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女将叶央 作者:展苍 文案: 醒来第一眼,不是温柔纱罗帐,不是美男在身旁。城破声让人心慌。 倒了血霉,穿过去的时候正打仗。 ——前半生是活得挺漫不经心的,可如果能熬过去,她要痛痛快快潇洒一场! 叶央长剑指地,怒马鲜衣,眼底是傲气无边,身后是旷野无垠。 “世上女子从来不易,我愿羽箭兵戈,和她们一起赢出半边天下!向世人证明,命运,从来不在别人手上!” #这是一个政斗宫斗各种拼的时代# 我们的目标是——当个霸气侧漏的女人! 成长型酷帅女将军X外表凶残内心软萌的哈士奇男主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平步青云 天之骄子 女强 主角:叶央,商从谨 ┃ 配角:素和炤,云殊,叶晴芷,管三郎 ┃ 其它:女将军 ==================   ☆、小蝌蚪寻亲   五月初时清晨还有些许寒意,可露水尚重的树林中,早就有个人不知疲倦地立在那里,手中长剑飞舞,削去了枝头的一片叶子。   寒光一闪,树叶立刻被劈成两半。舞剑的女孩子惊叹于它的锋利,忍不住停下动作看了看。   “叶央。”身后有人突然开口,踏过散落着枝叶的地面时没发出一丝脚步声,“为师这柄宝剑不错吧?”   名叫叶央的女孩子眉目深邃,一双眼睛是林中朦胧晨雾也遮不住的亮,缓缓点头赞道:“是好东西。”   “嘿嘿,想要吗?”那人笑容狡黠。   叶央又点头,“想。”   “我就不给你!”那人动作极快,从她手中立刻夺走了那柄剑,一瞬间板起脸,“女孩子家家的,舞刀弄枪像什么样子。”   叶央一口气噎住,瞪了他一眼,“师父……”   眼前的人一身张扬的大红色衣袍,用金线绣了繁复图案,黑色长发并未束起,却戴了不少稀奇的白骨头饰,散落的发丝和衣衫飘带一起浮动。   红衣师父很干脆地无视她的眼神,自顾自换了话题:“哎,叶央,你今年多大了?”   “十三。”叶央声音干脆,目光仍流连在他手里的剑上。她只十三岁,却已经出落得如十五及笄的少女一般高。   “都两年了啊……”红衣师父感叹一声,“那你走吧。”   “什么?”叶央一时没消化这两句话的关系,抬头看师父时就有些疑惑。   于是师父重复一遍:“你已经在外面呆了太久,必须要回家了。”   “我没有家!”叶央突然抬高声音,双手握拳眉头皱起。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过,记忆翻腾里城破的大火,殉城的将军,让清晨的树林中多了几丝血腥气。   “当年库支入侵雁回六城失守,我把你从尸体堆里刨出来的时候就说了,有朝一日你学成出师,一定要回自己家去,不要总跟着我。”红衣师父好声好气的劝她,末了话锋一转,习惯性地跑题,“这些年你又不会赚钱,吃得又特别多,养你真是比养猪还费劲。”   叶央黑着脸,沉默。   “现在西疆战乱略有平复,你应该回京城去,那里还有你的亲人。”师父走过来,拍拍她的肩膀,“外头不像两年前那么乱,你也能护着自己不至于死在土匪流寇手里,我也放心。”   叶央一闪身躲开他的手,本来不想理他,可到底忍不住,问:“师父不和我走?”   “你自己上路。”红衣师父扣住她肩膀,不顾叶央的挣扎使劲揉了揉她的头顶,一脸满足地松开,“我也有事,以后就不来了,你收拾一下,尽早出发。”   他的脸还和两年前一样年轻,眼角上挑,看什么都带着漫不经心的揶揄味道,现在也有些感伤,很不习惯告别的氛围。   “我,我走了,有缘再会。”师父别过头去,不让叶央看见他的表情,丢下一句话就匆匆离开,衣袍摇晃出一道红色影子。   叶央站在原地,头顶还残留着他手掌的温度,满目茫然。   就像师父感叹的,已经……两年了啊。   两年前,她还是个程序员,刚升职为技术部门的主管,然后意外横生,再次醒来就到了这里——正赶上敌军入侵,城破失守。   连重新开始第二次人生的机会都没有,本来叶央以为她又得接着投胎的时候,是满脸不正经的红衣师父救下她,逃到这个小山村,虽然三五日才出现一次,可从没让她挨饿过,还教她功夫,一副老熟人的口吻和她说话。   叶央知道,师父认识的那个“叶央”早就死了,却不愿意舍弃这份温暖。   师父说过很多次,他只是暂时照顾叶央一阵,等到战事渐息,叶央是一定要回自己家去的,她还有一些亲人在京城。   现在终于到了分别的时候,她心里除了失落和不舍,还有……   “师父,师父你回来!倒是给我留点银子再走啊,没钱我怎么回京城!”叶央在树林里拔足狂奔,但一直没看见那个嚣张的红色身影。   片刻后,叶央背着个包袱出现在进城的小道上,步伐拖拖拉拉,表情死气沉沉,一身蓝色粗布的衣裳也蒙了层灰。   “跑得倒挺快。”走到城门下时叶央抬头,看看楷体的晋江城三个字,又嘀咕一句,快步往城里走去。西疆战事对平民生活的影响已经减弱了很多,街上来往的人不少,叶央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找了个茶摊坐下。   从山村到这里,她搭了辆牛车,舒适感几乎为零,花费却相当高。师父粗枝大叶惯了,走之前也不说把东西准备一下,连点银子也不给,她只能把这两年存下的钱都带上,零零碎碎清点一番,还不是个小数目。   但此处距京城千里之遥——还只是叶央的估算,哪怕骑马耗费的时间也不短,更何况,她身上的银子买匹马够,但买草料就不够了。   人要吃饭,马也要吃饭,想要走快点就要好马,好马就要配上等草料,这又是一笔开销。   要不还是算了?与其翻山越岭,不如就地开展新人生。   这个主意刚一冒出来就被叶央否决。那个已经死了的“叶央”如果知道自己千金之躯如此埋没,一定不会同意她的做法。   “来碗茶,再要两个包子。”叶央敲敲桌子,等着东西端上来时继续琢磨,向茶摊老板询问,“最近城里有去京城的商队吗?”   “姑娘要上京?”面相踏实诚恳的老板多打量她几眼,心中不免疑惑。少女出远门没个亲人陪着,这事儿可不多见。   叶央含糊地应了一声,倒是坐在邻桌喝茶的一个男人插嘴道:“我表兄刚从京城回来不久,那地方……啧啧,热闹得很,遍地都是贵人,他还赶上承光寺每年一次的放河灯呢,咱们这种小地方可比不了。”   “哦,放河灯?你快说说。”叶央爱答不理,倒是茶摊老板来了兴致,连连追问。   见有了听众,那男人继续道:“两年前,库支大举入侵,西疆雁回长廊六城接连失守,难民都逃到咱们这儿了……守城的定国公你知道吧?”   老板点头,“叶将军嘛,整个大祁谁不知道!”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聊开了,谁也没回答她到底有没有回京的队伍,叶央默默低头吃着包子,也不插话。   如今是大祁朝的建兴十五年,前朝因天子昏庸任信奸佞致使朝堂不宁,加上连着大旱三年,活不下去的百姓揭竿而起,反了。本朝太-祖皇帝并非平民出身,是手里有兵权的正经贵族,在四海动荡中顺势而立,定国号为“祁”。   可惜前朝多年外忧内患,不是一朝一夕能扭转过来的。攘外必先安内,太-祖皇帝在民生方面的确有所作为,可惜大祁境外环伺的敌人始终未能消灭。   比如库支。   他们世代生活在西疆外的草原,分了许多部族,库支就是总称。大祁未建立之前,朝代更替时打过中原的主意,却没发动真正的战争。   而雁回长廊是大祁最靠西的一块领土,也是整个西疆最后一块水土丰美的地方,形状像一把剑直直地横在地图上,夹在库支和乌斯之间。库支就在雁回长廊的西北边。   这个虎视眈眈的敌人到现在都没清理掉。   原因嘛,一是太-祖皇帝当年的国库并不充盈,现在也如此,过日子还够,可大型战争这种额外支出却捉襟见肘了;二是库支虽然私下里骚扰大祁商队,面子功夫却做得很足,库支首领还咬牙切齿地发誓定要抓住那群抢劫百姓的土匪,事实上……   只能守,不到最后关头不能战,这就是天子的难处。   ——还好有叶家这个频出武将的家族,能让太-祖皇帝不那么头疼。   叶家的奋斗史也很神奇。   当年的叶老祖宗是前朝一个没什么势力的武官,做的最干脆的事,就是和祁太-祖一起闯天下,鞍前马后地扶着大祁朝建立。   自主创业的结果是显著的,建朝后叶家祖先被封为从一品的定国公,世袭罔替,待遇仅次于亲王郡王这些皇帝的亲戚。   而守业的过程是艰难的,大祁并不是只有库支这一个敌人。到了现在,龙椅上的皇帝总共换了三位,叶家死在沙场上的儿郎却足足有一个排,先后三十六条命。   本来在前朝的时候,叶家还算是个兴旺的大家族,到了现在却人丁单薄,再加上两年前库支的入侵,这次,连当时的定国公都折进去了。   雁回长廊六城尽数落入库支囊中,守城的叶国公殉城而死,夫人也跟着去了,连他们的小女儿都没活下来。   “先定国公的长子袭了爵位,他祖母素来仁善,每年那一天都会在承光寺放河灯缅怀逝去的老国公和难民,寄托哀思。唉,唉……”那男人说着说着连声叹息。   老板也感伤起来,“叶将军一家都是英雄啊,只可惜他们的小女儿了。我听人说,库支兵临城下那日,叶家的小女儿冒死潜入库支军营放火烧粮草,才暂时缓解了危机。天,那时她才多大,就有这般勇气!可惜啊可惜,到底也没能活下来!”   自始至终,叶央都在垂头听着,眼波浩淼,慢条斯理地吃东西,吃完就捧着碗喝茶,思绪却随着他们的交谈声飘远。   老板总算想起她的问题,回道:“姑娘,你不妨去东市看看,近日若有去京城的商队,那边卖马匹马鞍的肯定知道。”   “谢了。”叶央放下茶碗,放下几个铜板站起身,走路时脊背挺得很直。   离去前她在心里对着茶摊老板说,不可惜,叶家的小女儿,活下来了。      ☆、买马风波   东市算城里的商业区,龙蛇混杂,什么都有,但大多是不值钱的玩意儿。叶央那一点伤感的情绪被熙熙攘攘的人群冲散,在东市边缘找到了马贩子的聚集地,老马甩着尾巴,小马不住嘶叫,还有两匹看不对眼,互相踢来提去。   ……味道太冲了。   没什么人愿意接近这里,只有几个马贩子聚在一起聊天。   叶央捂着鼻子四处看看,没发现有商队的人出现。这里离西疆不太远,在雁回长廊还是大祁疆土的时候,边贸发达,不仅是皇商,民间商队来来往往也十分热闹,经常在城里停留几日,暂作休整。   还是上前问问马贩子,最近有没有要去京城的队伍吧。毕竟想出远门就要买马,或者给马匹换新的蹄铁和鞍子,总要接触他们。   叶央打定注意,绕过地上的秽物往前走去,选了个看起来憨厚的马贩子准备问话。不过因为专心避过地面秽物,她在行走时无意间撞上了一个肩膀宽阔的男人,双方都后退了两步。   “哎——你这人怎么不看路呐!”   对方活动一下肩膀抱怨,见是个小丫头也没计较,侧身让开了。   叶央忙不迭道歉,经过那人后立刻奔向马贩子。   男人扭头看了她几眼,走到路边的一辆马车前抱拳行礼,“少爷,属下问过马贩子了,这几日水路不通,要回京只能走陆路,良马已经卖的差不多了。”   朴素的马车停在路边,并不起眼,过了一会儿传出个清冷的少年嗓音:“我在车里看见你被个女孩子撞得退了几步,聂侍卫,这可有点说不过去吧。”   “那小丫头,身上有功夫的。”顿了片刻,聂侍卫毕恭毕敬地回答。   “比你如何?”   “眼下不如我,可她若是到我这个年纪,就不一定了。”   车里的人沉默片刻略略撩起帘子,露出半张脸,望向和马贩子交谈的叶央。   另一边叶央没注意到远处有人看着自己,还在和马贩子纠缠,情绪低落:“不会吧,商队昨日刚走……老伯,最近还有别的队伍吗,只要是上京城的都行。”   “这几日没有,姑娘不妨再等等。”马贩子连老伯摇摇头。   叶央却没什么耐性,她的银两有限,必须在花光之前到京城找到亲人。爹娘都在战乱中死了,可京城里她那位袭了定国公爵位的亲大哥还好好的。   叶央打量着剩下的几匹马,询问道:“老伯,这马多少银子?”   “二两七钱。”连老伯竖起两根手指头。   “一匹老马都要将近三两银子!”叶央倒吸一口气,瞪大眼睛讨价还价,“便宜点儿,成吗?”   连老伯不打算改变主意,把牙咬得死紧,“姑娘,我们过生活也不容易,二两七钱已经是很低了。”   叶央摸摸怀里的钱袋,把肩上的包袱紧了紧,转身去问其他马贩子了。可问了一圈都没找到更便宜的,其他人看出她着急赶路,还有故意往上抬价的。   她身材高挑,眼睛神采十足,在发愁时眉头微皱,看上去极有气势,为难地围着几匹马转来转去,拿不定主意。   最终还是回到起初问价的连老伯那里,叶央继续打商量,“不如二两卖给我?”   “姑娘,你不精通此行,看我家这马,老是老一些,精神劲儿却十足,牙齿也没磨损得太厉害,还是得用的。”连老伯咬死了不讲价,还夸赞起自己的马。   叶央不听他忽悠,翻了个白眼。再怎么精神,马匹也毕竟老了,禁不住一路奔波,万一跑到哪条山路里突然死了,她就得靠两条腿走到京城,若是便宜些还能考虑。   “不行,一两九钱,你的马不值二两七钱,漫天胡吹是要烂舌头的!”叶央的主意也很定。   连大伯犯了难,却仍不愿意松口,“我这买卖利润不厚,再说,老头子还要赚钱去替我那短命鬼儿子还债呢!”   “还债?”叶央一愣,随即道,“你要还债就该踏踏实实做生意才是,以次充好不是正道。”   连大伯老树皮一样褶皱的脸抽了抽,“老头子养了一辈子的马,我敢说它得用,就肯定得用!”   或许没那么差,可叶央出了那么多钱,就只能顿顿吃馒头了。   旁边有人帮腔道:“连老头儿的独子借了二百两银子做生意,结果横死在外头,儿子欠的钱老子还,前几日卖出那许多匹良马都换不清呢!”   提起这事,连大伯堆积着皱纹的眼睛眯了眯,鼻头一酸几乎落泪。他的年纪其实并不很大,只是生活劳累奔波才显得老相。   叶央不是心硬的人,见连大伯眯缝的眼睛一红,也有些不忍心,说:“二两五,二两五钱怎么样?”   这已经是她的极限了。   连大伯心头一喜,刚要答应,却看见叶央身后走过来一个女人,穿红戴绿的,右眼尾生了一颗痣,本来还算妩媚多情,就是表情太过傲慢,恨不得用下巴看人的模样。   他急忙扭过脸去,那女子却喊了出来:“连大,你有本事往后躲,有本事还钱呀!”   冷不丁冒出的尖利嗓门把叶央吓了一跳,她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却没想到脚步声的主人这么……惊人。   那女子身姿妖娆,尽管面对着地上秽物,但在银钱的驱使下视粪土如黄金,坚定地走向连大伯,“前些天你叫我宽限几日,如今时候到了,什么时候把银子拿来?”   “二百两……老头子实在是……有心无力啊。”连大伯叹了口气,慢慢转过身,不情愿地面对着那女子,“再宽限几日,几日就好,我赚够了钱,一定还你。”   “又是几日,又是几日!”女子冷笑一声,“我家老爷原先和你家大郎相熟才把钱借给他,这一宽限就没个完了!我不管,今日必须拿钱,若没银子,用旁的物事代替也可以。”   连大伯愁眉苦脸,旁边的马贩子也不再聊天,同情地看着他,但自身没什么积蓄,也很难出手相助。   二百两对于平民人家来说,确是一笔巨款,哪怕连大伯这样生活尚可的人家,也很难凑出那么多。   那女子见连大伯始终不说话,开始高声呼喊起来,“大家看看,来评评理,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你姓连的在东市卖了半辈子马,一闹开,我看你怎么继续做生意!”   “使不得使不得。”连大伯怕她招来更多的人,赶紧伸手去拉扯她衣袖。   “把你脏手拿开!”女子后退半步,嫌恶地盯着他脏兮兮的手,“不想我声张,你倒是还钱呀!这般言而无信之人,做生意肯定也偷奸耍滑,以次充好!”   连大伯又气又闷,又不敢出言制止,身形佝偻立在一旁,求助的目光看向四周。   对于别人家的事,叶央即便想插手也没有理由,况且欠了银子的确应该还清,连大伯可怜,却不能例外。   “哼!”那女子看他惶恐不安的样子,越说越得意,顾不上用香帕子捂住口鼻,从袖口掏出一张借据,递到连大伯面前,“瞧清楚了,黑纸白字,你家大郎借的二百两,若不放心,找个识字的帮你看看!”   连大伯唯唯诺诺地点头,“是,是,娘子再宽限些时日,我卖了马再向亲戚借一些,一定够的。”   “没的宽限了,现在就还。”那女子说的斩钉截铁。   一旁的叶央突然插话:“大伯,借据是真的吗?”   “当然是了!”那女子言之凿凿,又问,“小丫头,你是谁?”   连大伯点头道:“是真的……她还拿出大郎押给她的铜钱来了。本地的孩童满百日后都要戴一枚平安玉扣,老头子没旁的银两买玉,就用一枚铜钱代替了。”   听他这么说,那女子更加得意,指着借据道:“这儿还有连大郎按的手印呢。”   “等等!”   借据在眼前一晃而过,叶央突然抬手扣住那女子的手腕,制止住她的动作。   “小丫头,你松手。”对方只觉得眼前的女孩子力气不大,可自己的手突然软绵绵的使不上劲儿,挣脱不开,被迫捏着借据送到叶央眼前,嘴里叫嚷,“你是哪家的野丫头,凭什么抓我!”   “大伯。”叶央看清楚借据,慢悠悠松了手,唇角微微翘起,别有深意地盯着那女子,“我看这张借据,可不真啊,你还是去官府辩个清楚吧。”      ☆、哈士奇   “你上下嘴皮子一碰就鉴定出来了,怎么不去珠宝铺子干活呀?”那女子眼神带刺,却在叶央的目光下瑟缩,嘴巴依旧硬气,“是真是假,轮不到你说话。”   连大伯也道:“虽说铜钱谁都不缺,但她拿出的那枚,的确是老头给过大郎的,背面有一道划痕,错不了。”   他还不起二百两银子,可借据为真,也不能借着叶央的话头否认。   真不是该说是实诚还是死板。叶央在心里叹了口气,问连大伯:“你儿子不是没了么。”   “是……”连大伯缓缓点头,提起来还极为伤心,“那个不孝的短命鬼,说是要出去做生意,结果遇上流匪,就这么送了命!老头子早知道这样,当初怎么也不会同意的。”   叶央等他平复了情绪,又问:“你是怎么知道他没了的?”   “那日我在东市卖马,有相识的人来报信说的,那时候,大郎他已经停在城外义庄里好几日了,然后,就有人上门来要债,还拿着大郎的东西。”连大伯说着说着又控制不住眼泪。快到油尽灯枯的时候,独子却没留下一丝血脉就走了,是天意如此。   听到这里叶央已经明白了大概。   连大伯的儿子死在流匪手上,过了几日,眼前这衣着光鲜的女子就拿着他随身带的铜钱来讨要二百两欠债。私马买卖本就不如官马的利润高,连大伯怎么也拿不出这么多钱,那女子就日日来讨债。   “只是,铜钱是连家大郎生前押给你的,还是死后被人偷去的?”叶央突然看住那女子。   这个问题堪称犀利。   听马贩子连大伯说,他儿子是在义庄停了数日的,那么这段时间里,真的没人从一个死人那里取走点什么东西吗?   “当然是生前押给我的!”那女子不依不饶,嗓门又拔高了几分。   “你说是,就是吧。”叶央也不多费口舌,又提出一个刚发现的疑点,“大伯,你看这张借据,是不是有点不对劲?”   那女子想把借据收起来也晚了,叶央的动作比她更快,扣住对方手腕让连大伯看清她手里的借据。   “老头子……认字不多。”连大伯使劲眯着眼睛,也很难从纸上看出什么,惴惴不安地回答。   “不是认字,是留意别的。”   有了叶央提醒,他又仔细看了一遍。那女子气得要死又没别的法子,可她这几日天天来闹事,周围人都烦得很,也没谁来帮忙,再说了,抓她手的是个小姑娘,又不是连大伯这种糙汉子,用不着避嫌。   过了片刻,连大伯才恍然大悟,拉长调子哦了一声,看出些许不对劲。   纸上的确有“借银二百两整”的字样,底下偿还时间和借款人都明明白白,如今已经超了还款期许多,连家大郎还按了手印,可那个“两”周围有一圈褶皱。   叶央解释道:“这种用于写借据或身契的纸通常质量很好,是薄纸一层层糊起来的,要想改动个别字,只需要刮掉一层,再用新的补上即可。”   换句话说,借据或许是真的,但上面的银钱数绝对有问题,是后来经过修改的,也不是二百两,而是二百文。   “你,你这妇人敢骗我!”连大伯想通此点,声音也不再软弱无力。哪个朝代都不缺骗子,可借着死人行骗,就实在过分了。   叶央松手,那女子失去了钳制,往后退了几步,慌张道:“什么骗你!大不了那些钱我不要了,对,不要了!我仁慈心善,就放过你这老头儿一马!”   “胡说!定是你觊觎我家祖传的沉香木,提前几日知道我儿横死的消息,就设计诓骗我!”可连大伯压根不领这份情,硬要和她一同去官府理论,两个人吵了起来,有和连大伯交好的马贩子看那女子的眼神带着鄙夷,也帮腔说要见官。   原来还有这一出,果然人不可貌相。   起初叶央看连大伯实在不像家里有值钱传家宝的人,现在也算开了眼界。   那女子转身欲逃,连大伯也越追越远,她突然想起一件事,拔高声音喊道:“大伯,你这匹马一两七卖不卖——”   “姑娘,老头子的马随你挑,不用给钱!”连大伯远远回话,“老李,帮忙照看一下我家的马!”   本来只是问问有无去京城的商队,没想到赶上这么件事,好在回报也是不少的。叶央受之无愧心安理得,在几匹老马之中挑了看起来最年轻力壮的一匹,牵着缰绳打算离开这里。   若是买些干粮现在出发,应该能在三天之后赶到下一座城吧。   “姑娘是要回京城?”   一转身,早有个肩膀宽阔的男人等在那里,殷勤地上前发问。   叶央认出他就是刚刚不小心被自己撞了一下的人,警惕道:“与你无关。”   那人微微一笑,也不介意她的语气,“只是此去京城路途遥远,总要有些财物傍身。在下替人送上微薄礼物,还望笑纳。”   “无功不受禄。”叶央越看他越不像好家伙。   自己一路要经历不少事遇上不少人,而且这种环境下女孩子孤身在外本就容易出事,还是少节外生枝为好。   “那老伯的马你怎么要了?”那人追问。   “因为这是应得的,我缺钱。”叶央一抬下巴,“借过。”   能路见不平,归根结底的原因竟然是为了二两多的银子,可白送上门的东西又不收,真是太有意思了。   叶央不知道别人是怎么评价自己的,心里光想着从哪里能买到便宜的干粮顺便找块草皮喂喂马,得抓紧时间走了。她骑术还算熟练,一翻身就稳稳坐了上去,刚走没几步就勒马顿住。   路旁有辆不起眼的朴素马车,灰突突的布帘被人撩开,走下来一名锦衣华服的少年。   挺拔俊逸,披襟当风。   叶央习惯了灰蓝褐色的衣服,之前那个讨债的女子穿的红红艳艳,她觉得对方衣服上香薰味儿虽然重了点,但也蛮值钱的。可跟眼前的少年一比,还是太劣质。   月白华服上用银线绣着叶央分辨不出的图案,让她一下子想起了师父那件红衣的精细做工。平日要练功,上蹿下跳的,叶央自己倒是没穿过这种衣服。   “这人怎么长得……跟哈士奇似的。”她低声嘀咕   最令人震惊的是少年的脸。明明看着挺端正,就是让人觉得心虚,不知道是对方眼神太过深邃,还是唇角弧度太过锋利,勾勒出一张杀神般冷酷的脸,却让叶央想起一种狗来。   “你说什么?”少年发问,声音不大但别人听着就像迎头浇下一桶冰水,忍不住发寒。   “没有没有。”叶央刚想离开,但少年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她欣喜起来。   少年道:“从此城一路往南,可乘船往东去京城,花费的时间比骑马少很多。”   “谢了。”叶央立刻翻身下马。水路比陆路安全又舒服,还好自己没出发,现在把这匹老马还回去,改坐船。   少年的第二句话又让她沉下脸。   “只可惜那段水路水贼为患,很少有船家愿意走了。”   ……那你说这个干嘛,欺骗感情的行为很可耻不知道吗!叶央又翻身上马,“官府不管吗?算了,我还是自己走吧。”   “那伙匪徒入山则成山匪,入水则成水贼,官府差人捉拿几次都未有收获。”少年顿了顿,继续道,“不过……也不是完全没办法。”   “是吗?”叶央来了兴趣。她想了想,如果等到匪患解除后走水路上京,那么多等几日也未尝不可,总体花的时间肯定比骑马少,“那就祝你成功。”   她仍然不打算多耽搁,反正有人要争当热心好百姓为官府排忧解难,自己也不能拦着。   少年不把叶央冷淡的态度放在心上,话头一转:“官府贴出悬赏,剿匪成功后有一大笔赏银,在下正是为了这个来的。”   有赏银?果然没有平白无故的热心啊。   叶央现在最缺就是钱,不过师父告诫她少惹事,再说人单力薄也很难改变什么,想要银子也得有能力,只能暂停了这个心思。   古代基层公务员缺乏,尤其是出了山匪,总不能指望县令师爷去驱逐他们,特别严重的情况就要派出军队了。大祁战事刚止,还有块地盘在库支那里没收回来,不安分的蛇虫鼠蚁觉得这是乱世,也想成就一番事业,干起了“此路是我开”的勾当,反正暂时也没人有精力来捉拿他们,能混得一日便算一日。   没想到那少年年岁不大,却这么热衷于发这种财。叶央又一次感叹了人不可貌相,策马往城外奔去,完全忘了这具身体也才十三岁的事实——不对,她长得高,看起来像十五了。   叶央决定先去水道那儿看看,若是有去京城的船就把马卖了,若是没有就改道走陆路,反正离这里不远,怎么都不吃亏。   “这姑娘一个人在外行走,胆子真是不小。”聂侍卫跟随少年回到马车里,自己赶车,也往城外走去,“亲兵全数在城外集合,只是暂时买不到马,您看……”   少年端坐在车里,想了片刻道:“没有马匹也好。抵达水道后买艘船,我们索性装扮成行商,兵刃武器藏好,等水贼来劫船时反击便可。”   他沉着脸,本来就不怎么温和的脸庞更加冰冷。车轮不知道压上了什么东西,在行进时剧烈颠簸一下,少年立刻去看车厢角落的一个笼子。   笼子里有只灰色小兔,左后腿绑着绷带,正受了惊吓一般极力往角落蜷缩,但很明显,惊吓并不是马车颠簸造成的。   “你,你别怕。”少年低下头去,“我不看你就是了。”这只兔子是昨天他顺手救下的,没想到喂了好几顿菜叶子,还是一见他就吓得躲起来。   不就是……长了张不怎么温柔的脸么。   少年离兔子远远的,生怕再把它吓着。      ☆、再遇   总算赶到了!      昨夜露宿野外却没出什么事,叶央睡在树上,马拴在树下倒也安全得很,真是好运气。      望着辽阔的水面,关于“大江东去”等一系列豪迈澎湃的诗词在叶央心里一阵翻涌,恨不得当场拿出一套笔墨,也留下几句读不通的歪诗。      看来观水使人心胸阔达,果然是真的。      她牵着马沿道走了没多久,就看见前方寂寥的码头。只有寥寥数人在岸边行走,还有些人在装货,于甲板上来来往往。港湾里停的船倒不少,也有几分传说中的热闹景象。      叶央精神一振,快步跑着过去,她的马倒累的够呛,险些跟不上。      “一匹马被我拽着走,你丢不丢人呐!”叶央扭头看它,埋怨几句,老马脾气大得很,听完这话怎么也不肯走了,叶央只好悻悻地放开它。      “船家,船家——”她拉长声音,喊那个忙着整理缆绳的中年汉子,看着大大小小的船只心情愉悦,“最近有去京城的船吗?”      听叶央这么说,那中年汉子忍不住笑了出来,“小丫头,你去京城干什么。”      “别管那么多,告诉我有没有。”叶央其实最讨厌别人叫她小丫头,适应新身体容易么,“钱付得起,再不行,还可以押给你一匹马,值三两银子呢!”      “嘿嘿。”中年汉子晒得黑红的脸庞露出一个笑容,指了指身后的船,“你自己看吧。”      叶央不解:“这不是挺多船的吗,就没有一个人出发?”      “实话跟你说,最近水贼闹得凶,根本没人愿意撑船,商队也不从这儿走了,所以才剩了这许多船只!”汉子解释完,劝道,“你还是回城里,去问问有没有走旱路进京的队伍吧。”      “陆路难行我才过来的……”叶央不满地嘟囔一句,突然发现了什么,望着码头尽处说,“那不是有船吗!”      还是三艘不小的船,有人正在船舷上绑以防不测时用的小木艇,正热闹地干着活儿。      中年汉子回头看了一眼,恍然道:“哦,那个啊。姑娘,我觉得你还是别去为好,那群人比你早到半日,人数不少还都是青壮男子,领头的那个看着凶巴巴的,不似善茬。一来就买下了最大的两艘货船一艘客船,还要我去掌舵。我瞧着不太对就没去,现在他们正愁少个船夫呢。”      “是么。”叶央淡淡应了声,盯着那些船也看不出端倪,不如去碰碰运气,多付些银子,他们应该不介意载个小孩子吧?      中年汉子见她看着船出神,又劝了一句:“你还是走旱路的好,起码安全。”      “瞧你说的,难道旱路就不会有土匪了?”叶央反问,“你带我过去,我找船主人谈一谈。”      不管怎么样,先碰碰运气吧。      中年汉子不太情愿,也怕她在码头行走不慎,或者绊到绳索或者跌入江中,于是在前方领路,“姑娘,那真不是什么好去处。”      远处的三艘船浮在江上,货船稳固牢靠,客船精巧细致,因为吃水较深并未挨着码头停放,需要划着小船前进一段才能抵达。      中年汉子划船带叶央靠近中间的客船,搭好木板看她上去,想了想又不放心,也跟着走过去,在甲板上站定。      从船舱里迎出来一个男人,见状拱手道:“船家,你可算同意了,十五两银子,到京城后这艘船也归你……哎?”      他看见了叶央。      叶央也略一点头。眼前这人她昨天见过,似乎是那个锦衣少年的随从,他们说要清剿水贼,果然还是来了。      “你们认识?”中年汉子见此情景,惊异地看着叶央。说起来,领头的少年似乎也和她年纪相仿,两人是朋友吗?      “不认识。”下一刻叶央就冰冷否认,发现聂侍卫的脸色不好,又道,“不过他们应该不是你想的那样。”      当着人家的面,叶央可说不出“你觉得他们是坏人”的话,只好含糊过去。那少年似乎家里挺富裕,不会为了点银子就干出谋财害命的事。      中年汉子听懂了她的话,喜道:“既然如此,那我就给各位掌一回舵,送你们去京城!”      因着流匪为患,码头已经多日不曾有生意。哪怕对方没有许诺说回京之后把船送给他,单单开出的十五两银子就不是个小数目。中年汉子也有家有室,起初不愿意去只是怕送了命,眼下有钱可赚,自然不肯放过机会。      “那就多谢船家。银钱一定如数奉上,若有什么磕着碰着,死了伤了,赔偿的数额也不会短了分毫。”聂侍卫道。      “等会,死了伤了?”中年汉子一个哆嗦,声音紧张。      他不清楚,叶央却是明白底细却不说出来的。这艘船看起来像普通商队,可那少年明确告诉过自己,他是为了剿匪。      聂侍卫侧身请他们进船舱说话,边对叶央道:“我们公子还说,要是您来了,直接请进去便好。”      叶央镇定自若,缓缓点头。      这种应变能力和心态,让聂侍卫心里一阵暗叹。      其实那位少年不光说了这些,还告诫全船的手下:“若是那姑娘和我们同行,谁也不准问她和亲人家事有关的。”      聂侍卫当时问了句为什么,少年冷着脸道:“你没看见她左臂袖子上缝着一圈白布么。”      回想起来,叶央穿的是利索的蓝粗布男装,外面套了件麻质短衣。而左臂上那一圈白布……大祁规矩,亲人死后守孝三年,若不得不奔波在外,就要戴上这么个东西。      进了船舱,会客厅早有个锦衣华服的少年等在那里,双手托着一盏茶愣神,而愣神状态下看上去依旧煞气十足,冷冽不可近人。      “来了。”他抬头,简单向叶央打着招呼。      毕竟寄人篱下,叶央也礼貌得很,天生带着三分傲气的眼睛垂了下去,同他客套:“一路麻烦您照看。”      就在此时,中年汉子突然插话:“哎,小姑娘,你就一个人吗?怎么不见有亲人陪着?”      少年手里那个茶杯,碎了。      两艘货船一艘客船依次离开码头,远处岸堤上一匹老马慢悠悠地啃着草,目送自己的主人离开,享受美好的自由生活。      叶央的生活就没那么美妙,在少年一张冷脸的威压下干什么都不自在,只好一口口地喝那甘甜微苦的好茶。      “你先我半日出城,结果却是我早到了。”少年开始没话找话,“你可知东市诈取马贩子钱财的那个妇人,最后怎么样了?”      找到的话题却成功勾起了叶央的兴趣,她很乐意看见坏人受到应有的惩罚,追问道:“结果如何?”      “她只是一介商户家的妾室,让主家逐出去了,我离开时恰巧看见这幕。”少年回答。      叶央把茶杯顿在桌上,“只是这样?”      “……不然呢?”      “光凭她自己,根本不能设下这出计谋,一定是背后有人指使,肯定就是那个商户,那户人家的老爷想要马贩子家传的沉香木,所以让小妾去做这种事,万一败露还能把所有脏水都泼到别人身上!”叶央皱紧眉头,很不满意,“凭什么做坏事的是两个人,可受惩罚的只有一个!”      少年提醒她:“可这就是结果。”      “这结果不公平。”叶央断然回答。      她正在气头上,懒得和少年交谈,只恨现在已经不在城里,没人去找那个道貌岸然的幕后主使算账。      少年侧头望着叶央义愤填膺的样子,嘴角微微弯起,露出一个……本来表示心情愉悦可因为五官太过凌厉硬生生成了冷笑的表情。      ……这个人,好可怕。      叶央捕捉到他的表情,从心里散发出一阵寒气。明明觉得对方不是坏人,怎么却长得如此凶残呢?      “对了,入夜之后还望姑娘在房间里好生呆着,不管发生什么都别出来,以免不测。”少年好心提醒她,“三艘船上潜伏了不少人,不会有事。”如果水贼是今夜摸到船上,他也有把握一举拿下。只要没有不相干的人在旁扰乱。      叶央回道:“危险我见多了还不至于吓着,不出房门便是了,说不定还能安稳睡一夜。”      如此淡定平和,少年对她又高看了几分,略一拱手询问道:“还未请教姑娘姓名。”      “叶央。”顿了片刻她说,眼睛定定看住地面,似乎被这个名字牵扯起无穷过往,“你呢?”      “……我姓商,名从谨。”商从谨表情古怪,仍然如实相告,又说,“叶姑娘此行要去京城,可知定国公叶家?两年前先定国公就是镇守西疆的。”      叶央没注意这些,脸色一变,赶忙端起茶杯灌了一口,含糊道:“听说过一些。”他们家的事,没有谁比她更清楚了。      商从谨好奇追问:“先叶国公威名一生,不知道在姑娘心中是个什么模样。”      而叶央随着他这句话,思绪一瞬间被扯到了过去……不,是她始终没从过去中挣脱出来。   ☆、两年前   作为穿越界的一名新人,她对这个世界最初的印象,是记忆里一场劫后余生的大火。   ——两年前。   福大命大,幸好没死。   叶央趴在床沿,跟划水似的,伸手去捞青砖地板上一块琉璃镜的碎片。打磨光亮的琉璃镜价值不菲极是珍贵,却不知因为什么碎了一块扔在地上,被人踩来踩去,现在已经蒙了一层尘土。   不过这不妨碍叶央拿它照人。   恰好能握在掌心的镜子碎片被她仔细擦干净,举起来一寸寸扫过自己的脸。叶央看得很慢,生怕漏了什么,眉眼鼻子翻来覆去照了好几遍,直到脑海里拼凑出一张……属于她的脸。   五官不错可面色蜡黄,额头上的发丝微微卷曲,短短的还不到耳根,一双眼睛却是极有神采,透着连灰蒙蒙的镜子都遮不住的亮。   叶央知道,她这张枯瘦蜡黄的脸倒不是因为得了什么病,而是叫烈火浓烟给熏的——   金红色的火光冲天而起,伴随着草木燃烧时哔啵作响的爆裂声,远处模糊的呼喊奔走声,在脑子里构成了终生难忘的画面。   马上就要葬身火场了,可不难忘么!   为什么她之前还在家,一转眼就出现在即将燃烧倒塌的帐篷里?身上穿的是粗布衣服,连身体也缩了好几个号码!   ——救命,她还不想被烧死!   浓烟滚滚,遮住了所有生的希望,视线所及之处不是鲜红跳跃的大火就是黑沉沉的烟雾,空气越来越稀薄,到最后叶央连咳嗽也失去了力气,软绵绵地躺在地上,眼睁睁看着火舌冲她卷了过来……   再次睁开眼时,叶央估计至少过了两天,眼前的画面从火场变成了普通的闺房。她从棺材板一样硬的木床上醒过来,花了半天功夫庆幸自己火里逃生,又花了半天功夫接受这具身体不属于她的事实。   不对,应该是起火时,她就来到这个世界了。   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不要求穿越成个公主,也别选这么危险的地方落脚啊!   头发应该是被火燎没了的,后脑勺还疼得厉害,像被人打过。虽然没有开口说话,但叶央知道自己的声音由于被浓烟熏了,好听不到哪儿去。   醒来时没有丫鬟或者亲人在旁边呼喊着,所以叶央对自己的身份很茫然。不过独处有利于穿越后的情绪稳定,她也能好好梳理一下思绪。   在床上昏迷两天却没人照料,独占一个大房间却家具破旧,太多的疑点需要弄清楚,省的让人发现这具身体换了个魂的事实。   “一,我是什么身份;二,我为什么出现在火场里;三,谁救了我;四,这是哪里。”   叶央趴在枕头上,喃喃自语数着一二三,一边随手把琉璃镜的碎片扔回地上。为了更好地适应古代生活,必须搞清楚这几个问题。   “唉——做人难,做别人更难……”   想来想去都没头绪,她又叹息一声,打算趴到天黑还没人来送饭,就自己偷偷下床找点吃的。   不过看这房间破败蒙尘的样子,应该也找不到什么好吃的。上午还听见外头有人经过,脚步声拖拖拉拉,“老爷说了,把她饿死就清净了。”   一个火里逃生躺在床上没吃没喝的女孩子,怎么看不像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叶央发挥想象力,根据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已经编造出了很合理的解释——她的身份要么是不受宠的庶出女儿,要么是跟了不受宠主子的丫鬟,因为掌握了某个秘密,反派打算伪造成失火的样子烧死她,却被人救了回来。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这具身体的本人犯了错,要受惩罚,结合上午听来的那一耳朵“老爷说要饿死她”,能侧面证明这点。   但是……   叶央把一只手伸到眼前,塞着荞麦的蓝粗布枕头抱在怀里,摇了摇头,又因为触到后脑的伤口疼的吸了口凉气。   这具身体看外表也就不到十岁,八-九岁的熊孩子能干出多坏的事?撑死了也就是上房揭瓦,至于要被烧死?   “姑娘还没醒吗?这都多少天了,老爷心狠也不是这个方法。就算她平时不服管教,能立下这么大功劳也都还清了,还不给药!就昨天让我拿了一碗水给姑娘灌下去,连口饭的没吃!”   门外突然传来的大声抱怨把叶央吓得一哆嗦,嗓门亮却颤巍巍的,像是个老婆子。终于有了获取信息的机会,叶央屏息听着,幸亏这双耳朵好使,把接下来谈话的内容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   有把脆生生的嗓子安慰:“婆婆先别气,知道您心疼。我倒是听说小姐只是吸入浓烟过多,再加上晕倒时后脑磕了个包,一时半会醒不过来,身体却是不要紧的。刚才我还看过,小姐呼吸平稳,睡得香着呢。大小姐虽然性格顽劣,可老爷却不是不疼她的,只嘴上说的凶狠。”听声音,她应该就是说“老爷要饿死她”的那位。   “就是就是,我看只是吓着了才比平时睡得久一些。小姐为祸乡里,大事却分得清楚,等她醒了记得叫我,我去煮碗汤面端来。先去干活儿了。”   三个人似乎都是府里的丫鬟婆子——如果这个破地方真的算是府邸。叶央一边听一边琢磨,渐渐有了眉目。   或许叶央刚刚分析的两种可能性都不对,这具身体的正主儿没掌握什么秘密,也不是丫鬟,而是正经的大小姐。   又一个但是!   刚刚的婆子和丫鬟,谈话主体明显是她,但形容叶央的时候用的是什么词儿?不服管教、性格顽劣、为祸乡里……等等,为祸乡里?   这熊孩子是有多熊啊!   “你胡说什么!这个词能用在姑娘身上吗?下次说话不走脑子,当心我收拾你!”非常心疼叶央的老婆婆决定纠正最后那位丫鬟用词不当的错误,叶央心里拍手叫好。   只听见形容她“为祸乡里”的丫鬟低低的惊呼一声,接着跑远了,老婆婆又训斥了一句什么,然后门外传来脚步响动的声音。   有人要进来!   半个身体几乎拖到地上去偷听的叶央心里一惊,手忙脚乱地爬到床上,捞过枕头,保持脸朝里的趴卧姿势,一动不动装成昏睡未醒。   “屋里有风?怎么帘子都吹起来了!”叨咕着慢慢迈步,进来的人是那位老婆婆。床边的帷帐略微晃动,床上的人却睡得安稳,她疑惑地看着刚刚被叶央手忙脚乱装睡时碰到的帷帐,又看了一眼关得好好的窗户。   叶央不敢睁开眼,听见她的脚步声在屋里转了一圈,像是拿什么东西,又停在床边一会儿,发现叶央还睡着,叹口气出去了。   等到脚步声消失在门外,叶央才舒口气睁开一只眼,在搞清楚状况之前她决定就先昏着,省的认不出人露了陷儿。   老婆婆走的时候把门窗检查了一遍,关得很严实,叶央放心地一翻身爬起来,刚在床上抬起上身,就结实地愣住了。   一个五六岁大的圆眼睛小女孩,梳着两个圆髻,一只手搭在床边,正歪着脑袋打量她!   你是谁?   叶央硬生生咽下了这句脱口而出的疑问,和小女孩面面相觑。   本来她都想好了,如果醒来后看见中年女人,就哭着喊“娘”,如果看见老年女人,就哭着喊“祖母”,如果是个男的……从丫鬟的语气来看,叶央那个爹估计不怎么待见她,哭就免了,哼哼一声吧。   没想到看见的第一个人,是个小孩子。   女孩朴素的衣服上沾了一些污渍,脸却很干净,白玉豆腐一样嫩,见病号醒来,下巴搁床板上,一只脚在地上碾来碾去,笑嘻嘻的:“叶央。”   叶央稍微一愣,才点点头,一具身体的两个灵魂名字相同,不是什么无法理解的事。她和这具身体的原主名字一样,倒更方便了。   “你终于醒啦,好几天没吃东西,陈婆婆说你要是再不醒,就豁出命去拿药。”女孩子叽叽喳喳地补充。   还没明白为什么拿个药都得“豁出命去”,叶央先得解决眼前这个小丫头的身份,试探着开口:“妹……妹?”   圆眼睛女孩子晃来晃去的身体僵住了,表情古怪地盯着她。   莫非叫错了?   叶央心里一阵鼓点敲响,不祥的征兆。小姑娘能直接开口叫她的名字,说明不是丫鬟,那就只可能是她的妹妹了。   难道说不是妹妹,是……弟弟?   叶央打了个哆嗦,又把女孩子看了两眼,觉得这种可能性更小。空气沉默下来,她一只手揉着脑袋装成重伤未愈的样子,“你……是谁来着?”   后脑勺还肿着呢,反正面前是个小孩子,好糊弄得很,叶央一口咬定自己还迷糊着不记得,也不会怎么样,说不定还能从小女孩那儿套点话出来。   谁料话音刚落,对方的表情更加古怪。   “你从来都没问过我名字的。”女孩子露出叹息的模样,像个大人似的提醒她,“……我叫叶晴芷,记住啦?”      ☆、不简单   叶晴芷嘴里叫着“她醒啦她醒啦”跑出去,连门都忘了关。   这小女孩和她同姓,应该也是家里的一份子。叶央把她的名字默念了几遍,暗自记住。心说再也不能装昏了,千万别露出马脚。   没多久,叶晴芷和一个精瘦干练的灰衣老婆子走了进来,床的位置不是正对大门,所以叶央起初只听见脚步声。   她听小女孩提过,看见老婆子就自然地叫了一声“陈婆婆”。   “哎!”显然是叫对了,陈婆婆高兴地应声,脸上皱纹挤得更深,坐在床边抖起被叶央踢到一旁的薄被,给她盖上,“姑娘想吃什么?老婆子这就叫人送来。”   出现了!非常经典的豪奢一幕!   估计接着就是丫鬟纷纷端着各种精致食盒在她面前一字排开的景象,叶央激动得一时忘了自己住的这间房连套像样茶具都没有,按下欢呼的心情和肠胃,小声说:“随便做一点吧。”   陈婆婆点了点头,支使叶晴芷干活:“去叫伙房的人下完面汤,端过来。”   叶晴芷本来站在旁边充当背景,似乎也被支使惯了,一点头蹬蹬蹬跑远,动作相当利索。   “婆婆……”叶央目送她离开,决定问一个比较危险但又很重要的问题,“我爹娘呢?”   “唉!”陈婆婆闻言重重叹了口气,粗糙的手掌拍在大腿上,叶央的小心肝又哆嗦一下,“老爷夫人都在城外呢,前两天把你送回来就走了,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   难道说,救她出火场的人,是叶央的亲爹?   在失去意识的那一刻,叶央的确感觉到有个人拽着胳膊把她扛到肩上,可现在才知道那人是她爹!真是越来越难定义这对父女的关系了,既然要救她,干嘛还放话说饿死她?   叶央死活想不到合理的解释,再加上后脑勺肿的包又开始疼,干脆暂停思考,看陈婆婆从床头拿过早被丢在一旁的毛巾,用桌上铜盆里的冷水浸湿,拧干后凉冰冰地搭在她后脑上。   火辣辣的肿痛顿时消了一些,叶央抿唇笑了笑,“麻烦婆婆了。”   陈婆婆动作一僵,就在叶央疑心自己又说错话的时候,才眯着眼睛感叹:“姑娘真是大了……”   只是道个谢,就把她激动成那个样子。叶央嘴角一抽,心想这具身体从前的主人,是有多恶劣。   就在这时,叶晴芷双手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托盘里是碗汤面,汤汁在碗中微微晃动,举到叶央跟前。   叶央赶忙接过,她饿了两天,再不吃点东西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不过刚刚说随便做点,厨房还真是随便做的。面条上除了撒了一点不新鲜的葱花以外什么配菜都没有,面汤清的像水。   听说国宴里的那道开水白菜,是用母鸡肘子火腿等炖的汤,状若清水味道却极鲜美。叶央又尝了一口,果然也不是高汤,只是白开水加盐而已。   不过一碗面因为饿的厉害,她还是坐起来以最快速度吃了个精光,陈婆婆在旁边帮忙按着毛巾,叶央吃完一抹嘴,陈婆婆扶着她侧躺下,毛巾搭在后脑,收走了碗筷。   ……好饱!   幸福地半闭着眼睛,肚子里有了食物脑子也转得快了些,叶央又开始思考自己和这个家的关系。不过很快就不用想了,因为天刚黑的时候,叶央听见外面有丫鬟奔走的声音,说的是:“老爷回来了!”   可惜等到月至中天,也没有出现想象中的叶央她爹娘来房里关心可怜女儿的场景。除了陈婆婆送来晚饭,其他人一概没出现,连叶晴芷也不知道去哪儿了,只有院外闹哄哄的直到深夜。   叶央白天休息太多,晚上却睡不着了,在床上一会儿趴着一会儿侧躺,脑袋里那根突突跳的大筋终于安稳下来,她又翻了个身,初夏的虫鸣声在这个时辰格外惹人注意,不知什么时候,在虫鸣中又多了两个人窃窃私语的声音。   屏息听了片刻,叶央确定自己的耳朵没出问题,坐起来蹬上鞋子慢慢站起来。来到这里后走的第一步有些摇晃,不过动作很轻,没发出一点声音。   她悄悄把门打开一条缝,碎碎的交谈声顿时清晰起来,借着月光,能看见不远处有两个小丫鬟蹲在墙角,凑头说话。   “听说库支大军已经驻扎在城外百里处了,说不定过些日子就能被老爷打得回草原放羊去,咱们现在就走,是不是……太心急了?”这把细细弱弱的声音,叶央记得,正是说她为祸乡里的那位。   另一个丫鬟训斥她,本来洪亮的嗓门硬生生压低,听上去有些怪异:“你倒是想的轻松!库支人足足二十万,可定城里的兵又有几个?刚刚老爷和众将军在书房议事,我借着倒茶偷听了一耳朵,援军至少要八九天才能到定城!你算算,咱们能撑到那时候吗?”   “可是这几天老爷已经吩咐城里的人分批往东逃难,迟早会轮到府里人的。再说,大小姐拼得一死换库支连退百里,我、我不能对不起她!”   “逃难已经说明现在危险了,分批分批,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分到咱们头上!”话里的犹豫被人干净利落地堵回去,压低的洪亮嗓门继续说,“往大了说,大小姐于国有功,应该让皇上感谢她,关你我这两个小丫鬟什么事!再说她现在就在屋里半死不活地躺着,连逃难都没能第一波出去,你要是想效忠,跟她一起死吧,我今晚就逃!”   “……知道我在屋里躺着,还敢蹲墙根儿下面乱嚼舌根?”   一个略微虚弱的声音打破了夜里的寂静,乱用成语的小丫鬟一摆手:“这不是我说的!”   月光下,穿一身白色中衣的叶央缓缓走过来,胡服短衣披在肩头,额头上碎发凌乱,“是我说的。”   两个丫鬟齐齐打了个哆嗦。   她们对眼前这位叶家小姐的恶名有着非常深刻的体会,明明还不到十岁,就已经褪去普通女孩子娇憨柔软的感觉,腿长腰细,走路时身姿笔挺,打量人时的目光比刀子还锋利。   叶央嗤笑一声。   听她们谈话的内容,似乎现在正是动乱的时候,战争一触即发,而驻守此地的一把手正是那个叶央还没见过的爹,这座城池的平民已经在撤离了,她们怕来不及,商量今夜就逃命。   拼得一死,立功?   这件事叶央让很在意,忽略掉两个丫鬟吓得发抖的模样,让她们站起来回话,问道:“我睡了两天,有些事记不太清了,把你们知道的一一说出来。对,就是你,你先说。”   她随手指了一个人。   丫鬟讲的磕磕巴巴,叶央却不催促,还时不时打断她们梳理听到的内容。渐渐的,一些事情在心里有了轮廓。   真相往往是令人震惊的。   这具身体的爹是大祁朝一个官职不小的将军,似乎还有爵位,两个丫鬟说了半天叶央也没听明白,但有一件事弄懂了——她是府里嫡出的大小姐,明珠似的人物。   叶将军夫妻恩爱,另一个原因是他常年驻守边疆,每天泡在军营里的时间都不够,故而家里没有乱七八糟的小妾,人口结构比较简单。   叶将军半辈子都顶天立地的过来了,可唯一的女儿却很不争气,也可以说,是太争气了。刚满月就抓住了老爹同僚的一缕胡子,宁死不撒手,硬气了一辈子号称“流血不流泪”的李老将军当场在满月酒上疼出了汪汪泪眼,最后是剪了那缕胡须才能回家的,而“小叶央”咧开没牙的嘴笑得很开怀。   再长大一些,顽劣的个性就全面体现出来了,不是揍张家的小子,就是上刘家的房,整个一目中无人的混世魔王。在西疆这种边陲之地,本就不太讲究女儿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礼数,叶央她爹一琢磨,最近西疆必有战事,她娘再怎么宠爱这个女儿也不能留下,还是把闺女送回京城,交到老夫人手里好好教导才是正道。   于是派了一队人把叶央送走,谁料半途就被她逃了,自己骑着马又跑回了这里——正赶上深夜库支围攻定城,十万大军勒马在城门外,准备一举拿下!   定城兵力尚且不足,守城可以,但库支还有十万大军,一旦全部进攻哪能守住?叶央她爹都准备拼死一战了,不料库支大军的后方竟然冒出熊熊火光,在夜幕下格外明显,竟然是粮草营失火了!   当然是叶央的功劳。   她远远发觉前方的异动,知道情况不妙,就趁着攻城时库支人注意力集中在前,自己藏到马肚子下偷偷跑到库支军营的后方,摸到对方存放粮草的地方放了把火。   也算是天公作美,等到守营的库支士兵发现粮草起火,叫人帮忙时已经来不及了。西疆天干物燥,附近又缺乏水源,想救都救不了!   而叶央穿越过来的时候,正是另一个“叶央”的放火现场。她毕竟是个孩子,在人高马大的库支士兵中间根本不起眼,没有引起敌人发觉,唯一不好的是被浓烟熏得晕过去磕伤了后脑勺儿,睡了两天。   ……原来,原来根本不是犯错才要被烧死,而是自己作的。   叶央听完始末,默默感叹:“自古英雄出少女啊!”      ☆、没命享福   或许那些事是这具身体经历过的,叶央仔细一回想,还能记起不少片段。比如她如何撕下衣摆裹住马蹄,让夜间跑动的声音变得更小,以及猫腰接近库支军帐时心脏都要跃出胸口的紧张。      “说、说完了。”小丫鬟结结巴巴,两只手把衣袖扭来扭去,十分不安。      叶央眼神发直若有所思,听见她答话才回神,轻轻点一点头:“知道了。”      听见的对话里,那小丫鬟也算忠心,话里话外都放不下叶央,叶央也没打算为难她,故意沉默许久,才缓缓道:“城内外守备森严,你们就算跑,能躲过巡夜的兵?不怕被当成库支奸细?”      如果局势真像她们说的那么紧张,现在外面大街肯定也不平静,一队队的士兵轮番巡逻,两个小丫鬟异想天开罢了,她们能跑出去,敌人也就能进来。看模样才十七八岁,胆儿小也是正常的,希望她们长点记性,别做梦了。      况且叶央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打一顿?谁来打?再说打伤了过几天怎么跑路?而且人家只是说说又没有实际行动,不能以言论入罪啊。      “都回去睡吧,该什么时候走,总不会落下你们。”叶央转身回房,肩上的短衣晃了一下,在滑落前被她抓住。      小丫鬟惊呆了,一时半会不敢迈步。      叶大小姐原来最痛恨这种背主贪生的行为,按理说不应该当场发落她们然后告诉老爷提放其他下人吗?不过侥幸逃脱一次,两人都松了口气,也再不敢生出逃跑的念头。      夜风很凉,叶央这副身板看起来很健康,也不能随便糟蹋,病身子被凉风一吹,即使披着衣服也打了个寒颤。她关好门,摸黑回到床上侧躺着,两只手在床板上轻轻敲打。      “我想回家……”      一天没摸键盘了,叶央的手指开始发痒。      曾经有人讨论,说如果回到古代,你的职业能做什么?有的能当账房有的能开医馆,叶央很受伤。      因为她是个程序员,如果要说具体点,是个技术水平相当出色的女程序员。回到古代的话,如果发明计算机的那个美国老头儿不跟着一起穿越过来,她是没什么用武之地的。      况且现在的局势,叶央就算军校出身也派不上用场!      二十万大军不日兵临城下,叶央不知道她爹能拿出多少兵,但也免不了一场恶战。假如打输了定城被破……估计叶央还得再穿越一回。      只希望下一次穿越时不要那么倒霉,一来就被火烧被围城之类的,谁受得了?      叶央叹了口气。      她上辈子也没有多顺遂,一直以来,都是用努力换运气。      学霸们随便看看就能理解的知识,叶央往往要熬夜背书,经常一个通宵直到天亮。她对自己的定位很明确,“中人之姿”,不上进就要被随时刷下去的那一批。努力考大学,努力找工作,她始终不曾松懈过。      ……即便这样,还是不曾被老天爷青睐过。      叶央毕业后在一家大公司负责网络安全,办公室可以媲美中情局,液晶显示屏刷刷的闪着光,键盘的嗒嗒声不绝于耳。公司要升一个技术主管,论资历,论水平,叶央都是当仁不让的,可她遇到了强劲的对手。      和叶央同期进公司的还有个姑娘,唇红齿白腿长腰细,一个美女出现在男女比例严重失调的程序员堆里,受欢迎的程度可想而知。      下班后去唱歌,女神在人群中音如天籁,叶央在门口负责叫服务员点酒点餐。一边是有颜任性的女神级人物,一边是毫不起眼的女码农。      唯一值得幸庆的是,女神工作干得没她好,叶央不是全无希望。      可惜公司最后提拔的是女神而不是叶央,知道消息后部门所有人都围着新技术主管说话,把叶央剩在一旁。那天晚上,她接到女神的电话,对方没有丝毫炫耀的意思,只是淡淡说:“叶央,交际手段也是实力的一部分,你就是想不明白这点。”      三个月后,女神因为工作出了大纰漏造成巨大损失,被开除了,她把装着自己全部杂物的纸箱子抱在怀里,准备离开时,看见众人围着业务水平出众而提拔为新主管的叶央说话,没人理她。      也是在那天晚上,叶央给女神打了电话:“我知道成功不只有一种方法,但我这样的人,只有努力一条路可走了。”      然后心情愉悦地挂了电话准备泡个澡庆祝升职。      只可惜……      从浴缸里出来时脚下一滑向后摔去,后脑勺磕在浴缸边缘,血混进浴缸的水里,晕染成浅淡的红色。      再然后,她就出现在熊熊燃烧的库支大军粮草帐篷里。      什么叫有福没命享?什么叫吃块鲍鱼噎死了?叶央如今有了深刻到骨子里的体会!      老天,你为什么如此亏待她!      怀着对命运的极度不满和对电脑的极度怀念,叶央终于睡着了,还在说梦话:“呜呜,程序错误,Clear,Clear!我要回家嗷呜呜……”      初夏清晨的第一声鸟鸣在窗外响起,一只灰秃秃的麻雀腾地一下飞走了,还不太适应古代生活的叶央从梦中醒来,这一回,穿越后第一眼看见的场景终于走到了比较正常的路上。      在床边,有个中年女子眼眶微湿,含泪把刚拧干的冷毛巾搭在她后脑上,见叶央睁开眼睛,眉目顿时舒展开来,连声唤道:“叶央,阿央!”      女子的眼睛黑白分明极有神采,却因为担忧和劳累蒙上了一层疲惫,叶央的脑子陡然清醒,翻身坐起,轻轻叫了一句:“娘……”      然后屏息等待。      “哎!”中年女子点头应声,伸出手把她揽在怀里,一行热泪终于滚落,不住抚摸叶央的后背,“娘知道你受罪了,库支已经退出好远……娘这些天忙着医治伤员吃睡都在外面,没顾上阿央,你不要怪娘亲。将军已经决定让民众撤离定城,今天你就跟着宛娘走吧。”      看来猜中了。      隔着薄薄的中衣,叶央被她的亲娘拍得几乎吐血。看来这位将军夫人也是不让须眉的主儿,手劲不比男人小。昨夜听说老爷回来了,看来他们暂时打完库支,却因着战力悬殊准备战略性撤离。      这就对了,叶央还怕她爹是个热爱殉国的硬骨头,非得拉着全城人一起战死在定城呢。      “那娘亲呢?”叶央从她娘怀抱中挣脱出来,后背还残留着硬茧抚摸过微微刺痛的感觉,帮她擦了擦眼泪,“我不和宛娘走。”      连那个宛娘是谁都不认得,怎么走?      “傻孩子,都多大了还离不开我!”叶央娘用毛巾给女儿擦脸擦手,满目慈爱,语气却很沉重,“你也清楚,定城被破是迟早的……只能,唉,能拖一时算一时,千万要保百姓平安才是!”      她面庞英气秀美,又因已为人母而柔软了三分,若非眉间因为忧虑出了一道皱纹,也算个美人。叶央觉得,如果不是大环境不好,抛开眼前就有虎视眈眈的凶残敌人,她这个新的家庭似乎也不错,老爹似乎身居要位,老娘也对她疼爱有加……就是不知道能维持多久了。      万恶的库支!      叶央虽然不知道那个库支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和大祁对上,也暗暗记恨在心里。换个环境她就是舒舒服服的千金大小姐,现在却只能顿顿白面条,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大家都忙着收拾行李逃命,大小姐,您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吧。      “娘,您累了吧,快躺下歇一会儿。”也不知道她在床边坐了多久,以做母亲的慈爱程度来看,恐怕是正事一忙完就来看女儿了,这位女英雄哪怕不是亲娘,叶央也对她很有好感。怕她身体熬不住,连忙把床让出半边,自己打算出去溜达一圈探听点消息。      中年女子一身轻薄软甲,头发利索地在头顶盘成一个髻,此时也有些散乱,听叶央这么一说,嘴角扯出点笑容,“阿央真是越来越懂事了。”      她也不推辞,搂着叶央就躺下来,轻轻拍着叶央,“娘休息半个时辰,等会儿还有事。”      库支不日必将再次攻城,得在大战到来之前带领全城百姓撤离。兵力吃紧,叶央她爹肯定分身乏术,这份工作就交给自家夫人了。      中年女子这种自然的亲昵感让叶央有些不自在,虽然她是亲娘,但不是叶央的亲娘,等到耳畔的呼吸声渐渐平稳,叶央估摸她累极睡熟了,就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走了出去。      她要更加了解这个世界。      偌大的将军府看不见半个闲逛的下人,大家都忙着收拾箱笼。库支大军突然围攻,定城属于边陲的贸易重地,对这场偷袭的应对不足——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谁能想到素来与大祁互不相犯的库支,会在连刮了几日黄沙看不清天色的情况下,派出十万大军攻城呢?      叶央转了大半个将军府都没看见她的便宜老爹,三两个丫鬟小厮抱着细软往将军府后门跑,那里已经堆了几个箱子,还有两匹瘦瘦的老马无力地摇晃尾巴。      “将军的书房还没收拾呢!你们谁跟我去?都这个时候了,也别分什么一二等下人,大家都莫要闲着,不是自己份内的事也得做!”      一个像是管事大丫鬟的开口催促,奈何别人都忙的不可开交,实在腾不出手。      书房!      这个词倒提醒了叶央,于是她走过来插话:“我爹那儿,我去收拾吧。”   ☆、隐情   书本才是获取知识的最佳途径,上有天文下有地理,还不会因为穿越人士问这问那而起疑心。   叶央一路小跑,凭着记忆找到了书房。叶老爹估计不是文武双全型,书房墙上倒有挂过不少兵器的痕迹,除此之外,两个柜子一张桌而已。   里面的机密文件早就被收走,只有一柜子泛黄的线装册子,武将人家没什么孤本珍本,倒有一卷前朝名将批过的兵法。那个大丫鬟也不是来收拾这摞不怎么值钱的书——桌上的砚台是皇帝赏的,逃难也不能丢。   跳上桌子总算能够着书柜的最高一层,叶央拿下几本落了灰尘不常看的书,还好,第一次摸到的就是她想要的。   两本正史,还有一本记载着人文地理的《水经注》。叶央以最快速度浏览着,除了排版有些不适应阅读效率倒很高,再说她只是想略略了解这个时代,并不打算当个教书先生,把书架里的书本翻了一小半,脑子里就清楚多了。   ——看来她这身体的原主,身家背景还真是不容小觑!老爹有从一品的定国公爵位,还是深受皇帝信任的武将世家。除了人丁单薄以外,没有任何毛病。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遭的罪也就越大。”叶央合上书拍了拍手掌的灰尘,叹息一句。   太早的事能从书里发掘,而叶家的过去只能从叶骏——也就是叶央她爹,当朝定国公兼任镇军大将军,和京城亲眷的往来书信里找出蛛丝马迹了。   结合那些只言片语,她觉得自己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熊孩子。   在书信里,叶骏只要提起他这个女儿,除了“子不教父之过”就是“困于西疆不毛之地,望万万怜之”,话里话外希望读信人照拂叶央。   他要在定城戍边许久,说不准就是一辈子。叶央不可能永远留在这里,所以要京城的亲戚耐心看护。   而那个叶央是怎么做的?   前脚老爹把她打包送到回京的皇商队伍,后脚叶央就趁夜偷了匹马跑回来,觉得京城院深墙高,不自在。   虽然顺便收拾了库支,可她老爹原本不用拼死杀出城力求全歼敌人,毕竟在敌我实力悬殊的情况下还是保存兵力要紧,但为着女儿也不得不多费了一番功夫。   因为这是他唯一的闺女——当然,不是唯一的孩子。   叶骏和夫人伉俪情深,共育有三子一女。叶央上头还有三个哥哥,确切的说,是活着的哥哥。   早些年叶国公还没守边关的时候,西疆就隐约不太平,听说库支在囤积兵马粮草,报国心切所以给嫡长子取名叫叶安北,然后有了次子叶安南和三子叶安东。之后雁回长廊小规模的战争不断,他就请命去戍边,叶夫人娘家也是出了不少武将,自愿追随丈夫,就把襁褓中的三儿子扔了自家婆婆,夫妻俩你扛着长枪我拿着双剑奔赴西疆了。   之后在任上,叶夫人又有喜,叶国公高兴地狠了,说要还是个男孩儿,就取名安西,凑个安定四海出来,还用一整块美玉雕成了四枚玉佩,分别刻上“北南东西”,打算以后送给四个孩子。   可惜叶夫人怀孕八个多月时,西疆周边的沙戎国来犯——库支从来不正面攻击,倒经常撺掇周边的小部族国家和大祁闹矛盾。叶国公亲上阵,把沙戎王喝酒的那套金杯子都抢来了,叶夫人因着带领将士女眷救助伤兵劳累过度而早产。   有句话叫“七活八不活”,八个月的婴儿在环境恶劣的边疆到底没保住,叶安西真的“安息”了,而叶夫人身子也大亏损,本说要回京城休憩,却因为受不得路途颠簸遥远,只能留在这里调养。   几年后叶夫人害喜,叶国公为着妻子身体考虑并不想要这个孩子,她却觉得在身子病弱的情况下仍有小生命到来,说明那孩子同她有缘。   于是十个月后一个女孩儿降生在西疆,叶国公呆坐了半天,为那个女孩儿取名叶央。说来也奇,叶夫人自从有了女儿,身子骨倒一天天好起来了。   “叶央啊叶央,有个这么好的爹你还有什么不满的?你娘也对你不错。”   想到那个早上见过的爽朗女子,话不自觉出口,立刻轻轻笑起来。   她现在,就是叶央啊。   刚刚翻书的时候,不少陈旧书本都有重新批注过的痕迹,还有另一个幼稚的笔触在边缘涂抹。恐怕那就是年幼的叶央被她老爹抱在怀里教导读书的证据,叶央数了一下,十本里有九本都是兵书,剩下一本是历代名将传记。   文化熏陶极其匮乏,在这种环境下,怪不得养出了个野性不驯的闺女!   叶央摸摸残留着微微痛感的后脑勺,然后把御赐的砚台和看起来比较值钱的书抱在怀里准备拿出去,想了想,又把叶骏的那些家信也装了起来。   厚厚一叠,比书都沉。   “应该找个木箱子装的,然后是放在马车里?”叶央边走边念叨,一脚踢开书房的门,往将军府后门走。阖府上下不见半个人影,路过的园子草木疯长,但因为无人打理显得荒凉,看看天色也快到中午,估计人都去吃饭了。   我还饿着呢!   叶央走得很快,脚步一点都不拖拉,把食欲化成前进的动力。   找了一圈都没看见木箱子,寻不到放书的地方,她干脆把那一摞东西堆在了一架马车上,自己摸去厨房吃午饭。   叶央自己的东西是早就收拾好了的,她老爹想把人送回京城,所以叶央那间小屋现在才没什么摆设。省了不少事的丫鬟小厮随意填了填肚子又要去干活儿,看见大小姐迈进厨房揉着被烧掉一半的头发找吃的,行礼后才出去。   看着很恭敬,实际上对叶央能躲多远躲多远。   今天的午饭总算从白面条换成了白馒头,屋檐下没挂腊肉,也没有活鱼青菜。叶央寻摸到一碟咸菜,舀了两瓢水,勉强吃了几口。   “哎,我……我娘呢?”她拉住最后一个离开厨房的小丫鬟问话。   对方约有十五六岁,听见叶央叫自己愁眉苦脸地转身,一副倒了八辈子霉的模样道:“回姑娘话,夫人不到午时便出了门,说是清点重伤的将士人数,等入了夜一并带走。”   真是忧国忧民的贤内助。叶央点了点头,眼神专注地落在啃了一半的馒头上,小丫鬟就如获大赦地飞奔出门,然后就再没半个人敢进厨房了。   她为自己的人际关系感到遗憾,却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初来乍到的程序员叶央很难扮演一个自小看着兵法长大的英雄少女,越少人接触就越难露馅。   而且整个将军府一般没人敢主动招惹她,能装看不见最好,正面碰上了也尽量减少动作省的被点名。从前的西疆叶府大小姐就像只野惯了的猫,一天里只有早中晚三顿饭会准时地出现在饭桌旁,其他时间就没人知道去哪儿闲逛了。   吃过饭,叶央琢磨了一下,估计能用上自己的地方很少,人生地不熟的,还是回小屋呆着吧,顶着一脑袋焦黄的头发到处跑也不是事儿。   不过在府里转了一圈却迷了路,周围的景物看着熟悉,就是一直找不到她的院子在哪里,只好贴着墙慢慢走,想着总能找到一条出路。   将军府的墙很高,叶央走在阴影里,眼前突然垂下了一条红色的飘带,微微舞动在风中。   她不由得站住,伸手摸了摸飘带,丝质的触感非常光滑。   “愣什么呐。”   懒洋洋的声音响起,叶央顺着声音下意识抬头望去。院墙上坐了个人,正皱着眉看她,身上一件大红色广袖衣袍,前后都绣着金线,长发乌黑散落在肩头,戴了不少白骨头饰。   说不上多大年纪的红衣男人换了个坐姿,撇嘴:“又是这副样子,小丫头傲气什么,还真以为那库支军营是你一个人烧的?”      ☆、师父   冷清的将军府墙头多了个大男人,还穿着非常惹眼的红衣服。这一幕若是出现在午夜,叶央可能还有心情喊一句:“闹鬼啦——”   但现在是大白天,午后的太阳已经有些刺眼,男人的皮肤也不够苍白,呈现出非常健康的麦色,两根指头还在摆弄头上的饰物。   叶央很紧张。   因为那人和她说话的语气很熟稔,可她不认识对方。他说“还真以为那库支军营是你一个人烧的”,就证明两人关系匪浅。目前掌握的名字除了她亲娘,就只有陈婆婆叶晴芷,和一个叫宛娘的女子,哪个都跟红衣男人对不上号。   “别在底下站着,上来吧。”他拍了拍身边的墙头,动作间红衣广袖又在风中晃悠。   叶央的眼睛生的很好,清澈锐利黑白分明,眯起来看东西的时候总让人觉得有股压倒性的感觉,统称“傲气”。   一上一下,红衣男人直视着她傲气的眼神,催促道:“不是教你了么……哈哈哈你怎么被烧成这副样子了!”他终于看清叶央卷曲的头发,一边捶着墙一边狂笑。   ……太可恶了,没听说过不能揭人短吗!   叶央暗自咬牙,飞速运转处理信息的大脑终于有了结果,试探地喊了一句:“……师父?”   对方说教过她,那两人应该就是这种关系吧。   果然,红衣男人的表情显得很满意,耐心等徒弟爬上墙头,叶央又道:“这个……师父,大白天的,你坐墙头太显眼了,要不还是下来吧。”   叶央手搭凉棚遮住日光,保持着仰头眯眼的姿势,紧张里又多了无奈。   或许从前的她能跳上三米多高的院墙,但叶央现在不能啊!就算想爬上去也得借梯子,万一对方再追问她答不上来的问题怎么办!   建议很有道理,红衣男人点点头纵身一跃,像只巨鸟一样轻飘飘落地,站在她旁边,看着叶央满脑袋的枯黄头发继续笑:“听说你伤的很重,早知道这样,就不带你玩儿了。”   他指的应该是火烧库支粮草的事,叶央隐约记得当时的情况之险,没想到在真正的强人眼里就跟玩一样。这么看来,她以为的“英雄少女”也不是强到逆天,那场壮举是两个人共同完成的。   不过也对,一个九岁出头的小孩子,怎么可能自己从老爹布置的护送队伍中逃回定城,而没有帮手呢?   作为将军府的嫡出大小姐,三个哥哥都在京城,目前家里只有她一个孩子受尽宠爱,打小被老爹用兵法谋略熏陶长大,又有个看上去极其不正经的师父……想乖巧懂事都难!   红衣师父对将军府很熟悉,七拐八绕越过闲杂人等的视线,带叶央一路拐回了她的小院,指着院子里落了灰的竹架说:“这些天没下功夫吧?”   叶央用乞求的眼神看他,“师父,我后脑勺还疼呢。”之前她以为那个竹架的作用是晾衣服,还纳闷为什么搭得如此结实,现在看来是给她架腿练功的。   “疼一下又不会死。”非常不体贴徒弟的师父往小院当中用来乘凉的石凳上一坐,指使叶央干活,“去给我倒点茶,再拿几个果子。”   “没有茶,也没有果子。”叶央冷眼看他。现在她的房间里除了基础家具什么也没有,连续吃了好几顿白面条,自己还营养不良呢。   红衣师父很不满意,指头敲着面前石桌,“大老远跑来看你,就这么招待我!上回不还是你爹藏了好几年的女儿红吗,结果你喝的比我都多!”   沾酒必醉的叶央……很无辜,然后一阵愤怒。这具身体才九岁啊你们这些大人是怎么照看的小孩子!爹不管娘不问还认识个不正派的男人真的没问题吗!   “我现在戒酒了。”叶央决定洗心革面和不正派的朋友划清界限。   红衣师父略略挑眉,足足盯着她半盏茶,才嘀咕一句:“总觉得你比以前……”   后几个字叶央没听清,也惊出了一身冷汗,生怕自己装的不像,不过师父对细枝末节的事不关心,下巴支在石桌上道:“你就要走了吧。”   话题蓦地沉重起来。   叶央跟着坐在他旁边的石凳上,缓缓点头:“听说是入夜,寅时动身。”凌晨两点开后城门,让百姓纷纷迁离西疆,不许打火把,那时离天明尚早,虽然看不清路,但好处是库支也看不清,只要他们举着火把来追,就是夜里最显眼的存在。   而且雁回长廊的六座城池是一字排开,左边同乌斯有高大山脉阻隔不必担心敌人,右边的库支还在城外百里远,想要绕个大圈子跑到定城后城门要花费不少时间,只消平安出城和赶来支援的大军汇合,一路便能平安。   长这么大叶央还是头次经历战乱迁移的情况,有些新奇和不安。   “谁让你坐了,为师坐着,你就应该站着。”红衣男人一只手提着叶央后脖子把人拎起来,挥挥手赶苍蝇似的,“去,活动活动腿脚。”   叶央不得不走到竹架旁边,把一条腿搭了上去。   她的身体倒灵巧得很,压腿时没有想象中的疼痛,正在机械性地重复动作,后脑勺突然一阵凉风拂过,吹得叶央心底发毛,然后一颗石子结结实实地砸上她的伤处。   “嘶——”叶央疼得抽了口气,单腿蹦跶着转身怒视师父。   后者已经扔出第二颗石子,她急忙仰面下腰躲避,石子撞上了竹竿,发出咚的一声,叶央挂在架子上的左腿也感觉到了颤动。   她……她刚刚只有一条腿站在地上还完成了弯腰的动作?强悍的运动天赋和灵活身体让叶央很惊喜,上辈子办张健身卡用了两次就全身酸痛再也没去过,毕竟程序员是不需要跑跑跳跳的。   不过这不是重点。   “你干嘛用石头砸我!”叶央怒气冲冲地折回师父身边。   “都说了不许顶嘴!”红衣男人一巴掌就把叶府为祸乡里的大小姐拍在了地上,没等叶央提高嗓门,自己先换了一副伤感的神态,“那日库支围城,我眼看不好,就找了你做帮手,想着烧了他们的粮草营,没料到险些害你葬身火海……我去救你时,你已经没气了,还好命大,自己又缓过来。”   叶央从地上爬起来,不明白他说这个干什么,但有一些细节能和自己隐约的记忆吻合,看来师父当时的确在场。   “你这次是必须回京城了,一路上要多小心。与库支一战后或胜或败,流民都会只多不少,西疆不是久留之地,去了京城,要听大人的话,别得罪人,你爹娘不能时刻护着你。”红衣男人语气温和,一字一句发自肺腑。他并不是很阴柔的长相,眉毛浓密上扬,身姿英挺,把一袭红衣穿的火一样炽热。   叶央注意到,那件衣服前后用金线绣的似乎是某种猛兽,狰狞逼真。   “师父……不和我们一起走?”   红衣人啊了一声,淡笑道:“我怎么能离开。”   我又不知道你为什么不能离开。她在肚子里嘀咕一句,到底没说出来,只感叹:“刚来就要走,有点不习惯啊……”   “刚来?”师父疑惑,侧身看着她。   “刚、刚回来!”叶央可不敢说是刚穿越来。在这个地方还没混熟,谁都不认得,连府里有几个去处都不知道就要走,还是以“流民”的身份离开。   不过换个想法,在这里强装成“叶央”总不自在,不如到新去处安心做自己。   这么一琢磨,离开也挺好的!   红衣人看着她忽喜忽忧的模样,笑意更深,然后轻咳了两声:“愣着干嘛,别偷懒!”   叶央一缩脖子,自觉地去活动筋骨。当程序员的时候天天对着电脑,都快得上颈椎病了,还是天天加班没工夫活动,现在好不容易能闲下来,她一会儿踢踢腿,一会儿扭扭腰,抬起头看明亮湛蓝的天空。   柔软灵活,耳聪目明,叶央发誓要好好珍惜这具身体。而真正的叶府大小姐……恐怕在火烧库支粮草时就被烟气熏死了吧。   不管怎么说,她白得了一条命,绝对不能轻易辜负。   “叶央。”师父毫不爱惜自己张扬的红衣,干脆躺在了不大的石桌上,翘着腿状若神游,和她看同一片天空,“要下雨了。”   是吗?叶央狐疑地望着万里无云的晴天,对他的话表示怀疑。   “下雨了……哈哈,下雨了!”红衣人说着说着居然笑起来,声音清亮,“去给我倒杯茶,再拿几个果子。”   转动腰腿时叶央咬牙:“都说了,没有茶也没有果子!”   “……没有什么?”   稚嫩的女童声音在院子门口响起,叶央惊得差点把腰闪了,下意识去看,叶晴芷豆腐一样的小脸探出半个,正怯怯地打量她。   “什么都没有。”叶央赶紧走过去看这小女孩跑来干嘛,走到一半又想起师父还在,急忙回头,可石桌上干干净净,再打量四周,连半抹红色也无。   ……跑得挺快,一看就是个高手。   直觉告诉叶央,这个师父是她的秘密,恐怕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所以她也不打算对别人提起。   叶晴芷只比她小了三岁,个子却矮很多,叶央蹲下和她说话,笑着问:“你来找我?”   估计小晴芷没和微笑的叶央交谈过,一开始有些不自在,过会儿才昂首道:“我和我娘已经收拾好了,老爷和夫人都不在府里,所以来知会你一声。”   她对叶央的态度很复杂,敬畏和不屑都有,就像小孩子看见了比自己大还比自己厉害的哥哥姐姐,有点想表示“我也长大了才不扎堆呢”,又很想同他们一起玩儿。   “好,我知道了。”叶央想伸手摸她头顶,却被躲开。   摸了个空,她干脆一只手按住叶晴芷的肩膀,另一只手狠狠在她脑袋上揉了一把,心态已经恢复到上辈子二十七八的自己,看见小孩子就觉得喜欢,还得逞地又笑了几声。   手感毛茸茸的,不错。   “你……”叶晴芷嘴巴一瘪,精致的小脸皱了起来,“你从来没摸过我的头。”   叶央看她都快哭了,心里叫苦:古代小孩子不会这么脆弱吧,这就要掉眼泪?赶紧哄道:“不摸了不摸了!”   叶晴芷继续抖落委屈:“你还让我滚远一点,说我是不识字的……”   内心崩溃,叶央痛苦地扶额。她实在不知道,自己这具身体,到底是个好人还是坏人。      ☆、烈士遗孤   换到现代,叶晴芷也就是刚上小学的年纪,在这儿指责她欺负弱小,像一盆冰水迎面泼过来,让叶央每一根发丝都滴着愧疚。   不管怎么说,让人家滚的确是缺乏文化熏陶的表现。   叶央决定亡羊补牢,把叶晴芷抱在怀里拍了拍后背,彻底化身为和煦如日光的温柔大姐姐,“以后不会,我保证。也不提你识字的事儿了!”   叶晴芷惊愕又欣喜地看她,睫毛上挂着泪珠,呆呆道:“你屋里……有个红色的东西跑出来了。”   完了,是师父。   刚刚叶晴芷进门时,由于角度关系,应该看不见叶央背后石桌上的红衣男人,原来他一瞬间跑进了叶央屋里,冲出来时却不幸被发现。   叶央有心隐瞒,赶紧把话题岔开:“咱还是接着说你不识字的事儿吧。”   “哇——”叶晴芷哭的更凶了。   西疆的雁回长廊,尤其是定城,以边贸为主,文化底蕴不太浓厚,各家各户除了种地就是经商,看算盘珠子比书墨亲切多了,自然忽视基础教育。叶央是她爹娘从小教起来的,叶晴芷就没那个好运气。   小孩子变脸比翻书还快,叶央拿出十二分的耐心哄她,加上十二分的诚恳保证,终于让叶晴芷不再掉眼泪,把人领进了自己房间。   她的卧房似乎又被打扫了一边,床褥不带走所以收进柜子,显得更加空旷简陋。柜子里,梳妆台,都空空一片,只有桌上放了一坛酒,六七个红皮杏子。   这东西叶央走的时候还没有,不是她娘留的就是她师父——不过做娘亲的肯定不会让未及笄的女儿喝酒,肯定就是红衣师父了。   叶央把小晴芷带去桌边圆凳上坐着,给了她两个杏子,正用一副嫌弃脸把酒坛子挪到桌脚的时候,发现上面的泥封是碎的。   她低头闻了闻,并不见酒味,却隐隐有冷冽清香,试探着尝了一口,发现是极甘甜的泉水,和自己中午在厨房喝的碱味很重的井水不同。   “还真有心……”想到红衣师父理所应当指使她的态度,叶央实打实地感动了一把,情绪这么激动更多的原因是看见水果——终于能改善伙食了!   叶晴芷双手捧着两个杏子,手肘支在桌面上,半天不敢动,还是叶央笑眯眯地催了又催,才咬下第一小口。   看见水果眼睛都绿了,但她也不会没出息到和孩子抢东西,只吃了两个酸甜可口的杏子,便作罢,继续装和蔼可亲的大姐姐,“晴芷,你会写自己的名字吗?”   小晴芷摇摇头,又点点头,“只会一个字。”   声音越来越小,看她的眼神也怯生生的,生怕挨骂。记得原来鼓起勇气和叶央说话,那种冷冷的谁也看不上的眼神让她每每无地自容。   天生一张傲慢脸让叶央打开小晴芷心门的过程分外艰难,不过对方也是活泼好动的年纪,怎么能逃过叶央这种活了两辈子的,没多久就为了显得自己同叶央一样能干,用食指沾着坛子里的泉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叶”字。   “这是我的名字。”叶晴芷指着那个字,又指指自己。   叶央递过去最后一个红皮杏子,在她小口小口啃的时候,也沾水在那个“叶”后面写了一个“晴”,揽过叶晴芷指给她看,“第二个字。”   小晴芷愣了下,慢慢循着笔画描了一遍,第三遍就写的有模有样,笔触稚嫩却一丝不苟,模仿得很像,尤其是“晴”的左半边,叶央写的时候,“日”中间的一横总写成一点,她也学了去。   遇到个灵气十足的学生,眼睛像小兔子一样柔软无辜,让叶央心生好感,教完了她的名字,又问:“还要不要接着学?不如,我教你来写你爹的名字吧。”   终于说到叶央真正关心的了。   刚刚叶晴芷来传话时,说的是“老爷夫人都不在府上”,恭谨客气的用词很奇怪。她姓叶,肯定不是府里的外人,可从丫鬟婆子的态度来看,却不似叶央尊贵。   叶央清楚她老爹没有妾室和庶子女,叶晴芷肯定不是她亲妹妹,那是怎么个情况?   “爹?”小晴芷动作凝了片刻,比她还疑惑,“我有爹爹吗?”   “……”我怎么知道!叶央翻眼,看来这条打听消息的路行不通。   小晴芷又继续道:“一直都是我和我娘住的,就挨着你的院子,没人提过爹爹的事,娘也不说……阿央姐姐,你知道我爹爹吗?”   一会工夫,她叫叶央的语气也亲密起来,大眼睛眨巴眨巴,期盼地望着叶央。   “呃……”叶央语塞,然后心里陡然一惊!   他们本家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叶晴芷和她娘两人住在府里,不是将军妾室又能和她论上姐妹关系……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小晴芷估计是个烈士遗孤,她爹和自己老爹是远方兄弟,为国捐躯后叶央她爹就收留了这对母子。   这么一想,她看叶晴芷的目光里又多了几分怜惜。   “叶央啊叶央,你这都干的什么事儿,不好好对妹妹,待人张狂无理还有一身不良习气,我一一帮你改了,必须改!”在心里她暗暗发誓,把小晴芷软乎乎的头顶摸了又摸。   姐妹两个玩到傍晚,你一句我一句的聊了很久。府里的陈婆婆来送过一次吃的,看她们如此和睦也欣慰地老泪纵横,直夸大小姐越来越懂事。   叶央受之有愧。   晴芷虽然年纪小,但有些事经过她不加修饰的童言童语说出来,能让叶央对这个时代了解得更加深入。天刚擦黑叶晴芷就打起了呵欠,叶央干脆让她睡在了自己床上,差人去告诉她娘不用担心。   反正现在刚到戌时,换算成现代时间才八点,离凌晨两点出发的时间还早,为了储存体力赶路,正适合睡觉。   话虽如此,整个定城除了体力不支的小孩子,也没几个人能安心睡着,惶惶不安地躺在床上,一闭眼就能隐约听见百里外库支军马铁蹄踏地的声响。   叶央伏在桌上,心事重重,迷迷糊糊地打盹儿,梦里也不踏实,这些天认识的人一个接一个出现在她眼前,不怀好意地笑:“叶央,你猜猜我是谁呀,猜不出就是冒牌货!”   梦境的最后画面定格在红衣师父上,他胸口金线绣的猛兽突然活了,挣出衣服咆哮着冲她扑过来——   “啊!”叶央低呼一声,全身猛地一颤醒来,发现自己还好端端地趴在桌上,忍不住呼出一口气,抚了抚砰砰跳动的胸口。   “阿央姐姐。”叶晴芷比她醒的更早,就在身旁立着,手里捏着自己小小的外衣披在叶央肩头,“刚刚陈婆婆来催过一次,说准备出发了。”   叶央一愣,“那你不叫我。”   “我怕吵醒你。”叶晴芷双手拧着自己的衣角,惴惴不安。从前在叶央面前做错了事,是要被很凶的眼神瞪然后挨句骂的,她不知道叶央只是天生目光凌厉,实际上对小不懂事的孩子从来都懒得搭理,没心思训斥。   肩上多了件小小的衣服,她反手扯下来给叶晴芷穿上。小孩子体贴人总是好的,按照叶央以前对她的态度,叶晴芷没趁睡着在她脸上画王八就算正直了。   夜幕下,将军府笼罩在奇特的气氛中,灯笼亮的并不多,一半是借了天上月色照明,往来的下人都背着三两个包袱往后门走,叶央拉着小晴芷的手,抬眼就看见了她娘和另一个柔婉的女子在忙碌操持。   “宛娘,累了吧,不若回车里歇息,东西都装上了,就差套马。”叶夫人还是雷厉风行的利索女强人,身着轻便男装,长发在头顶梳了个盘髻,声音也爽脆。   她身边的人约莫二十出头,脸上未施粉黛,干净通透,或许是为着赶路方便才穿了结实的粗布衣裙。   没错,是上衫下裙的样式。   有了对比,叶央才发现她和她娘的衣着品味差不多,都是男装。   在她有限的知识储备里,大部分朝代,尤其是宋以后,女子穿男装的现象极少出现,否则便有违伦理纲常,社会风气转为保守,女人彻底成了被囚禁在内院里的存在,反倒是大唐那个奇女子层出不穷的时代,女着男装成了时尚。   叶央并不是学历史的,很多东西在脑袋里一闪而过也就消失了,不过这倒提醒她,大祁并不是一个太保守的朝代,或许离开偏远的西疆换了新生活,她也不会被锁在院子里一辈子都难出去。   “娘——”小晴芷松开叶央的手,高声叫着跑过去,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看见女儿过来,宛娘把一缕碎发撩到耳后,并没有抱她,而是扭头对叶夫人道:“夫人,我再去清点一遍行李……晴芷,和你说了多少次,要先向夫人问好。”   叶夫人对此事并不介怀,但宛娘还是保持着周到的礼数,让小晴芷双手指尖相对,像拜佛一样身体略略前倾,低声道:“叶夫人万福。”   “……娘。”   比起晴芷的激动,叶央喊人就有点不情愿。叶夫人论岁数能和她上辈子称姐妹,现在猛地拔高身份成了娘,搁谁谁乐意?   “听说晴芷下午在你那儿玩耍。”叶夫人让家丁套上马车,看向叶央的表情很是满意,“我早说过你们姐妹要亲亲热热的,你现在这样,很好。”   叶央做了半天心理活动,尽量潜移默化地把气质从桀骜转化成乖巧,“从前是女儿不懂事。”   还要说点什么,有健壮的家丁躬身回报:“夫人,车备好了,也到出发的时辰了。”   阖府上下只打了三个灯笼照明,将军府的好马都被叶夫人送去军营待战,只剩下四匹还算得用的老马,拢共套了三辆车。叶夫人带叶央,和宛娘晴芷同乘一辆,余下两辆给府里老弱仆役,再装些必备的财物,为着轻省,其他可有可无的东西全部留下。   叶央是最后一个钻进车厢里的,撩开青灰色的布帘坐在了最边缘。车厢内部空间不算大,刚好挤进四个人,除正中一张矮几外再无他物。   赶车杂役发出呼喝,老马慢慢地迈开步子。车轮转动的那一刻,叶央心里没来由地紧张起来。      ☆、夜奔   全家收拾收拾准备跑路,平常这个时间叶央刚结束工作,关掉电脑准备睡觉,现在却已经一觉醒来,摆着怔怔的表情准备迎接新一天。   将军府后门打开的时候,她拨起马车的窗帘往外看了一眼。原来这个夜晚比她想要热闹,长街上尽是准备离城避难的百姓,叶家的马车队也顺着人群往城门处去,路上很少有人交谈,只有不懂事的孩子哭闹几声,又被做爹娘的捂了回去。   每个人脸上都挂着不安太久几乎麻木的表情。库支大军从围城到被击退,叶央一直呆在府里对外界知道的不多,但百姓的生活的确无法正常下去,再也不能安稳。   朝不保夕,永远都不知道下一个时辰会发生什么,是城破或者一切如常?   逃难的百姓也没什么行囊,相比之下叶家的东西算多了。因为目的地就是东边因出产美酒而得名的酒昌城,所以定城百姓只能携带仅够一顿的干粮离开。   ——这是叶央她爹的命令。   让百姓逃离,留下粮食,都是为了充足资源准备日后的持久战,毕竟呆在定城,兵将要吃饭,百姓也要吃饭。更有深明大义的平民人家,一个馒头一口水都不拿,说要把东西都留给将士们!   如果这场仗打输了,不止定城,整个雁回长廊都会落到库支手里,他们凭两条腿再努力也跑不过战马,那时就不是饿一两顿的问题,连命能不能保住还两说!   叶央向外瞄了几眼就不愿再看,那些人的表情太沉重,压得她透不过气,赶忙把注意力集中在马车里。   叶夫人稳坐正中,似是操持了一天,侧身靠在车厢上双目轻闭休息;宛娘始终保持着恭谨的坐姿,拉着好奇心旺盛的叶晴芷,不让她向外张望,两人在车厢右侧,叶央坐她们对面。   车轱辘咯噔一声,似乎碾过了什么东西,叶夫人上身晃荡一下,从小憩中醒来,黑白分明的眼睛笼着一层水汽,茫然地转了一圈。   “夫人,您小心。”宛娘立刻去搀扶她,提议道,“要不然……奴婢还是和晴芷下去随马车走,空出地方,您躺下休息。”说完惴惴不安地低头,生怕车厢里因为多了自己而挤得别人没地方坐。   叶夫人推开宛娘的手,眼睛一瞪,声音微怒:“你想作践自己我不管,晴芷还不到六岁,胳膊腿都没长开,凭什么要陪你这当娘的折腾!”   “奴婢……我……”宛娘呼吸一窒,她本来就生的柔弱,眼圈一红更像兔子了。   于是叶夫人放软语气,缓声道:“我知道你心里难安,可你下车随行,晴芷该怎么处?她坐在车里让娘亲去走路是不孝,可她陪着你……你能忍心?我没累到那个份儿上,都说了多少次,你一紧张就爱自称奴婢的习惯,该改改了!”   “全听夫人的!”宛娘把头埋得更低,十足的惶恐。   叶夫人说了那一通话也不困了,干脆坐正身子,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她拉家常,不然车厢里气氛实在沉闷,两人说了一些到酒昌城后的安排,吃住和花用一类的琐事。   叶晴芷在旁静静听着,但明显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插口道:“娘,你知道我爹爹吗?”   有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两位娘亲的喉咙,好长一段时间谁也没做声。这个话题还是下午叶央打听消息的时候挑起的,没想到小晴芷一直记着。   “这个,你爹爹……他……”宛娘又开始语塞,脸色很不好看,说不出整句子。女儿从未关心过爹爹的事,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追在叶央后面想和她玩,被拒绝了就回自己床上哭,怎么今天突然提起了?   看见宛娘脸上为难的表情,晴芷也不追问,指着叶央道:“阿央姐姐问的。”   在角落里看似漫不经心实际上竖起耳朵旁听的叶央一下子被扯进来,心里哀叫一声:果然童言无忌,什么都往外说。   过了许久,叶夫人长叹一声道:“……算起来,二兄弟也走了近六年吧。”   “是,六年了。”宛娘面容凄凄,像被勾起了无穷伤心事,她眼角本就生的略略垂下,一出现愁容便更加哀怨。   叶夫人换了个坐姿,半是回忆道:“骞二兄弟本性不坏,可惜心气高傲,将军便是给他谋了个职也不满意,那年两人为着兵刃改制一事吵翻了天,骞二兄弟非要将士尽数配上一丈长的陌刀,可将军觉得还是佩刀好,一怒之下竟去了骞二兄弟的职位!此后他行事也愈发荒唐起来,连将军也管不了,越劝越生分,那日离府后再没回来过……虽说是堂兄弟,也不该这般!可惜我每每同将军说几此事,他都叫我休得再提,只好好照料你和晴芷便够了。”   宛娘连声称着不敢。   “六年来,你可曾不甘过?”   叶夫人冷不丁问,让宛娘又吃了一惊,摆手道:“夫人明鉴!若不是您,奴婢……我至今还只是个伺候过骞二老爷的下人,更别提晴芷了,她能姓了叶就已是您和将军仁心!”   “你本可以改嫁,却因着我们……唉,罢了。”叶夫人换了话题,“我听说府里下人最近又摆脸子给你看,照顾晴芷也不很周到,可有这事?”   宛娘立刻摇头:“哪里,只不过要搬出定城,才忙碌了些,顾不到我们也是应该的。”   “到酒昌城后,稍作休整便直接回京,至于那些不安分的……能发卖就都发卖了吧。”叶夫人眼神一下子锐利起来,已经规划好了之后的安排。   叶央旁听完全场……很鄙视自己。   她到了这里,一共也没分析过几个人。一是她自己,本以为是嚣张混账的官二代,没想到实则为满腔热血的英雄少女;二是叶夫人,起初看上去像巾帼英雄,没想到料理家事也很有一套,情商极高;三是叶晴芷,本以为她爹为国捐躯,没想到……一个大男人和叶央她爹因为“用什么兵器”这种事吵到离家出走,心眼要不要更小一点?   除开不明所以的小晴芷,叶央倒把她们的对话听明白了。   晴芷她爹,和叶将军是堂兄弟,按照他们家的现存人口数量来说,这堂亲关系可能远到没边儿了。本来不是亲兄弟,容忍度低,偏偏那个“骞二兄弟”性格和叶央差不多,属于谁也不服的那一类,和仰仗生活的叶将军硬碰硬失败,干脆自暴自弃,最终离家不归。   而宛娘……大祁的风俗,女子在闺阁或没正式名分时,亲近之人才会称呼一声“某某娘”,她从前只不过是伺候骞二兄弟的通房丫鬟,在主子离家出走后发现有了身孕,才生下了叶晴芷。   ——然后一直无名无分地到活了现在。   叶夫人倒是想给她提升一下地位,虽说肯定做不成正头夫人,抬成妾室也好,可这事儿有大嫂子做主的吗?即便叶家不是礼法大过天的人家,也不能这么做!   那个骞二兄弟走的时候她还是通房,也不说回来关心一下孤儿寡女,估计他死在外头都不知道自己有个闺女,就让小晴芷和宛娘这么过来了。实际上,她们是叶府二老爷的遗孀孤女,名分上只不过是使唤丫头和家生子。   怪不得,怪不得从前叶央一直不叫晴芷为妹妹。   叶央在鄙视自己乱给人下结论之余,顺便鄙视了一下叶晴芷那个不负责任的爹。   叶夫人又是柔声又是呵斥,把软硬兼施这门艺术发挥到了顶级,总算让柔弱宛娘拿出几分气势。   “都说为母则刚,晴芷以后的路,全指望你带她走呢。”她添上最后一句。   女强人劝人很有艺术性,对于没什么主见唯唯诺诺的宛娘来说,告诉她要摆出主子款来做事基本不可能,已经被使唤半辈子早习惯了,可宛娘的待遇直接影响到女儿的前途,为着晴芷她也得拿出架势。   叶央听了半天,觉得自己也应该表态,紧跟她娘亲的话尾道:“从前是我不懂事,老欺负晴芷,一场大火把脑子烧清楚,以后肯定不会了。”   宛娘连声说着感激的话,不住点头,小晴芷只听懂叶央那句不会欺负她,微笑时露出左脸颊上一个圆圆的涡儿。   “阿央,去看看走到哪儿了。”叶夫人指指马车的小窗口,“也不知天明时能不能酒昌城。”   宛娘体贴道:“肯定能的。”   “不,走到一半我们就停下,确认前方安全了就到队伍末尾去,等定城百姓都进了酒昌城再说。”叶夫人关心完家事,又开始关心国事。这都是地方官该操心的,可就有家里家外两把抓的女强人,精力充沛能者多劳。   叶央把帘子掀开一半,探头看了看。天上月色半明,勉强能照亮道路,向后望去能看见马车后沉默前进的百姓,而向远则是疯长的草滩,本该生机勃勃的野草因为连成了片,在月下黑压压的分外荒凉。   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震撼的壮阔景象,叶央倒吸了口气,刚想回头对她娘说什么,却发现草滩的尽头,隐隐有些不对劲。   她们应该刚出城十余里,大祁士兵全部驻守在城内,一部分在后城门,库支大军在前城门百里外……那月下天边的滚滚烟尘是怎么来的?   幸亏叶央眼睛好使,才没看漏。   伴随着烟尘,密集的马蹄声也如雨渐倾盆越来越响,似乎有一大群人在策马飞奔而来!   察觉气氛不对,一直都放松养神的叶夫人立刻睁开眼睛,在车厢里坐直身体,叶央的心随着她的动作也被提到喉咙!      ☆、月下敌影   借着朦胧的月色,天边那一道烟尘仍不是很明显。叶夫人在马车窗口凝视片刻,恨恨地咬牙:“……库支!”   叶央脑子稍一转动,就明白她的意思了。   库支派出了二十万大军,那日只有一半来围城,剩下的不是还没到,说不定比围城的十万大军还要提早——却隐藏了起来!   就静静等在城外远方,像只残忍的狼,等到定城开门放百姓离开,再突然出现攻击!   为什么?   叶央对古代战争了解的不多,库支这样做实在多此一举。他们要一开始便能集合二十万人,把定城团团围住不就行了,非得等到现在大老远跑过来?   “库支人天性凶残,他们这么做……”叶夫人闭了闭眼睛,眉目忧虑,迎着夜风说出最坏的可能,“比起围城后同我大祁将士死战,等到放百姓离城时突袭,才能最不费力的,杀最多的人。”   眼下将士都在城内,只有手无寸铁反击无力的平民,难道不是送上门的肥肉?   一旦守城的叶骏将军乱了阵脚,毫无准备出来迎战,那些慌乱中四散逃跑的平民就是大祁士兵最大的阻力!库支能不管不顾地见一个杀一个,可大祁不能!   若是叶骏死守城门不开,眼睁睁看全城百姓被库支屠戮殆尽……那些平民中不乏守城将士的亲眷。   开城门让百姓回来躲避,库支会趁虚而入;闭城门只在城头攻击,谁能忍心看着亲人横死眼前?这是何其残忍的战术!   无论不久后叶骏如何选择,都将是一场必败的战争!   ……最不费力的,杀最多的人。   叶央念着这几个字,心一下子坠入冰窟。就算没有那日她和师父放火烧库支粮草,他们恐怕也会佯装失利鸣金收兵,努力不过杯水车薪。若叶骏选择死守,那就二十万大军围城,若叶骏放百姓离开,正好用平民试试刀刃锋利。   “娘……娘!我们刚离开不久,有马车,现在返回应该来得及!”叶央看草滩尽头跑来的库支大军还远,弯腰钻出车厢外,“马上回定城!”   赶车的杂役听到大小姐命令,一抖缰绳准备加速却被叶夫人按住。只听叶夫人语气强硬不容辩驳:“不要管别的,一直往前跑!”   敌人马上就杀到眼前,膘肥体壮的战马速度远胜过他们的老马,更别提后面大部分用脚走路的百姓了!就算叶央她娘想去酒昌城避难,也绝对来不及!   远方的马蹄声越来越急越来越近,烟尘飞扬几乎遮住月色,叶央想劝点什么,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不想死……”   心里缠绕的念头只有这个,起初听到“定城要打仗”的消息,她也只是漫不经心,带着旁观者的好奇和一丝兴奋,还觉得那两个商量逃跑的小丫鬟胆子太小。作为在绝对和平环境下长大的现代人,别说亲历战争,连打群架叶央都没见过!一切有关兵荒马乱的,只能在新闻里知晓,带着置身事外的神情去同情那些难民!   是她幼稚,一旦死亡逼近,她发现自己比任何一个人都害怕的多!一旦自己成了难民,谁能镇定?   不想死,不想死!   敌军库支前进的每一步,声音都直击在叶央心上。为什么只有她这么倒霉,本来能尽情享受第二次人生,又得送命在西疆荒僻的地方!   “阿央!”发现女儿惊恐到几乎失神,叶夫人用力摇晃着她的肩膀,“你给我镇定下来!是定国公叶家明珠一样的女儿,绝对不能慌!”   叶央稍稍回神,眼珠转动一下,抿了抿干涩的嘴唇。   她……不是那个叶央。不是那个能和师父去烧敌人军营的少女英雄,她是个只会写代码的程序员,连跑两步都累得要死,不是边疆长大的大小姐,只是个普通人。   叶夫人重重地推开她,叫停了马车,以最快速度卸下一匹马,翻身上去,丢给她一句话:“你要是我叶家女儿,就别回头!”   然后双腿一夹马肚,向撤离定城的人群后方奔去,声音远远地传过来:“大家务必镇定,我是守城叶将军家的。眼下库支另外十万人马从远方袭来,咱们只要拼命往前跑,给定城将士整顿出战的时间,如遇上朝廷派来支援的另一路大军便能得救,一味慌乱缩回定城反倒合了库支心意,那时就绝无生机可言!”   已经有百姓看见了天边的兵马,人群里笼罩着惊惶不安的情绪,在黑暗中蔓延。叶夫人策马提气,温柔中带了三分刚硬的呼喊声传出极远,慢慢抚平了那股情绪。   “男丁都在定城备战,为了赢下这一场,为了以后再不受库支侵扰,我带着大家,咱们一道儿往前去!”   “不,我要活着。”叶央终于冷静下来,抢过赶车汉子手里的缰绳,笨拙地调转马头。她不贪生怕死,可也没有舍生取义的精神!骑马回定城避难还来得及,日后被围困那是日后的事,只要眼下平安便好,她又不是真的叶央,干嘛听话!   有个细细弱弱的抽泣声突然道:“阿央姐姐,夫人刚刚说叫你往前呀。”末了还重复一句:“是往前的。”   叶晴芷扯了扯叶央衣袖,大眼睛里写着纳闷,脸颊还挂着泪珠。   她和宛娘都是没什么自己主意的,往常对叶夫人言听计从,现在虽然怕的要死,也是听话的。叶央和她娘意见分裂,小晴芷才很不解。   叶央一个激灵,理智总算回到身体里。   ……叶晴芷才只得五岁多,都吓哭了。她没享受过叶央从前的生活,一直在西疆过着苦日子,可她说,往前。   往前。   “我不是愿意送死,只是做了最好的选择。”叶央终于下定决心,喃喃一句,把马头调转回去。   “车上的财物就地扔掉。”她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冷静,指挥杂役动手,接着提高声音告诉周围人,“大家把带着的家当都抛了,保命要紧!”   希望库支人看见地上的财物忙着去捡,能暂时放过他们。叶央上辈子学的面对抢劫的做法也不知能不能应用在此,若不行,绊一下马腿也是可以的。   轻装上阵的马车速度快了不少,定城里运送货物的商队不少,马匹也留了些,驮上行动不便的妇孺老弱,几个青壮男人能自己跑,倒不用担心。   赶车汉子要去队尾看看他老娘有没有车坐,叶央也允了。熟悉之后这具身体驾驶马车的技术水平很高,只是使不上力,需要她和叶晴芷一道拉住缰绳操纵方向。   “驾——驾!”   土路虽宽阔却不平坦,叶央咬牙扯住缰绳手被勒破了还不肯放松,晴芷一跳一跳的差点咬断舌头,宛娘更是连发髻都散了。   又疾驰一段,叶央腰背酸痛不得不换个坐姿,低头时,眼角余光却发现马车不对劲!   或许是刚刚叶夫人卸下一匹马时没把绳子捆结实,现在随着路面上下颠簸,马匹和车厢之间用于套牢的绳索渐渐松动,竟然有滑脱的趋势!   叶央立刻伸手去扯松脱的绳扣,但一个九岁孩子的力量怎么能和疾驰的马车相比?连惊魂甫定的宛娘都来帮忙,三个人一同挤在车厢口,也阻止不了与马匹渐渐分离的结果!   “喀——”   尝试减速未果,车辕摩擦地面发出的可怕声响让叶央吸了口冷气,心脏紧张得几乎跳了出来。   不行,小孩子的身板被甩出车厢不死也得重伤,那一刻叶央也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或许求生本能唤醒了体内的力量,在车厢与马匹脱开的瞬间右脚重重踏着木板往前一跃,扑向仍在奔逃的马匹!   在跃起的一刹那她还顺手抓过身边个矮体轻的叶晴芷,两人一起落在了马上。   “嘶!”叶央的两只手像脱臼一样疼,看来潇洒抱着遇难人士降落在马背上的难度很高,起码不适合她现在的身体来做,手臂估计拉伤了。   降落的姿势也不够美观,叶晴芷不是刚好坐在她怀里或者身后,而是横着趴在马背上,还被叶央的一条腿压着,几乎没喘过气。   “娘,娘!”   叶央听见晴芷一直在喊叫,可怜孩子都疼得直叫娘了,也因为马速太快不敢乱换坐姿。   等会儿!   她这才反应过来——晴芷不是喊疼,宛娘还在车里呢!   使劲扯着缰绳,受惊的老马才略略放慢速度。叶央扭头一看,身后是无数逃命的平民堵住回路,失了马的车厢横在一边,还差点害其他马匹也受惊。车厢的影子一晃就被人群淹没,很难掉头去寻。   稍一愣神的功夫,已经有人追了上来,向更远的地方跑去,激起的风吹乱叶央的发丝。   “娘……”晴芷仍在低声哭喊。   叶央正发愁怎么往后走,她骑马的技术还不熟练,更别提在这种环境下了。人群后方传来熟悉的声音,让她松了口气。   叶夫人远远喊道:“宛娘交给我,你带晴芷先走!”她从一开始就没把叶央当成小孩子,而是正得用的女儿。   定国公亲自用兵法谋略教出来的,绝对不是普通孩童!   提着的心一放,叶央立刻驱马向前。经过急速奔跑后老马的速度已经不如刚才,只能勉强追上人群。   天上的半轮月亮被乌云遮住,叶央虽看不清景物,也知道库支人在不断逼近,更不敢松懈。   或许是夜色更深,竟有人点起了火把,陆陆续续,绵延出去,照亮了前路。叶央刚想提声告诫,却发现这火把不似百姓点起的。   隐约能看见火光照亮的地方竖起一面大旗,上面有一个“祁”字。   是援军!      ☆、寂灭   一阵劲风吹过,正好吹展旗面,叶央眯起眼睛隐约看见那个“祁”字,周身力气在这一刻用尽,瘫在马背上。   此时老马也终于经受不住狂奔,速度慢下来,走得有气无力。叶央艰难地翻身下马,脚尖踩到地面时腿软的差点摔倒,还是扶着马背才站住的。   叶晴芷看她这样,也挣扎着想跳下来,被她一把按住。   “老实坐着吧,你没我走得快,这时候别逞强。”叶央扶她坐好。老马背负的重量一下子减轻许多,不住喘着粗气慢慢走。   她们现在已经快落到了逃难队伍的末尾,库支军也越来越近。不过叶央心里倒是前所未有的安稳,不会像刚才那样慌得几乎失神。   哒哒的马蹄声在身后响起,她立刻回头。叶夫人带着宛娘坐在马上小跑过来,接近她们时叶夫人利落下马,动作比叶央好看许多,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眼神。宛娘在车厢里撞到了额头,用左手捂着伤口还是有细细的血线留下来,濡湿半边衣襟,看上去分外惊心。   “娘!”看见母亲受伤,晴芷在马背上坐不住了,扭着身子想下来。   “行李刚刚都扔了,也没东西能包扎。”叶夫人牵着马,眉心拧成一个忧虑的结,沉声问,“阿央还撑得住吗?”   她和叶央穿的都是轻便常服,没什么多余布料,不然就撕下一块给宛娘裹伤口了。牵马离开大路走到低洼的草滩中,叶夫人从宛娘的下裙边缘扯下一块布,叠了几叠让她捂住伤口,但是额头血管密集,一个小口子都能流很多血,只能应付一时罢了。   “人还能撑,马不行了。”叶央看着自己这匹快累瘫了的老马,摇摇头。   月光暗淡,风越吹越凉,四下空寂苍茫,敌人就在眼前,库支已经呼喊起来,似乎下一刻就能把所有的大祁百姓杀个干净。她们母女俩像拉家常一样语气轻松,叶夫人道:“再走走,尽量随着人群,若不成就找野草疯长的地方躲起来别出声。能挨到援军来便无事了。”   叶央听她话里意思不对,追问:“娘,你……”   “我不和你们一道走。”叶夫人犹豫片刻,终于说出实话,“我放心不下将军。”她的忧虑也是因此而来。   叶央不知道大祁现在有多少兵马,但数量应该不比库支的二十万多,否则就不是现在这个被动的局面了。叶夫人眼底澄澈,但态度坚决,铁了心要回去。   回去?别逗了,目前的形势比刚才还严峻!在库支未到时让叶央往前走,现在敌人就在身后却要折返,她娘亲的脑袋不会这么不好使吧?   “你和宛娘带着晴芷去酒昌城,我去寻将军。”叶夫人已经下定决心。   ——真是任性!   叶央觉得她娘绝对是脑子坏了,不然怎么思维清晰识大体的将军夫人会说出这种话?于是上前拉住叶夫人的手,抬头道:“现在回去必死,娘,你就算想帮爹爹,也不能……”   “不必劝我!”叶夫人推开她,眼中泛起泪光,满目不舍,“我不是帮他!十六岁嫁于将军为妻,那时家里总劝我说武将终不是好归宿,到现在这许多年,你爹爹待我如初,没有一天对不住我的时候!我回去不是为了帮他,只不想对不住这夫妻情分!”   夫妻情分?   不得生同时,但求死同穴吗?   叶央看她娘的眼神就像在看那些为了爱情不顾一切的少女,可叶夫人懂的事比她多,现在的做法也不是脑子一热就决定的。   “你去陪爹爹,那谁陪我?这一路到京城路途遥远,我该怎么办?”叶央试图劝她娘回心转意,可扯住叶夫人衣袖的手指却被一根根拨开。   叶夫人含泪露出极淡的笑容,“有地方官照应,你们会平安回京。阿央,你自幼聪慧,从不叫我操心……你不需要我的看护,就让做娘的任性一次罢!”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玉佩,放在叶央掌心,牢牢扣住,“拿上它去京城。别担心,娘亲在闺阁时比你这小丫头厉害多了,一对双刀罕有敌手,等打退了库支蛮子,我回来向你炫耀在战场上的英姿。”   话音带着小小得意,似乎一切都很轻松。   当年叶骏将军把一整块美玉分雕成四块,刻上“北南东西”四个字,却因小儿子夭折,所以最后一块玉佩做了改动,正面是“西”,反面却刻了一个“央”字。   眼下叶央握着这块玉佩,看着她娘翻身上马,脊背挺直,随着大祁支援的军队飞奔而去,身影渐渐隐没在黑暗里,开始思考一个问题。   为什么明知道是死,还要回去呢?   叶夫人手指的温度还残留在她掌心上,被一阵夜风吹冷。叶央呆呆地望着她娘离开的方向,无力地追了几步,可一片凝重的黑暗里,除了星点火光,什么都看不见。   只有不远处兵戈相击,战马嘶鸣,一声声不断传入耳中。   在更远的地方,定城城墙上燃起冲天焰火,叶骏做好了守城的准备,和支援的祁军准备前后夹击,誓要把库支围困在此。   “大小姐,是不是该走了?”宛娘的泪水和额上的血一起流着,让茫然的叶央立刻回神。对,她还不能伤感,身边还有人需要照顾!   老马累的卧倒在草滩上,怎么推也爬不起来,小晴芷脸上被草叶割出几道血痕,仍然睁大眼睛稳稳地站着,“阿央姐姐?”   “赶不上其他人了,沿着小路走,若有人接近就去草滩深处躲藏,到时候不要发出声音,蹲下就好。”在这样的夜里就算库支打过来,也很难发现草丛里躲着的人,更没有那个时间挨处搜索。   宛娘失血失得厉害,脚步虚浮跌跌撞撞,叶央在拉着晴芷奔跑时又不得不拉上一个成人,体力流失很快,速度也不得不慢下来,双手撑着膝盖不住喘息。   三人一起,也不知跑了多久,不敢点火照明更不敢回头张望,只不住往前,直到再也没力气跑,也要小步小步挪。   黑暗里的声音愈加混乱,乌云蔽月,红衣师父至少有一句话说对了,那就是真的要下去。火光明灭中叶央抽空回头看了一眼,砰砰响个不停的心脏有一刹那停止了跳动!   有一队人骑着高大战马越跑越近,尽管看不清他们身上的军服,叶央也能感觉出来者不善。大祁的将士不会用弯刀对准百姓,可就是有一道兵刃在微弱火光下反射的寒光,直直映到叶央眼底!   “晴芷,宛娘,快,快躲进草丛,恐怕是库支人来了!”叶央低声催促,率先钻进了半人高的草丛中。   初夏五月正是野草疯长的时节,现在只能祈祷这草丛够密够广,能让她们藏身。   慌乱中叶央拉着晴芷的手,在草丛中穿梭时发出沙沙的响动。她心知这样不好,敌人能从草丛出现动静的地方判断出她们的位置,干脆脱下一只鞋子用力扔向远处,和晴芷就地蹲了下来。   “嘘,不要出声。”叶央贴在她耳边道,三人一起用手捂住口鼻,呼吸瞬间被降低到极限,心脏跳动的幅度几乎能从胸口蹦出来。   只有越来越近的战马鼻息和听不懂的蛮子话在交谈。库支人打仗从来没什么战术谋略,杀,不断地杀才是他们的本性,有一支从边缘迂回过来的小队发现这里有难民,竟然分神来杀他们!   叶央极力忍耐着不断骚扰她的蚊虫和锋利草叶,睁大双眼想从缝隙间看出点什么。   “啊——”   尖叫打破了草滩深处的寂静,原来这里并不止隐藏了她们三个人,有人发现库支逼近,惊惧之下竟然准备逃跑!   真是失算!   人哪里跑得过战马?叶央心里愤懑,却仍不敢动作,只听见马匹分开草丛发出哗啦啦的声音,接着发出尖叫的地方传来刀刃入肉的闷声,最后是嘶哑的低笑。   ……希望他们能赶紧离开吧。   叶央默默在心里重复,身边的宛娘因为体力不支,此时竟蹲不住向前栽倒,也发出好大一声响,立刻有人循声冲了过来!   “大小姐,你带着晴芷快走,别管我!”宛娘的脸是夜色也遮不住的苍白,她的血还在流着,下一刻就要失去意识一般。   叶央恨恨地咬了咬牙,终究一横心扯着叶晴芷往更深处跑去。   战马高高扬起前蹄的那一幕,叶央永不会忘记,因为与此同时,定城方向冒起的火光,几乎照亮了半个天空!   ……城,城破了?   她不敢去想。   那个高大的库支人狞笑着下马,眼睛在叶央和晴芷之间转来转去,像在考虑先解决哪一个。   “晴芷,不要怕。”生命最后的几秒钟,她开始微笑,“叶家的女儿,不回头。”   “阿央姐姐,你会写字,你走!”从来怯怯又没力气的叶晴芷在敌人过来时居然使劲推了她一把!叶央踉跄几步,看着那个小妹妹主动冲向了闪着寒光的刀锋。   回来!   她想这么喊,可全身颤抖到发不出一丝声音。   失去了,在这个世界上拥有的一切都失去了,第二次生命也没能把握住,她就是没那个富贵命。   叶央突然想起,她连她爹是什么模样,都没见过。   眼泪终于落下来,混和着今夜的第一场雨,在她脸上怎么也擦不干净。   一片朦胧里,有个温暖的人把叶央搂在怀中,轻轻哄着:“跟我走吧。”      ☆、新的叶央   水珠断断续续地从绿叶上滑落,这场雨在傍晚时分总算停了。红衣师父看了一眼天色,把简陋泥屋的窗子关好,不叫一丝风透进来。   “这都快十天了,再这么下去,饿死你个小丫头就清净了!”他重重叹了口气,扭头看床上的小家伙。   关着窗子,屋里光线并不明亮,他用火石点亮油灯,又拨了拨灯芯,总算能看清点东西了,靠墙的炕上小桌摆着面汤一口没动,角落里蜷缩着一个猫崽子一样细弱的身影。   清瘦的脸颊和衣服一样脏兮兮的,还沾着血污,问她什么都不回答,只是无力地睁着一双死死沉沉的眼睛。   红衣师父觉得,他背着叶央从乱军中逃出来的时候,其实背的是具尸体,真正的定国公嫡女早就死了。   “阿央……”他放低声音,唤了一句。   意料之中的,没有回答。   叶央眼神放空,像什么都进不了她的眼,又像沉在一个无法挣脱的梦里。   大雨浇不灭毁城的大火,隔着老远也清晰地照亮半个夜空。可叶央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什么都看不见。她确信自己没看见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的倒下,也看不见反光寒透人心的刀刃上滴下的血。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没看见,我睡着了,睡着了!”在微弱的油灯光芒中叶央开始发抖,一翻身用薄被裹住自己,面庞痛苦到扭曲。   她清楚,最痛苦的不是她们都死了,而是她还活着。   为什么活着!   原来以为最惨的是升职当天后脑勺磕在自家浴缸里磕死,看来老天仍不打算放过她,仍有无数花样折磨她!   叶央死死地闭着眼睛,在颤抖中深深呼吸,想要逃避曾经发生的那些事。可有些东西依旧缠绕在她眼底,不愿散去。   “叶央……为什么,你还活着?为什么,只有你过得那么好!我不要死,不要……”   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不是饿鬼,是那个圆眼睛白嫩脸颊的小姑娘,曾被她叫过一声妹妹的。   叶晴芷双手沾满鲜血,在地狱里呼唤她。   “不!”叶央睁着没有焦距的眼睛,慌张地下床,似乎那一夜追逐的敌人还没停下,狞笑着离她越来越近。   床尾炕桌上的油灯在慌乱中被打翻,泛着怪味的灯油洒在土炕上,一场大火眼看就要烧起来,可叶央仍未察觉,慌张地想钻到柜子里。   有只手狠狠按灭了即将猛烈的火苗!   “阿央,醒醒。”红衣师父动作不温柔也尽量放缓,摸着她柔软的头发,“没事了,听我的,没事了。”   叶央依旧沉浸在幻想里,对外界的一切不闻不问。   师父无法,只好把脏兮兮的被褥丢到一边,扶起灯盏又添了一些灯油进去,重新点火,坐回叶央身边,“你还记得吗,那个库支人被我杀掉了,他就倒在你面前,记得吗?你很安全,别怕。”   他的掌心温热干燥,通过头顶把力量传给了她,过了许久叶央眼睛里终于泛出生气,“……师父?”   还认得人就好。   红衣师父松了口气,“还道你吓傻了,我徒弟怎么这么胆小,为师正想把你逐出师门呢。”   叶央僵硬地扯了扯嘴角,没像从前一样接话,气氛一时凝固。   “……是我来晚了,是我对不住你。”师父如今也不穿那身招摇惹眼的红衣,像普通农舍人家一样换了件褐色短衣,但气质很难改变,坐下时下颌微微扬起,有着和叶央类似的高傲。   “情况……怎么样?”都过去近十天了,再复杂的事情也应该有了结果。叶央垂着头,靠墙抱膝坐着,说话时仍然无力。   她没胃口,也很少喝水,现在看什么都摇摇晃晃,有时眼前还会一阵发黑。   等她的晕眩感过去后,师父才缓缓道:“雁回长廊六座城池均失守,如今库支已经打到了雁冢关,朝廷派出的是宁将军。看情形,库支似乎无力继续东进,这里会比较安定,”他似乎不担心叶央听不懂这些事,一一相告。   没提定城的将士如何,也没提叶骏将军和她娘,过了长时间,叶央才哦了一声,闭上眼睛。   粗陋泥屋的门窗并不结实,缝隙里隐隐有风吹过来。相比之下,她在定城将军府的屋子简直就是豪宅。   在那几乎没吃东西的十天里,叶央睡不着就胡思乱想。先想她从前的朋友,然后是现在认识的人,想过一遍开始在心里问,为什么就她非得吃苦。   红衣师父的头发束得整整齐齐,不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张扬地披散着,见叶央又开始发呆,很怜惜地摩挲着她的头顶。   被取笑过的火烧过的发丝,末梢已经不那么干枯蜷曲。师父不太会哄人,翻来覆去也就是那么几个法子,要么抚摸叶央脑袋,要么叫她别乱想,表情生硬动作粗鲁,让被哄的人更加绝望。   “我想回家……”叶央闷声道,一偏头躲开他的手,不然再这样下去就把她摸秃了。   师父犹豫了一下,收回动作,“我不能在京城露面,最近也没什么回京的可靠队伍,让你自己走,我不放心。”   他以为叶央说的是京城老家。可只有叶央明白,她想回的是那个安全光明的时代,有家人有事业,努力就能加薪,付出就有收获。而不是现在这样,呆在荒僻的乡下等死。   “回不去了,是吧。”叶央自言自语,“不管怎么样,都不能离开。努力也好,不努力也好,反正这条命也是捡来的,不如不要了。”   “什么不要了!”师父蓦地抬高声音呵斥她,又觉得夜深人静喧哗不妥,声音低了几分,“你还是叶央吗,怎么成了这副样子!”   叶央冷冷地瞪着他,从他上挑的眼尾看到线条坚毅的下颌,断然道:“我不是!绝望怎么了,难过怎么了?认识的人死得一个不剩,生活彻底完蛋,难道只有哈哈大笑才能证明我坚强,证明我是叶家的女儿?”   红衣师父无话,只好用指尖去挑那灯芯,被灼伤也不觉得痛。   “我们第一次见面,你还记得吗?”过了片刻他问叶央,沉浸在回忆里眼眸幽深,“那日天色不好,你非要出关去玩,你爹爹放心不下便派了一队亲兵跟着,结果遇上了流寇。”   叶央的声音没有起伏,“不记得。”自己只是个程序员,他说的“那日”,她恐怕在加班写代码。   红衣师父并不介意,继续说下去:“那时你更小,刚会骑马就把鞭子甩得呼呼响,站在人群里永远是最显眼的那个,发现流寇扰民后就要差人去捉拿。”   他说的是真正叶府大小姐的事迹,可叶央听了却有些感同身受,仿佛那些事是自己做的一般,“……然后呢?”   话一出口她就觉得不妥,当事人是不会问这些的,好在师父并没有注意到。   “对你来说,那应该算经历过的第一场恶战。我原以为你会害怕,可当年半点功夫都不会阿央就在一旁睁大眼睛看着,死死盯着每一个人。”将军的亲兵当然有责任去消灭流寇,可情况危急,全数迎战,当时那群小伙子谁也没想起来大小姐还在旁边呆着,竟被歹徒靠近了去!   “为师心地善良,救你当然义不容辞,可我抱了你要离开的时候,你打掉我的手,说还没结束。”红衣师父嘴角勾起淡淡的笑容,“你说要一直看着那些亲兵,若是谁伤了死了,就要永远记着他,有朝一日替他报仇。”   想起小叶央笃定的语气和眼神,他这个大人都暗暗心惊。   现在的孱弱不代表以后会永远弱下去,她会耐心等到自己有能力的那一天,然后入破囊之锥般出世!   “哪有讲别人的故事,还顺便夸自己的。”叶央似乎想通了什么,丢给他一个鄙视的眼神。   红衣师父恢复不正经的模样,“我为了让你尽快成才,教你的东西可是半点没藏私!为师这还不够心善?”   叶央敷衍地点点头,打个呵欠。   “尊师重道,尊师重道啊!”师父满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摇晃着她的肩膀。   “师父,我不会一直这样的。”气氛稍微轻松,叶央闭上眼睛再睁开,一瞬间又回到了从前那个绝不低头的自己,“难过是难过,可人总不能一辈子守着痛苦过活,是吧。”   红衣师父点了点头,“你能想明白便好。”他不指望叶央遭受如此大的挫折后立刻恢复如常,可现在她有了往前走的决心,慢慢总会恢复的。   只要还活着,什么事都有转机。   老天并不曾亏待她什么,否则叶央早就死在自家浴室里了,这条命是白捡的也要好好珍惜。   以前都是穿越人士的阅历谈吐远胜过古人,眼下她倒觉得,自己是比不上那个“叶央”的。她没人家有勇有谋识大体,也没人家坚强隐忍有抱负。   真是惭愧。   “我不会辜负你。”在心里叶央默默说给另一个自己听,决心已定。不能连个小孩子都不如,人生才刚刚开始,她在这里也能找到重要的事!   身体里的血液在沸腾,外面夜色还是深沉,可叶央心里的黑夜已经有了破晓的征兆。   “对了叶央。”师父突然开口。   “什么?”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叶央的传统知识储备量有限,不知道这个“传道授业”包不包括“传不成道了就武力威胁”。   因为她师父说:“等身体恢复以后,每天跑十里路,少一步就等着我抽你吧,看你这几日没练功天天躺着,都懒成什么模样了!”   ……   很久很久以后的现在,叶央终于能面不改色地谈起自己初来这里时经历的事,镇定自若地回想两次死亡和一次新生,也算个合格的穿越人士了。   所以面对商从谨的询问时,她才能笑着回答:“哦,叶将军啊,我没见过他,不过,他是个英雄,还有他的夫人,他的堂侄女,都是英雄。”      ☆、心里美   叶央笑起来的时候满眼都是明媚,本来现在客船的窗户都关着,可商从谨还是觉得阳光正好。   “你对叶将军的评价,倒是……”   “千篇一律对吧。”叶央打断他,嘴角弯弯的,“可这样一个人物,配得上如此评价。”   作为女儿,直到叶骏将军死在定城她都没见过那个爹一面,记忆里也没有父亲的影子。想痛苦都不知道该如何痛苦,每一个深夜的梦境里,她能看见许多人,可叶将军只是个模糊的影子,远远地从城头坠落。   商从谨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脸上能同时呈现出这么多表情,欢喜的悲伤的追悔莫及的,然后沉淀成若无其事的模样,他无法点破,只好说:“烹茶器具不全可这茶不错,再喝一些吧。”   叶央又灌了半杯水,心说你别光让喝茶,倒是给点吃的。   “说起叶将军,在下倒是有过一面之缘。”袖口边缘的花纹随着商从谨动作不断改变,最终停住,看着身旁正坐的叶央。   “是什么样子的?”终于有个人能形容一下她爹,叶央也很好奇。   “时日已久,记不大清楚了。”商从谨摇摇头,盯着她的目光突然凌厉,想从叶央脸上找出什么痕迹,“不过……我幼时同他的小女儿常常见面。”   什么!他认得那个自己?   叶央只觉得全身血液往头上冲去,指尖发凉,掌心里虚汗冒了一片,不敢直视商从谨的目光。倒霉孩子长得太凶残,瞪一眼真是要了命。   ……不对,她自小长在西疆,商从谨怎么会见过自己?   气氛一时凝固,叶央不知该怎么接话才算合适,客船一路顺流而下,还算平稳,她也不能借口晕船回屋休息,不然逃避的痕迹太明显。   救场的人终于到来!聂侍卫一推门,手里提了个什么东西,汇报道:“少爷,你那只兔子……晕船晕的厉害。”   这个理由我还没用呢!   叶央刚想这么说,蓦地发觉不对。兔子?她没听错吧?   商从谨紧张地好像面对千军万马,急急看向聂侍卫提着的那个笼子。藤条编制的笼子里有只灰色小兔,耷拉着耳朵趴在一角,有气无力的。   “兔子也会晕船吗?”叶央看着聂侍卫把笼子放在他们喝茶的桌上,小灰兔一动不动,圆滚滚的肚子却有起伏。   商从谨也想凑上前观察,他刚上前,本来奄奄一息的兔子立刻抽搐几下,惊恐地把身体蜷缩得更厉害,似乎那锦衣少年比猛兽都可怕,再走近一步,它就活不了了。   原来红衣师父说有人能用威压杀人于无形的事,竟然是真的!她要有这么一张脸,还苦练功夫干嘛,瞪谁谁死。在叶央相当崇拜的眼神中,天生带了几分煞气的少年垂下眼睫,轻轻叹了口气。   “前日在道旁看见你,伤得很重不能行走……是我救的你。”   灰色兔子似乎听见了他微不可闻的声音,连躲都不躲了,圆溜溜的眼睛一翻直接晕过去。   叶央离得很近,心道:“说不定那兔子本来想逃,因为周围出现气场极其可怕的人,才吓着了呢?”   “聂侍卫,你带它去船尾吧,喂些青菜,等到水流平缓地方,就划只小船靠岸,把它放了。”商从谨示意他把笼子拿出去。再和自己共处一室,恐怕灰兔子省的最后一口气也要散了。   “是。”五大三粗的侍卫怀里抱着一只软绵绵的兔子,淡定地走了出去。   叶央无言以对。   锦衣少年……和他的外表很不一样,是个极其心善的人,但就是没摊上一张如沐春风的温柔脸!面容的确玉质金相,甚至还带着高高在上的倨傲,可就是有股凌厉的杀伐之气,让人不敢直视。   商从谨心情很好的时候,别人看着像乌云遮天;心情一般的时候,别人看着像狂风正劲;心情很差的时候,方圆十米体型比蚂蚱大的活物都不敢靠近。   要是他长得粗犷一些呢,还能去当个屠户,也算物尽其用——连宣传口号叶央都想好了,就叫“杀猪不用刀”,不过商从谨的皮相实在不适合做这种活儿。   对了,他再长大一些,完全可以被画成年画,家家户户贴在门前镇鬼辟邪用,闺阁里的小姑娘肯定抢着买!   叶央默默思考着大部分人都没胆子想的话题,越来越投入,越来越投入,不久前的紧张感一扫而空。压力很大的时候她就会下意识走神,是这两年才养成的习惯,每次想起定城,都会拼命找些旁的话题给自己分心。   “你累了?”商从谨坐回到固定着的木椅上,侧头对着她。   叶央摇头,又怕他要继续刚才的话题,抢先发问:“在东市时,你为什么要送我银子?”   “你孤身在外,亲人……或许出了事,我既然看见,就不能不帮。你愿不愿意接受我的好意,那不是别人能决定的。可至少我能保证,自己不会害人。”商从谨回答得很快,这么短的时间是没法编出好理由的,他没说谎,“你今年,还未及笄吧?”   “早就十五了!”叶央断然道,商从谨怀疑的眼神飘过来,又心虚了几分,不由自主回答,“……十二岁零十个月。”   并非不怀好意,商从谨是真的心存善念,想帮一个萍水相逢的人或者兔子,估计也不会图什么回报,就是没长助人为乐的脸。   很难让人亲近的少年自嘲道:“只是到底没能做出什么。”   “我完全理解你。”叶央说的认真,“那只兔子不该以貌取人,真的。”戾气太盛怎么了,还不许人家心里美?      ☆、水贼   晚饭是河里捞的活鱼,加上时令鲜蔬炒了几碟子。没想到聂侍卫皮糙肉厚看着壮实,手艺却精巧得很。叶央被邀同桌进餐,自己就吃掉了半条鱼。除了商从谨那看似阴沉实则关切的眼神让人胃痛以外,一切都好。   一张木桌前两人对坐,叶央这几年都是一个人呆的时间多,红衣师父找了个小山村把她丢下,两三日才来看一回。商从谨不开口,她也不说话,最后还是锦衣少年憋不住了。   “叶央,入夜之后你就在房里放心睡下,门窗锁好,无论听见什么动静,都别出来。”商从谨吃相斯文,把筷子轻轻放下后提醒她。   叶央抹抹嘴巴,点头笑道:“我可惜命得很。”人家准备充分来剿匪,自己就不凑那个热闹了。   说话间聂侍卫来收碗筷,一个侍卫,不但武功不错,连琐碎事也能一并料理,真是能者多劳,叶央又问:“你怎么连个侍女都没有?”   看商从谨也不像没钱的,雇船夫出手都是十几两,整条船上却不见半个女子。   “我自雁冢关祭拜故人回京,路途遥远舟车劳顿,恐苦了她们,日常都有侍卫照料,男人总是比女子禁得住劳累。”商从谨淡淡解释缘由。   大祁西疆的雁回长廊如今都在库支手里,雁冢关从前只是雁回长廊和其他地方的交界,现下却成了大祁和库支的交界。   叶央放在桌下的左手抓紧衣服下摆,掩饰着紧张,“祭拜……故人?”   “先定国公一家。”他声音里听不出试探的意味,和刚才无异,“对了,还不知道你此行去京城做什么?”   “寻亲。”与其被动不如主动,叶央缓缓道,“父母都死了,哥哥们在京城,我去投奔他们。”   “天子脚下虽安定却也要处处留心,若有用得上在下的地方,请不要客气。”不知道商从谨听没听懂她的话,神色依旧如常,“你要是银钱困难……”   叶央赶紧打断他,“我的银子够用。”   商从谨却道:“寻常客栈虽然住得,你孤身一人却不适合,不如捐些香火钱住进寺里,反倒安全。”   本朝宗教兴盛,佛道共争半边天下,还有乌斯那边传来的拜火教,给处在动荡环境里的百姓一丝精神安慰。各种寺庙的门槛也低,只要随意捐些香火钱,不闹事,就能在寺里住三五日。   商从谨这个提议很好,叶央暗自记下,心里却还在琢磨别的。他到底认识那个叶央吗?还是只为了显得他人脉广才故意这么说?   直到睡前叶央还在考虑这个问题,怔怔地盯着桌上的蜡烛。客船里的大部分东西都是固定的,包括烛台,以防船身颤动时蜡烛掉落而失火。   这艘客船总共十个房间,下层六个,上层四个,船头船尾雕龙画凤,一看就是富商家用的东西。叶央却很清楚,现在这艘船早就成了引来水贼的诱饵,商从谨让她住在二层最靠里的屋子,安全得很。   “希望水贼今夜就来吧。”临睡前她吹灭了蜡烛,推开窗子看了看外头黑沉沉的水面,行进速度比白天慢了些,却依旧快过骑马。   叶央能感觉出周围的房间里有不少人,那股隐隐的杀气让她从进屋起就汗毛直立。要是水贼晚一天来,那些人就要多藏一天,太辛苦了。   红衣师父把叶央教的极好,全身本领倾囊相授——不过他和当年的叶骏将军犯了同一个毛病,师父教功夫,亲爹教兵法,都忽略了文化素养和思想道德的建设,幸好叶央没长歪。   怀着对不法之徒到来的强烈渴望,叶央裹紧薄被,侧身背靠船壁沉沉睡去。   睡了约莫两三个时辰,船身突然晃动不止,幅度不大但她甚是警觉,立刻翻身而起。   ——有人摸上船了!   叶央拢了拢睡得松散的头发,系好腰带,神经紧绷起来。商从谨要她在房间里安睡,可自从定城那一夜后叶央有点风吹草动都会醒来。   瞧瞧把窗子推开一条缝儿,夜风送来湿润水汽,远处黑乎乎一片,天上无星无月,也不知是不是好事。   叶央伏在地板上屏息听了许久,那些人似乎到了客船的底层,打斗声持续了很短的时间,立刻传来重物倒地的闷声。   就在此时,外头突然火光冲天,似是无数小船点着火把将商从谨的三艘船团团围住!叶央从地上爬起来,使劲推开窗子——果然,水贼来了!   水贼头子是哪个叶央分辨不出,正细看时,旁边的两艘货船里突然杀出不少人,和陆续上船的水贼缠斗在一块儿,乱影闪动之间,有些人掉进水里。空气里渐渐弥漫着一股血腥气,混合着惨叫声及兵刃相击的清脆碰撞。   水贼生性凶残奸诈,肯定会首先对客船下手,故而商从谨把功夫最好的手下布置在了客船上,一左一右随行的两艘货船上,则大多是弓箭手。   ——可惜今夜星月俱无,黑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让弓箭手们难以瞄准,只能借着水贼火把照明的光。   厮杀声还在持续,叶央本以为那些贼人不过是乌合之众,可她扫了几眼,在一扇窗里看见的粗略估计也得有百余人,暗暗吃了一惊。更让她震惊的是,商从谨的那些手下,全部身着军服!   错不了,进退之间训练有素,绝对是大祁的将士,难怪能信心满满地说来剿匪!   难道这人是朝廷派来的?   本地官府无力解决这些水贼,朝廷派兵是常有的事,可怎么会派个少年来?   叶央皱眉思索,门外突然传来一个重重的脚步声,嘴里不住呼喊着什么,仔细一听,居然是那个掌舵的中年汉子!   她也顾不得许多,只怕那汉子随意乱走遇上危险,于是开门出去,叫住了他。   “姑娘,你看!是水贼,是水贼呀!”中年汉子慌乱地指指脚下,急的脸庞涨红。   叶央敷衍地点头,“你不是早就知道这段河道有贼人出没吗?”   “水贼,是水贼呀!”汉子仍不住重复,撒开腿就往要往楼下跑去,“再不跑,咱们这条小命就交代啦!”   怎么遇到危险时一个两个都想着先跑?叶央非常疑惑,明明此时躲在客船三层的房间里就很安全了。船只并不比小楼容易攀爬,那些贼人想要到这儿,只能一层层杀上来。   叶央毕竟年岁不大,拉不住掌船出身的中年汉子,被他强拖了几步也来了脾气,右手五指作刀劈在他颈侧,中年汉子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睡一觉吧,醒了什么事儿都没有。”叶央这么说着,也打算回房接着休息,就是环境吵闹了点,忍忍吧。   转身的瞬间,商从谨自楼下走上来,还是白天那身月白绣银线的华服,看着晕倒在旁边的中年汉子,又看看叶央,带着歉意道:“叨扰姑娘了。”   “没事,明儿见。”叶央毫不在意。   明明外头就是将士和水贼的拼杀现场,他们二人的对话却比晚饭时还轻松,把喊杀声当成了背景乐,谁也不放在心上。   “少爷,少爷!”聂侍卫匆匆冲上来,脸色惊惶,像是遇到了什么大事一般,“不好了,贼人在船底凿了个洞,河水灌将进来,请速去乘舢板离开!”   看来,今夜哪怕占尽上风,也很难一帆风顺。   “只凿了一个洞,就不能补补吗?”三更半夜还不能睡觉,叶央很郁闷。   聂侍卫露出不好意思地表情,“属下们……没一个会补船的。”说着拿眼去看那晕倒的中年汉子,整艘船上唯一可能会补船的人被叶央敲晕了。   “带上他,我们走罢。”商从谨示意聂侍卫背上中年汉子,一同离开。   叶央惭愧地跟在后头。   舢板是种只能乘坐两三人的小船,一般大船上都会备那么一艘,以备不时之需。叶央几人绕开前方激烈的厮杀现场,早就有人放下舢板,等着他们上船。   商从谨侧身让开通道,让叶央先下去。现在不是谦让的时候,她立刻拧身跳到舢板上,小船只发出极轻微的晃动,聂侍卫看了,心里不由暗叹一声好功夫。   相比之下,商从谨一跳到舢板,船身晃动得就很厉害。叶央正想开口笑他几句,蓦地发现不对!   这舢板,不是因为商从谨下来才晃动的!   一只粗糙的手从河里伸出来,抓住叶央的脚腕,来人全身黑衣,露出一个湿漉漉的脑袋,嘴里不干不净地叫骂:“小崽子,可苦了爷爷我了!兄弟们,来呀,这儿有个细皮嫩肉的公子哥儿,定是这家的小主人!”   接二连三的,水里冒出贼人的脑袋,初夏夜里水温偏冷可他们并不畏惧,快速向这边游来!   被人抓住的情景,让叶央依稀间想起两年前那一幕。心没来由地紧张起来,仿佛下一刻,晴芷的惨状又会出现!   不,不要死。   叶央立刻挣脱被抓住的左脚,见挣扎不动,又蹲下攻击那贼人的眼睛,动作快似闪电。聂侍卫也放下昏迷的中年汉子,与水贼打斗。   白羽箭一支接一支地向这边射来,水贼但凡敢露头的,都不免吃了一箭。舢板在打斗中晃动幅度愈来愈大,竟翻了过去!   叶央脚下一空失去平衡,紧接着落入水中,被迫灌了口带着腥气的河水,浮在水面上不住咳嗽。她前世水性不错,肯定淹不死。   “呼……”舢板翻覆时商从谨也在上面,此时跟她一起掉进河里,勉强露出头来大口呼吸,眼睫上还挂着水珠,映衬着隐约的火光,问叶央,“你会凫水吗?”   “会啊。”叶央马上回道。   “……我不会。”话音未落,商从谨便向下沉去,只波动的河面上冒出一阵水泡。   叶央赶忙伸手去拖他。连个狗刨都不会,太丢人了吧。不过都这时候还先问她会不会水,这人是真傻还是假傻?      ☆、退敌   在水里拉扯商从谨时不觉得有什么,毕竟水中浮力大,可除非叶央天生神力,很难把比她高的人拽到船上来。   拉扯间中年汉子被厮杀叫喊声惊醒,本来叶央敲他那下不算重,昏倒现在也该醒来,可醒来后汉子立刻大呼小叫,吵得人头疼。解决完水贼的聂侍卫训斥他一顿,找了个人带他去客船底层补洞,一回头,自家少爷还在河里泡着,商从谨被拽上来之前连呛了几口水,不住咳嗽。   叶央紧接着爬到船上,此时船身已经出现微微倾斜,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修补好。   少年全身湿透,额发湿漉漉地遮住眼睛,看上去没平时那么难以接近,咳得脸颊微红。叶央拧了几把衣服上的水,过去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不、不要紧……”商从谨连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一只手无力地指着河面。   此时大批水贼仍在接近,聂侍卫和众将士分-身乏术,除叶央外竟没一个人能顾上少爷,他们都清楚商从谨的性子,与其慌慌张张因为他而在此战失利,不如一举拿下贼人!   叶央习武时很用功,每次想起定城的事睡不着就去院子里抻腿打拳,手劲儿实在和“轻轻”沾不上边,努力了一阵无果,索性不照顾他了。   商从谨的指尖仍直直的向着河面,叶央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提气喊道:“倒火油!往河里倒火油——”   水贼现在也学聪明了,知道自己打着的火把无异于活靶子,今夜无星无月,只要熄灭光亮,商从谨的弓箭手就很难瞄准,他们若是先点了火,就等于把自己暴露在水贼眼下。   可商从谨的法子很妙!往河里倒上一些火油再点燃,油浮水上,不仅难熄灭,还彻底上水贼没了藏身之处。他们的三艘大船已经在河中行进了一天,船表面早就浸透水汽,自是不怕火烧,比水贼奇袭用的小舢板安全许多。   听到夜空里女孩中气十足的声音这么一喊,残余的水贼也慌了神智,更别提落入水中的了。叶央还很坏心眼地补充道:“若火油往我们这边飘过来,用浸透了水的船桨拨开便是,若有敢冒头的,一箭射死!”   虽然三艘船上没备多少火油,但做菜用的荤油和豆油却不少,沿着船洒下一圈,一个火星就能烧出一片!   浮在水上的烈火随着夜风摇曳,远远近近烧出一片来,照亮半边河面,尽数映在叶央漆黑的眸子里,混着胜券在握的杀伐声和心脏咚咚敲出的鼓点,有种奇异的美感。   ——当商从谨咳尽了呛入的水后,将士们已经解决了全部水贼,活口绑起来留着天明时送交当地官府,剩下的也要捞一捞,免得白天吓着过路的渔人商队。   “我们不光管杀,还管埋。”叶央跟着跑前跑后地忙,心情好了语气也轻松,从客船的房间里拿出伤药分给大家。还是粗布衣裳好,湿透了也看不出什么,她如果穿的是一袭丝绸白衣,恐怕现在早就得回房间里躲着了。   三艘船上能用的照明都用上了,四处插着火把,用来清点伤员,查看伤势。聂侍卫左臂上有道口子,是被自己人的流矢割破的。叶央送药时还听他在训一个腰间挂着箭囊的毛头小子,说他眼神儿也太差了,忍不住微微一笑。   “谢过叶姑娘。”见来人是她,站在船舷附近的聂侍卫打招呼,拿着金疮药就往手臂上洒,那毛头小子也拿着干净的白布替他裹伤。   “你家少爷回房换衣服,留话说白日论功行赏,受伤的依伤情程度多给些银子。”叶央也很纳闷,为什么商从谨要她传话,莫不是水性不如她所以不好意思露面?临走时她又补充,“对了还有,将剩余贼人送去官府后,赏银给大家分,记得给那帮忙补船的中年汉子留一份。”   不称职的属下聂侍卫一拍船舷,急道:“哎呀,把少爷忘了!”   叶央噗的笑出声,聂侍卫等着同伴帮他包扎好伤口,闲时与叶央搭话:“叶姑娘倒是胆子大得很,我看你刚刚连尸首都敢碰,叫老聂吃了一惊!”   “死人……吗?”叶央微微翘起嘴角,表情登时暗淡下来。   聂侍卫似乎察觉到了这点,想起商从谨吩咐过的内容,立刻转移话题:“叶姑娘赶紧回房更衣吧,夜深露重,侵了寒气可不好。”   “放心,我身体健康得很!”一瞬间叶央声音又恢复清脆,往客船内走去时这么回答。   河面上残留的油脂明明灭灭,终是燃尽了。或许此地少了贼人作祟,风水一下子好起来,后半夜星子在云层中露脸,映入水中,雕龙画凤的客船仿佛在星河中漂流,摇摇曳曳,悠悠闲闲。   叶央是船里唯一不悠闲的——天快亮时她觉得身体发冷,一摸脸颊却滚烫,更是止不住地咳嗽。   “是受寒了。”客船第三层最靠里的房间内,商从谨坐在桌边,关切地看着盖了两床被子缩成一团的叶央,“昨夜睡下之前,可曾……咳,及时换了干衣服?”   “一回去就换了,然后就睡了。”叶央半靠在床头,说话时声音虚弱还轻轻颤抖。   商从谨又问:“没擦头发?”   “……忘了。”   这么一问一答之后陷入沉默,过了片刻叶央忍不住道:“我身体一向很好,至少两年没生过病。”   “老聂倒听说,有些人平时康健得很,可一害起病来却很难好。”端来姜汤进屋的聂侍卫插了句话。   商从谨眼睛一斜,聂侍卫缩起脖子低头道:“属下失言。”   “不碍事,我睡一觉,发发汗就好了。”叶央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捧着碗,把姜汤一饮而尽。她对感冒最大的概念是吃点感康或者白加黑什么的,在古代治病的标配却是姜汤被褥和睡眠。   商从谨皱眉想了想,道:“靠岸后多停留半日,请个大夫来吧。”   “别,还是早点到京城的好。”叶央更想找到那群压根儿没见过面的哥哥们,赶忙拒绝,“我没事,现在只是力气不够,精神却很足。”   聂侍卫上前接过空碗,又退到一边,帮着商从谨劝她:“叶姑娘,船马上就要行进渭河,那时速度会更快,哪怕停留半日也耽误不了什么。倒是你身子始终不好,怕吃不消接下来的浪头起伏颠簸。”   叶央想想,也是这么个道理,勉强点头同意。   商从谨露出个满意的表情,对聂侍卫道:“去请个大夫来吧。”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缩在角落昏昏欲睡的叶央猛地惊醒,屋里多了个慈眉善目的老大夫,头发胡须都花白,看着就靠谱。   老大夫又是把脉又是看舌头,在叶央的强烈要求下不针灸不艾熏只开药,写了张轻飘飘的药方就走了。一船的将士客串了回丫鬟,在厨房熬起汤药来,由聂侍卫送到三层。   “叶姑娘请。”在聂侍卫殷切的目光下,叶央扶额,始终不愿意接过这碗黑乎乎的汤药。   ……还是感康和白加黑比较好!   “怎么没买些腌渍的梅子和饴糖?”商从谨一挑眉,停在船顶上的一只水鸟似有所感,吓得拍翅飞走。   看聂侍卫连药碗都差点没端住,叶央心一横接过来,送到嘴边,咕咚咚一口气灌了下去,面不改色地亮出空碗给他们看。   不就是难闻了点嘛,她什么没见识过?干了这碗中药汤,来生还做叶家人!      ☆、青梅早逝   一滴黑褐色的液体顺着碗沿慢慢滑下,叶央在聂侍卫佩服的表情和商从谨始终看不出是什么的表情中一抹嘴巴,差点把药吐出来。   聂侍卫知道自家少爷的表情也是佩服的意思,因为商从谨从前也不喜欢吃苦药,可惜他周身不自觉的压迫气势,每每用眼神传达“这药好苦拿颗糖来”的时候,给别人的印象总是“这药有毒快把熬药的人推出去砍了”。   “感觉好多了。”叶央语气相当诚恳,生怕他们再端出第二碗来。苦涩味太重,到现在舌头还是麻的,说话不太利索。   商从谨略一颔首,低声道:“那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他对叶央亲近了许多,从称呼上就能看出来,不像之前那么客气。叶央也不见外,懒散地歪着,论外表年龄她还未及笄,可以不用把头发梳起来,平日随意扎一扎,哪怕当着商从谨的面,也是披散的居多。   除了称呼以外,商从谨时刻都规规矩矩,衣饰整洁,今儿换了身交领玄色胡服,利索得像要来刺杀叶央,不如之前那身月白的遮掩戾气。   “少爷,请。”聂侍卫站在门外,让他先通过后对叶央一躬身,小心地关好屋门。   叶央还在咂摸中药的苦味,随意点点头,余光瞥到商从谨的背影。   少年腰背笔直,走路时步伐优雅……这都不是重点,他那件衣服的后背上,用丝线绣了一条龙。   金龙!   叶央心里咯噔一声。   汤药里应该添了安神的成分,她翻身躺下,越来越迷糊,还没想清楚就沉沉睡去。   摧残人味蕾的味道还残留在舌尖,叶央却越睡越踏实。她没有折磨自己的爱好,哪怕从前日日卯时就起床舞刀弄枪到一身伤也不觉得苦,甚至在这两年,叶央倒觉得比上辈子还轻松些。   有的人对自己好的方式,是顺遂心意,觉得药苦就不吃,觉得肉好就多吃。而叶央对自己好的方式,是每天破晓就醒来,能学到更多的充实感。她上辈子不是幸运儿,但可以肯定,用努力就能换取想要的东西。   ——为了尽早恢复健康,她极其讨厌药味也会强迫自己喝下去,没什么胃口吃东西,也拿着汤匙一勺勺地往嘴里塞粥。   这粥是用鱼肉糜和白米熬成的,配了些精致小菜,清淡营养,味道还不错。从渭水进黄河之前要多补充些物资,热闹的码头除了来往渔夫,也有驾着小船在河中穿梭,专门卖给大客船补给的小商贩,那些蔬菜就是这样一筐筐运上来的。   又吃了一回药,叶央已经不再发抖,只是仍有些咳嗽,外加高烧不退,精神也恍惚。为了降温,在聂侍卫来收碗筷时,叶央叫住他,要了一坛酒。   “酒?”聂侍卫疑惑,收拾碗筷的动作顿住。   叶央脸颊烧的通红,点头道:“烈酒最好,再多拿几条帕子。”用湿帕子搭在额头上退热已经不管用了,还是酒精好一些。只是古代酿造方法有限,普遍的酒都在十五度左右,也不知找不找得到烈酒。   聂侍卫想了想,回答:“船上应该还有些高粱酒,叶姑娘,应该可以吧?”   用蒸馏法酿造的高粱酒大约四十度,勉强可以。叶央点头,面朝里躺在床上,等他把酒拿来。   聂侍卫端着碗筷去了厨房,放下东西后径直走到商从谨的屋门前,轻轻敲了敲,得到允许后才推门进去。   “少爷,叶姑娘真是好胃口,鱼糜粥和药都吃了,这也太不像病人!”聂侍卫还以为叶央会耍小女孩脾气,病怏怏的什么也不碰,忍不住和商从谨夸赞。   商从谨的屋子比叶央还简单些,此时他正坐在靠窗的圆凳上,望着窗外出神,眼锋依旧凌厉。金乌西坠,河面上红色的波光粼粼,远处已有船家陆续收网回家,悠长的渔歌响起,也有离得近的人疑惑地自言自语:“奇怪了,怎么老汉刚刚撒了两次网,连只虾都没捞上来?”   ……当然是被商从谨吓跑了。   “能吃下东西,并不一定有胃口。”他淡淡开口,目光从窗外收回来,后背上那只刺绣的金龙映着阳光分外耀眼。   聂侍卫又道:“叶姑娘似是发烧得厉害,说要坛烈酒,想来是退热用的。烈酒总是比清水好使些。”   “她自己还病着,去做这些怕是不方便。”商从谨静默片刻,微微皱眉。   聂侍卫犹豫道:“要不……属下去帮着……”   “毕竟男女有别。”商从谨一句话否定了他的提议,“船上只有我和她年岁相仿,还是我去吧。”说着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原本恭谨低头立在一旁的聂侍卫,语气突然焦急起来,虽不敢阻拦却连连劝道:“少爷,这……这!殿下,使不得呀!”   “你叫我什么?”商从谨停住脚步,神色不悦。   聂侍卫扑通一声跪在他身侧,不再劝阻,可态度很坚决。   就算外表再怎么让人难以接近,商从谨却不是硬心肠的人,叹了口气,声音很轻:“聂侍卫,你跟我也许多年了。”   “是。”聂侍卫咬牙点头。   “每年快到三月廿九,父皇总是把我赶出宫去,说我是煞星,不愿在那天见我。”商从谨坐回到圆凳上,手无力地扶着桌子,露出回忆的神情,眼睫颤抖,“你还记不记得,那年先定国公携家眷自西疆回京探亲,连着小女儿也带回来了。我记得……那是她第一次到京城,看什么都觉得新奇,就带她四处玩耍,临走时她说,若我明年三月在宫里也呆不下去,就去西疆找她。”   聂侍卫依稀记得那年商从谨的笑脸,垂下头,一言不发。   “可惜现在我终于有能力走到那么远的地方,西疆已经没有她了。那年在京城大小宴会,她什么都强我一头,兵法谋略名人传记也读的比我多,连死都比我先死一步!”商从谨苦笑起来,“船上的叶姑娘不是她,但……就让我把叶姑娘当成她一次罢。”      ☆、回京之路   客船的房间里能放的东西有限,叶央屋里不过一张靠船壁的床,一张桌子和两个圆凳,外加个小柜子,家具都钉死在地板上。聂侍卫拆下个圆凳放在她床头固定好,又用面粉熬了浆糊,把铜盆粘在上面,里面倒了些烈酒进去,周围搭了两条干净帕子。   本来还要在屋里熏些醋才更能帮助恢复,叶央琢磨一下还是没同意。   高粱酒的味道已经够浓重,再加点醋,知道的明白屋里有个伤寒病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过年吃饺子呢!   晚上熄灭蜡烛后,叶央觉得烦热难当,就躺着伸手将帕子投进铜盆里,沾些烈酒在脸上脖颈间擦一擦,再叠好搭在盆沿上。   她烧的迷迷糊糊,即使惦记着要退热的事,到半夜也懒了起来,擦过脸之后的帕子随手往旁边一放,就歪头睡了过去。   只不过半夜难受得醒来,在黑暗中摸到的帕子,总是投洗干净叠好的一条。   ……   俗话讲,病去如抽丝。叶央不过在水中泡了一会儿没及时擦干头发,就足足吃了七八天的苦药,到现在才有些好转。已经不再时不时发热,精神也好了许多,每天闲在房间里吃了睡睡了吃,偶尔和商从谨下棋谈天。   下棋这种技术性很强的娱乐活动实在不适合叶央,十局里能赢一局就不错了。输的没脾气,她干脆和商从谨比起掰腕子——这个赢得次数倒很多。   “不玩了,不玩了。”商从谨轻笑着告饶,让聂侍卫摆上点心茶水,和叶央一人捧着一盏。   上好的清茶闻起来香气扑鼻,叶央端起来抿了一口,眉头微皱。   “船上器具简陋,茶也泡不出味道来,多担待。”商从谨没放过她细微的表情。   叶央急忙摇头,“不,这茶很好,入口甘甜回味悠长,我刚刚是被烫着了。”其实不是,茶很好,水却有股怪味儿,但看商从谨一无所知的样子,应该是她舌头出了问题。   “你便小心些。”商从谨把茶盏从她手里拿下来,让叶央晾凉再喝,品茗讲究的就是一个“品”字,要慢慢尝,可商从谨也不会用这个约束她,话头一转,又道,“你接着讲,在小山村里和师父学功夫,然后呢?”   聂侍卫同样对此类话题很感兴趣,插话道:“叶姑娘身手着实不凡。”   叶央来大祁两年,最常听的话就是师父坐在树上拎着一壶酒说她手软脚软没出息,还边喝就边用长竹竿捅她腰。冷不丁被两个人一夸,叶央相当开心,笑着回答:“然后就是每天起来练咯,师父好几日才来一次,每次教足三天的分量,让我自己慢慢琢磨。”   “冬日严寒夏日酷暑,你定是吃了不少苦。”商从谨感叹一句,拿了块点心慢慢啃着。他毕竟还是少年,脸颊略圆润一些,一副未长开的模样,叶央却瘦得形销骨立,最近才养得有了些人形。红衣师父不会做饭,叶央只好自己动手,或者向山村里的邻居换些吃的。   谁知叶央把脸板起来,一字一句道:“完全不累。”   师父说过,若是她多睡一个时辰,就少练一个时辰,仇人就会多活一天。报仇的念头时刻盘踞在叶央心里,成了支撑她不偷懒的唯一动力。   商从谨被叶央目光里的坚定所震撼,一瞬间坐在对面的人和记忆里的女孩子身影重合,只不过他当年认识的国公府大小姐,眼里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的存在。   又说了些趣事,商从谨还将京城的几件奇谈讲给她,听得叶央眼睛发直。   “哎哎,每年元宵节灯会都有比房子还大的花灯吗?那时候城东贵眷都会来看?乌斯和南疆来的异人,又有什么本事?”这种信息叶央很需要多听一点,毕竟定国公可是不那么容易见到的,她贸然找上去,恐怕连国公府的大门都进不了。直接上门说“小国公我是你亲妹妹啊”,还不被人立刻赶出去?   商从谨见她感兴趣,便多说了一些。在轻松惬意的养病环境中,水路终于走完了,要上岸,乘一段马车去京城。   按照约定,聂侍卫付清船夫银两后又把三艘船留下,端的是财大气粗不差钱。一干将士把行李搬下来,又去买马购车。   他们此行从西疆到中原,越往东走天气越暖和,日头升起,太阳有些毒辣,在码头旁的茶棚里歇息也觉得一阵出汗。叶央在船上呆久了,脚一沾地就发软,根本站不得,商从谨跟她差不多,一身锦衣坐在旧长凳上,也不挑剔讲究。   不多时,聂侍卫和一伙人驾着车牵着马赶来,付清茶钱后把行李都装了上去。叶央全身就一个包袱,倒是商从谨东西不少,装了好几个箱子。   “怪不得能每天换一套衣服。”叶央伤寒初愈,精神还不是很足,打了个呵欠钻进车里,看着紧跟着进来的商从谨很惊讶,“……你和我,同乘一辆?”   商从谨面不改色地进去,盘腿坐在一边,点头道:“聂侍卫说只买到了一辆车。此去离京城不远,两三日便到,委屈你了。”   “不委屈不委屈。”叶央赶紧否认。毕竟是人家出钱买车,她能有个代步工具就行了。   大祁的马车除了根据内部空间大小分豪华程度外,还分有没有坐台,贵一些的马车里四周都打造了一圈柜子,里面能放东西,上面可坐人。普通一些的,就只放了一张矮几,几个坐垫而已。   有柜子的坐起来舒服,不容易腿麻,可此处毕竟不是京城,许多东西难以买到。叶央和商从谨乘坐的,只是普通马车。叶央是个呆不住的,尤其是按大祁规矩,男子可跪坐可盘腿坐,女子就只能跪坐。不多时就腿脚酸麻,痛苦地盯着矮几上的花纹。   “要不躺下休息一阵?”商从谨从车壁上的暗格里取出一床薄被,搭在叶央肩头,“特意让聂侍卫买了这类马车,就是让你躺着歇息。”   他离的很近,叶央不自在地侧身躲开,却没躲过那床被子,“……多谢。”   商从谨眨了眨眼睛,看她蜷着身子躺好,自己盘腿坐回矮几后,背靠着车壁,不知道从哪儿抽出一卷书,专注地看着。   一时间,车厢里只有轻微的呼吸声,和马车磷磷的行进声。      ☆、发明小能手   马车长度正好够她躺下,叶央自觉身强体壮,歇着还不老实,探出头去看着外头风光,还和骑马随行的聂侍卫搭几句话,很新奇的模样。   ——报应很快就来了。   她发现自己不晕船,但晕车晕的特别厉害!行进了不到一日便迷迷糊糊,比船上飘摇的感觉还厉害,胃里不住翻腾,吃什么吐什么。   这时候叶央才真的慌了。   她对“健康”的判断标准,就是能不能吃下东西。有营养补充,一般小病都会很快痊愈,但什么都吃不下,只能看着自己日渐消瘦,好不容易养出的肉也消了。   暮色四合,众人燃起火堆打算在在野外歇息一晚。由于能乘人的马车仅有一辆,商从谨只能和叶央挤一挤。叶央倒无所谓,反正大家论年纪还小,用不着避嫌,中间用矮几相隔,一人睡一边。只是聂侍卫他们露宿一夜,虽夏天已到可夜寒露重,要多留心。   不用连夜赶路,叶央得以安睡一晚,清晨继续出发,赶到附近的集市去吃热腾腾的早点。只可惜随着车轮的转动,又开始难受。   她大概了解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惨。   原因不难想,水土不服而已。   在船上喝的是河水,临靠岸时喝的是井水。古代没有完善消毒过的自来水,所以各地方水源中的微量元素成分都不同。叶央来这里两年,也只在某个地方活动,不像商从谨游历大江南北习惯了不同水质,所以肠胃接受不了。   “少爷,叶姑娘倒是有趣,让早点摊儿的老板给她烧了一大锅水,却……”聂侍卫手里捏着个包子,坐在商从谨旁边的桌子旁,边吃边说。   蒸馏水,是叶央想出来的法子。   架起大锅,在上面蒙一层油布,通过管子引蒸汽到另一个蒙着油布的桶里,借此冷却后得到纯净的蒸馏水——够不够纯净不知道,但总归是干净的。叶央算了算,至少得准备两天的量,纯净水混着当地井水喝,慢慢适应。   ……不过这晕车的毛病就没办法了。这年头别说宝马奔驰,连二手奥拓也难买。古代的车轮都是木头做的,一点儿都不防震。   叶央病怏怏地坐在桌上搅和她的粥,早市上人来人往,热闹得很,心里痒痒的想去四处看一看,又没什么力气走动。   商从谨只好一一为她讲解过路人都是做什么生意的,形形色色百人百态,早饭吃的倒不无聊。   “那人为何拉着一车青草?”叶央瞥到大路上有个汉子赶着辆牛车,后面堆着高高的古怪草类,草上还摆着几个大木桶,觉得很特别,“若是喂马的草料,不是要干的吗?”   商从谨瞄了一眼,解释道:“那是胶草。这东西原先……西疆长的很多,又好活,大祁各处都有栽种,熬胶用的。”   胶?   叶央眉头一皱,商从谨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指着那口不断冒出蒸汽的锅,继续说:“你让店家煮水时,他们收集水汽用的管子,就是胶加上软木做的,又软又韧。有的贵族人家,也喜欢用桌脚涂了胶的家具,挪动起来声音很轻。”   橡胶!   叶央了然,点点头。中国古代没有橡胶树,如要用胶,都是用一种统称“橡胶草”的草根熬出来的。加热的时候黏黏糊糊,冷却后就会变成有弹性的橡胶了。   她随意一听,也没放在心上,倒是饶有兴致地盯着那卖鸭子的看,白色的水鸭子呱呱叫着,像很不满意叶央看了它们又不买。商从谨却若有所思,眼神发空,把那个卖胶草的瞧得心里紧张。   过了片刻,他叫来聂侍卫耳语几句,聂侍卫得到命令,一溜烟跑远了。   当叶央收集到足够的纯净水,吃饱了早餐,愁眉苦脸地走向马车时,突然发现那附近围了几个人。   她下意识扭头去看商从谨,后者没什么表情,叶央只好自己走过去。聂侍卫带着几个手下,把马车的轮子卸下来,旁边搁着一桶热腾腾的橡胶,几个人正用工具将橡胶涂在车轮上。   已经涂好的一只轮子,被人拿去泼了些水降温。橡胶冷却后不再流淌,变成了有着微微弹性的一层覆盖在轮子上。   “因着草胶冷后有了固定形质,而依旧柔软,我便想着用它涂在车轮上,想来能缓解一路颠簸。”