵的性命为代价。相比去砍墙边的木桩,挖地道反倒更安全,更符合刘体纯他们锻炼士卒的同时避免伤亡的思路。闯营的攻城主力都在土丘这边,各队军官轮流下地道实地观摩。对土丘周围的各种防御部署及其重要意义,刘体纯、袁宗第二人不厌其烦地反复讲解给年轻军官们听。   其他军官们只是用脑子记忆,而邓名则统统详细地记录在自己的笔记本上。邓名还问到了以前的战例,询问到底是什么样的经历和损失使得闯营产生了进行这些布置的念头。   “穴攻的目的无外两种,一种是挖地道进城,另一种是破坏城墙。想要从地道攻进城的难度很大,地道要非常宽阔,能够容纳大量士卒快速入城;若是为了这个目的,就不能在城墙拐角的地方堆土丘,不然防守一方只要在里边的城角处再修一道内墙,不用很宽,就能把去路完全堵死。”   刘体纯给邓名介绍着以往的经验,袁宗第则在边上补充讲解战例,邓名一边听一边忙着记录。   企图打地道入城的人都会选择在城墙的正面修筑土丘,位置会比较靠近城门。因为即便成功地从地道钻进城去,只有一条地道还是无法保证大军迅速通过,穴攻入城的目的就是配合正面攻城部队,设法夺取、打开一座城门。   而在城墙拐角挖地道,有经验的守将一看就知道进攻者的意图是挖掘城墙地基。挖到墙角边以后,进攻者并不一直挖过城墙,而是不断向深处挖掘,同时把一些坚固的木桩搬进地道里,在运走墙基下面的土后,用这些木桩撑住上面的墙基。等到把一段城墙下边完全挖空后,就撤出人员,放火烧毁那些支撑墙基的木桩,造成墙壁坍塌。   “关键还是通风,如果地道太狭窄不通风,就无法把木桩烧毁。”刘体纯认为在这种挖墙角的攻势面前,最好的防守仍然是主动出击捣毁地道的入口,在面对这种攻击时,地道的通风手段也关系到下面的兵丁的性命:“挖掘地道的时间很长,想把墙基挖空,安上足够多的木桩,没有十天半个月根本不可能。如果城墙厚的话,需要的木桩就更多,挖掘的时间就更长,为了烧毁更多的木桩也需要把地道挖得更宽。这期间一直可能遭到敌人的出城偷袭,只要敌人成功突破到地道入口,只要让他们控制地道入口一刻钟,甚至一柱香的时间,他们就可以用土囊封住入口,还在里面的人都会被闷死。”   “穴攻最重要的不是挖得有多快,而是如何保护好土丘。”袁宗第对此深有体会,在他过往的军事生涯中,尤其是崇祯年间闯营还缺乏攻城经验时,闯营的穴攻总会因为守城士兵攻击土丘而遭遇失败。即使援兵赶来驱逐了敌军,但一时半刻也无法把堵在洞口的土囊都刨出来,再次打通洞口的时候,里面已经没有活人了。   “后来,我们开始挖地道以前就会准备好大量的竹竿。”这一次袁宗第和刘体纯也准备了很多长长的粗竹竿,把里面都打通,挖掘地道的时候把很多竹竿插入地下:“有的时候,即使防御得再小心,仍然会被敌军派出的死士突击到土丘边上,被他们封住洞口,那时这些通气的粗竹竿就能救命,能够让下面的人坚持到我们把土囊刨出来。等到大功告成,要焚烧支撑墙基的木桩时,有这些竹竿透气,也能让火烧得更久一些。”   “这样做不会泄露地道的走向吗?”邓名有些疑惑地问道:“再说,敌人堵洞口的时候也堵住竹竿怎么办?”   “地道的大致走向城内是猜得出来的,所以我们在地上插一些假的竹竿迷惑他们,比起挖地道,随便乱插一些竹子那可容易太多了。我们也不会给敌人很多时间,哪能让他们又堵洞口又砍竹子的?”袁宗第指出,若是发生这样的事情,那只能说明进攻者已经完全失去了对地面的控制,如果地面的军队战败了,那地下的人怎么都是死。   部署防御、插真假通气竹竿,这些事情袁宗第和刘体纯做得都很用心,如何高效率地挖掘、运土他们二人也亲自言传身教。但他们并没有真的想挖空郧阳的墙基,因为这绝不是短期内能做的事情。城内既有主动出击的应对手段,也有不少被动的防守手段。比如在城内修筑新的内墙,预先堵住那些因为城墙坍塌而出现的豁口;或是在墙内开凿水渠,在进攻方准备烧支柱的时候往里面灌水。无论哪一种应对手段都需要花费人力和时间,但还是要比挖空墙基的工作量小。袁宗第和刘体纯无法预料城内到底会采用什么措施,出城逆袭、给地道灌水都可能给进攻方造成很大的损失。   当地道挖到郧阳墙基下后,刘体纯、袁宗第就打算收工。   现在挖掘兵已经可以亲身体会地道上面的墙基坚固程度,也学会了如何判断地道尽头的地表位置,达成了所有的训练目的,就没有必要进行后面的拓宽和安置木桩的工作——因为工程量巨大、耗费时间长。至于如何安置地道里的木桩,可以在其它地段练习,没有必要真的跑到墙基下去演练。   这期间刘体纯和袁宗第又在别处堆起了土丘,打算再挖几条地道,让部下们趁热打铁地锻炼技能。周围收集粮草和人口的士兵还没有回来,谷城那边郝摇旗也派人送信来,说他刚刚开始扫荡,还需要郧阳的明军再帮他牵制一段时间。   不过这个时候邓名站出来发表意见了。   之前邓名一直是虚心学习,从来没有质疑过袁宗第和刘体纯的任何决定。现在地道已经通到墙基下面,虽然仅仅几米宽,高也不过一米,但作为一个现代人,邓名不明白为什么不用火药炸一下。   “用火药炸城?”袁宗第和刘体纯一起摇头:“火药炸不了城的。”   “为什么?”邓名觉得这个论断违反了他所知道的常识。   这个时代,还真没有用火药进行城墙爆破的常识。不但没有,反倒有失败的例子,袁宗第和刘体纯都亲眼目睹过。   “当年第二次攻打开封的时候……”   既然是邓名发问,刘体纯就讲起了以前的往事。第二次攻打开封时,李自成手中已经有了上百门大炮,交给刘宗敏用来进攻城墙。刘宗敏用这些大炮朝着开封城没日没夜地连续轰了几天,仍然没能将城墙轰出豁口,甚至看不到有出现豁口的迹象——因为李自成缴获的这些火炮口径都太小了,没有攻城的能力。   情急之下,刘宗敏就不断增加装药量,结果出现了大量的炸膛事故,不但依旧对开封城墙无可奈何,反倒给自己人造成了极大的伤亡,还损失了不少火炮。但炸膛现象却提醒了刘宗敏,他灵机一动,命令在开封城墙上凿洞,然后填进去大量的火药。   袁宗第记得当年刘宗敏的原话就是:“要让开封城墙像大炮一样地炸膛。”   而结果呢?   结果就是点燃火药后,开封城墙上的那个装满火药的大洞放起了焰火,非常壮观美丽的烟火,方圆数里的闯军都看得清清楚楚。烟花燃放完毕,城墙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刘宗敏牺牲巨大、辛苦挖出来的那个洞,原来是多大现在还是多大。   “火药没法攻城。必须先铸造大炮,沉重的几千斤大炮,然后用大炮轰开城墙。如果遇到更厚的城墙,就需要更沉的大炮。”这就是袁宗第和刘体纯的看法,他们没有铸造这样大炮的能力,所以也就没有攻城的能力。   “那为什么大炮会炸膛呢?”黑火药不能用来爆破这种说法是邓名听过的最可笑的军事观点,他立刻反问道。   对此袁宗第表示不知道,而刘体纯认为这当然是因为“火能克金”,而且墙壁属土,不能被火药攻克。   “在昆明的时候,我们点燃火药库以后发生了爆炸,仓库的墙壁不是土吗?不也被火克了吗?”   刘体纯表示他并不精通五行生克,所以无法回答这么高深的问题。但他指出,或许昆明的“明”字属火,增加了火药的威力。   袁宗第受此启发,认为应该是因为朱明属火德,在三太子这个火德王的周围,火药威力倍增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回忆了一下自己的初中化学知识,邓名估计黑火药反应后会产生大量的二氧化碳和氮气,若是在密闭空间内而容器又承受不住压力时,就会发生爆炸。再联想一下以往看过的烟花、爆竹,若是包装物有豁口就产生焰火,而没有释放气压途径的鞭炮就会发生爆炸。实际也和邓名想的差不多,气体体积是原先体积的近万倍,一千多度的气体在密闭空间内能产生极高的气压。   “黑火药可以爆炸,只要……”经过一番思考和联想后,邓名再次开口的时候变得更有信心了。   刘宗敏的那次失败只是因为他不懂初中化学,没有制造一个密闭的空间。   第十节 爆破   虽然邓名信心十足,但是刘体纯却依旧是将信将疑。在他看来,火药的力量也就仅仅能够把一个铁球弹丸从炮膛里推出去,想要炸塌几米厚的城墙是不能想象的;袁宗第同样知道刘宗敏失败的教训,不过他倒是倾向于一试。他觉得,昆明之战似乎证明了三太子这个人对火势有一种特别的促进效果,根据周开荒对昆明武库爆炸的描述,好像三太子有一个直径数里的作用范围,在这个范围里火药的威力能够得到极大的提升。   作为一个现代人,邓名认为用火药进行爆破是理所当然的。在他原来的世界,这种战术要等到太平天国时期才会被大规模应用,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杨秀清进攻南京。南京的城墙是朱元璋修建的,墙基厚达十五米,高十余米,固若金汤。当时满清两江总督陆建瀛手中只有五千人,就敢凭借南京城墙抵抗数十万、号称百万的太平军——陆建瀛认为南京城池坚固,清初拥有大量火炮的郑成功都拿它无可奈何,防御太平军也不成问题。   一开始太平军也确实无计可施,虽然兵力百倍于城内的清军,依旧无法突破城防。太平军曾集中火炮对南京城墙进行昼夜不休的炮击,但密如雨点的炮弹都被十五米厚的城墙挡开,只能对城楼上的建筑造成有限的破坏。后来杨秀清就挖掘地道至南京墙基下,用棺材盛满了黑火药,封闭地道后进行爆破,将几乎坚不可摧的南京城墙炸塌,从而夺取了这座城市。   邓名本来建议打造一个木制的容器,但袁宗第和杨秀清不谋而合,说何必这么麻烦,去挖一具棺材用不就得了?   士兵们从乱坟岗找来几具还算坚固的棺材后,邓名挑了一个看上去最结实的。明军的计划是首先把这具空棺材运入地道,按照棺材的大小,在郧阳的墙基上掏一个窟窿,然后把火药从袋子里倒出来,放在棺材里搅拌均匀。   邓名总觉得挖坟取棺不道德,不过看袁宗第那副满不在乎的模样,邓名知道劝也没用,只是在心里琢磨若是爆破能够成功,以后一定要自己制造容器。刘体纯在边上看着士兵们的准备工作,依旧不相信这一招能够管用。毕竟从来没有听说过成功的先例,只有刘宗敏失败的教训,刘体纯不信这么点火药能够起到多大的作用。   爆破这战术目前除了邓名没有其他人知晓,更不会明白封闭空间的重要意义,因此邓名就带着亲卫亲自下地道去查看墙基下的空隙。   趁着邓名离开,刘体纯就对袁宗第抱怨道:“就算把这个棺材盛满了,顶多也就是十口袋火药吧?如果是用来开炮能打多少炮,这些炮弹就能把城墙轰出缺口来吗?能打掉一层皮就不错了。”刘体纯仍然觉得火药只能推动大炮的弹丸,就算把全军所有的火药都用来发射弹丸也砸不开郧阳的城墙,那么其中一部分火药当然更不行,还别提连一个铁球都没有。   “你不是说过昆明有个‘明’字,会旺火么?”袁宗第觉得没必要和邓名对着干,攻城以来三太子一直认真学习,从没有指手画脚,现在提出唯一的一个建议而且充满了信心,不好断然拒绝:“这郧阳不也有个‘阳’字嘛,一样旺火。再说还有邓先生,皇明三百年的火德,那是闹着玩的吗?”   刘体纯也就是随口抱怨几句罢了,他和袁宗第的想法差不多,既然邓名坚持那怎么也得让他试试,而且就是失败了他们也绝不会责备邓名浪费火药和时间,反倒一定会宽慰他一番。   明军在下面掏墙基的时候,城内的清军正在墙后面挖水渠。郧阳的防守者不认为明军会强攻,所以也没打算出城去逆袭土丘,而是选择了挖水渠的应对策略。这条渠的挖掘速度并不是很快,清军认为,按照正常进度,还要好多天明军才能把墙基掏空,至少现在守将还没有看到明军把木桩运进地道。不过该做的工作还是要做,万一明军想不开,真要挖塌勋阳的城墙,清军守将就立刻灌水淹没坑道,给明军一个颜色看看。   清军守将按部就班地挖渠的时候,并不知道此时明军的攻城准备工作已经接近完成,而不是他预想中的十数日之后。   用来爆破的棺材已经装满了黑火药,在把它密封到墙基里面之前,邓名还需要测试一下导火索。最好用的导火材料无疑还是黑火药,它不需要任何空气就可以发生反应。为了防止导火索的火药受潮,邓名用柏油刷过的棉布做了一条长长的带子,里面装上火药。   先把一条装满火药的袋子埋在土里测试了一遍,确认可以胜任导火索后,邓名就下令把棺材塞到挖出来的窟窿里去,他本人亲自在地道里负责密封。选择爆破的这段郧阳城墙大约有三米宽,墙基接近五米。明军挖出来的窟窿差不多四米深,棺材放置在城墙的正下方。在朝外的棺材板上打了一个洞,为了保险,安放了两条导火索,然后开始把窟窿填实。   使用的材料包括大量的石砖,邓名先砌一面墙,然后糊上一层土,再开始砌第二面墙;下一面墙的砖块和上一面墙的砖块交错摆放,然后再糊上一层土……一层接着一层。邓名唯恐密封不好,层层之间都要夹上土层,也不知道最后砌了多少面墙,反正是不计其数。挖出来的地道被砖墙堵上了一小半,密封层恐怕得有十几米宽了,如果不是导火索不够长了,邓名本来还想再砌几道墙。   摆好石砖后,邓名依然担心密封层会松动导致爆炸失败,就用几根大木头死死顶住最外的墙面。   在邓名紧锣密鼓地进行密封工作时,郧阳守将好奇地在城头观察明军的动静。看到明军往坑道里面搬运石砖时,清将百思不得其解:这是要帮我修固墙基么?   往坑道里面运木头虽然是穴攻的正常步骤,不过落在清将眼里同样显得十分古怪,他确信明军不可能这么快就挖出了足够大的洞穴,现在运进木头,除了给挖掘和运土造成麻烦,没有任何其它的好处。   在正常情况下,运木料进坑道也是随挖随运,每当挖空一块地方就用一根木料支撑住墙基,不可能一口气挖完然后再同时把木料运进去,因为那样墙基早就会下陷,把里面挖掘的人压死。最后,清军守将觉得,明军运进地道的木料看上去并不适合用来做支撑立柱,而且明军运了几根以后不继续运了,显然是放弃了。   “哼!就算是练兵,也得当真的去做才会有效果。”清将对城下的明将嗤之以鼻。他直到最后也没想明白明军运砖块是要干什么,不过断定敌人仍是在训炼队伍,而且训练工作进行得很潦草:“要是让新兵们看了,认为这种小木料就能当支柱的话,以后真要攻城不是要出大笑话!”   怀着对敌人的极度鄙视,清军守将离开了城墙,到下面去检查水渠挖掘的进度,感到自己严肃认真的态度同外面那些敷衍了事的明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看看我,就是明知道对方不会真的穴攻,还是要认真地挖着沟渠,真的挖一个池塘出来并且蓄水……这样练兵才有作用嘛。”   尽管不赞同邓名的计划,可是当刘体纯看到邓名满身尘土地从地道里爬出来后,还是深感这个宗室子弟果然与众不同,这种下坑道的事情一般的将领都是不屑于亲历亲为的。   邓名又做了一条新的导火索,把它同地道里的导火索牢牢地连接起来,依旧是用香烛当作延时引信。部署好这一切后,邓名就要求刘体纯和袁宗第下令军队远离这一带。黑火药若是没有发生爆炸,那顶多是有灼热的气流,但若是发生爆炸,肯定会有冲击波出现,在昆明的时候邓名就有体会,现在就指望爆炸的冲击波能够破坏郧阳的城墙了。   因为没有爆破过,所以邓名也不知道人们距离多远才算安全,只是一个劲地让大家再走远一些。最后,明军一直退到了距离爆破点一里地以外。   郧阳守军注意到了明军的异常,觉得今天明军的古怪行为实在太多了,把他们看得稀里糊涂的,不过他们并不认为和城墙有什么关系。就算时间足够,就算明军已经完成穴攻的前期准备,打算烧毁立柱让城墙坍塌了,也不该把军队躲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城墙就算坍塌也不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能够造成一个可供攀登的斜坡就属于很成功的穴攻了。   一般在发起穴攻前,攻击者都会在目标墙段前摆好进攻阵型,准备在第一时刻夺取可能出现的斜坡。而守军也会因此而得到警报,同样会集中军队准备保卫危险的城墙,同时放水灌地道。   看到所有的人都远离危险区域后,邓名亲手点燃了香烛,然后飞快地离开地道,发足全力跑向不远处的马,跳上马背就头也不回地远离土丘而去。   袁宗第和刘体纯等着看邓名这一番辛苦布置的结果。   他们两人身边的明军并不多,此时大部分明军正在远处修筑云梯、挖梅花桩,其它几个新土丘下的地道挖掘也在继续。在这群人当中最有热情的就是跟着邓名去过昆明的那批卫士,不过其中几个诸如李星汉就担心火药量太少,毕竟一棺材火药不能和昆明的一仓库火药比。赵天霸和穆潭听说邓名的计划后,反应和刘体纯差不多,他们从未听说过这种战术,因此心中都有些怀疑。   因为担心地道里通风状况不好,所以插在火药导索上的香烛很短,邓名估计现在应该已经点燃导火索了。砌墙过程添加的都是干土,而且墙壁内的火药束用棉布包裹着,应该不会有受潮问题。   “不知道一棺材火药够不够。”邓名也有同样的担忧。他知道,很快导火索就会把棺材里的火药引燃,几百斤的火药在充分反应后,会化作一团温度很高的高压气体,估计能有一千度左右。如果四周都能抗得住这压力的话,这团气体最后就会慢慢冷却,同时不停地从缝隙中逸出,让邓名白辛苦一场;而如果有某一个方向抵抗不住这压力的话,气团就会破土而出,造成剧烈的爆炸。   “如果火药够了的话,会从哪里喷出来呢?”邓名思考着这个问题。地心是肯定不可能的,气团压力再高也不能往地下跑;水平的另外三面是结实的大地,比较脆弱的一面是地道方向,即使砌了十几米厚的砖土混合墙,它的坚固程度也无法与大地相比。   但是最脆弱的应该是位于爆破点上方的城墙。邓名想起,初中物理学上好像说过压力等于面积与压强的乘积,棺材上表面的面积最大。   “幸好我是把棺材直着推进去的。”因为挖地道是件很艰苦的工作,所以在墙基下掏窟窿的时候,明军自然而然地以那具棺材正前截面的尺寸为标准,截面小工作量也就小。邓名觉得比较脆弱的地道方向因为截面小,受到的压力相应也应该比较小。   不过邓名想到了很多不足之处,既然密闭空间的大小和压强成反比关系,那就应该尽可能地填充窟窿里的空间才对,棺材里也应该用石头充分压实,把空间压缩到最小。若是能少一半的空间,那压强就能提高一倍,压力也会增大一倍。以后一定要用特制的容器来装火药,最好是使用上表面宽阔、而且相当低矮的木匣,让想破坏的那个方向上受到尽可能大的压力。   有这么多需要改善的地方,邓名对没能早点想到它们感到极为懊丧,也对今天是否能够获得成功更加没有把握。   站在邓名身边的赵天霸注意到邓名的脸色忽喜忽忧——喜是因为想起了压强、压力公式;忧是因为随即发现自己的设计有许多不足之处;紧接着赵天霸又听到邓名发出一声长叹,当邓名想到自己没有全力对爆破空间进行填充后,怀疑这个疏漏会大大降低爆破的成功率。   “先生……”   赵天霸侧过头想宽慰邓名一下,但他刚一张嘴,就觉得脚下的地面突然晃动,接着就是一声震耳欲聋的炸响扑面而来,把他还没有来得及吐出口的字句截断。   赵天霸转头看向郧阳,已经看不到什么城墙了,只有漫天的烟雾、腾上半空的烟尘柱。   那些一直面朝郧阳城的人也没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个别眼力特别好的明军觉得自己似乎看见郧阳的城墙自内而外地爆裂开,砖石和里面的灰土腾空而起,好似有一条蛟龙要从城墙的肚子中钻出来。在那声巨响的同时,这条蛟龙从地表窜上了半空,带起的烟尘把这段郧阳城墙遮蔽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到了。   所有明军都仰起头,看着那一直向上窜去的烟柱,其中好像还有没燃烧完毕的火药。过了好一会儿,突然爆破点附近稀里哗啦地落下一阵碎石雨,大量的被炸得粉碎的砖末从空中落回地面,洒落出好远,甚至一直落到远方观望动静的明军头上。   刘体纯、袁宗第、邓名也都被一、两颗小石子砸到,地面上有些碎石在乱滚,此时他们依旧无法透过烟尘看见后面的城墙。   “爆炸倒是爆炸了,就是不知道爆炸的效果如何?”邓名急着想见到自己的成果,但是郧阳城上弥漫着黄色的烟尘,什么也看不见。   爆炸发生时,郧阳的守将正在衙门里和知府喝茶,交换着对明军软弱无力的攻势的蔑视。冲击波抵达衙门时余波已经很微弱,甚至不能把两人茶杯中的水震出来。不过那声巨响还是让郧阳的文武守臣心里起疑,走出衙门来看发生了什么怪事。   这两个人来到爆破现场时,烟尘已经消散了不少,不至于像刚发生爆炸时那样隔着几米就看不见人。   守将俯下身看着地面,地上到处是碎石,看上去全是墙砖的碎块,越靠近爆破点,碎块就越密、体积也越大;有些清军无声地倒在地上,有些则在挣扎着求救,守将看到这些士兵的鼻腔和耳朵里正流出血来;在这些瓦砾和士兵的脸上、身上,全盖着一层厚厚的尘土,守将伸手摸了一下,感觉好像是筑城墙用的沙土。   这时一阵大风吹来,把本来已经稀薄的灰尘又吹散一些,守将抬起头来,看到一个巨大的城墙豁口出现在自己眼前,砖面无影无踪,靠近豁口两边的墙垛也不翼而飞,里面的筑土完全暴露出来。这个豁口呈放射状,起点就是爆破点的正上方。透过这个豁口,守将猛然发现自己已经能够看到远处地面上的明军。   第十一节 实验   在第一眼看到城外明军的时候,郧阳的守将感到一阵阵的头晕目眩。对方不但以无法想象的速度完成了穴攻,而且还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穴攻模式,城墙不是向下坍塌下去,而是被轰上了天。如果是以前那种穴攻的话,先不提那极大的失败率,即使获得成功,城墙坍塌得再厉害,也不会让守军没有可利用的地形。   但现在,站在平地上的郧阳守将就可以毫无障碍地看到远处同样位于平地上的明军,部署在附近的清军守军已经彻底失去了战斗力。明军如果立刻发起进攻,就可以从这个没有丝毫抵抗能力的豁口冲入城中,守将几乎被这个巨大的恐惧瞬间击倒了。   虽然湖广的精锐部队已经南下调去云贵、两广,但这些部署在一线,与明军保持接触的清军将领却都不是庸才。无论是郧阳、谷城还是江陵、襄阳的守将,都是有多年作战经验、懂得各种城市攻守之道的老军务。在湖广清军抽调精锐南下的时候,这些有经验的将领是抵抗夔东明军的中坚力量,保证川鄂明军无法前进就能让云贵一代的清军安心作战。   “来人呐!”在最初的恐慌过去后,郧阳的守将立刻意识到局面还不是无可挽回,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明军没有在第一时刻发起进攻毫无疑问是犯了大错。当时烟尘滚滚,如果明军冲进城,清军很可能看不清楚,郧阳的守将和知府跑到现场时,说不定就会被明军当场抓住。守将想到这里立刻惊出一身冷汗,大吼道:“堵住缺口,不要让贼人冲进来。”   郧阳守将飞快地指点着战场,对身边的亲卫喝到:“调一半弓箭手来,守住豁口两端。”   弓箭手经常是被部署在城门附近。如果遭遇攻击,城门通常是最危险的地方,因为一旦取得城门,进攻方就可以畅通无阻地杀入城内。可现在郧阳城最危险的莫过于这个豁口,这里的通道差不多和城门一样宽阔,但却连一扇门都没有。   在焦急地等待弓箭手到位的时候,守将一直在默默祈祷明军不要立刻发起攻势。守将的祈祷果然应验了,一直到他从其它地段调来大队清兵,豁口两端也被密密麻麻的弓箭手占领时,明军依旧没有任何进攻的迹象。   “太幸运了,真是菩萨保佑。”守将擦去额头上密密麻麻的汗珠。他发现豁口外的壕沟明军也没有填平,这又为守军添加了不小的优势。   守城清将已经认真检查过了豁口处的情况。如果是以前那种城墙坍塌,还可以对城墙进行迅速的紧急修补,不过这次明军把这段城墙破坏得实在是太厉害了,看起来只能先打退明军的攻势,等明军退去后彻底重修这一段的城墙了。   差不多在清军将领透过烟尘看到明军的同时,明军也看到了城墙上的豁口。   看到炸出这么一个大口子,袁宗第和刘体纯顿时都目瞪口呆。   今天这个豁口要比他们以往见过的所有的穴攻效果都要好,简直称得上是完美。不过明军并没有做好进攻的准备,目前大部分战兵还分散在各自的岗位或是营地上,并没有集合起来。爆破前刘体纯不认为成功的几率有多大,所以没做任何准备,至于趁机攻占郧阳城池则完全没有考虑过。   如果明军利用爆破时的烟雾发起进攻,那么郧阳城现在可能已经失守。清军守将不理解明军为何不这样行动,他并不知道,在烟雾散去前明军并不知道城墙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就是在烟雾散去后,刘体纯和袁宗第从震惊中反应过来,首先想到的也是防守而不是进攻。   之前清军如果要大举出动,只能从几座城门里出来,刘体纯和袁宗第的部署也都是基于这个前提。但现在突然出现的豁口能够让大军快速地进出,刘体纯和袁宗第对此并无丝毫准备,如果全郧阳的清军突然从这个豁口中一涌而出,很有可能打明军一个措手不及。   在郧阳城内紧锣密鼓地组织防御时,城外的明军也急急忙忙地调整部署,加强了对这个突然出现的豁口的监视。   忙碌过后,袁宗第、刘体纯和邓名对这次穴攻展开了热烈的讨论。邓名无法把化学、物理原理立刻传授给他们,只好用吹气、砸水缸之类的比喻来设法让他们理解,说明为何自己会成功,而刘宗敏会失败。   参与讨论的不仅他们三个,还有邓名的全体卫士,刘体纯和袁宗第的大批卫士以及幕僚。这个讨论会基本成了邓名的一言堂,每个人都把邓名叙述的方法牢记在心,而且大家迅速达成一致意见,就是利用正在挖掘的地道再进行几次爆破试验。   刘体纯大喜过望,一下子迷上了这种战术,牢牢记住了邓名给它起的名字,把“爆破”两个字翻来覆去的念叨了无数遍。刘体纯建议把这次携带来的火药全部用来进行试验,如果能够熟练掌握爆破技巧,那么以后再攻城的时候就简单了,只要把城墙一炸,那么夺城还是难事么?   袁宗第早就认为邓名好像对火有一种特殊的力量,所以他没有刘体纯那么激动。袁宗第隐隐怀疑三太子身边会形成一个领域,在这个领域内凡是和火有关的东西就会变得很强大。刘体纯挑选一批心腹军官专门去跟三太子学习爆破,袁宗第也派了几个,但他暗自打定主意,将来等三太子不在的时候,独自做几次爆破试验,看看这个招数是不是还有效。   在刘体纯的催促下,没有多久就又有一条地道挖到了郧阳城的墙角下。现在明军也不考虑把地道挖得很宽,只要能保证通风就一个劲地往前挖。很快,又有一口棺材被装满火药送了进去。邓名准备再次下地道指挥密闭,但刘体纯表示不用邓名亲自下去,他有几个士兵见过邓名的手法,这次就由那几个士兵来干收尾工作。   这几个士兵照猫画虎地做好了导火索,交给邓名验收无误,然后就开始在地道里砌墙。这个地道比上次那个要窄很多,所以洞堵得飞快,地道里的明军三下五除二就把地道封了个严严实实。邓名提出有一些地方需要改进,但刘体纯认为现在最重要的不是改进,而是先掌握这门手艺,所有的布置都力求和前面的那次丝毫不差。   明军预备第二次爆破的时候,清军并没有发现,他们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第一个豁口上。城墙被炸后,郧阳知府急忙动员城内百姓,收集了大批木料在豁口后方修建栅栏。这个豁口刚出现的时候城内人心惶惶,有不少士兵认为城破在即,已经在琢磨退路,百姓也都躲在家里不肯出来;看到迟钝的明军竟然没有冲进城,知府和守将弹冠相庆,士兵的斗志渐渐地也恢复了一些。只要明军再给他们一些时间,就能把栅栏完全搭起来,等到明军再冲击这个豁口时,两侧头顶上有严阵以待的弓箭手,正面也会遇到依托栅栏防守的清军步兵的抵抗。   一旦这个栅栏完成,熬过这个白天,知府就会组织百姓制造大型的木笼,在木笼里装上石头,把豁口暂时填补一下,不让明军轻易进来。目前清廷对湖广前线的文官也是精挑细选,看重的不仅是文章写得如何,也要有一定的实战经验,   郧阳的文武二位守臣都在豁口后忙碌,一个督战、一个督工。明军迟早会从这个薄弱环节进攻,其它地段发生的事情暂时都顾不上了——直到又是一声响雷从身后迸发。   ……   “不错,不错!”眼看着又出现了一段被炸塌的城墙,刘体纯脸上全是满意之色。这种穴攻方式相对来说工作量小、进度快,而且效果明显:“根本就不用挖大挖深,只要能往墙基下塞进去一具棺材就行。”   刘体纯意犹未尽地转过身,向卫士询问着其它几座土丘下面地道的挖掘进度,打算再爆破一次,让刚学会这手技术的部下再温习温习。他打算尝试一下邓名说过的改良措施,装药量也适当减少一些。   不过其它几条地道目前距离墙基还很远。前两次爆破用的地道差不多是同时开始动工的,所以进度差不太多。   “最快也要明天,甚至后天了。”刘体纯仔细询问了几条地道的进度,心里估算了一下时间,转头对邓名说道。刘体纯打算把各条地道上担任教学的老师们全抽调到一起,挖掘速度自然就会加快。   “这个爆破在晚上也能进行吗?”袁宗第问道。   刘体纯听到后心中一紧,感觉袁宗第问到了点子上。按他想来,应该是白天阳气重,晚上阴气重,确实不能一概而论。   “当然可以。”邓名笑道:“难道晚上就不能开炮了么?”   “至少打不准。”刘体纯说完后也笑起来:“可是我们这个爆破,已经打好了洞,把棺材往城墙底下一塞,没法不准。”   ……   发现第二个豁口出现后,守将刚刚放宽一点的心顿时又绷紧了:“原来贼人是要两路齐发!”   尚且完好的城墙暂时没有防守的必要了,因为两个大敞着的豁口就摆在那里,明军肯定不会吃饱了撑的再去爬城墙。但是城门不能不守,守将命令在四座城门下只留下最低的防守兵力,其余的士兵分成两队,同时在两个豁口后布防。   明军很快就发现整个城墙上已经空无一人,于是刘体纯当机立断,不挖地道了,直接派兵跑过壕沟就开始刨墙角,只是在头上搭起一个棚子,防备从上面落下石头。这种挖掘比地道要简单多了,不需要很多人手,更不用考虑复杂的地道通风、搬运土石等问题,明军一口气组成了好几个小组,分布在郧阳城墙下同时开始挖洞。   第二个豁口出现后,守军又曾发生动摇,在守将和知府的拼命劝说下总算再次稳住人心。知府顾不上把第一个豁口后的栅栏进一步加固,就开始在新的城墙缺口后面开始修筑工事,一直忙到深夜总算快要完成了。十个时辰以来他就一直没休息过,后面还有督造木笼的工作等着他,由于豁口变成两个,木笼的需要量也要翻番。   知府对那些修建木栅栏的民工许诺,等这批栅栏修好后,在开始造木笼前他们每人都可以吃一顿饱饭,还有肉汤。   知府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在民工们获得这顿饱饭以前,明军又进行了第三次爆破。下半夜又发生了第四次,到第二天清晨的时候,出现了第五次。   知府双眼血丝密布,木匠和征集来的百姓早都一哄而散,再也没有任何办法把他们从紧闭的家门后边喊出来了,就连府衙的衙役们也和百姓们一起逃回家去了。协助守城的辅兵中有不少是本地人,他们的反应和衙役们一样。一些从城外找来的辅兵躲到了认识的朋友家中,或者趁乱从豁口逃出城去。   清军现在需要防守的有四座城门加上五个豁口,辅兵大量逃亡后,清军显得更加兵力单薄。本来郧阳城中的一千多战兵中,有八百被分配在四座城门上,而且每座城门都有五百以上的辅兵在协助防守;而现在经过不断抽调后,每座城门只有四十左右的战兵,这些士兵对防守城门毫无信心,由于缺少辅兵,他们的作战效率会受到很大影响。要是剩下的辅兵都跑光了,就需要战兵自己去城下搬运木石到城墙上来,也得自己去寻找食物了。   其实明军的爆破行动并不止三次,有几次失败了,所以清军没有注意到。在这些行动中,明军试验了不少新方法,也减少了火药的用量。刘体纯和袁宗第带来的火药只剩下一点点了,刘体纯不把它们彻底用光是不会停止爆破的。   至于郧阳城,城墙被炸得七零八落,到处都是豁口,在刘体纯眼中已经是囊中物了,所以并不急于进攻。眼下贺珍不在城下,他带兵去四郊收集物资去了。刘体纯认为攻城就会发生巷战,缺少了贺珍,明军的优势不够大,他打算等到贺珍返回郧阳后再展开进攻,目前只要继续爆破城墙就好。   虽然剩余的火药不够多了,不过如何高效地进行挖掘也是需要练习的,战场上需要迅速挖出爆破使用的坑洞,刘体纯让一些军官带队,寻找城墙的不同位置进行试验,以总结经验教训。   郧阳南门城楼上只剩下了四十一个战兵和二十几个辅兵留守,当看到一队明军扛着锄头,大模大样地走到距离城门不远处动手挖掘墙基时,他们没有考虑太多就打开城门出来向明军投降。明军接受了他们的投降,控制了城门并且向刘体纯发出报告。在刘体纯派来士兵接管城门后,原先的那队明军就走出城外继续挖墙角。   郧阳知府得知南门失守后,独自走进衙门上吊自杀。知府的死讯传到守将耳中时,他知道大势已去,郧阳城陷落已成定局。   对于吴三桂那种级别的大将,清廷或许不会追究他的罪责,但对郧阳守将这个小小的新晋参将来说,丢失城池、失陷知府,那就意味着问斩、抄家,只有战死在郧阳或许还能为家族谋一线生机。   分散在各个城门和豁口的军队已经失去控制,郧阳参将只好集结了所有的家丁、亲兵和同样走投无路的心腹军官,带着这支勉强还能控制的军队,骑上所有他们还能找到的战马,从郧阳城内杀出,准备进行最后的死战。   参将在他的最后一击前进行了认真的侦查,把目标选定在明军将旗的位置。如果奇迹发生,能够击杀了明军的大将,说不定郧阳的局势还能逆转,或者可以带着明军大将的首级逃走,将功赎罪。   这队清军刚刚出城,立刻就被明军发现,很快刘体纯、邓名等人就得到了警报。刘体纯正在兴致勃勃地和那些爆破手们讨论心得体会,还不时向邓名问几个问题。   “五十几个骑兵,还有一百个左右的步兵,打着参将旗号,朝这里来了?”目前明军的将旗离城墙不远,刘体纯闻报发出一声冷笑:“他是要拼命了吗?”   “先生,让卑职去打探一下吧。”赵天霸说道。他对爆破的兴趣没有刘体纯那么大,他最喜欢的还是战阵厮杀。这几天邓名整天围着郧阳城墙打转,赵天霸作为贴身卫士也只好跟着。   “好。”邓名点点头,同意赵天霸去探一下敌情。   赵天霸飞身上马,带着几个邓名的卫士离去。虽然邓名的卫士们有不少是出身川军,但大多在万县之战时就跟在赵天霸身后,其他的人也都听说过此人的武勇,对赵天霸心服口服。   ……   清军参将看到远处的明军似乎开始调整队形,对方将旗左右的人马是他这一小队清军的无数倍。在参将看来,只有一场急袭或许能夺取一点优势。就在他准备领军向将旗杀过去的时候,余光突然看到有几个明军骑兵向自己扑过来。   参将定睛看去,一共有六个明军骑兵,除了领头的那个明军外,剩下的五个明军都有精致的丝披风,披风下寒光凛凛,全是一身的铁甲。而那个领头的明军反倒穿着普通的盔甲,披着件陈旧的布披风。   “吾乃锦衣卫千户赵天霸!”   为首的那个明军大喊一声,挺枪纵马向清军杀来。参将也是一声大喝,迎马上前,手中长枪如毒蛇吐信,闪电般地刺向那个为首的骑士,满心以为能将其一举击杀。但对方长枪一摆,两支枪尖撞了一下,参将只感觉从枪杆上传来的力量大得不可思议,一下子就把他的枪拨开,脱手飞去,不等他反应过来,明晃晃的尖刺已经逼近,就在自己两眼之间……   赵天霸走后,袁宗第和刘体纯调整了一下队形,准备迎战。他们认为这可能是敌人最后的亡命一击,虽然人数不多,但也不能掉以轻心。   刚刚说了两句简短的命令,没等传令兵把它们传达给部队,就听到远处传来雷鸣般的欢呼声。   “怎么了?”袁宗第和刘体纯不解地转过头。不过他们受到城墙和周围军队的影响,现在的视野不好,一时看不清楚。当然不会是坏事,因为这阵欢呼声是前面明军发出的。   在一波高过一波的欢呼声中,赵天霸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率领另外五个卫士返回将旗下。赵天霸从马上一跃而下,大步走到邓名身前,把郧阳参将的人头掷在邓名脚前。他面色平静,口气波澜不惊:“来敌共步骑一百五十五人,卑职等杀敌二十一人,余者皆降。”   “有劳了。”邓名微笑道。郧阳的战事看来是宣告结束了。   知府自杀、主将战死,余下的清兵尽皆向明军投降。本来袁宗第还想派人去催贺珍赶快带兵回城准备巷战,现在也没有这个必要了。刘体纯立刻派人去接管郧阳的武库,发现火药完好无损后他极为开心,携带来的火药已经耗尽,可郧阳一投降就什么都有了,这里储存的火药比明军带来的还要多。   刘体纯计划试验一下对城墙直接爆破。当年刘宗敏的失败仍让他耿耿于怀,现在有了邓名的启发,他打算尝试对墙壁进行密封爆破。袁宗第见势不好,急忙把火药分成三份,刘体纯继续研究爆破城墙没问题,但是不能挪用属于他和贺珍的那两份。   ……   当天下午,贺珍满心欢喜地返回郧阳,他觉得此行收获不小,看来郧阳清军的坚壁清野工作做得还是不够彻底。   等见到郧阳城后,贺珍满面的笑容都化为惊讶,面前是一片残垣断壁,城头上飘舞的是明军的红旗而不再是清军的绿旗了。   “他们到底对郧阳做了什么?我才走了两天,对吧?明明只有两天啊。”贺珍对身边的亲卫大叫起来。   --------------------   最近一段在纵横历史类的点击成绩不错,今天又是周末,更新六千字感谢大家,希望大家继续多点击、多投票,谢谢支持。   第十二节 专家   攻破郧阳后袁宗第和刘体纯就想把人口搬运回自己的根据地。   郧阳的城墙已经被刘体纯折腾得难以修复了,再说距离这二人的基地实在太远,他们无法分兵防守。但是这个计划遭到邓名的反对,以前他对“成王败贼”这个成语的理解是:失败者遭到了不公平的污蔑;但现在邓名认为这句成语实际应该理解为:胜利的土匪摘掉了自己的贼名。   按照邓名现代人的价值观,虽然满清是恶贯满盈的强盗,但闯营这些人的行为也和土匪区别不大,建昌那些西营的所作所为也差不多。明军搬迁百姓的行为让邓名有罪恶感,这种背井离乡的迁徙会导致一些人在路上生病死去,而且就算没有丢掉性命,百姓们也失去了他们的故乡、土地和家产。   闯营这些人一贯以仁义之师自诩,因为满清军队和明朝政府军的行为大大拉低了这个时代仁义之师的标准,从来不把屠城、掳掠当作给士卒的奖赏的闯军,似乎还真算的上是这个年代最仁义的军队——尽管他们也无偿征收民粮、搬迁百姓、在自己的军屯里采用类似农奴制的制度。   既然已经身陷这个时代之中,邓名不可能仅仅为了自己的道德观就把闯营往死路上推,在攻破郧阳前,尽管对夔东军的一些做法不满,邓名也就装看不见了;但现在缴获了郧阳的物资后,邓名就觉得有本钱稍微满足一下自己良心的需要了。   首先邓名提出从军自愿这个概念。之前肯定不会有任何自愿者,因为夔东军拿不出收买人心的东西来;可现在夔东军拿得出粮食和银两,在这种世道,为了一口饭吃而愿意从军的人也不少。   邓名本来以为这个建议会遭到刘体纯和袁宗第的激烈反对,为此他还事先准备了一套说辞准备用来说服二人,比如若是引起百姓仇恨,那么将来其他城市的百姓就会帮着鞑子死守之类的。不料刘体纯和袁宗第听完邓名的建议后,稍加思考就同意了:首先这座城是邓名想出办法拿下的,他的意见当然应该得到尊重;其次刘体纯和袁宗第并非不知道和老百姓结仇会带来隐患,不过他们本来是迫不得已,现在经邓名提醒他们马上就醒悟过来,意识到自己已经有了募兵的本钱;最关键的是,这二人在最初的兴奋过后,也考虑到此地距离三峡实在太过遥远,搬迁这么多百姓过去难度很高,消耗很大,死亡率估计也低不了。   贺珍回到郧阳以后,也赞成募兵的决定。此地距离郝摇旗的根据地不远,想必最后郝摇旗还是会把大部分人口搬走的,到时候再向郝摇旗要便是,没有必要自己出头当这个恶人。而募兵可以把居民中比较不要命的、精壮的人丁收集一批,这些人若是经过一定训练都可能充当战兵的。   当夜夔东军就张贴告示,号召郧阳的有志儿郎到军营里来吃饭,夔东明军已经为了他们准备好了大米饭,管够吃。靠着饭菜的诱惑,明军征募到了两千多人,加上投降的两千多清军,刘体纯等人把军队从一万扩编到了一万五。   虽然无法把所有人都运走,但闯营和西营肯定还是要搬走一些人口的,对此邓名建议尽量以自愿为原则,最后能够拿出一些安家费来补偿迁移居民的损失。夔东三将告诉邓名他们深为赞同,不但一定会给补偿,还会坚持以自愿为原则。邓名称赞了一番他们的仁德,不过到底他们是不是这么做的,邓名不打算去打探,也不会去询问那些被迁走的百姓是不是都是自愿的,暂时他只能为自己良心做到这些而已。   贺珍回来以后,刘体纯就一直嚷嚷着要去配合郝摇旗打谷城。所有的人都知道刘体纯这是技痒了,学会了爆破却不试上一试,刘体纯晚上是会睡不着觉的。而在听刘体纯详细描述了爆破的方法和效果后,贺珍也心动了,城市里不但有清军已经收集好的物资,还有工匠和大量的潜在兵员。这次攻破郧阳贺珍没有出力,在分配战利品时没有发言权,袁宗第和刘体纯分给他一部分就只有道谢的份了。   在明军抵达郧阳前,为了保证汉水流域的安全,知府还把附近的船只都征集起来,和官船放在一起,不给明军利用它们的机会。郧阳知府藏匿船只的地点被投降的清军供了出来,明军已经派兵去把这些船只统统接管了,有了这些船只后明军沿着汉水而下也是很轻松的事,用不着郝摇旗的那些木排和竹筏了。现在明军还缴获了郧阳的物资,手头一下子变得非常宽裕,可以在外维持机动很长一段时间,如果少搬运一些人口的话还可以维持得更久一些。   袁宗第同样不反对进攻谷城,不过他认为三个人没有必要一起去。兵贵神速,袁宗第觉得刘体纯和贺珍完全可以带着邓名立刻出发,至于郧阳这里的收尾工作他可以独自承担。   “反正我也没有多少战兵,打仗帮不上什么大忙,但押送俘虏,监督后队把东西运回去还是没问题的。”   若是在谷城爆发巷战的话,袁宗第的五百战兵确实起不到什么大作用。刘体纯急着要把这两天总结出来的理论付诸实践,对分头行动的计划极力赞成。贺珍也想去谷城分东西——帮郝摇旗把谷城拿下,那里面的东西郝摇旗肯定不能独吞——贺珍觉得其实郧阳这事挺不公平的,他因为没有出力所以分得少,但仔细一想袁宗第和刘体纯也没有出什么力,办法是三太子想出来的,守将是三太子的部下斩的。贺珍自问,如果是刘体纯或者袁宗第去扫荡四郊,他在邓名身边做的事情也不会比两个人差,站在边上看热闹的本事,难道还能谁比谁更强不成?   三人都赞成,邓名同样没有理由反对,下一步的行动就此确定下来。刘体纯宣布,他明日一早就乘船出发,接着就向袁宗第讨要他的那一份火药。   “说好了火药一人一份的,”袁宗第摇头道:“你的都炸光了,就开始琢磨我的了,你到底要在这郧阳的城墙上浪费多少火药?”   “反正你也不用,你搬运粮草回家还用的着火药吗?都给我吧,我拿粮食换。”刘体纯着急地说道:“再说我又不是还用来炸郧阳城墙,我是要去炸谷城的。”   “用郝摇旗的火药,他手里肯定有。”袁宗第还是不打算答应:“我回去的路上固然不用,但将来呢?将来攻城的时候我还得用。”   “到时候你再制造一些火药不就得了,”刘体纯有些不耐烦地叫道:“未免也忒小气了。”   “我怎么小气了?我带来的火药难道不都被你用在爆破郧阳城墙上了?”袁宗第想了想,最后还是松口了:“给你一半吧,拿粮食来换。”   议论妥当后,邓名就回自己的营地去休息。在袁宗第的极力怂恿下,他明天一早就会跟着刘体纯出发——袁宗第反复指出,谷城的地形需要邓名这种爆破专家去亲自踩踏。虽然自知根本不是什么爆破专家,不过邓名觉得自己到前线可能有助于提高明军士气,而且与郝摇旗的会面也是越早越好,免得被误会自己摆谱。   邓名走后,贺珍他们三个又谈起了赵天霸。今天赵千户的表现很抢眼,除了邓名以外的最热门人物非他莫属,明军中议论邓名的奇计之余,也纷纷感叹赵天霸的神勇无敌。   “看起来,赵千总好像比你的那个周亲卫还要胜过一筹。”刘体纯对袁宗第说道。周开荒在夔东军中也小有名气,都知道他武艺过人,但在邓名的卫队中似乎并不显得特别出色。   “谁说的?依我看,如果论武艺,周开荒和赵千户是差不多的。”袁宗第丝毫不掩饰他的倾向性。   邓名的卫士虽然不多,但袁宗第他们几个一看就知道个个都是好手,贺珍还有些奇怪为何邓名能有这样一支卫队。   刘体纯对此倒是有所耳闻:“万县之战邓先生决定以身诱敌,选的人都是百里挑一的壮士。从万县开始,一仗连着一仗,从建昌一路杀到昆明,别说原本就都是好汉,再不行的人这么多场厮杀下来也成了锐士了。我们手里的年轻亲卫恐怕都没法比,有几个年轻人能上阵十几次、几十次的?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反正我手下没有。那个赵千户原来就是晋王的得力手下,晋王派他充任使者,多次在鞑子境内来往,更是个百人敌。”   “就是邓先生本人,”袁宗第也持有差不多的看法,他曾向周开荒详细打听过邓名在万县、在东川府、在昆明的所作所为:“亲自参与十几战,连着打了几个月的仗,至少也是个十人敌了。”   ……   第二天邓名和刘体纯一早出发,下午贺珍也带着军队登船,前后两队共一万一千明军浩浩荡荡向下游谷城开去。袁宗第告诉他们,自己这里的事情一结束,就会带着一些亲卫去谷城与众人会合。   “早点来吧,来晚了谷城就破了。”贺珍道,不知不觉中,把心里话泄露出来:“城破了就分不到东西了。”   “此次出兵所得已经太多了。”袁宗第表示,他事先根本没有想到能有这么大的收获,所以已经很满足了。   “怪不得你不认真学习如何爆破。”贺珍在心里这样想着。听说有这种破城的新战术后,贺珍也心痒难忍,昨天就围着邓名和刘体纯再三询问。邓名和刘体纯离开前,贺珍还和二人约定,一定要等他到了之后再开始穴攻,好让他也能看个明白。   虽然邓名和刘体纯都一口答应,但贺珍还是不放心,派了一个精干的亲卫领着自己营中善于穴攻的一小队人跟着刘体纯他们一起走了;今天下午贺珍就急着出发,一个目的当然是要保证自己能赶在谷城城破前抵达,以便名正言顺地分东西;另一个目的就是生怕派去的那小队人没能顺利地学到手艺。   袁宗第有一句话说得不错,让贺珍也深有同感,那就是出兵前绝没有想到能有这么大的收获。不过贺珍认为袁宗第这种小富即安的思路要不得。惦记着谷城那边的战况,贺珍就不继续与袁宗第唠叨,而是急急忙忙地领兵出发了。   贺珍走后,袁宗第就安心处理诸项善后事宜。等到第二天下午,他派去和刘体纯一起走的一个手下赶回郧阳,向留守的明军报平安,邓名、刘体纯一路上顺风顺水,沿途也没有清军干扰。   “嗯,”袁宗第认真地听完部下的汇报,看起来邓名已经走远了:“邓先生没有耽搁吧?”   “途中没有停船,连饭都是在船上吃的,夜里也不停,一直赶路。”这个部下报告道,他今天早上与前队分手,骑马飞奔回来向袁宗第报告。   “很好,邓先生去得远了。”袁宗第认为已经排除了最大的干扰因素,可以开始自己的实验了:“该我们去墙边挖洞了……来人啊,取火药,找一段完好的城墙,我们也要炸一下看看。”   前两天刘体纯忙着做实验的时候,袁宗第一直在边上冷眼旁观,导火索怎么制作,如何密封墙壁,袁宗第早就找了一群机灵的手下,观察、打听了个清清楚楚。攻破郧阳前刘体纯实验用的火药里有袁宗第的一半,这份经验教训他分享得理直气壮。   ……   袁宗第的实验继续消耗着郧阳所剩无几的城墙,等他心满意足地离开郧阳时,满以为此时谷城已经被刘体纯他们攻下。但袁宗第的预料落空了,刘体纯的进展并不顺利,直到袁宗第赶到的时候谷城还没有被明军攻破。   刘体纯带兵前来谷城让郝摇旗非常吃惊,他根本没有想到明军有这样迅速攻破郧阳的能力,听前者得意洋洋地介绍完新战术后,郝摇旗立刻就催刘体纯炸城——刘将军本来也是这样打算的,直到他发现谷城地势较低的一面的壕沟里有水。   为了加强谷城的防御能力,守军给一部分壕沟里引了水,如果换其他人来的话,这点变故不会有任何影响,谷城还有相当一部分壕沟里没有水,爆破条件和郧阳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但主持工作的刘体纯已经是这个时代当之无愧的首席爆破专家,在全球范围内他若是第二就没有人能称第一,即使是穿越者邓名也不行。   当爆破大师刘体纯发现谷城有一部分城墙位于护城河的保护下后,他就坚决反对去爆破那些干的壕沟后面的城墙,而是非要和这些有护城河的城墙过不去。郝摇旗想赶快拿下谷城,顺便见识一下据说威力巨大的新战术;贺珍就是想破城后多分点东西,要是迟迟不破城,袁宗第随后赶来了,那能分到手的就要少了;但刘体纯不同,他更关心的是如何完善这种足以纵横天下的战术。   刘体纯坚称,应该利用这个机会尝试一下对有护城河保护的城墙进行爆破,因为将来明军肯定会遇到更多的类似情况。明军不可能只碰到没有护城河的城墙,将来要攻打的目标也不会像谷城这样有水渠和干壕之分。无人能说服倔脾气上来的刘体纯,最后大家只好同意他的计划,先挖渠引走壕沟里的水,然后开始挖地道。   这当然大大减慢了攻城的进度,而且更糟糕的是,刘体纯的第一次爆破没成功。邓名认为,聚集成一团的高温高压气体非常危险,所以一直等了六个时辰后,才派敢死队去检查地道里的情况,检查结果就是火药根本没有发生爆炸。   因为这段地道附近的土壤比较湿润,所以地道中发生了渗水现象。对明军来说,这是一种新情况,因为以往如果出现地下渗水问题,会有相关的抽水手段。但是郧阳周围的土层比较干燥,明军就想当然地认为,只要把装满火药的棺材往墙基底下一推,封闭,然后点燃布置好的导火索就大功告成。   第一次爆破没能炸响,郝摇旗还好,他本来也没有想过能一次成功,对这种新式穴攻法也没有特别巨大的期盼。但贺珍则异常的失望,他一路紧赶慢赶,好不容易及时赶到,又因为见到了被刘体纯蹂躏得不成样子的郧阳城墙,所以对爆破极度热衷,还关照部下仔细记录下刘体纯实施爆破的每一个步骤细节——结果竟然没有成功!   幸好这难不倒爆破鬼才刘体纯。他一边思索一边和邓名探讨,很快就拿出了解决办法,下令用石砖营造一个封闭的“爆破室”——这个词汇是邓名提议的,刘体纯欣然接受。以前明军只是挖一个窟窿而已,第二次爆破谷城的尝试,是明军第一次有意识地主动营造一个爆破空间,为了防潮,刘体纯还用干土在爆破室里进行铺垫。   完成这些防潮工作后,明军以最快的速度完成封闭工作并进行了引爆。这次火药顺利地发生了爆炸,并将谷城的城墙炸塌了一段。郝摇旗见状又惊又喜,就要下令军队去夺城——和邓名的首次实验不同,明军对爆破的后果已经有了预料,所以郝摇旗已经准备好了突击队。   但攻击行动又在刘体纯的干扰下流产了,刘将军痛心地指出,这次为了保证成功,他的装药量要大于在郧阳爆破的时候,而谷城的城墙还不如郧阳的结实,那么没能出现如同郧阳那般良好的突破口,显然说明火药的威力没能充分发挥——第二次虽然炸塌了城墙,但并没有出现郧阳那种干净的豁口,而是类似以往穴攻的一个大斜坡。刘体纯推测这一定还是因为受潮,虽然营造了爆破室,但在封闭过程中水气还是侵入其中,干土的防潮效果显然是有限的。   阻止了郝摇旗的进攻后,刘体纯马上开始组织第三次爆破。这次他命令用处理导火索的办法来处理棺材,内外各刷了一层柏油。当袁宗第赶到时,刘体纯刚刚建造完成了一个新的爆破室。把这具特殊处理过的棺材塞进墙基下后,爆破达成了在郧阳的效果,把城墙炸出一个大豁口来。   虽然猜想正确、改良得法,但刘体纯本还想再炸,以巩固刚刚发展出来的新的爆破技巧。不过这次郝摇旗和贺珍再也不会给他干扰攻城的机会了,包括刚到的袁宗第,都不愿意陪刘体纯继续闹下去,他们可不想为了满足刘体纯的爆破欲而给清军烧毁仓库的机会——不错,郧阳守将是没烧,但谁敢说谷城清军的表现会和郧阳一样张皇失措?   烟尘还没有散去,郝摇旗和贺珍精心准备的突击队就从豁口冲进了谷城,轻而易举地制服了周围已经被震昏了的清军。和郧阳一样,此时清军主力正忙于在防御刘体纯第二次炸出的那个斜坡,忙着对那段城墙进行修补。   谷城里的清军比郧阳还要少两成,而城外则有超过两万五千的明军,战斗在一个时辰内宣告结束,知县和守将均被明军击杀,没有被打死的清军集体向明军投降。   再一次的招降纳叛和招募新兵后,夔东明军已经膨胀到了三万多人。   “邓先生,我们去把襄阳拿下了吧!”郝摇旗目光炯炯地看着邓名,刚瓜分谷城所得时,郝摇旗很高兴,感觉这次赚大发了。但这次出征是郝摇旗发起的,也是出兵最多的,看到刘体纯、袁宗第、贺珍此番出征都比自己得到的多,郝摇旗心里顿时有些失衡,他决定把这口怨气出在襄阳的清军身上。   “同意!”谷城城破后,刘体纯第一个跑到武库保护火药,这次炸谷城他显然没有过瘾:“去襄阳!”   第十三节 提督   谷城的清军和郧阳一样事先把船只都收集隐藏起来,这是洪承畴经略五省时期重要的防守手段之一,可以有效遏制明军的机动和运输能力。但是郧阳和谷城的城破速度都大大出乎守军的意料,和郧阳一样这些船只也被明军缴获,反倒节省了明军收集船只的时间。汉水流域长期以来一直在清军的控制下,他们的船只比呆在穷山僻壤的夔东明军又大又好,获得这些船只后明军已经有超过半数的军队可以乘船行军。   “两年前我曾经攻进过襄阳一次,”在船上郝摇旗向邓名吹嘘道:“没有其他众将的协助,我一个人就攻下襄阳。”   “然后就被胡全才赶回了房县,”袁宗第和郝摇旗关系不错,大笑着揭了他的老底:“根本没能带多少辎重和人口回来。”   郝摇旗一点儿也不生气:“我又没说我守住了襄阳,我只是说襄阳并不难打。”   “襄阳里的东西不少吧。”贺珍连忙问道。   “当然不少,襄阳府可是大城,大量的粮草和军饷都要从那里转运,”郝摇旗有些遗憾地说道:“可惜上次虽然攻进襄阳,但是谷城和郧阳都在鞑子手里,水路不通,缴获的粮食只好都分给当地百姓了,估计事后又被胡贼收缴了回去。”   两年前郝摇旗偷袭襄阳的时候走的陆路,襄阳这座城从明末连续被张献忠和李自成攻陷,被左良玉破坏掳掠,这十几年来闯营和清军也在襄阳周围反复拉锯,城池多次易手,城墙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毁坏过。洪承畴在长沙开经略府以后,并没有把襄阳定为五千里防线中的一个环节,而是以郧阳、谷城为防御重点。两年前郝摇旗偷袭襄阳的时候轻军绕过了清军的前方据点,当时襄阳的城墙都没有完全修复,被明军轻而易举地攻破。但也正是因为绕过了清军的前方据点,所以郝摇旗和后方的交通线仍然被清军封闭,他既无法坚守也无法把缴获后运。   现在的湖广总督胡全才,当时是洪承畴委任的郧阳巡抚,他得知郝摇旗偷袭襄阳后并没有发兵攻打,而是出兵沿着汉水设防,威胁郝摇旗的运粮队和分散的部队,迫使明军不得不全师退回房县。   “那就好。”贺珍也知道今非昔比,两年前明清主力在湖广对峙,洪承畴专门在郧阳设立巡抚、驻扎重兵,牢牢地控制着汉水流域。而现在清军主力前去西南,湖广清军兵力薄弱,又被明军夺取了郧阳和谷城,控制了汉水上游,进退自如。这次出兵没有费什么力气就在郧阳和谷城缴获众多,贺珍心中对襄阳充满了期待:“一定能分到不少东西。”   刘体纯并没有加入邓名、郝摇旗他们的闲聊,而是在舱内接见手下的爆破分队,襄阳的城墙厚达十米,不是郧阳和谷城能比的,而且襄阳三面都有宽阔的护城河,爆破的可选择地点相对比较少。   “一棺材不够我们就上两棺材,两棺材不够就上三棺材,再厚的城墙,也总有被爆破掉的那一天。”刘体纯豪迈地说道,襄阳的城墙无疑会是一个对他爆破技巧的艰苦的考验,但刘体纯会满怀信心地去迎接这新的挑战。   ……   三天后,襄阳。   城头飘扬着明军的红旗。   攻破襄阳远比明军众将想像得要轻松得多,李定国的军队被从湖广驱逐出去以后,清军认定變东明军不具有发动大规模进攻的能力和物资,湖广总督胡全才判断他们连拿下郧阳和谷城的力量都没有。既然如此,位于后方的襄阳当然会十分地安全,因此在城中驻扎的兵力比前两城还要少。   得知明军转眼就攻破谷城和郧阳,全歼前方的近万清军后,襄阳顿时一片大乱,知府断定明军兵力雄厚——显然湖广总督出现了严重的判断失误,明军不仅拥有支持十万大军出动的物资,而且还拥有搬运这些物资的牲口和人力。   不过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凭借襄阳城中的几千军队,知府知道他绝对无法抵抗夔东大军,而且就算他想抵抗,这襄阳的城墙也完全没有修复,军队的士气也低迷不堪。看到明军先锋的船只从上游开来时,一部分辅兵就溜走了,知府在点燃了仓库后上吊自杀。   知府点的火很快被没有逃走的清兵扑灭,这些清军之所以留在城中就是打算向明军投降,尽管如此明军的缴获也相当的可怜。眼下郧阳巡抚衙门已经撤除,前方不再有需要大量补给的主力部队,而湖广今年的粮食早都给贵州运去,襄阳城的仓库里都快能跑老鼠了。   多年的拉锯更让襄阳城里没有几个百姓了,尤其是上次郝摇旗轻军偷袭襄阳之后,洪承畴觉得把工匠和人口放在这个缺乏防备而又过于靠近前线的地方并不安全,就统统搬去了武昌。   “没能分到什么东西,”府衙里,贺珍惆怅地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早知道襄阳这么穷,还不如不来了。”   而刘体纯则抱怨郝摇旗:“都是你,居然把城墙破坏的这么厉害。”   襄阳的城墙上到处都是大豁口,根本没有任何爆破的必要,虽然刘体纯现在也可以爆破,但看到那厚厚的城墙,袁宗第和邓名都认为一、两棺材火药未必够用,竭力劝说刘体纯不要把物资浪费在这地方。   面对刘体纯的责备,郝摇旗则是满脸的委屈:“我怎么会知道他们根本不修城墙?再说若是换了你,你会留着襄阳的城墙吗?”   两年前郝摇旗分粮给百姓的时候,就让领粮食的人顺便把襄阳的城墙给扒了,城楼也烧了。洪承畴看到襄阳破坏得这么厉害,估计要修复城市需要花费极大的人力和物力,如果修复了那还要驻扎相当的兵力保卫城墙免得郝摇旗再来扒城。反正洪承畴已经决定把人口、工匠都搬运走,那干脆就不修复了,两年前郝摇旗走的时候襄阳什么样,这次来基本还是原样。   邓名已经听闯营众将说过湖广一带清军没有什么精锐部队,这次出征也证明众将所言非虚,不过清军地方守官的抵抗意志还是让邓名很惊讶,明知无法抵抗的时候,三城的满清官吏选择的都是自尽而不是逃跑,足以说明清廷对地方官的震慑力和控制力。   还有一个问题是,这些官员宁可自杀也不向明军投降,这更是一个不祥之兆,说明各地的地方官都不认为南明还有什么希望,至少是希望渺茫,所以他们宁可用一死来为他们的家族换取好处。   “我们已经连破三城,其中两座是府城,想必现在已经全省震动,”这些清廷官员的顽固让邓名感到棘手,除此之外他还对地方上士绅的表现感到失望:“但是并没有看到有豪杰来投效帮助我们,为什么?”   “因为他们觉得我们是闯贼。”袁宗第没好气地说道,三年前洪承畴抵达长沙后,非常注意争取湖广士绅的支持。本来地方上的士绅大都是倾向明廷的,对打着明廷旗号的闯营、西营也提供帮助。但洪承畴几年来一直不懈地分化瓦解,不遗余力地宣传西营和闯营都是贼,让士人相信清廷才是他们的同类。   三年来洪承畴的宣传相当有效果,大批原本倾向明廷的缙绅都现在都变成了中立态度,本来积极给李定国和夔东众将提供情报和物质的湖广士人,现在都作出一副避世的姿态:既不支持鞑子,也不支持反贼,而他们的子侄则开始参加清廷的科举。   “是吗?”邓名轻声说道,听袁宗第介绍过情况后,他觉得除了对闯营、西营这些农民起义军的成见外,南明的形势岌岌可危也是士绅不再愿意帮助明军的原因之一,之前天子弃国恐怕也伤到不少人的心。   “你们说湖广一带没有鞑子的精锐部队了,那么,我们可以继续沿着汉水而下吗,”邓名觉得攻占郧阳、襄阳两府影响可能还是不够大,毕竟这里不是清廷在湖广统治的中心,十几年来一直反复拉锯,他询问四位将领的意见:“我们现在总兵力超过三万,战兵大约七、八千,湖广有没有一支清军能够对我们造成重大威胁?”   “全湖广不好说,但湖北绿营我们威胁不大,而如果从湖南调兵过来要很久了,他们肯为了我们三万人就把其他防区都抽调一空吗?”刘体纯对湖广清军的战斗力不屑一顾,多年来夔东明军一直能压着清廷的楚军打,鄂兵、湘兵远没有北方绿营对清廷那么死心塌地。   明军连夜审问了一些俘虏的清军军官,又从投降清兵的口中问到了一些东西,最后邓名判断汉水下游没有什么特别强大的清军驻守,目前湖北较有战斗力的清军都部署在夷陵一带防备夔东明军沿江而下,这和刘体纯他们所知的情报也是一致的。   “那我们就继续南下,攻打宜城,然后进入承天府,一直杀到钟祥。如果鞑子兵力雄厚,我们就退回襄阳,如果鞑子后方空虚,我们就继续沿着汉江向下,进军武昌。”郧阳府本来半数就在明军手中,襄阳也是几次被明军攻破,但承天府不同,长久以来始终是为湖广清军所控制,邓名觉得如果能够攻破府城钟祥,一定能够引起湖广人心的极大震动,让缙绅们怀疑清军是不是还能稳固控制湖北;若是有机会继续前进的话,哪怕只要打着明军旗号的战舰出现在武昌城前,恐怕都会引起轰动,对那些暗中仍怀念明朝的人也会是一个很大的鼓励:“反正我们后顾无忧,汉水上游在我们手中,我们想走就走,谁也奈何不了我们。”   邓名的话引起了一番讨论,第一个出来支持的贺珍,他指出承天府已经多年没有遭遇战火,洪承畴在那里开辟了不少军屯,钟祥里有大量的商户和工匠,若是能够攻破应该能分不少东西。就算不去钟祥,哪怕再稍微多走一段路,把近在眼前的宜城爆破了也好啊,来襄阳这里消耗不少、得不偿失,哪怕是为了弥补这一路上的损失也要再往前打一段。   郝摇旗也赞同这个意见,出征以来他兵力丝毫未损,反倒还有所增加:“这次我们迅速突破郧阳防线一定出乎鞑子意料,现在汉水空虚,我们不乘胜多打几座城下来,下次再来的时候大概就不会这么容易了。”   刘体纯当然不会反对继续进攻,固然炸不炸襄阳城墙他有绝对的自由,但他当然也愿意这火药消耗得更有意义,而且如果只是拿襄阳城墙做实验,可想而知袁宗第他们是不会把火药借给自己的,但若是攻打宜城、钟祥的话,那他们就没有不分摊成本的理由了,尤其是那个贺珍,刘体纯觉得只要自己说一句:“不拿火药出来就不分给你东西。”,贺珍就会乖乖地把他军中的火药双手奉上。   袁宗第始终没有表示赞成或者反对,他倒是觉得走得有点太远了,从大昌出兵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会打钟祥,早知道这样他就应该多带一些战兵出来。   “袁将军有什么意见?”邓名并不打算强迫袁宗第同行,如果对方不愿意继续进攻,那么留守后方,搬运物资也是好的。   “我在想,是不是应该派快马回大昌,再去奉节向文督师讨些援兵来。”袁宗第觉得战事正在急速地扩大,或许可以要求文安之发檄夔东各地,要求其他几家也参与到行动中来。   “也好,也应该向奉节报捷了。”邓名笑道,出兵前夔东众将觉得这场行动大概要持续到六月底,范围最大也就是扩展到襄阳近郊,但现在才六月上旬,明军就已经把进攻承天府提上了日程,是有必要让奉节和后方知道这巨大的变化了。   “那么,就这么定了。”看大家都赞同继续前进,邓名就提出另外一件事:“刚才还说到洪承畴在湖广搅乱人心的事,我们此番出兵钟祥也有鼓舞人心的目的,不过恐怕三年的疑惑不能一朝清楚,我觉得我们需要让湖广的父老知道我们不是乱贼,而是大明官兵。”   其余四个人一起望着邓名,都不说话等着他的下文。   “若是文督师跟我们一起来就好了,或者东安王跟着郝将军来也好啊。”邓名叹了口气,郝摇旗那里还有一个东安王,那个可是货真价实的宗室而不是邓名这种冒牌货,对怀念大明的人有相当的号召力,不过也和其他大部分宗室有一样的问题,就是只肯躲在安全的后方从不随军出征鼓舞军心士气。   四个人还是沉默不语,郝摇旗腹谤道:“三太子你叹什么气啊?把你的牌子一亮,不比东安王和文督师管用多了?”   “我决定传檄湖广,就以……”   听邓名说到此处,四个人的心都提了起来,人也都在椅子上坐直了。   “湖广巡抚的名义,怎么样?”邓名说道,他环顾众人:“我就自称是文督师任命的湖广巡抚,督军讨伐钟祥、武昌的逆贼,怎么样?”   刚刚坐直的四个人又恢复了原来的姿态,三太子最终还是要继续隐瞒身份,也不知道他为啥这么固执。   “不好,巡抚都是文官,”袁宗第咳嗽了一声,反对道:“先生没有功名啊。”   “嗯。”邓名低头想想,觉得袁宗第反对的有道理,这样一来说不定缙绅会认为这支明军更加是流寇无疑,他们的首领连功名都没有就敢自称文臣。   “那我就是文督师任命的提督长江军务总兵官,怎么样?长江周围的军务都归我管。”邓名琢磨了一下,补充道:“提督长江、汉水军务总兵官,如何?”   “听着好像水营。”袁宗第又反对了一次,这次他的声音比上次还低。   “是吗?”邓名倒是从善如流:“那叫提督湖广、浙江、江西、福建、南京军务总兵官,可以了吧?”   之所以邓名要给自己加上带有江西、南京的头衔,是他打算一次把事情做完,反正等攻打完钟祥后他还要去南京,事先都加上了到了郑成功那里还可以用。   “好像有点太长了。”袁宗第已经反对两次了,他不会再出声了,这次是刘体纯试探着说道。   “那……提督湖广、江西、江南……”邓名看看大家的脸色:“还是长吗?这样吧,提督江南军务总兵官,总可以了吧,就说文督师把长江以南的军务都交给我便宜行事了。”   “那江北呢?”贺珍本来打定主意不说反对意见,但最终还是没有忍住,虽然这头衔听着不像是水营了,可现在大伙明明还在江北嘛,就是从汉水乘船到武昌也没踏上江南啊。   “江北若是有鞑子,本提督当然也顺便管一下了。”邓名如此解释道。   很快,大明江南提督邓的檄文就从襄阳发出,自称奉四川督师文安之之命,统帅大兵五十七万出夔东,征讨江南,先拿湖广开刀,已经打下郧阳、谷城、襄阳,号召湖广各地的义士踊跃参军,报效朝廷。   第十四节 应对   明军发出征讨檄文,其中提到大兵五十七万出夔东,这个数字是袁宗第提出的,并且得到刘体纯和郝摇旗的一致赞成。   “会不会太多了?”离开襄阳南下的时候,邓名有些不放心,他感觉把军队的人数夸张两倍就差不多了,四倍已经过分,可袁宗第一张口就是十五、二十倍地往上长,真有点撒豆成兵的气概啊。   “不多,一点儿也不多,刚刚好。”郝摇旗答道。   和前些天一样,袁宗第留在后队负责善后工作,刘体纯召集爆破小组举行讨论会,贺珍第一百遍地清点他此番出征所得,只有喜欢聊天的郝摇旗和邓名闲侃。   “一般说来,大部分都是两、三倍于实际兵力吧?”邓名问道。在他的印象里,这个时代的军队有十万人自称二十万,有二十万人自称五十万,而有四十多万人自称百万也许属于正常的现象。   “所以我们要多说一点。”很显然,郝摇旗认为这只是多说了一点而已。他有成功的例子,随口就说出来了,是永昌元年李自成东征的故事:“刘将军(刘宗敏)带着一万五千人的前军,便自称统领先锋五十万;闯王亲领百万于后,其实闯王当时手里只有四万人出头。”   “一万五加四万多,算六万好了,号称一百五十万,二十五倍!嗯。”邓名点点头,怪不得袁宗第会提出这么一个大倍数,而且能够得到刘体纯和郝摇旗的赞成,原来他们是有成功经验啊:“结果沿途的山西守军怎么看呢,他们都认为闯王至少有七、八十万人吗?”   “东征一路上,山西、直隶两省的数十万守军闻风而降。”   “人心啊。”邓名叹了口气。   虽说李自成当时是虚张声势,但归根结底还是当时的军队、百姓对明朝已经彻底失去信心了,若不是满清入关,恐怕不会有人还会打着明朝的旗帜战斗到现在。现在邓名遇到的情况是,湖广的缙绅还不像北方士人那样甘心情愿地服从满清的统治,湖广的绿营也远没有北方绿营那样肯为了满清和明军血战到底,或许稍微虚张声势一番,对邓名的进军也有好处。   邓名还有一个担忧,这篇檄文固然主要是写给缙绅们看的,不过肯定也会落入清廷官员之手。之前邓名等人敢于沿着汉水南下,除了闯营对湖广一带的绿营有心理上的优势外,也判断湖广总督胡全才不会冒着整个江防崩溃的危险,从夔东前线抽调大批军队来围堵他们的道路,起码不会在第一时间这么干。这样,明军就会有一段时间扫荡空虚的湖北中部,招降纳叛,扩充实力,甚至可以考虑耀武扬威于武昌城前。   但若是湖广总督衙门认为这路明军的实力雄厚,乃是夔东明军的主力的话,他就有可能迅速集中兵力来进行抵抗,甚至可能发生抽空各地驻防,倾巢而来同明军决战的情况。如果胡全才相信夔东明军有二十多万的话,那肯定会认为这是夔州军队、军属齐出,要离开夔州转战它方了,他会不会把夷陵、江陵等地的兵马都抽调回来?   如果真发生这种事情,那岂不是会有些危险?虽然夔东明军可以趁此机会向东发展,但邓名这一路的形势就会变得严峻起来。   “先生过虑了,这个檄文只会让各个州县的伪官坐卧不宁,但绝对吓不倒胡全才那贼的。”郝摇旗对邓名的担忧完全不放在心上:“胡全才连末将打造了多少木排、竹筏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他不会不清楚从郧阳到底能出来多少人,更不会为了区区两、三万明军就把江防抽调一空,给我们夔东军杀出牢笼的机会的。”   胡全才虽然是个文官出身,但清军入关后一直在洪承畴左右效劳,两年前还曾被委任为郧阳巡抚,曾独当一面地执掌过两万军队,绝对不是对军事一窍不通的书生。最关键的是,胡全才对竹山、房县一代的地理非常熟悉。   ……   武昌,湖广总督衙门。   湖北、湖南两省并称湖广,湖广总督这个职务是清廷专为镇压湖北、湖南的抗清势力而设置的。首任湖广总督胡全才是崇祯二年的进士,山西人。   当年李自成在一片石与清兵激战,李自成战败后,急令襄阳袁宗第率本部精锐北上,准备防守山西。但是此时山西的前明官吏已经看清了李自成的实力,知道他其实并没有百万大军,在一片石失败后所余部众不过三万,紧急来援的袁宗第所部也不过一万出头而已。反观李自成的对手多尔衮,倒有十几万军队,加上吴三桂倒戈投降清军,清军的实力是顺军的四、五倍之强。   山西的前明晋军在李自成势大的时候曾经投降顺军,此时又纷纷仿效吴三桂,一窝蜂地向满清投降,共计有五万多晋军摇身一变,从顺军变成了清军——后来清军进攻陕西时,又有差不多数目的前明秦军从顺军变成了陕西绿营。   当晋军纷纷向多尔衮投降时,胡全才也在家乡组织父老迎接“王师”,并积极给清廷出谋划策,协助镇压山西的反清运动——不管抵抗者打着的是“明”还是“顺”的旗号。   后来,原大同总兵姜镶再次宣布起义,这是他继投降李自成从明军变顺军,投降多尔衮从顺军变清军之后的第三次易帜,姜镶又带着手下几万儿郎从清军变回了明军。本来姜镶是清廷镇压山西反抗势力的定海神针,他的易帜自然导致山西局面一夜大变;而且姜镶的易帜成功率很高,他第一次易帜导致崇祯西北防线的总崩溃,第二次易帜导致顺军山西保卫战惨败,通过这两次成功的易帜,姜镶不但已经掌握了山西的主要军队,而且还积累起巨大的声望。一时间全省响应,都认为姜大帅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然成功。   可是胡全才坚定不移地站在清廷这边,全心全意地与各路反清力量进行了艰苦卓绝的斗争,终于守得云开见日出,在多尔衮消灭了姜镶后,胡全才也在清廷的功劳簿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再往后,胡全才就跟着洪承畴四下镇压反清起义,洪承畴在长沙成立幕府一年后,认为胡全才的才能不仅限于在统帅身边拾遗补缺,就向清廷保举他为郧阳巡抚,将两万大军和保卫汉水上游的重任交到他手中。   这两年里,胡全才向洪承畴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尤其是郝摇旗偷袭襄阳一战,郧阳巡抚并没有急于出兵夺回襄阳,没有张皇失措地给明军以冲破牢笼的机会,而是在稳固防区的同时,陈兵威胁明军的粮道和退路,迫使郝摇旗不得不自行放弃襄阳返回夔东。在洪承畴离开长沙征讨云贵时,胡全才就被清廷任命为湖广总督,负责严密监视夔东一带的明军。   刚刚接到郧阳、谷城等地的报告时,胡全才并没有太放在心上。根据他的经验,郧阳一路明军的能力也就是出动一、两万人,只要严格遵守洪承畴过去制定的规章制度,把周围的百姓都搬迁到城内,汉水上的船只都收集保护起来,让明军在野外找不到物资,在江面上找不到舟船,用不了两个月就得原路退回去。   现在朝廷的战略重心并不在湖广,胡全才只要防守就可以了。即使是湖广,战略重心也不在郧阳,而是在夷陵,所以对于郧阳的报告胡全才随便看了看就抛在一边,根本没有派出援兵的打算。大概郧阳对此也心知肚明,并没有提出这样的要求。   不过随后的报告就让胡全才感到有些吃惊,几天后郧阳又送来一封报告,笔迹潦草、口气紧急,信中声称,明军采取穴攻方式已经挖塌城墙数处,城池危在旦夕。   郧阳的城墙有很多处都是胡全才监督修补的,对城防的坚固程度他很清楚。他虽然没有遇到过穴攻,但也知道这种挖地道的方式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奏效,明军一口气挖塌数处需要极其可观的兵力……但若是明军真有这样的兵力,郧阳还能有机会把信送出来?无法彻底隔绝城内外的通讯,明明说明敌军的兵力单薄嘛。   胡全才没有等到郧阳送来更多消息,随后送来紧急报告的是谷城,声称有大批明军乘坐江船源源而来。守将担心明军势大,会隔绝谷城内外的通讯,所以派这个使者提前送信去襄阳。信中声称直到现在为止,明军的攻城行动还相当无力,守军有信心坚守城池三个月以上,城内的存粮也没有任何问题。   再看到郧阳和谷城这两个地名就是在襄阳的告急奏章上了,几乎紧跟在襄阳转呈的谷城军情后面,襄阳就送来急报,说郧阳、谷城有守兵逃回,两城均告失守无疑。在信里,襄阳知府自称手中无兵、无粮,唯有一根绳子而已,还望湖广总督能够把他为国家不惜一死的决心转告朝廷。   “简直是荒唐!”看到襄阳知府的遗书时,胡全才忍不住拍案大骂。   郧阳一线的防守早有成法,只要规规矩矩地照办,就绝对不会有太大的危险;虽然郧阳一带的兵力不如胡全才出任巡抚时那般雄厚,但三座城池加起来也有一万多清军,其中战兵在三千左右。就是对方真有十万大军,只要老老实实地守城,也不可能一转眼就把前沿阵地丢失个干干净净。   “一定是中了贼人的奸计。”胡全才在总督府里冥思苦想,最后确定只有一种情况能够解释眼前的危局:那就是明军出动了很小一股部队作为诱饵,引诱城内的清军出击。而守将也确实如明军盼望的那样贪功,不惜空城而出,去攻击明军的诱饵部队,最后被明军的伏兵杀了个干干净净,城池也随即宣告失守。   胡全才越想越觉得自己分析得有道理,郧阳发来的最后一封书信显然是推卸责任,在城池定然不保的情况下,知府为了避免朝廷追究他贪功的罪责,所以把城池失陷说成是明军穴攻——明军怎么可能在几天之内就把城墙挖塌了好几处?郧阳知府以为堂堂的湖广总督是傻子吗,不知道胡总督在郧阳呆过么?   而谷城应该也是中了类似的计谋,胡全才虽然不知道明军拿出了什么样的诱饵,但相信一定非常吸引人,谷城的守将明明看到敌军势大还主动出城迎战,这足以说明明军诱饵的吸引力;而且胡全才还判断谷城守军出击的时候,一定也和郧阳一样是空城而出,几乎没有留下任何防守兵力,才会被明军如此迅速地拿下。   襄阳城墙残破的情况胡全才是清楚的,被明军轻易取得并不奇怪,看到襄阳知府的遗书时,胡全才就已经把他视为一个死人了。   胡全才觉得郧阳一路无法支持夔东明军大举出动,他此时深信明军的人数最多三万——不知不觉中,胡总督已经把明军出动的兵力上限抬高了一万。   至于邓名的那封檄文,根本就对胡全才无效:“五十七万,哼!你们一路从山里吃土出来的吗?”   对于邓名这个人,胡全才也有所耳闻。昆明之役轰动半壁天下,胡全才知道有些谣传说邓名是个隐姓埋名的宗室,不过胡全才和朝廷一样,对这种传闻嗤之以鼻——若真是宗室,还不赶快打起大旗来么?   听说这个谣传的发源地之一竟然是川陕总督衙门,胡全才看到邓名的檄文后就发出一声冷笑,嘲笑那个已经成为官场笑柄的李国英:“李总督,您的宗室到我的湖南来了啊。”   笑归笑,虽然胡全才不相信邓名是宗室,但是不意味着他会小看此人,能够在昆明瞒过吴三桂、赵良栋耳目,烧死洪承畴的人当然值得重视。   “马上派使者去宜城!”虽然胡全才觉得这么少量的明军没有继续南下攻城掠地的能力,但本着料敌从宽的原则,胡总督命令一个使者火速赶去宜城,给守军送去自己的手令。   胡总督命令宜城守军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得出战,否则就算取胜也是有罪。胡全才经过再三思考,认为明军既然能靠诱敌之计连下两城,那么他们就可能故伎重施去宜城行骗,这也是他们攻下宜城的唯一手段。在手令里,胡全才明明白白地告诉宜城守将,郧阳、谷城就是因为中了诱敌之计才迅速陷落的,他再三强调,若是有人还敢出城迎敌,那么一定会军法从事。   使者在明军抵达前赶到了宜城,并且迅速返回武昌,给胡全才带来了宜城守将的回信。在回信里守将向胡全才总督保证,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把他从城内骗出去,无论是金山、银山还是倾国美女都没有用,正因为知道胡总督的将令如山,守将告诉胡全才他已经下令把宜城四门都用大石头堵上了,保证连个蚊子都飞不出去。   使者也证明了宜城守将的话,离开宜城的时候,他是从篮子里被吊下城池的。   “邓名此人就是好行诈、行骗,只要自己的心立得正,不被他的诡计迷惑,那他就无能为力了。”听到使者的报告后,胡全才心里微微放心了一些。宜城虽然不大,驻军不多,守将也不如郧阳、谷城那里的守将那么有经验,但资历浅也有资历浅的好处,没有战阵经验就会胆小,胆小就会老老实实地听从自己的嘱咐,也不会出城冒险。   胡全才又看了看地图,决定此番还是不要张皇失措,在宜城挡住明军的去路就可以了,等明军自己退回夔州去。若是明军不肯老老实实地回去,胡全才就会派少量部队去威胁他们的退路,必要时也可以要求河南绿营南下,进入湖北会剿这一支明军。   两天后,安陆府(明朝因为是嘉靖皇帝的出生地所以称为承天府,清朝则改称为安陆府)的告急信件飞进了武昌,给胡总督带来了一个犹如晴天霹雳的消息——堵住四门的宜城据说已经被明军攻破了。   “只有短短的两天!”胡全才看到报告后大发雷霆。根据时间推算,大概是他的使者刚走,明军就到了城下,第二天就攻下了宜城,最迟也没有拖过第三天:“我的手下都是一群什么样的蠢货啊?交代不许出城,他们就是要出城!两天!就是让一头猪去镇守,只要那头猪不自己拱开城门,起码也能守个十天、八天吧?”   形势变得愈发紧急,安陆府比襄阳府还要空虚得多,那里不要说缺少有战斗经验的兵将,就是没有战斗经验的军队都没有多少。胡全才知道必须立刻发兵去安陆府的府城钟祥,如果明军侵入安陆府,那就会让整个湖北震动,朝廷上说不定也会问罪于他。   胡全才命令黄州、德安两府的兵马立刻向武昌集中,同时越级下令安陆府各地的驻军不必再呆在原来防区,全体要以最快速度赶赴府城汇合。安陆府虽然空虚,但是每个县最少也都有一、二百有战斗力的士兵,在府内行军也不需要辅兵支援,他们可以全速赶到钟祥集中。这些战斗兵一般也都有盔甲和武器,这么短的路程应该不会有几个士兵丢失装备,这样即便钟祥储备的军器不多但也不会有什么压力。   把各县、各镇甚至各个驿站的战兵集中到府城后,胡全才估计也能凑出两、三千有装备的战兵,他同时下令府城紧急动员,准备大量木石、火油,征发百姓协助防守,不要想着出城反击,立刻把城门统统堵住。   送信的使者刚刚离开,胡全才就再次追加命令,让各县出兵的同时,把库存的银两也都派人押送到府城。   这有两个目的:第一,反正各县都已经失去了防御能力,明军随便派一小队兵就能拿下,这些东西还不如运去府城安全;第二,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胡全才传令安陆府,不要悭吝,马上贴出布告定下赏格:若是明军真的来攻大城池,城内百姓丁壮,只要勤奋地给城上搬运土石就每天赏给一两白银,若是守兵敢探出身向攻城的明军投资木石,每次赏格白银二两(若是探身出城,命中率会比躲在城垛后瞎扔高很多),杀死一个登城的明军士兵,立刻赏给白银十两。   “把白银搬一些到城头上,有人立功立刻就赏。”在信中胡全才不厌其烦地教导安陆府知府应该如何守城,一直位于后方的钟祥等地的官员都没有什么战争经验,这实在让胡全才放心不下。按说这样的准备就是有十万明军来攻,一时半刻也无法拿下,足够赢得时间等待武昌发兵增援。不过有了宜城的教训后,胡全才对自己的判断也有了点怀疑。   “罢了,罢了。”胡全才觉得为了以防万一,还是不等各地的军队集中武昌后再一起出发,而是派出一部分镇守汉阳、武昌的绿营先赶赴安陆府府城协助防守。   汉阳总兵闻命赶来武昌湖广总督府时,同时被招来的还有一个名叫周培公的年轻举子。   善待湖广士人是洪承畴当年定下的策略。对湖广缙绅私下勾通明军的行为洪承畴全装作看不见,他还曾在长沙等地举办大量的诗会,地方官也积极到场参加,力求让湖广的缙绅形成一种感觉,似乎明军那边都是草寇,是穷泥腿子,而无论北京朝廷的名称是“明”还是“清”,朝廷的官员才是缙绅的同类,是读书人、是士大夫。   作为洪承畴的手下,胡全才亲眼看着这些举措是如何一点一滴地把湖广缙绅的忠心争取到清廷这边来的。年轻一代的士人逐渐开始参加清廷的科举,而老一代的缙绅虽然心怀前明,但一个个都是闭门不出,而不是以前那样出钱出力组织义军,甚至亲自参与筹款筹粮,输送到明军那边去。   这个周培公就是参加清廷科举的士人,年纪轻轻就在湖广总督府中充任幕客。他父母双亡,不用顾忌长辈对清廷的态度。   对于这些年轻的士人,洪承畴定下的方针是从宽计功。若是有某个年轻士人旁观了某场战斗,那么给朝廷的功劳簿上就必定写上此人的赞画之功。这份功劳虽然可以推辞,但下次若有什么机会,经略府还会再来一份,一次接着一次。洪承畴认为这样的优待,可以让士人渐渐在战争中站到清军的一边。而且年轻人多半都喜欢吹嘘两句,洪承畴很愿意送给他们一些可以用来自吹自擂的功劳,这样他们说着说着,也就把明军看成贼寇了。   虽然洪承畴不在了,但他的政策仍被他的老部下们延续执行。   周培公是湖广年轻士人中的标杆,属于最积极靠拢满清朝廷的湖广士人中的一员。胡全才有意栽培他,让大家都看到和清廷合作的好处,这次就让他和汉阳总兵一起前去安陆府。   “本总督在郧阳多年,对那里的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贼人既然从那里而来,那他们的兵力……”胡全才想了想,伸出四根手指,在周培公面前晃了一下:“绝不可能超过四万,而且其中的三万多都是搬运粮草的辅兵,不然贼人走不了那么远的山路。”   明军出兵后,沿途人数会有所增加,不过胡全才依旧认为明军兵力有限,绝对不可能达到檄文上的十分之一。只要汉阳总兵带着援兵及时赶到,安陆府坚守一两个月应该不成问题。夔东明军如此迅速地前进,胡全才认为他们不可能把大炮、塔楼等重型攻城设备都随军携带。   “郧阳府送来的最后一封信里说,贼人四处穴攻,已经把城墙挖塌了好几处。”得知宜城失守后,胡全才把以前扔在一边的战报重新翻出来看了一遍。除了郧阳这封信以外,还有几封信也提到过一些逃出来的败兵的言论,其中也提到明军采用穴攻。   “怎么可能?”汉阳总兵奉命带领三千精兵星夜赶去增援安陆府,他不以为然地笑道:“怎么可能干得这么快?”   “当然不可能。但本总督想到,很可能这就是贼人的诱敌之计。他们四处挖掘,给守军制造恐慌,守将不察,就急忙出城袭击他们的土丘,反倒中了贼人的奸计。”之前胡全才一直想不通为什么自己和宜城守将说得那么明白,对方还是会出城迎战;后来突然恍然大悟,明军一定不是用利诱,而是营造了一种紧张气氛,让守将以为出城反击是必须的措施。   胡全才叮嘱道:“此番前去安陆,不管贼人有什么伎俩,哪怕是贴着墙边,连棚子都不搭就刨城,哪怕是那个邓名赤膊躺在吊桥边上,你们都绝对不许出城。只要黄州府等地的兵马一到,本总督就亲自赶去安陆,与你们会师。”   ----------------------------   月点击还是历史类第一,不过周和日的点击有点下降趋势,诸位读者多在书评区发言讨论啊,本日刊登七千字预先感谢。   第十五节 攻防   听到湖广总督胡全才的一番吩咐,汉阳总兵俯首听命。他心里觉得郧阳、谷城等城池的守将也够愚蠢的,对穴攻需要多长时间居然毫无概念,而且不懂得如何观察攻方的工程进度,竟然被这种不值一提的伎俩诱惑出城。   “学生明白。”周培公也向胡全才鞠躬行礼。此番给他的任务是帮着守军赞画军务,不过周培公也清楚他并不需要做什么,只要在边上看着就好,事后的功劳薄上肯定会有他浓墨重笔的一记。   武昌的援兵抵达钟祥时,守兵只留下一座朝南的城门还能通行,其余的城门都已经堵上,就等他们进城了。见到汉阳总兵领着援军赶到,安陆府知府胸中一块大石头落地,连忙催促他们进城,准备按照总督大人的指示,把最后一座城门也牢牢地堵严实。   “如果贼人抵达郧阳时只有四万的话,那眼下他们大概总数不会超过六万,其中披甲兵大约只有一万五,我军没必要都进到钟祥城里面去。”总兵踩踏了一下城四周的地形,感觉或许在每座城门外立一座营寨,放上几百士兵更好。在城墙的掩护下,城外的士兵进可攻、退可守,明军在把清军赶进城之前无法放手攻击城墙。不过总兵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觉得与胡总督死守城池的命令相违背:“钟祥距离武昌又不远,很快援兵就会源源而至,我何必和总督大人对着干呢?”   想到这里,总兵就不再考虑军事上的问题,而是带领全军进城,看到大批援军从城门鱼贯而入时,钟祥守军的欢呼声响彻全城,欢天喜地的知府马上下令,让辅兵动手把最后一座城门封起来。   在清军抵达的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明军的前军抵达钟祥城下。   “已经六月二十三了,文督师说大概七月初或者七月中旬郑成功就会进入长江。”邓名带着卫队跟着明军的前军一起抵达钟祥。他心里默默算着时间,觉得能停留在湖广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攻下钟祥后再去武昌那里转一圈,然后明军该回家的回家,自己就要和卫队一起去南京了。   统领明军前军的是刘体纯,邓名一路上随时向他请教城池攻防的要领。   之前对宜城的进攻是出征以来最轻松的一次。刘体纯在到达宜城后,很快就发现城内把四座城门都封住了,不用担心清军出城逆袭,明军放心大胆地展开穴攻,一天不到就宣告破城。   在来钟祥的路上,明军在汉江上没有发现清军的远程探马,直到距离钟祥很近的时候依旧没有发现大量的清兵哨探,于是刘体纯怀疑钟祥也和宜城一样把城门都自行堵死了,否则距离府城这么近,就算天没大亮,侦探明军虚实的清军探马也早该像一群苍蝇般地嗡嗡叫着围上来了。   如果钟祥确实封死了城门,进出要靠从城墙上缒下来的吊篮,那么顶多只能派出零星几个探子。零星的清军探子无法把明军的情况侦查清楚,而且这种探子的侦查能力非常有限,也无法及时把重要情报传递回城——如果他们能发现的话。   在刘体纯和邓名下船前,派去钟祥的探马已经返回了一批,报告刘体纯钟祥四门紧闭,没有人员进出。探马发现南面的城楼上缒下过一个篮子,从里面走出来的清兵解开一匹系在城墙下的马,朝东南方向去了。   听闻此事后,刘体纯更加深信自己之前的判断没错,不过他还需要最后的确认。眼下清军已经把城门堵死的可能性很大、出城追击的可能性很小,刘体纯就挑选几个身手敏捷、经验丰富的斥候,让他们披着重甲、举着大盾进入钟祥的弓箭范围内,设法近距离侦查城门。   等待侦查结果的时候,明军就在钟祥附近安营扎寨,派出搜索分队寻找守军藏在城外的马匹。虽然不一定都能找出来,但反复搜索几次后也不会遗漏太多,以后城内再想缒人出城去武昌报信的话,这些使者就要凭双腿走去湖广总督府了。   “城门是最危险的地方,两军都会倾力争夺,一旦城门失守城池也就失守了。正因为此,堵城门是文官最喜欢干的事,他觉得既然城门这么危险,我把它堵死不就完了?”等待侦查结果的时候,刘体纯对邓名大发感慨:“完全没打过仗的文官不会这么干,因为他们不知道城门这么危险;会打仗的不会这么干,因为他们知道堵住城门就输了大半;反倒是那些半桶水最喜欢这么干,他们知道城门是最危险的地方,却不知道城门的用处。”   不久侦查兵先后返回营中,向刘体纯报告钟祥的城门都彻底堵死了,刘体纯发出一声冷笑:“城里的狗官根本不会守城。”   正常情况下,进攻方监视各城门的留守部队要防备守军蜂拥而出,所以需要有很强的实力。如果兵力达不到城内兵力的数倍,攻方就无法完全包围城市。如果城门非常多,那么攻击方就是有十倍的兵力都难以彻底断绝城内外的联系。   比如南京那样多达十三座城门的巨城,不但城门多,而且城墙的周长又非常长,要想彻底包围城市,断绝内外交通,就会把兵力摊得非常分散。处处留兵就会导致处处薄弱,城内可以居高临下把城外的部署看得一清二楚,任何薄弱环节都可能遭到城内守军的集中打击。包围这种拥有大量的城门的巨城,难度非常大,而且风险很高。在邓名原本的历史上,杨秀清带领几十万太平军攻打南京,守军只有五千,但杨秀清始终无法彻底包围南京。   但现在钟祥的城门一堵,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城门前的监视部队只要留很少就够了,若是发现守军热火朝天地想把堵死的城门打通,就向主力发出预警;如果城外有援军赶到,守军无法出城策应;如果城外敌兵撤退或是想围城打援,城内守军也无法追击或是进行干扰。   “城中的兵力估计也是太少了,可能也就一千多披甲兵。”之前经过对俘虏的审问,刘体纯得知钟祥城内守军虽然数千,但有盔甲的并不多,比谷城的自卫能力还差。刘体纯顺便给邓名普及一下防守知识:“对于守军来说,城门是肯定不能堵的,若是兵力有富裕,和外面敌兵相比不是太悬殊的话,应该出兵在每座城门外扎营。在门外扎营可以很好地保护城门这个最危险的地方,而且扎下这个营后,敌兵就很难把你堵在城内。在拔掉这些营寨前,也不知道守军有没有偷运大批兵马出城,攻方根本无法安心攻城。若是攻打这些营寨,守兵背靠城门进退自如,而且有城头帮助瞭望进攻的路线,还有城头、城墙上的弓箭、土石支援,进攻会变得非常艰苦。”   “城门前的寨子一般要留多少人防守?”邓名兴致勃勃地问道,和郝摇旗、刘体纯这些老将同行的好处就是能够学习到很多军事知识,他们见过各种各样的情况。   “先生一定猜不到,这种城门营寨的兵力多少都适合。兵力雄厚自然威胁更大,但兵力少也有兵力少的好处。”见邓名脸上有不解之色,刘体纯笑道:“哪怕营寨里只有一、两百个士兵,作用也很大,兵少那么营寨就小,能够进攻的兵力也少。好比城门营寨里有一万人吧,那么营地就会很大,需要用三万人围攻,那样背后城门上的几百个弓箭手的作用也就没什么了;假如城门营寨里只有一百人,那么营地小,只能派五百人去攻,那时营地背后城门上的几百个弓箭手可就了不得了。”   刘体纯还指出,即使这个城门营寨再小,只要它遮蔽着进攻者的视野,让进攻者无法洞悉这座城门的进出情况,那对进攻者来说就是个巨大的威胁,无论是穴攻还是登城,必须要先拔除营寨,才敢在附近展开对城墙的进攻。而五百人攻打这种小营地可能要花很长的时间,这期间背后的几万攻城部队就在白吃饭不干活。不管最后是否被赶回城里,这个小小的城门营寨都为防守者争取了很长的时间。   “钟祥城里的人根本就不懂该如何守城。”刘体纯再次重申了一遍自己的观点。   他和邓名的讨论话题很快转到了对城墙的爆破方面,刘体纯最近又琢磨出了一种新方法,能够大大缩减穴攻的准备时间,他打算利用钟祥这座城池试验一下。   除了挖掘地道外,明军每次封闭地道也要花不少时间,经过邓名再三耐心解释,刘体纯和他的爆破队员都明白密封对爆破的意义了,就是有一大团气要喷出来,把地道充分密封后,这团气就只能向上寻找泄气孔。若是地道密封得不够结实,堵不住这团气的话,它就会打通地道逃逸出去,而不是向上破坏城墙结构。所以必须要把地道堵上十几米,而且要用木桩顶住,以保证地道这段的坚实程度超过城墙。   为了方便刘体纯的爆破队员理解,邓名还简要地讲了一下他还能回忆起来的压强、压力公式,并画了一些受力分析图给他们。如获至宝的刘体纯捧着这些公式和图样回去,和爆破队员用心研究了一番。   攻陷宜城后,刘体纯的某个爆破队员突然想到,若是塞棺材的地道不再修成直来直去的,而是在尽头拐一个弯的话,那么只要封住拐角似乎就够了,拐角尽头就是大地。比如地道一开始是南北方向,然后向东拐一个弯,那么根据三太子的示意图来看,拐角的填充物似乎只能继续向西去挤压大地,而不会被推着向南沿着地道退出来。   如果这个猜想成立的话,地道的填充、加固时间就能大大缩短。   刘体纯带着爆破队员一起来询问邓名的意见时,邓名也感觉这个意见很好。不过邓名指出,他的示意图是理想状态,实际上还会有其它问题,比如一部分气体渗透到填充物和地道尽头之间的缝隙,同样产生一个向地道外的推力。   不过这些都好解决,邓名想了想初中物理,就又画了个图,不在竖直方向的尽头上挖拐角而是提前一段,就是把“厂”字结构改成“卜”字结构;而且邓名琢磨土壤也不是刚性的,可能会被压迫变形,那地道竖直方向上多填充一段就是了。只要这个设想的大方向没错,密封速度就能大大加快,节省的时间保守估计也有一个时辰。   这次对钟祥的挖掘就采用这个新思路,刘体纯将挖掘、爆破队分为两组,同时从城池的南北两个方向挖掘。由于知道清军完全没有出城反击的可能,明军就全速挖掘地道,估计明天早上就能完工。   制造导火索,对火药的外包装进行防潮处理,这些工作刘体纯已经非常熟练,就是对导火索的时间控制现在也已经有了不少经验。除了采用新式封闭法外,刘体纯打算明天早上同时在南北两个方向上进行爆破,两路对进,突击钟祥。城西是汉水,东面有湖,刘体纯觉得这样两面夹击可以让清军无路可逃。   “因为钟祥没有什么兵力,所以可以这样打,能更快地结束战斗。”刘体纯告诉邓名,两路突击并非没有风险,因为隔着一座城同时从两边对进,等于摊薄了自己的兵力,给对方以各个击破的机会:“眼下我们的兵力是钟祥的十倍,虽然兵分两路,每路也是他们的几倍以上,不然还是一路进攻稳妥。”   明军到达的当天,落日时分地道已经完成大半,此时刘将军麾下的爆破队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爆破材料。以前对压强、压力还有受力这些东西没有概念,三太子一开始是怎么填土,大家就照猫画虎。可经过三太子简单的科普后,爆破队里几个脑筋比较灵活的成员就有了更多的念头,最近几天来,其中一个人始终闷头研究邓名随手画的那几张爆破受力示意图,翻来覆去看个不休。   “我们到底需要多少火药才能掀翻上面的城墙,需要封闭多长的地道,是不是可以算出来呢?”这个人用很不自信的语调与周围的同伴商量着。   到目前为止,邓名对于密封层是能塞多厚就塞多厚,他可以给一个定性的解释,却无法定量,因为他根本不会算。这个疑惑重重的爆破队员停顿了一下,感到有更多的问题在心中盘旋。咋一听到三太子的这些理论时,他感觉脑子里很乱,仔细想了几天后,好像豁然开朗,一下子都明白了。但再深入地想一想,却感到比不知道这些理论前疑问更多了:“如果大炮也是这个道理的话,那炮膛应该铸造多厚,发射多少斤的炮弹需要多少火药,是不是也都能算出一个数来呢?”   正在此时,另外一个爆破队员冲进这个戒备森严的营帐,嚷嚷着:“火药粒磨好了,来帮我装袋子吧。”   这声招呼吸引了大家全部的注意力,包括刚才那个提问的人都扔下邓名的图纸,跑出去帮忙。   攻打谷城时,有一个棺材受潮,没有爆炸的火药被刘体纯的爆破队员从地下又挖了出来,刘体纯不愿意浪费,就让手下人把这些火药晒干了,将来继续用。但是受潮的火药晒干后凝结成块,只好小心翼翼地磨成颗粒状使用。最开始爆破队的人担心这种火药不能用了,或者威力大减。但用在几次城墙的直接爆破试验中时,人们感觉很奇怪,好像这种颗粒化的火药威力更大,比那种需要事先搅拌的火药粉还要大些。   把这件事情上报给刘体纯后,他的第一反应是胡说八道,明明是水克火嘛,进水的火药还能用就不错了,岂能威力更大?不过刘体纯转念一想,就在几天前他还认为火药根本不能用来炸城呢,就没有鞭打来报告的士兵,而是让他们悄悄地再做两次实验。   实验结果依旧在颠覆着“水克火”的传统说法,刘体纯暗自揣测,可能这火药也像金属武器需要淬火一样,需要在水中浸一下。为什么生水的金和被水克的火都需要用水来这么一下?对此刘体纯感到毫无头绪。他没有把这个发现告诉邓名,因为他依旧认为这多半是错觉、包括他自己在内的集体错觉,说给邓名和其他人听,也许会遭到一致的嘲笑。   以前的试验规模都太小,这次刘体纯偷偷下令,在城两边同时进行的爆破中,要用一样的分量的火药,但是一个棺材用普通的火药粉,另一个棺材用那种浸水后又晒干的火药颗粒。如果爆炸证明效力不同的话,刘体纯就要去问问无所不知的火德三太子了,对方对火的各种原理显然理解得非常透彻。   ……   “敌人根本不会攻城。”   这是汉阳总兵看到城外兵力部署时的第一个念头。   城外的明军竟然同时从城两边挖地道,看上去颇有一副两边同时展开穴攻的架势。这架势或许能把没经历过战事的人吓唬得不轻,比如那个年轻的士人周培公就显得忧心忡忡,但对于汉阳总兵来说,则完全是不值得一提的虚张声势而已。   汉阳总兵清楚地知道,穴攻需要的人力、时间消耗非常大,虽然看上去两边的距离差不多,但每一个都是需要十几天才能完成的工程,完工的时间相差一天都不算长。难道一处完工了还能不烧支柱,非要等着另外一边完工后一起烧不成?就不怕错过了稍纵即逝的机会,被守军灌了水?   就算两边能够一起烧,难道还会凑巧一起塌不成?就算两处都成功,烧塌的时间难道还会分毫不差?时间怎么也要差上个把时辰吧,一边的士兵已经打得你死我活,还要在城的另一边留下一半的突击队,等着城墙塌陷么?要是最后没塌怎么办?   最关键的一条,汉阳总兵认为就算两边的穴攻同时完成,城墙也巧得不能再巧地先后坍塌,同时从城两边进攻也没有太大的好处,也就是能够让城破得稍微快一点罢了,但这却要冒上分兵的风险。   现在城外的明军看上去有四、五万人,汉阳总兵估计其中的甲士或许能有一万,刨除必要的监视、守营部队外,大概能有七、八千甲兵用来投入攻城战,再刨除一些后方的预备、将领的卫队,每侧攻进城的大概只有三千多甲士作为主力,剩下的都是战斗力可疑的辅兵,这对拥有五千战兵的钟祥来说并不占优。清军可以先在一边防守,集中兵力夺回一边的缺口,消灭进城的明军后再掉头迎战另外一边的明军。钟祥东西还有汉水和湖泊,明军假如进行这种南北对进的攻势的话,若是得手固然会让城内清兵无路可逃,但一旦受到阻碍兵力调动起来都会很困难。   总之,这样的部署会给清军更多的翻盘的机会。汉阳总兵看得一阵阵冷笑,对之前郧阳、谷城等地的守将更加鄙视——这种不值一提的诱敌之计也能成功,可见这两处的将领无能到了什么地步。   但对明军将领的这种蔑视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城外的领军将领据说有刘体纯、袁宗第、郝摇旗,这三人的带兵经验都远比汉阳总兵要多。如果说这三个人不懂什么是攻城的话,那汉阳守将就是根本不知兵的门外汉。   “怪哉。”