商从谨随后跟来,立在一旁淡淡地解释,“除了胶草以外,还用些铁钉将它和车轮钉死,应该够结实。”   叶央睁圆了眼睛。   这,这就是简单的轮胎了吧!商从谨,你要不要这么厉害!   幸亏现在他找不到模具,不然把橡胶注入模具里仿成圆形再套上木车轮……古代版的轮胎就有了。   亏她一个现代人,连这点都没想到!   在叶央崇拜的眼神中,商从谨和她一起上了车。新车轮的防震效果尽管不如标准的轮胎,但也不会像之前那样,路上有个坑就颠的乘客几乎飞起来。   叶央总算能在车上安生坐下了,头不晕胃不疼,也不再忽冷忽热地发烧,生活比船上还自在。离京城越来越近,她心里涌起一阵期待。   马上,就要见到这个世界里,她真正意义上的亲人了。   听商从谨讲,京城之繁华是别处不可比拟的,共分一百零八个坊,暗合天罡地煞之数。东边因挨着皇宫较近,都是朝中权贵重臣住的地方,西边商贸发达,算是城里的核心商业区,住的都是大商贾。   京城南北地处较远,那才是平民聚集的地方,故有“东贵西富,南贫北贱”之说。   像叶央这种举目无亲又没银钱傍身的,恐怕进入京城走到东市周围,能见到四五品的官员就不错了!更别提类似国公府这类一品贵眷,听说早些年叶定国公最得圣眷的时候,连府外护卫都是从军营里调过来的!   ……照此情形,恐怕叶央还没接近,就被人拦下了吧。   商从谨说的内容给她提了个醒,不能冒冒失失上门。可有什么办法能将国公府里的人叫出来?在菜市场等着?估计就算有定国公的仆役去买菜,以他们的地位也很难在主子面前说上话。   叶央仔细想,反复想,事到如今只有一个法子了——具体操作可参见《还珠格格》里的小燕子,背着几幅画跑到皇家狩猎区,说不定叶央运气也够好,被人一箭射中再送个皇子什么的……等会儿,打住!   “秋猎至少还要等两个月。”商从谨淡淡一句,让她停止了胡思乱想。      ☆、告别   天气愈加炎热,京城附近似是昨夜才下过雨,地面湿漉漉的。一行人行至次日午时过,才算真正到了。   “等下我们的车马从春明门进城,你若是有了去处,不妨提前说一声,我好送你过去。京城地广人杂,东西也卖的贵,你多留意,不要叫人骗了去。”商从谨撩开车厢的布帘子,往外看了一会儿,扭头告诉叶央。   叶央不能拒绝这份好意,又觉得他啰嗦,在矛盾的心情中开口:“寺庙……不是接待香客吗,我先住那里好了。”   商从谨思索片刻,赞同道:“也好。承光寺就在京城外东北处,我把你送过去,正好从那边进城。”   春明门是京城正东边的门,他送叶央一趟算是顺路,倒不很麻烦。于是改道先向承光寺出发,走不多时便能陆续看见路旁的香客信徒,远处悠远的钟声依稀可闻,树叶浓绿,清凉不少。   聂侍卫在马车外汇报说:“少爷,前往道路崎岖不易走,而且都被往来车马堵了,实在过不去……”   商从谨闻言,出去看了看,转身向车里道:“叶央,只能在此别过了。”   在此别过。   “好。”叶央东西不多,拎上旁边的包袱就跳出马车,动作利索,脸庞上带着不符合年龄的镇定,对商从谨拱手道,“这一路,多谢你,日后若有……”   “不必。”   本来还想着豪气地说几句“日后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一定不推辞”,没想到被商从谨两个字就打断了。   叶央见他一路前呼后拥又不差钱,想来也没什么用的着自己的,又同聂侍卫及几个相熟的将士一一告别,毫不留恋地转身朝承光寺里走去。   她出马车时把身上三分之一的银子藏在坐垫下面,商从谨回去一坐下,应该就能感觉出来了。   “有缘再见。”商从谨望着她挺拔的背影,略一低头回到车厢里,马车掉头,过了片刻他又伸出一只手掀开帘子,只是叶央的身影已经隐没在来往人群中,再也看不到了。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朗声道:“聂侍卫,回宫罢。”   直到踏入承光寺前,叶央都是带着观光的心思随意走动的。承光寺虽不在山上,却傍山而建,一条小溪穿寺而过,环境清雅幽静,僧人学识不凡,是个好去处。进进出出的香客数量不少,可谈话声却很小,也不觉得烦扰。   在小和尚阴沉的目光中,叶央厚着脸皮掏出二十文钱投进功德箱里,然后缠着他要间单人的厢房。   最近没什么重大节日,也不是什么佛的诞辰,住在寺里的人着实不多,单人厢房总是有的,叶央能在这里住三四日。   沿着小路走来,香火气,诵经声络绎不绝,让人不由得生出敬畏心。寺里的房间简单却不寒酸,随便一个花瓶都带着古朴禅意,怪不得贵族亲眷常来这里上香。叶央进屋前叫住为她引路的小和尚,笑着问:“小师傅,有斋菜吗?”   为着修行,僧人一天只吃两餐饭,不知道香客有没有这个规矩。   小和尚双手合十,恭敬道:“蔽寺现已过了吃饭时辰,若施主实在饥饿,厨房应该还剩下些馒头,不如让小僧取来。”   有馒头也好,叶央忙不迭点头,又问:“馒头要钱吗?”   “十文一个。”小和尚老实回答。   叶央一口血堵在心口。怪不得住宿那么便宜,原来是吃的贵!恋恋不舍地看着小和尚从她这儿夺走了二十文钱,做到桌旁开始大口大口喝茶。   听说茶不要钱,那就多喝点,喝个回本儿!   寺里泡茶用的都是山上下来的溪水,味道冷冽甘甜,配上馒头吃有种朴实的美味……当然,这都是叶央的自我安慰,她更怀念船上的鱼,还有聂侍卫打的山鸡。   对了,虽然寺里没吃的,她完全可以自己动手啊,后面就是座山!从前师父不管她吃喝,不就是这么过来的?哪怕不能在承光寺杀生,叶央也能跑到外面去杀。   彻底的行动派,说干就干。叶央啃了一个馒头,把银子从包袱里翻出来随身带着,关好门出去了。   七拐八绕到了后山,因着是做不光彩的事,叶央被僧人察觉犯了忌讳,再被赶出去,一路都躲着人走,绕了不少远路,这才到了。   远处山高天阔,抬眼望去郁郁森森,空气都带着甜味儿——环境保护的这么好,肯定生长了不少好吃的东西!   叶央把目标定位在捞一条鱼或者掏几个鸟蛋,有个馒头垫胃倒也不是很饿,干脆沿着小路慢慢溜达,想想该怎么接近定国公府。   她自认功夫还不错,即使动起手来寡不敌众,但半夜偷偷摸摸潜入府中还是可以的,进去以后找到主屋,计划就完成一半了。这个主意不错,叶央正考虑今晚就动身,却被一阵隐约的丝竹声打断了思绪。   伴随着乐声而来的,还有仲夏时莲花初开的香气。   在山脚与承光寺交接的地方,有人借着溪流凿了个大池子,里面养了些莲花,这个季节已经开了几朵,旁边还有个凉亭,挂上纱帐供人使用。风是香风,水是活水,是个乘凉观景的好去处。   而亭子里此时已经围了七八个人,看年岁俱是少男少女,分席对坐,衣着华贵气度不凡。另有两人坐在旁边,一人抚长琴,一人吹洞箫,还有些恭谨的杂役丫鬟在旁服侍。   ——原来是赶上公子小姐们集体出游了。   “我有一枝花,斟我紫儿酒,唯愿花心似我心,几岁长相守……”   他们似乎在行雅令,游戏规则类似于击鼓传花,只不过听得不是鼓点声,而是席前一位年长女子的舞剑动作。   那女子身着丝织的豆绿色舞衣,长裙曳地,舞剑的动作却丝毫不受影响,柔软时如弱柳扶风,随着乐音加快又矫若脱兔。那人随心而舞,每停下一次,手里拿莲花瓣的人便要起来行令。   这回接到莲花瓣的是个娇俏少女,头上一支朱红宝钗晃得人眼花,站起来从茶案上的签笼里抽出一支,看清后笑道:“留不住,这支签是谁写的?”      ☆、文斗武斗   对面一位脸略圆的公子微微抿唇,并不言语。   娇俏少女于是说:“留恋处,不见故,夜雨凭栏难忆初。”众人轻轻点头,各自抿了一口面前茶盅里的茶。   叶央立在一旁,大概听懂了规则。原来是一群人写好随意三个字组成的签后聚在一起,谁拿到莲花瓣就去抽一支,要求用那三个字做开头联句,二三句的尾字还要押韵——难度太高,不如和商从谨掰腕子有意思。   娇俏少女轻松对上,莲花瓣传给了下一个人。叶央眼尖,发现其中有个温婉端庄的女子好像心不在焉,琢磨着什么别的。   舞剑娘子的动作顿住,莲花瓣也落在她手里,没能及时传到右边的人手中。温婉女子一愣,慢吞吞也抽了一支签,娇俏少女抢在前头夺了过去,大声道:“芳菲歇,嘿,这是我写的。”   她动作幅度很大,温婉女子却没有丝毫不悦,脾气甚好,犹豫片刻轻声开口:“……芳浓浓,菲郁郁,勒马暂留花沾衣。”   坏了,严格来讲,“郁”和“衣”是不押韵的。旁听的叶央心里下结论,不过就是游戏而已,应该也没什么吧。   “巧筝姐姐!”娇俏少女没放过这个嘲笑别人的机会,扬起眉毛声音尖利,“你的二三句尾字,可对不上哟!”   名唤巧筝的温婉女子脸一红,低头道:“我罚酒一杯。”   “满上满上!”娇俏少女立刻召来丫鬟,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就在此时,男宾席中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指骨分明有力,从签笼里随意抽出一支,轻笑了声:“你们女孩子,老是抽些‘留不住’、‘芳菲歇’之类,听起来就悲春伤秋的东西。看我这支,嗯……可采莲。可清歌,采酿酒,莲叶先报夏风起。”   “二郎,你这二三句尾字,也没押对韵,还是去找你大哥多学两年罢!”右侧坐着的少年取笑他。   二郎一身竹青长衫,文质儒雅,此时正用折扇敲敲额头,羞赧笑道:“才疏学浅,我认罚。”   说着,毫不客气地端起巧筝面前的那盏酒,喝得一滴不剩。   在场众人,连远处的叶央都看出那个二郎是在替巧筝解围,一时也没说什么,嘻嘻哈哈说了阵笑话就过去了。只有娇俏少女翻个白眼,冷哼一声。   老实说,古代的娱乐活动并没叶央想的那么无趣,但她多半都玩不来,更别提极具文化挑战性的行雅令。但她需要对这个世界多了解一些,也就在旁边瞧着热闹,一时忘了要找吃的。   大祁传位不过三代,民风还没那么保守到苛刻,像眼前的贵族未婚男女结伴游玩也不是不可,只要不是没名没分的孤男寡女单独会面就好。玩的游戏除了烧脑子的雅令,还有需要活动腿脚的。   有文有武,发展均衡。   行过雅令,那娇俏少女又嚷着要投壶,于是差使下人捧来一尊细长颈的陶瓷花瓶,又拿了些去掉箭头的竹矢,投中多者胜。   ——投壶游戏叶央很擅长,三丈内不需要瞄准就能中。不过凉亭里那群公子小姐的水平实在让人没眼看,每人投十次竹矢,除了二郎中了七支,其他人的成绩都太平平。   “巧筝姐姐,怪道我每次邀你出来游玩,你都推辞呢!整日闷在房里读书,投壶只中了一支,雅令也对不上来,怎么,那书里的神仙没教会你?”娇俏少女看巧筝只投进了一支竹矢,习惯性地开始嘲笑。   叶央跟着冷笑一声,却不是在笑那个巧筝。   若是她自己成绩不凡也就罢了,娇俏少女不过中了两支就笑别人,就好比班里的倒数第二说倒数第一不用功一样,真的好意思?   或许是叶央的声音太大,凉亭里已有两三个人向她这边看来,叶央下意识想蹲下藏起,却晚了半步。   娇俏少女又道:“二郎,你看,远处那人竟敢嘲笑巧筝姐姐!来之前不是让寺里的僧人不要放其他香客来此附近,怎么还是有闲人游荡,真是可恶!”   ……真是好一招指桑骂槐。   巧筝垂着头不说话,叶央又笑了笑,边走边提高声音说:“我不是笑她,是笑你。”   “那市井奴,你说什么!”娇俏少女杏眼一瞪,怒气冲冲地直视她。   市井奴,算是大祁骂人言辞里程度比较重的一种,含义相当于“穷酸小市民”。当然了,这和演变至今享誉世界的国骂不能比,叶央一高兴还能用编程术语回敬对方个狗血淋头,可惜考虑到听众的知识水平,只好作罢。   其实娇俏少女说的也有点道理,叶央今天穿的是件褐色短打,看上去像是谁家的男装改小的,事实上它也真是男装改小的。大祁只有穷人家的女儿整日抛头露面维持家计,为着方便活动才穿这种衣服。   衣着简陋脊背笔直的叶央拨开一根树枝,站在凉亭外,不疾不徐道:“出来游玩也就是图个乐子,输赢都是次要,尽兴就够了。偏有些人一门心思把水搅混,不挣个高低就不痛快,可自己又不算拔尖,就像落榜次末的人嘲笑最末的书读得少,越是跳的厉害越是可笑。”   她把话说的尖锐,一时间凉亭里的人都愣住,舞剑的娘子也不跳了,丝竹声停息,只有空气中清淡的莲花香浮动。   娇俏少女气得脸通红,指着投壶的器具道:“市井奴,你逞什么口舌之快!若你厉害,怎么不自己来试试?”      ☆、认亲   叶央没兴趣和她纠缠,环视在场人一周后转身欲走。   “你站住!”娇俏少女在身后大声喝道,“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家伙,敢跑到我面前大放厥词,自己却什么都不会,要我说,你连那最末尾的都不如!”   说着拿眼去瞟手不断绞着素净帕子的巧筝,后者皱眉,勉强开口打圆场说:“贞儿,还有这位姑娘,你们各退一步,此事因我而起,是我的不是。”   “凭什么要我退!”娇俏少女把头一昂,十足的傲慢。   叶央也来了脾气,虽然巧筝脾气好,不代表她也愿意去给那大小姐捧场,当下快步走入凉亭,一把抓起剩下的竹矢,又退开好几步。   “哼!”娇俏少女冷哼一声放话,“我等着看你出丑。”   叶央一撇嘴,转转腕子,随意瞄了下壶口的角度,手里一束竹矢一支接一支,几乎是首尾相连地落入壶中!   她顿了顿,又换另一只手,把剩下的竹矢投了进去。   一片鸦雀无声,所有人愣愣地瞧瞧叶央,又瞧瞧那个插满竹矢的花瓶。   能投中这么多不难,难的是速度如此之快,毫不停歇!一群人中只有那个二郎看到的东西更多——叶央两只手的准头都很好,而一般人能练出一只手就不错了。   将竹矢尽数投入后,叶央接受到巧筝感激的眼神,面上却没露出分毫,淡定地转身离去。即将踏出凉亭时,又故意气那个娇俏少女,顿住脚步道:“知道我为什么一开始不露着一手吗?”   说罢也不等对方回答,自顾自道:“……因为,一个人就算再厉害,领着千军万马也没有称霸猴山的心思啊。唉,可惜今天给猴大王露了一手,你千万不要说出去,我啊,丢不起这个人。”   不用回头,叶央就知道身后的人被气成了什么样子,心情愉快地继续前进。   能气着心胸狭隘又喜欢打压别人出风头的家伙,是比投壶行雅令更轻松的娱乐活动。不过叶央没考虑到一件事——嚣张的人,往往都不会忍气吞声。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叶央身体绷紧,下意识回身去看。可惜她的功夫还是不到位,师父嘱咐过,若觉得背后有人偷袭,第一反应必须是躲开,而不是回头。   因为叶央那个下意识的回身,让她左肩正中上娇俏少女刺来的一把剑,舞剑娘子的那把剑!   表演的器具锋利度不高,剑尖并未刺穿肩头,叶央估计仅仅刺入了半寸左右,差不多两三厘米,小伤而已。   但血一下子涌出来,瞬间湿透褐色衣襟,娇俏少女起初只想吓唬她逞逞威风,没料到会见血,吓得低呼一声松开手。那把剑就挂在叶央肩头,伤口也被沉甸甸的剑柄扯开了一些,血流的更多了。   “嘶——”叶央疼的抽了口气,皱起眉头。她眼睛本就生的三分傲,此时竟有一丝让人看了心慌的杀气,反手从肩头拔下长剑支在地上,向前走了几步,“不过损了你几句,竟要持械伤人!”   她每走一步,娇俏少女就惊惶地退后两步。叶央死死盯着对方,剑锋在地上划过一串长音。   要不给对方点苦头吃,她就不姓叶!叶央嘴角噙着一丝冷笑,血濡湿半边衣襟,步步逼近。   “我们伤了人自会赔偿,稍后百两白银奉上,在下给你陪个不是。”众人都被叶央的气势震慑住时,还有人不知死活的凑上来,一袭竹青长衫,二郎拱手道,“还望姑娘息怒。”   叶央怒道:“又不是你伤的我,要她道歉!”说罢剑锋扬起,直指他身后的娇俏少女。   “一介平民,出言不逊,我教训教训你,怎么了?”娇俏少女腿软嘴不软,还扯着嗓子叫嚣,哆嗦着翻了个白眼给叶央。   “那就是没得商量了。”叶央跨了一步,剑尖向前袭去,却被二郎用扇子隔开,挡在对方面前。   二郎还是拱手,“伤人固然是我们不对,姑娘如此不依不饶,也着实不妥。”   “哼,你们先动手伤人,轻飘飘地道个歉就完了。我要不答应拿钱滚蛋,就是不依不饶的泼妇,对吧?不管怎么说都是你们占理,对吧?我偏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叶央冷眼环视周围想靠近的杂役,“哪个敢过来,别怪我不客气!”   二郎摇摇头,一双澄澈的眼瞳眯起来,“那就委屈姑娘了。”   叶央也不废话,当即迎身而上。她这些年每一天都以杀了库支敌人为目标而训练,与之相比,二郎少了一分决心和狠心,自然打不过她。可叶央毕竟伤了左臂,失血之下行动不便,短时间竟分不出高下,但交手久了她一定会输。   胆小的女眷早就避在了一旁,娇俏少女被几个家丁护着躲开,没人敢上去拉架。巧筝咬着下唇看着二人,又低头瞧地上越来越多的血迹,心急如焚,忍不住喊道:“叶安南,你莫要伤她!”   叶安南?   叶央听见这个名字,分神之下动作一僵,那头叶安南一掌击出,正中她胸口。叶央连连后退,险些站不稳,却用长剑支撑身体,不肯倒下。   “二郎,你好厉害,也叫那市井奴长个教训!”娇俏少女见叶安南赢了,在后面得意欢呼。   叶二郎没心思回头看她,只是纳闷地盯着重伤少女的脸庞。   她……伤的应该不重,但流了很多血。可为什么还不倒下?为什么站都站不住了,跪在地上也要抬头看自己?   叶央受了一掌,不住咳嗽却仰起脸,眼瞳漆黑,目光锐利像要看进对方心里,可到底是撑不住。她突然记起来,这具身体只得十三岁,撑不住的。   叶二郎更加疑惑,不由自主地走近叶央,俯下身仔细打量她,对身后娇俏少女尖利的大呼小叫充耳未闻。   随着叶央倒下,她怀里突然缓缓滑出了一样东西,那是定城城破后,始终带在身边不曾离身的。   叶二郎的视线追着过去,总算看清楚——这东西他也有,他们家的人都有。   当年他爹,也就是叶老国公把一块圣上赐的美玉分作四块,分别刻上“北南东西”四个字,给了几个孩子,他自己那块,就刻了一个“南”。   可这姑娘的玉却不同,正面是个“西”字,沾染了衣襟上的血,清透美玉染了一丝不详的颜色,叶二郎颤抖着伸手拿起来翻看。   反面是个“央”。      ☆、回家   京城东边,权贵云集,本来是清净高雅的地方,最近却闹腾得很。   日头渐升,崔尚书今日早朝有些事便拖到晌午还回来,下朝后还歇不住,在正屋里转来转去,急躁的满地乱走,指着外头对夫人道:“都几天了,定国公家这是抽的什么风!每天定时定点儿放三回炮仗,你说他在自己院子里放就行了,还跑家门口放,还跑咱们家门口放,这叫什么事!不行,我得找他们去!”   崔夫人倒是很淡定,不疾不徐地抿了口茶,劝道:“老爷稍安勿躁,我昨日才拜会过定国公家的老夫人,人家内院出了天大的喜事,热闹热闹总是必须的。”   “问题是也太热闹了……”在接连不断喜庆得跟过年一样的爆竹声中,崔尚书很郁闷。   叶央也是被自己家的炮仗声吵醒的。   身下是柔软的褥子,身上是丝绸的被子,床帐绣着花,屋里熏着香,角落还摆着冰盆,惬意得就跟生活在云里一样,怎么翻身怎么舒服。   除了肩膀还有点疼。   “怎么样怎么样?”外面有个男人急匆匆地想要闯进来,语气相当期待。   那人却被门口的丫鬟拦住了,回报说:“大小姐还没起呢,三少爷稍等等吧。”   叶央听见门口低落的叹气声,又翻了个身——由俭入奢易啊!现在的生活,真是不要太滋润。   那日她隐约记得,自己被人扛了好远的路,然后抬进屋里,请大夫,包伤口,一群人围着她看。   当然,必不可少的过程是,确认她是否真的是传说中死在定城的那个叶央。   先定国公不算慈爱的老爹,带夫人去了任上,就把三个儿子扔给祖母照顾,叶央是他们在西疆生的,本想送回京城,却始终没舍得——其实是搞不定她。从前的叶央活了九年,也只在七岁的时候回了一趟家,住了不过数月,许多人记忆都模糊了。   家里的现任主人,叶央她大哥叫来府里的老人,把叶央前前后后仔细认了个遍。   “回少爷,大小姐当年回府时,爬树摘石榴,左小腿有道伤,奴婢查过,错不了。”   “回少爷,大小姐当年回府时,骑马摔下来过,左膝盖有块疤,奴婢查过,错不了。”   “回少爷,大小姐当年回府时,和五皇子打过一架,后脖子上有个口子,奴婢查过,错不了。”   ……人家认亲都是靠胎记,为啥轮到她就是伤疤?除了辨认的依据让叶央很无奈外,一切都好。   吃穿用度无不是京城里最贵最流行的,还特意造出一间标准的闺房给她住。听说属于叶央的小院正在修葺,过段日子就能搬进去。   来国公府的第一顿晚饭,是被众丫鬟环绕服侍着吃下的。叶央左肩包的像个粽子,歪着坐在垫了清凉软垫的椅子上,嘴巴一张,吞下了一勺别人送来的……白粥。   “怎么是白粥?”闭眼享受生活的叶央眉头一皱。一张桌子就放了碗粥,生活水平还不如她当年在山村里呢!   身旁的丫鬟低声解释:“大小姐受了伤,吃些清淡的好消化。”   叶央咣的拍了下桌子,屋里大大小小的人跪了一片。她们中间有几个是当年就服侍过叶大小姐的,一晃过去将近四年,连主子的脸都忘了,却还记得她糟糕的脾气和跋扈的性子。   看着丫鬟们惊慌的表情,其中还有跟自己年纪相仿的小姑娘,叶央无奈地叹口气。这就跟某些电视剧似的,皇帝一出点什么事,或者大病初愈,或者批奏折批了一夜,总有一些个贵妃端着莲子羹银耳汤过来体贴,美其名曰要吃的清淡。   而叶央,她千辛万苦从西疆跑到京城,一路遭了多少罪,光为了过来喝白粥吗?   当然不是!   她当这个大小姐,就是来吃肉的!   “我不喝粥,我要吃鸡腿。”叶央把碗一推,抬着脸看房梁。她伤的是肩膀又不是胃,关好消化什么事儿?   下人无奈,从厨房取来鸡腿,然后张着嘴看她们的大小姐啃掉了一只,又一只,第三只。   打着饱嗝的叶央,很幸福。   回家已有三日,每天过着吃了睡睡了吃的生活,实在惬意。本来还想着自己是模仿小燕子还是夜闯国公府,没料到这么容易就进来了,只可惜让她受伤的不是某个皇子,而是个嚣张的小丫头。   算算时间,现在起床梳洗一番正好能赶上午饭。叶央抱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声音拉长:“那个……云、云什么?”   坏了,忘记自己的丫鬟叫什么名字了。   门口的人眼尖耳朵尖,一下子听见房内的呼唤,答话声不小却很柔和:“大小姐起来啦?奴婢叫云枝。且等等,云枝这就服侍您穿衣洗漱……哎,三少爷别往里面闯,小姐还没穿戴好呢!”   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传来,吓得叶央伸出的一条腿又赶紧缩回去,她现在就穿了个肚兜儿。好在来人不是她三哥,而是满面笑容的云枝。国公府的下人都比贫民的日子好过,云枝上身一件丁香色的交领,衬得人精神又不会过分张扬。   她为叶央取来一套朱红色为主的齐胸襦裙放在床边,动作利索地服侍叶央穿戴。穿好衣服又端来竹盐让叶央刷牙漱口,趁着大小姐愣神的空档,又去打洗脸水了。   一套动作做下来,井井有条毫不拖沓,连叶央也不得不承认,当丫鬟是个技术活儿,她自己管自己都照顾不过来呢。   “云枝,我穿这色儿是不是太艳了?”坐在梳妆镜前,叶央扯扯身上的衣服,“况且,还没过孝期吧……”   不过大祁的王公贵族比起百姓,似乎并没未更重视规矩。民间亲长过世,一般守孝三年不得离家出远门,但若是碍着生计,只守两年或一年也可以。毕竟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说直白点,总不能因为亲人去世也把自己折腾死,人都是要过日子,要往前看的。   叶央原先以为国公府怎么也算大家,规矩肯定不少。云枝正认真把她的一束头发梳顺,闻言抬头笑道:“大小姐刚回府,穿些鲜艳的,冲冲喜气才好。况且您生的明朗,眼睛……乌黑有神,朱红正配得上!府里是守孝两年,第三年便不用太过讲究,现在两年正好。”   叶央也端详着镜中的自己,眼角眉梢总有些藏不住的傲气,心里很同情云枝——以后要天天对着自己说些昧心的夸赞话,太惨了。      ☆、有家了   只比叶央大一岁多,云枝却已经是国公府的二等丫鬟了。她没什么得力的亲人,也不是家生子,完全靠自己奋斗出来的。起初伺候老夫人,后来因为勤快和善又去伺候大少爷,现在叶央回来,云枝被派到她身边,不出意外,就能成为大小姐的贴身丫鬟。   除了勤快,云枝脑子也挺好使——她是叶央回府那天推开粥碗后,第一个主动拿鸡腿来的人,还多端了个蹄髈。就冲这点,叶央觉得云枝日后必成大器。   洗漱好了,头发也梳顺了,云枝只把叶央的头发随意绾好,簪上一朵珍珠花。大祁二十五岁以下的女子,哪怕许了人也不必每日把头发盘的一丝不苟,仍可作少女发型,和现代时尚女魔头偶尔也穿娃娃衣差不多,显得年轻。男人却不同,除了效仿魏晋文人搞些艺术行为,二十岁成年后必须束发。   “大小姐,成了。”云枝抚平叶央脑后一缕不听话的发丝,扶她站起来,“三少爷还在门口等着,咱们这就出去?”   “不用扶我。”叶央避开云枝的手,尽管吃喝不愁有人伺候的生活不错,但不代表她彻底成了残废,自己蹬蹬蹬跑出了门。   门口站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一对剑眉,看叶央出来笑得见牙不见眼,声音爽朗地迎上来,“妹妹!今日正好不用读书,回来看看你……嗯,脸色好看多了,肩膀疼不疼?这身衣服真称你!吴家小丫头着实可恨,等我有了机会,去教训教训她!”   “……三哥。”面对连珠炮似的问候,叶央也笑,她记得这是叶安东,比自己大了四岁,还在读书,虽无功名但却是皇子伴读,日后前程也差不了。   叶三郎连连点头,“哎!祖母说要见见你,咱们一道去那儿吃午饭。”   云枝在前面引路,叶央也尽量走得像个大家小姐,只叶三郎围着她转来转去,笑得腮帮子都酸了。   “本以为……定城那日,你……”欲言又止,断断续续说不出什么,叶三郎一边走一边斟酌用词,末了沉下心来,重重道,“阿央回来,便好了。”   映着太阳,他眼中的光芒让叶央喉头一梗,险些落下泪来。只有亲人才会这么不防备也不图回报地对她好,有了他们,叶央觉得之前吃的什么苦都值了。   定国公府占地不小却很空旷,分内外院。外院都是男人呆的地方,依附叶家的幕僚或武将时常往来,国公府内院,因家主喜好高阔,所以分作了几个独立的小院。最大的一个院子唤作沉香堂,是叶央祖母住的,其次是苍雪苑,她大哥的地方。   叶央一路走来,只见触目景物大气又不失雅致,正值仲夏,园子里茉莉和绣球花都开了,还有一池子淡紫色莲花。   ……看见这花就想起刺她一剑的小丫头,心里憋得慌。叶央扭过脸,又去看别的。   “阿央,上月祖母还说大哥升官了府里人手不够,正好你来了,咱们就再多采买些人口。”府里比起别家实在寂寥,叶三郎也能感觉出来,外院几乎空着,内院只用了一半,连三等下人都有单间住。不过定国公府形制占地完全没有逾距,谁让他家的人太少呢。   大哥升官,府里人手就不够了吗?   叶央很认真地思索这个问题,叶三郎见状解释道:“要知道,大哥还未娶亲,爹娘又……府里大小事光祖母操持不过来,除了她身边的管事娘子帮忙,大哥偶尔也会帮着主持中馈。只是前些日子刚升了大理寺卿,便忙了许多。”   一家之主,不仅要贯彻“长兄如父”的责任,还得负责全府的吃喝用度,叶央突然很佩服她那个没见过面的大哥,里里外外一把抓,果真强人。   “大哥只是帮祖母的忙,对内院的事过问不多的。”说话间已经走到了沉香堂附近,叶三郎为她开门,一股幽冷的檀木香气隐约袭来,顿时减了外头的灼热暑气,“你来了,正好跟祖母学学管账。”   叶央点头应了,和他等在大堂里,家里人少,这点规矩还是要有的,长辈不到小辈不能轻易落座。传话之后,老夫人似是有事耽搁,半天没露面,叶央只好跟她三哥站在旁边,看往来的丫鬟摆饭。   “大哥中午不回来,午饭就咱们三个吃。”叶三郎心情很好,嘴一刻都闲不住,几次还想伸手动叶央头上的珍珠花或者捏她脸颊,“看你瘦的,这两年肯定过得不好!爱吃什么?鸡腿还是蹄髈?”他还跟云枝打听了叶央的喜好。   叶央脸一红,早知道就悠着点吃了,顿了顿又问道:“大哥不回来,那……二哥呢?”   “我这不是来了。”为防蚊虫,正堂门口挂了纱帘,有人用折扇挑起纱帘迈步走入,叶央侧身望去,叶二郎穿的还是他们初见面的那身衣裳,笑容儒雅,眉目间风流无双。   就是左脸一个巴掌印,右眼角有些淡淡的淤青,贵公子的气场才不那么足。   “左边是祖母赏的,右边是我揍的。阿央,还是三哥心疼你吧?”叶三郎凑到叶央耳旁,压低声音坏笑着说,末了又抬眼问来人,“大哥不是罚你跪祠堂么,怎么出来了?”   叶二郎脸一黑,这几天都是在祠堂过的,三弟显然是故意揭人伤疤,于是道:“大哥说,阿央能下地走动了就让我出来,她现在不是好端端站着么?”   “表面上看起来没事儿,谁知道会不会落下什么病根!”叶三郎眼一横,拉着妹子用指头戳她没什么肉的脸蛋,“你看看阿央,看这脸,骨头都突出来了;看这腰,腰带捆了三匝还嫌长;看这肩膀……”   说着还要去拉扯叶央衣服,被她闪身躲过,满脸无奈道:“三哥,肩膀咱就不看了吧。”   “哦对,阿央现在大了。”叶三郎才记起来,他对妹妹的印象,还停留在那年西疆来了书信说爹娘在任上生了个小妹妹,以及四五年前小不点叶央头次回家的时候,不过这不妨碍继续挤兑他二哥,“要我说,罚你跪祠堂还是轻的,吴家的小丫头咋咋呼呼,你不劝着也就算了,还和她一块儿欺负人!”   叶二郎皱眉,垂着头很焦躁的样子,自知理亏却仍辩解道:“我,我那时候又不知道是阿央,还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平民,两相比较,自然是帮着她的。这,真是对不住,再说按妹子的身手,我以为她能躲过的……”   说罢眼神恳求地看着叶央,希望她能帮着开脱几句,再跟祠堂里跪下去,他就吃不消了。   然后,叶二郎发现他妹妹后退几步,露出一个邪恶的笑容,手支着桌子虚弱道:“三哥,我头晕。”   “你自己瞧,把人欺负成什么样儿了!”叶三郎忙不迭过去扶叶央,怒视他二哥,“要么自己回去,要么我等大哥回来告诉他。”      ☆、眼疾手快   叶央扶着饭桌装虚弱的时候,叶三郎挡在她前面,对背后的事一无所知,但叶二郎可看得一清二楚,尤其是那抹恶劣的笑,跟他自己平时算计人时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真不愧是亲妹妹!   “你!”叶二郎气急败坏地用折扇指着她,一甩袖子出了门。叶家长子的威信很高,他还没那个胆子跟大哥对着干。   眼看二哥不情不愿地接着去跪祠堂了,叶三郎一撇嘴,扭头小心地扶着叶央,还问:“要不然我们去偏厅歇会儿?再请个大夫来看看。”   平日里,在长辈未到场前,他们是可以在正堂或是偏厅坐下的。但现在正好是晌午吃饭的时间,沉香堂正屋已经摆了饭,提前入席却不合规矩。   叶三郎想着,若是祖母不来就带阿央到偏厅坐坐,不料对方嘻嘻笑着站直身体,眨眨眼睛说:“三哥,我骗他的。”   “真不碍事?”叶三郎半信半疑,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妹妹是天生演技派。   叶央摇摇头,慢条斯理道:“在承光寺初遇时,二哥不知道那是我,相比较来说,自然是那群公子小姐和他更熟,维护他们也是应当的,我晓得亲疏远近的道理。只是……那些人仗着身份便要大事化小,合伙欺负一个,我是咽不下这口气。”   仗势欺人横行霸道的事,无论古今都不缺。只是那天遇上的恰好是叶央,若是旁人,恐怕也只能忍气吞声了事。她要看不开这点,能怎么办?捉来叶二郎打一顿?那还怎么能在这个家待下去!以牙还牙睚眦必报固然解气,可活着不能只顾痛快,也要考虑后果。   当然,不和叶二郎计较是因为他是亲哥哥,再说当初他也的确不知情。叶央可不打算放过捅她一剑的小丫头,就算不捅回去,日后有机会也得再跟那小丫头别别苗头。   叶三郎给了她一个“我懂你”的眼神,接话道:“没错,事情我听老二说了,不管怎样,最后闹得拔剑伤人都太过分。”   叶央抿了抿唇,斟酌着心里的想法,缓缓开口:“我总觉的,那些仗势欺人的家伙里,不应该有我哥哥。这次干脆多装装病,让二哥长长教训吧,以后可别动不动就……哎,当心!”   话音未落便惊叫起来,原来是负责摆饭的一个小丫鬟,端来鸡汤时动作太急,不小心被烫了,手一松汤盆就要摔在地上,被眼疾手快的叶央一个箭步上前,揽过汤盆以极快的速度甩在餐桌上。   鲜香的鸡汤略洒了一些在桌上,但瓷盆没摔坏,一盆子吃的也没糟蹋。   “你没事吧?”叶央吹着微红的手指还不忘关心别人,小丫鬟战战兢兢地连声道歉,急的脸比她的指头还红。   叶央看她惊惶的样子也不像有事,对叶三郎笑道:“还好我手快,不然这汤就糟蹋了。”   “你肩上的伤怎么样?心口疼吗?”叶三郎却紧张得很,让叶央把手伸出来给自己看,“鸡汤洒了就洒了,你下次可别上去接。”   叶央再三重复不要紧,说的她都烦。别开玩笑了,当年红衣师父揍她狠着呢,现在这点小伤,都不好意思拿出来装可怜!   在几个大丫鬟的指挥下,桌上的一滩鸡汤被擦干净,午膳也摆好,叶三郎还想说点什么,正堂门口突然出现的身影打断了他的话。   叶老夫人年近六旬,头发白了一半仍旧精神矍铄,背不驼腰不弯,也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眯着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叶央。   “见过祖母。”叶三郎急忙躬身行礼。   “祖、祖母好!”叶央起初还愣着,被那种眼神盯得全身不自在,看三哥行礼也跟着拱了拱手。不对!这手势好像是男人用的,女子怎么行礼来着?   叶老夫人并未计较这些,缓缓点了点头,在首位上率先入座,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叶央,过了半晌,眼圈儿就红了。   叶央正考虑着要不要劝些什么,可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毕竟她活了十三年,只在七岁那年回过家一次,按理说祖孙亲情应该不那么……深厚吧?   “都是自家人,吃饭罢。”叶老夫人淡淡吩咐,众人才敢下筷子。叶央尽量保持着斯文的吃相,刚咽下一口米饭,又听见她问:“刚刚揽汤盆那一招,谁教你的?”   “咳!”被冷不丁一问,叶央差点呛着,强忍着咳嗽回话,“没,没人教,我当时看丫鬟要松手,一着急就顾不得旁的,忍着疼端起来的。”   老夫人脸色一沉,不知道是不是看破她的谎话,却没说什么。   叶三郎想缓和气氛,用公筷为叶央布菜,又夹了个鸡腿给她,语气轻快道:“自家人,别拘谨。光夹面前的菜做什么,要是过些日子大哥二哥来一同吃饭,你还不只敢扒拉米饭呀!”   长形的降香黄檀木餐桌,首位坐了叶老夫人。大祁以右为尊,所以三郎和叶央依次坐在左边,右边的两个位置是留给老大老二的。   怎么说也是从一品的国公府,哪怕席上都是自家人,吃饭也是用公筷夹到碗里,再拿自己的筷子吃。叶央不太习惯这些,生怕用错了或者掉了筷子,面对满桌子山珍海味也战战兢兢。   “谢过……”叶央的后两个字还停在舌尖,叶老夫人教养良好地把筷子搁在筷架上,竟一丝声音也未发出。   “食不言,寝不语。”她声音冰冷,吓得叶央一缩脖子,正堂周围立着两排丫鬟,个个垂首,沉默恭敬。   乳鸽炖乌鸡汤喝了半碗,清蒸鲈鱼只夹了两筷子,倒是双菇扒时蔬就着米饭吃了不少,要不是三哥仗义,雪中送鸡腿,叶央现在看着等会儿就要撤下去,只动了一多半的菜,活活哭死的心情都有了。   浪费粮食很可耻啊!   不过听说在同品级的府邸中,叶家都算是节俭的,在上个月她还没到的时候,才撤下白事灯笼,象征孝期已满,桌上才允许有大鱼大肉。   “云枝。”叶老夫人抿了下饭后清口的淡茶,吩咐道,“把大小姐的东西都搬到沉香堂左次间去,好好收拾。大郎回来没有?”   等云枝低声应了,她身旁有个圆脸丫鬟回话:“回老夫人,大少爷已在等着了。”   “三郎,阿央。”叶老夫人缓缓放下茶盏,离开座位,眉目舒展开来,“我们走罢。”      ☆、人全了   去哪里?   从老夫人的脸色来看,她虽不苟言笑但应该也不会拉叶央去打板子——再说她也没做什么错事儿吧?只犹豫了片刻,叶央就跟上去。当然,还是祖母打头,三哥居中,她垫底。   府里九曲十八弯,叶央转的头都晕了,仅知道是往北边走,穿过两道长廊一条小径,老夫人顿住脚步,便到了。   ……原来是这里,叶央心中感叹。   叶家的宗祠,院落四周都砌着厚重的石墙,屋脊高耸屋角飞扬,院里没有树木,显得空旷。祠堂正厅的落地窗刻有竹木花草,正门则有一整只猛虎,栩栩如生。楹联上刻的是“是训是行赞乃祖武,有典有则贻劂孙谋”,叶家先祖对后人的期待,一目了然。   一进这里,叶央顿时生出一种庄严感,连口大气也不敢出,老实地跟在后头。叶三郎似乎早有预料,倒没表现的多惊讶,只垂了头走过小院,迈过门槛。   除了逢年过节祭拜祖先,或者出了什么大事,女眷不能单独进出宗祠。眼下才六月多,并非年节,叶老夫人选择这时候进祠堂,那就是出了大事。   宗祠内部比院落中更加空旷,里面早就有了两个人在等着。其中一个端端正正地跪在众多牌位前,连个蒲团都没有,脊背笔直一动不动;另一身着紫色朝服的人似是刚到,正从香台拿起火石,点燃蜡烛,沉重的大门在身后关上,唯有烛火给屋里添了一丝光。   一扇门隔绝内外,有片刻时间叶央分不清现在是白天还是夜晚,阴冷气从祠堂的每一个角落里漫上来,让烛火摇晃个不停。   “祖母。”穿紫色朝服的应该就是叶央的大哥,躬身后立到一旁,十足的稳重,只在转身的时候看了叶央一眼。   老夫人点点头,却说:“起来罢。”话是对着跪在地上的叶二郎说的。   “见过祖母。”叶二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明显是跪的太久,腿脚都麻木了,连着脸色都惨淡。   就算叶央再怎么不喜欢他,此时心里的气也不免消了一半。   诸多世族权贵中,叶家或许不是朝堂上最有势力的,但一定是最热闹的——祠堂最热闹。叶央放眼望去,烛火光芒影影绰绰中,密密麻麻的牌位,几乎摆不下,而且是从某一代才开始的突然增长。听说祠堂扩建过一回,当年的叶家主人是为了让子孙后代能同时进来拜祭,却没料到那些空出来的地方,都放了死人。   或者说他当初,就是为了容纳下越来越多的牌位,才扩建的祠堂?   叶家在前朝就有个荫职的武将职位,不大不小,过日子刚好。哪怕不跟着大祁的开国皇帝打天下,也能衣食无忧。可偏偏先祖不甘心一生仅此而已,拉着全家老小轰轰烈烈地干起了改朝换代的活儿,冲锋陷阵鞍前马后,毫无怨言,才换来了如今的爵位。   “大祁未建朝前,叶氏子孙共有一百一十四人。”   被无数先人的牌位注视着,老夫人缓缓开口,声音不似平常老人那般无力,中气十足。三个孙儿知道祖母是要训话,姿势更恭谨了些,叶央也深深埋下头,突然明白祖母的意思。   ——三朝而过,现存的叶家人,只剩个零头了。   其中固然有老死的病死的,但更多是未留下血脉就埋在沙场上的。   大祁从开国起就战事不断,不仅安内还要攘外。太-祖皇帝是个冷硬派,但也没有多余粮草去供应将士,彻底消灭敌人,御驾亲征拿下当年的雁回长廊,扩张了西疆的地域就是极限。   祠堂中一时寂静,连呼吸声都听得清楚,叶央突然很庆幸自己回来的够早,或者说,年纪够小,不然过几年才死,按理说未出嫁的成年女儿早逝,也要立个小牌位在偏堂,那时候她就得面对自己的灵位了。   叶老夫人深深吸气,堆在皱纹中的眼睛沁出一丝泪光,面向诸多先人,深深弯腰行大礼,颤抖道:“叶氏祖先在上,苍天开眼,家里的人,全了!”   活着的,死了的,现在都在祠堂里。   长辈行大礼,几个小辈就要跪下去。叶央也跟着双膝触地,磕头磕得有模有样,反正这具身体是原装的叶家人,跪祖宗的心理障碍不大。   众人纷纷起来,老夫人转过身,眼神仔细地打量着失而复得的孙女,一寸一寸,连她衣服上的褶皱,不安的小动作都收在眼底。   祖母站在最前面,后排依次是右边身着紫色华贵朝服的大哥,算年纪应该过了弱冠,举手投足间十分稳重踏实,让人不由得亲近;中间勉强站直的是跪了几天祠堂的二哥,模样生的最好却有些憔悴;左边是接触最多的三哥,年岁不大天性爽朗,很爱说话,和叶央最没隔阂。   叶央把三个哥哥认了个遍,加上老夫人,五个人像头一天见面一样互相打量着,最后还是憋不住话的叶三郎开口:“阿央,我记得那年你头次回家,才这么……这么高。”   他比划了半天,也没回忆出初见妹妹时她的身高,干笑着咧咧嘴。   凝重的气氛被打破,叶央后背的冷汗也不再出的那么多,谁料祖母却开口,问了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问题:“阿央,你有几年没和你爹娘过年了?”   叶央一愣,不知她问这个做什么,犹豫片刻后回答:“两年了。”叶将军夫妇去世两年,女儿一直带在身边,应该是每年都一起守岁的吧?   “你们呢?”老夫人目光一扫,后一句话是问三个孙儿的。   连最不怕祖母的叶三郎都不敢轻易开口,倒是长子叶安北说了句:“回祖母,约莫十五六年了罢。”   叶三郎今年也就十五六岁。   他生下来不久,亲爹就被派去镇守西疆。亲儿子和大祁疆土只能选一个,叶将军明显选择了后者。三个儿子几乎没怎么见过爹娘,或许是为了弥补,他把所有的亲情都倾注在小女儿身上。   这些子女里,叶央虽流落在外两年,但也是最幸运的那个,她比哥哥们感受到的亲情都多。   “十五年,祠堂的牌位又添了三座……还有什么是变不了的?”老夫人凝视叶央,叹息道,“如今站在这里的,真正成为一家人,也不知道要多久。”   话音未落,叶三郎急急回道:“祖母大可放心,阿央近日才得以归家,可我待她却没半分生分。亲妹妹就这一个,再没有了,我不对她好对谁好,您说是吧?”末了,又用惯有的半撒娇语气,希望能让祖母展颜几分。   “祖母说的不是你。”那番话除了直肠子的叶三郎,所有人都听懂了,话锋所指的主要目标叶二郎更是跪伏了下去,诚恳道,“祖母,大哥,安南知错了。一是不该与人交手,二是不该仗势欺人,三是不该不分青红皂白,为了面子便一味护短。”   说穿了,贵族圈子里不管大家看不看得上谁,和平民都是两个圈子,不同交集。叶二郎看不上那个嚣张的小丫头处处和巧筝过不去,但在不知道叶央身份的情况下,突然跑出来个衣着简陋的平民让自己圈子里的人拉不下脸,还拿着兵器要伤人,就是在触犯京城中权贵的威严。   叶央多少也明白这个理儿,宰相家的门房都比地方的七八品小官来的威风,更何况是朝廷未来的接班人和一介百姓。   “第四,虽说我们并非世家,规矩不严,可你刚出了两年孝期便随意出门会友,老毛病又犯了么!”老夫人的尾音掷地有声,眉头皱起甚是不悦,叶二郎的脊背更弯了一些。   叶三郎在旁边欲言又止。旁人不知道,他却清楚,那天二哥是去庙里上香的,无意间遇上了来此消暑的几个朋友,被缠得走不脱,才留下来喝了杯茶。   可叶二郎只是垂头听训,并不分辩。   “祖母。”叶央看看她蔫头蔫脑的二哥,心一横也跪下来,“孙女也知晓祖母的意思,二哥是局外人,他并未伤到我。况且护短也不是什么坏处,当初是因为那些人和他更熟才维护,如今我是他亲妹妹,他日后护短,也只能护我了。”   若不是怕伤着哥哥们的自尊,叶央会很认真地告诉祖母,二哥的身手跟十三岁的自己比较,也就是个半斤八两,那点根本算不得伤。当然,她并不清楚老爹下定决心要让儿子们弃武从文,所以没怎么教过功夫。   听上去比较严重的,也只有被刺的一剑。不过舞剑的用具并不锋利,伤口也不深,但伤叶央的人当时因为害怕,剑在她肩上便松手,所以伤口拉扯开了,视觉效果更为震撼。   两个跪着的小辈无意间对视一眼,这还是叶央第一次正眼认真地看二哥,居然发现一屋子人里自己和叶二郎生的最像,尤其是那双略带傲气的眉眼,遮住了鼻梁以下的部分,上半张脸几乎一模一样。   把话说透便好,叶老夫人是个雷厉风行的角色,怕兄妹因此隔阂,干脆先把话挑明,好在一个诚心认错,一个并不计较,叶央同二哥并未心生间隙——她真有闲工夫,就去找捅自己的人算账了。   前朝守旧,比如为长辈戴孝至少要三年,哪怕是为了生计不得不离家奔波,也会被人耻笑,而祠堂里也根本不会有女人的牌位,规矩繁多到死板的地步。大祁皇帝却改了许多,孝期减至两到三年,期间若是生活困难背井离乡,未能完成守孝,只需日后补上,宗祠中男丁的妻子逝世,牌位上也可以写清女方姓名,冠上夫姓注明“某某氏”加个名字就好。   连叶央在宗祠中也有一席之地——她属于有了正式姓名,也就是满百日可又没活到成年的,没资格立牌位,但作为夭折儿女被写在一本册子上。   最后由叶家长子准备毛笔朱砂,由叶老夫人亲自执笔,一抹鲜红从册子上划去了她的名字,“叶央”才算活过来,这还是头一遭。   总的来说,大祁建朝不过三代,前朝的死板规矩被打破,还没拾起来,生活种种处在新兴状态。叶央觉得,生活还不赖。      ☆、该怎么戴   厚重的宗祠大门在身后合上,先出来的叶老夫人像往常一样,不要任何人搀扶,走得稳稳当当,其后是兄妹四个一字排开,腰间都挂了一块通透的美玉,水色中透着温润,四块拼起来恰好能成为一整块。   叶央把玉戴的最为纠结。   外人只知叶家的孩子都有块刻着名字的玉,却不清楚最后一块的细微不同。原本的四子叶安西胎死腹中,玉佩便给了小女儿,那个“央”是后来刻到背面的。叶央很纠结的是,她该怎么戴?   若“西”字朝前,那不符合她的名字,若“央”字朝前——那是玉佩的背面,并未雕刻什么花纹,看上去怪怪的。   走了一阵,老夫人突然停下来道:“我再问一次,你扶汤盆的那招,是从哪儿学的?”   本以为这事已经过了,不料她又提起,叶央上前毕恭毕敬地扯谎:“……是爹爹教的。”   自学成才的理由用过,祖母不吃这套,那就把亲爹搬出来吧。可老夫人转身,幽深的眸子凝视惴惴不安的叶央,却道:“你爹不会这招,你没说实话。”   叶央全身都僵了,不知该不该这么早就把师父的存在说出来。在西疆时,她爹娘不清楚有这个人的存在,所以叶央下意识地想隐瞒。   可观察了一阵,尽管叶老夫人在质问她,可脸上没有愠怒,更多的是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祖母在高兴?   叶央一头雾水,但叶老夫人直白地点名她“没说实话”后,居然就这么走了!   或许是祖母和师父认识?叶央百思不得其解,红衣师父现在都不知道游荡到哪儿去了,想问问他也没机会,还是等日后同祖母感情深一些,再去跟老夫人打听吧。   叶安北下午要回大理寺,出了宗祠就走了,也没和叶央说上几句话,只吩咐说晚饭过后在内院花园里摆上茶点果子,要赏昙花。   叶老夫人没说什么,算是默许四兄妹在一起说说话,联络一下感情。   当晚刚过了戌时没多久,叶央就往花园凉亭里走,步伐很急裙裾翻飞。按说昙花要稍晚一些才开,但他们兄妹的心思明显也不在这上头,况且院中总共两三株并非名品的昙花,随便看看还行,却当不起那个“赏”字。   白天的暑气早被晚风吹散,不冷不热,教人通体舒畅,凉亭四周挂着灯笼,早就有人候在那里,或斟茶或吃果子,十足的悠闲。   “哥哥万福。”大家族出来的丫鬟礼数都很到位,经过一下午的强化学习,叶央终于从云枝那里学会了大祁的问候方式,双手指尖相对,身体微微前倾,有模有样地行了个万福礼。   下人都在远处候着,周围都是自家人,便随意了许多。   叶安北换了身常服,此时正端坐在重檐四柱六角凉亭正中的石桌前,动作斯文优雅抿了口茶水;叶二郎横跨在木质长椅上,曲起一条腿背靠亭柱喝着果子酒;叶三郎倒真正像个赏花的人,半蹲在亭外的几株昙花前凝神看着……然后伸手揪了一片叶子下来。   “阿央来了。”叶三郎莞尔,快步走回凉亭,拿了个桃子扔过来。   夜色下,叶央没看清是什么,却下意识伸手接过,动作自如,发现是吃的,就啃了一口沉甸甸的甜润水果。   兄妹四个互相看看,彼此觉得新奇又熟悉。叶央想问家里的情况,自从听了祖母在宗祠的话,她很想知道哥哥们少了爹娘照料是怎么过来的,而叶家兄弟则很好奇她这些年在外头经历了什么。   想说的太多,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开口,倒是叶二郎略略举高手中酒壶,别扭地开口:“二哥给你赔罪。”说罢,一饮而尽。   “我早就不放在心上了。”叶央找了个大哥斜对面的石凳坐下来,毫不在意,“在承光寺的时候,我看见二哥帮那个叫巧筝的姑娘解围来着,早知道你心地不坏,只是……”   她顿了顿,叶三郎抢话说:“吴家那个小丫头猖狂得紧,寺庙里也敢动武,二哥就不该同那些人来往。”   话题很快打开,沉默着听他们交谈的叶安北放下手中茶盏,淡淡道:“吴家虽为新贵,但这几年仗着权势便无法无天,连门房都敢向地方小吏索贿,已经被参了几本;倒是王家的几位,不愧为世家出身,品行都是一等一的。”   叶家长子开口果然不同凡响,一说话就从朝堂形势分析。他年少老成,却不像叶央只偏重某个方面,发展的相当均衡,无论行事做官都很得上峰喜欢,连皇帝都夸了好几回。一出孝期便升了三品的大理寺卿,执掌刑狱案件,这已经是朝堂里同年纪的官员中,比较高的品阶了。   ☆、谈天   相比之下,叶家算是权贵家族中子孙成才几率最高的,不过难免有意外。二郎叶安南将近弱冠之年,每日最大的爱好就是在京城里闲逛,凭借爵位和大哥的面子荫了个闲职,一个月里也有二十天消极怠工,原先整日同长公主的小儿子厮混享乐,去年长公主的嫡幺子成亲,黑白双煞少了一个,留叶二郎一人在纨绔界孤独求败,今年准备重出江湖,不料撞到亲妹妹手上,考虑着要不要洗心革面。      三郎叶安东在做皇子伴读,整日进出皇宫,唯一的好处是殿试时可以多加点印象分——他大哥考学士的时候成绩只得第二,可殿试却得了头筹,可见古代科举的人脉重要性。      要说皇帝对叶家,的确厚待,但这不能改变那个家族人越来越少的事实。到了叶骏,也就是叶央她爹这一代,长辈一拍桌子决定让几个孩子都弃武从文,再上战场,这个家非绝了后不可!      尤其是长子叶安北,他是在爹娘去西疆前受管教最多的孩子,具体方式为,敢碰刀枪棍棒或者兵书一下,立刻家法伺候。      三人中只有叶二郎会点功夫,还是偷着学的,和叶央比他只赢在年岁大有力气。三个书生哥哥瞧向看着据说身手不错的叶央,眼神很迫切:“爹娘会允许你舞刀弄剑?快,露一手给我们瞧瞧。”      被当成街头耍把戏的艺人,叶央相当无奈:“你们就不能说点别的吗……其实我也不算很厉害,在承光寺还不是被人偷袭了。”      “那是意外,当时我也没想到吴贞儿真敢拔剑。”目睹一切的叶二郎替她解释,本来只是拌拌嘴皮子,谁会想到有人会恼羞成怒到那种地步。      叶央第一次和师父以外的人动手,就长了个不能掉以轻心的教训,收获也算不赖。话越聊越多,对于过去的两年,叶央只说因为路远又没盘缠,加上外头不安定,所以现在才回家,也没敢直说是搭着商从谨的船来的,一切解释为收留她的人家心善,跟着商队过来的。      叶安北又问起她九岁时火烧库支粮草营的详情,叶央依据回忆细细回答,却没再掩饰师父的功劳,如实回道:“当年,的确是有个人和我一起去的,我就是仗着当时个子不高,帮忙探路。”      她这才知道不明真相的流言传播起来有多么强大。叶安北听到的版本是,当年库支围攻定城,兵临城下,本来要回京的叶央冒死赶到雁回长廊,单枪匹马奇袭粮草营,简直不能更为这个妹妹骄傲!      而事情的真相是,叶央被老爹扭送回家跟师父里应外合半路逃了,回去正好赶上围城,偷偷遛进库支后方放了把火。什么单枪匹马,她接近库支的时候动静稍微大一点就被乱箭射死了!      果子越来越少,话越来越多,没人关心昙花是不是开了,不过再说下去,一定会提起城破的事,所有人都在小心回避这个话题,叶央平静叙述了几句,便草草带过。      “阿央,我还记得你头次回京的时候,那会老二老三都还小,是我带着你四处走动的,想起来了吗?”叶安北这时候也不喝茶了,大祁的果子酒度数很低,多了也不会醉,末了又想到什么好笑的事,微微抿唇,“后来几天,你找到别的玩伴,就不太搭理我了。”      国公府的果酪好吃得让人恨不得把舌头也吞下去,这种用鲜奶酪浇在当季水果上的甜点很对叶央胃口,她咽下一口追问道:“……小时候的事记得不多,然后呢?”      “抚远候摆宴的时候,你和五皇子打了一架的事儿总记得吧?”叶安北是想到这个才笑出声的,“说来也怪,五皇子一向难接近,一张脸板得不近人情,笑起来都带着三分煞气,居然在那之后很爱和你相处。”      笑起来都带着三分煞气?      叶央有片刻愣神,是想到了另外一个人。假如那个五皇子跟商从谨见面,肯定特别有共同语言。      “看,你果然不记得了。”叶安北声音醇厚,轻笑着跟两个兄弟交换眼神,即便揶揄人的时候骨子里的贵气也难以磨灭。叶家出的都是冲锋陷阵的军事型人才,天生好武,也不知叶安北成了如今儒雅书生的形象,是挨了多少顿打。      旁边的叶二郎哀怨开口:“那你从西市策马而过的事,总记得吧……”      叶央七岁多,和几个新认识的贵族公子打赌,要在一炷香的时间内从慈恩寺塔的放生池里捞条红鲤鱼回来,于是偷了亲爹的爱马,抄捷径从西市疾驰而过。时间赶上了,可一路上踩翻的摊子吓坏的路人数量不少,那会儿,叶央也是相当豪气相当嚣张地甩银子了事。      年少的叶二郎那时正在读书,每天读得都是圣贤书,行事规规矩矩。但是看见妹妹活的如此随性,给他幼小的心灵带来极大震撼,骨子里不安分的血液瞬间沸腾,决定要轰轰烈烈地当一个纨绔。      “呵呵,二哥,我现在都改了,你也改吧。”叶央干笑着开口。她知道自己原先的身体不算严格意义上的好人,看不上丫鬟生的堂妹,还爱用下巴瞧人,但叶央早就决定洗心革面了!      院中的昙花开了一朵,莹莹的白色在月下散发出清淡香味,不过谁也没心思看花,兄妹几个围在石桌前,谈笑声在风中传出很远。   ☆、传旨   夏日天亮的早,叶央却醒的更早。在府里的大部分下人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蹑手蹑脚地爬起来,找个空旷又避人的地方舒展拳脚。   偷懒几天,生活也该步入正轨,因为国公府伙食不错,叶央觉得比从前精神更足,认真回忆着红衣师父原先教的吐纳方法,一板一眼地模仿,希望足够刻苦,日后就能保护好自己和在乎的人。   师父说按她目前的本事,足够在遇上一两个流寇山匪时自保,毕竟才十多岁,叶央不敢要求太多。但被个小丫头偷袭得手,让她更加清楚还要努力,最重要的教训是听见身后的声音,不要立刻扭头,先往前躲开。   比如现在,叶央打完一套拳,听见远处有沉重的脚步声,应该是早起的小厮,立刻踮起脚尖一溜烟跑回沉香堂,裙子不方便行动,险些让她摔了一跤。   云枝还在小间里睡着,叶央并没有吵醒她,自己回到屋里换身衣服,装成还没睡醒的样子。快到辰时的时候,云枝来服侍叶央起床,看着屋中景象,疑惑地把一套沾了泥的襦裙收起来,心里嘀咕:“奇怪,自从搬来沉香堂,娘子的房间里,每天早晨都能找到一身脏兮兮的衣服。”   已经是叶央的贴身丫鬟,云枝对她的称呼也亲近了很多。   叶央揉着眼睛,把一梦初醒的恍惚感演的十成像,正等着云枝给她穿衣服,从门外匆匆忙忙跑进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鬟,也不敲门,急冲冲地对叶央道:“大小姐,老夫人叫您赶紧起来,宫里来人了!”   一大早就来做什么?宣旨?   叶央满腹疑惑却来不及细想,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连滚带爬地从床上下来,好在本身醒的够早,有云枝帮忙套上衣服,立刻往门外跑去。   “娘子等等!首饰,首饰还没戴!”云枝在后面把人拽回来,随手从匣子里取出几根珠钗,不看颜色就插了叶央满脑袋。传谕的太监不管是太后还是皇帝还是皇后派来的,也不能穿的随随便便地去见,叶央刚回来没多久,新衣服做了不少,加上祖母给的几套首饰,差不多也够了。   顶着一头的珠光宝气,叶央急急忙忙地提气往门口跑,身后的云枝追都追不上。要是从前的国公府大小姐呢,一准儿会慢悠悠从床上爬起来,洗漱之后吃个早饭说一句:“让他等着呗。”   不过叶央这种没怎么见过世面的,来自皇宫的旨意就很重要了。沉香堂门口,叶老夫人一身深紫色诰命服,头戴珠冠,贵气又庄重,比她镇定许多,见到叶央后不疾不徐道:“我让管家陪着内宦在外院,能拖一阵子,你不必如今着急。”   国公府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接旨都接出习惯来了,不过一大早宫里就来人的情况却不常见。叶老夫人大约知道对方是为什么来,看孙女惴惴不安的样子,还是安抚了一两句。   “等下见了人,你不用说话,学着我的样子行礼便好。”叶老夫人又说,到底是对孙女不太放心。经过这些天接触下来,她发现孙女和乡野丫头唯一的区别就是她爹娘不是种地的,可日常的进食行走礼节,却半点不通。   还没来得及把礼数教给孙女一二,本以为宫里会晚几天才传旨,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罢了罢了,叶央谨慎,应该不会出错。   宫里来的内宦奉的是太后口谕,一通话说下来,大约是称赞叶老夫人把几个儿孙教养地很好,品行端方,太后念其持家劳累,所以赏下一些东西,顺便请老夫人去宫里坐坐。   最后叶老夫人跪地谢礼,叶央动作慢了半拍,但也学得八成像,全程恭敬低头一声不吭,当了个非常合格的背景。   知道家里有面子,却没想到这么有面子!   叶二郎那副德行,祖母还被夸成教养有方……不过纵向比较,叶二郎只是懒散,并没有欺男霸女或者泡在青楼里不出来,属于纨绔界还能拯救的那一拨。   之后老夫人和那宦官说了几句话,又让管事娘子拿了个绣着荷花的锦囊递过去,目测里面装的是银子,府里上下送走了传谕的一行人,叶央立刻发觉出脖子酸痛得厉害了。   ……赤金珠钗之类的,重量实在吃不消呀!   她见那些人走了,管家带几个小厮去送,屋里都是女眷,就顺手把一脑袋的首饰都摘了下来,左右活动着脖子。   叶老夫人将她的动作收在眼底,皱眉道:“阿央,你也该学学规矩了。”   “是,学!”叶央立刻提声保证,态度要多诚恳有多诚恳。假如她一辈子都跟红衣师父在小山村里过了,自在点也没什么,可如今住的是国公府,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往来的都是高官贵眷,就必须学规矩。   这个道理不用祖母说,叶央也明白,只是一些细节总改不过来。吃饭时她喜欢大口嚼,还几次差点用公筷扒饭,走路更别说了,昨天老夫人还在她裙角挂了铃铛提醒她注意走姿,可叶央一活动就跟拴了铃铛的猫一样。   平心而论,教导女孩儿比教叶家三兄弟难多了。三兄弟不听话还能揍一顿,还能请家法,可叶央……打手板子对她来说不疼不痒,上棍棒的话,传出去国公府的名声也不能要了,谁家会对府里金贵娘子动大刑的?   老夫人也很纠结。   叶家到叶央她爹那一辈儿,都是一等一的武将家族,老夫人娘家也是如此,将门虎女对刀枪了解得多,对刺绣了解得少,她当年学规矩时就很头疼,更别说提点别人了。      ☆、新贵和世家   “阿央,要认真学女红刺绣,算账持家。”过了半晌,叶老夫人换下诰命服,在沉香堂的正屋坐着,看管事娘子查点宫里赏的东西,一边提醒叶央。   叶央规规矩矩地坐在次位,点头如啄米:“全听祖母的。”叶三郎私下里对她说了一句话:祖母看着严肃,心地却很好。   叶央迅速领会了三哥的含义——都是那张脸惹的祸。比如她自己,比如祖母,再比如承光寺前一别就再没见过的商从谨。   大家都不是坏人,可或气质或长相,都很难让人亲近。叶央自己看谁都像嘲讽的上挑眼尾,商从谨全身的肃杀气没人敢惹,还有祖母布满皱纹的一张威严面孔。   跨过这道坎儿,叶央也学着三哥平日的亲昵样子和叶老夫人聊聊天,祖孙关系迅速拉近。   “像刚才大白天的乱了仪容,着实不妥。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要规规矩矩的。”叶老夫人又道。   叶央接着表决心,“是,要知晓礼数,到外头也不能给家里丢人。”   “今天学会。”   “是……什么!”老夫人的四个字差点把叶央从座位上震下来,瞪大了眼睛盯着祖母,连话都说不完整了,“为、为什么要今天学会呀?”   已经对这个世界有了基本了解,叶央大约知道,大祁的贵族女眷十五成年后就要筹备婚事,六岁开始习字念书,十岁学女红礼仪,十二就得看看账本,像叶央这个年纪,正是学理事管人的时候,她虽然没基础但好歹再世为人,现在补习难度不大,再说管人……她一记眼刀下去,还有人不服么?   ——可也不能像祖母要求的,今天就学会吧!   说话间,两个管事娘子已经打开了几个箱笼,并个精致的小匣子,里面装的都是宫里今天赏的东西。匣子里是一串拇指大的南珠,应该是地方刚送上的贡品,箱笼边缘都是包金的,打开来看,月色和素白的锦缎各有十二匹,抖开来看,盈着柔润的水色。   “还不明白吗?”叶老夫人指着那些绸缎,眼睛极有神采,像是在考她。   见叶央一时答不出来,旁边的云枝笑道:“这些料子没有一丝艳色的,花纹又多是暗绣的梅花为主,正是适合未出孝期的娘子穿。”   简而言之,皇宫里的人知道叶家的小女儿找回来了,赐的那些东西是给叶央的,然后让老夫人带着孙女进宫给大家瞧瞧。   来自皇宫的召唤绝对不能拖,次日祖母就得把叶央像头骡子一样牵出去溜溜……不是,让太后看两眼。   “咱们家……不是守孝两年么?”叶央迟疑着问,算算时间,她应该早不用只穿素色了呀!   云枝用为难的眼神瞧着叶老夫人,后者左右看了看,屋里都是自己人,于是直言道:“律法规定……孝期三年,可圣上急于用人……”   尽管直言,话也隐晦,叶央想了想才明白。   守孝在古代是个很受重视的活儿,大祁的一些规矩沿袭前朝,热孝为一年,期间不能外出不能宴饮,哪怕过年,都不能挂灯笼贴对联——这些都没什么,但第二三年孝期内,不得离家不得穿艳色衣服,这就很成问题了。   太-祖皇帝当年在前朝并非平民,当然也不是得宠的贵族,一朝翻身化龙,打的是“清君侧”的旗号,毕竟不是谁都有胆子光明正大的来一句“爷是要造反的”,以扫除奸佞的借口,更加名正言顺,在前朝世家中也能博个好口碑。   大祁建朝不足百年,皇帝只换了三个,第二任皇帝只坐了不到十年龙椅就死了。新朝代,尤其是像大祁这样的,掌了兵权后,最需要的那些世族大家的支持。文治和武治不同,前朝以武治国,百姓民不聊生,稍有怨言就派军队镇压,结果呢?   新朝的皇帝要吸取教训,平定天下靠武力,长治久安靠教化,可文治并非一两天就能达成的,需要长久努力。世族们不单是朝中,于地方也有极大影响力,在这个接受到高等教育很难的古代,皇帝培养出自己的文臣需要很长时间,如果是拉拢世家收为己用,就简单多了。   ——但也导致了一个最大的问题!   世族家大业大规矩大,守孝都是绝不含糊的整三年,不升迁不外放。哪怕是皇帝要提拔世家子弟,人家也苦大仇深地说一句:“家中有事,不敢离去。”   皇帝可以等,但黎民百姓不能等。一边是六部尚书空置,一边回答“不干,皇帝我们不干”,急着用人的天子能不着急吗?   在这个基础上,朝中乃至市井,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就是孝期两到三年都可,一年是底线。   跟随祁太-祖打天下发达的家族统称新贵,资历浅规矩也不大,对于这些家里出了大事还愿意给皇帝干活的子弟——比如叶央她大哥,天子就很赞赏,直接从少卿提拔到大理寺卿,连外放熬资历的过程都免了,算是对懂得变通的支持。   但也造成了新贵和世家隐隐对立的局面。尽管也有脑子活的世族适当变通了一些,但更多是持保守态度的,斥责为“乱了宗法。”   世族嘲笑新贵是不懂礼法的暴发户,新贵嘲笑世族为不知变通的老古板。   皇帝很头疼,又不好直接昭告天下:“守孝和干活儿不冲突,朕的江山还需要人才呢!”   按资历讲,叶央她大哥即使袭了国公爵位,也不能这么快坐上大理寺卿的位置,可种种考虑之下,还是提拔了他。一来是间接告诉那些世族,不是要乱礼法,而要知变通;二来也是对叶家的怜惜,并且沿袭到了叶央身上。      ☆、见礼   宫里赏了几匹绸缎和一串珠子,便能看出这许多道理,叶央暗自咋舌,她果然还是高看了自己。上个月,估摸着是叶央离开师父准备上京城的时候,定国公府出了两年的“软孝期”,皇帝为了鼓励叶安北为国报效的精神,狠狠提拔了一回。这对叶家来说是大喜事,正准备稍微操办一番,过了几天,连流落在外的小女儿都找回来了,更是喜上加喜。   不过……   “祖母,为什么必须要一天之内学会全部礼数?”叶央还是疑惑,试着打商量,“就算要入宫谢恩,也可以晚一日。”   哪怕多给一天,以她的学习能力,应付应付贵人还是可以的,但明天早起就要入宫,时间还真赶不上。   叶央并没有偷懒的意思,在她看来,要享受,首先得承受。住在国公府里锦衣玉食,但相应的,也要承担大小姐的责任,总不能所有好事儿都叫她一人占全了吧?   目前看来,迅速伪装成一名合格的贵族女眷,是叶央最重要的责任。   “娘子不知,过了明天,接下来一连几日都没有个好日子,所以老夫人才赶着去觐见宫里的贵人。”叶老夫人用眼神指了指云枝,后者很机灵地开口,一桩桩为叶央解释。   这就不用隐晦着说了。大祁不苛求孝道到死板的地步,但为了朝中乃至民间保持良好风气,除了教化引导外,还大力扶持了……宗教。无论是道教佛教都异常兴盛,贵族和百姓平日里行事,也会遵循黄历上的忌宜。   明天就是个宜出行见贵人的好日子,再想等下一个,就要过十天了——皇帝的妈叫你进宫看看,你还等十天以后,定国公家是不想干了吗?   “好吧……”叶央愁眉苦脸的答应,两个管事娘子一左一右把她搀扶起来,云枝行了个礼告退,跟着回房为大小姐准备衣服了。   叶老夫人年轻时就做事利落,老了愈发干练,她为叶央定下的目标很明确,也很简单:“什么女红管账先不着急,在明天入宫之前,能够穿戴一身锦衣华服并珠玉首饰,娴熟文雅地向各位贵人问安,见了人知道该怎么称呼,再加上饮茶进食的姿势标准规范。”   叶央站在房里,听着祖母在门外给她限定的标准,突然觉得眼前景象开始眩晕,事儿还没做就起了退缩的心思。   “祖母,要不我还是在家装装病,您自己去,等十天半个月,我再陪您一块儿。”她伸展手臂,让云枝套上一身藕色的广袖深衣。   进皇宫穿的衣服,不能太华贵超出了贵人们的穿着,也不能不华贵让太后觉得受轻视,云枝选的颜色既素净又庄重,正正合适。然后把挑了几缕头发绾成髻,再插上一支碧玉簪便好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叶央年纪尚小,不用戴上整套首饰。   “说的什么浑话!”外头叶老夫人呵斥一声,隔着门板依旧中气十足,“收拾好了便出来同娘子学着礼数规矩,若学得好……你每日不到辰时便去后院练拳的事儿,我就不计较了。”   声音朗朗,掷地有声。   云枝为叶央穿上一只鞋子,抬头问:“娘子,什么练拳呀?”   正在整理腰带的叶央,突然僵了。她,她还以为自己藏得够好,谁都不知道呢!   那天晚上哥哥们说过什么来着?噢,对,祖母在闺中时双手均可开长弓,穿杨射柳未逢敌手,人称女中养由基。   “娘子,若是称呼宫里的贵人,有品阶的一定要称呼品阶,看到太后,要说太后娘娘万福,同时行个万福礼,这个娘子自己学会了,但姿势尚不标准,学一遍我的样子。”叶老夫人拨了两个府里最尽职尽责的管事大娘,据说其中一个的姐姐就在宫里任女官,教起人来得心应手,“双手指尖相对,然后屈膝弯腰,向贵人见礼要弯的深一些……对,娘子做的很好,再弯一些,注意,千万不要探脖子!”   叶央鞠躬鞠得头晕眼花,苦着脸道:“再弯下去,我头上的那些簪子恐怕就掉了!”   “这就要娘子掌握了,还有,行礼抬手时,腕子上那两只玉镯也不能碰出响声的。”教她的人毫不含糊,一边死盯着叶央见礼时一丁点不标准的地方,一边给她恶补知识,“称呼人时,若对方是没有品阶称号的平辈男子,可叫其公子,或根据排行称其某郎,千万别直呼人家的姓名!若是女子,可叫其为某娘子,若是德高望重或年长的女子,叫一声大娘也是可以的……”   一个头两个大,叶央拿出当年给程序找漏洞的精神,拼命记下对方说的每一个字。   “娘子的万福礼学得很好,下面该学肃拜礼了,还有吉拜和凶拜,注意这两种手势有差,千万别行错了!不不,凶拜今日还是别学了,省的娘子弄混。”教礼仪的大娘嘴里念念有词,末了着急道,“娘子的习惯又回去了,万福礼是弯腰,不是探脖子!”   叶央被她喊得一个哆嗦。   男子要考明经进士,得学礼乐射御书数,大祁并不是一个崇尚书生文弱的朝代,叶央她大哥打架不行,也是正经学过骑射的。她起初觉得同男子相比,这个朝代女子既不用承担养家责任,地位又不低,简直不能更幸福了——现在看看,也不轻松,起码她就做不到在躬身行礼时保持发髻不乱镯子不响。   一上午的时间就在不断的跪拜弯腰中消磨过去,叶央揉揉酸痛的脖子,被人扶着去沉香堂祖母那里吃饭,感觉走路都是飘的,管事娘子可比她的红衣师父难对付多了!   “娘子,走路的姿势我们下午再学,中午学吃饭。”云枝见大小姐生不如死的模样,试图宽慰她,可惜的是只起到了反效果。   叶央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踩到裙角,“……怎么,还得学吃饭呢?”   云枝笑道:“万一太后娘娘留您和老夫人在宫中用膳呢?”果真是考虑全面的忠仆。   ☆、第33章 再遇商从谨   还是那张降香黄檀木桌,不过两个人吃饭,却摆着四冷四热八道菜。八道菜还是省事的,因为叶老夫人说这顿饭的主要目的是让叶央练习拿筷子,所以简单着来。   “娘子,这提箸呢,既不可拿的太高,也不可拿的太低,中间偏上些便好,夹东西要稳,吃东西要慢,切忌大口吞咽,娘子平日里就有这个毛病。”叶老夫人一碗饭都吃完了,管事娘子还立在一旁,耐心教导叶央的手势。   什么东西都只能尝个味道,叶央饿着肚子眼睛发绿,嘴边的一块肉还被人坚定地夺去。   “娘子,若是宫里赐同膳呢,也记住适当,吃个五分饱便好,不可在贵人之前动箸,不可越过贵人的箸,记下了?”   叶央狂点头,她要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柔弱贵女也就罢了,平时运动量不大倒不容易饿,但她不仅常跑常跳,还处在长身体的时候,眼下肚子咕咕叫得厉害——况且听三哥说,这个月贵族女眷中开始流行花式蹴鞠了,为了学规矩一顿就只吃那么点东西,实在受不了。   没有老夫人的意思,谁也不敢给叶央多吃饭,只让她反复练习用筷子夹豆腐,肩要平,手要稳,手肘不可支着桌子,派菜的公筷和个人的筷子不能混用,不过宫里用膳有专人派菜,倒也不用担心。   在严苛的管教下,叶央每一口都用最标准的姿势咽下食物,照这个速度下去,她吃饱至少得用一个时辰。旁边伺候的云枝估摸叶央吃的六分饱,看了看老夫人的眼色,就差人撤下饭菜了。   “我……那鸡腿我才吃了一口!”叶央两眼哀怨,瞧瞧这个瞧瞧那个,都快哭了。算了,为着家里的面子,她忍!   叶老夫人说要午休,一屋子的人散了一半,云枝端来清口的茶,对叶央道:“娘子,哪有大家小姐在人前会直接夹鸡腿吃的,您可千万记着管事大娘教的。”   “鸡腿在盘子里难道不是给人吃的吗?不给吃你端上来干嘛?一只勤勤恳恳的小母鸡,每天不敢少吃一口米糠长到这么大,献出生命,就是为了被摆在盘子里让你看看然后撤下去吗?”叶央振振有词地一拍桌子,她在山村里的时候,想吃点荤腥都不容易,来往都是靠天吃饭的普通百姓,大家日子都不容易。   云枝说不过她,于是转口道:“娘子回房歇一会儿罢,下午咱们接着学。”   叶央面如死灰地被她搀进去,其实她不爱睡午觉,但能偷会儿懒也是好的,走路时已经有了大家闺秀的风范,抬腿迈门槛时,裙角那拴猫的铃铛只响了一声。   “……就当练练轻功了。”叶央苦中作乐地琢磨。   沉香堂左次间,叶央的临时闺房,早就有个人等在那里,头发半白眼尾皱纹丛生,精神却很好,叶老夫人什么时候都不露颓相。   “祖母万福,您不是回房午休了吗?”叶央活学活用,道了个万福。她自以为掩饰的够好,可每天早起出门的事儿还是没逃过叶老夫人的眼睛,果然姜是老的辣,还是学乖吧。   叶老夫人挑眉,眼中依稀还有当年青春正茂时的风采,得意道:“我回去睡觉,留你自己在房里,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溜出去,那谁能找到?”   从前的叶央就没少干这种事儿,不止在国公府那一个月,于西疆时也是如此,叶老夫人可常常听儿子抱怨,说生了个闺女自从会走以后,只有每天三顿饭准时出现,其他时间都不知道溜达到哪儿去了!   “呵呵……祖母,我怎么可能跑呢……”叶央干笑着解释,不过她刚刚的确有这个打算来着。京城是全大祁最繁华的地方,她只去过承光寺,还未能得见天子脚下的风光。   学规矩太累人,她要不跑就有鬼了!   叶老夫人见多识广,根本不吃叶央这一套。论耍无赖的本领,孙女比起叶二郎差得远,论哄人的言辞连叶三郎都不如,所以轻松把她的一切意见都打回去:“我就在这儿盯着你,明天入宫之前,哪里都别想去。”   在祖母虎视眈眈的目光下,叶央认命地练起了走姿。这副身板显然更适合习武,背直腰细的,而且还比同龄人长得快,叶央已经习惯了大步流星走路生风,管事娘子有的是办法,拿来一根绳子拴住她两只脚,这样一来,每次迈步的距离固定,快一点就会……   “哎呦,我的脑袋!”叶央已经记不得自己第几次摔倒了,连屋子角落摆着的冰盆里都只剩一滩水,她揉着额头,在云枝的帮助下从地上爬起来,怏怏地坐在矮凳上,“再摔下去,我脑袋都傻了,日后还怎么看书写字?”   叶老夫人突然想起了什么,恍然道:“云枝,去大郎书房里拿几本诗词来,然后去我房里拿本《女经》,免得明日太后和阿央说话,她再一问三不知!”   什么,又多了文化课程?   叶央还没来得及阻止,云枝就很利落地出了门,不多时回来,怀里抱着厚厚的一叠子书,让人将茶具挪到一边把书放在圆桌上。   “……这么多?”叶央随手拿起一本翻了翻,大部分都是她不熟悉的诗词,背起来很难,“一天之内,孙女可绝对记不住的。”   叶老夫人也觉得难为人了,于是放宽对叶央的要求,改口道:“不要求你全部记住,看个熟练便好,有些名句要记得,《女经》也得好好读读。”   缩减了一些工作量,剩下的依旧不少。叶央叹了口气,脸颊本身就没什么婴儿肥,露出愁容更像个大人,“祖母,咱们家不是专门出将才么,女经里的什么三从四德,真的适用?”   将门家族,世代无论儿子还是儿媳妇,都不是好招惹的。叶央七岁策马横穿西市,闹得一路人仰马翻,往上可以追溯到她娘在西疆战事初起时,同丈夫一起奔赴战场,再往上还能追溯到她祖母在闺中弓术无双百步穿杨,让某位小将军倾慕不已——顺便一提,当年那位小将军就是后来死在南疆的叶央她祖父。   “这么说,你是觉得我们将门虎女,就该有别于那些娇弱文雅的世家女子,不该去学那《女经》?”叶老夫人颇有兴味地看着孙女。   叶央不知道祖母现在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于是实话实说:“孙女觉得吧,自从新朝建立,许多不必要的繁文缛节得以废除,这是好事。为何只有《女经》而没有《男经》,为何女子不能行商入仕?这对我们来说,实在太不公平了……”   “荒谬!”叶老夫人同她对坐,一拍桌子震得另一边的叶央都跟着茶碗抖了抖,“果然在西疆长了胆子,连这种话都敢说出口!”   大祁的风气相对开放,但在古代号召男女平等还是很不现实的,叶央被教训了几句,缩着脖子认错:“祖母,是阿央糊涂,再不敢了。”   叶老夫人斜眼看她,“你可是不服气?”   “绝对没有!”叶央赶紧摇头,眼睛里却很倔。或许她初来此地时是个婴儿,十几年的生活也能磨出古代女人的性子,可目前为止,那些三从四德还没到把叶央彻底改造的程度。   叶老夫人垂眸思忖了片刻,似乎回忆起了什么,干枯却仍有力的手指点着桌面,问道:“照你刚才的意思,是觉得咱家的女人既学功夫,又不能落下规矩,是太……强人所难了?”   “总不可能人人都全才,学什么就会什么。”文武双全难度太高,不如专注一个。叶央接话接的很顺,之前说的“绝对没有”,显然心口不一。   僵持了一会儿,叶老夫人缓缓舒出一口气,脸色缓和许多,“你吃鸡腿,跟你吃蹄髈,不冲突罢。”   叶央正在思索这句话的含义,叶老夫人又道:“可能二郎三郎忘了告诉你,祖母我也写得一手好字,眼睛没花时刺绣也能拿得出手;你娘在京中那些年,来往的贵眷应酬,没有一次出过错,每次都教人夸一个好!”   还,还真有文武全才的……叶央一时语塞,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她自己做不来,所以觉得别人也做不好。   “不是将门的女子便天生不通礼数,你说的全部都是在给自己偷懒找借口。若我刚才脸色有半分缓和,你这小家伙指不定还能说出什么呢。”叶老夫人拉过叶央的手,深深地看进她眼里,“一个人要是只通兵法拳脚,那是莽夫,空有满腹经纶,叫酸儒。还有你问,为什么只有《女经》没有《男经》……”   声音低了下去,叶老夫人微微一笑。   叶央觉得,祖母在透过自己,看另外一个人,不由得满腹疑惑。   “我记得从前有人问过和你一样的问题,那会儿,我同你一个年纪。”叶老夫人温热的手掌松开,保持着浅淡的笑意,“前朝女子觐见贵人或长辈的常礼为跪拜,直到大祁,才改常礼为站着的万福礼,你知道是何缘故?好了,不说这个了。”   难道大祁也诞生了天然的平等主义者?叶央精神一振,连声追问:“祖母,你就说说罢!”   “想知道?”见孙女忙不迭点头,叶老夫人卖足了关子,才慢吞吞道,“我那右次间里有一屋子书,都读完你就明白了。”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她!   叶央也跟着一笑。不是不爱读书,只是她爹屋子里只有兵法,红衣师父完全忽视了文化教育,才显得人有点偏重一门。   见孙女的小脑袋里想明白了,叶老夫人起身,站在她旁边,抬手做了个万福礼,指尖相对时,腕子上两个银镯子只是微微晃动,并未碰撞出声。年过六旬的老人仍能如此,叶央大受鼓舞,拴着细绳的两只脚,迈出了稳稳的一步。   ……   六月十二是个好日子,黄历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宜出行。不到巳时,定国公府正门便备好了一架绛紫色的四驾马车,里头端坐着一身诰命服的叶老夫人,和藕色深衣的叶央。   “别看了,等会马车往西走,由建福门入宫,一路都不经过坊间,安静得很。”叶老夫人出声提醒,从上车起孙女就想伸头往外看,可惜碍着昨天学得规矩,忍了又忍。   叶央的一根指头已经搭在帘子上,正要掀开又放弃了。她只想瞧瞧京城的热闹,不过听祖母话里的意思,她走的这条路没热闹可瞧。   不管个子再怎么挺拔,叶央的年纪却不大,好奇心是不缺的,在马车里都快坐不住的时候,突然觉得速度慢了下来,车夫在外通报了一声,原来是到建福门了。   得了赏赐要进宫谢恩,叶老夫人昨日下午便投递了名帖,太后自然允了,宫门的侍卫对叶家的马车很熟悉,只来了一人查明车上并无兵刃便放行。   王爵之家可以行至第三道宫门,而以叶家从一品的爵位,叶央只能坐着马车至第二道宫门再下车步行过去。叶央在宫婢的搀扶下走出马车,又回身去扶祖母出来,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恭谨优美,显然是下过狠功夫的。   才走了几步,远处有人牵着一架马车而来,车夫是用走的,显然里面没坐人,但看规格,分位绝对不低。尽管宫道够宽敞,叶老夫人还是带着叶央往左走了几步,以示退让。   车轮安静驶过的那一刻,叶央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眼睛死死盯着过去的马车,很久才回头。   “入宫便要时刻注意一言一行,我能提点你的地方有限。”叶老夫人压低声音提醒道。   叶央立刻回神扭头,紧跟上祖母的脚步,迈出的每一步都像用尺子量过,距离很接近,已经九分像个文雅的大家闺秀了。至于少的那一分,是因为七岁那年进宫一次,大部分人还记得叶央从前是什么德行,无法无天的大小姐突然转了性子,索性留一分,让她表现成个明朗型的闺秀。   只是,叶央现在已经没心思考虑留出那一分明朗了。   ——她看见过去的那辆明黄色马车,车轮涂着一层黑乎乎的东西。叶央记得,那是胶草熬出来的。   要去太后住的兴庆宫,必须绕过一片面积不小近似于湖的水池,大祁尊崇宗教,那水池也命名为窥仙。池中并未种上荷花,所以显得更加浩淼,水上只有从岸边延伸出去的一道石廊,以及湖中心的一座凉亭。   日头还不高,傍池而走,被风送来的水汽教人十分舒适,甚至有一丝微微的寒意。一大早就赶着入宫,叶央只希望太后跟她们说两句话,千万别留人吃饭啊!   兴庆宫就在窥仙池旁边,一路上叶央低头低得脖子都酸了,脸上还得保持着觐见贵人时发自内心的喜悦,她很同情祖母,诰命服那一套更沉!   在宫人的引路下,叶央并未直奔兴庆宫的正殿去,而是往偏殿的某间宫室走——理由很简单,总不能让太后等着叶家人,就算这个时间太后起了,也得让她们现在偏殿等一会儿才传召。   不过刚走到一半,又来了位宫婢行礼说,太后已经在兴庆宫正殿了,传叶老夫人和叶央过去。   太后的徽号略长,原谅叶央补习时间有限没能背下,只记得称呼她为圣宁太后。把昨日祖母交代的内容在肚子里过了一遍,就跟着宫人改道,往正殿走去,一路上屏声敛气。   正殿里的人并不多,只圣宁太后坐在上首位,右次座空着,几个宫人垂手立在一旁,还有位女官打扮的人,跪坐在圣宁太后左侧方的地上,面前摆着一副茶具,还用小火炉在烧水。   叶央看那东西第一眼就觉得熟悉,于是不着痕迹地轻轻移动视线,多看了看才想起来——这是在表演茶道!在古代茶并不只是饮料的一种,冲泡的过程也上升为欣赏艺术。那位女官动作娴熟优美,应该就是在表演。   “我自己整日在这兴庆宫,闲极无聊想着找人来坐坐,倒让老夫人跑一趟了。”圣宁太后和叶老夫人年岁相仿,脸庞却年轻许多,说话时神采飞扬,眼中带笑,看上去倒很好相处。   叶老夫人连声称不敢,对太后行了个万福常礼,叶央也紧随其后,说着“见过太后,太后万福”,重重躬身,手腕上一对羊脂玉镯子连晃都没晃。   动作完美,昨天练到深夜,付出果然是有回报的!叶央暗自夸自己,嘴角尽量保持着羞涩的笑容。   “哎呦呦,那就是你家小孙女?我头回见时她才七八岁,一转眼就长得这么高了!”圣宁太后连连招手,“快过来,让我瞧瞧。”   要说叶家小女儿的呢,从大内到民间俱有传闻。区别之处在于,民间百姓只知她九岁火烧库支粮草后死在定城,而宫里的人都听说过,叶央敢在寺塔下捞放生的功德鲤鱼,敢骑马从闹市上过……还和皇子打过架。   现在的叶央却稳重许多,面对圣宁太后的招呼有道了句万福,侧头看向祖母,得到许可后才往前走了散步。   “个子高了,模样也好!”圣宁太后似乎不记得叶央曾经揍过她的第五个孙子,还是夸赞。   又寒暄了一阵,圣宁太后请两人入座,叶老夫人坐在右次位,叶央坐在祖母身旁,腰背挺直,目不斜视,能少说话就少说话。   “我近日得了种新茶,正好请老夫人来尝尝。”圣宁太后微微一笑,又让那女官烹茶。   正殿四周都摆了冰盆,正中却在生火,面部生的有些硬朗的女官扇旺炉火,煮开冷泉水。又从一个青色小瓷坛中用木勺取出些茶叶,借着炉火的余温烘烤。   明明是夏天,那女官也不急不躁,一举一动都分外悠然,像在舞蹈。   待茶叶烘得更干一些,女官用玉石碾子将它研磨得更细,几乎成粉,然后分装在几个茶碗内。此时泉水已经沸腾,再用长柄木勺舀出泉水,冲泡茶粉。   普通人平日最多就拿些好茶好水冲泡,上到世家下到农门,都这么喝。女官展示的是大祁饮茶的最高规格,茶叶研磨得再细也不能完全溶在水里,而是在沸汤中浮沉,构成种种图案。   上等的饮茶方式,并不只有观赏泡茶人的动作那么简单,等会儿茶碗分别送上来,还要赏玩茶末构成的图案,据此吟诗一首更是上品。   叶央对一套流程并不陌生,她当年想从程序员转型成文艺女青年时,曾买过一本陆羽的《茶经》,里面有过类似的描述,只可惜那本书看了几页就放到一边——所以,她等会儿要怎么喝这杯茶?   叶老夫人教她规矩时想着,大热天太后更可能赏叶央一碗冰酪吃,再加上茶道规矩繁琐,也就略过了这部分内容,留着日后补上,谁想到圣宁太后她偏偏就喜欢夏天饮热茶!   祖孙俩为难的时候,茶也冲泡好,叶老夫人偷眼看了下叶央,见她气定神闲地坐着,很投入欣赏女官的动作,安心了几分。   反正孙女伶俐善学,就算她不会品茶的规矩,照着别人的样子学也就过关了。   “老夫人,我听闻你家小孙女在民间辗转两年才得以归家,一路定是吃了不少苦头,不如第一碗茶,就赏给她罢。”圣宁太后坐在上首,眼波含笑望过来。   叶老夫人身子一僵,推辞道:“阿央还是小辈,太后莫要惯着她,第一碗茶还是您先来。”   看圣宁太后的表情,是非要让叶央做个示范了,她开口又要说些什么,却被叶央轻声抢先道:“祖母,太后赏我东西呢。”面色十分期待。   “看看,她都等不及了。”有了圣宁太后的话,上前一个宫婢端起第一碗茶,脚步缓移走到叶央侧面。   叶央也笑吟吟地伸手去接,完全忽视圣宁太后弯起的眼睛,和祖母紧张的目光。   “砰!”   谁料就在接过的一瞬间,不知是宫婢松手太快,还是叶央伸手太慢,竟然一个倾斜,整碗热水扣在叶央裙上,天青色的茶碗骨碌碌在地上滚了一圈!   “太后!”叶央神色慌乱,起身跪地一气呵成,急忙道,“刚刚茶盅端上来时,阿央看见里面的茶叶研磨得极细,茶粉结成大团在中间,旁边几团小的,觉得有趣便看呆了,不料失手打翻,辜负了太后赏赐,阿央有愧!”   她裙上沾着一些茶叶,还冒着热气,也不知人烫坏了没有。   叶老夫人起身道:“我这孙女,没福气喝太后的第一碗茶,惭愧。”   “快起来快起来。”圣宁太后叹了口气,佯装不悦,“只不过翻了个茶碗,就紧张成这副样子,老夫人的孙女不如之前胆大活泼了,可不像叶家人。人烫着没有?”   “回太后,不碍事。”叶央慢慢爬起来,偷偷和祖母交换了一个得意的眼神。她哪会什么品茶,太后又格外热情,让她尝第一个,万一说错了还不坏事?干脆找个借口翻了茶碗罢!唯一惭愧的,就是拉那个端茶来的宫婢下水了。   叶老夫人心里也一松。叶央刚才那番夸赞茶水的话,无意之间正合了赏茶时“众星拱月”的图案,说得倒也文雅。   “湿着衣服到底伤身。”圣宁太后并不是难相处的人,真是担忧叶央身体,便差了两个宫婢带她下去换衣服,还让仔细检查哪里有烫伤地方,赶紧去取药膏。   叶央在心里欢呼一声,总算能找个地方放松了,千恩万谢地行礼告退,脚步轻松离开兴庆宫。   正殿后面是太后住的地方,几个小宫室也安置了女官宫婢,叶央的身份,既不好在圣宁太后的屋子里更衣,又不能去宫婢的屋子,偏殿却有正经为夫人们准备的休息宫室,正好得用。   两个小宫婢领着叶央往偏殿走,一路又要经过窥仙池,日头渐升,有了灼人的温度。   “坏了,我的衣服还在马车里!”叶央走到一半停下来,她是有套备用衣服,却没随身带着,于是对前面那宫婢道,“要不我们先去取来?”   小宫婢看着叶央下身的下摆,为难道:“您如此行走实在不妥,不如让奴婢们送你到偏殿,然后再去拿更换的衣服。”   一来一回时间耗费不短,圣宁太后和祖母还在正殿,总不好等太久。叶央想了想,回马车换衣服肯定不行,于是提议说:“你们有两个人,一个去拿衣服,我和另一个去偏殿……就在前面吧?你取了衣服后赶紧回来,也能省些时间。”   “奴婢遵命。”如此一来,可以节约一小半时间,宫婢也觉得好,走之前反复提醒她道,“这条路只通向偏殿,您绝对不会走错,一直走,右拐就是了,奴婢马上回来。”说着,一路小跑远去。   叶央点头。多大的人了,怎么可能连路都不认识,况且还留下一个人引路呢!   另一个小宫婢胆子似乎很小,不敢同叶央说话,只垂着头默默前进,好不压抑,更压抑的是没走几步她居然停下来,行了个万福礼。   叶央发现四下无人,视线正沿着窥仙池望出去,觉得有异样后看向前方,脚就像黏在地上,怎么也走不动。   路没有塌,也没有什么看着就不好惹的后妃挡道。叶央面前不远,站着的是一个少年,十三四岁的模样,可周身的煞气却比什么人都浓烈。   风仍然送来舒适的水汽,窥仙池上波光粼粼,让人眼中一片恍惚,比梦里还恍惚。   “哈……”叶央下意识开口,硬生生把“哈士奇”三个字压下去,强笑道,“……哈哈,好久不见。”   商从谨一身玄色薄衫,前襟绣了一条金龙,双手僵在身侧,一动不动,身后跟了三四个人,叶央只认得那个姓聂的侍卫。   怎么会在这里见到他?   “都退下。”过了片刻,商从谨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冷冷开口。   叶央也想离开,却发现他的话似乎不是对自己说的。   聂侍卫和几个宫婢都远远走开,连叶央前面那个小宫婢都跑远了。这段路上,就只有他们两个,隔着仲夏的风不远不近地对峙。   叶央还记得夜晚江上的水贼,伤寒后那夜干净的帕子,只是想想,又觉得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真的是你。”   商从谨轻笑起来,只说了四个字,柳树梢上的一只麻雀吓得飞向天际。一呼吸之后,他终于决定了什么事,大步跑向窥仙池,一跃身跳了进去。   投、投湖了!   叶央还在想着怎么打招呼,就看见商从谨在自己眼前跑过去,跳进水里,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   “坏了,这家伙连狗刨都不会!”   在舢板上商从谨落入水中,还是她拽了一把的。叶央来不及考虑别的,三步并作两步跟了过去,商从谨还在池中扑腾,只留一个头顶在水面沉浮。   眼看水就要完全没顶,商从谨似乎呛了不少水马上就要昏迷,连挣扎的动作都小了。叶央心一横,顾不得许多规矩,也跟着跳进去,入水前看见聂侍卫在远处发现了这一幕,正在赶过来,提着的心一松。   她最多保证商从谨不会淹死,可没那个力气把人捞上来。   入水后叶央立刻向商从谨的方向游去,抓住他的衣领一提,紧接着觉得不对劲——水并不深,才能没过她下巴而已。商从谨比叶央高半个头,肯定淹不死!   “你……”或许是不会水的人紧张,商从谨没发现吧。叶央刚想开口安抚,水中却有一只手,死命抓住了她的。   力气太大,叶央连续挣脱了两次都没能挣开、   聂侍卫已经赶来,马上就到岸边,在无数宫婢侍卫慌张的神色中,商从谨仍假装在叶央身边挣扎,窥仙池的水下只有他们才知道,有一双手在牢牢交握。   商从谨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颤音:“对不起……我就是,太想你了。”   ☆、第34章   叶央很绝望,同时还有对哈士奇智商的绝望。   当年京城的权贵后代里,最与众不同的就是叶央,胆子大性子野,半点闺秀的气质都无,在贵女的圈子里有如一匹野马,冲个众人措手不及。   而王侯圈子里,最为出名的是五皇子,他没有叶央那么凶残,反而很和善,相当和善,可同样让人避之不及。五皇子就算生的再挺拔俊逸,也不会招惹女眷的眼神,原因无他——煞气太重,谁敢接近?   叶央又擅自加了一条,五皇子脑子不好使。   她听几个哥哥说过那段同五皇子不打不相识的孽缘,对商从谨的印象也不错,但是没人告诉她,五皇子的大名就是商从谨,就连“商”是大祁国姓的事还是无意间知道的。   这不怪叶央,古代没有动不动提起天子姓名的习惯。   故人相见,更何况还是幼时相识,商从谨激动一下可以理解,但激动到跳水自杀就完全无法理解了,皇宫上下谁都知道五皇子不会游泳!   叶央深深叹息。   商从谨他他他……是不是傻!情绪激烈之下,想好好说几句话甚至喝杯茶都不成问题,但私下里找个没人的地方,商量着来行不行?屏退众人自己跳到水里,等着叶央去救的时候趁机抓她的手是怎么回事儿?   明明在船上对战水贼的时候看着挺正常,怎么今天办的事儿只想让她掐着商从谨的脖子摇晃并且大喊:“你这是抽的什么疯!”   只为了名正言顺地接触叶央,便去跳窥仙池……脑子一根筋呀!   好在大祁并没有什么“女子当众落水就算湿漉漉日后抬不起头”的风气,一切解释成叶央前往偏殿时偶然发现有人落水,奋不顾身上前去救,圣宁太后还另赐了叶央一根簪子。   没人敢跟太后说,窥仙池岸边的水深最多到人下巴。   当晚在定国公府上,忙的团团转的叶安北,闲的全身长毛的叶二郎,以及发愤图强的叶三郎纷纷回来,问的都是同一个问题。   “祖母,阿央真的把五皇子逼得跳窥仙池了?”   这就是真相和流言的差别啊!   宫里传出来的内容是,五皇子失足落水,左右无人只好叶央去救,基本符合真相。而外头流传的版本为,混世大小姐和煞星五皇子的又一次对决,五皇子还是输了,被吓得跳了窥仙池。   “……这都是谁传出去的!”叶央从沉香堂后头绕出来,刚喝完姜汤的舌尖还是辣乎乎的。有了上回伤寒的教训,她再不敢托大,沐浴更衣擦头发,步骤一样不缺。   叶三郎坐在左次位,率先站起来问道:“阿央,你晚饭怎么也没出来吃?可是病了?”   “哪有这么娇弱了。”叶央随意地摇摇头,又想起什么,从叶老夫人开始,挨个行礼道,“祖母万福,哥哥们万福。”   叶三郎吃了一惊。眼前还是他的亲妹妹吗?才一天工夫,怎么就像变了个人,行走气度不比受过十年闺阁教导的世家女子差,因为出身将门,还多了几分不卑不亢的大方。   叶央暗自得意。她昨儿苦练一天,就学会了这么多,从窥仙池里爬上来以后,就草草换了衣服回家,在圣宁太后面前没能彻底展示一把,相当遗憾。   “手怎么肿了?”叶安北心细,一眼看见叶央行礼时右手比左手粗了一圈。   “呵呵呵……意外,意外。”叶央干笑着嘴上这么解释,心里对商从谨翻了个白眼。谁家掉水里手会肿?还不都是被他捏的!吃晚饭时连筷子都拿不起来,害她只好在屋里喝了碗粥了事。   不管发生了什么状况,入宫谢恩总算糊弄过去,圣宁太后生性开朗,见多了宫里的阴私事,倒什么都不往心里去了,豁达的很,还好生关切了一番叶央的身体状况。   接下来几天,只要圣宁太后不一时兴起再叫叶央过去,她就能痛快地享受几天锦衣玉食的生活,慢慢学规矩了。   大祁贵女的娱乐活动很丰富,文的有行雅令饮茶,武的可以踢蹴鞠投壶。但是叶央什么都玩不了,她刚来京城没几天,一个朋友都没有,自然和此无缘。未出阁的闺秀在长辈陪同下还能出去游玩一番,可叶老夫人近期也不打算带她出门。   有得必有失,叶央试着宽慰自己。   折腾了一日,众人都累了,尤其是叶安北,他新官上任,要处理的案子一大堆,在沉香堂说了会儿话便各自散去。叶央和祖母住的近,早早洗漱睡下。   云枝是个极妥帖的丫鬟,知道叶央怕热,把地上用冷水洒扫过一遍,临出门时还说:“娘子,老夫人说了,让您明天早上再出去,记得换身结实点的胡服,别把新做的好衣裳糟蹋了!”   叶央黑着脸,“知道了。”   那点小秘密被老奸巨猾的祖母掌握得相当彻底,叶央叹口气坐在床上,披散着头发却没什么睡意。卧室里点了四五支蜡烛,照的通明,她干脆借着烛光,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本书,随手翻开了一页。   这是下午从祖母的小书房里拿的,讲的是前朝至今的一些名人大事,正史和传闻参半,打发时间刚好。   “笃笃。”房门被轻轻敲了两下,云枝探进来半个脑袋,“娘子在读书?我就歇在隔壁,若是蜡烛烧完了,喊一声就行。”说罢进来,又取出一根雕花紫烛,立在烛台上。   屋里更明亮了一些,云枝笑了笑,又说:“大少爷那儿的藏书更多,娘子要是感兴趣,我明日就取来些。”   一本就看得人头疼了,叶央并不打算成为个文武双全的人,只想多了解这个世界,别连皇帝姓什么都不知道,一路上同商从谨相处下来,居然什么都没意识到,于是催促:“你赶紧去睡吧,我这边不碍事。”   等云枝离开,她盘腿坐在床上,揉着发疼的右手,翻开了第一页。   竖排版的字看起来倒不伤眼睛,习惯之后叶央看得很快,正史和野史结合不很枯燥,尤其是其中某个人物的传记,让她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原以为就算大祁民风再开放,也不会做出这种事来的!   在叶央手中的书里,记载了本朝开国初期一个传奇女子的经历。那女子出生在江左,原本是农户家的长女,人称江左袁夫人。   袁夫人一生跌宕起伏,二十岁时正逢太-祖皇帝刚平定天下,百废待兴,难民们好不容易安定下来,又赶上天灾,是出身农户的袁夫人,想出办法缓解了饥荒。   原来在建朝之前,她始终在偏远村庄里守着十亩田地和家人过日子,也不知着了什么魔,非说有办法能大幅度提高作物的亩产量,一研究就是许多年,满门心思都扑在上面。   等到大祁建朝后,袁夫人的研究也有了成果,果真拿出质量极好的麦种水稻,以前一亩良田在丰年时运气好可亩产二三百斤,可即使老天不赏脸,只要不遇上大旱之年,袁夫人的麦种稻种依旧能稳定亩产二三百。   她也没什么守着优质稻种发财的想法,反而常常为农民佃户送去一些。质量好的水稻在大祁广泛播种,粮食丰收,几乎养活了半个大祁的人,化解饥荒于无形!   袁夫人得以享誉天下,还受到太-祖皇帝接见,赏金百两,受赏时她却推辞说,那亩产高的稻种并不是她的成果,而是得益于某个同姓的前辈,只把他的成果发挥出十分之一——   叶央读到这里,一拍床板,嘴角止不住上扬。   她在大祁一定有个前辈,就是这位“袁夫人”!还说什么“得益于某个同姓前辈”,那不就是袁隆平吗?不过同杂交水稻动辄亩产七八百斤而言,古代条件有限,能有袁夫人的成果也是惊人。   继续读下去,就是野史传闻的内容多一些了。   说是袁夫人当年拒绝的并不只有太-祖皇帝的赏金,还有皇帝的后妃之位!以民女的身份当上贵妃可谓一步登天,但她还是离开京城,去和当年陪着自己研究水稻的某位仁兄过日子了。   袁夫人名气太大,以至于流传到今,丈夫的名讳已不可考,只能按她的本姓称呼。   如果不是她,大祁不可能这么快恢复生息!也正因为袁夫人的作为,本朝女子的地位才大大提升。   而“为何只有《女经》没有《男经》”的问题,袁夫人也曾提起过,现在还备受争议。   当年有御史说,袁夫人离京时的狂言悖论理应治罪,皇帝神色黯淡却回道:“你们若一人有她的本事,朕便治她的罪,若没有,便连个狂妄女子都不如了。”   叶央读罢此篇,良久不能言语。   一个身为前辈的穿越人士,满腹才华,一不唱歌跳舞,二不卖身青楼,三不乱抄名人诗词,反而扑在了默默无闻改善民生的大业上——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   相比叶央,投了个好胎,稍受一点挫折就哼哼唧唧,太娇气了!   合上书卷,再抬眼时她目光炯炯心潮澎湃,此刻子时的梆子,刚响了一声。 ☆、第35章 深夜都没睡下的,并不只有叶央一人。 皇宫大内,某间宫室里也是灯火通明,商从谨愣愣地凝视自己的左手,心里的温暖表现成脸上的笑容,极其……瘆人。 “殿下,还不睡?”聂侍卫隔着门问了一声,本来没指望听到回答,屋里的人却让他进来。 商从谨嘴角上扬,眼神依旧恍惚,轻声说:“她真的还活着。” “殿下,您从下午就开始念叨这句话,至少几百遍了!”聂侍卫无奈地摇摇头,今天正好是他值夜,路过时发现寝宫还未熄灯,试探着问了问,没想到殿下真的没睡! 主仆静默片刻,商从谨把自己的左手翻来覆去地看,又说:“阿央怎么会在宫里?” 聂侍卫回道:“殿下您忘了,昨日定国公府投递了名帖,叶老夫人是带着孙女进宫谢恩的。” “阿央……是叶家的孙女啊?”商从谨还是神游着喃喃。 完了,殿下果然疯了。 聂侍卫暗自摇头。自从听说叶家的小女儿找回来,五皇子就始终处在呆兮兮的状态中,好在平日根本没人敢近距离接近他,所以谁都没发现。 过了半晌,商从谨又不吭声了,宝贝似的捧着他的左手,看够了才担忧地问一句:“我是不是把阿央抓疼了?” 您才知道啊!叶大小姐多坚强的人,都差点被你抓得疼哭了! 聂侍卫忍不住流出两行清泪,试探着问:“殿下,那您……还记得自己跳窥仙池的事儿吗?” “我不会游泳啊。”商从谨迷蒙地抬起头,眼睛直勾勾盯着聂侍卫,“哦对,我见到阿央了,很舍不得她。” 嘴角抽了抽,聂侍卫对主子的逻辑越发难理解了,“那您就去跳湖?” “不然怎么办。万一阿央要走呢?我又不好直接上去拉住她,那么多人看着,只好想个办法,让她来找我了。”商从谨闷闷回答,低下脑袋,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少年脸颊柔软,仔细看还带着几分稚嫩,垂头丧气的,趴在桌上没一会儿就睡着,终究是累了。聂侍卫等了一会儿,听见均匀的呼吸声,小心翼翼地把他的殿下扛到床上去。 ……如果叶央知道是因为这个理由,自己才浑身赤裸地从窥仙池里爬出来,还成了京城贵族圈子里的新话题,一定会在从西疆出发时就坚定而决绝地不去马贩子那儿砍价,然后老老实实地走陆路回来。 总之,要避开那个在某些时刻会智商掉线的哈士奇。 京城传的风言风语,对叶央的评价也不同,有的说当年的混世魔王又杀回来了,有的说在雁回长廊时的举动就能看出她可成大器,细枝末节不必计较。至于当事人,任外头随意评论,自己完美地避开了流言的漩涡中心,由于受到袁夫人事迹的鼓舞,正在家里发愤图强呢。 叶央捧着一盏冰过的乌梅浆,一睡醒午觉便在屋里用功读书,比她大哥当年考科举的劲头还足,只可惜不是坐在书桌旁,而是歪在床上,云枝在旁边打扇子,手里举着的也不是四书五经,而是野史话本。 “云枝,你不要小瞧野史,有对开阔视野很有帮助的。”叶央还为自己的偷懒的行为找借口。天愈发炎热,除了趁早上还凉的时候出去转转,其他时候她都呆在房间里。 云枝摇几下扇子就歇一歇,不过并非沾染了她懒洋洋的习气,而是怕叶央受风,见角落的冰盆化得差不多,又张罗着去换。 “屋面洒点水就好了,用冰太多,浪费。”叶央头也不抬,翻了一页书吩咐。贵族人家都有凿冰窖储冰的习惯,实在没有,夏日早市上也有卖的,叶家并不穷,主要是亲戚少开销少,她却不爱铺张。 见云枝忙着用竹枝沾化了的冰水洒在地面,又细细扫开,屋子清凉不少,叶央又道:“一本看完了,你去我大哥书房里找找还有没有别的。” “这……”云枝犹豫了一下,为难道,“娘子,大少爷书房里有些重要的,我现在不是他的丫鬟,不好随意进出。” 对了,叶安北怎么说也是新上任的三品官儿,万一书房里有些要紧的公文,弄丢了可不好。叶央想到此处,便说:“那就等他回来,我自己问问。” 对大祁已经了解的差不多,古往今来的奇女子也并不只有袁夫人一位,不过她是最让叶央觉得有可能同为穿越人士的,其他的本朝奇闻异事由正准备春闱的叶三郎,和走街串巷游手好闲的叶二郎共同补充。 叶央倒真听了不少东西进脑子,有些还是书里没写出来的。史书只记前朝事,现在皇帝的八卦不太容易找,好在有胆子肥的叶二郎在没人处同她说过几句。 也让叶央更深刻地认识了商从谨。 本朝皇帝总共八个子女,皇子五个,老二夭折。其中太子和五皇子是皇后嫡出,二三四和三位公主都是嫔妃所出,皇后在生五皇子的时候血崩而死,对皇帝来说,换个正妻就代表换个太子,他对现在的接班人很满意,所以后位至今空悬。 最倒霉的是五皇子。本来帝后恩爱,按理说皇帝应该更宠这个小儿子一些,但他出生那晚星孛破空,紧接着皇后就死了——星孛在民间又称扫把星,再加上五皇子生来就一副煞气逼人的脸,皇帝爱妻之下难免认为是那个倒霉催的儿子害死了老婆,所以对他很不待见。 具体表现为,每年快到皇后忌日,皇帝就会找个借口让他出宫呆一阵,小时候是去某个王侯家暂住,长大些就派点人手,让五皇子天南地北到处晃去,就是别那段时间在宫里给他添堵。 当时听到这儿,叶央一时伤情,连叹好几口气。让那么小的孩子每年都出去流浪一回,这是什么爹呀! 她和商从谨小时候就有交情,甚至能说是当年五皇子唯一的朋友。怪不得在船上,他会有意无意地试探自己……叶央心里的一些疑惑在了解始末后得到解答。同情商从谨之余,却也不得不承认,现在皇帝不疼儿子,却真是个好领导。 从建朝起就大小战事就没断过,可如今的大祁虽不算民生无忧,但整体水平还能保持温饱,在古代算是相当难得了。 知人善用,不拘一格,朝臣得力,最重要的是看重定国公,叶家过的还算可以。而对叶央来说,这是个自由而有无限希望的时代。 清楚地活在世界上,是叶央人生的第一个目标,之前她的目标是扮演好那个“叶央”,但现在已经不需要了。或多或少受到了那位大小姐事迹的影响,叶央从前只是个运气不好的程序员,竞争对手用了非正当手段抢了她的位置,也做不到以眼还眼。 努力,是她对生活最基本的认知,不过现在叶央的起点已经比别人高,可能更轻松些? “娘子,老夫人说叫您过去。”叶老夫人身边的管事娘子在外头敲了几下门,笑着进来,打断了叶央的那点感慨。 她和祖母住隔壁,有事喊一声便能听见,走几步就到了。叶央利索地下床,一开门便一阵热浪扑面打来,正是最热的时候。 “哪日下场雨便痛快了。”叶央边走边和云枝说话,步伐动作比之前俱得体许多。 叶老夫人不似叶央那么贪凉,此时坐在正堂,看着桌上一幅图纸样的东西,不时和管事娘子交谈几句。因为大孙子公务繁忙还没娶媳妇,儿媳妇走的又早,现在一把年纪也不得闲,阖府里里外外都得一把抓,叶老夫人见孙女来了,便道:“最近有个适宜动土的好日子,也该给你起座小院了。我正愁着选哪里,你也来看看。” 叶央点头上前。修葺新院子,添置人手是最近要忙的,尤其是前者,务必尽快定下日子,选个宜破土的良辰吉日不那么容易,向牙人买些丫鬟小厮就简单多了。 起初叶央也不适应动辄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当成货物买卖,但也无力改变什么。前朝逼良为贱的事屡见不鲜,不过大祁把这行收作官营,户籍变动统统记录在案,强迫人家卖儿卖女的情况少了不少,大部分都是生活不下去,不得已才为之的。 比起守在家里饿死,还不如找个好人家帮工,存够了银子也能把自己赎出去,有的比平民过得好些——叶家就是个很不错的选择,主家人口简单,加上叶央才五个。 “现在总共有三处地方,你看哪里好?”定国公家里最不缺的就是地方,叶老夫人今日得闲,拉着管事娘子把府里的空院子清算一遍,太偏远的地方不考虑,竟然还有三个地方让叶央选择。 “祖母看着办。”叶央想都没想便回答。她自己戴个玉佩都要纠结半天的正反面,更何况是三处院子选一了,从前为自己买东西,叶央也不似别的姑娘,挑挑拣拣好半天定不下来,她省事,计划好了需要什么,到店里直接拿了就付钱。 叶老夫人一摊手,“我才不管你这个。” ——原来她们家的人都有选择困难症,感情是遗传!叶老夫人年轻的时候挑些珠钗首饰也头疼的很,不如射箭简单,弯弓出去,结果就确定了。 祖母不管,叶央只好看着定国公府的图纸犯难,那三处小院子都不错,云枝在旁边立着,被她抓来提供意见,“云枝,你觉得哪里好?” “这个……” 支吾半晌没说完整一句话,叶央忍不住摇头。一家子选择困难的,没治了。 “这个院子离三哥那儿近,平日找他说话也方便,但三哥要读书,不好打扰;那个院子离祖母近,也方便我过来早晚问候……”叶央伸出刚刚消肿的右手,指头在图纸上戳戳点点,发现了什么似的问,“二哥的小院旁边也有空地,离大家都近,怎么不考虑这里?” 叶老夫人脑子不糊涂,断声道:“别被你二哥带坏了!” 好吧……叶央又陷入难抉择的状态中。 “要不,还是大少爷旁边的院子吧,离老夫人还近些,又不至于太打扰老夫人休息,更方便娘子拿些书来读。”云枝想了想,打量着叶老夫人的脸色,缓缓开口,“娘子每日要早起,那个……恐怕离得近了会……” 叶央知她是说自己练功夫,坚持了几年一下子放不下,还是别每日早晨折腾,打扰祖母了。有了贴心的丫鬟提供建议,就能准备起请工匠的事来。 “还是你想的周全。”连叶老夫人也夸了一句。 云枝羞赧低头,眼里闪着盈盈的光,目光有意无意的,落在图纸中叶安北住的院子上。   ☆、第36章   整个定国公府笼罩在一种忙碌而喜悦的奇异气氛中,叶央好像一根儿成精的海参,天热了会夏眠,成日守在家里不出去。   懒归懒,功夫却半点没落下。叶安北住处旁边的小院正式修葺的第一天,叶央已经能窜上六七尺高的墙了。   等到仲夏的灼热逐渐消退时,属于叶央的院子也翻新好了,还没入住,名字倒是先确定下来,就叫清凉苑。清凉苑坐北朝南采光良好,共三间大屋四间耳房,叶老夫人又拨了两个管事娘子给她,加上贴身丫鬟云枝,还有六个小丫鬟,十个杂役——这还是国公府贵女中配置最低的了。   “好热好热。”叶央用袖子抹了把额头上的汗,从屋外走进来,胡服比襦裙利索,这几日她都穿这个,“三伏天都要过去了,还是闷得厉害。”   云枝用温水投洗了一条帕子,过来给她擦汗,笑道:“三伏天已过,马上就是娘子的生辰了,那时候老天为娘子下场雨,就再好不过。”   叶央生在七月初七,正是乞巧节,可本人手却笨得很,别说绣花描红,连穿针引线都做不来!   又随意说了几句话,云枝想把敞着的屋门关上,走到门口时抬头看了眼,只见铅云在天边镶了一圈儿,扭头说:“娘子,恐怕要下场雨了。”   “那感情好。”叶央最近正复习师父教的一套掌法,每天活动量不小,出汗很多。不过也不是全无好处,她现在眼瞳明亮身姿笔挺,自然焕发出鲜活的生气。   话音刚落,一阵凉风骤起,夏日雨来得及,天边那道乌云几乎立刻被吹到了头顶,日光阴沉下来。   “娘子,可要去换身衣服?”见起了风,云枝放下遮挡尘土的纱帘,步伐轻巧地走回叶央身旁,“毕竟胡服……”   “是市井平民才穿的嘛。”叶央顺口接过话。   北疆外是胡人的地盘,起初虎视眈眈,曾被前朝的皇帝打服过一次,趁着改朝换代的时候蠢蠢欲动,又被大祁的开国皇帝打服了,当年叶家几乎一代人都折在北疆,却换来了胡人每年秋天来京城的岁贡。   不仅如此,胡人的良马衣着都融入大祁的生活中,窄袖无下摆的胡服由于活动方便,也成了军中及平民男子的着装主流,不仅如此,女子有时也穿胡服劳作。只是京中的世家斥其不端,对胡服厌恶得很。   叶央对他们的鼠目寸光,很惋惜。   但是再惋惜也得赶紧换了衣服,叶央正起身时,从门外进来一位稀客,白色长衫,风流倜傥,手中极有格调地捏着一柄扇子,叶二郎挑起纱帘,含笑道:“阿央,明日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说起来,叶央现在还住祖母的沉香堂,平日叶三郎来的最多,叶二郎比较怕老夫人,除了请安就是闲逛,标准的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儿怎么来了?   “什么好地方?”一身汗味的叶央离他远了些。   叶二郎却毫不在意,靠近几分悄声道:“明日祖母要出去,我都看见后门备车了。我们等她出了门,我带你去逛逛京城有名的地方,在祖母之前赶回来,你不说我不说,哪个人敢多嘴?”   叶央眼睛一亮。   叶老夫人坐镇家中,她没胆子偷偷溜出去,就算想逛遍京城,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如今得了机会,怎么能不高兴?当下兄妹俩就敲定好详细的外出计划,只等明日祖母出门后实施。云枝在旁试图阻拦,未果。   府里最对叶央脾气的,还是二哥。连叶三郎见她常穿胡服都会皱眉,叶二郎就完全没那么多意见,还称赞“英气过人”,私下送了匹好料子,让她专门做件胡服。叶央看那杏色的锦缎光滑,舍不得用掉,一直收在箱笼里。   雨来得很快,闷热之后是清凉,几声雷后便下起来,叶二郎不想冒雨回去,怕弄脏了一身白衣,站在廊下目光迷离地远望,时刻保持着贵公子漫不经心的风流,等他妹妹换好衣服,出来接着聊天。   定国公府之外,京城上下盼了好几日的雨也笼罩在西市顶上,不少露天摊子都收拾东西回家,却有一把固执的油纸伞停在街边。   “殿下,属下仔细问过,叶姑娘自从那日离宫,就再没出过定国公府,也没有大夫进出,应该不是病了。”聂侍卫带着一顶遮雨的斗笠,从商从谨手中接过伞柄,替他撑伞。   五皇子垂下眼睛,看着脚边淅淅沥沥落下的水珠,“那她怎么不来。”   “兴许是不爱出来了?”聂侍卫猜测,“以前叶大小姐是爱在西市闲逛,不代表现在也喜欢出门,您日日在这儿等,也……”   声音渐低,聂侍卫没敢把话说完整。自从在宫里见了叶央一面,她从西市打马而过的那个时间,商从谨总在这附近等一个时辰,雷打不动,然后再坐轿子或马车回去。他不怕热,可周围几个铺子因为没人敢越过商从谨上门,都很久没生意了。   商从谨不出声,周身的煞气愈发凝重,更加低落。第一次见叶央的时候,他是形单影只的皇子,她是前呼后拥的大小姐。   回忆起从前,那时候定国公府风头正盛,巴结叶央的不少,她却对谁都抬着下巴,哪怕是自己。偶尔商从谨也在思索,叶央说可以去西疆找她,是一时豪气的话,还是认真的邀请呢?   没有答案,他只知道,七岁的叶央眼里除了一个模糊的“家国天下”,没有任何人存在,成熟得令人心惊。到了京城双方于承光寺暂别,商从谨听来了定国公府的消息,便确定那人真是一路同行的叶央。   可是在船上,不管他怎么试探,叶央都没有半分异状,一定是把自己忘了。   叶大小姐身份金贵性格大方,是贵族圈子里的风云人物,所到之处呼朋唤友。可是能被商从谨称得上朋友的,只叶央一人。在她眼里商从谨是千万人之一,在他眼里叶央一人抵得过千万人。   所以,她一定是忘了。   再见面时,商从谨预料到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她说一句:“哦,是你。”但在窥仙池畔,叶央眼中惊喜,明明白白地写着:“啊,居然是你!”   五皇子在等,等她想起来七岁那年在京中的朋友里,有一个叫商从谨的。   “聂侍卫,回去罢。”商从谨转身往青色油布的马车方向走。   聂侍卫撑着伞一路跟上,“殿下,明日还来?”   “还来。”言简意赅的两个字,商从谨笃定地点点头。只要愿意等,肯定会有结果的。   ……   一夜大雨在黎明时渐渐停止,叶央迎着晨风起来,空气凉爽清澈,走几步,隔着鞋子都能感受到石板上冰凉的水汽。园子里的花草枝叶被洗的分外干净,她趁着人都没起来,放开速度小跑了几圈。   ——多健康的生活方式!   接下来,等祖母出门,就能迎来享受的生活方式了。在沉香堂吃早饭时,叶央和二哥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脸埋在粥碗里微微一笑。   叫上几个丫鬟小厮陪着,还有二哥,就算祖母回来知道了,也不能怪她擅自出府。听说京城东西两个集市都很繁华,也不知该先去哪一个。   选择困难的叶央又一次纠结,连熏肉吃起来都没滋味了。   “这有什么好想的,先去东市,离得近些,而且听说最近西市不太热闹,几家铺子都暂时关张了。”叶二郎替她拿主意。   叶老夫人今日去的不只是哪位夫人家,按理说也该带叶央一同去见见世面,多结交几个贵女,她却独自走了,还不说做什么。叶央满腹疑惑又不能直接问,反正祖母也不会说。   又等了半盏茶的时间,去门口探路的小厮回报说叶老夫人走远了,不会中途折回,兄妹俩这才放心上路。臭味相投一拍即合,是叶央同二哥的相处状态,大哥和三哥都太正经,不好玩。   定国公属于封侯最早的家族,府邸处在京中最好的位置,从后门出去,过一条街便是东市,叶央和二哥各自穿了较普通的一件衣服,尽量让自己看上不去那么显眼。可惜叶二郎在市井间太出名,几个大商铺都认得叶府的二公子,总归低调不到哪儿去。   长街的青石板微滑,叶央步子却很稳,昂首前进,眉目间不见柔弱只有坚定,叶二郎边走边看她,突然觉得带着扮成男人的妹妹出来玩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对了阿央,你知道祖母为什么出去不带你吗?我听说,崔尚书的夫人摆宴,邀了好几位夫人呢。”夏风拂过,叶二郎笑弯了眼睛,刚想通什么,迈过一处水洼,侧眼瞧了瞧身后的几个小厮。   叶央好奇追问:“为什么?”   “大哥要娶媳妇呗。”他笑意更深,一副有热闹瞧的样子。因为库支扰乱西疆,朝中武将的子女难免有几个因为守孝耽误成家的,叶安北就是其中之一。他早就袭了定国公的爵位,却还没半个子嗣,叶家又人丁单薄,“传宗接代”成了主要任务。   ——不是不能纳妾,只不过主母未进门,就先有一堆妾室和庶子女实在说不过去,对他们家来说,首先要确保爵位有继承,再考虑开枝散叶,故而叶安北屋里至今一个人都没有。   地位不凡,未有妾室,家中人口简单,嫁过去就等当家作主,叶安北简直是京中贵女们梦寐以求的黄金单身汉。   这都多少年了,还没个人帮忙管家!故而孝期已过,讨个好孙媳妇成了叶老夫人心上最要紧的事儿。   “哎呦!”   叶央正同二哥你一句我一句地讨论,身后传来一声痛呼。   云枝正扶着石板地面,眉头蹙起,慢慢站起来低头道:“地、地上太滑,我刚刚没走稳,摔了一跤……”   “伤着没?”叶央见她脸色不太对。   云枝连连摇头,看了眼有些破皮的手心,用帕子擦擦裙子上的一点泥水,“娘子,不碍事的,你们不用管我。”   话虽这么说,可叶央觉得云枝应该是摔惨了,素来俏生生的活泼面孔,此时苍白一片。 ☆、第37章 东市上多为古玩玉器,绫罗绸缎之类的上等品,前去逛一圈不揣着几十两银票,根本什么都买不起。叶二郎今日带叶央出来,除了玩乐,也是为给她买几样东西,等清凉斋修葺好了,一道送过去。 府里之前没有准备叶央的衣裳穿戴,一部分是现做现买,另一些首饰是祖母匀给她的。叶央爱不爱戴还两说,有些款式明显是妇人戴的,不适合她。 至于少女该买些什么,作为纨绔界最上进的一员,叶二郎当然了然于胸。 “你房间正中挂的,还是郑大家的春花仕女图最好。”一行人先进了一间书画铺子,叶二郎抬头看墙上的几幅画,用折扇指着其中一幅道。 叶央也随着他的指引望去,怀疑道:“二哥,你确定?”画中仕女惊鸿一瞥,晃得人心颤巍巍,如此美人更适合挂在正经的文人世族大小姐房中。 ——叶二郎可是亲眼见过他妹妹一脚踢歪了碗口那么粗的树。“要不……还是另一幅《泛舟秋江》?”他犹豫一下。 最后敲定的却是一幅卧虎图,猛虎趴在青石上甩着尾巴,懒散中带着不容置疑的王者之气……真的挺适合叶央。 叶二郎付过银子,面皮很白的儒雅掌柜立刻拱手表示会差人送到府上。他同叶家二公子是熟人,给了个厚道的价格。 东市中不乏贵人进出,一路走来叶央还见了几个五六品官家的子女,不少主动和叶二郎打招呼的,叶二郎心知他们是巴结的多,只淡淡点头。 “那些人……以前都捧着你,不过现在还是不要结交的好。”纨绔也不是傻子,表面上不正经,心里却很明白,等那些人都走了,叶二郎低声提点。 叶央重重点头,末了笑道:“从前是不懂事,可现在都这么大了。”她到底和那个叶大小姐不同。 好在性格差异可以解释为定城一战后褪去了年少轻狂,现在的叶央,虽做不到彻底的规规矩矩,但那点小活泼又不到给家里惹麻烦的地步,刚刚好。 又走一段便到青丝坊,京城中最大的首饰铺子,每年新摆出来的珠钗都能成为最流行的款式,用料讲究,花样精致。 “青丝坊的珠玉首饰不错,脂粉却一般了,只那装脂粉的盒子雕琢得很讲究,你若喜欢,我们也买一个。”叶二郎说起这些头头是道,丝毫不在意旁人眼光,还试图就明年流行的发簪款式发表一下意见。 叶央仅仅觉得那些东西精巧好看,戴在自己头上却兴致缺缺。她在府里上蹿下跳也就罢了,戴着一脑袋珍贵簪子,还不都掉下来? “二哥,随便看看就好了。”叶央边说边往门外瞄,街对面似乎有个买佩刀的铺子,门口摆出来的精致短剑让人瞧着就心痒痒。 佩刀并不能作兵器使用,而是一种未开刃的装饰刀具。和叶二郎大冬天都不离身的折扇功能差不多,都是衬托贵公子或儒雅或不羁的气质。 “等过几日天不那么热,你总要出去走动一番,结交一些言行端正的朋友。”叶二郎一本正色,他自己乱七八糟的朋友什么都有,管起叶央来却毫不含糊。简而言之就是,我能学坏,你不行。 “你别看国子监的司业大人两袖清风,他儿子却不是什么好东西,好赌不说赌品还差得很,嫡女在家里天天同庶妹过不去,连几个妾室日子都不好过,以后要离这种人远点儿!”叶二郎继续苦口婆心的教导,见妹妹心不在焉的模样,叹了口气,可算知道平日祖母唠叨时自己不耐烦的德行多招人气了。 又随手拿起一根缀流苏的银簪在叶央头上比划,“等回去了你问问大哥,哪家大人品行端正,教导小辈也不错的。至于哪家人最好躲远点,问我就成了。” 对这种交友都带着权衡的做法,叶央不置可否,反正叶二郎只规定她交些益友,没说必须要结交几品以上官员的益友。叶央动作迅捷,一拧身躲过那根簪子,让二哥扑了个空,笑道:“这发簪的流苏太累赘,不衬我。” “是不怎么合适。”叶二郎点头,又说,“样式倒挺好看,买回去放着也好。” 叶央扫了一眼,“搁柜子里落灰多可惜啊……云枝,你看怎么样,不如我送你?” 云枝之前在巷子里摔了一跤后就不怎么言语,闷闷的跟着大小姐,走路时还有点摇晃,叶央让她先回府歇着也不去,此时勉强露出一个受之有愧的表情,“娘子,这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我戴不了,买回去放着也糟蹋。”凭良心讲,云枝把自己照顾的真是不错,知冷知热的,哪怕不为这份情,恩典下人的事不少见,叶央拿东西送她说得过去。 一根银簪材料不贵,细致的是做工,云枝身为国公府的一等丫鬟戴这个颇有些贵重,却耐不住叶央往她手里一塞,瞪着眼睛说:“不准拿出来!” 叶二郎笑了一声:“反正是我出银子,你可真大方。” 打趣几句又让店家把新打的首饰都拿出来,从簪子到镯子,一样样地给叶央看过,“这个太纤细,不称你气质;那个太娇俏,不和你气场……” 叶央觉得她二哥都要和首饰店的掌柜一起哭了。 她的长相气质本来就和“柔弱娴静”不沾边,浓眉和眼尾一起上扬,时下流行的女子首饰很难找到搭配的。 “不如这个?”叶央也试的翻了,随手拿起一支乌木发簪,尾端镶嵌了一块翠玉,样式简单大方。 “马上就到你生辰,那时候宴席一摆,肯定要请些女眷,没些首饰衣裳怎么行……”叶二郎还在絮絮叨叨,眉头蹙起发愁的模样,倒教几个小女孩侧目不已,扭过头看她手里的东西,无奈道,“阿央,那是男子用的。” “男人的?”叶央一愣,“青丝坊不是……” 叶二郎折扇半开,掩着嘴轻笑:“女客是比较多……但也有女客买回去送人嘛。” 叶央还在琢磨他的意思,云枝倒先红着脸低下头。原来是买回去送情郎的,大祁风俗果真豪放!不过就算送人,也并非叶央所想的大大咧咧递出去,而是在贵族少年少女聚会时找个没人的地方,偷偷摸摸的给。 见二哥笑的得意,叶央目光狐疑,试探道:“二哥,你没少收人家的东西吧?” “哪有!”叶二郎一本正经地反驳,又被她盯得心虚,“……从前偶尔聚聚,品茶行雅令,那都是主人家的好意,我怎么能拒绝?” 整个青丝坊转下来,叶家兄妹两个眼睛都挑花了,愣是没找出比那根乌木簪子更衬叶央的,叶二郎只好含泪买下来,想着在叶央生辰前找几件拿得出手的首饰给她。 “等下再去别的店挑挑,就不信全京城还没有我妹妹能用的东西了?”叶二郎支使小厮付账时开口,眼神漫不经心地扫过那些挑了一圈的珠钗,却定定地落在从门口走进来的几个人身上。 “怎么了?”叶央并未转身,察觉到哥哥状态不对,问了句。 “户部尚书的嫡次女,还有御史台大夫的嫡长孙女。”叶二郎压低声音回道,示意叶央赶紧转身。 叶央疑惑回头,脸上却渐渐舒展出一抹笑意。 ——不用二哥介绍,她也认得其中一个。那人下巴都快抬到房梁上去了,在承光寺那一剑,叶央还记得清清楚楚呢! “二郎,你怎和那市井奴厮混在一起?”来人声音依旧傲慢猖狂。 叶二郎不悦地皱眉,“我已经告知过你,那是我们叶家的人……阿央?阿央你身上为什么杀气这么重?快把衣袖放下去,你莫不是要打人罢——” …… 西市街头,人来车往,却独独有个地方只立着个少年,方圆七尺无人敢接近。 “殿下,叶家三公子不是说了,他妹妹近日都在家里,很少出去,恐怕是不会来西市的。”聂侍卫四下看了看,走到商从谨身边小声劝,“今天来的可能性,也不大。” 更何况他日日在这儿等,跟尊门神似的,周围的店家不敢开门,连摊贩都不吆喝了,西市一天比一天冷清。再这么下去,恐怕连皇帝都知道了! “既然和三公子一道读书,私下里让他捎给妹妹几句话也行的,做什么非得在这儿干耗着?”聂侍卫的建议总算有用了一回。 商从谨冷着脸,终于不再充当店铺门口赶客的门神,沿着街道慢慢往皇宫的方向走。 他走到哪儿,哪儿的人声就减弱几分。 商从谨已经习惯了,只好尽量加快脚步,不给人家惹麻烦。西市热闹,总有一些角落注意不到那尊煞神,照样吵吵嚷嚷。 “敢偷到我头上?胆子真是不小!把银子交出来,快点!除了银子还拿什么了?”远处一群人把个二十岁出头的男子围在中间,领头的揪着男人衣领喝问。 那个小偷神情慌张,仍然一口咬定说:“是你看错了,我什么都没拿!” “还敢嘴硬!”领头的就要一拳打下去。 商从谨看在眼里,微微皱眉。大祁律法严禁平民自动私刑,抓到小偷也应该送去官府,而不是自己先打一顿出气,正想着阻拦,脚步便不自觉走近了些。 起先还很硬气的小偷,发现远远走过来的少年面色阴冷煞气十足,似乎是冲着自己来的,腿一软差点就跪下了,“我招,我什么都招!你你你……你别过来,别过来啊!” 只是想让他少挨一顿打的商从谨,停住脚步,默默转身。 雪上加霜,火上浇油,屋漏偏逢连夜雨……聂侍卫同情地跟在殿下身后,眼前闪过一连串的成语或俗语,回头狠狠瞪了那群人一眼。   ☆、第38章   ——到底是没能打起来。   叶央的挽袖子动作只进行到一半,吴贞儿白眼几乎要翻得眼珠脱眶,可一个被叶二郎拦住,另一个被不认识的年轻妇人拦住了。青丝坊的老板颇警觉地把值钱首饰装起来,视线在他们之间游移,紧张地吞了下口水。   那老板人到中年还生的清俊,此时瞪着眼睛却显得不那么精明。   叶央冲店老板一笑,说:“掌柜的,你放心,我们不弄坏你东西……不管怎么说,还要感谢人家,不然我也不可能这么快回去国公府。”   最后三个字,她说的很重很慢。   吴贞儿脸色一变。   同朝为官,官职高低各有不同。叶家王家吴家哪怕都是三品官儿,也得分个高下。   叶安北是新上任的大理寺卿,主要管的是案件审理,在朝中各项势力中处于边缘地带——大家只要不犯错,是没什么机会进大牢的;吴家人里,叶央只认得那个刺她一剑现在还不停翻白眼的小丫头,她爹是户部尚书,掌管户籍和财政收支,在朝堂能说得上两句话。   至于王巧筝,也就是那日在承光寺处处被吴贞儿挤兑的文弱温婉少女,来头最大。她爹只是四品官,但亲爷爷肃文侯可是御史大夫——监管百官时不时参上那么一本,属于朝中争相巴结的对象!   比较下来,叶安北虽然有个一品国公的爵位,朝中势力不如王家,但比吴家好那么一截,这也意味着从身份来讲,叶央能放心大胆地和吴贞儿过不去。   ——可惜,挽袖子撸胳膊去把吴贞儿暴揍一顿在光天化日之下是不可能的,从她盯叶央的吊梢眼里就能看出来,吴贞儿吃准叶央不敢动手。   很明显她不了解从前的叶大小姐多么无法无天,用下巴看人也是叶大小姐的专利。   只是叶央真的不能动手,不然她大哥以后也别在官场上混了,她仅仅能稍微活动下手脚,端端正正地站好。   太难为人!一直以来叶央遇到的人都不错,比如红衣师父,比如山村里帮衬过她的村民,再比如商从谨。而坏人只有一个,就是至今还占据着雁回长廊的库支。像吴贞儿这种没有深仇大恨又实在可恶的,叶央还真不知道怎么治她!   气氛僵持间,有个声音温柔中带着几分严厉,插在叶央和吴贞儿电光火石激烈交汇的目光之间。   “贞儿,你这是说的什么话!”王巧筝脸颊微红,不知是涂了胭脂还是急的,出来打圆场,又对叶央轻轻点头问好,“二郎万福,也见过娘子。”   叶央还记得被欺负了都很少言语的王巧筝,外貌端庄文雅,举手投足全是大家闺秀的做派,她在承光寺时是帮过自己的,叶央不喜欢什么事儿都和稀泥,但也无法拒绝她的好意。   “娘子万福。”她也略一点头。   王巧筝抿唇浅笑起来,温温柔柔,看得叶央眼睛都发直,得体地向前走半步,隔在了她和吴贞儿之间,“那日承光寺……请不要放在心上,先恭喜娘子回家了。二郎也是品行端正的,只不过……”   品行端正。叶央揶揄地看了她二哥一眼。   王老侯爷当了半辈子御史,耿直中透着三分圆滑,孙女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也无人能及,赞起叶安南都是“品行好”。   “我心里晓得。”叶央使劲点头,明白她是想转移话题,专注同王巧筝交谈起来,要不打断话题,谁知道她还会夸出什么花儿。   作风良好的叶二郎插嘴道:“我家阿央几年没回京了,人事不熟,还盼着王家娘子多提点些才好。”眼睛一眨露出个深情的微笑。   王巧筝用手帕轻捂着嘴巴,却说:“我哪里好对国公府的娘子提点。平日若有宴饮,你可要带着妹妹出来,再不成,让阿央赏脸,去我那里坐坐,大家年岁差不多,聚在一起才热闹。要说起来,阿央见识阅历都在我们之上,能请到她做客再好不过!”   一番话又把叶央往死里捧,听得当事人都脸红。   不过王巧筝却没夸大多少,起码当年乃至现在,叶大小姐的奇闻异事都层出不穷。   “多谢了。”叶二郎真心诚意地点点头。他是真想让妹妹尽快融入京城的圈子里,现在叶家不比从前,不一定有人再对她一呼百应。王家的女儿教养很好,叶央接触多了耳濡目染,也能学点东西。   “若是阿央有空,明日就来府上做客,可好?”王巧筝微微侧头,不躲不闪地直视叶央邀请道,又向旁边的年轻妇人征求意见,“二嫂,您觉得呢?”   “人家愿意来,我自然欢迎,家父素来敬仰老国公,我们这些小辈也跟着听说了不少,如今总算见到叶家娘子,飒爽明眸,果然非同一般。”年轻妇人立刻回答,她的长相同吴贞儿有三分相似,脾气却好太多。   叶央开始觉得王家人是客气客气,没想到巧筝居然真的邀请她,略一愣神的功夫,叶二郎就替她答应了,“明日我妹妹肯定登门拜访,也教她沾染一丝世家的文人风骨。”   “真的……方便吗?”叶央还是迟疑。   “当然可以。”王巧筝重重点头,忽略她身后那个不怎么和善的背景吴贞儿,还是很让人舒心的。   于是叶央不再犹豫,“好。二哥平时总说我不够稳重,得了空一定要同你多学习些。”她的性子直来直去,想到什么就立刻去做;王巧筝如一泓清泉,不急不燥。这两人一相遇,竟意外地很对脾气。   又随意说了几句,叶央知道王巧筝是随着二嫂出来的,世家规矩多,并不像叶二郎那样能带她一条街逛下来,王巧筝常去的不过就是首饰铺胭脂坊。   去的地方少,不代表她的见识也少,巧筝读的书比叶央多,竟然也很喜欢史书里的袁夫人传记!走的时候叶央还颇有些恋恋不舍,觉得还能和人家多聊聊书里的奇女子之类。   “阿央,你给句话,要真是舍不得,我今晚就把你送去肃文侯府,让你和王家娘子好好说几句。”在东市的茶楼雅间,叶二郎合上折扇,拈了一块点心送到嘴边,还不忘打趣她。   叶央把雅间的窗户掀开,探头望着下面,回道:“那好,你给祖母送个信儿罢。王家姐姐是世家出身,有学识,不迂腐……怎么和大哥形容的不一样?”   在她印象里,世家都是刻板固执的居多呀!   “王家算是最豁达明礼的了,你再看看肃文侯之下的那些御史,啧啧,因着长公主改嫁便大呼有悖伦常,差点磕死在宫门前头!”叶二郎不问朝事,小道消息可灵通得很,“你尝尝这点心,比府里做的还好呢,难得出来一次,多吃点。唉,你赶紧多交些朋友,聚会时就能名正言顺地出去了。”   “那我就站在国公府楼顶,大喝一声说,当年的叶大小姐回来了,喽啰们速速出现?”叶央自己说着都笑了,她不太爱甜食,但觉得点心气味诱人,忍不住拿了一块细细咀嚼。   东市人潮涌动,杂而不乱,来往的多是贵眷和大商人,叶央侧头看了一会儿楼下的热闹,心里压的疑惑还是没忍住,脱口问道:“二哥,我看你和巧筝都不很喜欢那吴贞儿,为什么还要同她来往?”   “瞧你说的,好像我们上赶着给自己添堵一样!”叶二郎撇嘴,点心也没了滋味,“朝中诸多文武百官,你以为是想不来往就能断干净的?除非皇帝下旨抄了吴家,否则就算不深交,面子上也要过得去。咱们还好,王家就倒霉了……王巧筝她二嫂,就是吴贞儿的大姐,想断都难!”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王巧筝处处容让那个蛮横的小丫头,叶央同情地点点头。   叶二郎似乎想到了什么,笑出声来:“知道吴贞儿为什么知道你的身份还没好脸色吗?你和吴家的小丫头差不多大,还都不是好伺候的主儿!走到哪里都愿意让人捧着,论张扬谁都比不过你们……不过七岁那年你回京,一下子把她的风头都抢了去,此后再没吴家娘子,只有叶大小姐了!”   他顿了顿,灌下一口茶水继续道:“今天我明白你不好当着大家的面和吴贞儿计较,不过那种人嘛,越想出风头咱们就越晾着,她就能把自己气病了,也算出半口气,阿央满意不?”   “别把我同她相提并论。”叶央满脸不高兴,不过刚才二哥发挥了全部语言天赋缠着王巧筝和自己说话,把吴贞儿变成了陪衬的,感觉倒不坏。   “别把我同她相提并论。”叶央满脸不高兴。   叶二郎像模像样地给她作揖赔罪,“那是,我妹妹可从来没仗势欺人过。”叶央身份不凡,但她从前认识的人都是自愿跟在后面,从来没故意拿着国公府去压别人,属于“惹不起但躲得起”那一种,只要别人不主动找上来,她是不会去欺负谁的。   吴贞儿不一样,她就差把“户部尚书之女”这几个字刻在脑门上,让所有人都看见。   “……怎么觉得,你并没有在夸我?”话虽这么说,叶央也没计较的意思,托腮望向天边,发现了什么一样招呼二哥去看,“那个方向是西市吧?怎么鸟都被惊飞起来了?”   ☆、第39章   “听说西市最近风水不好。”叶二郎啧了一声,连连摇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摇他的扇子,“那里太乱,等你沉稳些我们再过去。”   他从来不担心鱼龙混杂的西市和登徒浪子会让叶央吃亏,在叶二郎看来,自家妹妹危险性比三千禁军至高不低,尤其是四年前,京兆尹还为她下令,禁止在集市上骑马。   叶央打个呵欠,“那就没什么好逛的了。”青楼不适合她去,赌坊自然也不成,斯斯文文地转几个古董店看几家首饰铺,对叶央来说实在没意思——尤其是那些店里几乎很少有适合她的东西。   先不提叶家人世代习武身高腿长的优良基因,光看叶央的脸,明朗英气却不刚硬,离“男人”的长相差着十万八千里。而叶二郎,眼光独到,不仅能鉴实字画,挑珠玉饰物的品味也不错。   一个容易打扮,一个会打扮人……可二者相遇的结果是叶央顶着一脑袋流苏细簪子,反成个不伦不类,怪异的很。女子饰物以精巧为主,那些细而脆弱的东西却怎么都和叶央不搭边!   “你说你怎么长成这副样子呢?”叶二郎哀叹一声。   叶央斜眼看他,慢吞吞捧起茶杯,“二哥,咱俩起码长得有三分像,我不行,你也好不到哪儿去。”   “幸好只有三分像!”叶二郎煞有介事地瞪大眼睛,松口气拍拍胸脯,“不然京中第一公子的名号就归你了。”   一口茶呛在喉咙口,叶央不住咳嗽,在云枝轻柔地抚背下才缓过来,“是你自封吧?还第一公子……算了算了,二哥,不逛店铺,我想去天味居吃东西,你之前说那里的肘子特别香。”   “那现在就走罢。”叶二郎好整以暇地站起身,抖抖袍子,“赶在祖母回来之前吃些就回去,若是不够,我明天买来给你。”   不知是不是遇见了看不顺眼的人,叶央今天的运气不好。天味居的肘子没吃成,他们刚走没一会儿,叶二郎留在街口探消息的小厮说老夫人要回来了,一行人只好匆匆回去。   “二哥,肘子!别忘了我的肘子!”在后门分别时叶央还连着嘱咐好几声,然后拔腿往沉香堂跑,好在赶回去时祖母刚进正门儿,她还空出了不少时间。   “娘子,还是擦擦汗,不然老夫人见了肯定会问的。”云枝甚是细心,用温热的帕子擦拭过叶央的额头脖颈,还拿了柄小团扇给她扇风降温。   叶央因为跑动而发红的脸颊很快恢复正常,伪装得天衣无缝,她也很满意,又想起件旁的事,对云枝道:“晚上你记得提醒我,让我等大哥回来后问问他那里还有没有爹爹留下的枪谱剑诀。”   虽然叶安北半点功夫都不会,但叶家世代积累下来的武学心得还留着,不过府里除了叶央和叶二郎感兴趣,其他人都用不少,放着也是放着。   “是,若还有,我就替娘子取来,待看完了一道送回去。”云枝早明白她的意思,笑着点头应了。   一个知冷知热又知趣的贴身丫鬟,年纪差不多,既不会劝她“要文静贤淑”,还能为她善后,叶央很满意,还考虑要不要让祖母给云枝涨涨月钱。   估计等她有了自己的小院,云枝真正成了叶央的贴身大丫鬟,才能每月多得一钱银子吧?   细节处理妥当,一切看起来都像是叶央老老实实地在家呆了半天,叶老夫人视察一圈,没有起疑心,督促了孙女几句“要练练字”就要走。叶央根据她的脸色暗自猜测,祖母恐怕在大哥的终身大事上已经有了计较。   “祖母!”她叫住叶老夫人的脚步,亲亲热热地黏上去,“祖母可知肃文侯家?我结识了肃文侯的孙女,巧筝姐姐邀我明日去她家做客呢,也不知您答不答应?”   叶老夫人总让她养养性子,提高一下文化素质,完成国公府武将世家到文臣的彻底转变。奈何她自己念书一般,叶安北平日太忙不适合当教书先生,叶三郎倒是揪着直打瞌睡的妹子读完了几本诗词,至于叶二郎……让他一边呆着去吧。   叶央觉得,如今能和世家贵女成为朋友,祖母应该很高兴才是。   谁料到老夫人眼睛一瞥,只问了一句话:“你什么时候认识的?”   ……完了,全露陷了。   叶央眼前一黑,试图插科打诨未果,在叶老夫人严厉的逼问下一五一十地把今天的事交代一遍,说在青丝坊遇见了王巧筝,双方很投缘,没提吴贞儿半个字。   找来叶二郎对峙,他也很硬气,把所有的事都扛了下来,一口咬定是自己强拉着妹妹出去的。   干得漂亮,是条汉子!   叶央趁祖母不注意时对二哥抱拳表示感激。   “你们俩别在我背后挤眉弄眼的!”叶老夫人声如洪钟,训到晚饭结束还不够,吓得孙子孙女齐齐哆嗦了一下,“下次出门,至少要知会我一声!只要不同不三不四的人来往,别处去太久,咱们家没那么多条条框框!”   说来也奇怪,初来大祁时,叶央处处留心,拿出加班的劲头谨慎分析判断,生怕露出了什么马脚,可时间推移,她已经不再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要小心,面对祖母时顺口就把底细透了出来,挨骂也不觉得难过,听着老人家洪亮的嗓门,反而忍不住笑了。   “娘子,笑什么呢?”云枝从屋外进来,细细地打量叶央,把手中的一本书放在桌上,“我刚从大少爷那儿过来,他说这本枪谱是老爷原先批过的,叫你好生收着。”   老国公的东西?   叶央立刻回神,答了句:“那是要小心。”一抬眼见云枝古怪地盯着自己,又问:“你怎么?”   “娘子自从挨了老夫人的训斥,已经笑了很久了。”云枝说着,也跟着翘起嘴角,“对,我记得还剩了些熟制的牛皮,不如剪裁成合适的大小,将老爷留下的几本书整个包起来,免得污了湿了。”   这个主意不错,叶央点头,翻开一页,爱惜地摸了摸上头老国公刚劲有力的字迹,让云枝出去取来牛皮。   她转身时步伐轻巧,头上有什么银亮的东西在烛火下一晃。叶央下意识望去,云枝头上插着那支自己送的流苏银簪,精致又不惹眼,倒很衬她。   ……叶央记得打发她去拿东西的时候,云枝头上是没有那根簪子的。   朝中人臣从不怕麻烦,世家和新贵结交也格外注意。叶家的人要去王家串门,可不是提前一天说了就行的。   早朝之后,叶小国公同王老侯爷说了几句话,侯夫人邀请叶老夫人吃了一回茶,聊聊家里装修及儿孙的成才几率,这才算熟识了,叶央去王家才能不那么突兀。毕竟大家都不怎么热络,猛地上门,彼此都尴尬,不如先熟悉熟悉,聊起来才痛快。   叶二郎想的很美好,让妹子多交几个朋友,生辰宴上热闹一下。属于叶央的那间清凉斋,他可准备了不少好东西,就算京中一干贵女来做客,绝对能让妹妹有面子,衬托出她当年独一无二的地位。   “昨日和二哥去承光寺上香求签,见到王家姐姐,她又邀我去家里呢。”叶央盘腿在床脚,和祖母并排坐着,拉拉叶老夫人的衣袖,眼睛睁得很圆。   午后的蝉鸣声吵得人头疼,小孙女也很让人头疼,叶老夫人抽出自己的袖子,慢慢靠在床头,“我前几日就和你说过!那时你忙着练枪术,还说天太热懒得出门。”   “假如明天不热,我就去王家姐姐那里。”叶央貌似勤快,连忙保证。   叶老夫人失笑。说她孙女懒呢,每天鸡鸣起床,避开丫鬟小厮找个没人的地方偷偷练拳毫不含糊;说她孙女勤快呢,日头一出坚决不离开屋子,连饭都懒得吃!   其实叶央是不大适应京城的气候。西疆的三伏天也不会热到哪里去,她住了两年早习惯了,谁知道京城苦夏,如此难熬?承诺过到王家做客,至今也不过写过几封字迹歪歪扭扭的信给王巧筝,再送个云枝绣的帕子,凑个手帕之交罢了。   收到的回信是端端正正的楷书,王巧筝回赠的手帕上还别出心裁地绣了一朵兰花,换个角度看又像只苍鹰。   手帕和香囊差不多,都是女子的闺中私物,用来证明姐妹之情再好不过。王巧筝知道叶央不爱花花草草,绣些蛟龙松柏又不适合女孩子用,就设计了这么个图案。   发誓要在大热天去一次王家,不过当天傍晚传来个消息,改变了叶央的出行计划。   那个消息是做官的叶安北和伴读的叶三郎一同带回来的,当时叶二郎不知道溜达到哪里去了,所以最晚知道。   “阿央,你还记得五皇子吗?”叶三郎看着太阳落山后才恢复精力的叶央,试探道。   叶央大口灌下半盏冷茶,心虚了一下,却说:“当然记得,一想起来我满口都是窥仙池的水味儿。”还有那只五天才消肿的右手。   根据商从谨在京城的风评,皇帝不太喜欢他,能同他交朋友的人又怕他,只有叶央和他关系最近,算是好友。   只不过那个好友身份太尊贵,想见一面就得入宫,宫里规矩又多,叶央忙着事不少,渐渐也就忘了这茬儿。她能在生辰宴上请王巧筝来,但能请商从谨吗?   毕竟是皇子,恭恭敬敬地保持一下距离就好,也不知道商从谨有没有记恨叶央曾经和他打过一架。   “记得就好。”叶三郎不介意她古怪的表情和语气,“虽说不好妄自揣摩圣意,但五皇子还是很得帝宠的……不止大哥,连好些朝臣都想左了呢。”   叶三郎还没做官,说起话来百无禁忌,吊足了叶央胃口。   “三哥,你倒是说呀!”   “五皇子,要封王了!”叶三郎一板一眼,无比认真,“金口玉言,皇帝亲说的,众皇子中第一个封王的,日后的怀王府就在咱们家旁边!”   ☆、第40章   不仅叶三郎震惊,整个朝堂下巴掉在脚面上的人两只手都数不过来。皇帝对商从谨的态度从来不算好,甚至连“和颜悦色”都差得远,怎么就突然封王了?   叶央却没那么惊讶。   所谓爱之深责之切,皇帝对皇后的感情有多深厚,等想明白了自然会转移到商从谨身上相同的分量,每年皇后忌日不让他祭奠是不假,但出宫一番阅历,银子和随从都给得足足的,皇帝对商从谨不可谓无情。   还未成年便封王,足以证明五皇子在圣上心里的地位,而且看商从谨的封号就知道,怀王怀王,如今的皇帝终于从丧妻之痛中走出来了。尽管还没有封地,京中的一套大宅子也备好,就等着选个良辰吉日正式册封,昭告天下了。   傍晚时分的沉香堂,风微微吹动翠色纱帘,十分凉爽。叶老夫人估摸着还在为未来孙女婿头疼,叶安北刚从大理寺回来正在换下常服,叶二郎不知道游荡到哪里去了,正堂中只有三郎和叶央对坐,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说话。   “哦,怀王。”叶央念着一句,不明所以,“他封王关咱们家什么事?”   叶三郎屈指在偶尔脑子不太灵光的妹妹额头弹了一下,“阿央你傻呀,皇子封王辟府另居,那些个六七品的官员巴结不上,咱们家可是一个不少,都得送贺礼,若五皇子开宴,也得过去。我和他是同窗,这几日五皇子还跟我打听你的消息呢!”   “打听我什么了?”叶央揉揉脑门,很好奇。   叶三郎笑了一声,贼兮兮地探头上前,像在透露一个大秘密,“前日他问我,什么时候得了空,能不能叫上大哥一同出游。”   思索片刻,叶央疑惑地皱起眉头,“这和我有关系吗?”   “这你就不懂了,其实我起初也没明白过来。”叶二郎煞有介事地摇晃着脑袋,也不卖关子了,“还是告诉二哥后他提醒我的。当时我回答的是,大哥公务繁忙恐怕不得闲暇,二哥倒有空得很,他却说三人出游未免太寂寥,不如多叫些人……嘿嘿,五皇子人见人躲,早就习惯寂寥了。当时我说了几个相熟的同辈,他都不置可否,后来我又说,要是天气凉快一些,便能叫上我那妹妹出去了。她怕热得紧,寻常不肯露面。”   绕了一大圈,只为迂回打听叶央的消息,商从谨的脑子还没完全坏掉,起码在面对叶三郎的时候挺好使。   叶央想了想,却答:“我幼时同商从谨很熟悉,现在就算身份有别不能太亲近,也不好故意疏远。”两人从前是朋友,在船上时商从谨还对她很亲切,叶央不能得了好处转身就翻脸。   “若他摆宴,你是要去了?”叶三郎询问,看见妹妹重重点头,又道,“我和大哥二哥定是要去,祖母那边还不晓得,不过我替你备下贺礼,到时候一并送上,也省得你光考虑送什么东西都觉得头疼。”   说着还笑起来:“真是的,挑个自己住的小院儿都拿不下主意。”   叶央连声道谢。她是真不知道贺礼应该送什么,况且手头也没太多银子,如今有人帮忙再好不过。送的东西太随意,不衬商从谨的未来怀王身份,送的太贵重,毕竟两人有交情又怕他不收。   “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不摆饭?”叶三郎嘀咕一句,还提醒她说,“贺礼送什么我能帮你拿主意,衣饰之类的你务必要留心。祖母太劳累就自己看着来,需要银子从账上支就好了。”   二哥挑了不少好料子,可惜大部分做出成衣来都和她不搭调。叶央心里想着嘴上却没提,“还不着急呢,圣旨下来后五皇子搬去王府也要几天,话说,五皇子向来没什么根基,他摆宴真的有人去吗?”   “我就知道你是个心大的,连这个都敢说。”叶三郎又敲了她脑袋一下,埋怨妹妹的时候自己也没做出好榜样,压低声音笑容狡黠,“皇帝看重小儿子,大家三伏天也得捡着热灶烧!而且听闻五皇子相貌极似先皇后,皇帝明白过来,这热灶也只会越烧越旺。我和五皇子一道读过书,或许是时常在民间行走,他行事稳重老成得很,日子久了,圣上自会看出他的本事来。你别毛毛躁躁,祸从口出明白不?日后去怀王府,面对众多贵眷可得小心些。”   那么长一段话,叶央只听到心里一句。   商从谨容貌像他母亲?那皇后岂不是长得像……不不,叶央赶紧摇头。如果忽略掉煞气,五皇子也算美人的。   “三哥放心,只要他府里没有水池子,我就不毛躁。”叶央回神,弯起眼睛举起右手顶了一句。   叶三郎不禁绝倒,嘻嘻哈哈一阵,聊的话题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叶府的兄妹俩不着急,却有别人心急火燎。   清宁宫是历代皇后的居所,自从十余年前本朝皇后去世,就始终没新人填进这个位置。商从谨就住清宁宫的偏殿,如今这里也呆不了几天了。   “聂侍卫。”   天还没黑,五皇子的书房里头却点了数盏宫灯,手腕那么粗的蜡烛也立了两根,把房间照的一片通明,商从谨端坐在桌前,小心翼翼地捏着一杆极细的毛笔,在纸上勾勾画画,末了低声吩咐一句。   “属下在。”聂侍卫眼神游移,尽量不泄露出心里的思绪,恭敬站在他身后回答。   “封了王开了府,摆宴的时候能只请阿央一人么?”商从谨又提笔划下一道,干脆利落。光看动作,谁都会以为他在画一幅龙行江海图。   只是龙行江海需要重笔写意营造气势,用不着这么精巧的小毛笔,那他在做什么?   聂侍卫露出为难的样子,“殿下,这着实不妥。”   “那就只请叶家人好了。”商从谨又说。   聂侍卫开始一阵阵头疼,尽最大努力去劝他的殿下,“开宴只邀一家来,谁都会说闲话的,您是一片好意,叶大小姐却不好做人了。您不如等宴会之后,再找个机会请叶家人都过来,顺便同叶大小姐说几句话,这样成吗?”   “是我考虑不周。”商从谨动作一停,声音低了下去,手无意识地抓皱了正在涂画的东西,一滴墨落在纸上,渐渐洇了一块。   聂侍卫见状,上前想替商从谨换下那张纸,却被拒绝了,“阿央她……从前就很讨厌和没用的人来往。我还是不画这个了,万一她又……”   “殿下,我看不见得。”聂侍卫壮着胆子打断他,提醒道,“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您在西疆又重新认识的叶大小姐,我觉得明显长大了许多,和以前不一样,见了老聂几个都是客客气气笑着的。您在车轮上涂了胶草的黏汁,我看叶大小姐惊叹的眼神都快藏不住了呢,您却没注意到。”   别人不了解,可聂侍卫跟着商从谨多少年,知道的着实不少,对主子和叶大小姐的差别也了解得相当透彻。   比如五皇子嗜甜,每日一顿点心雷打不动,叶大小姐却偏爱大口喝酒的爽气;再比如叶大小姐好武,舞刀弄枪兵法倒背如流,五皇子的兴趣爱好却不在此……   “她真觉得我做的很好?”听到属下这么说,商从谨眼睛一亮,不等回答便在一张干净的纸上继续勾画,笔尖流畅一气呵成,半分停顿修改也无,一样物事很快成了型。   “你把这个送到工匠那里,要做的细致,尤其是我注明的那几处地方,必须分外留心。还有,首端要选颗好珠子镶嵌上去,却不可太大。”他吹干了纸上的墨汁,让聂侍卫小心地收起来。   纸上画的并不是什么符合商从谨气质的苍龙或猛虎,而是一支精巧的发簪。花纹勾勒得纤毫毕现,还在上面注明尺寸,交由皇宫里最好的工匠去做,成型后必定能让人满意。   花了一下午时间画的就是那支发簪。用煞气十足的脸,勾勒出如此美得惊人如此巧夺天工的玩意儿,世上再不爱首饰的女子看了都会心动。在商从谨心里,他似乎不是皇子,而是小公主。   “内部中空的尺寸我也标明了,让他们根据这个,打造几支小箭出来,做好后送来给我试。”商从谨放下笔杆接着吩咐,语速快了很多,聂侍卫的提点让他心情好了不少。   聂侍卫低头应下的同时,偷眼看了下图纸。   ——这就是五皇子的爱好了。   他看着死板冰冷不近人情,脑子在某些方面活得很,不止有让叶央惊叹的改造版车轮,还造出了许许多多有意思的小东西。   发簪也是其中之一。   外表花纹纤弱美丽,内部却中空,配上大小合适的箭,就能当吹箭筒使用!   “待到做好了真的合用。”商从谨轻轻笑起来,想到了什么让人心情更好的事,“你去找个由头,偷偷把它给阿央送过去。” ☆、第41章 大祁没有礼品店,铺子里也不会放着什么玻璃球——况且一个国公府的大小姐买这个,实在拿不出手。 叶央两只手懒散地垂在身侧,腰却很直,漆黑的瞳仁扫过两旁的摊贩店铺,心里盘算该买些什么东西,脸上的表情很是愉悦。她是自己出来的,没有哥哥陪着,也没有下人跟着。 叶央是溜出来的。 其实也不算溜,刚才她找地方练练轻功,定国公府里最高的地方便是大哥住的苍雪苑,她没胆子爬,其次就是外院的墙了,叶央抱着试试看的念头,在墙根下随便那么一跳——居然真的跳上去了! 太阳被厚厚的云层遮住了大半光芒,叶央眯着眼往远处看,因为站的太高,对面装饰着嘲风的高大建筑上依稀可见几个正在修葺的工匠,那是胜安坊的怀王府,跟她家就隔了一条街。 一低头,脚下是离得很远的地面。她突然回忆起初见红衣师父的时候,他就坐在院墙上低头瞧着自己,神态悠闲懒散。 只是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叶央当时也没想太多,又随便那么一跳——就从墙上跳下去了。 她出府了。 原以为出趟家门会困难的要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一旦亲身试一下,居然这么简单就出去了? 叶央不可置信地扭头瞧瞧身后高高的院墙,又看了眼面前平坦的路。她耳朵好使,定国公府里寂静一片,附近没有脚步声,看来她的离开并未引起旁人注意。 大家闺秀单独出游极为不妥,发现了至少也得挨一顿家法,但叶央的双腿就像控制不住似的,坚定地迈出了第一步。 ——很轻松。 于是街头多了个穿深色胡服的少女,眉目深邃眼瞳明亮,步伐稳健神情悠哉。街上的行人也不禁侧目,少女通身贵气个子高挑,身上的衣服料子也昂贵得很,可她若是家境不错,为何会单独出现在外面,还穿着市井女子才会穿的低贱胡衣? 叶央径直去了东市,打算接着逛逛那日没看完的铺子。她在西疆去过的集市,和八方来朝的天子脚下绝不可相提并论,人人脸上都安定满足,也同西疆惶惶不可终日的难民不一样。 “娘子,来碗豆花罢。”路旁有个老婆子招呼她。 叶央点头微笑,在木桌旁坐下来,等着摊主端上热腾腾的豆花,一口口斯文悠哉地吃着。 突然离家,她以为自己行踪够隐秘,过会儿再回去就成了,却不知道不远处有个人在紧紧盯着。 聂侍卫满脸忧愁,手里捏着一个木质盒子,正考虑该怎么把这东西不着痕迹地给叶央,不能直接给叶家兄弟让他们转交,商从谨下了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命令。今天聂侍卫正在定国公府附近犯难呢,就看见叶大小姐跳墙出来了。 他也赶紧跟过去,叶央慢吞吞地走着,倒也不怕跟丢了,只见她随性闲逛,还坐在街边吃了碗豆花,就是不知该怎么把东西交出去。 叶央吃完,摸出几个铜板放在桌上又走了。刚刚活动完,那碗豆花一下子勾起她的食欲,身上有些散碎银两,算算还够去天味居吃几个菜,叶央也不犹豫,径直往京中味道最好的馆子去。 眼下不是吃饭的时候,店小二看见独身来的少女略有些意外,不过刚才来了一群结伴出游的贵女,他只愣了片刻就堆起满脸的笑,又确认一遍来客人数:“您几位?” “一个人。”叶央回答,“要间二楼的包厢。对了小二,有什么好菜?”高处的风景尤其好,她素来喜欢那种视野开阔的感觉。 聂侍卫一路跟着,看见叶央被店家迎上二楼,犹豫一阵也进了天味居,问店小二:“刚刚进来那位姑娘,去的是哪间包厢?” 店小二狐疑地盯着他,没回答却试探道:“您是?”言语间十足的警惕,显然认定聂侍卫不是好人。 被人用这种目光打量着,聂侍卫不由皱眉,“刚才上去那个是我家大小姐。” 理由很合理,店小二迎来送往见过不少贵客,早看出那少女衣饰不菲,单腰间那块玉就相当值钱,应该是有钱人家出来的,便如实回答了。 “多谢。”聂侍卫大步跨上楼梯,钻进叶央对面的包厢,时刻留意着里面的动静,心里还不忘埋怨那店小二,嘀咕说,“还把我老聂当坏人,我长得多敦厚哪儿坏了?你要是见过我家殿下,还不直接报官呀……” 天味居是饭馆里的头一号,装潢却并不一味追求金玉,素雅得很。叶央掂量了一下怀里的银两,挑了两个的招牌菜,加半只秘制酱料的烤鹌鹑,静静坐在窗户旁边。 她伸手推开窗格,外头声音蓦地清晰起来。在嘈杂的叫卖声还价声里,还夹杂着一阵笑声。叶央屏息侧头听了一会儿,隔壁包厢应该坐着几名女子,正在谈笑。 “贞儿,你身上这件裙子花纹极好,我倒是从未见过。” 叶央隐约听见这句话,就有一个万分熟悉的声音紧跟着响起来:“这可是御赐的贡缎!宫里赏了我娘两匹,我娘就全给我做了衣裳。哎呀,也不说给大姐送一些……” 吴贞儿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个炫耀的机会,轻笑出声,话尾里有掩饰不住的得意。 听出是她,叶央皱了皱眉,低头喝口茶,对天味居招牌菜也不那么期待了。