总兵迟疑再三,最后决定还是小心驶得万年船,立刻组织人手挖水渠和池塘,随时准备灌水。   忙乎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水渠也就是刚起个头,挖池塘的地方也仅仅有个浅浅的土坑,连雏形都算不上。不过总兵并不为此紧张。穴攻城墙需要在地上挖出至少一丈高、几丈宽的大地窖,一夜之间地表的水渠和池塘才这个模样,那么地底下的工程顶多也就是挖个运土的地道吧。   但这时明军的表现变得更加奇怪了,总兵眯着眼看那些在城外列队的明军,看上去真的是煞有介事。   “如果不是我知道他们昨天才开始挖的话……”总兵的后半句话没有说完。如果不是千真万确地知道明军昨天才抵达钟祥的城下,他一定会认为这是十几天以后,穴攻已经大功告成,对城池发动进攻迫在眉睫,明军才会列出这么样的阵势。   这时城池的另外一侧也传来类似的消息,总兵又赶到那边去观察了一番。   “真的是要发起总攻的架势啊。”汉阳总兵感到无限的困惑:“一夜而已,地下顶多、顶多也就挖了一条能运土的地道,他们就要总攻吗?他们确定城墙会塌,而且是两边一起塌?”   如果是别人在干这种事,总兵大概会冷笑一声,回衙门睡大觉去了,但城外毕竟是声威赫赫的刘体纯等人。   “来人啊,传我的命令,全城戒备。”   第十六节 瓮中   下达命令让全军戒备的同时,汉阳总兵心中疑虑难平,决定再去城墙上看看。他先到南边的城楼上遥望远处的明军,只见整齐的队伍排列在距离城墙半里以外。   “他们躲得这么远,就算城墙塌了,也没法立刻冲进来啊。”如果完全不考虑穴攻前期的准备时间,明军的进攻姿态明显至极,对攻击的目标也丝毫不加以掩饰,两段即将受到爆破的城墙前的壕沟都已经被明军填平了。汉阳总兵紧急派几个老兵到城墙附近敲击,用这种方法可以判断下面是否挖出了空洞。但很快那几个老兵都汇报说墙上没有传回任何空音,下面的墙基完好。   “我就知道……”总兵嘟哝了一声,但还是指着那段被明军填平的壕沟下达了一连串的命令。他命令加派一队士兵到那条壕沟背后的城墙上驻守,同时再派一批甲兵到城墙后待命。虽然依旧不相信明军能在一天一夜间就挖空墙基,不过现在汉阳总兵的部署已经是以对方能挖塌城墙为前提了。   部署完南面的防御后,总兵命令北面的城墙也要采取同样的戒备。   自从明军抵达后,周培公就一直很紧张。这是他第一次上战场,之前总兵那副轻松的姿态对周培公还有一定的安慰作用,但现在看到总兵身边的传令兵如流水般涌向钟祥各处,周培公的心顿时又提起来了。   “昨天大帅不是说城墙十天、八天也挖不塌么?”周培公找到一个时间空隙,急忙问道。   “理应如此,贼人多半是虚张声势,在用攻心之计,只是兵法有备无患。”周培公是读书人,而且年纪轻轻,前途不可限量,总兵对他也很客气:“我们平时也得让儿郎们多动一动,免得他们懈怠了。”   汉阳总兵在亲卫的簇拥下走下城楼。他从武昌带来的精锐正在府城衙门附近,也就是城中心集结待命,总兵要亲自赶去指挥他们。   “会不会是贼人的疲兵之计?”周培公苦苦思索了一会儿,又拿出一个新的猜测。   “周先生明察秋毫,多半如此。”   总兵微笑着连连点头,心里却是大不以为然:“疲兵之计?他们在城外看得到我们城内的动静么?他们怎么知道有没有达到目的?要是城外是你这样的书生在领兵,那肯定是在诈唬我。不过,既然是郝摇旗他们,多半有什么阴谋诡计,我还是小心为上。”   眼看就要和周培公走回府衙前,突然背后轰然一声巨响,惊得总兵和他周围的人一起回头望去,只见南面一股黄褐色的烟尘柱冲天而起。   “这是怎么了?”总兵和众人无不大惊失色,他们从未见过这种阵势。   城北守在地道口的明军士兵看到腾起的烟雾后,立刻点燃了导火索,然后离开地道向安全的后方跑去,那里的明军同样也严阵以待。领军的郝摇旗表情轻松地骑在马上,看着前方点火的爆破手向自己这里跑回来,他知道大概在一柱香之后,自己面前的这面城墙也会被爆破出一个豁口。   此时在城南的明军已经发起了进攻。烟尘向上飞起后,贺珍和刘体纯几乎同时下令,数千明军甲士发出齐声呐喊,开始向钟祥发起进攻。甲士用来克服敌军可能的抵抗,突破城防后,辅兵也会紧跟着进入城中,他们可以帮着捆俘虏、搜捕溃兵、安抚百姓、监视降兵,必要时这些辅兵也可以加入战斗。若是对方的抵抗很微弱,这些辅兵也能制服零星的抵抗者。   冲在最前的是贺珍亲自率领的亲卫突击队,一马当先向城墙冲去的时候,他和身边的士兵们都颇有经验地向斜上方举起了盾牌,或是用披风遮挡住头顶。经历过几次城墙爆破后,这些突击队士兵都知道很快就会有一些碎砖从天而降,虽然这些碎末体积很小、砸不伤人,不过若是打到脸上还是挺疼的。   今天的爆破是两处并举,贺珍坚决要求刘体纯先引爆南面这边的城墙。他知道对面的郝摇旗即使在听到爆破声后立刻点燃导火索,那也会晚上一柱香左右的时间,这就留给他贺珍抢先杀入府衙,将攻克钟祥的头功拿到手的时间。   这个头功不如以前值钱了。以前第一个冲进城、拿下衙门的将领,可以名正言顺地分到最多的战利品,而现在因为采取爆破手段,即使抢下头功所获也有限,不能拿到太多的份额。负责城外的袁宗第也不会少分多少。不过贺珍觉得多一点是一点,多分一些总比少分强。   以前就算是穴攻成功,城墙也不会完全坍塌,往往还会是一个相当陡峭的斜坡,城池的守卫者会从斜坡两侧的墙垛后洒下箭雨和大批的石块,还会在斜坡上点起火焰以阻碍进攻方。那时贺珍为了鼓舞士气,往往要拿出惊人的悬赏,让士兵们奋不顾身地冲击守军——冒着矢石攀登陡坡,冲过熊熊大火与后面的守兵搏斗。   但现在贺珍已经懒得说什么赏格了,他率领着突击队从豁口一拥而入,周围的地上横七竖八躺着无数清兵。刚才爆炸的时候,有不少清兵就在站在崩塌的城墙上面,而且这些清兵还是城中最有防守经验的一批老兵,其中一些是汉阳总兵带来协防的武昌兵。   这些士兵既然听不到墙基下的空音,自然难以判断穴攻的地点,他们假设明军填平的壕沟中央是穴攻的中心点,为了安全,他们站的位置离开中心点几米远。即使是这些最有经验的士兵,真正亲身遇到穴攻的也没有几个,大部分都是听军官讲述过遭遇穴攻时的场面。一般城墙倒塌前有明显的预兆,而且坍塌是个缓慢的持续性过程,城墙上的人有时间调整自己的位置,稍微靠近中心危险并不大,还有利于抢占良好的防御位置。军官们认为,既然听不到墙基下的空音,那么填平壕沟的明军多半是要蚁附攻城,站得紧密点可以更有效地杀伤攻城者。   结果,最有经验、最艺高人胆大的那批军官和老兵就跟着城墙一起被轰上了天,附近城垛后的清兵也都从城墙上震得摔了下去,那些没摔下城墙的也被爆炸的冲击波撞翻在城墙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对于站在半里外的明军来说,天上降下来的碎石最多也就是在脸上砸出个包。但对城墙后的清军披甲兵来说可没有这么简单,先是被爆炸震得晕头涨脑,接着就是无数大砖块噼里啪啦地掉下来。那些距离爆破点较远,没有被震死、震伤的清兵来不及躲闪,一阵青砖雨突然从天而降,部署在墙后的几百个披甲兵被砸得措手不及。   贺珍冲进来的时候烟尘还没有散去,他和周围的部下挥舞着大刀、长矛,一言不发地向那些倒在地上喘息的清兵头上斩去,转眼之间就把豁口后还能动的清兵都砍翻在地。接着贺珍把手中的宝剑一指,无数明军就吆喝着紧随其后,向北面朝着钟祥城的深处杀去。   此时汉阳总兵还没有闹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已经见到城南和城西两座城楼上都举起了告急的旗号——这两座城楼上,都能看见明军爆破城南偏西的那段城墙,以及明军正从豁口处涌进城的情景。   “大帅,这是怎么回事啊?”周培公心急火燎地问道。   “呵呵,”汉阳总兵故作镇定地一笑:“贼人还有点本事,居然真把城墙挖塌了。”   “那该怎么办?”   “周先生莫慌,无外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汉阳总兵下令已经集结在知府衙门前的军队整队出发,当务之急就是去增援城墙破口处。直到此时总兵还并不着急,他刚才已经在明军填平的那段壕沟后部署了防御部队,总兵估计此时守军正在城墙的缺口上抵抗,片刻之间明军还是无法突入城中的。   只要援兵一到,缺口就会被堵住。若是明军的战斗力比总兵想像得更强,已经有部分明军突入城内的话,总兵就会指挥这些集结完成的清兵发起有力的反攻,夺回缺口,封闭城内外交通,然后将已经突入城内的那些明军锐士消灭。   将旗挥舞,总兵大步走向自己的战马。看到旗号的武昌兵也军容整肃,停止了窃窃私语,纷纷昂首挺胸,等着跟着总兵的将旗一起前去迎敌。   “轰!”   一声比刚才更大的爆破声响起,这次是从城北偏西的地方传来。愕然惊呆的总兵和几千清兵一起望向第二声巨响传来的方向,只见那里也腾起了满天的烟尘,比刚才那次显得更多,在天空中弥漫得更广。   “北面的城墙也被挖塌了吗?”周培公大叫起来,为什么会感觉官兵的形势好像很不妙呢?   “怎么可能?”总兵愣在原地喃喃自语道,半天没能动弹一下。他明明已经派人在两处都听过,墙基下面肯定没有被大片挖空啊。   炸响过去没有多久,总兵就看到城北的城楼上也打起了告急的旗号,发疯一样地向城内舞动着那面旗帜。而此时西面的城楼上则在旗帜上升起三盏灯。   三盏灯!一盏是城楼两侧的城墙上发生激战,两盏是城门的门洞前已经发生激战,三盏则是城破在即!这是最紧急、最绝望的告急旗号,一般来说,也会是城门楼发出的最后一个信号。   似乎在呼应西城,钟祥的高高的钟楼上突然钟声大作。本来钟楼上的钟就不能乱敲,在战争期间更是如此,现在钟楼上却发出连续急促的钟声,一声紧似一声,任何一个人都能听出这钟声中的惊慌之意。可以想像得出钟楼上那些清兵惊慌失措的样子——他们一定已经急得满头大汗,正疯狂地鸣钟,尽力向全城发出警报。   西城挂上三盏灯、钟楼发狂地开始撞钟,安陆府的知府、军官、还有那个姓周的总督府幕客,全都惊骇得说不出话来。刚刚平静下来的军队顿时又是一片哗然,士兵们再次开始交头接耳。   “没什么大不了的,”汉阳总兵深知此时决不能慌乱。西面的城门已经塞死,挂出三盏灯,说明城楼上的人同时看到南北两边的城墙都受到了紧急攻击。钟楼是城内的制高点,看不到城外的战况,总兵估计上面的人鸣钟是因为看到明军已经有突入墙后的趋势——墙刚塌而已,敌军有突入的趋势就已经很惊人了。总兵心里得出判断后,立刻用洪亮有力的声音对周围众人重复道:“没什么大不了的!本将先去增援城南,然后调头回城北,保护城墙,消灭入城的贼人。”   说完总兵就把副将喊来,分给他五百士兵去城北增援缺口。这支军队再加上前面部署的阻击部队,总兵认为把明军挡上一个时辰没有大问题。他决定还是先率主力消灭城南的明军为好。毕竟城南首先受到攻击,威胁也更大,钟楼多半是因为城南的危局而鸣钟的。   安陆府的知府也急忙请缨,和副将一起去增援城北。   “如此最好。”汉阳总兵用力地点点头,尽力用自己的镇静让其他人从惊慌中恢复过来:“挡住贼人即可,其它地段的战兵不要轻易抽调,以免中了贼人的声东击西之计。”   “明白,明白。”安陆府知府急急忙忙地点起知府衙门周围的甲兵,要和副将一起赶去城北缺口支援。   “大帅放心!”和汉阳总兵一样,他手下的这个副将也显得信心十足,他拍着胸脯向总兵保证道:“莫说是一个时辰,就是一天一夜,贼人也休想从末将面前冲进城,否则末将就自己割了脑袋来见大帅。”   虽然赶去同样一个地点,但这两队人马并非走的是一路,副将带领着五百武昌兵走直通北城楼的大道,而知府则带兵赶去西城楼——那里升起的三盏灯笼影响太坏了,知府要赶去把灯笼取下来,把负责的军官军法从事。   汉阳总兵的冷静对周培公同样有一种感染力,看到总兵这样镇定自若,周培公也深为自己刚才的惊慌感到羞愧,更深切体会到“将为军主”这句话的意思。   “击鼓!”总兵翻身上马,把下巴高高地向天上扬起,命令军队击鼓前进。虽然钟楼上的人还在像疯子一样地敲钟,但总兵知道这个时候绝对不能惊慌,一旦让谣言蔓延,那军心很容易不可收拾。军队开始向城南移动后,总兵叫来一个心腹,令他带一队人赶去钟楼,把上面那几个不知轻重的家伙统统处死。   武昌军主力跟着总兵的旗鼓,步履整齐地踏上府衙直通南城楼的大道,两千绿营甲士沉重的脚步把大地踩得都微微发颤。   在总兵的身后是他的旗手,然后是骑马的亲卫,再往后是最为可靠、装备最好、训练最精的亲兵营。亲兵营的步兵排开六人宽的队列,把钟祥的大道占得满满的。亲兵营中的枪兵一个个右手紧握长枪,把枪尖向天空笔直竖起;刀盾兵同样是用右手握紧腰刀的刀把,把盾牌背在后背上……这些士兵一排排队列齐整,以同样的节奏晃动着身体,迈动着大小相同的步伐,跟在总兵身后向南城开去。   “一盏灯……”汉阳总兵走在队伍的前面,仰头看着越来越近的南城城楼,他看到一盏灯笼正在逐渐升上旗杆的最高处。   这是表明城楼两侧的城墙上已经发生了激战。此时总兵已经快走到城楼下了,他并没有看到城楼两侧的城墙上有战斗的迹象,倒是有不少士兵在惊慌地呼喊。   第一盏灯笼刚在旗杆上停稳,第二盏灯笼也摇摇晃晃着升空,出现在总兵的视野中。   “唉。”汉阳总兵轻轻叹了口气。如果有两盏灯笼被升上旗杆,那就意味着攻防双方正在激烈争夺城门的控制权。不过他在这个地方已经能够清楚地看到南城的城门洞了,里面依旧被大石头堵得严严实实的,那只能说明还会有一盏灯笼会被很快升起。   果然,第三盏灯笼没有任何意外地出现在了旗杆上。   “荒唐。”汉阳总兵忍不住骂道。他的大旗已经距离城楼没有多远,后面是数千清军组成的严整阵容,城楼上的守兵肯定看得见这一切,但竟然还升起了这种动摇人心的信号。见到自己过来时,城楼上的士兵不但没有恢复常态,反倒纷纷朝着自己旗号的方向乱喊着些什么。   “一会儿一定要杀几个动摇军心最厉害的。”总兵在心里发狠道。背后的战鼓声沉稳有力,和眼前城楼上的混乱形成鲜明对比:“安陆知府,还有钟祥的将佐们都是怎么练兵的?等回去一定要向总督大人好好参他们一本。”   这时汉阳总兵已经来到城楼前,几个城楼的守兵连滚带爬地扑向他的马前。   “明、明、明、明……”扑过来的那个人看服色似乎是把守南城楼的千总,他嘴唇哆嗦着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词语,一口气说了四、五个“明”,但连第二个“军”字都吐不出来。   “明什么明?贼人杀上缺口两侧的城墙了么?”见到对方这一副孬种模样,总兵又是不耐烦又是厌恶地喝问道。   那个千总拼命地点头,动作剧烈得好像都要把脖子甩断了,同时全力伸出左臂向西面指去。   总兵纵马向前一步,顺着他的手臂向西面看去,此时他的视野不再受到民房的遮挡,只看见一小队明军正贴着墙边向自己这里跑来——汉阳总兵原本就是打算走城墙下的这条道路去增援缺口的。   “城墙坍塌后我立刻就出发了,”总兵一下子愣住了:“怎么明军已经摸到这里来了?”   爆破口就在城南紧贴着西墙的地方,贺珍进来后就沿着西墙扑向西城楼,他刚开始攻打西面的城楼时,安陆府的知府领着几百安陆兵赶来增援。紧随其后的刘体纯本来应该向右转去打南城楼,但得知这个消息后就改变了主意,他认为城内只有一千多满清甲兵,断定贺珍发现的那几百清兵就是城内的主力。刘体纯更经一步推断,城内除去这几百原本集中在知府衙门、现在正向城西赶去的城内主力,分散在各个城楼上的也就是一、二百披甲兵,并不会构成什么大患。而如果不去支援贺珍的话,虽然带着一千多战兵进城贺珍也有同时应付两边的能力,但会延长战斗时间而且可能受到较大损失。   刘体纯当机立断,下令中止原来的计划,全速向北去增援贺珍,他认为打垮了这支清军主力大概战斗也就能宣告结束了。此外位于城西南钟楼上钟声也让刘体纯听得心烦,一声紧似一声好像催命一般,他命令一个部将带着一队士兵去夺取钟楼。钟楼同时也是一个制高点,不但可以观察城内形势,而且在上面插上明军的红旗后也能进一步动摇城内守军的斗志。   在汉阳总兵和那一小队明军撞面时,刘体纯已经带着主力部队急行到西城楼附近,他感觉城中的道路无法展开兵力,就让士兵散开进入西南城区,沿着众多街巷包抄城西大道,对其上的安陆府知府的部队发起全面围攻。   城北的郝摇旗在爆破后也带着超过三千战兵向钟祥城内涌来,他根据原定的计划进城后就左拐去攻打北面的城楼,在前锋赶到城楼前时,奉命支援城北缺口的五百武昌兵也跑步赶来。得知前方出现数以百计的绿营披甲兵后,郝摇旗做出了和刘体纯一样的判断,他认定自己已经捕捉到钟祥的清军主力,立刻催动全军向这些武昌兵扑去。也是出于和刘体纯同样的考虑,郝摇旗的大军则散入西北城区,围追堵截从城北大道赶来的这几百武昌兵。   刘体纯带着主力北上后,只有少量的明军从城南豁口贴着城墙向东搜索前进,这些朝着汉阳总兵而来的明军只有几十个人而已,其中还有几个是在郧阳、谷城、宜城等地向明军投降的前清军绿营,更有一些是想立功转为战兵的辅兵。他们没有跟着贺珍、刘体纯的主力一起向北,而是沿着城墙向南城楼这边摸过来,本想劝降或是制服城楼上的守军,立下一点战功的。   乍一看到那面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两丈高总兵旗,走在最前的十几个明军顿时也是目瞪口呆。这几个明军士兵和汉阳总兵、还有总兵的几个贴身亲卫大眼瞪小眼,一时间谁都没反应过来。   哗、哗、哗……   密密麻麻的披甲清兵跟着那面总兵的大旗,从街道的拐角处绕过来。   ……   “确实是易如反掌。”   邓名一边发出感慨,一边带着卫士们慢悠悠地来到城南的豁口前。   和前几次一样,清军根本没能在豁口处组织起任何有效的抵抗;反过来,越来越有经验的明军对进攻时机的把握也越来越好。今天这一仗,比以往几次时机拿捏得更好,几乎是在爆破后的第一刻就冲进了城,清军那时多半都头晕眼花地在地上打滚呢。   缺口处现在只有少量的明军战兵,大批的明军辅兵正在清理豁口处的砖石,或是跟着战兵搜索周围的民房,一边安抚百姓,一边把那些企图藏起来的清兵搜出来。   在那些向东的士兵奔向南城楼时,一些明军士兵也从斜坡上爬上城墙,准备驱逐这一段城墙上的敌军,见明军爬上城墙后,为数不多的清兵怪叫着向南城楼撤走。在缺口两侧的城墙根下,还有不少头破血流的清兵,一个个垂头丧气地坐在地上,毫不反抗地听任明军的辅兵把他们牢牢地捆起来。   邓名根据以往的经验,知道很快城外就会发生无数起短跑比赛。城墙上无路可逃的守兵会用绳子把自己缒下城去,企图逃离注定陷落的城市。   但是城四周有上万双眼睛盯着这些人,辅兵会争先恐后地捉拿这些溃兵。拿获这些失去斗志、抛弃武器的敌兵是毫无危险的立功机会,除了极少数短跑天才外,绝大多数的溃兵都会被城外的辅兵拿获。   “那是什么?”从豁口边的斜坡登上城墙后,邓名指着南城城楼的方向,疑惑地问道。   这时已经有更多的清兵转过城南大道的拐角,那些想去攻打或者劝降南城楼的明军士兵也有几个反应过来,他们发一声喊,掉头就向来路奔回。   在邓名看到这些明军开始转身逃跑的同时,他也看到那些从城南大道上转出来的大队清兵,虽然距离遥远但也能看到黑压压的人头迅速地铺满城墙边的道路,无数的兵器在空中闪着寒光,不计其数的旗帜在一片刀光剑影中飘扬。   刀剑如林,旗帜似海。   第十七节 坚壁   在几个明军士兵撒腿逃跑的时候,汉阳总兵也猛醒过来,他急忙向守卫南城门的那个军官询问道:“贼人什么时候进来的?他们进来多少了?”   “城墙一塌就冲进来了,”那个军官哭丧着脸,凄惨地嚎叫着:“好几千啊,数也数不过来,都冲着北面去了。”   贺珍、刘体纯领兵进城时,这个军官在城楼上看了个真切,看到那么多的明军一拥而入,他手下的士兵胆子都吓破了。本来城楼上还有不少辅兵和招募来的城内丁壮,首先他们不敢不来,其次知府按照胡全才的吩咐定下了很高的赏格,不少钟祥壮丁就想卖力气挣点银子家用;城中一些胆大的无赖还从知府那里领了“勇”字号衣,想跟着守军一起向城外投掷砖石,不但能多挣些银子,还幻想着被当官的相中,挣个亲兵甚至小军官当当。   等看到明军涌入城中后,那些想挣钱的壮丁马上一哄而散,就是那些无赖也都扔下刚领到的号衣,拼命跑回家中,重新当良民去了。   “怎么可能?”总兵茫然地摇摇头,现在他已经顾不得琢磨明军是如何挖塌城墙的了。明明已经预先部署了一些士兵,还由有经验的军官和老兵带领着保卫城墙,最后竟然没有进行任何抵抗,这么快就让明军攻入了城中。   这时从城池的另外一面传来惊天动地的杀喊声,一个传令兵跑到总兵身边,他是气急败坏的安陆知府派来的,见到汉阳总兵后,传令兵急急忙忙地打了个千,嚷道:“大帅,城西贼人众多,知府请您速发援兵。”   “知道了。”总兵心中一团乱麻,局势的进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正沉吟着是不是该派一队兵去城西支援安陆知府时,又有一个衣冠不整的传令兵跑来。总兵认识第二个传令兵,这是他自己手下的武昌兵。   “大帅,城北要顶不住了,贼人已经杀进城了,人太多了,弟兄们实在打不过啊,大帅得赶紧带兵去剿灭啊。”第二个传令兵语无伦次地叫道。   带兵去城北的副将根本没有想到明军已经进城了,和郝摇旗的前锋撞了个满怀。还没来得及弄清楚后面到底还有多少明军,不一会,几千明军就从大街小巷里涌出来,把那五百清兵杀了个晕头转向,转眼之间就被卷走了小半。副将根本顾不得、也无力去给那些被困的部下解围,自己也是在亲卫的保护下拼死杀出一条血路,带着剩下的近三百人向着知府衙门且战且退,同时急忙让人来汉阳总兵这里告急求救。   “先去夺回缺口!”总兵听完报告,决定暂时谁也不去救,他要登上南城城楼看一看周围形势究竟怎么回事,然后才能做决定。不管是试图消灭城内明军,还是堵住缺口继续坚守,把城南被明军打开的缺口堵上都是不会有错的。   略一思考,汉阳总兵没有动用亲兵营,而是派一队绿营向豁口发起首轮进攻。现在局面一片混乱,亲兵营是总兵手中最有力的部队,他不敢轻易把亲兵营投入某处。   ……   “好多的清兵啊。”城墙上的视野虽然不如城楼上开阔,但邓名也能看到聚集在南城楼下的清兵至少上千,刘体纯之前关于城内只有千多披甲兵的判断显然是大错特错。   “那面将旗好像个是两丈旗。”赵天霸一脸严肃,指着汉阳总兵的旗帜说道:“这城里有一个总兵!”   邓名环顾周围一圈,对穆潭说道:“马上去找刘将军,让他赶快带兵赶回来。”   穆潭领命而去。邓名和卫士们继续向南城楼张望,看到那里的清军调整了一番阵形,很快有一队数百人的人马向他们这个方向移动过来。   “他们是想夺回这个豁口吗?”   邓名想起以前夔东将领和自己说过的城池攻防战,这种豁口极其重要,如果丢失,不但前功尽弃,而且进城的部队也可能被切断退路而被全歼在城内。不过这次出兵以来,从没有遇到过清军的有力抵抗,每次留在豁口上的驻兵都很轻松。上次在宜城时,刘体纯、郝摇旗他们就认为对付城内那么少的敌军,根本没有必要留下重兵守卫豁口,所以没有派精兵把守。事后也证明他们判断准确,确实没有那个必要。   前些天从俘虏口中得知安陆府城空虚后,明军众将觉得此番攻城难度甚至还会在宜城之下,事先制定行动计划的时候,根本就没有人认为清军有力量反击豁口。   “先生,这里危险。”看见数百清兵向豁口方向开过来后,马上就有卫士建议邓名退出城去,与袁宗第汇合。   “如果被鞑子夺回这个豁口,城内的我军是不是就会危险了?”邓名不清楚城内到底有多少清军,实力到底是不是在明军之上,不过一定要确保刘体纯、贺珍两支明军的退路。   “郝将军那边不是还有退路么?”周开荒和其他卫士一样,对邓名的安全最为重视,他的恩主袁宗第此时也在安全的城外,闻言马上说道:“先生在这里太危险了,我们兵力不足。”   此时,那些与汉阳总兵迎面相撞的明军士兵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回来,邓名的卫士们把他们拦住询问,很快武保平就跑上城墙汇报:“先生,确实是一面总兵旗。”   一个总兵大概手边有几千人马,而且会有一个装备、训练、士气都相当可观的亲兵营,这个亲兵营的人数一般会在六百左右,个别的将领甚至能有一千人的亲兵营。   而豁口附近除了邓名的卫队,只有上百个明军战兵,再加上二百多没有盔甲的辅兵。   “看来城内至少有一个总兵,鞑子的总兵力还不清楚,我们不能放弃豁口,把大军失陷在城内。”部下再次劝邓名出城时,他依旧摇头拒绝:“虽然鞑子的人不少,但是豁口并不大,我们有上百人,足以坚守一段时间。刘将军很快就会得到警报。我们宁可冒这个险。”   再也不听卫士们的劝说,邓名大步跨到豁口旁,伸手取过竖在墙垛上的红旗,举着它沿着墙向东走了一段,然后把它重重地插下,一只手用力地扶住,对卫士们说道:“我就在这里举着大旗,直到刘将军他们回来。”   如果城内真有清军的大批伏兵,如果城北的豁口不幸没有保住,如果局势真像邓名担心的那样逆转,那么这面红旗就能保证城内的明军不至于绝望,让他们知道退路依旧控制在自己人的手中。   见邓名远远离开豁口的斜坡,表示出绝不下城的决心后,卫士们也就不再争辩,而是立即开始进行战斗准备。   邓名看了看赵天霸,虽然后者换上了一副在宜城新缴获的铁甲,不过还是不如邓名身上的这一身质量好。   “今天我就守在城墙上不上前厮杀了,”邓名迅速把身上的铁甲和头盔取下,递给赵天霸:“我就在这里看你们了。”   ……   汉阳总兵登上城楼后,立刻明白了守将为何会如此惊慌,甚至到了歇斯底里的边缘。   从南城楼上眺望全城,整个西城几乎都在战斗:安陆知府的部队被刘体纯包抄,截成了两段,其中的一部分正受到刘体纯的穷追猛打,知府身边的清军招架不住,不断往城中心退缩;另一部分清兵处于贺珍和刘体纯的夹击中,虽然还没有被消灭,但也都退进城西的住宅区,一小股一小股被包围在房屋里做困兽之斗;西城楼的抵抗看来坚持不了多久了,城楼上已经出现了火光,估计明军已经登上楼台,正在围攻据守城楼中的清兵;再看看北城,郝摇旗的大军正从那边压过来。   战局发展的速度实在太骇人了,总兵意识到北面的清军部队和南面遭到了同样的惨败,根本没能在豁口处组织起有效的抵抗,导致明军不受阻碍地长驱直入。进入城区后,虽然巷战让明军的优势兵力不能充分发挥出来,但仍然比清军强大很多。前去增援的清军显然缺乏心理准备,他们迎面与优势敌人撞在一起,还来不及寻找可以依托的防御地形,就遭遇了重大损失。   西南的钟楼附近也发生了战斗,西北的鼓楼脚下似乎也有很多人影在晃动,无论是钟鼓楼还是很快即将失守的西城楼,明军只要取得其中之一,就能获得一个视野良好的制高点,明军将领立刻就能看到城内的全面形势。   城门都被堵死了!总兵意识到当务之急不是增援其他守军继续守城,而是如何设法突围了。明军进展太快,已经无法阻止,钟祥陷落成为定局。若是在正常情况下,总兵还可以选择一个城门据守,尽可能让军队有秩序地撤离城市。只要控制一个城楼,就可以发现敌兵包抄的企图和兵力,将领只要自己足够镇静,就能很好地把握撤退时机,把尽可能多的兵力拯救出来。   不过现在城门早都被清兵自己堵死了,用来堵城门的巨石都是用牛车拉来的,把城门洞塞了个严严实实。清军为的是即使攻击者毁坏了城门,也休想进城,休想轻易把这些石头挪开。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塞到城门里的这些岩石,绝不是仓促之间就能清空的。总兵知道自己没有这个时间,城内的大军也不可能丢盔弃甲地跳墙逃跑,想要缒城也没有那么多的绳子。   绝望的总兵转而俯视城外,城西以外有众多的明军,看上去数以万计。虽然城外的明军大部分都是没有盔甲的辅兵,但清军一旦失去控制发生溃败,那么自己手下的两千多甲兵对辅兵也就没有了任何优势。   “必须有秩序地把军队带出城,保持军纪。”汉阳总兵看到在城门外有明军的监视部队,若是城门没有被堵住或许还可以试试看,要是能突然冲出去杀退这些明军的话,就可以为大军争取一条生路。   总兵继续向西看,一直看到接近城墙拐角处的缺口,他的心猛地一跳,那里的明军看上去人数不多,旗帜也不多,说明带领甲兵的明军军官很少;城外的缺口后面也没有多少明军把守,可以尝试从缺口杀出去一直向西,冲到汉水边上,沿江南下逃生,说不定还能找到一些船只;再看一眼城内,城西的明军都杀到城西大道上去了,西南这一片城区反倒没有见到什么明军,明军大部队与缺口之间有一个很大的空档。   总兵立刻让手下去寻找安陆知府和钟祥县令,他们两个文官守土有责,就让知县负责坚守衙门拖延时间,让知府负责断后吧;知县肯定没有生路,不过一死也就能免去朝廷对他亲族的惩罚了。知府负责断后也是九死一生,不过若是能侥幸逃生的话,有断后掩护大军突围的功劳,大概也能被朝廷谅解。   总兵又派出一营人去控制靠近缺口的一块西南城区,若是明军转头打来,这一营清军需要在那里阻击明军,防止明军靠近南城墙前面的这条道路,这条道路将会是清军的逃生通道。其余的清军应该立刻向城南转移。在汉阳总兵的计划里,清军可以利用知县坚守衙门的时间收缩到南城楼附近,然后通过缺口转移到城外。南面城外的明军看起来没有太多战兵,东西两边的城门都被堵死了,只要能利用城区地形阻止明军突破,敌军想要包抄清军就得从北面的缺口再出去,然后绕过钟祥城来追击。   总兵又瞥了一眼城墙缺口那里,刚才他派去封闭缺口的那营士兵已经靠近目标,虽然地形狭窄,但是那里只有区区几面旗帜,而且都是一些号旗而不像是指挥旗,肯定是些没有战斗力的散兵游勇,营兵只要一个冲锋应该就可以拿下。   “夺回缺口总是没错的。”总兵自言自语了一声。无论是防守、反击还是突围,这个行动总是有用的。   ……   看到大队清军向这里走来,缺口周围的明军顿时发生了恐慌。大多数辅兵身边只带着绳子和木棍,这在清兵的披甲兵面前与赤手空拳没有什么区别。这些恐慌的士兵抬头四顾,看到自封江南提督的那个神秘宗室牢牢握着一面红旗站在城墙上。他已经换上了赵天霸的盔甲。   当看到有士兵望自己的时候,邓名就朝那个人微笑一下。   刚才邓名决意坚守时,卫士们就商量要死死地堵住缺口,敢于冲击防线向城外逃生者杀无赦。但邓名不同意下这个命令,他要卫士们向周围的明军交代清楚,希望他们留下,但如果坚持出城也不会阻拦;辅兵也就算了,若是有盔甲的战兵要离开城池,需要把盔甲脱下,以便让那些愿意留下作战的辅兵有装备可用。   “你们出城后就赶快去向袁将军报告,”卫士们对豁口旁的明军士兵高声传达着邓名的命令:“告诉袁将军你们撤出城了,临走时看到江南提督还在墙上坚守,让袁将军赶快派兵来支援。”   听到这命令后,战兵们互相瞅了瞅,最后都决定留下来。邓名固然是不为难他们,但邓名若是肯和他们一起撤出城也就罢了,可是现在邓名不走,如果自己走了,万一将来邓名失陷在城里,不管这些战兵是谁的部下,无论是刘体纯、袁宗第还是贺珍,都不可能放过他们。   豁口站不下几十个人,绝大部分人都站在城墙上。这里还有一些清兵留下的守城器械可以利用,比如装运土石的吊篮。明军把这些吊篮挪到城墙的外侧,大批的辅兵出了城,他们在城墙根下挖掘石头,装进吊篮中,再由城墙上的辅兵提上去。   明军布置了一番,人心稍安,同时清军已经跑步逼近。   站在邓名东面的赵天霸提起一张铁弓,弯弓搭箭向城墙下道路上的清兵瞄准。卫队里除了赵天霸以外还有两个射箭好手,吴越望就是其中之一。   “不要射脸。”赵天霸一边交代同伴,一边把弓满满地拉开,仔细地瞄准,松手射出了第一箭。   箭去如流星,射中了跑在前面的一个清兵千总的腿上,后者大叫一声摔倒在地。接着就习惯性地伸手握住箭杆,用力一拔。   “啊!”   那个清军军官不但没有能够拔出箭,反倒发出痛极的一声惨叫。   轮到吴越望了,他眯着眼瞄准了一下,射出了第二箭,同样击中一个清兵的腿部。   三个射手不紧不慢地轮番射箭,目标就是清军的军官或是冲在最前面的敌兵。   “真是好箭。”赵天霸又从箭壶里摸出了一支铁骨狼牙箭,在心里暗暗称赞道。   以往射箭的时候务求命中要害,因为普通弓箭造成的伤害有限,若不命中要害就不能让人失去战斗力,但这种狼牙箭却是完全不同。   其它弓箭有时还能被悍勇的人忍着一时的疼痛猛地拔出,但这种铁箭的箭头上有几排倒刺,射入人体后,这些铁刺就像狼牙一样紧紧地咬住了肌肉,和伤口周围的血管、组织纠缠在了一起,根本拔不出来。   几个中箭倒下的清兵疼得大叫,还有人拔出刀子想切断箭杆。以往若是箭头拔不出,那切断箭杆也能极大地减轻痛苦。可狼牙箭的箭杆需要用钢锉才能锉断,这些清兵用刀具切割箭杆只是无益地增加了自己的痛苦。   很快这些清兵就中止了这种徒劳的尝试,长长的箭杆留在人体外,任何轻微的风吹草动都会让它们晃动,而任何轻微的晃动都会搅动伤口,让负伤者发出难以忍受的惨叫声。   发现三个明军射手后,清军也派出弓箭手还击,不过他们没有墙垛的掩护,很快就有数人被居高临下的赵天霸等人命中。明军没有向任何敌人的面部攻击,因此直到现在仍没有清军毙命。不过被明军铁箭命中的人都彻底地失去战斗力,他们持续不断的痛苦声,也在折磨着身边的同伴。   刚才清军有一箭击中了吴越望的上臂,不过并没能穿透他身上的铁甲,毫发无损的吴越望立刻予以还击,一箭射穿了对方的肩甲。铁箭沉重的箭身和刚性的箭杆让它的穿甲能力大大超过普通的羽箭,更接近弩箭,弓箭手身上的轻甲对它的防御效果并不强,尤其是在这种距离上。   被命中的清兵弓箭手丢下武器,靠着背后的墙壁坐在地上直抽凉气,他用双手握着肩膀上还在颤动的箭杆,竭力想制止它的抖动,转眼间就疼得头晕眼花,偏偏还没有任何办法减轻这种痛苦。   明军弓箭手虽然不多,但是他们射过来的箭大大减缓了清军的前进速度。现在这些清兵已经不敢在城墙边的开阔道路上急行,而是躲在路边的房屋后,弯着腰向前摸去。就连领着这一营兵的游击都躲在了远处一幢民房的墙后面,小心地露出半个身子观察着城墙上的动静。   这个游击已经认出了对方使用的铁箭,据他所知,这种武器多半是炫耀装备,因为太贵了,比弩箭还贵。本来羽箭就不便宜,用这种比羽箭还要昂贵许多倍的精致武器去攻击小兵,那就是一箭能射死十个都赔本。因此一般也就是亲王级别人物的近卫,会带上那么一壶狼牙箭,用以炫耀主君的身份,不会真有人拿它当作制式武器。   但现在对方就是在用这种武器攻击小兵,看到那些士兵痛不欲生的模样,游击自己也是胆战心惊。明军始终不向致命部位射击,要是挨上一箭,那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游击看到自己的弓箭手没有取得任何战绩,大部分箭矢都被墙垛和城墙挡开,但就是没有墙垛,多半也奈何不了明军弓箭手身上的那一身炫目铁甲。   游击向挺立在墙上的红旗瞥了一眼,暗道:“那旗下到底是什么人?”   第十八节 激战   看到城下的清军已经倒地十余人,剩下的不是小心翼翼贴着墙边,就是绕到房屋后寻找掩护,明军士气顿时大振。等清军士兵又靠近豁口一些后,城墙上的明军军官就组织士兵动手,把石头从墙边滚下去。底下的清军不得不进一步放矮身体,半蹲在地面上,把盾牌高举在头上,一小步、一小步地向前蹭。   有个明军士兵扔得兴起,就探出身体,把一块大石头瞄准了墙下的盾牌,狠狠地掷下,他的英勇行为引起了一阵欢呼。很快就有其他人学着他的样子,探身出墙去扔石头,更有几个明军合作,把一块长长的青砖举过墙垛,一起松手,让它骨碌碌地落在了墙根下一排正向前缓慢挪动的盾牌上。   没有想到有这么一块巨石从天上掉下来,下面几个单手持盾的清兵顿时就被压倒在地,两个手臂折断的士兵从墙角一直滚到道路中央,抱着手臂大声呼号。   在清军游击的命令下,和赵天霸等人对射的清军弓箭手开始攻击那些探身出来的明军投石手,不过清军的位置非常不好,他们位于低矮的房屋后面,要是隐藏着还好,只要一露头立刻就会被对面高墙上发现,往往这些弓箭手刚刚找到目标,前出到攻击位置开始弯弓瞄准时,对面以逸待劳的明军射手就已经把铁箭射了过来。   又有三个弓箭手被射倒后,其余的清军弓箭手纷纷缩着脖子,藏身在掩体后面。这三个弓箭手只换来了一个明军的负伤,刚才这个明军士兵正把一块大石头高举过顶,要狠狠地向城下投去时,被侧面飞来的一支羽箭击中右胸,他大叫一声,手中的石头脱手飞出城墙,人则倒向后面。   旁边有两个辅兵蹲下身扶住这个伤员,扯开他胸前的衣服露出伤口,这根箭并没有深入胸膛,一个辅兵立刻掰断了箭杆,然后检查了一下创口,喊了一声:“忍着点,弟兄!”,就握住还露在外面的末梢用力一拔,把箭头拽了出来。   “送他出城。”邓名一直在注视着这个伤员,他让把这个士兵送出城外再进行伤口处理。听到命令后,辅兵马上把伤员抬下了城墙。外面早已经升起了火,做好了准备,会把伤口烧灼一下再包扎起来。   一个战士负伤并没有打消明军的勇气,大部分人都发现探身投石的风险并不大,而且对面的弓箭手已经消失了,并没有更多的羽箭向城上飞过来。现在赵天霸等人已经不再继续攻击敌人,而是戒备地看着街对面的房屋,努力寻找着清兵弓箭手的身影。身边的吆喝声越来越响亮、越来越密集,更多的石头被明军扔了下去。城墙的另一侧也忙得热火朝天,把更多的石头拉上城头。尽管如此,还到处都是找不到石头可扔的抱怨声,这声音随着清军的弓箭手始终不露头变得越来越多。   中箭加上被砸伤的,清军已经损失了十一个弓箭手、十几个刀盾兵和差不多数量的长枪兵,尽管付出了近四十人的代价,清军仍然没能摸到豁口边上。对方那种铁箭对士气的打击实在太厉害,游击发现自己的弓箭手都躲在墙后不肯冒险出去攻击明军,而其他士兵也被中箭同伴的哀嚎声吓得心惊胆战,没人愿意领头上前。   如果不努力上前就只能躲在墙角边挨砸,或是藏身在民居中间旁观,对攻占豁口毫无意义。一块又一块的石头不停地落下,又有一个清兵实在撑不住盾牌了,手一晃、盾牌一歪,被青砖砸得头破血流。其他清军士兵不肯继续呆在墙角无休无止地挨砸,一声呼哨,这些清军就集体冲过墙边的街道,争先恐后地跑进街道另外一侧的建筑区中。   对于这些逃跑的清军,明军的三个弓箭手并没有予以攻击。虽然这种铁箭不错,但毕竟数量有限,他们手中只有几壶狼牙箭,现在已经用掉了一小半。   当清军士兵分散到居民住宅区后,游击想要指挥他们就变得更加困难起来。比如弓箭手这种躲避战斗的行为就很难制止。如果游击积极地催促弓箭手奋力攻击明军的话,他自己很可能就会成为明军射手的靶子。绿营游击退后了两步,与那面可能窜出危险箭矢的城墙再拉开了一点距离,然后向东面看去。现在他只希望城墙上面的攻击会比较顺利,能够尽快把城墙上讨厌的明军弓箭手驱逐出去。   可惜城墙上的攻击一点儿也不顺利。明军在炸塌城墙的同时也消灭了这段城墙附近最有战斗力的清兵,没有被波及的清兵都是躲得比较远的谨慎人士。当发现明军登上城墙后,这些胆小的人们立刻头也不回地向南城楼跑去。这些都是安陆府的士兵,也有钟祥城里的本地人。其中一部分扔下军服、武器就逃回家去了,剩下无处可逃的,只好在城楼上等待命运的安排。   汉阳总兵带领部队赶到后,这些远远躲着的清兵就被重新组织起来,命令他们拿起武器在城墙上前进,向豁口方向发起进攻,配合墙下的清军把明军驱赶出城,恢复对这一段城墙的控制——当时总兵还没有决定突围。   这些清兵于是只好拿起武器,再一次排列队伍从城楼出发,高声呐喊着向明军发起进攻。   钟祥的城墙也没有多宽,再刨除两侧墙垛占据的空间后,也就是够三、四个人并排行走的样子。清军对面的敌人并不是邓名的亲卫,而是刘体纯和贺珍的一些战兵、辅兵。精锐的战兵都跟随刘体纯、贺珍冲杀去了,豁口附近留下来为数不多战斗力较差的士兵,他们和钟祥县兵的地位相近,不少是最近几次战役中投降明军的前清兵。更有新参军的老百姓,今天还是第一次上战场。   刚才城墙被炸塌后,这些明军士兵趾高气扬地从城墙上向南城楼前进,打算先礼后兵劝降城楼上的守兵。其中那些刚投降明军的清兵对自己的劝降行动信心十足,就在不久前他们也陷入过同样的绝境,当时心中那种恐慌和惊骇还记忆犹新。这些清兵打算用自己的经历现身说法,向城楼的守军证明投降并没有什么可怕的。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这些明军向城楼走去的时候,望见清军的旗杆上先后升起三盏灯笼,一个个更是心中大定,自觉胜劵在握。虽然守卫城楼的军官或许还会有反抗的心思,但大部分人当兵就是为了吃饭,绿营兵肯定已经毫无斗志——这些前绿营兵对敌人的心理了解得十分清楚。   当他们从高高的城墙上看到城楼下突然涌来一大群清兵,密密麻麻的刀枪剑戟晃得人眼花缭乱,这些明军见状急忙准备撤退。只是他们位于城墙上面,面前只有唯一的一条路,或者退回远远的豁口那里,或者从城墙下去。情急之间就有人想找绳子把自己吊下城去。别说一时找不到绳子,若是真的这么一逃,那以后在明军中可就别想站直脊梁了。   看到一队清兵离开城楼,沿着城墙往豁口的方向开来的时候,城上的明军又发生了动摇,毕竟他们和豁口那边扔石头的同伴不同,他们与清军之间没有城垛掩护,没有居高临下的优势,也不能随心所欲地砸人还不担心还手。看到清兵越走越近,明军更加心情紧张,最靠东面的第一排士兵四下打量,觉得到了必须缒城撤退的紧急时刻了。   不过这些向明军靠拢过来的清军心中也是同样的紧张,走在最前面的几个清兵在距离明军还有十几米的地方就止住步伐,用力地向对面的明军吼叫,发出凶狠的吆喝声。尽管这些清兵停下了脚步并且侧身让开了通道,但他们身后的同伴丝毫无意越过排头兵上前攻击明军,而是一个个都默契地停了下来,也奋力地向明军发出大声的吆喝,希望能够通过展示军威把敌军吓得连连后退。   他们对面的明军排头兵并不是不想撤退,只是身后挤满了人无路再退了。听到清军锋线士兵发出的凶狠吆喝声后,本来异常不安的明军东线士兵倒是稍稍宽心,恢复了一些信心和士气,因为他们实在是把绿营士兵的心理了解得太透彻了。   明军士兵不甘示弱地大声吆喝回去,同时纷纷放平手中的长枪,向逼近过来的敌兵示威地晃动着。   两军的前锋互相试探着,心中的底气都变得越来越足。在清军紧逼的同时,明军也勇敢地迎着往前迈出了一步。彼此之间的距离缓慢地缩短,当两边的士兵距离四米左右时,他们不约而同地再次站定脚步。   “嗯!”   “嗯!”   “哼!”   “哼!”   双方一个个都把眼睛瞪得溜圆,把嘴角的胡须吹得老高,发出“哼哼哈哈”的威吓声。在这样的近距离上,两军士兵已经可以发生战斗接触。两边的士兵都握住他们手中长枪枪杆的末梢位置,把枪向前探出,互相在空中击打着对方的枪杆,发出噼里啪啦的碰击声。   互相拍打了几下,气势如虹的两军谁也没能吓退对面的敌人,任何一方的排头兵都不是铁打的超人,相持片刻后前排士兵的额头上都是大汗淋漓。他们背后的第二排士兵已经观战多时,一个个对战况也都心里有数,在看到排头的士兵汗流浃背后,他们勇敢地上前与排头兵交换位置,挺枪与敌兵交战。后面的士兵都留在原地,绝不上前添乱,保证最前排两军之间的距离维持在两杆枪的长度左右。   很快替补上来的士兵也感到有些疲惫了,后排士兵纷纷仗义地与前面的同伴交换位置,有些特别勇敢的士兵还插队,抢着走到排头一展身手。   新替换上来的这个清军满脸横肉,站上来之后先是和以前的人一般地吹胡子瞪眼一通,然后就开始龇牙咧嘴地磨后槽牙,把牙齿咬得吱吱作响,甚是骇人。   对面的明军士兵也不甘示弱地咬牙切齿,但不得不承认这个清军有一套绝活,三个明军一起咬牙发出的声音也比不上对面一个人响亮。   “他是属耗子的吗?”几个明军在心里骂道,对面这个人太穷凶恶极了。   “让我来。”后排的一个明军军官推开挡在身前的众人,昂首阔步走到最前面,冷冷地凝视了对面那并排的几个清兵一眼,突然毫无征兆地抽刀出鞘……   西城楼此时已经停止了抵抗,守卫的将佐和他的亲兵战死,剩下的安陆兵都投降求饶。不过贺珍并没有时间登上城楼看一眼。   西城楼的事情一结束,贺珍就急忙指挥主力向东发起进攻。刘体纯追着安陆府知府向东面打去了,被夹在两部明军之间的清兵还有待消灭。城西大道此时完全被明军控制,被分段切割开来的清兵有一百多人已经投降,还有一百人左右逃到路两侧的民房里,几人一伙儿背靠着墙壁,顶着房门仍在抵抗。   不肯放下武器的清兵就必须要消灭,而且越早越好。同时还要防备他们纵火垂死抵抗,若真有这种情况,一定要立刻扑灭,免得酿成大祸。   对于这些几人一伙儿据守房屋的清兵,明军虽然人多势众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又不能自己放火把他们赶出房来,只好一间一间地先四下堵住,然后正门、墙壁、屋顶同时发动进攻,几十个人从四面八方一起动手,冲进屋后把几个敌兵乱刀分尸。   面对人数是他们几倍、甚至十几倍的明军的小心清剿,这些清兵没能给明军造成什么损失,但却极大地拖延了贺珍前进的步伐。   “这帮狗鞑子今天怎么这样顽强?”贺珍指挥消灭了十几间房子里的清兵,共计四、五十人,突然感到有些不对,以往若是看到明军的绝对优势兵力入城后,很快清军就会丧失斗志;而这些清兵虽然看不清城区的全貌,但肯定也能意识到明军具有压倒性的优势。贺珍感到有些迷惑,又感觉自己好像察觉到了什么问题。这些清兵不肯投降而是据屋死守,难道他们还指望知府、县令能带着几百人翻盘,钟祥清军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不成?   城北的郝摇旗此时也有相似的疑问。刚才与那几百清军交战时他就感到有些异常,对方的战斗力似乎比他印象里的县城兵强了不少,五百多清兵面对三千统一指挥的明军,居然没有一下子被冲垮。现在城北大道还有一半在清军的控制中,三百清兵且战且退,阻止明军迅速靠近城中心的衙门。被切割开来的清军,抵抗能力也比郝摇旗预计的要顽强得多。有一大股清军窜进了一座大宅子,在里面齐心协力地防守,虽然清军只有四十多人,但郝摇旗围在外面的几百人一直没能冲进去。   虽然消灭了一百多清兵,但郝摇旗也付出了二十多人伤亡的代价。己方可是六比一的优势兵力,虽说巷战不利于兵力展开,而且相当有利于小股兵力防守,但这个数字还是足以说明对方训练有素,军心士气都相当不错。   “报告,有个俘虏招供说城内有三千武昌兵!”一个亲卫跑来向郝摇旗报告道。   “三千武昌兵?”郝摇旗大吃一惊,不过这个消息解释了为什么对面的部队战斗力远高于一般的县兵。   “还有从各县紧急调来的一千五百多披甲兵,加上钟祥原来的一千披甲兵,城内有五千六百多披甲兵。”   “呼——”郝摇旗长吁了一口气。如果这个数字没错的话,那他今天的仗打得还是不错的。他知道城西的明军也已经杀过来——刘体纯和郝摇旗的部下已经在西北城区取得接触,他看见西城楼的清军绿色旗帜已经消失不见,想必那里已经被明军占领了。   “先拿下北城楼。”郝摇旗不再急着催促军队前进。   六千多战兵进城,城内有五千五百战兵防守,半个时辰不到就夺下了小半座城,这个成绩足以让明军自豪了。郝摇旗觉得当务之急是迅速取得一个制高点,让自己能够观察一下城内的整个军事形势。   郝摇旗放缓了对南面的攻击,抓紧时间攻击身后的北城楼,以及那股躲在大宅子里负隅顽抗的武昌兵。既然知道敌人有五千多披甲,那么这些地方的守兵拒不投降就容易理解了,他们并不知道明军的进攻规模,多半还盼望着清军反攻给他们解围。   “不用太着急,慢慢来。”郝摇旗感到明军有点进展太快,到现在为止制高点几乎还全在清军手中,这对明军掌握全局很不利。城西北的鼓楼此时也还控制在清军手中,郝摇旗又向那里增派了一支部队。   他决定稳扎稳打,不给清军翻身的机会。   第十九节 一骑   城墙上站在前排的清军,看到对面那个明军军官突然抽出雪亮的刀子,不约而同地后退了半步,急忙加倍凶狠地大声吆喝,这既是一种威胁警告,提醒对方己方可不是好惹的,同时也是给自己壮胆。   这个明军军官是不久前在郧阳向刘体纯投降的,看见豁口附近的明军占据有利的地势,已经把武昌兵赶出了城下的道路,觉得形势对己方有利,也想立下些战功。军官把手中的钢刀舞成一团刀花,一边舞刀一边警惕地向前缓缓挪动。   军官身后的几个士兵从郧阳开始就是他的手下了,见到长官威风凛凛,他们胆气也是一壮,跟在长官的背后用力地抖动枪杆,发出“嘿”、“嘿”的威胁声。   眼前刀光滚滚,还有好几根长枪像毒蛇的信子般闪动着逼近,清军士兵心中胆怯,声音忽然低了八度,不由自主地纷纷向后退让。   “不许退!”后面压阵的一个清军军官见状顿时心急如焚,一旦气势被明军压过去,那就很容易节节败退。虽然这个清军军官和手下都是从外县调来的,钟祥城既不是他们的故乡也没有什么想保卫的东西,但如果就这样败回城楼,说不定会被汉阳总兵杀头。   清军军官一挥手中的宝剑,大步迎上前去。   看到首领如此勇猛,清军士兵们士气大振,声音顿时又高亢起来,不再继续后退而是朝对面比划着长枪。他们每朝着空中刺出一枪,口中就发出“哈”的一声大吼。   两军就这样保持着五米左右的距离互相突刺,两位军官就像是先秦时代的士大夫一样,在军阵之间单打独斗。   两个军官横眉立目,咬牙切齿,面色狰狞,用尽全力地把刀剑在空中劈砍。两人厮杀良久未分胜负,各自背后的呐喊助威声却一浪高过一浪。两人都是越战越勇,他们虽然均有点疲惫,但都很清楚这个时候决不能先退一步,否则一下子就会被对方的气势压过。   ……   汉阳总兵已经看出对缺口的进攻并不顺利,得知对方有精锐的弓箭手压阵后,总兵没有继续迟疑,命令道:“亲兵营前进。”   给知府和县令派去的使者已经走了好一会了。总兵估计,当清军开始向城南收缩后,用不了多久全城的明军就会包围上来,不攻下这个缺口大军就没有出城的通道。目前城外的明军还不多,不过一旦他们明白清军从缺口突围的意图,肯定也会迅速围拢上来。现在缺口那里看上去也就上百个战兵,若是现在都拿不下,那一会儿明军的增援到了还怎么打?   武昌兵虽然不像吴三桂、赵良栋的军队那么精锐,但好歹也算是省级的军队,可他们居然没能瞬间冲下明军散兵游勇防守的缺口,总兵心里对此是很不满的。尤其是这段时间里那个周培公还在旁边喋喋不休。   “大帅,王师这是要放弃钟祥吗?此举不妥啊!”   “大帅,怎么这个缺口这么难打啊?是贼人部署了精兵强将吗?”   “如果不是总督大人让我关照你,就把你扔在衙门里和县令一起坚守!”总兵本来就因为诸事不顺而心里着急,不过表面上他并不会对一个年轻的举人失礼,尤其这个姓周的读书人是大清科举的秀才,是大清的举人,将来可能还会是大清的进士,更不用说还有胡全才的看重。   “没有什么精兵强将,只是一些乌合之众罢了。”远处缺口处的战斗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是城墙上的战斗总兵还是看到了。从外县调来的披甲兵对战刚刚投降明军的前绿营兵,这种三流军队之间的战斗可以打上一天也分不出个胜负。虽然不清楚明军统帅为何让这种三流部队防守重要的豁口,不过总兵很清楚这是送给他一个脱险的机会,他已经下令去召回城墙上的清兵,腾出进攻通道给他的亲兵营。   总兵打算双管齐下,让亲兵营从城墙上和城墙下两条路同时发起进攻,而且城墙上这路首先发动。因为在城墙上能极大地提升士兵的胆气,即使是三流部队,有时在城墙上作战也能勇气大增,给精锐的敌人以沉重的打击。豁口附近据守城墙的敌军有心理优势,总兵怀疑就是这种情绪带给缺口处的明军额外的战斗力,让他们暂时挡住了武昌兵的进攻。但是一旦清军从城墙上进攻就不同了,虽然城墙很窄展不开兵力,但是对方也没有用来壮胆的地理优势,精锐和鱼腩部队就会高下立判。   城楼上开始鸣金,看着城墙上的清军迅速地退了回来,总兵急不可待地命令一队百人刀盾兵登城准备进攻。亲兵营这一百兵由一个千总和两个把总带队,三个军官来到城楼前向总兵领命。   “给你们一柱香的时间,打垮贼人,拿下缺口。”当着周围众人的面,总兵大声吩咐这三个手下。听到总兵的命令后,三个人一起把胸脯拍得震天响,然后雄赳赳、气昂昂地带兵向前。   之所以派这么多刀盾兵上前,是为了在拿下缺口后布防两侧城墙,确保明军不能夺回这个通道。不然以对面明军的表现,总兵觉得三、五十个亲兵营的刀盾兵就能杀得他们抱头鼠窜了。等到拿下城墙,也就不需要从正面强攻缺口了,不给明军据险杀伤亲兵营士兵的机会。   当城墙上的清兵全数退出来之后,千总立刻一挥长刀,率先冲进两面墙垛之间的通道。众多亲兵营刀盾兵此时都已经取下背上的盾牌,分成两队,小跑着跟在千总的背后踏上城墙。所有的清兵都一言不发,一手持刀、一手拿着盾牌,用差不多的姿势向前跑去。   在这些清兵的右侧,还有第三队清兵,这队刀盾兵并没有一起往城墙上的通道里挤,带头的把总在城楼和城墙的连接位置轻轻一跃,纵身跳上了城墙内侧的墙垛,然后就在墙垛上跳跃着前进,很快就追上了前面的千总,和长官齐头并进。他身后的清兵也一个接一个地学着他的样子,跃上了墙垛,紧紧跟在把总身后。   刚才看到对峙的清军退去后,明军这边立刻发出了胜利的欢呼声。但才高兴了没有多久,就看到刀盾兵从通道和墙垛上一齐攻来,快速地向明军靠近。这些清兵并没有在远处威胁性地吆喝,而明军的阵阵吼声也没能减缓他们逼近的步伐,转眼间清兵就来到双方僵持不下的位置上。   “杀!”   随着千总将高高举过头顶的长刀向下一按,跟在他身后的众多亲兵营士兵一起齐声大喝,好似雷霆般巨响。   前排清兵用盾牌挡开刺过来的长枪,挥刀就向面前的明军砍去;他们身后的同伴也不等待,当头排的清兵减缓脚步开始厮杀时,第二排的清兵就利用前排的空隙闪身窜到前面,挥刀斩向后面的明军。在这几个清兵挥刀时,从更后面跟进的清兵一上来就蹲下身,向明军的小腿上砍去。   在通道的旁边,领头的把总瞅到一个空隙,大喝一声就腾空而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刀光,猛地跃入明军后排人丛之中。他身后的清兵继续向前跑,也向对面的空隙中跃去,顿时城墙上的明军就是一片大乱。   明军士兵不断地被砍倒、砍翻,却几乎无法阻止清军的继续前进。有的明军被四面涌来的刀光逼得走投无路,也只好跳上城垛避险,接着刀光尾追而至,硬是把几个明军逼得从城墙上跳了下去。   明军后面的队形比较松散,看见清兵来势汹汹,远处的明军士兵顿时骚动起来。有一些辅兵正在从城墙下提石头,也面露惊惶之色,停下手里的工作,开始环顾四周。   “大帅的亲兵果然勇猛无敌。”看到清兵进展顺利,周培公又惊又喜。今天开战以来形势好像一直在急剧恶化,汉阳总兵始终对他的问题带搭不理的,让周培公内心更是担忧。但现在总算看到明显的好兆头了,照这个进攻速度,夺回城墙的缺口根本用不了一柱香的时间。   “呵呵,周先生谬赞了。”虽然是意料之中,但看到手下的进展十分顺利,汉阳总兵心里也是欢喜。   平西王的亲卫他没有机会见到,但名将赵良栋来洪承畴手下效力时,汉阳总兵曾有幸一见对方的亲兵营,那一副声势、军容,真让他羡慕不已。为此汉阳总兵曾经非常谦虚、恭敬地向赵良栋询问练兵之道。   大概是看汉阳总兵态度很好、礼物也不轻,赵良栋就与他分享过不少练兵心得。不过总兵知道,自己的亲兵营虽然采用了赵良栋的一些练兵秘法,但肯定还是远远不能和对方相比的。赵良栋亲兵营中的士兵都是从陕西一路杀出来的,军官人人身经百战,士兵中上过三次战场的人都不能算老兵。   而汉阳总兵这一营亲兵,只有十几个军官上过两、三次战场,士兵上阵一次就能称得上老兵,其余的顶多是镇压过抗税的百姓,或是在屠城时杀过人。总兵自己私下揣测,就是遇上夔东明将的亲卫精锐,自己的亲兵营恐怕都远处下风,不过收拾这些三流明军那是绰绰有余了。   “敌人本来就是乌合之众。”今天总兵屡屡出现失误,在这个不懂军事的举人面前出了不少丑,现在好不容易露了一手,他急于挽回面子,而且也要给城楼上的友军打气,他指着缺口方向大言不惭地说道:“若是遇上李定国,本将还要认真对待。可是对付刘体纯、郝摇旗之流,本将的儿郎以一敌十不成问题。”   远远望到部分清军跳上城垛往前跑来,赵天霸觉得那边的明军多半抵挡不住,他就把铁弓斜靠在墙边,向不远处的一杆长枪跨了两步。但看看两面墙垛,感到通道太狭窄了,赵天霸停下脚步又去摸腰间的剑柄。   “行了,行了,什么功劳你都要抢么?”背后伸过来一只手按住了赵天霸的肩膀,同时传来周开荒埋怨的声音。   拉住赵天霸后,周开荒并没有向前而是向豁口处跑去,下了城墙后他就去牵自己系在下面的坐骑,同时高声呼唤不远处的武保平:“武三,快来帮忙!”   周开荒在前头使劲地拉,武保平在后面使出吃奶力气地推,总算把周开荒的坐骑牵上了城墙。辅兵们急忙让出道路,紧接着又看到武保平从城墙下扔了一根大旗上来,周开荒稳稳地接在手中。   一把扯下杆上的旗帜,周开荒就抱着那又长又粗的旗杆飞身上马。   “都闪开!”周开荒大吼一声。   周开荒催动坐骑,在狭窄的城墙上不断加速。正在掉头逃跑的明军见到迎面过来一个骑士,纷纷向两边让开,有的人攀上了身边的墙垛,也有的人把后背紧紧贴在墙壁上,感到战马带着风声从自己的鼻尖前扑过去。   从几十个明军身旁跑过后,周开荒又狠狠一踢马腹,在城墙上如同在平地上一般地疾驰,冲向清兵队伍中。与此同时,周开荒把旗杆抡成一个大圆,把城垛上的清军砸向墙外,那些清兵无处避让,被周开荒的旗杆一抡就下去了一排。   通道上的清军纷纷本能地闪避撞过来的高大马匹,周开荒索性勒定了战马,操纵着它原地转圈,在清军刀盾手中乱踏乱踩,转眼间就有好几个人被马踩到,顿时惨叫声大作。   周开荒一边舞动旗杆,一边骑着马前前后后来回挪动,周围的清兵非死即伤,无一幸免。   领头的清兵千总在须发之间躲开踏过来的马腿,已经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他腾挪闪转,寻找机会要攻击马腿、马腹,但周开荒的武器虎虎生风,竟找不到一点破绽。俯身一扑,清兵千总躲开筋断骨折的危险后,奋力一跃跳上了安全的高处墙垛,准备再一次发动攻击。但他将将上去,刚想转身查看那个明军骑士的动作,周开荒的旗杆突然抡过来,正打在清军千总的腰眼上,他惨叫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从城墙上飞出,落向墙外的地面。   这时两个清军把总一左一右,向周开荒逼来。其中一个把总在周开荒抡旗杆的时候低头一闪,听到背后的千总被打得飞了出去,他趁机窜到周开荒的马边,挥刀斩去。这时旗杆已经伸出,来不及收回,周开荒低头冲着近在咫尺的敌人脸上猛地喷出一声大吼,震得清军把总一愣,周开荒瞬间飞出一脚,重重地踢在这个清军军官的前胸,把他踹得向后腾空而起,撞在后面的墙垛上,身体翻了过去,跟在他的长官后面摔出了城墙。   从右边上来的清军把总已经看到周开荒的勇猛,虽然清军人多却始终无一人能够上前,他便跃上了外侧的墙垛,仗着提高了地势,举刀便砍。周开荒又是一声大喝,右腿狠狠地踢了一下战马,同时把马头向右一拉,战马就人立而起,一双前腿探出,把这个清军把总从墙头踹了出去。   坐骑立起时,周开荒用来踢人的左腿还没有收回到马镫中,他用旗杆在地上一支,稳稳地坐在马背上,没有滑落。   周开荒拨转马头,向着来路跑回去。   刚才看到周开荒大显神威,把十几个清兵踩翻或是打下城墙后,城墙上正在撤退的明军战兵也都收住脚步,一边观战一边连连高喊着叫好。突然看到周开荒居然跑回来了,顿时把明军士兵都愣住了,接下去的喝彩声也硬生生地打断。   “这样的军神也会逃跑么?”   就在众明军惊疑不定的时候,周开荒掉转马头,重新飞快地加速冲向前方的清军,把四、五个敌兵踩得倒地不起的同时,又将三个敌兵抡下城墙。   周开荒第二次并没有像第一次那样在敌阵中久留,而是在冲力耗尽后毫不犹豫地掉头离开。墙垛上观战的明军都已经知道军神绝不是在逃跑。   果然,周开荒第三次面向清军,加速、冲锋……七进七出。   登上城墙的一百名刀盾兵,竟然被明军的一个骑士杀伤了四、五十人,剩下的都从城墙上逃回了城楼旁。   城楼周围的清军人人如临大敌,刀剑出鞘对着城墙的通道,那上面只有一个明军骑兵而已,他横着手中的旗杆,山岳一般地屹然不动,让那道城墙看上去就像是不可逾越的天堑。整个城楼的清兵都失去了进攻的胆量,反倒全神贯注地提防着他径取城楼。   刚刚听总兵吹嘘他的亲兵营以一敌十的时候,周培公还满心欢喜,以为转眼就能拿下城墙的缺口,没想到却被这么一个明军堵住了去路。周培公的脑子里不禁冒出了一个词——以一敌百。   “唉,唉,还不仅是以一敌百,”周培公哀叹道:“派出去的一百刀盾兵已经被杀得落花流水了,看上去对方好像还有余力呢!”   “一骑当千!”周培公尽管不情愿,却不得不承认只有这个词才能形容眼前威风凛凛的敌骑。   第二十节 困兽   “要是我也有个锦衣卫千户的身份就好了。”周开荒在心中暗自叹息道,郧阳一战,赵天霸阵斩守将的经过被明军将士津津乐道,周开荒对此非常羡慕:固然对方是西营年轻一代里的佼佼者,可自己也是闯营新秀中出类拔萃的啊。   现在好不容易周开荒也有了可以相提并论的事迹,却感到自己很难喊出能够和赵天霸类似的豪言:锦衣卫千户那是多响亮的名头!而周开荒之前只是袁宗第手下的一个千总,天下千总这么多,喊出来也没有特别光彩之处。而若是什么都不提只报出名号的话,周开荒觉得大家会认为自己是个无名之辈。   幸好,周开荒也有赵天霸羡慕的东西。   “我就是大闹昆明的周开荒!”随着邓名的公开信,周开荒在清廷那边也算榜上有名的通缉犯了。看到清兵已经都逃回了城楼,周开荒双臂高举起手中的旗杆,冲着城楼上大喊道:“谁敢与我一战?”   “啊!”   听到对面敌骑兵自称是大闹昆明的周开荒后,周培公周围有好几个人都发出了惊呼,都是汉阳总兵的师爷、幕客之流。昆明大火的消息早就传到湖北,虽然不是人人都记得周开荒这个名字,但是对方既然提到昆明,那定然是火烧昆明中的一个。   “既然这人是周开荒,”周培公倒是记得这个本家的名字,昆明大火一事在湖广士人中也引起很大震动,无数人都在私下猜测邓名的身份,他对总兵叫道:“那城墙缺口那面旗下的,是不是就是邓名?!”   汉阳总兵没有时间和周培公探讨谁是防守缺口明军的主将,见手下都已经撤回来,他冷着脸举起手,身后的大批弓箭手立刻开始弯弓搭箭。   周开荒并没有给对方狙击自己的机会,他以前就参加过多次战斗,最近几个月来更是身经百战,刚才他来回高速移动,停下来的时候也总是和敌兵纠缠在一起。喊完这嗓子后周开荒拨马就走,根本不多做停留,也不管会不会有人回答自己的挑战,不过临走时周开荒还是放声大笑,丢下一句话:“无胆鼠辈!”   看着那个敌骑飞快地远离而去,高高举起手臂的汉阳总兵又把它缓缓放下,城楼附近的清军弓箭手也都无奈地重新把弓收起。   “大闹昆明的,是那个邓名吧。”汉阳总兵这才有时间对周围的幕僚们说道,他环顾着身边的人:“邓名的檄文中有刚才这个贼人的名字么?”   “有!”看到总兵的师爷摇头不知,周培公急忙跳出来炫耀自己的记忆力:“确有此人。”   城墙的缺口边就有一面飘扬的明军红旗,站在城楼上可以看到那里有一个人在红旗下扶着旗杆,周培公指着那个旗杆旁模糊的人影,提出了自己的建议:“大帅,火烧昆明的贼首多半就在这里,现在他身边没有多少党羽,大帅可不要让他跑了,拿下此人为平西王雪耻。”   “本将自当为朝廷分忧。”汉阳总兵口不应心地说道,他觉得现在的当务之急不是拿人,而是要设法不被人家给拿了。   从城墙上被赶回来的这些亲兵营的士兵还都惊魂未定,看到周开荒离去后一个个如释重负。看到这些士兵脸上的惊慌和畏惧后,总兵知道一时三刻内这些手下是别想发挥作用了。此时总兵也已经断了从城墙上夺下缺口的念头,那个明军如此勇悍,城墙上又发挥不出人数优势,他并没有继续派手下送死的打算。   刚才想从城墙攻过去的目的是为了减少伤亡,现在看起来从城墙上进攻的损失可能要比正面进攻还要大,因此总兵立刻放弃了继续进攻城墙找回场子的念头——不但找不回场子,而且还可能丢更大的丑。   “刚才被那个敌骑占了便宜,是因为没有派出长枪兵。”此时周培公已经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大脑可以迅速地进行思考,想到对面很有可能是让吴三桂吃了大亏的邓名后,周培公就盼着汉阳总兵能够拿下此人。清廷给邓名定下四个前程、五千两赏银的悬赏。作为湖广总督指定的首席军务赞画,周培公觉得前程虽然肯定是总兵的,但大笔的赏银自己可以分到不少,他立刻尽忠职守地开始赞画军务,向总兵提出了一个阴险的建议:“这次大帅让长枪兵上,一定能把他刺杀于马下。”   “周先生所言极是。”汉阳总兵瞥了胡全才派给自己的首席军师一眼,城墙上不适合长枪兵发挥,所以他才会派出刀盾兵,没想到对方把一匹马运上了城墙,而且还有这么一个骑术过人、武艺高强的战士。但尽管如此,还是不能派大批的长枪兵去进攻城墙,因为除非对方和自己的这个首席军师一样傻,否则绝不会骑马冲着长枪冲过来,而是会下马拿着刀剑过来砍人。   不过汉阳总兵没有反驳周培公的意思,他估计自己就算说了,多半对方还接着提出类似“可以长枪兵在前,刀盾兵在后掩护”之类的建议;那么自己就只好继续解释:对方可以先砍光了前排的长枪兵,然后再去骑马撞后面的;而且总兵怀疑,就算解释得这么清楚了,对方可能还会继续抬扛,提出更多的建议,比如:“两排长枪,两派刀盾,再两排长枪,再两排刀盾”这样的新战术。   总之这会是一场看不到尽头的解释工作,对周培公积极赞画军务表达完谢意后,汉阳总兵就飞快地下令,让城下的亲兵营正面进攻缺口。   这时已经有传令兵跑回来,说缺口附近的明军弓箭厉害,既然知道大闹昆明的那个家伙就在这里,汉阳总兵并不惊奇只是微微点头,表示他知道。   “快让长枪兵发起进攻吧。”见总兵迟迟没有把城下的长枪兵调上城楼,周培公心急如焚地喊道。   “嗯,让前面的士兵批双甲,用盾牌护住腿脚。”总兵追加命令道,双重甲加上盾牌,想来足以抵挡弓箭了,即便是威力巨大的铁骨箭也不会造成很大威胁。   “万万不可!”虽然总兵并没有对自己言听计从,但随着提出越来越多的建议,周培公的热情也被激发出来,而且清兵屡次受到挫折也大大影响了汉阳总兵在周培公心目中的形象,现在他对清军主帅已经远没有战前那么敬重了:“兵贵神速,缺口那里的贼人不多,当轻装上阵,猛冲猛杀把贼人一举打垮。”   这次汉阳总兵干脆装没听见,轻装的话估计都能被石头砸伤不少,对方人少所以速度不是很重要,关键是要能抵近展开肉搏战。   为了减少伤亡而且尽快发起有力的攻势,汉阳总兵还下令绕路,让亲兵营先从西南城区摸过去,然后在民房后集合,再直接对缺口发起冲击。   总兵身后的周培公听得又是跌足叹息:“兵贵神速啊,大帅,这太浪费时间了,大帅,您看过兵书吗?”   “没看过!”汉阳总兵头也不回,没好气地答道,他现在有了一种把周军师从城楼上扔下去的强烈欲望,需要竭力克制才能不真的付诸行动。   “怪不得。”背后又传来一声惆怅的哀叹声。   这时远处的亲兵营好像已经抵达攻击位置,总兵顾不上和首席军师计较,身体紧紧地俯在墙垛上,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战场。总兵的幕僚和军官们也人人屏住呼吸,涌到墙边一起向缺口那里望去,众人的动作让周培公也意识到战局已经进入关键时刻,他停止了叽叽喳喳,也踮起脚望着即将发动进攻的亲兵营。   南城楼是一个很好的观察位置,不仅能够纵观全城,而且具体到缺口攻防战的时候,总兵从这里也可以从战线的侧面看过去,及时掌握进攻的具体情况。大批的清兵走出街道,总兵看到他们结成盾阵,缓缓地向明军那边逼过去。   ……   周开荒回来以后,就坐在邓名身后的地上大口地喘息着,刚才虽然战斗的时间不算很长,但是挥舞那根沉重的旗杆让他也感到很辛苦,当战斗的激情开始退去后,周开荒感到全身上下都满是疲惫感。   从城墙上可以看到有大量清兵绕到了街对面的房屋后,当清兵开始布阵时,周开荒用力地在地上一扶,就站起身打算下城墙。   “你歇会儿吧,”看到周开荒的动作后,依旧扶着大旗的邓名说道:“豁口那里站不开那么多人。”   “就是,你也不能什么都抢。”李星汉刚才向邓名请战,如愿以偿地得到了领头把守豁口的任务,那个地方大概也就能并排站下几个人,李星汉走到周开荒面前:“你歇会儿,把你的甲脱下来给我。”   穿着两层铁甲,李星汉一手持着剑,另一手紧握盾牌,和几个装束差不多的亲卫走到豁口前一字排开。   看到这几个全身是铁的人后,周围的明军纷纷发出啧啧的称赞声,刚才周开荒回来后守卫豁口的明军都士气大振,觉得既有赵天霸等三个神箭手,又有周开荒这样的军神,一定能击退敌军。虽然周开荒没有上阵,但明军觉得李星汉的装束和赵天霸、周开荒他们差不多,看起来也是军神级的人物。而且这样的人还不止一个,看到李星汉等人已经把最危险的地方堵得严严实实,其他的明军都摩拳擦掌要大干一场。   ……   总兵看到从巷口出来之后,很快就有几个清兵倒下,从他所在之处还能看到有股股白烟从明军据守的城墙上升起。   “竟然还有鸟铳,还不止一杆!”总兵握紧了拳头,在城垛上狠狠地砸了一下,这时其他的人也听到了几乎同时传来的几声火铳响,大家脸上的忧色更重,双层甲能够防御弓箭,对于三眼铳也有相当的防御能力,但在这种距离上面对鸟铳仍是毫无抵抗能力。   清军缓缓地推到了缺口前,总兵和他身边的人继续紧张地关注着战事的进展,明军不停地从城头上向缺口前扔下石头,缺口前的清军在战斗……一柱香后,明军依旧在扔石头,清军依旧在缺口前战斗……两柱香……三柱香,战斗的清军还在缺口前,而城墙上的明军也还在扔石头。   总兵用力地狠狠一拍墙垛,他身边的心腹人人脸色灰暗。   “鸣金!”忍无可忍地总兵下达了暂停进攻的命令,他把目光从墙边收回来,又望向城中,城西的城楼上已经升起了明军的红旗,钟楼、鼓楼和北城楼也已经停止了抵抗,控制了这些据点后明军很快就会看清城内的清军部署。   “跟本将下城。”汉阳总兵下令道,离开城楼后他就会失去对全城形势的及时掌握,不能在第一时间了解明军各处的行动,不过汉阳总兵知道局面已经到了最危急的时刻,如果冲不下缺口清军就会全军覆灭在城里,所以他决定亲自到一线去指挥。   “大帅!”见总兵要走,周培公焦急万分地喊道:“速速让长枪兵上城啊,拿下城墙!”   见周举人还不放弃他用长枪兵冲下城墙的计划,总兵停下脚步,回头反问道:“若是那个敌骑不再骑马,而是带着一群刀盾兵杀过来,如何是好?”   周培公顿时张口结舌,汉阳总兵看着他的样子摇摇头,不再多说,而是带着亲卫快步下城而去,军队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心情沉重的汉阳总兵不再对周培公感到愤怒。   总兵走下城楼,带着城楼周围的人马向西面赶去,此时周培公仍在城楼发愣,突然他灵机一动,扑到城墙边冲着汉阳总兵的背影大喊:“大帅,我有一策,可以一排长枪兵、一排刀盾兵,混杂布阵啊。”   但总兵并没有停留的意思,而是越走越远,周培公以为距离太远对方听不见自己的喊声,急得跳脚,埋怨道:“怎么走得那么快,耳朵还这样不好?”   抱怨一通之后,周培公也急急忙忙地下城,追着汉阳总兵而去。此时还留在南城城楼上的清兵都是安陆府的士兵,武昌兵尽数跟着总兵向西而去,这些留下的士兵互相看了一会儿,都轻轻地摇了摇头。刚才汉阳总兵临走的时候交代,除了及时通报给他军情外,形势不妙的时候这些守军就退到他身后,等他攻破了缺口一起撤退出城——除了想多带一些人马脱险外,汉阳总兵也希望有安陆兵帮他断后,抵挡城北明军的追击。但这些安陆府的士兵并没有离开城楼的意思,包括镇守城楼的清军军官们,都一动不动地呆在城楼里,默默地看着城内的动静。   汉阳总兵赶到缺口对面后,亲兵营的游击立刻迎接上来,见到顶头上司后游击就大声叫道:“大帅,不是兄弟们不拼命,实在是打不下来啊。”   在发起进攻前,游击已经向亲兵营通报过险恶的局势,所有人都知道眼前这个缺口是全军唯一的生路,是逃出钟祥城的最后希望。发起进攻后,亲兵营的清军前赴后继地向城墙攻去,无数清军士兵就跟着队伍站在城墙下,被上头丢下来的石头砸得头破血流也一声不吭,咬着牙硬撑着,每当稍微能向前挪一步就赶快跟上,等着向前迈步的机会。   无论有多少清兵在后面等待,能够挤到李星汉他们面前的也就是有限的几个清军而已,五根鸟铳的射速虽然不快,也无法阻止清军拥挤到墙边,但对挤到最前排的清军来说,却是不折不扣的死神。鸟铳手可以在清兵与李星汉他们相持的时候,从容地添药装弹,然后几乎是顶着清军的脑门把他们打死。   身披双层铁甲的明军,反倒有时间不停地进行着轮换,当面前的清军面带不甘地倒下时,明军就有机会前排换后排,让每个人都有机会休息一下。   其实进攻没多久后,亲兵营的游击已经感觉这样进攻不行,但全军覆灭就在眼前他只能拼命,寄希望于奇迹出现。在总兵下令鸣金前,游击已经看清这样除了白白让士兵送命毫无益处,但他依旧不肯放弃。   “守着缺口的那几个明军,一身都是铁,枪扎不穿、刀砍不透、弓射不入。”亲兵营的游击急得已经快哭出来了。要是时间充裕,还能慢慢磨死这几个铁人,可现在清军最缺的就是时间。为了打通缺口,亲兵营的军官纷纷带头上前,攻打了这么半天,士兵死伤不到一成,可是已经有一半的军官都填进去了。   刚才总兵过来的时候,看到武昌兵已经是人心惶惶,满城都是厮杀声,士兵们不用登上城楼也能知道大事不妙。而且现在城西、城北和钟、鼓楼上都已经悬挂上了红旗,府衙那边也有火光传来,这些士兵可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肯定也都知道城池陷落就在眼前了。   至于汉阳总兵的亲兵营,现在士气也不复刚才的高涨,强攻缺口时士兵们知道不冲出去就是死路一条,虽然在城墙底下不能还手,但也不能打消他们的斗志,而是人人坚持,指望冲下缺口逃出升天,到时候还能杀光城墙上扔石头的明军报仇。   等退下来后,这些士兵已经意识到他们付出的重大牺牲、忍受的巨大痛苦没有任何收效,明军依旧都好好地站在那里,敌人的阵地依然屹立。在汉阳总兵的周围,好多亲兵营的士兵都血流满面,坐在地上自行包扎着伤口,伤兵们不加掩饰地发出大声的呻吟。就算统帅想再发动一场刚才那种自杀攻击,士兵们也无法像刚才那样坚定不移地作战了。   总兵看了堵着缺口的那些明军铁甲兵一会儿,下令道:“撞他们。”   “撞?”游击奇怪地问道。   “是的,他们就是活的城门,对付城门当然要撞的。”总兵下令从民房拆一些房梁下来,然后组织敢死队:“十人一队,每队抱着一根房梁,冲上去撞他们。就是要快!”   “对,兵贵神速。”急匆匆赶来的周培公听到了总兵的最后一句话,他急忙上来表示赞同:“方才我就说过要轻装上阵,大帅你为何早不听啊。”   游击愕然地看着周培公,又看了看自己的长官。汉阳总兵背对着周培公,他本来正在挥舞着手臂发号施令,但当身后传来周军师那熟悉的声音后,游击看到总兵的动作嘎然而止,像个石雕般地纹丝不动。   片刻后,游击看到总兵的手臂开始颤抖,本来张开的手掌也一下子紧攥成拳,同时眉毛也飞快地跳动了两下。   游击下意识地握住了刀柄,他追随汉阳总兵多年,大帅的这个表情他熟悉得很,每次在出现这种表情之后,大帅再次张口时,吐出的肯定是杀人的命令,十几年来从无一次例外。游击已经做好了准备,只等大帅一张口,他就会大声喊出那声:“喳!”,并把刀向那人的脖子上砍去。   但万事都有例外,游击看到总兵攥紧的拳头竟然松开了,再次开口时也没有杀人的怒意,而满是无奈之声:“快去拆房梁吧。”   ……   房梁才刚拆一根,总兵就听到背后不远处已经传来喊杀声,这声音越来越近,而且好像是向着缺口这里来的。   很快,部署在北面掩护亲兵营背后的那支武昌绿营的游击送来急报,称贺珍大军杀来,明军攻势十分猛烈,贺珍更亲自在一线督战。绿营游击称他正在拼死抵抗,但手下士兵已经开始逃跑,他要总兵立刻冲下缺口,然后马上突围,不必再等他和他的绿营了。   “城外贼人的援军不知道到了没有。”刚才离开城头的时候,总兵注意到本来平静地分布在漫长包围圈上的城外明军也出现调动。已经等不及一切准备完成,总兵盯着对面缺口上的那些铁甲人,对已经拿来房梁的那队兵喝道:“上,撞!”   第二十一节 受降   守卫在城墙缺口的几个明军全身上下都被铁甲包裹保护着,汉阳总兵知道刀枪对他们的威胁很有限。但是无论穿着多少层的盔甲,巨木的撞击都不是人体能够承受的。就算盔甲依旧没有坏,里面的人也会被撞击得骨骼粉碎、内脏爆裂。   本来总兵想用几根房梁一起撞,让对面明军的铁甲兵无处可逃。这些铁甲兵肯定是明军中的精锐,如果撞死几个,清军会大受鼓舞,挽回受挫的士气;反过来,城墙上明军的信心和斗志也会遭到重大打击。   可惜城里的明军已经杀到背后,没有时间进行更多的准备,汉阳总兵下令集中亲兵营里的二十个勇士,抬着这根房梁去冲撞。汉阳总兵指望能够打开一条通道,扩大两军的交战范围。清军勇士只要能够闯进敌阵,就有机会形成乱战,后面的亲兵营大队也就能跟着一起冲过去。一旦杀散了两侧城墙上的明军,豁口这条路就打开了,光是几个铁人还是不难对付的。   清军重整的时候,城墙上的明军也在注意观察着对面的举动。看见清军拆屋子的时候,明军还以为清军是想打造简易的攻城梯子,直到看见清军抬了一根房梁站到豁口正前方的民居后面时,才猜到对方的意图。   “让开豁口。”邓名立刻下令道,让铁甲兵退回城墙上,让出一条给清军出城的道路。随着时间的推移,战局变得越来越清楚,清军即使拿下这个豁口也不可能翻盘,敌人的意图是突围而不是反击,更不可能消灭突入城内的明军。在这种情况下,邓名不愿意让战士们硬抗敌人的巨木,不愿意让卫士们用血肉之躯抵挡,也不愿意让其他的明军战兵、辅兵去做人墙迎击房梁。从城墙上可以看到,城外已经有一支明军正在迅速赶过来。看来袁宗第已经得知了城内清军的突围企图,就是让部分清军杀出豁口,他们脱逃的机会也不大。   守在豁口前的李星汉却没有服从命令。   因为豁口宽度有限,战线很短,清军虽然人数多却发挥不出人力上的优势。但如果让开缺口,让清军的一部分冲到城外,他们就可能从城墙内外夹击,并且占据豁口,利用豁口的斜坡四面围攻明军的旗帜。而且李星汉担心其他明军友军的斗志,若是他们看到防线失守,清兵四面围攻,会不会四散逃走很难说。   李星汉把盾牌立在地下,稳稳地站住,双手用力撑住盾牌,同时招呼身后的人顶住他的腰,打算全力抵抗对方的垂死一搏。在李星汉的设想里,只要顶住了这根房梁,不让清兵撞进阵里,那清军仍是发挥不出兵力优势。   邓名在城墙上冲着李星汉高喊,说城外的援兵马上就到了,不用硬顶,但李星汉却不为所动。既然援兵马上就到,那敌人自然不会有第二次撞阵的时间,在这最后关头一定要死死顶住。   在李星汉的身旁,武保平等几个卫士也举起盾牌,和他结成一排盾阵。在他们的招呼下,大批明军士兵从背后顶住他们几个铁甲兵,显然是不打算后退一步。   “先生,他们是不让您处于险地。”赵天霸对邓名说道。   赵天霸招呼几个弓箭手和火铳手聚拢过来,把豁口另外一侧的射手也都集中到自己的身边来,赵天霸对他们说道:“等到鞑子抬着房梁上来时,我们大家一起射,只许打右边的人。”   城墙下的清兵正在排兵布阵,明军站在高处,看得很清楚,每侧都有十个敌兵。赵天霸告诉火铳手说:“你对付第一个,你对付第二个……”一个接着一个,赵天霸指着右侧的每个敌人都分配了一个攻击者,而他自己排在最后一个,也就是第八个敌兵。这个敌兵距离最远,身前的掩护也最多,赵天霸把这个最困难的目标留给自己。   虽然李星汉穿着双层铁甲顶着盾,但二十个人抬着房梁全速撞上来,盾牌、盔甲都挡不住,李星汉侥幸不死也得重伤吐血。赵天霸的计划是全体火铳手和弓箭手同时攻击房梁一侧的敌人,把右侧的敌人放倒,敌人失去平衡自然无法撞中目标。不过距离实在太近了,赵天霸也没有把握一定能让敌人停下来,说不定对方在生死关头狂性大发,依旧能跌跌撞撞地撞上来。   汉阳总兵知道这很可能是他最后的机会,因此对这最后一击格外重视。那些拆房梁的士兵已经统统招回来,另外二十个刀盾兵站在队伍的边上,举起盾牌保护这些抬着房梁的同伴。当房梁撞进敌阵后,这些掩护士兵也将一起杀入明军中。   在汉阳总兵进行最后的准备工作,嘱咐敢死队该如何行动的时候,清军的东北方向突然传来许多人的呐喊声。   “知府打开东门跑了!弟兄们快跑啊,东门打开了!”   听到喊声后,清兵禁不住都扭头望向那个方向。   跟着一起嚷嚷的还有武昌兵,不少在亲兵营背后负责掩护的武昌兵放弃了阵地,随着喊声向东跑去,从亲兵营附近经过的时候,还大叫大嚷地招呼人们一起向东x突围。   已经绝望了的亲兵营游击听到喊声后眼睛也是一亮,霍地转过身向东面眺望,东城楼那里确实还竖着绿旗。   “大帅!”游击立刻向总兵请战。亲兵营拼死一战,还是有很大的机会护送总兵杀到东城的。   汉阳总兵也很希望这个消息是真的,那么清兵也就绝处逢生了。就在他的眼前,越来越多的武昌兵听到这个喊声后转身向东,其中还有一些是由军官带队,绝望的人总是想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   “定是假的无疑。”汉阳总兵迅速做出了判断。知道军心已经大乱,无法加以阻止,他却不想去抓这根稻草,因为机会根本不存在:“大石头堵死的城门,一时半刻哪里可能打开!”   这肯定是贼人在扰乱军心。东城外面有湖,就算真能打开城门,也不会选择东门,为什么不来南门?总兵长叹一声。若是安陆兵打开东城突围,还不是能多快有多快地逃了,哪里会有时间跑过半个城市来通知武昌兵。   受到周围混乱气氛的影响,不少亲兵营的士兵也骚动起来。不为所动的汉阳总兵立即高声喝止,命令军官立刻把士兵控制好,他决定还是要攻打这个缺口。   “大帅!”亲兵营的游击听总兵说完后,也同意东城城门未必已经打开,但他觉得总比在这里强:“现在贼人注意力都集中在城南,到了东城我们登上城楼,一定能送大帅出城。”   游击觉得形势已经难以挽回,但只要亲兵营坚决抵抗,总能依靠城楼坚持一段时间,让汉阳总兵能够缒出城外逃生。   “不可,”汉阳总兵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知道即使自己带着一些心腹缒出城,也得把亲兵营的主力留下来抵抗,为了争取更多的时间亲兵营的游击也一定得留下指挥作战:“要走一起走,拼死冲出这个缺口。”   总兵猜得没错,亲兵营的游击确实打算断后为恩主争取更多的逃生机会,他从总兵的亲兵坐起,随着恩主的步步高升而水涨船高,正是因为这份忠诚才能坐上亲兵营指挥这个位置。   “大帅……”游击还要再劝。   “我说了要走一起走。”总兵发火了,亲兵营里的军官大都是跟随他多年的老人,他也不忍心扔下这些人独自逃生:“你们都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们都不在了,我也无法替你们报仇了,此事再也别提!”   游击眼眶一热,眼泪差点就喷出来,他狠狠地一点头,就转身去拼命聚拢士兵,准备再次猛攻缺口。   安抚好士兵后,亲兵营的士兵再次排列队形,正中是抬着房梁的敢死队,两边士兵举着盾牌掩护他们,数百名亲兵营的士兵紧紧跟在队伍后边,准备一起发起冲锋。这些是汉阳总兵尚能掌握的最后一点兵力了。他已经不打算尝试肃清豁口两侧城墙上的明军了,一旦冲破明军铁甲兵的阻拦,总兵就要他的士兵尽快从这个豁口里挤出城去,能出去多少算多少。   “出城之后,不要管别人了,全力向南冲,要是失散了就回武昌见。”总兵让士兵紧跟着看得见的军官,也不用管是不是自己原本的上司:“城外的贼人一定没有多少披甲了,我们抱成团肯定能冲过去。”   激励完士气,又看了一眼那些在豁口前竖起盾牌的明军铁甲兵一眼,汉阳总兵就要下令出击。   “咣,咣,咣!”   东面突然传来一阵锣声,接着又是一通震天响的战鼓,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了许多面红色的旗帜。   忽然出现的明军红旗和震耳欲聋的战鼓,让包括汉阳总兵在内的清军都大吃一惊,没想到明军这么快就杀到了身边。汉阳总兵急忙调整队形准备应付。他不知道杀到的明军到底有多少人,如果是贺珍的主力那自然万事皆休,但如果只是几百人的先头部队,那自己也许还有机会。   汉阳总兵估计敌兵很快就会扑过来,等看清敌人的兵力后,他就会留下足够抵挡一会儿的人手,余下的则继续尝试突围。但等了十几秒,明军还是没有杀过来,战鼓倒是敲得越来越响。   “坏了。”总兵猛然醒悟过来,这应该是疑兵之计。对方战鼓敲得那么急,却没有气势如虹的猛攻,那显然只是想干扰自己,让清军无法击中精神突击缺口。   汉阳总兵反应过来以后,就又打算全军突击缺口,可惜此时就连他的亲兵营也发生严重动摇。背后的鼓声那么急、那么响,虽然总兵不停地喊话,要士兵们集中精力于前方,但很多士兵都不由自主地回头张望,总觉得随时会有大批的明军呐喊着杀出。   “贼人退了!”周培公突然大叫起来,兴奋得手舞足蹈。他看到豁口附近本来严阵以待的那些铁甲兵突然收起了盾牌,从阵地上退了下去。   和狂喜的周培公相反,汉阳总兵闻言心中却是一沉。急忙向缺口处望去,可不是,那里的明军铁甲兵正迅速退出豁口,转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些铁甲兵此时消失,只能说明已经不需要他们继续堵缺口了。   正像汉阳总兵所担心的,大批明军甲兵越过断壁残垣,从缺口里面走出来。刚才明军因为人少,一直坚持守在城墙的缺口里,尽可能地缩短战线,同时最大程度地利用两侧城墙上的优势来堵截清军,但现在明军却毫无顾忌地跨过城墙,进入城中的空地。   涌进来的明军甲兵并不多,看上去也就几十、上百,他们占据的阵地也不大,只有短短的一段街道,背靠着城墙站成了三排。但这种举动打消了对面清军的最后一点儿斗志,他们惊疑不定,不知道城墙背后到底还有多少明军军队。只知道对方已经不再担心缺口失守,而是开始行动,从这里进城来夹击己军了。   旁边只闻鼓声、不见人影的明军也出现了,看上去这股明军也就有四、五十个人的样子。他们不再敲鼓,也没有走到城墙旁边那些明军的阵中,而是大摇大摆地站在侧面,对清军形成一种半包围的阵势。   本来抬着房梁的士兵先后松手,让它沉重地落在地上。这些敢死队的成员都抽出刀刃,与其他亲兵营的同伴一起结成圆阵,把总兵围在圆心,准备借助周围的房屋进行最后的顽抗。   从侧面出现的是穆潭带领的几十个明军。他刚才奉命去寻找刘体纯,但后者对安陆知府穷追不舍,已经杀去市中心了。城内兵荒马乱,到处都有明清两军士兵混战,穆潭好不容易才一路问、一路找到了贺珍。听说邓名遇险后,贺珍马上掉头向豁口杀回来,同时派给穆潭几十个手下,让他们率先赶回豁口。   穆潭赶回来的时候,汉阳总兵的亲兵营已经抵达豁口发起了进攻,穆潭身边只有几十个人,无法突破清军的防线,只好躲在附近的城区里等待时机。   在附近城区里躲藏的时候,穆潭抓到了几个同样藏身此间的安陆兵。这些人向明军求饶,穆潭灵机一动,就让他们出去朝着武昌兵喊话,造谣说安陆知府已经搬开堵死东城的石头,成功逃出城去了。这几个清军都是钟祥的本地人,就算汉阳总兵成功突围他们也不会跟着逃走,武昌兵是否能够脱险对他们来说也毫无意义,倒是为明军立功,争取保住性命和一家老小的安全更为重要。得到穆潭命令后,这几个安陆兵就跑出去,在武昌兵的背后来回走动,同时大声地呼喊。   武昌绿营兵的士气本来就濒临崩溃,拼死抵抗贺珍是因为他们无处可逃,只能寄希望于亲兵营杀开一条血路,让他们有机会跟着逃出钟祥;得知东城出现一条生路后,武昌兵就纷纷向东撤退。   计谋虽然成功,可看起来缺口前的清军似乎还没有放弃进攻的念头,穆潭立刻就招呼明军到汉阳总兵的侧翼去虚张声势,他们敲锣打鼓的行为极大地扰乱了清军的军心。清军向缺口发起决死冲锋,靠的就是一口气而已,穆潭在他们身后不断地制造混乱,干扰分神,把清军已经聚集起来的那口气泄去了大半,再也无法积蓄起信心和勇气。   从豁口涌进城的是袁宗第派来的一百多名士兵。接到邓名的告急消息时,袁宗第身边只有一百多战兵的预备队,一口气就都派了过来。这些战兵大模大样地开进城,摆出有恃无恐的模样,为的是多拖延一点时间,现在袁宗第城外的大部队正在调动中。   站在城墙上的邓名能够看清穆潭只是在虚张声势,不过掩护在亲兵营背后的其他武昌兵溃散逃走后,贺珍的部队正在畅通无阻地赶过来,很快就能抵达。只要贺珍一到,对方就会彻底失去突围的机会。   亲兵营的士兵围绕着总兵形成圆阵后,贺珍的部队终于赶到缺口附近。看到四面八方都有明军从街头巷尾涌出,汉阳总兵知道自己已经没有脱险的希望。   “保护大人!”游击声嘶力竭地高呼着,他捡起一杆长枪,挺身站在总兵身前,脖子上青筋毕露。   “听说这个邓名的真实身份是个前朝宗室,这只是他的化名?”汉阳总兵问了周围的人一声。   对于邓名身世的谣传,武昌附近的平民百姓虽然不知道,但是文武官员却都有所耳闻。   几个面如死灰的幕僚点点头,总兵又问道:“他是前朝哪位大王之后?”   包括周培公在内,没有一个人能回答汉阳总兵的这个问题。   见到清军防御的阵形后,明军并没有上前抢攻,而是缓缓地围着清军把他们围起来,两军对峙了一会儿后,袁宗第又有一批援军赶到,更多明军出现在城墙上,他们还带来了一些弓箭手,在城墙上面冲着清军全神戒备。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亲兵营的士兵们已经陷入绝望,只有他们的游击还在纵声狂呼。   汉阳总兵又回头看了看身后,那位不到三十岁的首席军师此时已经手脚发软,面孔苍白,快要倒在地上了。总兵苦笑了一声,把腰间的宝剑拔了出来。   “正是!”本来已经骨软筋酥的周培公见状又跳将起来,叫道:“大帅身先士卒,士气大振,必能杀出一条血路。”   “读书人啊。”汉阳总兵这次没有任何愤怒的表情,只是最后看了周军师一眼,然后转回身,突然拨开身前的部将和士兵,独自走到队伍的前排,冲着城墙上高声喊道:   “对面可是邓名,可敢出来一见?”   听到这声喊声后,邓名举着红旗,不慌不忙地走到墙边,向清军这边俯看下来,他与汉阳总兵对视片刻,缓缓说道:“我就是邓名。你愿意投降吗?”   “原来这么年轻啊。”汉阳总兵看着城墙上那张年轻的面孔,远远看上去好像连二十岁都没有。   “殿下,”总兵向邓名高声喊道:“罪将的部下原本都是普通百姓,是罪将一意孤行,要投靠清廷的……”   听到汉阳总兵的话,邓名点点头,总被不同的人误认为是宗室,现在他已经懒得解释了,况且此时也不是解释的时候。邓名知道对方担心自己杀降,这个时代的人多有类似的顾虑,他立刻大声回答道:“只要将军放下武器,我保证降者免死。”   “一言为定?”汉阳总兵等得就是这句话,立刻高声追问道,既然对方是个身份尊贵的宗室,又在众目睽睽之前许诺,那么部下存活的机会或许能大上那么一些吧。   “绝不食言。”邓名再次保证道。   对峙的明清两军士兵脸上顿时都是一松,明军知道战斗即将结束,而清军士兵本来自度必死,现在虽然不知道邓名是不是会守信,但到底还是有了一线生机。   总兵回过头,对亲兵们喊道:“殿下仁慈,你们万万不可忘了今天殿下的不杀之恩。”   接着总兵又一次望向城头:“冤有头、债有主,背叛皇明的大罪罪人一力承担,还望殿下不要食言。”总兵用尽力气喊完这句话,猛地举起宝剑在自己脖子上一划,切开了自己的颈动脉。鲜血顿时喷起半人多高,总兵的这个姿势维持了两秒,然后人就重重向前扑去,直挺挺地摔倒在地。   亲兵营的游击见状大叫一声,也从腰间抽出匕首,二话不说就割断了自己的喉咙,咕咕喷着血跌在地上。   清军的总兵和亲兵营游击自刎,周培公、总兵的师爷、幕僚,以及剩下的亲兵营众官兵皆抛下武器,向明军投降。   第二十二节 殿下   汉阳总兵战死后,很快钟祥府的衙门也被明军攻破,知府、知县被杀。逃去城东的武昌兵走投无路,大部分也向明军投降。   整场战斗中只有为数不多人得以逃到城墙外面,因为袁宗第在城南部署的防线十分严密,所以成功逃离明军包围圈的清兵寥寥无几。据说只有两个清兵跑得奇快无比,正好他俩在明军没布置马匹的地段突围,明军步兵拼命追赶,也没能把这两个飞毛腿抓住。   刘体纯攻破府衙后与大家胜利会师。因为他对钟祥清军情况的判断严重失误,造成了长达一个时辰的豁口危机。得知了豁口处经历的险情后,刘体纯气得想去踢汉阳总兵一脚,他大声骂道:“这厮手里差不多有六千甲士了,有这么多人还堵什么城门?怎么不出城外扎营啊。”   邓名安慰他道:“这样也好,若是鞑子驻扎在城外,不把他们打回去我们也不敢炸城墙。打垮他们恐怕得花十天半月吧?他们不堵城门,也不会两个多时辰就被我们一锅端了。”   从攻破郧阳开始,刘体纯等人的军力就急剧膨胀,沿途几仗缴获颇丰,到达钟祥城前的时候,夔东四将手中的甲兵已经从出战时的六千人增长到八千多人。钟祥一战后,明军的甲兵已经高达近一万四千。   获得物资总量最多的当然是郝摇旗,毕竟这次他出兵最多;不过若论实力增长的比例,则无人能和袁宗第相比,本来战前大家都说好要多分一点给袁宗第,现在他分到了两千副盔甲和武器。从大昌带出来的辅兵差不多全变成了披甲兵,而现在搬运物资的辅兵主力已经是分到的俘虏和临时招募的百姓了。   在钟祥缴获了大批武昌军的装备,这批盔甲、武器的质量比以前的还要好。和以往一样,邓名并没有参与分装备和俘虏。   因为邓名答应了不杀俘虏,所以刘体纯等人也不打算让邓名为难,他们把亲兵营剩下的几百名士兵分成四份,每人领走一份,带回各自的军中监视起来。   分到大批缴获后,袁宗第的实力差不多恢复到重庆之战前,他现在心情很好,就给邓名讲解这个时代的俘虏政策。   “若是提督要打武昌,这些亲兵和武昌兵都很好用,”随着邓名自称江南提督日久,亲卫和夔东将领对他的称呼也在渐渐改变,袁宗第说道:“若是提督不打算拿下武昌,那这些亲兵就是大军的累赘。”   在郧阳等地俘虏的清军披甲兵都经过了仔细的甄别,凡是没有家室的单身汉,又确实有些力气或是有其它过人之处,夔东众将可能会当作战兵来用;而那些有家庭、有妻小的披甲兵,夔东众将就会拿走他们的盔甲,把这些俘虏编入壮丁队,当作辅兵使用。   即使是搬运物资的辅兵,也分成可靠的和不可靠的两种。那些又有家庭、又从来没有离开过出生地附近的清兵俘虏是最不可靠的,这些人既不会在明军进攻的时候心甘情愿地一起前进,也不愿意在明军撤退的时候,跟着返回夔东基地,他们只想留在自己的家乡附近。只有在明军决心长期占领郧阳、襄阳等地时,才不用太担心这些人开小差。   至于这次被俘的大批武昌兵,其中一部分是跟着汉阳总兵南征北战的旧部,这些人在夔东众将眼里最危险,绝对不值得信任,不过其中大部分都战死了;还有一部分是从湖北各地选拔出来的精兵,这些人只要还没有在武昌安家,就可以一用,夔东众将知道这种人一般都是为了挣军功、吃军粮不在乎远走他乡的,这部分俘虏很快就被刘体纯他们瓜分一空,不少都编入到战兵队列;剩下那些在武昌有家庭的士兵就比较麻烦了,如果继续进攻武昌的话,这些士兵为了夺还家室也许会奋勇作战,但如果明军撤退,他们肯定也会逃跑。   “虽然提督答应不杀俘虏,可是他们也没有多少人,把他们围起来,杀了就没麻烦了。”袁宗第觉得邓名答应汉阳总兵答应得太快了,这些亲兵营幸存的军官多是跟随总兵多年的旧部,亲兵们平时也受到较好的待遇,而且在武昌基本都有家庭,按照夔东众将的标准,这几百个人是最危险的一批人,当初不接受他们投降才是最好的处置方法。   “都是汉家儿郎,鞑子要杀,我们自己也要杀?”邓名冲着袁宗第摇摇头。   “提督觉得他们是汉家子,他们自己可不这么想,他们可是都心甘情愿地剃头了。”袁宗第提出一个折衷的办法:“干脆继续进攻武昌,我们在军中放出这个风声,这样武昌兵就会死心塌地跟着我们了。”   加上亲兵营,有家庭所累的武昌兵共有一千七百多人。袁宗第建议向武昌发起进攻时,沿途就让这些武昌兵去打头阵,这样可以用武昌兵消耗湖北的清军,而且还不违背不杀俘虏的诺言。   邓名知道袁宗第的建议正是这个时代的观念。清廷那边也是这么做的,比如吴三桂攻破贵州以后,就挑选了三万多云南籍的明军俘虏,组成炮灰部队打头阵。攻下昆明后,又计划让西营的降军做前锋去追击李定国。   邓名认为,接受投降就是让敌人放下武器停止抵抗,而不是强迫对方当叛徒,俘虏和叛徒应该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不过在这个时代,似乎投降和叛变是差不多的概念,不肯叛变的俘虏都会被视为拒绝投降,胜利者处死他们也没有什么心理负担。   在钟祥之战前,夔东众将或许还有心继续向武昌进军,因为屡战屡胜,让夔东众将渴望得到更多的战利品;但在钟祥之战后,夔东众将已经没有太多继续进攻的愿望了,他们希望能够返回基地,消化收获的胜利果实。   比如袁宗第,虽然他有大批辅兵披上了缴获到的盔甲,但这些人还需要经过训练才能成为可堪大用的战斗兵;出征以前,夔东众将打算搬运一些人口回自己的根据地,现在明军已经夺取了大片的土地,这些地方的人口多得他们都搬不完;安陆府各地的军队都集中到府城钟祥并被明军消灭,现在安陆府、襄阳府已经没有什么清军,明军可以向百姓征收今年的粮税,这也需要大量的人手才能运回夔东。   除了经济方面的考虑外,还有军事方面的顾虑。   明军战兵的数量虽然急剧增加,但由于大都是由辅兵刚刚转变成战兵,所以实际军力的提升远没有表面上那么惊人;明军需要防守的地区很多,郧阳、谷城、襄阳等地都需要防备清军夺回,不然汉水的交通就会被切断,明军搬运物资和人口的工作就会变得更加困难,大军返回夔东根据地也就要走崎岖的陆路。   虽然没有公开,但夔东众将内部已经形成一致看法,就是该放缓脚步了,先控制住已经占据的领土,征收秋粮,搬运人口。如果有更多的夔东明军出来,那么打武昌也可以再议,但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防守而不是继续进攻。   听了袁宗第的讲解后,邓名不置可否,又去刘体纯那里询问他对武昌兵的看法。   不出邓名所料,刘体纯认为袁宗第的方案非常不错,而且具有很大的可行性。   刘体纯觉得明军可以先造声势,扬言要拿下武昌,接着直取江西、南京,然后让俘虏的武昌兵去强攻南下道路上的城池。若是攻下了城池,里面的缴获对明军来说都是白来的;等明军开始撤退时,这些武昌兵肯定会大量逃亡,他们回去后还会是清兵,不如趁早把他们消耗掉。   “若是他们真的一路顺风顺水,打到武昌城下,我们就带兵去督战,让他们继续攻打武昌城。打下来那自然是最好,打不下来就以畏敌不前的罪名把他们杀了。让清兵自相残杀,就没有人能说提督杀俘了。”   刘体纯认为凭着一千七百多武昌兵肯定打不下武昌,不过能够消耗掉这批俘虏就好,如果给清军造成一些损失就是额外的收获。尤其是那些亲兵营的俘虏,更要用来组成敢死队,让他们去蚁附攻城。留着他们不但每天管饭,还要分散在军中派人小心监视,防备他们作乱。   “如果放了他们怎么样?”邓名试探着提出自己的想法:“让他们回去宣传我军的仁义,将来两军对垒的时候就会有更多的人投降。”   “我军本来就十分仁义,再说,有钟祥的这些人替我们宣扬也就足够了。”刘体纯不以为然地摇头说道:“襄阳府、安陆府的俘虏我们不是都没杀么?那些愿意跟我们去夔东的,我们还帮他们搬运家小,不愿意跟我们走的我们也不强迫,我军的仁义很快就会天下闻名的。”   相比清军,闯营确实比较优待俘虏,不过他们优待的对象是府兵、县兵这种没有什么威胁的俘虏,武昌兵尤其是亲兵营的俘虏并不在优待的范围内。   邓名不再和刘体纯谈论这事,至于郝摇旗和贺珍会有什么意见,不用问就心知肚明了。钟祥之战一结束,贺珍就急忙把武昌兵的武器、装备都收缴得一干二净。分给贺珍一部分亲兵营的俘虏,让他负责监视,据说被他派去干最重、最危险的活;而郝摇旗更干脆,明白建议邓名不要在乎什么诺言,把这些危险分子赶快都坑了,图个省心。   在安陆府缴获了五十多万两白银。以前邓名从来没有要求过任何战利品,但这次他站出来表示他也应该有一份。夔东众将没有理由拒绝。首先,爆破城墙的办法是邓名拿出来的;其次,他是一军统帅,至少是名义上的;再次,汉阳总兵是邓名带人堵住的;最后,此次作战说明邓名掌握一支部队很重要,他需要的不仅仅是十几个亲卫就够了。   邓名宣布要五分之一的银子,也就是十万两。这笔银子一部分要用来赏赐即将组建的部队官兵,而大部分则委托袁宗第运回奉节文安之那里。   “把所有那些有家人的武昌兵都交给我吧。”邓名对四位将领说道,至于其他的俘虏目前他不需要。   “提督要这些狼崽子干什么?”郝摇旗闻言急忙劝阻:“无论提督如何推心置腹,这帮狼崽子都是养不熟的。”   “我不打算把他们养熟,只是我自己想锻炼一下安营扎寨、排兵布阵的能力,他们都是老兵,做起来比较方便。”邓名解释道。   众将依旧不放心邓名的安全,刘体纯更是强调这种招揽人心的行动风险极大,但是收效甚微。   “我当然不会住在降军中,我也知道他们聚集到一起有可能闹事,所以你们每人先借给我一百名精兵,让我能够看住他们。”   众将拗不过邓名,就把武昌兵都交给了他。虽然刚过去一天,郝摇旗和贺珍就已经整死了几个亲兵营的士兵。把这些危险的俘虏交给邓名的同时,他们每人都派来一百个全副武装的士兵,以加强安全保卫工作。   通过对俘虏的盘问,明军知道现在武昌极其空虚,就算黄州府等地的清军统统集结到武昌,胡全才也凑不出一支能对明军形成较大威胁的野战部队。因此大家都急忙分散到各县,控制安陆府全境,抓紧时间征收物资、招募勇士。   只有邓名老老实实地呆在钟祥城,一连两天就是训练部队。带一支比较有经验的部队很有好处,这些士兵的军纪远好于一般的杂牌军,邓名很快就在赵天霸等人的指点下,对排兵布阵增加了不少知识。   郝摇旗和贺珍此时都不在钟祥。邓名在城南搭了一个简单的梯台,把自己的军队带到梯台下边,然后走上去给武昌兵训话。   在开始讲话前,邓名下令给每个武昌兵发一两银子。   领到银子后,这些武昌兵纷纷按照以往军队里的惯例,向邓名高声欢呼,赌咒发誓要水里来、火里去。不过邓名根本不信,他们以往在汉阳总兵那里拿到的好处可多太多了。   “这不是军饷,”邓名知道这些人是误会了,以为自己打算把他们编组为军队,登上梯台后,邓名对面前的近两千名武昌兵说道:“这是发给你们的遣散费。”   台下顿时一片哗然,那些负责控制降俘的明军和武昌兵一样惊讶。   “我没有领地,也没有税收,两天前把你们要来时确实想过要留下你们这些士兵,但经过这两天的深思熟虑,我发现远远养不起这么多部队。与其等到发不出军饷的时候看着你们哗变,还不如现在就遣散更好些。”   邓名指了指南方:“每人一两银子,足够你们回家的路上用了。在你们离开军营以前,我只要你们发一个誓:在回家的路上,无论你们乘船还是吃饭都要付钱,不许烧杀抢掠,不许欺负沿途的老百姓。”   武昌兵都听得将信将疑,不知道是不是邓名在玩什么猫捉耗子的游戏。还有人断定这是欲擒故纵,谁要是第一个走出去肯定会被拖去斩首。虽然惦念着武昌的家人,但大多数人都暂时保持观望,希望有其他人先出头试探一下这水的深浅。还有一些人干脆嚷嚷说他们根本不打算再回武昌了,就算抛妻弃子也要跟着邓名打天下。   听到这句明显言不由衷的话,邓名笑起来:“好吧,就算你们打算破家相从,至少也先回家报一声平安吧。现在钟祥的胜败估计已经传回武昌了,你们的家里人还不知道有多着急。你们先回去见父母、妻子一面,让家人知道你们还活着。如果你们的志向不变,还是要回来投奔我,我也非常欢迎。只是事先说好了,在我这儿可没有军饷,你们得替我白干活。”   直到这个时候,大部分武昌兵才相信是真的要放他们回去与家人团聚。   在第一声感谢声响起后,越来越多的武昌兵把称颂送给了邓名,这次他们的声音听起来比刚才领银子时诚恳了许多。   “这是你们的大帅舍命替你们求来的,我既然答应了他,就当然不会为难你们。”邓名挥手让台下的武昌兵赶快走,不要在钟祥多做停留。   有些明军军官过来劝说,但邓名不为所动。   周开荒也凑到了邓名身边,小声说道:“提督这件事要是传到靖国公他们耳朵里,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想?”   “我是江南提督,”邓名微笑着答道:“我用不着事事担忧袁将军会怎么想。”   “殿下仁厚,洪福齐天!”   正在与周开荒对答的时候,突然台下传来一声高喊。发出这喊声的是一个前汉阳总兵亲兵营的士兵。两天来他一直认为就算不被明军杀死,和家人今生也没有什么机会见面了,或者被明军带去他乡,或者家人被湖广总督衙门当作逆属处理。每到夜间想起这件事,这个士兵就感到生不如死,在营中偷偷地落泪。   关于邓名是宗室子弟的传说在湖广流传开来,清军中不许公开谈论这个说法,明军中也不让谈及。但这个士兵没想到能够活着回家,心情激动之下再也无所顾忌,就跪倒在地,冲着邓名所站的塔楼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同时大声发誓道:“殿下所命,小人怎敢不从?小人今生都会铭记殿下的大德,以后绝不乱伤人命,吃饭一定给钱!”   受到这个士兵的感染,武昌兵一起向梯台上的邓名表达着感激,同时保证在回武昌的路上绝不会欺压良善,若是有同伴欺心骗了殿下的银子,他们也不会袖手旁观。   虽然常常被人误会为宗室,但是上千人一起高呼殿下的场面还是不多见,上次遇到这个场面还是在万县的时候。邓名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带着卫士和护兵离开了。   第二十三节 江防   邓名放走俘虏的第二天,刘体纯就回到了钟祥。听闻此事后他来找邓名,见面后并没有提俘虏的事,而是试图劝阻邓名继续进攻武昌。   “武昌,是湖广乃至天下的中枢,虽然武昌城里现在空虚,但是听闻武昌有险情,江陵、夷陵的清虏肯定会奔驰救援,他们顺江而下,转眼就到。”刘体纯不反对邓名带着兵力去长江边上耀武扬威一番,但却反对认真地进攻武昌:“要想打下武昌,必须先打汉阳。等我们拿下汉阳,渡过长江,再炸塌武昌的城墙,那时上游的虏师早已得到警报,肯定已经赶来了。我军的水师恐怕不占优势,万一被堵在长江里没能返回汉水,大军十分危险;就算水师能够撤退回汉水,我们留在南岸的官兵也会陷入险境。”   当然夷陵、江陵一带的堡垒非常重要,但是再重要也无法和武昌相比。钟祥一战歼灭了大批武昌的精兵,虽然邓名把俘虏们放回去,但这些斗志全无的士兵在短时间内也不可能恢复战斗力。据刘体纯判断,在这种情况下,一旦看到明军出现在长江上,湖广总督很可能不顾一切地从上游抽调部队;如果明军猛攻汉阳,胡全才很可能让江陵等地的清军全师而下,与武昌清军东西夹击明军。对于清廷来说,即便夷陵等地丢失,只要武昌还在就还有江防,若是武昌没有了,那整个湖广的长江体系就瓦解了。   “若是夷陵、江陵等地的虏师和武昌、黄州等地的鞑子会师,再加上湖南的兵力,胡全才就能凑出六、七万大军,两、三万的披甲兵,水师的实力也很雄厚。我们虽然也有一万四千的甲兵,但大部分都是新兵,队伍没有训练好,胜算恐怕不大。”刘体纯掰着手指头,一条一条地分析两军的优劣:“兴山的李将军(李来亨)路途遥远,无法及时支援我们;我们的水陆都不占优势,又顿兵武昌坚城之下,所以还是不要打这一仗为好。”   刘体纯说胜算不大已经很客气了,用对方一半的兵力和劣势的水师去进攻武昌这样的坚城,完全是自取灭亡。这还是最好的情况,有可能胡全才抽调部分军队回来就能给明军很大威胁,还不至于让江防有失,   邓名耐心地听完了刘体纯的长篇大论,认为对方说得很有道理,只有一点他不明白:“谁说我要打武昌?”   刘体纯脸上的表情似乎是在说:“你就别瞒我啦”。   听说邓名释放武昌降兵回家以后,刘体纯觉得自己立刻洞悉了邓名的用心,认为邓名肯定是为了攻打武昌做准备。战俘们回去以后,钟祥清军惨败的消息会迅速传扬开来,让本来就空虚的武昌更加人心惶惶;其次,看到这些战俘生还,武昌其余部队的斗志也会受到影响,当明军兵临城下、破城在即的时候不会拼死抵抗;最后,邓名发给每个士兵一两银子,这种罕见的行为会在沿途流传,让更多的人知道明军大兵压境。   听了刘体纯的解释,邓名笑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瞒刘将军,我只是想把他们放了,并没有进攻武昌的用意。”   刘体纯依旧不信:“若不是为了立刻攻打武昌,放了他们有什么益处?”   “没有益处就不能释放俘虏么?”邓名反问道。   刘体纯愣了一下,着急地说道:“提督是不是认为这些降兵能够长久地记住这份恩情?”   刘体纯告诉邓名,现在这些武昌兵固然是一盘散沙,但假以时日又会被清廷重新组织起来,到了下次打仗的时候,有军官带领,身处军阵之中,他们就算对邓名有再大的好感,也不会有临阵倒戈的机会。   钟祥惨败的消息只在最初一个月里有最大的震撼效果,再往后清军就会渐渐淡忘此事。释放俘虏只可以在短期内造成轰动的效应,但如果不趁着这机会进攻武昌,那实在是多此一举。   “原来如此。”邓名认真地思考着刘体纯的话:“刘将军说得有道理,但我确实没有立刻进攻武昌的打算。”   “那提督为什么要释放俘虏呢?”刘体纯不依不饶地问道,他认定邓名想进行军事冒险,所以赶来要打消他的这个念头。   “我没有任何军事上的目的。”邓名刚才听完刘体纯最开始的话才生出去武昌的念头,打算假装有攻取武昌的计划,引诱胡全才放弃江防,但是听完刘体纯的一番分析,认识到自己原本设想中的不足,因此从善如流地放弃了。   “给那些降兵银子干什么?不是为了拉拢人心么?”刘体纯还是不信。   “要是放这两千个俘虏两手空空地回家,他们沿途肯定会给老百姓造成很大的骚扰。从这里到武昌没有多远,路上吃饭、坐船,每个人有几十文钱就够了,我多给一些让他们心中有愧,也就不会去欺负老百姓,甚至抢夺行凶了。”若是俘虏在回家的路上把怨气撒在沿途的百姓头上,邓名觉得这些百姓反倒是自己害的。   “对啊,沿途百姓纵然感激,但若是一两个月过去,他们渐渐地也就把这事忘了。提督难道不是打算趁机沿着汉水顺流而下么?”   刘体纯觉得,邓名的目的是消除沿途百姓对明军的恐惧,让他们愿意与明军合作,为明军提供物资和情报。不过这效果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不断减弱的,若是半年、一年之后明军再来,百姓还是会感到恐惧。   邓名只好继续解释……   过了两天,周培公和其他几个被俘的幕僚看到没有动静,就壮着胆子试探着对明军说,他们在武昌也有家人。在这个时代,读书人和大头兵是不等价的,会受到什么样的处理,这些幕僚心中也是没底。他们觉得,既然连大头兵都不杀,大概也不会杀缙绅吧。   不料邓名对他们和对那些武昌兵的处理没有区别,也是每人发一两银子,打发他们回家。   这些幕僚并不看好夔东明军,本来也不想在明军中多停留。不过明军的这种处置方式还是让周培公等人都为之愕然,随后就是勃然大怒。其中一个岁数有些大的幕僚最为激动,愤怒地把银子扔在邓名脚前,大叫士可杀、不可辱。这个幕僚在营帐中暴跳如雷,唾沫横飞,旁观的人都觉得这个老头已经进入疯癫状态。   邓名退后两步躲开他,低头看了看地上那块银子。对方把银子扔到自己脚边而不是朝脸上砍过来,可见还残留着一些理智吧。   拱手向这些人道别后,邓名就让卫士们送他们离开军营。   事后,邓名不解地问周开荒:“我们给每人一两银子不算少了,他就是雇一辆车,坐车回武昌都足够了啊。”   “一两银子是不少,但是和普通的小兵待遇相同,让这些读书人的脸往哪里放?”周开荒觉得邓名此事做得不是太恰当,笑道:“提督不送银子是最好了,要送就得每人一百两。”   “一百两!可他们是俘虏啊。”邓名吃惊得跳起来。自从他分到大笔的银子以后,卫队的伙食得到了显著的改善:“我们哪怕是每天买一只羊来吃,一个月也花不了一百两银子!听说教私塾的先生,到了年底,学生的家长也就送一两银子的礼吧?”   “可是,连每个小兵都给一两银子,一个读书认字的缙绅,身价难道还没有百倍吗?”在正常情况下,给俘虏的幕僚一两银子应该不算少,但周开荒提醒邓名,他早先宣布给士兵的银子是遣散费,而不是卖命钱。既然对士兵都这么慷慨,那么给读书人的遣散费少于一百两就显得太刻薄了,一两银子就是不折不扣的羞辱:“既然舍不得,那还不如不给。”   “我是怕他们路上忍饥挨饿,有的人岁数大了,腿脚、眼睛都不好,有一两银子可以租车、租船。”邓名低声为自己辩解道。   得知这个新闻后,正要再次去地方上收集物资的刘体纯又赶来凑热闹。   刘体纯不解地问道:“提督的名声,一半要靠自己做,一半要靠缙绅们给传扬。若是让湖广的缙绅认为提督有意要羞辱他们,这对提督的名声可没有什么好处;而且善待这些缙绅,可以向湖广的士人表现提督光复湖广的决心,这可是千金买马骨的好机会啊……”   刘体纯认为那些幕僚中有一些人是真想走,但也有一些是装模作样。如果邓名表现出求贤若渴的样子,他们也许不介意扮演一下马骨。   “难道我做什么事情都一定有军事上的目的吗?”邓名叹息道:“我就不能放他们回去看望家人,无论高低贵贱都发给一两银子的路费吗?”   ……   湖广总督衙门。   钟祥之战爆发的前一天,安陆府的知府觉察明军的哨探出现后,立即派人给胡全才送去一封信,报告明军先锋已经开到城下,钟祥城已经遵照总督大人的命令堵死了四座城门,近六千披甲兵猬集城内,足以保证城池万无一失。   这封信让胡全才很满意,当晚睡觉睡得很踏实。想不到这竟然是知府的最后一封信。   收到报告的第二天,他正在衙门里等候黄州府等地的援兵时,一份六百里加急的军情就飞入总督府——钟祥失守,安陆府全军覆没。   这个报告犹如晴天霹雳,把胡总督吓得不知所措。   派到钟祥去的省军是武昌现有的精锐部队和机动部队,对这支军队的战斗力和汉阳总兵的指挥能力胡全才都非常有信心,认为即使是十万明军来袭,也足以自保。但现在钟祥却转眼间宣告失守,近六千披甲兵不但没有能够守住钟祥,就是连稍微坚持几天都做不到。从两份报告的时间上看,钟祥好像也和宜城一样,仅仅两天就被明军攻破。在明军的攻势面前,六千披甲兵竟然显得毫无抵抗能力。   “这次贼人到底来了多少人?”胡全才瘫在椅子上发呆,片刻后已经满头大汗。   宜城只有数百披甲兵,两天陷落;钟祥有近六千披甲兵,还是两天陷落。两地的清军实力明明相差很大,在明军面前却显得没有什么分别。这只能说明明军的力量实在太雄厚了,攻破城市的速度只取决于他们的推进速度——先锋抵达,安营扎寨,主力就位,开始攻城,然后破城——至于城中到底驻扎了多少清军则并无区别。   “难道真有二十几万流寇,其中还有数万甲兵?”胡全才又想起了邓名的那份檄文,明军自称拥有五十七万大军:“可是这么多人,他们是怎么从郧阳出来的?”   之前胡全才认为明军不过两、三万,后来又认为最多不过四万,若是对面果然有十几万甚至二十多万人的话,明军从襄阳南下的速度就快得实在太惊人了,这只能说明对方拥有大量的船只——郝摇旗是从哪里变出来的这些船?   不过,胡全才已经没心思琢磨明军是怎样从郧阳杀出来了,眼下的问题是即便对方有五、六万甲兵,两天就拿下钟祥,这个速度也是太惊人了。城内的近六千甲兵,完全可以把县城的城墙守得密不透风。   黄州等地的兵马还没有齐聚,武昌的精锐损失了大半,对方兵强马壮还拥有大量船只。胡全才差点就当堂扔下令箭,下令夷陵、江陵等地的兵马火速回救武昌。只不过胡全才也知道,一旦放弃了夷陵、江陵,就等于放弃了洪承畴煞费苦心多年经营起来的长江防线,五年来对南明五千里的防御圈上就会出现一个大口子。   经过一番剧烈的心理斗争后,胡全才勉强压下立刻召回江防部队的念头,打算再观察几天明军的动向再说。江防暂时还不能动,但湖南还有一些兵力可以召集,虽然很多都被抽调去了广西、贵州,但各地起码还留有一些看家的人手。胡全才一面向清廷上书请罪,写了加急信送往北京,请求顺治下令河南的绿营即刻南下协助作战;一面传令湖南各府,让各个知府迅速清点手中的精锐披甲兵,火速报给湖广总督衙门知晓,同时还让各府集结这些部队,做好驰援武昌的准备。   忙碌了几天后,胡全才派去安陆府的探子回报说,明军暂时还没有继续南下,德安府、黄州府的部队也陆续抵达武昌,这让胡总督稍感安心。   又过了两天,胡总督得知有几个安陆府的士兵逃出,他立刻下令把这几个士兵送来武昌总督衙门,胡全才要亲自询问他们钟祥一战的过程,还有明军的兵力。这几个士兵的回答让胡全才感到很意外,他们都说明军抵达城下仅仅一天就挖塌了城墙,而且城南、城北同时坍塌,转眼间明军就从两处缺口蜂拥杀入,清军抵抗了也就两个时辰。   这个攻城过程让胡总督刚刚放下的心顿时又收紧了。明军人力强大得难以想像,一天就能在城墙上挖出两个缺口。根据这几个突围者的描述,汉阳总兵并非猝不及防,他事先对明军挖塌城墙已经有所察觉,还派了部队去预先设防,但在明军的强大攻势前好像连拖延时间都做不到。   胡全才好像已经看到了那无边无际的明军冲到了武昌城下,挥动着无数把铁铲和锄头,几天之内就把武昌的城脚也彻底挖空。想到这里,胡全才就急忙扔下令箭,让使者火速去江陵、夷陵军中传令。   见湖广总督要放弃江防,总督衙门里的几个幕僚和武昌的一些部将拥上去死命劝说,苦苦哀求总督大人再观察几天,毕竟放弃江防的罪过实在太大。虽说武昌失守大伙儿谁也活不了,但放弃江防清廷肯定震怒,降罪湖广官场。   这些人阻止胡全才撤除江防的理由之一,是这几个突围者的话不可以全信。他们都是城中的小兵,并不是镇守城楼的军官,看不见城墙上攻防的全貌;理由之二,就是明军虽然人数众多,但未必一定会南下来取武昌,毕竟这里有长江天险。明军也有可能北上攻入河南,若真的如此,那岂不是白白放弃了江防,招惹朝廷的不快?   更有部将建议,可以在长江以北、汉水两岸实行清野之策,让明军觉得南下没有油水可捞,这样他们北上去河南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仔细一琢磨,胡全才觉得手下说的也有道理,虽然明军势大,但不一定就铁了心地来打武昌。   见总督大人不再坚持,堂下的将领赶快把地上的三支令箭捡起来:一根是给夷陵的,一根是给江陵的,还有一根是给驻扎洞庭湖的长江水师的。   部将双手捧着令箭奉上,胡总督迟疑了一下,终于伸手接回了三支令箭。   正要把它们插回箭筒中,忽然听到一声:“报!”   堂外又传来一声大喊。   一个传令兵被引入大堂中,他打了个千,在堂中单膝跪倒,向湖广总督禀告:一大批在钟祥被俘的武昌兵回来了,是被明军释放的。   第二十四节 洞悉   “他们可是带回了战书?”胡全才想当然地认为这是明军不敢派自己人来武昌当使者,就打发了几个俘虏回来,传令兵使用的“大批”那两个字被他忽略了。   “没有。”传令兵也觉得这个消息简直不能置信。   今天早上成群结队的武昌兵陆续抵达汉阳府时,汉阳守将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拼命地睁大了眼睛,才看清眼前的景象,确信明军真地把上千名清军精锐释放回来了。   面对湖广总督的询问,传令兵小心翼翼地答道:“小人从汉阳府过来的时候,已经有五百多个士兵回城了,听领头的人说,伪江南提督邓名一共放了一千七百多人回来。”   “什么?”胡全才身边的幕僚、还有那些将领都失态地叫出声来。   面对大堂上众人的一致喝问,这个小兵脖子一缩,带着三分胆怯的表情低声继续报告道:“听回来的人说,邓名把所有被俘的官兵中在武昌、汉阳这里有家小的人都挑了出来,统统释放回家。”   衙门里的人全都目瞪口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在城内有家小的这些士兵在清军中可以说是最可靠的战士,因为面对明军进攻时,他们保卫城市就是保卫自己亲人的安全。但若是他们为明军所用的话,也会是很危险的敌人,因为他们会为了与家人重逢而拼命攻破城池。   之前得知派去钟祥的武昌兵全局覆灭后,胡全才马上下令把这些人的家属全部控制起来。如果明军胆敢用这些人为先锋攻打城市,他就打算把这些人的家属带上城头,用来打击这些武昌兵的士气。   不过这种办法的作用也很难说,因为城墙上的位置有限,不可能把所有降兵的家属都押上去,更不可能准确地把正在攻城的士兵的亲人送到他的面前,顶多是喊话威胁他们说若是不临阵倒戈就杀光他们的眷属。不过对方在明军阵中,倒戈是不容易的,若是真杀了眷属,说不定还会激起他们复仇的欲望。总之,这种事非常难以处理。   大堂上的众人一个个扪心自问,他们若是处在邓名的地位上,肯定不会把这么好的一群炮灰放回来的。   “难道是他不想打武昌了么?”一个幕僚喃喃自语着,但又觉得自己这个判断好像哪里不对。   大家实在想不通邓名这么做的意义,就一起向稳坐正中的湖广总督望去,希望总督大人能够明察秋毫,看破敌人统帅的险恶用心。   “当然不是,这个举动正说明了他要进攻武昌,要不然就不会把这些人放回来了。”在最初的惊愕过后,胡全才一直面沉似水,一言不发地坐在椅子上听着下面众人的议论。等到众人望过来的时候,湖广总督早就想明白了一切,对邓名的用心洞若观火:“他肯定会发起佯攻,大肆宣扬要拿下武昌,让这些人死心塌地的给他卖命,派这些降兵去当先锋攻城,借我们的手消耗光他们,也借他们的手消耗城内的官兵,这才是贼人一石二鸟之计。”   众人听得纷纷点头,看见胡全才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马上就有幕僚凑趣道:“那此獠到底有何阴谋呢?”   “哼。”胡全才一甩袖子,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背着双手走到堂下,眉目间的忧色越来越浓,在湖广的文武官员面前踱了两个来回后,胡全才仰天长叹一声:“邓名此番前来兵力雄厚,他根本用不上这些他觉得不可靠的降兵。”   胡全才估计,如果投降的武昌兵有好几万,邓名的方法就会和吴三桂在云南用的招数一样,用降军为先锋,让他们反攻家乡;但现在只有一、两千武昌兵,邓名认为这些战斗力可疑的部队无法给武昌守军造成重大损失,万一战败了还可能影响士气,所以他依旧用明军为进攻主力。   “邓名手下的贼人远远超过十万,所以他才能两日就攻破钟祥。他派这些人回来瓦解我军的士气,企图扰乱人心,让官兵失去誓死抵抗的斗志。”胡全才越想越觉得邓名阴险毒辣。要是只放几个俘虏回来宣传明军不杀降兵的话,胡全才还可以控制住消息,不让军心因此受到影响。但现在对方一口气放回来两千人,消息就无论如何也捂不住了,说不定现在城内已经流传开了。   “邓名,你好毒辣啊。”胡全才咬牙切齿地说道,接着又对部下们推断道:“两千个人返回武昌,想一想这一路上得有多大的动静!现在周围的百姓都已经知道他大军压境;那些无知的愚民、愚妇,还会觉得他既然连当兵的都不杀,大概也不会杀老百姓,这样,等贼人向武昌开过来的时候,那些蠢民就不会逃难,更有利于他收集粮草。”   见湖广总督三言两语就把敌人的险恶用心道破,分析得头头是道,众人都是心悦诚服。   那个传令兵心中的迷惑也不复存在。他又想起一事,急忙向胡全才叫道:“总督大人,放回来的人还说,邓名给了他们每人一两银子,说是“遣散费”。还要换他们一个许诺,沿途不许扰民,无论吃饭、乘船都要给钱。”   “太恶毒了!”听到这里一个官员勃然大怒,跳将起来,双手握拳,冲着胡全才喊道:“大人,他这是蒙蔽愚民,让他们留下来给他带路啊。”   胡全才微微颌首,轻声说了一句:“果然不出我之所料。”   “大人,我们该如何应对?”现在堂中众人都心急如焚。邓名杀机毕露、步步紧逼,偏偏他的这招还很难应付。多达两千的降兵不可能都杀了灭口,而且他们这一路走回来,肯定已经把此事传播得沸沸扬扬,就算都杀了也没有用了。   等到这件事传遍汉阳、武昌后,肯定会人心浮动,清军上下更会深信邓名善待俘虏,等到明军大举攻城的时候,怎么还能指望士兵舍死忘生地抵抗?   “好大的手笔,当真了得。”虽然憎恨邓名的毒辣,但胡全才也暗暗佩服对方的谋略和气概。一口气就放了两千可以当炮灰的士兵,这个计谋确实不是小肚鸡肠的人能拿得出手的;而且胡全才现在也无法放心使用这些降兵,谁知道其中有多少人已经被邓名买通?必须经过一段时间耐心地甄别,才可以重新收复这些降兵。但眼下兵凶战危,显然没有这么长的时间。胡全才仔细思索一番,骇然发现对方这个计策称得上是滴水不漏、防不胜防。   缓缓走回自己的椅子上坐下,胡全才拿起桌面上的三支令箭。刚才他没来得及把它们收起来,现在也没有收起来的必要了。   “传令夷陵、江陵、还有洞庭湖水师,让他们即刻回师武昌,准备迎击逆贼。”胡全才再次把三根令箭一起掷到了堂前。   刚才众人才还纷纷出声反对,此时大都保持沉默。邓名的意图太明显了,胡全才对敌人的分析彻底说服了在场的文武官员,眼下确实需要抽调大军回援武昌。   “贼人十余万,行动不可能迅捷如飞。”见部下们情绪低沉,胡全才又开始鼓舞士气,进一步给大家分析道:“攻破钟祥后他们肯定要整顿一段时间。而且大武昌可不是小钟祥,贼人难道真的如此狂妄,认为凭他们几万人就能拿下汉阳、武昌两府不成?本总督断定,十天之内他们的主力绝对无法赶到武昌城下,而夷陵、江陵的兵马顺江而下,三天之内就能来到。”   听到胡全才的话后,不少人脸上的忧色稍微散去一些。   三个亲兵此时走上前来,一人拾起一支令箭,等胡全才的幕僚拟好书面命令后,他们就要前往上游传令。   看着几个幕僚书写放弃江防的命令,听着那笔墨的刷刷声,终于还是有一个幕僚站出来反对。他对胡全才说道:“总督大人,一旦调回水师,放弃江陵、夷陵,那五年来的心血就毁于一旦了。”   虽然这个幕僚没有明说这是谁的五年心血,但大家都知道他指的就是洪承畴。水师和夷陵一带的堡垒形成一个完整的防御体系。自从组建起强有力的洞庭湖水师后,清军就能威胁到扼守三峡咽喉的明军,迫使对方不得不留重兵把守根据地,更无法乘船攻击夷陵。把水师和驻守部队调回来容易,但若是明军趁机控制了洞庭湖的湖口,那么水师再想返回去就难如登天了。   “一旦让贼人进入了洞庭湖,并把我们的水师拦截在外,那沿着湖周围的府县,又该派多少兵马去防守?要养这么多兵,湖广的财赋又该如何支撑?”   洪承畴当年有清廷的全力支持,但现在胡全才可没有。若是水师无法进入洞庭湖,就得在湖边寻找地方重新造船,然后再把湖内的明军水师打出去。在重新夺回洞庭湖的水域控制权以前,西面的常德府、南面的长沙府、还有东面的武昌府,都要时刻防备明军登陆骚扰。可想而知,这将给湖广总督衙门带来极大的军事和经济困难。   众人纷纷指责这个人说话不切实际,如今武昌危在旦夕,哪还有时间考虑以后几年才会遇到的麻烦。   胡全才心里也暗暗有气。若是武昌丢了,他这个湖广总督也就算做到头了。但若是能在十几万明军面前力保武昌不失,那么放弃江防最多也就是个戴罪立功。说不定朝廷还不会给予惩罚。毕竟是朝廷为了攻击昆明的大战略而抽空湖广兵力的,现在明军大兵压境,胡全才不得不弃车保帅,实在也是无奈之举。   但那个幕僚仍不肯放弃,苦劝道:“总督调回夷陵、江陵等地的重兵,武昌大概已经可以解了燃眉之急,岳州暂时还是不要放弃为好,让水师先在岳州呆着。若真是武昌遇险,岳州距离不远,水师很快就可以赶来。”   虽然心里不快,但胡全才承认这个人说的还是有道理的。放弃洞庭湖影响太大,将来收复起来也确实十分困难。于是胡全才就修改了一下将要给岳州送去的命令,命令水师暂时留在那里,不过要尽快把夷陵等地的军队通过长江运到武昌。   发出了这三道命令后,胡全才又给北京送去一份六百里加急的急报。奏章中称,疑似宗室的伪明江南提督邓名,突然率领二十万流寇、号称五十七万人,沿汉水杀向武昌。两湖兵力空虚难以抵抗,急需河南、江西等地的绿营入湖北支援。如果有可能的话,胡全才还希望能够从贵州调一些精锐兵马返回湖广。   只要能够从贵州调回一些精锐军队,胡全才觉得就是洞庭湖丢了也没有太大的关系。毕竟只要把沿湖周围的府县都控制住,明军水师肯定不会在湖里等死,而只能乖乖退走。不过这个要求北京未必会同意,毕竟永历天子在西南,清廷的大战略是集中力量消灭具有号召力的永历天子,让天下人相信明朝已经彻底灭亡。   胡全才考虑到这一点,就在奏章里暗示朝廷,不要光盯着那个已经弃国逃去缅甸的明天子,而是要对邓名予以更多的关注。这个身份尚不明朗的明宗室在四川、湖广捣乱,名声日盛一日。放任他继续闹下去,迟早会有超过永历天子的那一天。况且邓名目前的活动范围不是边远荒蛮的缅甸,他对清廷统治的威胁远比永历大得多。   ……   钟祥。   邓名这几天相当的清闲。俘虏放走了,从四位将领那里借来看管俘虏的士兵也因此失去了作用,把这些士兵交还给几位将领后,邓名每天就教卫士认字,同时和他们商量未来的大计。   邓名决定还是要去南京,不过他打算再等几天,等到夔东众将返回根据地的时候再和他们分手,那时清军多半会以为邓名也跟着明军一起回去了。利用清廷的这个误判,可以更安全地前往南京。目前湖广一片混乱,蒙混过关的难度并不是很大。   到了南京后,自然要尽力帮助郑成功取胜。邓名还打算向刘体纯借几个爆破队的士兵一起去南京,把这段时间攻城的经验带去郑成功军中。如果郑成功的南京之战一切顺利,清廷的重心肯定会转移向东南,而且对南方藩王们的控制能力也会大大减弱,四川、云南的形势会急剧好转。   只是如何面对永历朝廷依旧是一个难题。   在奉节的时候,昆明送来几封信,一再询问邓名的身世,要文安之详细奏报给朝廷。文安之把这些信给邓名看,就是问他打算怎么回答朝廷的意思。不过邓名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的来历,文安之见邓名支支吾吾,也没有多做催促,后来再没提过此事。邓名猜测,多半文安之也在对朝廷装聋作哑。   不过,也就是拖延到永历回国吧。李定国夺回昆明后,迟迟没有永历归国的消息。邓名虽然有些不解,但也暗自庆幸。若是永历天子下旨要自己上报身世,不知道该如何推托。拒不说明身世,这该如何解释?”   明军已经确定了将在下个月开始返回夔东,这次刘体纯等人看来可以获得不少粮草,邓名计划等自己从南京返回奉节后,就再组织一次对重庆的进攻,湖广经此一战肯定无力支援李国英。打通川东、川西的交通后,邓名还想向刘体纯、郝摇旗讨要一些百姓走,只要有足够的人力,川西平原的开发也就可以提上日程。   ……   送走了奏章后,胡全才就动员汉阳、武昌的百姓全力加固城池。武昌已经有十多年没有遭遇战争了,现在大街小巷都是明军逼近的传言,胡全才的动员工作更加重了紧张气氛,城内一日三惊。那些怀念明朝的缙绅本来大多已经绝望,这时也变得活跃起来。   至于那些返回武昌的降兵,胡全才把他们统统送去城南的军营中隔离起来,打算等击退明军这次大规模进攻后再慢慢加以甄别,把明军安插下的钉子统统拔起。不过胡全才的处置让这些返回家乡的武昌兵非常不满,他们好不容易回来了,却依然见不到家人,每日呆在军营里就是发牢骚。   负责监视这些降兵的部队也都是武昌兵,本来就是熟识,还有不少士兵是朋友、邻居。这些降兵的不满很快就扩散到了监视部队中,降兵还让监视部队中的熟人给自己家里带话报平安,这样怨恨就进一步扩散到了城中。最初钟祥惨败的消息传回时,参战士兵的家里都认为亲人无法生还,非常悲痛,不过那时愤怒是集中在明军头上的。受到湖广总督衙门的监视时这些家庭也无可奈何;现在好不容易得知有一大批人回来,却没机会与家人见面,自然要怨恨胡全才,大半个武昌城的人都在私下里骂这个山西佬不是个东西。   胡全才顾不得这些,一切都只能等到击退明军以后再说。当务之急是准备明军来袭,固然需要弹压人心,但也不能太过高压,不然武昌驻军会出现哗变和大乱。现在胡全才每天都盼着北京的消息,他希望清廷赶紧拿出对策,迅速从别的省调拨援军给他。   正在胡全才坐立不安的时候,周培公等幕僚也纷纷回到了武昌,这些缙绅的回归顿时又引起轩然大波。   胡总督在衙门里为这些士人摆酒压惊,不但没有责备他们贪生怕死,还亲切地慰问了一番,使幕僚们深受感动,口中连称死罪。回忆起在钟祥府城的遭遇,他们仍然感到后怕和屈辱。   安抚好这些幕客后,胡全才向他们询问钟祥的战况。这些人叙述的战争过程和武昌兵的军官所说差不多,都是明军急速进攻,两个多时辰城池就陷落了。还说邓名也出现在战场上,亲自指挥拦截尝试突围的汉阳总兵,一手造成了守军的全军覆灭。   那些武昌兵被释放回来后,声称明军兵力至少有七、八万人。胡全才认为士兵为了减轻罪责,一般情况下会把敌人的实力夸大一倍,那岂不是明军实际上连四万人都没有?   几个幕僚不需要承担战败的责任,所以他们的说法更保守一些,认为明军顶多只有四、五万人。幕僚们还说,就在他们离开钟祥府城的时候,得知一些明军将领带兵到地方上去征税了,城内空虚,所以建议胡全才立刻派一位上将领兵,速速赶去钟祥将邓名生擒活捉。   幕僚们的建议胡全才没有采纳,据胡全才的估计,明军的实力至少是四、五万人的四倍。钟祥的刘体纯、郝摇旗等人敢于四散下乡去征粮,说明他们不担心武昌具有进攻钟祥的能力。   压惊宴结束后,胡全才当然不会像对待大兵一样把缙绅们都关起来,缙绅的家人早已得到了通知,现在接他们回家的仆人已经等在总督衙门外。   胡全才单独把周培公留下。其他人多半都和湖广总督一样是从明朝获得的功名,而周培公则是清朝给予的恩典,不会有背主忘恩的心理负担,属于缙绅中最可靠的那批人之一。   “可叹大帅不听我言……”周培公叙述起钟祥的惊险经历不由得捶胸顿足、大发感慨,对自己临战的众多战术设想依旧念念不忘。   胡全才问了几个问题,很有耐心地听周培公讲解了一番。湖广总督对军事是个半桶水,以前大部分时间都追随在洪承畴左右办事,他最多的领兵经验就是曾经在郧阳带着两万士兵守城,但他还是比完全没有见过战阵的周培公要强。   “哼,当时若是听了你的,只能败得更快。”胡全才在心里想着,不过并没有流露出来,做出一副倾听的样子。   “你见过那个邓名?这个人你是怎么看的?”胡全才问道。   =================================   笔者按:有读者建议我提前到11点更新,大家看法如何?可以在书评区留言给我。这更是1月20日的,如果大家都认为11点好,那就1月21日的晚上23点更下一更,就是47个小时后。   =================================   笔者按:有读者建议我提前到11点更新,大家看法如何?可以在书评区留言给我。这更是1月20日的,如果大家都认为11点好,那就1月21日的晚上23点更下一更,就是47个小时后。   第二十五节 印象   “善待士卒而骄于士大夫。”周培公对胡全才回答道。这本是陈寿在《三国志》中对于关羽的评价,他觉得用在邓名身上也挺合适的。   “善待不善待士卒不知道,但骄于士大夫是肯定的了,他这是有意的羞辱湖广士林啊。”邓名给每个幕僚也发一两银子的事情,刚才胡全才已经从众人口中听说了。虽然还没想通邓名为什么要这么做,不过挑拨本地缙绅和邓名关系的机会他绝不轻易放过。   “他倒不是有意羞辱。”没想到周培公居然没有附和胡全才的说法,而是反驳道:“看上去邓名根本不知道他这么做是使士人蒙羞,所以也就称不上有意羞辱。”   “哦?”胡全才对周培公的回答感到十分意外。他身为清廷的封疆大吏,已经不太习惯受到别人这样直截了当的驳斥了;邓名是敌人,就算他真的不是有意羞辱湖广士林,周培公也应该站在湖广总督的立场上,说一些讨伐他、攻击他的话才对。   “若是有意羞辱,那他在给我们银子以后,就该幸灾乐祸地看着我们发火,或者欣赏、嘲笑我们脸上的羞愧之色……”周培公没有觉察总督大人的不快,仍然絮絮叨叨地往下说。   刚拿到那一两银子的时候,周培公也和其他人一样,认定这是邓名在羞辱他们这些读书人,不过他没有立刻表现出来,而其他的人更沉不住气。周培公看到那个老年的幕僚暴跳如雷的时候,邓名表现得不知所措,等那个人大喊大叫地把银子扔在地下后,邓名更是露出了震惊之色,显然并没有预料到他行为的后果,所以不像是诚心做的,更和有意羞辱扯不上关系。   在周培公看来,邓名的行为只能说明他无知无识,不懂得如何与读书人相处;或者说邓名骄傲自大,他是用一种俯视的眼光来看待缙绅和普通士兵——在九天之上看地面,当然大象和田鼠看起来都一样,都和蝼蚁差不多了——因此邓名对不同的人给予了同样的待遇。   “好了。”胡全才不耐烦地摆摆手,他没兴趣与周培公探讨邓名是个什么样的人:“本官已经下令从夷陵、江陵等地调回了兵马。”   抽调江防部队回援武昌这件事,迟早都会为大家所知,胡全才提前告诉周培公就是表示一下对他的信任。   “这是为何?”周培公不解地问道。   胡全才知道周培公没有任何军事经验,周培公关于钟祥城防发表的那些胡言乱语更加深了这个印象。不过他还盼望这个年轻人有点才能和机智,对胡全才的军事部署能够理解。但周培公这个问题一出,胡全才就感到彻底失望了,觉得此人在军事方面的嗅觉实在太差,居然在明军营地里呆了两天还对明军的攻击意图一无所知。   不过,对于年轻人还是要教育为主。俗话说“莫欺少年穷”,周培公这么年轻,将来在官场上能够走到哪一步还很难说,胡全才自己就算用不着,也要为子孙后代尽可能地积攒些人脉。   胡全才把自己之前的分析又对周培公讲了一遍,指出明军对武昌的总攻已经是迫在眉睫。至于邓名释放这些幕僚的意图,其实也不是单纯为了羞辱他们,而是想借他们的口放出一些烟幕弹,制造假象,麻痹湖广的清军。不过胡全才当然不会中这种浅薄的诡计,敌人的意图已经暴露无遗了。   分析一番后,胡全才就坐等周培公的称赞了。见对方楞了半天没有说话,胡全才还以为周培公是被自己滴水不漏的推理震惊得无言以对了。   “总督大人判断有误!”却没有料到周培公一开口就否决了胡全才的推断,更想不到的是,周培公虽然拿不出任何有理有据的反驳理由,只是一口咬定他见过邓名本人,觉得对方不是一个满腹鬼蜮伎俩的小人,使不出这种手段。   “什么叫邓名不是这种人?”胡全才闻言,不由得大怒:“你说邓名不是这种人,那你就是说老夫是一肚子鬼蜮的小人喽?”   话不投机半句多,胡全才立刻起身端茶送客,把周培公赶走了。如果对方不是个年轻举子,胡全才说不定会让人把他拖出去打一顿。湖广总督上任以来很少受过这种窝囊气。   怪不得邓名给他一两银子就轰回武昌来了,真是个不识好歹的蠢货!没能享受到赞誉反倒生了一肚子气,湖广总督算是把周培公这个家伙恨上了。   离开湖广总督府,周培公返回家中。他本是荆门人,父母双亡,带着妻子住到武昌来读书,考中举人后被招揽入湖广总督幕府做事。   见到丈夫回家,周夫人当然惊喜不已。虽然早先已经有人来报过平安,但见到周培公安然无恙后还是悲喜交加,忍不住哭泣流泪。   聊起这段时间的经历,妻子也向周培公问到明军统帅、身世神秘的邓提督。   “善待士卒而骄于士大夫。”周培公对邓名的评价依旧不变。在湖广总督和其他清朝官吏面前他没有过多地谈到邓名,但在妻子面前顾忌就少了很多:“据我所见,湖广总督、已故的汉阳总兵也不把手下的每一个小兵都当人看待。但邓名却能释放俘虏,不虐待降兵,连那些刚刚和他血战过的敌兵,他也怀有恻隐之心。”   周培公叹了口气。   刚刚被明军俘虏的时候他也非常害怕,担心被杀,担心连累妻子或是再也见不到她,但周培公丝毫没有想过那些被俘清军士兵的生死。直到听说邓名释放武昌降兵的时候,周培公才突然意识到这些降兵侥幸逃脱了死亡,虽然他们目不识丁而且地位卑贱,但也和自己一样有着恐惧和悲哀。被俘的幕僚和清兵不久前还是明军的敌人,邓名居然能知道他们的痛苦,这真让周培公感到万分的惊奇。   “类似吴起吗?”周夫人以为丈夫的意思是邓名善于拉拢人心。   “不是。”周培公摇头道:“吴起想办法减轻士兵的苦难是有他的目的,是要让士兵为他效死拼命;而邓名不一样,是能体察别人的苦痛,周围的人受苦会让他感到难以忍受。”   “这不是仁吗?”周夫人听到丈夫对敌酋的评价,吃惊不小。   “是啊,很明显跟吴起不同,这是恻隐之心。”   不过周夫人还是感到难以置信。听到周培公谈起刚才在总督衙门的见闻后,周夫人也觉得胡全才的分析比较有道理。   “不然,我在钟祥呆了好几天,不止一次见过此人。故汉阳总兵领军强攻城墙的缺口时,他一直手擎大旗站在城墙上,没有畏惧之色。平时的谈吐也绝非像一个奸猾之徒。”周培公说着就侧过头,让妻子看他的后脑勺。   周夫人轻轻地惊呼了一声,借着蜡烛的光亮,她赫然看见丈夫的辫子还在。   “不仅我们几个幕僚,就是钟祥周围的百姓,我看见很多人也还留着辫子。”   以往明军见到梳辫子的人统统都给剪掉,为的是让人因为没有退路而和清廷血战到底。但邓名觉得这个做法其实意义不大,清廷的官员并非不通权变之术,减掉了辫子只是给清廷小吏祸害百姓制造借口,而且无论如何,最终受害的还是那些老百姓。   因此邓名从宜城之战以后,就和夔东众将约定,既然夔东明军不打算在湖广守土不失,那么就不要强行剪去百姓的辫子,那些参加明军的士兵自当别论。   周培公等几个幕僚被俘后,明军对这些读书人也比较客气,他们就关在距离邓名营帐不远的地方。明军没给他们剪辫子,因为剪了辫子也不能阻止他们返回清廷那边;其次邓名自认为和满清不同,满清是强制剃头,如果明军强制剪辫子,就降低到与满清相同的水平了。   “他还给我们看了他的头发。”周培公告诉妻子,邓名也留着辫子,而且他的卫士们也有,在明军控制区他们就把头发散开,要混进满清控制区以前再扎起来:“头一、两天,他对我们说可以先留着,说不定哪天他需要我们与他一起混进朝廷的地盘,要是立刻剪断了会不方便。”   周夫人听完后愣愣地半晌没说出话来。   周培公又叹了口气:“他知道我们会千方百计地逃跑,知道我们不甘心把辫子剪了,就帮我们找个开脱的借口。如果这不是仁心,我真不知道什么才算是了。”   “可是他只给了每个幕客一两银子,”周夫人低声说道:“和那些当兵的一样。”   “所以我对湖广总督说过,邓名这个人太无知、太骄傲了,他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而不是刻意羞辱我们。”周培公在回武昌的路上反复回忆这几天的经历,觉得邓名不是个以羞辱他人为乐的人。   “只有老爷会和总督大人实话实说!”周夫人有些担忧:“老爷以为别人都想不通么?以为别人都看不清邓名是个什么样的人?可是大家还不是顺着总督大人,跟着一起骂他。”   今天的宴会上,幕僚们把辫子展示给胡全才看过,众口一词谴责邓名不安好心、居心叵测,具体是什么样的坏心思,就有待胡总督去挖掘了。   见周培公默不作声,周夫人放缓了语气,小心地试探道:“老爷莫非?”   “没有!”周培公知道妻子怀疑自己对朝廷的忠诚,立刻断然否认道:“我本来是个白身,一身的功名都是朝廷给的,已故洪经略、现在的胡总督对我优待有加。再说……”周培公稍微停顿了一下,声音放低沉了一些:“一个有情有义的人,哪怕是英雄盖世也没法逐鹿中原。这个邓名放不下恻隐之心,还想同当今圣上争天下吗?”   ……   轰走了周培公以后,胡全才坐在衙门里苦思邓名各种举动的背后深意,无论是怠慢缙绅还是允许百姓不剪辫子的行为,都很令人生疑。胡全才斟酌再三,分析出了一系列的问题,虽然想到许多预防的办法,但也不敢说洞悉了敌人的全部险恶用心。   “没用的书生!”一想起周培公的胡言乱语,胡全才就一阵阵怒气上涌,周培公居然会认为对方没有太多心计,这实在让胡全才感到太意外了,难道周培公读了这么多年的书,都读到狗肚里去了么?   若邓名真是个匿名的宗室子弟,王府里的太监、长吏哪一个不是阴险狡诈之徒,从这些人身上别的学不会,坏招数还能少学了不成!若邓名出身草莽那就更了不得,听说才二十几岁,年纪轻轻就成为一群贼人的领袖,岂是易与之辈?   在心里一遍遍地回忆了自己这辈子见过的的各种老谋深算之徒,胡全才感觉邓名施展出来的手段前所未见,无法从这些人生经验中得到借鉴;然后又在心中一本本地检视读过的书籍,想从历史上的大奸大恶之徒中找到相似的行为。   胡全才的担忧越来越重,想到那些出名的奸雄,更感到武昌危机四伏。   胡全才唤来一个幕僚,让他迅速写就新的命令,命令岳州的洞庭湖水师不必遵照前令继续保护湖口,而是与江陵、夷陵的驻军一起全速返回武昌。胡全才把这个命令连同一根令箭交给一个亲卫,让他星夜出发去上游传令。   派走了传令兵后,胡全才坐在书房里发呆,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这个衙门里坐多久,对能否守住武昌也完全没有把握。   愣神了一会儿后,胡全才看了看桌案上那个满满的令箭壶,突然心中一狠,军情如此紧急,眼下只能以守住武昌为唯一目的,决不能贪多求稳导致处处薄弱,最后却什么也没能守住。   “来人啊!”胡全才高声唤来一大堆幕僚,让他们一起动手,火速起草给湖南各府县的命令。   =================   今天双更一万字吧,本来我每天零点更,再多写一天的,只要未来四十八小时不会都有事就不会断更,现在只有二十四个小时的缓冲期了。而且我稿子确实没有了,这节更了四千,手里现在就剩一千字了。   第二十六节 布防   胡全才连夜发出了无数道命令,截留了给贵州运输物资的船只和人员,用这些资源全力把湖南的兵力送来武昌。至于本来要运到贵阳去的粮食和军饷,既然没有了运送的船只,胡总督也干脆一并挪用,把银子发给湖南的各府县,做为军队转移的费用,粮食就给军队路上食用。   胡全才再次给朝廷送去奏章,把自己这些不得已的手段统统归咎于死去的洪承畴,说他料敌有误,明明夔东明军还能出动数十万大军,他却硬说明军没有这个实力。   奏章里虽然没说朝廷一个字的不是,但是胡全才暗示湖广局面的败坏绝不能赖他一个人,正是因为他之前全力支持朝廷的西南攻势,导致湖广空虚,才造成了今天的局面。胡全才声称如果不是这样,就算邓名带来了这三十多万流寇,以胡全才的运筹之才,绝不会让局面变得如此险恶。   做完了这一切后,胡全才就提心吊胆地开始等待,等着明军那不可避免的巨大攻势到来。   令胡总督高兴的是,七月二日,洞庭湖水师星夜赶到武昌时,明军的先锋还没有出现。现在汉阳附近密布着清军的探马,胡全才命令水师不要休息,马上赶赴长江与汉江的交汇处防御。   除了严阵以待的水陆部队,胡全才还动员武昌附近的所有的工匠,一刻不停地打造粗大的铁链,同时日夜不休地往江水里扎进木桩。为了打造这个防御体系,不知道有多少兵丁被江水的激流卷走了,但胡全才眉头都没有皱一皱,他现在只问进度如何,不问损失多大。   木桩加铁链的拦江索修建好之前,是胡全才最担心的一段时刻,他为此还在汉江里沉了好几条装满石头的船以堵塞河道。   在湖广总督衙门不计代价的努力下,这道防御体系以惊人的速度被建立起来,七月五日,也就是洞庭湖水师返回武昌的第三天就基本完成。得到完工的消息,胡全才长舒了一口气。只要能阻挡明军水师进入长江,那就等于斩断了明军的一条臂膀,没有水师的配合,明军将很难对武昌形成重大的威胁。   其它各路部队也陆续抵达,即使是那些湖南的府县,在接到胡全才刻不容缓的命令后也不敢怠慢。地方官都让骑兵立刻出发,步兵也是集合好一队立刻出发一队,以小编制、最快的速度驰援武昌。   一时间,两湖境内的道路上,到处都是向着武昌急行的清军。各地的驿站、哨所也尽出马匹和储备全力配合。胡总督交代得很清楚,实际兵力超过三十万的明军正向武昌杀去,两湖安危在此一举,任何敢于怠慢王事的人都会受到无情的惩罚。   这些小吏都被湖广总督衙门严厉的口气、还有明军强大的实力吓得不轻,使出吃奶的气力协助军队行军。赶路的军队又多又分散,地方上的官吏累得半死,尤其是靠近武昌的地方,过境的军队一刻不停,好多地方官连续几天几夜找不到合眼的机会。   每听说有一支新的军队抵达,哪怕只有五十、一百名疲惫不堪的士兵,胡全才也会感到心里宽松了一分。拦江的铁索目前以每天一道的速度增加着,多日以来精神高度紧张的水师终于可以稍稍回营休息;汉阳方面报告,城池周围的壕沟加深了足有三尺,城头上的防御墙修好了两层。汉阳的官员请求胡总督允许壮丁们歇息一天,胡全才斟酌再三,批复可以休息半日。   “贼人错过了最好的机会。”胡全才此时的心情安稳了很多。此番武昌能够转危为安,显然与他当机立断、果敢坚定是分不开的。胡总督深信事后朝廷也能明察到这一点,意识到他为稳定湖广局面、力保武昌不失而立下的汗马功劳。   胡总督领导有方,各级官员忠于王事,兵丁不怕苦累——这是眼下武昌的主流。但也有一些讨厌的声音,有一些谣言流传,说胡总督刚愎自用、夸大敌情。由于这些天官兵身心俱疲,很多地方官甚至感慨过去一年都不如这几天累,导致这些谣言有着一定的市场。   得知此事胡全才只是冷笑,不屑一顾,后来想了想,又命令人去探查一下谣言的源头。他猜可能是手下的某些官员在发牢骚,等击退明军,一定要让这些不知死活的家伙吃不了兜着走。   一天又一天,新的援军赶到了,明军没有出现,胡全才很高兴;远距离府县的援军也抵达了,还是没有明军的先锋,胡全才更高兴了;援军越来越多,胡总督高兴之余也有些焦急,催促汉阳扩展探马的范围,早日探清明军先锋的位置和数量。明军不但错过了最好的进攻时机,又把不太好的进攻时机也错过了,胡总督终于有点坐立不安,开始高兴不起来。   兴山的李来亨,带着党守素等一众党羽大举出动,趁虚而下,很快夷陵就从姓清改成了姓明。昨天胡总督又接到报告,沿江而下的夔东明军已经逼近江陵附近,估计今天那里也换旗了。唯有钟祥方向的明军还是没有动静,该死的明军先锋死活不肯现身。   谣言继续在武昌的大街小巷蔓延,密探汇报说,这些对官府不敬的谣言和周培公那个愚蠢的举人有很大的关系。从他返回武昌的第二天,就有一些与他平素关系不错的缙绅去周府探访慰问,而周培公那个家伙竟然对访客断言,钟祥的明军兵力不会超过五万。还说亲眼看到明军分散到四郊去了,并没有整装待发进攻武昌的样子,要大家不要慌张,更不要急于逃离武昌。   一开始大家对周培公的话并不相信,因为这和湖广总督府发布的权威消息差距太大,只有一些疲惫不堪的官吏,或是对胡全才不满的人以此为借口悄悄发两句牢骚。   眼看着武昌变成了一座大军营,莫说几十万明军,就连一个敌兵的影子都没看见。从钟祥被释放的缙绅们,返家初期还全力支持胡全才,最近这些墙头草也纷纷转向,但凡被问到“明军是不是真的很强大,是不是真的会进攻武昌”时都环顾左右而言它。更有一些人闪烁其词,说什么“胡总督老成持重,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也是应该的。”   听说这些言论后,胡全才气得头昏脑涨,七窍生烟。他们明明就是在附和谣言,隐晦地表示不相信明军会进攻武昌。   现在各地辛苦赶来的官兵都在暗地里议论胡总督欺众,就连湖广总督衙门内部也开始不稳,有不少人在私下质疑胡全才的英明决定。昨天有个幕僚躲躲闪闪地向胡全才提议派一队探马去钟祥,看看邓名到底在干什么。   虽然知道底下的人对自己缺乏绝对的信任,但胡全才真没想到居然有人敢当面羞辱自己,这个幕僚被当堂拖出去打了二十大板。   今天,胡全才又在衙门里枯坐了一上午,望眼欲穿地等着汉阳那里送来的情报。每次有使者抵达时他都又是紧张又是充满了期待,盼望这个使者报告说发现了一眼望不到边的流寇,但每一次都让胡总督失望。   前些日子,胡全才曾经命令汉阳的官员不管是否发现敌情,白天要每个时辰一报:有事报事、无事报平安,每天派来六拨使者。那时每当有使者来报平安的时候,胡全才的心情都很好;但现在情况完全变了,每隔一个时辰就有一个使者骑着快马,踏着武昌的大道,风驰电掣地从城门冲到衙门,让全城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胡总督断言的明军仍是没来。   这简直就是当众扇耳光,胡全才堂堂的封疆大吏,怎么能这样一天数次地被羞辱?   不过有了昨天那个倒霉蛋的前车之鉴,今天衙门里无论文官武将,无一例外地眼观鼻、鼻观心,谁也不站出来讲话——明军肯定是要来的,越来得晚就说明他们准备得越妥当,时间拖得越久就说明他们到来的时间更近,毫无疑问要听从胡总督的英明判断。   又被当众羞辱了两次,文武官员和幕僚们用余光看到总督大人在椅子上挪动着身体,看起来快要坐不住了。   “嗯,嗯,”胡全才支吾着,对属下说道:“传令给汉阳,无事就不用再来报平安了。”   堂中众人都满脸严肃,恭谨地应是。   又沉默了很久,总督大人再次低声发话:“让汉阳派一支骑兵去安陆府,看看那个邓名到底在干什么。”   ……   袁宗第从郊县回到钟祥府城,正和邓名讨论返回夔东的日程。   钟祥一战后,明清两军就进入相安无事的状态。情况完全符合刘体纯的预测,他早就说过,两军的实力已经处于平衡,都是守有余而攻不足。   袁宗第等夔东四将用他们分到的银子在钟祥的周围收购妇女,刚听说这个消息时,邓名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没想到居然是真的。袁宗第返回钟祥时,带了一个千余人的女营。   “这可不是拐卖妇女,”袁宗第断然否认了邓名的猜测,愤愤地说道:“无论做媒、下聘,我一样礼数都没少。”   邓名嘿了一声,没有说话。   “我可是有婚书在手!”袁宗第看出邓名有些不满,他估计这又是因为三太子无知而造成的误会,于是进一步解释道:“我们得到了这些姑娘双亲的同意,还请人做了媒,送了聘礼,然后才接回营中的。”   夔东地方人口本来就稀少,因为战乱百姓更不断地逃亡,再加上明军处于劣势,年轻一带闯营将士的婚事就成了大问题。这次出兵,沿途数战缴获了不少银两,夔东四将商量了一下,就打算用分到的银子帮助有功的官兵成家。   被明军占领的郧阳、襄阳、安陆三府境内有大量贫困的百姓,其中有不少人终年在饥饿中挣扎,被沉重的税赋和欠下的债务压得直不起腰。夔东明军就向这些百姓收购他们的女儿,只要他们同意把女儿嫁给闯营官兵,夔东明军就会付给他们几十两银子和几石粮食,高于当地穷苦人家的聘礼。   明军没有使用购买这样赤裸裸的词汇,而是改用订亲、下聘。袁宗第、刘体纯等人做得相当符合礼仪,事情谈妥后,准备娶人家姑娘的士兵要登门去给二老磕头,行半子之礼。知道这些百姓仍在担心女儿的未来,大批闯营军官都纷纷出面给下属当证婚保人,保证这些女孩嫁到夔东军中都是正妻,不会成为姬妾更不会被当成丫鬟,父母也不必担忧她们会被夫家转让。   不过在邓名看来依旧是买卖妇女,但是这个时代的其他人都不同意他的看法,比如赵天霸就很赞赏夔东明军的礼数周到。那些一向对闯营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李星汉等川军,听闻此事后也纷纷竖起大拇指,称赞夔东众将是仁义之师。   “女营里都是大脚的农家姑娘,而且都有了夫家,所以无法送来服侍提督,我明天去给提督买两个丫鬟吧。”袁宗第察言观色,觉得邓名好像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心里话,急忙解释道。   夔东的军属也得帮着干活,所以袁宗第他们不让部下讨城里的小脚女子为妻。而且从钟祥到大昌路途遥远,带着这些农家姑娘行军也比较容易。   “谢谢袁将军的好意,不必了。”邓名觉得自己刚二十,还不用着急婚事。他没有谈过恋爱,对爱情还有些憧憬,对购买妇女也有抵触情绪。不过周围的人不是这么看,这个时代十六、七的男子当爹的不少,尤其是富家子弟,更是结婚得早。为了避免袁宗第买丫鬟送上门来,邓名就解释道:“我喜欢什么样的人你们都不知道,其实我也一直在找,就是找不到,不然我自己早就买了。”   “提督不要太挑剔了。”袁宗第一想也是这个道理,不过他依旧觉得邓名二十还单身有失身份体统。   “我宁尝仙桃一口,不食烂杏三筐。”邓名开玩笑道,见袁宗第似乎还没有死心,又急忙补充道:“再说我还要去南京。”   “不尝尝看,怎么知道是仙桃还是烂杏?不喜欢可以送人嘛,要是担心没人可送就送给我。”袁宗第笑着说道:“可以先放在奉节养着嘛。”   邓名只好转换话题,询问起女营的事情:“成亲的将士们,一定都很高兴吧。”   “那是!”一提起这件事袁宗第果然兴致很高。这次出征一举解决了手下上千官兵的老大难问题,奖励了有功的将士,对军心、士气也是很大的鼓励。   这些买回来的姑娘目前单独成营,袁宗第不许她们的未婚夫去营里与未婚妻见面。他发出严令,返回大昌前谁敢私会未婚妻,就视为叛变逃亡的重罪,本人要被处斩,还没成亲的未婚妻也要被抄没入官。这项命令袁宗第已经通报全军,连女营也一起通知到。   李星汉和几个川军听到后,对闯营又有了新的看法   袁宗第慷慨激昂地解释道:“自从本将束发受教,就知道男女大防,叔嫂授受不亲。这些姑娘都是好人家的女儿,是明媒正娶到我们军中的。现在她们离开了父母,本将就相当于她们的长辈,必须管教好手下的儿郎和这些未来的军妇。本将已经通报全军,返回大昌以后,立刻就会让他们拜堂成亲。现在既然还没有正式成亲,那自然不许见面,这就是知礼不辱嘛。”   见袁宗第如此重视传统礼节,注意培养军人的道德观念,几个川军更是肃然起敬,李星汉暗暗觉得袁宗第的人格更胜老长官谭文一筹。得知刘体纯、郝摇旗也同样对礼教一丝不苟,几个川军士兵深感自己之前对闯营的误会太深。   袁宗第发表名教卫士宣言的时候,穆潭露出感慨、敬佩之色;周开荒神情严肃、频频点头,但脸上那感动之色好像是故意做出来的;至于赵天霸则是心不在焉,好像全无触动。   袁宗第说自从他束发受教……不知他上过私塾吗?邓名在心里嘀咕着,袁宗第那副慷慨激昂的表情他曾经见过,第一次去大昌的时候,对方也是用这种神情发表守土宣言。   趁着卫士们离开的机会,邓名向袁宗第问道:“让女营独立成营,其实是为了军事上的原因吧?”   “提督明察秋毫。”刘体纯以前对邓名讲过,行军途中士兵和家属必须分开。袁宗第笑道:“这是我们忠贞营(闯营)的不传之秘。要是让夫妻团圆,那么每个人都会去顾自己的家庭,军队还怎么指挥?只要一天还身在敌境,就绝不能让夫妻见面。”   “看样子,好像赵千户也心里有数。”袁宗第讲到传统礼节的时候,赵天霸的表情好像并没完全相信他。   “嗯,晋王的心腹,当然懂得这些行军的道理。”袁宗第叮嘱邓名道:“提督不要外传就好。”   第二十七节 反攻   没过几天,刘体纯也带着许多妇女回到钟祥府城,这些妇女都是他给士兵们聘下的未婚妻。   刘体纯刚见到邓名和袁宗第,就高声嚷道:“你们听说了么,胡全才把两湖的兵力都调到了武昌。”   钟祥城里也听到了武昌的风声,但是袁宗第好像没听到一样,行若无事。   刚攻破钟祥城的时候,刘体纯就派探子去汉阳一带打探消息,得知武昌、汉阳两城戒备森严,清兵岗哨密布,过往行人都会受到仔细的盘查审问。因为无法潜入汉阳探听,明军的探子就返回钟祥报告首领,汉阳一带的清军正在抢修工事,似乎担心明军南下。对此刘体纯等夔东将领都觉得不出所料,他们早就认定明清两军都没有进攻对方的能力,清军抢修工事正是为了防守,胡全才大概高估了明军的实力。   夔东四将在钟祥周围搜集物资、人力,帮助手下士兵做媒时,一直关注着南方的动静。刘体纯和袁宗第驻兵的地方距离钟祥比较近,不时会回来一趟,亲眼看看城里的情况,顺便协助邓名解决一些问题。   最近几次探子回来时,报告说汉阳清军的封锁线更加严密了,湖广总督正在日夜不停地打造拦江铁索。刘体纯有些惊讶,觉得胡全才未免也太小题大做了。不过这是清军的事,胡全才愿意浪费清军的人力物力,随便他怎么折腾,明军管不着,只当看笑话好了。   不过刚传来的消息就有些奇怪了,据说胡全才已经下令放弃了江防。   发现清军一夜之间突然撤走后,上游的李来亨急忙派探子去侦查,得知夷陵果然变成空城,立刻不失时机地出兵占领。李来亨以为夔东四将带领的明军此时仍在襄阳,见到刘体纯派去报捷的使者,才知道明军已经打下了钟祥。占领夷陵的同时,李来亨又让使者赶赴钟祥报告胜利消息。   “夷陵是督师的老家,这回督师应该高兴了。”刘体纯笑嘻嘻地猜测起文安之的心情来,还与袁宗第为文安之会不会回家乡看看而打赌。   “夷陵的虏兵撤回武昌,是不是他们要打我们?”邓名对此有些紧张。   “应该不会。”刘体纯摇摇头,这期间他时刻关注从汉阳那里送回来的情报:“胡全才沉了好几条船到汉水里,还用铁索把江面都拦上了,这不是要进攻的架势,明显是在防备我们进攻。”   “我们拿什么进攻?”邓名问道。现在明军从上到下都惦着返回夔东,别说兵力不足,就是兵力充足,以现在的军心也没法再继续前进了。   “说的就是啊!”刘体纯道:“胡全才多半是高估了我们的军心和兵力。不过这也是个情报,说明武昌比我们想象得还要空虚,胡全才觉得要是不抽回夷陵的守军,他就连一次试探性的攻击也挡不住。”   “胡全才应该对我们的军力比较清楚。此番我军出征这么久,接连横跨三府,胡全才还能不知道我们到底有多少人?他应该知道我们无意进取了。”袁宗第接着说道。四万多明军中只有一万四千名战兵,大部分还都是新兵,只要明将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就不会进攻武昌:“只能说明武昌吃空饷吃得太厉害,除了支援钟祥的三千兵以外,没有什么兵力了。胡全才不敢唱空城计,不敢把赌注压在我们不进攻上面。”   “怎么吃空饷会吃得这么厉害?以前湖广绿营虽然不太能打,但兵额一直是满的。”刘体纯认为袁宗第的分析有些道理,不过这和他印象里的湖广清军的情况很不相符。   “唉,以前不是有洪承畴盯着么?这个巨害除去了,湖广的绿营就不怕了,开始吃空饷了。”袁宗第认为洪承畴烧死在昆明了,所以湖广官场就急速腐败了。   不过邓名觉得这个说法有些牵强,洪承畴死去才几个月而已,湖广就能腐坏到这种地步?不过除此之外只能有一种解释,邓名忍不住又问道:“是不是胡全才要来钟祥打我们?”   “不会!”刘体纯胸有成竹,说道:“放弃江防来钟祥打我们,那不是丢了西瓜捡芝麻么?除非他是冲着提督大人来的。”   明军打不过可以走,大不了就把钟祥等地统统还给胡全才好了,再说背后还有河南绿营的威胁。汉水流域的重要性不能和长江的江防相比,胡全才不可能为了轰走汉水出来的明军而放弃江防。   刘体纯还有更有力的理由:“如果他想进攻,为什么要在汉水中沉船,还要设置铁索拦江呢?”   刘体纯在夔东众将中素有威望,这次出征以来邓名更是体会到了这一点,每次战前的军事分析差不多都是刘体纯做的,其余三个将领对他的判断和计划都很信服。就比如对谷城的爆破吧,已经炸开了一个豁口,刘体纯居然还能说服郝摇旗和袁宗第,止住他们俩的攻城欲望,又进行了几次爆破。尤其是贺珍,邓名知道他为了多分点东西可是次次要求攻城时打头阵的。   唯有对钟祥兵力的错误判断让刘体纯感到很丢面子,但另外几个人并不认为这是刘体纯的失误,实在是守卫钟祥的那个汉阳总兵实在太愚蠢了,带着六千披甲兵还堵住城门,龟缩在城内,这确实让人意想不到。   “我们是不是把郝将军、贺将军叫回来?”邓名询问道。听说夷陵被胡全才放弃后,他就在考虑是不是应该收拢部队以防清军。   “不用。”刘体纯认为没有这个必要:“胡全才绝不会为了反攻钟祥而放弃江防。他突然放弃夷陵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觉得武昌也许守不住,被逼得没办法了才放弃江防。我们原来对武昌的实力是高估了,武昌其实没有多少守兵,就算调回夷陵的士兵,和我们还是差不多,都是守有余而攻不足。”   邓名承认刘体纯分析得头头是道,但他总感觉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邓名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会不会是胡全才看了我们的檄文,认为我们至少有二十万大军,所以才把江防兵力都调回去?”   刘体纯闻言微微一笑,客气地答道:“我知道提督是料敌从宽,不肯低估敌军的实力,不过未免也太小看胡全才这个贼了。他虽然没有带领大军出外打过仗,但好歹也在洪承畴身边赞画军务多年,不至于一窍不通的。”   “胡全才还当过两年郧阳巡抚呢。”袁宗第补充道。   “对,他还当过郧阳巡抚,”刘体纯大声表示赞同:“或许他对其它地方所知有限,但是对于从郧阳、汉江这条路到底能够出来多少兵马,郝将军手里有多少木排、竹筏,胡全才肯定是再清楚不过了,他绝对能把我们的兵力猜个八、九不离十。”   邓名惭愧地一笑。刘体纯、袁宗第鞭辟入里,胡全才和闯营打了这么多年交道,当然清楚夔东的实力,不至于犯下低级的失误。   刘体纯和袁宗第都离钟祥不远,有时当天来、当天走,有时就在城内住一夜,邓名因为没有经验留下什么纰漏,他们随手也就解决了。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夔东四将都发现邓名很好说话,当面反驳他的意见也绝不会生气。二人在钟祥查看一番,发现一切正常,就把他们的女营留在城中,又返回各自的军中去了。   过了两天,南方的明军报告有一支清军骑兵来犯,邓名立刻指挥钟祥一带的明军严阵以待。这支清军在明军的据点前面转了几圈,看见无隙可乘就悻悻地离去了。   ……   武昌,湖广总督衙门。   最近两天总督衙门的气氛沉闷,令人窒息。越来越多的侦查情报陆续传回来,没有一条反映钟祥存在着明军的大军。   昨天又有一支长沙府的军队拖着几门火炮,疲劳不堪地赶到武昌。   这支军队抵达以后,还没喘过气来就遇到了先于他们抵达的其它长沙府的部队。听到那些先到的同僚们纷纷抱怨,都说所谓的三十万流寇根本子虚乌有,可能是湖广总督做梦时梦见的。   这队炮兵一路上辛苦不堪,为了拖这四门大炮死了不少挽马,好几个士兵也在半路累趴下了,还有一个军官在马匹突然倒毙时没能及时躲开,被大炮压断了腿,当场就咽气了。当时军情紧急,炮队的领队军官不敢停留,不得不把这个心腹的尸体留在路上,听任地方官掩埋。   听说真相后,这队炮兵的领队军官就叫起屈来。一路上的辛苦全浪费了,那个心腹军官也白白死了。如果在武昌保卫战中立下战功,不但可以得到奖赏,也可以为那个死于半途的部下报功请求抚恤;可若是一切都是湖广总督的妄想,难道朝廷能为胡乱指挥付账不成?   大批军队急如星火地向武昌赶来时,固然是畏惧湖广总督的严令,但同样也盼望着胜利后的赏赐。结果却发现怎么来的,还得怎么样回去。来的时候地方官都全力供应军队,士兵在途中能够吃饱喝足,回去的时候就不会当作有功将士给予优待了。劫掠地方上的老百姓多半要被治罪,可是老老实实地回家又如何甘心?   更多的谣言在武昌肆无忌惮地流传,其中不少还是从总督幕府传出去的。   比如周培公闲来无事,经常和一群幕僚研究宜城、钟祥等地的战事。别看周培公对战事一窍不通,却有极大的兴趣要探讨这几场战争的得失,获取经验教训。   如何有效地防御数十万流寇对城市的围攻,是幕僚们一开始定下的研究基调。在江中沉下装满石头船、设置拦江的铁索等,胡总督的种种英明决策在最开始的讨论会上都获得大家的反复称颂。除了一个人以外,全体都认定胡全才是湖广的擎天玉柱、定海神针,例外的那个人就是周培公、周举人。   周举人依旧一口咬定钟祥的明军兵力最多四、五万。据他说,胡总督最开始的判断才是正确的,从郧阳这条路出兵的明军在两万到四万之间。墙头草们转向的速度也很快,现在总督幕府讨论的话题已经从“如何抵挡三十万流寇进攻”,变成了“为何钟祥那么多的守军会被邓名两日击败?”   虽然胡总督对周举人已经有了意见,不过为了给大家看看自己“宰相肚里能乘船”,并没有立刻把周举人踢出去。   据胡总督的密探报告,周举人甚至找来了几个湖北、湖南的将领询问意见。那几个将领刚到武昌,并不知道钟祥府城堵住城门是胡总督的指示,竟然异口同声地说道:虽然不知道明军为什么能够迅速地破坏城墙,但堵死四门无疑是一个重大的失策,导致清军在极短时间内遭到灭顶之灾。如果没有堵住城门,清军就不会对明军的穴攻战术束手无策,在城外扎营可以有效地威慑敌军,甚至出动出击歼灭明军的挖掘部队;其次,就算明军依旧破墙,清军也可以利用城楼观察明军部署,握有从城内或是城外反攻豁口、歼灭入城明军的主动权;最后,就算钟祥依旧陷落,清军也不需要拼死夺回缺口,而是可以轻易地从城门离开。   这几个清军将领离开衙门后,到处谈论钟祥的地方官是如何愚蠢,已故的汉阳总兵又是如何不知兵,直到他们被告知这个安排是严格执行了胡总督的指示,才赶快闭上嘴巴,但造成的恶劣影响已经无法挽回,很快全武昌都知道胡全才是钟祥全军覆灭的罪魁祸首。   最近派出去的清兵侦查骑兵一直接近钟祥城下,带回了两个俘虏。据俘虏交代,现在明军中主力战兵的装备,都是从清兵那里缴获来的。   眼下的情况是:湖广总督胡全才为了四、五万明军而放弃了长江的江防,截留了赋税和供给贵州的军饷、粮草,又耗费巨大地进行了一次两省范围内的紧急调动,对朝廷和临近省份夸大其词,硬是把明军说成三十万。而且这四、五万明军中的一大半还是在攻入胡全才的领地后扩编的,明军现在拥有的一万四、五千战兵,其中八、九千的装备都是由胡全才提供的。最后,他被这支敌军吓破了胆,放弃了清廷经营多年的夷陵、江陵堡垒区。   “邓名,你好毒辣啊。”终于发现这其实是邓名的连环计后,胡全才感到似乎天已经塌下来了。真实的情况一旦被朝廷得知,绝对不会轻饶了自己的。捅出这么一个大篓子,不要说湖广总督的宝座,就是自己的家族是不是会受到连累都很难说。   “速速奏报朝廷!”胡全才像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决定进行最后的孤注一掷:“伪江南提督邓名,经本官详细查访,实乃……实乃”   李国英说过邓名是身份不明的伪明宗室,胡全才不但赞成,而且还必须要加上一点新的内容才更能说明自己的能力,胡全才斟酌再三,把心一横:“邓贼实乃前明福王之后,王师克江宁(南京)时方五岁,被一邓姓宫人抱着逃出……”   胡全才在奏报中称,邓名攻下钟祥后,在兴献王(嘉靖皇帝的父亲,福王的先祖)的墓前痛哭流涕,誓言光复。祭坟之后还在安陆府等地设置官吏,结纳人心。因此,胡全才深感邓名不可不早除,更不可让他盘踞钟祥扰乱地方,所以要集中两湖兵力从速清剿。   这封奏章递上去后,胡全才立刻下令动员全军,准备兵发钟祥。   他猜测自己这一份奏章递到北京以后,朝廷不见得全部当真。看来自己能不能脱罪,重要的一点就是能不能打垮邓名。只要能把蛊惑人心的福王宗室从湖广轰走,保住湖广的平安,胡全才毕竟还是有功的,或许能够缓和朝廷的雷霆之怒。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邓名恐怕并不是有巨大影响力的福王宗室。不过没关系,胡总督可以帮他制造,先秘密帮邓名把声势造起来,然后赶走他,这样功劳才大。在送走奏章的同时,胡全才密令手下亲信到四外去传播消息,务必要让湖广乃至天下都知道邓名这个人以及他的身份。就连邓名以福王遗孤祭祀兴献王的祭文,胡全才都已经替他写好了一份,声情并茂、催人泪下。   听说胡全才要动员全军出击钟祥,幕僚和将领们顿时又犯难了:“水师怎么办?”   胡全才一瞪眼:“当然要跟着一起去,沿着汉水水陆并进。”   “可还有拦江的铁链呐。”   有人说道,边上还有人提醒:“汉水里还沉着好些船呢,没铁链水师也过不去。”   “铁链拆了!”胡全才大怒:“马上把沉船捞起来,这也都要我教吗?明天这时就要疏通好河道,否则军法从事!”   第二十八节 借刀   在总督衙门的催逼下,那些公认水性好的兵丁都被带到江边去,身上系一条绳子往水里扎,把绳子系在沉船上。当天武昌、汉阳全面动员,在拆除铁链、清理木桩的同时,大批壮丁被集合在长江两岸,配合水师一起拖动沉船。   这次动员规模空前,为了达到目的胡全才让军队出动,逼着城内和四郊的百姓出工出力。面对清兵明晃晃的大刀,不仅是普通百姓,就连缙绅们也不得不交出家丁去江边效力——现在湖广总督已经气急败坏,谁也不敢去招惹他的霉头,只不过背后都怨气冲天,骂声不绝。   武昌兵和汉阳兵已经折腾好多天了,不满尤其严重,为了洗脱丢城失土的大罪,胡全才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幸好还有不少从外地调来的士兵,对胡总督没有太多的反感,可是他们趁乱在武昌、汉阳偷鸡摸狗,挨家挨户敲诈勒索老百姓。只要不折腾得太过分,胡全才只好对这些行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胡总督觉得带武昌兵和汉阳兵去打仗不太放心,担心背后有人射来黑箭。若是本地兵与各地援军闹矛盾、发生火并也是麻烦,胡全才就打算让本地兵守城,带着其它各地的援兵出击钟祥。   正当满城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一个总督幕府的同僚跑到周培公的家,一见到主人就喊道:“山西佬要我们明天跟着他一起去钟祥打仗。”   这个同僚是个汉阳人,气哼哼地坐在客厅里。本来这时候幕僚们应该在各处监督工作,充当总督大人的眼线,但本地的幕僚好多都怠工了。这个汉阳人扫了周府一眼,问道:“你被讨走了几个小厮?要走了多少银子?”   今天有几个操着湖南口音的大兵来到周府,强行拉走了两个周培公家里的男仆。周培公本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心理,还塞给为首的军官五两银子。拿了银子、喝了周府的茶后,这几个湖南兵就带着两个男仆高高兴兴地走了。看到周培公是个功名在身的缙绅,这几个士兵倒也没有太放肆。出门后在周府门口贴上了一张黄纸条,其他兵丁看到就知道,这家已经响应总督衙门的号召出过力了。   “哼,山西佬招来的这帮丘八!”听完周培公的叙述,客人把茶碗往桌面上重重一放,愤愤地说道。   虽然缙绅们将来可以向当官的熟人、老乡诉苦,设法向朝廷弹劾胡全才,不过眼下胡总督的权势还是大伙儿惹不起的。   这个幕客对周培公说道:“兵法曰:不因怒兴兵。山西佬被邓名折腾得灰头土脸,气急败坏想找回场子,我看他多半讨不到好!再者,他打听到邓名乃是弘光之后,就想抓住邓名向朝廷邀功,这不就是兵法上所说的百里趋利嘛?我看此次出兵凶多吉少,我不想跟着去了,我就说我生病了。”   “这样做不妥。”周培公觉得对方是共事的同僚,又来向自己问计,就说道:“我在总督大人身边好几年了,总督大人好似袁绍,外宽而内忌。因为不看好他出兵所以你才称病,总督大人岂会看不出来?此一战总督大人如果夺回钟祥还好,若是真的失败归来,非要拿你出气不可。总督大人是袁绍,你就要做田丰吗?我觉得不但要跟着出征,而且要盛赞总督的兵法韬略了得,预料此战必胜。这样将来就是打败了,总督大人也不好意思和我们这些看好他的人过不去。”   经周培公这么一说,那个同僚恍然大悟,仔细一琢磨,惊得背后出了一层冷汗。他顾不得再与周培公唠叨,起身告辞道:“多谢贤弟赐教。愚兄这就回家收拾行装,随时准备与山西佬一起出发。”   对方这种感激涕零的态度让周培公感到十分得意。除了这个人以外,还有好几个同僚也都一样的思虑不周,周培公也提醒了他们,得到了他们的感谢。   这两天武昌城内的形势很紧张,人心惶惶,周培公私下也有些不安,唯恐胡全才找自己的麻烦。郝摇旗、刘体纯等夔东将领的兵马加在一起也不太多,远远无法和云集武昌的两湖绿营相比,周培公估计明军得到消息以后多半会自行退去,所以打算在胡总督鞍前马后多卖力气,挽回一些不好的印象。   河道里堵了那么多石头、铁索、木桩,无论总督衙门如何三令五申,一天的时间也疏通不了。胡全才估计钟祥那边的明军很快也会得到消息。如果朝廷对邓名的影响足够重视的话,那么收复钟祥就是一桩功劳,可以将功折罪。要是再擒获小福王手下的几个将领,那就更好不过。   于是胡全才就把李世勋召来。李世勋本来属于川军系统,多年前胡全才在汉中任上的时候,李世勋和现在的重庆守将王明德一起投降了胡全才。李世勋后来驻扎在常德,得知武昌有紧急警报后,急忙统帅本部兵马赶来护卫总督大人。由于驻地距离武昌较近,李世勋的人马早早就赶到,到现在将士们已经得到比较充分的休息。   为了鼓舞主力部队的士气,胡全才今天把城里富户聚集的城区交给他们,让他们去征丁。李世勋分到的是一块有大量缙绅居住的城区,他的兵丁耀武扬威,挨家挨户地讨要银两,收获颇丰,现在士气振奋,一个个摩拳擦掌,纷纷嚷叫着要为湖广总督出力。   胡全才让李世勋先行一步出发,为大军开路,同时侦探沿途情况。现在武昌方面得知安陆府的明军兵力分散,守卫钟祥的兵力十分薄弱。胡全才任命李世勋为先锋,除了他的本部兵马,又把夷陵等地前来驰援的士兵也交给他一部分,这样李世勋麾下兵力上万,披甲兵也有四千多人。   “若是敌人有备,就要谨慎行事。”虽然胡全才希望李世勋能够奇袭成功,趁着明军不备取得较大战果,但汉阳的动静这么大,很难说明军是不是已经得了消息。估计明军还来不及立刻聚集起来,形成对李世勋的重大威胁。胡全才让李世勋早走一天,若是发现明军已经戒备,就不要贪功冒进,只要为大军做好侦查工作就行。   李世勋大声领命。他也想取得功劳,更上一层楼。从侦查的结果来看,偷袭钟祥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即便明军收拢了部队,李世勋手握一万大军,距离身后的主力没有多远,想自保还是很容易的。   “兵贵神速,此外就是要善于保密。”胡全才对李世勋很看重,不厌其烦地交代道:“你率领部下出发时,不要对手下说是充当大军的先锋,只说是去上游监工,监督疏通河道的工作。等到离开汉阳以后再对部将们挑明,免得这里人多口杂泄露了风声。”   胡全才让总督衙门的官员全力配合李世勋,把大量的粮草和牲口立刻运到他的营中,再帮他找一批熟悉安陆府地形的士兵当向导。   ……   武昌城南,提督武昌马军的将领正坐在自己的营帐中闷闷不乐。   昨天晚上有几个亲戚、朋友找到营帐里向自己诉苦,说是总督大人让外地兵协助征丁,这些士兵骚扰民宅,敲诈勒索。亲朋们希望马军提督能够帮忙说说情,要是能派两个士兵保护他们的家宅安全当然是最好了。   不过这种要求超过了马军提督的能力。   总督大人已经明令要他老老实实地呆在营内不得外出,马军提督能做的只有派几个兵回去给自己家站岗。谁都知道,湖广总督此举是为了平息外地援军的怨气,好让他们在出征钟祥的时候出力。武昌毕竟是湖广总督的驻地,胡全才也不会让外地兵闹得太过分,敲诈点银子、沾点便宜也就到头了。   “家主的岳老爷来了。”一个家丁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报告   “我泰山又派人来了?”马军提督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昨天湖广总督开始征兵,岳父家就派管家前来,找马军提督要几个士兵去充数。提督好说歹说,才把一脸失望的管家送出了军营。他估计等到回家的时候肯定要被媳妇埋怨,说他没有尽到半子之责。怎么昨天好不容易才送走,今天又来了?   “不是,是岳老爷亲自来了!”家丁道。   马军提督闻言大惊,连忙跑出帐外迎接,把怒发冲冠的老丈人请进中军帐。进了帐篷后,马军提督大礼拜倒,口称:“小婿拜见泰山大人。”   “快起来,找你有正事。”老泰山口齿含混地叫道,等不及女婿叩头。   马军提督抬起头,老丈人揭开捂在右脸颊上的布罩,只见整个腮帮子都肿胀起来,显然是被人打了。   “谁敢对泰山大人无礼!”马军提督见状十分生气。   岳父是武昌的缙绅,现在新朝肇造,武人的地位比较高,要是放在前朝末年,武人能把女儿嫁入缙绅家庭已经欣喜非常了,绝不敢妄想娶一位缙绅家的小姐。马军提督讨了这位小姐后心满意足,对妻子百依百顺,对岳父也非常恭敬,简直比亲生儿子还孝顺。   “是李世勋那贼的兵!”岳父恨恨地说道。   今天早上李世勋的手下到岳父的府上打秋风,拿了银子还不肯走,居然指着一个丫鬟,说她看上去像个潜逃的贼人家属。马军提督的小舅子与士兵理论,被士兵拿棍子打了,岳父大人过去保护儿子,也被扇了一耳光,把半边脸都打肿了。士兵们没能得逞,恼羞成怒,临走时在庭院里乒乓一通砸。   马军提督听完之后一蹦三尺高,嚷嚷着要去李世勋那里讨个说法,要对方把犯事的罪兵交出来。不过片刻后,马军提督自己就泄气了。现在武昌兵都不太受待见,钟祥获释的俘虏有家不能回,还处于被监视中。   外地赶来武昌的军队现在是湖广总督的依靠,马军提督知道李世勋在胡全才心目中的分量,他找上门去只能是自取其辱。   马军提督的岳父冷眼旁观,看见女婿满脸沮丧的表情,突然出声问道:“贤婿可有绝对信得过的手下?”   “当然。”马军提督不假思索地随口答道。接着就猛醒过来,急忙凑到岳父跟前,小声问道:“泰山大人要做什么?”   “我这里有封信。”岳父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来,是一封匿名信。四顾无人,在女婿耳边轻声说道:“山西佬要让李世勋当前锋去偷袭钟祥府城。这封信里写有山西佬的计划和李贼麾下的兵力,贤婿有没有得力的死士,能把这封信送去那边?”   “这……”马军提督震惊不已,相比他的计划,岳父的计划显然更安全,只要把这件事情做得神不知鬼不觉,那可比提督本人公开去找李世勋的麻烦要好,没人知道当然也不会有罪了。而且成功的把握也要大得多,听说那个小福王可不是好惹的,收拾李世勋想必不在话下。   现在马军提督担心的是,岳父手中的情报是否可靠,是如何得来的,万一将来发现是军情走漏导致明军有备的话,湖广总督很可能会展开排查,情报提供者是否能守口如瓶呢?   “是你那连襟拿来的。”得知这个女婿的担忧后,岳父一句话就让马军提督放心下来:“刚才总督幕府里所有的幕僚都帮着筹备出征事宜,只要你这里不出漏子,就不会有人知道是我们翁婿传出去的。”   “泰山大人尽管放心。”既然是那个在总督衙门当幕僚的连襟拿回来的情报,马军提督顿时胆子一壮,伸手把信接了过去,向岳父保证道:“小婿这就派一个得力之人送去钟祥。泰山大人尽管放心,这个人胆大心细,一定不会出事。而且他的命还是小婿救下的,就算失手也绝不会出卖小婿。”   ……   钟祥。   邓名翻看信函时,贺珍正在一旁询问从前线返回的探哨。   郝摇旗此时已经把物资运回房县,贺珍本来也打算这么做,但才回到钟祥就突然得到急报,前线的探子发现汉水下游的清军出现反常行为。   探子向钟祥的明军将领报告说,他们发现清军突然开始大张旗鼓地疏通河道。正常情况下,如果只有这么一个报告,邓名和贺珍对清军的行动还难以判断,不知道胡全才到底有什么图谋。但是随后就有几个使者先后悄悄来到明军大营中,送来了几封匿名信。   这些使者都自称是普通百姓,是受心怀大明的义士所托前来报信,这些义士报效朝廷不图封赏回报,因此都是匿名信使者也不肯透露他们身份。话虽如此,但有好几个使者一看就是当兵的,有一个人见到邓名时还习惯性地行军礼,姿势也做得极其标准。   送来的匿名信内容不完全相同,但有一个意思却是一致的,这些匿名的义士们异口同声地警告明军,胡全才那个山西佬要出兵攻打钟祥,万万不可等闲视之。   最简单的信中也就是这么一句话,行动时间、兵力一概没有;而最详细的一封,则逐条叙述了胡全才的计划,通知明军充任前锋的是驻守常德的李世勋,此人携带的军粮以及手下的披甲兵数目也精确到了个位数。   “什么心怀朝廷的义士?都是武昌府、汉阳府的缙绅!”听邓名念了这几封匿名信的内容后,贺珍断言道。   这些信件中有两封特别重要,其中一封自然是那封列出李世勋的兵力和军粮数目的,另一封则把李世勋的行动路线和出发时间告诉了邓名。   “这两封信的主人,肯定在湖广总督衙门里有熟人。”听邓名说完两份信的内容后,贺珍猜测道:“写信的缙绅,并不打算投奔我们,他们只不过是和胡全才有仇,或者和李世勋有仇,想要借刀杀人。”   “没错。”邓名点点头,既然这些信的主人显然并不想从明军这里获得回报,那邓名也不强求,下令用好酒好肉款待这些使者,并赏给每个送信人一些银两。   即便信上没有太多的内容,只要匿名信的主人能够派出可靠的使者,能够通过沿途的清军关卡,把这封信送到钟祥来,就说明信的主人拥有充足的财力和广泛的人脉。这种实力绝不是平头百姓、普通富户甚至商人能够拥有的,这只有湖广的缙绅士人才能做到。   邓名记得刘体纯、袁宗第他们都曾说过,数年前李定国在湖广转战,对清军的动向了如指掌,能够保持主动进攻的能力,就是因为深得缙绅的支持。而随着洪承畴出任五省经略后,湖广缙绅和李定国的关系日益疏远,变得越来越差,最后李定国完全丧失了情报上的优势,明军和清军也进入了相持阶段。   看着手中的这些信件,邓名感到这是一个好兆头。   第二十九节 计谋   “你和胡全才、李世勋打过吧?”邓名问道。   贺珍点点头,他和李世勋交手多次,以前胡全才巡抚郧阳时李世勋是他的部下,郝摇旗和贺珍和此人都多次对阵过:“我多次输给胡贼、李贼。”   对过往的战败贺珍并不讳言,胡全才在郧阳巡抚任上时有来自洪承畴的全力支持,而夔东闯营旧部不但领地贫瘠,而且还受到永历朝廷的猜疑。无论兵力还是给养清军都远远好于夔东明军,因此贺珍、郝摇旗虽然反复攻击郧阳、谷城、襄阳一线,但始终无法歼灭这一带的清军,即便明军给胡全才造成了一些杀伤,他依旧能够从长沙得到源源不断的补充。   贺珍从大宁带出来三千兵现在差不多全是甲兵了,这些天让辅兵搬运物资时他就在训练这些新战兵,不过只有几天工夫还远远没有练好。贺珍的甲兵加上其他人留在钟祥的战兵,也有三千多,和清兵前锋的实力相差不多,只是邓名觉得训练不足,正面交战估计还是难以取胜。   但贺珍不这么看,他指出从信件上看,李世勋只是一个名义上的统帅,清军的四千披甲来自湖广各地,原本互不统属,如果是堂堂对阵、攻城或许还好,如果突然发生紧急情况,清军的凝聚力和应变能力其实很可疑。因此贺珍主张出动出击去偷袭清军先锋,而不是固守钟祥等待其他明军回援,他还对邓名声称了解李世勋的致命弱点。   “李贼见小利而亡命,每次遇到有抢功、多贪多占的机会绝不会放过。”贺珍向邓名指出,李世勋的这个特点如果善加利用可以给明军带来很大的优势:“我有一计,保证可以扰乱虏师军心。”   贺珍提议邓名带着钟祥守军去正面迎击清军,而他带着本部隐藏在路边,见到邓名人少李世勋肯定会发动追杀,邓名在诈败的同时可以扔下辎重诱敌,等清兵队形散乱后,贺珍就突然从旁边掩杀出来,肯定能够大败李世勋。   在贺珍的极力主张下,邓名同意主动出击。就算贺珍不说,他也觉得明知清军的动向如果不加以利用那太可惜了。   见邓名虚心采纳,贺珍心里非常高兴:出征以来分到了不少东西,但是财物他是永远不会嫌多的;现在袁宗第和刘体纯都不在城中,郝摇旗更远在襄阳府,虽然邓名已经派使者火速赶去通知他们,但是贺珍估计他们无法及时赶回来。歼灭清军先锋肯定能缴获不少物资,贺珍知道邓名从来不会拿很多,其他人既然没有参战。那随便给一点东西意思一下就可以了,剩下的就都归他贺珍了。   ……   在钟祥明军积极准备迎战的时候,胡全才统帅的水陆大军也从武昌出发,急急忙忙追赶前锋的脚步而去。   虽然胡全才也知道兵贵神速的重要性,但湖广总督率兵亲征钟祥,这么大的一件事岂能不惊动全城。总督大人走出衙门准备离开武昌城时,武昌府的官员、缙绅就夹道欢送,无数的士人当场赋诗,预先歌颂着总督大人把安陆贼人扫荡一空的丰功伟绩。大部分人都满脸堆笑,预祝胡总督旗开得胜,犁庭扫穴,不但驱逐邓名,更一举攻下郝摇旗在房、竹的巢穴;还有一些官员则眼含热泪,表示胡总督为王事不辞辛苦的精神实在太令人感动了,是天下忠臣孝子的楷模;更有个别人先是笑容可掬地说吉利话,然后热泪盈眶地表示忠心……最后闹腾了一个多时辰,胡总督总算来到码头。在他的坐船边,又有大批的武昌父老来敬酒,整齐地高喊着“总督大人为民除害,湖广黎庶同感大德。”之类的口号……在仅仅一水之隔的汉阳府,胡全才又受到了规模相当的一次欢送。   虽然耽误了一些时间,但是这种欢送还是让胡总督心里高兴的,这证明武昌、汉阳的士人还是支持自己的。这次出征钟祥前,胡全才还担心本地幕僚会纷纷抱病不参与同行,如果武昌府、汉阳府的官吏、士人真与胡全才对抗,湖广总督还会感到很棘手,他估计武昌、汉阳的人若是不能在收复钟祥的行动中立功,就会极力贬低这次军事行动的意义。   而现在一起都很完美,武昌、汉阳的兵马虽然留下防守,但本地幕僚都跟着一同出征,在事后给朝廷的请功奏章上,这些士人也都会得到胡全才的大力赞扬——他也知道允许外地兵在武昌、汉阳揩油多半不得人心,不过为了军心士气胡全才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事后如果有机会他当然还要全力修补关系——武昌的士人既然能够分到功劳,当然也不会再说湖广总督的怪话。   就连那个麻烦篓子周培公,这两天的表现也让胡全才很满意。   这厮最近一贯给湖广总督脸上抹黑,借此显示他的高瞻远瞩,本来胡全才已经打定主意,等收复钟祥后,就跟朝廷汇报说这个周举人在被俘后曾向匪首乞求饶命,更与邓名私下密语数日,回到武昌后更造谣、传谣,行迹极为可疑。看到周培公今天东跑西颠地鼓吹胡全才的英明神武,胡总督心里一阵阵冷笑:“现在知道害怕了?迟了!”   话虽如此,胡全才心里也有一丝动摇,要是按照他原本的计划,周培公肯定逃不了一个凌迟,让湖广士人好好看看得罪湖广总督会有怎么样的下场;但现在周培公表现得这样驯服,如果胡全才还那么凶狠地报复的话,可能会让其他人在畏惧之余,也感到胡总督是个睚眦必报的人,那样将来若是有人无意得罪了他,就可以不顾一切地得罪到底了。   “或许让他落一个问绞就差不多了吧?让人知道老夫的手段和宰相肚量。”胡全才扫了一眼身畔的幕僚,周培公还在那里唾沫横飞地歌颂胡全才的刚毅果敢,他在心里琢磨着:“罢了,再看看他后面如何了,如果真的知情识趣,免了他的功名就是。”   欢送的武昌人群站在岸边,遥望着湖广总督的旗帜且行且远,提督武昌马军的清军将领还有他的岳父都在其中,客军尽数跟着湖广总督走了,现在武昌又是本地兵的天下了。   ……   两天后,   “小福王怎么说?”缙绅见女婿来拜访,立刻询问起事情经过。   使者是今天早上才回来的,马军提督立刻就来向岳父报告,说道:“一路平安无事,邓名给他一顿上好的酒菜,还赏了他五两银子,并让他带话回来,说明廷那边把这赏先记下了,若是泰山什么时候想要可以去领。邓名还让使者传话,问有没有亲信家人被山西佬裹挟在身侧,将来若是碰到也好款待一番。”   “唔。”缙绅琢磨一下,摇了摇头:“若是给名字的话,就落下把柄了,而且周举人说小福王在钟祥的兵马其实没有多少,估计退兵的面较大。”   这个缙绅的另外一个女婿跟着胡全才出征了,本来武昌、汉阳的缙绅和湖广其他地方的兵还有些香火情,但这两天外地士兵在城内敲诈勒索,让武昌士人恨透了他们,巴不得他们和胡全才一起倒霉。这个缙绅虽然也有类似想法,但如果胡全才兵败,他在总督幕府的女婿也会有危险,所以不能继续向邓名通报军情了。   “有备无患。”缙绅又思考了片刻,觉得手心手背都是肉,周培公的预测也不一定全准,就让马军提督再派人去一趟钟祥,就说武昌士人大都心怀大明,盼王师如赤子之望慈母。若是遇到武昌的年轻士人,还望小福王看在他们父辈的面子上尽数放过。   “也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缙绅又与女婿密谋良久,他们估计现在两军前锋可能已经接触,这次去送信会更加危险,所以不再写信而是让使者带口信去即可。   不过这个缙绅有女婿随行湖广总督身侧,不代表其他缙绅都有子侄在军中。在他的求情使者带着口信再次往钟祥而来时,邓名与贺珍二人已经带着军队离开钟祥,直奔李世勋的清军先锋而去。这两天里他们又接到不少匿名信,向明军汇报湖广总督的最新动向,有好几封信里还给邓名出谋划策,提出各种杀败胡全才的计策。   在这些信和把它们带来的使者口中,邓名已经听到了不少替武昌和汉阳士人求情的要求,对于这些要求邓名当然一概答应下来。还有一个使者的要求比较特别,是要求邓名对江陵兵将网开一面。据赵天霸分析,这个缙绅的消息来源很可能是江陵军中,本人也可能是江陵籍贯。到时候若是发现有某支江陵兵将脱离湖广总督躲在后面,那多半就是这个匿名信主人的情报提供者。   “如果只是被勒索了几两银子,多半不会恨到这个地步,”最近邓名已经通过使者和探子知道了一些武昌发生的事情,也大概猜到了胡全才丧失民心的原因:“可能是被大兵打了,甚至可能被乱兵烧了间屋子、捣毁了庭院,可大兵们有湖广总督撑腰奈何不了他们,只好找我们替他们出头。”   探马报告已经发现了清军的先锋哨探。邓名下令排兵布阵。   列阵的明军以辅兵为主,还有钟祥的留守部队,一侧靠着汉水横着摆开。而贺珍的本部则隐藏在邓名军阵的另外一侧稍靠后一些的位置,列阵的明军能够有效地截断清军的侦察兵,保证贺珍的实力和位置不会暴露。等清军陷入混乱后,贺珍就会带领部队摸上前去,从侧面对清兵发起猛烈的攻击。   见到严阵以待的明军后,清军探马十分惊讶。他们一路急行而来,并没有见到明军的几个探子,更确信没有让明军的探子靠近身后的主力,还以为很好地隐藏了实力,能打钟祥一个措手不及呢。   清军探马停下脚步,转身去向背后的主力报告时,贺珍正站在邓名身边,一起眺望对面的敌军动静。离开钟祥前,贺珍准备了大量的铜钱和小块的布料,据他介绍,用这个诱敌比往地上撒银子更有效。   大量而不是价值太高的财宝,能够让敌兵的阵容迅速陷入混乱,持续时间也能更长。不过光是铜钱也不行,贺珍还让邓名准备了银子碎屑,准备和铜钱、布头一起往地上扔。   “看到遍地的铜钱和布料,敌兵肯定会俯身拾取,就算本来不太贪心的,看到同伴一枚又一枚地把铜钱往口袋里塞,揣起一块又一块的好布,也会忍不住捡起来;而碎银子呢,肯定比铜钱值钱,但是又小又不好找,不少被踩到土里面去,敌兵就会不停地翻啊翻,想再找一块出来。   贺珍的经验就是,诱敌用的东西一定要又多又小,不然一下子捡干净了就起不到效果了,价值更不能太高,要让敌兵怎么捡都还嫌少。   “我曾经用这个计谋打败过李世勋两回。”贺珍自信地说道:“郝将军也用这招打败过他。”   “就是你们至少用过三次?”邓名大吃一惊,这是贺珍事先没有告诉过他的:“你还指望李贼继续中计么?”   “是啊,他已经中过三次计了,说明这计谋对他管用啊。”看邓名表现得如此惊讶,贺珍感到十分不解。   邓名盯着贺珍看了两眼,他觉得即便是一条狗,被同一支棍子打了两次后也该认得那根棍子了,如果李世勋再中计的话,那他还是灵长类吗?   不过事已至此,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已经就绪,士兵们也都被反复交代过,已经无法修改计划了,邓名只好默默祈祷,盼望李世勋的记忆力和智力都与爬行类动物看齐。   清军主力陆续赶到,在邓名的面前摆开阵势。见明军势单力孤,大批清军将佐都跃跃欲试,打算冲上去把对面的明军杀个片甲不留。但他们的统帅李世勋却捻着自己的胡须,望着对面明军的旗帜默默不语,迟迟不肯下令发起进攻。   周围立功心切的清军将佐一再催促,李世勋沉吟着,终于开始向众人解释自己为何如此持重:“本将与房县郝贼、大宁贺贼交战多年,此二贼甚是诡计多端、不可不防啊。”   虽然没有看到郝摇旗或是贺珍的旗号,但是李世勋怀疑有一个老对手可能就躲在明阵背后。他曾经被贺珍和郝摇旗各自用诱敌之计击败过两次,今天的战场气氛十分可疑,李世勋几乎敢肯定对方又想故伎重施。   “若是我们猛攻这队明军,他们不但不战而是立刻掉头逃跑,同时扔下铜钱、布头和小角的碎银子,又该如何是好?”李世勋不好意思对周围的同僚说自己被这战术打败过四回了,但是他的问题很有力量,把周围的同僚都问得哑口无言。   “我若是那敌将,就事先把主力埋伏在侧面。”李世勋随手向着邓名阵地侧后一指,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预测到底有多么地准确,一丝不差地指在了贺珍埋伏兵马的位置上:“等我们士卒满地捡铜钱、布料,在土里翻找着碎银子而无暇抬头,在他们为这些财宝厮打时,贼人就会从侧面突然杀出来,杀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虽然大家觉得李世勋的看法确实有道理,但总不能与明军对峙不动。清军的兵力明显比对面的明军雄厚得多,总不能为可能存在的伏兵就这样无限期地耗下去。李世勋也觉得如果不采取行动确实不妥,至少也要发起一下试探性的进攻,以确认明军不是在虚张声势。   李世勋把包括本部兵马在内的一半披甲留在旗下,命令其他的将佐带领剩下的一半与辅兵一起发动进攻。这样就算中了敌人的计,有一半披甲在手——而且还是更精锐、更训练有素的一半——李世勋就不至于陷入无计可施的绝境。   那些立功心切的将佐很快就调整好队形,清兵擂动战鼓,呐喊着向邓名发起进攻,看到清兵冲过来后,对面将旗挥舞,本来还严阵以待的明军二话不说掉头就跑。   看到眼前的敌人如此不堪,发起进攻的清兵士气大振,人人奋勇向前。远处观战的李世勋见状却是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心中不祥的预感也变得更重。   听到汉江那边传来战鼓声后,已经回到军中的贺珍一脸计谋得逞的冷笑,无声地一挥手,带着人马蹑手蹑脚地开始向前摸去。战场上响起的杀喊声和激起的烟尘会很好地掩盖明军的行动,等向前摸一段后,贺珍军就会一起向汉江边杀去,砍断李世勋的将旗,把那些正在捡取财物的清兵一网打尽。   见到明军一边跑,一边头也不回地撒东西,李世勋心头剧震,人也从马鞍上站起来,极力向战场那边眺望。   追在最前的清军见到遍地都是明军扔下的铜钱和布料,纷纷低头去拾,与身后收不住脚步的同伴撞在一起,滚成一团。后上来的清兵看到一地的财物后,也顾不得追赶,赶忙往自己怀里揣。   “接着就该撒碎银子了,我就知道!”李世勋知道等明军开始撒碎银子后,士兵更会翻遍土坷垃满地寻找。他急忙下令全军转向,让还受控制的一半披甲面向原来的侧翼,心急如焚地大叫道:“贼人马上就要从这里杀出来了,准备迎战!”   第三十节 三投   果然不出李世勋所料,清军整队完毕不久,就有不少明军从侧面的丘陵后和树林间冲出来。这些明军一直潜到清军附近,才突然呐喊着一起杀出。当他们发现敌军并非像他们想象的那般用侧面和后背冲着自己,而是举着长枪、立着盾牌已经摆好了防御的阵势,这些明军纷纷在清军阵前停住脚步,他们的呐喊声也沉寂了下去,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放箭!”李世勋有力地大喝了一声,手中的宝剑向明军的方向一挥。   清军弓箭手纷纷弯弓拉箭,向明军那边射去,不少明军中箭倒地。在清军弓箭手取箭准备再射一轮的间隙,前排明军的背后突然也有无数飞蝗升空,发出嗖嗖的破空之声,向清军的阵地扑过来。   “举盾!”   猛然看到敌箭来袭,前排的清军军官几乎同时大叫起来。   听到这个命令后,盾牌手们下意识地举起盾牌,倾泻而下的箭矢接二连三地钉在他们的盾牌上,把这些举盾的士兵撞得纷纷向后退上一、两步。大部分羽箭都被挡住,只有很少一些射入人群,杀伤了一些没有身披重甲的清军弓箭手。   这有限的反击并没有影响清军下一轮射击的速度,很快清军弓箭手就整齐地把弯弓向天,随着军官的喝令,又一次向明军那边发起攻击。紧接着又是明军的反击……两军的肉搏兵并没有立刻发生接触,就这样你来我往地用弓箭互相攻击了四、五轮。   清军这边还没有发生任何动摇,明军的肉搏兵因为不停地伤亡就开始忍受不住了,前排的明军不等旗号就有人自行向后退却。又对射了两轮,清军听到明军阵后传来清脆的金声,前排的明军听到这声音后如蒙大赦,退潮一般地从清军阵前离去,只有明军的弓箭手还在继续一轮轮攻击清阵。   见到明军退去,清军不少将官就跃跃欲试,打算发起冲击。所谓兵败如山倒,勇猛的追击能够让敌军收不住脚,从后退变成败退,到时候再加一把气力,就能让对方发生溃败,从而一举奠定今天的胜局。   此时在明军的阵后,下令鸣金的贺珍,已经走到比较靠前的位置,瞪大眼睛观察着对面清军阵营的举动。不能不承认李世勋比以前有长进,不过贺珍同样没有原地踏步,而是对诱敌战术做了进一步的改进和加强,现在他正在寻找施展连环诱敌计的最好时机。   贺珍满怀期待的时候,对面的李世勋已经发觉清军要展开追击了,他急忙命令手下疯狂鸣金,不许任何人主动出击。   为了保证万无一失,李世勋还命令家丁立刻去各将佐那里传口令,让全军严守阵脚,任何人妄自前进一步皆斩。   眼睁睁地看着明军逃远,清军的各路将佐都急得不行。还有那些明军的弓箭手,明明距离不远也没有肉搏兵保护,但统帅没有擂鼓就鸣金,还派心腹来重申命令,不许任何人出击。一个脾气不好的夷陵将佐距离李世勋的将旗不远,听到这荒唐的命令后,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李世勋面前,质问对方到底会不会打仗?为何要白白放过能够将明军一举击溃的良机?   面对这个部下的无礼,李世勋并没有动怒,只是微微摇头叹息,道:“你不知贼人的狡诈啊。”   第一次遇到明军的诱敌计时,李世勋对此计一无所知,看见贺珍人少就没有多想,迅速地冲了上去,然后就稀里糊涂地失去了对军队的控制,仗着自己的马快,总算逃出升天;后来又遇到贺珍时,李世勋觉得对方不会对自己再用一次同样的计谋——如果那样对方也太蔑视自己的智商了——于是李世勋又一次发起全军冲锋,然后再一次兵败夺路而逃;再后来李世勋与郝摇旗对阵,因为对手不是贺珍,李世勋就麻痹大意了,战鼓一擂就催动大军全线出击,结果竟然看到郝摇旗的兵也边跑边扔铜钱、布料和那种特别难找的碎银子,李世勋啥也不说了,趁着明军还没有从侧翼杀出来围攻自己,带着亲卫就跑路了。   这第三仗就是贺珍所知的那一仗。郝摇旗事后曾经向贺珍表示过谢意,并连连称赞用这招对付李世勋果然不错。以往李世勋背后有胡全才的支持,兵力、装备都占优势,因此多次击败过贺珍和郝摇旗,这次他们二人总算报了一箭之仇。   去年郝摇旗兵发襄阳,冤家路窄,李世勋又和他撞上。有道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见到郝摇旗兵马不多,李世勋就准备扑上去报仇,但转念一想,又担心对方企图用诱敌之计。郝摇旗和贺珍已经三次用过这招了,李世勋琢磨着,如果一个人的智力不输给猴子的话,就不应该对他使用已经用过三次的计谋;其实不要说猴子,根据李世勋的经验,可能也就是捉蛤蟆用的篓子能一用再用,不过,对同一只蛤蟆也不能无限地用下去。   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最后李世勋还是没有发动总攻,而是让少量披甲兵带着辅兵发起进攻。如果郝摇旗认真打仗的话,清军的第一轮攻势肯定会被打退,而且会蒙受不小的人力和士气损失。不过事实证明,李世勋的谨慎挫败了郝摇旗的奸计,对方果然又扔下铜钱、布料和碎银子跑了。   那次当郝摇旗的主力从侧面杀出来时,一头撞在了李世勋的主力披甲部队上。已经吃过三次亏了,李世勋恨得双眼冒火。郝摇旗显然没料到,很快就被清军击退。李世勋亲自领军冲杀,紧紧追在明军身后,誓把郝摇旗剁成肉酱喂狗。   没想到郝摇旗用来侧击的主力部队居然也在身上带着铜钱、布料和那种该死的碎银子,被清军轻易击退其实也是二次诱敌的诡计。“郝贼算你狠!”在全军失去控制后,李世勋大骂着再次落荒而逃,这是他第四次败在这种鬼蜮伎俩之下,李世勋发誓这将是最后一次。   上次郝摇旗最终还是被从襄阳击退,他没有心情把诱敌计的加强版向贺珍炫耀。所以今天贺珍并不知道他和郝摇旗英雄所见略同,把这个计谋进行了同样的改进。   “李贼怎么变精了?”贺珍等了半天,依旧没能等来清军的全线猛攻,心里越来越焦急。他布置在前面的弓箭手,身上都带着铜钱和碎银子,就是为了眼前这种情况准备的,只要清军出击就能再度制造混乱。   在贺珍的对面,其他清军将佐也是一样的焦急,纷纷对李世勋嚷嚷,说如果再不出击就会让敌人跑了。   但李世勋表现得极为沉着,冷静地分析道:“对面不是郝摇旗就是贺珍,本将估计贺珍的面大。”   上次郝摇旗侧面主力进攻被挡住后,诈败引诱自己追击时,那场面可比今天逼真多了。李世勋觉得不像是郝摇旗,肯定是贺珍;如果是郝摇旗的话,多半会有些新鲜花样;只不过李世勋也知道郝摇旗很蔑视自己,说不定原封不动地再来一遍,指望自己再上当,这也是他不敢百分之百确定敌将身分的原因。   “贺珍这个贼我很清楚,就是一条野狗,看到抢功、占便宜的机会就和闻到血腥味一样,绝对第一个扑上来,但让他吃亏那就万万不能了。”李世勋一边说,一边认真地观察着明军的动静。对面诈败的意图实在是太明显了,李世勋没有把话继续说下去,因为他实在太愤怒了,嘴唇和手臂都在哆嗦。李世勋紧紧咬着嘴唇,竭力控制着心中的情绪,他知道现在若是开口说话,估计连声调都会控制不住了。好吧,就算你们认为我是蛤蟆,今天也要让你知道蛤蟆的厉害!让你知道蛤蟆也不是好惹的!”   愤怒地在心中赌咒发誓,过了良久,总算能用正常的语气开口说话了,李世勋继续给部下们讲解着自己的思路:“贺珍已经扔了那么多铜钱、布料还有碎银子了,换作别人,若是看我们没中计说不定就走了,但贺珍不会,他不把东西抢回来是不会舍得走的。我们只要不动如山就好,贺贼肯定会再次发起进攻。”   李世勋的注意力现在主要集中在侧翼。根据他的经验,在地上有大量财物时,清军固然会发生严重混乱,但是对明军也会出现问题。负责扔银子的大都是诱敌的辅兵,为了保命不让清兵追上就会拼命地跑、拼命地扔。但若是明军主力反身又沿着这条路杀回来,明军的士兵也会忍不住去捡。   “若是敌人不进攻的话,等那边我们的人捡完了,就把他们调回来进攻。”李世勋现在背靠汉水,面冲东方,对于北面的战场看都懒得看一眼,只是随随便便地伸臂一指那个方向:“若是贺贼接着扔,我们就接着捡,我倒是要看看他到底扔不扔银子!”   又等待了差不多一柱香那么久,突然东面响起了明军的战鼓声,大批甲兵重新走上前来。这一次他们的队形变得十分严整,刀盾、长枪、锤斧,兵种齐全,队列井然有序,一层层地排开。很快鼓声变得更急,整条战线上的明军齐头并进,向清军逼来。   看到明军真正的实力后,其他的将佐都有些骇然,对方现在的气势和刚才完全不同,简直就是两支军队。刚才要是知道明军是这样的齐整,那些叫嚣着追击的将佐也绝不会贸然行动。现在清军将佐们都收起了对明军的轻视之心,凝神准备迎战,他们对李世勋佩服得五体投地。   清军再次投过去的箭雨再不能丝毫拖慢明军的脚步,对方的弓箭手也在不停地还击,以干扰清军的远程投射武器。很快明军就走到清军面前,看到前排大批的清军士兵已经放平长枪准备拒敌时,明军的前排枪兵突然侧身让开,从他们背后冲出大量的刀盾兵,这时他们都把盾牌背在身后,手中拿着标枪,闪到前排后。   这些刀盾兵借着冲出来的气势,就把手中的标枪用力投向不远处的清阵,投掷的同时纷纷发出大吼声:“中!”   无数的标枪划空而过,清军掩护的盾牌兵还来不及举盾,这批标枪就纷纷贯入清军阵地中,前排的清兵顿时就被砍倒了一排,头、胸中枪的人一声不吭地倒地断气,腹部和腿部受创的士兵一刻不得死,就在血泊中发出凄惨的呼叫。   “中!”   “中!”   冲出来的每个明军刀盾兵除了右手的那支标枪外,另外一只手中还握着另外两根,投出第一根后他们马上取过第二根投出,接着就是第三根。   明、清两军的战术和装备非常近似,精锐的刀盾兵在向对方长枪林发起冲锋前,总会以标枪三投开路。而在投枪的时候,也是这些精兵最危险的时候,他们把盾牌背在身后,刀也还在鞘中,无论是弓箭手还是冲上来的长枪兵都会对他们构成很大的威胁。而且还有其它的反制战术,比如对方会在刀盾兵投枪的时候也让后排士兵反投标枪,压制、杀伤这些精锐的投手。   无论是弓箭、反冲锋还是投枪,解决所有的威胁都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尽快地完成这个战术动作,让自己能够重新得到盾牌的掩护。贺珍选来发起冲阵的投枪刀盾兵都是他手下的精锐士兵,他们都很清楚,越快地完成三投,就能给敌人造成越大的伤害,同时自己也更安全。   在第二投的时候,清兵已经竖起了盾牌,所以第二投给敌兵的杀伤大大少于前次。听到投手们这次投掷时发出的喝声时,明军所有的士兵都齐声跟着呐喊,同时向前发起冲锋。在同伴从身边冲过去的时候,投手们发出了最后的一击。   贺珍舍不得消耗手中最精锐的士兵,所以他的惯用战术不是三投后以这些精锐刀盾兵为先导攻击敌阵,而是在第二投的同时发动全军突击,而第三投正好可以进行最后的压制,在敌人竖盾抵抗最后一投时,明军已经杀到了眼前。   第三投出手,刀盾精兵也随即拔出武器,跟在同伴身后向前冲去。一旦撕开敌方阵线,他们就要切入敌阵收割性命。   在其它几个方向上,有的清军将佐进行了反投,也有人在投掷时发动了反冲锋,只有中间这一段的清兵除了竖盾以外,始终没有任何还击动作。   这一段阵地上的清军是李世勋的亲兵营。   前排的刀盾兵半跪在盾后,撑住了明军的三投。此时明军的前排枪兵已经冲到跟前,差不多在标枪砸到盾面然后无奈地滑落下地面的同时,最前面的明军枪尖看上去也已经触到了盾面。   这些盾兵并没有起身迎战,依旧保持着半蹲的姿态,在明军的前排士兵就要举起枪从他们头顶向下扎去时……   “蹲下!”清军亲兵营的军官们纷纷发出厉声大喝。   前排的士兵不但没有站起,位于他们身后的同伴也又蹲下了两排,将更后方的亲兵暴露出来。   这些亲兵是李世勋的刀盾投手,在军官喝令的同时,他们就一起甩臂,把手中标枪和斧头水平向前投出,擦着前排士兵的头顶和盾牌的边缘从清军阵地上激射而出。   刚才明军投枪的时候已经距离很近,而清军投掷斧头和标枪的距离更是只有几人间距而已,这次投掷造成了惊人的杀伤效果,几乎把明军最前排的士兵一扫而空。   感到武器带着风声从头皮上擦过后,李世勋亲兵营的士兵立刻拔身而起。对面的明军现在刚刚受到一记猛击,会出现片刻的犹豫和迟疑,若是能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就能从气势上压倒对方。   和明军那边一样,李世勋的刀盾精兵也都带着三根标枪或是三把飞斧。现在身前的士兵都已经站起来,他们当然不会继续水平射击,而是快速进行两次仰射。越过前排同伴把标枪和斧头扔出去后,这些清军投手也抽出刀斧,取下盾牌在手,向前冲过去。   此时两军的锋线刚刚相撞,密密麻麻的长枪林不是纠缠在一起,就是刚刚插入人体还没有来得及拔出来,对刀盾兵来说这是一个难得的安全进攻时机。趁着这个机会,清军刀盾兵怒吼着飞身而上,要从无数的枪杆上跃过,向着敌人身上斩去。   当这些清兵企图扑过锋线的时候,他们的眼前也闪出了片片刀光,这是贺珍的刀盾先锋。他们和清军的同行一样,没能趁着首次锋线相撞的机会冲过去屠杀对方的长枪兵,但他们的及时出现保护了己方的锋线。双方的刀盾兵短兵相接,两军的锋线互相推搡,很快就形成了犬牙交错的场面。   李世勋全神贯注地看着面前的激战,长长的战线上到处都是人声鼎沸,有的地方明军正在把清军逼退,而有些地段则是清兵把明军打得连连后退。锋线像是一条蛇般地急速扭动着身体,满天都是斧头和标枪,它们一刻不停地从半空中飞过,越过锋线落入对方阵中……   第三十一节 侧击   根据战前的安排,邓名负责指挥诱敌部队,这既没有什么指挥难度也很安全,进攻、防御的战术动作需要审时度势、把握时机,而逃跑撒银子人人都会,没有什么需要指挥官发挥才能的地方;等大伙儿开始逃跑后,邓名跟着一起跑也就是了,身后有撒了一地的财宝,还有大批跑动速度比他慢的步兵,更是没有危险。   把这个任务交给邓名负责时,贺珍还谈了一通任务的艰巨性和对胜负的重要意义。虽然贺珍自认为说得很好,但他不知道邓名其实来自另一个平行世界的二十一世纪,信息爆炸时代的人的见识面之广是古人难以想象的。邓名对套话、空话非常了解,而且具有极高的免疫力。贺珍的套话在邓名看来,顶多是小学二、三年级中队委级别的。邓名很清楚贺珍把这种任务交给自己负责,是贺珍认为自己的安全不容有失。   根据贺珍的计划,邓名只要后退一段就可以了,接下就可以看他大展神威,把已经陷入混乱的清军杀个片甲不留。   不过现在情况的进展显然与贺珍事先描述的极不相符。邓名带着卫士退出了一段,然后绕了一圈回到对垒两军的侧面,看到明清两军正在激烈交战,并没有出现贺珍预言的那种赶鸭子的场面。   “好像并不像贺将军说的那么顺利。”邓名带着卫队站在一个高处眺望着远方的战局。   明清两军的激斗刚刚爆发,看上去明军还是要主动一些。毕竟贺珍的计谋就算没有完全成功,也把半数的清军甲兵吸引到了远离战场的位置上去。目前明军是以全部主力进攻清军半数披甲兵,虽说是清军中更有战斗力的一半,但毕竟是以多欺少。   “贺将军的兵是新兵居多,我们出兵以来连战连胜,一股冲劲他们是有的,但是耐力未必能比鞑子强。”见战局进展缓慢,周开荒也显得有些着急。总体上说,清军虽然在慢慢后退,但战线仍然保持得很完整,没有出现断裂的迹象,看起来一时半刻分不出胜负。   现在,在明军和清军的北面,首批投入进攻的清军还处在混乱状态中,战兵和辅兵掺杂在一起,只顾在地上捡拾财物。不过若是明军不能迅速击败清军的话,那些暂时失控的清军迟早会从混乱中恢复过来,到时候他们就会赶回战场支援李世勋。   实际上已经有一些清军开始了类似的动作,最靠近战场的一些清军军官正在竭力收拢部队,对那些不听指挥的手下又打又骂。   刚才明军掉头逃跑,这些清兵都认为这场战斗已经胜利在望,远遁的明军也形成不了任何威胁,清军士兵可以无忧无虑地搜寻着掉落在土中的银子;但现在身后发生的激战对这些清军士兵也有一定的刺激,让他们知道战争并没有结束而仍然在继续,现在还不能理直气壮地自称胜利者。   不过鼓声听上去很远,而铜钱和银子就近在眼前,大部分士兵还是想拾几枚钱币再走,若是能找到一角银子当然更好啦。   ……   “先生……”现在卫士们仍习惯性地称呼邓名为先生而不是提督,邓名这个人对称呼并不讲究,所以从来没有纠正过。刚才赵天霸一直在观察敌情,他一边思索一边向邓名提出请战要求,就重新用起了老称呼。   赵天霸现在所站的位置位于战场的侧面,可以比较清楚地看到清军阵后的一些情况,赵天霸指着清军对邓名说道:“鞑子的将旗旁边没有多少人了。”   贺珍的攻势很猛,明军人数又多,李世勋毫不犹豫地把还能控制的兵力都投入了作战。为了确保安全,李世勋还把自己的亲兵营置于战线的正中,以确保本方不会被明军迅速击败,给北面那些愚蠢的同僚争取收拢部队的时间。   刚才看到明军的诱敌部队逃走时,李世勋判断其中并没有战斗力很强的部队,这不仅有以往的经验,同时也有军事上的推理。所谓久病成医,多次中诱敌之计后,李世勋也称得上是一个诱敌之计的专家了:明军把有战斗力的部队用来诱敌首先是浪费兵力,这种事情辅兵都能胜任,不需要用精兵去执行;其次,因为前方的敌人远遁,清兵所以才放心大胆地开始捡东西,若是明军反身来攻,这些人还是会拿起刀枪抵抗——因此贺珍和郝摇旗之前采用的侧击战术是极其高效的,把敌人的主将赶跑,击溃最后一些还有组织的敌兵才是当务之急。   邓名侧过头看着赵天霸:“赵千户的意思是?”   “此贼可击!”赵天霸立刻应道。   明军和清军的盔甲式样相差不多,因为本来也是互相缴获、使用,主要区别还是在军服、领巾等额外的标识上。比如邓名身后有卫兵擎着一面红旗,明军每个人的脖子上都系着一条红巾,手臂上还绑着红布。   有些明军或许会对盔甲做进一步的改装,以便在战场上达成更容易识别的敌我效果,不过邓名等人完全没有这个意图。邓名和他的卫士们随时可能潜入清军统治区,为了方便,他们连辫子都不剪,也就是散开而已,当然更不会在盔甲上做什么明军的标识。原先邓名在昆明得到的那副铁甲,在郧阳之战后他就给了赵天霸,现在他用的是缴获汉阳总兵的那身,质量也非常不错。穆潭则穿上了亲兵营游击的那件——这两件盔甲同样没有加上进行任何明军的标识,只要把脖子上的红巾取下,就和其他清军的盔甲没有任何区别。   赵天霸用飞快地语速对邓名叙述着他的计划:取下身上的明军标识,然后从清军北面的乱军中通过:“……这些贼人正在捡拾地上的财物,如果我军转过去攻杀,他们为了保住性命,会拿起武器抵抗。但如果只有一队辨不清身份的骑兵从他们身边经过,他们却未必会有什么反应,只要不去攻击他们,卑职估计他们还会继续翻找银两,大多数人可能连眼皮都不会抬起来看一眼……”   穿过北面的清军,从正在交战的清军侧后突然杀入,赵天霸认为能达成很好的奇袭效果,他向邓名请战道:“卑职愿率……”   邓名没有听赵天霸说完,就重重地一点头:“说得对,机会难得,急速出击。”   打断了赵天霸的毛遂自荐后,邓名就回头吩咐旗手收起旗帜,卫士们也全都取下身上的红巾揣入怀中。   此时在邓名的身侧除了他的卫士,还有贺珍的长子贺道宁等十余骑,和刘体纯、袁宗第一样,贺珍也希望儿子能够继承自己的军队和地位。这次出征时,贺珍把长子带在军中,既是为了培养儿子的军事才能,也是想给他创造机会,能与年龄相近的邓名结下交情。对于贺珍的心思邓名当然很明白,对贺道宁贺小将军也是很客气。   此战贺珍亲临一线,指挥主力攻打李世勋的本部,但他不愿意让儿子跟着冒险,就让他留在邓名身边,一起负责指挥诈败的军队——在贺珍看来,贺道宁只要呆在安全的后方,看他老子杀败敌兵就可以了。   对贺珍的安排邓名当然不会有任何异议,他很理解对方的爱子之心。而且就他所知,贺小将军也没有什么战争经验,以往贺珍为了儿子的安全,一直不让他远离安全的根据地,从未深入敌境上过战场,这次如果不是因为有邓名,估计贺珍还是不会把儿子带出大宁。   听到邓名的命令后,他的卫士二话不说就除下标识。贺道宁虽然知道此举凶险,虽然担心折损心腹,但也不愿意在邓名面前显得小气,就沉吟着打算让四、五个家丁取下标识,与那个勇猛的赵千户一起出击。   跟在贺道宁身边的都是他的亲信,也是大宁军中的年轻人,因为贺道宁从来没有上过战场,这些家丁以往的工作就是在大宁给贺小将军当保镖,陪着贺道宁打猎、出行,这次的战斗对他们中的不少人来说也是平生第一遭。   因此,这些家丁在看到少主人那探询的目光时,一个个都匆忙把头低下,不但没有请战之意,反倒人人心中打鼓,唯恐贺小将军点到自己的名字。   这些家丁不少都是从小跟着贺道宁一起长大的,名义上虽然是主仆,实际上都是贺小将军的朋友,贺道宁看到伙伴们一个个都面露惧色,纷纷垂首不语,心里也是好生迟疑,不忍心强迫这些忧形于色的卫士去冒险出击。   正在贺道宁迟疑不决的时候,邓名已经三下五除二地解开自己脖子上的红巾,取下头盔摘掉上面的红缨,接着卸下胸前和臂甲上的红布条。赵天霸看着邓名的举动,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但最终也没有把劝阻的话吐出来,而是低头开始去除自己的明军身份标识。   贺道宁的目光在身边的家丁身上转了一圈,依旧没有下定决心派何人出战,伙伴们不是竭力避开他的目光,就是流露出畏惧的乞怜之色。贺道宁觉得这些手下恐怕帮不上那个勇猛的赵千户什么忙,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就打算张口让邓名自己点人——不派人去不合适,但他又不忍心把那些畏战的伙伴推进火坑,只好把这个决定权推给对方。   可贺道宁的话没能说出口,他回头时看到邓名已经取下了身上所有的标识,贺道宁不禁大惊失色。刚才赵天霸的话虽然没有说完,但贺道宁自问其中的意思自己还是听得很清楚的,是那个赵千户毛遂自荐要去奇袭敌军,而不是建议邓名亲自赴险:“提督,您这是要?”   “指挥前军的重任,就交给贺小将军了。”邓名把头盔重新戴上,紧紧地系住,对贺道宁微微一笑。   说完这句话后,邓名回头望着他的卫士们,轻喝一声:“诸君,随我击贼!”   说完后邓名一夹马腹,箭一样地冲下高丘。   “遵命!”邓名的卫士们纷纷大声应是,先后纵马冲出,紧跟着的邓名的背影而去。   昆明十八骑,加上赵天霸和穆潭,一共二十明骑转眼间就远离贺道宁而去。邓名等人绕了一个大圈,迂回着接近了清军的前军。在邓名等人靠近时,有一些清军注意到了这队骑兵,但这队骑兵身上既没有明军也没有清军的明显标识,让人有些敌我难辨。   当邓名靠近到清军的外围时,感到有不少清军正警惕地看着自己,有无数道凶狠的目光在全身上下打量。此时邓名仍是双手握缰,没有表现出任何敌意或是作战的姿态,他进一步放缓了马速,在清军阵前继续曲折前进,渐渐踏入其中。   在邓名策马从清兵身边驰过时,有不少喝问声传到他耳中,刚才他从不与那些投过来的敌意目光对视,现在对这些喝问也是充耳不闻。邓名专心致志地继续骑着马,并没有因为已经身处敌军群中而去摸身上的武器。   好几声询问身份的问话从四面八方传来,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后,邓名还听到有人发出拦住自己的命令声,对此他只是稍微加快了一些速度,在有清兵做出反应前迅速地离开。有些清兵听到命令后抬起头,但骑兵转眼间已经从身边驰过,也没搞清到底军官要拿谁,更多的士兵则连头都没抬起来——现在战场上到处都是这种混乱的命令声,大多也不是他们直属长官发出的,与其搭理这些层出不穷的命令,还不如继续找土中的银子实在。   把那些威胁自己止步的声音抛在脑后,虽然身边的清兵越来越多,但有兴趣观察他的人却比刚才还要少。这里的军官都忙着收拢士兵,到处都是喝骂声甚至还有鞭打声。   在东一堆、西一团的敌军中寻路而进,二十名明军骑兵从散布着大批清军的战场穿过,眼前的敌兵数目开始明显地减少,很快大片的空旷地域重新出现在眼前。   “吁——”   邓名勒定了战马,前方左手方向上就是清军的战阵,有些重新组织起来的清兵正从身后向那个方向走去,准备加入战团;在邓名现在的位置上,已经可以看到李世勋的将旗所在,似乎确实没有严密的保护。   “背后就是数以千计的鞑子,前面也是,”邓名对身边的卫士们笑道:“不杀了李世勋,我们就不用走了。”   “那杀了他就是,”周开荒笑道:“不杀了他们,我们本来也不会走。”   谈笑的同时,明军都把藏在怀里的标识取出来,重新系到盔甲上。刚才掌旗手穿越清军阵地的时候只扛着一根旗杆,旗手恢复了身上的明军标识,然后要把红旗拴上旗杆,在旗手身旁的是武保平,正在给前者帮忙。   “你们在干什么?”   一个刚整理好队伍,正打算前去参战的清军千总从他们身边经过,见到邓名等人的装束后,这个千总停下脚步,迷惑不解地问道。   问话才一出口,千总就注意到邓名身上盔甲的式样,虽然没有清军的标识,不知道此人官居何职,但千总可以确定对方是身居高位的将官。   “大人,卑职……”既然没能从盔甲上找到更多的信息,千总就习惯性地去看对方的旗号,看看对方的将旗规格。旗杆虽然还没有竖起来,但至少也有两丈,也就是说对方至少是位总兵级别的大帅。   可是……这位总兵的旗杆上同样没有身份标识,掌旗手正在其他骑兵的配合下忙着给旗杆系上一面红旗!那个忙着系旗的骑兵看到千总大惑不解的眼神时,还冲着他笑了一下。   而且……千总把目光重新投回到邓名脸上:这么年轻的人,他有二十吗?不到二十的总兵?是谁?无数的疑团纷至沓来。   此时邓名已经完成了所有的准备工作,他向那位清军千总挥挥手,示意对方从自己的马前让开不要挡路:“我要去向李大帅报到。”   千总虽然依旧有无数的疑问,不过还是迅速地闪到一边,看着邓名开始加速,从他身边驰过。   刚才那个给旗手帮忙的骑兵完成手头的工作后就一直在盯着这个清军千总看,每次两人目光相遇时都会送来一个微笑,他的笑容和目光给这个千总很温和的感觉。   这个骑兵紧跟着邓名从千总身边通过,他经过时又冲着千总微笑了一下,对他说道:“你小子运气不错!”   “去向大帅报到?”千总和他身后的几十个部下呆呆地站着,望着这些骑兵的背影,仍在回味着那个领头骑士的话,还有另外那个骑兵奇怪的语言:“我运气怎么不错了?”   接着这个千总就看到,那面两丈的红旗被竖直地擎着、迎风飘扬,那些背冲着自己的骑兵,在向李世勋将旗飞驰而去的时候,几乎在同一瞬间拔出了武器,亮出一把把雪亮的刀剑、还有众多寒光四射的枪矛尖刃!   第三十二节 突围   开战之前,贺珍一直为其他人暂时都不在钟祥而暗自高兴,这样他可以在击败李世勋后得到大部分战利品。直到进攻发起后,贺珍仍然认为这一仗没有什么问题;可是随着战事陷入胶着状态,贺珍感到事情变得越来越棘手。出征以来的连战连捷,让贺珍手下的士兵变得信心十足、士气高涨,可毕竟还是有很多明军缺乏战场经验,当看到越来越多的同伴负伤倒地,头顶上不断有斧子飞过来时,这些士兵的士气也在不断被消磨。   贺珍知道如果再拖上一段时间,就会有更多的老兵被消耗,而失去了这些榜样,新兵的士气就会以更快的速度跌落。贺珍有些后悔地想到,自己或许应该耐心地等待刘体纯等人返回钟祥,少分一些东西总比赔本强。   当贺珍看到突然有一面红旗从敌阵背后竖起时,还以为自己的眼睛花了。贺珍确信自己没有派出任何骑兵进行迂回,从侧后包抄李世勋所在的位置。而且贺珍事先也不认为这样的计划能够成功,如果出动的兵力太少,那么就需要花很长的时间才能通过清军的前阵;而如果出动的兵力太多,那就会削弱侧击的力量,就是分散兵力。   锋线另外一边的李世勋也不比贺珍强多少,今天的战斗同样让他感到非常紧张,明军的士气之高大大出乎李世勋的想像。本来根据李世勋的经验,若是看到前锋第一批士兵被瞬间击倒,后排的士兵就会发生迟疑止步,但今天明军后排的士兵却依旧不要命地冲上来,和清兵扭杀成一团。李世勋精心策划的临阵一击,竟然没有能够极大地挫伤对方的斗志,这让他吃惊不小。   和对面的明军一样,持续的消耗战让清军的士气也不断地滑落。若是这套投掷、反冲锋的招数没起作用,没能帮助清军在气势上彻底压倒对手的话,接下来的战局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自行发展了。   明清两军前排消耗最严重的都是老兵精锐,位于他们后排的新兵出现了同样的动摇情绪,暂时贺珍的部队还因为较高的初始士气而无忧,但清军却已经有不少士兵畏缩不前,甚至开始缓缓地向后挪动。对此李世勋和其他将领也没有其它的解决办法,只能够把手中的亲卫大量地派去督战,用刀子逼迫士兵向前,维持着队形和士气。   李世勋虽然感到很困难,不过作为一员宿将,他知道敌人一定也很困难,胜利属于那个能够咬紧牙关坚持下去的人。李世勋不仅让亲卫给自己的亲兵营打气、鼓劲,也让他们协助其他将领维持军纪。同时李世勋更不停地在心中安慰自己,时间越长对自己就越是有利,前军会源源不断地折返加入战团。   由于李世勋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眼前,所以当贺珍发现那面红旗后,李世勋对背后的变化依旧一无所知。   ……   邓名抽出长长的马剑,一马当先向着清军统帅的大旗冲去,他面前的敌人毫无防备。首先遭到邓名一行攻击的是一些清军的鼓手,当明军杀到他们背后时,这些赤裸着脊梁的鼓手,还在挥汗如雨地擂鼓。   明军从一字排开的清军战鼓后掠过,原本激昂的鼓声突然在瞬间消失得无声无息,十几个鼓手都被砍翻,或是滚倒在地,或是趴在被他们鲜血浸透的大鼓鼓面上。   鼓声的突然沉寂让一些清兵向这里张望过来,邓名看到几个回过头来的清兵瞪眼看着自己,一眨眼的工夫,邓名就冲到这几个清兵眼前,他们还是圆睁着双眼,没来得及做出任何战术动作。   一挥手中的马剑,最靠近邓名的那个敌兵就身首分离,无头的尸体依旧站立,邓名从他边上驰过时还没有来得及倒下。其余几个敌兵大部分也没能做出反应,就被紧随在邓名身后的骑兵砍倒,只有一人在长枪刺入他的咽喉前发出了一声惊呼。   此时挡在邓名身前的是一个清军的传令兵,他刚刚奉命去给侧翼的将领传达李世勋的战术意图,策马离开将旗位置还没有多远,就看到高举着红旗的骑兵正向自己冲过来。这个传令兵愣愣地看着邓名身后那面迎风飘扬的红旗,嘴巴张得大大的,舌头吐出来了一半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邓名从身旁不远处冲过时,这个传令兵还机械地转身,继续向这个为首的骑士行注目礼,武保平从他身边擦身而过,随后一枪就把这个清兵挑下了马。连续几个如雕像般僵硬的骑兵被刺落马下后,李世勋的将旗附近才有人反应过来,大声示警的同时开始抽出武器准备抵抗。   这时邓名已经杀到近前,在清军统帅的将旗周围,有不少清军的将佐以及他们的亲卫,反应最快的那些人正三三两两地聚集起来,试图抵挡明军骑兵的冲刺。邓名从三个刚刚举起兵刃的清兵身旁经过时,又砍中了其中的一人,他不理会其余二人而是把他们留给身后的同伴,直奔最重要的目标——清军统帅的将旗而去。   护卫将旗的掌旗手此时也转过身来,在观察身后喧哗声的同时,这个掌旗手依旧把旗杆抱得紧紧的,并没有出现丝毫的晃动。看到一个骑兵向自己冲来时,这个掌旗手依旧不肯放弃旗杆,他用左臂抱着旗杆,右手急忙摸向腰间的佩剑。但在这个亲兵摸到剑柄之前,邓名已经把手中的马剑化为一道寒光,向这个旗手头上斩去。   马剑竖直砍落,从这个旗手的额头划到胸部,几乎把他的脸和喉咙一分为二。邓名在这个清兵倒下的同时,伸手去夺那根旗杆。把敌军的大旗抱在手臂中后,邓名围着清军将旗周围的方寸之地转了一圈,然后把那面大旗掷于地下,抛在三个呆若木鸡的清军将佐的马前。   其他几个试图拔剑抵抗的将领亲卫也都被邓名的卫士杀死,反应最快的几个清兵已经跳出圈外,正一边大叫着“敌袭!”,一边连滚带爬地远离邓名和本军将旗而去。   “谁是李世勋!”邓名手中马剑一沉,就架在距离最近的一个清军将佐的脖子上,厉声喝问道。   这三个从盔甲看上去都是将佐的清军人物,姿态几乎完全一致,都是单手握着马鞭,目瞪口呆地看着这队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明军骑兵。   染血的剑身架上脖颈,那个清军将佐被剑峰上的寒意一激,猛醒过来,急忙回答邓名的喝问:“那个就是李大帅……不,那个就是李贼。”   这个清军将佐指着正逃向远处的几个清兵骑兵中的一个,邓名看到这个人一边驰去一边回头张望。   “末将是坐营中军(类似参谋)高能,”被邓名用剑架住脖颈的清军将佐抓住空隙,趁着对方看逃敌的机会滚鞍下马,对邓名叫道:“末将愿意将功赎罪,为王师出力,求将军饶命。”   这时已经有不少清军回头看过来,距离将旗位置最近的是李世勋的亲兵营,其中后排的士兵与邓名等人的距离并不远。发现这里的变故后,虽然大部分清兵面露惊惶和不解,但他们都本能地调转方向,向这些明军举起刀枪。   “败了,败了!”   高能不等邓名吩咐,就挥舞着双臂向那些亲兵营的士兵呼喊起来,他双脚跳起来,用力地挥舞着手中的马鞭,声嘶力竭地大喊道:“快逃啊,败了啊!”   就这样一次接着一次,高能背冲着邓名,竭尽全力地向清军呼喊着,每次呼喊的同时,高能都奋力高高跃起,以便让更多的士兵看到他。当高能第四次一蹦三尺高的时候,清阵中发出轰隆一声巨响,众多李世勋亲兵营的士兵抛下武器,发出同样的战败呼声,绕过邓名的大旗向左右两边跑去。   邓名知道兵败如山倒,虽然最靠近他们的清兵因为畏惧而向左右避开,但后面的清兵看不清局面,只知道己方战败,很容易出现人马践踏的情况——这是邓名一行也要躲避的危险。   带着卫士迅速闪开一段距离,躲开正开始崩溃的大群敌军,邓名和卫士们重新开始加速,望着逃走的李世勋的方向追去。   身边传来更多惊惶的人声,战败的消息正在清军中蔓延,听到这喊声后众多还在作战的清兵也回头向将旗方向张望,他们都发现李世勋的大旗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反倒有一面红旗在阵后飘扬。   将旗失踪让本来还在作战的清兵立刻失去了所有的勇气,对那些清军的将佐和军官来说,突然出现的红旗给他们的打击比看不见李世勋的将旗还要大。这些军官虽然视野比普通士兵开阔,但依然不可能看到整条战线上的动静。所以当他们看到阵后的红旗时,所有的将佐和军官都意识到清军的战线已经被撕裂了,在战场的某处肯定发生了无可挽回的崩溃,明军正从那个缺口冲到清军的背后,席卷整条战线。   当看到邓名的旗帜从身后掠过时,就是原本最坚定清军官兵也完全丧失了斗志,加入到败退者的行列中。   邓名顾不上那些逃散的敌兵,一直追着李世勋而去。对方主将只要还停留在战场附近,对明军就是一种威胁,他可能会尝试鼓舞士气,重整部队。若是败退的敌兵看到主将镇静地站在眼前,那他们的斗志就有可能得到恢复。   所以邓名毫不犹豫地继续追击,就算不能把李世勋赶出战场,也要让清兵看到他们主帅狼狈逃窜的样子。而李世勋并没有不顾一切地逃走,或许他确实在妄想收拢、挽回败局,邓名看到李世勋在不远处停下了脚步。   紧紧盯住了目标,邓名毫不停留地继续全速追击,李世勋明显没有料到明军居然紧追不放,当他看到明军骑兵朝着他猛冲过来的时候,大叫了一声就打算继续逃跑。但这次邓名没有给他脱逃的机会,在李世勋刚拨转马头的时候就冲到他的身边,用马剑指住了对方的咽喉。   “你是李世勋吗?”邓名的目光先是停留在对方的双臂上,确保对方没有任何拔剑还击的企图,然后缓缓提起目光盯着此人的双眼。   看到对方眼中的恐惧之色后,邓名感到一丝疑惑,被自己用剑指着的敌人脸色惨白,哆嗦得如同糠筛一般。对方好歹也是领军的武将,无论如何胆色不济,还不至于表现得如此无能,居然吓得连问话都无法回答。   “你是李世勋吗?”邓名又问了一遍,这时他身后的卫士纷纷赶到,俘虏更是嘴唇颤抖,牙齿相撞,邓名只闻格格之声,却听不到任何回答。   邓名手上用力,把马剑向前按了一下,在对方的喉结上轻轻刺了一下。   “小……小人不是李大帅啊。”   俘虏终于恢复了说话的能力,结结巴巴地答道。   “那你是谁?”邓名追问道。看对方的表现,邓名觉得他的话倒是有几分可信,近距离观察对方的盔甲,似乎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邓名觉得李世勋应该没有时间这么快地换一身盔甲。   这人自称只是一个传令兵,当邓名杀到将旗下时,他刚刚动身离开,按照李世勋的命令去打探右翼的战况。   听说自己抵达时李世勋就在将旗旁,邓名就再次喝问道:“到底哪个是李世勋?穿着打扮是什么样的?”   “小人看见……小人看见将军已经把李大帅抓着了啊。”这个俘虏紧张地说道。当时他看见邓名把剑架在李世勋的脖子上,看见统帅被擒,他知道大势已去,就打算逃走。途中这个传令兵惊魂稍定,就打算停下来看看身后的战局,将来也好向湖广总督报告,他根本没有想到明军居然会对他这个小兵穷追不舍。   ……   在邓名抓住那个传令兵的时候,李世勋正带着两、三个亲随向南面鼠窜。   刚才明军突然从背后杀出来的时候,李世勋正在和副将等人讨论战况。先是背后鼓声停止,然后有些乱糟糟的厮杀声传来,李世勋还以为是后边的士兵发生了冲突口角,当他回过头看到有一队明军装束的骑兵冲过来时,他还以为是自己在做梦呢。   李世勋目瞪口呆地看着明军冲到眼前,在距离他一个马位的地方砍倒了自己的掌旗手,把大旗夺过去然后抛到自己的马前,当时他别说逃跑,就连拔剑自卫的反应时间都没有。   直到颈上传来金属的冰冷感,李世勋才确信这不是开玩笑,而是真的明军把剑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接下来明军骑士的那句问话把李世勋惊醒了,对方显然不认识自己,李世勋灵机一动,忙向着刚离去的传令兵背上一指。电光火石之间,李世勋还给自己编了一个“高能”的化名,趁着敌人目光移开的时候,李世勋装作下马投降,其实是为了把对方的剑从自己的喉咙上移开。   当众多亲兵营的士兵回头看过来时,李世勋唯恐其中有哪个家伙大喊一声,暴露自己的身份,他急忙在明军马前大叫大嚷,告诉亲兵营的手下此战已败,让他们各自逃生。   数千大军一旦发生溃败,声势是非常惊人的,任何靠近溃兵的人都可能被卷入乱军之中遭到人马践踏,即使武艺高强的人也可能遇到危险。李世勋盼望着大溃败能够突然发生,把身后的明军赶开一段距离——他的愿望实现了,那队明军果然如李世勋所期望的那样,先是退到一边,然后尾追着传令兵而去。   看到一军的统帅给敌人充当马前卒,高喊此战已经大败,亲兵营的士兵瞬间失去了所有的抵抗念头,争先恐后地各自逃生。在李世勋招呼部下自寻生路时,他的两个副将很有默契地偷偷牵住了李大帅的马。等到乱兵把他们三个人与明军隔开后,李世勋迅速接住副将抛过来的缰绳,飞身上马就开始突围。   很快就与那队明军拉开了一段距离,但久经战阵的李世勋心里很清楚,局势已经不可挽回,失去统一指挥的清军战败已经不可避免。李世勋没有任何妄想组织军队反击的念头,他一心一意地带着两个手下夺路而逃,一边逃一边把盔甲、刀剑等所有占分量的东西都统统抛到地下,除了马鞭什么也不留。   虽然邓名搞清楚自己被骗了,也知道了真正的目标到底是谁,但现在已经不可能再返回去找到那个人,依靠身上的衣甲将李世勋认出。   这时李世勋已经跑到溃军的南面,背后是他那两个忠心耿耿的部将,三个人一边策马疾驰,一边飞快地除去自己身上的甲胄,把大队人马远远地抛在了脑后,弓着身伏在马上,头也不回地向南狂奔。   “贼人到底是怎么过来的?”李世勋直到现在还是没能想通这个疑问。   第三十三节 固执   逃离险境后,李世勋并没有急着去与湖广总督还有清军主力汇合,而是让一个部将去见胡全才,报告战败的经过。离开武昌前李世勋就觉得胡总督已经精神高度紧张,现在前锋大败、全军覆没,李世勋担心这消息会刺激得胡全才失去理智,把自己杀了祭旗,因此决定先躲在外面避风头——好不容易逃脱敌手,要是被自己人杀了岂不冤枉。   至于理由也很好找,李世勋让部将报告胡总督自己正在外面收拢溃兵,打算与邓名再决一雌雄。李世勋打算就以收拢溃兵为借口,一直躲到胡全才消气了为止。一个部将去报信后,李世勋就带着另外一个人向德安府跑去,打算找个乡绅躲进他家中,得以远离征战休息几天。   根据李世勋的分析,胡总督的官位堪忧,不但导致他气急败坏杀人的可能性大增,也是强行统帅大军出征钟祥的主要原因。接下来胡总督的应对不外就是回师或继续进攻钟祥,若是回师,很可能胡总督就会被朝廷免职,到时候湖广官场肯定会把战败的全部责任都往胡全才头上推,那个时候李世勋可以摇身一变成为见证人,不必担心被追究战败责任。   若是胡全才继续进攻钟祥,结果也只可能有两种:一种就是大胜,那样胡全才志得意满,气也消去大半,李世勋再去负荆请罪很容易得到谅解。那时李世勋就在附近拉一批壮丁,带回去说是自己收拢的溃兵——有每月的军饷在,还怕招募不到人前来从军么?   若是胡全才再次大败的话,那肯定会有其他的将领首当其冲,胡总督就算不被朝廷问罪,李世勋也不会继续位于失败的将领榜首。到时候把壮丁们编组成军,说不定湖广总督还要依靠他保卫武昌。   正如李世勋所料,胡全才现在的心情非常不好,已经到了择人而噬的边缘。   刚从武昌出发的时候,胡全才的感觉还不错,官吏、幕僚、缙绅们恢复了往昔对他的恭敬,对他发布的各种计划都赞不绝口,再也没有任何人出来质疑湖广总督的决定。在向钟祥进发的路上,胡全才身边的人保持着类似的态度,凡是从湖广总督口中吐出来的,必定是英明决策。   要是放在钟祥之战以前,胡全才会把周围人的这种反应视为理所当然,自己当然英明神武、才智过人,不然凭什么能坐上湖广总督的高位?以前胡全才在洪承畴手下做事的时候还经常认为自己有种种不足,但现在他并不这么看了,自己的任何设想都是神来之笔,能比胡总督更神的人世界上没有几个,其他人都乖乖地在边上学习就对了。   但是钟祥失守后,武昌掀起一股怀疑胡总督的暗流,以周举人为首的一小群缙绅对胡总督发出许多批评指责,虽然现在表面上恢复了常态,但胡全才却多了一个心眼,偷偷派人去探察这些家伙到底是真的迷途知返了,还是在暗中策划更多的的阴谋。   密探们打听回来的消息把胡全才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官吏、幕僚和军官中现在流传着一股说法,称他胡全才做事好像袁绍,而且还有人说他是离死不远的袁本初,没两天蹦达的日子了。   《三国志通俗演义》是一本很流行的小说,军中的士兵就是不识字也都听过三国演义的评书,既然大家都把胡总督比做袁绍,那就连没有见过胡全才的士兵也都认定他刚愎自用、心胸狭窄。至于应该怎么对付袁绍,有三国演义当课本自然人人心里有数,那就是溜须拍马,绝对不去当田丰、沮授。   这个流言,据说又是那个周举人散布出来的——本来周培公只是打算用来给自己避险,后来看到有几个同僚打算消极对抗胡总督时,周培公劝说他们放弃这个念头,不要给自己找麻烦。   听到同僚们的感谢,周培公不禁洋洋自得起来,一而再、再而三地给其他人当起了老师,为大家仔细分析这几个问题:为什么说胡全才像袁绍?胡全才更类似哪个时期的袁绍?应该如何与晚期的袁绍周旋?   大家当然都很感激周培公的提醒,由于周培公分析得头头是道,他“周大才子”的名头也变得更响亮了。胡全才的手下没费多大力气就打听明白,到底是谁在积极地抹黑湖广总督以抬高自己。   “等打赢了这仗,就要你好看!”胡全才现在对周培公已经恨到了骨头里,但他不得不承认周培公分析得还挺接近他的心态,越是如此,胡全才越是暗暗发誓要让周培公后悔死得慢了。   就在这时,突然传来先锋战败的消息,李世勋的副将逃回军中,称遭遇两、三万敌兵,提前出发的一万清军全军覆灭,李世勋正在战场周围收拢散兵,与邓名拼命纠缠。   这个消息对胡全才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被他寄予厚望的偷袭行动不但被敌人识破了,而且还又一次遭到惨败,胡全才感到愈发无法对朝廷交待。   很快战败的消息就传遍全军,沿着汉江水陆并进的胡全才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   若是现在退兵,那么自己这半个月来除了丢城失地、丧师辱国外就什么都没干。胡全才也知道自己之前的行为在武昌已经激起了民愤,更别提这次离开武昌、汉阳的时候,他又干了件极其不得人心的事。如果朝廷给自己撑腰,那胡全才当然丝毫不畏惧武昌周围缙绅和百姓们的愤怒,不过若是朝廷已经厌恶自己,那这些士民的攻击就可能会变成压断骆驼背的最后一根稻草。可若不退兵,胡全才觉得对方有所防备,自己这边确实士气低迷,不敢说稳操胜劵。   思来想去,胡全才也发生动摇,觉得或许走回头路才是最安全的,就是极力夸大明军的实力,一口咬定明军就是拥有十万大军。只要有李世勋串供,胡全才或许可以蒙蔽一下朝廷试试。   但李世勋派回来的那个副将不肯老实就范,事先李世勋和两个心腹将领商量过此事,已经预测到胡全才可能的反应。他们认为胡总督今非昔比,位置已经很不安稳了,没有必要为了随时可能倒台的胡总督把自己牵连进去。蒙蔽朝廷这罪可大可小,若是胡总督不倒台那当然什么事都没有,但胡总督若是倒台了那李世勋很能会被一起追究。   不管胡总督如何威胁利诱,李世勋的这个副将就是装听不懂总督大人要他作伪证的暗示,一口咬定钟祥明军精锐主力尽数出动,邓名、郝摇旗、刘体纯、袁宗第、贺珍一个不落都被他们遇上了,李世勋打不过非战之罪——好吧,意思就是这是胡总督指挥有误,让一万前锋去拼钟祥明军的主力——但钟祥明军精锐都加起来,也就是这几万了。   胡全才也清楚这个将佐只是个传声筒,关键还是要李世勋肯服从命令,于是就让这个副将马上回去李世勋营中,让李世勋马上返回湖广总督身边,不必急于收拢残兵。   很快就陆续有逃出来的先锋官兵返回胡全才营中,他们带回了差不多的消息,那就是明军大约有两、三万,事到如今没人还相信什么邓名坐拥十万大军一说,既然李世勋和逃兵们众口一词说明军有两、三万,那大家都知道这次出击的明军肯定不超过一万。现在周培公已经隐隐成为军中领袖,众幕僚和文官在极力称颂胡全才料敌如神后,纷纷聚集到周大才子的营帐中,举行真正的敌情讨论会。周大才子断定李世勋也在撒谎,据说所说钟祥的明军几万还是有的,李世勋肯定没有遇到邓名的全军,多半是被一支偏师打败了。   逃回的败兵中有跟随李世勋出征的各部官兵,也有他亲兵营的将士,败兵归营持续了大约一天左右,总共返回了一千出头,剩下的估计都被明军抓去了,但直到溃兵都回了胡全才的大营,那个号称在外面收拢溃兵的李世勋还是不见踪影。   见对胡总督忠心耿耿的李大帅都避祸去了——周大才子又当众把李世勋的心理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大家对胡总督就更加没有信心,当天在周培公的营帐里,大家商议要附和胡全才的说法,就说钟祥明军有几十万之多,让胡总督把大军先带回武昌去再说,反正将来朝廷问罪也问不到他们这些文官和幕僚头上。   这次参与周培公营帐讨论会的还有一个武将,李世勋消失后胡全才的声望降到新低,不少将佐也跑来要和文官、幕僚集团共进退,这些武将认为虽然清军依旧远较钟祥明军强大,但路途、士气等因素足以抵消清军在兵力上的优势。再说,这仗打赢了只是对胡总督有好处,看到李世勋败得这么快、这么惨,已经有很多清军将佐打起了退堂鼓。   众人商议已定,就打算明天一起去给胡全才灌迷魂汤,不过密谋集团的保密意识太差,现在湖广总督已经知道在周培公身边聚集着一个反胡集团,早就密令几个将佐打入其中,并分头向自己汇报该集团每日商议的阴谋。   得知这帮家伙想骗自己回师,然后独自去承担朝廷的怪罪时,胡全才气郁于胸,差点一口鲜血喷出来。幸好还有一批将佐没有参与密谋集团,胡全才深恨自己识人不明之余,连忙开列名单,根据是否去过周举人为标准那里分为两份,留作战后提拔、贬黜的凭据。   周培公自然高居黑名单榜首,胡全才盯着那名字看了半响,那张得意洋洋的面孔又浮现在他眼前:“不让你碎尸万段,妻女入营,老夫誓不为人!”   虽然立下毒誓,但眼下还不是报复的好时机,胡全才只有先继续与大伙儿虚与委蛇:你们不是要赞同我的一切决定么?好,那我就决定继续向钟祥进军了。   第二天胡全才召集文武官员、幕僚商议军机,周培公首先站出来歌颂胡全才料事入神,钟祥明军势大难以力敌,应当全军退回武昌,坚守城池为上!这个提议得到了不少与会者的赞同。胡全才身为湖广总督,那养气的功夫自然也是非同小可,周培公发言期间他捻着长须,对这个年轻人频频微笑颌首,表现得对密谋集团一无所知。   等周培公发言完毕,胡全才还赞扬了他几句,但赞扬归赞扬,湖广总督还是不能同意退兵的,他指出邓名之所以能连战连捷,是因为邓名使用了妖术。   在得知钟祥明军只有几万人后,胡全才就一直在琢磨明军到底是如何迅速攻下郧阳等地的,最大的可能性有两种,一种是邓名拥有口径惊人的攻城大炮,另外一种就是他使用了妖术。   而最近逃回来的先锋官兵证明邓名确实在使用妖术,很多人都声称清军战线并没有出现断裂,但邓名一下子就带着骑兵出现在清军阵后。李世勋派回来的那个将佐虽然没有自认邓名使用妖术,但他也持同样的说法:战场两军呈胶着状态时,邓名突然从李世勋将旗后闪现出来,还一闪就闪到了李世勋身边,直接就把剑架上了李大帅的脖子。   当初领兵离开武昌时,胡全才还不能判断对方的王牌到底是妖术还是大炮,不过这难不倒足智多谋的湖广总督,对付妖术要靠秽x物、对付大炮最灵验的则是阴阵。为此胡全才下令征发武昌、汉阳的倡优随军。因为军情紧急,胡全才暗示军队也可以征发一些没有靠山、背景的寡妇。   不过对执行命令的军队来说,是不是寡妇、倡优取决于是不是付银子,很多应付不了敲诈勒索的贫家女子也被大军征发到了营中,为此胡全才更是被武昌、汉阳的缙绅指着后背痛骂——暂时还没有人敢指着胡全才的鼻子骂。   这件事也常常被反胡集团提及,胡全才知道若是此时回师,自己征发妇女随军肯定也是一桩罪过,但如果靠这些妇人破了邓名的妖术,那不但再没有人能说自己一个的不是,反倒要人人称赞胡总督的先见之明。   胡全才一反常态,否认了钟祥有十几万明军(这本是他昨天自己说的),而是坚称邓名手下最多只有四万人,其中披甲兵一万八、九(本来是一万四、五,李世勋偷袭失败自然又多了四千有盔甲的贼人),既然如此那湖广大军的实力仍然比邓名要强大,同时还有水师的协助,只要能破了邓名的妖术那根本没有什么可怕的,再说,王师以顺讨逆,谁敢怀疑王师的胜利就是质疑满清的天命。   这种大帽子一扣下来,周培公等人顿时无话可说,胡总督力排众议,下令继续向钟祥前进。   不过虽然胡总督在军事会议上把周举人驳得丢盔卸甲、全无还手之力,但晚上去周举人营帐走动的人却更多。胡全才连夜修改名单,把许多人从褒奖名单上划去,转去黑名单上列席。   最让胡全才感到伤心的是,湖南巡抚张长庚也在深夜偷偷派人到周培公营中,把周举人和另外几个密谋集团的积极分子找去,密谈了很久才在凌晨让他们悄悄离开。张长庚是胡全才重要的部下,多年来信任有加、委以重任,胡全才甚至已经想好,若是自己有一天无法胜任湖广总督的工作,就推荐张长庚接任。   没想到这么一个依为柱石的心腹,居然也深夜密会周培公,要不是胡总督的密探一天十二个时辰地监视周举人,说不定还发现不了张长庚也动摇了。   在与几个湖广缙绅密会后,张长庚就来找胡全才,以老朋友、老部下的身份委婉地劝他班师。若不是知道张长庚已经和密谋集团私通款曲,胡全才说不定还真会认真考虑湖南巡抚的建议,再权衡一番继续进军的利弊,但现在胡全才虽然装出一副认真倾听的模样,心里却是在痛骂面前这个白眼狼。   “哼,你多半是和那些湖广蛮子达成协议了吧,你负责蛊惑我回师,让湖广蛮子都能平平安安,而他们则负责支持你,向朝廷保举你,让你继承老夫的位置,由你来当这个湖广总督。”胡全才在心里暗暗发狠,等挽回了颓势后就要把张长庚这个背主忘恩的小人也收拾得生不如死:“让我现在回师,不去破除邓名的妖术,不收复失土,到时候朝廷怪罪下来,你这小人肯定是不会帮老夫说一句好话的,只会跟着湖广蛮子他们一起落井下石。”   ……   钟祥。   得知府城遇险,刘体纯和袁宗第都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来,这两人军中的年轻军官和最勇敢善战的精兵们,很多人不久前才订婚,未婚妻都在钟祥,他们心里比刘体纯和袁宗第还要焦急。明军日夜兼程,飞也似地回到钟祥,看到府城平安无事后,这些明军士兵才松了一口气。   这次邓名并没有立刻把俘虏释放,而是把他们尽数带回了钟祥。胡全才就在李世勋的后面,清军下一步的行动尚不知晓,当然不能在这个时候释放俘虏,让他们回去报告明军的虚实。邓名已经和贺珍说好,俘虏先交给贺珍进行甄别,那些贺珍觉得不错想留下的士兵他尽管留下,剩下的则都交给邓名。等湖广大军退去后,邓名就打算仿效先例,把这些清兵尽数遣散回家。   得知老老实实呆着就可以被释放,更有一两银子可拿后,这些清军士兵都前所未有地老实。邓名上次释放战俘的事情已经传到武昌,大家都觉得邓名既然说了,那实现的可能性就很大。而且这些清兵已经一贫如洗了,他们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包括好一些的衣服都被贺珍抢走了,若是不发遣散费,他们就只能乞讨回乡了。   见到贺珍送来的几千俘虏后,邓名觉得他做得实在有些太过分了,就亲自跑去贺珍的营中,要他把俘虏的衣服还给原主。贺珍则据理力争,称这些挑剩的俘虏本来的命运是当苦力干到死,或者直接扔进大坑里埋了,现在给他们留一条命就不错了,还想穿着像样的衣服未免也太贪心、太不知足了。   当然贺珍也不能让邓名为这么多俘虏提供衣服,那样他就不是从俘虏身上扒皮而是从邓名口袋里掏钱了,最后贺珍勉强同意交还一部分衣服。第二天贺珍也如约把这些东西送来,邓名查看了一番,都是贺珍用不着的破布烂衫。   刘体纯、袁宗第赶回钟祥时,看到城外有大批衣衫褴褛的男丁在河沟里捕鱼,在树林里砍柴,然后拿到军营或城门口叫卖。   等刘体纯进城后,看到城内也有不少裹着破布片、穿着草鞋的“原始人”,正在帮助钟祥的百姓修补房屋。   原来,邓名并不打算强迫这些俘虏为自己劳动,就让他们自己去做点小买卖,解决温饱。就是贺珍的手下要从这些俘虏手中拿东西,邓名也要求他们付钱,起码要用衣服或者口粮来换。   当邓名刚把大批俘虏押解回来的时候,钟祥居民看到这些衣不蔽体的男丁后都远远地围观,指指点点。钟祥一战造成大量的民居受损,周围的农民也逃散了很多,好多人的屋子一直到现在还没有重新修整好。俘虏们第一天在树林里砍了些柴火,到城门口兜售,很快就有头脑灵光的人用很低的价钱雇他们去帮自己砍几根木料,或是做盖房子的土坯。   邓名听说了这种情况,就把这些俘虏组织起来,分成许多个施工队,帮助老百姓修补屋顶和墙壁,脱坯、砌墙、抹灰。俘虏们挣到钱可以吃饱肚子,邓名也不要他们的劳动所得,甚至还安排几个明军的军官、士兵成立了一个仲裁机构,以应付薪酬纠纷。   -----------   今天更新六千字,大家觉得六千字是单更好,还是双更好?   第三十四节 攻势   见到刘体纯后,邓名立刻告诉他:“大败李世勋缴获众多,贺将军给你们每人留了五百套盔甲,现在存在他的营中,刘将军可以派人去取。”   刘体纯顿时面露诧异,扫了一眼先到的袁宗第,后者点点头:“确实拿到了五百副,虽然都旧得很。”   “这贺珍……”刘体纯正奇怪贺珍怎么转性了,突然恍然大悟,望向邓名:“是提督分给我们的吧?只是暂时存在贺珍那里。”   “不是。”邓名矢口否认:“此战全靠贺将军的兵马,我凭什么能分到一千五百领盔甲?贺将军现在盔甲多的烧手,拿到李世勋的东西后,他手下的大宁兵就是一人穿两套也穿不过来了。”   虽然邓名不承认,但刘体纯和袁宗第都怀疑这一千五盔甲是邓名的,被他分成三份分给其余三人。他们俩看到不少俘虏都被贺珍扒得接近赤身裸体了,有些人身上连布条都不多,靠树皮、草裙蔽体,贺珍连布衣都不放过,能放过盔甲么?哪怕是些旧盔甲。   这二人猜得其实也没错,战后邓名指出贺珍的计谋没有完全奏效,他的突击行动还是起到了相当的作用,所以邓名理直气壮地要求得到一部分缴获。见邓名一要就是一小半盔甲,贺珍感到十分伤心,虽然正如邓名指出的那样,他的盔甲已经多的穿都穿不过来了,但贺珍觉得哪怕就是堆在仓库里看着也好啊。毕竟这是难得的资源,虽然现在可靠的大宁兵不够,但士兵易得,盔甲可难以打造。   不过邓名起到的作用贺珍无法否认,而且邓名表示这些装备会以他的名义转交给郝摇旗等人,贺珍总算是勉强答应了。当然其余的缴获:银两、铜钱、布匹、粮食,邓名全都交给贺珍一人所有。   事后贺珍为此狠狠地痛骂了他儿子一顿,若是他儿子跟着邓名一起发起突袭,分去邓名一部分功劳,那他就有理由少给袁宗第他们每人二百套盔甲了,这个败家儿子不但一下子就让老子损失了六百套铠甲,还错失了一个结好邓名的良机。贺珍说到气头上,本来还想抽儿子两鞭子,但鞭子都拿在手里了,想想还是舍不得,于是贺珍又将它放下了,大骂贺道宁一通了事。   出征以来各军军营的管理自然轮不到邓名插手,只有其他人都不在钟祥时,邓名才会对大小事务提出自己的意见,同样不曾下达任何强制性的命令给夔东众将的部下。只有这些俘虏如何管理完全由邓名说了算,这批俘虏在钟祥呆了好几天了,每日就打工挣吃穿,傍晚邓名还组织一些唱戏、说书的艺人到俘虏营中表演。   本来刘体纯已经对邓名如何处置俘虏抱着不闻不问的态度了,听说此事后又起了好奇心,就跑去俘虏营那边看看。   更让刘体纯感到意外的是,邓名居然也亲自出马,在其中一个台子上给周围的俘虏们说单口相声,看到三太子如此自贬身价,刘体纯觉得自己如坠梦中,感到三十多年来的世界观和价值观都要被颠覆了。   跟着刘体纯来的卫士中,有两个人这段时间一直驻扎在钟祥,他们二人对邓名的举动倒不是很惊奇,这两个人听了两句后还面露失望:“老段子,听过了。”   “你们听过什么了?”刘体纯更加吃惊,连忙问道,他虽然隐隐猜到了部下的意思,但还是不敢相信。   “提督提议过几次,若是士兵闲来无事,可以去听听书、看看戏……”部下的回答证实了刘体纯的猜测,钟祥城并不算大,艺人也不是很多,邓名亲自出马给明军说单口相声。顺便邓名还帮助手下锻炼读书识字的能力,几个月来李星汉等人都认识了不少字,邓名就把相声本子写在纸上,让他们边看边听自己说,看他们到底能不能看明白个大概。   之前钟祥守军不多,各有各的岗位,营中规矩也是按照刘体纯等人的老办法来,因此虽然邓名有名人效应但是并不像现在这么忙,几乎每天都要随机找个台子说上一段。   邓名一副说书先生的打扮,拿着惊尺和扇子在台上给周围的听众讲故事,台子边上的人大多盘腿席地而坐,穿着贺珍给的破烂衣服或是自制的树皮草裙,一个个都咧着大嘴喜笑颜开,显然都听得十分入迷。当邓名抖包袱的时候,台子周围的俘虏都兴奋地拍着大腿狂笑,刘体纯看到还有不少人乐得满地乱滚,眼泪都喷了出来。   跟着刘体纯来的几个卫士,也都笑呵呵地听着,不时跟着其他听众一起喊好,但是刘体纯对于邓名讲的故事倒没有特别认真地听,他一直在观察着周围的人群。直到大地沉入夜色中,邓名才结束了今日的表演,从台子上走下来时,手里还拿了个盆子,学着其他先生或是戏子的模样,高声喊着:“有钱捧个钱场,没钱捧个人场。”,从人群中走过,而那些俘虏也纷纷向邓名的盆子里扔去铜钱。其他台子的表演到此也差不多都结束了,人群发出意犹未尽的叹息声,开始走回俘虏营。   端着满满一盆铜钱,邓名满面笑容地带着卫士走到刘体纯面前,刚才他在台上早就看见刘体纯来了,表演结束后就径直走过来,把盆子举起来向刘体纯炫耀:“看,本提督挣的一点儿也不比其他人少。”   这些俘虏每日工作所得,除去吃喝所费的余钱,有不少都给了这些卖艺人。刘体纯低头看了一眼钱盆,没有任何助兴的称赞,而是示意邓名单独谈谈。把铜钱装进口袋揣入怀中,邓名就和刘体纯并排前行,两人的卫士远远跟在后面。   “提督还打算把这么俘虏都放回去么?”刘体纯开门见山地问道。   “这些人啊,是的,”邓名点点头,毫不迟疑地答道:“他们都是贺将军甄别过的,都是鞑子将佐的亲兵,或是在家乡还有老有小的,不会安心跟着我们。等胡全才退兵后,我就把他们都放了,和上次一样。”   刘体纯沉吟了一下,他回来后问过了几个部下,知道邓名安排了报酬仲裁司,专门负责协调俘虏和钟祥居民的钱财冲突。以往或许是士兵居于强势,不过现在这些清兵都是俘虏,钟祥的居民觉得正常情况下他们生命安全都得不到保证,就难免有人想欺负他们,赖他们的工钱。邓名建立的仲裁机构并没有偏袒居民,而是努力保护俘虏能够拿到他们应得的工钱。   “提督如果不想赢得他们的军心,何必如此?”刘体纯问出了自己的疑惑,刚才他看到邓名从人群中走过时,虽然知道这些俘虏绝对没有胆子在明军控制下对邓名不利,就算有个别狂徒邓名的卫士也足以制服,但这毕竟还是一种显示信任的姿态,刘体纯觉得只会在设法收买人心时才会出现:“提督如果不想要这些俘虏,又何必多此一举。”   问完后刘体纯就认真地看着邓名的表情,等待着对方的回答。   邓名轻轻叹了口气,这些俘虏都曾经是他的敌人,在战场上邓名也看到过他们狰狞的面目,那时这些人脸上大都是凶狠的表情。不过在邓名说相声的时候,他从周围人的脸上看到的是淳朴的喜悦,这些人乐不可支的样子让邓名感到温暖和善意,捧着钱盆从这些人中走过时,邓名同样能够感到他们的谢意和友好。   “其中很多人本也是农民,被鞑子抓了壮丁,然后就从军走上了和我们作战的路,有的人在鞑子军中时间比较长,就成为亲兵、披甲,一些比较短的,就是辅兵。可在很久以前,他们都是汉人,和我们说着一样的话,吃着一样的东西,会惦念他们的亲人,会疼爱他们的孩子。”邓名一边走,一边平和地说道:“他们都是人啊。”   “都是人又如何?”刘体纯对邓名的感慨有些不解,追问道。   “我以为,既然是人,那他们劳动就应该得到报酬,他们饥饿的时候就应该能够找到东西吃,感到寒冷的时候可以有衣服穿,而在他们吃饱喝足之余,能够感觉到快乐。”邓名认真地对刘体纯说出他心目中人应该受到的对待:“在战场上的时候,我对敌人不会手软,但在战场下,我还是宁愿把俘虏当作人来对待,不侮辱他们,让他们工作之余能够得到娱乐。”   “原来提督是这么想的啊。”刘体纯也轻声感慨了一声,不对邓名的说法进行任何评价,也没有了更多的问题。   和邓名分手后,刘体纯又去袁宗第营中一趟,后者比刘体纯早回来半天,也已经知道邓名对俘虏的所作所为,不过他的猜测和刘体纯差不多,就是邓名或许动了心思想把一部分俘虏收为己用。   刘体纯否定了他的猜测,把邓名对自己说的话重复给袁宗第听,在后者发愣的时候,刘体纯突然用力地拍了一下袁宗第的肩膀:“老哥哥,你这个人挑得很好,三太子是个仁慈有德的人,将来中兴后他会对我们不错的。”   ……   郝摇旗不久后也带着兵马急匆匆赶来,不过等郝摇旗赶到时,胡全才的大军距离钟祥依旧很远。   “胡贼这是在搞什么?”郝摇旗一路上紧赶慢赶,生怕不能及时赶到,但没想到胡全才的行动居然如此迟缓,看起来几天之内依旧到不了。   “胡贼的大军走得和乌龟爬差不多,每天中间不动,后营前进变前营,然后就地防守,第二天后面的营地再向前滚,一日走不出几里地。”刘体纯他们已经把胡全才的情况侦查得十分清楚,清军看起来毫无斗志,以他们行军表现出来的士气看,正常情况下早就打道回府了。   这些日子通过审讯俘虏,明军对清军的情况也相当了解,基本就是胡全才一个人在主战,随行的文官、幕僚、将佐都不愿意为了湖广总督的孤注一掷而冒险。若是搁在前明估计军队早就一哄而散了,只是现在满清刚刚开国,律令森严,胡全才的部下们畏惧北京的惩罚,所以才不得不硬着头皮跟胡全才来攻打钟祥。   “说不定他们在盼望鞑子免去胡全才的职务,让他们能够赶快回家,所以就在路上死命地磨蹭。”袁宗第分析着:“嗯,还有一种可能,他们指望把我们吓跑,胡贼这次带了六万多人、两万多披甲,还有水师,他们一步一步蹭过来,指望我们看无隙可乘,打又没有把握,就自己退兵了。”   “这个想法不错,多半鞑子们就是这么想的。”郝摇旗觉得袁宗第后一个猜测更接近真相,北京的顺治也不是傻子,临阵换帅多半做不出来,而且李世勋惨败的消息不会这么快就传到北京去,胡全才肯定会拼命掩盖,就算有其他人捅出去,等北京搞明白到底怎么回事也要很久以后了。   这次击败李世勋后,贺珍感觉自己吃得已经快撑着了,如果没有其他原因的话,贺珍肯定赞同主动退兵,郝摇旗抵达之前贺珍就已经提出过这个建议,刘体纯、袁宗第他们也觉得此次出征收获丰盛,返回根据地训练士兵确实是个稳妥的好主意。   但就在郝摇旗返回钟祥的前一刻钟,一个明军使者赶到钟祥,送来了李来亨和书信,这封书信让刘体纯他们立刻改变了主意。   刘体纯把刚刚收到的书信在郝摇旗面前晃了晃,由邓名念给他听。   “小老虎(对李来亨的昵称)已经从江陵赶过来了?”不等邓名念完郝摇旗就惊叫起来,夷陵、江陵防线被洪承畴经营得固若金汤,夔东明军数次在上面撞得头破血流,但信上说这次明军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两地拿到手,李来亨完全没有损失,得知胡全才集中主力进攻钟祥后就从江陵出发,准备赶来和刘体纯他们会师。   “你还没听完呐。”刘体纯笑道:“文督师也回老家了。”   得知湖北清军一败涂地,夷陵已经被李来亨攻占后,文安之也在奉节坐不住了,他急忙带领奉节兵马向下游赶。邓名还在奉节时,曾经多次提醒文安之多吃点荤的,不要总吃素,一开始文安之还说岁数大了胃口不好,但邓名反驳说正是因为老年人吸收能力差,所以才要多吃鱼、肉这种营养丰富的东西,其中富含的蛋白质和微量元素也更易于吸收。虽然对邓名的养生理论持怀疑态度,但文安之在邓名的反复劝说下,确实大大提高了菜谱中肉菜的比例。   这次从奉节离开时,文安之又炖了两块肉给自己践行,路上也每天必吃一条鱼,他在心里鼓励自己:“我要吃鱼、吃肉,少唐王说这样就能身体强健,我一定要活到九十,看到大明中兴,光复两京!”   李来亨得到消息文安之已经抵达夷陵,准备督师东征,在文安之的号召下,其他夔东明军也纷纷出兵,加入到对夷陵、江陵周围的扫荡中。正是因为后顾无忧,李来亨才能带领全军离开江陵。   钟祥明军一面派使者去与李来亨的军队取得联系,一面加紧侦查胡全才的动静,发现对方依旧在用龟速向钟祥爬过来后,刘体纯轻蔑地评价道:“胡贼不知死活。”   ……   吴淞口。   在得知昆明大火后,郑成功更加急迫地等待邓名前来他的军中,这样一个英武的宗室肯定能够极大地鼓舞他的军心。因为等待少唐王,他耽搁了一些出发的时间,见邓名迟迟无法赶到,郑成功最终还是从厦门启程,带着大军来到舟山和张煌言汇合。   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的张煌言见到郑成功后就是一通埋怨,责备他不守约期,万一走漏消息让清军有所提防那就麻烦了。郑成功心里的小算盘不敢吐露,只能推说南海有台风,他为了避风不得不多呆了几天。   在路上张煌言也和郑成功谈起了昆明大火,还饶有兴致地提到邓名的宗室流言,郑成功几次都设法把话题岔开:如果让张煌言知道邓名是少唐王,那对方肯定立刻会洞察郑成功的企图,他怕过早让张煌言知道此事会节外生枝,毕竟现在邓名还没有平安抵达他军中——郑成功知道张煌言是个忠心耿耿的大明臣子,但事关拥立大事他觉得还是小心为妙。   等拿下南京、接到邓名,有文安之作证,郑成功就要拥立邓名监国。等生米煮成熟饭,再加上夔东的明军呼应,他觉得张煌言翻不起什么浪花来,但现在如果装作一无所知,揣着明白装糊涂地和张煌言猜测此人的身份的话,那将来张煌言会觉得郑成功欺人太甚,对两家未来合作不利。   近二十万明军,千艘船只,云集吴淞口外,郑成功先炫耀了军力半天,让守军能够清清楚楚地看明白自己的实力,才派使者去送檄文、战书。   “马逢知怎么说?”   等使者返回后,郑成功和张煌言一起问道。   “胆子都吓破了。”使者笑道,禀告两位大人道:吴淞总兵马逢知根本不敢接战书,乞怜之意甚是明显。   “好,再去传信,就说只要他不把船只拦在江上,我就不攻打他的营寨。”郑成功大笑着说道。   使者领命而去后,郑成功就下令全军准备进入长江,张煌言思索了一下,向郑成功提出一个建议:“不妨勒令马逢知出降,如果他不肯我们就先攻打他,若是见我们攻势猛烈可能就会彻底投降了;若是他仍不投降,所谓将为军主,他现在肝胆俱裂,也挡不住我们雷霆一击。”   郑成功想了想,摇头道:“马逢知手下有三千骑兵,是鞑子在江南最大一股马军,和他交手必有损伤,再说兵法又有言:破军为下,全军为上。我们先下南京,到时候我不信他还不降,正好令他戴罪立功,为我们的前驱。”   吴淞提督马逢知接受了郑成功的通牒,马步一律不许出营,连江防炮台都主动放弃,守军尽数退回他的大营中。   同时郑成功发信给崇明岛守将梁化凤,劝其投降。   梁华凤执掌满清苏、松水师,和马逢知一样都是长江江防的关键将领,看到无边无际的明军水师后,他也和马逢知一样惊骇不已。现在崇明岛在明军水师的包围中,就像汪洋大海中的一叶孤舟,好像随便一波大浪袭来就会倾覆。   “谁说郑逆专注于福建的?”崇明岛大营中,梁华凤暴跳如雷,由于完全没有预料到郑成功会突然出现在长江口,苏、松水师根本没有做好交战准备,岸防的炮台上也没有储备足够的火药和弹丸,如果明军发动猛攻,缺乏弹药的炮台估计坚持不了多久,弱小的苏、松水师也会很快被明军消灭。   无计可施的梁华凤就让把郑成功的使者引来见他。   手里拿着郑成功的劝降信,看着眼前那虎视眈眈的明军使者,梁华凤感到满嘴都是苦水,虽然有心拒绝,但这个“不”字却怎么也不敢吐出口。   “若是梁将军一时不能决,那王上可以宽限几天。”   梁华凤没有想到反倒是明军使者开口替自己解了围,郑成功对付梁华凤的策略和马逢知相同,就是允许对方暂时不投降,只要对方表现出足够的诚意就可以。郑成功需要马逢知做的表示是弃守吴淞口的江防炮台,而梁华凤则需要收起全部苏松水师,不干扰明军的军事行动。   “王上宽宏,末将敢不从命?”梁华凤连忙应承下来,当着使者的面传令全军,让崇明岛周围的清军战舰统统把船帆卸下,牢牢拴在港内,任何人都不许登船。   得到梁华凤的回复后,郑成功心情变得更好,他对张煌言说道:“等攻破南京,就让梁华凤为先锋,带着他的苏、松水师去江西,为朝廷收复南昌。”   接管了这些险要关隘后,郑成功和张煌言的大军就驶入长江,浩浩荡荡地向南京开去,沿途清军只见满江都是打着红旗的战舰,无不嗔目结舌。   第三十五节 进军   湖广绿营不知道李来亨正在赶来战场的路上,现在胡总督那份褒奖名单上已经没有几个人了,反倒是黑名单长得一张纸写不下,现在几乎囊括了所有参与出兵的文官、武将和幕僚。   见到军心如此糜烂,胡全才其实对战争的前景也不是很看好,不过他现在是骑虎难下:两万多明军进入湖广他的地盘后,通过不停地攻陷胡全才的城池、歼灭他的军队扩充到五万以上,甲兵从一开始的六千左右发展到现在两万左右,夺取了半个湖北;最近一连串的纠纷更让胡全才与湖广缙绅、官兵的关系降到了冰点,现在能够压服手下人靠的全是北京满廷的威势。   现在胡全才已经坐在火山口上了,一本《孙子兵法》也已经快被胡总督翻烂,他说什么也没法在书中找到挽回军心、士气,把湖北明军一鼓聚歼的办法,反倒是他怎么看兵圣都说如果敌人处于湖广绿营现在的状态,就赶紧去打不必客气——可见兵圣也不是万能的。   胡全才现在退而求其次,希望至少能够把明军赶回老家去,最近的军事行动就已经是为这个目的服务的。胡全才生怕对方会抓到自己的破绽再发动一次进攻,所以每日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缓缓地向钟祥滚动前进。清军将佐也猜到了胡全才的心意,他们同样不愿意冒险浪战,就一营、一营地向前蹭着走,每天清军的大部分兵力都处于防守状态,不给明军丝毫的进攻机会。   可是对方明明已经缴获众多,却偏偏不肯老实地离开。胡总督权衡再三,觉得对方应该也很清楚他们无法依靠现有的实力占据两湖,朝廷的效率再慢,迟早也会从河南派援军来。   “难道你们一定要逼死老夫么?”胡全才愤恨难平,等河南、甘陕派来援军才能赶走明军,和依靠湖广自己的力量收复湖北是完全不同的:“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地赶紧走人?”   胡全才又把孙子兵法翻了一遍,他感觉自己确实是处于死地了,不然也不会不顾形势一意孤行。   “死地……”这个词引发了胡全才的灵感:“死地则战!”   营帐里没有其他人,胡全才顺着刚刚出现的灵感琢磨下去:“如何才能把全军引入死地,迫使他们不得不与贼人决一死战呢?”   ……   钟祥。   “胡全才有没有上过战场?”钟祥明军已经与李来亨取得联系,知道友军正在全速赶来,而清军也没有丝毫退却的意思,眼看一场规模空前的大战不可避免,邓名有些紧张,就询问起对方主帅的情况。   刘体纯、郝摇旗等人都纷纷摇头,胡全才虽然在军中的时间不短,但以前在甘陕时的主要工作是招降纳叛,后来帮吴三桂筹集粮草;等到了湖广后在洪承畴手下倒是曾经独当一面出任过郧阳巡抚专门负责防御郝摇旗、贺珍等人,但是他的工作仍然是节制地方将领,每次都是坐镇后方督促粮草。   郝摇旗告诉邓名,他从未听说过胡全才曾经亲临一线,而胡全才镇守郧阳时,夔东明军的主要注意力一直在如何打穿夷陵江防,得不到友军支援的郝摇旗那期间一直避实击虚,没有强攻过拥有两万清军的郧阳。   “胡全才之前没有指挥过一场万人以上的大战,不要说野战,就是守城战斗都没有,”邓名看了一眼周围的将领,夔东四将都是身经百战,就连他自己也多次在战场上冲杀:“当初郧阳兵力有两万人,这也是胡全才指挥过的最多军队,这次战事还是他出任湖广总督以来的第一场大战,我说的对吧?”   众人都说邓名讲的不错。   邓名轻轻舒了口气,在他原本的世界里湘军很有名气,但现在湖广清军却是清廷手下的二流部队,湖广缙绅远没有北方士人对清廷那么死心塌地,他们的矛盾心理大大影响到了湖广绿营的战斗力。一支二流的军队,由一个只有在后方统筹经验的统帅指挥,还处于士气瓦解的边缘,邓名觉得结束湖广的战事应该没有悬念了。   “不知道郑成功那里怎么样了。”邓名记得文安之说过七月左右郑成功可能就会发起攻势,这次在湖广耽搁的时间远比邓名最初预料的要长的多,只是战事未了他无法离开,不然说不定会给明军留下一个临阵脱逃的印象:“要速战速决。”邓名暗下决心。   ……   此时在崇明岛,看到郑成功只留下监视部队,率领大军驶入长江后,梁化凤立刻命令把船只上的火炮都拆下来,动员全军加固炮台,囤积物资、弹药。   郑成功的水师比苏松水师强大的实在太多,梁化凤觉得就算整备水师也无济于事,出去和明军在江面上交锋完全是以卵击石。因此梁化凤决定把全部力量都用来加固防御工事,只要明军给他十天时间,等防御工事得到加固、完善后,崇明岛就不会再任人宰割了。   在加强防御的同时,梁化凤还在拼命鼓舞士气,清军现在还没有从最初的惊骇中恢复过来,这同样需要一些时间来让士兵恢复,同时梁化凤还希望郑成功能够在上游清军那里吃两场败仗,哪怕是稍微受挫也好,这样就能让崇明岛的清军振奋起来。   至于附近的明军监视部队,梁化凤也依旧保持和他们的通信,他首先把从水师上拆除大炮的动作说成是友好行为,其次通知这些明军他要为守军从两岸购买粮草。梁化凤通报完以后,光明正大地派出没有武装的船只出岛购买蔬菜和粮食,暗中则偷偷收集火药和兵器,进一步加强崇明岛的防御能力。   相比小动作层出不穷的梁化凤,吴淞提督马逢知则老实得多,看到明军的实力后他觉得清廷在东南的统治很可能要到头了,自从答应了郑成功的要求后就一直老老实实地呆在军营里,没有试图和周围的清军地方官联系。   对马逢知的无所作为,他手下的将佐和幕僚都急得不行,一个急脾气的幕僚就对马大帅嚷嚷道:“如果大帅要效忠朝廷,那就要设法离开这个险地,现在郑逆的主力已经往下游去了,只留下少量人监视我们,我们突然开往浙江,这点人马是拦不住我们的;如果大帅要反正,那就不要再犹豫,立刻出兵与延平郡王会师,水陆并进直取南京,即是将功赎罪,也要争取立下大功,这样将来大帅的位置才安稳。现在大帅既不助明、又不助清……延平若败,清廷绝不会饶了大帅,延平若胜,大帅也没有任何地位。”   可马逢知依旧不肯作出决定,他指出若是此时出兵,必然会被郑成功当作前锋使用,去与那些抵抗的清军硬拼:“延平郡王已经答应了,同意我按兵不动,那我为什么要主动送上门去,折损自己的兵马呢?”   马逢知环顾着周围的将佐,问道:“你们有不少人都劝我速下决心,那你们谁肯去打前锋?”   一句话把所有的部下都问得哑口无言,那个幕僚仍不死心,追问道:“就算大帅按兵不动,等延平攻下南京后难道还能容忍大帅按兵不动下去吗?”   “这你就不懂了,延平直取南京,清廷必然调集周围的所有精兵强将到南京抵抗,此战必定艰苦,我们现在去与延平会师,就得被送上前去与这些强军拼个你死我活;所以要延平自己去拿下南京,把这些清军精锐都消灭,到时候江西、浙江等地的守军必然胆寒,而且也没有了主心骨,接下来的仗就好打了。”马逢知的话让幕僚恍然大悟,原来马大帅并非没有决定,而是想得远比自己要远。   只听马逢知继续说道:“南京苦战一番,延平也需要修整兵马,肯定会让我们去扫荡周围,那个时候我们就可以独自作战,打下来的领地也可以归我们所有,不比现在出兵强得多吗?现在拼光了人马,说不定会被延平并吞,而且就算我们打南京立下再大的功劳,难道延平还会把南京许给我们不成?”   见马大帅说的如此透彻,将佐们顿时人人兴奋,都觉得割据一方的好日子就近在眼前,马上还有人说道:“大帅,将来若是要出兵,我们可一定要去浙江,江西也行啊,可不能渡江去打扬州。”   “这个我还会不晓得么?”马逢知笑道,等郑成功夺取南京隔绝南北后,清廷肯定会全力南下,试图重新打通漕运和交通,到时候谁在北面谁就会首当其冲。   看到郑成功的军容后,马逢知在惊惧的同时,突然也萌生了一些野心,这两天他不止一次地对自己说:“郑成功仅仅在福建沿海生聚教训,就能组织起这样一支大军来,若我能割据浙江,在清廷和郑成功苦战的时候好好经营,谁敢说我就不能成为一方诸侯,甚至与群雄逐鹿天下呢?”   ……   在马逢知和梁化凤各自打着自己的小算盘时,郑成功的先锋已经抵达瓜州,这里的清军守将是游击左云龙,他和马逢知、梁化凤不同,断然拒绝郑成功的劝降,准备进行抵抗。   得知瓜州城内的几千清军不肯投降后,郑成功大笑:“螳臂挡车,当真不知死活,不过也好,正好拿他们祭旗,也给马逢知、梁化凤他们看看本藩的军威。”   略一停顿后,郑成功就命令中都督甘辉道:“率铁人军出战!”   张煌言此时仍在郑成功军中,听到这命令后就叫道:“且慢,铁人军是大王的亲军,杀鸡何必用牛刀,若是大王手下不便,这瓜州便由我来打吧。”   郑成功精选魁梧雄壮的精兵组成铁人军,每个士兵都有一套全身铁甲,张煌言见过后也啧啧称赞,认为会在战场上起到决定性的作用。由于郑成功设计的全身铁甲十分沉重,只有非常强壮的士兵才能披挂着它在战场上杀敌,延平郡王虽然拥兵十万,但铁人军不过五百人而已,张煌言觉得这种杀手锏应该秘不示人,等到关键时刻再突然拿出来。   “本藩有十几万大军,怎么会手下不便?”郑成功觉得张煌言这话有些太轻视他的军力了,他并非没有其他的军队可用,以往他也确实把铁人军藏在手中,不让清军知道他有这样一张王牌,但现在郑成功觉得是时候向南京周围的清军展示自己的实力了:“张尚书请看,我们若是不能一鼓攻破x瓜州,说不定周围的鞑子就会生出侥幸之心来,只有让他们看到官兵的天威,知道绝对无法抵抗,才会老老实实地向我们投降。”   郑成功在出征前已经打造好一些攻城器械,装在大船中一起运来,随着他一声令下,明军就把一些梯楼从船中搬出来,铁人军此时也已经准备就绪,一些战士登上梯楼,还有一些则在下面跟着车一起前进。   见到明军向城门缓缓逼来,瓜州守将一叠声地下令放箭,郑军的铁军虽然行动迟缓,但在瓜州城下泼下的箭雨中毫发无伤。这些铁甲兵不仅全身都在铁甲的保护中,脸上还有面具保护,清军使用的破甲箭撞在郑成功特制的铁甲上,也只能发出无奈的叮当声,纷纷坠落在地。   瓜州的防御工事也并不完备,没有像夔东周围的城市那样密布梅花桩,明军填平壕沟后就一直把梯楼推到城墙边,他们的梯楼差不多和瓜州的城墙一边高,放下前桥后,铁人军的士兵就直接从梯楼里走上城墙。   “弩箭,齐射!”   左云龙大声喝道,用威力最大的弩射击郑家的铁甲兵,但竟然看到即使被弩箭击中,郑家士兵依旧行若无事地继续前进,他们对面的清兵都骇然失色。   一个个铁塔般的高大明军慢慢地走到对手面前,举起武器向清兵斩去,几个还在发呆的清兵立刻就被砍翻在地,其他反应过来的清兵纷纷挺抢、抡刀而前,对着这些行动迟缓的明军乱扎、乱砍,但和弓弩的攻击一样,这些刀枪的攻击同样完全无效,顶多只能把明军打得后仰而已。   明军士兵的行动虽然远远不如清兵灵活,但是他们刀枪不入就立于不败之地,即使被对面的清军击中数十次都没有大碍,而清军若是不幸中了一记,立刻就会倒地不起。   登上瓜州城墙的明军铁甲兵越来越多,与之厮杀半天的清军一个战果也没有取得,很快开始失去信心,再看到前排的人被明军杀死后,后排的清军也不肯上前从事完全无效的攻击。   见士兵不断地后退,督战的清军将佐一个个都心急如焚,左云龙刚才亲眼看到三个长枪兵一起在扎一个明军的铁甲兵,把他顶在墙垛上使出吃奶的力气戳,但就是戳不透对方的盔甲,等到三个枪兵力气耗尽,那个明军就从墙垛上离开,重新开始向前移动。   刚才就有人曾想攻击明军的脚,但清兵看到明军的裤腿下露出的是铁鞋而不是草鞋,明军的脚面同样受到很好的保护。   “砍小腿!”已经快绝望的左云龙突然大喝一声,他命令亲兵营的士兵专攻这些明军的下三路,对方的移动极其迟缓,看得出来他们身上的盔甲异常沉重,只要能伤到他们的腿脚,守军觉得他们多半就无法再扛着这样沉重的负担继续推进了。   亲兵们应声上前,他们面前的明军又高举起手中的斧剑,几个亲兵抢在行动迟缓的敌人把武器斩下前,就地一滚欺进到明军身前,挥刀向他们的小腿上砍去。   这些武器装在明军的裤子上,被弹了回来,发出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在裤子的布面下,铁人军的战士都穿着长筒的铁靴,这种铁鞋也是郑成功参考荷兰人的甲胄后亲自设计的,能够防御刀枪的攻击。   明军的铁人军不可阻挡地继续推进,把大批的清兵从墙头驱逐开,缓缓地取得了对城楼的控制权。郑成功满意地看着秘密武器的巨大成功,命令后续梯队跟上。   后续部队早就已经等得不耐烦了,铁人军的威势早就让他们身后的明军斗志昂扬,士气异常高涨,听到战鼓声后,数以千计的明军呐喊着向前冲去。此时城楼已经在铁人军的控制中,已经没有了清军的火力威胁。   大批的明军迅速地登上城墙,协助铁人军把瓜州守军杀散,在明军打开城门的时候,守将左云龙也已经死在了一个铁甲武士的手中,丧失斗志的清军余部从另外一侧城门逃离。   看着这些落荒而逃的敌人,郑成功下令不要进行追击:“放他们走,让他们去告诉周围的府县,瓜州的鞑虏是如何不堪一击的。”   瓜州一战,郑成功的铁人军大显神威,轻松攻破了重兵把守的城门,而且没有受到任何损失。   拆除了清军部署在瓜州的拦江铁索、木桩和炮台后,满清部署在南京下游的江防已经消去大半。   第三十六节 备战   攻破x瓜州后,郑成功派兵马登陆,沿着长江南岸掉头攻击下游的福山。江宁提督管效忠曾命令驻军利用福山炮台炮击江面上的明船,迫使明军不得不沿着北岸行驶,虽然避开了火炮但行军速度受到了影响。面对明军的进攻,南岸清军毫无抵抗能力,对郑成功的铁甲兵无计可施,福山清军一日就被击溃,夺取了这里的炮台后,长江对明军来说已经畅通无阻。   扫清了身后的威胁后,郑成功就开始对镇江进行劝降,很快使者就带着知府戴可进的书信回来,他及镇江守将高谦都表示愿意投降,但希望能够给他们一些时日说服手下。   “此必定是他们想拖延时间,镇江距离南京不远,他们指望鞑子会给他们派援军,然后内外夹攻我们。”看到书信后,张煌言立刻发表意见,他极力主张立刻攻打镇江,不给清军等待援军的机会。   “镇江城小,要不我们就不攻打了吧。”郑成功认为张煌言说的很有道理,他也是这么看的,不过镇江守将的表现和马逢知他们差不多,郑成功认为只要拿下南京,那么这里的守军自然会投降。   不过这次不光张煌言反对,就连郑成功的部下们也担忧不攻打镇江,那么刚刚拿下的瓜州就可能受到威胁,需要留下比较多的监视部队。   “那么就回信同意吧。”郑成功见大家都主张拿下镇江,想了想就同意了大伙儿的意见,不过他不打算攻城,而是让使者回信给戴可进,表示愿意宽限时日:“以三十天为限,让他们准备投降吧。”   “三十天?”张煌言闻言大惊:“南京的鞑子几日之内就会赶到,当速速攻城。”   郑成功微微一笑:“反正我们也要去南京消灭他们,还不如等他们来镇江自投罗网,这样不是还省力气了么?”   说完郑成功就不顾张煌言的反对,下令前锋登陆,在镇江城外安营扎寨,让士兵们抓紧时间休息。等到众人各自去准备后,郑成功把中提督甘辉叫道帐内,对他说道:“稍微休息两天也好,等中军抵达后,就让他们在营寨里休息,若是鞑子到时候还没有来,本藩率领前军去南京,留下的部队正好保卫瓜州,监视镇江。”   “王上还是无意攻打镇江么?”甘辉问道,郑成功对沿途小城都不屑一顾,趁着顺风一路向西,江阴等地都是派使者去劝降,只要守城清军含糊其辞,他就回信表示愿意等待。   “是啊,攻城为下,全城为上,我们光复南京后,北虏肯定会大举南下,这些城池如果能保存完好,我们就不用再花力气去修复了。”郑成功对张煌言很客气,但其实并不看好浙军的战斗力,十年来郑成功与福建、广东、浙南的清军野战交锋整整四十场,三十五胜、五败,即使是对付靖南王耿继茂,郑成功也并不觉得太吃力,至少从未有出动铁甲军的必要。   郑成功判断清军会集中力量守卫南京,未必肯救援镇江,过些天看到没有援军赶来,镇江的守军可能就会灰心丧气出城投降,省得花费气力去攻打他们;即便仍然不降,郑成功也不信镇江的守军敢独自出城来攻打明军。   但郑成功的判断是错误的,看到明军回头扫荡福山等地后,江宁提督管效忠认为时机已到,明军庞大的船队大部分还在江面上行驶,在镇江附近登陆的只有郑成功亲自统帅的前军,于是管效忠下令南京守军紧急出动,打算趁郑成功兵马未聚、立足未稳的时候先发制人。   在镇江周围的明军并没有围城,而是遵照郑成功的命令放任清军进出,很快管效忠的使者就赶到城内,知府戴可进忙不迭地撕开信,匆匆一览后,拍案大叫起来:“满洲大兵来增援我们了!”   “满洲大兵?”知府边上就是满脸焦急的守将高谦,见到城外数万明军先锋后,高谦觉得根本无法抵挡对方的进攻,听到知府的话后高谦一愣,随即也是喜形于色:“江宁(南京)的驻防八旗来了?”   “正是!”戴可进一扫原本的忧色,郑成功的大军突然出现,加固城防也来不及了,所以他和高谦定计要拖延时间,希望南京会给他们派来援军,现在管效忠告诉镇江他不但带来了两万大军,而且其中有三千南京驻防八旗,因为距离很近所以这支清军中有一万披甲兵,比起明军先锋中的战兵也丝毫不占下风。   除了南京的三千驻防八旗,还有两千披甲也是满兵,一万披甲兵中只有五千是绿营。这两千八旗披甲兵本是北京八旗,攻克贵州后,一部分南征的八旗回师,有两千就在南京休养打算十月再返回北京,这次管效忠也把他们一起带来,这些都是满清的嫡系部队,无论忠诚度还是装备、训练都远非地方军队可比。   郑成功虽然没有保卫镇江,但侦查工作并没有疏忽,很快就得知有一支两万人规模的清军向明军先锋而来后,张煌言和不少将领就劝郑成功迎头痛击,不让他们靠近镇江,或者抢在他们前面攻打镇江。   不过郑成功的固执超出了张煌言的想象,他下令明军收缩阵地,放清军直趋明军阵前,传令兵报告清军先头部队已经靠近镇江银山,并在那里扎营时,郑成功、张煌言就带着各自的部下前去观察敌方军容。   看到对面的旗帜五颜六色,并非清一色的绿旗后,不少浙江将领都骇然变色:“驻防八旗,现在我军尚未全军抵达,就遇上了这样的劲敌!”   张煌言也很担忧,本来他估计南京的驻防八旗会用来保卫南京,明军可以先扫荡外围,等消灭了周边的敌军后再全军进攻南京,以绝对优势的兵力同这些八旗兵交战。而且张煌言还发觉情报有误,根据以前的资料,南京应该只有三千左右的驻防八旗,而现在看上去八旗兵就有五千上下。   浙江将领纷纷主张先稳固防守,等后面明军尽数抵达后再与他们交战,只有张煌言的一个年轻幕僚提议:“不如趁鞑子刚刚抵达,人马劳累之际攻击他们,不给他们休整列阵的机会。”   郑成功看了一眼这个与众不同的人,这人看上去也就二十多,虽然一副书生打扮,但身上颇有些英武之气,看上去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秀才:“你是何人?”   见延平郡王这样的大人物垂询,那个幕僚连忙恭恭敬敬地答道:“学生任堂,是张尚书的幕客。”   郑成功眼中有赞许之色,张煌言也觉得这任堂勇气可嘉,提议更是深合他的心意,就对郑成功说道:“任堂是江西人士,他父亲和族叔都是忠君爱国的壮士。”   “江西人士,”郑成功点点头,他知道张煌言的将来的主要任务就是收复江西,便对任堂说道:“等到了江西,你好好帮张尚书赞画军务,我看你将来大有可为。”   “谢王上夸奖,学生愧不敢当。”任堂面露喜色,一句建议就赢来延平郡王的注意,他心里也微微有些得意。   不过出乎张煌言和任堂意料的是,郑成功并没有采纳建议对清军发起进攻,而是领着手下返回营地备战,对清军的扎营工作不闻不问。   张煌言手中的浙兵并不多,主力同样也还没到,郑成功按兵不动,张煌言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到清军迅速修筑起营地和工事,张煌言急得不行,追到郑成功营帐中,质问对方到底打算如何。   “让他们扎营吧,现在要是打他们,恐怕他们就会退回南京去。”郑成功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看上去像是有些失落,回答张煌言问题的时候也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我已经写好了一封战书,约对面的鞑子明日决战。”   “与八旗兵列阵而斗?”张煌言觉得郑成功简直就像是宋襄公,不利用最好的时机攻击对方,反倒要在平原上和大队骑兵正面交锋。   “是啊,他们显然是想趁我们兵力未聚,且刚刚上岸体力还没有恢复的时候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我这封战书肯定正中鞑子下怀,他们不会不同意的。”郑成功答道。   张煌言感到对方更加的不可理喻:“既然大王也知道鞑子利在速战,为何还要打这一仗?”   “因为我们也需要速战,若是大军云集,鞑子可能就会退回去了。”郑成功觉得张煌言和他的思路相差太多,延平郡王对张煌言的大部分意见都看不上,可如果总是不听他又担心会让对方生气:“等击败了这支鞑子,张尚书就率军去下游吧,我独自攻打南京没有问题。”   送走了张煌言,郑成功吩咐身旁的甘辉让铁人军做好战斗准备,明日他将让这支精兵再次出战。   “王上为何闷闷不乐?”甘辉看到郑成功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忍不住问道。   郑成功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本藩没有料到南京的驻防八旗居然会来救援镇江,真是失算了啊。”   甘辉还以为郑成功有些忌惮八旗骑兵,他大声说道:“我军都是壮士,铁人军更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汉,绝不会输给那些建州鞑子。”   “本藩又怎么会信不过自己的军士,”郑成功知道甘辉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便解释道:“八旗兵骄狂得很,等我到南京城下时必然出战,到时把他们一举打垮,南京守军必然惊骇万分,神京也就唾手可得了;可现在打垮他们,只会吓破镇江守军的胆子,南京的守军就算得知此事,也不会像亲眼目睹那般恐慌,反倒只会让他们固守城池,不肯出城一战。”   郑成功在南京呆过,知道朱元璋修筑起来的城墙绝不是轻易可以攻破的,他又叹了口气:“真不该打镇江啊,丢了西瓜捡芝麻。”   ……   接到郑成功的战书后,管效忠大喜,当即回信表示明日战场上见,明军使者走后管效忠一阵狂笑:“满洲大兵天下无敌,所虑无非是贼人依多为胜,郑逆狂妄无知,居然敢与我决战,真是自寻死路啊。”   银山清军大营内的将领们也都是笑容满面:“郑逆根本没有马军,平原上一骑当十步,明日当生擒此獠,献俘皇上。”   而且大家还想到明军浮海而来,刚刚上陆肯定会有些不适应,而且长途跋涉又没有得到充足的休息,管效忠笑得更加得意:“胜之不武,真是胜之不武啊。”   ……   钟祥。   无论清军如何的磨蹭,这路也终归有走到的一天,三天前清军抵达到城前后,就连营二十座,与明军对峙。   郝摇旗、贺珍、刘体纯各自领兵出城扎营,袁宗第和邓名留在城中镇守。明军等了整整三天,也没看到清军有任何发动进攻的意思,反倒不断地巩固营地、加深战壕,把自己的营地修的是固若金汤。   湖广绿营除了披甲兵的小优势外,炮兵和水师也大大超过明军,为了避免被消灭明军的水师已经主动撤退到汉水上游,但清军的水师同样并没有趁势扫荡汉水的意图,而是老老实实地呆在清军的营地旁,结成水营协助防守。   “他们来钟祥是为了防守吗?等我们主动进攻他们的营地?”刘体纯等得心焦,今天白天依旧没能看到清军有什么动静,在晚上的军事会议上骂道:“本来还指望在他们进攻时杀伤一大批,挫一挫他们的锐气呢。”   “没事,反正都一样,他们已经没有锐气可让我们挫了。”贺珍一点儿也不着急,反正李来亨已经潜向汉水下游,去切断胡全才的粮道了:“你说的没错,胡贼就是来防守的,他觉得粮道畅通,水师在手,我们耗不起最后只好走人。哈哈,真想看看他得知粮道被断后的表情。”   就在钟祥明军议论胡全才会如何应对时,清军依旧在进一步加固防守,张长庚等人对战局都很不乐观,胡总督统兵抵达钟祥城下后,根本不分兵保护退路和侧翼,而是全军聚集成一团和对面的明军干耗。   虽说河南绿营南下是时间问题,如果还是不能把明军打退,山西、甘陕的绿营也会赶来支援,但问题就在于这期间会不会有什么变故?比如江陵的李来亨到底在做什么,会不会继续沿着长江而下抄掠武昌周围?或者干脆直逼汉水而来,与钟祥的明军会师?   虽然大家都心急如焚,但胡全才却稳坐钓鱼台,无论大家如何劝说他就是不肯分兵去防守侧翼,一口咬定李来亨呆在江陵纹丝不动,面前的明军迟早会自行退军,而那时就是趁胜追击、杀敌人一个血流成河的时机。   “总督大人把邓名他们当白痴了。”现在周培公的帐篷总是人满为患,大伙儿一离开胡总督的军帐就跑来周举人这里开全体会,只听周培公对大家说道:“问题是邓名是白痴吗?明显不是。既然邓名不是白痴,他为何不趁早走?难道留在钟祥就是为了给总督大人一个趁胜追击,杀他一个血流成河的机会吗?”   说完后,周培公就向坐在正中的湖南巡抚张长庚拱拱手:“我军形势险恶,望大人明察。”   现在张长庚也不躲躲闪闪地密会众人了,而是每天光明正大地到周培公的帐篷里主持另外一场军事会议。   “江陵那边一定有问题,总督大人为了死里求生,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众将纷纷附和周培公的说法,一起向张长庚哀嚎:“巡抚大人啊,我们不能坐在这里等死啊。”   还有一些将领是湖南来的,眼下危机四伏,他们也纷纷红着眼冲张长庚嚷嚷:“大人啊,末将们是湖南的兵将啊,我们不管湖广总督怎么说,就听巡抚大人您一个人的话,您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办!”   满清入关以来,还从来没有过将领把统帅扔下跑路的先例,所以虽然这些湖南将领迫不及待地想撤回武昌,但还是希望张长庚能出来下达撤退的命令,这样将来清廷如果追究他们也可以说是服从军令。   听到湖南同僚的话后,不少湖北兵将也纷纷开始叫嚷:“我们虽然是湖北兵,但是对巡抚大人那从来都是敬仰得不得了。”   “巡抚大人让末将往东,末将就不敢往西!”   “只要巡抚大人一句话,末将就水里来、火里去。”   不管下面的人如何表忠心,张长庚就是不肯松口下令撤兵,他心里明白的很:“开玩笑,巡抚带领军队抛下总督跑了,将来你们是没事了,朝廷能饶得了我?”   清兵把所有的大炮环绕营地部署,防御称得上是极为严密,但这仗恐怕不是靠防御就能取胜的,最后有一个将佐哭丧着脸说道:“至少我们还有水师,就算被断了粮道,我们总能用船运粮吧,总能撤兵吧。”   大家觉得此人说的也有道理,虽然胡全才已经丧失理智了,但大家还没有陷入死地。   第三十七节 刺客   聚集在周培公营帐中的人群散去,张长庚回到自己的帐篷里,忧心忡忡难以入睡。现在全军上下都知道胡总督是在用湖广绿营为赌注,赌他自己的前程、仕途,但没有任何人能够违抗他的命令,只要北京一天不罢免胡全才的职务,他就代表着福临的皇权,违抗胡全才就是反抗北京的皇帝,即使福临本人都认为张长庚他们反抗胡全才反抗得对、反抗得有理,也不可能不予以严惩,否则就是在褒扬这种反抗皇权的行为。   怎么才能带领大军逃离险地,而且还给朝廷一个宽恕自己的理由呢?张长庚在营帐里苦苦思索,但除了长吁短叹,他什么主意也没想出来。   “巡抚大人!”   帐外突然闯进来一人,此人来势凶猛,门口的卫兵都没能把他拉住而是让他闯进了张长庚的帐篷,不过虽然来人蛮牛一般地撞入张长庚的帐篷,但却没有高声呼喊,而是用低沉的语气焦急的说道:“大事不好!”   张长庚挑眼一看,来人是胡总督的标营游击,是为数不多绝对不参与周举人密谋集团的将领之一。   “何事如此慌张?”张长庚对此人颇有提防之心,打着官腔不慌不忙地问道。   “粮道被断,”这个游击脸上的神色十分慌张,但依旧尽力把声音压低:“总督大人刚刚得到消息,要末将去把水师招到岸上,然后凿船。”   “什么!?”张长庚一跃而起,身手敏捷得和他的岁数完全不相符:“你说总督大人要做什么?”   “总督大人要破釜沉舟……”湖广总督的亲兵营游击丝毫不加隐瞒,把胡全才的计划和盘托出:“刚刚南面送来急报,说兴山李来亨突然出现在汉水下游,堵塞了道路,总督看完报告后不惊反喜,命令末将立刻带着他的手令去把水师都召上岸入营,然后把船尽数凿沉……”   张长庚瞪眼看着亲兵营的游击,认定此人已经失心疯了,在自己面前胡言乱语,所以表现才能如此逼真,因为对方都认为自己说的是真话。   游击察言观色,知道湖南巡抚不能置信,连忙把胡全才交给他的令箭和手令掏了出来,双手捧着交给张长庚:“这是总督刚交给末将的,请巡抚大人过目。”   张长庚一把抢过手令,翻看起来,顿时感到天旋地转,踉跄了两步差点摔倒在地,亲兵游击急忙伸手扶住湖南巡抚,依旧用那种低沉的焦急口气说道:“巡抚大人,您可要劝劝总督大人啊。”   “总督他真要破釜沉舟。”张长庚扶着桌子,勉强稳住身体。   这时帐篷侧面传来哗啦一声大响,张长庚和亲兵游击一起向响动的地方看去,一个湖南将佐从帐篷地下骨碌了进来。这个将领的帐篷距离张长庚的住处不远,刚才他看见胡全才的亲兵游击神色匆匆地奔进张长庚的帐篷,料想没有什么好事,就抹黑潜到帐篷外隔着布偷听。听说胡总督居然要破釜沉舟,他心急之下凑得更近,一不小心失去了平衡,就从帐篷下滚了进来。   爬起身后,这个将领顾不得礼数,窜到张长庚身前大喊:“巡抚大人,您一定要劝住总督大人啊。”   张长庚呵斥道:“偷听长官议事,你还有没有规矩了?成何体统?”   但这个将领哪里还管得了什么体统,大喊大叫一定要张长庚立刻去找胡全才,眼下情况紧急,湖南巡抚来不及和这个家伙计较,骂了他两句,带着游击急匆匆地离开营帐去找湖广总督。   见是亲兵游击和湖南巡抚一起到来,门口的卫兵急忙进帐通报,片刻后卫兵才出来点点头,张长庚就三步并作两步踏入胡全才的营帐,一进门就嚷道:“大人,此事万万不可!”   胡全才桌上点着蜡烛,倒扣着一本兵书,他先抬起眼睛看了看张长庚,然后又瞧向畏缩在湖南巡抚背后亲兵游击,哼了一声,没有回答张长庚的话,而是对游击说道:“你好大的胆子。”   任凭张长庚如何劝说,胡全才就是不为所动,他恨恨地骂道:“我军明明比贼人强大许多,全是因为这帮狗才胆怯,才落得这个不上不下的样子,今日本官破釜沉舟,明日让三军饱餐一顿,然后与邓贼决战,若是不胜就统统死在这钟祥吧。”   这时营帐外突然传来一片喧哗声,无数人高叫着“我们要见总督”,接着就有好几个将领涌进来,为首的正是刚才那个在张长庚帐外偷听的人,他生怕张长庚不能说服湖广总督,就叫了几个关系亲近的同僚来给助威。   “总督大人,听说粮道和后路被贼人断了,此事可是真的?”冲进来的将领态度已经极其无礼,一见到胡全才就大声质问。   胡全才气定神闲,根本不予回答。   “总督大人,”一个将领走上前一步,大声问道:“不派兵保卫退路,可是总督大人故意要让李来亨断我们的粮道?”   胡全才依旧没有说话,见状有个将领也豁出去了,大叫道:“绝对不能凿船,末将要总督大人立刻下令,命令全军连夜突围。”   其他人也纷纷赞同,胡全才等几个人闹够了,才不慌不忙地反驳道:“为什么要保守退路?为了给你们临阵脱逃的理由么?本官要是派人留守,你们会不抢着去当后卫?前面打起来了,再喊你们过来支援你们会来吗?真把本督当傻子不成?”   “兵法,置之于死地而后生。”把来闹事的几个湖南将佐问得哑口无言后,胡全才又是一声冷笑:“没有粮食,没有退路,前面就是钟祥,反正打不垮邓名本督绝不生离,你们若是弃军逃走,真以为朝廷大x法是摆设么?打下钟祥,大家都有活路,打不下钟祥,大家谁也别想活。”   说完胡全才就呵斥那个亲兵游击:“你还等什么?还不快去凿船?”   这个游击被湖广总督一骂,脖子一缩就向后退去,马上就被边上的其他将领拉住,他们见硬的不行,就一起跪下苦苦哀求:“总督大人,若是真凿了船,邓贼只要坚守不战,数日后大军也会不战自乱啊。”   “钟祥城又不大,贼人有甲胄的虽然不少,但大都是新兵,你们只要肯出力,如何会打不下?”胡全才冷笑不已,知道眼前这帮人不见棺材不落泪,就掏出了一封奏章,在张长庚等人的眼前晃了一下:“本官知道你们现在在打什么算盘,无非就是琢磨如何临阵脱逃,保存实力。看好了!这是本督的遗表,这里面本官上奏朝廷,把你们的种种丑态都描绘得清清楚楚。”   胡全才生怕这些将领中有脑子笨的不明白,对他们解释道,若是胡全才战败身亡,那么他的临终遗表就会具有极大的杀伤力。在这封奏章里随行的文武人人榜上有名,到时候北京为了震慑其他文武,也会追究他们临阵脱逃的罪行。   “你们逃跑容易,本官若是不幸,就把这封奏章送出,也可以留给邓名,你们说,你们和夔东贼人打了那么多年的仗,有报仇的机会,他们会替你们遮掩吗?”胡全才得意洋洋的说道,就算他的使者跑不了,闯营看到这么一封信也会如获至宝。   见包括张长庚在内的这伙人人都面如死灰,再也没有反抗的言语,胡全才轻轻把奏章合起来,放缓语气说道:“只要你们实心出力,打垮了邓名,这封奏章本官自然再也不提,还会替你们向朝廷请功。”   威逼利诱完毕,胡全才停顿了片刻,又对那个游击喝到:“还不去凿船?”   游击偷眼瞅瞅张长庚,见湖南巡抚衣袖抖动,显然愤怒已极,但却对湖广总督无可奈何,就低声“喳”了一声,打算老老实实地去执行命令。   张长庚也长叹一声,对胡全才深深一躬:“下官这条命就送在钟祥好了,若是侥幸取胜,还望大人不要食言。”   “自然。”胡全才答道,接着脸孔一板,对众人吼道:“还不退下?”   张长庚转身离开,几个湖南将领见状也要跟着出去,但刚才那个首先质问胡全才的人却没有动,同僚拉了他一把也没能拉动,已经一只脚踏出帐外的张长庚见状又转过身,对那个将领喝道:“没听到总督大人的话吗?还不走!”   那个湖南将领对巡抚的话充耳不闻,眼中冒出异色,突然猛地抽出佩刀向前跃去,同时大叫一声:“总督当心,有刺客!”   ……   周培公正在帐中睡觉,突然听到外面人声鼎沸,满营喧哗,被吵醒后周培公揉揉眼,打个哈欠坐起身。倾听了片刻,只闻帐外的声音越来越响,周培公就走向门口,撩开帐篷走出去看个究竟。   一出门,就看到营地里人影绰绰,到处都是明晃晃的火炬,乱哄哄的人群发出各种各样的大喊声。   “粮道断了!”   “总督遇刺!”   周培公才听了两句,就大惊失色,急忙跑向总督的营帐,只看到大批的士兵正涌出他们的帐篷,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转。   总督大营那里特别混乱,周培公还没能挤过去就看到一个总督的幕僚慌慌张张地跑过来,他忙一把拉住这人,问道:“出了什么事?总督怎么了?粮道又是怎么回事?”   “大事不好了。”这个幕僚满脸惊惶,对周培公嚎道:“刚才我遇到张巡抚了,他说我们的粮道被李来亨断了,总督急忙召见那个来报信的使者,没想到那个使者居然藏着一把短剑,刺杀总督。”   “总督现在何处?”周培公闻言也是手脚冰冷,虽然胡全才不得人心,但他是一军之主,如果出了什么三长两短,立刻清军就会大乱。   “生死未卜,还杀了总督的几个卫兵。”那个幕僚竟然哭了起来,刚才他根本就没能靠近帐篷,亲兵营的游击领着兵环绕总督大营,湖南巡抚和一群将领正在营中保卫总督,商议军情,不许任何人靠近。   “刺客呢?巡抚大人呢?”   “刺客趁乱跑了,巡抚大人说是一个年轻人,二十岁上下,自称刘名,还带着十几个随从。”幕僚一股脑地把刚才张长庚发布的消息都告诉了周培公。   就在这时,突然有更大的一阵喧哗传来,一群传令兵在营中纵马奔走,高呼着命令:“发现刺客向汉水水营方向那边跑了,没有回钟祥,巡抚大人已经带队追击去了。总督殉国了!临终前命令大家各自返回武昌。”   “总督殉国了?各自返回武昌?”周培公听的愣住了。   但此时张长庚已经带着一批湖南亲信将领、还有胡总督的亲兵游击,领着军队呼啸着从营门冲出,直奔汉水边的水营而去,为首的一个骑兵的马上还横着一具白布包裹的东西,隐约可以看出人形。   ……   明军发现清军大乱则是半个时辰后的事情了,夜晚也看不清到底出了什么事,只知道那里人声嘈杂,   “谁去劫营了么?”钟祥城头上,邓名和袁宗第面面相觑,他们都还不知道李来亨已经包抄到清军背后,不过也知道就是最近一两天的事,因此明军早有定计,不打算主动出击,而是等清军利用水师撤退时再随后掩杀。   邓名派传令兵去城外的刘体纯各军询问,很快各军回报他们也不知道清军出了什么事,贺珍更怀疑是敌人的诱敌之计。   “诱敌之计?这未免也太像了吧。”邓名站在城头遥望清军的营地,显然敌军已经是大乱:“难道是李将军已经得手,敌兵得知消息所以开始撤退了?”   “哪里有这样撤退的?”袁宗第对邓名的猜测不以为然,摇头道:“撤退也要水陆并进,陆军为水师探查埋伏,水师运送辎重、伤兵,互为掩护,这根本不是撤军,是炸营了。”   见到清军乱起后,明军就已经派去尖兵,看能不能趁乱抓住几个俘虏,在获得可以问话的俘虏前,邓名只有老老实实地等待。   直到一个时辰后,刘体纯等人才又派来新的使者,告诉邓名胡全才遇刺,清军已经崩溃,刘体纯的使者还对邓名说道:“家主要小人来看提督一眼,亲眼见到提督然后回报。”   “这是为何?”邓名一头雾水。   “据俘虏说,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刺客刺杀的胡贼,还带着十几个身手了得的护卫,从清军营地一个未损的冲出去了,要不是刚才有提督的使者过去,家主还以为是提督去杀的胡贼。”   “当然不是我。”邓名失笑道:“我一直老老实实地呆在城里。”   很快贺珍、郝摇旗的使者也送来了同样的情报,他们抓到的俘虏也叙述了同样的情况,这两人的使者也都要求拜见邓名一面。询问俘虏的时候,贺珍和郝摇旗都感觉清兵对这个刺客的形容十分熟悉,简直和吴三桂、赵良栋叙述昆明大火的邸报上对邓名的形容一般无二。这让他们二人都起了疑心,担心刺客就是邓名,在钟祥闲得无聊,一时技痒又去大闹胡营了,要真是这样,追击清兵都要先放一放,最重要是接应邓名,确认他平安无事。   得知邓名安然无恙后,城外三将马上全军出动,对清军发起追击,同时让快马抢到清军头里去下游报信,通知李来亨堵截。   天亮时分就有一大串俘虏被押送来钟祥,押送的军官报告邓名,清军的水师已经抢先逃走,据说只载走了张长庚、他手下几个湖南将领的兵马和胡全才的亲兵营,大部分清军都被抛弃在汉水边,现在他们只能徒步向南逃去,估计在明军的围追堵截下没有多少能够逃回武昌。   邓名骑马看着长长的俘虏队列,突然从中看到了一个熟人。   “周培公?”作为一个美术学生,邓名记忆人面貌的能力很强,他立刻就把周举人认出来了。   “正是学生。”见到邓名后,周培公如蒙大赦,急忙高声答应。   周培公身边的人还有好几个邓名也认识,上次那个朝他丢银子的老头也在其中,被邓名认出后那个老幕客也是满脸堆笑,完全没有再向邓名扔东西的意思:“见到殿下身体安康,老夫真是不胜之喜。”   “老先生客气了,叫我邓名,将军,提督,都可以。”   还有一些是邓名不认识的,周培公把这些文人一一介绍给邓名,这些人纷纷向邓名行礼:“久闻提督英雄盖世,今日一见,真是名不虚传。”   文人介绍完毕,此时周培公背后站了一群武官打扮的家伙,看到周大才子与邓名拉上交情后,这帮自认为和周培公相熟的武官也就不肯老老实实地跟着俘虏队伍一起走了,而是纷纷站在那里等待周培公给引见。   ……   南直隶,镇江。   对面两万清军已经拉开阵势,闽军先锋同样也有两万余,在清军对面展开,正是旗鼓相当。   郑成功稳稳立在中军处,今天他让浙军监视镇江,把全部闽军都调来与管效忠对垒。   “三十五胜、五败。”郑成功轻轻念了一句以往的野战战绩,对自己说道:“午时之前,应该是三十六胜了。”   “擂鼓吧。”郑成功提高声音,同时一挥手中的马鞭。   第三十八节 包抄   明军根本没有骑兵部队,而清兵的披甲大多都是骑兵,所以管效忠一开始就准备两翼包抄,先把明军包围起来,然后尽数消灭。两翼包抄是骑兵占优势一方的传统x战术,能够很好地发挥速度上的优势。   三千多步兵都被管效忠部署在中央,准备用来牵制明军的中军,两翼完成包抄需要时间,在成功迂回到敌人后方前,要防备步兵为主的敌军发起全军冲锋,进行中央突破来打破包围圈。   但明军似乎没有中央突破的意图,郑成功的两翼兵力十分雄厚,形成连绵的厚实防线,看到那里密密麻麻的明军人头和旗帜后,管效忠的两翼骑兵并没有发起强攻,而是进一步向远处迂回,试图把明军的防线拉扯开。   面对清军的侧移,明军的两翼也继续拉长战线,这时管效忠才发现郑成功部署在两翼的兵力比他想象的还要雄厚,明军战线拉长了很多,但依旧严密厚重。主帅控制范围是有限的,管效忠不可能无限地拉长战线,如果骑兵迂回过远就会失去控制脱离指挥。   “这郑逆也懂一点兵法嘛。”管效忠笑道。不过战场控制能力即使有限,骑兵也要强于步兵,在远离中央战场后,骑兵的返回速度绝对比步兵要快得多。   见郑成功如此谨慎地防守两翼,管效忠就在两翼发起一些冲击,把明军继续吸引向战线的两段。中央战线上的明军随着战线越拉越长而迅速变得薄弱,很快管效忠就发现明军主力已经移动到两翼,郑成功的中央战线已经薄弱得不堪一击。   “不知死活。”管效忠冷笑着。在他看来,步兵为主的明军只有一条出路,那就是如同他预期的一般发起中央突击,迫使清军放弃机动能力和明军正面交战。而郑成功不老老实实地进行中央突破,却让步兵在战场上奔走,与清兵几千骑兵较量机动能力,简直是愚不可及。   随着管效忠将旗招展,两侧的清军突然一起掉头,急速向中央战线这里汇聚而来,只留下一些掩护部队沿拖明军的脚步。大队骑兵返回中央位置后,管效忠立刻命令清军全面冲锋,一举击溃郑成功的中军,把明军分割消灭。   正如管效忠所料,单薄的明军中央防线被清军一冲便垮。见到前方万马奔腾,无数八旗骑兵杀来后,明军中央的战线迅速自行后退,然后向两边逃去。管效忠的视野被本军遮挡,无法看清战线上的细节,但能看到清军的旗帜正在高歌猛进,而明军的旗帜正四下散开,这说明郑成功的战线正在迅速瓦解。现在管效忠尽力把视线越过前方的本军,希望能够从己方旗帜的空隙间,亲眼看到郑成功帅旗倒下的场面。   冲过明军单薄的战线后,位于最前排的清军骑兵立刻看到一排火炮出现在自己眼前。刚才看到管效忠不断指挥部队向两翼拉扯自己的部队后,郑成功就命令中央战线的部队向两面移动,摊薄自己帅旗前的战阵,同时拖了二十门火炮到战线后面来。   这些大炮早就填装好弹药,清军骑兵冲过明军的战线后,郑成功旗令一挥,这些大炮就在尽在咫尺的位置发起霰弹齐射。为首的几十名骑兵应声落马,让突击的清军军阵微微一滞。趁着这一停顿的时机,明军炮手纷纷把炮车推翻,还把辎重大车都横过来挡在郑成功的帅旗前。   今天中提督甘辉一直领着铁人军呆在郑成功身侧,等着发起中央突破的命令。但他没想到郑成功居然放弃了中央突破的预案,临时调整为对清军实施两翼包抄。不过虽然计划有变,郑成功并没有让铁人军支援两翼,而是依旧牢牢地控制在手中。   刚才郑成功调动炮兵来中央时,已经告诉甘辉,让他带着铁人军做好迎战的准备。看到帅旗后的辅兵急急忙忙地把辎重打车都推上来时,铁人军已经猜到这就将是他们今天的战场。看到清军直逼而来后,甘辉大叫一声,就挥旗指挥铁人军上前两步。   已经在车辆后排成阵势的明军的重装铁甲兵,闻令就举起刀剑,齐刷刷地向前走上一小段,稳稳地站在车辆的空隙或是其后,等着抵抗清军的冲击。   刚才清兵骑兵调头返回中央时,明军的步兵当然不会跟着跑步返回,第一是速度不够,第二步兵也经不起这么来回折腾。看到清兵骑兵从两翼返回后,郑成功已经命令两侧步兵压上,采用两翼包抄的模式迂回到清阵的侧后。时间虽然不够明军步兵返回,但是足够明军部署在两翼的炮兵调头。   清军发起中央突击时,明军两翼的火炮也都遵照郑成功的命令,各自旋转九十度朝向中军的前方。明军步兵前押后,这些火炮就直冲着正要突击郑成功帅旗的清军身侧,它们在中军火炮开火后,也向突入明军战线的清军发起连续不断的射击。   被正前方火炮阻了一下的清军,也已经恢复了突击的姿态,现在跑在前面的骑兵策马避开前面的同伴以及他们的战马尸体,继续加速冲向明军的最后防线。   持枪的八旗骑兵不停地加速,好像完全没有看到前方横七竖八的车辆,他们一直冲到距离明军两个马身的位置上才突然勒马。尽管坐骑都被他们扯得几乎立起,但还是惯性地继续向前冲去,一直冲到明军铁甲兵身前。这些枪骑兵就全力把手中的钉枪向明军身上扎去,用来完成最后的减速。   这些钉枪刺在明军铁甲上,发出噼里啪啦的折断声,尖锐的枪头不但没能刺入明军的铁甲,反倒纷纷在其上折断枪杆。而明军士兵被枪杆一撞,盔甲虽然无事,但人纷纷向后摔出去,不少人甚至被撞得双脚腾空,和身上沉重的盔甲一起飞离地面。   没有被身后同伴挡住的铁人兵,最远的飞出有一丈远,摔倒在地上后,盔甲看上去依旧完好,但人却躺在地上不动了。   本来有大批清军的刀剑骑兵跟在这些枪骑兵之后,若是明军阵形松动,他们就要上前砍杀。但明军虽然有一些铁人兵被击飞出去,不过他们留下的空位马上就被身后的铁人所填补,依旧严严实实地堵在郑成功的帅旗前。   领头的八旗将领观察了一眼,毫不犹豫地下令后退。刚刚如惊涛拍岸的八旗骑兵立刻又如大潮一般地退下。甘辉盯着退去的八旗兵,竖着耳朵听着背后,立刻那里就传来轻轻的三声短促金声,甘辉重重地呸了那些退走的八旗骑兵一口,严令左右严守阵地不得妄动。   明军的铁人军没有前出离开阵地,就纷纷从背上取下弓箭,向退走的清兵射去了一排羽箭。那些退行的清兵或用枪拨剑挑、或用藤牌遮挡,并没有几个人被明军射中,就算中箭,大部分人也都因为身上的盔甲而没有遭到伤害。   倒是来自两侧的明军炮火一直在杀伤着骑兵,帅旗下的郑成功盯着这些清军,揣摩着对方的意图,希望他们会向两侧的明军炮兵发起攻击,那样清军的力量就会分散,而且指挥会出现一定的混乱,那时就是铁人军发起反攻的时机。   但八旗兵并没有让郑成功如愿,他们在退开一段后止步,冒着来自两侧的炮弹再次迅速列阵,又是枪兵在前,刀剑骑兵在侧后,一次齐声呐喊过后,八旗兵第二次卷地而来。   郑成功看着八旗兵又一次冲到自己的最后一道护卫身前,被钉枪击中身体的铁甲兵又一次纷纷倒飞出去,不过明军的战线依旧没有出现缺口。几乎同时,一些清军也被明军的武器击中,坠下马来,还不等起身,就被明军阵中探出的枪矛再次刺中。   清军再次迅速退去。郑成功看到对方依旧没有向两侧火炮发起反击的意图,第二次下令短促鸣金,不许明军尝试追击。   郑成功让铁人保持镇静,两侧火炮继续向中央轰击,等待清军出错的时候。但在此之前,郑成功首先要保证自己不因为急于求成而出现失误。骑兵会这样一次次反复冲击步兵的战线,如果战线断裂,骑兵就会从缺口一涌而入,撕裂步兵的战阵。若是步兵急于反击,也可能会被吸引出去,在队形散乱失去障碍物保护的时候遭到猛烈的冲击而失败。   位于大军之后的管效忠对一线的交锋看得远没有郑成功清楚,他只知道中间的清军兵力出现了淤积,大量试图从中路明军战线缺口跟进的骑兵被挡住了。虽然管效忠看得见清军前锋旗帜,感觉那里的骑兵正在进行反复冲阵,但两侧的明军正在不停地压过来,后卫的掩护部队难以抵抗优势的明军步兵进攻,正在步步后退。管效忠有些不耐烦了,连擂三通鼓,催促前方的军队赶快冲击明军的薄弱环节。   接到命令后,本来等在前军身后的清军就不再迟疑,而是向两侧分散,向左右的明军炮兵杀去。   “机会!”郑成功大喜,脱口叫出声来,急忙命令擂鼓进击。   这时清军刚刚又进行了一次冲击,正要退下重新列阵,背后大片骑兵开始驱驰,立刻就给前阵八旗重新列阵造成了一些麻烦,后面的部队源源跟进,也极大地挤压了清军用来加速、反复冲阵的腾挪空间。   明军铁人兵离开障碍物,和中军的步兵一起走向清军的骑兵。清军将领想趁机冲乱明军的队列,但八旗骑兵刚刚列阵完毕,明军就已经走到了近前,两军之间已经没有了用来提高马速的足够距离。   此时遇到清军冲击的两侧炮兵,也纷纷把炮车横过来,挡住清军的去路。他们身后同样是严阵以待的明军步兵,两侧的骑兵更没有第二次冲阵的机会,跟进的部队已经把他们身后的位置挤满了,退不开两步就已经是退无可退。   郑成功连连挥动帅旗,明军步兵尽力缩短着两军间的距离,很快八旗兵就全线开始与明军步兵交战——骑在马上原地不动地与身前的明军步兵刀剑相击。   闽军中拥有铁甲的士兵比例相当高,虽然两翼和中军两侧的战兵铁甲不如铁人军那么优良,但很多也是铁盔、铁面具和至少半身的铁甲。他们身上的铁甲虽较铁人军的轻,但也能有效地抵抗清军刀剑的攻击,清军的环首单刀很难破坏明军的盔甲。   这些士兵一般还拥有藤牌和一柄类似日本武士刀的长刀。这种郑氏改良长刀十分锋利,既可以在一手持盾的时候使用,也可能双手擎握。很多明军轻装铁甲兵抵近清阵后,就背上藤牌,双手持刀全力劈砍。这种大规模使用的长刀,近战的威力远高于清军的环首刀,全力重劈之下,能够轻易撕开清军的棉甲,甚至斩断对方的头盔和护颈。   负责指挥明军右翼的是郑成功麾下的大将、提督余新,和大部分延平藩的福建将领一样,余新从征之前没有骑过马,之后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机会骑马。余新这样的将领并没有骑马作战的习惯,骑马更多被看成是一种表现身份的行为。平时作战时,余新、甘辉都喜欢和士兵一样身披重甲,手持长刀砍杀。   清军向中路聚集后,余新马上接到郑成功出击的命令,他和普通士兵一样身披半身铁甲,一手握着藤牌,一手持着斩马长刀,大呼着向管效忠的中军方向杀去。   余新面前的清军骑兵并不多,余新毫无顾忌地全速向前,根本不担心对方反复冲击,而清军也确实没有这个力量。本来管效忠并没有把余新这路明军的攻势太放在心上,他认为等清军冲散明军中军,把明军彻底一分为二后,余新这路明军不过是案板上的一块肉罢了。   但现在清军中路攻势不顺,余新的冲击就给管效忠以越来越大的压力,他开始派出更多的部队试图阻挡明军的攻势。从两翼包抄过来的明军已经极大地压缩了八旗骑兵的腾挪空间,现在战线已经严重向中心弯曲,导致大多数清军骑兵都拥挤在中央,无法到一线参与战斗——当发生这种严重的兵力淤塞时,骑兵比步兵更难以调整。   由于骑兵一时难以从中央调出,去阻挡余新的就只有南京的步兵,他们的武器、盔甲质量都无法与余新所部相比,人数更是处于严重的劣势。战线的弯曲现象不但没有得到缓解,反倒变得更加严重。余新大呼酣战,明军紧跟在他的背后奋勇向前,他们对面的清军步兵被逼得不住倒退,凡是胆敢挺身一战的都迅速地明军的长刀砍成肉酱。这些清军步兵倒退到八旗骑兵阵中,把本来就拥挤不堪的中军挤得更是水泄不通。   管效忠看到战线已经变成圆弧状,中央方向基本静止不动——失去了加速空间后,骑兵面对大批步兵也占不到什么优势,静止作战的时候骑兵反倒要平均一人面对三、四个敌人;而两翼依旧在向清军这边弯曲,尤其是清军的左翼、明军的右翼方向,管效忠看到清军已经步骑混杂,拥挤不堪。   郑成功此时脸上的神情已经越来越轻松,明军的兵力越来越舒展,各条战线始终紧密连接在一起,前方疲惫的士兵可以由后方的生力军换下,到后面稍微休息。而对面的清军看上去已经完全失去了这种替换的能力,这意味着大部分敌人都处于空有一身力气却使不出来,只有很少一部分敌人能挤到战线上,他们需要应付的是人多势众的明军展开的车轮战。   管效忠又进行了几次努力,试图制止两翼战线的继续败退,只有站稳脚跟后他才能把中央的部队抽回来,绕出阵后反击明军;可管效忠的所有努力都归于失败,两翼的士兵继续被挤压向中央,不断堵住试图后退重整的中央部队的出路。   刚才管效忠发觉中央攻势不顺利时,大约有千余骑兵被卡在前方;现在已经有三千多骑兵被挤在突出的中央战线前排难以撤出;明军依旧在无情地向中央挤压,试图把更多的清军包裹到中心位置去。   “鸣金!退兵!”管效忠脸色苍白,咬牙下达了撤退的命令。现在清军的披甲兵几乎全部投入战斗,随着更多披甲兵被明军压迫向中心,两翼的无甲兵开始暴露出来,管效忠已经拿不出更多的兵力来维持战线。   一旦被明军切入清军后阵,这些无甲兵可是抵抗不了明军的铁甲兵多久的,若是他们也向着中央被压缩成一团,就会把全部的清军披甲兵都堵在前面退不出来。   接到退兵信号后,清军将佐纷纷开始努力回头,向管效忠的帅旗位置或是后方前进。大家都知道全军已经开始撤退,如果这个时候走不掉,就会成为孤军。   而明军也察觉到清军的意图,郑成功的传令兵赶来通知余新,要他尽快切入清军战线,与另一侧的明军汇,把清军前军的八旗兵统统合围在明军阵中。   第三十九节 大捷   虽然接到了撤退的命令,但即使是那些从包围圈中退出的八旗兵也没有一哄而散,而是重新掉头,转身迎战。在余新对面的八旗兵也坚定不移地继续战斗,身后的同伴不停地离开,这些对明军锋尖的人却没有撤退,而是试图撑住缺口,让两翼包抄的明军不能在清军中军的身后汇合。   当前面抵抗的清兵被明军斩落下马后,本来正在退出缺口的八旗兵就自动停下,开始支撑摇摇欲坠的战线,为还在前面的同族、同袍争取一条生路。等余新终于带兵砍翻了最后一个挡在眼前的骑兵,与另一翼包抄过来的明军会师时,被围在明军阵中的八旗兵只有千余人了。   自从战场局面占优后,郑成功就开始派出使者,向张煌言通报进展,同时开始收集八旗的旗鼓、军服和首级,准备送去给镇江的守军看。消灭了包围圈中的清军后,郑成功估计此战歼灭了四千敌军以上,其中八旗兵就有两、三千之多。   “张尚书祝贺王上大捷,说浙江众将要面贺王上。”一个传令兵神采飞扬地跑来汇报。闽军表现出的战斗力让同盟军也感到惊讶,短短两个时辰不到,郑成功的步兵就在平原上击败了人数并不少于他们的满清军队,对手的主力还是斗志旺盛、死战不降的八旗兵。   “明日再贺不迟。”虽然战前并不是很愿意在镇江打这一仗,不过郑成功此时心里也非常高兴,毕竟是一场胜利。   十年前,郑成功的父亲郑芝龙投降满清,导致郑家不仅丧尽了士人的信任,还导致内部四分五裂,几乎一蹶不振。这十年来,郑成功通过一场场的殊死战斗,向张煌言等人证明自己不会走上父亲的老路,争取到了福建、广东等地抗清人士的支持和投效;郑成功还努力恢复海上贸易,重新统一闽海势力。现在,郑成功虽然不像他父亲那样拥有官场的支持,大量的内陆商业资源,但郑家每年的收入不但完全恢复了旧观,而且还在崇祯年的收入之上。   依靠这些苦心经营的成果,郑成功在增强水师、与荷兰人争夺海上利润的同时,有余力仔细地训练部队,添置装备。闽军的很多兵器和盔甲都是郑成功亲自设计的,由于闽军完全没有骑兵,他就倾注心血于铁甲之上,摸索以步兵抗骑兵的战术。   长期的训练、耗费巨资打造的装备,使得闽军同张煌言手下的浙军完全不同。张煌言多年来一直在浙东进行游击战和袭扰战,浙军几乎都是义勇军性质。即使军队的规模要小很多,张煌言也从来没有资源和能力像郑成功一样给手下换装,或是进行全面的整训。   郑成功已经决心继续向管效忠发起进攻。   八旗兵撤退时的表现让他明白这支敌军依旧没有被打垮,仍然是对明军的重大威胁。清军正在向银山的营地退回去,郑成功估计这是因为对方的统帅依旧心有不甘,还寄希望于利用骑兵的机动优势袭扰镇江附近的明军。但等到后续的明军源源抵达后,郑成功相信这支清军就会返回南京。   郑成功让使者回去报告张煌言自己的意图,继续由浙江监视镇江的守兵,郑成功则带着闽军向银山进发,准备强攻清军的营地。   “营墙高丈二,壕深三尺。”在郑成功身边,闽军将领讨论着银山的敌情,余新问道:“王上打算何时进攻?”   “明日总攻,而且要一日攻克。”郑成功不假思索地答道。   “明日?”不少将领都有些吃惊。所谓十则围之,倍则攻之,闽军先锋的兵力和银山清军基本持平,虽然今日的胜利让闽军获得了一定的兵力优势,但披甲兵苦战一上午,明军同样很疲惫。而明军的后续部队正在赶来,两天之内就会有几千生力军抵达镇江,只要多等几天就会获得对银山清军的巨大优势。   “不错,明日。本藩约那管效忠在今日决战,若是我们后援聚集,他就不会与我们决战了。如果等上几天,看到我们兵力雄厚,管效忠肯定不再指望挽回面子,而是丢下镇江逃回南京去。这银山的敌营虽然有墙有壕,可是比南京如何?我们不在这个墙高丈二、壕深三尺的敌营里消灭这支鞑子,就得去城高池深的南京去攻打他们了。”   郑成功解释完毕,就把手中的人马分成四队,让他们轮流攻打清军营寨。管效忠脱离战场时,把绿营带来的火炮也都丢弃了,郑成功把这些火炮统统收入自己军中。不过郑成功并没有立刻投入使用,而是先检验一番,然后分配炮手,准备明日总攻时一起投入。   一上午的鏖战已经让明清两军都疲惫不堪,下午明军来攻打营寨,清军不得不迎战,到傍晚时分两军都精疲力竭。郑成功下令主力休息,从军中挑选了数百壮士,又分成四队,让这些人继续轮番去劫营。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郑成功就命令全军出动,向管效忠的大营发起总攻。此时即使是余新、甘辉这样的大将仍然感到没有休息过来;明军士兵虽然休息了一夜,但不少人昨日出力过猛,今天感到有些腰酸腿疼,绝对不是作战的最佳状态。   “将士们休息了一夜,还未能解乏。鞑子昨夜被我们劫营六次,一宿不得睡觉,他们现在又该是什么样子?”见到有些将领担忧攻营的效果,郑成功笑着说道。   明军将大炮环绕敌营,四面攻打,很快清军就抵抗不住了,数处营墙被明军夺取。管效忠见势不好,就率领全军突围。亲兵护着他拼死杀开一条血路,最后有一千多清军骑兵得以冲出明军包围圈。没有骑兵的明军无法追赶,只能看着管效忠绝尘而去。清点营中的俘虏,郑成功下令把汉人编入军中,满人全部在长江边斩首,然后把首级送去镇江。   以两万敌两万,两日破之,清军被俘、被杀接近一万五千人,余下的还有不少已经在昨日溃散,而明军损失不过千余。   晚上众将为郑成功庆贺时,张煌言也称赞道:“大王以步兵敌骑兵,不取中央而两翼包抄,真是大魄力啊。”   “张尚书谬赞了。如果不是管贼想要取巧,本藩也不敢如此行险。”郑成功解释道。当他看到管效忠在两翼只是不断牵制进攻而没有发起强攻后,就猜测对方打算利用机动力巧胜自己,郑成功就将计就计,让对方的机动突破变成强攻,改中央突破为两翼包抄。   这一战,南京的驻防八旗和返回的南征八旗共计五千多人,被明军斩杀三千五百多人,把这些首级扔在镇江城下时,知府戴可进和守将高谦都肝胆俱裂。看到天神一般的满洲大兵也被明军击败,这二人都失去了抵抗的勇气,在管效忠败退后马上开城投降,自缚着到郑成功大营拜见。   对他们之前首鼠两端的行为,郑成功只装做没看见,反而盛赞他们是守约的君子,让二人留在任上,明军也没有进入城内,依旧驻扎在城外。   “明日把镇江城外的建州鞑子首级收起来,运去六合、句容等地吧。”郑成功又是一笑:“建州八旗,好大的名头。”   明军还从管效忠部队的手中缴获了大批的战马,郑成功也命令先把它们都养起来:“等光复南京后,我军也要招募一些骑手,建立我们的马队。”   镇江已定,郑成功就按照事先的计划,让张煌言率领浙军先行出发,向南京下游的江西进发。看着那些盔甲式样都不统一的浙军将领,郑成功面上不露声色,心里暗自琢磨,将来张煌言这支部队需要首先全体换装,然后聚集起来训练上几个月,才能放心大用。不过郑成功和张煌言的隔阂仍在,他也不想在唐王监国一事之前帮张煌言整顿部队,免得到时候两人翻脸,反倒给自己平添阻力。   “张尚书是个至诚君子,若是他答应不捣乱,以后就不会捣乱。”郑成功一边与张煌言讨论平定江西的策略,一边在心里思量:“等我拿下南京,拥戴少唐王后,只要张尚书给陛下和我一句准话,不造陛下的反,我就为他提供盔甲、兵器,还有训练士卒需要的钱粮。不然这些浙兵空有一腔热血,不懂旗号、不知金鼓,终究还是不能堂堂战于疆场……嗯,文督师出任首辅,这个兵部尚书可以劝陛下还是留给张尚书。”   大胜之余,甘辉也是豪气满腹,在席间便向郑成功进言:“今日大捷,鞑子已经胆寒,末将愿意率领甲士三千,辅兵五千,带上五日的粮草,昼夜兼程赶往南京。听说王上大兵到了,鞑虏一定会弃城而逃,南京也就归王上之手了。”   郑成功面露微笑,问道:“若是鞑子不跑呢?”   “那么末将便趁着锐气攻城,为王上夺还神京。”甘辉慷慨激昂的答道。   “不错,有将军这样的勇将,何愁不能驱逐鞑虏?”郑成功满面都是嘉许之色,不过他最后还是把话题岔到别处,再没有提让甘辉领兵急攻南京一事。   “甘辉是不是三国演义看多了?这听着怎么像魏延向诸葛丞相提议出子午谷那段呢?”郑成功在心里回味着甘辉的建议。对这种提议他并不以为然,不过为了不打消手下的锐气,他也不会直接地指出其中的问题。   魏延就是把胜利的希望完全寄托在敌人弃城逃跑上,甘辉也是一样。南京墙高五丈、池宽三丈,甘辉领着三千甲兵赶到南京城下,若是敌人不弃城,如何是好?挟锐攻城?说得容易,打造五丈高的云梯是容易的事情吗?填平那么宽的深壕,至少要几万个土囊吧?八千士兵根本做不到。而且带着五天的粮食,赶到南京路上怎么也要三天吧?吃完了粮草,敢不敢在南京城虎视眈眈的鞑子眼前分散兵力、收集粮草?还有,背着五天的粮食、铠甲、武器,昼夜兼程疾驰百里赶去南京,就算有现成的五丈高云梯,士兵还有力气爬上去么?   以前每次听三国演义的时候,郑成功就觉得诸葛亮拒绝魏延的提议很对。现在也是一样,如果放在镇江之战前,郑成功会很乐于突袭南京,一战定江南的计划,但现在已经把清军打怕了,郑成功就打算沿着长江稳妥地推进。   粮船跟着大军一起前进,不用担心粮草,兵力雄厚可以分营控制南京四郊,这才是必胜之策。郑成功认为,管效忠既然逃走而不是投降,那仅靠几千没有携带攻城武器的轻兵是没法吓跑他的,这些清军越是害怕越会躲在高墙后不肯出来;但十几万闽军云集城下,效果就又不同了。郑成功估计,清军的反应可能会有两种:第一种就是放弃南京,这当然最好不过;第二种就是清军为了南京的安全而不顾一切地抽调周围府县的兵力。   周围府县剩下的清军都是犹豫不决的,施加一些压力就会向郑成功投降。郑成功只要专心对付南京就可以,不必担心其它地方的骚扰。而张尚书平定江西也会变得很容易。   在镇江投降后不久,得知管效忠大败,江南的清兵精锐、驻防八旗几乎被明军全歼后,六合、句容等地纷纷向郑成功投降。安庆、芜湖甚至扬州等地都派来使者,就算没有立刻投降也均表示出中立的姿态,希望郑成功不去进攻他们,给他们更多的时间考虑下一步。   满清的漕运总督此时正在赶往南京的路上,得知管效忠指挥的东南清军主力已经覆灭后,他断定已经没有任何办法挽回东南危机:集中兵力防守南京就是放弃江南,最后南京依旧是必然陷落的孤城;不集中兵力就是放弃南京,最后江南还是守不住——对形势绝望的漕运总督因此投水自杀。   ……   北京。   最近湖广的形势让顺治非常生气,如果不是临阵易帅是兵家大忌,顺治皇帝早就下令把胡全才锁拿进京了。   但南京方面传来的军情立刻就让顺治把湖广的战局抛于脑后,今天早上接到南京方面八百里加急报告,称江宁的驻防八旗全军覆灭。顺治感到事态紧急,急忙召见索尼、鳌拜这两个颇有军事经验的心腹奴才。   得知此事的臣子和奴才们已经在纷纷叫嚷,要严惩提督管效忠、巡抚蒋国柱等对战败负有责任的文武官员。但索尼和鳌拜看过急报后,二人都开始默默思考,一句追究责任的话也没有提。   片刻后,顺治看到鳌拜和索尼对视了一眼,然后索尼就率先跪下叩头:“奴才请皇上亲征。”   “奴才附议。”鳌拜也跪下大声地表示赞同。   江宁驻防八旗的失败肯定会轰动天下,以目前的局面看,索尼和鳌拜都不认为东南还有坚守的希望。如果命令汉人将领、尤其是那几个汉人藩王去夺回东南,很难说会不会出现什么意想不到的变故。如果他们和郑成功的战争变得旷日持久,那么他们的势力就会急剧扩大。   “所言甚合朕意,”顺治哈哈大笑:“那个永历的身边若是有你们这样的好奴才,何至于一泻千里,把祖宗的江山转眼间就丢得干干净净?”   顺治立刻传令准备亲征。京师一万满洲八旗披甲兵悉数出征,蒙古八旗、汉八旗各抽调两万披甲兵随行。同时传令山东、河南等地的绿营,让他们做好随驾从征的准备。   ……   钟祥。   经过各将的挑选后,俘虏又被邓名聚集起来训话,他再次将这些俘虏释放,同时发给每人一两银子的遣散费。   至于被俘的湖广缙绅,邓名依旧认为没有必要给他们太多的银子,不过他这次请所有被俘的文武官员一起吃了顿饭。   战前湖广缙绅给明军通风报信的事情让邓名意识到,不管自己是否认为人人平等,但任何时代都有那么一些人,要比其他大部人拥有更多的资源、更强的社会活动能力,哪怕是为了将来的情报工作,邓名也需要拉拢这些缙绅。   在招待缙绅的席上,邓名稍稍抿了一下酒杯的边缘,算是给在座的俘虏们敬酒了。然后就宣布他们可以回家了。这次邓名没有直接给他们发银子,而是说若是谁感觉回家有困难的话,可以到他这里要点盘缠——当然还是一两。   缙绅们对此心知肚明,他们彼此都认识,互相帮衬着返回武昌很容易。他们听说邓名其实是小福王,所以对于只给一两银子也不认为是羞辱了:在皇家面前,缙绅不过是蝼蚁,皇家给赏赐就是天大的面子,谁会嫌多嫌少?   在这些缙绅离开前,邓名还对他们说道:“在胡贼来钟祥之前,有一位武昌的义士向我通报过胡贼的行踪。我曾经询问这位义士想要什么奖赏,但是他回答,他完全是出于爱国、报国之心,不图任何赏赐。但他说因为顾念乡情,希望我能够在征战中对湖广的士人多加照顾。今天诸位平安地离开,不必谢我,应该去谢这位不肯透露姓名的义士。”   其实有好几个人在给邓名的匿名信里都提出了类似的要求,邓名就把这个人情还回去,让那些通风报信的缙绅都认为大家是在感激他,而且也给湖广士人留下一个好印象。   因为武昌还在清军的手中,这些被俘的湖广缙绅觉得局势还不明朗,暂时对邓名依旧保持观望。而且小福王看起来十分和善,晚一点投降大概也不会危及自己的性命,既然如此,那还是先回武昌去吧。   释放了俘虏后,邓名就焦急地等待着李来亨。   有消息说郑成功已经攻入长江,邓名只等见了李来亨一面,就可以离开钟祥去南京了——如果李来亨不要求攻打武昌的话。   第四十节 打赌   攻破胡全才大营后,刘体纯、贺珍和郝摇旗带回来一千多名哭哭啼啼的妇女,邓名见状十分惊奇,问道:“这些是什么人?”   “都是武昌的倡优!”贺珍高兴地说道:“胡贼送给咱们的大礼,我们已经商量好了,让提督先挑,然后众将挑,最后剩下的分给军士们。”   邓名心中不同意,不过没有立刻表现出来。这个时代的道德观念和他差距太大,很多他认为理所应当的事,会让其他人觉得是特立独行。   “不全是倡优。”刘体纯在边上说道:“有些好像是良家妇女。”   “还有良家妇女?”邓名听了更加吃惊,问道:“胡贼居然劫掠他治下的良家妇女?”   “提督还不知道这贼子到底想干什么吧?”刘体纯问过一些俘虏,了解了胡全才的计划,就告诉邓名:“胡贼认为提督连战连胜,靠的不是妖法就是大炮。若是妖法,他就打算收集这些妇女的经血,涂抹在兵器、旗帜上进行破除;若是大炮,胡贼就打算摆阴x门阵。”   “什么?”   邓名听得一头雾水,刘体纯等人只好继续给他普及军事常识:所谓阴x门阵,就是让大批妇女赤身裸体站在军前,女子属阴,可以克制五行属火的大炮。如果集中足够数量的妇女,甚至可以导致大炮炸膛,甚至炮弹后冲而出。   “这不是胡说八道吗?”邓名大叫起来。   “千真万确!”与邓名想象得不同,刘体纯、郝摇旗等身经百战的将领纷纷出来作证,几乎每个人都听说类似的战例。   “胡贼也太小看咱们了,”贺珍得意洋洋地说道:“我戎马一生,还会不晓得么?以前没有炮也就算了,这次缴获到火炮后,我军中日日带着黑狗,一个个都养得膘肥体壮。”   “养黑狗做什么?”邓名想起自己确实在贺珍的军中看到过黑狗,不但贺珍军中有,刘体纯、郝摇旗、袁宗第他们的军中最近都在养狗。当时邓名还以为他们是要养来吃,或者当作宠物,没想到听贺珍这口气,居然还是兵器一类。   刘体纯开口打岔,袁宗第等人也附和,夔东众将不愿意让邓名在大庭广众面前丢脸,但邓名不依不饶追问,最后贺珍只好无可奈何地继续给这个缺乏专业知识的三太子解释道:“狗血的阳气极重,尤其是黑狗的血更胜于其它的狗,所以对方摆阴阵,我们就洒狗血,可以保住大炮平安无恙。”   “太可笑了。”邓名出生的时代,大家已经不再深究各种物品的阴阳属性和五行属性,转而关注化学、物理原理,因此邓名完全不能理解这些手段。   但贺珍脸上没有丝毫感觉可笑的样子,邓名全然不信的模样让他更感到一股压力,如果邓名不把这么重要的知识牢记在心,那么将来行军打仗肯定是要吃亏的。   “其实最好的办法莫过于阳门阵。”贺珍用更多的实例来加深邓名的印象,想要说服邓名:“和尚不近女色,属于纯阳之体,遇到阴x门阵的时候,如果手边有许多和尚,就可以摆出阳门阵,不但能够破除对方,还能大大加强大炮的威力。”贺珍还把证人指给邓名看:“当年袁将军、刘将军他们攻打开封的时候,就在城下摆出阴x门阵,顿时开封城上炮石倒泄,杀伤守军众多;幸而……不,是不幸河南巡抚高明衡……啊,不对,还是幸而河南高巡抚熟知兵法,聚集城中所有的和尚摆出阳门大阵,城中火炮的威力倍增,才守住了城池。”   介绍战例的时候贺珍一直用手指着刘体纯和袁宗第,叫道:“提督若是不信,可以问他们。”   期间郝摇旗就一直想抗议,但被刘体纯制止了,因为他也觉得有必要让邓名牢牢记住这个战术,至于具体细节完全可以随后探讨。在贺珍结束发言后,刘体纯才开始反驳道:“此事贺将军大体说的不错,但是记反了,第三次开封之战,刘大将军(刘宗敏)从左良玉手中缴获了大批火炮,共计有一百三十多门,就想用这批火炮轰击开封的城墙;之前我们也没有多少火炮,很少见到这东西,哪里懂得有什么忌讳?可是牛军师(牛金星)熟读兵书,见识广博,,就让我们预先请一些高僧来。”   说到这里刘体纯和袁宗第都向郝摇旗看去,郝摇旗急忙点头,证实了刘体纯的叙述:“本来我打算去请大相国寺的高僧,可是牛军师说,大相国寺的师父们戒律严谨,精通佛法,乃有道之人,不可打扰。而登封的和尚们不忌酒肉,招摇撞骗,经常用表演杂耍来赢取富商们的布施,稍微骚扰他们一下,佛祖也不会怪罪的。所以末将就领了一支军队去登封,把少林寺的大师们都请到了开封。”   没见邓名脸上有什么表情,郝摇旗生怕对方心里对这种叨扰佛门的行为有意见,又急急忙忙地解释了几句:“末将赶到少林寺时,看见有一些少林弟子正在向香客表演棍棒、拳脚之术,堂上挂着很大的字‘少林功夫甲天下’,有些香客并不是冲着佛法去的,而是专门去看什么少林功夫。少林弟子和女香客说说笑笑,还教那些女客人各种功夫、姿势。方丈肥头大耳,满身酒肉之气,厨房里还有吃剩的肉。末将把全寺的和尚一起请去开封,沿途也没有怠慢了礼数。”   郝摇旗罗里罗嗦地解释时,刘体纯等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他们随后告诉邓名,在刘宗敏用大炮轰击城墙时,突然有一天大炮屡屡炸膛,或是经常哑火,牛金星断定必是高明衡在城中摆出阴x门阵。于是郝摇旗就请少林方丈、弟子齐上阵,摆出阳门大阵,果然火炮恢复如初,当天闯军上下就齐声颂扬牛金星高瞻远瞩,有先见之明。   “你们亲眼看见高明衡摆阵了?”邓名不依不饶地追问道。   “当然没有,他是在墙后摆出来的,我们怎么看得见?”刘体纯理直气壮地答道:“但若是没有,为何我们的大炮会纷纷炸膛?”   “分明是你们没使用过大炮,又心里着急,想要一下子就把城墙炸开,所以填药太多了!”邓名觉得这是明摆着的事。   “若是城内没有摆阵,我们请这么多少林和尚助阵,按说火炮威力应该大增才对,可并没有比以前强啊,城墙还是炸不开。”袁宗第回忆着当时的场面,指出城内必然有什么举动抵消了城外阳门阵的效果。   “因为阳门阵压根就没有用。”邓名感觉没法和这些人把理说清楚,但事关军事行动,怎么能容忍这种儿戏一样的战术继续流传?邓名只有硬着头皮争辩下去:“如果阳门阵真的有用,为什么你们以前不早用?是不是有大炮的军队都会带上几个和尚,关键时刻往前面一站,那不就顿时山崩地裂,城塌地陷了吗?”   “提督万万不可有此想法!”刘体纯听完就是一惊。当初牛金星给大家介绍这种战术和破解之法时,就有闯营将领提出过类似的设想,而牛金星马上断然予以否定:“对方使用邪术在前,我们后用,事急从权,佛祖也不怎么会怪罪的。牛军师说,如果我们贪图获利就屡屡首先主动使用,让佛门弟子蒙羞,就会惹得神佛生厌,必遭天谴!”   “罪过,罪过。”袁宗第也低声忏悔了一句。他还记得牛金星严厉地指出首先使用邪术或许能躲开火炮,但躲不开上天的天雷。每当想起此事,袁宗第都会再次忏悔一声,请求天上的神佛宽恕。   见到周围人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甚至连自己的卫士都满脸严肃,明显地赞成他们的观点,邓名无力地叹了口气。他听说过,鸦片战争时清兵曾经企图用这招来对付英国军队的大炮。   “不过一点儿用也没有,英军的大炮当然没有受到丝毫影响……”邓名想到这里突然灵机一动,就对众人提出用实验来验证一下。   “怎么进行实验呢?”刘体纯现在感到很无奈,这么多人都知道的事情,而且有无数战例已经证实,又符合阴阳五行规律,怎么邓名就是不相信呢?   “我们自然是分成两个组,每个组安排十门炮,其中一组有女人站在边上,另一组没有。两个组的大炮装药的数量完全相同,看看会不会有差异。”邓名表示,如果担心安全问题,可以用延时引信来解决,而且为了公平起见,两个小组都要采用相同的试验条件,也就是都用延时引信来点火。   “实验完了以后,再试一试洒狗血,看看能不能让相同装药量的炮弹打得更远,或是降低哑火的次数。”邓名环顾周围众人的表情,发现包括周开荒等卫士在内,所有的人都向自己投来不信任的目光。刚才李星汉还一直在背后偷偷拽邓名的衣角,暗示他不要公然挑战军事常识,以免在万军之前出丑。   但邓名对李星汉的建议充耳不闻,甚至还对夔东四将挑战道:“我坐庄,赌这种阵和狗血都没用,一赔十,你们谁敢和我赌?”   贺珍、郝摇旗都被邓名既无知又不肯虚心学习的态度激怒了,不过他们也不打算往死里得罪邓名,都表示不用一赔十,只要一赔一就行,他们每人都和邓名赌一百两银子好了。   “一百两?你们就这点信心?”邓名笑道:“算了,就一赔一百吧,若是我输了,我就给你们一个人一万两银子。我在袁将军那里存着好几万两呢,肯定赔得起。”   “那就一万两!”贺珍本来不好意思赢邓名太多,但看到邓名如此步步紧逼,让他的火气腾了起来:“末将若是输了,也赔给提督一万两银子。”   在贺珍和郝摇旗的鼓动下,刘体纯也与二人共进退,赌上了一万两。只有袁宗第义正辞严地拒绝了:“本人平生不好赌。”   任凭另外三个人如何激将,袁宗第就是不为所动。他在心里琢磨着:“三太子是火德,这种阵在他的周围多半没用。”   虽然袁宗第背着大家悄悄做过爆破试验,证明了爆破城墙并不需要邓名在旁边,但袁宗第一向不打没把握的仗,今天他打定了主意,要先看看赌博的结果。如果今天三太子赢了,袁宗第就打算等到与邓名分手后,再重复一次今天的试验看看。至于狗血的阳气能不能加强火炮的射程和威力,袁宗第也不认为在邓名身边做试验有太大的意义。火德三太子对火炮的增幅效果很可能过于巨大,导致洒狗血的加成效果变得非常不明显。这个试验他也打算先看看,等将来自己关起门来再做。   ……   李来亨把大部队留在后面,自己带着亲卫一路向钟祥城疾驰,总算在天黑前赶到了府城。通报过后,很快就看到邓名跑出营门来迎接。   看到对方之后,邓名和李来亨都在心里冒出一个念头:“竟然这么年轻。”   三十出头的李来亨率先向邓名行礼:“拜见提督。”   “不敢当,不敢当。”邓名知道李来亨虽然年轻,却掌握着夔东明军中最大的一支。李来亨的养父李过,是李自成的侄子和继承人,继承了大顺的中央嫡系部队。这支军队虽然在多年的抗清战争中遭到了严重的损失,但依旧是闯营中最强大的。李过去世后,这支军队就被李来亨所掌握。   跟着邓名一起出来的还有刘体纯等人,李来亨非常客气地向这些长辈行礼:   “见过袁伯父。”   “见过刘叔父。”   ……   与众人行过见面礼后,邓名就邀请李来亨一起吃晚饭。进帐之前,李来亨飞快地扫视了帐后做饭的伙夫一圈,顿时猜到了邓名下一步的军事计划。   进账后坐下不久,邓名果然问起李来亨对湖广战局的看法。刚才李来亨注意到钟祥明军杀了不少黑狗做菜,既然把这么重要的军事物资都销毁了,显然他们已经没有更进一步的打算了。   虽然有些失望,但李来亨也并不打算说服钟祥众将继续向武昌进军,因为李来亨同样感到明军的地盘扩展得太过迅速,需要稍微放缓一下脚步,安抚地方人心,利用已经获得的物资加强军队,然后再去争取更大的胜利。如果钟祥众将都还有积极进取之心,李来亨会愿意参与其中,一同向武昌进军;现在既然大家都打定主意要回家了,李来亨知道凭借自己的力量也拿不下武昌。   “湖南巡抚张长庚已经逃回武昌,不管他和武昌文武、缙绅之前有什么不快,眼下他们还是会勾结起来,一起对抗官兵。”李来亨斟酌着词语说道:“提督威震湖广,鞑虏胆寒,地方上的士人现在都睁大了眼睛,要看看提督如何对待治下的百姓和缙绅。若是提督善待士人和百姓,将来我们攻打武昌就会事半功倍。”   “李将军不认为现在是攻打武昌的好时机吗?”邓名微微有点意外,与贺珍相处久了,遇到李来亨这种识大体的人都有点不习惯了。   “正是。此番洞庭湖的水师被张长庚带走了不少。”汉水下游的李来亨没有想到清军逃得这么快,他还没有完成对汉水的封锁,张长庚就已经带着水师和兵马来到。   兵法有云:“归师勿遏”,清军知道冲过去就能回家,一个个眼都红了,硬是从明军的防线中闯过去了大半。看到连湖南巡抚张长庚都亲自披挂上阵,站在船头激励将士拼死突围,李来亨也没有太大的动力和这样的硬骨头死磕了,他解释道:“水师我军既然不占优势,武昌又墙高池深,恐怕难以仓促攻下。末将以为可以佯攻一番,把清军吓回城中,我们把地方上的粮草征收走就可以了。”   放过了狗急跳墙的张长庚后,李来亨不费什么气力就把沿陆路逃回的清军统统堵截住,缴获了很多物资和壮丁。之前李来亨去切断胡全才的退路时,刘体纯等人答应把胡全才大营中的缴获分给他一份,李来亨认为自己可以满足了。而且看钟祥明军的意思,多半刘体纯他们立刻就会打道回府,那样在武昌、汉阳周围的收获大多可以收入自己的囊中。   邓名点点头:“李将军所言,与我们不谋而合。”   李来亨笑道:“这是英雄所见略同,末将进帐前就知道提督也有了回师之意。”   “李将军是怎么知道的?”邓名有些好奇。   这时厨师已经把菜端入营中,李来亨看见盘子中有狗肉,他笑道:“若非提督打算回师,又怎么会屠宰军中的黑犬?”   此时刘体纯看着面前的狗肉,心情相当不好,要不是贺珍和郝摇旗拼命地撺掇,他也不会和邓名打赌。现在可好,怎么也吃不回来自己的一万两银子了。这些钱要是拿来为手下的士兵说亲,足够说二百桩婚事了。听到李来亨的话,刘体纯没好气地答道:“因为阴x门阵没用,洒狗血更是一点用也没有。”   李来亨先是一愣,然后哈哈大笑:“刘叔父说笑了,此乃兵法常识。”   刘体纯还来不及答话,贺珍突然从座位上一跃而起,向李来亨挑战道:“赌一万两银子!”   第四十一节 献计   李来亨虽然年轻,但看见众人这般反应,也知道需要谨慎从事,自然不会接受贺珍的赌约。没能转嫁损失的贺珍心情不好,完全没有胃口,边上的袁宗第见状,为了活跃气氛,就建议商量如何分配此战的缴获。   果然,一提到分配战利品,本来还闷闷不乐的贺珍立刻精神大振,神采飞扬地一边自述功劳、苦劳,一边据理力争,为大宁军争取应得的那一份。心情好转,胃口也就有了,等到把盔甲、武器、壮丁都分得差不多的时候,贺珍面前的饭菜也空了大半。   被俘的一千多女子是价值不菲的战利品。   邓名一行二十个人,贺珍很慷慨的提出给邓名五十个名额,而且优先挑选。剩下的差不多一千人,夔东众将平均分配,每人分得二百个人。刚才争了半天,大家都有点累了,总的说来闯营的将领还是比较团结,大家对这个分配方案都没有异议。   刘体纯想了想,向贺珍提议道:“这些女子中有些是倡优,有些是良家;良家里有些是寡妇,还有些是没嫁人的姑娘……”   “当然是各种人平均分,”不等刘体纯说完,贺珍就两眼一瞪:“这样才公平嘛。”   “反正你都是拿去营中,不如把你手中的姑娘都卖给我吧。”刘体纯对贺珍说道,接着又向郝摇旗提出类似的要求:“你分到的姑娘我也要,卖给我好了,我可以拿粮食或者银子换。”   “粮食太沉了,我不要了。”本来贺珍对粮食是很看重的,比银子还重视,可这次出征收获实在太丰富,他已经在发愁如何把手中的粮食尽快运回大宁,就表示现在他只收银子了:“银子怎么算?”   “一人二十两。”刘体纯马上报出一个数字。   郝摇旗和贺珍对这个数字都表示不满意,为了抬高价格,郝摇旗还主动去问袁宗第:“老哥哥要不要买一些走?”   袁宗第没有让郝摇旗如愿,他同样想买,但是毫无提价的意思:“二十两一个人,我也是这个价。”   “你们为手下的士兵买姑娘,都是三、四十两一个,有的甚至五十两,为啥从我们手里买就是二十两一个?”贺珍生气地说道:“人善被人欺,你们就想着占厚道老实人的便宜。”   “那是说亲,不是买姑娘。”袁宗第纠正道。   “有什么分别么?”贺珍反问道:“还不是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那可不一样,女方有父母、有媒人,我的儿郎还都给岳父、岳母磕头了。”刘体纯和袁宗第现在是一个战壕里的同伴。   “这个容易,这些姑娘都是我的养女,让你们两家的小子来给我磕头,我在婚书上按手印。一口价,一个姑娘四十两银子。”贺珍反应神速:“这种手印该按多少我就按多少!”   刘体纯摇头道:“你要也是这个价,我为啥不去找清白人家呢?非要你这些来路不明的女子。”   “不愿意要就别要,我还不愿意卖呢。”贺珍赌气道。   过了片刻,袁宗第拖着长音问道:“二十五两银子如何?”   “不行!”贺珍立刻拒绝:“至少三十五两。”   “五十两一个人好了,都卖给我吧。”一直没说话的邓名突然插嘴了。   众人一起看向邓名,邓名笑着说道:“一家二百多个人,看在我一次买这么多的面子上,零头就抹了,每家就算一万两银子。”   邓名对刘体纯、郝摇旗和贺珍说道:“你们三个人都欠我一万两,就不用还我的钱了。”然后又对袁宗第说道:“我不是还在袁将军那里存了些钱嘛,你自己拿走一万两,再给李将军一万两。”   刘体纯试探着问道:“提督要这么多人干什么?又要放她们回去?”   “是啊,”邓名用理所当然的口气答道:“这些都是乱世的苦命人,放她们回家去吧,将来她们还会嫁人生子,会当上娘的。”   “这又不是我们掠来的。”郝摇旗感觉邓名的话里似乎有责备的嫌疑,急忙辩解道:“她们都是胡贼抢来的。”   “所以我出这笔钱赎买她们啊,我当然知道这都是将士们苦战赢回的战利品。”邓名连忙辩解,表示自己没有丝毫不满。   他对袁宗第和刘体纯说道:“这些姑娘的家里未必愿意让女儿远嫁,再说也确实来路不明,还是为将士们找一些更好的亲事吧。”   然后又对贺珍和郝摇旗说道:“两位将军想为儿郎们买些倡优我不反对,也是人之常情,至于这些良家女子,还是放回去吧。”   “既然提督这么说,那就这么办吧。”袁宗第第一个响应:“至于钱就……”   “一定要给。”邓名见袁宗第有不要钱的意思,马上打断了他的话:“这都是官兵将士拼命赢回来的,此战我没有出兵、出力,哪能白拿将士们的东西?”   “就是,就是,再说我们花钱养兵,将来不也要追随提督打天下嘛。”贺珍连忙表示赞同,对邓名说道:“那么,末将和提督就两不相欠了。”   “对,两不相欠了。”邓名笑道。   “其实用不了给我们那么多的银子。”郝摇旗虽然也心疼银子,不过他比贺珍还是要老实厚道些,急忙提醒道:“有些人是真的倡优,还有不少人是寡妇。”   被郝摇旗这么一提醒,贺珍顿时垂头丧气,看来一万两银子的赌债还是没法完全抵消。   “没错,一人五十两,我全要了。”邓名感谢郝摇旗的诚实,不过他本来就已经打定主意要把所有的妇女都买下。   “连寡妇也要?”郝摇旗惊讶地问道:“连真的倡优也要?”   “她们心里大概不愿意背井离乡吧。你们拿这笔钱,可以买到愿意跟着你们走的,这些不情愿的妇女就放回去好了。”邓名不打算对这些妇女区别对待,既然都是被胡全才强征来的,就要送她们平安回家。   ……   结束了招待李来亨的晚宴后,邓名回到自己的营地,就问李星汉愿不愿意先行出发,去一趟汉阳。   邓名已经向刘体纯和袁宗第要了一些士兵,让他们送这些妇女立刻返回汉阳。同行的还有几个武昌的缙绅俘虏,他们对邓名拍着胸脯保证,一定让这些落难女子平安到家。邓名打算派几个自己人跟着一起去。   “我可不敢让贺将军去送人,不然他多半就把这些女子又都转卖了。”邓名笑道。   李星汉为人正直,很适合执行这种监督任务,武保平和吴越望也陪李星汉走一趟,他们不用靠近汉阳,走到附近就可以离开了。   如果让赵天霸去的话,赵天霸会觉得这种小差事不值一提,是对他盖世武艺的侮辱。周开荒虽然没有赵天霸那么骄傲,但多半也会有类似的情绪。   不料即使是看上去任劳任怨的李、武、吴这三个人,也有一些抵触情绪,觉得护送一群女子返乡,实在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功绩,让他们这些声名赫赫的勇士去干这份工作有些大材小用。而且李星汉他们觉得邓名实在是多此一举,五万两银子足够两、三千名士兵一年的花费,还可以提供不错的装备。   “救下一千多个弱女子,确实没法和中兴大业相比。”邓名心里说,虽然打赌赢了,可是这笔赌债好赢不好拿,还不如用来换人,他向大家解释道:“我记得先主有言: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   提起仁厚的刘备,李星汉这几个川军顿时肃然起敬,他们向邓名谢道:“提督说的是,卑职糊涂了。”   在晚宴上,贺珍等人事先就提出要给邓名及其手下五十个女子,邓名既然把俘虏和武昌的妇女都释放了,自然不能苛待卫士们,就给他们每人一百二十两银子,算是从他们手中赎买出这些妇女,邓名笑道:“你们自己看着办,这笔钱可以用来买东西,也可以存着回到奉节讨媳妇。”   “提督,我们还回奉节么?”吴越望问道。眼下明军一路高歌猛进,眼看湖广绿营已经不堪一击,不少人都心思活动,打算离开三峡进入湖北,贺珍已经在和郝摇旗讨论建立新的根据地的问题。   “当然要回。”邓名不认为满清能够一推就垮。   毕竟在他原本的历史上,抗清同盟在几年内就会崩溃,现在虽然历史因为邓名而有所改变,但敌强我弱的局面是短期里无法扭转的。   而且邓名还有一些心思没有和卫士提及,那就是他念念不忘要去开辟一块自己的根据地。现在邓名遇到的各路抗清兵马虽然都对他很尊敬,但只要自己没有实力,有一些邓名想改变的东西无力去改变,想做的事也无法去做。就像明军俘虏的那些武昌妇女一样,这个时代的人认为自己具有理所应当的权利,邓名要释放她们,就需要拿出合理的价格进行交换。如果没有自己的根据地,邓名可不敢说每次打赌都能赢。   ……   随着又一批缙绅返回武昌、汉阳,湖南巡抚张长庚感到危险也在一步步逼近。现在武昌虽然还有不少军队,但是士兵对邓名相当畏惧,认为少福王是不可战胜的。而且邓名两次释放俘虏后,这些士兵对投降少福王后的待遇不是太担忧,更加不会出力死战。   至于张长庚带回来的湖南兵,在武昌、汉阳的缙绅们的坚决要求下,现在统统驻扎在城外。这些客军根本没有为武昌拼命的意愿,此外他们也和本地兵一样,深信少福王会优待俘虏,还发一两银子的遣散费。   张长庚甚至听到部将报告,有很多士兵在私下悄悄议论:投降一次就有一两银子拿,那每月要是能投降上几次,岂不是比军饷还要多了?回来以后继续参军,下次继续投降,只要把朝廷发的盔甲、武器一交就行了。这些士兵还互相交流经验,如果投降一定要设法被少福王俘虏,千万不要落在贺珍那厮的手里,否则辛辛苦苦挣来的一点血汗钱就都被贺扒皮抢走了。   相对客兵,本地的武昌兵倒是比较从容,他们都说,出征以前把钱和比较好的衣服都留给家中的媳妇,到时候就算遇到贺扒皮也不会有太大的损失,把刀枪一交,拿了少福王的遣散费就回家。   跟着张长庚突围回武昌的士兵已经在公开抱怨,嚷嚷着早知如此不如当初干脆投降了邓名,还有一两银子拿,逼着张长庚也给他们每人发了点银子。   眼看军心如此,张长庚也无计可施。   至于武昌、汉阳的缙绅,现在对少福王没有多大的抵触情绪。邓名在释放缙绅时说的那番话广为流传,现在有很多缙绅都私下自称是那个通风报信的人,为武昌、汉阳全体士人求情的义士。眼看私通逆贼、出卖军情的罪名也敢抢着认,张长庚知道缙绅们多半是靠不住了。他甚至猜测这些缙绅以后再给邓名通报自己军情的时候,未必还用匿名信。一般保卫城池的时候,尤其是像武昌、汉阳这种府城、省城,城内缙绅的武力是不可小视的重要助力,但将来武昌守城战的时候,真要让缙绅们出动家丁参战,张长庚不敢说他们是会帮助自己守城,还是会帮助少福王开城门。   现在兵将们和士人们都认为,即使晚一些投降,可能少福王也不会因此拿他们开刀,比起明显更不好说话的北京清廷政权,现在大家宁可得罪好说话的少福王,不急着投奔过去。   被胡全才掳走的妇女释放返回到武昌后,亲娘当然不用说,就是七大姑、八大姨也都哭成了一团,走街串巷的人们议论纷纷,相当于自动地替邓名做宣传。   最让张长庚生气的是,那些被放回来的倡优,影响力要比良家女子大上许多倍。这些女人回来后也和老鸨、姐妹们抱头痛哭,然后武昌、汉阳的社交场合,从文人的诗会到商人的商会,还有平时亲朋的聚会,陪酒、唱曲的女子无一例外地痛骂胡全才狼心狗肺,称赞邓名的仁厚。据说送这些女人回来的明军中有三个邓名的亲卫,武昌的歌女们给他们谱了新曲,称这三个人面似潘安、勇如子龙,个个有万夫不当之勇,李星汉、吴越望和武保平三个人的大名,几天之内就在武昌家喻户晓。   突然,张长庚接到哨探报告,钟祥的明军已经南下向汉阳逼来,先锋是夔东明将李来亨,邓名也在军中。(按照李来亨的提议,明军佯攻汉阳,实际上是为了抢收周围的粮草。)   张长庚只把这个消息通报给了很少一部分人,包括他的几个手下,总督衙门的文武官员和部分可靠的幕僚。通报的同时严令保密,但是一夜之间消息就传遍了武昌城。   昨天哨探又送来确认的消息,张长庚把通报的范围缩小,并且再次重申,即使是家人也不许告知,没想到很快就在武昌城内再次传遍。   昨天晚上张长庚特地安排了一个诗会,邀请了很多武昌士人,打算借这个机会安定人心。但是被邀请的缙绅纷纷告病,对湖南巡抚的邀请百般推辞,最后出席的人仅仅是邀请人数的一半。诗会上自然少不了听曲,抱着琵琶出来的那个纤细歌女看上去也就十五、六岁,她知道正中坐着的是清廷的封疆大吏,所以不敢演唱近几天当红的小调,就唱了一段关于《水浒》的新词,歌颂风流倜傥、怜香惜玉的燕小乙,冒着风险,护送一群被奸臣高俅掳走的东京歌女回家。   张长庚听了片刻——这哪是燕青啊,明明就是那个反贼李星汉嘛。别以为化了妆,再改个名字,本官就认不出来你了。可是看看其他在座的人,个个摇头晃脑,听得津津有味,竟然还有叫好的。   “胡总督说过,邓名这贼阴险狡诈,真是一点没说错。”诗会过后,张长庚恨恨地想道。武昌的三教九流,几乎人人都在心里觉得邓名不错,张长庚觉得自己几辈子也混不来同样的口碑。   尽管局面险恶,但张长庚还是很想守住武昌。现在他有了和胡全才一样的顾虑,担心要是放弃武昌,朝廷会迁怒于自己——毕竟胡全才已经死了,为了遮掩,张长庚还得向朝廷报告胡全才是如何英勇地与刺客搏斗,最终不幸被杀。   如果能守住武昌,一桩大功是肯定跑不了的,那样张长庚不但不用担心朝廷追究自己在总督遇难中的责任,还可以顺理成章地坐上湖广总督的宝座。正是因为这些考虑,让张长庚在武昌流连不去,竭尽全力地拉拢缙绅、安抚军心,满心盼望明军就此回家,让自己能够侥幸守住城池。   现在明军真的打来了,张长庚愁眉不展,几次咬牙想弃武昌而去,却实在舍不得这一项功劳——说不定明军不能打进城来呢。   正在张长庚迟疑不决之时,门卫报告周培公求见。   “快请。”   由于一连串的预言成真,周大才子的名气如今在武昌是越发的响亮了。虽然张长庚逃离钟祥的时候把缙绅们扔下不顾,但回来以后,周培公并没有说过巡抚大人的坏话,今天晚宴如约而来,席间对张长庚也多有称赞。   张长庚暗中怀疑对方会不会诋毁自己也是袁绍,但听说周培公来拜访,湖南巡抚还是很兴奋,希望对方能不负才子之名,拿出好办法来帮助自己摆脱困境。   分宾主坐定后,张长庚先与周培公闲聊了一通家常。虽然对方只是个举人,但张长庚言辞非常客气,良久之后才言归正传:“如今逆贼直逼武昌而来,本官忧心如焚,先生可有良策教我?”   “学生正是为此而来。学生有一计,可保邓名自行退去,武昌安如泰山,大人可以立下非常之功!”周培公微微一笑,仿佛早知张长庚会有此一问。他胸有成竹地站起身来,说出了一番话,把张长庚听得是抓耳挠腮,喜不自禁。   正是:莫道只言片语,胜过百万雄兵!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节 说客   李来亨自称拥兵五万,其实这个数字里含有大量的老弱病残。此番从夔东出发时李来亨带了三万人,在夷陵等地招兵买马后,兵力翻了一番,除去在各地留守的士兵外,他身边还有两万多士兵。   对于刘体纯、袁宗第等人来说,消灭胡全才带到钟祥来的清军后,每个人又分到近三千套盔甲,这些物资他们都需要暂时收入仓库,没有那么多的可靠士兵可以使用这些装备。贺珍甚至需要建立大量的新仓库。但对李来亨来说,分到的盔甲远远满足不了他的需求。   若是放在一年前,李来亨能够缴获三百套盔甲就很高兴了:已经被堵在兴山好几年了,几乎全部的人力都用来生产粮食,没有富裕的力量来自产盔甲,永历朝廷又很少拨给夔东众将物资,李来亨手下的五万大军中有三万多丁壮,但盔甲只有两千多副,很多战兵也只有布衣服。   正所谓人穷志短,那时李来亨要是能得到十副盔甲都能高兴半天,再老旧的甲胄也舍不得丢掉,一定要设法修补。这次出兵后,李来亨从夷陵等地的库房里先后找到了一百多副清军撤退时没有带走的旧甲——或者说这些棉甲实在太破旧了,甲片已经锈透,棉花也大片发霉,清军已经不把它们视为有价值的装备。但李来亨还是小心翼翼地收起来,派人专程送回兴山基地进行修补。即使锈得全是窟窿的甲片,也比布衣服强啊。   极差的装备也是李来亨难以堵截张长庚突围的原因之一。李来亨虽然带着两万多士兵赶到汉水下游,但他们手中的武器质量也不必身上的盔甲强多少。在堵截张长庚时,明军的弓箭对清兵威胁不大,但清军的弓箭却给李来亨造成了不小的伤亡,很多闯营的军官被流矢所伤。   与刘体纯等人会师后,李来亨分到了两千五百副盔甲,大批的粮食、布匹和四千两银子,当晚袁宗第又拉来两车银子,把邓名许给李来亨的赎人费转交给他。这么多收入让李来亨兴奋得一夜都没有睡好,他手下同样人人欢欣,很多兴山官兵都和他们的将军一样,整夜无法入眠。这些兴山兵一个个躲在被窝里,掰着指头数人头,反复计算着军中有资格分得装备的候选人是谁。军官揣摩着自己能得到的装备数目;而士兵不但要计算自己顶头上司大概能得到的数量,还要评估自己在队中的地位,猜测能不能落到自己头上一套。   第二天,李来亨召集手下讨论分配方案时,大家都是红着眼睛去的,不仅仅是做好了据理力争的准备,也是因为昨夜没有几个人睡过好觉。   这种巨大的满足感和幸福感大概也就持续了两天,很快李来亨就发现刘体纯等四个人已经富得流油了,听说他们和邓名打赌都是一万两、一万两的,真是不拿钱当钱啊;和袁宗第、郝摇旗聊天时,李来亨听到他们用漫不经心的口气谈到盔甲、银子和粮食,一百副盔甲或是上千两银子都不放在眼里,好像个个都是大富豪。   最让李来亨受刺激的是贺珍。以前大宁的实力也就是李来亨的几分之一,估计贺珍拥有的盔甲总共也就是一千三、四百套上下,质量也不比李来亨的盔甲强。但现在贺珍的军容是兴山军完全无法相比的,营前、营墙上的士兵都穿着簇新的战甲,拿着明晃晃的钢刀、铁枪,背上的箭壶里装着雪白的羽箭。   兴山兵和大宁兵闲聊时,这些贺珍的手下往往会做出愁眉苦脸的模样,对李来亨的兵说:“上面给了我两副盔甲,让我挑一套留下,把另一套还回去,可是我觉得两套都不错。哎呀,真是难以取舍啊。”   若是兴山兵不信,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吹牛,这些大宁兵往往还真地就拿出两套来,显摆给兴山兵看。李来亨手下有些军官能分到盔甲,有些军官能否拥有一套还在未知数。可是这些大宁小兵的装备,甚至还在李来亨那一批的平均水平之上,一顶顶铁盔都锃光瓦亮。大宁的士兵一边在兴山的友军面前摆弄着这些让人眼红的装备,一边唉声叹气地让他们帮忙出主意,看看把哪一套交还回去。   很快这些兴山的军官们就打听清楚了,贺珍在郧阳、襄阳两府就分到大批的物资,在钟祥又拿到了一千五百套盔甲,其中还有很多是从武昌兵身上缴获的。跟邓名一起与李世勋交战,好处差不多全叫他独吞了;这次消灭胡全才,贺珍一样东西也没有少拿。   “大帅!他们大宁兵的战兵、辅兵统统加起来,也就四千多不到五千人,这次出门一趟,贺珍他就拿了七、八千套盔甲啊,七、八千套啊!”算明白了以后,兴山众将一窝蜂地涌到李来亨面前嚷嚷:“我们兴山的五万大军,才分到了两千五百套,这太不公平了!”   袁宗第等人分得的虽然没有贺珍那么多,但也都是五千套以上。以往夔东各部都是战兵比盔甲多,现在袁宗第、刘体纯、郝摇旗三人都是盔甲比战兵多,贺珍更是盔甲比士兵还多。   估计用不了多久,这四家就会变成夔东明军中最强大的四路兵马。他们和邓名一路打下几个城市,已经隐约是三太子的嫡系将领和部队,还拥有最为强大的军力,那么将来肯定还是他们功劳最大、收获最丰,其它各路兵马再也没有迎头赶上的机会了。   有的部将就劝李来亨趁着手里有钱,向其他人买一些装备。不过盔甲这个东西实在难得,李来亨估计其余四人或许会给面子卖给自己一些,几十套还是一、两百套不好说,但数量肯定不会多,而且更会是挑剩的破旧铠甲。再者,欠下这么大的一个人情,李来亨也不知道将来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去还。   此时李来亨还没有意识到,随着两千五百套盔甲入手,他的心态也在不知不觉中转变了——若是放在从前,有机会买到一批盔甲,哪怕是破旧的老装备,李来亨是肯定不会放过的,更不会在乎欠下多少人情。   此外,李来亨还觉得对方大概看不上自己的这点银子。之前他分到几千两,邓名又给了他一万两,让李来亨顿时觉得自己是个富翁了。但后来才知道钟祥一战,刘体纯他们缴获了湖北各府的库藏,每人都拿了十万两;至于以前可以当作交换品的布料和衣服,现在看起来也严重贬值了,贺珍的手下现在每人都有两套、甚至三套军服,每天都换一身干净的穿,号称是要在钟祥百姓面前为邓提督挣面子。   邓名给李来亨一万两银子时,说是给兴山军用来讨老婆的。本来这种话大可一笑置之,李来亨手头紧,到处都要用钱,怎么可能把这么一大笔钱都用来给手下娶亲?但刘体纯等人发了大财,给手下说了不少桩亲事,看到大昌和巴东军中不少人喜气洋洋,准备回家当新郎后,兴山军也普遍心理失衡了——看看人家,小兵都能成亲了,自己明明是小虎帅帐下的军官,老大不小了还是光棍一条,人比人还真是气死人啊。   李来亨本来也想适当地说一些亲事,安抚一下自己的军官,但一打听市价,他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承天府、襄阳府的婚姻市场已经是一边倒的卖方市场,在刘体纯和袁宗第等人的哄抬下,现在说一门亲事聘金至少四十两,再加上零七八碎的开销,总开支低于五十两那是想也不要想,周围地区同样是水涨船高。   眼看有“媳妇荒”的迹象出现,地方上的居民也发了慌,纷纷给儿子订亲,进一步加剧了婚姻市场价格的剧烈上扬。适龄女孩差不多被一扫而空,年龄稍小的也被订下了不少,有经验的媒人都说,价格回落估计要等上几年了。   攥着手里那点不够花的银子,看着营中军官脸上失望的表情,就在李来亨左右为难的时候,还有媒人找到兴山军中,问李来亨觉得寡妇怎么样?至少比姑娘便宜一半,而且都是生养过的,保证质量。这些媒人还向李来亨暗示,随着适龄女孩的稀缺,婚姻二手市场也日渐紧俏,价格还有进一步上升的空间。   一开始李来亨还有点犹豫,对情况艰苦的兴山军来说,能够娶亲就不错了,以往手下若是能娶个寡妇也高兴得很,但得知此事后,兴山军的军官们集体爆发了:“在大昌、巴东当兵娶姑娘,我们兴山的军官却要娶寡妇……这不是要一辈子抬不起头来么?还让不让人活了?不行,就是能生能养的也不行!”   而且娶寡妇也要二、三十两银子,这还有天理王法吗?   ……   兴山的官兵上下一心,坚决支持李来亨继续向汉阳、武昌周围进军的决定。跟着邓名走的都发财了,那么兴山军当然也要跟上。兴山的军官们估计,武昌周围始终在清军控制下,大宁和巴东的炒媳妇团还没有去过,那里的价格应该合理公道。   自从得知郑成功已经攻入长江后,邓名就一直要赶去南京,倒是郑成功派来的穆潭总劝邓名不必着急,就是等到延平郡王全取江南之后再前往也不迟——以前穆潭觉得邓名有必要参与到南京之战中,以便赢得出任监国的声望,郑成功希望邓名尽快到他军中也是这个目的;但现在湖广大捷,再加上之前的昆明大火,穆潭觉得邓名就算不参与攻陷南京也足以服众。   而李来亨同样不建议邓名脱离大军前往,因为他计划去江西甚至南直隶走一遭。以前若是李来亨提出离开兴山远征南京的计划,部下多半会反对,就算没有妻子的兴山兵也故土难离。但最近因为受到贺珍等人的刺激,兴山军的求战欲望空前高涨,得知邓名无意强攻武昌后,李来亨军中一片叹息声,全然忘记了数日前他们也毫无独自攻打武昌的打算。   在刘体纯等人动身返回根据地时,李来亨则招来了夷陵、江陵等地的留守部队,将带出来的三万多将士统统带在身边,准备彻底扫荡汉阳周边地区。   今天汉阳已经在望,李来亨正在帐中与邓名商议军情——经过这一段日子的军旅生活,邓名已经可以在讨论大军行动时适当发言——突然有人报告有武昌的秘使到。   武昌的秘使身着文士长袍,手握一把折扇,一摇三晃地进来了。   “周举人,”邓名看到老熟人又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问道:“张长庚派你来干什么?”   “前来为提督消灾去祸。”周培公轻轻一摇扇子,自信满满地说道。   邓名楞了一下,这副架势他好像有点熟悉,似乎在不少古代的演义小说,还有各种三流电视剧上看过。   飞快地整理了一遍这些记忆后,邓名哈哈大笑:“本提督何祸之有?”   李来亨有些不解,看了一眼邓名,只见对方藏在桌子后面的手飞快地摆动了两下,示意自己不要说话,一切交给他去对付。   “杀生之祸。”周培公说道:“学生此来就是为武昌、汉阳两城的父老百姓请命,希望提督网开一面,放这百万生灵一条活路。”   邓名发出一声冷笑:“我怎么会伤害百姓。”   “提督是不会。但只要提督拿下汉阳,则汉阳满城百姓难逃一死;攻破武昌,则武昌鸡犬难留。”周培公说到这里忽然停住,认为自己的几句话足以成功地吊起了对方的好奇心。   到现在为止,周培公感觉自己表现得很不错。出发以前,他在家里读了好几篇关于说客的文章,把其中描述的情节牢记在心。对面的邓名这么年轻,估计还没有与说客打过交道,更不会专门去读这种书。   邓名等了片刻也没听见下文,就又回忆一下看过的电视剧,然后装出生气的样子,背了一声电视剧里的台词:“危言耸听!”让邓名遗憾的是,现在他身穿甲胄,没有长袖可以用力地甩上那么一甩。   “哈哈,哈哈,”周培公仰天大笑,停住笑声之后面色一沉,严肃地说道:“提督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据周培公所说,若是武昌始终在清军的手中,城内的百姓就不会遭殃。但若是被明军攻占,哪怕只有一日,将来收复武昌时,清军就会在城内大肆掳掠。如果湖广兵收复武昌,那可能还会念及一些香火之情;如果是外省的部队夺回武昌,那多半会发生屠城数日的惨剧。   本来就没有攻打武昌的意图,但邓名知道周培公说的也是真话。想到满清的凶暴残忍,为虎作伥的绿营的无耻,以及老百姓的多灾多难,邓名忍不住叹了口气。   周培公已经对张长庚分析过邓名的性格,认为邓名仁慈有德,可以凭借百姓的疾苦予以打动。听到邓名叹气后,周培公察言观色,认为时机已到,就趁热打铁提出一个建议:“提督虽然屡战屡胜,但洞庭湖的水师仍在,武昌、汉阳城内也有数万大军,谁胜谁负尚未可知。提督若不能攻下武昌、汉阳,则白白折损兵马、名声;若是攻下了武昌、汉阳,虽然于威名无损,但却是害了城中的众多百姓。”   见邓名没有出言反驳,周培公心中大喜,觉得胜利在望。如果能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说服明军退兵,自己不但在巡抚张长庚面前可以立下大功,就是将来青史之上,也值得大书一笔;哪怕大明中兴,这种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光辉事迹,即便是胜利者也会称赞他周培公的智勇双全。   “只要提督愿意就此罢兵,湖南巡抚愿意献上白银五十万两,作为武昌、汉阳两城的赎城之费。”   张长庚和周培公已经统一观点,就算邓名再仁慈,他带领数万大军而来,怎么也需要给手下一个交代,这笔钱武昌是肯定要付的。两个人还仔细斟酌,觉得五十万两银子是个比较合适的数字。钟祥明军激战一场,缴获了湖北几个府城的库存,总数不过四十万两;现在武昌有长江天险,又有强大的水师和远比钟祥雄厚的兵力,明军不费一弓一箭,就能拿到五十万两,应该可以满意了。   “五十万两?”未等邓名回答,李来亨就大声问道。他确实非常满意,这可是五十万两白银啊,以前他连五万两银子堆在一起是什么样子都没见过,手中一直紧巴巴的,总是攒不下钱来。   何况这次李来亨根本不想攻打武昌城,他只是来收集粮草,顺便看看有没有比较便宜的亲事,若是有的话为部下说上几桩。至于去不去南京,那更是八字没有一撇。李来亨感觉眼前的周培公像是财神爷转世,越看越顺眼。   李来亨在心里琢磨着:如果李来亨和邓名两个人平分五十万两,那就是每个人二十五万两,就算邓名要多拿,至少也得给李来亨留下十五万或二十万两白银吧?这可比贺珍他们拿到的还要多了。说一门亲事要五十两银子算什么?就是六十两、七十两,他李来亨也拿得出来啊。一瞬间,无数念头纷至沓来,让李来亨顿时沉浸在幸福中。   “正是!”周培公立刻答道。   不过周培公与李来亨之间隔了一张桌子,看不到邓名的小动作。   在李来亨的问话脱口而出后,邓名脸上不动声色,暗地里狠狠地踏了李来亨一脚,后者感觉自己的脚趾好像都被踩断了,剧痛立刻驱走了李来亨脑海里所有的美好念头。   虽然年轻缺少经验,但李来亨的反应却相当敏捷,他突然脸色一沉,把还没来得及露出的喜色统统变成了怒容。右臂猛然抬起,重重地向桌面上拍落,借此泄出脚趾上传来的疼痛。   砰!   手掌拍在桌面上,发出一声巨响,纸墨砚台都腾空而起,李来亨通过这个动作向武昌的秘使展示出他不破武昌誓不还的坚定决心,以及明军足以横扫江南的强大军事实力,然后高声喝道:“尔等当提督是叫花子吗?”   第四十三节 鹰派   李来亨把桌子拍得震天响,周培公却是神色不变,看到对方的表现邓名也不禁有点佩服,觉得有必要对周培公做出新的评价了。明军刀枪满营,周培公只身前来,除了他对邓名有相当了解外,本人的胆子也确实不小。在封建社会里,官员比绑匪更没有信用,想在这个时代当一名成功的说客,需要比未来的谈判专家拥有更好的心理素质和胆量。   李来亨吼完了,周培公仍然保持微笑,平心静气地问道:“敢问这位将军是?”   “是本提督征讨武昌的前锋官,兴山李将军。”邓名轻描淡写地说道,暗示对方明军的大部队在后面尚未到达。   “原来是虎帅,久仰,久仰。”周培公向李来亨行了个礼,然后再次面向邓名:“那依提督之见,这银子多少为合适呢?”   邓名觉得周培公作为一个没有经商经验的年轻读书人,今天的表现可以说是不简单了。周培公不像邓名,他可没有机会从电视、网络、以及其它媒体上见识到大商人的风范和谈判手段。   邓名没有直接回答周培公的问题,而是转过头去问李来亨:“李将军以为呢?”   李来亨从未遇到过类似的场面,不过他的头脑十分灵活,能够及时察觉邓名的意图,开始扮演一个明军中鹰派的角色。   “提督和鞑子多说无益,”李来亨沉声答道,同时换了左手在桌面上又拍了一下以加强气势。不过这次用的力量小了不少,刚才那下用力太猛,现在李来亨的右掌还在作疼:“等到攻下了武昌,这些银子不都是我们的吗?”   邓名颌首不语,周培公急忙叫道:“李将军此言差矣,难道在将军的心中就只有银子,没有苍生百姓了吗?”   说完之后,周培公再次朝着邓名长揖到地。   离开武昌之前,张长庚对周培公说过,如果对方动心的话,可以在五十万两的基础上酌情提高一点。周培公道:“还望提督以苍生为念。若是提督肯就此罢兵,张巡抚和湖广总督衙门上下,都愿意自破家财,再捐出五万两银子。”   这么三言两语就多出来了五万两?李来亨伸手抚摸下巴上的短须,借以克制情绪,免得高兴地笑出声来。虽然右手掌还在发疼,但李来亨觉得这一掌拍得简直是太值了,一下子就拍出了五万两银子。李来亨在对邓名愈发佩服的同时,认为自己的表现也足以为兴山军赢到更多的银子了。   忽然李来亨感到自己的小腿上又被踢了一脚,顿时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侧头看去,邓名正冲着自己皱皱眉毛,使了个眼色。   “李将军觉得多少为合适?”邓名此时对李来亨微感不满,每次周培公报出一个价,自己的这个同盟就流露出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刚才摸着下巴就开始走神了,嘴角往上翘,眼看就要现出笑容来了——若是放在自己的前世,这种谈判助手估计早就被轰出团队了吧?   周培公见到邓名还不肯答应,就又向李来亨望过来,等着明军报出的数字。   在邓名和周培公二人的注视下,李来亨感到一阵阵紧张,他站在帅旗下指挥作战时都没有过这么大的压力。其实李来亨已经觉得武昌方面的条件很不错了,白拿五十五万两白银,就是在汉阳、武昌周围扫荡一圈也弄不出来这么多钱啊。现在李来亨更关注的是如何保证武昌方面实践诺言,老老实实地把五十五万两白银交到明军手中,而不是继续提价——万一武昌方面恼羞成怒,拒绝继续谈判怎么办?难道真的去蚁附攻打汉阳、武昌么?   不过在邓名的注视下,李来亨不得不继续扮演好鹰派的形象,他立刻咳嗽了一声。听到这声音后,周培公和邓名都精神一振,全神贯注地等着李来亨的数字。   “六十万两怎么样?”李来亨心中琢磨着,并没有立刻把这个数字说出口。对方刚才加了五万两,己方就又要强行再加五万两,李来亨担心会激怒武昌的使者。在他看来,若是能再加上一万或者两万就不错了。其实按照李来亨的本意,赶紧答应对方的五十五万两的条件,然后催促清军尽快把银子运过来。   看见邓名的眉毛渐渐又皱起来,李来亨不便再思考下去,连忙又咳嗽了一声,试探着说道:“六……”   “对!”李来亨的声音一出口,邓名立刻把话接过去,生怕李来亨说一个以“十万”为单位的数字导致自己被动。不给李来亨犯错的机会,邓名大声对周培公说道:“李将军所言和我不谋而合,就按他说的,给六百万两银子,我们就退兵。”   周培公大惊失色。   李来亨也是张口结舌,暗道:“六百万两?这是我说的?”   “提督若是诚心和谈,就应该拿出诚意来。”周培公镇静下来,冷笑一声:“不要由着手下人信口雌黄。”   在周培公看来,邓名这是漫天要价,要自己就地还钱。不过六百万两这种价没法还,再怎么讨价还价都要在百万两以上,远远超出了张长庚的预计和周培公的权限。因此周培公打算把邓名的这个企图扼杀在摇篮里,让对方在自己开价的基础上进行谈判。   “我也知道这件事绝不是周举人可以说了算的,”邓名根本不打算继续与周培公斗嘴,他笑道:“先生请回去吧,把李将军的这个数字带给张巡抚即可。”   周培公知道,如果把这个数字带回去,肯定就没有继续谈判的余地了,张长庚根本拿不出这么多钱来,就是一半也绝对拿不出来。眼看谈判已经事实上破裂,周培公突然感到一阵迷惑,明明一开始进展很顺利,邓名很明显被自己的言辞打动了,眼看就要达成协议了,怎么突然就毫无征兆地破裂了呢?   周培公并没有听从邓名的逐客令抬腿走人,而是满怀不解地问道:“提督难道真的认为巡抚大人会拿出六百万两银子赎城?如果巡抚大人手中真有六百万两,就会招募丁勇,进兵钟祥,而不是派学生来提督营中了。”   听到邓名的逐客令后,李来亨紧张得额头冒汗,唯恐周培公拂袖而去。见对方没有立刻走掉,他心中稍安,趁着周培公注意力都在邓名身上,李来亨也向邓名丢回个眼色。可是邓名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李来亨的示意,一心一意仍要轰周培公走人。   邓名道:“周举人这真是欺人之谈,如果张巡抚知道手下的哪支军队可靠,哪支军队会和本提督苦战到底,别说有六百万两银子,就是只有五十万两,也可以用来奖赏勇士、保卫武昌。可是张巡抚根本不知道手下众将是不是可以相信,会不会拿了他的赏银然后转眼就投降本提督,所以才会派先生来我营中。”   邓名点中了周培公的死穴,现在张长庚确实无法判断武昌各路人马的忠诚程度。   “本提督出征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取。正像李将军所说的,拿下武昌以后,这些藩库的钱粮本来就是我的,而张巡抚或是与城同焚,或是被虏廷拿下治罪;所以这不是给我多少银子我就退兵的事,无论张巡抚把武昌城中的银子拿出来多少给我,我都是有赔无赚;就看张巡抚的心里,觉得我的退兵究竟值多少银子。我觉得,公平合理的价格,应该是武昌城里所有的库藏,加上张巡抚认为自己性命和仕途所值的那个价。”   “难道提督就不考虑武昌、汉阳的苍生百姓了么?”周培公再次祭出法宝。   “若不是考虑苍生,我早就把周先生请出营去了,何必在这里多费唇舌。”邓名不为所动:“周先生回去吧,把李将军所说的六百万两说给张巡抚知晓。”   “当真一分也少不得?”周培公把态度软下来,试图在邓名的价格基础上讨价还价,以便得到一个尚存希望的数字。   邓名思索了片刻,李来亨默默地望着他,和周培公一样满怀希望。   “如果张巡抚仓促之间拿不出来……”邓名拖着长音开口道。   “绝对拿不出来!”周培公斩钉截铁地说道:“莫说是六百万,便是三百万也拿不出来。”   “可以向缙绅借贷,”邓名出主意道:“武昌人文荟萃,商贾云集,凑个几百万两银子出来应该不成问题。”   “那么赎城之事岂不是要天下皆知?”周培公又一次目瞪口呆。张长庚和周培公已经商议妥当,这件事务必要保密,绝对不能被外界知道是己方出钱赎城:“提督所言,万万不可!”   “就说是向缙绅借贷,招募守城的壮丁,赏赐有功的官兵,为什么要说是为了赎城呢?”邓名提醒道:“用北京虏廷的名义来借贷。等到将来我退兵了,你们可以说将士奋力守城,全是因为张巡抚的赏赐丰厚,张巡抚借贷分明是高瞻远瞩之举啊,有功无罪,而且虏廷一定会替张巡抚还钱的。”   周培公望着邓名楞住了,感到脑袋中一团乱麻,很难把眼前这个人和他之前的仁义行为联系起来,仓促之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对方的说法。   “不要着急,周先生可以回去以后和张巡抚慢慢商议。”邓名看周培公愣了好一会儿,就把对方拉回到现实世界中。   “总之,此事万不可行。”周培公再次重申道,但语气明显已经没有刚才那么坚定。   “如果实在没有现银,本提督也可以接受用货物进行折算。”邓名又拿出另外一个解决方案:“布匹、粮食和生铁。嗯,不要盔甲和兵器,我们自己有工匠,你们的盔甲质量有问题,而且肯定要多多折算银两,本提督宁可要生铁。不过这个事本提督觉得有两处麻烦,第一就是动静太大,本提督肯定要详细检查货物的成色,来确定该折算多少银两,估计张巡抚也不会由着本提督一个人说了算,也要派人来与我军论理,太招人耳目;第二,实不相瞒,本提督的船只都用来装运士兵了,没有多余的船只运送这些货物,所以,如果用货物折算的话,那运粮船和运布船都必须由张巡抚免费提供,不能另外再折算银两。”   周培公呆立片刻,苦苦反思,到底是哪一步环节出了错,导致本来还不错的局面演变到这般地步。不过没有等周培公想出个所以然来,邓名就再次催促他离开。   无可奈何之下,周培公只好拱拱手:“学生这就回武昌去,一定把提督的话原原本本地带给巡抚大人。”   “那我就静候佳音喽。”邓名点点头。   周培公又等了几秒,见邓名没有留人的意思,实在找不到耗下去的理由,只好不甘心地抬脚走人。   “稍等。”   就在周培公绝望地准备离去前,邓名的喊声又引发了他新的希望,闻声连忙回头:“提督还有何吩咐?”   不过邓名还是没有任何降价的意思,他笑着对周培公说道:“周先生行动要快一点,本提督明天就会向汉阳发起进攻。”   “什么?”周培公脸色又是一变:“提督不是说要等学生的好消息么?”   “我又怎么知道是不是你们的缓兵之计?”邓名平静地说道:“说不定张巡抚只是想趁这个时间从湖广各府,甚至江西、河南等地抽调援兵,压根就连五十万两也不打算给我,周先生来这里只是想蒙蔽我,给你们等待援军的时间罢了。”   “绝无此事!”周培公马上赌咒发誓起来。现在湖广哪里还有援兵可调?能调的早被胡全才抽调一空了,河南绿营更是远水解不了近渴。要不是完全找不到可以信赖的军队,张长庚也不会把出钱赎城当成最后的救命稻草。   邓名一个劲地摇头,等周培公毒誓发完,邓名反问道:“若是周先生在本提督的位置上,怎么才能相信这不是缓兵之计?”   周培公想了半天,发现自己没有任何办法完全相信敌人,无言以对之余,只能喃喃地说道:“可这真的不是缓兵之计啊,还望提督明察。”   “这样吧,”邓名低头思索片刻,再次抬头对周培公说道:“明天午时之前,把五十万两银子运到我的营中,我明日就不攻打汉阳。”   “这如何使得?”周培公奋力反驳:“提督并未答应撤兵,条件也尚未谈妥,如何能把银子现在就给提督?”   “因为你说你们不是在用缓兵之计,”邓名说道:“反正无论怎么谈条件,都不可能低于五十万两了吧?你们如果明天运来,我就暂且相信你们不是缓兵之计。而且在此期间,武昌、汉阳两府的兵马不许出城,洞庭湖的水师不许在长江、汉水之上,因为本提督不想被你们突然袭击。你们把五十万银子的定金按时运来以后,本提督就会继续谈判,李先锋会停止攻城准备,在汉阳周围收集粮草,张巡抚也不得派兵打扰。”   周培公觉得这样的条件对张长庚方面极为不利,再次反驳道:“若是提督出尔反尔,拿了银子还要继续进攻武昌怎么办?”   “那对我来说也不过就是早几天拿到这五十万两而已,反正攻破武昌,张巡抚自顾不暇,还能带着银子逃走不成?”邓名叹了口气:“这样好了,如果明天你们把银子及时送来,本提督可以允许张巡抚派一队士兵到我营地附近,监视我军不得打造攻城器械。”   “一言为定?”周培公觉得这个条件好得难以想象,急忙加以确认。   “言出无悔。”邓名一边回答,一边在桌子下踢了李来亨一脚。正在发愣的后者顿时一跃三尺高,愤然大呼这是对明军极为不利的条件,是军事史上从未有过的羞辱性条约,强烈要求邓名收回成命。   “不过要化妆成我军,而且不得透露身份。”为了安抚激动不已的鹰派,邓名就开始追加条件。   周培公马上点头:“这个自然。”   “好吧,那就请明天午时以前把银子送到我营中。”邓名让周培公马上回去筹备相关事宜:“至于到底多少赎城费才合适,等确认了你们不是在用缓兵计以后再细谈不迟。”   周培公应了一声,就要离去,突然心中一阵恍惚,怎么好像条件已经演变得完全和事先商定的不同了呢?本来张长庚也没打算立刻付五十万两银子,还打算能拖多久是多久,若是邓名老老实实地退兵,而湖广情况又发生有利清军的变化的话,张长庚会很高兴赖掉这笔债务的。   “提督说不相信我们,可我们为什么一定要相信提督呢?”周培公又向邓名发问:“提督说会让我们派人监督,说不会攻打武昌,可说到底这都不过是提督的一句话而已。”   “因为两点!”邓名似乎早就料到了周培公有此一问,他竖起一根指头:“第一,这是你们张巡抚欠我的,我在钟祥刺杀胡总督时,他欠我一个人情。”   周培公脸上又露出茫然之色,猜不透邓名所指的一个人情是什么意思:“难道少福王当时也能把巡抚大人杀了,但是手下留情了?”   “你不用胡思乱想,回去转告张巡抚,他心里明白得很。”邓名笑道,同时竖起了第二根指头:“第二,明天我就会开始打造攻城器械,然后开始攻击汉阳、武昌。我不知道在我军连战连胜的声威下,贵军能够在城外抵挡多久,但想必坚持不了多长时间。当我的冲车撞在汉阳的城墙上时……”   邓名举起来的手臂轻轻向前一挥,笔直地指向前方,突然之间,周培公感到有一股枭雄的气势随着这个动作从对方身上弥漫出来。   “那时就如周先生所说,攻破汉阳、武昌已经关系到我的名声、军心,关系到我的中兴大业。那时,无论我心中是不是在乎武昌、汉阳的生灵,这一仗也必须打到底。我的大业是不能用银子收买的。”   第四十四节 中介   送走了周培公后,李来亨终于有机会向邓名提问了:“提督真打算向张长庚要六百万两银子?”   “当然不是,我这纯属漫天要价。”邓名笑道,然后问了一句:“如果我们答应了五十万两的条件,张长庚能够老老实实地给我们吗?”   李来亨刚才听到有这么一大笔赎城费后,虽然很兴奋,但也十分担忧如何才能拿到手。   “如果我们答应了五十万两的条件,张长庚肯定要我们先退兵,然后再给。等退兵以后他会说我们没有退干净所以还是不给,等我们彻底退干净了他也就不用给了,最后一两银子也没拿到手,还耽误了我们征收粮草。”邓名分析道。对官员的信用,他从来不曾有过丝毫的信心:“如果我们答应得太痛快,对方就会看出我们实际没有攻城的能力,至少短期内没有,他们谈判的底气就会更足,就会步步紧逼,不断提出新的条件。”   “所以让他们先付定金。”李来亨恍然大悟:“我们不能立刻停战,而是打下去直到对方答应了我们的要求。”   “虽然我们不会坚持打下去,直到对方满足我们的条件,但要让对方以为我们会这样做,才有可能拿到银子……”邓名并不对自己人故弄玄虚,他很认真地给李来亨解释:“……好比给驴子眼前吊着一根胡萝卜,驴子不停地跑,可是总也吃不到。如果我们先停火,等着他们送银子,那我们就成了那头驴;如果他们先送订金来,等我们退兵,那么张长庚就是那头驴。”   “末将这就打造攻城兵器去!”李来亨腾地站起身来,打算加强对武昌的威慑。   “不要着急,”邓名连忙拦住李来亨:“明天再打造也不晚。要是明天他们不把银子送过来,我们还可以多吓唬他们两天,让他们以为我们马上就要攻城了。”   “要是两天以后他们还没送银子来呢?”李来亨问。   “那就看张长庚了,看他敢不敢赌我们不攻汉阳、攻不下汉阳了。”邓名觉得对方既然已经派使者来了,说明张长庚承受的压力已经很大,接近崩溃的临界线了,如果再给他施加一些压力,可能就会得手:“如果张长庚最后还是要拿自己的性命和仕途为赌注,抢救虏廷湖广藩库的银子,我们就在汉阳附近征收粮草好了,反正我们来的时候就是这么打算的。”   李来亨犹豫了一会儿。这次张长庚派来使者,让明军意识到了武昌的虚弱,虽然拥有水师和不少的守军,但清廷那边的统帅却显然没有守住武昌的信心。李来亨说道:“要不我们就打一下汉阳看看,如果能够轻易攻下,再试试武昌。”   邓名不同意,他知道李来亨是穷怕了,这几十万两银子对他的诱惑太大,让李来亨的判断力受到影响:“现在张长庚不知道哪支军队是可以倚靠的,也不知道我们的装备和实力,可一旦动手,马上就会真相大白。”   李来亨点点头。   邓名在面对弱小敌人时的谨慎算是小有名气了。比如邓名的云南之行,夔东众将大闹昆明城的行为与邓名去西川时的行动缓慢相对照,让人不明白他到底是胆大包天、还是谨小慎微。邓名在与谭弘、谭诣作战时英勇无畏,但走在途中,对沿途清军的零星部队却小心提防,显得前后判若两人。当邓名还没有从云南回到奉节,那时夔东明军将士中有人议论这种矛盾的性格,文安之就替他辩解:遇小敌则怯、遇大敌则勇,这是汉光武帝的风范。   ……   第二天天还没亮,周培公摸黑悄悄来到邓名营中,同时带来了几辆装满银子的车辆。   见到邓名后他诉苦道:“藩库的银两一大半都被胡全才早先拨到钟祥去了,已经落在提督手中了。之前巡抚大人虽然答应付给提督五十万两,但也不是一日就能付清的。今日学生带来了十万两银子,还望提督念在百万生灵的福祉上,不要急于攻城。”   张长庚到底还是没敢赌明军攻不下武昌。此外邓名的威胁也起到一定的作用,虽然邓名说的话不可能被清廷当作证词,但如果邓名一口咬定他没有刺杀过胡全才,那清廷就会怀疑胡全才的死因,张长庚编造的谎话也就败露。张长庚做贼心虚,如果事情捅出来,说不定清廷就会认真调查追究。   听说周培公这么快就送来了十万两银子,李来亨心里乐开了花。不过有了昨天的经验后,现在李来亨暗暗绷紧了全身的肌肉,只要邓名一个眼色就会跳起来怒斥张长庚、周培公出尔反尔。   没想到这次邓名却显得和颜悦色,虽然银子数量只有五分之一,却一点儿也没有因此而生气。邓名告诉周培公,明军今日不会攻城,也不会打造攻城器械。   “那么,提督说的我方可以监督一事?”周培公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我言而有信。”邓名指着跟随周培公来的一小队清兵问道:“他们都是张巡抚信得过的人吧?”   “正是。”周培公答道。他带来的人都是张长庚绝对可靠的心腹,肯定不会走漏湖南巡抚贿赂敌人的风声。   “他们可以化妆成我军,这两天留在我军的营地周围,观察我军的动向。”邓名追问道:“不知道两天以后,剩下的四十万两能不能运到呢?”   昨天张长庚和周培公商议,觉得一点钱不出是不可能了,但尽管如此,还是要尽可能地少给。第一次没办法,只好多给一些。以后每次就几千、一万地付,每次都拖上几天,最后拖得明军心浮气躁、师老兵疲,自己就走了,这样剩下的也就不用付了。   听到邓名的问题后,周培公马上再次开始哭穷:“提督有所不知,现在武昌藩库已经空空如也,巡抚大人已经设法从长沙府等地给您抽调银子了。但两天的时间实在是太紧了,或许也就能调来个两万、三万两。”   李来亨忍不住了,不等邓名暗示就主动跳出来:“你这厮骗谁呢?当我们不知道么,胡全才截留了给西南吴三桂的军饷,怎么会没有银子?一艘银船就能运输几十万两,你两天才调来两、三万两?这鬼话谁会相信?”   明军攻城掠地,截获了湖广地区不少邸报,对湖广总督衙门的举动也有相当的了解。   “虎帅有所不知啊,”周培公连忙解释道:“湖广总督截留了西南的军费,此事确实不假。但这些银子都在地方上,有账册对照,轻易动用不得。巡抚大人付给贵军的银子,都要精心地改写账册,神不知鬼不觉地取出来才可。