今天出门没看黄历,最不待见谁偏偏撞上谁。 隔壁包厢吴贞儿不知道旁边坐着谁,仍在和女伴说笑,她似乎是一行人里身份最高的,其中一个奉承道:“容貌也好,诗文也好,咱们贞儿才是天生的大小姐呢!” 这话让听的人很受用,吴贞儿笑得更开心,连声说着哪里哪里,一边吟了句叶央听不出好坏的诗表示谦虚。 叶央撇撇嘴,打算关上窗子图个耳朵清净,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她关窗的手狠狠扣在窗框上,五指收紧,脸色一下子阴沉起来。 “呵呵……什么叶氏阿央在京城风头无两,我们几个等着看了许久,她也不过是整日缩在家里,怕是在西疆吓傻了,腿软了两年才走回国公府罢!” 轰的一声,包厢大门洞开,聂侍卫本来凝神听着动静,这么一声巨响把他惊得差点摔了茶碗,悄悄将屋门推开一道缝儿,偷眼看着外面。 叶央背影如同一杆枪,直直地杵在门口,声音冰冷:“不在家里潜心向学,难道和你们一样出来丢人现眼么?” 身着翠色半臂的女子恐怕就是刚刚说话的那位,吴贞儿坐她旁边,举着筷子的手还僵着,一屋子人脸色是同样的刷白。 似乎被叶央的眼神一扫,全身的血液都冷了下去,四肢不听使唤。那是一双……在死人堆里被血淬炼过的眼睛。 一直以来想到吴贞儿,叶央心里更多的是憋屈,别人把她当做平民随意伤了,日后恢复身份也不好出气。 而刚才那句不疼不痒随意说出来的话,才是最让她愤怒的!也让叶央明白,她现在是怎么了。 东市繁华,行走其中,她几乎忘了从前艰难的日子,西疆的鲜血哭号已经缩在心里最不起眼的角落,绝不会被发现。现实的生活是当个舒服的大小姐,过几天去怀王府赴宴——若是能不去,在家里躺着便更好了。 叶央突然明白她在逃避,却不是逃避两年前在雁回长廊的日子。 她是想躲开从前叶央的光芒。 那个自己太超群,太优秀,她上辈子只是个普通的程序员,恐怕穷极一生也不可能达到如此高度,所以干脆躲得远远的。叶央只有当个普通大小姐的出息,做别的,是在难为她。 况且从前的叶央顽劣让人头疼,现在家景不如从前,却换了个规规矩矩的新大小姐,不惹事不顶嘴,不给家里添麻烦,皆大欢喜,多好呀。 可是……一味的逃避不代表别人也会对她手下留情! 在库支人的弯刀下西疆多少百姓死于非命,连叶央的爹娘也跟着殉城。京中养尊处优的贵族子弟知道吗?他们从来不明白在离京城最远的地方发生了什么! 从定城活着出来的人只有叶央,只有她从那个地狱里出来了!叶央空有头顶上的光环,空守着那个九岁火烧库支粮草的传奇,然后像只没骨头的虫子一样想着就此解脱,想着和那群大小姐一样享受新的生活! 而天真的贵女们把西疆沾着血的过往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当成耻笑叶央不如从前的话题,她居然还想着躲避? “我出不出风头,不牢挂心。”叶央盯住坐在首位的吴贞儿,目光如刀一寸寸划过她的脸,“既然知道我从前是什么样子,那你便不该说出那种话。” 她走了一步,轻轻掩上身后的门,将包厢外的店小二和聂侍卫一起挡在外头,一字一句道:“否则吃亏的人,绝不会是我。”   ☆、第42章   偌大的包厢里并不只坐了几个贵女,一干丫鬟婆子分立在两头,可不管屋里有多少人,竟没一个敢大声喘口气的,更别提站出来和叶央呛声。   叶央挨个把面前的人看过,一一张张安逸平和的年轻面容上,都挂着同样的惊惧,眼底的愤怒渐渐变成了讥讽。   虽然没照过镜子,她还是觉得自己从前和那些人差不多。或许是国公府的环境太闲适,把叶央的干练决断磨成了高高在上的天真。   ……太可笑了,她原来居然想着融入到这群人里面!可能某一天,也和她们一样,带着漫不经心的语气提起西疆的过往,然后心里没有一丝波澜地过她的大小姐生活?   “吴贞儿。”叶央沉声开口,只说了一个名字,被点到的人就一个激灵,警惕地缩在椅子上。   关好门后慢慢走过去,叶央拉开她对面的那把椅子坐下,背对着包厢门。吴贞儿居正中,论礼数,她正对面的位置应该是最低贱的下位。但叶央就静静地坐在那里,肩上笼了一层压倒性的气势,让人一时觉得,那才是上位。   是她的脊背挺得太直,还是那双眼睛太亮的缘故?   “在承光寺,不过一时口角你便动手伤人,不论我当时身份如何,这举动着实不妥。”叶央淡淡开口,一只手搭在桌边,“可我自始至终并未多怨恨你,你可知为何?”   吴贞儿脸色发青,嘴唇僵着,半晌没有回话。   于是叶央自顾自地回答了,“我当时穿成那个样子,十足的落魄,名门贵女总不能礼让一个平民,否则传出去威仪何在,是吧?故我为着两家的面子,不愿以此事难为你,又有王巧筝代你谢罪,此事就算过去了。”   深深皱起眉头的吴贞儿模样并不美,叶央看她一眼,知道她是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继续开口,语气蓦地严厉:“但你,还有在座的各位!雁回长廊距京城千里之遥,再加上两年之久,难道各位就能用那种轻飘飘的语气谈论无辜死去的百姓?西疆战事在你们眼里,只是讽刺我的工具?吴贞儿,我本以为你是不谙世事不愿同你计较,没想到你是天性凉薄乖张,罔顾人命!恐怕在承光寺你就算知道我是谁,那一剑也会刺下去,毕竟得罪你的人,都该死,是不是?”   一番质问下来,在座女眷的眼睛纷纷移开,不敢直视叶央。吴贞儿本来也想错开目光,看左右都低了头,硬是瞪了回去,撑开牙关反驳:“我若知道是定国公府大小姐,定不会……”   “便是遇到一介平民也不可随意伤人!”叶央立刻打断她。   这句话似乎激怒了吴贞儿,她咬了咬薄薄的嘴唇,冷哼一声,“国公家的娘子怕是那两年和平民厮混太久,忘记自己的身份了。我们俱出身贵胄,我不像你,是不会自甘下贱去为市井奴考虑的。”   那种傲慢的优越感,叶央被吴贞儿气得想笑,“难不成你是认为,无须在意平民了?”   “那是自然,毕竟……贵贱有别。”吴贞儿的嘴角和下巴一起扬起来,“你还是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叶央知道她是在讽刺自己甘愿低贱,却不再会为这种言论愤怒到失去理智,说起了一个似乎无关的话题:“西疆雁回长廊战乱后,圣上亲派重臣将军前往,帮助流民逃离,恢复民生。如此关切平民,皇上就不考虑贵贱有别么?”   “你!强词夺理!”吴贞儿脸色一僵,气叶央搬出皇帝来堵她的口,又不能反驳,急了一会儿才勉强回道,“圣人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安抚流民只是为防止暴乱罢了。”   紧闭的包厢门内静静的,听不见什么激烈争吵的声音,店小二端着几盘点心果酪,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了又听,里面却有人朗声道:“进来吧。”   店小二本来就是一副老鼠胆子,细长眼睛吓得眨了一下,门却从里面开了。   “多谢。”叶央眼疾手快地接住马上要掉在地上的托盘,又重新关好房门。刚刚她打算开口的时候就听见身后有动静,没想到耳力竟然好到这种地步!便暂时结束了谈话,从小二那里取来了吃的。   她把一碗果酪放在面前,径自吃了两口。吴贞儿脸色更加青黑,是连名贵的脂粉都遮不住的难看。   “用你一碗酪子,不介意吧?”叶央冲旁边的少女抬起脸微微一笑,又对吴贞儿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原来你还知道这句话!”   说罢,不等在场所有人反应过来,拔下头上发簪扬手发力,发簪贴着吴贞儿的脸颊,没入她身后的木板里!   “啊!”吴贞儿低呼一声,立刻抬手捂住半边脸。   “放心,我没伤着你。”话虽如此,叶央的表情却一点都不叫人放心,几个丫鬟紧张起来,想阻拦她却没人敢第一个上前,“别以为在承光寺,我不能把你怎么样。水能载舟,我也能翻了你!不这么做只是不愿,并非不能!”   当初若不是二哥维护,吴贞儿恐怕不少吃点苦头。现在叶央不能出手,吓唬吓唬她却是可以的。   “你敢!”吴贞儿眉毛立起,俏丽的妆容被额角留下的汗水浸湿了一些。   “你若是还记得我从前是个什么样子,便知道我敢不敢了。”感谢那个叶央足够凶残,留下了不少事迹。吴贞儿犹豫再三,还是没说出更失去理智的话来。   叶央一头发丝乌黑,少了发簪的固定松散下来,她却毫不在意地任其散在肩头,说了句:“簪子我不要了。”   吴贞儿下意识侧头看了看那支差点让她破相的发簪,突然发现了什么,冷笑出声:“堂堂国公府竟如此不知礼数,竟然戴红簪,这和平民有什么分别!”   “你不是也戴了么?”叶央一愣,虽不明白吴贞儿的意思,却没露出半点迟疑。她的那支簪子是随手买的,上面的那抹暗红色并非宝石美玉,只是块普通的石头,吴贞儿发髻上的却是难得的红玉簪。   听叶央这么说,吴贞儿自觉能扳回一局,总算笑得不那么僵硬了,“孝期戴红,又悖礼法。哦……我忘了,你在民间两年,恐怕什么规矩都没学过。”   如果吴贞儿是世家出身,恪守礼法以此嘲笑叶央也就罢了。她自己家风都没正到哪儿去,也敢来教训别人?新贵何苦为难新贵呀!   叶央眼珠一转,也不辩解,反而赞同道:“礼法不可废,规矩不能丢。”   “那你在三年孝期内戴红簪,这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么?可惜老国公……”吴贞儿似乎能见到叶央哑口无言的未来,也不管说出的话符不符合她尚书之女的身份,只图解气痛快。   叶央眼底却闪过一抹狡黠的笑意,清了清嗓子道:“为家中长辈守孝自是我应该做的,只是你别忘了,我家里还有那六十的老祖母,不知让她为儿子守孝三年,是谁家的礼数?”   吴贞儿气结!   叶家提前出了三年孝期明明不是为着祖母……但叶央现在把叶老夫人搬出来,她也无法反驳——本来就没有长辈为小辈守三年的道理!   “你,你……”吴贞儿吞吞吐吐,把叶央仔仔细细看了个遍,总算挑到一处毛病了,“胡服本是下贱平民穿的,你自甘堕落,不顾身份!”   叶央目光如水,静静地瞧着她。从前也想过,穿着光滑的锦绣绸缎成为贵女中的一名,若是昨天的自己,她或许会不知如何反驳,现在却不同了。“衣着本无贵贱。你说的下贱胡服,连胡人首领也是常穿的,北疆外胡人统领的草原现是我大祁的友邦,吴家娘子,慎言。”   穿胡服怎么了?为什么要在乎所有人的看法?尤其是那群本身看不上她又养尊处优的无能大小姐,她只要进宫面圣的时候规规矩矩,不让祖母头疼不就好了?   叶央说完这句,缓缓起身走了出去,只留下一屋子沉默着的贵女,还有姣好面容因愤怒而略微扭曲的吴贞儿,她坐了片刻,发狠摔了个茶杯。   松松的发丝散落下来,叶央走出了天味居,心里一片开阔轻松,闭起眼睛隔绝了一切或好奇或探究的路人视线。   就像她以为绝不能单独离开的国公府,今天随意一跳就出来了,细看才知道,原来困住她的笼子其实没上锁,叶央只觉得自由。果然,她从骨子里就不适合当个大小姐。   身后远远的地方有个人跟随上来,继续犯难:“殿下,叶家大小姐的功夫似乎更精进了我连近身送簪子的可能性都没有……”   本来打算混在人群里,偷偷摸摸地塞给叶央,可聂侍卫觉得,自己只要一靠近,她肯定就发现了。   正在犹豫,叶央却在一家店铺前站了一会儿便走进去。聂侍卫抬眼一看,那是家卖佩刀的店,脑子一转计上心来,也有了主意。   叶央想去买一把佩刀,却不是给自己的。   打定注意不再逃避后,她从心底接受了从前自己。那个叶央高傲不凡,她做不到对谁都颐指气使,但可以和以前的朋友来往。   比如商从谨。   对现在的叶央来说,他只是上京路上遇到的一个好心人,可两人四五年前有交情,如今她不会刻意回避,也要正视商从谨这个朋友,而不是仅仅把他当成个凶巴巴的皇子。   况且……她是清楚的,商从谨心地善良。   “要亲自挑一份封王的贺礼……嗯,我想想,挑什么呢?”   ☆、第43章   佩刀并不能当刀具使用,叶央粗略扫了一圈,大部分连刃都没有,刀柄上装饰着亮闪闪的宝石,和价格一起晃得她眼花。   在天味居走得急,没等上菜就出来了,银子自然也没花出去。叶央的视线在一干看起来不那么昂贵的佩刀前转来转去,却没发现有什么值得买下来的。   “若没有合心意的,我们也能订做。”店老板在叶央身侧不紧不慢地跟着,仍在揣摩她的来意。不是没有女孩儿家上门来买佩刀的,不过贵族小姐们都是在丫鬟的前呼后拥中红着脸,买来送谁不言而喻。   只是不像今天来的娘子,毫不忸怩,落落大方。   叶央的眼睛黏在摆成一排的佩刀上,没敢去看老板,随意点了点头,心说:“不是没有合心意的,是没有买得起的。”   大祁的佩刀最大也不过成年男子的手掌那么长,没有刀鞘,刀柄和刀身都做得很精美,有的刀身还特意雕刻出镂空的花纹,和玉佩、香囊及折扇差不多,都是饰物的一种。   卖佩刀的老板和他的刀一样,打扮得很贵气,发现叶央只在普通的货色前面流连,心里也明白几分,领她去看了另一排价格较低的佩刀。   这举动正合叶央心意,在另一处也找到了她想买的东西。   那是把放在不起眼角落的乌黑佩刀,和精钢打造的家伙不同,它是用有着淡淡花香味的木材制成的,刀身及刀柄有着细腻流畅的花纹,猛一看不起眼,仔细一摸才能感觉出来。   叶央囊中羞涩,买东西得先问价格,免得了解越多越喜欢,到最后银子却不够了,“老板,那个怎么卖?”   店老板能想通此理,报了个相当公道的价格,“九钱银子。”   ……叶央口袋里一共不到八钱,还是她在西疆养出的习惯顺手揣的,身上没带银子心里不踏实。   她微微皱眉,店老板自觉报价已经够低,继续介绍下去:“这木头虽带有香味,却并非沉香木,我也是偶然一次才得到的,问了许多人都不知道它的名字,干脆做成了佩刀放在这里,因说不出名堂,所以价格很低仍摆了许久都无人问津。”   “七钱银子,我要了。”叶央发挥她讨价还价的本事,表情很诚恳地盯着那老板。   可惜傲气眉眼搭配出的效果,仿佛在告诉他:“你要是不把这佩刀双手奉上,姑奶奶就砸了你的店!”   老板警惕地后退一步,咬紧牙关不松口:“娘子,九钱银子的价格已经很低了,我还没算木材的成本,只是你看看,上面的花纹做工都不止这个数。”   “这又不是沉香木也并非檀木,只是块普通的木头罢了。”把人家的东西往死里贬低,便能将价格砍到最低,叶央深谙此道,她却不知道,只要摆出定国公府或者报出她二哥的名字,就能定下这把佩刀,等店家包装好了送上门,再付款便是。   店老板摆出一脸深沉的为难,“娘子,真不能再低了,咱们做出一把这样的佩刀往往要半个月,卖出一把可能也要等上半个月,生意着实不好做。”   “这……”叶央咬唇,她现在好歹也是个大小姐,再为了银钱斤斤计较是不是不太符合身份?想到这里,叶央同老板打商量,“佩刀我先定下,过会儿取了银子再来。老板,你可得帮我留着,别卖给别人了。”   木质的佩刀表面乌黑质地坚硬,几乎能把光也吸进去,再配上古怪的花纹,叶央越看越喜欢,价钱又合适,整个天下都是商从谨他爹的,家里肯定不缺钱,就不用追求什么贵重了吧?   “好说,一定。”店老板爽快地应下来。   离晌午还早,祖母为了大哥的亲事忙的焦头烂额,估计没什么功夫管她,叶央现在跑回府上拿银子再赶到佩刀店里也来得及。再三嘱咐老板给她留着,恨不得逼他立刻关张等自己来了再开张似的,生怕一转身东西就没了。   店老板连连点头,让叶央放心。能卖出去他也挺高兴,这把木质佩刀外表并不张扬,除了极浅淡花香味没什么特殊的,故而摆了许久,今天才有人询问价钱。   叶央转身大步迈出店门,才走没几步,听见身后有人叫她,是佩刀店的老板,正表情古怪地让她停步,吞吞吐吐道:“五钱银子,东西归你了。”   还有这种好事?   狐疑地回头,叶央并未走进,远远站着问:“老板,怎么降价了?”   “本来也不是什么金贵的木材,我在地摊上用五十个铜板买的,你去取银子一来一回太麻烦,不如做个人情,折价让了你,有机会再来关照在下生意便是。”老板脸上不自然的表情一闪即逝,很快恢复正常,堆起满脸的笑说了一通客套话,末了还信誓旦旦地保证,“真的只要五钱银子!”   “不反悔?”叶央上前一步。   “不反悔!”老板猛拍胸脯。   他虽然有家佩刀店,却是做雕刻花纹等细致活儿的,体魄不算强健,这一拍胸脯几乎把自己拍得咳嗽。   叶央疑惑他的态度转变,但没刨根问底,喜滋滋地掏出怀里的钱袋数出五钱给了店老板,看伙计将那柄佩刀装进垫了软布的盒子里,细细裹起来。   “娘子拿好。”店老板亲自把东西递到叶央手上。   “那是什么?”眼见老板在装佩刀的盒子上又摞了一个稍小的盒子,雕龙画凤,做工竟比佩刀还精致,叶央接过时问了句。   店老板一愣,解释道:“送你的,不要钱。”   叶央也不推辞,又道了声谢,便爽脆地离开店铺。今儿运气很好,身上还余了些散碎银两,顺手在街角买了个糖糕,黏软滚烫的捏在指尖,香气扑鼻,吃了两口才想起来看看那赠品到底什么。   她站在街角,单手打开那个精致的小盒子,里面的东西着实让人吃了一惊。   那是一支做工很好的乌木发簪,顶端镶着指头那么大的一颗明珠,叶央把糖糕塞在嘴里咬住,另一只手掂起来拎了拎,重量比乌木轻一点,里面似乎是空的,对光看了看,果然是中空的。拿开发簪,底下还压了一支指头那么长的小箭,尺寸目测正好能同发簪的中空内部对上。   店老板送了她一支能当暗器使用的发簪?   叶央刚冒出这个念头就被自己的否定了。簪子上的珍珠能把店里所有佩刀都买下来,那老板应该还没如此大方。对了,他突然叫住自己说折价,举动也很突然……   死活想不通其中的道理,叶央呆呆站了片刻,决定还是回店中问个清楚。待转过街角时,却发现那家佩刀店大门关得严严实实,仿佛就是一瞬间的事。   “真是奇怪了……”叶央嘀咕一句,原地转了两圈,决定早点回府。   紧闭着大门的店铺里,聂侍卫抱着剑趴在窗沿,偷偷摸摸地从缝隙里向外看,直到叶央的背影从视线中消失,才扭头自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抛给那老板,“说好的,将佩刀买给那小姑娘,把盒子送出去,钱如数奉上。”   “多谢多谢。”谁都不会嫌钱挣得少,店老板捧着银锭喜笑颜开。   聂侍卫松了口气,从店铺后门出去——总算完成殿下交代的任务了!反正叶大小姐买块抹布,他也会让老板将那根簪子送出去。   ……   九月初八,宫里照例赐了诸国公府侯府秋菊及贡蟹,叶家自然也有。秋风一起,清凉斋终于清凉起来,院里空地上,云枝将一支残花高高抛起,远处有箭矢携风而来,穿过那支花将其牢牢地钉在墙上。   “阿央,等会儿便要去怀王府赴宴,你怎还在这里!”叶二郎锦衣华服推开院墙的门走了进来,一脸无奈,“快去换衣服。”   保持着射箭姿势的叶央微微一笑,穿着褐色粗布的胡服,收起弯弓往主屋方向走,回了句:“就怕我换好衣服,你倒不让去了。”   “少贫嘴。”叶二郎扶了扶头上的玉冠,作势要敲她脑袋,想起什么又道,“祖母和大哥不去,就我和老三,只是到怀王府上分席而坐,你自己多留心些,若不想搭理那群人,叫云枝出面应付,只同王家娘子说话便是……”   本来都快进屋了,闻言叶央扭头,满不在乎道:“有什么好留心的,二哥,你多虑了。”   叶二郎一着急,快走几步到她身边,“你自己院门一关假装两耳清净,又不是不知道吴家的小丫头在外面怎么编排你!”   “国公府出身却甘愿混迹于市井之中,有辱门楣家风不正,再加上喜穿胡服品味低下……吴贞儿翻来覆去也就会说这么两句了。”叶央一条条数下去,接着反问,“她爹都叫皇上训斥了一回,还有心思编排我?”   叶二郎被她气得没办法,跺了跺脚道,“赶紧去更衣!”   “云枝。”叶央并不把二哥恨铁不成钢的态度放在眼里,提气唤了一声,“去把那套浅杏色的拿过来。”   “娘子,那不是……”云枝想起了什么,想把话说完,对上叶央警告又狡黠的眼神,讪讪地闭上了嘴,随大小姐一起进了屋。   叶央更衣用了不少时间,叶二郎等得不耐烦,先去马车上等了。他和叶三郎同乘一辆,让妹妹坐另一辆,过了许久才听见云枝的说话声,知道她们也准备完毕,便催促车夫出发。   “阿央,你们女儿家也太慢了。”在车里,叶二郎撩开帘子打趣一句,“平时见你挺利索的呀,准备了那么多衣服,也不知你选的哪一套。”   另一辆马车中只传出叶央的轻笑,没有回答。   怀王府离定国公府相当近,走着去也用不了一盏茶的时间,不过身份摆在那里,叶家兄妹自然不会选择步行。起先修葺新府的时候,叮叮咣咣的声音就吵得叶央心烦,等修葺好了,怀王府门前车马络绎不绝,全是上赶着烧热灶的。   作为第一个封王的皇子,官员们自然要去巴结一番。而叶央真心认为,那些人胆子够大,连商从谨都不害怕。   或许懒得应付来送礼的官吏,商从谨在府邸修葺完毕后没多久,就写了些请帖,设宴邀几位大臣家眷子女来府上做客,一来是表明自己的态度,告诉大家不要谁都来讨好,他五皇子自有待见的官员。   二来,也是为了见个人。   传说中煞星降世的五皇子,现在的怀王正静候在府上。只是商从谨没想到,当等的人终于出现时,惊讶的并不止他一个。   ☆、第44章   尽管叶央换衣服耽搁了好一会儿,叶家的马车到怀王府正门时仍然不算迟,只不过来得不晚却不代表来得早,叶央未下车时,看见怀王门口早停了一片的马车。   皇子封王多在成年后,得宠一点的可能早些,不得宠的便要等新帝登基后才能被从前的太子,自己的兄弟册封。而且大祁皇帝吸取前朝的教训,不再每个儿子都封王导致权力多极化,极其重视嫡庶分别。通常只有皇后生的嫡子,也就是太子的亲兄弟封王才是世袭罔替,而其他皇子的子嗣,只能袭次一等的爵位,除非品行出众,立下大功,才能另得加封。   商从谨前半生十几年,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过来的,直到封王的消息传出,朝中各位才想起来,原来当今圣上的嫡出儿子除了太子,也就只有他了。五皇子存在感猛地提升到最高,叶央却对他抱了几分同情心。   恐怕商从谨现在已经被明里暗里巴结的朝臣搞得不胜厌烦了吧……   自搬出清宁宫那日起,怀王府上来自皇宫里赏赐就没断过。叶央刚才坐在马车中,撩开帘子向外瞄了一眼,光两扇鎏金的大门就能看出气派来,门前车来车往,俱是有品级家族的座驾,喧闹一片。   她没用云枝搀扶,自己跳下车来,冲二哥三哥笑了笑。   “阿央,你……”还是叶二郎纨绔出身见多识广,脸上的表情僵了片刻就能开口,只不过半天说不出一句整话来。   “怎么,这身不适合我?”叶央两臂半伸,低头看看自己,原地转了一圈,“特意选了很久呢。”   叶二郎一时语塞,叶三郎总算反应过来恢复意识,低声说了句实话:“其实……挺好看的。”   “那不就得了。”叶央一摊手,见随行的丫鬟小厮都准备妥当,便催促道,“咱们进去罢。”   叶家大小姐差使随从的配置是管事娘子两个,大丫鬟两个,六七个小丫鬟并杂役小厮不等,和其他国公府闺秀的排场不能比,不过她也用不了那许多人,人一多,来来往往的说不定哪天就被叶央晨起练习的弓箭伤着了。   此行去怀王府,叶央只带了云枝跟着,轻省得很。   两位哥哥在家里看惯了她类似的装扮,揉了揉险些脱臼的下巴,走在前头。怀王府的管家并不是宦官,也不像宫里出来的,却极有眼力,笑得热情而不虚伪,嘴里说着“原来是定国公府上的公子们,问您家老夫人好”,一边迎上来,动作却僵在半空,声音也没了。   叶二郎摇着折扇笑道:“后面那个是我妹妹,素来乖张,我管不了她,倒给怀王添麻烦了。”九月的风微凉,他的扇子多少有些不合时宜,只摇了几下装装风流就收起来了。   “二哥,把你那扇子借来用用,肯定合我这身装扮。”叶央声音清脆,说话时吸引了一片人的目光,热闹的怀王府门前终于寂静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抽冷气的声音。   叶央环顾四周,嘴角越来越弯。   她一身当下男子的长衫装扮,浅杏色袖子和下摆却短很多,更像胡服,衣角绣着细细密密的花纹,腰间佩着叶家人的那块玉,头上梳了个四方髻,端端正正地插着一支镶嵌了明珠的乌木簪,少女的明媚中又多了一半英气。   比男人更俊俏,比女人更爽朗,据说叶家祖籍在北疆,与疆外胡人贵族有过联姻,所以叶央的五官比中原人分明许多,一双眼睛也极为深邃明亮。   武将世家的女儿,本来就应该是这样挺胸抬头教人不敢直视的吧?   迈入怀王府的第一步是在告诉众人,七岁横行京城,九余岁力抗库支在雁回长廊死里逃生,沉寂数年后叶央,又回来了!   继续不在乎旁人的视线,继续随意所欲地活出常人一辈子也达不到的高度,她什么时候畏畏缩缩过?什么时候因为过分繁复的规矩而束手束脚了?   “二哥三哥,我这样好看么?”叶央把一柄折扇捏在手里,于众人惊叹的目光对管家微微一笑,轻声道,“老伯,劳烦引路。”   “……绝了!”叶二郎暗地里冲她一翘大拇指。   叶三郎眼中惊艳的同时,眉头却蹙了起来,“若是祖母知道了,恐怕不妥。阿央,你再犯错,就要跟二哥一起跪祠堂了。”   “……能不能不要在家外头提我跪祠堂的事儿?你不说,我不说,祖母怎会知道?”叶二郎斜了三弟一眼,步子迈的优雅至极,“不过……看看周围的视线,祖母想不知道都难了。”   转过一处长廊,叶央不好意思地笑笑,“跪着跪着,就习惯了。”   那日偷溜出府去,回来后还是被祖母知道了。叶央的表现可圈可点,不争辩不解释,老老实实地低头认罚。不管是什么理由,做了就要承认,这还是跟二哥学会的。   叶二郎记得,那匹浅杏色的绸缎还是他送给妹妹的,大祁时兴的女装不过是襦裙深衣,横挑竖挑都觉得不合适叶央,还不如她每日练功时穿的那些胡服,把头发随意一扎来的顺眼。   只是没想到叶央如此大胆,竟把那匹好料子做成了男装,袖口又仿照着胡服的形制,做窄了一些,别致利索又好看,还很衬她。   想当年皇宫春宴召来众大臣及家眷,有嘉平公主身着一件绣了百鸟朝凤的曳地襦裙惊艳四座,听说有顽皮的小贵女在公主裙子上数过,当真有一百只鸟;又有去年荣国公的嫡女在家中冬宴上穿了件火狐皮毛制成的氅衣,颜色竟比院里开的红梅还热烈!   叶二郎也想着,给妹妹弄一身拿得出手的装扮,不输给嘉平公主及荣国公家的女儿便好了。日子一天天过去都没找到合适的,没想到妹妹竟自己穿了件这么别致的!论价格不及曳地襦裙和火狐大氅,论效果却好多了。   有个得用的丫鬟比什么都强!叶央心下一阵舒坦,步伐轻快。衣服是云枝按照她的要求做的,每天得了空便一针针缝制,针脚细密整齐,花了不少心思穿上身,才有现在的效果。   “三位,前面请,殿下已恭候多时。”从小路尽头过来的是聂侍卫,叶央的老熟人,他看见叶央愣了片刻才说话,不过这也是句实话,商从谨天没亮就起来了。   还不止如此,定国公府来的兄妹三个刚想客套几句,商从谨已经从正屋出来,身后还跟着个约莫三十岁的干练娘子,表情很淡定,步伐却出卖了他的心思。   在叶央面前远远地站定,聂侍卫不无恭敬地立在他的殿下后面。之后,是长久的静默。   “……殿下?”聂侍卫一脸的敦厚耿直此时也不禁扭曲起来,声音细若蚊蝇,“您倒是说话呀。”   “哦,说什么?”商从谨循着声音微微侧头,两只眼睛仍然黏在叶央脸上。   “都对视半天了,您招呼叶家二位公子一句,才是礼数啊!”聂侍卫急的直跺脚,那头叶大小姐笑得眼睛弯弯的,他都快绷不住了!   商从谨穿的袍子是月白夹着银色的,倒能把周身的煞气遮住不少,看来挑中这个花色也费了不少了心思,却没让人精明一些,带着如梦初醒的恍惚道:“二郎三郎,有失远迎,快快进来。钱大娘,劳烦你带……叶家小姐去内院,记得上白茶,点心不要过甜,果酪等宴后再端上来……”   “殿下,您说的太多了。”聂侍卫尴尬轻咳一声提醒道。不知道的还以为叶大小姐的吃穿用度都被府里包办了呢!   “见过怀王殿下。”叶二郎忍着笑略一拱手。   叶三郎却很放得开,笑容爽朗道:“咱们昨日还一同读书呢!”   管家同几个小厮忙着招呼其他的贵眷,聂侍卫承担了引路的责任,带着叶家的两个兄弟进了正屋。这种大型宴会男女往往是不同席的,来怀王府的女眷另有去处,通常那些贵女夫人们都由家主的妻子招待,只是商从谨还未娶妻,来的女眷只能由管事娘子接待。   他身边的头等管事娘子是宫里出来的女官,见多了大世面,钱大娘待人接物井井有条,面对叶央的装扮,脸上竟一丝异色都没有,道了万福后便要带着叶央去内院歇息。   叶家兄弟走出一段,商从谨才慢吞吞地挪动步子,落在了后面。   “怀王万福。”叶央追上他,揶揄地行了个男子的揖礼,眨了眨眼睛,声音低得只有彼此才能听见,“时候不对不便同你多说,总之簪子我很喜欢,要是配套的吹箭能多几支就好了。我找人依着你给的小箭做了些,却不太得用。”   一段话噼里啪啦说的很快,也不等商从谨听清,叶央便跟着钱大娘走了另一条去内院的路,只留下个背影。   回到府上,拿着簪子给家里人看过,大哥说乌木簪的珠子肯定很值钱,二哥说像是宫里出来的东西,三哥说那珠子在五皇子平日戴的玉冠上见过一模一样的,叶央就起了疑心。   找机会去那佩刀店里向老板问清楚,根据老板的形容,叶央就明白花钱请他做事的人是商从谨身边的聂侍卫。   “……你喜欢就好。”   叶央已经走出很远,商从谨才回了一句,立在原地,定定地望着那个笔直如一杆枪的背影。   ☆、第45章   怀王府比定国公府大多了,都是新修的景致。为着今天的宴会,还特意从暖棚里请出了几盆名贵花种。叶央一路跟随进了内院,钱大娘的行走动作,一看就是皇宫里受过严格训练出来的,极为优美,让她默默观察了好一会儿。   来的女眷虽不多却也摆了两桌,且都在院子里,此时天气不冷不热赏花正好,院中设了几扇屏风,还用青竹竿支了些薄纱帐,风吹过时,绣了山水花鸟的纱帐飘飘摇摇,有趣得很。   “钱大娘,这纱帐倒有意思,既能挡风又不碍着赏花,是谁的主意?”叶央侧头看了纱帐片刻,笑着发问后自顾自地给了回答,“肯定不是怀王的,对吧?”   钱大娘听她语气亲昵又活泼,再加上之前商从谨的态度,心下明白了几分,态度恭敬地回道:“娘子说笑了,是我想出来的。在屋里摆宴可惜了这一院子的花,又怕有些女眷受不得风,便差人摆了几架出来。”   时间已近晌午,院里角落有三五乐人在弹奏京中盛行的小曲儿,声音隐隐约约,不至于喧宾夺主。正中一南一北设着两张色泽绛红的大圆桌,上面摆了些时令果子,一张桌子已经坐满了,几个相熟的贵女在小声说笑,靠南的桌子却仍有几个空位。   “娘子,这边请。”钱大娘引叶央坐在南边圆桌的空位上,立刻有人拉开座椅奉上热茶。   叶央先冲对面的几位夫人行了个礼才落座,她右边坐着的是王巧筝,水粉色的交领襦裙把人衬得芙蓉花般柔美,此时见了她,掩盖不住惊讶的神情,等叶央坐定后忍不住问:“你怎穿这一身来了?”   “不好看么?”叶央掩口低笑。   自她进院后,女眷们的交谈声就弱了下去几近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比王巧筝还震惊的模样,和那一双双直直落在叶央身上的眼睛。   王巧筝犹豫了一阵,吞吞吐吐道:“不是……也不是不好看,但你明知……”   “我什么时候让你觉得,叶央是个在乎那么多的人了?”叶央反问,“怀王都让我进了府,这身胡服还没那么不合礼数吧?”   大祁的确没有胡服不得入宴的规矩,但它是坊间平民女子才会穿的却没错。叶央还是第一个以此为常服的贵女,带来的冲击力可想而知。   不过在座的夫人小姐们只多看了她几眼,自幼受到的教养,不会让她们做出当着叶央的面窃窃私语讨论她的举动,有什么想法也得回府才能说了。其实那群人或多或少都听过叶央从前的事迹,她出席怀王宴会做出什么夸张之举都不让人意外,反倒是之前几个月天天呆在家里,更叫人费解一些。   王巧筝目光一寸寸地从叶央的发髻扫到脸上,呼出一口气,“可算你还涂了些胭脂,全身上下,也就此处像个女儿家了。”她虽不想也不得不承认,那身浅杏色的衣服,可比普通裙子更适合叶央。   “没办法,谁教我个子高呢,不像你,哪里都是标准的大家闺秀。”不知是叶家基因太好还是大祁有食用奶制品的习惯,叶央比同龄女孩子足足高出一个头来,穿裙子也衬不出女儿家柔婉的味道。   同王巧筝说笑了几句,叶央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杯中的白茶,滋味清淡鲜甜,心里想着还好商从谨也是个不爱繁琐的,没弄个煮茶娘子来冲泡一碗磨成粉的热茶。   泰然自若落落大方,叶央若一股束手束脚的小家子也衬不出这身利索胡服的味道,甚至有坐在对面的女眷笑着问:“叶家娘子,你袖口的刺绣好看的紧,却不似京中绣娘的手艺,可是出自蜀地?”   “正是。”叶央略一颔首。蜀边上贡给京城的一批锦缎,也不知叶二郎从哪里弄来的一匹。   说话的女子并非世家出身,生的珠圆玉润性格外向,说了几个段子把隔壁桌的数位夫人都逗笑了。叶央觉得她有趣,也攀谈几句,叫旁听的几位少女改观不少。   ……听说叶家的大小姐举止不羁性子还傲得很,两个月前过生辰礼也未摆宴,只王御史的孙女送了份贺礼,今日一见却不是那么回事儿,倒一副开朗健谈的模样。   “还有一事,贞儿也来了……望你见谅。”说话间,耳旁传来王巧筝抱着歉意的声音,叶央一愣过后才环视四周,在北边的桌上看见了吴贞儿。   如果不是王巧筝特意提醒,她还真没发现呢。   怀王府摆宴,户部尚书怎么也算个三品官儿,绕不过去的。故而商从谨给吴尚书送了张帖子,本就是意思意思,谁料到他还真带着夫人来了!夫人又带来女儿,吴贞儿便出现在今日的宴席上。   商从谨命人在请柬里写的是“望吴尚书届时赴宴”,只请了他一个人,但拖家带口的来,怀王也不好把人往外赶。   给定国公府的请柬写的可诚挚多了,“念及老夫人康健,独留府中或惹冷清,故盼叶少卿携亲眷至,若莅临,言堇亲迎之”,言堇是商从谨的表字。听听这用词,怕叶老夫人自己在家里太冷清,所以邀她也过来——老夫人都来了,叶央自己在家里不寂寞吗?干脆一块儿到怀王府,就差把叶家的阿猫阿狗都一块儿请到府上做客了!   “她来就来咯,毕竟是怀王的地方,吴贞儿就算再看不惯我,也不能做什么的。”叶央瞟了一眼朱红长裙的吴贞儿,没怎么放在心上,语气随意,反正两个人又不坐同一张桌子,装看不见就行了。   王巧筝心里很忐忑。   叶央是不注意,她可看见了,吴贞儿暗地里的目光总落在叶央身上,一个个的白眼翻过来。   而世上最可悲的就是,你把一个人当成了最大的对手,但对方直到被人提醒,才发现你在场。   吴贞儿就处于这种可悲的境地,只要她不再用轻蔑的语气谈论起西疆过往,叶央通常是不会跟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过不去的。   “钱大娘,院中的纱帐真是有趣,上面绘的山水开阔淡雅,正合了摩诘居士‘我心素己闲,清川淡如此’一句,我实在喜欢。”这边桌上叶央在同人说段子趣事,那边吴贞儿同钱大娘攀谈起来,开口就是古人名句。   在商从谨娶妻之前,钱大娘都算是怀王府内院的一把手,现在只是一个管事的,但从皇宫大内到王府中却是明贬暗升,日后大把享福的清闲日子,可见此前做女官时品阶也不会低到哪儿去,恐怕还颇得圣眷,故而在座的各位言语间都对钱大娘很客气。   “娘子谬赞,王摩诘的诗才是极好,几卷纱帐,怕是衬不起。”钱大娘长相平凡,笑起来却让人如沐春风,不自觉放松了许多。   平心而谈,论文化水平叶央是远不如吴贞儿的,对大家名篇做不到信手拈来脱口而出。只是叶央盼着吴贞儿在吟诗的时候真学到脑子里去了,也得几分王维淡泊的禅心风骨,别在一边吟诗的时候一边用眼珠子瞪她成吗?   王巧筝坐叶央右边,正处于两人眼神交汇的激烈地带,又怕她们再呛声,一个是好友,一个是二嫂子的亲妹妹,帮着谁都不行,干脆硬着头皮站起来插了句话:“钱大娘,我是个脸皮厚的,便催您一句。再不上菜,几位夫人就饿坏了呢!”   “是你自己饿坏了罢。”先前看出叶央那件衣服出自蜀地的娘子开口打趣一句。   钱大娘笑着连连告罪,“菜已备齐,看诸位夫人娘子聊得开心,便自作主张延后了片刻,倒饿着大家了,是我的不是。”   桌上的果盘茶点俱被撤下,换上了清口的桂花饮,小丫鬟如流水一般鱼贯而入,一桌子菜很快备齐。商从谨也是个靠谱的人,不爱铺张,观赏意义的全鸡全鸭只摆了那么两道,更多的是适合女眷取用的精致小菜。   美食当前,吴贞儿刚要发作就被打断,心里忿忿的同时也不好举着筷子来给叶央找麻烦。此时正是青蟹肥美的世界,叶央吃了一整碗的蟹肉羮,鲜得差点咬了舌头,身旁的云枝忙着给她布菜,谁也没心思关心旁的。   “再取些绘时蔬来。”叶央小声吩咐。怀王府炒个素菜都非同寻常,也不知加了什么调料,清脆爽口。   吃归吃,叶老夫人天天念叨的礼仪却没丢了。叶央穿一身男装赴宴只是别出心裁,若是在饭桌上不顾规矩低头猛吃,让人看了就是徒增笑料。   以最标准的执箸手势夹了块口蘑,叶央细细嚼过之后才咽下去。不过到底比不上从小教出来的贵女们,她只吃了个半饱,身旁的王巧筝便放下筷子,取来桂花饮抿了几口。   和家里的日常三餐不同,在这种宴席上,“吃”只是附加项目,“聊”才是主要的。听一支曲儿吟几句诗,才是大祁贵族宴会的标准流程。   叶央不得不随波逐流,含泪看了云枝一眼,“你比我还惨,一口也尝不到。”   王巧筝忙着同别人说话,没留意她的抱怨,云枝却听得一清二楚,忍着笑差点把手里的筷子都掉了。自从叶央搬出了祖母的沉香堂,有了独自的小院,偶尔吃饭时便会被大小姐拉着同席,尝了不少好菜。   如今是别人府上做客,一个吃着一个看着,在西疆缺衣少食了两年的叶央发自肺腑地理解这种感受。   于是她一本正经地安慰云枝:“没事,咱和商从谨熟,得了空还来蹭饭吃。”   “有了怀王的宴席,方觉我那贺礼没白送出去。钱大娘,府上的淮扬菜颇有杭州楼外楼的味道,我当年随父亲外放时有兴趣过一次,始终念念不忘,没想到今日又尝到了!”菜过了一遍,有个丫鬟在吴贞儿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她便放下筷子咬字清脆,扭头冲立侍在几位夫人身侧的钱大娘道。   叶央头一次想给吴贞儿捧场。毕竟商从谨家的厨子手艺的确好,不能因为看不惯她就否认这点。   被贵女死命一夸,钱大娘脸上呈现出很轻微的得意,“娘子有所不知,楼外楼里那位宋师傅正在后厨呢。”   连远在杭州的名厨都能请来,可见商从谨又多花心思。   不过深知吴贞儿秉性的王巧筝却微微蹙眉。在她印象里,吴贞儿并不是一个会夸别家的人啊……   “贞儿,人家连杭州的名厨都请来了,你送的若不是份贵礼,还抵不上呢!”女眷间有人开口。   果不其然,吴贞儿立刻接过话来,“那贺礼,可是我费了大力气才得来的。”   坐席间有小小的追问声,王巧筝叹了口气。就知道她家的姻亲是这副样子,爱借着旁人捧自己。   吴贞儿面露得色,继续说:“八十八味灵芝草,可比木头做的佩刀珍贵多了。唉,银钱花费都是虚的,重要的还是心意。”   叶央本来在埋头夹菜,闻言不禁一愣。她怎么知道自己送的是佩刀?   ☆、第46章   因想着这个问题,吃东西也没了滋味。按说吴贞儿不会消息灵通到这个地步,叶央左思右想都没头绪,不知道她是怎么听来的。   似乎在吴贞儿开口之前,有个丫鬟贴在她耳旁说了几句,难道就是那时得到的消息?   送给主家的礼物贵贱不等,也没有说现场就拆开的。像吴贞儿这种炫耀得太明显,自己主动报出贺礼的情况太少见,有人捧场说了几句“果然珍贵”后,讨论声便歇了,让钱大娘取来些小玩意助兴。   适合宴席上的游戏不少,多为行雅令等文绉绉的东西,叶央只擅长投壶,便在一旁扮演为击鼓传花的击鼓人,用个小槌儿咚咚地敲着红漆花鼓。   吴贞儿每每行令时联出的句子工整又有意境,在北边那张桌子上罕逢对手,连几位夫人都夸了个好,恐怕坐到这边,都得把王巧筝压一头。如果叶央主导呢,恐怕就拉着大家玩起投壶射箭,自己独占鳌头了。   班里第二名一旦远离第一名,立刻焕发出异样的活力。吴贞儿当了万年的老二,明明身份不低学识不浅,当年京中却只有叶央的名字,让她极为不满,哪怕数年后叶央没招惹她,心里的怒火还一阵翻涌平息不下来。   现在自己备受称赞,定国公府的大小姐却只是个击鼓人,让人觉得分外解气,越来越觉得那株八十八味灵芝草送得物有所值。   宴会终有尽时,桌上的菜撤下去换了果酪,才吃没几口,就有上了年纪的夫人说乏了要回去。有人起头,便有赶着回家的也跟着告辞。王巧筝今日是跟母亲出来的,她家管得严,需早些回去。   “路上小心。”叶央同她告别,她虽然玩不好行令游戏,却没拉着大家比划拳脚,击鼓人也当的有滋有味。   王巧筝低头行了万福礼,又嘱咐她来家里坐坐,跟在母亲身后走了。王夫人端庄富态,眉目间一派淡然,隐隐透出的威势却让人不敢造次,生的女儿却柔柔弱弱的,还拉不下面子同作为姻亲的吴贞儿翻脸。   叶央不是自己来的,就算想先走也得问过哥哥们。此时人已经离席大半,她还未开口,钱大娘就又上了一碗酪子。   “云枝,你去外院看看,二哥和三哥到底好了没?别又和人聊得开心忘了时间,咱们该回去了。”叶央吃着东西吩咐,看了眼天色,恐怕都快过未时,还是没等到小厮传信。   院门口有人快走了几步,抢着回答:“二郎吃多了酒,嚷着头疼正在偏厅休息,恐怕一时半会儿走动不得,你要不要去瞧瞧?”   叶央听着声音耳熟,下意识回头去看,商从谨带着几分笑意惊飞了屋檐上的鸟,站在那里,目光幽深地望过来。   “你……哦,见过怀王。”她一时被吸进那抹眸色里,顿了片刻才想起要打个招呼。   “贞儿见过怀王,殿下万福!”吴贞儿不甘落后,紧跟着行礼点头,一干娘子也纷纷起身。吴贞儿未必多待见这位京中有名的煞神,可能和叶央对着干却让人很痛快——谁让怀王进门没有第一个跟自己说话呢?   商从谨把眼珠子从叶央脸上挪开,嘴唇抿了抿,凑成个不那么凌厉的表情,“言堇怠慢各位了。”   他作为东道主,却不宜独自出现在俱为女客的内院宴席上,只是府里尚无女主人,全由钱大娘出面打理,到底有些怠慢。商从谨年岁又不大,各位夫人倒是赞他处事有条理的多。   有了那场“不打不相识”,全京城都知道商从谨和叶央的关系了,这两个煞神凑一块儿也没什么不好的,除了吴贞儿,没人对商从谨先跟叶央说话表示异议,反而庆幸被煞神之一点名的不是自己。   商从谨远远地站在院口,不便走近,叶央却一眼发现他身上多了样东西,总算明白吴贞儿是怎么知道自己送的佩刀了!   因为凶神恶煞的怀王殿下,正把那木质的佩刀挂在腰间呢!   定国公府合起来送了一份礼,叶央挑的佩刀是单独送的,用个精致点的盒子装了让云枝去交给聂侍卫,云枝回来说怀王很喜欢,当时就从聂侍卫手上接过来自己拿着了。她也没问,角落里是不是有旁人盯着。   恐怕商从谨回房以后就打开木盒,将佩刀挂在了腰间,出来时被吴贞儿的丫鬟看到了。   ……不说别的,叶央深深觉得自己礼物送的不太对。按照怀王殿下这气质,应该送只毛茸茸的兔子中和一下煞气,送什么刀呀,商从谨手里拿双筷子都像凶器!   此时宴席上人已走了大半,留下的寥寥无几,商从谨就是故意等这个时候来的,想同叶央说几句话,却被旁人缠上了。   吴贞儿见不得别人把重心放在叶央身上,面对商从谨那张其实很温柔的冷脸,硬着头皮开口截话:“殿下天资斐然,若是把我那灵芝草制成丹丸,每日服一粒,益气功效甚好,更助些精神。”   “什么……灵芝?”商从谨一脸茫然,宾客送的大部分贺礼都没清点,他也不知道吴贞儿送了什么。   那种摸不着头脑的表情呈现在脸上,冲淡了几分煞气,吴贞儿娇笑几声:“殿下是糊涂了,连我带来的东西都不记得。仔细看看……还把如此做工的佩刀戴在身上了,起初我还以为是沉香木,这么一看,却不像了,只是寻常的木头嘛!”   “的确不是沉香。”商从谨敛了神色。   叶央惦记着那碗没吃完的果酪,始终心不在焉。商从谨却以为她急着想回府,拖不到众宾客都离席的时候,所以有些沉不住气了。   ……也不知吴贞儿什么时候能走。   “既然不是沉香,殿下为何要把这做工如此粗陋的佩刀戴在身上?”吴贞儿杏眼桃腮,说话时余光瞟了下叶央,暗自得意。总算能当中挤兑一次定国公府了,怀王摆宴还送这种不入流的东西!   “我送的。”身侧不远处有人沉声开口,叶央稳稳地坐在梨木的椅子上,一只手搭在桌沿,接过话来,轻轻扬起嘴角。   又来了!这种带着漫不经心的轻蔑表情,当年也是宴席结束后,叶央对她露出来的!世人皆传先定国公的女儿是个英雄,只有她知道叶央私底下多么傲慢无礼,说的话每每叫人下不来台!   吴贞儿瞳孔微微缩起,手指不自觉捏紧了丝帕,一瞬间也顾不得旁的,讥笑道:“堂堂一品国公,就送了这么个破烂货。虽说礼轻情意重,可礼也未免太轻了些罢!”   说完她闭上嘴,很耐心地等着叶央的回答,可惜席上人已经撤了大半,没人看见叶央出丑了。   “这礼……轻吗?”更加茫然的询问出自商从谨之口。   吴贞儿立刻道:“佩刀估计值个四五钱银子,若殿下觉得礼重,只能是送的人重了。”   一言既出,几乎是当着旁人的面说叶央和商从谨有私情!大祁不甚保守,大家私底下可以开些小玩笑,但这种事却没有拿到台面上来说的。   商从谨脸色微变,蹙眉正色道:“娘子,毕竟我还是这府里的主子,定国公府已经送了份太贵重的贺礼,若是再受一份,言堇便有愧了。”   “贞儿唐突,望殿下恕罪。”似乎突然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吴贞儿躬身拜了拜,嘴上求着恕罪,暗地里牙齿咬得死紧。   只是不值钱的木头刀,就立刻拿出来戴在身上,长眼睛的都看出有鬼了!   “况且此佩刀并非沉香,却带有隐隐香气,且是花香,乃是市面上罕见的……冷香木。”商从谨望着叶央,缓缓道,“定国公府连送两份大礼,费心了。”   一直带着隔岸观火表情的叶央,仿佛跟自己没关系似的坐在旁边看他和吴贞儿交谈,猛地听到那个陌生的词,十足的疑惑,“冷香木?”   吴贞儿猜价挺准,那佩刀真是她五钱银子买来随手包了包送出去的,可商从谨提到的冷香木却闻所未闻……不会是他为了帮自己找借口,故意编出来的吧?   “言堇曾去过南疆一次。”某一年的先皇后忌日,皇帝又抽了风,找了个借口把小儿子赶出宫,那次商从谨走得挺远,“南疆潮热,四季如夏,密林幽谷中却有几处极阴冷的洼地,树木在阴冷处死去,又在水汽浸润下长久不枯,质地逐年坚硬。而洼地之外的气候如常,开满了各色野花,木材便沾染了挥散不去的花香味道,所以命名冷香木。和普通香料不同的是,冷香木天气愈冷则香气愈浓,这点做不得假。寻得一块冷香木太难,故而市面上极少出现。”   叶央听罢,不由得点点头。   她买下这佩刀的时候,上面只有极浅淡的香味,可刚刚清风拂过,她却闻见商从谨身上的那股花香,果真天越冷木材越香。   难道说,她在无意中买到了宝贝?这么一想,心情立刻好起来。   吴贞儿脸色却很难看,“……好,好!原来如此,倒是贞儿孤陋寡闻了,如今得殿下一席话,长了不少见识!”说完便借口时辰已迟,带着丫鬟匆匆离去。吴夫人叹息女儿不服输的性子终于在外吃了苦头,冲商从谨连声赔了几句好话,也走了。   宾客三三两两的告辞,偌大的院子终于清静起来,只剩下怀王和叶大小姐。叶央笑了几声,仰起脸问:“你那番话是真的,还是为了骗吴贞儿编出来的?”   “我不会在你面前说谎。”商从谨一步步踱过来,在她面前站定。   叶央笑得更开心:“那我是侥幸在小店里买到了稀罕的冷香木?值多少银子?”   思索了片刻,商从谨报出个数字:“约莫十两。”他夸大   “这么少?”叶央失望地开口,“我还以为,自己买了个稀世珍宝呢。”   云枝极有眼色地把远处一张椅子搬过来给商从谨坐,自己退到一边。商从谨抚摸着佩刀,如实相告:“冷香木罕见,可香味最多三五年便消散了,木材质地又不甚坚硬,不能做桌椅家具,再加上找寻困难,往往要在密林中行进数月才得那么一块,慢慢的也就没什么人寻找,有价无市罢了。”   “原来如此。”叶央点点头。木材罕见,但没什么大用处,所以不太值钱。可不管怎么说,五钱银子买来了十两的东西,还是很划算的,又扭头吩咐云枝,“明日你取五两银子给那佩刀店的老板送去,咱也不能占太多便宜。”   “其实……他已经得了好处。”商从谨沉吟半晌,借老板之手把簪子送出去后,他又让聂侍卫送了十两过去。   叶央不明所以,在院中又坐了一会儿,率先站起来,“不和你说了,我去偏厅瞧瞧二哥。”   ☆、第47章   在从前,叶二郎曾以一种隔岸观火幸灾乐祸的口吻,绘声绘色地形容了数年前七岁的叶央如何让吴贞儿下不来台的,而且还是当众。如今可算一报还一报了。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儿时的叶大小姐把一排树都砍了,所以现在她的人际关系处于荒漠地带,还未防风固沙。   论才学,论京中的交际圈,吴贞儿都在叶央之上,不过骄傲的人往往太自信,被捧惯了也想不到会有跌入低谷的那天,吴家娘子还需多磨练磨练心性。   好在比起和没什么共同话题的贵女们交朋友,叶央还有更重要的事做,比如把她喝得醉醺醺的二哥从怀王府的偏厅拖出来,然后扔到回家的马车上。   叶二郎估计最近迷上了风流名士的调调,动辄豪饮一番,就差衣衫不整地出来闲逛了,不过他酒量比叶央还差,此时被两个小厮搀扶着,哼哼唧唧地说了些谁都听不懂的内容,摇晃着扶着马车钻进去了。   “云枝,去问问三哥,咱们的马车等会转道,顺路去趟肃文侯家成不成。”叶央歪靠着马车壁,虽然是询问的意思,可话里的笃定并不少,看来根本没打算问兄长的意见。   云枝应了一声钻出车厢,对另一辆略走在前面的四驾马车的车夫招呼一声,接着喊了几句话,不多时等到答复,回来告诉叶央:“娘子,三郎说晚饭前回来便是了,若要在王家用饭,得差人回去说一声。”   不仅如此,叶三郎还把自己的两个小丫鬟派过去,却被叶央打发回来,说带着云枝就足够。   “若是娘子要在王家用饭,总得有人回去禀报呀。”主子重视自己,云枝自是得意,抿唇笑道,“不过……还是回府罢。”   叶央本是若有所思的模样,闻言开口:“为何?”   “娘子忘了,王家的规矩……”云枝的话只说了一半,叶央就连连点头。大户人家的各种礼数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还是老肃文侯儿子多管不过来,又有讨好皇帝的意思,所以有些规矩才做的不那么周到。别说世家守孝都是在祖坟旁边搭一间草庐,睡在地上,每天还得痛哭一顿。光是一个吃饭,就有三大点九小点要遵守。   叶央在王家用过一次饭,吃的胃都疼,此后定要长个教训。   “那就去聊聊天,不到傍晚我们就回来。”叶央说着,又歪回了马车壁,眼神飘忽,沉默半晌复而开口,“你猜我去找巧筝,是要说点什么?”   云枝歪着头,表情认真地想了想,“娘子不说,那谁猜的出嘛。”   于是叶央坐正,矮着身子往前蹭了几步故意压低声音,“今日的宴席上,四品以上的贵眷来了大半,你看谁分位最高?”   “这……”云枝咬唇,她一个丫鬟,哪有此等见识,可叶央问话又不能不答,便硬着头皮道,“国公家的娘子,王爷家的娘子,还有谁呀?”   马车走得很稳,给叶央提供了非常良好的悄悄话环境,她神秘兮兮地摇摇头,“如今的大祁,皇帝之下还有谁最有权势?”   这话恐怕连叶家长子都不好说的,但云枝对朝堂之事并不了解,叶央就放心大胆地抛出了结论:“当然是中书令大人了!”   这是她研究了无数书籍,又多方打听得出的结论。皇帝的一切命令,都由中书省发出,帮着皇帝处理政事的中书令大人,肯定和叶安北那个只管破案的大理寺卿不一样。   前朝设有丞相一职,只可惜奸相专权,故而本朝废除丞相,却保留了宰相——前者是官职,后者是职务范围,说简单些,不管具体职位是什么,只要直接替皇帝下达意见,都可以称一声“宰相。”   “娘子?”云枝见她说的头头是道,不免有些疑惑。叶央的兴趣一直是上房揭瓦,行武为主,怎么今日突然弃武从文,研究起朝堂局势了?   叶央摇头晃脑,卖足了关子,才慢吞吞道:“今天的宴席上,就有中书令的小女儿……我有一次晚上睡不着,偷听到祖母和她最信任的管事娘子谈话,祖母说,想聘中书令的嫡幺女作孙媳妇呢!”   叶安北谦和稳重,又有世袭罔替的国公爵位——国公很值钱,世袭罔替就更值钱了!爵位的世袭不属于买一赠一的套餐,而是额外项目,没有特殊加封则都是袭次一等的,开国皇帝一视同仁,不是自己的嫡出儿子不能世袭,对大臣也如此。   开国后封爵的情况便少了许多,大多数为追封。这年头除非是特别对皇帝脾气又立下赫赫功劳的,才能封个“世袭”,目前本朝还没出现这样的例子。   一个是年少有为的国公,一个是中书令的女儿。叶安北有个如此强大的岳父,以后定然步步高升……叶老夫人琢磨着才学世家,估计都列了个表格挨个比较各家娘子,争取给长孙找个最合心意家世也最般配的媳妇。   大户人家,考虑婚姻大事往往不会单纯从“真爱”的角度出发。叶安北也清楚这点,至今没个通房妾室,一副老实听安排的样子。   前程有祖母考虑,至于性子合不合适,到底有没有可能发展成“真爱”,就包在叶央身上了。   叶安北话其实不多,看着文雅,不过叶央却隐约能发现她大哥的另一面。那可是大理寺卿啊,断案的时候没个气势,怎么能镇得住犯人?有次云枝替叶央去大哥的的小院取东西,回来时正好撞见叶安北回府,许是断案不利,沉着一张脸,云枝回来时直叫吓着了吓着了——毕竟也是武将世家么,一代改造成翩翩儒生还是不太现实。   不知道未来嫂子得什么样儿,才能把住叶安北这种为了适应工作和生活随时分裂的人。当然,当定国公家的媳妇还有别的要求,或者说福利。那就是一进门便可掌管中馈,叶老夫人早就不耐烦管家世,巴不得赶紧来个能干的娘子,所以长孙媳妇心一定要正。   “你看,当咱们家的大媳妇多不容易啊,又得人品好,又要会管家,还得跟我哥合得来……也不知道中书令大人的嫡幺女到底如何,若是长女,或许还担得住事儿。”叶央一条条地掰着手指数,好在叶安北是京中的黄金单身汉,不然还真配不起如此能者多劳的贵女。   云枝僵着脸笑了笑,“我倒是听说过,中书令家的长女如今都生两个孩子了。”   年龄差太大,可惜啊可惜。叶央叹了口气,发现什么似的惊讶道:“家里不是早就准备给大哥说亲么,你干嘛还是这么震惊?咱们家也不差,配得起中书令的。”   “不,我可能是有些晕马车……”云枝摇摇头,又道,“所以娘子想去王家,向筝娘打听打听中书令的幺女到底品性如何,是个什么人?”   叶央本在想着,要不把商从谨的胶草车轮再造出一对,听见她这么说,点头道:“没错!”   如今在贵女圈子里交友甚广的有两个,一是吴贞儿,二是王巧筝。前者她肯定不会去见,对方别来给自己惹事就谢天谢地了,后者是她唯一的朋友,当然更适合咨询。   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呢……   马车速度渐渐放慢,停在了肃文侯府的大门口,叶央想了想,还是叫车夫去了侧门。侧门离内院还近些,云枝在门口的婆子前一露面,对方便很痛快地放了行,前去通报主子了。她和王巧筝的交情,已经足够到了来之前不递名帖的地步,况且午时在怀王府还见过一回呢!   “巧筝姐姐,我来瞧你啦!对了,还有一事,今日在怀王府见了那许多女眷,人都没认全,你再给我说说——”   叶央一路小跑拐进王巧筝的绣楼,突然想起这不是自己家,忙抖了抖裙角,缓步轻移。衣服是离开怀王府前换的,因沾了些二哥身上的酒气,加上宴席中的蟹肉羮味儿,混在一起不太好闻。   大户人家一天换三四身衣服再正常不过,哪个大祁的贵女不带着几身备用衣服都不敢出门儿!   肃文侯祖籍在南方,故而相比开阔的独立小院,王家的女儿住绣楼的多,因京城干燥无须避开潮气,精精巧巧的一栋建筑,一楼作了待客的大厅,又隔了间茶室出来,二楼才是巧筝的住所和书房。   令叶央意外的是,并不止她大哥叶安北有另一面。   素来觉得好相处的王巧筝,正在自己的绣楼里发着火,虽不至于摔个东西出气,但望着脚边跪着十岁出头的小娘子一阵冷笑,“这人呐,最重要的是拎得清,认清楚自己是个什么身份,便比去什么宴席都长见识了!”   叶央笑着进门的时候,正撞上这一幕,尴尬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愣在了门口。   王巧筝脸上余怒未消,她脚边跪着的女子伸手虚空抓了几下,哭求道:“阿姐,到底是同一家人,你在外头风光得紧,便让妹妹守在家里,一步不出么?”   “你并非记在我母亲名下的,叫我一句姐姐,恐怕还差得远罢。”王巧筝厌恶地避开她,语气缓和对叶央道,“下人鲁莽,冲撞了阿央,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第48章   叶央揉了揉脸,她看见王巧筝发脾气挺不好意思的,没想到对方完全不介意,像绕过一个摆设似的绕过脚边的人,拉着她往楼上走了。   绣楼二层,王巧筝的闺房旁有个小隔间,里头铺着柔软的毛皮毯子,上落了一张矮几,进门需脱鞋。没外人的时候,叶央也喜欢连袜子一并脱掉,赤脚踩在上面,席地而坐,极为柔软。   王巧筝跪坐在矮几前,亲自为叶央斟了杯茶。此时没有外人,云枝在门口守着,她也放松许多,坐姿就不那么规范,喝了口茶,犹豫半晌不知该怎么说话。   “你在介怀刚才的事?”王巧筝心细如发,察觉出她的小心思。   叶央很为难,一直以来她都以为王巧筝是个极好姑娘,脾气好模样好,不料一发火也这么凶巴巴的。   “巧筝姐,我同你相熟,多嘴问一句……好端端的,干嘛动怒?”叶央把她引作知己好友,不止是因为她性子平和,更重要的事论教养规矩,叶央都做得不很地道,她却没有半分鄙夷的感觉,在外头提点叶央,在家里也不介意这些,是个不拘泥规矩又有教养的真正闺秀。   王巧筝闻言,本来舒展的眉头皱了起来,考虑着要不要说,最终道:“跪的那个……是我父亲的妾室所生。”   楼下隐约传来哭声,而后消失,看来那人走了。叶央匆匆瞥过一眼,记得哭的那个人长得同王巧筝有三分像,眼睛红得像兔子,王巧筝的柔弱是凡是礼让三分的淡然,总体还是端庄大气的嫡女范儿,而那人还更妖媚些,楚楚可怜透着让人怜惜的无辜。   听王巧筝不肯称她为妹妹,叶央了然的点点头,又说:“毕竟看着还小,有什么……非得训斥的?”   王巧筝立刻嗤笑一声,“小小年纪就想着傍上外院的男人了,她自己坏了名声,家里的其他姐妹还怎么自处!”   ……叶央,理解的很困难。定国公家里就一个女儿,她只要不和后院的那些个小厮私奔,干出大逆不道的事,小打小闹的错误犯了就犯了,跪祠堂的时候还能和二哥聊聊天什么的,没有姐妹的清名被她带坏。   王家就不一样了,巧筝的爷爷有意以世家之名获得帝宠,就要适当迎合一下皇帝的口味,家里的规矩削减不少,毕竟曾经枝繁叶茂,这么多子女,还有庶子女,没严厉的规矩是管不过来的。王家的嫡孙女可以出门赴宴,那都是从小受过了严苛的教育,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庶女却不行,嫡庶有别,主母只要不随意打骂她们,只消到了岁数给份嫁妆,传出去名声就很好了。   什么教养,乃至吃穿用度,除非是记在嫡母名下的庶女,或者贵妾生的女儿,才能得到和王巧筝差不多的待遇。   一个女儿在外争光,人家也就是夸赞几句,一个女儿在外头丢人,别人就说王家的女儿没什么修养了。   “让我认她做妹妹?笑话!母亲教我凡事要容忍,可也不能自甘下贱!”王巧筝有了听众,越说越来气,一拍桌子,鹅蛋脸上染了一层薄薄的红晕,“半分规矩都没有,身份卑微,带到怀王的宴席上不是给家里丢人么!到时候怀王该如何看待王家,我们几个女儿又该如何自处?前几日还往外院跑了一次,故意在我爹爹门下的几个儒生面前走过,她怕我母亲把随意许给别人家,便想着自谋出路了!”   叶央把茶碗一推,急忙给她顺气,“喝茶喝茶,别骂了。”   王家人口不少,巧筝她母亲生了嫡长子,有个得宠的妾生了庶长女,林林总总算起来,王巧筝竟有六七个兄弟姐妹。在此之前,那些人于叶央的印象不过是一个符号,只有亲眼见一次,才知道嫡庶之间的差别不大。   若是贵妾也就罢了,刚刚那位哭的梨花带雨的,她的生母不过是巧筝父亲的侍婢,那时年轻貌美又有从小侍奉的情分,就这么纳了,还始终没抬姨娘,没入良籍,真算起来,简直是个不能再贱的贱妾。   贱妾生的女儿自然也贵不到哪儿去。在高门大院里,嫡子女能被带出去经历各种场面,家底深厚的如叶央还能没事入宫,庶子可以读书,庶女就只能在家守着,论谈吐见识,远远不如嫡出,除非天赋异禀,庶女的竞争力几乎为零。   所以并不止生母身份低下,考虑一下个人能力,有些考虑的夫人也不会为儿子聘个庶女回来,再加上府里的主母不爱关心非亲生的孩子,高门里的庶女往往是低嫁。   王巧筝一番话说出来,心里舒畅了不少。她除了将那个妹妹骂哭,其实也不能做什么,有叶央作倾诉对象再好不过,说得没词儿了才觉出口渴,咕咚咚将剩茶一饮而尽,学着叶央的豪爽样子抹了把嘴,“……总算明白你平日为何好此了,果真痛快!对了,来找我做什么?”   “就是回家路过时惦记你,顺便来看看。”叶央不好直说来意,打算绕一圈再旁敲侧击。   王巧筝轻啐她一口,“怀王府在东边,我家在西南边,你是怎么个路过法?”   叶央强笑了几下,把问题含糊过去了。她心情有些发沉,倒不是觉得王巧筝对着庶妹大声训斥,在外彬彬有礼,表里不一。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巧筝做的没错。   只不过……叶央想到了一个人。   西疆定城,先叶国公兄弟的女儿,她的堂妹叶晴芷,那个被原先的叶大小姐鄙视了小半辈子,没过一天好日子就死掉的小女孩,也是婢女生的。   如果她不够幸运,投胎到了庶女身上,或者平民身上,那么遭受这些的,是不是就是自己了?王巧筝从小受到的教导跟叶央不同,巧筝善良平和知书达理,可是她也有根深蒂固的贵贱有别观。   在大祁,以王巧筝为首的一干贵女都没有错,只是叶央如今才认清这个事实罢了。   想得越多,头脑越乱,深深吸气后叶央定了定神,发现王巧筝脸上红晕还未消,想让人送几条凉帕子进来,却被她打断了。   “哎……阿央,你看怀王摆宴,连几位皇子都来了呢。”王巧筝欲言又止,瞧模样脸上的酡红不是气的,倒像是羞的,“能不能回去问一下你二哥三哥,皇子们大约都是个怎样的人……千万别说是我问的。”   叶央惊得连茶杯都端不住了!   她今天过来就是打听一下未来嫂子的情况,怎么是王巧筝先入为主呢?问皇子做什么,他们又不熟,莫非是打听未来的……夫婿?   对!王巧筝已经及笄,到了说亲事的年纪,以老肃文侯的清誉和朝中影响力,配个皇子怎么也够了……等会儿,配的是哪个皇子?   “你家里要给你说亲事了?”叶央追问道。   许是没被人这么直白地点破过,王巧筝的脸刷的通红,掩饰地急急喝了口茶,又把自己呛着了,连声咳嗽辩解道:“我!父母之命,咳咳,哪有我说话的余地……”   “跟我还玩虚虚实实!”叶央坏笑着凑上去,“你就说到底是不是,别说谎,我才帮你这个忙。”   王巧筝佯装生气,背过身不去理她,过会儿自己先憋不住了,闷声道:“那天给祖母请安,听祖母和母亲说这事儿来着……”   那时父亲也在场,提到的世家男儿名字她都略有耳闻,最后一个名字让人吃了一惊。   “是哪个?”叶央心里没来由的一阵紧张。最后一个选择应该就是某位皇子了,皇帝有五个儿子,老二夭折,除太子以外都没娶妻呢。   王巧筝不语,半晌后默默转身,伸出右手的三个指头。   三皇子。   叶央心里又没来由地松了口气,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了想说:“那你以后可就是王妃了,日子怎么也不会差的,那还担心什么!”   “这不是……还没见过三皇子么。”王巧筝羞羞答答地低头。   少年贵族的群宴,她能远远地看看各家公子的模样,再对几回诗考考才学,可皇子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见到的,毕竟其他几个儿子不像商从谨这么悲催,每年都得出宫几个月。   “阿央,你两个哥哥都做过皇子伴读,我的事就拜托你了!切记,不可让第三人知道。”婚姻大事再怎么由父母决定,要嫁的女儿心里也不免对未来丈夫好奇忐忑,王巧筝说的郑重,眼中的期待让叶央肩上沉重了不少。   脑子一热,叶央便满口应下来,“好,包在我身上!”商从谨看起来长得很正常,人品也好,不代表他哥哥们质量也这么高。三皇子没什么才名传出来,在朝中默默无闻,叶央回忆一番,还没怎么听大哥和三哥提起他。   看来是要打听一下了。   王巧筝有了她的承诺,长长地舒了口气,提在心口的事总算落在了心里,又差人拿来幅山水图,教起叶央如何鉴赏画作,可算露出个轻松的笑来。   ☆、第49章   从肃文侯府出来,叶央满腹心事,若有所思地琢磨该怎么跟哥哥开口,回到清凉斋的时候才觉得有哪里不对。   “今日不是该我旁敲侧击地打听未来大嫂的情况吗!”她终于反应过来,一拍额头后悔不迭,“怎么倒给巧筝姐帮起忙了?”   大小姐一向脑子挺好使,如今犯了回糊涂,云枝看得直笑:“罢了罢了,都这个时辰,您还能回肃文侯家问问筝娘子吗?改日再去也不迟,况且您这边得了消息,去找筝娘子提个要求,也更好说话。”   简而言之,情报等价交换,叶央帮王巧筝打听有可能成为夫婿的三皇子,她帮叶央介绍一下中书令家的娘子到底怎么样。   王巧筝凡事只说三分,想知道些实打实的内容,不先让她欠自己个人情是不行的。叶央一琢磨,觉得很有道理,踏踏实实地进屋了,随口道:“也不知今天大哥什么时候回来,连怀王的宴席都没去,想来忙得很。”   清凉斋的一干小丫鬟见主子回来,纷纷放下手头的活计或点头或行万福礼,云枝逮了个不太忙的人吩咐道:“打盆水来,要温温的,再把娘子换下的那套浅杏色胡服浆洗了去……今日大家不忙的早些睡,我呀,熄灯了给你们讲讲怀王府的风光,听听人家的婢子是如何干活儿的。”   叶央的大部分丫鬟都是最近才入府的,还未经磨练,本来就没怎么见过大世面,活泼的很,听云枝一说马上雀跃起来,兴冲冲地烧热水去了。   “娘子,来洗把脸。”云枝准备好了干净的毛巾,温温热热的在叶央脸颊脖子上擦了一把,接着转身进盆里投洗,又说,“咱们院里那些新来的,眼皮子又浅还沉不住气,再不开开眼界,日后出府办事也不牢靠,谁知道会不会让人用几钱银子就打发了。”   居移气,养移体。哪怕她们不是正经大小姐,在叶央身边呆久了也沾染到几分大家威势,偏偏叶央是个不讲究的,“开阔丫鬟眼界”的任务至今还未完成,只好由云枝替她教教手底下的。   “这事儿给你办,我放心。”叶央乐得当个甩手掌柜,擦干净手脸,闲的没事做,打算把在王巧筝那里学到的再巩固一遍,提升一下文化内涵。   于是取来笔墨纸砚,在书房里一笔一划地写起字来。她的字结构开阔,笔锋犀利,和名家书法不沾边,但也算工整。   “巧筝姐说了,字如其人,画表其心,你看我怎么样?”叶央说着,在那张宣纸上画了个圈,填上几道波浪纹,“你家娘子是不是特别豁达的一个人?”   云枝把她的大作翻来覆去地研究,摇了摇头道:“您画的是什么,云枝愚钝,猜不出。”   叶央面露不悦之色,指着那个墨迹晕染开的圈儿说:“我画的是海,这都看不出吗?”   “……呃,娘子赎罪,云枝从没见过海呢。”云枝告饶地福了福,又帮她把毛笔架好,歉疚地一笑。   毕竟还是府里的佣人,哪怕升做了管事娘子,家主不说出门踏青,恐怕连江河都不常见。云枝老家在山里,并非水边,自是没见过的。叶央一眨眼睛,想了几句话来宽慰她:“以后若我能出府,定不会忘了带你,不就是个海吗,放在那里又跑不了,会见着的。”   “多谢娘子!”云枝高兴起来险些弄翻了笔架,讪讪地收敛了动作,拿出张新的宣纸,把那幅画了海的叠起来收好,“那这个就赏了我罢,若娘子哪一日忘了,云枝便拿着它来讨承诺。”   叶央满口应下,伸了个懒腰,察觉她眉间还是有股郁郁之色,却想不出缘由,便拉云枝同自己一起写字,“你原来是在我祖母跟前的,肯定学过几个字。得空儿也教教那群新来的,咱清凉斋可不能养出一群文盲,等我的武艺再有进步,还能教你们一招半式。”   “您还要进步?”云枝见识过叶央的弓箭准头,除了力气小点外,已经没什么进步的空间了,她取了支稍小些的毛笔坐在叶央旁侧,又问,“娘子要我写点什么?”   “随便,写出来我品评一番,你看说的合不合适。”贵女平日应酬交际,适合宴席的娱乐方式就那么几种,要么联诗,要么行雅令,速成太难,王巧筝索性教她如何评诗鉴画,这样自己做不来,也能夸夸别人的好。   有了吩咐,云枝利索地在纸上写了首《清平调》,叶央背感想背的很熟练,末了还道:“巧筝姐说了,这种意境悠远闲适的鉴赏词,能用在大部分贵女的诗作上。”几大状况一个对策,叶央记的省事又省心。   反正贵族的眼界也就是悲春伤秋,没有民间疾苦,挖掘不出什么内涵来。叶央最爱气势磅礴的诗,对那些腻腻歪歪的不感兴趣,其实王巧筝也不爱闺怨诗,两人对大部分贵女的诗作都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疏远感,品味相投。   “云枝,你呢?”说起这个,叶央又问她的贴身丫鬟。论见识谈吐,长在祖母跟前的云枝恐怕比某些小家碧玉还强些。   想了片刻,云枝的眼瞳逐渐幽深,不多时恢复常色,“我那说得出什么喜欢哪家的诗词,不过前几日听了一句‘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觉得分外感伤罢了。”   她声音有几分哀切,叶央虽疑惑她为何对这句颇有感触,却没问,只是心里一直嘀咕。   那明明,是首情诗呀……   晚饭时叶安北没来吃,说有事要忙,叫人给送到屋里了。   中午的宴席上好酒好菜太多,叶央胃口不太好,只吃了些清粥,并一叠香醋拌的小菜,她跟三哥聊了几句,没探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不免有些失望。   桌上陆续撤了饭,叶央打算跟祖母道个安就回去歇着,在两个哥哥走后,叶老夫人却独独把她叫住了。   难道是中午穿胡服赴宴的事露馅儿了?   叶央心里突突直跳。   “你跟我回屋一趟。”叶老夫人面色看不出喜怒,也不像知道了她在外头做的事,不然第一反应该是留下二哥训斥,然后请家法之类的。   叶央战战兢兢地跟祖母回了屋,又哆哆嗦嗦地坐下来,“祖母,您有何事……孙女还要回去练字呢。”   做出爱学习的样子,不知道能不能让叶老夫人消消气。   “说到你读书的事。”叶老夫人坐在软榻上,屏退了众人缓缓开口,“你比二郎多一分上进心,这是好的,但有些做法到底不妥。”   果然是穿胡服的事被知道了!不对呀,祖母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居然没有一上来就罚她。   “……知道你不爱顾那些细枝末节的,又倚重云枝,可每次去你大哥那儿,借书也好问事也好,只派她毕竟不大合适。每日去一趟,外头现已有风言风语传出来了,不如换个小厮罢。”叶老夫人皱起眉头。   叶央有时从大哥那里借了书,看完便还回去,这没什么,只是回回都是云枝跑腿,大小姐的贴身丫鬟频繁进出内外院,难免招人闲话。   “每日……去一趟?”叶央也皱眉,困扰的样子和祖母如出一辙,“云枝都是什么时辰去的?”   叶老夫人白她一眼,“真不知该说你糊涂还是精明,连几时派丫鬟出去都不晓得。大约是你大哥回来后,问过他的意见,便去书房取东西了。你下次还是找个不识字的小厮罢。”   “是,是孙女考虑不周。”叶央磕磕巴巴道。   祖母只是提点一句,见孙女知晓便点了点头,让她回去了。可叶央心里这事儿还没完,绝对没这么简单!   她只是三五日让云枝去一次大哥那里,为何祖母说是每日?   一个隐约的念头在心里升起来,接着一连串平日绝无可能发觉异样的细节于脑海中浮现。比如云枝头上的那支银簪,比如同二哥逛铺子的路上,他说了句大哥的婚事,云枝就摔倒了,比如她今日哀切的那句“从此无心爱良夜”。   或许从前叶央想不通此点,但在王巧筝家的一番遭遇却让她不得不往那方面琢磨。满怀心事地离开沉香堂,云枝已在门外守着,提了一盏灯笼笑着迎上来,“今晚天上无月,我怕灯笼不够亮,便给娘子多拿了一盏,脚下小心些,若摔了碰了,又三五日不得练功夫。”   无比贴心,无比真诚。   叶央不相信她真的怀了那些小心思。   “起初你是我祖母身边的丫鬟,接着又去大哥那儿伺候,现在过来照顾我。”叶央最终还是忍不住,“你不喜欢么?”   云枝走在她的侧前方,手里一盏明灯照亮石板路,闻言脚步微微停顿,复而如常,“娘子这是说什么话,原来我只是个小丫鬟,现在可是您的贴身侍婢了。”   “来我这里,你就不能陪在大哥身边,你应该,不怎么喜欢我才对。”叶央停下步子,立在原地,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过去。   ☆、第50章   描着兰花的灯笼坠了地,里面强韧的蜡烛芯摇晃了一下,到底没熄灭,反倒把外面那层薄纱壳子点着了。   剧烈的火光在两人之间亮起来,持续一阵后熄灭。叶央任凭那个灯笼壳子在脚边烧着,一动不动,反而云枝胆怯地退了一步,不知是畏火还是畏惧她的眼神。   “我差使你去大哥那里,三五日一次,可别人却说你每日都进苍雪苑一回,还打着我的名义堂堂正正,府里上下都知道,独独我今日才晓得。”叶央看她的神色并无愤怒,只有悲哀,声音不高不低,就如平常嘱咐人做事一般。   这让云枝更摸不清头脑,她以为按叶央平日直来直去的性子,不直接报给老夫人,也得把自己劈头盖脸骂一顿,顿了顿解释道:“我……”   “别说旁的。”叶央打断她,冷眼看那一堆火燃尽,四周黑了下来,到处都被月色笼上一层模模糊糊的光,“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想嫁给我大哥。”   云枝脸色突变,惊慌之下居然跪了下来,连声否认道:“大小姐千万别这么说!云枝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绝无此等痴心妄想的念头,此生也只愿陪伴在大少爷身边,当个老实本分的丫头罢了!若没可能,也会好好伺候大小姐!”   的确,她的那些小心思掩盖的几乎无人察觉,叶央被照顾得极好,起码云枝没失职过,个人感情不影响办事效率。   叶央脸色缓和几分。她不傻,有些事只是联系不到一块儿去,不代表她什么都不懂。知道有些大户人家里丫头对主子存了别的心思,却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这种事同样会出现在她家。更何况在王巧筝绣楼里瞥见的那一幕,种种凑到一起,此刻点醒了她。   作为自小就在府里做活儿的丫鬟,云枝也不会异想天开,叶央用词太不严谨,嫁娶都是正经的大事,问的那句“是不是想嫁给大少爷”,是她始终没考虑过的。贵贱有别,云枝想住进苍雪苑,顶多用个“纳”,或者更随意点,叫“收了”。   被人猛地一跪,叶央觉得自己不说些什么,云枝非哭出来不可,相处这么久两人一直和和气气的,云枝从没有半点做的不好让她教训过,于是想伸手把人扶起来,一弯腰却撞上双亮晶晶略带希冀的眼神。   云枝……那一番话或许不完全是在认错。   叶央心思一转,立刻明白过来——她是在求自己,婉转地说出真实心愿,求大小姐把她送回到叶安北身边。   “你想让我做主,把你送回大哥那儿,是不是?”收回了搀扶她的手,叶央立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上凉,你自己起来,别让我说第二次。”   少女的声音本来柔软,叶央却是个异类,凉到彻骨的嗓音让云枝不得不从命,慢慢从地上站起,仍低着头,不敢看她的大小姐,“云枝本就是下人,去处全凭娘子做主。”   今天是个适合回忆的日子,记忆翻腾,叶央定了定心,又问一次:“你是不是想我这样做?你记着我不爱听敷衍的话。”   清风徐来,一丝细微的寒意卷过,云枝瑟缩了一下。   “……是。”良久她回答。   本来云枝就是叶安北的丫鬟,恐怕未来的路都已经定下来了。叶安北娶亲后,过个几年主母生了嫡子,便能挑几个丫头开脸,云枝有往日的情分人又不坏,自然是首选。只是叶央突然回府,节外生枝,一切计划都被打乱,最得用的云枝被派到了大小姐身边,就算叶安北要纳妾,也不会纳妹妹身边的人。   若不是叶央出现,她的未来已经规划好了。自小长在府中后来伺候叶安北,仰慕才貌双全的大少爷已经很久,不敢做多要求,只愿求仁得仁,云枝最好最好的结果,就是给她的大少爷当个妾,贱妾也够了,然后接着照料他一生。   总算听到回答,叶央皱眉。她能理解云枝的想法,却不代表赞成,沉香堂通往清凉斋的小路毕竟不是说话的地方,她一声不吭地往自己院中快步走去,云枝低头跟在后面。   “把门关上。”叶央有心同她好好说说,自己也得整理一下头绪,便没在外头多耽搁,回了院子屏退其他人,和云枝进了房里。   从前的晚上多半如此,吃过饭散一会儿步,然后回屋,叶央看书,云枝就在旁边借着灯火缝补些东西,或者在大小姐袖口上绣上细密繁复的花纹,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   只是如今叶央冷脸坐着,云枝站在对面,犹豫中有一半是不甘愿。   大小姐看着凶,小时候还有恶名在外……可她知道叶央人极好,是不是有那么一丝可能,会把她放回大少爷身边?   “我先不劝你,只是说两件事,你听完了,自己决定。”叶央给自己倒了杯茶,酝酿一下开口。   云枝见她如今做事都不让自己插手了,心里紧张失落得厉害,头愈来愈低,“悉听娘子教导。”   “你或许不知,今日在肃文侯府上,我们撞见的那个人,是巧筝姐的妹妹。”话音未落,叶央便发觉云枝脸上出现了一抹疑惑之色,主动解释道,“你也纳闷吧,侯府家的女儿怎么会如此落魄……只因她母亲曾是府里的丫鬟,做了妾也是没名没分的,所以女儿也低人一等,明白了!”   字字掷地有声,但若云枝坚持,叶央也无意留着个心思不知飘到哪里的人,“还有一事,是我在府外那两年遇到的。那时我想从西疆回京城,便去集市上买马,正好撞见有个妇人来讨债,说马贩子的儿子欠了自己一大笔钱,她要讨回来的。可马贩子那儿子早就死了,她只不过是取了死人的贴身物,伪造了张借据,来骗马贩子的传家宝和银子。”   “然后呢?”云枝虽不明白叶央为何提起这个,大小姐从未主动讲过前两年的经历,可好奇心被勾了起来,也想知道结局。   叶央知道那个结局,沉默片刻答道:“那妇人是城里某个商贾家的妾,因家中老爷惦记马贩子家的宝贝,便想了个法子让爱妾去骗到手,不料碰上我,自然诡计败露。不过最终……只有那妇人在狱中吃尽苦头,被逐出家门,主使者却毫发未伤,你知道原因吗?”   “我……”云枝抬头,视线跌进她的眼睛里,一时竟忘了想说的。   似乎是明白了,似乎又什么都不明白了。   叶央半晌不做声,又添了一杯茶,拿在手上没喝,很耐心地等她想清楚。   “奴婢天生就命贱,卖与府中,以后过什么样的日子,也都认了,况且每日在府中做些活计,比原先好太多。”云枝在做最后的挣扎。   一直都还算心平气和的叶央,被这句话彻底点燃怒火,拍案而起,朗声道:“好太多?我知你不甘心,但你看看我!在外头那两年,没人知道我是国公府的大小姐,西疆荒僻更甚京郊,在山村里我和你从前过的是一样的日子!乡民刁悍,我独自住在草屋里,却从没教人欺负过!不是生来命贵,而是我从来没低过头,没轻贱过自己!”   “谁的路也不是生来就计划好,这辈子不能改的!除了做妾,你在我身边,日后也能有门和和美美的亲事,赎了身契去过好日子,或许辛苦些,不如府里清闲,但你的一举一动都是自由的,不用事事看大过天的主母脸色,你的孩子也不会被人轻贱!正妻有礼法做靠山,可你除了男人那点怜惜,还能依靠什么?有朝一日被推出去当成棋子,当成顶罪的羊羔,当成刻薄主母的出气筒……你可想好了,这就是命运不在自己手上的结果,你可想好了?”   叶大小姐的眼睛黑白分明,有种独立的底气。据说像极了生母,包括叶家出过的那一个个女子,都有一双不服输不退缩的眼睛。无关身份,生来如此,哪怕是在乡野间当个平民,也不会被人小看了去。   你甘心吗?你可想好了?   身契在人手上,这辈子不是当个丫鬟就是做个贱妾,同大少爷也没有爱情可言,他曾多看你一眼吗?年幼时那一分单相思的仰慕,值得你这辈子都如此吗?   本以为早该认命,横竖都是受人轻贱,倒不如陪在叶安北身边,安安分分地当个影子。现在却有人说,没什么命不命的,全看你怎么选了,没那么糟糕的。   云枝脸上呈现出极痛苦的神色,眼中一行清泪,断然摇头道:“奴婢想通了,谢大小姐教诲!”   “但愿如此。”叶央悄悄松了半口气,面上没露出半分。   她果然没高估云枝对自己大哥的感情。府里内院就那么几个男人,管家年过四十,也就三位兄长最容易勾起年轻小姑娘的心思。当国公府的妾,日后就算是贱妾,也比平民的日子好出一截子,可云枝真的考虑到每一种可能性了吗?   就像王巧筝那位庶妹的母亲,和来骗马贩子钱的妇人,她们与人作妾的时候,男人肯定也多少表现出了几分心意,只可惜来日方长,没什么是不能变的,况且本就没真情在里头。   云枝除了怀着对叶安北模模糊糊的情愫,多去了几次苍雪苑以外,办事牢靠是个好丫鬟,连句多余的话都不敢和叶安北说。   如今叶央将利害同她分析清楚,一时发热的头脑马上清醒了。   第一次教导下人的叶央,自觉结果很满意。云枝没犯傻,未来的嫂子也不会多个通房,叶安北从头到尾都没掺合进来,家庭和谐,甚好甚好。   ☆、第51章   本来叶央能预见的最坏情况,就是云枝和她大哥是真心相爱,一个离不开另一个人,然后干出忤逆祖母,顺便给未来大嫂添添堵的事。不过现在的结局嘛……云枝总算没让她失望。   可这也提醒了叶央,说不定府里还有几个不安分的小丫鬟,解决办法不复杂,发现谁有这个苗头,任其发展后挑那个出头的狠狠惩治一番也就是了,这一招“杀一儆百”被无数高门主母运用的得心应手,屡试不爽。   叶央却觉得不妥,干嘛不能把一切扼杀在摇篮里呢?有拯救必要的,她提点几句,若说了还不管用,再考虑立个靶子再打倒给别人看的事儿。   不过教训云枝一顿,她也有收获——痛快!那番话一说出来,从头到脚都是痛快!   一直以来,读书识字或者在祖母面前卖乖,跟几个哥哥了解京中的贵族圈子,给她的感觉只是“完成了任务”,是不得不做的事。可在云枝面前说的一通,却让叶央真心觉得,那就是她想要的。   “娘子,该起来了,今天天没亮下了场雨,地上滑着呢,我便没叫您起来练武。”云枝脚步很轻地进门,端着个铜盆放在桌上,把缩成一团睡觉的叶央从被子里刨出来,拿块温热的帕子给她擦脸,又用昨日备下的凉水投洗几遍,再擦一次脸。   凉冰冰的帕子一搭在叶央脸上,她就醒了,怔忡地眨着眼睛问:“什么时辰了?”   “都快吃早饭了呢。”云枝笑着回答。   “这么晚才叫我。”叶央嘀咕一句坐了起来,刚离开被窝便感觉出一股凉意,又缩了回去。她不算勤快的人,若没有云枝奉命天天来叫她起床,叶央能睡到日上三竿去。   云枝闻言,便回答:“本来是看着天儿不好才……您要不等地上干透了再去?一场秋雨一场寒,娘子今日多穿些罢。”   逐渐清醒过来,套中衣的时候叶央扭头,发现云枝眼睛是肿的,没什么神采,刚想开口问几句,又被她抢先开口。   “哭过一通,心里便敞亮了。”云枝动作不停,继续服侍叶央穿衣。   叶大小姐在某些方面出乎意料地不计较,给她梳什么发型就都说好,给她穿什么也不挑颜色,只要别太累赘碍事便没意见。   定国公府早饭都是在各自院里吃的,叶央洗漱过后便打发了个小丫头去苍雪苑,让她跟叶安北那边说一声,今日自己要过去。   不多时那小丫头回来,回报说:“大少爷让娘子说几样平日爱吃的,厨房也能赶紧做上。”   “就随便吃点,不麻烦了。”男子梳的四方髻甚是结实轻便,叶央平日就把头发这样束起来,还算给大哥面子,穿上了长裙,临出门时云枝还找了件薄披风给她搭在肩上。   “娘子路上小心些。”云枝送叶央到院门口,自己没跟着去,避嫌得有些刻意。   叶央都想告诉她,那事儿只老夫人提了一次,恐怕除了自己,谁都不知道呢!   清凉斋离苍雪苑不远,走几步便到了。路上一地的水渍还没干,风一吹就是一阵寒,幸亏多穿了披风。   苦口婆心地劝一通云枝,叶央也没忘了正事,打听到三皇子的消息,然后拿去当信息交换的筹码。   “今日怎么想起来我这儿吃饭了。”进苍雪苑时叶安北正说着什么,见妹妹进来立刻住口,笑着打招呼。   叶央去时已晚了平日吃早饭的时间片刻,仔细一瞧,原来二哥也在,而且两人之前似乎说的不是什么好话,像是在被单方面训斥,忙扬起嘴角道:“天气骤冷,过来关心你一下……当然,最重要的是大哥有小厨房,这一大早的,我想吃点好的总不能去给祖母添麻烦吧,她还得多睡会儿呢。”   “还是老三看人准,头一回见你就跟我们说,妹妹怕是个吃货。”叶安北已经吃了五分饱,指指桌上的几个碟子道,“厨房刚做的,你来试试合不合胃口。”   山药糕,熏獐子肉,还有熬得糯糯的百合粥,正适合秋天补气润肺用,叶央也不客气,直接坐下来开吃,啃了半块糕点后单刀直入地问:“大哥见过三皇子吗?”   叶安北顿了顿,没直接回答,却道:“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入京这么久,连贵眷皇族都不认得,我以后不好在外头说话。不如你挑京中能讲的几件事几个人,说与我听听。”叶央知道大哥精明,理由编的太多肯定会引起他的怀疑,便是现在的借口,恐怕他也不怎么信的,“我现在也就在怀王面前混了个脸熟,若哪日其他皇子出现,还傻乎乎的不知道叫人呢!”   穿着紫色朝服的叶安北一琢磨,觉得说几件无妨,仍问道:“那你独独打听三皇子干什么?”   “太子肯定见不着,其他皇子一封王必然少不了见一面。”叶央指的是商从谨摆宴的事,万一请帖再送到定国公府上,她和其他皇子可不熟,别人没必要接着给她面子。   “三皇子嘛,不怎么显山露水的,既不会比太子优秀,又不至于平庸到让皇帝失望,在朝中的名声远不如他四弟,还不如怀王呢。”口无遮拦的自然是叶二郎,天一冷他也不能再摇那扇子了,夹了一筷子小菜吃。   叶安北瞪了他一眼,怒道:“在妹妹面前你浑说什么!刚才那事儿……”话到一半想起还有个旁听的,欲言又止,末了再瞪二弟一眼。   这么明显地不想让自己知道,叶央添了半碗粥,很聪明地没问,默默低头吃早饭。   “皇宫内的事不好多说,既然你问,便捡些不要紧的。圣上共五个皇子,太子和怀王是先皇后生的,二皇子夭折,为王淑妃所出,三皇子为林贵妃所出,四皇子生母是邱贤妃,这可别记错了。”叶安北说话慢条斯理,估计叶家骨子里行军的锐利还没消磨尽,无端有种让人信服的气势,“老二胡扯的话,你只听一半便好了。但三皇子生性淡泊,不如四皇子那个……”   叶央点头,老三没有老四野心大嘛!   不过非嫡出连个庶长子都不是,再怎么优秀也不过为了让皇帝满意,以后能封个好地方罢了。大祁的王爷都有封地的征税权,封到富庶的地方和贫瘠之地的待遇简直天壤之别。商从谨只是有了王爵却没封地,四皇子还可以奋斗一下的。   生性淡泊不争不抢或许还是好事,毕竟是皇子,以后的日子不会太差,远离纷争又意味着出了大事也不会倒霉。   “大哥,几位皇子品貌如何?”叶央问的是品貌,想了解一下皇家的基因到底优质否,见叶安北脸色古怪,补充一句,“我除了怀王,其他人还没见过呢,好奇而已。”   “你没事见什么!”叶安北这回咬死不松口,把话题转到了朝堂里几家人的关系上去了。   叶央听得心不在焉。   不过她根据仅有的一个样本观察,商从谨只是凶了点无人敢正眼看,长得倒真不错,挺拔端正的,他哥哥也不会多差。   想好该对王巧筝怎么说,叶央有了底。早饭后叶安北要上朝,之后得去大理寺,又是一天不在家。叶二郎整日闲的很,却不怎么缠着妹妹出去玩了,他这人没个准儿,也不知跟叶安北说了什么,才惹得大哥生气。   叶央干脆找个借口再次去了王家,钻进绣楼里叽叽喳喳说了一通话,快晌午才回来,不过也弄明白了未来大嫂的家世。   本朝中书令姓杜,大祁虽不设丞相职位,按照前朝习惯,掌诏命传宣的都是宰相,故而百官私下仍尊他一声“杜相”,杜宰相的嫡长女在宫里封了个昭仪,膝下并无子嗣,只有位公主,小女儿今年及笄,据说生的花容月貌,性子却没世家出来的刻板气,活泼的很。   叶央一回忆,那日的怀王宴上貌似有位好看的娘子,想来就是她了,只是杜娘子没怎么说过话,给人的印象并不深。   听上去能跟叶安北合得来,她便放了心。祖母估计也和杜家通过气,她猜过不了多久就得寻个好日子上门提亲交换生辰帖之类。贵族人家筹备婚事,多则一年,少则半年,叶安北今年已经不小,太子只比他大两岁,如今儿子都会说话了,再不着急准备,就属于超大龄剩男了!   西疆雁回长廊一战,不少武将殉国,被此耽误亲事的武将儿女还不少,恐怕今明两年就是婚嫁的高峰期。   “人家未出阁的娘子,哪有您这么热衷此事的!”云枝打趣她一句,见快到定国公府,便提醒叶央。   却看见大小姐脸色一变,想起什么似的,古怪地盯着自己,问她,又连连摇头。   未出阁!   这三个字点醒了叶央,原来她自己早晚也得有这么一天!雀跃的心情立刻冷淡下来,看别人成亲有意思,落到自己身上就没劲了——按叶央的年龄,恐怕大哥二哥一成亲,也得轮到她!   不过没来得及细想,叶央刚下马车跨进府门,清凉斋的一个小丫鬟就急匆匆地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把路一拦,“大小姐,您可算回来了!”   “真不知道家里还有人如此关心我……”叶央笑道。   “出大事啦!”小丫头夸张地伸开两手,表明事情紧急,“大少爷中午回来了!和二少爷不知说了什么,两人吵得特别厉害,连老夫人也气倒了,大少爷正要请家法呢!”   叶央听罢,提着裙子赶紧往苍雪苑跑,下台阶时惊得险些绊到。就知道两人早晨说的事不一般,可二哥在外头很混账,在家里心中不服面上也会装出老实样子,怎么会气倒祖母了?   到底怎么回事!   ☆、第52章   大门口离内院还远着呢,苍雪苑位置居正中,叶央一路连走带跑,最后提气连轻功都用上了,才勉强在二哥挨揍之前赶到。   “都多大人了,还、还打呀……”扶着门框不住喘气,叶央险些连话都说不出来。师父教的轻功不是她想的那样飞檐走壁一身轻松,每日绑着沙袋跑步,最多也就是翻墙时比常人利索些。   这个世界是很真实的,既没有魔幻的功夫,也不能跳脱到规则之外。   就连叶安南身为先定国公的次子,一旦犯了错,也得受罚。   叶家的家法,给男丁上的是鞭子,给女儿准备的是手板子,基本没动用过。叶二郎在外头怎么胡混,只要不太出格,挨顿骂跪一个时辰就过去了,怎么今天闹得这么大?   叶央撑在门框上断断续续地说了半句,苍雪苑正屋里大门敞开着,不遮不掩,几个丫鬟在一边满眼焦灼,却谁都不敢上去劝。   “大哥若要动手便快些,误了我的时辰就不好了。”叶二郎直着腰杆跪在中间,头扬得高高的,脸上没什么表情,说话也死气沉沉。似乎从怀王宴上回来后,他就一直维持着半死不活的样子。   叶安北却气得青筋都爆出来了,官袍还没脱掉,领口微微敞开,正举着鞭子挽袖,怒道:“总归是不想活,那我就成全你!总好过死在外头,连尸首都抬不回来!”   两人吵得正凶,谁也没心思留意别的,叶安北一鞭落下,却甩了个空。   咬着牙把二哥拽开,叶央又一鼓作气夺下了大哥的鞭子,横在两人剑拔弩张的对峙中间,劝解道:“我不过出门半日,你们这是怎么了!”   “阿央,你走开,回清凉斋去。”叶安北想把妹妹拉开,却拉扯不动,叹了口气,“这里没你的事。”   叶二郎冷冷地插话道:“大哥赶紧打,我还要出门呢。”   “你这个……”本来叶安北都放松些许了,正准备坐回椅子上,闻言心头的火气又涌了上来,满世界的找鞭子要将家法贯彻到底。   真是火上浇油!   叶央赶紧拦住他,扭头瞪了二哥一眼,“有什么事不能好好商量,你在外头到底干了什么?”   一直以来,叶二郎都属于大错没有小错不断的类型,家里平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惯了,这次叶央同样希望和稀泥,大哥一消气什么事都没有,便拦在两人中间,跟老鹰捉小鸡似的,不让他们打起来。   “你自己跪到祖母面前,跟她说吧!”叶安北试图突破妹妹的防守线,未果,又不好真的使大劲儿伤着她,气呼呼地自己把鞭子丢了。   叶二郎一脸倔强,咬牙道:“我没错。”   “你!”作为一家之主,年少的定国公一捋袖子打算无论如何也得把弟弟揍一顿再谈别的,“你有本事了,把刚才那话再同我说一遍试试!”   比起其他权贵之家,叶府和和睦睦的都让人羡慕,如今兄弟不和绝对称得上大事,况且叶安北教训二弟时都没关门,满院丫鬟小厮看着,显然是不想给叶二郎留面子了。   “不相干的人都出去,云枝,把门关上。”劝架也得腾出个干净地方,叶央一开口,一排小丫鬟鱼贯而出,惴惴不安的云枝就在门口探了个脑袋,把门关严实了。   外头的日光透不进来,屋里昏暗了几分,一时间只能听见叶央平复呼吸的急促,还有叶二郎绵长的吐息。   ……这段时间,二哥的身手似乎变强了,不然不可能吐气如此绵长。   叶央同他离的很近,听见细微的声音便走神了片刻,又马上回神,“大哥,你们这是怎么了?”   重重坐在椅子上,叶安北给自己倒水的动作几乎要摔破茶杯,指着弟弟说:“你看他有脸自己说么!”   “这有什么不可?”叶二郎仍不起身,梗着脖子回话,“没有外人,我便直说了罢。大哥,我要调去雁冢关,神策军不能就这么没了!”   “神策军在邱老将军那儿好好的,什么叫就这么没了。”血气渐渐平稳,叶安北拿眼瞪他,却被直直地瞪回来。   叶二郎字字掷地有声,“那是阿爹的神策军。”   “那是圣上的神策军!连带整个镇西军都是圣上的!”开口时叶安北呛了半口茶,把素胎绘兰花的茶杯扔在桌上,硬是撑着说完了这句话才咳嗽,“咳咳,你一向没个定性,小时候吵着要学琴,咳,不出三五日厌了便要练字,又几日腻了还要习武……一会儿一个变。长大后不爱读书不思功名,家里的面子也能让你在太仆寺谋个闲职,可你如今还要变个什么!是不是家里为你铺的路太安逸,所以才愈发随意了?”   叶安北很少说这么多话,大理寺的任务是审讯刑狱,大部分时候,犯人的惨叫会比和人沟通的时候多,他如今和弟弟交谈不带上审犯人的语气,就已经很不错了。   目光前视,叶二郎跪在他对面,气势却隐隐高出一头,直截了当地回答:“这是最后一次求你,大哥,我要去雁冢关。”   “去雁冢关……做什么?”问话的是叶央,声音微颤,显然已经想明白了他们争吵的原因。   叶安南要从军!   “阿央,你说呢。”叶二郎苦笑了一声,甩开她来搀扶自己的手,身子摇晃了一下,“不管大哥和祖母答不答应,我都要去的。”   “你再说一遍!你再给我说一遍!”叶安北满腹诗书,对弟弟不能动刑,表达愤怒的方式也就是翻来覆去地让他再说一次。   ……可叶二郎都说好几次了。   所以这招威胁不怎么管用,叶安北又道:“你还记得阿爹那时候怎么说的吗,你要让他在地下也放不下心?”   “叶家满门,死而后已,血骨铸就大祁边疆,可为父私心,百年后愿在地下受祖宗斥骂,国土千万里,咱们家不是守不住,是守不动了。士在朝堂亦可为圣上分忧,为百姓安居,不如你们几个日后多读些书,从了文罢……阿爹的话我始终记得。”叶二郎沉声回答,一字一句说的很慢,到最后低下头,执拗地看着面前那一小块青砖地板,“从那以后咱们家三个便没学过武,阿爹还找了不少文臣为大哥以后铺路。”   回忆起从前,叶安北悲从中来,又掺杂着一种很无力的愤怒,“那你为什么还要如此糊涂!咱们家没有旁支了,景州叶氏如今活着的只有五个了,你为什么还要糊涂!”   “大哥,你是在问我,还是在问你自己?”猛地抬头,叶二郎目光如炬,刺进他心底最隐秘的地方,大声回道,“若是阿爹没有战死在雁回长廊,那么你日后仕途便一帆风顺,从武将过渡到文臣的家族不是没有!可如今阿爹已经不能荫蔽咱们家了!”   “……我现在是三品朝臣。”叶安北开口,连叶央都听得出其中的无可奈何。   叶二郎抢过话来,“是,但你一辈子可能也只是在朝中并无甚势力的三品了!圣上念着叶家祖辈的军功,怜悯咱家……你难道不清楚,朝臣中有几家是靠着怜悯过日子的?若没有拿得出手的功劳,定国公府会一天比一天败落!几十年后大哥或许能在文臣里出头,却也只是或许!”   他看住叶安北,把没说完的话送进对方心里。   自建朝起叶家便与镇边军同在,先定国公令子嗣从文实属无奈之举,不如趁着还没彻底失去军中威信时,派个叶家子孙过去,这样既能保住军中地位,也能让大哥慢慢过渡到文臣,至少别再当个审案子的官儿了。   叶央在旁听着,心里一惊。   二哥说的没错,家里青黄不接,空有个爵位不行。武将尚可凭借军功升迁,文臣就只能熬资历,叶安北的正三品听起来很威风,可比较下来,在朝中却说不上话的。   “我宁愿门前冷落,也不想你死在边关!”叶安北主意很定,扭过头不去看那个自小就不让人省心的弟弟,“不出两年西疆必有战事,咱们家刚出了孝期,你还想我再穿一回白?”   叶二郎缓缓俯身,磕了个头,“我们虽笑世家迂腐,但人家为了巩固家底,不管献出几个女儿联姻,安排几个儿子从仕,都是毫无怨言的。”   “那你就该听我的话,别想着神策军了!”叶安北脸颊涨红,可话间已有一丝犹豫。   油嘴滑舌的纨绔,通常很会看人心思,叶二郎从前凭着一张嘴便横行了整个贵族圈子,现在没放过这个机会,质问道:“那就让这个家在你手上败落下去?让祖宗当年一刀刀拼杀出的功绩在你这里没了?咱们家守成尚且不足,你还想着能有一丝富裕荫袭子孙吗!我去了西疆不一定会死,但我不去,定国公一定会败!大哥,你就没有一家之主的担当?想要荣华富贵,哪里能不牺牲了?读了这许多年的书,把你的血性和决断也一起磨没了吗?”   叶骏将军死后,军中叶家后继无人,居安思危,叶央这一代不会显出来,但日久天长,总有某日定国公府不再炙手可热,不再是天下人人知晓的武将世家。   比文臣底蕴,远不如世家大族,论军中地位,又有心无力。   叶二郎整日没个正形,却太聪明。   “大哥,让我去吧。”   末了又是一叩,叶安北看着他伏在地上,额头贴着青砖,只觉得那温度也凉到了自己心里。   ☆、第53章   荣华富贵,还是图个安稳日子,这是个问题。   有句话说的是富贵险中求,哪有不流血牺牲就得来的宠信呢?店铺里的伙计都会拼命干活讨好老板求个涨工钱,现在定国公府里若不甘心就这么退出一线,也得做出些牺牲才是。   文臣,熬得就是资历,拼的就是时间,同朝为官,五十年后你比人家活得久,什么太子少保太子少师的重担,迟早会落到你头上。   叶二郎糊涂话说了小半辈子,就清醒过一回,便叫人无话可说,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那种。   更痛苦的是,家里没人能拒绝他,叶老夫人病倒,有一半是被自己气着的,长孙和孙女在榻前照料着,对视间发现彼此眼里有深刻的绝望。   无能为力的绝望。   因为叶二郎选择的路,太正确了。如果否认他,就是让列祖列宗的心血付诸东流,如果同意……多少人埋骨沙场,叶二郎能独善其身吗?   进退两难。   仲秋夜里露水凝重,风一起,吹得人骨头缝儿都凉。怀王府里,聂侍卫踮着脚在长廊中穿梭,手里捧着的木匣子看不出多珍贵,但他小心翼翼地连口大气都不敢出。   “殿下,你要的小吹箭,左边是涂了剧毒的,见血封喉,右边是涂了麻药的,划破一丝油皮,连头牛都能麻倒。”他稳稳地把匣子送了过去,手不摇不晃,却在商从谨接过时抖了一下,“殿下,当心!”   怀王家里比定国公府更空旷,毕竟主子只有商从谨一个。他生母早逝,宫里头的林贵妃赏了不少用人,貌美又不安分的宫婢也有,不过一个个见了商从谨都老实得很,谁也不干上去凑,就这么不咸不淡地住在偏远的小院子里。   吹箭在光线映衬下泛着碧色的光,商从谨坐在院中独对着满桌点心,收回触摸吹箭的手指,“放起来,有机会给阿央送去。”   “……是。”人家贵族男女互赠的都是香囊手帕,自家主子送的是毒箭,叶大小姐每次还乐呵呵地收下,当真是大祁的一对奇葩。   躬身退到一旁,聂侍卫的暗自腹诽没持续多久,只看见自己离开后商从谨还是孤零零地坐着,叹了口气。   在手下听差的时候商从谨才六岁多,就已经生的很凶悍,任职前夜聂侍卫连后事都跟家里交代好了,没想到殿下和传闻中的一点都不同,起初的不安变成了掺杂着回护的敬重。   封王这种好事对他的殿下来说没有多大区别,无非是孤零零的日子从宫里搬到了宫外。不对,一直以来商从谨都是一个人,却在出宫后有了陪伴。   “回房,睡了。”呆坐了片刻,起身后商从谨的语气如常,聂侍卫却听出一丝异样。   殿下肯定不高兴了,是因为摆了一桌子点心等的人没来么?   他没时间多想,捧着匣子跟在商从谨身后往卧房走。   知晓那个秘密是通过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却给在宫里规规矩矩兢兢业业活了数十年的聂侍卫留下了难以估算的心理阴影。有天晚上月色很好,他睡前喝多了水,起来上茅厕时老妈子病又犯了,要拐到商从谨屋里看看殿下睡的好不好。   可一进院子就觉得不对,正屋的门开着,墙上隐隐有谈话声传过来。   聂侍卫循着说话声眯眼看了片刻,才分别出远远坐在院墙上的是一男一女,中间隔着二尺,未长成的少年刻意压低嗓门说着什么,被风吹得模模糊糊,他听不清,女子笑了笑,声调倒清脆:“时候不早,你家点心很好吃,不过我得回去啦。”   说罢一个起落从墙头跃下,轻飘飘地消失了。   聂侍卫睁大眼睛,死命捂着嘴巴才没发出一丝声音——说话的人是叶大小姐!一个贵女大半夜出现在怀王府里,而且这事儿除了当事人,只有他知道了!   虽然大祁新贵的规矩不太多,整个天下都是皇族的随他们折腾,但深夜见面什么的还真是……   艰难地把这件事埋在了心底,从那以后不管发生什么,聂侍卫都没在晚上出过门了,日子一长,居然没到听过自家殿下和叶大小姐的风言风语,也就放了心。   这几日商从谨颇有些魂不守舍,似乎是秋燥未平,整个王府都笼罩在阴云里,黑压压的,今夜恐怕又在等叶央,只是对方依旧不到。   胡思乱想间,聂侍卫已经陪着殿下走到了房门前,正要进去,商从谨蓦地开口:“你且去休息罢,我想自己待会儿,把偏厅的一干丫头都叫走。”   您已经自己带了无数天了……   聂侍卫躬身告退,走出几步,不放心地回头望了一眼。清冷月光下,正屋顶上似乎站了个人,他不敢细看,加快步子匆匆走了。   直到院落中再也没有旁人,立在屋檐下的商从谨仰着头后退,接着提气跃起,扶住屋檐的嘲风兽一借力,整个人翻身上了房顶,将瓦片踩出几声脆响,一身锦袍沾了檐上的灰尘。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叶央负手而立,大大咧咧地站在怀王府的屋顶上,眼睛炯炯有神,冷着脸看商从谨。   “你是我唯一的朋友。”静默片刻商从谨很认真地回答,见听的人不领情便说,“自从你第一次来,我就把府里夜间的护院都撤了。”   叶央穿着一身墨色的贴身胡服,头发束得一丝不苟,闻言冷哼了一声:“那些护院都在,也不见得能发现我。”   “……能的,聂侍卫就知道。”   一板一眼地回答让叶央一口气堵在了喉头,也不装帅了,愤愤地就地坐了下来,脚胡乱踢着屋脊上的瓦,心情烦乱之极。   商从谨弯着腰走了几步,还是隔着二尺远坐在她旁边,贵气和煞气在身上凝成一个矛盾的点,“你身上有药味儿,病了?”   “我家老夫人身子不好,别说你不知道。”叶央气呼呼地回答,略侧着身子不愿理他。   “不知道。”商从谨老老实实道,“我不会瞒你。”   叶央霍然转身,伸手扯着他的衣领,四目交汇间能感觉到怀王的确没有隐瞒,却咬牙质问道:“那你同我二哥说了什么!为什么他赴宴回来就成了那副样子?”叶二郎是在那之后才变得古怪的!   话吼出来顿时觉得心头畅快很多,紧接着,叶央就意识到她是在迁怒于人,把家里的种种不如意发泄在别人身上,而商从谨呢——除了摆着一张不和善的脸,几乎是听圣旨一样的听她发牢骚!   “我同他说了炙手可热的权贵世家一旦失去帝宠是怎么个萧条光景,又说,父皇过些日子准备征兵。”商从谨垂下眼睛,看叶央的手指一点一点从自己的衣领上松开,果真没有半分欺瞒,“二郎聪慧,他明白了。”   叶央也在看他,商从谨的眼睫就像他这个人,直直的没半点弧度,一铺开就能遮住全部心事,“我……不该怪你的。”   她曲腿抱膝,把脑袋埋在手臂间,闷声道:“祖母病怏怏的,大哥整日叹息,连三哥都读不进书,大家不是生二哥的气,而是气自己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能守住这个家了。”   商从谨不善言辞,一时也无话,只好陪着沉默。对此他不后悔,总好过数十年后叶家彻底失去了在神策军中的位置。   “有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呢?”叶央咕哝一声。   有。   商从谨在心里回答,却始终没能说出来,他不确定叶央是愤怒还是欣然接受。明明已经认定,她和几年前是不一样的了。   和那个傲慢的,目中无人,满心家国天下的大小姐不同了。   自小不被父皇宠爱,也无生母呵护,林贵妃为四妃之首,待他如亲子,毕竟也隔了那么一层。渐渐的,商从谨就学着自己照顾自己,五岁时先皇后忌日,他在三王叔家里住着,遥遥望着皇宫的方向,觉得很寂寞。   叶央是他第一个也是唯一的朋友,而后商从谨也想过,是不是因为她是唯一的,所以才显得特别重要,以至于忽略了缺点呢?   比如除自己之外,任何一个接触过叶大小姐的人,都不怎么会喜欢她的。   可是在民间遇见了死里逃生的叶央,她依旧高傲地抬着头,坚韧一如往昔,和人说话时却和善有礼许多,是不一样了。   赴宴时执意作男子打扮,满座愕然,叶央还是不在乎。只不过儿时初遇的她是彻底的目中无人,再次相逢的她,却是彻底不放在心上。   长大后的叶央,在最大限度内活出了最多的潇洒,她不会鄙夷旁人,但也不因旁人的眼神而妄自菲薄。   如果说儿时商从谨只把叶央当做朋友,那么阔别多年,那股明朗的自信却让他生出了不一样的念头。   “莫要发愁了,去与不去总要有个决断,下这个决定的人不是你,也不会是你大哥。”商从谨开口劝她,心里却在摇头。   不,他想说的不是这个。   ☆、第54章   天上有个缺了一块的月亮,不久后的叶家也会缺了一人。叶安南吊儿郎当的,主意却很定,结局如何所有人都预见到了。   “也不一定会折在西疆,是吧。”话出口时叶央心底已经有了结果,很轻的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毕竟不出两年西疆必有战事。”商从谨果真不会说谎,哪怕话不是人家想听的。   西疆的情况到底如何,叶央比任何人都清楚,她就是那边过来的。商从谨的话不好听,却让她无声的笑了笑。夜风很凉,那个微不可见的笑容就冻在嘴角。   商从谨见她一副很冷的样子抱膝,忍不住开口:“不如我去取件披风来。”   “别麻烦了,我待会儿就走。有些话不能跟巧筝姐说,也就只有找你了。”叶央摇头拒绝,站的高看的远,坐在屋脊上大半个怀王府尽收眼底,还能看见不远处的定国公府,最高的那间屋子仍亮着灯,“恐怕知道我来找你聊天,祖母又要病倒。”   商从谨一脸紧张,如临大敌,“那你以后不能来了?”   又要回归到整日呆坐在府中,想出门逛逛都能听见远处有人兵荒马乱地喊“不好啦煞星出游大家快关店铺”的日子?   叶央这回是真的笑了。商从谨的优点是她说的话都信,缺点是她说什么话都信。   当初怎么就……蹿到他府上了呢?   红衣师父给的吐纳法子不能让人变成白日飞天,只是身体强健许多,反应灵敏许多。而轻功也没有想象中的踏雪无痕那么神奇,像是现代跑酷,动作却更加轻捷。   平地上肯定练不好轻功,叶央决定给自己更高的挑战,那天大半夜的把家里最高的院墙和屋顶都爬了一遍,还不过瘾,站在高处时突然瞄到怀王府的院墙,心中一动。   怀王府最高的屋子肯定是商从谨住的,叶央当时趴在屋顶上,突然发现有处透着光,走近一看,居然还有个洞!难道天家都艰难到这个地步了?皇子住的地方破了也不知道补?   怀着疑惑叶央蹑手蹑脚地爬过去探出脑袋——然后就和抬头商从谨对上眼了!   ——大半夜的你不睡觉往房顶上瞎看什么啊!   叶央当时差点就憋不住这句话了,嘴巴张了又张,说出来的却是:“忙什么呢?”   “……拆鞭炮。”脸上沾着一道漆黑污渍的商从谨被几堆火药围在中间,手上拿着一些旁人看不明白的小道具,仰起脑袋直愣愣地回答。   一问一答之间,叶央通过房顶的那个大洞翻身进了屋,把几架笼着轻纱的烛台拿远了些,“要么把火源放在角落,要么别呆在火药中间,太危险。”   “好。”商从谨点点头放下手里的东西,站起来时又抹了把脸,没问她为什么会大半夜出现在自己家。   叶央尴尬了一阵,半晌才找到话题,“你拆鞭炮做什么?”   一提到这个,商从谨立刻来了兴致,眼睛一亮解释道:“你可知道年节时放的爆竹,里面就是它,一旦遇到明火,烧的极快。”说罢伸手指向那堆黑乎乎的东西。   “知道啊。”叶央不明所以。   “若是将它们放在一个极小的空间里再引火,就会爆裂开来,破坏力很强。”商从谨又指着屋顶上那个洞,“我拆了好几捆爆竹,试了许多次。”   叶央随着他的动作将视线转来转去,想通一点后几乎崩溃,“敢情屋顶上……是被你炸出来的?”   商从谨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聚拢的眉心皱得更深,看起来像下一秒就要引爆整个屋子里的火药。   前朝末年到如今大祁都笃信宗教,和尚们倡导与人为善引导民众,道士们的贡献在于研究出了许多古古怪怪的丹药——叶家是没人吃的,不过火药算是道士们最有贡献的发明了。改朝换代的时候,有个道士一心求升仙,扛着丹炉进了深山,日夜采露水野果,用硝石硫磺炼丹度日,结果火药不小心就这么出来了。   乱世安稳后那道士求仙不得故而出山,也可能是野果子吃腻了,制火药的法子就这么流传开来。   多熊的一个熊孩子啊!跟他比自己当年简直是乖巧!   紧接着,叶央感叹后又意识到另一个问题——火药这东西现世的时间并不长,此前一直是庆典时助兴的东西,商从谨居然想到了以它研究武器!而且自己作为一个多活了十几年的人,刚开始居然还一头雾水!   为什么明明有那么多经验,想到这些的却不是自己?自我嫌弃了片刻,叶央把一切归咎于她在前世都见怪不怪了,所以有些事想得太浅。   “这东西威力太大,你多留心些。”叶央严正告诫商从谨再不可大意对待如此危险的试验,连点防护都没有还敢玩火药?况且她家就和怀王府挨着,万一哪天哈士奇一高兴发明个炸弹,定国公府也难留个全尸!借着又凭借印象描述了火炮火统一类武器,希望能给他些灵感。   叶央不是工科出身,许多专业知识都一知半解,又不好信口胡说误导了人家,每句话都斟酌好几遍,争取用最恰当的词来描述。   商从谨越听眼睛越亮,越过她行至桌前,用毛笔蘸着快干涸的墨汁在纸上记了几句重点。   “先不着急写下来。”叶央阻止了他的动作,“我自己也糊涂着呢,回头整理好思绪了我去写,再给你送来。”   怎么也不能埋没了这么爱发明创造的好苗子!   叶央心头热血激荡,打开房门就翻墙出去了。商从谨目送她离开,一脸期待。   过了两日叶央总算画了个不成样子的火炮图纸,又写了写她知道的火药,弄出一份底稿,趁着夜深溜到怀王府了。这回那个大洞被修补好了,她伏在屋顶,琢磨着要不要再打个洞。   商从谨却没在屋里,一个人坐在院中,手撑着石桌发呆,神情中有和年龄不符的落寞萧索,当然还有锐利的煞气。   贵为嫡出皇子,他的生活比旁人想的还艰难。古往今来,皇帝不宠爱的儿子多了,可也有的是大臣巴结,但商从谨不一样,他的那张脸就决定了一个既不受宠又不和善的皇子,注定要孤独一生。   没有不安分的小宫婢想爬他的床,也没有贵族少年摆宴时想叫他去,哪怕发了请帖,商从谨心下一掂量,决定为了宴会气氛和谐,自己还是在家呆着的好。   再加上一年中有小半年游荡在外头,好不容易结交的朋友也不能带去宫里。命不好的怀王殿下只能习惯自己跟自己玩儿了。   读书,写字,学琴,习武……没有应酬无须宴饮,一样样地试下来,十余年的孤寂生活里,商从谨硬生生被逼成了一个十项全能的……宅男。   ——还是动手能力特别强的技术宅!   叶央递上手稿时含泪默默补充,发散的思维在琢磨:“那你怎么没学会游泳呢?”   “皇祖母从小就没让我离水近过。”商从谨老老实实地回答。   意识到自己把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叶央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静默片刻,两人同时笑了起来。   从那以后商从谨的研究相当顺利,之所以没有立刻就发明出火炮一类杀伤力极大的武器,但理论来讲,足以能改造出杀伤力极大的火药完成爆破。至今还在“理论”阶段,是因为聂侍卫拼死拦住殿下,不让他再尝试了。万一有个好歹,阖府上下都不够赔命的!   两人见面时,叶央也这么说过。古代的防护措施太不到位,再加上火药不稳定,一遇高温爆炸的可能性极大,还是等天再冷一些,或者护具更完善再说吧。储冰的地窖大多矮小,发生什么意外跑都跑不及。   ——结果商从谨又开始致力于研发高性能的护具,目前已经给自家亲兵配备上了!   叶央只有叹服。   不过十项全能的技术宅,不是没有苦恼的时候。就比如说当唯一的朋友向自己诉苦,他就不知道怎么办。   “祖母冷不丁病倒,我白日要多去看看,抽不开身,这几日恐怕不能来,再说还要给二哥送行呢。”叶央的声音断断续续,再看他是眼底一片坚定,显然是想通了些许,“不知道库支一旦同大祁开战,我们的胜算有多大?”   这回商从谨把嘴闭得很严实,不说话。   如果具备了开战的实力,皇帝早就下令把雁回长廊夺回来了。守而不攻,实属无奈之举。   叶央清楚这点,又道:“天快些冷罢,等再凉一些,火药的研究也能开始。若火炮问世,两军交战时我们的赢面也就多一些。”   商从谨心里也盼着天气转凉,可惜时间不等人,叶二郎入伍的日子很快近了。   十月初二,圣上下旨京城至河东道广扩军户,充盈西疆镇边军力,叶安南封六品昭武校尉。   沉寂已久的叶家,回来了!   ☆、第55章   “大哥,阿爹当年从军时可是直接封的将军,怎么轮到我就只是个校尉了?”叶二郎穿着新做的军服,翘脚坐在桌旁,还不忘指挥房里的小丫头,“收拾包裹时,别忘了把我那柄玉骨的折扇放进去!”   小丫头乖巧地点了点头,可话音未落就有人冲了上去,直接抢过折扇往房梁上一扔,叶央很无奈地看着她二哥道:“等你到了西疆,估计雪花都飘起来了,还带什么扇子!”   说罢又拆开包裹,把里面不相干的零零碎碎一股脑堆在床上,只捡了几样有用的收进去,又放了几锭银子。   纨绔就该用硬手段整治,叶安北对妹妹的做法很满意。   “我可以等来年开春了再拿出来。”叶二郎说的轻松,“你便给我多带些银票,路途遥远,我可不想背着沉甸甸的锭子。”   “雁冢关可没钱庄。”叶央冷冷地刺了他一句。马上就要出发了,还挑三拣四的改不了少爷毛病,她甚至怀疑大哥允许叶二郎去西疆是个错误的决定。   果不其然,叶二郎露出一个嫌弃的表情。   嫌弃归嫌弃,决心还是很定的,叶安北对他暗自点头,却说:“阿爹可是武状元出身,又有爵位荫袭,才封的将军。”   大祁的兵制为军户制,一多半都是被罚没的犯人。休养期还好,日子与平民无异,一旦朝廷准备出征,军户家里就要每户出个兵丁,父死子替,五十五岁才能退伍。除非是有爵位的家族能让皇帝赏个面子,以后能有个从文机会,至于其他军户,永生永世都不能脱离军籍。   从军不是个清闲活儿,好在叶二郎有个品级,也不会差到哪儿去。叶央想得更多,那些从生到死都不能脱籍的军户过的太惨,得寻个妥善的解决之道。   不过主意也不是说想就能想出来的,眼下的任务,还是送走叶二郎。   军户制唯一的好处是募兵时不费事,说该谁家出丁便必须出,逃避服役是个很重的罪名。队伍整顿的时间比叶央想的短许多,那日是个难得的朗秋,天蓝得空旷,日头才升起,前去西疆的大军整顿完毕,列阵出城。   西疆近来无战事,库支人在雁冢关外,却时刻准备着进攻,大军越早赶到便越好。大道上熙熙攘攘都是送行的人,东西两市反而冷清了,除了军户家的娘子,普通百姓亦有之。脸上的表情或是泪水涟涟的担忧不舍,或是惆怅感慨的长吁短叹,也有满怀希望的坚信,坚信他们一定会赢。   叶二郎轻衣快马,走在一群五大三粗的将士中间显得分外俊秀,含笑四顾人群,又收获了不少小姑娘的秋波。按照惯例,每回大军离城,主要将领都要站在队首,叶二郎本来没这个资格,但祖上军功深厚,也就破了一回例,走在将领身后的第四位。   全军上下暂时听命于三品的归德大将军,等到西疆后再交接到邱老将军手里。现在归德大将军骑着枣红骏马又不满地咳嗽了一声,捋了捋自己的络腮胡子——太过分了这个!小姑娘怎么不给他扔香手帕呢?   征战前的紧张不安被无形缓解,日后同库支开战,今天离开的大部分将士不会活着归还这件事,似乎也没人想到了。   围在道路两旁的送行者,一张张脸看过去,叶二郎没发现自己熟悉的。大哥得上朝,三弟得读书,祖母在生闷气,谁也没想着送自己。   ——出门在外摆了半辈子的排场,临了临了居然走得如此萧条!多少姑娘羞红的小脸儿暗送的秋波都抵不上!都快到明德门了,叶二郎越想脸色越难看,恨恨地咬着牙,原本提到嗓子口的期待心情也一点点沉下去。   “驾!”   远处有隐约的声音呼喊,和愈见清晰的马蹄声传来。叶二郎心里纳闷,许多年前因为自家妹妹骑马踩翻了半个东市,京兆尹早就下令不准在城中骑快马了,到底是谁如此大胆?   等到那人接近,他才了然地吐了口气。   ……果然是她。   日光从东侧不带一丝保留地透出来,照亮那人半边身姿,七分英气中有着少女的明媚,正仰起头来。   或许是怕延误时机,叶央远远地勒马停住,略微踯躅后退到路边,归德大将军却有意放慢了行进的速度,铜铃样的眼睛打量着她。自己媳妇说的果然没错,叶大小姐惯穿胡服,连怀王宴席上也是那一身,她骑马跑了一段发髻仍不松散,精神地坐在马背上,眼眸灿若星辰,轮廓像极了先定国公,他曾经的上峰。   “此行路途遥远,愿归德大将军得胜而归,将库支赶出我大祁领土!”叶央穿着一身黛色胡服,腰间佩了块通透的白玉,不着脂粉却有种无关性别的逼人美丽,末了礼毕抬头,瞧着叶二郎时表情带了揶揄,“二哥,你那扇子,等回来再跟我要罢,一准儿给你保存得好好的!”   至今还记得,那块玉共有四块,雕刻的工匠是他找来的,归德大将军一时回忆翻涌。叶央这两个字,在军中可比贵女圈响亮多了。如果可以,他更想要叶大小姐当部下。   女人怎么能从军呢?意识到自己冒出了多不可能的念头,他回神时已经看见叶央下马,恭恭敬敬地抱拳。   秋日微寒,她的额头还冒着细密的汗珠。从定国公府到这里要绕一段距离,为了能赶得及送行,叶央把马驾得飞快,汗出的不少。   ——估计京兆尹一旦知道,就得下令说京城不准出现马这种生物了。   “若弄坏了,我回来可饶不了你!”叶二郎片刻愣神后笑着开口。   回来后。   得到这三个字做承诺,好像就会成真一样,叶央心里也有了底,牵马立在路边目送他们离开。   叶二郎眼神一刻也没从她身上离开过,但在交错的时候没扭头,静静地骑着马,后背挺得笔直,已经很有几分成熟的模样。   出了明德门就算出了京城,人群里不知是谁起的头,高声呼喊:“天佑大祁!”   “天佑大祁!”   应和的多了,声浪一阵接一阵,传出很远为将士们送行,最后一个小兵走出了明德门,可仍没人先离去。   直到看不见大军的一丝影子叶央才离开,牵着马缓缓地走在街上,来的时候跑的太快,回去就慢点罢。只是街上的人看她的眼神都古古怪怪的,叶央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胡服,和大祁的军服差不多样子。   不管什么时候,人总是先留意到和自己不一样的东西啊……叶央轻轻地苦笑着摇头。原先只是在贵族圈子里被谈论几句,恐怕不久后自己要成为大祁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驾!”叶央突然不想在外头多耽搁,一翻身上马,绝尘而去,似乎觉得只要速度够快,什么烦心事都追不上她。   ……   谁都没想到,数日之后,京城的街头巷尾果真有了变化。   大军出发当天叶央迎面而来,行礼祝愿,穿得是一身利索,全身皆作男人打扮。   这件事渐渐流传来开,居然有了模仿者!起初只是军户家的女眷,因为思念丈夫便将其留下的旧衣改小穿在身上,之后愈演愈烈,有几位五官大气明朗的校尉家的娘子也作此打扮,英挺艳丽。不过她们穿的是定做的胡服,并非旧衣改小,样式也更接近叶央穿的,有些像普通男装,收紧的袖口和下摆又似胡服。   胡服短打从前是买不起裙子的穷苦人家女儿才会穿的,而大祁的日常男装往往是宽袍大袖多些,叶央不在乎那些,除了入宫必须遵从规矩,平日觉得哪种舒服方便就穿哪种。如今有人照葫芦画瓢,还穿出了不错的效果,一时间女子作男人打扮竟成了风尚,商户也开始出售这类衣裳。   在一半京中女子都穿过改良版男装的时候,王巧筝又推波助澜了一把,在贵女聚会踢花式蹴鞠时,和叶央身着此衣出席,引起了不小轰动——肃文侯可是清贵的世家!虽然正在努力获得圣眷,也不似这样的!   关键是改良的男装太方便行动!平日在绣楼中吟诗绘画不觉得,可踢蹴鞠时穿裙子太碍事,一群人合伙硬是没赢过王巧筝和叶央两个!   新贵出身的胆大贵女已经动了心思,在家也偷偷穿起男装,虽然贵族圈子中这股风刮的不甚剧烈,可现在人们的脑子里,已经没有女子穿男装就是卑贱的观念了。   这一切的初始,叶央已经回到了府里,正跟云枝念叨:“也不知我二哥走到哪儿了?对了,会修扇子的新工匠找来没有?什么时候到?在二哥回来前肯定能复原吧?”   午睡前睹物思人,翻来覆去地看着二哥那柄据说很值钱又很雅致的玉骨扇,结果休息时睡姿太过奔放,玉骨扇放在身侧,不小心被压断了一根扇骨,叶央急得满屋子乱窜。   “娘子喝口热茶歇一歇,急也是没有用的呀!工匠们都说扇子用的玉极为特别,上面的花纹也很难复刻出一模一样的,对了,换扇骨时若要把旧的取下来,万一破坏原先前朝刘大家亲笔题的字就糟了!刘大家过世已有百年,真迹着实不好找。”云枝把一个被叶央踢歪的圆凳挪回桌下,轻声细语。   叶央停住脚步斜眼看她,“……你说的话怎么能让我不着急!”一转身烦躁地躺在床上,还抚摸着那根断掉的扇骨直皱眉。   云枝没忍住,笑了一声,又劝她:“要不然我再多问问,看哪里还有巧手的工匠,总能有法子修好的。不过娘子,您也该考虑些旁的事了,我可听说老夫人马上就要去中书令大人的府上,换杜娘子的生辰八字呢!”   ☆、第56章   快则半年,慢则一年,大户人家不论嫁娶,备婚的过程都是一样麻烦。故而叶家和杜家合了八字,现在就得准备上了。   秋去春来,一年里叶央又长高不少,身量高挑,连云枝也出落得有种干练的秀气,一手绣活儿出神入化,包办了清凉斋的大小事务,连老夫人派来帮忙的管事娘子都挑不出毛病。   西疆外库支蛰伏不出,大祁军队整装待发,隔着雁冢关双方对峙。叶二郎在边境,寄回的家书从不提半个苦字,只说这里天气果然比京城冷些,今日又训练了什么内容,从几位将军那儿知道了父亲的什么事迹,言辞间很是能看出稳重了。   “唉,这回你大哥成亲,二郎也不能赶回来,吃不上这杯喜酒。”在个微风和煦的早晨,叶央去老夫人那儿请安,听见祖母感慨了一句。   “二哥说了,等到小侄子满月酒再一块儿补上。”叶央笑盈盈地回道,眉梢眼尾一道上扬出将门女的英气,和叶老夫人往西边看,“二哥倒会说话了许多呢。”   叶老夫人想想终于长进的孙子,舒心不少,扭头看见孙女又觉得一阵发愁,“阿央可不能再长个子了,若是比寻常男子还高,怎么找婆家是好。”   人一旦上了年纪,饶是叶老夫人从前那样的英姿勃发,如今的爱好也变成了拉拉亲事做做媒人,前几日还婚配了几个府里的丫鬟小厮,越干越来劲。叶央不好顶嘴,把这个问题含糊而过。   她可没想过嫁人,也不觉得长得高有什么不好。   定国公府上下对从军这事儿早就习惯,叶二郎的离开如他的列祖列宗一样,没激起太大水花。比起叶央和老夫人思念叶二郎的心情,作为一家之主的叶安北,其实不怎么想弟弟——废话,他马上就要娶媳妇了,心里能不紧张么!谁还没事儿想着那个纨绔小子呀!   武艺略有小成的叶央哄完了祖母,又得去安抚大哥:“放心,我见过嫂子,花容月貌行事端庄,一准是个贤妻。”   “还没过门儿呢,你莫要胡说!”叶安北一甩袖子,脸似乎红了。   叶央无奈地翻白眼——皇上下令让他彻查江淮贪腐案,这几日大理寺的监牢里都是动刑的惨叫,她大哥真是铁打的神经,审完了犯人还在家里装纯情少男。   照叶安北的岁数,搁现代都马上要当晚婚青年了!   请人占卜后定下的婚期将近,中书令大人是清贵而并非清贫,杜家的嫁妆鱼贯抬入定国公府,叶央数了数,光是绸缎衣料就装了足足六十六个大红木箱子,取个相当吉利的数字。其余桌椅等家具,涂着油润的清漆,一水儿暗红色,喜庆又好看,更别提那些不占地方却价值不菲的田地店铺的地契和银票了。   “祖母,这么多东西,我大哥是不是……咱们家怎么还呀?聘礼够不?”叶央瞧得眼花缭乱,说话时就有些惴惴不安,深呼吸几次,才把“叶安北是不是傍了个富婆”的蠢问题咽回去。   叶老夫人用满不在乎的语气道:“这算什么多?”   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叶家目前还是得宠的新贵,虽然子孙的居安思危给叶央留下的印象是他们家快不行了,但定国公府最不缺的就是银子!   叶家没有乱七八糟来打秋风的不成器亲戚,最不成器的叶二郎每回去赌坊,身上至多也就揣十两银子。开销少,大把大把的钱都存了下来,还有不少用钱也买不到的东西!   定国公家原来是干什么的?世代从军!   从建朝前的乱世就四处征战,从敌人那儿缴来的金银珠宝报给皇帝做做样子,末了还是要赏赐下来的,家底颇厚。叶老夫人的彩礼单上,光是蛮金王后戴过的的首饰就有三套,还都是已经绝迹的做工!   一方面是看重长孙媳妇,另一方面,日后叶安北仕途平坦,还得多仰仗岳父。   其实叶央的私人收藏也有不少,但多半不是府里祖母或哥哥给的,而是来自怀王。尽管商从谨长着一张“不要贿赂我,没看见大理寺卿在替皇上查案吗”的脸,但仍挡不住官员的热情——咱们不敢直接和怀王说话,托人送点小东西也行啊!于是各种地方特产便流水般地抬进了怀王府,商从谨等叶央来了,就带她去逛自家库房,相中什么给什么。   叶央就这样得了一柄刀刃极薄极锋利的寒铁匕首,还有一根九节鞭。至于商从谨硬塞给她的珠玉首饰?都送给云枝了。   她不是没扪心自问过:“半夜和皇子幽会,传出去是不是影响不好?”   但很快又打消念头:“听说大长公主都养了仨面首了,皇帝护着姐姐,连御史都不敢多嘴,她区区一个国公妹妹瞎担心个什么劲儿!再说谁家幽会一上来就讨论火药技术应用的?”   聘礼中的最后一项,一对用赤金打造宝石镶眼的吉雁送到了中书令的府上,大喜之日进入倒计时。   定国公夫人的闺名叫做湘儿,杜湘儿今年十六,就红着脸当了叶家的新媳妇。叶央见过大嫂几回,觉得她虽然生得好却不自持美貌……那是种很矛盾的感觉,似乎她对周遭的一切事都不上心,直到有一天看见了杜湘儿打算盘的狂热模样,才瞬间了悟。   贵女都要学女工理家,算账管人,杜湘儿绝对是个学术派,而且是术数奇人型的!此生最大的爱好就是算账,及笄礼物都是金作支柱玉为珠的算盘,做工精巧,单手便可拿起,杜湘儿平日就当饰品挂在腰间,从不离身。   从这点看,叶央跟她肯定有共同语言,嫂子是数学系,而自己原先是学编程的,接触最多的就是零和一。   建兴十六年四月十八,叶央穿越此地的第五个年头,叶安北大婚。   叶家并无多少亲戚,喜堂上却挤满了人,一多半是先定国公旧部家的,热热闹闹地说着话。叶安北脸颊一抹红晕,携着蒙盖头的媳妇给祖母磕头,带着只有自家人才能瞧出的拘谨。他今日醒的可比叶央还早,天刚蒙蒙亮就起来准备了。   挤在人群中间的叶央偷眼看了看——还好,她大嫂拜堂时没带着金玉算盘,下拜时盈盈一低头,似乎还能看见尖尖的下颌。叶老夫人独自坐在上位,看孙子刚磕了一个头便止不住眼泪,心里想坐在这个地方的应是她儿子,声音就哽住了,半晌说不出话,只激动得连连点头。   叶央还是未婚的小姑娘,又不能去闹洞房,所以兄长娶媳妇这种事和她的关系不大,只需要到时候坐在女眷席里露个脸就够了。   不过天性热爱冒险喜欢挑战的叶大小姐,凭借这些年练出的绝佳伸手,悄无声息地摸上了屋顶,轻轻掀开了一块瓦片。   “大哥这屋儿翻新得也太厉害了,盖得那么高,真没逾距么?”爬上去时她在心里嘀咕一句,闭着一只眼往里头看。   新房比宴席还热闹得多,受邀来的夫人早就闹过一轮,说些调侃的话打趣新郎新娘子。被挑开盖头的杜湘儿一脸淡定地坐在喜床上,叶安北用审犯人的目光看着媳妇,满脸通红,手指不自觉在衣角上搓来搓去。   接着是撒落花生红枣莲子等物,然后是放在红木托盘里的合卺酒,杜湘儿豪爽之极,接过那个系着红绳的白玉小酒杯,将酒液一饮而尽。   夫妻喝交杯酒时离得颇近,叶央眼力不错,在屋顶都看见她大哥脖子都红了,似乎没有那么多夫人堵着门口,下一秒就得夺门而出。   礼成后,照例叶安北要出去迎客,临走时杜湘儿看着他欲言又止,夫妻两个双双对视,一屋子老少夫人偷偷笑了笑,有人道:“叶国公,新娘子舍不得你呢!”   叶安北张了张嘴,终于出声:“我,我先去……”   “嗯。”杜湘儿脸颊涂得煞白,估计得用了二斤粉,嘴唇描的通红,就这幅尊荣仍能看出容貌可人,此时正微微点头,总算露出个羞涩的浅笑,“我那……算盘呢?”   感情是惦记这个!   满屋子女眷笑了个仰倒,有位年轻夫人说:“瞧瞧咱们算盘娘子,做了媳妇也改不了老毛病!”   那是杜湘儿在闺中时被人打趣的称呼,因她惯会算数,所以得了个“算盘娘子”的外号。不过这也是叶家需要的——祖母太想有个人帮她管管家了!   “我马上给你找去!”叶安北一跺脚,冲出门外。   在屋顶偷看的叶央几乎憋不住笑,蹑手蹑脚地把那片瓦放了回去,一翻身跃下屋顶,隐约听见大哥询问丫鬟的声音。   金玉算盘找到了,叶安北便去外头应酬。老夫人在女眷那儿说着话,叶央派不上什么用场,也不习惯吵闹的环境,信步在府中走着,嘴角翘起。   可惜最爱热闹的二哥看不见今天的盛况。   想到这里,叶央的好心情就像压了块石头,注意力就不那么集中了,转过一道长廊,才看见旁边多了个人。   “我吃多了酒,出来散散酒气,不、不是有意跟着你。”商从谨赶紧解释。   ☆、第57章   外头宾客正给新郎敬酒,喧闹声远远传过来,定国公府许久不曾如此热闹过了。叶央瞟他一眼,看看微红的脸颊就知道商从谨在找借口——谁有那个胆子给煞神灌酒的?   不过她的确闻到了淡淡的香醇气,应该是怀王殿下自己灌自己的。叶安北成亲,也不知道商从谨喝个什么劲儿。   毕竟这是叶府第一次办亲事,大哥成了亲,下头弟弟妹妹的婚事也就能提上日程了,怀王殿下是在高兴这个。   因为定国公当过皇子伴读,宫里送的贺礼也有几份,叶家相当有面子,目前还没发现五皇子失踪了。   几个侍卫都不在旁边,府里上下都跑前跑后地招呼客人,有些不够用。商从谨同叶央在园子的凉亭旁坐下来,听见幽幽的一声叹息。   “……没什么,就是想二哥了。”叶央叹气过后马上解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水红色的交领襦裙把气色衬托得极好,此时也看出疲惫,“云枝,看住园子,不要让旁人过来!”   她的声音又变得严厉,商从谨顺着目光望过去,路过的云枝拿着两个空托盘从厨房那儿走来,远远地立在侧方,震惊地张着嘴,明白什么后重重点头,走得更远了些,留意着周围的情况。   “别让人发现了,再传出什么风言风语去。”叶央淡淡道,仍然警惕地环顾四周。   商从谨点头,最好的做法是他现在就走,可还是不愿这么离开,厚着脸皮磨蹭下去,“我……二郎心志坚定,又有谋略,堪当重用,你莫要太过担心。”   “西疆是个苦地方。”叶央比任何一个人都清楚,所以不需要干巴巴的安慰,抬头看着天上那个不怎么圆的月亮,“二哥的日子过得不好,他之前养尊处优,从没吃过苦。”   还记得家里兄妹初次聚会也是在这个凉亭,大家谈笑聊天,一转眼就剩叶央一个了。   “人都是这样习惯的。”不止剩一个,商从谨坐在凉亭的另一端,锦袍绣着祥云纹,忆起从前,谁都有些故事要说,“我有印象起第一次出宫四处游历,也不很适应,嫌弃无人侍奉路途颠簸,可外头天高地阔能见识比宫里更多的,心境广了,那些细枝末节也就不在乎了。”   言下之意,叶二郎也会明白这个道理,他得到的东西总会比眼前那点苦头多。   月色柔和,园子里草木已然有了茂盛的样子,颜色是深沉的绿,在这方小天地里叶央敲敲自己的脑门,摇头懊悔道:“大哥的好日子,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不明白为什么今天特别多愁善感,可能是青春期到了?   “你想说的话,我都听着。”商从谨不疾不徐地安慰。   认识许久,他始终在叶央的视线里站成了一道沉默可靠的影子,规规矩矩,不会因为相见时周围没有旁人就逾距,叶央信得过商从谨,有些一直压在心里的话忍不住一股脑儿倒了出来。   “我……不喜欢西疆,提到雁回长廊胃里就犯恶心。二哥要从军,我才是最反对的那个,只是没有跟旁人说过。”她深深地皱眉,尝着从前的痛苦,“我在西疆有个堂妹,你不知道吧?人长得粉雕玉琢很可爱,最终也死了。九岁那年库支来犯,阖家忙着逃命,她是被人杀了的。起初我觉得可惜,后来见过战乱后的惨况……连大人都是饿死得多,幼童就更别提了,又觉得我堂妹还是不要活着受苦的好,易子而食……易子而食你知道是什么意思罢!”   有些话别说王巧筝,连大哥和祖母都不知道,压在心里的话终于说出来,叶央再憋着迟早会出毛病,缓缓吐了口气,努力把翻涌的血腥记忆压下去。过度警觉,严重的触景生情,反复在梦境中重演定城那个火光连天的夜晚,所以晚睡早起,就是不愿躺在床上……如果她从前是个心理学家而不是编程师,就会明白自己患上了创伤后应激障碍。   可惜这个年代没有心理医师,叶央只能日复一日的忍耐。   商从谨没有回答,站起来走了几步停在她面前,沉默着缓缓将一只手放在叶央肩膀上。   这是他第一次逾距,但叶央并不觉得讨厌,那掌心的热度透过衣衫,像能把想法传递到她心里,无声地告诉她:“都过去了。”   “等到大祁将士凯旋,你就能放下了。”商从谨安抚地开口,虽然从声音到表情都没有半点温柔,“老国公的心血,你二哥的付出,不会没有结果的。”轻描淡写的放弃太不现实,一切伤痛仇恨都要用敌人的血来抚平。   “娘子!”远处云枝拔高嗓门一声呼唤,是在给叶央提醒。   有人要过来了!   叶央霍的站起来,没有告别,给了商从谨一个坚定地眼神,转身从另一条小路回了清凉斋。为了防止别人看到,她走得很急,心里想的是:“二哥已经在西疆从军,我能做什么呢?”   来人也是叶府的宾客,认得叶大小姐身边的云枝,本来听见她在喊叶央,下意识扭头望向园子,没想到只看见商从谨一个人,便上来打了个招呼。   云枝也是个会演的,装模作样地道个万福,说:“奴婢在找大小姐,不想惊着贵人了。两位可要用些醒酒汤?云枝这就差人送来。”   ……   没有比叶家的新媳妇更好当的了,老夫人上了年纪早就懒得主持中馈,等过了杜湘儿的回门日,就迫不及待地让她接手了府中的一半事物。   洞房之后第二天拜见长辈时叶央仔仔细细地看着美得有股冷冽之气的大嫂,然后看看脸颊红扑扑的叶安北,心中一阵凌乱——大哥你作为大理寺卿,执掌刑狱的气势跑哪儿去了?   杜湘儿中等个子,同叶央差不多高,对谁说话都轻轻柔柔,微微抿其的唇角写着宠辱不惊的淡定。起先叶老夫人担心她并非家中长女,镇不住下人,才过几日就打消了想法。   ——金玉算盘可从不含糊!叶央借来看过一回,算盘珠子颗颗都是不掺一丝杂色的碧玉,支柱虽然是纯金打造,但用的是镂空技巧,所以重量很轻,端的是件珍贵东西。   大嫂子看着和气,在接手到一部分账务后就像变了个人,眼睛里闪着红光,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地一阵响,然后查处了账本的三处不对劲,禀告给老夫人,接着该惩治的惩治,手段毫不含糊。   叶央也摸清了杜湘儿的脾气,其实很简单,管家最重要的是把住银钱,只要别坑她的银子,一切都好商量,下人一旦存了私心,杜湘儿是不介意同老夫人说个明白的。   这点和正在查贪腐案的叶安北在做的不谋而合,听说夫妻俩每天晚上都交流工作经验。   杜湘儿在账面上不含糊,却不吝啬,里里外外完全符合一个国公府的开销。叶老夫人本想把整个内院的事都交给她,想了想还是作罢——等有了嫡子再说,先不着急劳累孙媳妇呢!   日子一天天过去,可惜人生不能总是顺遂,对叶家尤其如此。古代公务员没有婚假一说,叶安北每天府里到大理寺两头跑,生活如意美满。而叶二郎,在大祁的西疆抹掉了额头的一把汗,重重地喘了口气。   是夜,阴云密布星月晦暗,完美地遮掩了所有杀意,黑暗处像蛰伏着凶残狡诈的野兽,隐约是不详。   五品以下的武将都要值岗,今天轮到叶二郎了,不过值岗时校尉大小也算个官儿,故而不用那么辛苦的巡逻,只要保持清醒准备居中调度便可。   叶二郎紧握长枪,原先柔软白皙拿扇子的掌心已经磨出了薄薄的茧子,眼睛在火把的映照下神采奕奕,肤色比原先深了些,却显得更成熟。叶家人里他同妹妹有六分相似,那张脸叶央长着显得英气,搁在叶二郎身上又太过俊秀,如今总算沧桑得像个真男人。   “阿央说的没错,西疆果然更冷些。”叶二郎换了只手握枪,铁质的兵器传走了掌心的热量,哪怕隔着皮手套也觉得微寒。   雁冢关不是大祁西疆的最后的领土,却是最后一道防线,地势颇高又筑起长城。此关一旦被破,除了人墙,西疆就没什么能阻挡库支入侵的屏障了。   站在城墙上,从没偷过懒的叶二郎弯腰俯瞰,火光未照亮的地方漆黑一片,那是雁冢关内的大祁领土,是他要守护的地方。   “叶校尉,今夜若没什么大事,您早些回营休息便可。”说话的人三十出头,从后面走过来,同为六品武将却对叶二郎客气得很,原因无他,叶家祖辈都折在军里了,镇边军就没人不知道叶家的名头。   从少爷到兵将没有过渡,叶二郎一瞬间就完成了角色转变。路是自己选的,哪怕掌心结茧的过程痛到夜不能眠,他也没抱怨过一句。叶二郎直起身笑着摇头,开口道:“我不累,现在离天明尚早,你……”   话说一半却又顿住,叶二郎表情瞬间僵硬,手中长枪扬起一道寒光,直直的刺往那人的方向!   夜风里,传来了血的味道。   三十余岁的校尉呆呆地侧头,看着身后委顿在地的人,回过神时声音拔高到尖锐:“快燃烽火!库支来犯了!”   同一个夜里,大祁京城天上也灰暗,西疆的烽火还没来得及飘到,但有人几乎同时知晓!叶央从梦中惊醒,定城那晚挥散不去的惨叫让她捂着胸口急速喘息。   血的味道!   叶央抽了几下鼻子,发现这不是似醒非醒的幻觉,而是存在于现实的血腥气,她穿着白色纱棉中衣,没点灯,在黑暗里蹑手蹑脚地下了床。   房里有人,尽管呼吸轻到微不可闻,显然是个高手,可浓郁的血味明明白白地指向那人的藏身之处。   叶央脚步极轻,屏息快走到那人跟前时才化手为掌,刚劲的掌风劈向不速之客。   “咳,几年不见,你倒是长进了。”有个万分熟悉的声音悠悠响起来,接住她的掌风,说话时虚弱到无力。   叶央原地打了个寒战,一瞬间西疆的过往如书页,哗啦啦在她眼前翻开,半晌才犹豫道:“……师父?”   ☆、第58章   一年多快两年没见了,有些情感却不会因此消退。叶央在听出那人的声音时,心情雀跃几乎站不住,一阵狂喜涌来。   “师父,真是你!”在黑暗中扑上去,叶央露出的笑容发自内心。这是她的红衣师父,相伴两年让她活下去的支柱!西疆匆忙一别本以为这辈子都没机会再见了,从此以后她就只能是国公府的小姐,没想到师父居然上京了!   触手所及的却是湿漉漉的温热,叶央立刻意识到那是血,扶着人摸黑找到桌子坐下,立刻点燃烛火,借着火光两手一伸开始扯人家的衣领子,声音隐含担忧:“你受伤了?”   那么重的血味,绝对不会是轻伤。   “哎哎,多大的姑娘了,还有没有点男女之防。”红衣师父艰难地扬起一个笑,有气无力地趴在桌上,唇色苍白脸色蜡黄,显然伤的不轻。   他穿的是漆黑的夜行衣,没戴从前那些叶央看惯了的白骨头饰,连发丝都扎在头巾里,低调得像个随时会消失的影子,脸庞还如当年一样,挺直的鼻梁斜飞入鬓的浓眉,不正经又带了三分张扬骄傲。   黑衣上看起来似乎是被水打湿的地方,其实都是血。叶央早就两手鲜红,把师父的衣襟扯开,右侧果然有个被洞穿的伤,贴着肋骨汩汩地流着血,但没伤到内脏。她这才回道:“原先你非要帮我洗澡的时候,怎么不考虑男女之防?”   “为师那是关心你。”红衣师父嘴上从不认输,一只手压着伤口上方止血,把半个身子的重量都靠在桌上。   叶央转身在梳妆台的一个小盒子里摸索,别人家的闺秀妆奁里放的都是金玉首饰,她在那些小盒子里备了些金疮药和活血药油。很快摸索到了一个做工精致的白瓷瓶,叶央握在手里拔开瓶塞,一股脑儿地洒在了师父的伤口处。   药是好药,效果立竿见影,见红衣师父疼的倒吸了口凉气,脸都扭曲了,流血的速度却慢了不少,叶央露出个报复得逞的笑来,“大冬天的骗到结了冰的河边再一脚踹进去,叫帮我洗澡?”   “我这么一踹,你不是立刻就学会内息运转了!”红衣师父振振有词,从她手上接过白瓷瓶,把药粉没遮盖到的地方涂抹均匀。   叶央冷哼:“我第二天就发了高烧你怎么不说!”   互相拌嘴的声音有些大,她立刻屏息侧头,仔细留意着外头的动静。幸好,云枝在隔间里睡得挺熟,叶央平日不怎么起夜,又比谁都警惕,清凉斋一半是不留下人值夜的。   “等着,我去打盆水来,给你擦擦,冷水可以吧?”这个时间烧热水动静太大,叶央问了句便轻轻推开半扇门,从门缝儿里挤了出去。不多时就端回半铜盆的冷水,还有条白色帕子搭在边缘。   红衣师父休息片刻,精神已恢复大半,浓黑的眉映衬苍白的脸,仍然坚持自己动手擦擦濡湿一片的血,末了又要俯身,清理他留在屋内的半个血脚印。   “还是我来罢。”叶央抢在师父前头蹲了下来。   “阿央长高了。”冷水沿着流血的地方四周擦拭过一圈,刺激伤口收缩,红衣师父掩好衣襟,看着她点头,“人也好看许多,走路都像个世家贵女的。”   叶央还穿着寝衣,头发随意披散着脸也没洗,被夸得心里一阵紧张:“师父……你是不是快不行了?”不然有日子没见怎么还转了性子,居然会夸人了!   “你才不行了!”红衣师父难得温柔一回,气得又想抬腿踹她,不料牵动伤口,只好悻悻地收回动作,叹口气说,“本来不想打扰你的,只是再没别的地方可去。唉,差一点就能出城了。”   话里话外,似乎他不是刚来此地,叶央于是问道:“你在京城住多久了?”   “四五个月罢。”红衣师父随口回答,又习惯性地支使徒弟去干活儿,“上厨房拿个鸡腿来,为师饿了,再弄点干净的白布,不然我就用你柜子里的中衣包扎。”   师徒俩吃东西的口味一向差不多,叶央却没动作,立在旁边怒视他道:“来了小半年都不知道来见我?你原先不是说不上京吗!害我一个人从那么远的西疆跑到这里,你……”   “西疆一别我们本来就不该再见。”说完后红衣师父紧紧地闭上嘴,似乎谁也不能让他开口,坚定的表情接触到叶央的视线,良久才动摇,“回来以后你便能当你的国公府大小姐,该和过去彻底做个了断。”   字句间那种淡漠让叶央觉得,这近两年的时间还是有什么改变了。她仍是她,只不过原先没有任何能依仗的人,红衣师父才愿意留下,现在有了哥哥们和祖母,他就走了。   “城破那夜,你把我从西疆的死人堆里拉出来,我欠你的命该怎么了断?”叶央越说越来气,伸指头捅了一下师父肋下,看他疼得呲牙咧嘴又不敢呼痛,顿时痛快了许多,“说吧,为什么起先不能陪我回京城,现在又自己跑过来了?”   过了很久,屋子里还是只有烛芯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叶央拗不过红衣师父,转身去柜子里找了件没穿过的雪白中衣,撕成布条递给他,低声道:“我房里只有伤药,若要绷带得去下人房翻找,恐怕会被人发觉,倒是离苍雪苑的小厨房不远,可以弄点吃的。”   “先不着急。”有了布条裹伤,红衣师父背过身去重新扯开衣襟包扎,单手的速度也不慢,叶央帮不上忙,坐在床头呆呆地看着他。   烛火昏黄摇曳,让她不得不再三确认这不是梦。   师父身上的谜团太多了,从西疆到京城,那些谜团只会越来越多。叶央只听说过她的拜师过程,不知道师父是哪里的人,是在哪里学的武艺,更不知道他每天都在做什么。   好像没见他为生计发愁过,也不缺银子,除了那套正红色用金线绣着古怪猛兽的衣服和一套白骨头饰,没有任何能间接证明师父身份的东西——可惜叶央认不出。现在唯一能知道的,就是他和谁交手受伤,走投无路才会想到自己。   “我给你写的那几本手札,记下多少了?”终于处理好伤口,红衣师父遥遥依着桌子发问,有意无意地忽略了之前的话题。   那是些招式功法的心得,还用歪歪扭扭的笔触画了示意图,离开西疆前他留给自己的,这么久以来都被小心保存着。叶央略一思索,回答:“记住九成,但只学会了七成,剩下的部分比前面加起来的都难学。”   “等你融会贯通,我便没什么可教你的了。”红衣师父满意地点点头,完全不提自己受伤的半个字,“人家都说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你原先饭量就不小。”   “我不会饿着你,可也拦不了你自己找死。”叶央却没忘掉先前的问题,盯住他逼问,穿着柔软的寝衣也无碍她的气势,“你为什么会受伤?若没有回答,我现在就去喊人!府里护院不少,隔壁的怀王府又高手如云,你失了血打不过今日的我,围攻也够了……你不会是想大半夜进国公府只为了看我一眼,然后再扭头就走吧?”   红衣师父露出一个很无力的笑容,眼神飘忽,“看看,还没教会你,就要饿死为师了。”   “快说!”叶央隐隐发怒,她不常生气,可一皱眉也让下人心惊胆战过。   可惜人家并不买账,红衣师父还是铁了心沉默。   叶央也不再废话,拔腿就走,打算去外头把护院都喊进来。   直到她的脚停在门口,差一点就要迈出去,红衣师父才说出一句似乎完全无关的话:“库支攻打雁冢关,五月十五,就是今天。”   “你说什么?”叶央猛地回神,往回走了几步到他跟前,“……没听大哥提起过,你说真的?”   红衣师父瞟了叶央一眼,神色凝重,“消息传回京城最快也得三日后。”   那他是怎么知道的?叶央眉头一皱,回视时心就一点点沉下去……如果师父没说谎,那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他在敌军出动前就知道了消息!现在西疆已失雁回长廊,同库支只隔着一道雁冢关对峙,如果再失去此地……   结果如何叶央已不敢多想,有件更可怕的事突然涌上心头。   叶二郎还在那里!   “二哥,二哥……”她焦躁地在屋里走来走去,跺了跺脚,“不行,我得跟他们说一声!”   “叶安南在西疆?”红衣师父比她更正经,片刻后摇头道,“你该怎么说?半夜有人跑到你房里告诉你的?那人是谁你为什么如此信任他?等这些问题想好怎么回答再说也不迟!至多三五日消息从西疆传回来,那时候不仅有库支入侵的消息……应该也有叶安南的。”   一番话立刻打消了叶央的念头,让她重新坐了回去。   师父说的没错,不仅如此,祖母身子瞧着硬朗,毕竟也上了年纪,再加上二哥从军之前病过一场,此时才刚好利索,实在不应该提前把这件事说出来。三日后消息传来,大哥作为朝官一定能知道更详细的情况,总好过她一句干巴巴的“库支攻打雁冢关了”。   “你屋里可有笔墨?”等叶央静下来师父又开口,问她要纸笔,说要写字。   “大半夜的写字?”叶央纳闷,却按他说的准备去了。书房在右偏厅,摸黑走动时她使出十万分的小心才没发出一丝声音地把东西拿回来。   上好的墨锭要用滤过的泉水磨开,眼下没那个条件,叶央只好用冷茶倒了一点在砚台中,细细研磨起来。   “你受了伤,想些什么不如你说,我来写。”师父提笔时像拎起千斤重的东西,深深锁眉,叶央不由得多说了一句。   红衣师父摇头,手颤抖了一阵才落笔,在纸上写写画画,图文并茂的,时而停下动作思考一番,像在回忆。   入神状态的他收起了那种不正经,叶央不敢打扰,又定不下心。师父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那么她能做什么?   身在京城距西疆千里之遥,她能为二哥做什么?   “一定可以的,你会帮上忙,一定可以的。”叶央在心底不断重复,她少时就有威名在外,又有两辈子的经验,一定能做出别人无法做到的事!   ☆、第59章   红衣师父在桌前连续写了一夜都没换过姿势,叶央睡一阵醒一阵,迷迷糊糊的,到快天亮时才陡然惊醒,下意识看向师父——太好了,人还没走。   “还没写完?”叶央揉着眼睛下了床,想倒杯冷茶润润喉咙,一拎茶壶却是空的,“屋里藏不住人,你要是那么爱装儒士,得另找个地方。”   不停晃动的笔杆顿了顿,红衣师父形容疲倦,扭动僵硬的脖子看着她,“差一点就完成了。”   “再过一会儿云枝肯定会醒,二哥的小院没什么人,我带你去那里。”等天大亮后想离开就太难了,叶央不是不相信师父的身手,他能无声无息地躲在房梁上,可毕竟受了伤,叶央不愿让他活动,硬是抽走毛笔,把那一大叠或写满了字或画满了画的白麻纸码好,先开门看了看左右。   红衣师父无法,只好打着呵欠跟上。这个时间,定国公府已经有些粗使婆子和小厮起来了,叶央带他左绕右躲,找了条没什么人走的小路去原先叶二郎住的慕莲居。那地方自他走后只留下几个人日常洒扫,其他丫鬟都被派去别处了,叶央偶尔会过来借些东西,除此之外,不会有谁和纨绔兴趣相投。   因为有段时日没住人,装饰清雅的慕莲居主屋空气中便有些冷清的味道,温度低了点儿却很干净。叶央径直进了卧房,没惊动任何一个人,低声道:“等会儿我找个理由不让他们进来,你只要别发出声音就行了。屋里也有纸币,可以接着写你的鬼画符。早上想吃什么?我去给你拿。”   “粥,肉包子,再来些酒。”只存在没有的菜,还不存在国公府准备不来的,叶央最怕的就是随便二字,好在红衣师父是个干脆的人,提出的条件很容易满足。   叶央点头,把东西放下,踮着脚往厨房跑。她吃的不少,多拿些包子也不会引人怀疑,就是要防着被人看见穿着寝衣从慕莲居出来。   因端午节时多买了许多糯米竹叶,包粽子没用完,厨房今日又蒸了些软软的糯米点心,用竹叶裹得方方正正,闻起来有股清香。叶央回屋换了件衣服才等到包子蒸好,又拿了几个第一锅出来的点心,让人装到一个食盒里拎走了。   “我今日醒得早,饿的也早了,等不及云枝就自己过来取饭。”叶家大小姐是个怪人,旁的闺秀再怎么活泼最多就是玩玩蹴鞠,她倒好,一到早上清凉斋的刀光剑影就没停过。叶央的解释相当有说服力,就算没有,也无人敢质疑。   恐怕这会儿云枝已经起了,然后发现她不在房里。按大小姐一贯的行事风格,云枝不会多问,不过天越明人越多,还是麻利点为好。想到这里,叶央拎着食盒走得更急,从慕莲居的院墙外翻进去的,径直落在主屋前,没惊扰任何人。   “师父,我拿来……”推门后话到一半便顿住,叶央看着桌上整齐摆着一摞墨迹未干的白麻纸,气得差点摔了食盒,“你走之前说一声都不行吗!”   不告而别,就这么突然的来了又突然的消失,没有前因后果,连句话都不留!   叶央走到桌前,低头看那些写好的纸张——不对,红衣师父留了话给她,有张压在茶盅下的字条写着八个字:“东西收好,对你有用。”   她把食盒放在桌角,腾出手拿起一张白麻纸。上头写的字叶央每个都认得,连在一起却不明白什么意思,犹豫再三,她还是把东西都认真收着,连带那张留言的字条,免得以为师父的到来是她做梦了。   这些天对叶央来说分外难熬,每个时辰都坐立难安,尤其是看见微恙初愈的祖母,心里就更加焦灼。   红衣师父不会骗她,库支真的在攻打雁冢关,而消息还没传回京城,这事儿只有她一人知道。叶二郎在外头生死未卜,没人能和叶央分担心事。   而现在也不是着急的时候,红衣师父走后,叶央把自己关在房里就没怎么出来过,一日三餐都是云枝送到门口的。一连三日,从祖母到大嫂杜湘儿都来问过几回,却被含糊地应付过去。第三天晚上,头发蓬乱的叶央才打开房门,这些天显然没梳洗过。   “娘子可算出来了!”云枝听见动静,从梢间急急忙忙跑过来,眉目间一片担忧。有件事她没敢同老夫人提过,就是送去的饮食单单水有减少的痕迹,吃食根本没动过。   到底怎么了,好端端的,突然变成这副样子!   叶央声音虚弱,脸颊瘦得凹陷下去,倒显出眼睛更大了,吩咐道:“拿件干净衣服,再帮我梳个发髻。”   “您可要洗浴?”云枝来了精神,热切道,“我这就找人打水去。”   “不,换衣服,梳发髻。”下巴上沾的一点墨渍仍然无碍叶央气势,云枝只觉得大小姐的目光更加锐利,让她不由得低头应了一声。   大晚上的更衣……恐怕不像是放松,更像要出门呢。   云枝满腹疑惑,强忍着服侍叶央换了件深色窄袖胡服,梳了个利索的发髻又拿帕子给她抹脸。叶央明显有心事,眼神飘忽,挥挥手让云枝出去了。   清凉斋寂静了三天,约莫等了半个时辰,睡前云枝还想去问问她要不要用些宵夜,可推开门,在满室烛光照明下,叶央不见了。   ……   “大祁常备兵马有多少?”   怀王府的守备森严,对叶央来说若出入无人之境,不知是她的天赋极佳武艺上乘,还是商从谨默默放行,直接就冲进了主屋里,劈头就是那个问题。   怀王殿下今天很有雅兴地在喂兔子,胆儿都是练出来的,兔兄如今已经能在他的注视下吃片菜叶子了,湿漉漉的鼻头耸动,耳朵贴在背上。   “什么?”商从谨从专注的状态中回神,看见了意料之外的人,脸色因为紧张而更加阴沉——怎么能让阿央看见他在喂兔子呢?那都是小孩子干的!大祁崇尚男儿英武,即便是书生也要会用些兵器才能得到贵女青睐。   赶紧把可怜巴巴毛茸茸的兔子藏进袖子里,商从谨解释一句:“我……那个,做火炮的研究。”   “你打算把兔子塞炮筒里?”叶央脸色还是不好,平时可能还有心思打趣几句,现在却担心别的,把问题又重复一次,“大祁常备兵马有多少?”   借着袖袍掩盖,商从谨偷偷摸摸把兔子放到桌底,邀叶央坐下说话,“算上前些日子的征兵,约二十八万。”   这么多?   哪怕再天赋异禀,一些信息也不是闺阁女子能知道的,叶央有些惊讶,又说:“一旦同库支开战,二十八万人的胜算有多少?”   商从谨已经瞧出她脸色不好,又听叶三郎抱怨过妹妹把自己关在屋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沉吟片刻后回答:“很难说……若西疆有二十万兵马,有邱将军及几位将军的指挥,守住雁冢关甚至夺回雁回长廊都不是问题。”   但是!   叶央立刻明白了他的后半句话。整个大祁凑出的二十八万人,不是全部派往西疆的,否则其他地方易生叛乱!京郊的禁军大营,宫里的御林军,还有南疆、北疆也需要将士守驻,这样一来,最多也只能余出十几万。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国库能不能有支撑着十几万人打长久战争的粮草还两说,就算能挤出这部分,天下百姓难免要过的艰苦一些。大祁建朝不足百年,最需要的不是赢了某一场仗,而是不能生内乱。”