若是此事事发,巡抚大人必定被下狱治罪,那时又有谁来付大人银子呢?”   见李来亨还在嚷嚷,周培公就继续叫苦:“现在藩库当真已经是一文俱无,若是提督一定要催逼,那张巡抚只好把家中的物件送来提督军中,屏风、香炉等,还望提督酌情折算一些银两。”   “这样万万不可!”听到周培公这两句话后,邓名满脸急切,连连摆手制止:“怎么能让张巡抚破财呢?如果拿了张巡抚的银子,我晚上又怎么睡得着觉?”   周培公楞住了,不明白满脸惶急的邓名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有钱也不要么?再说你这不是拿走了十万两么?   “湖广是张巡抚家的么?武昌、汉阳是张巡抚家的么?”知道周培公没有听懂,邓名就耐心地启发道:“难道张巡抚是湖广王,世镇武昌么?”   “当然不是。”周培公隐约有点明白。   “对啊,这湖广是清主的,藩库里的银子也是清主的,张巡抚用藩库的银子为清主保住武昌,我拿着也是心安理得。可是我怎么会要张巡抚的家财呢?”   说话间,明军士兵来报告,说银子已经清点完毕,确实是十万两库平银没有短少。清点完毕后,明军就把这些银子送入库房中。   “辛苦了。”得知报告后,邓名点点头,把周培公请入营帐中,然后对武保平使了个眼色,立刻卫士就搬出几个包裹来。   “这是黄金九百两,大概可以兑换一万两库平银。”邓名让卫士把几个包裹都搬到桌面上,一个接着一个统统打开,总共差不多有三十公斤的黄金。黄灿灿的金光把周培公的眼睛都耀花了。   邓名取出一张纸:“这里还有一份报单,劳烦先生把这些金子和单子一起带回去交给张巡抚。下次先生再过来的时候,带一份张巡抚的实收给我。”   “这是……”周培公瞠目结舌,大脑一片混乱。   “就像我刚才说的,湖广是清主的,藩银也是清主的,如果虏廷是一个商行的话,张巡抚就是一个掌柜,这个我一向是分得很清楚的。我们谈成了一桩生意,当然要给掌柜回扣。”邓名离开钟祥以前,把一部分银子换成了更容易携带的黄金,这次正好派上用场。   在邓名看来,像张长庚这种人,拿着明朝的功名去当清朝的官,断然不会有以国家为重、不谋私利的高尚情操,他当然能分清什么是自己的利益、什么是朝廷的利益。   把几个包裹重新包裹好,邓名又问周培公道:“先生打算要什么?带银子回去肯定是不方便的,先生喜欢黄金、珠宝还是字画?或者我派人去荆门,匿名替先生在家乡购置一些田地?”   “我?”周培公连忙摇头、摆手:“断然不可!”   “中介费是理所应当的啊。”邓名用惊诧的口气说道。   “什么叫中介费?”周培公问道,觉得自己的脑子完全不够用了。   邓名指出,若无周培公居中穿针引线,这桩买卖定然做不成,所以中介费一定要给,周培公也完全可以拿得问心无愧。   “也是一成,怎么样?”邓名最后问道。   “不敢,不敢。”听说自己的待遇居然和张长庚一样,周培公又连忙推辞。刚才他已经有点心动,但听见邓名开出的价格立刻吓得缩了回去:“学生是为巡抚大人效力,无功不受禄,不敢要提督的银子。”   “不错,你是为张巡抚效力,帮助张巡抚守住了武昌,所以将来张巡抚肯定要保举你做官;但你也是在为我出力,让本提督不费一兵一卒就拿到了银子,这怎么能叫无功呢?本提督不能保举你为官,就给你银子吧。”接着邓名用一句保证打消了周培公最后的顾虑:“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周先生自己不说,张巡抚是肯定不会知道的。”   看见周培公仍然迟疑不决,邓名就告诉他不必着急,慢慢斟酌:“到底是要金珠玉器,还是要田土地产,周先生随时告知,我就随时去办,倒也不急于一时。不过两天之后的银子还是要周先生向张巡抚多多催促。要是到时候张巡抚不把四十万余额付清,咱们交情归交情,武昌可还是要打的。”   周培公沉吟了一会儿,认真地对邓名说道:“实不相瞒,藩库里银子还是有一些的,但拿出来赎城实在是耸人听闻,账面上无法交代。”   “不知道周先生有没有听说过一个故事……”邓名马上帮着参谋起来。   送走了周培公以后,李来亨对邓名说道:“其实末将觉得盔甲、武器也都很好,远比生铁好,我们没有多少工匠,自己做不容易。”   “我知道,”邓名点头:“我很希望张长庚拿盔甲、兵器来折算银两。”   “那昨天为什么……”李来亨一句话没有说完,就猛然醒悟:“原来提督是装着不在乎,这样将来就能少折算点银两;而且我们要是接受盔甲武器,恐怕张长庚还会担心我们会用这些装备来攻打武昌。”   “李将军说得不错。”邓名微笑道。   李来亨忽然沉默了,好像正在下着什么决心,邓名就主动问道:“李将军还有什么事么?”   “这个……”李来亨斟酌着词句,谈起分配的问题:“末将手下的将士很多年都没有从朝廷拿到过军饷了,将士们完全凭着一腔热血和鞑子苦战……武昌送来的这些银子,提督是不是可以酌情,分个四成给我们兴山军?”   不等邓名回答,李来亨又急忙补充道:“若是提督觉得不方便,给我们三成,兴山军上下也感激不尽。”   “哈哈,”邓名笑起来,对李来亨说道:“这一次无论能够得到多少,李将军和我都二一添作五,平分就是。”   看到李来亨喜出望外的表情,邓名在心里又说了一句:“果然是和贺珍呆得太久了,都不会和老实人相处了。”   邓名随手就拿出两万两银子给张长庚和周培公,李来亨的心腹们感到十分心疼——张长庚是敌人,周培公是个无名小卒,这么多白花花的银子就这样被他们拿走了。李来亨倒是和手下的看法不同,他支持邓名的做法,对那几个心腹卫士道:“你们急什么?不知道‘舍不得鞋子套不来狼’吗?”   ……   看到周培公带回来的金子后,张长庚先是吃惊不已,等周培公仔细复述了一遍邓名的话后,张长庚沉思片刻,随后唤出几个仆人,让他们把沉重的包袱抱回后面去。最后一个包袱张长庚没有立刻让仆人拿走,而是从中取出几根金条,和颜悦色地递给周培公:“此番辛苦了。”   “不敢。”周培公退后一步,没有从张长庚手中取走金子。为了避免张长庚误会,周培公马上解释道:“邓名已经答应给学生在家乡购置田土,很快就会把地契和房契送来。学生不敢再拿巡抚大人的这一份。”   “原来如此。”张长庚也不知道周培公到底拿了多少,不过他估计不会太多:“等到保住了武昌,本官当上了湖广总督,两年之内,保你出任一府。”   “多谢巡抚大人。”周培公赶忙拜谢,然后又提出一件事:“邓名要学生下次去的时候,把巡抚大人的实收带给他,这事该如何是好?”   “唔。”张长庚捻须沉思,摇头道:“有本官画押的实收是肯定不能给的,不然本官就有把柄在他手里了。这样吧,本官修书一封,告诉他本官确实见到这九百两黄金了。”   “可若是信上没有大人的画押,邓名怎么知道是不是学生伪造的?若是画押,大人岂不是将把柄送给了邓名?”   “无须慌张,信中本官会和邓名谈谈他刺杀胡总督一事,他一看就知道不是你能写出来的。”张长庚胸有成竹,又问起另外一件事:“据你观察所见,邓名是真的要攻打武昌吗?”   “虽然有些迟疑不决,但确实对此念念不忘。”周培公给张长庚形容了一番明军的军容,表示自己并不看好清军这方,如果可能的话,最好还是花钱消灾。   张长庚又把几个跟着周培公去过明军那边的人叫进来,询问他们的看法。这几个湖广兵早上离开明军营地的时候,每人都从邓名手里接过了一颗小金元宝,而且被告知以后每次押送赎城费去明军军营时,都会有类似的待遇。他们众口一词,向张巡抚禀告:明军势大,只能智取、不可力敌。   张长庚赏给每人一两银子,打发他们出去了,随后面露难色地对周培公说道:“只是出银赎城,这种事实在骇人听闻,若是朝廷知晓,本官莫说总督,这巡抚也当到头了。”   “不知道巡抚大人有没有听说过一个故事。”周培公有了当知府的盼头,当然希望张长庚能登上总督之位,他马上把邓名讲给他的故事复述给张长庚听:“有时我们想在墙壁上开一个窗户,但满屋子的人都反对,这个窗户就开不成;但若我们一开始就说要把房顶挑了透气,就会有很多人说:‘你们别挑屋顶了,开个窗户吧。’……”   第四十五节 合作   邓名并没有给张长庚做出具体的建议,因为对方是满清的高官,绝对比自己更能摸清清廷的心理,他只是利用一个故事帮助张长庚和周培公开拓一下思路。讲完这个故事后,邓名就笼统地说了个思路,张长庚可以向清廷报告武昌城破在即,建议放弃武昌,清廷肯定不会同意,这样将来只要能守住城池,清廷大概也不会关心钱花了多少。   张长庚的想法也类似,他立刻派人送八百里加急去北京,再次声称武昌危如累卵,邓名率领夔东明军全军来攻武昌。本来邓名就有二十多万人,由于胡全才连续损兵折将,明军裹挟百姓,现在邓名麾下已经有流寇七、八十万了。张长庚向清廷请求紧急援军,最好一次就派来十万大军才好,因为武昌的兵马已经被胡全才丢了个一干二净,张长庚指名道姓地要清廷调西南平西王回师,如果吴三桂实在调不动,那张长庚希望清廷派赵良栋、张勇这两个有名的绿营将领来湖广增援他。   张长庚写这封奏章的时候,就没指望着朝廷能同意。   从钟祥败归后,张长庚立刻就用急件向北京求援,但这时北京哪里还顾得上武昌,南京那边告急信件如雪花般地每日送来好几封,说郑军已经开始溯江而上,镇江惨败导致整个东南人心惶惶,大批州府已经不听南京调遣。   武昌即便丢失,明军也不过是打通了向江西的路,等攻下了南昌才能威胁东南财赋重地,现在郑成功兵锋直指南京,轻重缓急一目了然。看到张长庚的求援信后,北京当天就用急信答复他,暂时授予张长庚代理湖广总督衙门的权利,要他恪尽职守,为朝廷出力,允许他用一切可能的手段组织兵力保卫武昌。但张长庚要的援兵是一个也没有,在邓名刚刚攻入襄阳等地时,河南绿营还接到戒备命令,随时准备南下支援胡全才,但顺治开始着手亲征事宜后,北京立刻命令河南绿营不得擅自南下,而是要做好到山东随驾的准备。   甚至清廷还让张长庚酌情把洞庭湖、荆门水师派一部分去南京,因为北京觉得武昌只要坚守城池就可以了,水师还是应该到南京附近去,不但可以协助南京守军,更可以在将来帮助顺治的亲征大军渡过长江。   发走了给朝廷的再次求援信后,张长庚大笔一挥,就把汉水上游、江陵、夷陵一带的不少土匪、水贼团伙的首领提升为游击、参将,在根本不经别人同意的情况下给这些人加官进爵,张长庚随后下令这些新晋将领立刻向他们周围的明军发起进攻。   这命令一式两份,一份发给清廷报备,一份立刻就送去了邓名营中,就是没想起来给那些清军的游击、参将们送去一份。   “这些人名有的我好像听说过,有的根本就是闻所未闻。”李来亨拿着周培公送来的满清将领名单,拼命回忆也就想起来一两个,好像是以前手下去清廷控制区走私时打过交道:“都是拦路抢x劫的山贼水匪,多则有个几十个手下,少则十余个,不值一提。”   “还请虎帅出动大军,把他们尽数剿灭。”周培公向李来亨说道:“这些匪徒为祸一方,虎帅这也是为民除害啊。”   这些土匪都是地方捕快、衙役的敌手,张长庚这几天天翻遍了多年来地方衙门的报告,总算搜出了这么一批积年老贼来。其中实力最大的一伙儿水贼大概有近百个手下,拥有十几条渔船,在洞庭湖里抢x劫,虽然他们的活动范围就在清军洞庭湖水师的眼皮底下,可清军从来也不会考虑出动军队去予以剿灭。这支兵力最强劲的水贼去年武力拒捕时,还将三个岳州捕快打伤,其中一人重伤不治。见这股水贼实力如此雄厚,张长庚对他们的首领也是另眼相看,授给他一个岳州副将的头衔,向清廷报告该人乃是地方上的豪强,党羽五千余人,招安此人让他在明军背后出击,定能迫使邓名主力回师。   听说了对方的实力后,李来亨不以为然地说道:“本将派两条战船,百来个人就能把他剿灭了,何须大军?”   “虎帅不可大意啊……”周培公也知道别说派一百个士兵去,就是派二十个全副武装的士兵去,都能把这帮水贼打得满地找牙,不过若是被这股水贼逃走了,那将来张长庚岂不是真要认下这个副将?而且李来亨不出动大军怎么能证明该副将的强大军力呢?   “巡抚大人已经下令拨给这位副将白银十万两,粮草三万石、五千匹布,要他们务必在贵军背后闹出动静来……这是巡抚大人给这位副将刚刻好的铜印。”周培公把一颗印章交给邓名,并告知银船、粮船的联络方式与暗号:“提督派人化妆成这位副将,把银两取走,用这个印章签署实收,这样巡抚大人也好下账。”   “粮食和布匹巡抚大人打算折算多少银子?”邓名把铜章接了过去。   “就三万两吧,船就送给提督了。”周培公立刻报价。   “成交。”邓名没有还价,一口答应下来。   “那这位副将?”周培公指着印章,再次确认道。   “就劳烦李将军派一员得力的干将去吧,”邓名当着周培公的面,对李来亨说道:“不能让他跑了。”   “他还不知道自己是岳州副将吧?”李来亨询问道。   “当然不知道。”周培公拍着胸脯保证。   “那他跑不了,我这就派我的水营游击去岳州。”李来亨信心十足地向邓名和周培公保证:“带上二十条船,一千士兵,三天之内就把这贼的首级取下,党羽一个也跑不了。”   “不着急,慢慢打,若是虎帅的手下败上一两阵,那巡抚大人也可以发犒赏了。”周培公再次强调道:“就是犒赏也不可劫夺,都要用这印章签实收。”   “还有钟祥、襄阳两府,巡抚大人也委任了一批将官,需要提督前去与他们交战。”张长庚此时还在加班加点地刻印章,刻好后先在总督衙门留底,然后就可以送来邓名军中了。   “没问题。”邓名心想刘体纯、贺珍他们已经回去了,不过这事当然不能对周培公说,剿灭十几个山贼、土匪,李来亨随便派个将领去就能办妥了:“把他们的人名交给我,我就让贺帅他们去剿灭。”   ……   张长庚发现东南的局势变得越来越危急,据南京的邸报说,张煌言的先头部队已经越过南京,向江西下游进发了。由于镇江之战后风势突然变小,郑军无法扬帆逆流而上,只能靠丁壮拖拽海船,这幸运地大大减缓了郑军向南京推进的速度,但南京方面认为郑成功兵抵城下也就是几天之内的事情。   现在武昌周围打得热火朝天,张长庚继续每日两封地向北京告急,同时将自己不惜成本地收买地方豪强、匪帮与明军交战的策略告知朝廷。张长庚表示自己会尽力争取时间,但同时判断这些土豪很难长期与明军的几十万大军抗衡,只能起到争取时间的作用罢了,关键还是朝廷要迅速地给湖广发来援军。   现在长江、汉水处处激战,张长庚注意到刘体纯、袁宗第、贺珍等人迟迟未到,李来亨也调走了一部分兵力,种种迹象表明邓名还是遵守协议的,这让张长庚松了一口气。不管送去布匹还是粮食,邓名都按照十分之一返还给张长庚黄金,对方重诺守信的表现让张长庚对邓名的好感大增。而且更让张长庚满意的是,邓名在接到自己的去信后,就发布告湖广官吏公开信,在信中承认是他率兵偷袭清军营地,把胡全才击杀在大帐中。这封公开信还声称在胡全才大营里缴获了白银二百万两,给张长庚制造假账提供方便,将来张长庚可以把一部分消失不见的藩银说成是胡全才私下挪用的。   随着牵连渐广,湖南巡抚需要收买的人也越来越多——虽然外面的人可以让邓名帮忙灭口,但他总不能放明军进城到湖广总督衙门来行凶。一开始张长庚心甘情愿地自己出银子给邓名,但才合作了两次,湖南巡抚的心态就发生了变化,他打算让周培公再去与邓名谈判,让对方再让一成出来,作为知情人的封口费,由张长庚来负责支配。   来自城外的压力渐小,张长庚决心对武昌、汉阳的富户施加一些压力了。以前他生怕这些人会与城外明军私通款曲,把城池献给邓名,所以张长庚对他们的政策也是怀柔为主。但现在张长庚自己就与邓名有秘密协议,心腹周培公天天在城内缙绅圈中鼓吹绥靖主义,是当之无愧的妥协派领袖,所以张巡抚对这些潜在的投降派非常有底气。   邓名的话给了张巡抚不少启发,他决定对这些富户也采用掀房顶的策略。   把富户们召集来以后,张长庚首先指出局面十分险恶,而且还在不断加剧:明军势大,他委任的多路将帅都被李来亨、刘体纯、贺珍等人击破(其实都是李来亨),武昌的藩银都被胡全才挪用,现在将士们有心杀贼,但湖广总督衙门已经连饭菜银都拿不出来了。   在这样的形势下,张长庚断定汉阳、武昌难以坚守,开始大谈焦土作战的重要意义。张长庚表示为了圣上的统一大业、为了避免明军从武昌缴获大量物资、也是为了王师未来的反攻,武昌的居民必须撤离,转移到更安全的湖南去,而张巡抚本人会带领官兵坐镇武昌,与明军进行殊死巷战。在城池即将失守的时候,张巡抚会放火烧城,以保证明军一无所获。   与会者无不听得目瞪口呆,张巡抚的焦土作战听上去像是汉末董卓在洛阳玩的那一手,洛阳富户后来的下场好像也相当的不妙。不过张巡抚一开头就把皇上抬出来了,谁敢反对焦土政策就是和皇上过不去、就是和大清的统一伟业作对。眼看张巡抚已经抢占了道德制高点,正在疯狂地向众人扫射,大家不能强攻只好智取,纷纷称赞张巡抚运筹帷幄,现在明军背后层出不穷的骚扰已经起到很大作用,看起来短期之内邓名匪帮断然无法进攻汉阳、武昌。   有聪明人已经听出了张巡抚的画外之音,就带头提议捐金助饷,不是胡全才把藩银都挪用了所以无法坚守了吗?那么大家再出钱出力,把藩库填上不就得了嘛。   但张巡抚连连摇头,表示根据他的计算,坚守武昌、汉阳不失,至少也要花费六百万两银子,需要打造兵器、奖励士卒、需要消耗粮草。从地方上抽调这么多资源不容易,缙绅捐献起来也很困难,所以还是尽早实施焦土作战比较好。   吸取了胡全才的教训,张长庚对本地武昌兵十分优容,已经暗示本地官兵只要拿到钱就给他们发双饷,而且军属不必强制搬迁,至于外地客兵,当然也会得到双饷待遇。背地里更向官兵们保证:将来若是明军攻城,也绝不强迫他们死守武昌。   得到了双饷的保证后,这些军队就在张巡抚背后给他摇旗呐喊,表示坚决支持巡抚大人的焦土作战,誓与大武昌共存亡。   武昌的缙绅中最有势力的一批,比如那个马军提督的老泰山,对张巡抚的算盘清楚得很,但大部分富户、尤其是商人则惶恐不安,根本不知道此事到底会如何收场。得知张巡抚开出六百万的价码后,这些富商更是哭天喊地,表示就算破家为国也只能掏出个十分之一。   张巡抚根本懒得和他们废话,第二天就开始强制搬迁富户去长沙,看到士兵冲进门口后,这几个被选中的富户二话不说就缴纳了让张巡抚满意的钱粮,然后被表彰为义士,允许他们留下来和巡抚大人一起,与武昌共存亡。   其他的商行、货栈都是照此办理,这也是张长庚在学习邓名的成功经验,当初他想拖延时间不交银子,邓名就明白表示会继续行动直到要求被满足,事后张长庚感觉这是行之有效的威胁手段,马上活学活用到了富商身上。   但张长庚的行动也有其弊端,第二天周培公跑去和邓名谈判时,对方拒绝了湖南巡抚再要一成的要求,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后只同意把回扣提高到一成五,邓名的谈判杀手锏就是一批隐去姓名的书信。这些书信都是武昌缙绅写给邓名的,他们在信中纷纷要求邓名火速攻城,把甘为鞑清走狗的张长庚碎尸万段,以平民愤。   晚上周培公带着邓名的金子和这个消息来见张长庚,后者听后长吁一口气:“幸好本官已经和邓提督有了默契,不然还真会被这些刁民害了。”   “邓提督的意思是,从有钱人家拿走他用来买小妾的银子没问题,但不要害的百姓家破人亡。”周培公同时还带来了邓名的这个要求。   “这个本官当然晓得,本官又不是胡总督。”张长庚知道这是邓名的仁心又开始发作了,不过没关系,反正普通百姓身上也榨不出油水来,现在对于邓名这个人,张长庚感觉越来越看不懂了,有时心计深沉的连他这个曾周游数省的老头子都没法比。   “大人有没有想过用盔甲和兵器去邓提督那里折算银两?”周培公问道,他向张长庚指出,现在只存在于纸面上的敌后义勇军还在与明军“激战”,除了发军饷、犒赏和粮草外,也应该给这些部队送去盔甲和兵器才是。而且周培公还进一步指出,盔甲这东西属于可生产物资,武昌、汉阳有不少工匠,城内也有生铁可以立刻打造兵器,这些兵器的造价完全是张长庚说了算,明明打造了五套可以说只有一套,剩下的四套都卖给邓名。   “这个不妥。”张长庚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是他担心明军会用他给的装备来攻打武昌,那他可就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了,赚钱固然重要,但是如果连巡抚都丢了,那以后还怎么挣钱呢?如果能登上总督宝座,还愁将来没法与邓名做生意么?   “大人过虑了,”周培公笑道:“大人还以为邓提督会攻打武昌么?要是他心里还有一点儿这个心思,今天就不会把那些信给学生看了。要是攻下武昌,他除非洗城否则一样拿不到钱,而这个会影响他的中兴大业的。”   周培公提醒张长庚,现在抽调湖广各地的物资来武昌只需要张长庚的一纸调令,在张巡抚抛出焦土作战理论后,现在总督衙门没有人再对他抽调地方物资一事说三道四;现在明军在外,清军在内,张长庚也可以名正言顺地征收捐税,他与邓名配合得是那么的默契,如果赶走了张长庚,邓名纯属给自己找麻烦。   “现在朝廷的注意力全在南京,等南京那边的事情一了,朝廷就会重新注意武昌这里的动静,到时候大人还能不能这样一手遮天可就不好说了。”周培公见张长庚已经心动,就趁热打铁,让对方明白这钱若是不立刻挣到手,那将来就未必还有这机会了。   “唔。”张长庚听得连连点头,就同意了。   “大人。”和邓名正面交锋多次,周培公的能力也得到了飞速的提高,他见张长庚这么痛快就答应了,连忙提醒道:“盔甲乃军国之器,可以趁机抬价,多要一成,以两成五结算。”   “不错,不错。”张长庚恍然大悟,由衷地称赞了一句:“你真是我的子房啊。”   ……   周培公晚上回到家,妻子替他脱去外罩,见丈夫几日下来已经瘦了一大圈,不禁心疼:“相公为国操劳,辛苦了。”   “是啊。”周培公现在每日反复奔波,感觉自己都快累散架了,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了一大叠子地契、交易书,交到妻子手中,嘱咐道:“细心收好,莫要叫人看见。”   “啊。”周夫人才草草扫了一眼手中的地契,就惊呼出声,这些地契上全是家乡荆门的田土,不是零星几块,而是连阡接陌的良田,周夫人看到除了地契还有房契。有几个交易的原主周夫人也知道,都是家乡那边勤俭持家的良绅而不是败家子,其中一笔交易书上就是上百亩的转手,周夫人一看名字就知道:想把这些人的地买到手,需要多花很多银子。再一细看契书,果然,购田的金额高得根本不是周家能承受的,而且周夫人知道丈夫根本没有从家里拿过钱。   “不要多问!”周培公不等妻子反问就抢先说道:“快些睡吧,明日一早为夫还要出门。”   “嗯。”贤惠的周夫人立刻压下了自己的好奇心,一般帮丈夫宽衣,一边问起别的事:“今天陈家兄弟俩一起来了。”   “何事?”现在大家都知道周培公是张长庚面前的红人,因此每日来周府打探消息的人络绎不绝。   “他们想打探一下巡抚大人还想要多少钱才够。”   “为夫也不知道。”周培公答道。   “妾身嫁去李家的那个表妹今天也来了,她相公担心城外的产业,想问问明军大概何时会进攻汉阳。”   “我不知道。”周培公一边除去鞋袜,一边头也不抬地说道。   “方家老伯派儿子送来一坛酒,他不是在船行里有股份吗,所以想搞清到底汉水何时能通行,明军兵舰可多。”   “不知道。”周培公撩开被子,钻进去躺下,满意地长叹了一声,又对妻子夸耀道:“今天巡抚大人又夸奖我了,说将来湖南除了长沙府,其他各府随我挑一个,贤妻觉得哪个府为好?”   “真的?”周夫人十分高兴,这是张长庚第二次许诺要给她丈夫一个知府的位置了,不过周夫人也有些担忧:“等明军退兵后,巡抚大人不会反悔吧?”   “哈哈,绝对不会。”周培公放声大笑。   “为何?”周夫人有些不安地问道。   “因为知道的太多了。”   -----   今天六千字,各位读者朋友新年快乐   第四十六节 计划   下次周培公再去明军军营交涉时,并没有见到邓名,据明军接待军官解释,邓提督已经返回钟祥,督促刘体纯等人执行剿匪工作去了。   ……   镇江之战后风向一直对明军不利,或是风力不够强,所以郑成功花了十几天的时间才从镇江抵达南京。   浙江明军使用的船只相比闽军要小不少,但张煌言所部同样因为风向的问题,需要用纤夫拖拽船只逆流而上,浙军因此也没有直奔江西南昌,而是先在南京上游招降周围府县,一边加强实力,一边等待更好的风势。   明军先锋才抵达南京城下,巡抚蒋国柱、提督管效忠等人就伙同其他南京官吏,向郑成功请求投降,不过要求宽限时日。   “他们要求三十天以后再投降,只要能坚守三十天,虏廷就不会株连他们的家人。”郑成功把南京方面的条件复述给手下众将听,以锻炼他们的判断力。余新和甘辉这二人是郑成功的左膀右臂,郑成功要二人谈谈他们的想法。   “从未听说过此事,”余新马上答道:“我军与鞑虏交战十年,若是真有这条规矩怎么会没有听说过?”   “若是真的打算投降保命,他们还在乎家人的死活?”甘辉也认为此事必定为假,不用说满清,就是明军这边对叛徒的家属也绝不会手下留情,不管是不是曾经力战过,投降敌军是不可宽恕的罪行:“若是担心家人,把家人的安危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那他们就不会投降!”   不少人都有类似的看法,郑成功微笑着点点头,然后下令把清军使者传进来,当着众将的面,郑成功表示他同意南京的请求了,宽限给南京守军三十天的时间。   送走了千恩万谢的满清使者后,郑成功在营帐内留下了一批心腹军官,对大惑不解的部下们解释道:“类似的理由本藩好像在三国演义里看过,东吴伐魏时,一个魏国守将拼命抵抗了九十天后,自知城破在即,就向吴将请求宽限时日,声称按照魏国的律法,抵抗超过百日就不会株连家人。吴将信以为真,魏兵就趁着这十天休战的机会,修缮城墙,补上了缺口,让士卒得以休息,十日过后继续抵抗。”   “那吴将怎么会相信呢?”余新表示难以置信:“东吴与曹魏交战多年,就算统帅不清楚魏国的律令,难道手下的众将、幕僚人人都不清楚吗?”   “这不过是评书演义而已,但想必南京城中有人看过,而且信以为真,就拿来糊弄本藩。”郑成功打算将计就计,利用这个机会不受干扰地完成对攻打南京的前期工作:“南京鞑子连这种计谋都拿出来了,可见他们已经穷途末路了,千方百计地拖延时间。不过越是这个时候越要防备他们狗急跳墙。本藩今日同意了,城内虏丑必然自以为得计,为了装得更像一点,他们就不会出城逆袭,不会干扰官兵大军登陆、安营扎寨。”   镇江一战后,管效忠和蒋国柱都夺路而逃,郑成功觉得如果他们真的想投降,那个时候就不会拼命逃走;若是他们事后才害怕决定投降,那也应该在镇江、句容等地就送来降书,而不是一直等到明军先锋抵达南京城下才提出这么一个荒唐的要求,此必是缓兵之计无疑。   郑成功一面派人去后队催促,让他们抓紧时间赶到南京城下,一面领着先锋众将在南京周围踩踏地形。   和郑成功不同,他手下的很多将领都是第一次见到南京。镇江之战后,甘辉还曾提议轻兵奇袭南京,今天亲眼目睹了南京的城防后,他也不禁咂舌——眼前的南京城墙高得就像是一座小山。   “南京共有城门一十三座,”郑成功领着手下走了半天,也没能看完南京城墙的一半:“你们觉得这座城该如何攻打?”   本来余新曾建议四面环绕,把南京围得水泄不通,并分兵扼守各条通道,隔绝城内外的交通联系,但现在他自己就把自己的提议否决了:“南京大城,无法合围,只能从一面强攻。”   若是四面合围南京,每座城门前也就能分到三千甲兵、一万辅兵,摊薄兵力以后,任何一座城门前的明军相比城内的守军都处于劣势,可能被对方集中主力轻易击败;而且郑成功手中没有骑兵,步兵披着甲围着南京跑上半圈就能累得半死,根本无法互相支援;既然连合围都做不到,隔绝内外交通就更不可能。若是郑军打算围城打援,那就需要把兵力摊得更散,形成内外两层包围圈,到时候被援军和守军内外夹击,分散在两层包围圈上的各个步兵单位恐怕不但打不成援,反倒会被对方消灭。   “不错,势必要强攻,这也是本藩为什么要同意给他们三十天时间的另外一个原因。”此番前来江南,郑成功携带了几十万斤的铜料,都是他从日本购买的红铜,除了铜以外郑成功还有大量的火药。之前郑成功最希望能够靠一场在南京城下的野战胜利摧毁清军的斗志,不过他同样要考虑若是没能达成这样的目标,又该如何夺取南京。   攻取镇江等地后,郑成功下令收集各地的火炮,全都装船运来南京。郑成功带着部将观察了一些地形,最后选定了几处,命令余新等人分头驻扎:“本藩多次苦思破南京之法,感觉除了用火炮轰破城墙以外没有其它办法。可是想轰开南京的城墙,靠我们手中的那种几千斤大炮是肯定做不到的,非数万斤的重炮不可。”   可是这么重的大炮,还没有运输它们的手段和经验,就算海路上能够用船运,但如何装船、卸船,并把它完好无损地从登陆地点拖到南京城下都是问题。   “故本藩此次并没有携带大炮,而是带来了百万斤的红铜,等铜料运到后我们就在城下铸炮。”郑成功刚才选定的几个地点,就是几个可能用来修建炮台的地方。他打算直接在炮台旁铸起几十门前所未有的重炮,用它们轰开南京的城墙。   这几个地点郑成功打算先派兵驻扎,最后挑选一个地方秘密施工,在完成前用营地为掩护,避开清军的耳目。镇江一战,东南各地官吏、绿营兵将看到被他们当成神兵一样的八旗兵被明军消灭后,就纷纷失去信心,向郑成功投降了。现在郑成功觉得,支持南京守军的就是挡在眼前看上去坚不可摧的南京城墙了。若是见到被视为最后依靠的城墙突然倒塌,守军可能瞬间崩溃。   所以施工一定要秘密进行,大炮一定要在铸造好后统一使用,以便给敌军造成最大的震撼效果。只是郑成功从未铸造过这么重的大炮,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成功,他把周围的炮都拖来也是以防万一,若是两、三万斤重的铜炮还不能轰开南京十五米厚的城墙的话,他就要铸造更多、更重的大炮。   “修建炮台至少要十几天工夫,然后炼铜铸炮,恐怕还要十天吧。”郑成功计算着时间,对部下们说道:“磨刀不费砍柴工,本藩的大炮怎么也要二十天才能造一批出来,因此就给城内的虏丑三十天又何妨?省得他们没事出来捣乱,影响本藩的进度。既然明知他们是用缓兵之计,本藩也不用真的守什么三十天之约,等大炮铸好后……嗯,大概在二十五天到二十八天后,那时鞑子多半又在琢磨什么理由来拖延时日,在他们以为还有几天太平日子的时候,本藩突然火炮齐发,一举轰开城墙,攻入南京。”   运铜的海船抵达之前,装载闽军家属的船只已经纷纷开到南京附近。   之前郑成功出兵从未携带过士兵家眷,在攻打浙江、广东等地时,都发生过将士思归的现象。有几次发生的问题更严重,当时郑成功领兵在外,军中突然有谣传说金厦根据地遭到清兵攻打,顿时明军就人心涣散,异口同声地要求郑成功班师回援。   这些谣传有时是耿继茂等敌手有意散布的,有时则是想念家人的士兵自行编造出来的。这次攻打南京,郑成功势在必得,他生怕会发生类似的问题导致功亏一篑,所以下令把军中将士的家小一起带上,统统从福建带来南京。   携带家属除了防止将士思归以外,郑成功还有另外一层考虑。他的目光并不仅限于攻占南京,对他来说这只是他宏伟战略的第一步,接下来郑成功不但要守住南京,更要努力向北、向西发动进攻。郑成功知道,绝大部分士兵不可能拥有和自己一样的志向,如果不把家属带来南京,很多士兵可能就想抢掠一番,发一笔财然后返回福建;若是遇到满清强有力的反击,士兵们也可能想扬帆出海,不愿意战死异乡。   而现在郑成功把士兵们的家眷都搬来了,将来只要把这些家属安置在南京城内,闽军上下就会把东南视为根本,心甘情愿地跟随郑成功在这片土地上征战。若是满清威胁到南京的安全,郑成功手下的士兵也会为了保卫亲人而拼死杀敌。   与士兵家属一起到来的,还有湖广方面的新战报。由于少唐王的关系,郑成功对湖广的局面极为重视,一旦有新的报告他都会立刻过目。缴获的满清邸报中若是涉及到湖广战事,郑成功也会在第一时刻予以阅读。   这次的报告与邓名最新的公开信有关,看到邓名再次大展神威,带着不多的卫士深入胡全才大营将其格杀后,郑成功哈哈大笑。在鄙视胡全才愚蠢无能的同时,他对邓名的胆识、气概也更佩服了。   “少主如此英武,看将来张尚书还有什么话可说?”郑成功把报告反复看了两遍,才意犹未尽地放下。之前决定拥立此人时,郑成功还担心少唐王没有他父亲、伯父的胆量,而是与当今的永历天子类似。将来满清势必南下反扑,若是郑成功和明军将士在长江上厮杀时,突然听说南京的监国出逃了,那这仗也就没法打了。   昆明大火的消息让郑成功喜出望外,这次湖广的战局更说明了少唐王在夔东军中颇有威信,而不是完全依赖文安之的人脉。   “若是将来鞑清大举南下,少主亲临前线,在万军之前摆出皇家仪仗……”郑成功想到这里,又摇摇头,把这个念头从自己的脑海里驱逐了出去:“忠贞营势单力薄,打个湖广绿营都很吃力,少主孤军深入敌后也是不得已。但是我军兵强马壮,水师遮蔽长江,怎么还能让少主如此冒险?将来岂不是会让别人说闲话,说我坐视少主冒险,非忠臣孝子所为?”   闽军、夔东军都支持少唐王,听说孙可望的一部分旧将和川军也支持少唐王,而支持永历的李定国战后元气大伤,郑成功怎么看都觉得永历派在军事上没有胜算;永历天子弃国不归,少唐王却身先士卒,纵横数省,光复南京(郑成功已经把这个视为必然,并打算归功给邓名),舆论上也不处于劣势。再说只是称监国,又不是明目张胆地篡位。   命令手下把邓名在湖广的功绩列在一张纸上,郑成功带着这些功绩还有他的祭文,前去孝陵祭祀明太祖朱元璋。   离开孝陵后,郑成功大笔一挥,赋诗一首:   缟素临江誓灭胡,雄师十万气吞吴。试看天堑投鞭渡,不信中原不姓朱。   ……   邓名在湖广的战绩并不只传到了江南,四川各地也有耳闻。奉节周围的明军官兵先是欣喜,但随后就开始变得不安,大家都认为邓名不会再返回四川了。这种不安情绪在文安之离开以后变得更强烈,被留下防守奉节的少量明军都觉得文督师这次肯定会在武昌开幕府,饱经战乱创伤的四川大概会渐渐淡出邓名和文安之的视野,不再受到他们的重视。   万县的熊兰和秦修采也在最初的兴奋之后,感到了同样的失落感。现在秦修采已经是熊千总的师爷了(因为熊兰的出身,虽有邓名劝说,文安之最后也只是给他一个千总的名义,让他暂时管理万县的事务)。秦修采一直和熊兰积极地经营万县军屯,希望能够做出成绩,让邓名刮目相看。但现在他们感觉这都是白辛苦,有了湖广之后,邓名肯定一路向东,直奔江西、南京而去,再也不会回头望一望,或者北伐胜利,或者战死在北伐的路上。就算将来大明中兴,他还会记得遥远偏僻的万县那里有一个千总和一个师爷?   重庆清军对湖广的战局同样很关注,甚至超过了对南京的兴趣。一开始王明德就认为这对四川清军来说是重大的好消息,因为这表明夔东明军的重心东移,不再把四川当作发展方向——王明德认为这是合情合理的,湖广、江西、南京,越向东越是人口稠密、物资丰富,有机会得到湖广,谁会注意破败的四川呢?   王明德高兴了几天以后,突然有一队清军前来,为首的正是他的老上司——四川巡抚高明瞻。   “巡抚大人。”尽管十分看不起这个胆小鬼,但是王明德也不会缺了礼数。有消息说朝廷已经在追究高明瞻弃城脱逃的罪责,只是因为川陕总督李国英的庇护,才没有将高明瞻革职。不管高明瞻将来如何,李国英仍将是王明德的顶头上司,既然总督想保护高明瞻,王明德就不会得罪他。   “总督有令,让我们立刻设法攻取万县。”   高明瞻没有和王明德客套几句,很快就步入正题。朝廷派了一百名八旗兵来四川,李国英为了在这些八旗兵面前露脸,就决定发起对奉节的新攻势。   李国英同样判断明军将重心东移。他听说文安之已经离开奉节前往湖广,而四川清军的实力则较几个月前有所增强,向四川派来一百个八旗兵的同时,还派来了一万甘陕绿营的援兵。李国英打算扩展清军的控制区,把明军继续向东挤压。   拿下万县可以让重庆变得更安全,控制更长一段长江水道,明军向西的路也会因此变得更加艰苦,说不定眼中只有湖广、江西的明军就会因此把四川视为鸡肋而扔掉。   “然后是成都。”高明瞻接着说道。   李国英早就有攻打成都的打算,但是由于邓名先后歼灭了谭弘、谭诣,四川清军只能全力防守重庆。现在明军东进,李国英又得到了援军,他再次生出了为清廷平定川西的念头。而这个任务就交给了高明瞻,李国英要他戴罪立功,先取万县堵住明军的向西退路,然后拿下整个川西平原,把进入四川的云南明军都堵在大雪山南边。   “总督有令,末将敢不竭尽心力?”王明德也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他早就打探清楚,万县只有一个千总和两千多屯垦兵。以前他们可以指望奉节的驻军增援,现在奉节明军主力都跟随文安之东进了,王明德觉得这真是白来的功劳。   ……   四川行都司。   驻扎在这里的众将也都得知邓名离开四川的消息了,这同样引起了军心波动,李定国返回昆明后,就数次派人来和四川行都司的滇军联系。   但这些老秦军的将领认为晋王不会善待他们,而且他们现在有蜀王撑腰,可以和没有皇帝在手的李定国对抗,所以对晋王的使者一概带答不理。   “今天庆阳王把大家都找来,就是为了邓先生入楚一事。”等众将都坐定后,位于冯双礼下手的狄三喜站起身来,对众人说道。   第四十七节 矛盾   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邓名虽然不知道文安之、袁宗第、刘体纯等,但听说过郑成功、李定国和李来亨这三个人。正是因为知道李来亨是在中国大陆上抵抗满清的最后一方统帅,所以发现对方才三十岁时,邓名感觉他真是太年轻了。   现年三十九岁的晋王李定国,是邓名原本所知的三人中最年长的,比郑成功还要大上四岁。几年前李定国先后攻灭大汉奸孔有德和尼堪,南明的声势复振。但好景不长,转眼之间就爆发了李定国、刘文秀、孙可望的三王内讧,导致南明政权土崩瓦解。   经过这场大劫后,重返昆明的李定国认真检讨之前的过失,决心好好修补与冯双礼等秦系将领的关系。除了西营的秦系将领外,李定国更打算与夔东的前闯营众将多做接触,不再拘泥于以往的门户之见。得知冯双礼等大批秦系官兵在四川行都司驻扎下来以后,李定国就连续派使者去建昌,想说服他们返回云南与自己汇合,或是允许李定国的晋系部队前往四川。这样西营众将重新团结起来,依旧是一股不可轻视的力量。   但建昌周围的西营秦系将领对此不屑一顾。他们来四川行都司的时候,已经把沿途的百姓和物资都带走了,认为李定国无法派兵追击他们。就算李定国有这个心思,贵州吴三桂的威胁也足以打消他的这个念头。   得知建昌的众将不愿意返回后,李定国退而求其次,不再强求对方回来与自己会师,或是允许自己的军队进入四川,但希望对方至少在战略上服从自己的领导,能够对共同的敌人采取统一行动。对于这个要求,建昌的西营将领也含糊其辞,并不明确表态。有了李定国整治刘文秀的前车之鉴,冯双礼他们都怀疑李定国还会对自己秋后算账,所以要保持军事上的独立地位。   见到李定国的第二个要求仍得不到满足,昆明的晋系将领群情激愤,白文选、李九成都认为建昌军欺人太甚,要李定国以永历天子的名义切责。刚刚重返西营旗下的马宝也表示,逃去建昌的西营秦系、蜀系总共只有两万左右的甲兵,而且派系混杂、人心不定,他愿意带五千精兵直取建昌,为晋王把建昌收回朝廷治下。   但李定国立刻否决了武力解决的提议。   他对众将说道:“当年我年轻气盛,总觉得我大义在手,别人不同意我的计划就是心怀鬼胎,就是贪图个人的私利,不肯为朝廷出力。因为意见不合和一些小冲突,我就把蜀王(刘文秀)关起来,害得他郁郁而终,现在回想起来,我惭愧得汗流浃背。我们的争执,差一点导致朝廷倾覆,使中兴大业毁于一旦。幸好上天不绝汉祚,我们今天竟然还能重返昆明。这次我一定要痛改前非,绝不能再自相残杀,给鞑子可乘之机。”   “可是冯双礼本来就对朝廷不忠。当年孙可望那贼劫持天子的时候,他就态度暧昧。”白文选说道。   冯双礼对孙可望更敬重一些,在三王对峙期间,一直坚定不移地站在孙可望那边。孙可望开始篡位行动后,冯双礼也不像李定国、刘文秀那样立刻反对,而是在旁观望,若是孙可望成功,似乎他也会乐观其成。   “你们知道我击败孙可望,从贵州返回报告天子时,圣上是怎么对我讲的么?”李定国问道。众人当然个个不晓得,李定国叹息了一声,道:“当时圣上沉默良久,对我和蜀王说,若是能擒住他也就罢了,但一开始最好不要去逼迫他。”   众人无不愕然,没想到永历天子居然连孙可望这个公开作乱的逆贼都想放过。   “当时我和蜀王据理力争,都认为圣上此言不妥,所谓除恶务尽,岂能坐视孙贼盘踞贵州,当时……唉……”当时李定国和刘文秀还在私下讨论,认为这只是因为永历胆小如鼠罢了,所以没有把永历的担忧放在心上。   但是当清廷得知孙可望带着十几个人逃到湖广后,顺治立刻派使者赶到湖广,封孙可望为亲王。当初孙可望手拥几十万大军,拥有西南的大片领土时,想从永历手中要一个王位是千难万难,眼看现在已经是穷途末路,顺治、鳌拜君臣却视他为征服中国西南的至宝。   之前清军攻破昆明时,满清认为西南的大事已定,顺治、洪承畴的一些对奏也没有必要继续保密了,于是得意洋洋地公布出来,当作顺治皇帝英明的证据,李定国也有机会知道了其中的内容。   原来,当年洪承畴奉顺治之命从北京启程赶往长沙,出任五省经略,他在北京陛辞时就对顺治言明:征服西南的策略是以防为主,坐观南明自己生变。在随后几年洪承畴与顺治的奏章通讯中,他一再强调这条大方略,并主持修建了从陕西一直延伸到广西的五千里防线,用来抵抗南明的攻势。   在秘奏中,洪承畴不厌其烦地向顺治指出,如果南明不发生内讧,那么清廷想在军事上击败西营、闯营和郑成功水师的联合是不可能成功的。与其试图武力征服,还不如及早设法谈判,形成南北朝。   但洪承畴再三重复他的观点:首先李定国与郑成功互相猜忌,绝不会精诚合作;其次就是李定国与孙可望必然爆发内讧。清廷应该积蓄力量,在内讧爆发后攻击四分五裂的南明。   整个长沙幕府的战略可以简单归结为:绝不主动进攻,绝不侵占南明的领土,直到南明自己发生崩溃。   洪承畴的战略得到了顺治的全力支持,几次北京户部官员都嫌洪承畴的战略给清廷带来巨大的压力,维持五千里长的防线花费巨大,而且由于坚决不进攻,所以这个负担也看不到解除的尽头。对于来自各方面的压力,顺治一概替洪承畴顶住,保证长沙幕府的防御战略能够坚持下去。   在三王内讧爆发前,剑拔弩张的孙可望、李定国各自调兵遣将准备火并,前线明军纷纷返回后方,准备武力解决其它系统的明军。驻防湖广的八旗兵见明军的领地空虚,自认为是满人,不顾洪承畴的禁令偷袭辰州并将其夺取,向北京报功求赏。八旗兵的擅自行动让洪承畴非常愤怒,他要求顺治皇帝把这些跋扈的满人立刻从他旗下调走。   在这次的冲突上,顺治依旧坚定不移地站在洪承畴一边,毫不犹豫地否决了请功奏章,勒令占领辰州的八旗兵立刻撤退,然后马上返回北京。   对照南明的反应,就可以看到洪承畴判断之准确:当辰州失守的消息传到贵州后,孙可望立刻下令停止针对李定国的动员,调冯双礼等主力返回湖广前线,准备夺回辰州;而李定国和刘文秀也暂时收起了对孙可望的敌意,把各自的精兵强将重新派向东线。孙可望和李定国都不约而同地写信给对方,表示大敌当前,兄弟之间无论有什么不快,也该设法和气地解决。   但当满清主动放弃辰州后,南明三王又不约而同地立刻忘记了他们刚刚主动释放出的善意,很快就关系彻底破裂,大打出手。   “四十不惑。”李定国想起洪承畴的阴险策略几乎使汉人的江山毁于一旦,他对手下众将说道:“往昔我鲁莽操切,没有容人之量,好不容易才得以返回昆明,以后一定要与延平藩、夔东诸将精诚团结,驱逐鞑虏、光复中原。建昌那些人可都是西营的老兄弟,我若连他们都容不下,将来延平藩、夔东军怎么能够与我共事?”   因此,得知邓名在湖广连战连捷的消息后,李定国决心予以配合,尽力向贵州发动一些牵制作战,使得吴三桂和赵良栋无法回头。而且李定国审视地图,认为重庆对川鄂明军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只有攻下重庆才能把东西两川连为一体。这样云南、四川背靠着背,就可以专心对付正面的敌人。   李定国派使者来建昌,就是提议联合发起对川贵清军的攻势。元气大伤的李定国很难独自向贵州发起进攻,所以他希望建昌的明军能够北上到成都平原,然后攻击重庆,威胁保宁、遵义等地,这样定能牵制贵州清军的一部分注意力。虽然遵义那条路不适合大军通行,但或许清军会派出几千人马去增援,这时李定国再于云贵边境进行一些佯动,可能让吴三桂有危机四伏之感。   不过李定国的心思完全得不到建昌明军的理解,在冯双礼等人看来,现在四川行都司与成都才是背靠背——两者乃是邓名旗下的同盟军,而和云南明军则有着不少仇怨。   现在建昌明军的主要注意力都放在南面,冯双礼等人的部队也都部署在与云南接壤的地区,就连已经被破坏殆尽的东川府,为了保证安全都派驻了侦察部队,以防李定国的军队突然进入四川行都司境内武力解决他们。   以前有三王内讧时结下的仇,以后也许邓名和当今天子还会有一场大位之争,冯双礼他们已经把晋王视为大敌。   “虽然邓先生入楚,但我们已经是邓先生的人马了。”狄三喜在会议上发言,众将都知道他的话就代表了冯双礼的意思:“邓先生已经把这里的军户和田土都分给在座的诸位,难道晋王还能给得了更多么?要是天子回銮了,邓先生给我们的田土和军户是不是还要交还回去?”   众人纷纷摇头,谁也不肯把吃进肚子里的肉再吐出来。   “当年晋王说过,孙可望是咎由自取,与其他人等无关,我们信了晋王。但晋王把我们划为‘老秦军’,夺职解任,还拿走了我们的甲兵,我们可不能再上一次当了!”狄三喜的发言又引起了一片共鸣,现在建昌的人差不多都在三王内讧后挨过整。   “就算邓先生暂时不回四川,但他不可能不要四川。现在我们实力尚弱,无法追随邓先生打天下,但我们至少要替邓先生保住四川,不让他人染指。”狄三喜越说越是慷慨激昂:“将来邓先生光复南京、光复北京,回过头来一看,看到四川依旧在他提拔的将领手中,依旧对他忠心不贰,那时邓先生就会知道我们的忠诚和苦劳了。”   狄三喜的话让很多人都深以为然。   听说邓名远离四川而去后,有不少人发生动摇,他们对李定国的畏惧已经根深蒂固,现在靠山走远了,就忍不住又想投奔回去。但今天狄三喜的讲话层层递进,先是谈到现在大家的好日子,然后回顾了当年的怨恨,重新唤醒了大家对李定国的不满,也让众人更加不愿意把手中的权利交出去,最后还雄辩地证明了:只要为邓名保住四川,不让它落入永历之手,这份功劳就足以保证大伙儿未来的富贵。   有眼前的利益、未来的功勋,还能给不厚道的老上司添堵……大家纷纷同意就这么办了,说什么也不能再听晋王的指挥。   “而且以我之见,晋王这次绝对没安好心。”狄三喜已经从冯双礼那里预先得知了晋王的要求,他转述给众人后,又进一步分析道:“晋王见我们众志成城、陈兵边境,知道无隙可乘,所以就劝我们去成都,然后去重庆。到时候,我们在前线厮杀,晋王就趁机夺取了我们的根本,然后逼迫我们当前驱,为那个逃去缅甸的家伙夺取四川。”   狄三喜谈到永历,不由得显出一脸鄙夷之色。当初孙可望造反的时候,他就劝冯双礼出兵帮忙,因为他根本不能理解为何李定国一定要支持那个无能的朱家天子。难道晋王忘记了,当年正是因为朱家天子把大家逼得活不下去了,大伙儿才起来造反的吗?   好吧,狄三喜承认邓名也姓朱,不过邓名有本事啊,要是永历也像他一样,敢于孤身跑入狄三喜的军中砸掉他四颗牙,那狄三喜也算佩服他。   虽然冯双礼从始至终没说话,但大家都明白狄三喜就是他的传声筒,被调动起来的西营众将纷纷站起身,对冯双礼高声说:“大王说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我们与大王共进退。”   “对,庆阳王也是老大王(张献忠)的义子。邓先生临走时说过,要我们听庆阳王的,要庆阳王提督四川行都司的军务,节制诸营。庆阳王要末将干什么,末将就干什么。”   眼见大家已经统一思想,狄三喜就让传令兵去把李定国的使者带进来。   “见过大王。”云南的使者对冯双礼非常恭敬。出发之前李定国反复交代,一定要客客气气地与建昌众将说话,绝对不能再有以前的骄傲作风,不能自恃是晋王嫡系就不把其它派系的将领看在眼里。   使者当着众人,重新说了一遍李定国的计划,就是要他们以主力北上,随后攻打重庆,设法威胁保宁、遵义。李定国不但保证不会派一兵一卒入川,而且会尽力与他们协同行动,共同声援、配合湖广、南京的战事。   冯双礼的卫兵从使者手中拿过李定国的公文——虽然是建议,但李定国身为亲王,有永历天子授予假黄钺,所有发给地方将领的正式公文都类似命令书。   当着众人的面,冯双礼把李定国的公文缓缓地一撕两半,接着又撕了一下,将其扯成四片,然后松开手,任凭它们飘落到地面上去。   虽然被反复叮嘱要注意礼貌,但看到李定国受到如此的蔑视,那个使者还是勃然色变,愤怒地冲着冯双礼大喝道:“庆阳王,这可是晋王的敕令!”   “什么敕令?”狄三喜一跃而起,代替冯双礼回答道:“晋王有什么权利给王上下敕令?”   “晋王假黄钺,都督内外军务。”使者冷冷地说道。假黄钺给予李定国代理天子的权威,地位相当于监国,现在李定国说出来的话,已经与圣旨相差不大。   “天子何在?”狄三喜冷笑一声,然后反唇相讥道:“天子在国,假黄钺则言同圣旨、代行天子事,可是天子眼下何在?”   “天子巡狩藩属,不日就会回銮。”使者不甘示弱地说道。   “那就等天子回銮以后再给我们下敕令吧。”狄三喜大笑起来。   “狂妄忤悖!”使者转眼看向冯双礼:“庆阳王,这也是大王的意思吗?”   冯双礼点点头。在永历出逃前,尽管西营上下都曾经当过反贼,但圣旨对他们来说仍然具有相当的作用,会情不自禁地生出一股敬意——或多或少。   但现在朝廷算是彻底威信扫地了,至少在建昌军中是如此。   狄三喜笑嘻嘻地说道:“天子授晋王假黄钺,让其代行天子事,若是天子不满意还可以收回。但现在天子去国,怎么知道天子对晋王的处置是不是满意?或许天子已经想拿回晋王的黄钺,但是苦于无法收回罢了。若是天子一日不回来,难道晋王就能凭着这个假黄钺永远代为天子不成?哈哈,看来最盼着天子不能回銮的,原来是晋王啊。”   冯双礼挥挥手,打断了狄三喜的刻薄言辞,他对使者说道:“现在本王只知有邓先生和文督师,不知其它。邓先生和文督师要本王带领众将驻守建昌,因此本王断然不能移往其它地方。若是天子回銮,下圣旨给本王,自然另当别论。现在恕难从命,你就这样回报晋王吧。”   第四十八节 失误   抵达南京后,余新就奉命驻扎在城下,作为掩护后方大军的屏障。镇江一战,余新的部队立功不小,受到了郑成功的赞扬,现在把前军的任务交给余新正是郑成功对他的信任。   昨日运输郑军家属的船只大批抵达,余新部下的家眷陆续前来营中,与她们的丈夫团圆,余新也见到了自己的妻子。见到妻子后,余新自然是高兴非常,妻子告诉余新,家属们沿江而上时,都觉得这里的气候不错,从船上望去,两岸阡陌纵横,想必物产也不差。本来这些福建人还担忧水土不服,可现在大多放下心来,认为这里很适合居住。   “自然,此是太祖高皇帝的神京,若是不好岂会定都于此!”与妻子聊了很久,余新不仅自夸了一番在镇江之战中的英勇表现,也仔细询问了妻子一路上的生活状况,担心妻子会有所不适。   直到实在不能再拖了,余新才站起身,告诉妻子他必须要去南京那边走一趟。观察城内敌军的动静是余新的例行工作,若是发现城内有异常,他必须立刻做好战斗准备,并及时通报身后的主力部队。   带着一些亲卫来到距离南京城不远的地方,余新就观察城门前的道路、四周地面上的通行痕迹,这些都没有异状后,余新就抬头眺望城内的天空,寻找炊烟的痕迹。部署在城墙周围的侦察兵此时也来到余新身边,距离他上次来这里巡查已经过去好几个时辰了,他们向长官报告这段时间内观察到的城内动静。   “鞑子没有什么异常。”余新作出了判断,带着亲卫向另外一处岗哨走去。   听完部署在第二个地点的哨兵的报告,加上自己的观察,余新断定这里也没有任何异常,接下来的几处也都没有发现任何威胁。以往发现一切正常后,余新会仔细观察一会儿,再和周围的军官商议,看看有什么遗漏之处。不过今天余新急着回营,他还有满肚子的话要和妻子说。   不仅余新如此,他带来的亲卫们今日也无心多做侦察,他们的家人已经抵达营中,作为丈夫和父亲,他们都急着回去尽快把妻儿安顿好。   “今天就到这儿吧。”余新下令回营后,随从的军官和亲卫们纷纷发出欢呼声,余新冲他们笑道:“明日一定要仔细看看,不能像今天这样马虎。”   “遵命。”众人齐声答道。   回到营中后,余新听到传来妇人的哭声,听起来还相当不少。若是士兵有这样的举动,余新肯定毫不犹豫地冲过去找到声音的源头。但今天听起来是一些女人和孩子在哭,余新就不好过去教训别人的妻子了,即便是他部下的妻子也不太合适。   带着满肚子的疑惑回到自己的帐篷后,余新发现妻子的眼睛也是红红的,好像刚刚哭过一场。   “你这是怎么了?”余新大惑不解地问道:“你们这都是怎么了?”   妻子告诉余新,很多家属赶到营地后,发现丈夫已经在之前的镇江之战中阵亡,当然立刻就是妻哭其夫、子哭其父。余夫人有一个熟识的妇女,她的丈夫也死于镇江之战,对孤儿寡母来说这当然是天塌地陷一般的灾难,片刻前还欢天喜地满以为能全家团聚,转眼间就哭成泪人一样。   “镇江我们是大捷啊。”余新道。   镇江一战,明军歼灭清军一万五千余人,明军的损失不过千余人,其中属于余新部队的不过二百而已。以往跟随郑成功在南海征战,有时损失远比镇江还要惨重,回家后也不至于满营哭声。   可现在和以往的情况完全不同,以往郑军的家属分散居住,班师后将士各自回家,除非邻居战殁才会受到影响,遗属的悲伤情绪扩散范围非常有限。但现在郑军家属都集中在营中,抵达营地以前,她们在船上共同生活了一段时间,彼此之间都很熟悉并且有了交情。现在见到新认识的朋友遭遇丧夫之痛,其她妇女们跟着一起落泪,刚才余新的妻子就陪着别人哭了几场。   第二天,悲伤的情绪扩展到了郑成功的全军。   镇江一战后,郑成功按照以往的习惯,把战死者就地掩埋,众人并不认为有什么不妥。但是他们的家属赶到,得知死讯以后先是大放悲声,然后就纷纷结伴前往镇江,要重新选择好的墓地下葬;还有一些在路上因伤病而死的士兵,他们的家人就披麻带孝,在南京附近择穴安葬。   一时间,南京周围到处都是抬棺材的队伍,遗属全身缟素在坟前叩头时,死者生前的战友和长官也纷纷到场致哀——这也是正常的社会礼节。   “怎么明明是一场大捷,现在闹得倒像是一场大败了?”郑成功也有类似余新的疑问。   连续不断的出殡活动,已经影响到例行的警戒工作,一些哨探都向长官告假,回去给战死的熟人抬棺材,至少要参加葬礼,向遗孤送去一声问候。   军官们不好断然拒绝这种要求,就是郑成功也不能严令各军不得进行此类活动。毕竟安葬家人、让死者入土是中国人的大事,士兵都战死了,难道郑成功还能严禁他们的遗属安葬他们么?难道还能不许别人参加葬礼么?要真是如此的话,不但官兵们要说闲话,就是郑成功自己都觉得太过分了。   一连哭了几天,郑成功感觉军营里总算安静了一些。不过还远没有结束,士兵们正在给死者凑份子,办白事宴,不少人商量着办“头七”,就好像回到了和平的后方,而不是在危险的战场上。   “总有过去的一天,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甘辉安慰郑成功道:“反正镇江一战,我军已经把鞑虏精锐一扫而空,等大王铸完大炮,丧事无论如何也办完了。”   “嗯。”郑成功点点头,他感觉事情好像有点不对,不过也没有特别好的办法。再说甘辉说得不错,现在大炮还没有开始铸呢。按照郑成功计划,几天前就应该选定炮台的位置,马上动工打造模具,同时进行建筑炮台和铸造大炮的工作,但因为这几天的大批丧事都耽搁了。眼下还没有侦察好南京周围的地形,所以无法确定最佳的攻击地点,不能选择部署大炮的具体位置。   就这样又过了几天,余新现在每两天才去警戒线检查一趟,而不是像开始的时候那样几个时辰就转一圈。部署在几座城门周围的哨探向他汇报平安,他也没有再去复核。跟随余新一起去巡视的亲卫人数只有开始时的三分之一,他们都忙着搭建房屋、安置家人。   以往大军在外,士兵都聚集在营中,枕在铠甲和兵器上睡觉。现在随着大批亲属到达,都住在营地里显得很不方便,就算余新本人也不愿意再与亲卫们的帐篷挤在一起。明军的营地因此大大扩展,本来能够容纳全军的旧营,现在只能住下五分之一的士兵与他们的家属,其余的士兵都搬到距离中军帐很远的地方,为自己和妻子儿女搭建起新的窝棚。   家属们所住的棚子,式样与军营极为不同。修筑军营时首先考虑的是安全,然后是便于通讯、联络,还有防御、防火等方面的要求,至于舒适则是相当靠后的考虑。而现在明军将士们为家人修建的住屋,首先考虑的就是舒适性,将士们认真地修缮房顶和墙壁,唯恐不能遮风挡雨而让家眷受罪。全军将士都忙着给家人修建房屋,甘辉统领的铁人军已经好几天没有操练了,听说也都是去照顾家人了。   “去吧。”又有两个本该随行的军官要求告假,余新大度地一挥手,放他们离去了。他自问是个体恤部下的将领,不愿意显得不近人情而让将士怨恨,只是嘱咐了几句:“不用修得太仔细,能够用上半个月,最多二十天就行了。那时我们就要攻城了,攻下了南京还担心没地方住吗?”   余新话是这么说,但他觉得未必二十天后郑成功就能如期攻城。给炮台选址的事情一拖再拖,眼看到南京七、八天了还没有确定下来。   ……   “怎么又在放鞭炮?”郑成功今日来甘辉的营中找他议事,进帐后疑惑地问道:“头七不是都过了吗?”   “启禀王上,是桩喜事啊。”甘辉报告,这是两个士兵的家庭在结亲。这二人本来并不相识,在围攻管效忠银山大营时,士兵甲眼看就要丧命在一个清兵的刀下,被士兵乙舍命相救,就此成为莫逆。这次他们二人的家眷抵达后,发现两家的儿女岁数相当,当即就定下婚事,今日请同僚喝酒。   “先是丧事,然后是喜事,接着呢,还有什么?”郑成功脸上毫无喜色。家眷抵达后,闽军的军纪一落千丈,连郑成功最为依仗的甘辉和余新都开始控制不住部队了。他有些生气地对甘辉说道:“看来应该把家属统统挪回船上去。”   “大王不可,”甘辉吓了一跳:“眷属近在咫尺,却不得一见,士兵必定会有怨言。”   “唔。”郑成功从未有携带家眷出征的经验,一时举棋不定。   “再说这也就是一开始罢了,大王想一想,当年闯营、西营不也都带着家属随军么?并没有让他们控制不了军队啊。说明眷属只要长久地随军,就会变得和士兵一样能够吃苦耐劳了。”甘辉想当然地说道。   郑成功闻言点点头。确实,有李自成和张献忠这两个现成的例子,郑成功也不认为带军属会有什么不利的影响。现在混乱到这个地步,让郑成功颇感意外。不过正如甘辉所说,当年李自成围攻开封,虽然带着军队的家属,却反应迅速敏捷,南北反复机动,把围攻闯营的各路明军逐个击破。可见闽军只是没有经验罢了,等这股新鲜劲过去了,自然能够恢复常态。   郑成功把担忧放下,与甘辉议论起炮台的选址。   ……   “啊……”   清兵惨叫一声,跌落马下。   背后追击的骑士越过落地的敌人,追上前面的马匹,牵住马的缰绳后又回转过来,打量一下地上的尸体,确定对方已经死了,才收起武器翻身下马,把尸体扔上马背捆好。   带着尸体和缴获的马匹沿着来路返回,周开荒看到其他的同伴正在扒下被杀的敌兵的衣服,把所有能够辨识他们的身份的东西都取出来。和之前一样,这支被伏击的清兵同样没能逃脱一人。   把这些敌兵的尸体都藏到树林的深处后,邓名拿起敌兵为首者的腰牌查看:“是安庆府的把总,传送邸报的。好,比我现在的这个身份好用。”   说完以后,邓名就把旧的腰牌从腰间摘下收进包袱,把新缴获的腰牌挂在身上,撕开这个清兵携带的公文看起来。看的时候邓名并没有向周围的伙伴朗诵其中的内容,而是默默地看完,把它交给李星汉,让后者看完后再一个个地传下去。等到大家都看过了,就开始讨论其中的内容,若是有看不懂的字也可以开口询问。   公文上写着,张煌言已经抵达芜湖,铜陵、池州、宁国、太平等地的清军都投降了。今天看到的是安庆向江西的求援报告。跨省求救,说明南京上游的清廷统治已经完全崩溃。南京发出全军集中的命令后,坚定一点的清军差不多都已经前去南京,地方上剩下的都是摇摆不定的两面派,见到张煌言率领浙兵抵达,都不假思索地向明军投降。   安庆府的告急信里说,张煌言此番前来不仅带来了大批士兵,后面还跟着浙军的家属,可见明军并非只想单纯骚扰一番,而是对南京上游的府县、甚至江西志在必得。求援信里声称,若是江西绿营不肯伸出援手,那安庆绝对无法在明军抵达后撑过三天。到时候江西的藩篱尽失,明军势必趁势向九江、南昌攻去。   “延平郡王已经把所有的虏丑都引去南京了,等到郡王攻下南京,东南传檄可定。”穆潭高兴地对众人说道。   从之前缴获的邸报中,他们已经得知了郑成功镇江大捷。驻防八旗和南京绿营尽数覆灭后,南京不顾一切地从各地收集兵力,包括衙役、捕快等,凡是能夹道碗里的都是菜。这不但极大地削弱了地方上清军的力量和抵抗信心,导致他们闻风而降,而且也没能提高南京的自卫能力。   现在南京城中的清军,来自周围几十个府县,这个城一百,那个城五十,虽然兵马数万但互不统属,与之前的南京驻防部队相比,这些临时拼凑的部队就是一群乌合之众。   其中最有战斗力的是五百名杭州驻防的八旗兵,但他们的实力远远无法同之前被郑成功消灭的八旗兵相比。   规模更大的一支部队由梁化凤统帅。本来驻守在崇明岛的梁化凤见郑成功去南京了,就躲开郑成功的监视部队,离开崇明岛从陆路赶去支援南京。本来梁化凤想叫马逢知一同去,但拥有三千铁骑的马逢知却拒不出兵,梁化凤只好独自前往。他手下共有三千人马,大都是和郑军一样的水手。沿途梁化凤收集地方上的驿马,组成了一支五百人的骑兵。现在这支由苏松水师官兵组成的地面武装,竟然是南京城内最大的建制部队。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看到鞑子的邸报里说张尚书让士兵和家眷混杂,之前我还以为是鞑子夸大其辞。”赵天霸认真地把这份邸报读了好几遍,抬头对邓名说道:“张尚书危矣!兵法曰:军中有妇,士气不扬。”   受郑成功的影响,张煌言此番出兵也携带了军队的眷属,准备和郑成功一样落地生根。镇江大捷后,张煌言的前方更无强敌,守军闻风而降,本来跟在后面的浙军的家属也赶上了前军,与军中的亲人团聚。   邓名笑道:“鞑子的大军都被延平郡王吸引在南京,暂时张尚书还没有危险。”   “就是,”穆潭在边上反驳道:“带家属怎么了?当年闯营、西营不也带了吗?也没见士气不扬。”   “那怎么一样?”赵天霸不屑地说道:“西营是不得不带家属,但行军期间夫妇不得见面。只有百里内无官兵的时候才可以团聚,一旦发现官兵迫近立刻分营,男女私下见面立斩不赦!”   穆潭听得愣住了,李星汉等川军也觉得难以置信:“夫妇近在咫尺不许见面,这不会影响士气吗?”   “当然不会影响。”周开荒在一旁说道:“妻女都在中军的老营里,即使遇到危急,将士们知道若是自己逃走,妻女定然不幸,就会舍死忘生地作战,即使被打散的兵丁也会全力救援老营。”   赵天霸听得连连点头:“正是如此。”   李自成和张献忠多次交流经验,两人的作战模式也很接近,因此闯、西两军颇有共同之处。   周开荒还听袁宗第讲过夫妻团聚后的场面。当摆脱官兵之后,闯营就会解散老营,军纪会在几天内荡然无存,士兵们纷纷砍柴挑水照顾家小,不是到山里为家人捕猎,就是到河边捕鱼,一心改善妻儿伙食,再也没人会把军队的安危放在心上。   把这些故事复述之后,周开荒断言道:“不出十日,张尚书的大军就会变成一盘散沙,那时候,说不定就是一群衙役都能打赢他们了。”   “居然还有这种事。”李星汉等人都十分吃惊,他们从不知道流动作战还有这种问题。   “幸好现在鞑子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延平郡王那里,张尚书这边连一队衙役也不会来。”赵天霸哈哈笑道。   他回头看了一眼穆潭,穆潭呆愣愣地一动不动,赵天霸心中一紧,急忙问道:“难道延平郡王也把家属都带来了?”   第四十九节 败像   从穆潭口中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周开荒和赵天霸都吃了一惊。   郑成功的军队多次因为士兵思归而中止作战,还有一次被耿继茂偷袭基地,所以郑成功此番远征前就已经确定要把家属都带走,穆潭对此也很清楚。   过了一会儿,周开荒安慰穆潭,说自己所说的都是从闯营前辈那里听到的,形势并不一定真会变得那么糟,不过周开荒说这几句话时明显地信心不足。   而赵天霸则私下对邓名建议返回湖广,他对郑成功的胜利已经不报太大希望:“连张尚书的家属都到了,那延平藩的家属当然更早就到军中了,十几万大军的军心一旦涣散,收拾起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们还是先回湖广,以免陷于危局;若是延平郡王比张尚书谨慎一些,等他赢了以后我们再去南京也不迟。”   邓名摇摇头说:“恐怕赢不了。如果延平郡王想到这些,又怎么会不提醒张尚书?”郑成功从未有过流动作战的经验,邓名估计他并不清楚里面的诀窍,他对赵天霸说道:“十几万闽军和数万浙军眼下已经处于险地,我们前去南京虽然未必能起到什么大的作用,但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么多好男儿遇险而什么都不做。”   既然邓名决心继续前行,卫士们自然也不反对,大家当夜就商量如何帮助郑成功收拢军心,但商议了半天也没有拿出个可行的对策来。赵天霸更断言,即使延平郡王对邓名言听计从,此事也难以挽回,恐怕最好的办法就是暂时从南京的城下撤离,至少退回镇江。摆脱敌军后动员军属分离,将这些眷属安置妥当后再卷土重来。不过这样做不但要花费很多时间,而且让家属平安摆脱敌军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这个结论让邓名感到有些绝望。   郑成功自从进入长江以来所向无敌,清军完全不是闽军的对手,南京又是郑成功志在必得的目标,眼看胜利在望又怎么可能说服他暂且退兵?不过现在更担忧的是时间,周开荒说过,家属抵达后,十日之内闽军就会变成一盘散沙,不知道现在家属已经抵达了几日,是不是清军已经开始注意到了明军的混乱。   ……   南京,八月五日,今天是郑军抵达南京城下的第十三天,也是家属抵达后的第十一天。   最近城外明军的动向让清军感到很疑惑,作为最靠近南京的余新所部,他们的营地现在好像变成了一个城镇,明军修建起大量的简陋住宅,这些杂乱无章的建筑不但毫无防御能力,更阻碍了明军自己的侦察、联系能力。   看着城外那大片的宿营地,管效忠、梁化凤和其他清军将佐都面面相觑,对面的明军哪里还像军队,更像是一群逃难而来的流民。   余新的部队更暴露在城上清军的眼睛底下。士兵们三、五成群地每日前往江边捕鱼,数日前有士兵为家人钓来长江的江鱼后,邻居的孩子看着眼馋,就也嚷嚷着要吃,于是营中的父亲们纷纷结伙前去打渔。管效忠他们可以看到长江边密密麻麻的满是余新所部的士兵,往来于江边和营地路上的明军,随身携带的都是渔具而不是武器、盔甲。   当看到这些明军中带兵器的人少,而带孩子的人多以后,就有清军将领提议攻击一下这些明军试试看。不过几天前这种出击的声音还很微弱,大家都认为这是郑成功故意引诱清军出击。一旦清军发起进攻,就会被故意示弱的郑成功伏击。而且现在好不容易用诈降拖延了一段时间,南京城日夜盼望着北方的援军,本来还打算在三十天期满后再借口人心不定继续拖延的,现在若是出动进攻,岂不是连拖延时间的机会都没有了么?   随着时间的推移,要求主动出击的声音变得响亮起来,因为城外明军的动静越看越不像是诱敌之计。现在不但余新所部阵营涣散,就连后面其他的郑军也完全没有军队的样子。包括郑成功的中军在内,各路明军不但和余新所部一样扩展营地,在江边撒网垂钓,而且不再严格地盘查商贩。   或许是因为有余新在前面挡着吧,位于二线的明军显得比前军还要散漫,最近三天来营地里热闹得就像是集市,南京城周围的商贩和农民每日都去明军营地赶集,向明军兜售禽蛋、布匹、米酒等物。   一开始南京城内的清军还不相信,后来他们派出士兵化妆成商贩去明军营地侦察,果然轻松通过关卡,几乎没有受到认真的盘查。一队化妆成菜贩子的清军探子甚至一直来到明军水师的边上,还被舰船上的明军招呼过去。他们带着货物上船后,马上就有不少妇人围拢过来挑选、购买他们的各式菜蔬。   清军细作没有花费多少气力,就刺探到大量南京城内急需的情报,短短几天的工夫清军就已经在地图上标明了郑军各部的驻扎地点,对郑军的兵力和装备也了解到大概的状况。   尽管明军如此荒唐,但对是否主动出击城内的清军仍然争论不休。巡抚蒋国柱坚决反对出战,他亲眼目睹过闽军的强大战斗力,而且镇江一战,郑成功表现出高超的指挥能力和对军队的控制能力,城外明军现在的一片混乱,怎么看都透着诡异。其他参与过镇江之战的将领也都是主守派,那些从瓜州突围逃回南京的将佐,也是这一派的支持者。   但其它尚未与郑成功交手过的将领,有不少都认为可以一试,其中主战最坚定的就是从崇明岛赶来支援的梁化凤。   之前由于苏松水师根本不敢拦截明军,所以郑成功得以迅速突入长江。首先,梁化凤已经受到了大量的弹劾,南京的文武官员都想拿他当替罪羊,以推卸自己交战不利的罪责;其次,马逢知和梁化凤的避战也被不少人怀疑是与郑成功有什么秘约,当初梁化凤赶来增援南京时,城内就有人担心他此来是替郑成功赚城,差点不放他进来。   为了洗脱之前避敌的罪名和通敌的嫌疑,梁化凤力主出城反击,打郑成功一个措手不及。   刚赶来南京的五百杭州驻防八旗是南京城内最大的突击力量,主战派都觉得若是用这支骑兵发起首次进攻会有较大战果。但统领这支八旗兵的章京不同意,他与那些逃回来八旗兵交谈后,认为郑军的战斗力不可小视,原本的南京驻防八旗无论是兵力上还是素质上都高于杭州驻防八旗。而且在南京驻防八旗覆灭后,这五百八旗兵是南京城中最可靠的一支力量,若是再有什么意外的话,难以预料城内鱼龙混杂的守军会有什么举动。   虽然大部分与郑成功交过手的清将都心有余悸,但镇江一战的统帅管效忠却同意梁化凤的意见,向主持今天会议的满清两江总督郎廷佐保证明军这绝不是诱敌之计,而是因为某些原因突然发生了军心瓦解。   众将吵成一团,郎廷佐看着极力主战的管效忠和梁化凤,对这二人的心思也是心知肚明。梁化凤若不能戴罪立功,那么将来一个“顿兵不战、导致东南糜烂”的罪名是跑不掉的;而管效忠的形势更差,举国的满八旗不过两、三万之数,镇江一战就丢了四千,管效忠作为此战的统帅,将来清廷不会轻饶了他。若是管效忠不能立功自赎,那将来抄家灭族都是大有可能的。   “使功不如使过,就让管效忠和梁化凤这两个人出城拼命去好了,但是满洲大兵不可妄动。”郎廷佐在心里琢磨着。他对守住南京不是很有把握,不过十余年来,满清一直稳稳处于上风,看起来南明不过是苟延残喘,郎廷佐决心站在胜利者一边。两江总督郎廷佐掌管东南膏腴之地,即使投降了郑成功,也不可能得到比目前更好的职务,明廷不可能把要害地区的大权交给一个降官。   打定主意后,郎廷佐就命令南京各军戒备,派管效忠和梁化凤夜袭余新所部,试探一下明军的虚实。杭州八旗不参与这次进攻,而是留在城中,监视城内的各路绿营。   “若是此战不胜,等到管效忠和梁化凤失败回来以后就把他们俩杀了,把首级送去郑成功那里请罪,一口咬定是此二人自作主张。”二人各自去整顿兵马时,郎廷佐已经想好退路。这二人都曾经和郑成功通过信,看见他们诈降又反复,郑成功定然愤怒,只要把他们的人头送去,郎廷佐觉得还是有可能继续拖延时间的。而且这两个人都是清廷眼中的罪将,就是杀了他们也不会让朝廷大为不满,毕竟郎廷佐的目的是为了拖延时间,等待北方的援军南下。   虽然极力主战,但管效忠和梁化凤都没想到只派他们两个人去打郑军,而且郎总督还命令他们只能带骑兵去,显然是做着打不过就跑的准备。军令如山,两个人刚才喊得那么响亮,事到临头无法退缩,只好各自去做准备。   “虽然郑逆看上去像是麻痹大意,但此战仍是不可掉以轻心,”管效忠对梁化凤说道:“若是形势不利,不妨……”   “就算形势不利,难道我们还能返回江宁(南京)么?”梁化凤反问道。   堂堂的提督管效忠,现在只能带着几百个绿营骑兵亲自出城劫营,而梁化凤明明是苏松水师的指挥官,也奉令带着五百个骑马的水师官兵去与上万明军野战……在两江总督郎廷佐的心中,管效忠和梁化凤的罪过有多大,不问可知。   管效忠无言以对,就向梁化凤匆匆一拱手,去整顿兵马做出城劫营的准备了。跟着管效忠出城的绿营骑兵有不少都是从镇江、瓜州逃回来的,听说要用这么少的兵马去与明军交战,不少人脸上都是畏惧之色。   “郑逆确实已经是军心瓦解,士气败坏,这件事绝非虚假。”管效忠费尽口舌鼓舞手下的士气:“今夜若是能给郑逆以迎头痛击,定能让郑逆震惊,再也不敢小看江宁的官兵……”管效忠告诉部下,只要这仗能把余新打疼,让郑成功产生迟疑,就给南京争取到更多的时间,或许能够等到更多的援兵抵达。   战前准备完毕,管效忠就下令用布裹住马蹄,系住马口,然后趁着夜色打开城门,静悄悄地走出城外。   尽管和梁化凤各使用一座城门,但是几百名骑兵出城仍然花费了很长的时间。尤其是清军为了隐蔽行踪,既不能举起火把照明,也不敢纵马疾驰,而是人人牵着坐骑,蹑手蹑脚地摸黑从城门下鱼贯而出。   眼看兵马迟迟不能尽数出城,管效忠心急如焚,虽然用上了全部的隐蔽手段,但这么多人马的动静仍然不小。根据管效忠的经验,围城时进攻的一方必定会在各个城门外设置暗哨,而且不止一处。好几次清兵不慎发出较大的响动时,管效忠都有心跳骤停之感,以为马上会有响箭冲天而起。   但周围仍是静悄悄的,一切都没有发生,管效忠总算带领全部人马走出城外。清军仍不敢大意,马蹄上包裹的棉布也不曾取下,管效忠亲自带队,在黑暗中向余新营地的方向缓缓潜行。   被暗哨发现应该是不可避免的,但越晚被发现劫营的战果就会越大。管效忠事先已经交代过,大家都把存火折子的竹筒放在腰间,一旦被明军暗哨发现就立刻点火,然后全速冲向明军营地,力求在明军反应过来之前尽可能地多杀伤敌人。   可四周始终不曾有任何响动,明军暗哨的信号让管效忠等得心焦。而且越是苦等不来,管效忠就越是提心吊胆,怀疑明军是不是有什么更隐蔽的报警手段,说不定对方已经布下陷阱,就等着自己前去自投罗网。   突然,身侧出现了一道火光,管效忠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条火龙急速地向明军营地驰去,从方向和规模上看,管效忠断定这是从仪凤门出城的梁化凤部。后者虽然听从管效忠的建议,出城时也是人衔枚、马裹蹄,但出城花费的时间比管效忠还长。梁化凤等五百手下尽数出城后,就急不可待地解开马蹄上的包裹,打起火把直扑向余新的营地。   “这么远就举火,这是劫营还是送死去了?”管效忠在心中大骂起来。他知道梁化凤的手下本都是苏松水师的官兵,连他们的马匹也大多是沿途收集的驿马:“老子今夜是被你们害死了。”   既然已经暴露,管效忠急忙发令,官兵一起动手,三下五除二除去马蹄上的布片,掏出火折点燃火把,然后全体上马,向明军营地发起冲锋。   冲进明军的营地时,管效忠想像中的箭雨和如林的刀枪并未出现,清兵的铁骑在明军的营房间呼啸而过。沿途的房屋纷纷被火把点燃,但管效忠还是没有看到有成列的明军步兵披甲列阵于身前,身后也没有杀喊声,反而到处都是妇孺的惊慌哭喊声。   一直冲到明军的中军帐附近,也就是余新最开始的营地营墙前,管效忠也没有看到营墙上有任何处于防守姿态的敌军士兵,依旧没有任何呐喊厮杀声,只有震天动地的哭嚎声。现在管效忠感觉自己好像不是在劫营,而是在洗劫一座不设防的城镇。冲入明军营墙后,迎面终于有一队骑兵挡住去路,但借着火光,管效忠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些人身上的清军军服,还有他们举着的绿旗。   这队骑兵是梁化凤的手下,他们兴高采烈地告诉管效忠,明军前锋官余新已经被生擒。   “抓到余新了?”管效忠再次确认道,他感觉自己好像在做梦。   “手到擒来。”那个梁部官兵满脸的喜色。,出城前他们的长官也讲了一番,称明军麻痹大意,但士兵们的心中仍忐忑不安,毕竟他们面对的敌人非常强大,仅仅两天就把南京的清军精锐打得全军覆没,而自己不久前还是崇明岛的水师人员。可是胜利竟然来得如此轻松,梁化凤从营外一路冲到了余新的大营,根本没有遇到任何抵抗,郑成功的先锋大将还没有睡醒就被清兵捆了起来。   管效忠更觉得这是一场梦了。他曾经在镇江战场上见识过这位郑军大将的勇猛。当时余新手持长长的斩马剑,冲杀在闽军的最前线,管效忠亲眼看到余新把一个挡在他身前的八旗兵一挥两段。至于余新的亲卫也是同样的锐不可当,跟在主将背后把清军战线迅速地切开,围歼了管效忠的前军精锐。   “此人的亲兵呢?”管效忠又问道。无论军队如何不济,主将的亲兵总会有一定的战斗力,管效忠想不通余新的亲兵都跑到哪里去了。   “一个也没跑掉。”梁化凤的部下得意地报告道:“我家将军冲进大帐时,他们没有一个人来得及披上盔甲。”   “没有一个人披着盔甲吗?”管效忠轻声重复了一声。事实摆在眼前,曾经力克满洲八旗和南京绿营的强军,就这样被五百苏松水师不费吹灰之力地消灭了。   第五十节 挫折   余新所部的溃兵逃到郑成功的大营后,延平郡王急忙起身,亲自询问此战经过,很快就发现明军几乎没有进行抵抗就宣告崩溃。由于明军营地庞大,突袭的清军数目不多,加上又是夜间,明军士兵没有进行抵抗就带着家眷四散逃亡,大多数居然还都脱险了。   “余新当真误事,他在城门外有没有布置哨探?”郑成功顾不上生气,急忙摊开地图,点起蜡烛查看地形,片刻后他就有了定计,指着位于余新营地和明军主营之间的几座山头开始下达命令,通知各营明军火速移营,集结兵力准备迎战敌军。   听了逃回来的士兵报告后,郑成功估计出城的清兵并不多,应该是一场试探性进攻,余新战败之快大大出乎郑成功意料,但他认为这可能会刺激到南京守军,打算直接突袭自己的大营。   “城内鞑丑兵力不足,轻松取胜后多半会行险。”郑成功感到这似乎是一个好机会,他命令数营兵马立刻移营去占据山头的制高点,遮蔽清军视野,同时下令甘辉带领中军和其他数营将领一起隐藏于山后。若是清军如郑成功所料的那样想连续进攻,就由位于山上的明军吸引住出城的清军,等清军攻山疲惫后,明军再从四下杀出,将南京的清军包围起来。   而在接到管效忠和梁化凤的捷报后,郎廷佐也确实大喜过望,没想到郑成功的前锋官竟然如此不堪一击。两江总督急忙命令只留驻防八旗于城内,全军趁夜出城,与城外的清军合营。郎廷佐自信满满地对部下、幕僚解释道:“贼人定然以为我们不过是一场夜袭而已,天明前就会退回城中,明日凌晨我们就全军突袭郑逆的大营,他绝对想不到我们兵少还敢主动进攻,定然也是全无防备。只要擒杀此贼,那贼人必定大乱啊。”   现在清军对城外明军的营地部署已经相当了解,若是等到发现清军全军来袭后才开始调动的话,都是步兵的明军一定难以聚集。   天亮前,郑成功已经带着亲卫赶到山谷中,他把自己的指挥旗设在此处,不但可以指挥山上的明军,也可以隐藏起来不被清军发现。很快郑成功派出的亲卫就返回报告,说发现大队清军从余新的营地开出来,看上去密密麻麻的足有数万之数。   “果然不出我所料,虏丑孤注一掷了。”南京清军既然撕下了诈降的伪装,郑成功断定他们一定会抓紧时间试图取得更大的战果,而不敢给明军准备的时间。既然南京清军倾巢出动,那只要打赢这一仗,郑成功觉得大炮都不需要铸造了:“围歼他们之后立刻攻城,今晚就拿下南京。”   不过让郑成功着急的是,各营兵马迟迟没有聚集,就连中提督甘辉的人马也只到达了一小半。而奉命驻扎在山上的各营,目前只有将领带着亲兵和少量手下抵达,各营主力都还不见踪影。   “怎么回事?”郑成功有些生气地问道,连续派人去各营催问,同时责备身边的几位将领:“昨夜便让你们移营,怎么此时还没有聚拢兵马?”   众将都面有愧色,无法回答郑成功的问题,他们接到命令后就开始催促手下集合,但直到天快亮了也就集中了亲卫而已。现在各营的营兵到底都身在何处,这些将领也不清楚,只知道到处都是乱糟糟的。因为担心迟到会被郑成功责罚,所以将领们等不及军队聚齐,就带着身边的人马匆匆赶来,但没想到同僚也和他们一样。   一直等到清军已经靠近明军战线,各营的部队还是远远没有到达,将领带着亲卫去前线后,后面的部队始终无法收拢赶来。   驻扎在山上的四营兵马理论上应该有一万甲兵,还有大量辅助的丁壮,但现在却只有两千多人,而且因为缺少人手而没有能够修建起坚固的工事。   见山上兵力薄弱,就有人劝郑成功将两翼的兵力增援上山,郑成功一时难下决心。因为他本来认为在山上放上一万甲兵就足够了,等清兵因为攻山而精疲力竭的时候,他的中军就会和两翼的明军一起发起进攻,把清军合围消灭。若是现在把两翼的兵也增援上山,那么清军的哨探就可以不受阻挡地前进,观察到明军隐藏在山后的中军;而且若是放弃了两翼,万一交战不利,明军的中军就反倒会被清军包抄了。   “或许各营兵马很快就会被军官带着赶到,现在贸然移动只会平添混乱。”郑成功犹豫片刻,还是没有下令增援,而是继续派人去后方催促,让增援部队加速赶路。   此时清军已经抵达,见山上有明军旗号后,梁化凤和管效忠稍一商议,就决定攻山而不是继续沿着山边的道路行军。攻下这个山头后,清军就能获得开阔的视野,不至于对附近明军的数量和调动一无所知。现在梁化凤的两千五百步兵也与他汇合,手握三千兵马是清军将领中实力最强大的。   “用骑兵攻山恐怕不妥。”管效忠不反对攻山,不过他建议等一等步兵,保留骑兵作为预备队,这样若是明军在清军攻山时发动反击,清军也能较快地作出反应。要是骑步混杂着尽数去攻山,大批明军突然从四周杀出,局面就会变得不可收拾。   “提督何必如此小心,”梁化凤认为管效忠过于保守,而且延误战机:“正如总督大人所言,郑逆定然想不到我们全军突袭。不过现在他们可能知道了,正在手忙脚乱地调遣兵马,要是我们在这里耽搁时间太多,突袭他大营时就会麻烦许多。”   管效忠承认梁化凤说得有道理,既然清军是以小搏大,冒险也是不可避免的,再说郑成功在此埋伏的可能性确实几乎不存在,就不再犹豫而是下令清军的骑兵、步兵一起对山上的明军发起全面进攻。   上万清军向山上发起仰攻,梁化凤和管效忠的骑兵很快就冲进明军的战线,清军欣喜地发现山上明军不仅数目有限,而且连工事都很不完备,只有部分地方修筑了一些单薄的木栅栏。   看到清军骑兵不受阻碍地冲到近前开始与明军厮杀,他们背后的步兵也快速地靠近,梁化凤得意洋洋地对管效忠说道:“提督请看,末将说的不错吧,这根本就是一支孤军而已,他们连挖掘战壕的丁壮都没有。”   而在山谷内,见清军已经开始冲山,后援还迟迟不到,郑成功急忙命令两翼的部队增援,若是山头丢失,那么清军就会把明军的部署一览无遗。   但山上明军支撑的时间比郑成功想像得还短,差不多在他下令的同时,山头上的明军就已经开始溃败。这几天明军疏于操练,昨天接到紧急命令后,这些士兵才急匆匆地告别家人,跟着将领、军官出战,上山后人心不定,也不知道后方的家属是否安全;还有一些最后赶到的士兵,他们找不到帮助搬运武器的辅兵,就只能自己扛着盔甲、兵器一路跑来,上山后就已经累得气喘吁吁,而且还来不及休息清军就已经发起了进攻,疲惫不堪的明军士兵很快就开始败退。   也就是一刻钟的时间,管效忠就看到山头上已经遍布绿旗,不过返回的传令兵带来的消息非常令人吃惊,手下报告斩杀了明军三名总镇级别的将领、还擒获了一个,按理说他们其中任何一人带领的部队都应该比山头上的全部明军都要多;而且攻上山顶后,立刻发现下面的山谷里居然打着郑成功的王旗。   “胡说什么?”梁化凤和管效忠也跟着部队一起登上山顶,果然见到了郑成功的中军旗帜,而且两翼居然还有不少明军旗号,从旗帜的规格上看,也是镇、协级别的大将。   “怎么郑贼会在这里?可他怎么就带了这么点兵?”梁化凤和管效忠满腹疑惑,谁也不能解释这个疑问,但他们并没有迟疑多久,两边的明军似乎正在登山,有夺回山头的意图。可这些明军的兵力同样相当薄弱,而且行动迟缓显出疲态。清军更不犹豫,就从山下直接杀下,向明军发起攻击。   见清军满山杀下,甘辉料定薄弱的两翼明军也坚持不了多久,他急忙对郑成功说道:“大王,援军迟迟不至,请大王赶快前去催促。”   郑成功此时也意识到情况万分紧急,两翼被击败后,布置在山谷内的明军就会成为孤军,他也不明白为何后援怎么等也等不来,就把指挥权交给甘辉,要他务必拖住清军,当他催促兵马赶回后,明军依旧有机会合围清军。   离开中军后,郑成功急奔江边,沿途始终看不到大队明军,只有零零星星的小队兵马,听到前方杀声大作后,带队的小军官们也畏缩不前。   郑成功心中恼火,但顾不上和他们计较,他向着江边疾驰,急得快要大声呼喊起来:“我的大军呢?”   一直跑到水师驻地附近,郑成功才看到了无边无际的人海,十几万明军,还有差不多同样数目的明军家属,几乎都聚集在江边。   但这十几万士兵却没有多少手持武器的,更看不到几个顶盔贯甲的,他们牵着妻子的手,把年幼的孩子抱在怀中,疯狂地向江边的船只挤去。当听说清军出城反击后,大批明军士兵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把家人送上船。夜晚的移营命令让本来就失控的军队彻底失去了秩序,除了高级将领的亲兵外,明军士兵都脱离了部队,开始努力地搬运家眷。   就是那些将领派去收拢部队的军官和亲兵,在见到这一片混乱的场面后,也彻底失去了完成任务的信心,同样赶回住处,想抢先一步把家人先送上船。   到处都是鼎沸的人声,还有呼儿唤女的喊叫声,不时郑成功还能见到一两个儿童坐在地上放声痛哭,口中喊着:“爹!娘!”   郑成功和他的亲卫努力地拉扯着遇到的士兵,询问他们的长官姓名,想知道指挥他们的军官何在,但这些士兵都是一脸的茫然。   “我是郑成功,你们的藩王!”郑成功从马背上站起,用尽气力向周围的人群呼喊着:“你们难道不认识我吗?拿起武器,跟我去作战!”   但并没有人响应郑成功的呼唤,而是远远地避开他。被亲卫拉住的那些士兵,也没有一个肯扔下背后哭泣的妻儿,而是一有机会就迅速溜走,重新混入拥挤的人群中。   又有一个人被郑成功的卫士抓住。   “我是延平郡王,你不认得我吗?”郑成功盯着这个拼命挣扎,想从卫士手中逃走的单身大汉。   那壮汉愣了一下,没有继续与抓着他的卫士纠缠,而是跪下来冲郑成功咚咚磕了几个头,再抬起头时已经急得流出了眼泪:“大王,小人的儿子不见了。”刚才送家人上船时,这人拖在身后的长子不知何时被挤散了,等到了船边他才发现拖着的是一个不认识的孩子,妻子急得差点跳江,这人把妻、女举上船后,就急匆匆地回来寻找失散的儿子。   这个士兵身强力壮,一看就是甲士、战兵,听到他的回答后,郑成功的卫士哼了一声,就有人要拔剑,将其斩首以震慑乱军。   但郑成功抬手阻止了那个抽剑的卫士,低头问道:“你的儿子多大,长相如何?穿着如何?”   得到回答后,郑成功朝远处一指:“刚才本藩在那里见到了一个,好像有点像你的儿子。”   “多谢大王。”那个士兵一转身,头也不回地窜了出去。   “大王!”见郑成功不肯杀鸡儆猴,卫士们都是满脸的焦急。   “已经不可收拾了。”郑成功缓缓摇头,命令去给甘辉传令,让明军立刻全军撤退。   说完郑成功回首江边,看着那黑压压的人头,轻叹一声:“本藩十年来训练、教训的大军啊,一着不慎,竟至于此。”   一阵江风吹过,郑成功感到了一些寒意,昨天还让人心中全是暖意的江南之岸,好像明日就会再次变得北风凛冽了。   等到传令兵回报,说甘辉等人突围失败后,郑成功下令全军上船,放弃所有的营地,也不尝试去拯救那些被士兵遗留在各个营地中的武器和装备了。带着亲卫最后一批登上船,看着船中那些赤手空拳的部下,再望望江岸上已经追到岸边的清兵前哨,延平郡王低声说道:“起锚,回镇江。”   船队顺流而下,远离南京而去,郑成功站在船尾,沉默良久,轻声对左右说道:“不知道余新、甘辉生死如何?”   不等部下出言宽慰,郑成功就又是一阵摇头:“他们二人跟我多时,定然不肯投降,多半再没有相见之日了……可我真希望他们能投降啊,日后再投回来便是。”   ……   被俘的余新和甘辉一起被押到两江总督郎廷佐面前,清军也知道他们二人是郑成功的左膀右臂,是闽军中声名赫赫的两位将领。   昨晚被俘后,余新就再也没有见过妻子,不知道她现在身处何地。清兵把二人带到郎廷佐面前,就推搡着喝令他们跪下,余新耳中好像还回荡着妻子那撕扯心肺的哭喊声,他犹豫了一下,缓缓跪倒在地,把头垂向地面。   背后突然狠狠踢过来一脚,余新向前一冲,差点扑在地上,他回过头,看见五花大绑的甘辉正盯着自己。   “想向鞑子求饶吗?”甘辉咬牙切齿地骂道。   余新嘴唇颤抖着:“我有妻子……”   “谁没有!”甘辉厉声喝道。   余新默然,垂首片刻,然后挣扎着重新站起,和甘辉并肩而立。   ……   邓名把刚刚缴获的邸报举在胸前,缓缓地阅读着,卫士们围在他的身边,都观察着邓名的脸色,试图从上面找到一些邸报内容的线索。   “延平郡王败了。”今天邓名没有让部下去学习阅读邸报,无力地垂下手中的邸报后,他对众人说道:“延平郡王的十几万大军,被三千苏松水师的水手打败了。梁化凤这贼一人就擒、杀了延平郡王的六员大将。”   得知连余新、甘辉都失陷在梁化凤手中后,穆潭恨得抽刀击石:“不杀此贼,我誓不为人!”   “眼下最危险的是张尚书,”南京的邸报称郑成功已经退向镇江,赵天霸马上说道:“估计延平郡王很快就要退出长江了,张尚书退路已断,军中还混杂家属,估计全军覆灭就在眼前。”   “延平郡王只是退回镇江,未必不能重振旗鼓,再攻南京。”李星汉马上说道。   赵天霸和周开荒一起摇头,他们指出延平郡王本来就犯了大错,现在又突逢大败,就是闯王、西王复生也无法在这种逆境下收拾军心,更不用说郑成功还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张尚书的问题也是一样,”赵天霸继续说道:“若是没有家属,还有可能众志成城,上下一心要杀出一条血路来,但张尚书军中也混杂家属,无法行军突围。”   “为何?”李星汉虚心请教道。   “因为如果是正常的军队,有人跟不上队伍了,同伴虽然难过,但知道留下就是死路一条,就会硬起心肠扔下他;但有几个人能硬起心肠扔下妻儿?而且一个人因为照顾妻儿留下,说不定会有很多人不走跟着留下了……”赵天霸解释道,首先女人可能会心软,会不忍心看熟识的人掉队;其次大家都会有所顾虑,今天因为这个人的妻儿走不快所以把他一家扔下,那明天自己的妻儿走不快又该怎么办?   “若是张尚书不转战或许还能维持几天,不过南京鞑子赶到,以张尚书现在的军容也是打不过;若是张尚书打算转战它处,恐怕会更糟,不用鞑子打,军队就自行瓦解了。”周开荒补充道,一旦张煌言开始行军,有的走得快,有的走的慢,而且浙江现在军中还是以家庭为单位,分崩离析是必然的下场。   “若是想助张尚书一臂之力,我该怎么办?”邓名问道。   “那就要疾驰去与张尚书见面,说服他立刻男女分营,眼下延平郡王大败,张尚书说不定倒能听得进去。”周开荒马上回答道,他已经想过了这个问题:“只要把家属都聚集起来,不允许独自行动,浙军为了家人能脱险说不定倒能豁出性命来,起码有机会带他们回湖广。”   “不错,卑职也是这么想的。”和周开荒一样,赵天霸早就知道邓名不会放弃任何机会,他同样暗自琢磨过善后问题。   “好。”邓名轻轻点头。   在邓名的前世,张煌言试图转战巢湖等地,但携家带口的浙军已经无法控制,在行军途中不断瓦解,最后只有两人和张煌言得以脱险,返回舟山。   第五十一节 救援   铜陵附近的大道上,一队人马向着城市的方向行进,这支军队打着清军的绿旗,为首的将领趾高气扬地骑在马上。马前挂着几个血淋淋的人头,跟在将领身后的骑兵牵着长绳,绳子上拖着一串俘虏,这些俘虏的双手都被绑在长绳上,长长的一串足有二十多个人,这样的的俘虏长串前后总计有十几列。   路上偶尔会遇到行人,他们在看见这队清军后,马上会躲去路边,把大道给他们让出来,看着那些垂头丧气的俘虏,有的行人会偷偷议论着什么。   “铜陵官兵,拿得海逆二百四十人!”押送俘虏的清兵得意地向路人们喊道,有时看到田间的农民时,他们也会发出这样的喊声来炫耀武功。   得知郑成功在南京城下战败后,本来已经向张煌言投降的铜陵、池州等府县纷纷再次倒戈,铜陵的守官为了以防万一还特意多等了一天,再次确认南京清军获胜后,就假意邀请张煌言派来的浙军将领来商议对策,暴起将其袭杀。   得知明军在南京战败后,驻扎在城外的浙军本来就已经人心惶惶,将领死后群龙无首,被杀出城来的清军轻而易举地击溃。明军各自带着眷属四下逃散后,铜陵的守军就四出围剿,追杀溃不成军的浙兵。   这队清军的将领不但追上并且消灭了一大批明军,而且还成功抓获了目标——是张煌言的一个年轻幕僚,被派到铜陵来辅佐浙军将领,得知城内发生事变后,试图组织军队有秩序地撤退,但也归于失败。   现在任堂就被拴在第一队俘虏的头一个,刚才发现清军追来时,他还想鼓舞明军奋起抵抗,但大家却都想着保护自己的家人逃跑,结果毫无组织的明军一触即溃,大批士兵连同家属一起被俘。这些明军会被带回铜陵游街示众,然后将被斩首,以震慑百姓、士绅,同时也是铜陵官员用来洗刷自己的手段。   刚才任堂在被俘前进行了激烈的抵抗,还杀了一个清兵,但清兵并没有把他立刻处死,而是要带回铜陵请功。此时任堂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在铜陵一定要做出一副贪生怕死的样子,想尽办法活下去,设法被献俘南京,然后狠狠地在满清的两江总督面前告这些铜陵文武一状,揭发他们向张煌言投降时的丑态,设法借满清之手为死难的、还有即将被杀的浙军官兵报仇。   这百多清兵押着俘虏继续前进时,身后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很快这阵蹄声就追上了清军,听到背后的招呼声后,这队清军也停下了脚步。三个骑士先后策马从任堂身边掠过,为首者好像还带着四川或是湖广口音,任堂看到他滚鞍下马,向高头大马上的清军头目打千行礼,然后问道:   “可是王游击?”   “正是本将。”清将挥挥手,示意对方可以起身。   “卑职胡一刀,是荆门水师的前哨把总。”胡把总一边说,一边把腰牌掏出,恭恭敬敬地双手捧上去:“刚才遇到了将军的手下,他们指点标下前来找将军。”   “卑职苗人凤。”   “卑职田归农。”   任堂听到另外两个骑士也先后报上姓名,同样是满嘴的川东、鄂北口音。   “湖广的兵啊,”清将从亲卫手中接过腰牌,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着,一直没有还给胡一刀,而是疑惑地问道:“你们怎么到这里来了?”   “荆门水师三千,奉张巡抚张大人之命,驰援南京,”胡一刀马上答道:“此时已经到了上游二十里外,之前听说铜陵已经落入贼人之手,所以就准备发起进攻,命令卑职由陆路行进,为大军侦察敌情。结果沿途看到的都是官兵,十分不解,刚才问过将军的手下才得知铜陵已经光复。”   “嗯,正是。”听到对方的解释后,清将也微微有点尴尬,把腰牌抛了回去:“本将昨夜已经击杀贼酋,收复铜陵了。”伸手向着任堂等俘虏一指:“铜陵周围的海逆,都已经被本将扫荡得干干净净。”   “原来如此。”胡一刀接过腰牌,小心地收好,对清将说道:“卑职这就派两个人回去报告军情,免得自家人打起来。不过卑职有令在身,可否先行前往铜陵,也好请县尊为我们荆门水师准备今夜的宿营地和粮草。”   “当然。”清将知道这询问不过是客气罢了,自己没有任何理由阻止胡一刀前去铜陵,摆摆手道:“你们先行吧,本将带着俘虏走不快。”   “谢将军。”胡一刀转身对更后面的骑士喊话,此时任堂看到这队新来的清军骑兵大概有二十人左右,人人都是全身披挂,一看就知道是军中的斥候精锐。   得令后,一部分骑兵就开始拨转马头,转身返回,而胡一刀下令后立刻翻身上马,向前跑去,路过清将身边时,又勒定了马,再次向清将抱拳道:“将军,卑职告辞。”   “好说……”   清将抬起手像是也要说句客套话,这时任堂看到胡一刀突然从袖口从拔出一根寒光闪闪的东西,迅雷不及掩耳地插向清将的咽喉。   任堂还来不及惊呼出声,就听到风声大起,苗人凤和田归农也拿起刀枪,一言不发就向周围的清兵刺去。   遭到突然袭击的清将双手捂着喉咙,眼睛凸了出来,死死地盯着近在咫尺的胡一刀,后者松开握着长匕首的手,再也不看那个清将一眼,飞快地将马背上的长马剑抽出,斩向将领身边的其他亲卫。   直到这时,任堂身前的将领亲卫们才反应过来,纷纷怒喝着拔刀,但三个湖广清兵动作异常娴熟,转眼间就把将领身边的亲卫都刺于马下,拖着任堂的那个亲卫刀才拔出了一半,就被柄飞过来的匕首扎中眼睛,一个倒栽葱就跌落地面。   受惊的马匹一声长嘶,就向前冲去,把任堂拽着向前,他踉跄几步,被拖倒在地,他身后的同伴也纷纷倒地,这一串人被马匹生生在地上拖出了十几米,一多半人都摔倒后才把它拉住。   最前面的任堂被拖得最远,马匹停住后他身上的衣服都被地上的石头划破了,露出几道血痕。   这时从身后传来的不光有惨叫,还开始响起“饶命”的求饶声。任堂在尘土里趴了片刻,惨叫声已经止歇,只剩下一声声的“饶命”。   一个人大步走到任堂身边,一把染血的匕首伸到他的双手间,把上面的绳索隔断。   双手从长绳上解放出来后,任堂终于得以从地上站起,他用力地甩甩手腕,由于血液不流通,他感到自己的手掌都失去知觉了。   回过头,任堂看到一百多名清兵已经被放倒大半,剩下的都抛去兵器跪在地上,十几个湖广“清兵”骑在马上,警惕地望着这些投降的敌人,还有四、五个站在地上,不停地给明军俘虏松绑。   等到明军都被解开后,湖广清兵也稍微放松了一点,一个刚获得自由的明军士兵一边揉着手臂,一边在跪地求饶的清军士兵中寻找着,很快他就找到了目标。这个明军士兵大叫一声,向那个清兵扑过去,先是一顿拳打脚踢,然后拾起地上的一把刀,就狠狠地插进了那个清兵的胸膛。   刚才这个明军带着家人投降后,被捆绑起来后,亲眼看到自己的幼子被这个清兵挑上了枪尖。杀死了仇人后,这个明军士兵无力地坐到在地上,突然开始放声大哭,同时不停地拍打着自己的脑袋。   受到这个士兵的影响,其他的明军士兵突然也都跃起,向跪在地上的那些清兵扑过去……湖广兵见状,就都向后退开两步,默默地在边上看着。   很快清军俘虏就被杀了个一干二净,这时任堂才反应过来,走向胡一刀:“敢问壮士高姓大名?”   “你刚才没有听到么?”胡一刀笑道。   “胡壮士。”任堂抱拳道:“后面还有我军的家人。”   “我来时看见了,不过没法动手。”胡一刀点点头,他前面遇到的几队清兵押解着大批妇女,一看就知道是浙军的家眷,不过为了突袭首脑他没有对那几队清兵发起进攻。   “穿上他们的盔甲,”胡一刀指着那些清军的俘虏尸体说道:“去把你们的家人夺回来吧。”   跟在后面的清军听到前面好像有喊杀声,不过距离遥远听不真切,而且时间很短,还以为是有俘虏闹事被杀,当他们走到近前时,就看到一批红着眼睛的明军挡在前面,还不等他们想明白前军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些明军就大呼着扑了上来。   追击的清军本来就不比浙军俘虏多,只是装备好、士气高昂,前军被消灭后,后面押送妇女儿童的清兵人数已经处于劣势,而且还麻痹大意,转眼间就被明军杀了个精光,那二十个湖广兵根本没有动手,只是在大局已定后追击逃跑的清军。   等湖广兵返回后,看到明军士兵纷纷和家人抱头痛哭,他们本以为就算能侥幸活命,也再没机会见面了。   “胡壮士的大恩大德……”现在明军都看得出这队湖广兵肯定不是什么荆门水师的斥候,他们也不知道对方身份,所以都称呼他们为壮士。   “张尚书何在?”胡一刀走到任堂面前,问道:“我要找张尚书。”   “张尚书还在芜湖。”任堂答道,他告诉胡一刀浙军主力此时也在张煌言身边,铜陵这里张煌言只派来了两千人,都已经被守军击溃。   “铜陵有多少鞑子兵?”胡一刀又问道。   “有八百反复无常的贼!”任堂气恨恨地说道。   胡一刀又问道:“你们怎么不向东去,而是往西跑。”   “被贼人追得慌不择路了,也有些人往东面去了,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脱险。”任堂叹息一声:“若不是胡壮士援手,我们这些人肯定无法生还了。”   “你们打算去芜湖吗?”   “是啊。”任堂答道:“我们整顿一下,然后就回芜湖找张大人去。”   胡一刀环顾了周围一圈,看着那些四散开与家人团聚的明军士兵,摇头道:“你们这样休想回芜湖,再遇到鞑子,又会各保各家,然后统统被鞑子抓走,我救得了你们一次,不可能次次救你们脱险。”   “胡壮士有何高见?”   任堂和胡一刀的对话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听到胡一刀这话后,很多人都嚷着问道。   “分成两营,妇孺一营,丁壮一营。”胸有成竹的胡一刀立刻答道,向周围的人大声宣传着他的方案。   听说要自行分离,而且在脱险前不得见面,本来满怀希望的明军士兵纷纷沉默下来,而且他们的妻儿也紧紧抓着男人的胳膊,好像一松手就会永别一般。   “谁认为可以凭借一人之力,带着妻儿脱险,平安去芜湖,我不会拦着他,这就可以带着家人出发。不过我觉得你们人生地不熟,单枪匹马不可能脱险,哪怕是遇上几个衙役,拿着铁尺就能把你抓住了。”胡一刀对众人大声讲起来:“愿意分营的留下,统一行动。只要男营还有一个人活着,所有人的家人就可以平安脱险;除非男营全军覆灭,没有一个人能活下来,你们的家人才会被鞑子抓去,不过如果大家联合起来都不能杀出一条血路,那你们分开又有什么指望呢?”   胡一刀的属下们也帮着进行宣传,让大家都能明白:只要妇孺营不拆散,那么即使他战死了,剩下的同伴为了保护自己的家人也得连他的遗孤一起保护。   听着这些人明显的川鄂口音,终于有人问道:“你们是夔东军吗?”   田归农大笑着点点头:“不错。”   “你们是邓提督的手下吗?”任堂再次询问起他们的身份:“你们是奉邓提督之命从湖广来增援我们的吗?”   “我就是邓名,”胡一刀也笑起来,反问道:“任先生听说过我吗?”   任堂和周围的浙兵一下子都愣住了。   “我就是大闹昆明的周开荒!你们听说过我吗?”田归农也报出真实身份。   “我是锦衣卫千户赵天霸。”苗人凤一边说一边微微叹气,他实在很羡慕周开荒能够在昆明大火中留名。   “原来阁下就是邓提督,还有周壮士。”任堂大叫一声:“大名如雷贯耳!”   虽然邓名不予以阻拦,但明军士兵都很清楚,凭借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是绝对无法保护家人脱险的。   宣布分营以后,邓名就让他们用缴获的清军装备武装自己,让妇孺营也帮着搬运一部分辎重:“我们先去铜陵,寻找周围的友军,消灭铜陵的绿营,他们只有八百人而已。”   铜陵的驻军并不多,邓名带着卫士来到城前,轻而易举地击败了几个城门守兵,其后的二百多浙兵跟着一拥而入,冲进县衙把知县剁成肉酱。   已经被抓回来的明军自然立刻得到了释放,邓名依旧采用自愿入营的原则,若是士兵自己不愿家人分离那他绝不勉强。   集合起来几百浙兵之后,邓名马上出城攻打各路分头追击明军的铜陵绿营,现在浙江兵都知道身处险境,已经没有了任何退路,不消灭清军就别想活着离开此地,因此人人奋勇。捕猎者突然变成了猎物,铜陵的地方部队人数少而且没有太强的战斗力,先后被浙军击溃。   “立刻出发,去芜湖与张尚书会师。”邓名一天也不想在铜陵多呆,他把仓库打开,用里面的钱粮雇佣民夫帮助搬运物资,购买船只,第二天一早就启程前往芜湖。对于铜陵的百姓,邓名并没有吐露自己的姓名,这个能隐瞒多久就要隐瞒多久,他并不想成为众矢之的。   ……   郑成功退回镇江后,军队仍惶恐不安,南京一战他损失的将领高达十余名,让他对军队的控制能力大大下降。   “若是此时退兵,张尚书恐怕就无法生离了。”郑成功虽然知道张煌言急需援助,但现在闽军军心士气濒临崩溃,若是贸然再战恐怕不但救不了人,连福建兵也都要搭进去。   “家属是绝对不能再带了。”郑成功已经看明白了,若是让家属继续与军队同行,就不要指望军队能够服从命令,不过镇江同样不安全,现在郑成功暂时还能依靠军队数量控制住镇江的降将,不过若是他把家属留在这里,把军队带走的话,高谦等镇江降将的忠诚就很值得怀疑了。   若是前方作战时,突然传来镇江倒戈,家属尽数失陷的消息,郑成功估计闽军就会发生大崩溃。   “崇明岛。”郑成功思考了很久,终于下定了决心:“先去攻下崇明岛,把家属尽数放在岛上,这样军队就可以放心作战。等安顿好家属后,稳定了军心,再设法增援张尚书。”   想好方案后,郑成功马上行动,立刻命令镇江降军和自己一起撤退,大军火速返回下游,去攻打崇明岛。离开镇江时,郑成功只能默默盼望浙军能够在上游坚持一段时日,能够坚持到闽军重振军心,返回来给他们解围。   “张尚书能在芜湖坚持一个月吗?”郑成功估计即使一切顺利,攻取崇明岛、稳定军心、部署防御这些工作也要花上半个月到二十天时间。至于攻不下崇明岛怎么办,郑成功并没有认真去想,因为他根本不敢去想失败的后果。   第五十二节 壮士   明军的机动速度远比邓名想像的要慢得多,老营里的妇孺并不擅长行军,既然不可能把他们抛下,那就只有迁就他们。其中还有很多是小脚妇女,由于执行分营制度,这些妇女也无法得到丈夫的帮助,带着孩子走起路来就更加艰苦,她们是速度最慢的一批。   “你们有什么好办法么?”走了一上午也没有走出多远,而且大批妇女已经疲惫不堪,邓名只好再向赵天霸、周开荒这对专家请教。   但这两个人也拿不出任何主意来,因为他们也没有实际操作的经验,只是从长辈那里听到过一些叙述。   “那就让老营的人乘船吧。”邓名只好无奈地做出这个决定。   “如果不让士兵保存体力,遇到鞑子怎么办?”李星汉反对道:“现在女人还可以帮我们搬运一些辎重,若是都用船运,万一遇到紧急情况,来得及卸下来吗?”   邓名想了想,下令士兵自己携带兵器,雇佣来的民夫帮助背负盔甲,把其它东西和女人一起装船。幸好现在浙军只有千余人,纵队不是很长,指挥起来也不太困难。同时邓名还派出前后哨探,以便提前发现可能出现的敌军。   调整队形、重新安排船只又耽搁了很久,结果一天也没能行进多远。第二天明军倒是前进得快了一些,不过由于全军一致保持戒备、搜索前进,所以依旧没有达到邓名期望的前进距离。这还多亏了有长江可以利用,邓名真不知道当年李自成和张献忠是怎么做到飘忽如风的,不过或许闯营和西营的妇女都是大脚,不至于被严重拖累。   磨磨蹭蹭地好不容易到了芜湖附近,前哨发现了大量散乱的浙军,多则百人、少则数十,前哨拦住了几队后,他们都说张煌言的大军已经溃散,这让前哨非常吃惊,急忙回来向邓名报告。   原来张煌言已经得知郑成功放弃了镇江,下游水域重新被清军所控制,于是就决定沿江而上,到江西一带作战,避开南京的清军部队。   “张尚书怎么这么糊涂?”赵天霸才听到此处就叫起来,出身西营导致他对张煌言并非特别尊敬,所以说话也不太客气:“就算鞑子有水师,也要全军向下游突围,与鞑子决一死战。将士们知道只有打胜才有生机,就会拼死作战,鞑子是为了争功领赏,不会一样玩命的。就算没能都冲过去,冲过去一个是一个,总比向江西强。”   赵天霸说的就是兵法中“归师勿遏”的道理,任堂听到后顿时面红耳赤,争辩道:“张尚书久经沙场,难道会不知道这个道理,必然有他的理由!”   “张尚书确实打了很多年仗了,不过胜仗好像不是很多。”赵天霸冷冷地说道。   邓名见两人要争执起来,急忙出来打圆场:“张尚书确实有他的道理,而且浙军军属混杂,谁打前锋?谁当后卫?各保各家如何能打败鞑子的水师?”   任堂已经在铜陵见过浙军的混乱,知道邓名说的有道理也就不再继续争辩,捶胸顿足地叹道:“根本就不应该带家属来,都是延平郡王的建议,说此番攻克南京不在话下,把家属带来然后就永镇东南。就算要带,也应该在攻克南京之后再搬运啊。”   邓名问浙军官兵:“张尚书的军队怎么溃散的?”   得知郑成功大败后,向张煌言投降的清军又尽数倒戈,昨天晚上有一队数百人的清军搜索到张煌言的大营外,他们本想袭杀一些明军洗脱投降的罪过,但不想遇到了张煌言的主力。发现明军实力强大后,这队清兵就心虚逃走了,在逃走前他们向明军胡乱放了一通铳炮。   明军本来就是惊弓之鸟,夜里突然听到铳炮声,顿时各营皆大哗,都以为是清军前来劫营,黑夜里明军自相攻击,发生了营啸。发现四周都喧哗、喊杀声大作后,士兵纷纷带着家眷摸黑向四周逃去,都想尽快逃离营地——如果真是清军主力劫营,那营地肯定是最大的目标。   等到天明后,张煌言才得以安抚乱军,清点人数后发现剩下的部队只剩下数千而已。大量的船只也被明军驶走,浙军水师的实力所剩无几。张煌言觉得局面已经无法挽回,根本没有击败江西绿营的机会,就带领剩下的部队向巢湖方向去了。   “你们根本没有见到鞑子么?”邓名听完叙述后,又是一声叹息:“这显然就是一群散兵游勇在骚扰。”   “可黑夜里,我们怎么知道其实没有鞑子的大队人马呢?”几个被带来的浙军军官都感到很委屈,他们东躲西藏了两天,然后发现周围根本没有清军主力的影子,就出来寻找友军,也想再与张煌言汇合,但发现周围只剩下和他们一样逃离大营的溃兵了,张煌言已经离芜湖而去。   “张尚书走了两天,”任堂听明白后,马上对邓名说道:“张尚书身边的军队还带着家属,肯定走不快,提督快马加鞭,很快就能赶上。”   邓名摇摇头:“追张尚书容易,可散落在芜湖周围的浙军官兵又该怎么办?鞑子迟早会派兵马来围剿他们。当务之急还是要把溃兵都收拢起来,然后齐心合力脱离险境。”   现在邓名不但烧死了一个经略,还冒领了一个击杀湖广总督的功劳,他不愿意太过张扬把满清主力过早地吸引过来,就让任堂以张煌言幕僚的身份插了一面大旗来收拢溃兵,只有浙军的将领才可以知道邓名的身份。   收拢了一部分浙江兵后,邓名马上对这些人说出他的打算,就是男女分营,跟着他返回湖广。现在武昌的清军还拥有大量的水师,从长江上行船有一定的风险,但清军没有在地面上发起攻势的能力,只要浙军行军到汉水流域,就可以安全地进入夔东军的控制区。   “可是三峡那里能养活我们这么多人吗?”虽然这条路看上去比较安全,但是浙江兵将都有些担忧,他们听说夔东一带相当贫瘠,闯营的生活条件十分艰苦。   “如果你们肯吃苦,可以去四川,”邓名对浙兵说道:“川西天府之国,沃野千里,现在基本都是无主之地,你们若是去了,一家分个几十亩地不成问题,其实上百亩都没有问题,就怕一家人开垦不过来。”   通过和浙江兵的接触,邓名才意识到张煌言的军队成份是多么的复杂,其中不但有大批的渔民、农夫,还有许多的小商贩、卖艺人。无论是夔东军、滇军还是闽军,都是传统的封建军队,成份以军户为主。但浙江的义勇军派系众多,他们将社会上形形色色的抗清志士吸纳到其中,来自各行各业的都有,和其它各路明军完全不同。   浙军中虽然浙江人众多,但也有不少安徽、江苏人,甚至还有许多人来自山东。这些人本来都不是军人,因为不甘心在满清统治下苟活,所以凭着一腔热血辗转投奔舟山。这些自发抗清的浙军士兵的勇气令人赞叹,但他们的训练和经验实在太糟糕了,邓名与浙军中的将领一一会面,发现他们大多没有统帅士兵打仗的经验,有些只是因为在家乡带头主张抗清,所以被推举为头目,带着大伙来到浙军中。   这些年来,舟山更类似一个大营地,来自五湖四海的志士聚集其中,但并不知道应该如何建立起一支有战斗力的军队来。张煌言没有物资把这些志士整训成军队,也无法提供给他们武器、装备,竭尽全力只能勉强保证浙军不至于忍饥挨饿。这次出兵以来,地方清军望风而降,浙军轻而易举地占据州县,也没有得到过任何锻炼。   对于这样的浙兵,邓名自问暂时没有能力把他们变成几万强军,所以就琢磨着把他们送去四川从事农业生产。   在邓名忙着收拢散兵、同时进行说服工作时,突然有芜湖的百姓闯到营中告状。前天这户百姓的粮食被一个浙兵抢走了,今天百姓正好与这个浙兵撞上,他就高呼抓贼,将这个浙兵揪住,两人一起被营外巡逻的明军带回营中。任堂马上过问此事,百姓把被抢的经过详细道来,在边上旁听的邓名见那个犯兵面如死灰、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心知此事多半不假。   任堂的看法和邓名一样,询问明白经过后,任堂厉声质问那个犯兵:“此事可是当真!”   士兵只是哆嗦,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任堂又喝道:“官兵吊命伐罪,出兵前张尚书就说过,凡是管不住自己的,就不要跟着出来,否则军法无情。难道你认为眼下官兵遇挫,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   说完任堂就扔下一根令箭,对营中卫兵下令:“拖出去,斩了!”   见士兵上前拿住那个犯兵,就要把他拖出营外,邓名急忙叫道:“且慢!”   “胡将军有何见教?”任堂转头问道,现在在普通士兵面前,邓名依旧化名胡一刀。   “他抢x劫固然不对,但还没有伤人……”邓名看向那个犯罪的士兵,和蔼地问道:“你为何要抢x劫民财?”   “将军!”见有了救星,那个犯兵一下子恢复了语言能力:“大前天晚上全营大乱时,小人带着妻子逃出营外,躲藏了一天没有食物,小儿不停地嚷饿,小人逃出营外时匆忙,身上没钱,一时糊涂就抢了东西。”   “现在你有钱了么?”邓名问道,不过没等士兵回答,他就主动对那个告状的百姓道:“多少钱,我替他给你,给你双倍的赔偿,不,三倍,全当压惊。”   “多谢胡将军。”犯兵感激得连连磕头。   “将军不可。”任堂出声阻止:“张尚书有令,即使抢夺百姓一文钱,也是死罪,我们乃是王师官兵,若是骚扰百姓岂不是与鞑子无异了?”   此番出兵以来,张煌言军纪甚是严厉,若是有骚扰百姓的事情发生,他绝对不会姑息。之前在芜湖已经发生过类似的案例,有一个浙兵扔下十个铜钱,强行拿走了老百姓的一口袋白面。百姓告状后,张煌言就下令将犯兵枭首示众,当时犯兵大惊,高呼:“张爷,小人的罪何至于此啊。”而张煌言回答:“我早有军令,就是一文钱也要斩首,何况价值四分银子的白面?”因此在浙军控制区内,百姓对明军丝毫不感到畏惧,与士兵交易时也敢于据理力争。   任堂叙述此事时脸有傲色,他奉命去铜陵时也肩负有监督军队,不让官兵扰民的职责。   邓名听得也是暗暗吃惊,忍不住称赞道:“以前我听说岳王的军队能够做到纪律严明,不过岳王首先能让士兵吃饱穿暖,浙军穷困,竟然也能如此,当真了不起。”   “正是,”任堂大声说道:“鞑子淫x虐百姓,我们起义兵驱逐鞑虏,还天下万民一个太平,岂能和鞑子一般?”说完任堂就又喝令把那个犯兵拖出去处死。   “不可,不可。”邓名再次予以阻止,同时从怀里摸出一个银元宝,交到那个告状的百姓手中:“这个给你,你可愿意撤状?”   见到那块远超物值的银子后,百姓连忙点头:“愿意。”   “胡将军!”任堂生气地说道:“这是张尚书出兵前就与众官兵约好的。”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连人都未曾伤了,为何要一定要他偿命?”邓名不以为然地说道:“何况现在张尚书并不在此处。”   刚看到浙兵的军容时,邓名认为这是一盘散沙,但任堂叙述的故事让他对浙兵刮目相看。这支军队能够保持严格的军纪而不发生哗变,说明它的组成者确实是一群满怀报国之志的人,就算他们的战斗经验再少、训练再差,但他们的满腔热血不容置疑。   正是因为如此,邓名无法同意对这个士兵的处置,也为那个被张煌言处死的士兵感到难过:“他们本来并非军户,却愿意豁出一条性命驱逐鞑虏,这些人都是壮士啊。”邓名提高了音调,问任堂道:“难道你不想光复河山了吗?为何要为了一文钱杀壮士?”   处理完此案后,邓名就下令修改军规,凡是拿百姓东西的一律改为赔钱,给十倍的赔偿,如果士兵没钱,邓名可以先给垫着,将来从他们的军饷里扣。   在芜湖附近修整了几天,邓名聚拢了近三万浙兵,此时管效忠、梁化凤、蒋国柱各带兵马去南京下游监视郑成功的行动,清军那边对浙兵的战斗力相当轻视,完全不当作是威胁。   聚拢起来的浙江兵有两万多人愿意带着家属去湖广,他们都知道返回舟山凶多吉少,不愿意让亲人冒险,盼望在夔东、西川能找到容身之地。可是仍有五千多人想返回舟山,这些人基本都是单身汉,或是有家属在舟山、在沿海地区。   其中一个士兵对邓名谈起他的理由,称四川路途遥远,对他来说几乎就是另外一个世界,这个士兵估计他若是去遥远的四川就再也没有机会返回家乡了:“我宁愿冒死返回舟山,也不愿意做异乡之鬼。”   任堂也是其中之一,不过他倒不是怕客死异乡或是因为不愿意妻离子散——他还没有成亲,而是因为他在江浙一带有些熟识的人,可以帮助舟山义军打探消息、走私物资,他对邓名解释道:“若是我去了四川,人生地不熟,对提督的大业恐怕也没有什么帮助,若是能侥幸回到舟山,我至少能够帮助义军过得好一些。”   “你们若是分散各自行动,十有八九都无法生还;若是团结起来一起走,目标就太大了,鞑子肯定会围追堵截,同样是九死一生。”邓名再次努力劝说道:“大好身躯,为何要白白送死?”   “现在鞑子的注意力都被延平郡王引走,我们五千人的目标总比几万人好,我们可以用木头做一些兵器,地方上的鞑子看见我们这么多人,肯定不敢迎战,到时候我们就绕城而过,只要南京的鞑子不马上来追赶我们,我们还是有机会的。”任堂打算尽快带着浙兵出发,他现在希望郑成功能够多吸引敌人一些时间,拖住管效忠等人。   说到这里,任堂又忍不住抱怨道:“就算南京战败,延平郡王也不该马上就走啊,这不是对浙兵见死不救么?”   “也不能这么说,延平郡王的先锋大将、中提督都失陷在南京了,近在眼前他都救不了,何况远在芜湖的浙军?”邓名替郑成功辩解了一句。他觉得任堂他们此行太过凶险,就算郑成功能够牵制清军主力一段时间,也未必够让这五千明军横穿江苏内陆;而且若是南京派出其他部队追击,哪怕把任堂他们拖上些时日,这些浙兵就断然无法生还了。   “我送你们一程吧。”邓名做出了决定。   第五十三节 擒贼   要返回湖广的浙江士兵虽然有人统领,但这些军官威信不高,缺乏战斗经验,更对湖广一带的地形全无了解,邓名不可能不派人协助。琢磨了一番,邓名觉得自己手中最可靠的军官当属赵天霸无疑,此人见多识广,在数省闯荡过,而且胆大心细。于是邓名就把赵天霸叫来,让他带上几个卫士,为这些浙兵充当向导。   一开始赵天霸显得有些不情愿,但听邓名解释说他是最得力的人选后,就同意负责这件工作,不过看得出来他十分勉强,离开大营时还嘟哝了一声:“又是我!”   这句话听得邓名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他不记得以前交给过赵天霸类似的工作啊,这个“又”字是从何说起呢?   现在跟在邓名身边的十九名卫士,其中十七人都参与过昆明之战,他们的名字也都在公开信中出现过,唯一的麻烦就是有不少人改了名字,需要向好奇的浙江将领说明他们是公开信中的哪一位。虽然需要多费唇舌,但他们得到的敬意一点儿也不少于周开荒,武保平向浙军将领说明自己就是武三后,同样获得了一堆真心实意的“久仰”之声。甚至就连穆潭的名气都要比赵天霸响亮,因为在那封自称刺杀胡全才的公开信中,邓名又把自己卫士的名字列举一遍,穆潭也榜上有名,只有赵天霸骄傲地拒绝了,称他不愿意冒认功劳。若是有不明缘由的人好奇地问起经过时,赵天霸也不会称此事纯属虚构,只是说自己没有参与这场行动。   “你们沿着长江先去安庆府,安庆府我来时问过,城内没有多少兵马,只要小心谨慎,应该可以安全通过,然后从安庆府境内直接进入黄州府。”邓名在分手前嘱咐浙军的将领们,千万不要走九江这条路,而他给的理由是:“黄州府、德安府的鞑子都去武昌了,地方上根本没有留守兵力,只要你们进入湖广就好办了。”   很快浙军就打起全军西进的旗号,浩浩荡荡地从芜湖出发,向湖广开去。   而在此时,安庆府虽然没有等到江西绿营的援军,但却有一队湖广的船只开到。   “我们是岳州绿营,还有洞庭湖水师。”前卫带着印信到安庆府求见知府,见到当地的官员后立刻报告道:“奉湖南巡抚之命,我们前来驰援南京,还请酌情拨给军粮。”   “你们怎么才到?”见到使者后,安庆府的官吏都感到有些奇怪:“你们的前哨已经过去好多天了。”   虽然湖广那里局势也很紧张,安庆这边也听说张长庚为了减缓明军的攻势,甚至大肆给地方豪强加官进爵,让他们出兵出力去与明军交战。不过在南京遇险后,清廷还是要求张长庚把洞庭湖水师优先发往南京,尽量挤出兵力以确保南京安全。   看到来人呈上的印信、告身后,安庆立刻就意识到这是张长庚派来的象征性部队,以水营为主,虽然号称有八千人马,但估计都是辅兵、水手,顶多只有千多勉强可以参与陆战的甲兵。   “我们的前哨?”荆州兵的使者显得有些迷惑:“我们奉命从武昌出发后,一路不敢耽搁,在九江也没有停留、休息,拿到拨给的军粮就立刻出发了,哪里还有前哨。”   “有啊,不到十天前过来了一队骑兵,共有二十人,也是你们荆州水营的,没错,拿着的也是洞庭湖水师的腰牌,是一位胡把总。”见使者还是一副茫然的样子,接待的官吏进一步启发道:“胡一刀,胡把总。”   使者想了一会儿,突然表情严肃起来,急忙问道:“二十人?能形容一下那位胡把总的装束吗?还有与他随行的人的样子。”   ……   武昌,湖广总督衙门。   今天,武昌知府又急匆匆地带着捕头来找巡抚大人,对于这个知府张长庚是有很多不满的。周培公刚与明军达成秘密出售武器的协议后没两天,知府就来紧急求见,说是他发现长江上好像有明军在进行秘密活动,似乎明军的船只和水营连续两、三天总在夜间偷偷越过武昌,他们分成好几批显然是想掩人耳目,可能打着从后面偷袭武昌的主意。这个报告当然把张长庚吓得不轻,以为明军要毁约攻城,急忙全城戒备,闹了好几天,结果什么动静也没有,证明是虚惊一场。   遭到张长庚一通臭骂后,知府报国之心仍然不死,对巡抚大人打造兵器、盔甲一事总是指手划脚,说张巡抚打造甲兵的成本太高、花费的材料太多,一定是被工匠们欺骗了;还自告奋勇要去工所监工,声称同样的人力、物力,他能够把产量提高到现在的三倍以上。结果被张长庚一通冷嘲热讽,毫不客气地给赶走了。   今天知府又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见到张长庚后就大叫起来:“巡抚大人,大事不好!”   “又怎么啦?”张长庚拖着长音问道:“又发现贼人潜越,还是发现有人盗卖生铁、偷懒耍滑的真凭实据了?”   知府站到一边,回头冲着武昌的捕头说道:“还不速速禀告巡抚大人?”   “喳。”那个捕头急忙跪下,带着一丝得意的表情,向张长庚报告道:“五天前小人发现有一群行踪诡秘的人,小人不敢打草惊蛇,就偷偷尾随监视,发现这些人大量购买黄金。小人心中甚是奇怪,就加倍留心,结果发现不止这几个,有好几队人在城中活动,每日都偷运进大量白银,换成黄金后再偷偷夹带出城。”   张长庚本来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听到这里表情也严肃起来,向前探了探身子,关注地望着那个捕头。   见巡抚大人来了兴趣,捕头心中更是得意:“武昌城内金价多年来一直稳稳的,一两金子兑十一两白银从来没变过,但这半个月来,就已经涨到了一两金子能兑换十三两白银了,而且不仅武昌如此,小人前天打听了一下汉阳的行情,都已经涨到一两金子能兑十五两白银了!”   捕头报告经他仔细观察,那些来买黄金的人十有八九和明军有关,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何会收购大宗黄金,但捕头不敢怠慢,急忙向知府密告:“这些人出城、入城,都有本地缙绅掩护,而且把这么大量的金银财物夹带出入,小人断定捕快中也一定有内应,因此小人没有告诉其他的捕头,就连手下的捕快此时也都不知。”   邓名留下的黄金根本不够偿付应付给张长庚的回扣和收买经费,储备告罄后明军就四下收购黄金,可荒郊野外哪里去找那么多金子,只好不停地派人化妆进城,从武昌、汉阳的各处商家购买。   “此人做事十分谨慎。”武昌知府接过话头,对张长庚称赞道:“他就来向下官一人报告,连下官衙门中的小吏都瞒过了,这里有一份掩护贼人的本地缙绅名单。”说着知府就掏出一张纸,递给张长庚:“参与的人数众多,触目惊心啊。”   张长庚匆匆把名单拿过去细看,知府没有退下而是顺势又凑前一步,蛮有把握地给湖南巡抚分析起来:“下官已经算过,若是想让金价上涨如此之多,肯定不是小笔买卖能做到的,贼人至少已经购买了数万两,甚至五万两以上的黄金!”   “贼人要这么多黄金干什么?”知府进一步推理道:“必定是要用来行贿武昌、汉阳的官吏,与他们私通款曲,下官恳请大人速发……”   “胡说!”张长庚毫无征兆地大吼了一声,把手中的名单撕扯了个粉碎,对武昌知府的分析推理也是充耳不闻,指着还跪在下面的捕头大骂道:“黄金是能吃还是能喝?你要说贼人收购大量粮食,本官说不定也就信了,他们收购这么多黄金,是嫌银子多的没地方花吗?而且贼人哪里来的这么多银子?再说这名单上的都是本地知名缙绅,他们满腔忠君爱国之情,本官知之甚深,你这贼休要血口喷人。”   “大人……”武昌知府还想说话。   但张长庚根本不给他机会,大喝一声:“来人啊,把这个诬陷忠良的贼子给本官叉了出去,打!往死里打!”   如狼似虎的总督府衙役一拥而上,把喊冤不止的捕头拖出大堂,张长庚怒气未消,继续责骂知府:“现在夔东贼人就在汉阳以北,正是全城上下一心,同舟共济之时。刚才这奸贼分明是想混水摸鱼,首告几个家境富裕的本地缙绅以豪夺他们的家财。你怎么如此糊涂?若是被这奸贼得逞,武昌岂不是要士民离心,给夔东贼以可乘之机了吗?下去,下去,此事再也休提,切勿走漏了风声,让缙绅寒心,否则本官唯你是问!”   轰走了武昌知府后,张长庚就命令心腹去把周大才子,还有武昌马军提督的老丈人请来——刚才这老缙绅就在名单的榜首。   二人听张长庚叙述完经过后,均是大叫“好险”,随后老缙绅一脸不满地责备周培公,觉得他迟迟不去收买知府未免也太过冒失。这回轮到周培公大叫冤枉,知府本来就是河南人,没有本地乡情,还一门心思地想为满清朝廷立功好向上爬,周培公哪里敢透漏风声给他。   张长庚也证实了周培公所言不虚,之前湖南巡抚也派人去送过钱,当然借口是本地缙绅捐助众多,武昌知府工作勤奋所以应当奖赏。可是武昌知府眼下最关心的是前程,而不是什么钱财,所以推辞掉了张长庚的这份赏赐,说什么不如用来奖赏士卒、打造武器。   听完后老缙绅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捻着胡须问道:“这厮难道就从未有过什么枉法之事么?”   “老先生高见。”周培公恍然大悟,他马上对张长庚说道:“他例钱从来都是拿的,学生这就去找证人。”   “不可,”老缙绅马上表示反对:“贪赃只是小过,现在汉阳北面的明……的贼人可还没退呐,难道你要让巡抚大人用贪赃的名义在这个时候参他一本么?”   张长庚呵呵笑起来,连连点头,对周培公笑道:“老先生的意思是,若是这厮私通贼人,意图献城,本官当此危机关头,就可以先斩后奏,把他拿下。”   “学生愚钝,学生明白了。”周培公马上起身谢罪:“学生明日就去寻找他勾结贼人的真凭实据。”   “一定要做成铁案。”老缙绅嘱咐道:“往来的书信要多,要明白无误,贼人头目对这厮的称呼要亲近,不要给巡抚大人日后留麻烦。”   周培公走后,老缙绅和张长庚又闲聊了一会儿,既然今日这事是因为金价而起,老缙绅就顺便建议道:“现在金价不错,若是巡抚大人有什么亲朋好友有黄金出售,正是好时候。”   张长庚思索了片刻,摇头笑道:“且再等几天不迟。”   ……   安庆。   池州那边传来消息,说是芜湖浙军全军西进,明军声势浩大,每晚连营数十座。池州府只有几百绿营步兵,本来还以为浙兵不堪一击想去捞些功劳,但不想上万浙兵呼啦啦地冲了过来,虽然没有几个有盔甲,但人人都是一副拼命的架势。见状池州绿营二话不说掉头回城,进城后就把城门都堵上了,派使者通知安庆,要他们这边设法堵截。   虽然明知浙军有流窜入湖广、与夔东军合流的意图,但安庆绿营的精锐同样早就去南京了。虽然比池州强些,目前安庆城内还有两千多绿营,但兵甲齐全的也就是一半,骑兵一百多人,怎么看也不像是能独自挡住几万浙军的样子。   荆州水营本来拿到粮草就要启程,但安庆得到消息后就通知了他们。虽然不认为这群看上去和流寇无异的浙军有攻下安庆的本事,但所谓有备无患,安庆方面觉得荆州水营若是肯留下协助,不但能够确保安庆的安全,而且还可以掐断水路,如果浙军不得不从陆路绕城而过的话,荆州水营加上安庆守军也有机会留下一部分明军。   接到消息后荆州水营果然没有立刻动身,安庆方面说的不错,现在南京已经解围,他们赶去也没有任何的功劳,还不如在这里设法斩杀一些明军,也算是没有白跑一趟。   下了这个决心后,湖广兵就登陆上岸,在安庆边上扎下营寨,安庆的守将去友军营地联络时,被这些湖广兵的军容吓了一跳。   本来守将以为张长庚只是为了应付差事才派这支军队来的,不想其中真有三千上下的披甲,五千辅兵也都是身强力壮,把营地整理得井井有条,工作时配合得十分默契,一看就不是临时抓来凑数的农夫。   统帅这八千荆州兵的统帅也姓胡,大名胡老小,最初安庆守将一听到这个名字时,就猜到他是个地方豪强,因为湖广形势紧张才被张长庚赐予官身。对方的官职告身也证明了守将的判断,不久前胡老小才刚刚得到岳州副将的职务和印信,大概也是因为时日尚短,所以才没来得及改个正式点的名字。   虽然看到这支军队有战斗力让安庆守将感到很高兴,但他在暗暗感叹张长庚厚道的同时,又开始担忧这个豪强土包子能不能控制得住这支军队了,而且守将也有些迷惑:为何会让一个初来乍到的人指挥荆州的强军。   不过见到胡副将后,安庆守将的疑惑也就烟消云散了,胡老小看上去很年轻,也就是三十岁上下,但身上颇有勇武之气,就好象曾经指挥过千军万马一般。得知数万浙军逼近后,胡老小在桌面重重地拍了一下,大喝一声:“几万海逆,哪里够本将杀的?”   胡老小拍案时的气势,让安庆守将都楞住了,对方威风凛凛,言语声中满是金戈之音,让人油然而生敬佩、倾倒之情。安庆守将心中赞叹不已:果然是天生将种,难怪张长庚会放心把大军交给此人。   不过相比神威凛凛的胡老小,他部下的表现就寒碜多了,斥候头目回报的时候安庆守将也在边上旁听,一开始对他们的表现还非常满意:胡老小手下的斥候把周围地形、地理侦探得一清二楚,短短一两天内对周围地势的熟悉程度就不比安庆本地兵差太多了。但还不等守将夸赞胡老小的斥候精干,就听到那个头目又没头没脑地汇报了一句:“将军,安庆说一门亲事大概十五两银子就够了,比咱们那边可便宜太多啦。”   这话让安庆守将啼笑皆非,要是斥候关心、关心粮价也不算大错,这打听媳妇的价格叫什么事呢?而且守将觉得十五两买一个农家姑娘也不算很便宜,难道湖广那边婚事很贵么?不会吧,按说江南应该比湖广物价高才对。   本来安庆守将还想以本地军为主力,客军辅助,但见过胡老小还有他的军队后,守将立刻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力主以湖广兵为主力,安庆本地军从旁协助。胡老小也不推辞,慨然接过了主帅重任,他提出的主张就是迎头痛击,在城外野战击溃浙军,不让一个明军得以逃去湖广。   这样的主张也在安庆守将的意料之中,换他若是有胡老小麾下的强军在手,也绝对不会再去考虑什么坚守城池、寻找机会截杀明军后队了。对面的浙军虽然人数不少,但是根据侦察所知,他们明显没有多少盔甲,武器也远远称不上精良,大批人手里拿着的都是木棍、木矛。   现在胡老小有八千士兵,其中三千甲兵,安庆还可以提供一千披甲和同样数目的无甲兵,他们的无甲兵至少也都有把钢刀。浙军那边看起来旗鼓也较凌乱,好像不比山贼土匪的组织性好多少,一万清军杀出去把他们一网打尽便是。   等浙兵靠近安庆扎营后,胡老小就邀请安庆众将把军队移出城外,然后去他军中议事。   安庆众将赶到胡老小的中军后,对方立刻把打算说出:“本将打算擒贼先擒王。”   “高见。”安庆守将赞道,若是能一举擒获贼首,那当然赢得更轻松,损失也会微乎其微,不过他现在最想知道的是如何做到这一点。是阵前奇袭,还是趁夜劫营?不过阵前奇袭并非易事,而趁夜劫营同样需要仔细侦察敌方的部署,以确保能够对敌人的中军帐做到一击必中。   安庆众将也凝神屏息,等着胡老小的下文。   “本将计划把贼首统统骗到军中,然后把他们尽数拿下。”胡老小继续介绍他的计划。   “高……高见。”安庆守将嘴上依旧称赞,不过心里却是怀疑:对方也不是傻子吧?如何能骗来军中,还尽数骗来!   “不知胡将军打算如何把贼首们都骗来呢?”有个安庆的将领道出了心中的疑惑,在他看来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他们已经来了。”胡老小微微一笑,接着大喝一声:“带上来。”   随着这声大喝,三个明军昂首阔步而入,全副武装的荆州甲兵跟在他们身后,等他们进营后就密密麻麻地站在帐外。   为首者面对着满营的目光,面无惧色,朗声说道:“吾乃锦衣卫千户赵天霸。”   安庆守将皱眉思索片刻,没有回忆起任何和这个人名有关的消息来,在心里下了判断:无名之辈。   “胡立涛。”另外一个明军跟着说道:“大闹昆明的胡二七就是我。”   “我乃姜楠,昆明格毙洪承畴,钟祥斩杀胡全才,我都有份!”为首者身后的另外一个明军也跟着报出家门。   “啊!”   随着这两个名字报出,顿时满营惊呼,安庆守将一跃而起,向后跳出两步,把椅子都撞翻了。所有的安庆将领都全神贯注地防备着胡立涛和姜楠,再没有人看赵天霸一眼,其余二人对清军来说,都是凶名远播的巨寇。   “胡将军!”安庆守将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二人,口中焦急地大呼:“还不快把贼首都拿下?”   第五十四节 险境   随着胡老小一声令下,早就等候在帐外的甲兵一拥而入,把贼首统统拿获。当甲兵把安庆众将都捆起来押走后,其中还有人依旧没有明白过来,还在高声质问胡老小为何背叛朝廷。   清理好营帐后,赵天霸等人向胡老小见礼:“虎帅。”   跟着赵天霸一起来的还有不少浙军将领,赵天霸正式给他们介绍道:“这位就是兴山李将军。”   “虎帅,久仰大名。”浙军将领也纷纷客气地和李来亨打招呼,之前在这些人心目中,李来亨是祸乱天下的闯营余孽,赵天霸不用说也是西贼一分子,不过这次他们全靠赵天霸帮忙引路,分营后的众多管理章程也都是在赵天霸指导下制定出来的;今天更是多亏李来亨帮助,让浙兵不必在安庆附近折损太多人马。   “现在鞑子已经尽数出城,”李来亨马上召开正式的军事会议,他提议浙军作为主力去进攻安庆绿营:“我带着部队为你们掠阵,若是你们能够独自消灭安庆虏丑,我也就不出手了。”   浙军将领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不明白李来亨为何不愿意出动更有战斗力的夔东军参战,但赵天霸已经会心地笑起来:“虎帅妙计。”   略一沉吟,赵天霸说道:“虽然虏丑已经失去指挥,但浙军兵器简陋,虎帅是不是可以派一支精兵化妆成浙军,潜行到浙军营地那面,然后发起进攻呢?”   “此事容易,你需要多少兵马?”李来亨想也不想地应承下来。   “一千人马足矣。”   闻言李来亨立刻叫来一个副将,让他挑选一千甲兵,马上出发赶去浙军那边,叮嘱道:“宁可绕个圈子,多走点路,也不要被安庆的虏丑看到了。”   “遵命。”那个副将心领神会,马上就出帐点选兵马去了。   浙军将领都更加糊涂了,不明白为何要多此一举,而且一定要把两面夹攻变成一面进攻。见到这些人脸上的茫然不解之色,赵天霸笑着解释道:“虎帅还想多用这个身份一段时日,所以要我们单独进攻,他在边上为我们压阵,若是万一虏丑还能抵抗,虎帅当然也不会作壁上观;但若我所料不错的话,这么一点儿虏丑根本挡不住我们的雷霆一击,等大局已定后,虎帅就会帅部登船,继续东进。这样就算有鞑子逃出安庆,也会说荆州兵见死不救、临阵脱逃,而不会猜到虎帅的真实身份。”   “正是。”李来亨补充道:“现在安庆城内空虚,你们可以先派一支兵马,打着刚才被抓到的这些鞑官的旗号,冒充传令兵去诈城门。嗯,这支奇兵也由我来出吧。”   说着李来亨就又叫来一个部将,让他带二百人去抢城门,不过同样要先移动到浙军那边,然后绕去诈另外一边的城门。刚才来李来亨营中的那些安庆将领还带了一些亲卫和旗手,自然也被统统拿下,李来亨让部将挑几个带去,逼迫他们去向城门守兵喊话。   “等到我们顺利夺下了安庆后,也要摆出一副和虎帅对峙的样子,等虎帅离开后可以让士兵们讥笑荆州兵不战而逃,然后有意地放几个俘虏走。”现在浙军大部分还不知道李来亨的身份,也不知道这些湖广兵都是友军,赵天霸觉得再隐瞒一、两天也不是做不到:“若是抓住安庆知府,我们也可以用他的印信、名义,在城内张榜弹劾不战而逃的荆州兵,就说是他的临终奏章。”   “好主意,”李来亨抚掌大笑:“就说没来得及送出,你们帮他贴出来、传檄州县。鞑子若是得知,肯定会认为这是你们追赶我不及,想借刀杀人。”   说完后李来亨叹了一口气:“本来以为和提督相处这么久,计谋也学得不错了,原来还是不够周密。”   赵天霸放声大笑:“虎帅谦虚了,卑职在提督身边呆得可是更久啊。”   当初在武昌,李来亨见邓名执意要去南京,就建议对方和自己的军队一起行动。但邓名认为他独自行动速度较快,也不显眼可以轻易穿越清军控制区。邓名走后,李来亨就急忙调兵遣将,分批趁夜偷越过武昌,集合后打起荆州兵的旗号,大模大样地顺江而下。本来李来亨对剃头还有一定的抵触心理,但看到邓名都毫无心理负担,他也想开了:如果剃头就能更轻易的取得胜利,那也没有必要固执地坚持导致更大的伤亡。李来亨一声令下,八千夔东军人人剃头,扎起小辫,手中拿着张长庚给的货真价实的印信和告身,而且李来亨沿途也相当小心,从来不带兵进入城中,只是派精灵的人去讨要关防,如果可能顺便再要点军粮。   这次如果不是为了接应浙兵,李来亨也没有攻打安庆的打算,而是计划继续这样乔装下去,直到最关键的时候出手给清军致命一击。   正如李来亨和赵天霸所料,失去了全部指挥官的安庆绿营根本不堪一击,浙军发起冲锋后安庆绿营见将军们都不知去向,下面的士兵顿时一哄而散,没有多少能够逃回安庆。知府本来还以为今日会有一场大胜,不想逃回来的士兵纷纷嚷嚷,说荆州兵畏敌如虎,根本不敢出营交战,而本军将领们也不知道为何迟迟不归。   正在清军惊魂未定之际,突然发现北面的城楼插上了红旗,见城破在即,安庆清兵不是逃回家中就是向明军投降,知府急忙在横梁上悬起一条白布,准备自杀。但知府踩在椅子上、把脑袋套进绳圈里后又开始迟疑了,池州等地的同僚也都曾向明军投降,但后来又找到机会反正,有这些前例在,知府不禁想到自己若是不死,说不定也还有什么机会。知府天人交战的时候,明军冲进了衙门,把他从椅子上扯了下来,拖去见明军众将。   明将们当着知府的面,尽情地把胆小如鼠的湖广兵奚落了一顿,还告诉知府他们就是在湖广军营外拦截的安庆众将,但近在咫尺的胡老小就是不敢出营救人,甚至在几个绿营将领拼死突围后都不敢开营门接应,眼睁睁地看着明军追到营前把砸门不止的安庆将领拖走。   进入安庆城的明军迅速接管了城防,同时在城外摆开阵势,面冲江边与胡老小对峙。被俘的知府、县令还有其他留守文武,看到明军果然没有多少甲兵后,对坑了安庆全城的胡老小简直是恨之入骨。   李来亨建议浙军以安庆为基地,分批向湖广搬运家属,他还给浙军派去二百士兵,一方面增强他们的实力,另一方面也充作向导。赵天霸三人则与浙军分手,有了李来亨给的向导后,他们留在浙军中就没有什么意义,他们立刻转身返回去追赶邓名。   赵天霸等人走后,李来亨也下令军队上船,当夜就启程向下游驶去。第二天一早浙军小将于佑明把知府再次拖上城头,把已经人去楼空的荆州营地指给他看。昨天晚上知府在大牢里一夜没睡,虽然恨透了坏了大事的胡老小,但荆州兵已经是他最后的指望,知府翻来覆去地在心理念叨守将曾经给他形容过湖广军军容,指望胡老小突发神威,夺回安庆把他救出去。整整一晚上,知府一听到外面有什么响动,就激动地盼望着下一刻看到大批的湖广兵冲进来,那个该死的岳州副将亲自跑来向他谢罪,喊一声:“大人受委屈了。”   现在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安庆知府望着空荡荡的长江江面,真有一种世界末日之感。这时背后于佑明又发出笑声:“本来我们今天要去攻打胡贼的,不想他逃得还真是快,哈哈,等到胡贼跑去南京,不知道他会怎么报告此战呢?”   知府满心的凄苦,他扪心自问,若是自己处在胡老小的境地,肯定会把所有的罪责都推给安庆方面。   于佑明就像是一个魔鬼,说着充满诱惑的话语:“你想不想报仇呢?如果想的话,你就写一封弹劾,把此战的真实情况源源本本地报告给鞑子,我们替你传书南京。”   知府很清楚这是明军的借刀杀人之计,不过他又怎么会放过这个机会,毫不犹豫地重重一点头,咬牙切齿地叫道:“劳烦给老夫笔墨,老夫这就弹劾胡贼。”   在这份弹劾里,安庆知府把胡老小骂了狗血喷头,说他见死不救、临阵脱逃、畏敌如虎,连累了安庆满城官兵、文武,不但要朝廷追究他的罪责,还警告南京方面万万不可重用此人,以防他再次故伎重施、拖累友军。   ……   与西进浙军的大张旗鼓相比,邓名带着的五千浙兵则偃旗息鼓,分成几队小心翼翼的摸索着前进,几天来一直昼伏夜出,唯恐惊动了南京的清军。这些浙兵不敢走大道,就沿着应天府、宁国府、广德府的边界地带前进,这些边界地区距离各府的府城都较远,清军活动也不那么频繁。幸好有郑成功,这些日子来江南府县混乱不堪,精兵尽数赶往南京,驿站交通也都处于半瘫痪状态,所以头两天邓名一直没有被发现,偶尔遇到的农夫也搞不清这到底是清军还是明军。   但今天早上邓名的营地被一队绿营士兵发现,没能继续隐藏行踪。   现在南京已经得知郑成功退向长江出海口,管效忠、蒋国柱和梁化凤带领最有战斗力的清军赶往苏州等地戒备,以防郑军再次登陆,而地方官府也觉得大事已定,郑成功对江南的攻击已经宣告失败。如今地方官府已经不再迟疑,旗帜鲜明地站在清廷一边,他们纷纷把手中的部队派出去,搜索周围的掉队明军。   邓名遇到的这队绿营就是其中的一支,在发现这队绿营靠近营地后,邓名马上动员营内的浙兵备战,然后就领着他们出动杀出去,意图歼灭这支只有百多人的绿营部队。现在江南地方上的绿营都是战斗力极差的部队,这队绿营在遇到五百浙兵的攻击后,几乎在一瞬间就溃败了。   可绿营的迅速溃败也让邓名歼灭他们的计划化为泡影,浙兵远没有这些本地兵熟知地理,只消灭了五十余名清军,剩下都四散逃掉了。   知道行踪暴露后,邓名就带着一千人的前军迅速推进,占领了几个村镇,征集补充物资。同时全军也不再继续白天潜伏、夜晚行动,而是迅速地向东行军,一直到日落才安营扎寨。   晚上邓名和周开荒、任堂等人商议下一步的行动:“再走一天我们就可以进入常州府,按照原计划我们应该沿着常州府和广德府的边境前进,然后溜进浙江境内。”   邓名等人本来希望能够摸到杭州附近才被清军发现,现在杭州防守也相当空虚,最有战斗力的杭州驻防八旗已经去了南京,到时候明军就绕城而过,全速冲向宁波府。绍兴、慈溪、宁波一带都是浙军常年活动区,不但熟悉地理,而且与当地居民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一旦到了宁波府就很容易与舟山取得联系,得以安全出海,就算舟山没有及时派来足够的船只,依靠熟悉的地理明军也可以与清军周旋,毕竟现在清军的注意力还主要集中在苏州一带,短期内应该不会有大量的追兵赶到。   但暴露行踪后,这个计划能够顺利实现就很难说了。若是明军在杭州附近才被发现的话,那属于浙江官府需要解决的问题,就算浙江方面以最快的速度探明这支明军的实力,然后向南京请求增援的话,南京也需要一定的反应时间,会不会在郑成功还没有离去的时候从苏州等地抽调部队去浙江也很难说。   但现在邓名等人依旧处于江苏境内,准确地说是在应天府这个距离南京最近的府境内,南京方面断然不会坐视有一大股明军在这里活动。   “鞑子应该不知道我们的实力,今天早上我们只出动了几百人。”周开荒有些不自信地说道:“可能不会派大军来追赶我们,我们还是按照原计划继续前进吧。”   “没错,鞑子是不知道,所以他们可能派几百人来追赶我们,但现在他们已经知道我们在这里了,就不会被伏击,而且会有意地观察我们留下的痕迹,判断我们的人数。”任堂立刻指出:“用不了多久,我们的实力就会彻底暴露。”   东面是常州府,再向东就是苏州府,正是管效忠、梁化凤等人驻守的地区,如果听说身边就有数千明军活动的话,他们肯定会前来围剿:郑成功还在海上,只是有再次登陆的可能性而已,而常州府的明军则是实实在在的威胁。   “即使管效忠和梁化凤都不来,那还有松江府的马逢知,”任堂提到了另外一个威胁,驻守松江的马逢知在此次战争中态度暧昧,现在郑成功大败,想必他正在惶恐不安,说不定正在后悔为何不和梁化凤一样,出兵增援南京:“马逢知手握一万五千绿营,其中有三千是骑兵,远比梁化凤的部队善战得多。说不定他会认为我们这五千人是他最后的机会,会想用我们的首级洗刷他首鼠两端的罪行,向清廷乞求一条活路。若是他只带着骑兵赶来,在我们逃出常州府前他就能赶上我们,就算我们逃进浙江他也会穷追不舍。”   邓名看着地图,继续前进进入常州府后,他们就会夹在南京和苏州之间,前后都是清军的重兵集团,除非两地的清军都毫无反应地按兵不动,连一点侦查部队都不派来,否则明军就会被清兵咬住、拖住,被侦查个一清二楚,然后在清军的前后夹击中被消灭。   “是该重新考虑一下的时候了。”邓名抬起头,对任堂和其他来参加军事会议的浙江军官们说道:“我们可以赌鞑子对我们熟视无睹,在两天之内不做任何反应,让大家能够平安回家,可你们真敢这么赌么?一旦鞑子追来,五千人不会有几个能活着到浙江,更别提去宁波了。”   即使是最归心似箭的浙江军官,此时也沉默不语,邓名继续说下去:“我们努力过了,但回家的路看起来不通了,我建议我们还是及早回头吧,现在赶回湖广或许还来得及。”   现在调头向回跑,虽然还可能受到南京清军的追击,但至少可以拉远与苏州清军的距离。   “只要我们迅速向西前进,南京方面的鞑子也未必愿意穷追,延平郡王眼下还能转移鞑子对我们的注意力。”邓名指出,现在清军已经击退郑成功对南京的进攻,在胜利在望的时刻,或许清军的战略会趋于保守。   ……   崇明岛。   登陆已经两天了,但是守军依旧坚守着营垒。   在损失了大量的高级将领后,郑成功把失去领导的士兵调拨到其他营中,但现在士兵还远远没有适应新的将领,将领也完全不熟悉这些士兵。   今天从战场上返回的将领们,一进账二话不说就统统跪在郑成功的面前,虽然他们亲自督战,但士气和组织都一团糟的闽军却依旧拿守军无可奈何。   “先吃饭吧。”郑成功平静地说了一声,招呼部下们起来,让卫兵把晚饭端进来。   “张尚书只能自求多福了。”众人默默吃饭的时候,郑成功下了退兵的决心。   第五十五节 死地   郑成功攻打崇明岛,就是为了能够把家属安置在这里,外面有水师环绕可保无忧,这样闽军就有机会腾出手来与清军再决胜负。但迟迟拿不下崇明岛,只会让士气不振的明军变得更加趋于瓦解。郑成功得知梁化凤、管效忠等人已经到达苏州府,现在虽然他们慑于明军水师的优势不敢增援崇明岛,但郑成功同样不敢冒险,万一清军偷渡成功,以现在明军的状况,恐怕又会是一场类似南京城下的大败。   放弃攻打崇明岛后,闽军就不可能再回头支援浙军,也会失去对清军的牵制作用。郑成功虽然顾不上再管张煌言,但他决定还是分批从崇明岛撤退,有断后部队就不会被清军水师追击,也可以把苏州的清军多拖上几天——郑成功觉得对深陷内地的浙军帮助不大,只能算聊尽人事而已。   虽然这次出击南京的结果与郑成功所期望的完全不同,还损失了甘辉、余新等许多将领,但郑成功已经开始从负面情绪中摆脱出来。   在几个亲卫的陪伴下,郑成功走到海边。远望南岸,密密麻麻的火光都是清军营地的。郑成功的背后隐隐传来明军家属的哭声,她们在哀悼今天战死的亲人——由于没能肃清崇明岛的敌军,所以郑军依旧没能完成军属分离工作。   “荷兰人劫掠我国客商,我已经警告过他们两次了,说如有再犯必定兴兵讨伐。”郑成功在心里静静地想着未来的战略。为了建立这支军队,郑成功花了差不多十年的时间。这次损失虽然不小,但以现在郑成功控制的海贸航线,估计有个五年也就能恢复旧观:“但荷兰人听闻我失败,难免会再起抢夺之心。如果我对他们劫掠汉家的商船置之不理,很快我的收入就会大减;反过来,如果我征讨台湾,拿下荷兰人的基地,以后澎湖、台湾之间的航道收入就不再是我与荷兰人共享,而是为我所独占……虽然这也要花费一些时间,但五年之内我依旧可以恢复军力,而且还多了一个台湾,可以用来安置家属,下次再进攻南京的时候也就不必担心后方的安全。”   清兵已经到达苏州府两天了,但是他们始终谨慎小心地沿着岸边扎营、布防,没有任何增援崇明岛的企图。如果不是眼下郑成功对自己手中军队的纪律、士气严重缺乏信心,完全不用着急离开的。看着清军那副畏惧郑家水师的样子,郑成功又在心里说道:“我还是会来的,会一次接着一次地杀入长江,登陆山东、福建、浙江,这万里江防、海防,你们能守得住多少?我不会再犯带家属的错了。”   今年郑成功只不过三十五岁,风华正茂,他觉得自己还有充分的时间和机会光复中原,为大明夺回两京。盘算了一会儿夺取台湾能给自己带来的海贸收益后,郑成功的思路飘得更远:“吕宋为西班牙人所得,他们曾两次残杀华侨,视我大明子民为猪狗,我也两次警告过他们了,不过之前一直鞭长莫及。等我军拿下台湾后,若是西班牙人恭顺,我也没有必要在他们身上耽误时间,若是他们依然杀害华侨,我可举兵讨伐。等拿下了吕宋,把所有的航道都握在手中后,收入再增加一倍不成问题,就是养二十万大军,每年发动一次北伐,财力上说不定都可以做得到。”   收起了越飘越远的思绪,郑成功重新把目光投在海对面的清军营地上。   “来日方长。”郑成功轻轻地说了一声,他的言语中再次充满了自信和百折不回的气势。   不过郑成功并不知道,在邓名原来的世界上,他并没有更多的机会了。   在那个世界,四年后,郑成功确实夺取了台湾,妥善地安置了军队的家属,独占了台湾黄金水道,并发国书给菲律宾的西班牙总督,要对方不得歧视华人并侵害华人财产。西班牙人对此置若罔闻,依旧屠杀华商,消除西班牙人的贸易竞争者。而菲律宾的华人不但是郑成功的贸易伙伴,也是他的兵源之一。得知此事后,郑成功整顿部队,联络菲律宾的华人,准备跨越重洋把菲律宾纳入中国版图,同时完成对东亚贸易的垄断。   但在郑成功预定出兵日期的一个月前,连续传来他的父亲、弟弟们被清廷杀害的噩耗,以及儿子郑经私通乳母等消息,连续的打击让郑成功一病不起。他在临死前悲愤至极:“我才三十九岁,尚未光复中原,怎么就要死了呢?”郑成功抓破自己的脸,自云无面目见明帝于地下,随后逝世于台湾。   ……   邓名返回湖广的建议在浙军中引起了轩然大波,好多人认为既然已经走了好几天了,那就干脆走到底,但大部分人最后还是支持邓名的决定,认为继续前进实在太危险了。苏州有通向杭州的大道,如果清军决定追击可以迅速赶到,甚至可以比明军先到,堵在明军头里;而明军需要从太湖南岸绕过去,道路要难走得多。   但争执又耽误了半天的时间,第二天明军并没能及时出发,到下午的时候,任堂匆匆赶来,告诉邓名有数百人不辞而别,自行继续向常州府前进了。听说此事后邓名也是又急又气,对任堂叫道:“他们离开大军独自行动,有几个能够逃脱?十有八九都要落入鞑子之手,现在可好,他们还知道我们的计划,等他们被鞑子捉住后,我们的兵力、虚实和行动路线也就会统统为鞑子所知。”   邓名无法再等下去,表示自己会立刻向芜湖出发,让愿意走回头路的浙兵跟上。任堂虽然很想返回浙江,但也知道在行踪暴露的情况下强行闯关凶多吉少,就说服一些浙军首领跟着邓名一起出发。见有人带头,那些还在犹豫的浙江士兵就纷纷跟上。不过仍有一些人决心冒险回家,就此和大部队分离,化整为零向东去了。   到傍晚扎营的时候,检查人数只剩下四千出头了,见邓名闷闷不乐,李星汉就宽慰道:“离开的将士目标小了很多,可能会有不少人脱险。”   “很难。”邓名摇头道:“不过我现在很后悔为何昨天还要继续向东走冤枉路,当时就应该当机立断,马上回头。”   说着邓名又叹了口气,为自己的优柔寡断后悔:“若是昨天马上回头,不但可以多出一天路程,而且大部分人见距离常州尚远,可能也不会心存侥幸去冒险,这完全是我的错。”   “提督不必过于自责,毕竟这不是您的军队,凡事都需要和我们商量。”任堂闻言也赶忙安慰道:“若不是您带着卫士跟我们一起走,路上也不会那么容易避开鞑子耳目,我们可能早就被发现了。”   之前邓名总是带着卫士为全军开道,侦查前面的敌情,所以头两天浙军顺利躲开了清军的耳目;但从返程的第二天,浙军就屡屡遇到小股的地方绿营,虽然地方军队战斗力很差,人数也不多,总是被明军驱逐开,但大家都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兆头,说明周围的清军已经得到警报,知道有这么一支浙军存在。   而且与小股清军的交手也拖慢了明军的速度,但凡遇到山林明军也不敢快速通过,而是小心翼翼地反复侦察,确认没有埋伏后才敢逐队通过。前队从狭窄的地形通过后,还要占领两侧制高点,以掩护全军安全通过。   “这么走下去可不好。”第二天扎营后,邓名等人感到形势更加危险,对于周围的清军部署一无所知,而阴魂不散的地方绿营能够把浙军的动向源源不断地报告给后方。今天还发生了几次小规模交手,有几个浙军在占领掩护阵地的时候自己摔伤,无论是战斗还是非战斗造成的伤员,邓名也都要携带着一起前进。要是把伤员丢弃,那无疑于宣判了他们的死刑,以后就没有人愿意执行危险任务了。   第三天又受到地方绿营的多次骚扰,还有一些清军在浙军周围故布疑阵,插旗、擂鼓闹个不停,虽然知道敌人可能也就是几十、上百个,他们是在虚张声势,但身处敌境的明军也不敢冒险,遇到这种情况就要展开戒备,警报解除后才能继续行军。   不过从下午开始,地方绿营突然不见了,这让明军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到晚上扎营的时候,明军已经抵达高淳,这里是太平府、宁国府、应天府三府的交界地带,如果明天也能像今天下午这样不受到骚扰的话,那么晚上就能赶回芜湖。从芜湖到铜陵之间的清军已经不存在,明军接下去的路就会好走得很多。   眼看又回到了出发地,这些天的辛苦完全白费,浙军的士气变得很差,没能达成心愿的士兵也颇有怨言,有人又开始说三天前其实不必回头,要是卯足一口劲冲下去,说不定现在已经冲过湖州了。   整顿好营地后,邓名就让卫士们去休息,明日还要继续赶路,这个时候突然有人冲进来,说是赵天霸他们三个回来了。   “你们怎么找到我们的?”邓名见到三人后自然十分惊喜。   “怎么会找不到?”赵天霸把几封邸报从怀中掏出来,递给邓名:“我们从安庆返回后,两天前就回到芜湖了,现在那里都是鞑子。”   “都是鞑子?”邓名的脸色马上沉了下来。   “正是,巢县那边听说发现了张尚书的行踪,郎廷佐把他的标营都派去了,走的就是芜湖这条路,跟着一起来的还有鞑子的水师。”张煌言的部队拖家带口,行动非常缓慢,发现张煌言的踪影后,南京立刻派出部队追击而去:“也幸好张尚书吸引了一下鞑子的注意力,郎廷佐的标营甲骑都朝着北追去了,不然提督你们就麻烦了。”   三天前邓名这股浙军的行动被发现后,立刻让常州等地的清军提高了警惕,在确认有一支规模可能上千的明军活动后,接到警报的管效忠断定这支浙军正在冒险返回宁波,他不等南京命令,就派了三百骑兵南下湖州拦截,幸好邓名掉头,不然早已经与这支清兵相遇。   赵天霸还告诉邓名,虽然有郎廷佐的标营向巢湖方向去了,但是之前集合在南京周围的不少水师,包括江西的一些船队都已经抵达芜湖,这些水师加上携带的绿营,估计也有三、四千人:“除了南京的援军,太平府和宁国府的鞑子也知道提督的位置了。几个时辰前我从黄池过来的时候,看到打着这两府旗号的鞑子正在收缴船只,沿着河岸布防。”   黄池位于高淳和芜湖之间,高淳北面是丹阳湖和石白湖,南面是固城湖,浙军想返回芜湖的话,需要在黄池镇或者水阳镇渡河。   “他们有多少人?”邓名脸上的忧色更重,虽然可能找到可以渡河的地点,但是清军有所防备的话,明军还是难以突破。   “大概有一、两千吧,其中大概有三分之一是甲兵。”赵天霸反问了一句:“现在提督有多少甲兵?”   “大概五百。”   “那肯定不行。”赵天霸说出了大家的共识。   而且就算能击溃太平府和宁国府的地方部队,芜湖的清军恐怕也不是浙军能够对付得了的。   就在大家快要绝望的时候,赵天霸总算说出了好消息:“虎帅已经顺流而下,现在也在芜湖附近。”   邓名知道李来亨会随后出发,不过并不知道李来亨什么时候能到,听赵天霸叙述完安庆一战的经过后,浙军将领们又燃起希望:“只要能和虎帅会师,我们就脱险了。”   “可是怎么通过黄池呢?”宁国府的绿营已经有所防备,邓名觉得强攻他们的沿河防线难度很大:“而且就算冲过黄池,我们先遇到的也多半是真正的鞑子,而不是虎帅。虎帅知道我们正在返回,但不清楚我们的具体位置。”   南京方面给胡老小下令,让他戴罪立功,领着荆州水师和南京派来的水师一起堵截西窜的浙军。   “如果我是虎帅,我会怎么做?”邓名对周围人大声地说道:“我一定不敢在芜湖与清军合营,因为怕露出破绽,也不敢轻易向芜湖的清军动手,因为一旦身份暴露就更难支援浙军。所以我会在芜湖周围游弋,睁大眼睛看着我们会不会突然到达江边。但我很难第一个知道情报,因为我是客军,就算某处打起来我也是最晚知道的那个……”   说到这里邓名停住了,又开始沉思。   “所以我们还是在死地。”有的浙军将领已经开始绝望。芜湖周围的清军严阵以待,浙军不但很难突破到江边,就算突破到江边,等李来亨得到消息,急忙赶来登陆支援,浙军可能也早就被打垮了。   任堂看了看周围丧气的同伴,突然对邓名说道:“提督不妨与我们约定一个地点,然后立刻去与虎帅联络,我们集中全力向约定的地方突围,提督与虎帅就在那里等我们好了。”   邓名的卫士们都扫了任堂一眼,知道他虽然说的冠冕堂皇,其实就是要邓名赶快脱身,不要再管这些注定难以突围的浙军了。   浙军头目也都先后明白了任堂的意思,他们纷纷支持:“提督送了我们一路,已经足见盛情了。”   “这都是我们自己要去浙江闹的,与提督无关。”   “提督赶快去虎帅那里吧,说不定我们就杀到江边了,提督早走一刻,虎帅的船也能早到一刻。”   周围人七嘴八舌地相劝时,邓名始终没有出声,而是继续看着地图沉思。   很久以后,邓名抬起头,问周围的众人:“你们敢不敢去一趟南京?”   “南京?”大家都惊讶地叫起来。   “是的,如果我们向芜湖冲去,本地绿营和南京水师的反应速度一定比虎帅快;但如果我们突然出现在南京江边,很可能就反过来了;鞑子发现几千明军出现在城下,肯定会紧急向四周发出警报,但未必会立刻下令回援,毕竟南京周围有很多鞑子。首先,这样的大事,虎帅也不会不知道;其次,芜湖的南京水师和江西水师没接到命令不会马上回师,但虎帅不同,他一旦知道我们的消息,就会立刻动身来接应我们,从芜湖到南京,顺流而下一天也就差不多到了吧。”   “可是提督也说南京周围鞑子云集,会比芜湖这边还多,我们能坚持到虎帅来么?”   现在南京的清军精锐不是去下游防备郑成功,就是去巢湖追击张煌言,连郎廷佐的标营都派走了,可见南京已经连多余的骑兵部队都没有了。但尽管如此,南京周围也还会有数万清军,披甲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总比这里希望更大,”邓名也不是很有把握,但他的判断是:“芜湖这里的鞑子已经知道我们的实力,发现我们后不会犹豫,立刻就会发起进攻。但南京不同,他们看到我们后,会先吓一跳,然后觉得我们不会去送死,担心我们还有后援。等他们侦察清楚了,可能要花些时间。现在南京周围剩下的鞑子都是从各地赶来的零散兵力,互不统属,彼此之间配合未必默契,我们只要坚守营地一段时间,虎帅或许就能赶到。甚至可能等虎帅赶到了,南京的鞑子还在疑神疑鬼,没有向我们发起进攻。”   第五十六节 突击   万县。   熊兰手中的兵马不多,所以他对重庆方向的清军一直很警惕,从来不曾忽视了侦察工作。高明瞻、王明德的军队向下游进发后,才离开重庆没有两天熊兰就已经得到了警报。   “重庆来了至少五千人,这如何是好?”听完侦察兵的汇报后,师爷秦修采的脸顿时煞白,急忙向熊兰叫道:“赶快派人去云阳、奉节求救兵!”   “求什么救兵啊?”熊兰面色不变,几乎在一瞬间就做出了决定:“我们投降。”   “又投降?”秦修采目瞪口呆。   “千总三思啊。”朴烦作为熊兰的心腹,也急忙献上忠言:“我们已经投降过邓先生两次了,邓先生要是又回四川,那我们可怎么办?”   “邓先生已经去湖广了,他未必还会回四川。云阳肯定帮不了我们,奉节的兵力也没多少了,只有夔东众将能够出兵救我们,可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夔东未必会出兵救我们,有这份余力他们多半会去湖广攻城掠地,救我们川军干什么?再说,就像你说的,我们已经投降邓先生两次了,早就是他们眼中的反复小人,他们哪里还会在乎我们的死活。”熊兰脑筋转得奇快,在师爷和朴烦还在琢磨向哪里求救时,他已经把利害关系梳理了一遍:“就算夔东众将大发慈悲,接到消息立刻就急如星火地出兵来增援万县,我们也得独自抵抗高明瞻十天、半个月吧?你们真觉得我们能守住?危机的时候谁去堵城门?”熊兰指着秦修采和朴烦质问道:“是你秦修采去,还是朴烦你去?反正我是不去的。”   秦修采咳嗽了一声,嘴上不再表示反对,可是心里却想:“我一个读书人,为千总你念邸报、写报告的,亏你也好意思说让我去城门作战。”   而朴烦则热血上涌,应声答道:“卑职去,卑职愿为千总效死。”   朴烦本来是一个普通的小伙夫,在熊兰的提拔照顾下,先是当上伙夫头,又当上了带兵的把总,平日里万县的兵丁见了他,也得客客气气地喊一声“总爷”。现在大难临头,朴烦顿时生出一股士为知己者死的悲壮情绪来。   “好兄弟。”熊兰也有点感动,用力地拍了拍朴烦的肩膀,但话锋一转还是要投降:“我是带着你们共富贵的,怎么会让你们去送死呢?听我的,我们投降,投降了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可是,万一邓先生回来怎么办?”秦修采还有些迟疑,他已经见识过邓名的利害,即使现在邓名远在湖广,威慑力也比高明瞻和王明德高出多少倍。   “那还用说?”熊兰的尾音翘得高高的,好像在嗔怪秦修采明知故问。   “可邓先生说过的啊,事情可一、可再不可三,上次他已经警告过东家了啊。”秦修采见熊兰并不是死心塌地要给满清出力,急忙叫道:“东家,我们还是逃去奉节吧,不要投降了。”   “不去!”熊兰把脑袋晃得如同拨浪鼓一般,慷慨陈词:“我是万县的守将,万县就是我的地盘,我的基业,没有了万县我就是一条丧家之犬,再也不会有人拿正眼看我,我就是死也要死在万县。”   “可邓先生要是回来……”秦修采唠叨着还要再劝。   “不怕,我可记得邓先生还说过一句话,叫做‘事不过三’,我才投降两次嘛,加上这次一共才三次。邓先生金口玉言,不能说话不算。”熊兰主意已定,再不犹豫,马上吩咐朴烦道:“你去,把万县的兵丁都召集起来,就说我要与大家商议如何保卫万县。”   朴烦虽然表示了反对,但见熊兰已经打定主意,也就跟着下了决心,顿时面上露出凶光:“千总放心吧,要是谁胆敢说一个不字,卑职就给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现在的万县兵主要是本地人,但也有一些是云阳等地的兵,熊兰出任千总后,奉节还派过来一百多名士兵。本来文安之还想着要派来更多的监视部队,但首先是因为兵力不足,后来注意力转向湖广后也就把这事放下了。在朴烦的眼里,这些外地人多半会跳出来阻挠熊千总的大计。   当天下午,熊兰就把万县的屯垦兵都召集起来,他站在一个高台上,向大家说明了重庆清军的举动。   “我这个人,一向讲求合则留,不合则去,人各有志,绝不勉强。”熊兰首先定下了基调,然后大声宣布:“重庆的五千兵马,我们是决计打不过的,我也绝不会让兄弟们白白送死,所以只要高巡抚一到,我们就开城投降;但是,任何不愿意投降高巡抚的人,我也不会强留,你们今天就赶紧收拾包袱,马上去云阳。不过我觉得云阳也不安全,最好你们到了那里也不要停留,直奔奉节方可万无一失。”   熊兰的讲话又一次让秦修采目瞪口呆,他从来不知道东家居然还信奉什么“人各有志”一说。当初跟着谭弘的时候,秦修采也亲眼见识了熊兰的手段,把谭弘的亲卫折腾得死去活来,如果他不是读书认字的话,也得呆在牢里挨饿。   “皇天在上、厚土在下,若是我有半句虚言,天打五雷劈。”熊兰赌咒发誓,表示绝不会为难那些不愿意投降的士兵,更当众宣布:“山路难行,你们走水路吧,把万县的船都带走,多带一些粮食,免得路上挨饿。”   随后熊兰就解散了部队。大部分士兵故土难离,也就和熊兰一起留下了。几百不肯投降的士兵也确实没有遇到任何麻烦,熊兰不但帮他们把辎重装船,还让他们带走了万县全部的船只,路上的口粮也都按三倍给的。   望着明军的船只渐渐远去,朴烦脸上满是不解之色,而秦修采这时才找到机会问道:“东家,您一开始就想好了吗?”   “正是。”熊兰答道。早在打算投降的时候,他就已经决心礼貌地送明军离境,绝不让自己手上沾上明军的血。   “东家大才。”秦修采由衷地称赞道。别看熊兰不如谭弘那样出身将门,但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后,秦修采对这位新东家的才能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认定熊兰会比谭弘更有前途,今天的处置更是加深了秦修采的信念。   “邓先生在建昌时说过,现在天子弃国,大明律已经作废不管用了,他与四川兵将、百姓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我可没杀人,也没有伤到一个,邓先生有什么理由降罪于我?”熊兰得意洋洋地说道:“只要天子还在缅甸,就没有叛逆一说了。”   “可这毕竟还是叛逆啊。”朴烦依旧不放心。   “邓先生天家贵胄,我只是一个小小千总,邓先生会为了我而失信天下吗?”   转天,王明德带着前锋悄悄到达万县附近,打算偷袭明军,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但他的部队刚在隐蔽地点登陆,对面就敲锣打鼓地迎上来一群人,为首的正是熊兰,他又一次自缚双臂,向王明德口称“死罪”不已。   经过前两次的失败后,熊兰第三次向满清投降的行动终于大获成功,王明德亲释其缚,宣布万县所有的投诚官兵都一概留任。后队的高明瞻得知此事后,全速赶到万县安抚降军,然后急忙向保宁的川陕总督报捷。   李国英接到报告已经是很多天以后的事情了,当看到高明瞻的人事安排后他有些不解,对使者说道:“熊兰投降有功,不重赏不足以显示朝廷的仁德,高巡抚怎么只赏了点银子就算了,依旧还是个绿营千总?我觉得该给他一个万县守备,其实这献城之功就算挂个游击的衔也不为过吧?”   “总督大人有所不知,这熊兰是个妾生子,”使者答道:“当初还是靠他姨娘给谭弘做妾才捞到个把总身份。”   “原来如此。”心中的疑惑得解,李国英满意地点点头,千总、把总这样的小军官他本来就不会放在心上,熊兰的事也就是随口一问,注意力随即转到高明瞻后续的军事行动上。没过多久,南京的战事传到川陕总督衙门,李国英震惊之余,万县的事就暂且放到一边了。   ……   在熊兰投降的那天,邓名已经带队来到了江宁镇西北。   这几天明军昼伏夜出,沿途一直没被清军部队发现。明军的部队在方山、牛首山南面潜行,利用山势隐藏自己的行踪,避开南京哨探的耳目。为了鼓舞士气,邓名也不再对这些浙兵隐瞒身份,干脆告诉他们自己就是大闹昆明、威震湖广的江南提督——而这也确实起到了显著的效果,本来对前途悲观的士兵们顿时燃起了新的希望。   本来应天府周围人口稠密,但郑成功逼近南京后,附近的百姓纷纷外逃躲避战火,郑成功抵达后和清军对峙十几天,百姓更是逃散一空。战事刚刚结束,南京附近有大量的清军活动,现在要是被当兵的抢了,官府也绝对不会过问,百姓知道这点,所以仍在外躲避。明军途径的地方,比太平府等地显得还要荒凉,到处空无一人,很多农舍的房门都没有掩好,显然主人离家时非常匆忙。   “南京在我们的正北,大胜关差不多就在我们的正西面,西南是江宁镇。”邓名把浙兵将领聚集在一起,讨论下一步的军事行动:“我们肯定不能绕过南京,不然南京一下子就发现我们的虚实了。江宁镇和大胜关,我们挑一个地方扎营,然后大张旗鼓地在南京周围炫耀武力,接下来就看李将军什么时候到了。”   从高淳到这里一路上无惊无险,这并不仅仅是因为百姓逃荒,也是因为清军完全没有防备,他们根本没有想到浙军会自寻死路地向南京开进。明军通过的地区既没有大道也不沿江,偶尔遇到的几个绿营兵也相当缺乏警惕性,不是被明军消灭就是糊弄过去,没察觉到后面跟着的大批浙兵。   侦察的结果很快报回营中,江宁镇没有清军驻扎,而大胜关则有一批清军,据李星汉观察大概有一、两千人的样子。   “他们挖壕沟了么?”邓名问道。   “没有。”   “修筑营墙了吗?”   “也没有。”   邓名有些惊讶地说道:“大胜关紧靠长江,我们的来路上那些鞑子全无戒备也就算了,怎么监视江防的也这么松懈?”   “延平藩和张尚书一东一西,已经远离南京而去,如果芜湖和镇江都没有警报,南京的鞑子又担心江防做什么?”李星汉侦察大胜关周围清军的动静时,还在林边遇到一小队打猎的敌人,李星汉远远和他们挥手打招呼,叙述完毕后他笑道:“提督,我们应该是选大胜关扎营吧?”   “嗯。”邓名点点头:“既然鞑子认为现在是听曲看戏的好时候,那我们就去和他们凑凑热闹。”   说完邓名就向浙军将领们解释起来,告诉他们为何进攻大胜关:“大胜关的鞑子距离江宁镇很近,如果放任不理,他们会很快开始侦察我军的兵力,南京的鞑子就能知道我们的虚实;如果大胜关的鞑子戒备森严的话,我们只好老老实实地去江宁镇扎营,能拖多久是多久。但眼下是个良机,打垮了他们会让南京的鞑子惊疑不定,认为我们兵力雄厚,就断然不敢主动进攻,从大胜关逃回去的鞑子也会夸大我们的实力;而且这仗一起,肯定会惊动江防烽火,就等于是替我们通知李将军了。”   “一、两千人,恐怕披甲也得有数百吧,不过听起来像是乌合之众。”任堂和其他浙军将领也都信心十足,觉得对方很可能是从各地召集来的衙役、县丁之流。   “让士兵们好好休息,三更时我们起床吃饭,然后摸到大胜关的边上埋伏起来。”   如果劫营当然是晚上比较好,不过这个任务需要由有战斗经验的士兵来执行。浙军现在称不上是精锐部队,肯定要全军压上,如果半夜去劫营,恐怕会发生难以预料的混战,邓名并不打算冒这个险。天蒙蒙亮的时候清军还在沉睡,只要能看清敌我,就立刻发动进攻。   根据商定的计划,当天边刚一露出白光,邓名就与四十五名骑兵率先进攻——除了他的卫士,浙军也有一些拥有马匹的战士——紧跟着,全体浙军就一起发起突袭。   马上就有人对此表示反对:“提督乃一军之主,不可轻易犯险。”   “我的看法正好相反,我作为一军之主都不犯险,那士兵们为何要去冒险?”邓名反驳道:“说不定他们被抓住了还能求得一条活路,起码不会被千刀万剐吧?我不拼命,如何让将士们出力?此事不必再说。”   军中的将士早早睡下,夜里三更时候被叫醒,伙夫已经准备好了热水和干粮。大家吃饱后,全军分成许多纵队,每个士兵都用绳索与前面的人连在一起,由眼睛最好的士兵带队,利用黑夜的掩护,默默地向大胜关赶去。   邓名走在前军,最早来到清军的营地边。现代人的营养充足,没有夜盲症,在月光下邓名可以看得见周围的东西。正如李星汉所说,对面的清军并没有修筑营墙,夜幕中可以直接看到他们的帐篷。观察了半天,邓名连哨兵都没有看到,清军也没有部署环绕整个营地的篝火,隐约有一座堆起来的东西,好像是一堆篝火的灰烬,但其中没有任何光亮——估计是因为没有人添柴而熄灭了。   邓名从前面侦察返回来后,挨个去找军中的浙兵将领,进行最后的战前沟通。然后回到军阵的后部,和突击队的士兵们一起静静地守在坐骑旁边。   当地平线上开始透出一线灰白色,邓名示意大家开始进行准备,战士们纷纷解开绑在马嘴上的绳索,最后检查一遍身上的装备和武器。   “提督,士气好像有点小问题。”任堂是个读书识字的人,也会骑马,战前坚决要求参加突击队。此时他凑到邓名身边,小声地说道。   周围缺乏战斗经验的浙军士兵们都很紧张,他们趴在地上,紧紧握着手中的木棒,死死地望着清军营地的方向,不少人的额头上都满是冷汗。随着天边的灰色渐渐露白,这些士兵的汗水也更多了。准备跟随邓名发起突击的浙军士兵,有几个人也缺乏战争经验,大部分是第一次参加较大规模的战斗。就连浙军的将领,参加过几千人大仗的也只有一、两个人,浙军从上到下都感到了巨大的压力。   “不要紧,等我们冲过去,他们自然会跟上来的。”李星汉对任堂说道。   “希望他们快一点跟上,”周开荒有些担心,一旦骑兵冲进了清军的营地,很快就会把所有的清兵都惊醒,明军步兵必须迅速赶到,不能让清军有时间做出反应:“他们跟得越慢,伤亡就越大。”   “嗯。”邓名也注意到了军队中普遍的不安情绪,他觉得与其让队伍脱节,还不如稍微晚一点带着突击队冲进去。   眼看时候已经差不多了,邓名翻身上马,其他骑士也随后跟上。   穿过人群来到阵前,邓名并没有如同计划中的那样立刻向清军营地冲去,而是勒定战马,转身望着身后那些还趴在地上隐蔽的士兵们。   “你们都认得我,我就是邓名。”邓名用尽气力向大家喊道,在寂静的黎明中,他的声音被传得很远。   “提督……”见邓名没有发起突击,而是在敌营的眼皮底下大喊大叫起来,任堂有些不解和吃惊,但他强行忍住,把说了一半的话又咽了回去,和其他人一样等在邓名身旁。   “今天谁和我一起流血,他就是我邓名的兄弟。”邓名大喊着,毫不客气地抄袭了莎士比亚伟大作品中的一句话,停顿片刻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又喝道:   “全军起立!”   从容地转过马身,邓名遥望对面的清军营地,好像已经有人被惊动了,正从帐篷里钻出来。   “跟我来。”   邓名拔出马剑,再不回首,全力向着清军的营地驰去。   第五十七节 轻取   明军的骑兵们一直冲到清军的帐篷边缘,并没有遭到任何的有效抵抗,看到邓名他们杀过来的时候,刚刚钻出帐篷的清军士兵大部分还都不知所措,反应最快的那些也只来得及发出示警的大喊声而已。   冲进敌军的营地,轻松地砍倒赤手空拳的敌人,浙军的骑士们都很兴奋,看到面前的敌人背冲着自己逃走后,就自然而然地开始追击。不过邓名等人和这些浙军不一样,他们已经进行过多次的袭击,以往邓名每次战后都会总结经验,发现能够对己方构成威胁的还是那些尚未失去组织的敌人。   今天虽然明军骑兵分成几队,但每队的领头人都是邓名的卫士,他们冲进敌营一段距离后,就不再继续追击那些溃逃的敌人,而是回头寻找那些还试图抵抗的清兵,这也是邓名在战前反复交代过的注意事项。   明军在营外布阵时,把几百有盔甲的士兵部署在前排的位置,但发起冲锋后,最早跟着骑兵冲进营地的,竟是一些位置相对靠前、跑的又特别快的无甲兵。他们抵达清军的营帐前时,邓名等骑兵已经冲了过去,正在驱赶最早钻出帐篷的那些清兵,此时又有一些清兵被喧哗声吵醒,昏头涨脑地出来看究竟。不少颗脑袋才刚刚探出营帐,迎面就是一只棍棒带着破空之声袭来,重重地敲在天灵盖上。   很多从梦中惊起的清兵,被击中脑壳的时候仍眼光迷茫,“咚”,明军一棍下去带着清脆的响声,棍子从敌人的头骨弹起来之后,敌兵仍是一脸的茫然。让攻击他们的明军心里也有些发毛:难道遭到全力的一棍,敌人竟然行若无事,他们难道是金刚不坏之身吗?   不少明军见到这个场景,其中有一些人已经想着要举起棍子,再打一棒看看反应了,差不多在攻击者升起这个念头的同时,被击中的人也会突然色变,发出“哎呀”一声惨叫,扑倒在地,有的人一声不吭就此再也站不起身,还有些人则仍有挣扎的余力,抱着脑袋在地上翻滚。   至此明军也都明白过来,不是自己下手太轻,或是对方有金钟罩之类的神功,而是敌人反应迟钝,完全没有进入战斗状态。心中大定的明军更不犹豫,一部分人继续向前,敲打着前面更多探出帐篷的脑壳;还有一些人则痛打落水狗,棍棒雨点一般地落下,全力向地上的清兵身上招呼过去。   之前无论是刘体纯、袁宗第,还是郝摇旗、贺珍,都常给邓名讲解战术,其中也有步骑的配合问题,邓名每次都把对方的谈话记录下来,之后慢慢钻研。每当这个时候,邓名常常还会把卫士也都喊上,若是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也可以一起讨论。   几个将领各有各的骑兵心得,战术也有很大的差别,甚至彼此看不上。即使是刘体纯和袁宗第这样关系亲密的朋友,尽管他们的战术都来自于闯营,但私下里也都认为自己的战法更妙,若是邓名拿着袁宗第的战术询问刘体纯,对方肯定会建议他不要再研究袁宗第的战术了,全盘学习他刘体纯的先进方法就是。在邓名看来,可能也就是爆破这种新型的军事技术,大家还会开诚布公的进行探讨,但估计很快也会各自发展,形成多个门派,各有各的花招绝活——邓名并不知道其实现在袁宗第、刘体纯等四将对爆破技巧已经有所藏私了,原因既有这个时代上信息传输不便的原因,也是封建军队中各个派系自然而然的行为。   遇到李来亨后,邓名发现小老虎也有相似的自负,李来亨认为他对骑兵、步兵的协同战术是闯营最正宗的嫡传,袁宗第、刘体纯他们虽然是李来亨的叔伯长辈,但绝不能代表闯营一脉的最高军事水平。   在与卫士们探讨各种闯营战术时,周开荒是最坚定的拥护者,他认为袁宗第的各种手段尤其精妙,而赵天霸就多有不以为然之处,常常引用西营晋王系的一些战法来攻击闯营的思路。邓名卫队中人数最多的是旧川军系,这个派系的首领李星汉认为:在战术方面,无论是周开荒还是赵天霸都摆脱不了一贯的流寇作风,其它战术,比如步、骑的配合,李星汉认为邓名最应该相信的是川军的经验,毕竟这是正规战术,在堂堂对阵方面,川军的方法显然要比流寇的野路子要强很多。   为此李星汉和赵天霸、周开荒常常争得面红脖子粗,当着邓名的面大喊大叫,这是大明官兵三百年的沉淀积累,是价值连城的知识财富。   李星汉的话虽然引起了邓名卫队的一片嗡嗡喝彩声,但也导致赵天霸和周开荒同仇敌忾,周开荒立刻冷嘲热讽:三百年的沉淀积累,被闯、西两营打得满地找牙,这么没用的知识不要也罢;而赵天霸则挖苦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坚持传统的明军都被鞑子消灭了,现在剩下的都是闯、西两营的人马。   最后还是邓名出来打圆场,同时严禁互相批评——邓名发现如果允许互相批评,最后就会变成无休无止的互相贬低,各个派系的人都会拿着显微镜(如果他们有的话)去寻找其他派系战术上的缺点,然后进行无限放大,上纲上线,以偏概全,称其为一钱不值;而在维护本派系战术时,即使明知是错误也要坚决捍卫,强词夺理,极力狡辩,一定要把本派系的理论说成是完美无缺……虽然夔东众将和这些卫士都不是文人,但邓名发现他们给本派系战术文过饰非的本事其实一点儿也不差。   因此邓名的战术研讨会,只研究各派的共同点,绝不涉及差异点。任何理论或是思路,邓名觉得只要能被各派都采用,那就说明有合理之处——当然如果与科学相违背,可以被证伪的共同点,比如类似和尚能导致火药威力大增之类的,邓名也毫不犹豫地摒弃。   突击涉及到骑、步战术,邓名发现各派似乎都讲求一个配合问题,就是骑兵和步兵原则上要协同作战、互相掩护。当然这也不是绝对的,明军四川系、西营晋王系以及闯营各个系统都给出了大量例外情况。很难验证这些例外的正确与否,因为一旦讨论到这种理论差异,卫士们就会发生激烈的争论,并且都是对人不对事的态度。即使同属川军系统,李星汉阵营内部也有很多不同的声音,而且水火不容。因此邓名只能认为,在正常情况下,应该把步、骑协同视为最重要的作战原则,具体战术应该围绕着这个中心来实施。   今天邓名就抱着这样的打算,在进攻前他宁可牺牲一些马队的袭击突然性,也要保证步兵的跟进速度。而在马队杀入敌营后,明军的骑兵屡屡回头,协助己方步兵作战。每一个明军骑士都睁大眼睛,在战场上寻找着正在组织起来的敌军。如果发现这些抵抗核心正在明军步兵前方形成,明军骑兵就会立刻发起攻击,与本方步兵两面夹击,在其尚未形成前就予以摧毁;而如果是在明军骑兵眼前形成,那就可以稍微放一放,邓名认为明军几十名骑兵的最主要工作不是独自击溃、消灭全部的敌军,而是保证明军的步兵能够不断前进,顺利压倒对手。   在骑兵的配合下,明军步兵的进展很快,零星试图进行抵抗的清军,不仅要面对人数处于绝对优势的明军步兵,而且马上会受到背后的骑兵突袭。每次看到有清军军官模样的人,在声嘶力竭地聚拢身边的士兵时,明军骑兵就会把他当作重点目标,尽快赶来攻击,在这些清兵形成团体前就将其打散。   明军锋线向前推进的时候,后面的步兵正在和残敌交战。与骑兵不同,步兵的行动邓名并没有进行太多的规划,总的设想就是喊一声,然后全军发起冲杀。这个思路和在长江边伏击谭弘时并没有太大的不同,浙军现在的情况和那时邓名身边的军队也差不多,缺少武器、装备和军官,而且战斗经验比那时的明军还不如。   由于地形、敌军的缺乏防备、还有邓名的表率作用,今天浙军发起进攻时的速度倒是要比伏击谭弘那次强,但冲进敌营后的表现则相差不多。前面的浙兵勇猛突进,紧紧跟在骑兵的后面,甚至没有时间去检查那些抛在后面的营帐中还有没有敌人;后面的明军士兵冲进敌营后,就开始撩起帐篷检查是否还有残敌。随着锋线迅速向前推进,跟进的明军也发现了越来越多落在锋线后的敌人。   明军就开始与这些敌人交战,再后面的一些明军上来帮忙,还有一些则完全没有把这些散兵游勇放在心上,挥舞着棍棒,高呼着向前追赶锋线去了。眼下的形势就是,前锋继续高速推进,后方也发生了大规模的混战,进入营地后,浙军的将领们迅速失去了对部下的控制能力,他们只能对局势自行作出判断,或是招呼身边的士兵继续突进,或是停下来收拾躲藏在帐篷中的敌兵。不管他们做出什么样的决定,这些将领能够控制住的士兵数量都在迅速地减少,很快他们能够指挥的部下就仅限于他们视野所及的范围内。   由于不知道敌军的中军帐位置,所以邓名今天并没有计划突袭敌军首脑,他原本估计清军很快就会开始形成抵抗线,阻挡明军锋线的快速推进,随着明军锋线受到阻挡,更多的清军得以组织起来,进一步减缓明军的推进速度。邓名认为这是必然会发生的局面,尤其是他强调过,骑兵今天的第一任务是掩护步兵。   战前的研讨中,明军军官们都认为这条抵抗线会把明军远远地挡在清军的中军帐外。假如清军主将的帐篷位于营地正中的话,乐观估计,明军能够顺利突破三分之一到一半距离的外围营地。这个时候清军将领的亲卫应该就已经披甲赶到参战。浙军缺少兵甲,这些装备精良的将领亲卫能够争取很多时间,让清军的防线得以组织起来,最后形成一道坚固的战线,把主将大营保护在身后。   因此战前明军也是尽可能地展开,形成更大的包围弧圈,希望能够让清兵的抵抗线变成一个凸出的弧形。等形成僵持后,明军的骑兵当然就不再可能轻松突入敌后,然后与步兵前后夹击敌军,那时明军的骑兵就会从两翼包抄,力求把清兵包围起来,或是给敌方施加足够大的压力,迫使对方主动后撤,给明军以趁胜追击的机会。   但出乎邓名意料的是,清军的抵抗线迟迟没有建立起来,现在明军的锋线已经横扫整个清军营地的三分之一,清军的抵抗依旧显得十分凌乱,面前没有一道坚固的战线,而是松散凌乱的一团团敌人。虽然这些抱团的敌兵已经有了一定的组织,但总体上依旧是各自为战,之间存在着巨大的缝隙,明军的骑兵依旧可以从有组织的敌兵身边突入,把零散的敌兵追得亡命奔逃不敢回头,然后转身协助步兵攻击那些成团的敌兵。   由于清兵没有组成抵抗线,明军的弧形包围圈也形成不了,混战的局面让前后明军愈发脱节。很多明军士兵在消灭了帐篷里的敌人后,就迫不及待地找到他们的盔甲穿上,其他的明军士兵看到了,也顾不得追赶锋线,而是四下寻找兵器和盔甲,起码要把手中的棍棒换成一把钢刀。   这时邓名已经越过了清军营地的中线,在营地中心位置,邓名才刚刚看到几个披着盔甲出来应战的清兵,这几个屈指可数的甲兵军服也很乱,头盔好像都有些歪,显然是匆匆系上的。看到这些甲兵后,邓名犹豫了一下,放弃了直冲进去,寻找对方主将踪迹的冲动,而是按照事先的计划绕过清军营地中心,继续向前扰乱敌营——既然局面已经如此混乱了,那就让它变得更混乱一些吧——邓名感觉眼下的局面越来越像是伏击谭弘时的场面,两军都杂乱无章,那这个时候如果能够驱散更多的混乱敌军,明军最后就是依靠人数也能压垮对手。   纵马从一个营帐前驰过时,有一个清兵从里面撩帐而出,邓名马剑挥落,那个敌人应声向后倒去。邓名注意到被杀的敌人虽然没有披甲,但穿着上好的马靴,应该是个军官之流。现在已经深入到清军营地的中心地带,周围很多营帐可能都是属于军官或是亲兵所有。在这一片大乱中,邓名还听到好像有女人的惊呼声。   很快邓名的怀疑就得到了证实,继续向前冲击的时候,他的坐骑差点就撞上了一个女子,这个女人刚刚从一顶帐篷后面钻出来一半。邓名的战马贴着她的额头冲过去,当时邓名的马剑就举在空中,见到人影后本能的就要斩下,但就在这一刻他看到了女子的长发,还有她仰起的面孔。   是个年轻的女子,虽然只有一瞬间的对视,邓名还是从她眼中看到强烈的恐惧和泪光,也看到这个刚从帐篷中爬出一半的女子,已经露出来的上半身是赤裸的。   ……   战斗前后持续了大半个时辰,结束的远比明军预想的要迅速,清将在中军帐进行的垂死挣扎,也没能坚持多长时间。   “这些鞑子是扬州绿营,五天前刚到的南京,他们到的时候延平郡王已经退兵了,得知芜湖有警报后,就从南京出发,要赶去上游方向。”审问过俘虏后,邓名把众将召集到一起,给他们介绍情况:“他们本来就是要去对付我们的,结果在这里被我们打了。”   这些绿营希望能够乘船去芜湖,但是水师刚运送另外一拨绿营去上游,一时没有船只,他们就在大胜关扎营,想等水师返回再说,省得自己走路。   “扬州绿营有一千二百披甲,大概是我们甲兵的两倍半,营中有一千五百辅兵,其中三百是到南京后郎廷佐拨给的。今天我们消灭了两千左右的鞑子,逃走了六百至七百……俘虏供称他们有二百匹军马,其中一百匹战马,现在我们缴获的数字是一百八十八匹,剩下的可能是被逃兵带走了。”现在浙军正在清点缴获,虽然逃走了几百清兵,但他们的盔甲大多没来得及带走,邓名估计缴获数差不多也该是这么多:“这是一支比较强大的绿营,所以南京才会派他们去芜湖,无论是要防备还是伺机夺回安庆,都能起大作用,至少要比在黄池拦截我们的那些地方绿营要强大得多。”   停顿了一下,邓名对众人说道:“在黄池堵截我们的绿营鞑子,可能也就几百披甲,肯定没有骑兵,但我们与他们交战,就算侥幸得胜也会伤亡惨重;但今天消灭了扬州绿营,我们却是易如反掌。这就是有备和无备的区别,有备即使兵力弱小,一样能让强敌忌惮;无备,便是兵强马壮,也不堪一击。诸位,将来我们领兵,便是在安全的地方,也万万不可忘了修营墙、挖战壕,就是每天少走点路,也不要疏忽了工事,以致追悔莫及。”   众人纷纷应是,只有穆潭想起闽军的十几万精兵强将,偷偷地叹了口气。   战后明军还发现了不少妇女,其中不少都是镇江人。郑成功撤退后,清军“收复”镇江、瓜州等地,管效忠、蒋国柱就以光复城市为名,把城中的妇女赏赐给军士,扬州绿营适逢其会,也分走了一批。江南提督管效忠和巡抚蒋国柱,在尾随郑成功东进的路上,就把镇江、瓜州等地的妇女卖掉,然后又把无锡等新光复的城市的妇女掳走;现在他们在苏州,打算等离开苏州时再把这些妇女也卖掉。清军每过一处,后面就有大批的“光复”城市的百姓跟来,在城市里贴满榜单,寻找被掳走的妻女,想花钱赎回亲人。   扬州绿营本也打算照此办理,但南京是省城,又没有被郑成功攻陷,自然谈不上收复,所以不允许客军掳掠,扬州绿营就打算把这些女子先带去芜湖,在开战前卖掉,等收复了安庆后,可以再掳掠新的,这些女子最后也会在南京或是扬州出售。   听完了这些女人的遭遇后,邓名只是摇头叹气,下令为她们建立一个女营,不许士兵前去骚扰。   第五十八节 处罚   大胜关之战,明军战前的侦察显然不够周详,明明敌人营地中差不多有三千清兵,李星汉却认为只有一、两千人。主要原因一方面是侦察时间太匆促,另外也是清军麻痹大意,完全没有戒备,营地周围没有几个哨兵,使得明军斥候得出对方实力不足、乃是乌合之众的印象。从战斗结果看,这一支近三千人成建制的绿营部队,抵抗的强度并没有达到邓名的预计——原本邓名认为营中最多是两千杂兵。   此战明军俘虏了数百俘虏。卫士们根据前几次的俘虏政策,估计邓名还会对这些俘虏比较宽容,但是今天邓名的反应却完全不同。邓名对卫士们和浙军军官们说,让那些被明军救出来的妇女去指认一下,凡是把她们从家中掠走的清兵,还有那些在镇江抢x劫民财的清兵,都要挑出来,看看能认出来多少。   “这些乱兵,还有他们的军官,”邓名轻轻挥手作了一个劈砍的动作,对浙军军官们说:“你们看着办吧。”   虽然邓名没有明确交代要怎么处置,但显然是不打算让他们活,也就是捆起来扔进江里还是斩首的区别。   不但邓名今天的表现出乎卫士的意料,而且卫士们和浙军军官们的反应同样出乎邓名的意料。   “杀俘不祥。”任堂首先提出反对意见。   在战场上士兵即使将跪地求饶的敌兵杀死,任堂也不会认为这是杀降,只是不接受对方的投降而已。在这个问题上,邓名的看法也差不多,不可能为了敌人去责怪一个己方正在战斗的士兵。   但幸存到战后的敌军士兵,或是成建制放下武器投降的敌军,邓名之前一直给予很好的待遇,任堂反对的是将他们无缘无故地处死。   “我并非无缘无故地处死他们,他们奸x淫掳掠,不能饶恕。”邓名反驳道,对于洗城这种行为他感到无法容忍,邓名奇怪地问道:“张尚书有令,士兵就是拿了百姓一文钱也要处死,你认为张尚书做得很对。但这些祸害百姓,抢掠、贩卖良家妇女的贼,你居然会替他们求饶?”   “既然提督连他们的叛国罪都放过了,怎么还追究他们的掳掠行为?”一个浙江将领脸上带着明显的不解之色,他们并不是抗拒邓名的命令,而是对他的理由感到奇怪:“鞑子凶残,张尚书说过,我们堂堂王师就是和鞑子不同,鞑子掳掠百姓,而我们秋毫不犯;鞑子杀降兵,而我们给误入歧途的敌兵一次改悔的机会。”   “我不是杀降兵,我只是觉得这些人罪有应得。”邓名再次为自己辨解起来。   在这个时代,把良家女子从家乡劫走,她们可能就永远没有机会再回家了。虽然有一些富裕的人家可以沿着军队的行踪,一路寻找女儿的下落,但大部分家庭没有这样的能力。邓名知道,清军的这种行为不但摧毁了很多女人的一生,破坏了无数家庭的幸福,还会导致很多被掠走的妇女悲惨地死于异乡。最让邓名愤怒的是,其中很多罪犯是汉人,他们犯下这种罪行后却若无其事。刚才审问几个俘虏的时候,邓名感觉到他们没有丝毫的愧疚和自责,把这种丧尽天良的行为看成是平常的事情,为自己开脱道:这是将领和长官在劳军,大家都去抢所以我也抢一个,将来就算能卖一两银子也好啊。   听完邓名陈述的理由和想法,浙军将领们显得更迷惑了,几个卫士也皱起眉头,露出一副难以理解的模样。   “十恶不赦的叛逆可以原谅,而掳掠却是死罪……”任堂全神贯注地倾听以后,问道:“在提督的心目中,背叛朝廷和伤害百姓,到底哪一种军人更不可饶恕呢?”   任堂的问题让邓名一愣。毫无疑问,叛逆应该是更严重的罪行,封建社会以效忠朝廷为第一原则;善待百姓因为有助于稳固朝廷的统治,所以也是必要的。但当国家需要军队效忠的时候,朝廷不会介意用百姓的性命、财产去奖赏军人。   邓名心里思考着,之前反正的清军将领就是现成的例子,李成栋就是其中的典型,虽然他一次次残酷地屠杀百姓,但只要能够反正,重投大明旗下,那他之前残杀百姓的行为在朝廷眼中根本不算什么。   在湖广的时候,邓名抓到了大批俘虏,不加虐待地予以释放,现在湖广的清军已经深信邓名不会追究他们的叛逆行为;现在的情况也类似,南京周围的清军肯定会睁大眼睛,看邓名如何处置战俘,是不是会宽恕他们曾为清廷效力的罪过。但尽管知道什么是正确答案,邓名依旧难以释怀。   和那些与邓名缺乏接触的浙军不同,对邓名的卫士们来说,这个问题倒是一句点醒梦中人,赵天霸和周开荒飞快地对视了一眼,都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其他邓名的卫士也都消去了疑惑之色。不过卫士们并没有执行邓名的命令,对战俘的处置被暂时搁置,眼下最紧迫的问题还是审讯俘虏,搞清南京敌军的实力。   在大部分人都退下后,李星汉突然对邓名说道:“先生有爱民之心,但是如果处置了这批俘虏,其他人不会相信先生是为了还百姓一个公道,而会认为先生是因为南京周围的绿营帮助鞑子、为鞑子出力,所以才不肯赦免他们。”   “嗯。”邓名点点头,没有多做解释。   除了李星汉以外,周开荒等人也持相似观点,那就是对俘虏的处理必须慎重,若是明军一贯不赦免战俘也就罢了,现在好不容易在湖广积累起一些好名声,也开始从中受益,如果这次处置不当就可能前功尽弃。   邓名依旧没有解释什么。   因为绿营一贯祸害百姓,绿营的大部分士兵或多或少都做过坏事,即使邓名的态度清楚地为天下所知,也会导致那些有劣迹的绿营拼命抵抗。既往不咎的宽大态度可以体现君王的明智,即便是永历都知道,效忠朝廷的义举足以抹平之前的一切罪行。如果永历把李成栋滥杀无辜的种种恶行看得比效忠朝廷还重要的话,那么天下人就会认为天子很愚蠢,是宋襄公第二、是妇人之仁。   因为部下的反对,邓名暂时没有让受害的妇女去辨认罪犯,只是告诉部下他需要考虑一下。   随着邓名的怒火渐渐平息,他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点嗜杀,这些小兵毕竟不是罪魁祸首。当然,其它的理由邓名还是无法接受,他认为公平和正义虽然难以获得,但却值得争取,而且有不容置疑的重要地位。邓名感到无法把所有的东西都放在一个天平上,用“是否对统治有利”做唯一的权衡标准,根据这个标准来决定取舍。   卫士们退下后,周开荒对赵天霸说道:“这样也好……”   “对你们当然好了,”周开荒的话还没有说完,李星汉就插嘴道:“要不是先生这样仁厚,你们两个闯贼、西贼晚上怎么睡得着觉?”   若是其他人这么指责自己,赵天霸和周开荒都会马上翻脸,但被李星汉称为贼,两人只是微微一笑。   “说到底不过是几百个小兵而已,就是杀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们刚才说得未免也太严重了。”方才赵天霸一直默不作声,对邓名的态度不置可否,现在他对伙伴们说道:“我们固然深知先生的心思,但其他人怎么知道?绿营很可能会认为是降兵中有人出言不逊,冒犯了先生,才导致这个下场;或是先生有心腹阵亡,杀俘泄恨。这都是很正常的事啊,不会真有人把这些小兵的死活放在心上的。你们是关心则乱。”   听赵天霸这么一说,周开荒他们也觉得有理。可是李星汉还是有些担忧:“先生已经放了那么多俘虏了,我就怕先生小不忍则乱大谋。”   “能乱大谋的小,也不会太小了,是不是?”赵天霸哈哈笑道:“连续释放了三次俘虏,每次都发给遣散银,前后共计数万人,这么大的名声岂是能轻易损伤的?就算先生把这几百俘虏一个不少地都杀了,天下都未必会有人信,至少湖广那边的人是肯定不信的,就算信也会替先生找出理由来的。要想动摇先生的名声,除非……嗯,除非……”   赵天霸想了好几个数字,都觉得还不足以撼动邓名已经拥有的宽大名声,最后说道:“除非是管效忠、蒋国柱或是梁化凤这样大头目决定向先生投降,而先生却因为他们是镇江等地奸x淫掳掠的元凶而不肯接受投降,坚决地不赦免他们。”   “这不可能。”李星汉大笑起来:“太荒唐了。”   “我只是打个比方而已。”赵天霸也不信这种事情会发生,他进一步说明道:“比如,这三个人中的某一个要率军反正,但先生要为镇江的百姓出头,把元凶杀了祭奠死难的百姓,或是当众处死他,给那些妻女被掳的百姓出气。这样就会天下震动,绿营就会知道先生不会赦免他们以往犯下的罪,不要说北方的绿营,就是湖广的绿营听说了此事,都不知道会生出什么心思来了。”   “那也太妇人之仁了,先生虽然仁慈但也绝对不是宋襄公。”周开荒越听越感觉这比方也太离奇了,如果把这种重量级的人物放在君王的天平上衡量,即使另一边是数以万计的百姓,管效忠、梁化凤等人也会更有分量:“要真是管效忠、蒋国柱、梁化凤这样带兵的鞑子头目反正,就是罪孽再大十倍,先生也断然会赦免的。”   “我说过,我只是打个比方而已。”见大家的矛头开始指向自己,赵天霸重申道,他抬头看了看太阳,现在巳时刚过,距离中午还早。   ……   此时在松江府,管效忠、蒋国柱和梁化凤正趾高气扬地站在马逢知面前,为首的管效忠厉声喝问道:“你可知罪!”   话说到最后,管效忠的尾音突然拔高,显得非常滑稽,接着就打了一个喷嚏。   身后的梁化凤关切地问道:“提督,身体可好?”   “没事。”江南提督管效忠答道,感到这个突如奇来的喷嚏让他的喝问失色,对他的威严形象有所损害。   得到郑成功从南京败退的消息后,北京迅速发来秘旨,命令准备逮捕马逢知。在郑成功率大军进入长江口时,马逢知按兵不动,罪不可赦。不过秘旨写明暂时不要打草惊蛇,等郑成功彻底从长江口退出去以后再采取行动,以免马逢知狗急跳墙。这封秘旨指明是给江南提督管效忠的,只有他和两江总督郎廷佐有权过目。   管效忠觉得这是朝廷对他的信任,不但光荣,更让他心安。发现郑成功从崇明岛退兵后,管效忠就让马逢知来拜见自己这个江南提督,商讨战后事宜。马逢知见明军已退,管效忠带着大军屯于苏州府,就怀着侥幸心理来参见,当即被管效忠拿下。把秘旨给众人展示过后,管效忠就下令把马逢知装进囚车,押送南京。   处理完马逢知一事后,眼下江南已经再没有任何明军还能威胁清廷的统治,江南提督管效忠如释重负。虽然在镇江被郑成功打败,损失巨大,但在南京城下立了功劳,总算是转危为安。站在旁边的是江南巡抚蒋国柱,当看到马逢知被关进囚车后,他心中的感觉也和管效忠差不多,镇江之败后戴罪立功,也有了一个完满的结局。   因为南京一战而声名鹊起的梁化凤现在已经有资格和管效忠、蒋国柱并立,他冷眼看着管效忠和蒋国柱,观察着两人脸上的表情——都是感慨万千,喜不自胜。   对此梁化凤则在心中暗暗冷笑:“且让你们二人再得意一天吧。”   梁化凤怀中揣着郎廷佐转交的朝廷秘旨,第一条就是把梁化凤从苏松水师统领提拔为新任江南提督,而交给新任江南提督的第一项命令,就是解除旧江南提督管效忠和巡抚蒋国柱的一切官职,监视他们带领部队返回南京,然后自行进大牢等待朝廷处置。   郎廷佐交代过,皇上亲自嘱咐:这个圣旨不但要等郑成功彻底退出长江后,而且还要等到管效忠逮捕了马逢知之后才能宣布。   先等郑成功退出长江的理由不用说,肯定是怕他们和马逢知一起狗急跳墙;而令他们带队返回南京,则是顺治有意给予的一种折磨,让这两个人被巨大的恐惧和侥幸心理反复折磨;等他们回到南京时,恐惧大概会因为时间而淡去一些,管效忠和蒋国柱都会满怀被赦免的希望,这时顺治再给他们最后一击也能得到更大的快感。   而今天中午、晚上的流水庆功宴,则是顺治皇帝给予管效忠和蒋国柱的最后享受,让他们最后一次有机会得到部下的阿谀、奉承,让他们腾起受奖的幻想,而明天一早梁化凤就会取出秘旨,给二人好好地醒酒。   ……   在北京,朝臣正向顺治道贺。几天前,郑成功退出长江的消息已经快马加鞭地送到了北京,昨天郎廷佐还用急报送来最新的消息,报告马逢知已经老实地离开军队,估计今天就会抵达管效忠军中,到时候就会把这个首鼠两端的家伙拿下。   “嗯,等确认了消息,就把管效忠的家人都收监吧。”顺治语气平淡地说道。   镇江一战导致数千满洲八旗兵阵亡,得知此事后,对于管效忠和蒋国柱这两个直接责任人,八旗子弟都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顺治也是恼怒这两个家伙:朕总共才有多少奴才?你们一下子就丢了四千多!   满洲人命是很值钱的,顺治不可能不给八旗子弟一个交代,而且即使把管效忠和蒋国柱收拾得求死不能,顺治的四千八旗奴才也活不过来了。让顺治感到滑稽的是,这两个家伙在随后的南京之战中还拼命出力,一心想着戴罪立功。虽然感到可笑,不过看在他们这么卖命的份上,顺治决定饶他们一命,让他们有机会亲眼看看自己亲人的下场。   给管效忠和蒋国柱的处罚已经确定下来了,那就是鞭一百,抄没家产,本人送北域为奴,妻女入营。前些天这个决定流传了出去,北京的八旗子弟听说后连喊痛快,都说如此处置,便是饶这两个家伙不死也没有什么关系了,唯一可惜的是无法看到他们返回南京,亲耳听到圣旨时的表情。   ……   午时,管效忠没有喝太多的酒,和蒋国柱不同,他早早就找借口从庆功宴上脱身,回到营帐唤来心腹,询问北京可有消息传来。   作为一个汉军旗人,管效忠在北京还是有一定关系的。镇江大败后,就有消息说八旗子弟嚷嚷着与他不共戴天,听说此事后管效忠肝胆俱裂,好几次想一死了之。幸好鳌拜大人的态度给了管效忠新的希望,鳌拜多次召他在北京的家人前去,鼓励管效忠将功赎罪,再三保证皇上很清楚胜败乃兵家常事,不会求全责备。   鳌拜大人的意思基本就是皇上本人的意思,随后管效忠使出吃奶的气力,每日殚精竭虑,一心要为朝廷守住南京,至少也要用一死换取家人的平安。   但郑成功退回崇明岛后,北京那些攻击管效忠的声音并没有停止,鳌拜大人的笑容虽然依旧不变,但家人感到他府上的奴才的态度有些变化,目光里似乎也带上了嘲弄之色。   卫兵掏出一个蜡丸,这是管效忠的母亲派人刚刚送来的,用的是驿站里的门路,一路当作紧急军情加急送来。   得知是伪作急件送来后,管效忠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接过蜡丸后喝令亲兵散开,手指哆嗦着从中掏出纸条来。   纸条上只有一个字:   “逃!”   顿时管效忠感到天旋地转,趴在地上动弹不得,叹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儿子能往哪里逃?而且若是儿子逃了,全家人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儿子又怎么敢逃?”   第五十九节 细作   午时时分,南京西南方向的大道上。   一支清军队伍正朝着南京的方向急行,他们在官道上拉出长长的行军纵队。纵队的侧面是一辆又一辆的大车,车上堆放着盔甲等辎重,其上连遮盖的布幔都没有。   大道两旁几乎见不到人影,偶尔有百姓经过,发现行军腾起的烟尘后,立刻慌张地闪到路边,躲在暗处紧张地注视着这些士兵——最近几天各地来援助南京的客军气焰嚣张到极点,城外的百姓大都逃离此地躲避风头,只有少数的人舍不得远离家乡,就提心吊胆地在附近东躲西藏。   急匆匆向南京前进的这支大军根本没有理睬这些从暗中投来的目光,既然前哨一直没有传来警报,那么就继续按照原计划全速行军。隐藏着的百姓观察了半天,也没有识别出这支军队的身分,无论将旗还是军旗,这支军队一概没有。有一个躲避者是个读过书的童生,他对官兵的制度有所了解,偷偷地瞧了半天,惊讶地发现这支清军竟然没有任何可供识别的标志。   不仅如此,清兵纵队旁边的车辆也很不成体统,按说辎重应该与战斗部队分开,战时这样混杂行军非常危险,遇到伏击时部队难以展开;而平时则更没有混杂的必要,还会影响军容。但这支清军不但人车混杂,车辆也不是靠马匹拖拽,竟然使用毛驴、骡子甚至耕牛等老百姓用的大牲口。   南京周围的官道修得比较好,这些车辆虽然由毛驴、骡子牵拉,走得也相当迅速、平稳。走在车旁的清军士兵时不时地向经过身旁的车夫喊道:“累了,让我上去坐会儿。”说完就会抱着兵器跳到车上。不但运输辎重的车夫不予阻拦,纵队中也没有军官出来干涉这种无视军纪的行为。   因此各辆车上总是坐着满满的士兵,官道上充斥着车夫们此起彼伏的吆喝声,看上去就好像是一支迁徙的游牧部落,而不是处于行军状态的作战部队。   在这支军队的前方数里外,邓名带着一百四十多名骑兵正在搜索前进。从扬州绿营缴获了近一百匹战马后,浙军里所有会骑马、曾经骑过马或是自称骑过马的人都被挑选出来,组成了这支明军的马队。   今天上午赵天霸他们才离开不久,就又蜂拥而来,异口同声地向邓名提出建议:进攻南京!   根据俘虏的报告,郑成功撤离崇明岛后,南京方面知道已经取得了此战的最终胜利,满城文武弹冠相庆。浙军主力已经逃向安庆,张煌言本人则奔巢湖,剩下的就是追剿溃兵的收尾工作了,从四方众多府县召集来的大批府兵、县勇,也很快就会离开南京,返回各自的驻地。   之前情况危急时,两江总督能容忍他们在城内制造麻烦,但局势好转后城内治安的重要性不断升高,早在郑成功从镇江撤退时,这些紧急召来的部队就已经被郎廷佐陆续送出了城外。但无论如何,这些人马都是响应总督号召来南京支援城防的,如果不给他们一些甜头,那么万一将来南京再有事,就很难指望周围的地方部队前来增援了。因此郎廷佐对他们骚扰城郊居民听之任之,昨天还拿出藩库的银两,给城外的部队办三天流水席,让他们吃饱喝足、心满意足的返乡。   从被俘的扬州绿营士兵的描述来看,这些移驻城外的各地绿营戒备比大胜关还差,南京方面宣布已经把明军逐出长江、大获全胜后,这些客兵也知道离别在即,就四出偷鸡摸狗——他们也听说管效忠带领的追击部队洗劫了镇江等地,还抢走了大量女子贩卖到外地——南京城外的绿营眼红之余,就在四郊乱转,一心也要拿到些百姓的财产。   “虽然我们击败了大胜关的鞑子,会让南京那里警惕起来,但是只逃走了十几个骑兵而已,”赵天霸认为机会并没有完全丧失,他向邓名指出:“大部分鞑子不但是步行逃走,而且还不是本地人、对道路和方向都不熟悉,正常情况下,这些惊弓之鸟大部分还会躲藏起来,不敢走大道怕我们追击。”   “而那些逃走的骑兵,一时片刻也无法让南京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在搞清楚情况前不会再次宣布全城戒严。从大胜关到南京,就算快马加鞭,怎么也要跑上个大半个时辰吧,等城门守卫搞清楚他们的身份,放他们进城,然后逐一询问,估计还要一个时辰才能搞清情况,等下面的人报告给郎廷佐,他再决定派出人来侦察大胜关的情况,估计就得到晚上了。”周开荒和赵天霸一起审问的俘虏,他对赵天霸的建议进行补充:“就算郎贼在派出侦察兵的同时让城外的鞑子进行戒备——城外可是有两、三万人啊,一时片刻绝对无法都通知过来。”   周开荒说话的时候,李星汉在边上一个劲的点头,感觉周开荒已经把他想说的话都说完了,最后他只说了一句:“先生,我们有奇袭的优势。”   “你们建议我们用这四千人去攻打城外的三万鞑子嘛?”邓名已经听明白了他们的意思,被郎廷佐赶出城的绿营大概有两、三万,虽然他们是最没秩序的一批——建制比较大的都已经赶去芜湖——但毕竟人数摆在那里,他转头看了看任堂和一起赶来的浙军将领:“你们也同意这个计划吗?”   跟着邓名的这群人现在一个个胆大如虎,对此邓名并不感到太惊讶,但任堂他们也和赵天霸等人一起赶来,从表情上看似乎也主张出兵,这就有点让邓名感到奇怪了,仅仅今天早上赢了一仗,就能给浙军这么大的士气提升吗?   “是的,提督,我们也赞成赵千户的计划。”任堂重重一点头,刚才审讯完俘虏,赵天霸刚提出这个主张时,有一些浙军将领是心存怀疑的,可任堂全力支持,说服了大部分浙军同意与赵天霸共进退,一起向邓名请战:“我们的本意就是在大胜关扎营,然后等待虎帅的援军,但虎帅到底什么时候能到不好说,南京那边越晚发动对我们的进攻,我们就越可能安全脱险。如果我们呆在大胜关不动,就像赵千户说的,今天晚上或者明天早上,南京就会派人来看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可能很快就会让周围的兵力向大胜关集中;而如果我们去南京城下转一圈,哪怕是敌人已经有戒备,我们无隙可乘也没关系:因为看到我们竟然直扑南京,鞑子就更摸不清我们的虚实,不敢轻易攻击我们。”任堂刚才就是用这番理由说服了其他浙军头目,现在说给邓名听的时候,脉络已经梳理得很清楚:“而且我们抵达南京城下,这件事情就会闹得更大,让虎帅更早得知消息。最后还有一点,我们也可以借此隐藏大胜关这里的情况、拖延时间,我们在南京呆一、两天再退回大胜关,也就是让南京对我们的进攻晚上了一、两天。”   邓名的目光从满营的军官脸上扫过,看到的是一张张坚毅的面孔,他哈哈大笑起来:“诸君都是当世豪杰,能与诸君共事,真是我的大幸啊。”   计议已定,浙军就立刻出发向南京赶去。   “报告提督!”一个浙军的骑兵冲到邓名的马前,邓名小心地勒定了马,周围的其他人也都警惕地看着这个骑兵——名叫李天元的这个浙兵自称骑术娴熟,被招入马队,但刚才他来向邓名报告时,根本控制不住坐骑,一头就撞了上来,幸好任堂眼疾手快,一把将他的缰绳拉住。   这次李天元成功地拉住了他的马,虽然动作还是有点笨拙,但至少没让邓名身边警惕的卫士出手替他拉马。   “小人那队又发现了几条驴,还有两头耕牛。”李天元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小村子,向邓名报告道。这附近的居民都无影无踪,估计全都避难去了,但有的牲口来不及拉走,也没有被清兵发现。   “牛车太慢了,不过驴还行。”邓名说道,相对拉车的牲口,大车倒是发现了不少辆,现在毛驴不够也只好把牛套上车:“赶车的人找到了吗?”   “启禀提督,小人的哥哥就在后面,他可是赶车的一把好手。”李天元报告道,他哥哥也曾自称会骑马,但是连马都爬不上去,被刷下去了后面的步队。   “真的?”邓名不太相信他的话。   “千真万确。”李天元涨红了脸,不过到不是因为心虚,而是因为邓名的怀疑让他感觉受到了羞辱:“小人马可能是骑得不好,但我哥赶车绝对是顶呱呱。”   “好吧。”邓名点点头,浙军里各种才能的人都有,沿途寻找牲口和车辆时,还有人找到了二胡和快板,坐在车上就开始给同伴献艺,本来赵天霸要予以阻止,但邓名抢先阻止了他的阻止——浙军毕竟还是一支缺乏战斗经验的部队,这些表演能够转移士兵的注意力,当他们听得津津有味并发出喝彩声时,也就不会想到他们正在向十倍于己的敌人开去。   为大军侦察的骑兵不断找到落下的牲口,任堂本来不太同意这样拿走百姓的东西,尤其是耕牛,但他也知道没有更好的办法加快行军速度并保存士兵的体力;而且邓名掏出了一些银两,让侦察兵放在他们取走牲口的家中,见状任堂也就不再继续嘀咕张尚书的军纪了。   骑兵最快,车队其次,被落在后面的士兵每当看见一辆新的空车迎面赶来时,都会发出一阵欢呼。   “上来,兄弟。”   这次一口气来了三辆驴车,为首的正是李天元的哥哥,他打了一个漂亮的回旋,稳稳地停在路中,三个明军士兵兴高采烈跃上驴车。   “驾,驾。”车夫用力地赶车向前,还不忘对身后的同伴吹嘘道:“看我超过前面的车队,第一个赶到南京!”   ……   正像众人分析的那样,一直到临近午时,四个扬州绿营的逃兵才被捆着押进了两江总督府,最早逃回南京的飞毛腿被城门守军毫不客气地抓了起来,他们认定这家伙信口胡柴,目的是混进城内偷鸡摸狗。要不是城门军官说大捷之际不宜杀人,说不定就当场就被守兵斩首了。   第二个扬州兵也没有比他的同伴好多少,同样被城门的守兵捆了起来,他们两个现在的罪名是开小差,守将说今晚他们就住大牢好了,等明天就把他们送回大胜关,交给他们的长官明正典刑。   又过了一会儿,旁边的大营又送来一个五花大绑的家伙,押送的士兵说他们在营外抓到一个造谣生事的明军细作,这厮企图扰乱军心、制造混乱,被他们火眼金睛的长官看破,已经承认了自己的罪行,被送来南京请功。   城门的守兵看到这个细作满脸乌青,衣服上都是鞭痕,两只眼睛肿得像是桃子,已经都睁不开了,口中还在不停地喃喃说着:“我是细作,我是细作,别打了。”   但另外一个被绑在柱子上示众的逃兵却认出了这个细作,立刻声嘶力竭地大叫起来,称这个“明军细作”是他的一个难友,今天早上冲进同一个马厩抢马。守兵心中好奇,就多问了押送的士兵两句,发现这个“细作”也自称是大胜关的扬州绿营。   守将觉得事情有古怪,就让手下把三个人一起押去两江总督府,总督府的官吏正在审问时,从另外一个城门又押来一个“细作”,说这个家伙危言耸听,企图动摇军心并混入城中。发现第四个家伙的说法和前三个差不多后,审问他们的官吏也起了疑心:“难道大胜关真的出事了?”   可大家都觉得这太荒谬了,明军都退出长江了,难道能长了翅膀又飞回来不成?安庆倒是还有明军败兵,可芜湖也没报警啊。想了半天,一个小官想起来几日前在应天府和常州府交界发现的那批明军,可那支明军明明也去黄池了啊,前日黄池来送来捷报,说把明军杀得溃不成军,斩首数百,正在搜剿残部中。   两江总督府的官吏当然不知道,在黄池守株待兔的清军等了两天也没等到明军,就在周围设岗胡乱杀了不少行人——黄池的清军在郑成功袭击南京的时候没有立刻去驰援两江总督,现在急需功劳来洗脱自己。   既然明军不可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官吏就倾向于这四个家伙都是逃兵,不过有个老成持重的人建议派人到其他城门,还有朝南的营地问问,看是不是还有类似的情况。   “若是还有呢?”一个同僚问道。   “那大胜关可能就真出事了,”这个老成的官吏分析道:“肯定不是海逆,但扬州绿营可能把周围祸害得太惨了,激起民变了。”   “啊,民变,那是不是要派兵弹压?”问话的那个官吏顿时有些紧张,激起民变放在以前是不得了的事,现在虽然有所不同,大捷之后两江总督和朝廷不会认真计较,但一通责备估计还是跑不了。   “谁知道到底是不是民变啊?”参与审问的第三个官吏反对道:“就算是,扬州绿营到底是被乱民打垮了,还是已经聚集起来弹压了乱民,这都完全不清楚啊。”   “嗯,先去各城门和营地问一下,如果还有自称扬州绿营的逃兵,就派人去大胜关问一下。”   这个提议得到了一致的赞同,三个审讯官吏看看外面的日头,差不多到午时了,他们都感到肚子有点饿了,决定先去吃饭,吃完饭再派人去城门和各营询问。   “先不要去向总督大人报告。”这也是三个审问官吏的一致看法,郎廷佐正在欢庆胜利,眼下什么都还没有搞清楚,肯定不能去打扰了总督大人的好心情。而且,这件事的真相很可能就是大胜关出了四个逃兵,什么民变、偷袭都是无中生有的事,要是把这几个逃兵的满嘴谎言郑重其事向总督报告,最后发现什么事都没有,那这三个人在总督衙门里也就算是干到头了。   ……   南京那宏伟的城墙已经在望,邓名率领的马队终于遇到了清军的小股部队。   “你们是哪个营的?”遇到的清军头里牵着几头山羊,后面拉着的板车上盛满了从附近找到的家什,看了半天他们也没看到邓名一行的旗号,就向着这些和他们抢路的人大喊起来。   “我们是扬州绿营。”马上就有人大声回话:“我们从大胜关来的。”   “你们回来干吗?”这队清兵为首者气鼓鼓地问道,邓名的马队看上去有一、两百人,他们肆无忌惮地在大道上纵马疾驰,为了避免被撞到这些绿营只好把官道给让出来。   “听说开流水席了,我们回来吃饭来了。”扬州绿营的马队从这些清兵身旁驰过,他们头也不回地高声答道,刚才回答提问时,邓名等人的手已经摸向了武器,但对面的清兵脸上没有任何异色,他们又都偷偷地放开。   好不容易等骑兵走完,清兵拖着东西又走上大道,但还没走多远,背后又响起了隆隆声,他们回头一看,一眼望不到的头的大车风驰电掣地向他们冲过来。   “我们是扬州绿营的!”   “流水席开了吧?”   “我们也来吃了!”   又一次被赶下大道的清兵站在路边,这次他们得到的回答与那支马队的完全相同,不同的是,这次来的人更多,显然他们得在路边等很久了。   “扬州绿营的王八羔子。”清兵一个个心头火起来,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为了吃饭赶了二十多里路回来,为了这顿流水席你们还真下力啊!”   “他姥姥的!”看到车上的士兵还拉着二胡,打着快板,为首的军官也怒不可遏:“为了顿饭至于的吗?你们扬州兵还能有点出息吗?”   第六十节 烽火   城南的清军营地人声鼎沸,邓名等人身边不断走过清军的小队。   有些人看到这队扬州绿营不停地问这问那,不愿意回答他们的询问;但也有人觉得无所谓,反正郎廷佐说过流水席管够吃,来几个抢食的,顶多是让两江总督多掏银子罢了,要心疼也是郎廷佐心疼,就热心地给扬州兵指出该到哪里去领东西。   “你们总兵呐?”有一个军官问邓名道:“你们也别光顾着找吃食啊,总督大人正在巡视各营,你们既然来了,也让你们家总兵去给总督大人敬杯酒啊。”   “总督大人出城了?”邓名又惊又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啊,就在前面的营地里。”见到扬州兵情绪激动,一副喜从天降的模样,清军军官由不得流露出鄙视的表情。虽然大伙儿碰到官儿都拍马屁,但也不至于这么不加掩饰吧,稍微克制一下很难吗?   最迟不过后天,城外这些客军就要陆续离去,郎廷佐挑了个大白天出城巡视一圈,想要和治下的兵将们联络一下感情。本来幕僚建议两江总督昨天晚上来做这件事,先安排一营清兵装睡,让两江总督给沉睡中的战士们掖几下被角,把他们不小心露出来的胳膊放回被中之类的,同时安排大群的将领陪同参观,以显示总督大人的亲近仁慈。   这个主意听起来不错,郎廷佐本来也想答应,但有心腹卫士坚决反对,称晚上有营啸的可能。大部分人听了都不以为然,士兵紧张的时候才容易发生营啸,现在官兵大捷,士兵都领了赏赐,大家兴高采烈的营啸干什么?而且两江总督深入军营看望战士,事先有安排,全程有将领陪同,受到严密保护,就是真有营啸也不怕。   但属下们也就是心里想想罢了,谁也不会说出口,毕竟这不是个技术问题,而是态度问题。既然涉及到两江总督的人身安全,而且没有人敢打保票,所以大家纷纷表示此行太不保险——人人都要表明自己把郎廷佐的安全视为重中之重。于是就有人提出可以安排士兵们睡午觉,郎总督白天去给战士们盖被,这总没有问题了吧。   所以,本定于昨晚的与官兵同乐活动改为今天白天,精选出来的一队清兵,在被严格考察过祖上三代、亲朋身分以后,又由两江总督的卫士反复地搜身检查以后,在中午正热的时候躺到营房的床上。随着军官一声令下,他们就集体紧闭双眼,大张着嘴发出鼾声。不久,营内响起杂乱沉重的脚步声,一支陌生的手,把士兵唯一能散点热的胳膊塞回被子里。   此时周围纷纷响起各种称颂声,不过奉命睡午觉的士兵们依旧不能醒来,他们继续用力发出雷鸣般的鼾声,虽然全身汗出如浆,依旧躲在被中一动不动……终于,杂乱的脚步声再次响起,惊叹、感慨、赞扬伴随着脚步声一起离开了这个营帐。战士们终于得到了新的命令,纷纷从沉睡中醒来,争先恐后地离开热呼呼的床铺。   “干的好!”军官对这些士兵的意志品质很满意,大声称赞道:“每人都有双份的酒和赏钱。”   深入基层、嘘寒问暖的工作结束后,两江总督就开始慰问赴援南京的众多地方将官,大家也都是一轮轮酒敬上,纷纷表示以后但凡两江总督再有号令,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   在营外,一路寻来的邓名被清军挡住,卫兵们趾高气扬地告诉他们两江总督正在不远处接见将领,扬州总兵若是来了可以给通报,然后让他进去拜见,不过他们这些小兵就算了,总督大人忙得很,没时间和无名小卒说话。   从警戒线退回来后,邓名就询问部队已经抵达多少。等了一会儿,部下汇报说与车队的先头部队取得了联系,估计很快就能抵达,不过步兵可能还在数里之外。虽然沿途尽力收集车辆和牲口,但也就有一半左右的浙兵能够乘车,剩下的还是要徒步前进。   根据原本的计划,骑兵会侦察清军营地的布防,等车队和步兵都抵达后,再一起发起进攻,仍采用今天早上的作战方案。数千兵马都混进清军营地深处是不可能的,那样肯定会引起敌人盘问,就是现在看到这一百多骑兵不去找地方吃饭,而是在周围晃悠,也有不少清军投来奇怪的目光。   “我们原本计划在黄昏时分发动进攻,那样部队就会到齐,而且鞑子估计也已经喝得烂醉,可那个时候郎廷佐可能就会回城了。”邓名和周围的卫士、军官们商议道:“你们觉得我们立刻发起进攻怎么样?”   “好!正合我意思。”赵天霸最近一直憋着口气,要立下一件货真价实的大功:“两江总督就在眼前,可他却不肯见客,要是这样都错过了,我们岂不是白来一趟。”   其他的人思索了一会儿,也先后表示同意,邓名笑道:“好,我们这就拜见郎总督吧。”   邓名让几个骑兵去车队联系,带着乘车来到的士兵趁乱袭杀清军。空车按原计划掉头,去接落在后面的那一半步兵。   “一旦鞑子陷入混乱,我们的步兵就能轻易把他们打垮,”目送传令兵从清军营地附近离开后,邓名掏出一块红布系在胳膊上,然后抽出长剑,高举着武器对周围的骑兵们说道:“现在就看我们的了,看我们到底能制造多大的混乱。”   顿时就是一片铿锵之声,明军的骑兵系上红布作为身份标识,在光天化日之下掏出兵器。   这一片金属响动,把周围更多的目光引了过来,看到一片刀枪的寒光后,远处那些席地而坐的清兵一时都忘记了大吃大喝,不明所以地望着这队“扬州绿营”,以及他们身上突然腾起的阵阵杀气。   “生擒郎廷佐!”   邓名大叫一声,用力一夹马腹,向刚才拦住他的那排清兵冲去。   “活捉郎廷佐!”   “活捉郎廷佐!”   无数的明军齐声大吼,争先恐后地跟上。   ……   正在营中享用将官阿谀的郎廷佐,突然听到营外传来喧哗声,顿时楞了一下。这时其他将领也听到了外面的嘈杂声,乱哄哄地听不清楚到底都在喊些什么,不过听起来好像是在厮杀一般。   “这大白天的,也能营啸?”郎廷佐身边的不少幕僚不约而同地冒出这个念头,不过转瞬间又一起把这个念头抛诸脑后,脑筋转得快的猜测定是因为缺少军官约束,士兵因为争酒食打起来了。   “估计是儿郎们酒喝多了,耍酒疯了吧。”营地的主官一脸的尴尬,本来一起都挺好的,怎么突然就出事了呢?要是就此给两江总督留下坏印象可该怎么办?   幸好郎廷佐显得一点儿不介意,他马上呵呵笑道:“今日本官就是要与官兵同乐,闹一些好,更热闹嘛。”   顿时周围又是一大堆谀词送上,主管官员也和同僚一起陪着笑脸,盛赞总督大人爱兵如子,背地里他偷偷地给身后的军官使了个眼色——好不容易两江总督到营中来巡查,军官都削尖脑袋挤过来,满心盼望能被郎廷佐瞅上一眼——见到主将不满的脸色后,他身后的心腹军官连忙钻了出去,打算稍微维持一下军纪,不让士兵们闹得太出格。   外面的动静还真不小,一连几声凄厉的惨叫声刺入耳膜,本来还是笑容满面的郎廷佐面孔也僵住了,今天他供给了士兵这么多酒肉,怎么还打得这么凶?都动起家伙、闹出人命来了吗?   不少将领额头出汗,营地的主官再也呆不下去了,看着脸色变得越来越阴沉的两江总督,他急匆匆地跳起身,连连告罪:“末将治军无能,死罪、死罪,末将这就前去弹压。”   周围几个营地的将领也跟着起身,他们不知道是不是有自己的手下参与到斗殴中,眼看总督大人已经快要发火了,他们还是前去检查一下外面的情况为妙。   喊声越来越近,好像正急速地向这个营帐冲过来。   “活捉郎廷佐!”   终于有一句清晰的喊声被帐中众人一起听到,郎廷佐勃然色变,脸孔顿时冷若冰霜,把手中的酒杯重重地往桌面上一拍:“哼。”   “你们带的好兵!”两江总督的幕僚们立刻跳起来大声呵斥,不知道是哪个蠢货带出来的狗胆包天的兵丁,借酒闹事也就罢了,居然连总督大人的名讳都敢叫。   谁也不想继续呆在马上就要喷发的火山旁边,将官们统统起身,营地的主官跑得最快,一个箭步就窜到帐门口,今天就算把乱兵的人头都切下来,都不知道总督大人肯不肯恕罪了。   正要撩门而出时,突然从外面冲进来一个人,正是先前出去弹压的那个心腹军官,这个军官来势凶猛,和主官撞了个满怀,两人一起滚倒在地。   “放肆!”来人一点礼节规矩都没有,郎廷佐忍无可忍,厉声喝道:“叉下去,打死……”   “大事不好!”闯进来的军官顾不得看他到底撞了谁,也根本没有听到两江总督的命令,嚎叫着:“兵变啦,乱兵打进来啦。”   这时外面杀声已近,“活捉郎廷佐”的喊声一浪高过一浪,听上去好像正从几个方向包抄这座大营。   郎廷佐轻蔑地哼了一声,仍是镇静自若,对一个卫士喝道:“出去看看,到底是哪一营的乱兵?”   几个卫士齐声应是,大步走出营门,营中的众将无不噤若寒蝉,都在默默祈祷千万不要是自己部下捅的篓子。   但乱兵来得好快,未等卫士回报,喊杀就已经清晰可闻,还夹杂着无数马声,更传来了新的喝问声:   “郎廷佐何在?”   还有劝降声:   “坐地免死!”   更有震撼力的喊声接踵而至:   “江南提督邓名座下,尔等早降!”   “邓名!”听到这个名字后,全营的人一下子都呆住了,传说此人带着十七个手下,就火烧昆明,诛杀了五省经略洪承畴;前不久在湖广,更是再次深入清军大营,刺死了胡全才,然后全身而退。   “啊。”   一个刚才出门查看的卫兵跑了回来,脸色煞白,语不成调地向郎廷佐惨叫着:“大人快跑,是邓名啊。”   刚才还稳如泰山的郎廷佐,此时也已经是面无人色、全身发抖。邓名这个杀星,屡屡于万军之中取朝廷高官首级,怎么会出现在南京城下?   “保卫大人。”几个卫士叫喊着,用力去搀郎廷佐,两江总督现在腿都已经软了,被扶起来后刚一迈步,脚下一抖差点扑倒在地。   已经杀到营外的邓名继续向前,刚才他一连向几个跪地求饶的清兵喝问,才找到一个勉强说出话的人。邓名眼睛盯着目标大营,纵马而前。这间营帐很高,邓名弯腰低头,连人带马一起冲进了帐门。   顿时周围就是一片稀里哗啦和惊慌的呼喊声,邓名在营正中勒定了马,环顾着周围的敌人,他们看上去有十几个人,都是军官模样,人人拔剑在手,背靠着营帐边缘向邓名怒目而视。   邓名轻轻举起手中的长剑,他胯下的坐骑甩着尾巴,和主人一起打量着这些敌军,邓名大声喝道:“谁是郎廷佐?”   “来者何人?”一个躲得远远的清军武将,摆出戒备的姿势,沉声反问道。   “我是邓名。”邓名冷冷地答道,接着提高音调,再次厉声喝道:“谁是郎廷佐?”   周围的清军军官都没有说话,他们看着邓名的目光从凶狠变成畏惧,接着又染上了乞怜之意。   当,当。   十几把剑先后落地,还剩下的两个敌人虽然没有弃剑,却也已经是牙齿打战,格格碰撞之声响彻整个帐篷,惊恐万状地盯着邓名手中那把还在滴血的马剑。   跟在邓名身后的几个卫士冲进帐篷之后,最后的两个敌人仍没有鼓起上前一搏的勇气,他们也和其他人一样跪地求饶:“郎贼从帐篷底下爬出去了!饶命啊,提督。”   ……   到处都是哭喊声,昏头涨脑的郎廷佐在卫士的簇拥下,在混乱的人群中左冲右突。   “大人,上马。”一个卫士抢来了一匹战马,几个人一起用力,把两江总督推了上去。   “我乃周开荒!”左面传来一声雷霆般的大吼:“郎廷佐何在?”   “那边是周……周开荒那厮。”卫士们向吼声传来的地方遥望了一眼,马上拥着郎廷佐背朝着吼声方向逃去。   刚没走多远,从另外一路包抄来的明军又堵在前方。   “我乃李星汉!”听到为首的明将通报姓名后,前面清兵的斗志顿时也是烟消云散。武昌的戏曲已经流传到了这里,听说李星汉保护弱女子回家的义举后,南京的歌女也满怀敬意地歌唱着他的武勇,人称赵子龙在世的李星汉比周开荒的名声恐怕还要响亮。   明将一边肆意砍杀着溃兵,一边连连喝问那些求饶的清兵:“郎廷佐何在?”   “大人,这边。”   总督的卫士还都算是胆大之辈,没有像普通小兵那样吓得腿肚子抽筋,他们旋转了九十度,继续奋力前行。   前面的乱兵突然如波浪般分开,眼前赫然又是一队胳膊上扎着红巾的明军骑兵,这队明军为首者舞着一杆铁枪,枪尖所到之处,清兵如风行草偃,纷纷倒地不起。   “吾乃锦衣卫千户……”   这个武将的名字郎廷佐他们都没有听说过,被逼的走投无路的卫队人人眼中发光,凶悍地呼喊着冲上前去:“无名之辈!杀了他,保护大人冲出去!”   ……   郎廷佐抱着马颈,头也不回地亡命急奔,他贴身的卫士都素有勇名,但在刚才那个明将面前竟然没有一合之将,被对方尽数刺杀于马前。这些卫士的牺牲给两江总督争取到了时间,郎廷佐瞧准空隙,从乱军中狂奔而出。   在郎廷佐后面,赵天霸策马紧紧追赶。他知道面前的逃敌十有八九就是满清的两江总督。刚才扑上来的几个敌兵都身手不弱,若不是仗着骑马的优势,赵天霸知道绝不会轻易取胜。有这样的精兵舍命保护,再看看对方身上的服饰,赵天霸那里肯放此人逃走。   “上天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赵天霸眼看越追越近,心中暗暗高兴。对方没有朝周开荒、李星汉的方向突围,可见上天都同情自己,要把这件大功交到他手里。估计再跑过一两个帐篷就可以拿到今日的头功,心中得意的赵天霸朝着身前敌人的后影笑着喝道:“郎廷佐,往哪里走?”   两个帐篷的距离一眨眼就跑过,赵天霸长笑一声,伸臂就向郎廷佐背上抓去。正在此时,突然前面转出一骑,骑手手忙脚乱拉不住战马,与慌不择路的郎廷佐猛地撞在了一起,两匹马同时长鸣,一起翻倒。   这猛然的一撞,让赵天霸抓了个空,而那个骑士也从马鞍上飞起,在半空中抱住了郎廷佐,两人一起翻滚倒地上。   这一摔让郎廷佐眼前金星直冒,胸口也闷得喘不上气,闭着眼在地上叫道:“本官是两江总督,莫要杀我。”   李天元被这一撞震得头晕眼花,半天才回过劲来。听到被他压住的敌人的话语后,先是不能置信,然后欣喜若狂:“我擒住了郎廷佐,我擒住了郎廷佐!”   ……   南京南方的几个城门上,各个守将都看到了铺天盖地的溃兵向城门涌来。先期抵达的两千浙军发起进攻后,已经大乱的清军毫无悬念地发生了全线崩溃,人马自相践踏。来自各个府县的绿营互不相识,不知道到底有多少明军在袭击他们,也不知道周围到底谁是友军、谁是敌人,只知道向南京跑,只要能跑进城就安全了。   可这时所有城门都已经关闭,吊桥也尽数收起,跑到瓮城前的士兵哀求半天,见城门守军仍然无动于衷后,他们就纷纷跃入护城河中,企图游到对岸,但护城河的水是不会放满的,岸边比水面要高出一人左右,即使游到对岸,这些士兵也无法爬上岸。   落水的士兵在河中徒劳地挣扎着,用指甲抠着河堤上的泥土,拼命想要上岸,随着明军追近,更多的清兵绝望地跳入水中,众多的士兵在岸边挤成一团,大部分都被踏入了水下,也有几个爬到同伴的身上,踩着其他人的脑袋摸到了河沿。   “放箭,放箭!”见状城门的守将立刻大声下令,没人知道城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城门不容有失。   守兵得令后,毫不犹豫地把箭雨泼下,任何企图靠近城门的人都是对城门的威胁,都要格杀勿论。   除了弓箭还有木石,辛苦从护城河中逃出性命的溃兵在城前扯着脖子呼喊,请求守军放他们入城,但回答他们的只有更多的弓箭和木石,最后这些幸运儿也尽数倒在瓮城四周。   后续的明军已经赶到,数万清军被明军的骑兵驱赶到一个很小的范围内,然后被明军的步兵逼进护城河中。   解除了投降敌人的武装后,明军就后退列阵,默默地看着不肯投降的敌人在护城河中挣扎,看着南京向这些敌人头上不停地掷下死亡。护城河中满满的人头,随着时间的推移开始变得稀疏,挣扎呼救声也越来越凄厉、越来越绝望。   “在城门攻击不到的位置上,扔下去一些绳索,”邓名本来也一直在旁观,但随着战斗时的激情渐渐退去,护城河那边传来的喊叫声开始让他感到心悸:“愿意爬上来的,就一起关起来。”   “遵命。”   派出部队监督俘虏修筑营地工事后,邓名又一次策马来到浙军军前:   只有短短四个时辰而已,猬集在大胜关和南京之间的三万鞑兵就灰飞烟灭,十倍于明军的强敌,被浙江的勇士一扫而空。   “勇士们,发出我们的吼声吧,从此,我们就是鞑子心中永远的噩梦。”邓名举剑向空:“大明万岁!”   “万岁,万岁!”   “大明万岁!”   浙兵齐声高呼起来,他们对面的南京城,则像是死一般的沉寂。   投降的上万敌兵被放到几个营地里监视起来,邓名回到营中,卫士把两江总督带了过来,押着他的正是得意洋洋的李天元。   李天元的大名传遍全军,每个当面见到他的人都会钦佩地称他一声英雄,背后谈起他的时候也会一挑大拇指,道声:好汉。就是邓名的卫士们,也会带着羡慕称赞李天元的勇敢——除了郁闷到极点的赵天霸。   “郎总督,在下邓名。”邓名没有把郎廷佐捆起来,相反还给了他一张椅子坐:“在下想问郎总督一件事,是关于延平藩被俘将士的。”   ……   两日后,南京依旧城门紧闭,城内五百杭州驻防八旗和镇江一战幸存的上千旗兵组成了督战队,每座城门都驻扎着一百旗兵,监督残存的汉军、南京的衙役和紧急动员的壮丁守城。   在城外,邓名也完成了俘虏甄别工作,释放了第一批俘虏。这些俘虏当然不会再去护城河里送死,当天就踏上了返乡的归途。   今天凌晨,李来亨打着岳州副将的旗号赶到南京,在明军营地的北面扎下水营,与南京形成犄角之势。   中午,邓名来到李来亨营中,与他商议下一步的军事行动。   不等邓名开口,李来亨就首先恭贺邓名的大捷。   邓名谦虚地摆手逊谢:“终非光明正大的对阵,称不上什么赫赫武功,现在虎帅到了,倒是可以考虑与鞑子堂堂正正的交战了。”   李来亨点头称是,心中却是不信,他琢磨着:“若是提督想堂堂正正地交战,又为何仍要我顶着岳州副将的名头呢?”   “不知道芜湖的鞑子水师回来了么?”邓名问道:“本来我是想撤退的,但现在不着急走了。”   “回来了,估计今天晚上就能到。”李来亨答道。   郎廷佐被俘后,江宁知府点燃了所有的烽火,派出无数的使者,向四方发出紧急求救。李来亨在得到消息后立刻启程,他估计芜湖其他清军反应虽然没有自己快,但也会在半天内动身赶回南京。   “嗯,那虎帅不妨把水营布置得紧凑一些。”邓名马上提出建议,让李来亨帮清军水师预先准备好营地,但栓船的木桩要密集一些,帐篷也不要分得太散。   “我明白了,芜湖的鞑子急忙赶来,见我已经有现成的停泊地,还有修好营墙的营地,肯定会过来一起住,不冒被劫营的风险。”李来亨点头道,腹谤了一句:“刚刚你还说要堂堂正正交战的。”   李来亨试探着问道:“提督是不是打算火烧赤壁?”   “虎帅知我肺腑也。”邓名哈哈笑道:“除了火烧赤壁,还有火烧连营。”   看到芜湖各路水师纷纷抵达,南京守军顿有拨云见日之感,但当夜,他们就又一次堕入了绝望之中。长江好像都在燃烧,江边营地的大火更是冲天而起。看着城外烧得通红的江面,江宁知府感觉自己就好像看到了地府一般。   “投降,还是不降?”知府扶着城垛,怔怔地看着遍野的火光,反复念叨了一个晚上,如果不是看到城门上的那些八旗兵,知府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来。   红光映满天空时,南京城内的旗民也是彻夜未眠。镇江一战后,大部分满城居民已经是孤儿寡母了,幸存的男人也都去城上守卫,无暇回家。满城的妇女们,竭力安抚着因为天空异色而哭闹不休的孩子。虽然不知道城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她们也知道这多半是对清廷不利的恶兆。   一夜之间,江西、南京的清军水师化为乌有,从江西赶来的绿营,以及南京周围所剩无几的精锐荡然无存,唯一能指望的只有回师途中的管效忠、蒋国柱所率军队。这二人在郎廷佐被俘的第二天刚刚被革去官职,奉命带领本部返回南京,听候两江总督发落。   而身份暴露的李来亨也重新张起夔东军旗,与邓名合军一处。   ……   又过了两天,北京。   顺治扔下刚到的南京急报,无力地长叹了一声:“洪承畴的谋略根本就有问题,原本就不该在肃清海逆,占领三峡前冒然进攻西南。现在朝廷精锐尽在西南,而湖广、东南如此空虚,朕若是海逆、闯贼,也肯定是要杀出来的。”   “洪承畴确实昏聩,坏了皇上的大事。”索尼恨恨地说道。这几个月湖广和东南大乱,很显然罪魁祸首就是当初的长沙幕府,洪承畴的规划漏洞百出,竟然根本没有注意到来自三峡的威胁。   “如果要平西王放弃贵州,朕得拿什么补偿他?”顺治轻声问道。   “恐怕……恐怕少不了。”鳌拜说完又急忙补充道:“皇上,但现在远水解不了近渴啊。”   “是,朕明白,不知道管效忠和蒋国柱回到南京没有?发急报给南京,蒋国柱官复原职,管效忠嘛,先领江宁提督吧,告诉他们,只要保住了南京,朕就既往不咎了。”   “遵旨,皇上。”   “还有梁化凤,让他不要急着整顿马部了,把苏州的兵马都立刻带回南京。”   ……   杭州湾,靠近吴淞口的海面上。   郑成功遥望着海平面,闽军虽然退出长江后陆续驶向舟山,会在那里稍作停留然后返回福建,而郑成功本人一直呆在后队,不懈地打探着余新和甘辉的情况,总盼望着有奇迹发生,这二人能够逃脱。   同时郑成功还试图说服马逢知和他一起离开,但任凭郑成功反复劝说,马逢知总幻想清廷或许不会追究他的罪责。   六天前,马逢知终于还是去苏州了,两天前,郑成功得知马逢知被捕,就再做一次尝试,希望劝说马逢知的心腹部下反正,不过他也知道此事希望渺茫。   “是该走了。”郑成功看着使者的船只驶回,打探到的消息多次证实甘辉和余新均被俘,马逢知的部下群龙无首、人心惶惶,反正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清军会很快开始清洗吴淞的马部,留下也没有任何事情可做了。   “大王,南京烽火!”使者跳上船后,兴奋地把几张邸报交给郑成功。   “南京怎么还有烽火?”郑成功疑惑地打开这些马部秘密转交的情报,才看了几眼,他的手指就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   本章完   第三章 八百里分麾下炙   第一节 秘旨   梁化凤宣读了秘旨后,管效忠和蒋国柱就垂头丧气地带着本部兵马返回南京,新任的江南提督梁化凤把他们送到苏州府边境,然后回头安抚军心,与那些新的部下拉交情。看到前不久还对自己奉承不休的文武官员们现在如同躲避瘟疫一样地躲着自己,蒋国柱心中气恨难平,暗暗发狠说将来一定要给这些小人些颜色看看;但管效忠像是已经完全看开了,听到蒋国柱的私下抱怨后,他平淡地说道:“换我是他们,也会如此的,这已经不干我的事了。”   正如顺治预料的,蒋国柱在离开苏州府范围后,又开始腾起希望,认为朝廷对他们的处理未必很重,很可能只是罚银、降职而已,毕竟他们最后还是击退了郑成功。蒋国柱再次找到管效忠,偷偷猜测朝廷会给他们什么样的处罚,但管效忠仍是一副灰心丧气的模样,摇摇头,依旧还是那句话:“朝廷怎么处置我们,不干我的事,我只要听命把部队带回江宁就好。”   两人和他们的本部军队磨磨蹭蹭地刚踏入常州府境内,就见到沿江的烽火台被尽数点燃了。蒋国柱正惊疑不定的时候,南京的求救使者者发疯一般地赶来,称邓名统帅数万大军,突然杀到南京城下,两江总督郎廷佐失陷敌手。   “邓名不是在湖广么?他怎么飞过来的?”蒋国柱闻言大惊,不能置信地问道:“而且数万闯贼,是怎么潜行到江宁城下的?”   作为前江南巡抚,蒋国柱对清军的部署非常清楚,知道在郑成功退向崇明岛后,两江的水师已经悉数赶去芜湖,对张煌言的浙军展开围追堵截。不久前虽然听说清军在安庆受挫,但这与大局无损,清军仍然稳稳地把南京上游的长江江面控制在手中。   “肯定没有数万人,”管效忠听闻此事后,好像也恢复了一些精神,他立刻做出了判断:“一定是在夸大其辞。数万兵马每日消耗的粮草不提,没有长江他们怎么运输辎重?就算他们有足够的骡马和车辆,走陆路那是多么大的动静?肯定早就被发现了。这一定是少数流窜的溃敌,也没有什么武器辎重。”   “那他们怎么打垮江宁城下的我军,还把总督大人抓走了?”虽然管效忠的战斗经验远比蒋国柱丰富,后者也一向相信他的判断,但形势突然大变,他还是很难相信这是一支溃兵能做到的。   “多半是总督大人没有防备吧,就好像我们打郑成功那样。”管效忠口气淡淡地说道。他从皇太极时期就给满清卖命了,松山、锦州之战都曾参与,经历大小数十战,入关后曾十几次作为指挥官与明军交战。正是因为这众多的功劳和丰富的军旅经验,清廷才会任命他为江南提督,为满清把守要害之地。   蒋国柱的眼睛一下子就亮起来了,对管效忠嚷道:“好机会啊,我们星夜赶回江宁解围,救出总督大人,这是老天送给我们立功赎罪的机会啊。”   “没用的。”管效忠摇摇头,他觉得这已经不是立功的问题了,而是满洲八旗觉得自己欠他们一笔血债。这几天来管效忠仔细思考过,满洲八旗并没有多少人,大都沾亲带故,镇江一战四千满洲八旗兵阵亡,上至王公大臣、下至普通旗丁,差不多都有或远或近的亲戚、熟识的朋友丧生,肯定不会有人说自己的好话。管效忠看了一眼兴奋的蒋国柱,觉得这个难兄难弟都要比自己的情况强,毕竟管效忠是一军的统帅,是战败的第一责任人。   听管效忠说完理由,蒋国柱也呆若木鸡。之前他还向鳌拜、索尼等皇上的心腹大臣行贿,希望他们能帮自己美言几句,可这两个人也有远房的子侄,或是宠爱的旗中奴才战死。   “再说,芜湖的驻军听说后,肯定会立刻回师江宁,他们顺流而下可比我们快多了。”管效忠毫不留情地打碎了蒋国柱最后的侥幸心理:“我断定邓名没有辎重粮草,兵力也十分薄弱,估计用不了两天就会被看破虚实,等不到我们回师就会再次被赶走。唉,这都与我们无关喽。”   蒋国柱和管效忠共事很久,知道对方在军事问题上言必有中。镇江之败,主要是因为郑成功兵强马壮,统帅才能也非常了得,并不能因此就说管效忠无能。但蒋国柱仍有些不甘心,还是盼望管效忠判断有误,盼望如果芜湖的清军反应迟钝,没有能够及时给南京解围。蒋国柱更希望管效忠对朝廷的猜测有误,皇上会因为他们击退邓名而宽恕二人。   在常州府又走了三天,新的消息传来,管效忠的判断没错,清廷的水师果然悉数返回南京,但结果是被邓名一网打尽。除了水师以外,江西赴援南京的绿营也统统被歼灭。这个结果自然让蒋国柱目瞪口呆,管效忠也是莫名其妙,经过仔细询问后,两人才闹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请。   从芜湖赶回南京后,连日奔波的清军相当疲劳,见到先期到达的岳州副将胡老小已经修起了大片的营地,营墙坚固,而且还是双层的,壕沟也挖得相当深,内外两侧都布置了鹿角。清军都相当高兴,觉得这胡老小虽然胆小,但也有胆小的好处,这么坚固的营地足抵得上十万大军。   官兵们进营后倒头就睡,想好好休息一下,明日再与明军交战。但不想给大家准备营地的胡老小,真实身份竟然是兴山巨寇李来亨。当夜闯军火烧连营,和浙军一起利用营墙包围了大乱的清军——原来李来亨修那么坚固的工事是给清军准备的。营中有不少悍勇的将士,要不是明军修筑了双层的营墙和壕沟,虽然事起突然,但这些江西和南京的精兵也未必就会被明军一网打尽了。   最倒霉的恐怕是两江总督的标营,他们本来去巢湖追击张煌言,杀散了跟随在张煌言身边的亲卫,虽然没有追到张煌言本人,但也成功地完成了南京交给的任务。标营得胜返回芜湖后,还没坐稳就得到南京遇险的消息,就又急匆匆地乘船赶回,结果也一起遇难。   “太卑鄙了!”蒋国柱怒发冲冠,大骂邓名和李来亨已经无耻到极点了。   “这干我们什么事?”看起来已经没有任何事情能够让管效忠动容了,他平静地听完了事情的经过,然后继续带领兵马向南京前进。   “管大人有何妙计”蒋国柱冷静下来后,急忙询问道。   “我没有什么妙计,皇上让我带本部回南京,我就回南京。”管效忠答道。   “那南京城外的贼人怎么办?”   “不干我的事,反正我把部下带回南京就完了,然后等候朝廷发落。”管效忠顿了一顿,又道:“朱洪武修建的城墙,绝不是轻易能攻破的,他们这么点人,能做得了什么?最后还是要退兵。”   ……   邓名和李来亨随后几天一直没有动静,明军也没有力量包围南京,甚至连像郑成功那样半包围南京都做不到。管效忠和蒋国柱带兵顺利抵达南京城北,他们二人无意与城外的明军交战,守军也认得二人,打开城门让他们入城。   梁化凤展示的那封圣旨只是把蒋国柱革职留任,本来到了南京这个留任也就留到头了,自然有两江总督收拾他。但现在郎廷佐被明军抓去了,留任的蒋国柱顺理成章地接管了两江总督衙门,把南京的大权拿到手中。   蒋国柱接手后,首先便询问马逢知何在,结果竟然发现囚车根本就没到南京——马逢知被捕后,他的一些心腹手下就在押送队伍的后面跟随。这些和马逢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军官本想到南京行贿官员,看看能不能帮长官逃脱。但得知邓名大败南京清军的消息后,押送囚车的士兵也人心惶惶,偷偷跟马逢知的部下一商议,就横下一条心劫囚车。他们化妆成明军,偷袭了惊慌的押送部队,把马逢知和那些被捕的亲卫都放了出来。   有几个押送士兵逃了出来,蒋国柱略一询问就猜出了劫囚车的那些人的真实身份,脑门上的汗一下子就流下来了。   郑成功退出崇明岛以后,管效忠就断定马逢知已经错过了倒戈的最佳机会,闽军大败会让马逢知难以说服手下跟着他一起反正。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底气,管效忠才敢对马逢知下最后通牒,让他离开军队来苏州拜见自己。   但现在情况又和那时大不相同,邓名把南京附近的清军消灭得干干净净,马逢知的部下恐怕又会生出造反的胆量来。而且现在马逢知本人也很清楚清廷不会放过他,潜逃后的去向不问可知,肯定是赶回吴淞府煽动部队,要与清廷拼个鱼死网破了。   现在身边没有其他的可靠伙伴,蒋国柱只有继续去与管效忠商议对策。但管效忠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称这是新任江南提督梁化凤的事情,看上去管效忠连把这个消息通知梁化凤的兴趣都没有。   蒋国柱实在看不下去,拍案呵斥了管效忠几句,说他完全不把国家大事放在心上,辜负了先帝和皇上的隆恩。管效忠也不和他废话,当即请卫兵送客,宣布他要闭门思过,静候朝廷的处罚。怒气冲冲地从管效忠府上离开后,被风一吹,蒋国柱的头脑也清醒过来一些,他低头想了想,最后也没派使者去苏州向梁化凤发出警报。   第二天,蒋国柱又一次登门拜访管效忠,这次他带来的还有朝廷的另一份旨意——他从郎廷佐的衙门里找到的。   “皇上要抄我们的家啊。”见到管效忠后,蒋国柱刚哆嗦着把圣旨拿出来,就再也忍耐不住,扑在管效忠书房的桌子上嚎啕大哭起来。   抄家就意味着夺去一切财产,至于亲属,妻子或许还能保住,而妾多半也要归了别人了。蒋国柱知道抄家总比杀头好,理论上还有复出的一天,但那也只是理论上而已。一般情况下,若是皇帝岁数很大了,熬到皇帝殡天后,新皇帝或许会起复一些落魄的旧臣子,让他们感恩戴德,加倍努力地做事。但现在顺治皇帝才二十多岁,蒋国柱感觉自己是肯定熬不到那一天的。而只要顺治皇帝还坐在龙椅上,就不会启用一个如此重重惩罚过的罪臣——别说什么不会心存怨望,从高官显爵到一无所有,每个人都会有怨恨。   管效忠一言不发,把密旨拿过去看了起来。他的处罚比蒋国柱还要重,竟然是发配给一个包衣奴为奴。看完后,管效忠长叹一声。包衣奴的生活很悲惨,连自己的妻子都常常被主子侮辱,而遇到这种事时,包衣还要陪着笑脸。如果管效忠成为一个包衣奴的奴才,他可想而知自己的家人会有什么样的下场,顺治将他置于一个可以被任意欺凌的地位上,任何一个旗人都可以无所顾忌地去侮辱管效忠,发泄心中的憎恨,或许还要加上以前见到他这个汉军旗人飞黄腾达时的嫉妒。管效忠想到了自己的女儿,她们肯定没有机会嫁人了。更不用说儿子,在狠狠地羞辱过自己后,那么多仇家肯定会有人想斩草除根的。   身旁的蒋国柱已经哭成了个泪人,可管效忠却是欲哭无泪。   正在两人相对无言的时候,突然有总督衙门的官吏找来,说是城外的明军派来使者,要与南京进行谈判。   蒋国柱抹干眼泪,无论如何现在他还是南京的最高长官,如果被官吏看到他这个样子,估计城内的人心就散了。   “管大人不去吗?”革职留任的管效忠暂时仍是城中的最高军事指挥官,蒋国柱随口问了一句,但马上就后悔了,自嘲地笑了一声:“这不关管大人的事,唉,其实这干我什么事啊?”   说完蒋国柱整理了一下官服,就要离去,不想管效忠竟然开口了:“我陪蒋大人去一趟吧。”见到蒋国柱奇怪的眼神后,管效忠苦笑一声:“出门走走,透透气,不然明天蒋大人就可以来给我收尸了。”   两个人来到总督衙门,看到邓名放回来了两个低级的被俘军官,同时派来一个使者,表示明军打算交换俘虏。   本来邓名之前一直想做这件事,但江宁知府自认地位太低,不敢作主。昨天邓名又派人在城下喊话时,知府让人回应说巡抚大人回来了,于是今天邓名就派来了使者。   闽军的战俘大部分都被郎廷佐杀了,但是余新、甘辉等被俘的高级将领还关在大牢里,等候北京决定押送京师或是就地处斩。邓名表示愿意用被俘的清军将领来交换余新、甘辉等人。这几次战斗邓名抓了好几个总兵、副将级别的清将,至于参将、游击之流更是人数众多。   听明白邓名的意思后,蒋国柱脸色一沉,就想回绝了对方的要求。清军将领大部分不把士兵当人看,高级官员也很少把将领当人看,平常客客气气的那是因为还用得着,现在这些将领都被明军俘虏了,部曲也全军覆灭,一点利用价值都没有了,那蒋国柱还在乎他们的性命干什么?而且余新、甘辉这些俘虏都是功劳,要是把他们交出去那么功劳就没有了,蒋国柱当然不会用值钱的功劳去交换一文不值的本方俘虏。   蒋国柱正打算慷慨激昂一番,痛骂邓名痴心妄想,宣称这些将领不肯杀身成仁,都是辜负君恩、贪生怕死的叛徒。   这时却突然听到管效忠叹了口气:“可怜啊。”   这声感叹也触动了蒋国柱内心深处的一根弦,让他突然感到一阵酸楚。明军使者刚刚报出的名单中,有几个也曾和蒋国柱把酒言欢,曾经为他鞍前马后地效力。现在蒋国柱家破人亡在即,这些曾经的老部下也在敌营中朝不保夕——蒋国柱突然升起了一股兔死狐悲之感。   “而且我现在要功劳还有什么用?”蒋国柱心酸地想着:“皇上发秘旨给郎廷佐,要抄我的家,把我押送京师,余新、甘辉他们的功劳再大,也与我没有半点关系了。罢了,罢了。”蒋国柱想通此节后,就打算和明军的使者认真商议一下,用甘辉、余新等人多交换一批清军将领回来。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就算用这个为我自己买些人情吧,希望他们将来能念着我的救命之恩,当我上门时能接济我些钱财,让我一家老小不至于流露街头、饥寒交迫。”   见在场的两个清廷文武大员都露出同意的迹象,邓名的使者很高兴,趁热打铁道:“若是牢中还有其他福建士兵,我家提督也想一并赎回,两个换一个、三个换一个都可以。放还之后,我家提督也会把两江总督还给贵方。”   “什么?”蒋国柱大叫一声。   不等蒋国柱出言反对,这么多天来一直无精打采的管效忠突然从座位上一跃而起,向使者怒喝道:“痴心妄想!总督大人受国恩深重,对皇上忠心耿耿,他就算没有机会杀身成仁,也绝不会同意我们为了他的平安回来就释放海逆的!”   “管大人说的好哇。”蒋国柱摇头晃脑地赞叹了一声,紧接着就指着使者向卫兵喝道:“轰出去!”   第二节 竞争   把使者从大堂上赶出去后,蒋国柱又唤来几个卫兵,让他们去款待一下使者,留他吃顿饭再让他离城。   给使者准备的是上好的大米饭,还有一碗肉汤,吃饭的时候蒋国柱的卫士还不忘了和使者交代一下闽军俘虏的情况:“本来两江总督是要把他们都立刻斩首的,蒋巡抚觉得上天有好生之德,把总督大人拦住了。蒋巡抚还上书朝廷,替他们求情,说他们也是各为其主,就算要处死至少也要留个全尸,所以一直拖到现在。除了几位将军外,现在还幸存的福建人都是管提督留下的,觉得他们都是难得的忠义之士,虽然现在互为敌国,但是好汉人人敬佩,就是你们不交换,管提督本也想把他们都放了。”   吃饱喝足后,使者被平安地送出南京。从城墙缒下去的时候,送行的卫士还塞给他一串铜钱,说是蒋巡抚赏给他的跑腿钱。   使者回到明军营地的时候,邓名正在召开讨论会,他从李来亨那里请来了一批军官,让他们给浙军军官上战术课——伏击了清军的水师后,邓名就开始训练浙军的官兵。这些士兵经过连续的三场战斗后,勇气和信心都有了很大的提高,但是军事技巧仍然让邓名很不放心。   这两天李来亨的部下已经传授给浙军军官一些金鼓、旗号的使用方法,邓名今天想让大家谈谈有什么心得体会,让浙军的学员放下顾虑、踊跃发言。   首先发言的是李天元。由于生擒郎廷佐的大功,现在他也成为一名军官,两天前满怀热情地参加了学习班,但这两天的学习内容让他有些失望。一听到邓名的鼓励,李天元就率先站出来发言:“提督,卑职觉得金鼓不一定好用,最大的问题就是太响,容易让敌人发现我们的行踪。”   “金鼓当然要响亮了,不然大家怎么听得见呢?”李来亨派来的教官脸色一下子沉下来了。李天元总是不认真听讲,但是他是南京城下的大英雄,教官虽然心里有些不满,但也不好意思横加训斥。   邓名也有点奇怪,不过他挥了挥手,示意教官先不要插嘴,听浙军军官们把话说完。   李天元的话在浙军军官中引起了一片赞同声,马上就有人附和道:“旗令虽然重要,但是在战场上也很难用好,天色暗的时候看不清,混战的时候敌我混杂,一样也看不清。”   邓名愣了一下,隐隐约约意识到问题所在,追问道:“你们认为打仗该怎么打?”   “搜索敌人的营地,化妆成鞑子,潜行到他们营地附近,然后趁他们睡觉或者吃饭的时候发起进攻。”李天元不假思索地答道。   “对,正是如此。”浙军军官纷纷叫好,看起来他们已经对三场战斗进行了经验总结。   “不会总有这样的机会啊。”邓名有些哭笑不得。   浙江军官来自各行各业,本来就不是职业军人,以前由于缺乏装备和训练,大部分时间都呆在舟山,主要工作不是反攻江浙而是设法生存下去,走私活动比军事行动还要多得多。就算有一些人曾经参加过战斗,也都是游击骚扰、放火破坏或是暗杀满清官吏之类的行动。   李天元的想法很有代表性,很多浙江军官都认为偷袭吃饭和睡觉的敌人是非常好的战术,应该设法发扬光大。   “若是鞑子修筑了营墙,有严密的防范,就很难偷袭他们,”李来亨派来的教官指出,战争的常态是进攻有戒备的敌军堡垒,或是正面交锋的野战。   “若是鞑子有戒备的话,我们该如何快速消灭哨兵,突破营墙,在大部分鞑子惊醒过来之前就杀进营地里呢?”一个浙军军官追问道。听到这个问题后,几乎所有的人立刻都睁大了眼睛,等着教官的答案——这才是他们最关心的问题,所有的人都急切地想知道答案。   李来亨的教官们都无奈地摇摇头:“没有太好的办法。”   “大胜关之战,还有南京城下的这两仗,都是很罕见的特例,”邓名看到不少浙军军官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就出来替李来亨的部下解围:“所以你们要认真学习金鼓和旗号的使用,要掌握堂堂正正击败敌人的方法,不要老想着能够在敌人吃饭和睡觉的时候去打他们。”   这时有卫兵来找邓名,说使者从南京回来了,邓名就让教官继续讲课。除了给浙军军官授课外,浙军的士兵这些日子也被拉出来进行操练,同样是由李来亨的军官负责教会他们如何辨识旗号,根据指挥统一前进和后退。   听使者讲述了谈判的经过后,邓名和李来亨对望了一眼,邓名问道:“你怎么看?”   “好像他们不太愿意让郎廷佐回去。”一开始并没有领悟蒋国柱的意思,但是听完使者转述的卫兵的话后,李来亨也能看出南京是恨不得明军把郎廷佐杀了。   “我觉得也是这样,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邓名点点头,让使者再去南京一趟。   邓名和李来亨都不打算攻打南京。毫无疑问,攻克南京可以带来巨大的政治影响,但即使不算攻城的巨大难度,以现在南京城外明军的实力,就是能打下来,如何守住都是问题。   如果要防守南京,那么就不能仅限于这一座城市,最好能够向江北进军,控制江淮之间的土地,这样北京大举反扑的时候,明军能有预警时间和对垒攻守的空间;如果不能渡过长江,至少也要巩固江防,控制从安庆到苏州这一段的长江江面,不让清军大军轻松渡过长江。   以上两条邓名肯定做不到,凭着他和李来亨现有的兵力,想严密控制住南京这一座孤城都很困难:城内有百万人口,大批的缙绅拥有众多的家奴,一万多明军未必能够监视得过来。若是清军来攻,难保不会有人出卖守军——现在这些不安定因素是让管效忠和蒋国柱伤脑筋的问题,但若是邓名把南京拿下,就该轮到他头疼了。   如果守不住还要放弃的话,那么政治利益其实所得也有限,邓名觉得攻打南京风险、成本太高,所得有限。如果能趁着大胜交换俘虏,帮助郑成功恢复一些实力的话,邓名认为就已经可以满意了。   使者第二次见到管效忠和蒋国柱后,先请他们让旁人退开,然后单刀直入地问道:“邓提督让卑职来问蒋巡抚、管提督,是不是要我们把郎廷佐杀了?是不是要我们用郎廷佐的人头来交换延平藩的将领和士兵?”   在送走使者后,管效忠和蒋国柱也紧急商议过,现在二人已经达成了一致意见,蒋国柱也不隐瞒,点点头:“只要邓提督把郎廷佐的人头送回,我们就可以谈谈该如何交换俘虏了。”   “只是要郎廷佐的人头吗?”使者追问道。他来之前,邓名和李来亨仔细研究了一番,向使者传授了谈判的技巧:“邓提督想得到准确的答复,是郎廷佐人头送到后,贵方就立刻交还我们俘虏,还是会有其它的事情?邓提督说,如果贵方还有其它要求,最好也都一起提出,我方也好及早准备。”   管效忠面露迟疑之色,刚才他和蒋国柱商量时确实想让邓名多办一些事,不过现在就提出来不知道是不是最恰当的时机。   蒋国柱也犹豫了一下,但最后还是摇头:“没有其它的事了,请邓提督先把郎廷佐的人头送回来吧。”   但这一瞬间的迟疑,让使者心里已经有了数,他马上提出反建议:“既然如此,邓提督建议你们先放还甘辉、余新等将领,我们见到人后立刻杀了郎廷佐,把他的首级送回南京,贵方验证无误后,再释放剩下的福建官兵,怎么样?”   “不可!”蒋国柱马上摇头。   “是不是蒋巡抚还有什么其它的事?”使者又问了一遍,不等对方再次否认,就主动说道:“要不将巡抚和管提督商议一下,把要我家提督做的事都想好,卑职可以先出去候一会儿。”   盯着使者看了几眼,蒋国柱点点头,让他先到外面喝茶。   使者出去后,蒋国柱冷冷地说道:“邓名年纪轻轻,心思还挺多。”   上次之所以请邓名的使者吃饭,就是因为蒋国柱担心对方太年轻,听不懂自己和管效忠的弦外之音,现在看起来那顿饭完全是多余的。   “是啊,一肚子的鬼心眼。”管效忠和蒋国柱刚才商量过,先让邓名把郎廷佐杀了,然后再帮他们去伏击梁化凤,只要把这两个人都解决了,清廷就只能依靠管效忠和蒋国柱守卫江南了:“如果我们吞吞吐吐,说不定邓名会起疑心,最后连郎廷佐都不肯杀,要不我们还是和他明说了吧。”   管效忠和蒋国柱研究了一遍眼下的局势,任谁都能看出来江南已经是岌岌可危。等马逢知叛变后,若是连梁化凤都兵败身亡,那形势就会变得更加严峻,这时只要他们两个人再次守住南京,那么朝廷还真可能赦免他们——毕竟顺治也要注意影响,两个革职留任的人任劳任怨地继续为朝廷效力,如果这样都还要追究他们罪责的话,恐怕其它地方大员也会寒心,将来也没人还会相信戴罪立功了。   “嗯,反正迟早的事情,告诉邓名,等他宰了郎廷佐和梁化凤后,我们就放人。但在此之前之前甘辉、余新是肯定不能放的,一个福建人都不能放。”   如果只是单纯交换俘虏的话,还可以考虑释放郑成功的部下;但是现在牵扯到了郎廷佐和梁化凤,若是邓名真的按他们的要求做了,那就绝不能释放战俘。因为蒋国柱担心交易内容有走漏的可能,收买敌人杀害长官和同僚,这种风声如果传出去,那他们两个人就不止是抄家的问题了,到时候顺治完全有理由把他们满门抄斩。   只要不释放闽军的战俘,那么无论邓名怎么说也无法取信于人。因此蒋国柱和管效忠打算利用邓名急于要回俘虏的心情,先让他帮自己干掉郎廷佐和梁化凤,然后杀掉所有的闽军俘虏,宣称是给两江总督报仇。   “就这么和邓名说。”管效忠完全认同蒋国柱的判断,至于邓名的反应没有什么可怕的,反正他们躲在安全的南京城中,朱元璋的都城绝不可能被城外那一万多名明军攻破。就算最坏的情况发生,邓名真的打破南京,把管效忠和蒋国柱都千刀万剐了,那样他们就是为国捐躯的忠臣了,顺治不可能再对他们的家人下手。   管效忠还不是完全确信这一点,毕竟有洪承畴的先例在。但蒋国柱让他不必担忧,说那是朝廷为了安抚吴三桂、赵良栋而已。只要郎廷佐、梁化凤两个人都死了,朝廷也就不需要再安抚谁了,反倒会表彰他们的节烈。   使者再次被叫进来,蒋国柱摊开了底牌:“除了郎廷佐,我们还要邓提督去打梁化凤。他眼下正赶回南京,我们会在他抵达前把他的行动路线和兵力告诉邓提督,沿途的哨探我们也可以帮助邓提督换上我们的人,保证可以打他一个措手不及。等见到郎廷佐和梁化凤二人的人头后,请提督撤离南京三十里以显示诚意,然后我们就放人。见到延平藩的人后,提督也就可以把我们的人放回来了。”   使者把蒋国柱的要求牢记在心,复述了一遍确认无误后,就告辞离开。   回到明军营地后,邓名听完就对李来亨笑道:“还记得武昌的张长庚吧。”   “记得,”李来亨冷笑了一声,邓名当时打的比喻李来亨一直牢记在心:“这两个贼也把我们当驴子看,想用一根胡萝卜吊着我们。”   “嗯,只要我们杀了郎廷佐,就落入他们的算计了,到时候就还得替他们去除掉梁化凤。他们说得好听,事先把哨探都调开,那还不是要我们的人去拼命。等我们拼死拼活杀了梁化凤,幻想后撤三十里就能把自己的人救出来,到时候他们多半还有什么新花样出来了。”邓名不屑地摇头道:“这两个人太不会做生意了。”   “提督何出此言?”李来亨倒是觉得对方很精明,一点亏都不肯吃。   “因为他们一点亏都不肯吃,一点本都不肯出。做买卖不是打仗,一厢情愿是做不成的,要双方都同意才行。”邓名心里已经有了打算,不过他没有立刻说出来,而是问李来亨:“你觉得该怎么还以颜色?”   “唔……”李来亨眉头紧锁,沉吟起来。他以前的三十年就是认真练兵、勤学武艺,跟着义父李过打仗,除了打仗和经营领地外,从来没有接触过商业方面的事情。在武昌和邓名相处一段时间后,李来亨感觉邓名在自己眼前打开了一扇门,让自己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在武昌和周培公谈判的时候,每次邓名都把自己的理由毫无保留地告诉李来亨,之后还让他与周培公针锋相对地打过几次交道。经过这些实践后,李来亨的谈判技巧有了很大的提高,之前他还暗暗得意,但今天李来亨又一次被难住了。   “若是我们说,只要他们不答应我们的要求,我们就攻打南京……”李来亨话说了一半,自己就摇头否决了。对武昌可以用这一招,因为当时明军看上去人多势众,武昌已经是惊弓之鸟;但现在面对的是坚城南京,城内的管效忠和蒋国柱有恃无恐,根本不怕明军强攻。如果说不答应明军的条件,明军就要强攻南京的话,不但管效忠、蒋国柱不信,李来亨自己都不会信。   “这么说确实没用,他们肯定会说请便、随时奉陪,到时候我们打也打不下来,或者说了却根本不敢去打,只会让我们在谈判中更被动。若是刘将军在这里就好了,说不定还可以吓唬他们一下。”邓名在边上叹了口气。   以前明军成功地爆破那些小城的城墙,但是绝对无法与雄伟的南京城墙相比。而且现在邓名手里也没有多少火药,多半炸不开南京的城墙。若是刘体纯带着他的爆破队,还有大批火药在这里的话,倒是可以让刘体纯炸一下试试看。若是能制造个豁口出来,一定能帮助明军在谈判桌上取得有利地位。   李来亨苦思再三,最后无奈地摇头道:“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希望他们不会毁约。”   “这就是垄断的坏处啊,一口价,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什么是垄断?”李来亨问道。   邓名给李来亨讲述了一些垄断的定义,以及它的危害,最后说道:“为了打破垄断,我们需要引入竞争机制。”   不等李来亨继续询问,邓名就用实际行动告诉对方,竞争机制到底是什么。   “来人啊,去把郎总督请来。”   第三节 说服   卫士去请郎廷佐的时候,邓名对李来亨和其他人说道:“我们首先要搞清楚的是:管效忠和蒋国柱为什么要我们杀郎廷佐,我估计郎廷佐心里多半有数。”   “就怕他不说。”李来亨脸一沉:“郎贼来我们营中好吃好喝这么多天了,今天他要是不识抬举,就让他吃点苦。”   邓名知道李来亨想刑讯逼供,急忙阻止道:“不可。”   “如果我们已经猜到了事情的大概,只需要他确认的话,用刑倒不是不可以。”边上的李星汉开始阐述自己的看法。从去成都的路上开始,邓名就经常组织心理学研讨会,他手下的卫士都因此受益匪浅:“但现在我们一无所知,用刑只会让他顺着我们的意思说,得到的口供未必是真的。”   “对。”邓名笑道:“我们得让他心甘情愿地告诉我们。”   一会儿郎廷佐就被卫兵带来了。被俘以后,他自认必死。第一次见到邓名的时候,对邓名的问题郎廷佐也能老实回答,不但承认甘辉和余新都活着,还供出了南京的大概兵力。但见邓名对他很客气,没有虐待他,还提供给他饮食,两江总督渐渐地胆子壮起来了,开始对明军爱答不理了。   以前郎廷佐抓到俘虏的时候,毒打、酷刑一样不少,有些人撑不住就会请降。现在郎廷佐有吃有喝,没受到任何皮肉之苦,这让郎廷佐觉得被俘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日子过得如此舒服,就生出要当烈士的念头来了。   今天被带进来以后,郎廷佐大模大样地往椅子上一坐,昂着头两眼一闭,摆出一副士可杀不可辱的模样,不等邓名提问就慷慨陈词:“本官乃是朝廷命官,蒙皇上隆恩抬旗,早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要本官降贼那是万万不能!”   出乎郎廷佐意料的是,营中的明军并没有人出声喝骂。   邓名笑着答道:“知道郎先生是旗人,我当然不会劝降,就算郎先生想投降,我还不敢收呢。”   双目紧闭的郎廷佐哼了一声,感到微微有些失落,同时也有些奇怪,在心里琢磨着:“若是邓名不想劝降我,他为何不打不骂,还给我吃的呢?不对,这是他欲擒故纵之计,他就是要劝降我,我一定要挺住,绝对不能降贼。”郎廷佐的算盘就是该吃就吃、该喝就喝,反正最后被杀也就是一刀的事,不会受多少苦。   “今天我派人去南京城了,蒋国柱和管效忠已经回来了,我想和他们交换俘虏……”   之前邓名曾经想过让郎廷佐下令放人,那时两江总督还愿意配合,但他作为俘虏,手令已经没有用了,就是写了手令,江宁知府和城内的守军也不会照办。听到邓名提到这两个人名后,郎廷佐依旧纹丝不动,眼睛也还是不肯睁开。   “蒋国柱已经同意了。”邓名拉着长音慢慢说道,同时继续观察郎廷佐的表情。   “哼。”郎廷佐又发出一声冷笑,好像这一切早在他意料之中。   “不过蒋国柱和管效忠有个条件,就是要我用郎先生的首级去换。”   邓名刚说完,就看到郎廷佐猛地睁开了眼睛,目光向自己猛地扫过来。   “本来我的条件是:他们交还甘辉、余新等几位将军,我就把郎先生完好无损地送回去。但他们回信说活的人不要,只要死的。”邓名注意到郎廷佐的胡须已经开始抖动起来,显然已经是怒不可遏:“事有反常则近妖,我想不通这里面的缘故,所以也不敢答应他们,就请郎先生过来问问,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管效忠和蒋国柱的话可信吗?依郎先生之见,若是我满足了他们的要求,他们会不会释放延平藩的人?”   郎廷佐已经气得全身发抖,而且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邓名的问题。营中众人都静静地看着他,等了好半天后,郎廷佐突然不哆嗦了,爆发出一阵狂笑:“邓名小儿,休想离间我们。”   “我离间你们干什么?”邓名故作惊讶地问道:“我这几天款待郎先生,就是想用先生交换延平藩的人。如果蒋国柱和管效忠要换活的,那先生自然能平安回去,到时候与他们一见,我用离间计也没有用;如果他们一定要换死的,先生肯定无法活着离开,那我何必与先生多费唇舌?”   郎廷佐无言以对,他垂首想了一会儿,发现邓名的逻辑确实无懈可击,忍不住反问道:“那今天邓先生叫老夫来是要干什么?让老夫死个明白么?”   “不是,我总觉得其中有诈。郎先生和他们同僚一场,到底有什么解不开的怨恨?”邓名问道:“郎先生心里肯定有数吧。”   郎廷佐惨笑了两声:“邓名你要杀就杀,何必玩这种猫抓老鼠的把戏。”   眼看真的死到临头,郎廷佐满心凄凉,对落井下石的管效忠和蒋国柱也是恨之入骨,只可惜再也没有机会报复了。   “我只是不放心罢了,你们是不是真的有深仇大恨?”邓名再次问道:“到底他们为什么要杀你?我真能用你的人头换回延平藩的人吗?”   “不错,这两个家伙确实有非杀老夫不可的理由。若不是老夫失手被擒,他们就绝没有好果子吃。但提督杀了老夫也没用,他们二人肯定不会把延平藩的人放出来的。”郎廷佐和蒋国柱、管效忠相识多年,这么一会儿他已经把二人的想法猜出了大概,知道对方是想坑死自己,让朝廷不得不倚重他们,设法戴罪立功。   “是吗?”邓名拖长音调问道:“他们不仅要郎先生的人头,还要我办另外一件事,他们要把梁化凤的行踪通知我,让我去伏击梁化凤……”   “好贼子!”郎廷佐须发皆张,从椅子上跳起身来,只感到胸中被一团郁气塞得满满的,差点喷出血来。过了半天郎廷佐才理顺了这口气,捶胸大叫道:“确实没错啊,只杀了老夫,他们二人还是没法保证脱罪啊。”   “脱罪?脱什么罪?”邓名心中一喜,这郎廷佐果然知道原因。   郎廷佐瞪了邓名一眼,脸上露出警惕之色:“邓先生为何想知道缘由?”   “因为只有知道了缘由,我才能确定他们说的是真心话。”   “缘由倒是有,但老夫敢说,邓先生杀了老夫,无异于亲手杀了延平藩的人!”郎廷佐岁数不小,官场经验更是丰富,脑子一点儿也不慢,马上给邓名分析起来:若是邓名杀了郎廷佐和梁化凤,蒋国柱和管效忠一定会把邓名要的人都杀光,以示和邓名全无关系,没有进行过任何交易:“最毒的是,就算老夫上书,他们也能说这是邓先生用刑逼出来的。他们为了自保绝不会放人的,否则落在有心人眼里,就是证据了。”   “哦。”邓名仔细一想,发现郎廷佐分析得很有道理。   “放老夫回去吧。”郎廷佐注意到邓名的迟疑,马上提出一个建议:“等老夫回到南京,把这两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抓起来,立刻就把延平藩的人都放了。”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因为他们肯定不会放人。”郎廷佐自信地说道:“邓先生要想救延平藩的人,就必须要相信老夫一次。”   “也可能是你们在唱双簧,想行险把你救回去,其实你们之间什么仇恨都没有。”邓名终于逮到了机会:“这样,你把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怨仔细告诉我,还有梁化凤和他们的恩怨,一点儿都不能隐瞒。”顿了一顿,邓名又道:“郎先生信誓旦旦地说回去会放人,那么就先告诉我实情,展示一些诚意吧。”   见郎廷佐还在犹豫,邓名威胁道:“我也会去问他们,问他们到底为何一定要郎先生的命。如果我发现他们说得比郎先生详细,那我就会认为蒋巡抚他们更有诚意,和他们合作比和郎先生合作的把握更大。”   邓名并没有让郎廷佐立刻叙述理由,而是当着他的面派一个使者去南京询问蒋国柱和管效忠。   派走使者后,邓名又对郎廷佐说道:“郎先生先回去好好想想,注意不要漏下了什么,免得他们说得比郎先生仔细,导致我认为先生没有诚意。”   ……   见到明军第三次派使者来时,蒋国柱还以为能见到郎廷佐的人头。不想使者却告诉他,朗廷佐向邓名保证,只要放他回南京城,他就会释放甘辉等人作为答谢。   “邓提督怎么信得过郎廷佐?”蒋国柱失态地大叫起来:“等他回城后,一定会食言的。”   “所以我家提督让我来问一声,到底为何蒋巡抚一定要郎总督的人头,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怨?”使者还告诉蒋国柱,邓名也向郎廷佐提出了同样的问题:“我家提督从未与你们打过交道,不知道你们双方谁更值得信任,所以问你们同样的问题,看看谁更对我家提督推心置腹。如果蒋巡抚坦承相见,我家提督就与蒋巡抚合作,若是蒋巡抚在这种小事上都欺瞒,那我家提督就很难相信你们会遵守诺言释放延平藩的人。”   蒋国柱表示要与管效忠商量一下,使者就耐心地出去等候。   “事情怎么变成这样了?”管效忠着急地说道:“告诉邓名实情对我们不好,他就知道郎廷佐的分量了,说不定会提出更多的要求。”   “可我们不说,郎廷佐也会说的。”蒋国柱说道:“那样邓名就会信不过我们。”   “郎廷佐也不会说的,他要是告诉邓名我们之间的恩怨,他就更难脱身了。邓名如果真是打算与我们合作,也一定会杀了他。”管效忠觉得郎廷佐为了自身利益,也不会招供。   “但他不敢不说,因为他怕我们这边说了真话,那样他不招供也没用,还害了自己。他不是还想说服邓名放他回来么?”蒋国柱叹了一口气:“除非我们能告诉郎廷佐,我们一定不说,让他也别说。问题是你有办法通知他么?就算通知了,他信得过我们的话么?”   管效忠楞了半天,突然大骂起来:“这个邓名才二十岁出头,怎么就这么坏呢?”   “告诉他吧,就算他多提要求也不怕,反正只要他肯杀了郎廷佐就行。无论我们答应他什么,最后都不认账就是了。”   蒋国柱与管效忠取得了共识,把使者叫进来,详细地告诉了他们关于朝廷秘旨的事。   ……   “心理学上管这个叫囚徒困境,要点是在双方之间制造矛盾,将他们彼此之间的信任彻底破坏。明明都不说才是最好的,但最后都会说,会互相出卖。”邓名看完两边相同的陈述后,搞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就给李来亨和卫士们介绍道:“以后你们若是遇上了这种机会,一定不要放过。”   “听着和审案有点像。”李来亨觉得邓名的方法好像是一种断案手段,不过邓名又没有当过官,身边也没有刑名师爷,他是从什么地方学来的?   “本来就是审案的方式。”邓名微笑道。后世为什么叫信息爆炸时代,就是因为一个现代人能从媒体上得到的众多知识,是古人无法想象的,这个时代很多人毕生的所见所闻,还不如生活在网络时代的人一个月能得到的信息量。   郎廷佐又被带来,这次他没有闭眼昂首,而是满怀希望地看着邓名。   “蒋国柱和郎先生说的一样详细,都对我推心置腹,所以我还是不知道谁更可信一些。”邓名表示他暂时还不能放郎廷佐回去:“所以我请朗先生来,是想问一下,郎先生有没有什么好办法,能够保证延平藩的人一定能够得到释放,让我不必担心先生食言。”   郎廷佐摇摇头:“老夫没有任何办法。”   “郎先生过谦了,先生在南京这么多年,一定有不少门生故吏吧,总有信得过的人吧,能不能让他们先放些人出来,向我展示一下先生的诚意?”   “不可能,就算还有一些人念着老夫,现在也肯定被蒋国柱他们盯起来了。要想放人出城,不但要狱卒放人,而且还要城门放行,”郎廷佐拼命摇头:“现在城内都是管效忠的人马,老夫的手下根本办不到。”   “如果我放梁化凤将军回城呢?”邓名追问道,他掏出一张纸给郎廷佐看:“这是梁将军的行踪,蒋国柱刚刚告诉我的,他正急着从苏州赶回南京,身边只有两千人。如果我不伏击梁将军,他进城后会怎么样?他会听郎先生的话么?他控制几个城门,放延平藩的人出城没问题吧?”   郎廷佐先是目瞪口呆,然后才明白邓名的意思,看来邓名是要先见到郑成功的人后,才肯释放自己。虽然郎廷佐有办法说服梁化凤和自己组成反对蒋国柱、管效忠的同盟,但他担心的是邓名,因为郎廷佐暗暗打定了主意,打算脱险后就食言:“老夫怎么知道邓先生不会食言?”   “因为我会给蒋国柱同样的条件。”邓名微笑着答道:“不过郎先生放心,只要先生肯合作,修书一封给梁将军陈述利害,让他帮忙的话,我会在梁将军进城后,再给蒋国柱提出同样的条件。”   郎廷佐再次从椅子上跳起来:“邓提督竟然还想与蒋国柱合作?你不是要与老夫合作吗!”   “谁放了延平藩的人,我就和谁合作。”邓名理直气壮地说道:“如果最后是蒋国柱把人放出来了,我就会说是郎先生向我吐露的秘旨事情——这其实也没冤枉先生,对吧?还建议我用这个要挟蒋国柱和管效忠投降,但他们不肯。只要我把秘旨的内容报出来,北京就一定会相信我的话,因为蒋国柱和管效忠明显不会自己主动告诉我——这当然不是事实,但从常理来看会是这样。郎先生觉得,你的皇上会对你这种行为有什么奖赏?”看到郎廷佐脸色煞白,邓名生怕他气得背过气去,又连忙安慰道:“但若是郎先生和梁将军把我的人放出来,我就会说是管效忠和梁化凤告诉我的秘旨内容,他们打算投降,用这个来取信于我——郎总督请看,这个说法也是完全合情合理的。到时候我还是会把秘旨内容公开,你的皇上从常理上判断,你没有理由会泄露,那肯定是他们说的,证实他们的投降行动已经迫在眉睫,郎总督就可以以情况紧急为理由杀了他们灭口。”   郎廷佐花了好长时间,才把邓名说的话都理顺,发现对方的策略确实没有问题。不过郎廷佐仍喃喃地问道:“提督是不是打算和蒋国柱说一样的话?”   “是的。”邓名点点头,现在他的地位处于绝对优势,不仅郎廷佐要自救就必须与自己合作,蒋国柱和管效忠也一样。邓名回想他们刚开始的条件时,只感到又好气又好笑:手里这样一把烂牌,居然也敢抢地主!   “你想让我们鹬蚌相争,你好渔翁得利!”愤怒让郎廷佐开始失去理智了,他跳起来大叫道:“你打算看着管效忠和梁化凤火并,好轻易夺取江宁吗?休想!老夫宁死也不让你得逞。”   “郎先生冷静,冷静。”邓名觉得郎廷佐太激动了,就耐心地解释道:“我没有打下南京的能力,不然也就不和郎先生和蒋国柱讨价还价了,直接进城救人不就好了?至于火并、内讧,我相信只要我还在南京城下,管效忠和梁化凤就不会打起来。而且先生也可以提醒梁将军嘛,我完全不介意先生在信中明言这点,让他相忍为国,不要为私怨而置国家大事于不顾;我也会提醒蒋巡抚这件事的。其实我不希望你们打起来,无论是管效忠吞并了梁化凤的部队,还是反过来,我都得担心你们食言了,现在这样就很好。”   虽然比刚才冷静了一些,郎廷佐依旧愤恨难平。在他眼里,这个邓名的可恶程度也不在蒋国柱之下了:“释放海逆就是置国家大事于不顾!老夫早前被猪油蒙了心,贪生怕死被你欺哄了,现在本官想明白了,本官绝不会给梁将军写信,不会帮助海逆出城。本官誓死效忠圣上!”   见到郎廷佐这个模样,李来亨和邓名的卫士们都有些担忧,怕这老家伙倔脾气上来,再不肯与邓名合作,那样就会导致竞争机制失效,让蒋国柱重新获得垄断地位。   邓名也有些担忧,感觉刚才可能有点不太讲求技巧,让郎廷佐产生了过大的羞辱感。   “怎么挽回呢?”邓名在心里琢磨对策,猛然间,他想起自己前世挤公共汽车时见到的一个场面:   那天车厢非常拥挤,再也没有一点多余的空间,售票员一把将门口的一个男子扯了下去。这是一个带小孩的父亲,邓名看到那个人脸上焦急的神情和他怀中哇哇大哭的孩子时,第一个感觉是同情,但售票员一句话就扭转了邓名的看法,她冲着那个男人喊道:“你还算是个父亲吗?让这么小的孩子挤车?”一句话不仅让邓名马上站到了售票员一边,而且那个男人的表情也立刻从焦急、愤怒变成了羞愧。   “做什么不重要,关键是动机要高尚。”邓名找到了思路:“嗯,没错,行凶抢x劫很难听,但如果在劫富后面加上一个济贫,那就是替天行道了。”   “郎先生,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邓名平静地开导起郎廷佐来:“如果先生放弃了,那么我只能和蒋国柱合作,可能会被他骗,也没能救出延平藩的人。但先生有没有想过,蒋国柱他们要干什么?他们要谋害忠臣梁将军,要欺瞒皇上。先生一死了之,但那样谁还能揭穿蒋国柱、梁化凤他们的真面目呢?谁还能为朝廷除此大害呢?”   邓名突然加重了语气,声色俱厉地责备道:“郎先生难道真的不知道几个海逆和管、蒋二贼相比,到底谁对朝廷的危害大么?先生和我赌气,就纵容这二贼欺骗世人,与敌人勾结,先生到底有没有把国家放在心上?心里还有没有皇上?”   现在目瞪口呆的不仅是郎廷佐,李来亨和其他卫士也都愣愣地看着义正辞严的邓名。   “好了,先生回去再想一想,我言尽于此。”邓名放缓了口气,他也感觉这场戏演得有点过份了。既然已经把这个理由塞给郎廷佐,就让它自己去发酵吧。   “提督为何如此看重老夫?”郎廷佐已经有些糊涂了,没有离去而是缓缓地问了一声。   只好继续演戏了,邓名答道:“若是先生死了,我为了合作也必须要把泄露秘旨的罪名扣在先生的头上,那么先生的家人恐怕也会有难,而管效忠、蒋国柱却可以逍遥法外。为了救出延平藩的人,我不得不如此。但从内心上讲,我对他们那种小人是非常鄙视的,而敬重像先生这样的忠臣,所以我更希望是先生把延平藩的人放出来。”   第四节 平衡   新任的江南提督梁化凤今天过得很糟糕,他刚刚得到消息,本来已经被捕的马逢知已经逃回吴淞,并连夜煽动旧部闹事,重新掌握了原先的部队。   “这么大的事,怎么也没有人通知我一声?江宁的人都是饭桶么?”梁化凤勃然大怒,他带着两千兵马赶回南京,只留下了一千人整编马逢知的军——如果没有人带头,这些兵力本来足够震慑心怀不轨的人了。可南京那边战事不利,谣言满天飞,现在马逢知又突然出现,梁化凤的人马措手不及,立刻就被叛军击溃。   逃回来的手下报告发生事变后,梁化凤本有心回师镇压马逢知,但眼下管效忠他们都在南京,梁化凤的兵马加上苏州府的清军也无法占到马逢知的上风。梁化凤斟酌了一番,决定还是继续返回南京,虽然这会给马逢知更多的时间,让他能够稳定军心,但梁化凤觉得只要能保住南京,击退明军,那么再调头对付马逢知也不会太困难;反过来,若是南京失守那就万事皆休,不要说东南地区的清军都会变得不可靠,就是梁化凤自己的部队也会士气低沉。   传令继续前进后,梁化凤在部下面前又把南京的文武官员痛骂了一顿,若是早通知他马逢知潜逃了,就算梁化凤不能阻止马逢知叛乱,至少也不会让自己留在马部中的士兵遭到突然袭击。   通过句容后,正在梁化凤觉得南京在望的时候,突然遇到了自称是郎廷佐派来的使者,这几个使者梁化凤倒是认识,确实都是郎廷佐标营的军官。只是梁化凤已经听说郎廷佐被俘,不明白对方怎么还能派出使者来,更奇怪这几个使者怎么知道自己要走这条路。   “梁帅啊。”见到梁化凤后,这几个使者也好似见到了亲人:“太惨了啊,梁帅一定要救总督大人,救救江宁啊,现在整个东南就指望梁帅了。”   这几个标营军官也都是邓名的俘虏,郎廷佐同意和邓名合作后,就从俘虏中把这些心腹挑选出来,让他们来给梁化凤送信。给梁化凤介绍情况的信是郎廷佐口授、邓名记录的,因为郎廷佐觉得如果自己写一封亲笔去,就会落下把柄,有可能成为自己与邓名交易的证据;此外郎廷佐也要防梁化凤一手,怕他不肯跟自己共进退,而是拿着这封信逃去江北,把它交给朝廷以证明撤退是迫不得已的。   为了让梁化凤相信这封信确实是自己写的,郎廷佐还亲笔写了第二封信,信中聊聊数笔问候的话,不但口气含糊而且也没表明时间,最后把送信使者的姓名列于其上。在第一封信中,郎廷佐告诉梁化凤使者还会有第二封信,并把第二封信的内容重复了一遍。梁化凤同时拿到两封信时,可以确认这确实是郎廷佐给他的,但如果梁化凤想独自偷溜,那他是没有办法想朝廷证明第一封信不是他自己编出来的——第二封信的内容很普通,朝廷可能认为梁化凤是之前收到的,他可没有办法证明这两封信是同时拿到手的。   听这几个人叙述完管效忠和蒋国柱针对郎廷佐的阴谋后,梁化凤只感到天旋地转,现在马逢知造反,管效忠和蒋国柱也是敌非友,梁化凤已经是不折不扣的孤军。使者还告诉梁化凤,他们之所以能找到他,也是因为管效忠和蒋国柱想借刀杀人,把他的行踪通知给了邓名。   梁化凤又惊又怒,他一路急行回救南京,南京把梁化凤行踪透露给明军,和谋杀没有丝毫的区别:“总督大人既然知道此事,为何不向朝廷弹劾这两个贼人?”   “现在总督大人失陷在邓名手里,他写任何奏章都没有用啊。”使者叫苦道:“所以一定要先把总督大人救出来,然后他才可以弹劾,朝廷也才能相信总督大人不是因为被邓名胁迫才这么说的。”   “邓名为何要告诉总督大人这些?”   “因为邓名不放心管效忠,他想让总督帮他放人。”使者把事情的经过从头到尾给梁化凤述许了一遍,期间好几次梁化凤打断使者,让他们重新说。因为这局面的复杂程度是梁化凤从来没有经历过的,邓名的许多逻辑他听了好几遍还感觉晕乎乎的,最后折腾了好几个时辰,梁化凤才勉强理清了来龙去脉。   听完后,梁化凤在营帐里转了几圈,如果没有郎廷佐,他自己绝对斗不过蒋巡抚和管提督的联盟。在刚弄清楚形势已经险恶到什么地步后,梁化凤也生出过逃跑的念头,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渡过长江,到了安全的扬州再向朝廷哭诉,和管效忠、梁化凤打笔墨官司。   不过郎廷佐的使者向梁化凤指出,只要他逃去江北,那朝廷就一定会倚重管效忠和蒋国柱,希望他们能够守住南京;而且他们作为邓名唯一的合作对象,守住南京的可能性还不小。若是管效忠和蒋国柱守住了南京,郎廷佐被杀,那他们多半给梁化凤扣一个临阵脱逃的罪名,梁化凤仅靠一张嘴,和这几个郎廷佐标营的证人,想扳倒两个守城功臣是不可能的。   就算朝廷也不信任管效忠和蒋国柱,不顾天下官员的观感把这两个人治罪了,临阵脱逃的梁化凤一样没有好结果——朝野只会看到他自行脱离了战场,既没有回师镇压马逢知也没有增援南京,那梁化凤就会成为有史以来任期最短的江南提督。   这种结果梁化凤当然不愿意接受,他把郎廷佐的信拿起来看第二遍,接着又询问了使者几句。郎廷佐声称已经与邓名达成初步协议:一旦南京释放闽军战俘,他就可以获得自由,到时候郎廷佐和梁化凤的同盟足以压倒管蒋;闽军俘虏有不少都是梁化凤的功劳,甘辉、余新和他们很多部下都是他抓住的,但郎廷佐指出邓名愿意用清军来交换他们而不是白白释放,所以梁化凤的功绩不可能被全盘抹杀,尤其是邓名还抓住了几个旗人,也都没有处死而是会用来交换;最后邓名还愿意再送梁化凤一份功劳,就说是他偷袭明军营地,把郎廷佐救出来的。   “总督大人被我救出来后,可以说是在敌营里探听到的管效忠和梁化凤的阴谋;总督大人还是旗人,相比蒋国柱那个戴罪巡抚,他的话更可信;到时候把管效忠和蒋国柱宰了,不但可以报他们谋害我的仇,还可以得到守住江宁的功劳。这个江南提督是我拼死拼活挣回来的,岂能被管、蒋二贼白白抢走?”梁化凤在心里琢磨了很久,终于下定了决心,他猛地伸手拿起郎廷佐的两封信,毫不犹豫地撕了个粉碎——既然要配合郎廷佐,那两江总督的名声就必须要好好保护,绝不能给别人留下攻击的机会,同时也是向郎廷佐的心腹表明态度,展示自己绝不偷生的忠诚。   松开手,梁化凤让碎片洒落在地面上,抬起头,看到使者脸上也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他知道对方到此终于彻底放心,知道自己不会把他们交给朝廷:“总督大人要末将怎么干?”   ……   这两天邓名一直没有派使者来,管效忠和蒋国柱又开始疑神疑鬼起来,不知道明军那边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我们连密旨都抄给了他一份,郎廷佐不可能说的比我们还清楚了。”管效忠说这话也是为了给自己壮胆,他现在最怕的就是城门的士兵来报:说郎廷佐完好无损地回来了。   为了以防万一,管效忠还秘密集结了心腹,若是郎廷佐真的回来就只好拼一场了,虽然明目张胆地谋杀总督罪过不小,但蒋国柱和他也可以硬说郎廷佐是回来劝降的。之前郎廷佐的心腹大都被邓名歼灭了,被俘更导致他的威信严重下降,现在城中没有誓死效忠两江总督的军队,;管、蒋二人的心腹虽然也不是很多,驻防八旗由于怨恨管效忠也指望不上,但一、两千死党他们还是能凑的出,这是他们对郎廷佐的一个巨大优势。   “邓名又不是笨蛋,他不可能放郎廷佐回来,”蒋国柱安慰管效忠道:“只有郎廷佐活着,他才能威胁我们,要是放郎廷佐回来,无论是我们杀了他还是他杀了我们,邓名都没戏唱啦;我们赢了不用说,就是郎廷佐赢了,也肯定要食言。”   “可难道要真的把甘辉他们还给他么?”管效忠问道。   “当然不还,这是我们唯一能拿得住邓名的地方了。现在我们就是拖,看谁先沉不住气。”蒋国柱恨恨地说道,达素率领的第一批援军已经到了山东,正沿着运河赶来南京:“等援兵快到了,邓名说不定就忍不住把郎廷佐杀了。”   “可援军到了我们也不好办了啊。”管效忠觉得达素一到,他们就不好和邓名交易了,到时候若是邓名真把郎廷佐活着放出来了,他们也没法杀人灭口了,何况他们还指望着独占保卫南京的功劳。   “所以我说要看谁先沉不住气,这个时候谁先动,谁就输了。”蒋国柱打算咬紧牙关,挺到实在挺不下去的时候再做退让,和邓名拼一拼心理素质。   不过除了烦心事外,也有有好消息传来,马逢知果然杀了梁化凤一个措手不及,让本来就混乱不堪的东南局面变得更加糟糕,这样朝廷就更不敢罢免蒋国柱他们了;将来明军退兵后,也更没有底气处罚他们这两个坚守孤城的忠臣。   “或许邓名去打梁化凤了。”管效忠一拍脑袋,突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算着这一两天梁化凤就该到了,邓名肯定是去伏击他了,他不在军中,所以没有派使者来和我们交涉。”   “对啊。”蒋国柱也是一拍大腿,由衷地称赞道:“管帅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啊,定是如此,我是杞人忧天了。”   正在两人长出一口气,相视而笑的时候,一个从城门来的传令兵冲进两江总督府:   “启禀巡抚大人,梁提督已经进城了。”   “梁提督,哪个梁提督?”蒋国柱顿时色变。   “就是江南提督啊。”传令兵脸上颇有迷惑之色,他不知道蒋巡抚为何会由此一问。   “怎么不通报我就放他进城了?”管效忠也大叫了起来。   “可……可,确实是江南提督本人没错啊,梁提督是奉命来援啊。”传令兵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梁化凤从东面来,却绕过了半个南京,从南面进的城,这个城门的军官有好几个是郎廷佐的人,一见到梁化凤抵达立刻就打开了城门,其他人见到确实是江南提督,惊喜还来不及,当然不会阻止这样的行动。   管效忠和蒋国柱面面相觑,不过还以为是梁化凤临时改路,与邓名错过了,他们就派人去请梁提督到总督衙门议事。但梁化凤说什么也不肯来,说军务繁忙无暇分身,若是蒋巡抚和管提督有急事可以去他营中说。这两个人心中有鬼,当然不敢去梁化凤军中,正在他们商议对策的时候,门外有有人来报,说是邓名的使者来了。   两人急忙让把使者带进来,见到使者后,蒋国柱就急不可待地问道:“你没有撞上梁化凤吧?”   “没有。”邓名的使者告诉对方,他仍是走的以前的老路,由管效忠的心腹缒上城,然后直接带来两江总督府。   蒋国柱提起来的心顿时又放回了肚子里,不过还是嘱咐道:“以后要更加谨慎,回去后告诉你们提督,梁化凤进城了,以后要小心他的耳目。”   “今天邓提督派你来干什么?”管效忠没好气的问道——邓名那么大的名气,己方把梁化凤的行踪都通知他了,居然还是拦不住——现在管效忠对邓名很不满。   “蒋巡抚和管提督迟迟不肯放还延平藩的官兵,我军粮草消耗很大啊,军饷也要一直要按战地的双饷算。”使者马上答道:“所以我家提督想请城中酌情拨给一些粮饷。”   “什么?”管效忠跳起来:“要我们给你们明军发粮饷?”   “正是。”使者不卑不亢地答道:“我们之所以走不了,就是因为贵方迟迟不释放延平藩的人,所以我家提督认为,这些多出来的消耗理应由贵方承担。”   “胡扯!”管效忠大叫一声,愤怒地反驳道:“邓提督想走很容易,只要按我们说的……”   蒋国柱咳嗽了一声,示意管效忠冷静,等后者闭嘴后,蒋国柱冷静地说道:“邓提督这实在是强人所难了,就算我们从库房中拿得出军饷,又如何运出城外呢?不用说城中这上百万双眼睛,刚到的梁化凤也会生疑,如果走漏了风声,我们和邓提督也就没法再谈什么交换俘虏了。”   “蒋巡抚是担心梁提督吗?”使者飞快地说道:“蒋巡抚尽管放心好了,卑职进城前我家提督已经和梁提督谈妥了,若是蒋巡抚担心走漏风声,那就从梁提督驻扎的城门运好了。梁提督保证一定能把事情办得神不知、鬼不觉,连理由都已经想好了:梁提督在城外扎了一个营,粮饷就说是给那个军营送去的辎重。”   蒋国柱再开口的时候,声音都已经变了:“你说……你说梁化凤已经知道了?”   “是的,”使者面不改色,一本正经的答道:“梁提督、还有在我军营中做客的郎总督都认为,在交换俘虏完成前,由城中提供我军粮饷是非常合理的,也能充分表现出他们认真解决此事的诚意;不知道蒋巡抚怎么看?难道蒋巡抚认为这是我方的不合理要求么?”   ……   头一笔银子并不多,邓名只要了五万两,与这些银子一起运来的还有二百头猪、一百只羊。现在明军每天进行的操练强度越来越高,士兵们继续蛋白质和热量的补充。   “不用给回扣的感觉就是好。”邓名下令杀猪宰羊,给将士们加餐。   边上的李来亨也笑道:“总算把胡萝卜拴上驴头了,这就是竞争的好处啊。”   此时在明军营地外,远远地走过来一行人,为首的是一个道士装束的老者,背后跟着几个行商打扮的伙伴。   这行人在明军营墙外远处站住了,张望着营地上飘扬着的红旗,但一直犹豫着没有靠到近前。   很快明军也注意到了这几个人,由于邓名交代过要保持克制,所以明军对营地外的清军探子也没有发起过攻击,只是注意不让他们靠得过近而已。这几个人虽然距离尚远,但呆的时间太久了,一直对关注着他们的明军哨兵开始犹豫起来,琢磨着要过去把他们赶走——哨兵对他们的身份没有把握,形迹可疑但看上去又不太像是清军的细作。   这时,远处的几个人好像突然下定了决心,为首的老道迈开大步直奔营地而来,他身后的伙伴也紧紧跟上。   老道一直走到营门前才止住脚步,面无惧色地与迎上来的明军对视:“你们是江南提督还是临国公(李来亨)的部下?”   “是临国公麾下。”看到来人的神态,听到对方的问话后,士兵感到对方似乎有点来头,回答时语气十分地客气:“敢问先生是?”   “大明兵部尚书:张煌言。”老道答道。   --------------------------   今天编辑通知我,明天,也就是三月一号,本书就要上架了,明天笔者会写个上架感言。   可能很多读者没有vip号,不过还是希望能常来点击,继续给我推荐票等等。   此外还有一个希望,就是希望读者能够多在书评区发言,这样对本书的人气会有极大的帮助,现在书评区的帖子数量和讨论热情真让笔者伤心啊。就好比百度贴吧的帖子吧,哪怕是两边各发一个也好啊。   第五节 润滑   ……本章及后续章节为VIP章节,需付费在线阅读……   --------------------   本文免费内容由纵横中文网授权久久小说下载网制作txt电子书,后续章节请移步:http://book.zongheng.com/showchapter/219899.html付费在线阅读,请多多理解,多多支持正版!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