叶央喝了口怀王殿下亲自倒的雨前茶,滋味鲜甜,“圣上也不能再征军户了,对不对?”   商从谨缓缓点头,尽管还是不明白叶央为什么大晚上过来找他,只为了说这些东西。   皇帝不好当,西疆外虎狼环伺,一旦想解决外忧,那么就免不了内患。两国兵刃相交,以少胜多的险仗只有老天给面子,才能侥幸赢一场。大祁的士兵及其家眷都属于军户,除了常备兵力,一旦发生战争,由皇帝下旨征兵,到那时凡军户人家都要出一个男丁入伍。来源多为罚没的犯人,也有一些没田地的穷苦人家自愿成为军户的,一入军籍除非有了一官半职,否则子子孙孙都只能从军,死到绝户为止。   才勒令军户出丁,若兵力不足,只有强行让普通人成为军户——又促成了内患加剧。哪怕凑足了能打赢的将士数量,又没有如此多的粮草养活这些人。   可库支为了大祁的疆土已经筹备了许多年,显然已做足了长久耗下去的准备。   进退两难,进退两难。   有没有可能解决呢?   “过不多久圣上定要再扩充军户,我有个办法能暂时缓解兵力不足的问题,且不会造成民怨的内患。虽然出身武将世家,我在圣上面前却说不上话,况且说了,也没人会信……”叶央皱眉,缓缓开口,眼里全是犹豫。   商从谨呼吸一窒,明白了她的用意,“你想让我去向父皇说?”   想到这三天不眠不休地看完了大部分大祁官书,又仔细回忆脑子里为数不多的现代记忆,叶央总算有个想法,或许这具身体真的天赋异禀,在武学军事方面几乎到了无师自通的境界。她吐了口气,点头道:“主意是我脑子一热想的,若不可行,自有大臣否决,只是成不成的,我必须说出来。”   这也算是……她为数不多能做到的事了。   “你想让我去说什么?”身为皇后嫡出,商从谨或许还不如三皇子受宠,但叶央只同他一人相熟,也只能把希望交到他身上。况且……皇帝的潜意识里,或许是最喜欢这个儿子的。   不知道这算不算利用,叶央怀着三分愧疚,低头沉声说了六个字:“废军户,改军制。”   ☆、第60章   军户制,即为世兵制,不得赦免世代为兵,兵籍和民籍也是分开管理的。表面上看,子孙能从父辈那里学到当兵的经验,平日为朝廷种田养马,战时由朝廷提供补给,是种极为省事的军制。可有些细节,叶央是独自想了许久才明白的。单单一个士兵的口粮军械,护具衣衫,步兵还好,骑兵又得另加上马匹,林林总总算下来,若是大祁现在国力雄厚还能养得起,可惜就算开国时有袁夫人的杂交水稻,也捉襟见肘。   哪怕再多二十年……不,十年。库支晚些日子开战,大祁都能休养生息,得到恢复,自然具备可以一战的实力。   眼下没那么多时间,就要加以改变来适应需要。商从谨无官职在身,可多少也知道些朝中的大事,比如皇帝已经在为军饷的事频频召见重臣,每回下了早朝都商谈至晌午,愁得一把把掉头发,依稀也谈到了改军制。   “大祁现在最需要的不是募兵,我们有足够的人,可没有足够的粮来养这些人。”叶央目光烁烁,谈起这些眼睛亮的吓人。   商从谨点头道:“要是粮草充足,征兵的人数可以扩充至三十余万,若按你的方法……三十五万都不成问题。”   “那就靠你了,不仅如此,从西疆上京,一路上我欠你良多。”一番解释后,叶央说的口干舌燥,心脏突突得跳个不停,从椅子上站起来深深一揖。   灰色的兔子在屋里跑来跑去,总算愿意停在商从谨脚边,他心里一阵紧张,不敢乱动,感觉有一团热乎乎的毛卧在那里,生怕自己一动兔子就跑了,只好又使劲点了点头。   叶央松了口气。   她也可以找叶安北代为转达,可大哥一定会问:“你是怎么知道皇上要征兵的?”   该怎么回答?叶央早就得到了雁冢关战事正紧的消息,皇帝肯定又要征兵,只是那消息还没传回京城?   定国公府已不比从前,军中势力渐渐被削弱,朝中也毫无根基,先国公在世时还能说得上话,至于现在……   还好有商从谨!   他不会问为什么,却比叶安北在皇帝面前更能说得上话。   林林总总交代完毕后,叶央不能在怀王府耽搁太久便告辞,还是翻墙走的。回去清凉斋又根本睡不着,好容易挨到天明,赶紧打发了一个小厮去家门口盯着动静。她家离怀王府很近,约莫等到巳时,小厮回报说有架马车往皇宫方向去了,叶央才松了口气——看来商从谨是等着皇帝下了早朝才出门的。   哪怕圣上觉得这主意很不靠谱,目前她也把能做的都做了,拼尽全力对得起叶家曾经的名声。   叶大小姐不紧张,怀王殿下却是从坐上马车后就焦灼得很。   从小就知道父皇并不喜欢他,父子俩一直处于相安无事的状态,商从谨不在皇帝面前瞎晃,皇帝就不会训斥他,完全的视若无睹,除非亡妻复生,否则绝无回转可能。   那为什么还要将小儿子第一个封王呢?   车声辚辚,驶过宫道。要不是阿央来求,商从谨也不愿意找那个不负责任的爹,早上换好夏常服做了半天心理准备才唤人备车。王爷入宫只需通传无须提前投递名帖,能节省不少时间。   有三品以上封号的勋官王侯,常服都是紫色大科的绫罗,一上身便衬出商从谨的挺拔俊逸,可惜他神色凝重,若不是下车时身旁没一个人,负责通传的赵公公都以为他是来闯宫门的。   好皇帝总是特别累,大祁天子亦是如此,巳时末还在紫宸殿批阅奏折,连午膳都不准备吃了。紫宸殿在宣政殿的后头,要去那儿得先经过左右两道阁门,往常只有重臣才能经由阁门,同皇帝商议政事,所以入紫宸又称入阁。   先定国公有入阁的权利,不知道若干年后叶安北有没有。宫墙深深,总有些日头照不到的阴冷地方,商从谨不喜欢这里,只好想些旁的东西分神,加快了脚步。   大祁如今的天子端坐紫宸殿,龙椅太高而事情太多,眉心拧出了一个萧索坚毅的结,含威不露,和商从谨一样有着冷冽肃杀的气质,明明才四十岁出头,鬓角却白得像个五十岁的人。   “见过父皇。”拜礼之后商从谨垂手而立,静静等着皇帝放下批阅奏折的朱笔,而后开门见山地说了来意,“儿臣有一计策,能充盈我大祁兵马,又能保证粮草的充足,特来同父皇商议此法是否可行。”   金色龙袍微微一抖,皇帝抬眼望向小儿子,眸光意味不明,显然这个难题困扰了他很久,有人毛遂自荐也不妨听听,点头道:“说来听听。”   商从谨暗自松了口气,原来和父皇说点什么他都是爱答不理的,现在虽然对自己半信半疑,却没回绝。   天家情分本就不深,父子俩的关系更是凉到极点。怀王殿下不像大哥身为太子本就能更得宠爱,也不如三哥说话好听,还是五皇子的时候也想过亲近父亲,但一接触那冷冰冰的眼神,就放弃了。   “欲灭库支,我大祁无非为兵马粮草所困,粮草为重中之重,父皇之前征得的军户数量,恐怕就是我们的极限,不是没有兵,而是养不起。普天之下多少男儿都可入作军户,但一入军户世代不得返,强行将平民入伍恐怕又会激起民怨。所以如今的军户已经成了我大祁得胜的阻碍,儿臣的办法就是——”商从谨回忆起叶央昨夜说话时的神情,有种穷途末路的坚持,缓缓道,“废军户,改军制!”   幼子成龙,所说内容和自己同大臣商议的差不多,皇帝这几日也在考虑改军制的事情,连太子对此都毫无建树,没想到不温不火的小儿子先提出来了,于是问道:“怎么改?”   “取消军籍,让将士同平民户籍无异,同时征兵的范围扩展至平民间,如此一来,军籍已非贱籍,定有人愿意应征入伍。若是入伍者家中有田,则免其徭役赋税,但从军前需上交一定粮食,自备兵刃。非战时农闲训练,农忙种田,以兵养兵。”挑叶央提过的重点,商从谨加以整理后逐字逐句说出。   以兵养兵,是目前能解决大祁粮草不足的唯一方法。皇帝当然可以征粮征税,但民怨一起,不管问题小大,都够他头疼许久,库支更会乘虚而入。   叶央后悔为什么自己当初学的是编程而不是历史,否则上下五千年那么多古人成功的经验都够她借鉴,而不是想了三天才找出折中之道。军户制首创于三国时期,中原大乱,魏蜀吴打来打去,军户的优点在于能吸收流民入伍,出征时士兵的家眷俱在朝廷手里,又能借此为人质,杜绝将士叛乱的可能。   ——但那是三国!说白了都是一家人,只不过是内乱,才会防着将士投敌。   可大祁与库支之间仇深似海,双方交战是对外矛盾,将士投敌的可能性极低,完全不需要控制家眷防止背叛!   “军户”由朝廷供养,养的可不是单一士兵,而是连带着士兵的一家老小!这笔支出已是不菲,打仗的时间稍微长一点,朝廷便负担不起了。   商从谨听完叶央的策略,就觉得这是个极好的主意!只不过如今站在紫宸殿内,看着父皇第一次对他露出赞赏的浅淡笑意,突然觉得心下一阵愧疚。   那明明……不是他想出来的,怎么能站在这里享受益处呢?   要如实相告吗?说出来叶家便能成为炙手可热的皇帝宠臣,可要重拾以往的荣华,也不是只有这一个办法。   “父皇,具体细节儿臣尚不甚明了,因为此策并非儿臣所想,而是替人传达。”龙椅上的大祁天子仍在思索改军制的可行性,商从谨终于下定决心,否决了后一个念头。   他知道,第二条路不是叶央会走的。   “是谁?”天子精神一振,看向小儿子那张冷脸,和先皇后一样不苟言笑心地仁善,让他每时每刻都想起亡妻来。之前就隐约猜过改军制之策不像是商从谨能想出来的,他的幺子古怪的发明很多,却不是谋略的天才。   “九岁时冒死火烧库支为我大祁立下汗马功劳,已故叶骏将军之女,叶央。”最后一个字落地,商从谨的心立刻轻松起来。   “传。”   ——传个什么劲儿呀!   接旨的叶央在紫宸殿跑得几乎飞起来,头上的珠钗七零八碎,连衣服也险些松散了,这副尊荣一露到皇帝面前,还不是给家里抹黑么?   都怪传口谕的太监来的太急,让她半点准备也无,得到消息时还在歪仄仄地躺着,脸都没洗呢。   不对,商从谨不是答应帮忙了,为什么皇上还要召她入宫?难道是说漏嘴了?这样大张旗鼓地召见一个女人真的没问题?连祖母都在追问,叶央用赶着入宫的理由搪塞过去,可回去以后该如何是好!   满肚子问题无人解释,她来不及细想,在紫宸殿前整理仪容,迈下了稳稳的一步。叶央还不知道,一进紫宸殿即为入阁,此时自己已经有了足够让绝大部分朝臣眼红的资本,是第一个无官职封号在身就入阁的女子。   太后赐下过几匹贡缎,其中水蓝色的已经给叶央做了衣服,皇家出来的东西正合适去觐见天子,哪怕严格来说她只是个平民,无封号在身,也不至于失仪。   恭敬地垂着头往前,叶央偷眼看了看四周,大殿空旷开阔,召集五品以上的文武官员来开个会不成问题,台下右侧站的是商从谨,除此之外再无旁人。   “民女叶央,叩见天子,吾皇万岁……”在皇帝的书案前她开始行跪拜礼,连呼吸都拘束了许多。   皇帝也是个干脆人,手一摆免了那套繁文缛节,低音浑厚威严:“起来说话。”   叶央这才敢稍微把脑袋抬一抬,殿内圣上身后站了两个宫婢,左侧还有一个太监,桌上摆了一个铜质的鹿形香炉正袅袅冒着烟,再看看传说中的皇帝——老哈士奇!   商从谨和皇帝长得很像,只是五官没那么粗犷,不是传说他生的像先皇后么?   “言堇说是你提出的改军制,具体是怎么个改法,说来听听。”天子对叶央说话时比对自己亲儿子还温和,虽不习惯却挤出一个鼓励的表情,“记得第一个同朕提出改军制的,还是叶骏将军。”   ☆、第61章   阿爹?   叶央听到那个名字,也顾不得什么规矩,把头完全抬了起来,一瞬不瞬地看着皇帝,目露疑惑。这么说来,她爹也提出过改军制的建议?   抬头不过片刻,她还没忘了自己是在跟谁说话,立刻又垂了下去,“民女见识浅陋,所言之物还望陛下多加斟酌。军制若改,为难的无非两处。第一,废军户后的兵力来源;第二,如何供给士兵粮草。故而民女想,若从庶民中选拔士兵,服役一定年数后即可归田卸甲,军籍不再世袭,征兵的范围便从军户扩展到了全天下的农民。有田地的农民应征入伍,可免其农税,但朝廷只负担士兵战时的口粮,不再供养其家眷。如此一来,连粮草之急也解决了。”   和平年代则是农民,战争时又成兵将,这种以兵养兵的军制在叶央有限的历史记忆里,叫做府兵。免除赋税对前去当兵的农民益处不少,朝廷又无须负担起非战时军人的消耗了,对双方都有利。   最好的军制当属募兵,由朝廷出钱招募专门的士兵,年龄到一定岁数后退伍。但目前大祁还没那么多银钱,等国力强盛了再改此军制也不迟。   皇帝若有所思地听着叶央的话,时不时点点头。他和几位近臣商议了数日,得到扩充军备的计策,无非是想法子再罚没一批军户,或者对军户二次征兵。还不如当年的叶骏将军,在离京驻守西疆前就说过,若想大祁再无外患则军制必改……如今他的女儿也这么说了。   “此策甚好,甚好。”皇帝指尖轻扣着书案,表情却不像夸赞叶央,作为一国之君,他还没糊涂到来个小姑娘献计,不加考校就听从的地步,“只是以你所说,军制一改,日后我大祁士兵都是有田地的农民,那之前的军户该如何安排,取消军籍世袭后,恐怕要多出大量无地之流民了。”   叶央不急不慌,躬身拜了一次,胸有成竹道:“回陛下,我朝军户耕种的土地俱为朝廷所有,取消世袭仍可作普通佃农,朝中念起祖辈征战,可将地租与其使用,若陛下愿减免赋税就再好不过。”换句话说,人家本来就没有自己的土地,还用担心成为无地流民吗?   现代社会要保证耕地红线,动不动就退耕换林的,可这是地广人稀的古代,叶央在西疆就不止一次地见过野猪等猛兽,出了城就是大片大片可开垦为耕地的林子!土地兼并致使流民泛滥,那都是一个朝代末期才会出现的情况了,现在称得上大地主也只有大祁世家权贵及新贵宠臣而已,平民成为地主的例子还不多,能当个富农就已经很了不起。   只要皇帝出些银子……不,出些农具,再免一年的赋税,就有大把大把的人愿意开垦荒地!再加上大祁并未太遏制商贸活动,以叶央所见,雁回长廊六城都是贸易重镇,人家不种田也可以经商嘛!   皇帝又问了几个问题,叶央皆对答如流——她那三天不眠不休,拿出在程序中捉虫的精神,把每一个细节考虑进去,光笔记就整理了不少。   “还有一事。”老哈士奇目光中的赞赏越来越深,又不免纳闷,那些东西是叶央自己想出来的,还是叶骏将军教给女儿的?当年叶将军只提出要改军制,但又说时机尚不成熟,不敢妄言,而后去了西疆,结果他只等回了爱将战死的消息,如今有叶央献策,当真是虎父无犬女。   皇帝有极短暂的愣神,看叶央支楞着耳朵听自己吩咐,于是道:“军户世袭,父辈便能将自己的技艺传授给子孙,如今募兵要靠应征,你可有什么办法保证我大祁将士的战力?光有农闲时的训练,朕以为并无太大效果。”   “有办法!”说起这个叶央眼睛亮晶晶的,甚至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   这可是她思索了许久的杀手锏!   一言既出,连充当了半天背景的商从谨都来了精神,和皇帝一起屏息听叶央的下文。   “报——”   一声沙哑绝望的呼喊从紫宸殿入口处传来,紧接着有个衣衫破烂面孔脏污的男人闯进殿内,因步伐太急还摔了一跤,几乎是滚到皇帝的书案前,“报!报——”   没有人追究他的惊驾之罪,那人手里拿出封了火漆写着“马上飞递”的牛皮信就已经能说明一切……大祁最快的信息传递方式,八百里加急!   大祁公文的传递全靠驿站,每二十里设一驿,每驿有数名驿使,一旦出现需要加急传递的公文,则写上“马上飞递”四个字,用最快的骏马,每到一个驿站便换马换人,接力棒一样把公文送到京城,而持此信件的驿使,可直入宫门面圣递交。   从西疆到大祁叶央水路走了七八日,可用八百里加急的速度传递,也只需三五日,如今是第四天,消息终于到了。   西疆来的军报!   叶央在意识到那是什么后心情立刻降到谷底,眼睛黏在上面舍不得离开。信件里会写什么?会提到她的二哥吗?   除去火漆后皇帝立刻展信阅读,眉头登时拧了起来,显得更加冷傲,又想到小儿子和爱将之女都在下面立着,勉强开口:“看来新的军制,马上就要用到了。”   叶央目光如刀,几乎要刺破那层纸看见里面的军报,心急如焚又不敢询问里面的内容,商从谨窥见脸色就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深呼吸后往前走了一步,“儿臣斗胆,敢问父皇可是西疆出了战事?”   皇帝缓缓点头。   紧接着商从谨摆出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替叶央问了:“战况如何?”   “……五月十五库支夜袭雁冢关,大挫当晚守关将士,正欲东进直入时邱老将军领兵鏖战逼退库支,如今仍在雁冢关胶着。”皇帝将军报折起,突然想到什么,看了眼不远处面色发僵的叶央,觉得还是不要隐瞒为好,“十五日值夜的将领除了邱小将军,还有叶安南。”   还有二哥!   叶央觉得,皇帝手里书信的那道折痕也出现在了自己心上,疼得从胸口到指尖一片冰凉,她以为自己会殿前失仪,甚至倒下去,可脚就像长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难道这就是叶家人的命运?她的爹娘哥哥,还有宗祠里的那些祖宗,都逃不过一上战场再难返乡的结局?   未立军功便战死沙场,若她早知道二哥当初选的是条必死的路,怎么也不会同意的!   想到这里,叶央又泛起一个自嘲的笑意——谁的命不是命呢?烽火一燃死的不仅仅是叶二郎一个,还有当年定城里的百姓,还有雁回长廊内至今仍被库支人当牛马趋势的大祁子民,不也是在受苦吗!   二哥死了,她还能做什么?除了提出改军制的建议还能做什么!   等会儿必须召见大臣,再谈谈西疆战事和改军制的细节,皇帝忙得焦头烂额,没多余时间同两个小辈谈心了。他是个赏罚分明的人,今日召见叶央已是破了规矩,再加上小儿子都敢为了定国公的妹妹求见自己,两人肯定有些说不清的关系,得略施小惩才能论功行赏。   不过叶央献上的计策极好,现在又强撑着立在下头脸上毫无血色,恐怕是猜到了亲哥哥战死的消息,皇帝于心不忍,斟酌后决定只赏不罚,但赏也不会大赏,便道:“不愧是叶骏将军之女,胆识果然超出寻常女子,朕赐你黄金百两,珠十斛。”   至于商从谨……一边儿呆着去吧,再下道命令让他不得随意进宫,否则皇帝看见那张神情酷似结发妻子的脸心里就难受。   “叶央受之有愧。”   这本是句受赏赐时的客套话,皇帝的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却没想到接下来叶央做出了一个震惊四座的举动。   直直的跪了下去,双膝触地的瞬间叶央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陛下若要赏赐,就请赐我一个机会罢。”   “什么?”皇帝一时疑惑,没留意到她换上了不那么谦卑的自称。以叶央的功劳,若不是女子也足够让她一介平民之身封官拜将了,不知道还想要什么?   “大祁现行军户制,还未做更改。世代从军,父死子替,兄亡弟继,理所应当!叶安南已死,昭武校尉职位空悬,请陛下让我补上这个空缺!”叶央重重叩首,再拜,咚的一声闷响听得人暗自心惊,“我要去西疆,替父兄报仇!”   “……荒谬!”良久良久,那段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话才让皇帝重新开口。   商从谨没有求情,甚至连句“阿央只是心神受创一时糊涂”的套话都没搬出来。他就站在叶央身边,从这个角度正好能看见她俯下身后失了魂的表情。   商从谨觉得,那不是糊涂,而是无以复加的清醒。   “求陛下成全!”叶央又一叩首,脸上无悲无泪,“若陛下愿以改军制之功赏赐叶央,便赐我去雁冢关为大祁效力!古有平阳长公主募兵九千,又收编义军自成军队,才能策马应援,在上京之战中协助太-祖皇帝,为我大祁立下开国之功!如今叶央愿效仿平阳长公主,也守住西疆,报得父兄之仇,不让库支再犯我领土分毫!”   感谢她这段时间没有不学无术地闲在家里,日日读书时除了袁夫人,也知道了平阳长公主这样的奇女子。   身为祁太-祖的长姐,平阳长公主是位真正的巾帼英雄。太-祖皇帝推翻前朝时她自告奋勇,自行募兵为军,训练处一支进退有度军纪严明的队伍,接连胜了几场同前朝的交锋,攻占数地,还在太-祖攻上前朝京城时立下了汗马功劳!   只可惜那场战役让平阳长公主受了重伤,祁朝初立后便不治而亡,太-祖皇帝追封她将军称号,也算是大祁唯一一个女将军。   作为皇帝的姐姐,平阳长公主是去世后才被追封的,如今叶央欲在活着的时候请求作为武将参军,又会有什么结果呢?   ☆、第62章   大祁建兴十六年五月廿二,估摸一算,大约是叶央当年从西疆到京城的日子,如今她再次出发,却是从京城回西疆去。   身上不再是作为流行的改良胡服,叶央穿的是大祁将士的戎装,裤腿收进军靴里,袖口牢牢扎紧,通身彻底的英武之气。一身铁质甲胄收进随身行囊,箭囊弓箭挂在马上,双脚轻磕马肚,用最快的速度奔西而去,隐隐跑成了一道暗色的光。   只是换了身衣服,就从贵族的大小姐变成另外一个人。   和天子在紫宸殿的一番交谈还在耳畔回响,叶央记得自己承诺过什么,背负朝阳将马催的更急,把那些彷徨犹豫的东西彻底甩在身后。   叶二郎随军前去西疆的时候,圣上在京郊皇祀亲祝凯旋,大军又从明德门而出,何等风光豪迈!轮到叶央时,同她一起上路的就只有押送补给粮草的押运官了。   从紫宸殿回来后失魂一样地走进家里,直到动身前叶央脑袋都响着轰隆隆的杂音。没舍得动过孙女一个指头的叶老夫人,把她抱在怀里哭号着捶打;大嫂惊得摔裂了金玉算盘,还记错了两笔账;叶安北心不在焉地去大理寺,看着卷宗呆坐了一整天。   家里的每个人都不大正常,原因不仅仅是得知了叶二郎的死讯,还有皇帝的口谕——“朕命叶骏将军之女叶央前往西疆,接掌神策军,助邱元培击退库支,守住雁冢关!”   叶老夫人当时就要换上诰命服入宫面圣,打算问个清楚,却在看见孙女表情的一瞬间忘了所有目的。   “驾——驾!”   每二十里经过一个驿站,到达后换马继续前进,叶央就以这种最快的方式孤身前往雁冢关。日升月落,她连着跑了几天都不敢合眼,累极了便蜷缩在马背上小憩片刻。   担子太重且要做的事太多,她开始觉得躺下睡觉是种没出息的堕落。似乎所有的泪水都在定城城破的那晚流干了,现在支撑叶央活动的不是血肉,而是深深刻在骨子里的复仇。   以血还血!   离开时风不风光不要紧,有没有人送行不要紧,甚至亲人对她痛不痛心也不要紧!叶央只想复仇,只想让那些夺走她重要之人生命的家伙付出血的代价!   那日在紫宸殿上,皇帝的神色让叶央以为他会治自己的罪,或者勃然大怒训斥她,可皇帝只是让叶央出去殿外等候,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便有个太监传她进去。   皇帝同意了。   没有封衔,没有圣旨,只是说将叶骏将军留下的神策军交到她手上,到西疆后听从邱老将军命令,守住雁冢关。   如果失败……   “叶央,本朝并无女子掌军的惯例,但有平阳长公主在前,朕愿破例让你一试。记住你比不了男子,若此战失败,世上再无神策军!”   这就是她和皇帝达成的条件——若收不回雁冢关,神策军就要收编进镇边军里,彻底交由邱老将军指挥,再也不能独立存在。那是建朝前叶氏祖先招募的嫡系军队,尽管天下将士俱直接听命于天子,但神策军至今以来都由姓叶的武将训练指挥,人数虽少却是最精锐的战力。   胜利,则报得父兄之仇;失败,则倾注祖辈心血的神策军归了别人,这就是能令皇帝让步的条件。叶央从不后悔答应这个条件,事实上如果皇帝提出得胜归来后她立刻挥剑自刎,她也心甘情愿。   在紫宸殿内,皇帝究竟想到了什么,才会答应叶央这个要求?或许商从谨知道,可她没时间问了。   西疆那条路,毕竟不好走啊。   “去西疆的路,不好走。”同一时间,怀王府内,聂侍卫看着天色也感叹一句,“殿下,怕是要下雨了。”   商从谨倚在窗前,出神地望着西边没应声。   “您若不愿叶大小姐去雁冢关,干嘛不在她出城的时候去送送?属下听说连定国公府内也无人来送叶大小姐呢,她……”女人打仗这事儿,聂侍卫只听说过平阳长公主一个,没想到如今有了效仿者,不管结果如何这份气魄都让他肃然起敬,可惜殿下到今天都魂不守舍,没法让他全身心地敬佩叶大小姐。   “为什么要送阿央呢?”商从谨回头,淡淡的声音飘过来,“是我……亲手把她推上这条路的啊。”   他还没忘记在紫宸殿对皇帝说了什么,当叶央出去后,商从谨的字字句句几乎到了逼迫的地步,末了发问:“父皇,是叶骏将军用血肉铸成雁冢关这些年的安定,您就当真不欠叶家什么吗?天子一诺,您难道忘了许诺过叶央什么?”   龙椅上的人是大祁天子,他当然不欠任何一个人的。可小儿子这句话却如一把利剑刺进他心底,让皇帝五指发力,握紧了扶手。   景州叶氏满门忠烈,自建朝时就是天子最好的助手。叶骏年少时与他相识,两人年纪相仿,虽是君臣,感情却更胜兄弟。   然后皇帝做了什么?   库支窥伺大祁疆土已久,与其不死不休的一战迟早会发生,可大祁的国力负担不起长久的征战,那年叶骏将军回京述职,临走时领到的命令不是守住边疆,而是不惜一切代价,守住雁冢关!   没错,是雁冢关。   皇帝心里比谁都清楚,一旦开战,倾尽国库所有也胜不过凶恶的库支人。前朝的领土没有雁回长廊的部分,那是建朝前太-祖皇帝打下来的——打下来,却守不住。为今之计,只有暂时放弃雁回长廊六城,消磨尽库支的部分力量,将其拦在雁冢关外,待国力强盛时彻底清扫库支,再一举夺回!   他是天子,他考虑的应该更多,只有派出最善战的将军,才能完成他的期望。于是本该调回京城的叶骏将军又去了西疆,用一缕忠魂换来了大祁近五年的安稳。   或者说,是一缕忠魂加上叶央才换来的。   大祁毕竟力不从心,几乎靠天命才守住了雁冢关。其中起到至关存亡作用的,当然是叶央九岁那年拼死放的一把火!   这件事一直压在皇帝的心底,深到几乎忘记,如今被商从谨问起,立刻翻涌得无比清晰。如今西疆又乱,就由好兄弟的后人,替他继续去守罢。   ——真没想到,完全继承了叶骏将军兵法谋略和武学天赋的,会是他的女儿。   不,仔细想想,那种天赋在叶央七岁时就已经初露锋芒了。   “见过陛下,我要神策军。”七岁的定国公之女瞳仁澄澈明亮,说话时还奶声奶气的,却口齿清晰,已经显出过人之处来,端端正正地行礼。   那时候皇帝眉心的皱纹还没那么深,瞧着就年轻许多,也更和善,正在窥仙池的凉亭里吹着风,含笑问她:“那你还没告诉朕,为什么要打言堇呢。”   他不爱管小儿子,不代表皇子被揍了一顿还不闻不问的,只是揍人的是皇帝的爱将也是兄弟,肯定不会太过责罚。事情闹得有点儿大,正好皇帝又得了空,在凉亭散心之余干脆断一断两个小朋友的怨仇。   “言堇说女子不可为将,我便问他,是怎么个不可法?”小叶央挺直脊背回答,“女子天生不如男子气力过人,硬要她们去打仗实属强人所难,就像让男人去织布绣花一样荒唐,这点我承认。可只凭这一处就断言说所有女子都不能为将,的确太过偏颇。路是自己走的,和是男是女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想从军,想当个和爹爹一样的将军。”   “嗯……”皇帝沉吟一声,不置可否。   “所以陛下,我想要神策军。我爹爹现在为您守西疆,我日后也为您训练神策军,我已经学了半部《六韬》了!”小叶央说完,又嘟囔着别的什么,“明明说七岁分席,我已经七岁了,我不想和那群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坐一块儿。”   七岁分席是约束世家大户男女的规矩,新贵中倒没几个照做的。叶央每一句话都以“我”开口,可见这只小老虎唯我独尊到了什么地步。   叶骏将军,似乎养出了个不得了的女儿呢。   皇帝看看满脸阴沉委屈的小儿子,打趣着开口:“你若日后真有了为将的资质,朕就将神策军,交到你手上。”   那天的当事人除了皇帝,也就只有商从谨和叶央。随口的一句戏言被人当了真,天子不知道该不该履行承诺。   他想不通,明明小儿子不希望叶骏的女儿去西疆的。   其实很简单。“我想从军”,这是叶央的愿望,商从谨也只好帮她完成愿望。   大祁存在了多久,辈出武将的叶家也就存在了多久。而在这些年里,定国公府声望直冲云霄的原因,只有赫赫战功,不像其他权贵,为了巩固势力,总要让一两个女儿嫁入皇家。   从建朝起,叶家没有一个女儿成为皇妃,他们无需用这种方式巩固地位。姓叶的女儿骄傲随性,不适合过那种束缚的生活,更多的是嫁于家世相当的文官武将,随着外放离京过潇洒日子去了。   现在定国公府势不如昨,“结姻”是不是能作为保证荣华富贵的一种方法,被叶家所用呢?   商从谨是封王的皇子,每年有大半的时间离京游荡,相信不会拘束叶央。但他不能提出来,甚至连隐晦暗示都不可以有。   他当然可以这么做,那却不是她想要的。   嫁给皇子固然能让叶安北最快地获得升迁资格,解决定国公府来日的颓败,但不能让叶央报仇,更非她所希望。   毕竟七岁那年叶央就说了,她是要从军的。   所以商从谨能做的,只是坐在府中叹息:“怎么办呢……是我亲手把她推上这条路啊……”   ☆、第63章   大祁镇边共分三军,镇边南北二军约七万人,南军招抚夷人,绥靖南疆的各民族,北军同胡人对峙,虽然建朝后胡人与大祁交好,但不可不防。还有驻扎在京郊勤王的禁军,皇宫大内执勤的禁军,加上分布各地负责治州的统兵人数约十万。   此外,还有负责割断乌斯和库支交通联络的两万将士,剩余不到十万人悉数分布在西疆内,大部分集中在雁冢关。   这已经是大祁能拿出的全部兵力,起先叶央也很疑惑,她印象里的古代动不动就上百万大军的,怎么一接触到人数就少得可怜了?   后来才明白,古人所称的百万大军多是虚指,三国时的赤壁之战,曹操号称八十万大军,事实上把军营内烧火喂马的人都算上,也远远不够八十万。大祁统计将士数量的优点是,只计算可以参战的人数,换句话说,西疆的十万人马都能提刀打仗。   但缺点是,那十万士兵里,二十岁到五十五岁都有,不能保证每一个人的战斗力都在平均水平线上。   不过事情并没有那么糟,尽管叶央前去西疆没有封衔——主要是皇帝不知道该怎么封,却把神策军交到了她手上。定城一役后神策军已折损大半,早不如叶骏将军在世时那么威风,近年来也没有编入新丁,也未驻守雁冢关。神策军人数仅仅两千有余,早已受了皇命赶往晋江城支援邱将军。   而叶央要做的,就是与其汇合,然后统领这支队伍守住雁冢关!   她仔细研究过大祁的水经地形。雁回长廊六城加起来,大约占西疆三分之一的面积,那片区域唯一的水源被称作晋江。一般河流通称为“水”,如泾水渭水等,但晋江实在太特殊,故而用了特别的称呼。与其他自西向东汇入大海的江河相比,晋江是自东向西流的,发源地在晋江城,经过雁冢关消失在定城外,水势不大却全年不会干涸。   这是整个西疆唯一的固定水源,至关紧要,其余都是晋江的分支,夏天最旱的时候便会干涸,难怪库支铁了心要拿到。之前大祁控制着雁冢关,保护了关内的晋江城及其他城池,可一旦战中失利,库支控制了晋江的源头,那么就等于控制了整个西疆的命脉。   雁冢关一战,形势严峻刻不容缓!   神策军也知道了他们将迎来新统兵的消息,急速行军的同时不免疑惑——难道在定国公满门已无人能从军的情况下,皇帝仍然想保留神策军,不愿将他们收编入其他军营中吗?   传令的人不能回答,于是神策军上下只好继续等,数日后,两千余人等来了他们没有任何封衔只是个平民的新统兵。   那人身材瘦长,面上蒙了层灰显得风尘仆仆,眼底一道疲累的血痕,其中隐含的光亮却杀进每个人心里去,声音沙哑着说了四个字:“我叫叶央。”   叶央!   神策军原是叶骏将军的部下,一小半人经历过雁回长廊之战,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甚至有人回想起库支围城那日,敌军后方突然冒出的火光。   大祁武将名门出身的女儿,让不少铁骨铮铮的汉子都由衷钦佩,如今这个人活生生地出现在神策军大营之中,带着满身沧桑。   叶央一路行进追上神策军时,大脑已经累得停止思考了。急行军每日有最低的行进距离,她紧赶慢赶才追上,还好入了夜将士要扎营,她又跑了一个时辰才看见营地的火光。   还未接近,已经有值夜的士兵发现了叶央,她急忙亮出鱼符才制止住对方拉弓射箭的动作,紧接着跑到主帐前下马,看着四周围上来的男人们作自我介绍。   四个字一说出来,神策军上下都震动了!   叶央?哪个叶央?当然是从前上司的女儿了,那个在定城一战中冒死重创库支的姑娘!只是她以什么身份来的?叶央并没有拿出朝廷的圣旨或帅印,仅仅持有能号令神策军的鱼符。   “雁冢关战事正紧,圣上命我统领神策军。”叶央提气沉声,开口时全然没有同龄少女的柔嫩,反而哑得有种莫名的悲壮感,“鱼符在此!”   四周亮起的火把火盆照亮她高举的东西,那是大祁调动神策军的信物,一分为二,一半在皇帝那里,另一半交给被任命的大将,战后收回,鱼符如今迎来了它的第一位女主人,幽青色的铜身反射着火光。   有个甚是健壮的人拨开人群走了过来,穿着普通将士的玄甲,面皮黝黑,黑得衬出头发胡子都是褐色,鬓角很长,几乎和胡子长到了一块儿,叶央放下鱼符和他对视,问道:“怎么称呼?”   “神策军昭武校尉,属下姓李。”那人验过她的鱼符,抱拳行礼,“见过叶将军!”虽然不明白朝廷为什么派个女人过来,但叶央既是名门出身,又有抵御库支的战功,这么称呼想来不会错。   这个人和叶二郎职位相当呢……   神策军更像是精锐部队,占了个“军”的名头,人数却没那么多,两千余人照例只设一正一副两个校尉,再加上将军统领,只不过自从她爹战亡后,这个将军的位置始终空着。   叶央先是了然地点头,而后摇头道:“李校尉,莫要如此称呼……圣上只命我暂时执掌神策军,并未封我为将军。”   若是打输了仗,神策军就得归别人了。不知道她爹的那些忠诚部下知道这点,会不会改变对她的态度。   没有封衔?   离得近的人已经满腹疑惑,互相交换一个不解的眼神,远处有隐约的议论声传过来。   “都闭嘴!”李校尉人长得健壮,嗓门也大,一声怒喝让四周顿时寂静,只剩虫鸣声,又转向叶央道:“既无封衔,又掌全军,那还该以将军之礼对待。”她拿着鱼符,便无人能质疑身份。   叶央想了想,依旧不让众人叫自己将军,将马交给专职的人牵走,嘱咐喂些草料,询问李校尉道:“还有多长时间能到雁冢关,与邱将军汇合?”   毕竟邱将军才是自己的上司,对于指挥作战她还没什么经验,不能一味托大。   话音刚落,李校尉脸上呈现出一种很为难的表情,回答:“一大早收营,次日傍晚便能到达雁冢关,只是……斥候回报说,邱将军守关失利,库支已经过了雁冢关,准备攻打晋江城了!”   竟然如此!   不过赶了几日路,雁冢关的情势就恶劣到如此地步么?叶央吃了一惊,她以为至少也能呈僵持局面的。   “那可难办了……”她抿了抿干裂的嘴唇,还是讨了一袋水喝,咕咚咚灌下一半把水囊还了回去,干涸到几乎炸开的肺总算舒服了,“那我们先不急着去找邱将军。”   “这是为何?”在神策军将位空悬的一段时间,上下都由李校尉号令,突然冒出来的叶骏后人夺去了权力,他仍无异议,只是叶央下的第一个命令太奇怪了,“朝廷不是让我们尽快支援镇西军吗?”   “两千人支援几万人?”叶央随李校尉往军帐走去,仔细想了想才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李校尉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吗?”   声音有些大,纷纷让路的将士已有不少听见了她说的话,投过来的眼神就不十分和善,亦褪去了起初的狂热。   怎么?听说前头有兵败的迹象,便想退缩了吗?朝廷太糊涂,为什么派个女人来给神策军拖后腿!   李校尉恐怕也是这么想的,微微蹙眉,欲言又止。   “你可是觉得我害怕了?”叶央并不介意,用那张疲惫至极的脸挤出一个笑,几缕乱发黏在耳侧,“觉得女人怕死,并不适合统率神策军?”   “没,没有。”李校尉摇头否认,黑面皮上却写着满满的不信任。他刚刚一定是疯了,才会觉得这个小丫头很可靠。   已经走到军帐前,叶央转了个身,面向一路跟来的玄甲将士,眼睛一寸寸扫过每个人,将他们或迷茫或犹豫的表情收进眼底,厉声喝问:“害怕的不是我,是你们罢!”   从进入营地的那一刻她就隐隐觉出了这股气氛,笼罩神策军的不是坚定的战意,而是如普通人一样的迷茫犹豫,甚至逃避!想象中大祁最精锐的部队,如今一看竟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而那气氛她并不陌生,从雁回长廊死里逃生后,将近一整年的时间叶央都是在这种情绪里度过的!   她知道将士们经历了什么,作为当年冲在前线的精英,他们每一个人都无比深刻地见识过库支人的凶残,为了最大限度地牵制大祁的战斗力,库支人是不介意把妇孺俘虏绑在盾牌前当防御的。   其中或许有人亲手射杀过同胞,却对挽回胜利没有起到丝毫作用。   在这个心理学不发达的古代,很大一部分将士患上了严重的战后心理综合症,犹豫,退缩,无时无刻不沉浸在痛苦的回忆里,他们的将领死了,亲人死了,顶着神策军的名头闲赋在西疆境内,不敢接近边关一步,生怕噩梦重演!他们已经不再是大祁最锋利的刀剑,利刃生锈了,有朝一日,会被更精锐的部队所取代!   怎么能眼睁睁看她祖先创下的神话渐渐消失呢?出发之前,叶安北拿了一幅画卷给她看,那是叶央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父亲。   在之前,她以为叶骏将军会更英武一些的,却没想到是个清俊的男人,看上去只得二十岁,意气风发催马扬鞭,鞭尾系着条红绸,眼角含笑。   “你们比我更害怕!”叶央深深吸气,似乎看着每一个人,又似乎谁都不看地把话说给自己,“你们害怕不得不再次伤害同胞,害怕库支接着用俘虏这招逼你们就范,害怕拼尽一切力量后仍然像输掉雁回长廊那样输掉雁冢关!”   “但我告诉你们,我叶央不会怕!我的父母哥哥,凡是在西疆的亲朋好友都死了,一个都没活下来!我的眼里只有仇人!如果不能胜利,那就堵上一切同归于尽!我只害怕一件事——”连天赶路少进水米,让她的喉咙几乎冒出血来,眼前蒙上了一层黑雾,深深浅浅地遮挡了那些将士的脸,有一瞬间叶央什么也看不见,仍然大声道,“我的父母兄长用死来让我不再后退无需顾虑,我只怕辜负他们的嘱托!”   若光是野蛮,库支人还没到那般不可战胜的地步。除了杀人,叶央在九岁那年就领教过他们的手段。在破定城后俘虏老幼,逼迫他们作为第一道屏障,大祁将士若想进攻,就不得不将刀剑挥向同胞,休战时还会趁夜拖来俘虏,在大祁营地周围用极慢的方法杀死,那哀鸣惨叫成了每个士兵今生也不会忘却的声音。   神策军当年人数过两万,如今余下的这两千,被库支的手段折磨成再也不能冲锋向前的废物。   可如今叶央来了,她告诉每一个人,你们再也不用害怕,因为能死的亲人都死绝了!没有谁能牵制住你们,除了自己!   同胞流尽了最后的血来提醒你不要后退,那为什么,还要辜负这最后的嘱托呢?   “老子全家都死在定城了,如今光棍一个,还怕他个球!”人群里不知姓甚名谁的人狂笑着开口,高高扬起自己的右手,“杀了库支蛮子,以血还血!”   “以血还血!”   “杀尽库支!”   声浪阵阵,冲开营帐隔风的帘子,叶央满意地点点头,看了眼呆立在原地的李校尉,又看看身后的军帐问:“……我是住这里,没错吧?”   李校尉周身一颤,虎目竟然隐隐含泪,抱拳道:“老李糊涂,竟以为将军不欲同邱将军汇合是贪生怕死,是我糊涂!”   “都说了我不是将军。”叶央打断他的话,竖起一根指头摇了摇,接着说,“不过,我的确不想现在就去支援镇西军。”   ☆、第64章   天分过人潜心修武,叶央最庆幸的一件事便是她的自我约束能力极好,这些年始终没落下功课。不过也只是“理论上”身手不凡,她一直没机会和人交手,验证不了。   兵法读了挺多,可叶央就算不知道纸上谈兵的故事,也听过“兵怂怂一个,将怂怂一窝”的说法。神策军两千有余那都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下棋时石头做的棋子,她还没有指挥经验,怎么能不谨慎!   叶央心里没底。   但是谨慎不代表畏缩,在得知库支人攻破雁冢关后,叶央脑子一转就想到了好主意,一个既能发挥作用又在自己能力范围之内的主意。确切的说,如果双方至今还在雁冢关胶着,她的法子是派不上用场的。   怎么办?   还是老本行,偷袭呗!这事儿她九岁的时候就干过,不陌生。   急行军按例夜间只能休息三个时辰,夜深扎营,次日清晨便要收营出发,但因为叶央的命令,神策军上下便多了一个时辰来休养生息。   代掌军的李校尉很犹豫,新来的少女执掌全军但无半点官职在身,到底是按普通将士对待,还是以将军之礼对待呢?想了半天还是选择后者,拉着副校尉和两个亲兵从主帐搬了出去,和其他人挤一挤,给叶央留下个单人的帐篷住,总不能按普通士兵的规矩让她和九个大男人同住。   叶央在进帐篷时才想到这点,心说皇帝还算体恤他们家,没让叶央从新兵做起,要是她女扮男装还好,以纯女人的身份和人共住一帐怎么都说不过去。   “叶……您还不休息?”李校尉将帐内整理完毕,铺好了厚厚的垫子,发现叶央毫不在意地席地而坐,从带来的包袱里拿出一张地图借着油灯研究,忍不住出言发问。因为不能称呼她为将军,又不好直呼其名,李校尉说话时相当别扭。   叶央扬起脸,摇头道:“我还不困,李校尉可先行休息,明日还有事安排给各位。”   “是!”下意识大声应答,李校尉仍是放不下心。武将家族出身的女儿体力再怎么强过普通贵女,也不似这样强悍的……京城距这里多远他又不是不清楚,叶央一路赶来除了换马肯定都是在路上,明明眼底的那道血痕几乎流淌出眼眶,可还是没露出半分疲态。   他也不知该不该劝,只好陪着叶央研究那张西疆的地图,时不时偷眼看她。身量很高的少女,脊背笔直挺拔,头发乱蓬蓬的,唇上裂了一道口子,肤质细腻一眼就能瞧出她之前过的是多么安逸富足的日子,不知道能不能适应西疆的艰苦。   叶央的心思显然也不在地图上,手指勾勾画画,在泥地写出一串谁也看不懂的符号,半晌才回神,见李校尉手足无措地立在一旁,正好问几个问题:“过了晋江城才到雁冢关,现在邱老将军是退到晋江城了?”   “前方传回的情报说尚未入城,镇西军还在城郊苦战,但雁冢关一开,恐怕也坚持不了多久。”承认失败是件很不好受的事,李校尉如实回答的声音低涩。大祁的军队并不弱,为什么偏偏屡战屡败!   叶央应了声,接着沉默。   灯油燃过一半,照着她的影子隐隐绰绰,李校尉终于沉不住气,粗噶的嗓门压低,轻声提醒道:“叶……您该休息了,时候不早,明日还要行军呢。”他还是觉得不能叫将军很别扭。   “啊,我不累。”叶央还未从入神的状态恢复过来,随口回答,把写在泥地上的字一伸手抹了个干净,拍掉掌心的灰尘。   这种随意的动作,让李校尉觉得她和任何一个士兵都没什么区别,无形之间亲近了许多,黝黑的脸上咧开一口白牙,笑道:“您长得很像叶骏将军,都是贵气的人,却和我们差不多。”   话一出口李校尉就想抽自己一个嘴巴,什么叫差不多?人家是一品国公家的,你是个六品校尉,差多了好么!   “你是不是想说,我和那些贵族家的娘子不一样?出身名门却没半点贵族的做派。”许是赶路太多脑子僵了,叶央刚刚想的问题始终是一团乱麻,干脆和李校尉聊几句换换脑子。   “哎,就是!”李校尉一句话,抹掉了叶央两年为习惯大小姐生活而做出的努力。   果然不是那块贵人料,跟人家学了多久也比不得正经世家出身的王巧筝,叶央苦笑着开口:“我也很纳闷,为什么呢。”   之前努力了那么长时间,来说服自己已经是名门贵女,可从换上戎装的那一刻,叶央才觉得自己真正活了过来,柔软的绫罗只是她的面具,摘掉了也不觉得可惜,反倒更自由。从养尊处优的国公府过渡到睡泥地的军帐,几乎不需要时间她就适应了这种生活。尽管粗糙的布料刺的皮肤微微发疼,叶央却从不放在心上。   随意聊了几句,李校尉又劝:“看您累得厉害,别还没到雁冢关便撑不住了。”   叶央看了看准备好的床铺,人家特意找出了最干净的一床被子,又匀出了一个垫子铺在地上,觉得还是休息会儿比较好。   可算愿意休息,李校尉跟完成了什么任务一样,在叶央大步过去和衣躺下的时候松了口气,不好再逗留,起身告辞了。   “等等。”叶央就这么闭眼睛躺着,叫住了李校尉,“五月十五雁冢关,是叶安南值夜吗?”   “是。”李校尉背对她正准备踏出军帐,回答得相当肯定,正因为库支那天夜袭,而后上报给朝廷的公文要明确此类信息,他才分外肯定。值夜的将士往往身先士卒,叶安南凶多吉少已是定论。   良久没等到下文,李校尉微微侧头看向床铺,发现满脸倦色的叶央已经睡着了,呼吸平稳,只有垂在身侧的手牢牢握拳,指甲嵌进掌心里。   直到最近才知道,两年前自西疆去京城时,叶央就是从晋江城出发的,在那里她认识了商从谨,而晋江的源头就在城外不远,通过支流一路行水路到京城。   两年后回来,平民战乱后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生活彻底化为乌有,官道两旁常常能看见逃难的人们,眼睛里闪着警惕不安的光。   连续数日都未休息,叶央那一觉睡得很沉,三个时辰后精神满满,吃了一碗热水泡开的胡饼,狼吞虎咽跟吃家里的山珍海味差不多速度,辘辘饥肠顿时得到满足。   不过神策军现存的粮草只够支撑两日左右,再不同镇西军汇合,得不到补给,还没等开战全军就已陷入困境。   可是没有封衔的新统率说了,还不要忙着支援镇西军。   “支援?你们两千人支援几万人吗?还是说有了一群曾经的猛将这场仗便不会输?”收营前叶央立在全军之首,顾盼间有种让人臣服的魔力,“如果再拿起兵刃,你们保证会胜利吗?”   众将士面面相觑,明明叶央昨夜是鼓励过他们的,怎么睡了一宿又说起这些?不是在灭自己的威风吗!   言语的力量是无穷的,可也不会改天换日去,叶央另有考虑,她相信那番话能激起这些战后心理综合症将士们的斗志,但还需要一场真正的胜利来彻底斩断从前的彷徨!   “请相信我,叶家人从没放弃过神策军!”尾音掷地有声,叶央做出承诺时的样子让人很难怀疑。   “你是统率,你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做!”李校尉声若洪钟,络腮胡子纠结成团,露出一个毛茸茸的信任表情。   若说是听之任之,神策军目前还做不到把身家性命压到一个未及笄的小姑娘身上,但定国公却可以信任,为着叶骏将军,大家也愿意试试她的计划。   “那么我们可以开始行动了。”迎着朝阳叶央说出目的,“请各位一火为一组,行军时分别去寻找这样的东西。第一,温泉,如果没有,就去找比别处湿热的地方;二,收集这种灰白色的石头,大多生在洞穴或干燥的地方,经过村庄时也要在墙根处留意些许,看看有没有灰白色的粉末。”   叶央高举着手中一小块结晶状的石头,由李校尉接过去传给每个人看。有人拿到手里时还捏了一下,质地很脆,一碾就成粉末了。   这是为何?   除了叶央之外每个人都有此一问,可胸有成竹的新领兵卖着关子,又说:“我不要求你们的行军速度,但抵达雁冢关时一定要收集好这些东西!还有,今夜扎营时烧些木炭,我拿它有用。”   军令如山,神策军就在缓慢的行进中低着头寻找,每每发现的东西都要拿给叶央过目,有的被留下了,有的当场扔掉,一天下来,最忙的居然是叶央。   ——感谢她从前选择了理科!感谢商从谨!   终于能休息时叶央激动得热泪盈眶,粗浅的化学知识,在发明爱好者商从谨的追问下一点点被拾起,她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有用过。   硝石木炭加硫磺,就是最早的黑火药制法。   前两个都容易得到,叶央拿出的一小块灰白色的易碎石头,其实是她无意中发现的钾硝石,虽然想找到钾硝石矿需费些功夫,条件有限也不能提纯,但硝酸钾可不是稀罕的东西,在她那个时代通常都是作化肥的,一些老房子的墙根会生出白翳,那就是硝酸钾。   三样东西里最难得到的,叶央认为是硫磺。可西疆地热丰富,她原先在定城的将军府里就有一口温泉,硫磺不溶于水,捞出温泉里的淡黄色杂质晒干,得到硫磺的可能性极高。   通过商从谨的试验,她大致也掌握了黑火药的配置比例,只要有原料,成功造出杀伤性极高火药而不是鞭炮的几率很大,但因为无法提纯材料,杀伤力不会如后世的火药那么可怕。   现在镇西军正在晋江城外抵御库支,雁冢关一开,就意味着有源源不断的敌人蜂拥而来。叶央想的,是绕道敌军后方用火药炸毁关口,彻底阻断库支大部队的路。   反复思量着那个计策,叶央觉得甚是可行,在中午开火休息时又问了李校尉几句雁冢关的细况。不问还好,一问却变了脸色。   “雁冢关依天险而建,但为了联络雁回长廊六城同时方便驻守,关口大门却修在最薄弱的地方。用火药炸毁,一旦没能堵塞此路,反而会为库支大开方便之门!”话堵在心里,她没有说出口。   换言之,叶央的火药堵死了雁冢关还好,但把雁冢关炸出了缺口或者干脆炸塌了,那么库支就再也不用大门过来,相当于她帮忙打开了一条便捷之路!   “一定,一定还有其他办法的……”叶央席地而坐眉头深锁,脸一点点沉下去,看向神策军那些重燃斗志的将士,就像在看一个个数日后的死人。   渐渐的,那目光落在了自己手上。   ☆、第65章   出师未捷先遇障碍,就是叶央目前所处的状态。   午饭还是胡饼,但已经没有热水泡开的那一道工序,干巴巴地分发给大家嚼用。这种死面饼子吃起来非常费牙齿,叶央小口小口啃着,并不觉得难以下咽。   西疆只有挨着晋江干流或支流的地方才能生出一小片树林,除此之外都是草地戈壁,午饭后又清点一遍物资,李校尉忧心忡忡地告诉她:“您再带我们往戈壁走,饮水便不太够了。”   听说大祁前线已经被逼退至晋江城外,若一路沿着官道前行,还能在最短时间内赶去应援,粮草也能节省一部分。可到今天为止叶央基本都是哪里条件恶劣就带人往哪里钻,只为了找几块破石头。   他们能拿这些石头做什么?砸死库支人吗?   “就是啊叶将军,戈壁滩上除了沙子就是沙子,您要是喜欢走这种路,干脆从不毛山去晋江城好了,那还近一些。”有李校尉开头,就有胆子大的老兵跟着抱怨起来,接着响起稀稀拉拉的叹气声。   神策军从不怕吃苦,但眼前这种光吃苦看不见收获的事儿,他们也不爱干。   “说过几次不要叫我将军!”叶央没听完他的话便厉声呵断。不毛山?名字很耳熟,不过她未来得及细想,又得去做旁的事了,“拿些硝石的粉末,收集到的硫磺,还有木炭给我。”   光这么吊人胃口实在不妥,叶央得给出具体的效果安抚军心。   不多时,她要的东西俱被碾成细粉呈了上来。尽管没有专业工具,叶央觉得那粉末颗粒太粗糙,但凑合用用还是可以的。三份木炭,两份硝石和一份硫磺,就是将火.药发挥出最大威力的配方。   当然,依据现有材料的纯度,硫磺可能要多加一些,但仍无大碍。   叶央将三种粉末混合在一处的时候,顶着大太阳坐在地上休息的神策军,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上来,有的人还没吃完饼,拿在手里边嚼边看她动作。   “都散开些散开些!”叶央挥挥手把人群赶远一些,在原地挖了个坑,将混合好的黑火.药置入其中,又寻了几块普通石头在坑上垒出一个石堆,四下寻了一周,找不到合适的引线,干脆把自己的衣角扯下一条布,从石堆的缝隙里塞了进去,延伸至黑火.药的粉末里。   一片安静无声,李校尉静静地看着叶央忙来忙去,眼中十分不解,只希望她和她的父辈一样,别折辱了神策军的名头。   “都给我看好了。”叶央找了根枯枝,点燃充作引线的布条后急忙跑进人群里,扬起脏兮兮的小脸提醒众人注意,还很有先见之明地捂紧了耳朵。   李校尉屏住呼吸,紧张地盯着石堆,连同众人的心一并提了起来。   ……半晌过去,那里毫无动静。   “哎?”叶央没等到意料之中的结果,探出半个脑袋望向石堆,“怎么回事?”   紧绷着的一颗颗心脏可算放松,神策军上下面面相觑,李校尉哭笑不得,看着叶央那张本来细嫩却和普通士兵一样灰蒙蒙的脸,开口道:“您这是做什么?”   虽未直说,神情已经有了些许不耐。   “先别急,等我去看看。”展现钻研成果的过程一波三折,叶央不甘心被人轻视,蹬蹬蹬跑上前检查。原来是作引线的布条没等点燃火.药,烧到一多半时中途被风吹灭了。   重新点火,这次叶央还未跑入人群中,身后就传来了剧烈的爆.炸声!   “轰——”   垒成的石堆被炸得分崩离析,一块小石子甚至弹射到了一个士兵的下巴上,疼得他叫了一声,登时鼓起一个青色的肿包!   “没事吧?”叶央关切地望着那人,她感觉自己的后背也被打中了几处,但毕竟不是脸,青一块也没什么,打中下巴就很危险了。   无人应答,甚至受伤的那个倒霉蛋也在呼痛一声后张着嘴巴没了下文。   ——太震撼了。   李校尉眼睛瞪得比太阳还圆,激动得声音发颤,不可置信地看看炸开的石堆,又把目光移到叶央身上,连连道:“将军将军!有此神物,我大祁必胜!”   他刚刚可是见过叶大小姐调配那古怪粉末的,就那么一点点东西,便能有如此威力,太惊人了!   “不要叫我将军!”别人一激动忘了称呼,叶央却是郁闷得紧,还未有封号便先有了封衔,这不是摆明和皇帝过不去吗!她顿了顿又说,“这也不是什么神物,火.药而已。逢年过节时放的炮仗改良一番配方,便有此杀伤力。我要你们找的,就是配置火.药的材料。”   可惜其中要用的硫磺最是难找,而想要阻断库支大军的退路,需要的黑火.药可不是一把两把,而是一二十麻袋。   到底从哪里能找来那么多材料呢?叶央想了想,继续前进的话还要经过一乡,在当地的医馆里或许还能找到一些硝石和代替硫磺的雄黄,但数量怎么也不够的。再往前走,就是不毛山,之后是晋江城……等等,不毛山?   她想起来在哪儿听过这个地方了!   是大祁的官书里!云枝原先从叶安北书房里拿了不少书给她看,叶央走马观花地读过不少,其中有一本记载了数十年前的一件异事,当今皇帝他爹还活着的时候发生的。   “显运三年七月,西疆有不毛山夜涌赤火如浆,周遭数里草木皆燃,延绵二日乃消,人触之,灰飞烟灭。”   “夜涌赤火如浆”,黑纸白字,书里清清楚楚地记下来了——那是一场火山爆发。就算叶央只有学生时代的知识,也知道火山爆发会形成硫磺!   不毛山原先是座活火山,肯定有纯度很高的硫磺矿!   意识到这点后叶央整个人都兴奋起来,眼睛亮得吓人,几乎下一刻就骑着马去把她要的材料带回来。   李校尉打量着她转忧为喜的神色,知道肯定有了好事,紧跟一句:“神策军上下全凭您调动!”   “全军骑兵几人?”叶央嘴角噙着一抹马上完成复仇的释然微笑发问。   “三百,皆能上阵。”李校尉回答得干脆利落。   目前神策军在一处半戈壁半草滩的荒郊暂歇,若取最快的行军道路,直行过乡便到了晋江城,若要离开官道,则要经过那座不毛山,路更远一些。   “取一百骑兵,随我骑马直去不毛山,剩下的人由李校尉带领,在保持行军速度的情况下,尽可能多得收集硝石硫磺,或者我拿给你们看的那种灰白色石头。记得入乡后去当地医馆药方找找。”叶央发号令时镇定自若,目光不躲不闪已经有了将军风范,见众人没一个窃窃私语,都在听自己说话,满意地点点头,“要把得到的东西分开存放,切记不可沾水,也不可带去潮湿的地方。”   硝石易溶于水,硫磺若受了潮也不得用,小心为上。   效率第一,当下就兵分两队,叶央带着一百人未带补给,只每人随身配了一囊水几块豆饼,骑快马出发。   一路上叶央还在担心,万一不毛山是座活火山或者休眠火山该怎么办,岂不是西疆的不稳定因素?后来发现还是自己想的太多,庸人自扰罢了。等跑了两个时辰,空气中已经有了淡淡刺激的酸味,她登时明白,已经到了当年火山喷发的范围内。   显运三年的那场火山活动只记下了寥寥数笔,着墨点多在于平民伤亡。古代并不十分重视此类地质活动的研究,通常视作山神发怒或别的什么不祥之兆,明明只是个普通的自然现象,偏要被神棍大肆宣扬,搞不好当时的官僚还会说这是天要亡我大祁的征兆,商从谨他爷爷这么短命,也不知是不是被手下人给气死的。   叶央举目四望,远处有个呈现出严重风化痕迹的山头,上面并未有浓烟或水汽冒出,看来几十年内不会再次喷发了。火山活动往往还会带来丰富的资源,若不是西疆地貌干旱,或者不毛山再离晋江近一些,就会形成火山湖,而不是现在这样,触目所及只有荒凉死寂,灰黄发褐的土地狰狞地显露出来。   不过她此行的目的只有硫磺,勒马后以十人为一组,便让众人分头去找,军马都有些疲累,吃了些豆饼慢吞吞地走着,叶央双目如炬,不放过每一个低洼处,渐渐离火山口越来越近。   “将……不可,当地人相传那上头住着山鬼,全身炽热胜火,发起怒来能把人烧的骨头都不剩!”一行人中有个四十余岁的汉子提醒,显然在西疆呆过很久,对此地风俗甚是明晓。   叶央信命,但也没到别人说什么都信的地步,摇摇头表示不放在心上,又道:“你们若不跟着,我就自己上去看看。”   众人无法,只好踏着松软的沙土随她前进,步子很轻,生怕吵醒了里面居住的山鬼一般。   奔波两个时辰加上冒险的代价是值得的,叶央找人牵着马,专门往幽深干燥的洞穴里走。在一个充满了酸气的岩洞入口处,她可算发现了目标。   有块淡黄色的东西嵌在洞顶,显然是一块纯度极高的硫磺!   “大家都进去看看,找类似这样的石头。黑暗中若不可视物,也别点火折子。”洞口的味道太刺鼻,叶央咳嗽两声眼泪流了出来。她担心洞中还残留着可燃气体,众人进去一起火立刻会爆.炸,宁可用慢一点的方法,摸到石头后带出来检查。   在此起彼伏的咳嗽声中神策军的几个骑兵分散进入,借着洞口的幽光找寻统帅需要的东西。那点光源在绕过一个拐弯后立刻消失,黑洞洞的彼此都看不见脸,叶央又吩咐不准点火,只好将摸到的东西分批带出去观察是否能用。   充满硫气的岩洞并不适合动物生存,叶央对这点很有信心,毫不畏惧地伸着双手在黑暗中摸来摸去,一低头,却发现自己怀中隐隐有微光透出。   那不是……   她愣了片刻,才想起带了什么东西,马上掏了出来。   “叶将军,这就是传说中的夜明珠吧?”黑暗中的一点微芒分外夺人眼球,在叶央拿出的时候有人问道,声音里一片惊讶。不愧是定国公府出来的,叶央的做派和任何一个普通士兵都没分别,可哪个士兵能随随便便拿出一颗夜明珠的?   “应该是。”叶央的惊讶程度不比任何一个人低,连那句“不要叫我将军”都没说,将乌木发簪递给了一个身量最高的人,由他负责照亮四周。   那不单单是颗夜明珠,还是商从谨送她的礼物,珠子只是作为发簪的装饰镶嵌在上面,而且发簪能当吹箭使用,内藏一支见血封喉的毒箭,算是叶央前去西疆参战的保命暗器。但同神策军汇合后她觉得那簪子太贵气扎眼,便一直揣在怀里没拿出来过。   今天若不是洞穴黑暗,她还发现不了那颗珍珠的光华如此璀璨!按惯例,顶级东珠在蚌中生长过一甲子的,光华可照亮四周,那都是用在皇帝的朝冠上!太子和皇后所出的商从谨自然也有可能拿到一颗皇帝的赏赐……也就是说,商从谨是把当今天子脑袋上的装饰品当礼物送她了?   他的心要不要这么大,被人发现可是会掉脑袋的!   想想也是,对文武百官来说那是皇家之物,绝不可转赠他人,拿到一颗珠子就感激涕零。可对嫡出皇子商从谨来说,那就是一个偶尔才尽到抚养责任的渣爹随手给的小玩意儿。   满肚子话倒不出来,叶央憋得很厉害,不过有了东珠照明,收集硫磺矿的速度也就快了许多。她运气够好,一下子就找到了不少硫磺。虽然离储量丰富还差得远,但绝对够此次突袭库支所用了!   “我们速速折回,和李校尉汇合!”   马背上的几个口袋都装满了硫磺矿,叶央挥手收工,心满意足地骑在马上身子前倾,身下只是一匹普通军马,却让人觉得怎么也追不上。   另一边李校尉也收获颇丰,找到了大量硝石,还把医馆药房的所有雄黄都收集过来了,入夜扎营后正和手下一起烧制木炭。   “快喂喂马,军马都要撑不住了。”叶央归营后下马呼喊,立刻有人牵走马匹去喂豆饼青草。一路走过来时遇见的每个人都对她微笑,脸上是毫不防备的模样,让叶央心里很是熨帖。   李校尉听见声音,顶着被烟火熏得更黑的脸小跑过来,“下午走的深夜才归,定是饿了,您先去吃些饼子,军马有专人饲喂,切莫担心。”   “不忙着吃饭。”叶央的眼睛恋恋不舍地扫过那一堆堆的硝石硫磺,还沉浸在物资丰富的兴奋中。   “还是先吃点,不日后必将苦战,养精蓄锐为上。营里粮草告危,您少吃一顿也省不了多少。”李校尉傍晚时得了好东西,颇有点邀功请赏的意思,非要叶央去篝火旁吃晚饭。   叶央只好跟过去,走近一瞧,火堆前围着几个光着膀子的大男人在烤干新鲜木材里的水分,个个汗流浃背。   “刚才怎么跟你们说的?烤干木头需要脱衣服吗!”李校尉脸一红急忙呵斥,紧张地同叶央解释,“一时没看住,没看住……”   西疆气候相较京城凉爽些,眼下却也是最热的月份。烤制木炭是件苦差事,得一直守在火旁,叶央都看见浑浊的汗水从他们的脖颈间留下来了,转过身后说:“没事,让大家怎么凉快怎么来,我不看就是了。”   若神策军中没有她,一群大老爷们能随意脱下衣服走动。如今多了个叶央,多少麻烦一些,总不能因为自己给别人惹麻烦,她负手而立,很淡定地背对着大家开口:“李校尉,拿些饼子给我。”   须臾过后,李校尉递过来的居然不是硬邦邦的面饼,而是香喷喷的烤鸡!金黄油亮外焦里嫩穿在树枝上火候正好的烤鸡!   “嗯?”叶央好几天没闻过肉味儿了,精神一振忍不住回头,身后一大堆烤木炭的男人低呼一声赶紧用衣服捂住自己胸口,跟遇见流氓一样慌张。   李校尉一手举着一只,笑道:“傍晚扎营时打的山鸡,一共两只。”离晋江越来越近,水源充足的地方总是物产丰富,若是戈壁滩上只能吃石头呢!   其实叶央很想说句“来个鸡腿”,但两千余人分两只烤鸡,每人能分到骨头吃就不错了,总不能让她一人享受,有福同享的道理叶央还是明白的,很坚定地拒绝道:“我不饿,你们吃。”   “将军,木炭已经烤出一批了,是否现在碾磨成粉?”李校尉刚想开口,就有一人匆忙套上衣服从身后走来,大声禀报。   “都说了不要叫她将军!”这话连李校尉都学会了,嘟嘟囔囔地埋怨一句。   烤鸡带来的雀跃心情很快被制造黑火.药的进度冲淡,叶央的脸色随着那句话沉了下来,正色道:“李校尉,召集全军,我有事说。”   窥见她的表情,李校尉把烤山鸡交给旁人,一路小跑找副校尉去了,不多时营地间传来呼喊声:“主帅有令,全军集合——”   在两千多人面前讲话,首先要克服的困难是音量。这是个没有扩音喇叭的时代,想让每一个人都听见声音,嗓门不大是不行的。神策军一列队,立刻显出人多来,叶央站在队首,沉默片刻道:“全体,原地坐下。”   没办法,她在同龄女子中个头很高,面对一群成年男人还是矮了几分。   曾经大祁最精锐的一支军队此刻显出了相当的素质,虽然这个命令之前没从别的统帅那里听过——主要原因是别的统帅没有那么矮的,也从来不是女人。但盘腿坐下的过程依旧鸦雀无声,只有火焰燃烧新鲜树枝时发出的爆裂声。   一群人像学生一样眨着眼睛望向自己,想到之后要说的事,叶央有一瞬间无地自容,甚至想低头逃开,最终强迫自己站住,扬声道:“与库支交战后当场配制火.药是来不及的,所以我们要提前制成。制造火.药的材料已经备好,但你们记住,一旦此三种材料混合,千万要远离明火,一旦发生爆.炸则全军覆没!也不可受潮,受潮后再也不能发挥作用。此物极其危险,大家携带时务必小心!”   “是!”短促有力的应答紧接着响起,大部分人见识过它的威力,对于新奇又危险的事物,不用她嘱咐众人也会多加谨慎。   马上要说到正题,叶央咬牙握拳,半晌没有开口,李校尉沉不住气,催促道:“您要说什么便痛快说,不用顾虑旁的。”   “我……”甫一开口才发现之前语调太高已经破音,叶央咳嗽一声又道,“斥候来报,库支人正同我大祁镇西军在晋江城外交战。如今之计,唯有绕至敌军后方,彻底切断雁冢关库支人同后方的联络!但火.药威力不可操控,贸然去炸雁冢关恐会为敌军大开方便之门,所以我们只能……”   那个未来太过沉重,叶央终于深深地低下了头,每一个字却都比之前更敲在全军男人的心上,“我要你们出一队人,不用太多,几十就可以,尽可能多的背上黑火.药,潜入库支军后方引爆,在造成恐慌后由大队人马解决剩余的库支人,我要你们守住雁冢关。至于晋江城郊的库支蛮子,就交给邱将军处理。只要切断退路,库支人便是杀一个少一个,再不用担心他们有应援。我要你们……”   叶央一口气说了很多,语速又急又快,像是刻意不让别人听清楚,可哪怕是坐在最后面的士兵都听见了。   她没说完的话是,我要你们去死。   挑选出的那一队人,因为缺少防具又深入库支军中,几乎是必死无疑。   所有人都明白了叶央声音中的颤抖是因为什么,无人再答是。蓦地,人群中一个坐着都比别人高一截的汉子大笑着开口:“还以为将军要说什么,不过是击退库支罢了!有了火.药,我们一定能赢!”   他只说我们能赢。   不惜一切代价的胜利!   叶央霍然抬头,牢牢盯住他,眼角含泪也跟着笑了:“我们能赢!”   “偷袭这活儿,原先叶骏将军就带我们干过,您是叶骏的后人,老本行呀!”   “哈哈哈,就是。叶骏将军英武,您也不差,那个词叫什么来着……乃爹之风?”   “老邓你才念过几年书,那叫乃父之风,你别给我们丢人了好不好!”   “呸,就你识字多,老子还是到了神策军以后才学会写自个儿名字的,怎么了?”   笑闹拌嘴的杂音一阵阵传来,叶央贪婪地把每一句听进耳朵里,长长吐了口气,“好,现在点兵!”   一声令下全军寂静,所有人起身站直,屏息听叶央号令。   “已成家室者,出列上前!”叶央话音刚落,有三三两两的士兵向前时突然想起什么,补充道,“有妻无子者,回去!”   可能是她目前还镇不住那些男人,又有人开口:“将军您莫不是想着,让没留后的人安心当个怂包?这种事就应该找个子矮小的去干,还管什么生没生儿子!”   说话的人身量不高,站在一人后头不断蹦跳,才让叶央看见他。   “末将以为,身材矮小且气力过人者,方能……完成此次偷袭。”李校尉紧跟一句,接着熟络地扭头喊道,“老猴儿,大脚,小炮仗,你们出来!”   马上小步跑到面前的是三个清一色矮壮矮壮的男人,紧张又期待地望着叶央。   “那好……李校尉,你去点人罢。”叶央不敢回视那样的眼神,她总觉得是自己亲手谋杀了他们,可这件事的确该谨慎对待,挑选出最合适的人选,若因为她的心软失败,整个神策军都不会原谅。   以前叶央嘲笑过超人是种多么不现实的生物,现在却深深希望着自己有这样的能力,牺牲一人便能换得安宁,多么好。   ——让他人送死,太难太难了。   “是!”李校尉抱拳领命,犹豫片刻后又问,“将军,此番偷袭库支,可有何具体计划?领头者谁?”   这个问题叶央答得很快,似乎早就想好了,轻飘飘的两个字传过去:“我啊。”   ☆、第66章   又急行一整天后,傍晚时分神策军才赶到原定地点。因为距离晋江不远,空气湿润了许多,风吹得人很凉爽。   天黑之前叶央命全军在山脚下暂歇。这山的另一边就是晋江的源头,也是她曾经和红衣师父住过两年的地方,水源丰沛树木茂盛,脚下踩的是泛着潮气的草丛,还有不知名的鸟归巢的身影,总算能看出几分盛夏的模样。   “进了林子可算凉快了。”叶央靠着一棵树,坐下的瞬间就恨不得睡死过去,两条腿都累得打颤,抹了把额头的汗水笑着跟李校尉闲聊。   活得那么糙的一个大男人,如今心思也细腻起来,李校尉勉强咧开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不是没见过受命完成危险任务的死士,可赴死前几个时辰还在享受晚风的人,的确是头一次接触。   新的统帅是个捉摸不透的人,同她相处没有压力,可也没人敢过分造次,李校尉把这些归结于她是叶家出来的人。可叶家就连教导女儿也如训练士兵一样吗?李校尉没去过京城,可在他老家的城里,哪怕是富商家里的娘子说话都是吐气如兰,娇滴滴的让人心生怜惜,而不是像面对叶央那样,信服。   她的骄傲和坚定的战意,是最让普通士卒信服的。   因此相处了很久,李校尉才发觉他没有封衔的上司其实是个女人,但平日交谈,却从没因为叶央是女人而拘束,每个人都知道她的性别,每个人在面对她的第一时间又不会想到这点。她五官大气明朗,可和真正的男人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声音不粗糙脸庞也不粗犷,但不会有人觉得:“哦,统帅是个女的,我要对她客气些。”   也只有在点兵偷袭库支的时候,李校尉才看见叶央眼中深深的自责痛苦。   有什么关系呢?人生下来就是要死的,而且统帅不是说了,她已经无所畏惧,因为库支再也没有其他亲人可以屠戮了。   “传令给那些人,今晚丑时一刻动身。”叶央开口,顿了顿又说,“还是,把人都叫来罢。”   一支三人组成的斥候小队,在草草啃过几口饼子后,骑马直奔晋江城外同镇西军汇合,受叶央命令前去通知邱老将军丑时准备举兵进攻,无须担心雁冢关外支援的库支蛮兵。   至于剩下的部分……就交给他们神策军了。   昨夜李校尉一口气挑出了三十六个身量不高又气力过人的汉子,矮壮矮壮的,此时全都正色立在叶央面前,连口大气也不敢出。   “都坐下歇歇,赶一天路了。”叶央摆摆手让众人原地坐下休息,跟拉家常一样开口。她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口吻和一群几个时辰后便要赴死的人说话,只能硬着头皮来。   这种纠结在李校尉看来,就成了一种置之度外毫不畏惧的淡定,对叶央的敬仰又多了两分。   “我们最晚丑时一刻抵达库支营外,因探子来报,库支战时为两个时辰换班一次,丑时正好离下次换岗还有段时间,而之前守夜的士兵又正值疲累支撑不住,是警惕性最低的时候。”叶央随手捡了根树枝,在湿润的泥地上勾勾画画,“三十六人加上我,三十七个。尽可能多的携带黑火.药,分两队从侧后方分散潜入。如果能弄到值夜小兵的衣服再好不过,天一黑低头贴墙走便能减少库支人怀疑,但劣势在于,我们并不清楚敌军的口令,若遇到盘查便躲不过。”   见众人听得很认真,叶央继续道:“我们在潜入库支军营后,两队选择的每个引爆点要连贯成线。一队务必使爆炸范围呈一条线,二队拉远距离也是如此。一队引爆后迅速往南撤离准备接应,二队等到库支军营大乱后再次引爆,同样往南撤离。”   一条简单的路线图绘制完成,叶央的计谋并不复杂。   两支队伍趁夜潜入,然后一队先引爆火药造成恐慌,库支人若有幸存,大乱后定会向发生巨响的区域靠近,试图查明情况,这时再次引爆,大祁士兵混在人群中伪装成库支人呼喊“撤退”,吓破了胆子的库支蛮子便更人心惶惶。   只要有一个领头逃跑的,就会有一群跟上。   而这个计划里的变量,一是潜入的过程不会太顺利,二是顺利潜入后,一旦火药意外爆炸或范围太广,很有可能造成那些大祁士兵的伤亡。   “至于我,在安排一队引爆后,立刻同二队汇合,等到第二次爆炸显出效果再同二队撤离。还有谁不明白的?”三十六个脑袋点了点表示很明白,叶央用脚抹平了地上的草图,又重复一遍,“潜入,引爆,撤退,就是这样……等回来后,再打两只山鸡给大家换换伙食!”   那日的两只山鸡,后来都归了执行潜入任务的三十六人,或者说三十六个死士。叶央有幸分到了一截鸡脖子,把骨头缝儿里的肉都啃得干干净净。   李校尉初听此言忍不住想笑,随即深深地叹了口气,有句话几乎脱口而出。   可惜叶央没给他说话的机会,抢先道:“库支一旦有撤退迹象,就由李校尉你带神策军其余人将残兵逼退至雁冢关外,然后牢牢守住。至于前方的库支士卒可先不去管,一律交给邱老将军。”   “是。”李校尉挠了挠脖子,一口应下。   该交代的都交代了,叶央站起来跑去查看火堆旁烘烤的硝石木炭。离水源近了不愁吃喝,但也要防止火药受潮不能发挥作用,目前她还未下令调配,只是将原材料分开烤去水分,再用布料一层层裹起来。   军中物资不足,想要凑足布料还搭上了不少士兵的衣服,将硝石等物熏得臭烘烘的。叶央身上的气味自然也不好闻,没条件洗澡又连日高强度运动,汗水裹得全身黏腻恼人。   现在却不是挑剔的时候,草草吃了些东西她便找了块未生太多杂草的地方合眼休息,枕着一块青石,鼻间呼吸着湿润的泥土气息,竟就这么睡着了。   子时二刻,叶央在一轮上弦月的照耀下醒来,伴随着蛐蛐的叫声弹掉了爬到自己手背上的一只黑色甲虫,茫然地环顾四周,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感。   神策军所有人都横七竖八地和衣卧在地上,因夜间有行动白天又太疲累,哪怕他们现在躺钉子上都能睡着,只有一些负责看管火堆的人还醒着。暗淡的火光也无法驱散夜间潮气,离晋江城近了怕库支探子发觉,叶央并未命令众人扎营燃火,只维持着几个小火堆来烘烤硝石和木炭。   叶央活动着僵冷的脖子,才走了两步李校尉和离得近的士兵就醒来,警惕地望向周围。   “快到丑时了。”叶央淡淡开口,说着死亡的预告。   李校尉一骨碌从地上爬起,精神满满干劲十足,问道:“可要开始配制黑火.药?”   “嗯,偷袭的三十六人随我来,其余人完全熄灭火堆后开始行动。”叶央拍了拍脸颊扭动手脚,让自己赶紧进入状态,“记住配制比例,硝石要多一些。”收集到的硝石杂质太多,想要发挥作用只好加大比例。   不多时,全军上下悉数醒来,两千余人竟无一人窃窃私语,全部沉默着整顿行装,可见这支大祁曾经最锋锐的宝剑并非浪得虚名,军纪严格到了何种地步。   叶央也打开自己从京   ☆、第67章   时不我待!   初见成效的兴奋没有持续太久,这里毕竟是危机重重的敌军大营。   混乱里叶央死死盯住来往晃动的影子,试图找出空隙穿过,但终究没寻到机会。虽然小炮仗经验丰富,以防万一,她还是尽快赶到二队那里为好。   当睡梦中幸存的库支人被一声声巨响惊醒过来时,手里个个都提着兵刃,还夹杂着几个弓.弩手,一手拎着箭囊一手提着长弓,上衣都没穿好。而当他们看见那些被炸成飞灰的营帐后,除了庆幸自己还活着,就只有愤怒。   “祁人偷袭了!”用叶央不明白的语言大声交谈,库支士兵在战场上的勇猛并非只有蛮干,迅速地穿起护甲,握着长.枪利剑的手也变成了进攻姿态。   只是突如其来的巨响和烈火,让他们列阵时的脚步犹豫了几分。   “聚在一起吧,等着被我们再次打败。”扫了一眼浓烟冒起的位置,歪歪扭扭几乎能连成一条线,将库支营地截成两段。叶央在心里说了一句,库支人五官粗犷头发蓬乱,很是健壮,细看能瞧出和大祁百姓的不同,可再怎么细看,也分辨不出当年是谁攻入了定城,是谁攻上了雁冢关。   没关系。   叶央抹了一把额头沁出的汗水,重复道:“没关系,总有一天,我会把你们一个个都干掉。”   因为绝大部分库支士兵都从营帐中出来了,她前进的路分外艰难,瞄到的空隙也分外少,几次险些被人发现,几乎到了寸步难行的地步。   天无绝人之路!外头的人越来越多,前进时左右都有一小队库支人接近,叶央冒险钻进了一个军帐,里面居然是空的!似乎人都出去查看情况了,没人留意到某个猫腰走路的少女。   “来人,有刺客!”还未来得及喘口气,营帐外又一阵大乱,脚步声有目的地往某个地方而去,叶央心说不好,看来神策军的某个人被发现了!   紧接着是近在咫尺的轰隆一声!   叶央没有防备,只觉得气浪滚滚而来带着逼人的灼热,藏身营帐的顶棚突然消失了,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滚去,不断有燃烧的火雨落在她身旁,几乎要烧着头发。   爆炸之后有一瞬间她头痛欲裂,什么也听不见,茫然地睁着眼睛环顾四周。叶央站在火场边缘,眼前是支零破碎库支兵的尸体——刚刚在离她很近的地方,有位队友被人发现,不得已提前引爆了身上背的黑火.药!   叶央不知道那人是谁,也没有时间将他的尸体拼凑起来,用力拍了拍脸颊让自己集中注意力,借着库支人因恐惧四散开来的机会继续向前奔袭。   三十六人,出发前她记住了每一个的脸,就像当年的叶央做的那样,若是有谁死了伤了,她侥幸存活一天都要报仇!   快一点,再快一点。   此番偷袭,叶央还是有考虑不周的地方。比如第二队的人可以趁第一轮爆炸时潜入,但若有一人在库支军出营查看情况时没有走到预定的位置上,那么被发现的几率就会提高很多!   唯一庆幸的是她已经预料到了足够多的状况,也吩咐过众人,点燃火药的顺序一定是从北到南,只有看见最北边的火光,其他人才能行动。所以现在有人意外丧生,剩余的十七个却没有自乱阵脚。   在商从谨和叶央改良配方之前,这个世界还没有热武器。所以火药对于大祁和库支都是新鲜东西,包括主帅在内,没有库支人知道刚才为什么会发出能把人炸飞的巨响火焰,“天神发怒”这个念头蔓延到了一些人的心上,但未接到主帅命令,谁也不敢轻举妄动,连脚步都迟缓了许多。   ——谁知道那要命的火光会不会出现在自己下一刻要去的地方?   叶央提气继续前进,弓着腰速度也不慢,必要时还匍匐前进,滚得全身都是泥土。   又艰难地走出五十余步,叶央贴着一个军帐左右探头,正欲向前时被人拉住了胳膊,小炮仗一双圆溜溜地眼睛看着她,小声道:“将军。”   同样躲在无人的营帐里,如此隐蔽,连她也没发现。   叶央的耳朵还不太能听见声音,只是从口型来判断他说了什么,摇了摇头,目光落在小炮仗背着的黑火.药上。   他们现在处于最北边的营帐里,正适合作为开始进攻的信号!   又耐心等了片刻,估摸着库支快整军完毕,叶央对小炮仗一使眼色,后者立刻会意,放下东西吹亮火折子。   “什么人?”   火源还未碰到引线,有个全身甲胄腰间佩着利剑的库支人闯了进来,一声断喝后急忙向外跑去,竟是要唤来同伴!   那人高大威猛,棕色的脸上还有一道伤疤,狰狞可怖。小炮仗想都不想,丢下火折子跳向他的身边,一跃身抱住那人双腿,坠得他行动不得。   呆滞不过很短的功夫,叶央也反应过来,拔出匕首目光凶狠如狼,直直捅向那人的心窝!   温热的血溅在脸上,等到那个库支兵再也不能挣扎的时候,叶央才明白过来她究竟干了什么。   “点火撤退!”受到冲击的鼓膜恢复了一些,叶央勉强开口,一张嘴下颌和耳朵连接的地方便一阵剧痛,声音微颤。   小炮仗捡起火折子重新吹亮,点燃引线后头也不回,立刻同她跑出营帐。   滋滋的燃烧声响起,叶央已经不需要担心出去后会被发现了,反倒希望围上来的人越多越好。果然,不再刻意躲避后,有不少库支人注意到了他们,气势汹汹地包抄过来。   叶央则是带小炮仗贴着脏兮兮的漏风营帐转了半圈,尽量离火药引爆的位置远一点,脚下不停直向西南。   库支人继续逼近,其中还混了个将领模样的人,在人群中高呼道:“拦住他们!”哼,以为绕到营帐另一边就能躲过他们的包围吗?   轰隆一声!上升的浓烟和一团炸开的营帐,在那个将领准备跟着绕过去的时候突然出现。不过这都不重要了,气体急速膨胀造成的巨大杀伤力才是真正造成恐慌的东西。就像把一个果子在掌心捏到极限直至破裂,那阵破裂的轻响让人有一种舒畅感。   叶央和小炮仗谁也没回头,抓紧敌军受挫瞬息即逝的机会继续向西南方跑去。象征着第二队进攻信号的出现后,又是接连十几声巨响,火光不仅照亮前方的道路,也让库支人难以继续维持对他们的追捕。   这一点,能保证叶央和二队的领头小炮仗从最北的地方向南方撤退,也最大可能的安然无恙。只是呈放射状爆裂的营帐杂物四下飞溅,有些碎片划伤了奔跑中的二人,叶央脸颊有几道擦伤,小炮仗更倒霉,额头被带棱角的石子击中,血流如注。   “穿库支军服的成一队暂留,我带剩下的人先走。”已经有几个队员靠拢过来,叶央喊了一声,并非贪生怕死,而是换上了敌方军服的人还有重要任务。   小炮仗点一点头,抹了把额角的鲜血,目光坚毅,遥遥送着叶央的背影离开。   “千万别死了!”跑出几步叶央还是回头,留下一句郑重嘱咐。   死不了的。   小炮仗把手拢到嘴边,和几个暂留的同伴尽量伪装成敌人惯有的粗糙嗓音,用库支话大喊:“撤退——撤退——撤退!”   刚凝聚起的士气,刚镇定下的情绪,随着再一次接连不断的巨响彻底粉碎。库支人从来没有见过此等异状,哪怕是主帅也闻所未闻!谁知道那可怕的火光和足以把人炸得粉身碎骨的东西会在哪里出现?   听见撤退的命令,已经有胆小的库支人向后了半步,意志坚定地同样犹豫起来,小炮仗喊得声嘶力竭,终于看见库支人陆陆续续地向后躲去!   “是他们,是祁人搞的鬼!”有个小兵发现了混迹在人群里的神策军队伍,但声音淹没在急哄哄逃跑的人群里,没人注意到他。   周围有几个听见的,也只是在惊惧交加之中瞥见了神策军撤退的身影,无一人敢追击。在弄清楚大祁拿出的是什么玩意儿之前,除非主帅下令,谁也不愿意冒险。   逃命要紧!   叶央呼呼地喘着粗气,身影如灵活的小兽没入树林中,夜间湿润的水汽蔓延上来,她突然泄了气力,撑住一棵树呕出半口酸水。   血肉横飞,亲手结束的生命,泛着焦糊味的尸首。这时候才回忆起杀人时的感觉,叶央双手微颤,低头看着衣袖上的血迹,在月光下那是一片黑褐色的沉淀,重重得坠进她心里。没有恐慌,不会自责,她急速的呼吸只是因为跑得太快脱力了。   如此适应让人很不可思议,叶央心里更多的是痛快。   ——终于,她终于从定城那个只会哭泣夜不能寐的孱弱女孩,变成了如今坚定的战士!她还能做到更多!   “活着的,还有几个?”又咳了两声,叶央撑着树直起身,抹了把嘴角,“活着的吱一声!”   她不敢回头,生怕得不到任何回应。   “将军,老猴儿在呢。”“大脚也跟你回来了!”   接着零零散散冒出不同的声音,叶央松了口气,清点起人数来。带去的三十六人,除了小炮仗那七个穿着库支军服负责煽动敌军撤退的,眼下竟有十九人活着回来了,加上她就是二十个!   深入敌营走了一遭,竟没有全军覆没!   叶央动身时就抱了必死的勇气,现在心一松竟然差点站立不稳,大笑道:“回去后以酒祭天地,敬没回来的那些人!对了……不要叫我将军!”   “是!”众人齐喝一声,个个累得不轻,或趴或躺歇在地上。   从怀中摸出木哨子,叶央运气吹了起来,悠长的声音在林中响了一阵。若神策军的支援在附近,他们听见后便会现身。   不多时,黑暗的林子里冒出了一个个大祁士兵的身影,远处还有战马沉稳地缓步走来。因为林中不宜急行,骑兵均未上马,凭一双脚走过来的。   “李校尉?”叶央心中一喜,冲着那群人挥了挥手。   火把逐一点亮,最先露出来的果然是李校尉那张长着浓密胡须的黑脸,看见她先是想笑,接着立刻扭头喊:“谁那儿还剩着伤药,快拿些过来!”   微弱的火光映衬下,叶央右小腿外侧许是被爆炸时迸溅的锋利物体割破了,血流了一片,在地上形成一串濡湿的脚印。   “我就说刚刚跑的时候有点走不动呢……”叶央的脸因失血而苍白,勉强地咧开嘴角笑了笑,“包扎好就没事了。”因为耳朵里还有嗡嗡的杂音,影响听力,她说话时声音很大。   人在注意力高度集中或紧张的时候往往意识不到身体的疼痛,猛地松懈下来立刻撑不住了。吃痛之余叶央想了想,应该是和小炮仗分别之前受的伤,那时候有一次爆炸离她特别近,还炸了一个较大营帐的支柱,里面木屑棉絮一阵纷飞。   对了,小炮仗呢?   叶央想到这里立刻扭头望向众人撤退的路线。按说小炮仗他们七个也该回来了。   李校尉知道统帅在担心什么,出言道:“放心,老李在来路上埋了东西,只要出了库支大营,就能帮他们平安得返。”说完递上去伤药布条,让她自己包扎。   随意把伤口处捆了两匝,叶央已经感觉到那地方的流血量明显小了许多,于是把伤药省下留着给旁人。正在这时,远远有一队人向林中跑来,她目力过人,定睛一看,打头那个鲜血糊了半边脸的,不是小炮仗又是谁?   不过他的身后还跟着不少库支人,个个提着刀咬牙切齿,一副死也要追击的架势。   “您看,来路上我们把剩余的火药都埋了,只消发一支火箭,便能再给库支一个教训!”李校尉说的眉飞色舞,凶恶的五官舒畅很多,冲小炮仗大喊,“你给老子快点!”   在林子的边缘果然有几个麻袋半掩在地里,就像秋收时露了一半的萝卜。按照小炮仗现在的速度,只要库支不派骑兵追来便能在他们跑过的时候点燃火药!   “再快点!”叶央也跟着喊了一声。   库支的主帅并没有派出全部的人往这边来,不是谨慎,而是驻扎晋江城外的邱老将军已经带兵猛攻了!   箭头上绑着浸了足足火油的布条,此时正被点燃搭在弓上。叶央看着李校尉有条有理的安排,突然开口道:“让我来罢。”   光是刚才的复仇还不够,她要的更多。   沉心静气,叶央接过长弓,将燃烧的一支箭架在上面,等待神策军的人尽数归队后发出致命一击。她的侧脸镇定决断,眉长入鬓,眼角带着三分傲气,嘴唇抿起勾成了一副神气坚毅的模样,任凭牛筋所制的弓弦将未戴护具的手割出一道血痕,将弓弦拉得紧绷。   “趴下!”李校尉心领神会,在她身旁又出言提醒。   小炮仗和另外几个人早领教过新武器的威力,知道怎么回事,二话不说立刻抱头俯卧在地。而身后的库支军尚摸不着头脑,打头的将领眼睁睁地看着一支燃烧的利箭携风而至,那火苗险些熄灭,却在落地后坚强地晃动一下恢复光芒,照亮了地上那几个不曾被留意到的普通麻袋。   他僵硬抬头,生命中最后看见的,是远处隐约一个纤瘦挺拔的少女轮廓。   “砰——轰!”   叶央的眼睛亮晶晶的,膨胀的火光像烧在她眼睛里,用比平时大了一倍的声音吼道:“神策军听令!协助镇西军,将库支赶回雁冢关外!”   “是!”   骑兵上马,弓手搭箭,在李校尉的指挥下列阵成型向前压进。小炮仗艰难地从乱军中抽身来到后方,耳朵同样被震得不轻,暂时听不到人说话。   叶央数了数,他只带回了四个人,看来在撤退时又折了两个进去。   “第一轮压制后,捡库支的长兵器,去打扫战场。你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不用担心。”她把话说的很慢,等那些人理解后迈着微瘸的步子跟上神策军。   补刀这种活儿,正适合突袭幸存的二十五个人做。叶央身上只有短匕首,这在两军交战时是极为不利的,需要赶紧捡些得手的兵器。   东边隐隐有金戈声传来,邱老将军在前线的战况也正激烈。雁冢关附近的库支早就被三番两次的巨响吓破了胆,一些早就撤退回关外,另一些不过是余勇流寇,绝对胜不过战意正浓的神策军。   一次久违的胜利,叶央没有食言!有朝一日,她定能收回定城,为父母和二哥报仇雪恨!   这一场突袭持续了很久,直到天际泛起鱼肚白时才渐渐停息,最后一个负隅抵抗的库支人终于在雁冢关内倒下,虽然没有见到邱老将军,但镇西军的人已经牢牢地守住了这里。   “报,一支库支流军向北逃窜,人数约二百,是否追击?”护甲残破的斥候躬身在叶央面前行礼。   叶央稳稳坐在马上,小腿已经不再流血,仍然精神十足,立刻道:“当然追!还能再战的随我来,负伤的留下打扫战场,切莫逞强。”   宜将剩勇追穷寇,有人这么教导了,叶央也很乐意学一学。   雁冢关内以北就快到晋江了,水源更加充沛,油松侧柏白榆等构成了深深浅浅的密林,靠近水源的地方甚至生着毛竹。林中道路错综复杂,很适合躲藏,如果那二百库支士卒隐入林中,将成为大祁雁冢关内的一个不小威胁。   天色渐渐大亮,众人简单喝了几口水润润干裂的嘴唇便急急上路。叶央在定国公府时就很勤快,对日出的景象素来不陌生,两年来无数次都看着太阳升起,不过此时头顶的天空总有枝叶横生,倒看不真切。   谨慎,警惕,不放过任何一丝细节,参考斥候的报告,叶央很快发现了草丛中一片被人踩踏过的痕迹,鲜血泼洒的痕迹,还有利刃砍断的树枝。   “二百步兵,没有马,很多人受伤了……这里曾经发生过打斗?”她走到痕迹旁俯身看了看说出结论,李校尉立刻点头,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会有打斗,莫非库支人内讧了?   久经沙场的老兵能瞧出细枝末节透露的信息,可没想到如今有个第一次上战场的少女也如此经验丰富。她沉稳得完全不像个孩子,甚至超过了当年的叶骏将军!   丧家之犬走不了多远,叶央相信那二百库支步兵就在附近,当下命众人骑马追击。尽管林中不宜骑快马,但总比走路有效率一些。   又沿着血迹持续向北不久,叶央总算略略解了些心中的疑惑——不远处横七竖八地倒着二十余名穿库支军服的人,血泼洒的到处都是,随着太阳升起天气炎热,已经吸引了些蚊虫。   奇怪,神策军应该是第一支追击他们的队伍,怎么库支人会先倒下了?   叶央满腹疑惑地上前,走路仍不利索,李校尉无奈,于是跟上。   新统领的确出众,就是有些小地方还很迷糊。她不知道自己能派手下去看看,基本上什么都自己来。   叶央扫了一圈那二十余具尸首,挑了个人决定检查一番,心中还是残留着些许不解,还是得观察一下这些人的死因为好。   选中的人个子相对来说不高,在其他健壮的库支尸首对比下更加矮小,身上皱巴巴的军服也大了一号,显得分外突兀,正脸朝下趴卧在地上,看不见脸,双脚无力地贴在地上,身下一片浸满了鲜血的泥土,兵器垂在手边。   小的东西往往威胁性也低,她下意识如此认定,撑着右膝弯下腰,把那个背朝上的小个子库支兵翻过来检查。   “这不妥,还是我来罢。”李校尉看不下去,决定帮叶央处理。不就是检查死因和兵器嘛,新统帅带来了威力巨大的武器,可这种活儿他也会干!   不对!   李校尉甫一开口,叶央心中那一丝淡淡的疑惑马上蔓延开来——她知道哪里有问题了!   这个人的军服!哪怕再怎么矮小,一个打过仗的士兵也不可能穿着如此不合身的衣服,一定要进行改动。可眼前“尸首”身上的军服更像是从别人那儿直接扒下来的,草草卷起袖口裤脚后套在身上,伪装成诱饵等她上钩!   这个念头在叶央脑海中一闪而过,转瞬消失。动作到底慢了半拍,那个脸上沾着血的小个子随着她翻身的动作睁开眼睛,目光锐利,手边的一把短刀直直刺向叶央!   ☆、第68章   叶央半蹲在那人右侧,彼此离得极近,李校尉在他脚边探头看着,两人心底同时划过三个字。   中计了。   “铛!”兵刃交接发出一声脆响,叶央几乎是下意识地拔出匕首阻挡那人刀锋,卸去对方攻势后就地一滚,撤出三步去。   从前的工作性质决定,谨慎是她固有的习惯,如今也带来了好处。叶央心有余悸地琢磨,要是她个子更高或离得再近些,恐怕现在已经负伤了。   “小心!”反应过来后,李校尉也抽出随身的宽脊刀向那人砍去。对方个子瘦小却是极其灵活,迅速退开露出一个冷笑。   周围又三三两两站起来几具“尸首”,看来这地方并不都是死了的库支蛮子,起码那些一开始后背朝上趴着的的都是活人,个个起身后都手握兵器盯着神策军。林子里连一声鸟叫也无,有一种剑拔弩张的寂静。   叶央疑惑地同那个小个子对视,对方一击未中后并未立刻攻击,反而像等待什么一样与神策军对峙起来,被团团围住也不见半分慌乱。一击之间,她已经试过了小个子的功夫兵器,自己手里拿的匕首是商从谨所赠的皇家贡品,而对方手里只是普通长刀,握刀的姿势很不娴熟,看来功夫也高不到哪儿去。   但叶央小腿受了伤,行动不便,想要一招制敌还有些困难。   “要活口。”她和李校尉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一前一后将小个子围了起来,不过心里叹口气,已经做出了迎战准备。   果不其然,小个子只是略一衡量便将突破口选在了叶央身上。脸颊脏污但仍能看出是个女人,年岁还不大,不揍她揍谁?   保命的吹箭上涂有剧毒,显然不适合俘虏对方,叶央只好握着匕首等待那人冲上来,一个身影在她眼中不断放大。   近一点,再近一点。   当小个子和她的距离足够短时,叶央终于窥见他动作中的疏漏,将重量放在没受伤的那条腿上,投怀送抱一般靠了上去,左手五指呈鹰爪状袭向胯下,匕首去势如刀直取对方脖颈。   小个子的脚步略微凝滞,一招之间已经被叶央的匕首架上了喉咙,李校尉也没闲着,宽脊刀的刀锋抵住他后背,反剪双手,让小个子一时间动弹不得。   神策军这一支追敌的队伍不到三百人,尽管中计,但凭借人数优势,还是把那不到十个的偷袭者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叶央更加不解。   就算她带来的精兵神勇无双,可敌人的战斗力也太弱了,随随便便一打便丢了兵器,只是眉目间视死如归的坦然无畏,让他们绝不会开口求饶。   “杀——”已经控制全场尽数俘虏对方,林子深处突然冒出来一阵喊杀声!   陆陆续续不消片刻,更多的人从林子里冒出来,约二百有余,这回却是神策军被包围了!不等叶央命令,除了压制俘虏的人,其余战士全部摆出了备战姿态,弓弩手站在最中心,闪着寒光的利剑瞄准敌军。   神策军经过激战,本身疲累不堪,若追击库支残兵尚可,但眼线包围他们的人,明显精力充沛战力十足,只是武器护甲并不精良,最好的不过也只是提着短刀,至于衣服则是穿什么的都有,还有好几个光着上身的。   疲兵打穷兵,谁会赢?   但因为小个子等人全部被活捉,敌人的脚步相当犹豫。两军对峙,被包围的神策军和敌军之间谁也没有轻举妄动,神经却已经紧绷到极限,仿佛只要一片叶子落下来,都会打破这种诡异的平衡!   “且慢。”叶央的匕首仍架在小个子脖子上,扯着他向前走了几步,换来个恶狠狠的白眼仍不介意地做起介绍来,“我叫叶央,暂掌大祁神策军,有圣上亲赐鱼符为证。敢问尊下是哪路的英雄?”   李校尉脸色一变,看见叶央缓缓对自己点了点头,也不再开口。   “呸,鱼符拿过来我们又分不清真假。”包围他们的人还没吭声,倒是命在别人手里的小个子俘虏先说话了,内容很不客气,“叶央?你算什么东西,也好意思提这个名字,叶骏将军泉下有知,定不会放过你!”   叶央……突然失语了。   不过有了小个子这一番话,她倒完全放下心来,手一松收回匕首,同时示意神策军的其他战士道:“都歇一歇,放人罢。”   李校尉也明白了怎么回事儿,帮腔道:“统帅有令,莫敢不从……小炮仗你给我把刀放下,晚上那火药这么烈居然没炸残你,还跟来了!”   小个子一得自由,立刻抽身欲走,叶央忍着小腿的疼痛,重重踢了他一脚拦下他的动作,笃定道:“你不是库支人。”   不仅是小个子俘虏,连包围神策军的所谓敌人也没一个是库支长相的,没有统一护甲兵刃,那群家伙甚至连军队都算不上!   他们是大祁的子民!   “你可以看看我们的战马兵器,都印有大祁的标记。”叶央笑了笑,朗声道,“是自己人!”   神策军有不少身上还带着伤,风尘仆仆地赶来追击库支,怎么都不像是伪装的。叶央先命令自己人收了兵器,空出两手对小个子说:“虽然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听说的我,但我真是叶央。”   对方还未答话,远处有个光着膀子只披着些绿藤的汉子冲这边吼道:“老大,这些人的衣服和邱将军手下的差不多!”   叶央下意识扭头去找他口中的老大,没想到身旁的小个子开口了:“……是挺像的!”   他是这群人的老大?   干瘦干瘦的,看不出来居然是个头头。   想到自己也拿了神策军的鱼符,叶央又觉得一切可以理解,笑咪咪地去拍他的肩膀。对峙的双方暂时收起兵刃,可眼中戒备没减少半分,小个子滴溜溜转来转去的眼睛仍然充满狐疑。   叶央不是个爱废话的人,目前为止讲过的大道理,一是让云枝放弃不成熟的念头,二是让神策军重新振作起来,于是把解释的任务交给了李校尉——反正统帅不必什么都亲自动手嘛。   五大三粗的李校尉心细如发,同小个子一核对,几番交谈下来也理清了误会的原因。   神策军和他都接到了库支军向北逃入林中的消息,赶来追击残兵。只不过小个子他们是从另一条路进山林的,所以一开始双方未有机会碰面。由于没同邱老将军汇合神策军便出发,所以小个子的手下也没见过他们。   ——都是自己人,一场误会让他们以为对方是敌军,差点儿就打起来了。   “追击残兵,你们怎么连件像样的护甲都没有?”叶央腿伤难耐,还是熬不过骑在了马背上,整顿全军原路回去,一边问小个子。知道大祁国库不富裕,但今天才知道空虚至此,连件士兵的衣服都不给了?   闻言,那个正在擦着脸上血迹的小个子男人面露尴尬,走在叶央的战马旁,回道:“这个……咱们还不是朝廷的兵。”   踢踏的马蹄声顿时停住,叶央惊讶之下收紧缰绳,战马误以为是收到了命令,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小个子走出几步她才催马前进,追问道:“那各位是?”   “晋江城郊,一山匪尔。”小个子纠结半天,丢出一句文绉绉的话来,很心虚地抬头看了眼叶央。   竟然是山贼!叶央又细细打量这些人,包括小个子在内,眉目间都有种凶悍之气,肯定不是普通种田的百姓。   原来小个子叫做管三。听这姓名就知道家里并不富裕,不然也不会给儿子连名字都不取,单以排行称呼。管三祖上好几代都是盘踞在晋江城郊外山林里,当山匪的。这里从前是雁回长廊的商队去往京城的必经之路,大商贾来往频繁,打劫属于世代传下来的手艺,报酬颇丰非常熟练。   可惜到了管三这一代,库支侵边,来往商贸也阻断了,再加上管小三的大哥二哥都死在雁回长廊,他恨库支人恨得要死,继承了组上传上来的生意也没心思经营,想投诚又怕被砍头,只好窝在林子里和手下种田为生,过上了如普通农户一般的日子。   直到雁冢关一破,晋江城危在旦夕的时候,邱老将军差人前往管家寨,将这群人招安,管小三儿才如愿以偿地投了诚,为了获取信任,投诚后的第一战便准备得格外用心。   神策军偷袭库支军营,管家寨现首领管小三儿就作为应援,在爆炸声响起的时候负责追击慌乱撤退的敌军——没有锋利的兵器和结实的护具,山匪们依旧无可畏惧。   叶央一直很讨厌“为了生存不得的如此”的借口,都是长手长脚的大男人,哪怕种地也饿不死,抢劫算什么本事?但同样是打家劫舍,没杀过人只抢过钱,再加上诚心悔改,管小三和他的手下还算可以原谅的那一批。   不多时她就打消了心里淡淡的反感,还让李校尉等人不要介怀。   官匪可是天敌,万一没有因为误会打起来,却因为互相看不顺眼打起来,那可就遭了。   “将军是明理之人。”管三郎很感动,“只是我能不能提个要求……”   叶央点点头,“你说。”   “能不在同神策军将士介绍我们的时候,把我的名字叫成小三儿吗?”他并不明白这个称呼的另一层含义,只觉得叶央像称呼小孩子一样的口吻让人很不痛快。   少女声音不够清亮,仍带着几分沙哑,叶央笑了半天,几乎快喘不过气了才回答:“谁让你看着跟孩子似的,个头还这么低。”刚刚才知道管小三今年都二十多了,却只比她高了半个头,叶央还以为他瘦瘦小小仍是孩子呢。   管大管二两个哥哥都生的人高马大,但轮到三郎时正逢战乱,吃不好睡不好,便耽误了长个子,管小三很郁闷,忍不住反驳道:“你还没我高呢。”   “但我还有机会长个儿啊。好了好了,我有件事想同你说……”叶央还是笑得下颌酸疼,又觉得左耳洞里有点刺痒,伸小指掏了一下,却闭上了嘴巴。   “什么事?”管小三集中注意力听她说话,可等了半天还是没下文,催促了一句。   “回去再同你说。”叶央脸色微变,勉强地笑了笑,“反正对你们管家寨来说,是个好事儿。”   管小三和其他山匪都是步行,角度略低,有些细节看不清楚。骑马跟在叶央身边的李校尉却是瞧见了。刚刚她小指头在耳洞旁转了一下,竟带出来一丝血迹!   叶央心里有些忐忑。   耳廓渗血,受伤的原因好查,定是夜袭库支时被巨响震伤了鼓膜,但这个世代的医学水平到底有限,没法进一步检查伤势。她屏息凝神留意附近的动静,左耳的听力的确不如从前,捂住另一只耳朵却还能隐约听到声音,只是嗡嗡的杂音太吵。   还好没失聪,看来得养今天。对了,还有那活着回来的二十余人,也得用烈酒擦擦耳道,检查一下听力。   只有基础治疗知识,叶央却觉得很够用,心情轻松连马蹄声也轻快了许多,似乎下一刻就要赶回晋江城郊了。   管小三被派来围堵库支残兵,邱将军并不是只想着让他们戴罪立功,而是这伙山匪在林子里活动了数年,对地形熟悉得很,知道该走哪条路。他们是从晋江的方向来的,只发现了几个库支残兵,就地开打后仗着人多赢了。叶央率神策军行进时的踪迹早就被发现,山匪们以为是敌人,于是在前方伪装成混战后尸横遍地的样子,等着他们上钩。   不过两队人马一前一后进了山林,几乎把能藏人的地方找遍了。往西北方向才是库支领地,并未发现残兵踪迹,那些人总不可能去东南方。叶央和李校尉一合计,还是率兵先同镇西军汇合——打了半宿,众人已经疲惫到极限,再加上未携带任何补给,叶央都饿得前胸贴后背,更别提那群大男人了。   晨风微凉,露水被太阳蒸干后那股凉意没能保持太久。叶央困饿交加,在坠下马的前一刻终于看到了镇西军营地的深色帐篷,井井有条地点缀在平地上,几乎望不到边际。   四角的简易军帐用三根支柱交叉支撑,顶上罩着厚厚的毡布,前后都有一道门帘可通风,此时门帘卷起却没什么人,零零散散的几个士兵守在营地附近。   “胡饼!肉!”叶央赶紧下马把缰绳往李校尉手里一塞,跟看见亲人一样跑向最近的镇西军士兵,“兄弟,有没有吃的?”   “站住!”本该是两军汇合的温馨场面,谁知冷着脸守营的小兵根本不吃那一套,手中长枪锋利,定定地指在叶央脸上,“李校尉,这人是谁?”   他明显和李校尉很熟,长枪顶着叶央却没和她说话,将问题又重复了一遍。   “……那是我们神策军的统帅,圣上派来的。”李校尉很尴尬地拨开他的枪头,介绍起来,“叶骏将军之女,叶央。”   叶将军的女儿?   那个小兵神色一震,很快将她上下打量了个遍,费了好大力气才咽下那句“圣上怎么会派个女人”,开口道:“见过将军,望将军恕罪。”   “陛下只是命我暂掌神策军,并未给封衔。这里说话算数的还是你们邱老将军,以后可莫要这么称呼我。”叶央摆摆手,四处看了看,“邱老将军可在这里?劳烦带我去见他。”   不管是什么身份,总要见一见真正的主帅,商量一下神策军在哪儿扎营,每日供给粮草多少才是。眼下大营里的人数并不多,想来都是去打扫战场了,可主帅不会亲自去割人的耳朵。   大祁计算军功的方式,就是敌人右耳。一场战役里若是不分胜负,则双方暂退兵,等着下回再打;若是赢了,则要去战场上割下敌人的右耳朵计算军功,然后把还能用的羽箭刀枪都捡回来——这叫打扫战场。   “请随我来。”小兵虽然满腹疑惑,但以他的身份还没资格去问叶央问题,便在前头带路,引着她和李校尉往中军帐走去。其他神策军战士则先自己找地方休息,吃喝恢复体力。   叶央走出几步,折回来对管小三道:“你就和神策军一起吃喝休息,不用见外。我是统帅,他们都听我的。还有……刘副校,去寻些烈酒让夜袭的那二十余人擦擦耳朵,若发现出血不止或听不见声音的,赶紧报告给我。”她声音不小,周围几个战士也都听见了,无人提出异议。   瘦巴巴的管小三正愁不知该如何自处,有了叶央的话才放下心来,谢了又谢。叶央却是另有盘算,对他的致谢受之有愧。   叶央琢磨的是,能不能将这一队山匪编入神策军呢?   商从谨他爹的要求,自己应该是完成了一半。守住晋江城将库支赶出雁冢关,尽管大祁的将士还没站在雁冢关的高墙上,只和库支人隔着一道关口,但怎么也算收回来了。如此一来,皇帝就会放弃让镇西军收编神策军,这支当年由叶家祖先亲手带出来的队伍得以保留。   可庆幸之下唯一的问题就是,经历昨天一战,神策军的人数越来越少。尽管叶央只是负责偷袭,并未直接参与交战,却很清楚兵刃交接是如何惨烈——她初到时神策军两千余人,如今只剩一千五百左右。   能得以保留,就要想办法扩充队伍。正好皇帝在考虑改军制的事情,不如等到军制改后吸纳管小三的队伍?山匪们就算不愿世代成为军户,也能为叶央所用。   这么一想脚步顿时轻快起来,叶央不觉得腹中饥饿,耳朵也不怎么疼了。有了后备军,又让库支吃了个小教训,这几天过的还算圆满。   中军帐和其他军帐一般大小,只是门帘前多了两个士兵把守,看见叶央都露出惊疑不定的表情,却还是放行了。   邱老将军也应该知道新的神策军统帅是她,不过保险起见,还是等人通报过一声为好。叶央耐心地守在帐外不远,对李校尉道:“当头头就这点不好,有什么事都得自己操心。等拜过邱老将军,下回我就自己过来,你不用跟着,去和大家一起休息。”   指挥战士进攻的精神压力并不比深入敌营小,一夜过去李校尉同样形容疲累,同样和她硬挺着。   “老李不碍事!”人家一个还没他长子大的小姑娘都没去歇息呢,自己一个大男人怎么能认怂?李校尉把胸脯拍得砰砰响。   叶央笑了笑,正想说点什么,中军帐里隐隐飘出来的几句话却让她不由得停住了动作。   “算你小子命大!这么着都没弄死你,好,好!有老叶的风范!”这个声音浑厚,笑起来震得帐篷顶都颤了几颤,叶央并不熟悉。   可是下一个玩世不恭的清朗嗓音,却让她动作僵硬,眼泪夺眶而出。   “那是,我们叶家人,命素来大得很。哎,大夫你动作轻着点儿,我这是胳膊,不是柴火。”   脑子里还响着嗡嗡的杂音,叶央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不等小兵通传完毕便直直地撩开帐帘踏了进去,看清里面的人后怒斥道:“区区一个六品校尉,也好意思躺在将军的床榻上!”   叶二郎的表情凝固在脸上,有点想笑又有点不解,不如在京城一别时那么风度翩翩,或许是国公府少爷的脸和叶央一样脏兮兮造成的,又或许是他无力垂在身侧的右手显得很笨拙。   一个大夫模样的人正在帮他包扎起伤口,听见声音回头看了一眼,又专注手中没完成的动作。   另外一个头发斑白的男人正坐在地上,看见叶央进来,只愣了片刻就开口:“京城来的圣旨说,把叶骏将军的女儿也派过来了。我还道是谁假传了圣意,今日一见,虎父果然无犬女!建朝前有平阳长公主执掌一军,如今叶家女儿也不差!”   中气十足的男人一开口,叶央便明白了他的身份,抱拳行礼道:“……鱼符为凭,圣上亲旨,命叶央暂掌神策军,听您号令,见过邱老将军!”   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自称。末将?显然不对,叶央还没封衔。民女?更不对,怎么说也是个小统帅,干脆报上了自己的大名。   邱老将军的眼睛清澈,眸中精光不输任何一个壮年男人,此时除尽甲胄坐在案前,脊背挺直腿却没盘起,看来一条腿曾经受过伤。   对于来述职的手下,他也没见过这样的。有平阳长公主的例子,女人掌兵到底也是新鲜事,更何况叶家的女儿少时有功,现在却仍是小孩子——要不然,怎么会哭得这么厉害呢?   半晌没等到邱老将军的回答,叶央终究沉不住气,站起来快步走向榻上的叶二郎,扯起他的衣领子大声道:“库支人怎么没弄死你!怎么也不知道给家里去个信!祖母以为你死了知不知道!”   “知道,知道……”妹妹的动作太野蛮,牵动了他一身伤口,叶二郎勉强挤出一个苍白的笑脸,还能活动的左手摸了摸叶央的头顶,却摸到一手沙土,“咳,你怎么跑过来了?”   ☆、第69章   其实,叶央挺忙的。   手头上要做的事有三件。一是尽快述职,安排一下神策军的去处和补给,从邱老将军那儿领命,商量一下如何彻底守住雁冢关;二是告诉将士即将改军制的消息,同时收编山匪队伍,这件事越快落实越好;三是找个大夫,检查一下耳膜的伤势,再确认有没有其他士兵也出现耳中出血的情况,再赶紧吃顿饭。   三件事同样紧急,同样重要,可叶央还是义无反顾地都暂时放弃,反而冲到叶二郎身旁,抽了他一个饱含兄妹之间真情实感的大嘴巴。   “明明活着为什么不发封信给家里?再晚几天,大哥都给你守完百日孝了!”她劳累到现在,几乎没什么力气,动作很轻却让叶二郎疼得呲牙咧嘴。   吼完顿时觉得心头一阵畅快,连酸疼的肩背都好了许多。一直以来叶央都以为二哥死在了那夜的雁冢关,没想到人现在好好地躺在军帐里!叶安南原先那种吊儿郎当的表情已经能看出沉稳来,面皮糙了不少,似乎比之前更有担当了。   此时有担当的人全身上下都是伤口,看模样比叶央还惨许多,疼得呲牙咧嘴还没忘了展现原先迷倒一片贵女的微笑,“刚才的话还没说完呢,你怎么跑过来了?”   笑容对叶央来说没用,她现在看蹄髈和鸡腿的目光都比看叶二郎热情,闻言回道:“你猜罢,反正不是偷着跑出来的。”   说完才顾得上打量二哥,他伤得极重,更令人心惊的是大部分伤口都因为之前处理不当,腐烂化脓了,如今军医不得不用工具将坏死的部分一一剔除,只剩下完好的,才能上药包扎。有些大伤口一经处理,都能看见森森白骨,但叶二郎一声没吭,沉默地等待包扎完毕。   “不会感染致死罢?”叶央心有余悸,没有抗生素的时候,她真的很难放心,“大夫,麻烦你找点烈酒泼到伤口上,这样便不会再次化脓了。”   经过数次受伤的教训,她认识到烈酒在这个时代是个好东西,有时候比药都管事儿。退烧找它,清洁耳道找它,杀菌消炎依旧找它。大祁的酒类度数不高,最多不过一二十度,叶央随随便便就能喝个千杯不倒。而北疆西疆由于苦寒,特产的绿豆烧一类白酒度数极高,凑合一下能当酒精用。   本来咬着牙装坚强的叶二郎一听妹妹的话,立刻变了脸色,“怎么那么长时间没见,你越来越狠了!”真要找来烈酒冷不丁倒在伤口上,非得把人活活痛死不可!   “别那么娇气,我这是为了你好。”叶央就差亲自去拎来一坛酒了,安抚的态度相当随便。   叶二郎哀嚎一声。   关键时刻,还是镇西军的大夫救了他,开口道:“叶校尉的伤已经处理完毕,撒些药粉也可防止化脓,您大可放心。烈酒只是缺医少药时的下下策,论效果却不是最佳。”   兄妹俩同时松了口气,叶二郎是庆幸不用再遭二回罪,叶央总算也放下心,两人又互相打量一番,都觉得在这个地方碰面实在神奇,有一大堆的问题要问,又不知从何说起。   “按时间先后来说,雁冢关那一夜怎么回事?”想了想,叶央开口,决定把整件事理个清楚,“我在京城时无意中知道了军报上的一些内容,那夜是你守关对吧?”   叶二郎半躺在榻上,自己拽了个枕头垫在后背,点头道:“没错,过了子时换岗时库支突袭,我苦战不过,受伤后因体力不支坠下关墙去,却落在树上掉入林中,无人发现才侥幸捡回一条命,昏迷了……大概数日,我记不太清了。但也因为摔成重伤,全身大半都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库支人将关口杀出一条路,闯了进来。之后雁冢关附近一二里都是敌军,我只有一边的手脚还能动弹,便往山林深处爬去,想绕路回到晋江城。但山路太险只得放弃,游荡在林子边缘靠露水和野菜为生,偶尔会远远地观察库支。昨夜你偷袭库支大军,我听出交战的声音,又匆忙往林子外挪动,才被镇西军发现,抗了回来。”   果真是毅力惊人,叶二郎能活动的部位有限,再加上山林道路崎岖,从雁冢关往晋江城去,每天慢慢地挪动,伤势一天比一天恶劣却没能动摇他的决心,哪怕是用爬的也要回去。   叶央一字一句听了进去,幸好现在是西疆的夏季,靠野果野菜维生只是吃得惨了些,倒不至于饿死。不过叶二郎瘦得惊人,额头滚烫还发着烧,现在能强撑着说话都是奇迹。   感叹叶家人命硬的时候,她解释道:“我从……怀王那里知道圣上很早就想扩充军备的消息,连爹爹也提过此事,便献计改军制。而后知道你战死,祖母和大哥都坐不住了,连新嫂子也哭了好几回,就呆不住了,恳请圣上赏我个机会,再将库支人赶回雁冢关外去。圣上便让我暂掌神策军,虽无封衔,但我今日果然做到了!”   她犹豫一下还是提了商从谨的名字,叶二郎听妹妹说的轻描淡写,心里却通透得很,清楚她是费了多大努力才能来到西疆。他从前就知道由爹娘一手抚养长大的妹妹不可小觑,没想到竟有如此本领,连皇帝都说动了。   两厢合计,来龙去脉便足够清楚,连邱老将军也知道怎么回事,他原先让兄妹俩说着话,并未插嘴,等一切交待得差不多了,才道:“改军制是何一情况?”   若是扩充军户,恐怕镇西军又要来一大批新丁了,紧张地战况便能缓解!   “我只说了自己的想法,圣上是否采纳却不清楚。”叶央一本正经地回答邱老将军,把主意仔仔细细解释一番。   “果真比现有的军户好!只要解决了一些问题,诸如新入伍的战士如何训练等,便能省下不少粮草,又可扩充大量士兵了。”邱老将军点点头,看她的眼神就不像单纯地看个孩子了,不过叶央比同龄的孩子高出许多,也沉稳许多。   该说的部分叶央都说个明白,也轮到她来提问,略一思忖后道:“将军,不知雁冢关现在形势如何?”   她还是最关心这个。   估计库支人被火药吓破了胆子,一时半会儿不敢轻易踏入关内,长远来看,却不能一辈子靠吓唬敌人,还是真刀真枪地打为妙。在知道二哥还活着的时候,叶央有种失而复得的感觉,但再强烈的喜悦,也只是让她击退库支的计划由“扛着火药去拼个你死我活”,变成了“从长计议”而已。   这具身体是别人的,而那个人比从前的叶央要强很多。在为父母报仇的方面,她从不敢松懈,以前是没机会,现在人就在西疆,怎么可能才尝到点儿胜利的甜头就缩回京城了?   邱老将军叹了口气,摇摇头,表情已经说明一切。   前朝时这里才是国之边疆,雁回长廊六城皆为库支领土。但改朝换代的时候库支大举入侵,当时大祁的皇帝御驾亲征,不仅大败敌军,连雁回长廊也顺便夺了过来。   所以论坚固程度,定城外的防线比不上雁冢关。   但雁冢关并不是一座城池,关口的大门也不够厚重,这就是个大问题。邱老将军让将士挖土填关口,暂时加固了一些,堪堪得用,却阻不了太久。   雁冢关口毕竟不够宽阔,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虽能不让库支蛮子一拥而入,但从此门大祁将士只能分批通过,也阻挡了他们的效率。眼下大祁和库支隔着一道脆弱的木门,正在对峙。双方若谁先登上雁冢关墙,就免不了被对方的乱箭射死。   一时间,彻底夺回雁冢关无望,邱老将军头疼得很。   “……正在对峙吗?”叶央念念有词。库支余勇仍存,大祁将士守住雁冢关内不成问题,可就怕贸然进攻,损失惨重,连守都守不住了。   邱老将军突然觉得,和叶央说话比叶安南更轻松些,这个快十五岁的少女于战事武学方面天资不凡极其聪慧,尽管生涩,却到了一点就透的地步,交谈起来毫不费力,解释了几句战况,她都能理解。   圣上果然慧眼识人。他暗自点头,又想起什么,连连问道:“叶央,不知你深夜击溃库支人所用何物?我听人说那东西能发出巨响,威力不凡,可否辅助我们拿下雁冢关?”   “回将军的话,我和……呃,怀王殿下在京城鼓捣出的火药,只不过将过年时放的炮仗改变些许配方,杀伤力就能提高数十倍。”叶央如实相告,“只是这东西,却不能用在雁冢关上。”   她早就考虑过火药,可自己毕竟不是爆破专业出身,掌握不好用量。如果要研究,以她的资质恐怕费时太久,得到确切的数据时库支人估计都打进来了。贸然行动,又害怕将雁冢关炸出缺口,实在为难。   要是商从谨在就好了,他擅长鼓捣这些,听说术数也学得很好,计算出合适的用量应该没问题。   不过眼下怀王离着西疆上千里,指望他是不现实的。看着邱老将军期盼的眼神,叶央又道:“火药威力尚不可控制,万一将雁冢关口毁伤,则为库支大开方便之门。”   进退两难。   邱老将军重重叹了口气。   论资格他比叶骏将军地位还高,所以惯称一声“老将军”,沙场上经验丰富戎马半生,可一声叹气却显得老了太多。   “邱老将军,会有办法的。”叶央看着他满脸的皱纹和下巴上一道旧伤,说了句很没意义的废话。邱老将军发愁的样子,很像她从前因为程序出了问题就皱眉苦练的那个上司,只不过程序有再大问题,删除重来是可以的,但战场上一输,多少人的命也要重来了。   能有什么办法呢?   叶央沉默着看二哥上完了药,又说了几句前线战况,叶二郎得回到自己营帐中休息,伤势太重连路都走不得,是被人架出去的。   “叶央你也回去罢,神策军在南侧已经扎营,你是统帅,应该住在神策军的中军帐里,再派两个亲兵于门外守着。”邱老将军勉强地笑了笑,眉宇间忧色重重,可小部下累了半宿,现在却不是能商谈的时候,“你的火药至少能保证三日内库支不敢来犯,我们有时间慢慢想办法。”   叶央满腹心事地点头,听到亲兵二字,又想到之前盘算的事,试探道:“老将军,若是圣上下旨改了军制,日后军户不再世袭,那我可否吸纳一些人编入神策军?当然,我是说如果。”   管小三要是想当兵,唯一的方法就是作为山匪被官兵抓捕,按照他以及他阿爹和祖父干过的事儿呢,审案的官员一发慈悲,就不会砍头而是罚没入军户——很明显管小三不想落个这样的结局,再说没有官员会如此傻。   要是改换军制就不同了,他有心弃恶从善,参军后数十年后仍是自由身,儿子想种地种地,不怕砍头还可以接着当山匪。   叶央相信管小三知道改军制的消息,会认真考虑自己收编的提议,就是不知道邱老将军意下如何,他可是上司。   没想到上司微微一笑,回答:“若改了军制,一军统帅考虑如何收编是不需过问我的。你统率神策军,我执掌镇西军,没有圣上此次下旨,我们还是平级。”   “暂掌,暂掌。”叶央知道他在赞赏自己,却还是受之有愧,“我还没有封衔,连个校尉都算不上,充其量说是军户家里出来罢了。”   大祁的镇边军,不管是北疆还是西疆,执掌一军的人都是这个队伍里最高的命令下达者,管理本军事务无须听从任何人的意见。叶央暂掌神策军,皇帝的旨意是让她战时协助邱老将军击退库支。换句话说,非战时,那一千多人让她怎么折腾都行。   没想到自己权力还挺大,有了提醒,叶央离开中军帐前最后看了那位老当益壮的将军一眼,抱拳告辞。   打扫战场的人回来时已近黄昏,整齐的脚步声回到营地后变得嘈杂而疲惫。叶央的军帐里只有她一个人,门口连个守卫也无,声音肆无忌惮地传进帐篷,却没把她吵醒。   半个夜晚精神高度紧张,白天又忙了许久,叶央终于撑不住,侧卧在榻上沉沉睡去。一坛开封的酒放在旁边,地上是一堆沾了干涸血迹的布条。因为用烈酒清洁过耳朵,又给腿上的伤换了新绷带,还拿热水洗了把脸,这一觉她睡得分外踏实而且舒适,几乎不愿醒来。   说来也怪,在家里时每天有吃不完的山珍海味,无需操心明天做些什么,叶央觉得很幸福,现在只是有张毯子能睡觉,她也觉得很不赖。   为了保护统帅,营帐里往往不会只住着将军一个人,哪怕叶央现在还不是将军,也该有人保护。只是她身为女子,出入间有太多不便,便一个人占了整个军帐。   神策军大半都休息了,回来的镇西军个个也都累到极限,只不过听说隔壁军帐里睡得是叶家大小姐,小挫库支军队,又有新鲜事,躺下时才七嘴八舌的议论几句。声音隐隐约约地传过来,叶央半梦半醒之间听到几个字,却来不及分辨是什么,便陷入更深的睡眠中。   “都安静,明天还有事要做,别吵吵了!”不知道哪个营帐里的火长吼了一句,让叶央陡然睁开眼睛,随即又无力地合上。   烦死人了!   她在心里嘀咕一句,眼珠转了转,突然觉得有个遗漏的细节,很重要,却想不起来。   是什么来着?   负责奇袭活着回来的二十余人,有两个其中一只耳朵听不见声音,还有一个完全聋了,不知道药材够不够,还是再找个可靠的大夫来?   不对,不是这件事。叶央下意识摇摇头,军帐外一片寂静,看来战士们也都睡熟了。   “管小三……”又睡了不知多久,她喃喃一句,还是摇头。管小三已经答应她,可以被编入神策军为她效力,哪怕圣上不改军制主意也不变。   叶央现在处于一种被魇住的状态,精神尚算清醒,却动弹不得,大脑迟缓许多仍然不依不饶地运作。   “我知道是什么事了!”终于挣脱出那种古怪的状态,叶央在榻上一跃而起,顺手抓起旁边胡乱堆着的军服就往身上套,接着一头冲出营帐,直直往旁边的营帐跑去!   边跑边系衣带,叶央头发蓬乱眼睛闪闪发光,吓了值夜的战士一跳——衣衫不整,还大晚上的往外跑,新来的统帅果然是个奇人!   旁边的帐篷里住的是李校尉和刘副校,还有两个战士,都睡得很死,连她进来也未察觉。叶央毫不客气地在黑暗中分辨一番,认出了哪个是李校尉,当机立断一脚把人踹醒!   李校尉在榻上滚了一圈,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谁?”   “是我。”叶央急切地坐在床榻旁,“你先睡着,我问个问题,问完了就走。”   李校尉此时也清醒几分,忍不住撇撇嘴角。什么叫他先睡?睡着了的人还能回答问题吗?于是无奈道:“您说。”   “清晨时前来报告说一支库支残兵向北逃窜的那个斥候,你知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叶央直说了来意。   “名字……”李校尉仔细想了想,半晌后才回答,“看着脸生,应该是镇西军的人,不是神策军的。”   得到答案,叶央郑重地点点头,“你不认识吗?好,我知道了。”   来得快去得也快,丢下这句话她就转身离开,留下完全清醒的李校尉和被吵醒的刘副校,两个人大眼瞪小眼,都以为刚刚是在做梦。   “叶大小姐来过了?”刘副校揉着眼睛,打了个呵欠。   李校尉嗯了一声,回答:“刚走,问我认不认识早晨来报敌军信息的那个斥候。我没印象,你认识吗?”   “我也没见过那人。”刘副校觉得他那副明显松了口气的样子实在奇怪,蒙着被子睡死过去前又问道,“你怎么了,被吓着了?”   “哪儿呀!”李校尉坐在榻上一拍大腿,“还好老子睡觉不跟你似的,不爱脱衣服!”   叶央倒没留意光着膀子睡觉的刘副校,她在得到答案后就直奔镇西军的中军帐,一路又震惊到了不少人。   ——光听说叶央的名字了,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了活人!   一路穿过不少守卫,竟然也没人要叶央对上口号确认身份。反正库支不可能再找来一个个子这么高的少女冒充,她走得很顺畅,在邱老将军的帐前对守卫的士兵道:“我有事要同将军说,急事,你速去通传……算了我还是直接进去罢,让开!”   邱老将军的帐篷,是标准的主帅配制。前后各两个守卫,里面还住着两个亲兵,性格警觉功夫了得,此刻听见门口的脚步便醒转过来,手按在兵器上,看见叶央的脸才放松。   一盏油灯幽幽亮起,将营帐里的人照出影影绰绰的形状。邱老将军睡下时没脱甲胄,此刻在榻上坐起身,神色间仍有几分困倦,面对深夜跑来的叶央毫不急躁,只是疑惑道:“可有何要事?”   “的确重要。”叶央左右看了一眼邱老将军的亲兵,不知道该不该就这么说出来。   只是一犹豫的功夫,邱老将军微笑着解释:“这两人跟了我数十年,绝对信得过。”   叶央脸一红,明白自己谨慎过头,赶紧进入正题,“将军,清晨追击库支残兵的时候,您并未派出任何人向神策军报告说,有一支残兵队伍向北逃窜,对吗?”   “嗯。”邱老将军不明所以,却如实点头,“管小三那一伙人对北方山林的路更熟,我直接派他们去的。”   “那就奇怪了。”此刻叶央心里已经有了底,一点点解释给在座的人听,两个亲兵自觉得立在两侧,怕隔墙有耳,留意的却是外头的动静,“京里来的消息说代掌神策军的是我,但这是给一军统帅的信,你没必要通知全军上下,只和几个将领提过,对吗?”   邱老将军又是点头。   “但早上的时候,却有一个陌生的斥候……直接向我报告!说二百库支残兵向北逃窜,请示我是否追击。”叶央缓缓开口,“按理说,镇西军有人不认识神策军的统帅,应该会向李校尉说明才是。可他径直认定我是将领,这就很奇怪了。您没有跟部下介绍过我,那只能说明……在镇西军里,也有人时刻清楚神策军的一举一动。或者说,两军的消息传递,比我们想象得更快。”   她停顿片刻,又道:“之后我率兵三百向北追击,却被管小三的山匪队伍埋伏,险些动起手来。而他和山匪部下的人数,约莫二百。”   话说到这个地步,邱老将军已经明白她的意思,眯了眯眼睛压低声音道:“你怀疑有细作?”   叶央重重点头,“镇西军和神策军里,都有细作!”   ☆、第70章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怕的就是这个。如果单单神策军中有细作,一千多人挨个排查总能发现些线索。但是两军中都有细作,抓住了一个却没能抓住另一个,恐怕会打草惊蛇。   在大祁军中的敌人也不知道潜伏了多久,因为叶央的突袭才乱了阵脚露出狐狸尾巴,这还算个好消息,起码让她明白敌人就在身边。而将好消息变成更好的消息——比如将队伍内部的奸细一网打尽,就难多了。   不过要怎么做呢?   已经过了丑时,中军帐里的邱老将军却是越来越精神,还命人烧了些热水泡茶给叶央喝,一老一少围着矮桌坐着,捧起缺了口子的木碗啜饮热水,冒了一头汗。   军营里物资有限,点不起蜡烛,都是拿能重复使用的油灯照明,吃饭喝水的碗也是轻便耐摔的木头,和定国公府里鲜翠欲滴的青瓷碗不同,叶央记那个瓷碗里还绘着一尾红鲤鱼,活灵活现,注水进去鲤鱼鲜活欲动。   “按照昨夜突袭到今天天明的时间来算,两军汇合并不久,信息已经传递了很多——传令的斥候我看着面生,手下两个校尉也不认得,看来镇西军里的细作效率不慢。”叶央面色阴沉,眼瞳在油灯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比白天更明亮些。   她伸手极快地挑了那灯芯一下,帐中光亮更胜,“不知道将军您,是为何才下令让管小三入林中追击的?”   “同样有人禀报我说库支残兵向北逃窜,我以为他是神策军的人,是你派来的,没起疑心。”邱老将军仔细回忆,片刻后摇头道,“他若再站到我面前,我也认不出来了。”   叶央重重喘了口气,倘若那个传递假信息的斥候此时出现,她恐怕也记不清样子。想要在数十万人里辨认出特定的一二人,无异于海底捞针。联络镇西军突袭的消息是昨日傍晚传到的,因为事出突然毫无准备,奸细们才没能把这个消息传递出去,今日勉强想了个借刀杀人两败俱伤的计策,却没能成功。   不管怎么说,有奸细的存在就已是对两军最大的不利。叶央想了想,还是跟邱老将军商量好,直到击退库支时都不可让将士们轻易离营,防止有人再传递消息出去,同时将镇西军和神策军的营地边缘设一圈守卫,密切观察是否有人在两军间来往频繁。   “军中似乎还有几只信鸽?”叶央突然想起来其他的消息传递方式,又提醒道,“将军再派些人将信鸽看管起来。”   邱老将军下巴上生了几缕胡子,闻言捻须笑道:“你大可不必担心,信鸽受过训练,放飞后只会飞往最近的驿站。”   “那就留意天上陌生的信鸽,一旦出现务必拦下。”通讯方式阻断,还能让人稍微放下心来。解决了这个问题,叶央又开始琢磨怎么才能把人揪出来,头疼得很。   邱老将军也是绞尽脑汁,气氛一时沉默。库支细作潜伏军中多年未被发现,看来非是一般谨慎,要不是突袭得逞恐怕还会继续藏下去。想着想着,他又略微走神,看了对坐在面前的叶央一眼。   新入军的毛头小子,想事情往往只有两个极端。要么过分怯懦,敌军的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把他吓地一哆嗦,邱老将军自然是不喜欢这样的胆小鬼;要么狂妄自大,过分的自信总是让这种人成为战场上最不服管教不听命令的,他当然也厌恶。   叶央无所畏惧,也不狂妄,若说有什么缺点,便是谨慎得过了头——但这并不是坏事。   邱老将军在心里叹口气,那一年雁回长廊的战事,若非叶骏将军重创敌人,又有叶央舍命相助,恐怕库支的铁蹄早就长驱直入一路向东,而不是现在堪堪被阻在雁冢关外。假如叶央是个男人,从军后封侯拜将不是难事,可惜。   “潜伏在军中的细作身份应该不会低,至少不是普通士兵,否则不可能得到如此多的信息。而在军中来去自如,消失后又不会惹人怀疑,看来也并非重要将领,而且不是火长。”叶央并不知道暂时的上司正在替自己惋惜着,在沉默时开口给出自己的分析,“十人为一火,交战时火长总要带着其他人共同前进,想要不着痕迹地离开,几乎不可能。”   邱老将军一想,果真也有道理,附和地点点头。如此一来,搜寻的范围就窄了很多,能快速穿梭于两军又不引起怀疑的,斥候兵或骑兵等都有可能。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商量了许久,直到天幕边缘深沉的黑里泛起了一道白时,叶央才回自己的营帐休息,告辞时邱老将军道:“等天大亮后我叫来李肃将军,咱们三个一起再商议一番。”   李肃便是叶二郎的直属上司,封衔是归德大将军,在京城送行时叶央还跟他说过几句话。她想了想,回答:“只向李将军说明便可,向库支通信的也不只有斥候或骑兵,品阶再高些的将领亦有可能。”   现在扎营的地方离雁冢关不远,她出了营帐眯着眼睛能看见雁冢关的轮廓,准备在吃早饭前再睡个回笼觉,看看能不能再想起什么。   邱老将军毕竟上了年纪,此时也撑不住了,送走叶央后就熄灭油灯躺下歇息,两个亲兵中却有一个出了营帐,要去打些水来备着。   “有亲兵多好,洗衣打水都有人操心了……”叶央嘀嘀咕咕地往回走,很是想念云枝。   横穿过营地,叶央快走回军帐时看见李校尉的背影,站在门口一副探头探脑的犹豫样子,知道他是想打探自己醒了没有,叶央问了一声:“找我做什么?”   “您去了邱老将军那儿,大半宿?”还未洗漱的李校尉听见身后有声音,回头发现是她,放下心的同时又有疑问,“出什么事了?自从半夜您叫醒我问了几个问题,我就一直没睡踏实。”   他终于改掉了动不动就叫叶央为将军的习惯,叶央却不太习惯了,半是含糊道:“没什么,不过要等天大亮后再找来李肃将军,一起说些事,我回去再休息片刻,你过会儿叫我。”   走过李校尉,说完话后叶央又想到一件事,踏入军帐的一只脚收了回去,扭头问:“你和李肃将军同姓,你们……”   “论辈分,我和他同辈,不过一个是主家,一个是旁支罢了。”李校尉赶紧回答。同样作为武将家族,李家就比叶家兴旺很多,李肃将军他爹,也就是李老将军目前镇守在北疆,老当益壮继续发挥余热——顺便一提,他就是那个在叶大小姐满月酒时被小叶央扯住一缕胡子不撒手,不得不剪掉美髯的倒霉老头儿。   “原来如此。”叶央点点头,看了看天色又说,“算了,我不睡。你去瞧瞧管小三醒了没,醒了就叫他过来。”   为了不让神策军就这么变成人丁单薄的叶家,她决定减少休息时间,赶紧落实收编工作。李校尉领命,一路小跑往后方而去,山匪们的营帐在神策军后方,离得并不太远。   叶央看他离开才转身进了营帐,能住下十人的帐篷此时只放了一张矮桌,上面一个剩了半碗浑水的木碗,正中摆了张灰扑扑的床榻,所谓床榻,不过是一层竹子或藤条编制的席子,用作隔绝水汽,上面再添个垫子便可睡人。一床薄被此时在床榻的中间拧作一团,维持着叶央走时的样子。   她捏着眉心盘腿坐下来,捞过木碗将浑水一饮而尽。   只休息一小会儿……就一小会儿库支应该杀不进来吧?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叶央放下心来,蜷着身体躺在床榻上,将薄被踢到脚边去。   “将军唤我何事?”甫一躺下,管小三那个和身体不成比例的大脑袋便探进了营帐,脸上一双滴溜溜乱转的眼睛,看见叶央正躺着的模样,立刻退了出去。   他来得很快,全是昨夜没睡好的缘故。军资有限,二百多个人只能分配到十五个帐篷,所以难免挤了些。   “我没睡。”管小三进来的那一刻她就睁开眼睛,虽称不上精神抖擞,但也没萎靡不振,从榻上坐了起来,“这里没垫子,你得坐地上了。”   管小三毫不介意会沾了灰尘,立刻从外面进来,轻手轻脚很拘束地坐在她对面,“将军,有事您说。”   “不要叫我将军。”叶央反复提醒,到底没忍住,打了个呵欠说,“恐怕不久朝廷就会传信,圣上要改军制,他日军户则不再世袭,你……”   “大小姐放心,我既然昨日答应全寨人为你效力,便不会反悔!”管小三个子不高,豪气却不低,拍着胸脯再三保证。不过叶央所说内容是真的,那更是一件大好事!   叶央的手轻轻向下压了压,管小三看不懂,却能猜出她的意思是让自己安静些,于是闭上了嘴,继续听她讲。   “现在还未实行新军制,你的人暂时归我调动,共同守住雁冢关。毕竟你们从前是……山匪,总要拿出点功劳才能弥补过错,明白吗?”可能是精神紧绷到了极限,叶央没睡好的脑子有点迟钝,说话时语速很慢,脸颊始终蒙了一层颓败的灰,“将功补过之后,我再将你们正式编入神策军。你现在就去问问兄弟们,有谁不想当兵的,我也愿意安排他们离开。”   山匪们的罪过由雁冢关的胜利弥补,弃恶从善是好事,可在那之后,叶央也不能决定所有人的去留。在兵荒马乱的西疆,被逼成山匪的例子或许存在那么一两个,她并不想继续逼一些人成为出生入死的士兵。   被命运驱赶着前进的人,叶央已经见过不少了。   “大小姐,千万不要再说类似的话了,我知道您是为了我们考虑,但也请你听听管家寨都经历过什么!”管小三的语气一下子严肃起来,挺直脊背坐好,回忆起从前仍然心惊,“五年前库支蛮子来打定城,然后一路杀到了雁冢关附近,我的两个哥哥都是那时候死的。被库支人抓去当了俘虏,一开始没死成,我对这附近地势很熟悉,那时候同你一般的年纪,仗着个子小溜到库支的营地附近,想把他们救出来。可是库支人半夜也不休息,而是派人牵着……没错,是将我的哥哥们像牵畜生一样,远远牵到大祁的营地前,再一刀刀杀死,惨叫声能传出几里去!”   叶央神情黯淡,几乎听不下去转身欲逃,庆幸的是萦绕在她左耳里的杂音还未散去,能阻挡一部分管小三说的内容。当年她就躲在晋江城郊的山村里,几乎每晚都能听见雁冢关外传来的呼号,连树林都阻挡不了。   那是一段两人共同的痛苦记忆,她缓缓道:“我明白你想说什么。报仇,以血还血是吗?你想不想找到杀害你哥哥的凶手,如果找不到,就将所有库支人屠戮殆尽?”   “想!”管小三使劲点头,用几乎能把脖颈绷断的力度。他瘦瘦小小的身体里藏着无尽的怒火,迸发出来便能燃尽一切。   “我的左耳听力受损,腿也受了伤,几日走路都不太利索。”叶央指着自己,判断他眸中的战意到底有几分,“而这些只是战争中最轻的结果,更多的人一入沙场就再没回来过,你可想好了?最惨的是半生不死,你的伤势重到不会立刻让你停止呼吸,而是折磨你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或者断了手脚从此当个残废,又或者被库支俘虏,像你的哥哥那样死得无比凄惨!你,能接受这样的结局吗?”   管小三在她目光的逼问下垂头,良久的沉默之后重新直视回去,轻声问:“我听说叶央是少年英雄,你这么厉害,能不能带我们杀掉更多的敌人?”   “我能。”   笃定地两个字一出来,管小三起身,用山匪们的行礼方式,拜了又拜,大声回答:“我也能接受惨死的结局!管家寨的二百多个弟兄,家人大多也都死了,他们报仇的决心并不比我弱!请你收下我们!还有,我……我如果被俘虏了,哪怕不能当场自尽,也绝不会在大祁军营前被杀时喊出声来!”   “好!”叶央赞了声,微微一笑。   她果然没看错这群人,管小三愿意被纳入神策军,就意味着那是她亲自招募的第一批士兵,属于叶央的士兵!   不过将这群山匪们的战意转化为战力,还是个艰巨的过程。通过接触管小三叶央就明白,普通人和训练有素的将士完全不能比,无论是对命令的理解以及执行程度,如果没有长期训练,怎么也不能当成正经士兵差遣。   名义上叶央还是神策军的统帅,不能什么事都让李校尉来做。想想以后邱老将军发下号令,加上山匪们,她便要指挥一千七百多人开战。而这么多战士里,每个人的家乡不同,习惯不同,理解能力也不同,让每个人都能贯彻她的指示……还真是个艰巨的任务。   头疼啊!   有了首战告捷的胜利,叶央肩上的担子却没轻松半分,反而是这场胜利让她觉得目前自己的能力的确有限,还有太多要学的东西。   管小三见她不说话,也不敢先开口,就这么瞪着眼睛坐好,少时营养不良的后遗症很明显——他快要坐不住了。   “后勤已经做了早上的饭,我给您端过来了,还有洗漱的东西,昨日太忙没能准备,今天都备齐。”静默间李校尉从营帐外进来,用肩膀和头拱开军帐,两只手捧着不少东西。   叶央定睛一看,李校尉左手一个木桶,里面乘着些许水,应该是洗脸用的,右手一个大木碗,上面架着双筷子,摞了两个胡饼,腋下还夹着两个坐垫,一把络腮胡子都累的活蹦乱跳。   “我来帮忙!”管小三自告奋勇地跑过去,从李校尉那儿接过热腾腾得大木碗,鼻子一抽闻见气味,咽了下口水,“这炖的是什么,真香。”   李校尉将木桶放在一边,喘了口气道:“您过来洗把脸吧,刚扎营下来,有些东西跟不上,多担待些。管小三儿,那不是你吃的,别乱动。”   “比睡外头好多了。”叶央满不在乎,大大咧咧地回答,跑过去掬起一捧水撩在脸上,果然头脑清醒许多,“你们早上也吃这个?”   为了和士兵同甘共苦,有些地方叶央留心得几乎多心。得到李校尉肯定的回答后,她又说:“管小三,你回营帐吃饭罢,一切吃穿用度有朝廷分配,既然要你们杀敌,必然不愧亏待的。”   他被李校尉教训了一句,缩着脖子僵在那里,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摆了,论心理年龄估计都没叶央大,听见统帅发话才忙不迭点头,“大小姐,那我就回去了。”   “也别叫我大小姐。”叶央听他如此叫自己,直觉得一阵别扭,总以为还没离开定国公府。说起来,并无封衔的她也让部下不知该如何称呼。“将军”显然不合适,“大小姐”也不是能广泛传开,按照本朝称呼女子的习惯,还可叫她一句“央娘”……这个更不行!   连名带姓地喊一声“叶央”,她最喜欢。仄声平生,尾字开口音上扬总透着无限希望。可惜等级摆在那里,她毕竟是个统帅。   “那就……”管小三略一思索,用上了山匪头头惯有的称呼,“老大,以后你就是我们的老大!”   李校尉还想阻止,叶央却觉得这个提议很不错,“老大”这两个字,还是上辈子她刚升了职被年轻小伙子叫的,听起来分外亲切。   不过山匪们能这么叫,李校尉却不好如此,张了张嘴只是道:“您赶紧吃了饭,去邱老将军那儿罢。”   炖菜和两个胡饼,跟之前的伙食相比有天壤之别。管小三和李校尉先后离开,叶央坐在新拿来的软垫上,用筷子拨拉一下碗里的东西,发现不止有蔬菜,还有腊肉和鸡腿,炖的烂乎乎却很香。   她赶紧吃了起来,大口咬着胡饼,食物一到胃里就有种熨帖的幸福感。加餐的鸡腿应该还是山鸡,有一处毛都没拔干净。叶央把不能吃的部分挑出来,筷子依旧不停,一个碗眼见就要空了,她又在碗底找到了一块鸡肋。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看见鸡肋叶央就想起这句话,随即笑自己,“有的吃就很好了,还敢扔?”   不过鸡肋这种东西的确没什么能吃的地方,她啃了几口便丢在碗里,过会儿又拿起来继续啃,扔不得又吃不下。   有刚才那个鸡腿对比,叶央一赌气干脆不吃了,推开碗抹抹嘴巴,又觉得这鸡肋像极了如今的雁冢关。   既不能打,又守不住。   雁冢关控制了敌军进来的数量,却也阻挡了我军进攻的脚步。   叶央的动作蓦地停住,反复看着那块被自己干脆丢掉的鸡肋,一拍桌子计上心头,“可能有个办法,可以一举击退库支,再换几年平安!”   可扔可不扔的东西,一定要丢掉!   她冲出营帐。   镇西军的中军帐,邱老将军也刚吃完早饭,正和轻声和李肃将军商量着什么,两个亲兵随侍一旁。看见叶央风风火火跑进来的样子已经习惯了,邱老将军招呼道:“正好你来,刚刚又接到朝廷的急令,听我同你说。”   “有办法了!”叶央跪立在垫子上,上身前倾,几乎要把脑子里的想法传送给他。   “哦?你想起那个细作长什么样子了?还是有别的办法能找出这些人?”邱老将军精神一振,连连追问。   李肃和李校尉沾亲带故的,两人相貌也差不多,都有铜铃眼睛和一脸卷曲的络腮胡子。离京出征时叶央来送行,没想到一送就把自己送来西疆了,之前听了邱老将军说军中有细作,没多久叶央又来说她有办法解决,也被勾起了好奇心。   “——不是细作的事儿!”叶央憋出一句话,还没等说完,又被打断。   邱老将军一翻眼睛,拍出一份破了火漆的圣旨,语气不容反驳,“不是细作,那就我先说。两件事,一是要改军制;二是圣上有旨,要派一位监军,即刻就押着大批补给到了!”   监军?   大祁监军皆是临时差遣的,协助处理军务监督将帅,权力可谓不小,但也没到和主帅分庭抗礼的程度,不知道邱老将军这么惊讶是为何,不过叶央又听说监军平时可以什么都不管,一旦参与指挥便有决策权,貌似也很厉害。   不过……皇帝好端端的派监军来干什么?放心不下将领所以派人来分走一部分权力吗?   叶央还是觉得自己的想法必须赶紧说出来,可惜邱老将军暂时不能沉下心听,让她很是不满。   一老一少非要自己先说完,谁都不让着谁。僵持间帐外有士兵通报:“邱将军邱将军!朝廷派出的监军即将抵达我军营地,您是否亲自迎接?”   凝固的气氛被打破,这下可好,谁也说不成了。邱老将军嘴角耷拉,叶央一耸肩膀,动作相当流氓,故意揶揄他:“老将军,你的监军来了。”   ☆、第71章   监军和主帅的权力分配,其实还是看皇帝的意思。如果皇帝想给主帅找个帮手,那么军中自然不是监军说了算;如果皇帝不放心,怕主帅叛变呢,就是监军当老大了。   ——可问题是现在镇西军上下,压根儿就不需要出现“监军”这种东西呀!邱老将军不缺帮忙的,副将们加上叶央就足够用,也没有叛变的可能性,再派来的除非是十万精兵,否则真没什么用。   叶央和邱老将军此时的观点难得达成一致,心里一句接一句地念叨。同时后悔,若是刚刚让对方先说完话就好了,还能提高些效率。   辰时二刻,一干人等俱出了中军帐,正是西疆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太阳已经明晃晃的。叶央眯着眼睛环顾四周,在整齐的军帐外,东北方隐约能看见晋江城门的轮廓,向西是层层叠叠延绵不断的翠绿山脉,中间被一道雁冢关口阻断,再远一些又是山,海拔之高,顶峰上一抹白,似乎夹着几座雪山,叶央看不太清。   “监军大人稍后就至,叶央你可要随我迎接?”邱老将军虽然在问她,但已经作出决定,让亲兵多牵了一匹马来。小家伙刚才敢嘲笑他?别想歇着了,大家一块儿累吧!   叶央倒没什么,从善如流,结伴出了营地,利索地翻身上马走在将领的末位,身后还跟着一火骑兵。邱老将军,李肃将军,以及几个副将都来了,足以证明他们对这位监军有多么重视。   补给和监军都是从东边来的,一行人沿着官道骑马没行出多远,就看到不远处一溜烟尘,沉重的脚步声伴随而来,因为人多所以走得格外缓慢。打头的人骑一匹黑色骏马,身后则是押送粮草的官兵,鼓囊囊的麻袋摞在车上,还有数匹马拉着沉重的大箱子,只是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   双方交汇,越来越近,叶央本来是个充数的跟在最后,毕竟她的分位最低,可看见来人,忍不住催动缰绳,几乎要超过邱老将军。   空气又干又热,可叶央就是在燥乱的晴天下,立刻发现了那双内敛煞气的眸子。   那人头发束成发髻,有一缕因路途奔波垂在脸侧,眉头压低眉尾扬起,一副肃杀之相。为什么来的是他?   商从谨率众走近,勒住坐骑微微一笑,执着地打量着叶央,也不管什么合乎礼数了,看不够一样反复打量,眉头拧成担忧的结。许久不见,她似乎因为消瘦而更加挺拔,眼底疲惫,头发和脸一样蒙了层灰,下巴有道细小的伤痕,已经结痂。   站在那里暂掌的神策军统帅,和怀王府宴席上那个身着男装出席的大小姐完全是两个人,可是如今叶央脸上的神情却是京中从未见过的,畅快而自信,透着染了血的坚定。   更加鲜活。   肆意昂扬,她是个战士,而不是套在华丽躯壳里的大小姐。   哪怕是苦求了父皇数日赶来西疆,商从谨也觉得,自己是怎么也追不上她的。   “言堇奉命掌镇西军监军一职,以共商退敌之计,拜见邱元培老将军。”现在还不是感慨的时候,走近后商从谨率先下马,拱手一拜,紧接着是身后的聂侍卫等亲兵,“见过李肃将军。”   他在心里反复强调,才忍住没和叶央打招呼。一个是无品阶名义上的将军,一个是皇子,他不好于人前显得太热络,女人在军中不掀风浪地呆下去已经不易,商从谨绝不会给她添麻烦。   毕竟是皇帝亲封的怀王,人家摆出低姿态是教养好,一帮位高权重的大臣说穿了也只是给皇家干活儿的,李肃将军连惯有吹胡子瞪眼的表情都收敛了,急忙下马还礼,邱元培资历老,上身微微前倾同样拱手,受了半礼便足够。   叶央有模有样地拜了一拜,不过看商从谨垮下来的表情,很明显他不想接受。   双方寒暄一阵,说了些山高路远的套话,纷纷上马回去营地。邱老将军欲言又止,纠结出更多的皱纹,实在想开口问他为何而来,到底忍住了。   商从谨却很爽快,开门见山道:“实不相瞒,言堇于京中研制出一种威力不小的新武器,对付库支或有奇效。”   “愿怀王殿下不吝赐教!”邱老将军眼睛一亮,马上来了精神。   “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待进了中军帐,我慢慢向各位说明。”商从谨声音很沉稳,身下骏马速度却快了几分,“我们先回去,这儿离军营不远。至于粮草之类无须再等,慢慢走回去也能平安送到的。”   要不是为了等身后步行的押运官兵,商从谨早就自己从京城跑过来了,估摸着昨天就能到。现在前方就是大祁军营,不怕有人打劫或者私吞,他自然不必再监督着的,当下一拍马跑远,邱老将军紧紧跟上,叶央也不甘示弱追随而去。   马蹄扬起一溜尘烟,太阳更加毒辣,不过比起京城却凉快几分。叶央还算能承受,只是大祁军队在平地扎营,赤.裸裸地暴露在天空下,四周全无阴凉,这样虽能防止库支借地形掩护偷袭——就好比叶央之前做的那样,但太阳一出,营帐里便灼热得厉害。   骑马时迎面吹来的风带来些许凉意,叶央追着前面将领们的身影,差不多猜出来商从谨带的是什么东西。两个人在京城时研究了许久,没想到这么快就出结果了!   如果是真的,那么她现在就能下定论,库支绝对过不了雁冢关,更别想动晋江城一个指头!   解决掉军中的细作就更好,不过商从谨拿出的东西真是叶央想要的,根据她早上想出来的计划,即使无法彻底铲除奸细,也能让他们不传递任何消息出去。   邱老将军不知道那些底细,对商从谨带来的武器很是好奇,一进营地便沿留出来的稍宽些的路往中军帐疾驰而去,神色急切,冲进灼热的营帐里,屏退闲杂人等,把商从谨迎进来。   一块半人高的褐色木板立起,上面钉着张西疆的地图,雁冢关那里已经用木炭笔做了重重的记号,邱老将军道:“战事正紧,请恕我招待不周。不知怀王殿下带来的是何种武器,我前几日听说叶央那里有种叫做火药的新鲜物事,威力之大无可比拟,不知您的……”   他把话说到一半,声音突然低了下去。   商从谨蹙着眉,这种表情在旁人看来,就是默认了自己无计可施,哪怕长得再凌厉都没用。不过他的担忧不是因为新武器不好用,而是走进来时看见叶央一条腿微跛,肯定受了伤。   “老将军放心,怀王殿下的武器可比我的火药有用多了!”叶央出言打消他的顾虑,众人围着那张地图坐了下来,只不过叶央分位低,没法靠前坐。   “哦?你确定?”邱老将军的好奇心已经提到极限,恨不得让她把知道的东西一股脑儿都倒出来,“别卖关子,赶紧说!”   “属下遵命。”叶央低头领命后站了起来,和席地而坐的商从谨对视片刻,同时点了点头。他也褪去华贵的常服,一身精细的软甲把杀气激得更加明显,几乎能让一里内鸟雀遁形,叶央却不怕他,心里更加踏实。   ……果然如此。   “各位将军。”叶央静气沉声,向左右一拱手,“幸有怀王,属下之前的那个计划实施的可能也更大了,请听我细细道来。”   见众人的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她想了想又道:“怀王带来的武器并非刀枪剑戟,使用时需多人合作,因为是新东西,属下便自作主张命名为火炮。因属下离开京城时火炮尚未研制成功,对其具体效果并不太了解,请怀王殿下补充一部分罢。”   本来打算承包下全部解说,可琢磨一番,还是放弃。毕竟那不是自己的专业领域,叶央不敢信口开河,还是让商从谨先解释杀伤力。不过按照研究进度……应该和预料之中的差不多。   话音未落,商从谨抖起一身风尘也站起来,接过话头:“火炮重七百余斤,内填火药制成的弹药,攻击距离约三百步远。”   “想必各位知道我那夜偷袭库支时用的火药,那东西越多杀伤力越强,见明火后可发出巨大声响,同时炸毁周遭事物,还会引起熊熊烈火。等在军帐里说明完毕,我们不妨去亲眼见见火炮。”知道了新武器的具体威力,叶央紧跟一句。   两人一唱一和默契十足,简单解释后邱老将军却提出疑问:“那火炮真有如此神奇……我们的千斤投车射程可达三百五十步,所投掷的巨石威力也不低。”   千斤投车为投石车的一种,是大祁如今最强的远程攻击武器,将巨石等重物抛出后可用来破坏敌军的城墙或队形,严格来说,算是当今比较先进的武器了。   ——但火炮不同,叶央出计划,商从谨负责具体实施做出来的东西,可以称得上是将大祁从冷兵器互殴拉到了热.兵器时代。叶央不怀疑给他更高级的工具,商从谨还能做出更多东西。   不过现代武器不是靠一个穿越人士就能发展起来的,火.药的配方已经是叶央的极限了。   果不其然,听了邱老将军的话,商从谨淡定地回答:“可我们的火炮,只需三五人操作,便有和千斤投车一样的效果。况且,所填装的也不再是数百斤重的巨石,而是数十斤的火药!”   这就是彻底的提升!   千斤投车厉害归厉害,但从填装到发射,尤其是绷弦的时候,差不多需要四十个壮汉才能绞动投石车!可他们的新武器,一下子就能节约几十个人,杀伤力却没有衰退多少。   不对,其实杀伤力是提升了!叶央突然又想到一个问题。她的思维受现代武器所局限,脑海中第一想起的是如何提供思路让商从谨做出枪支来,而忽略了眼前可用的东西!   千斤投车能把上百斤重的石头砸向敌人,如果这上百斤的石头换成……同重量的火药呢?   杀伤力岂止翻了十倍,简直是数百倍!   ——早知道就让商从谨专注研究火药了!好在后悔还来得及,火炮也是好东西,能最大化节约人力,倒还不坏。   邱老将军若有所思,决定今天就得去亲眼见识一番火炮的威力,武将都是直脾气的行动派,说干就干,当下也来不及让亲兵给商从谨端碗水,反而拉着他要去看火炮。   而自始至终都沉默地听他们交谈的李肃将军,却是抓住了一个不太起眼的词。   我们。   商从谨在提起火炮的优势时,说的是“我们的火炮”。   他在说他和谁呢?显然不是邱老将军,也不是自己。李肃看了纷纷出帐的众人一眼,决定把话都藏进大胡子里。真是的,最近怎么越来越婆婆妈妈,大敌当前还想着不着边儿的事。   在离开大祁营地很远的地方,商从谨早就命人架起了一门前细后粗的黑铁火炮,形状像个被锯了一半的棒槌,安置在同样铁质的四轮托架中。火炮的两个后轮做得很大,正被人推着卡进地上早已挖好的土坑里。   叶央上前看了看,口径不到半尺,可以保证相当的威力,是技术人士商从谨能打造出的极限了。她给了商从谨一个肯定中夹着欣喜的眼神,嘴角微微一翘。那时候不过凭借记忆画了张图,商从谨居然就还原出了实物!   这东西让她一个现代人士做都做不来的!   地上的土坑,可以卡主车轮,防止炮弹出膛带来的冲击力使火炮后移,几个士兵填好土后,便将一枚早已准备好的炮弹填入其中。   邱老将军等人或远或近,专注地看他们的动作,不由得握拳紧张。   “老将军,您可得捂住了耳朵。”叶央在旁提醒,自己先早早堵住了双耳,“我那晚上可被震得不轻呢。”   商从谨本来故意避嫌地站在前面,盯着士兵的一举一动,听见她说话到底没忍住,回了次头,表情极其严肃。他本来是担心叶央,没想到这种严肃的样子在将军们看来就变成了彻底的杀意——当然是对库支的杀意。   邱老将军暗暗赞叹:“从前五皇子不显山露水,一年到头也在京中见不到几次,没想到是个如此聪慧果敢的男儿!”   训练过的士兵们装填好炮弹,一人负责点燃引线,其余人也都躲得远远的。几个呼吸之后,引线燃尽,火炮中的弹药激射而出,在二百多步远的地方炸开,轰隆一声巨响,一团火爆裂开来,地面上就多了个泛着焦糊味和黑烟的大坑!   还好选择试验的地方远离大营周围又无草木,不然免不了得差人灭火,可尽管如此,那声巨响依旧吸引了远处守营战士的注意力。   “邱老将军,如何?”叶央的声音轻快得意,瞟了他一眼,“只需十分之一的人来操作,杀伤力却不低于千斤投车,如何?”   没有人回答,邱老将军还在震惊中的眼神就能说明一切。   时间已临近晌午,太阳压在头上,让人心生烦闷。试验过火炮的威力,一行人也没在外头多耽搁,邱老将军总算想起了什么叫地主之谊,吩咐准备好酒好肉来招待监军大人,又往中军帐走去。   他一门心思沉浸在火炮中,没留意到商从谨的脚步放慢,落在了后头。   刻意压低的声音在叶央身旁响起:“你受伤了?”   叶央本来在思索事情,听见商从谨发问,像往常一样自然地回答:“小伤,左耳朵这几天听不太清,你来我右边说话,右腿流了点血,不过上过药,应该快好了。”   她没有抱怨,只是陈述事实一样说起受过的伤,商从谨垂下眼睛,一声不吭,默默点头。他想说你不该来的,可又无比清楚说出这句话的后果,最后只能道:“我那里有更好的伤药,又带了御医,听觉受损不是闹着玩的,等不忙了务必过来看看。”   “御医?”叶央重复一句,有点动心,却不是为了自己,“我二哥受了重伤,不知道能不能劳烦御医大人?”   “叶安南还活着!”商从谨心头一喜,替她高兴,“没什么劳烦的,我马上差人过去。”   给叶央看病,就是“过来”,而给其他人看病,就是“过去”。一来一去间他的小心思也暴露出来,无非是想借着瞧病的由头多和叶央说几句话罢了。   两人在后头小声说着话,不过军中礼数没那么多,男人扎推的地方总是坦率得很,隐约察觉到的又不会贸然点破,谁也没来打扰他们。   商从谨并非好大喜功之人,进了中军帐后将一些弊端也如实相告:“邱老将军,火炮威力虽大,也有不足之处。一是需要一定装填时间且不能连发,这就决定它无法成为我们将来主要的进攻武器;二是数量有限,不仅炮弹难以制造,而且这火炮当今大祁只得九门……在路上损坏了一门;三是弹药极不稳定,有很大可能性会在炮膛里炸开,那时候,受害的则是我们。”   叶央早就在考虑这些,此时也主动承认了考虑时的不足:“我当初不应该先让你研究火炮的,其实将重点放在弹药的安全性上,或者干脆用千斤投车投掷弹药,进度和威力都更能提高些!”用炮弹代替巨石,直接投掷出去的话,只需要做一个定时引爆的工具就行了,完全不用考虑炸膛的事儿,是她心太急而想的还不够多,以后必须更谨慎才行。   “我现在就想想该如何改进炮弹,不知道你有没有思路?尽量在库支再发动攻击之前研制出来,这一战我们必胜!”说到商从谨的特长,他也跃跃欲试,叶央虽然不善于动手,可脑子里总有无穷无尽的好主意。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旁人根本插不上嘴,邱老将军咳了一声,总算找到自己能说的话题了,开口暂时打断他们的交谈:“叶央,先前你来报告说,有个主意,又说不是揪出军中细作的主意,不知道到底为何?”   “啊……”一经提醒,叶央立刻想起来那个没说完的方法,神神秘秘地看了一眼商从谨,回答,“我有个尚不成熟的想法,若能实施起来,不仅可以赚几日改进炮弹的事件,还能再让库支数年不敢犯边!”   “说来听听。”邱老将军明白她用词谦虚,递过去一个鼓励的眼神。叶央刚接手神策军的时候,也派斥候送信来说“有个尚不成熟的想法”,希望他能派人支援,结果呢?当夜库支就被打出了雁冢关。   “雁冢关是我大祁防御库支的最后一道防线,而后方的晋江城一旦被破,则敌军便可大举长驱,直入中原。”叶央丝毫不扭捏,大步上前走到钉着地图的木板旁,在上面指了一指,“雁冢关地势狭窄,说是易守难攻也不为过,我们的人若要守住此地,只不过是被动挨打。可若要进攻,库支的抵御一时半会儿也打不破,是么?”   邱老将军微微点头,她其实说了谁都知道的事实,除了商从谨听得很认真以外,其他人都有些走神。   “与其我们头痛,不如敌人头痛。”叶央露出浅淡的笑意,眼波流转丢出一句震惊四座的话来,“所以,干脆放弃雁冢关这块鸡肋,让库支人去啃!”   什么?   在座各位将军和副将心中齐齐一惊。   从古至今都是为守国家寸土不让,如今怎么会有人主动放弃呢?   商从谨却是明白她想说的,补充道:“雁冢关到晋江城这段距离,既无人居住也无田地,放弃这个地方退守晋江城,对我们来说没有损失什么——只要日后能驱逐库支便可。关键是,一旦退守后方,雁冢关的不利形势就转移到了库支人那方。他们也不能大举攻入,只能一批批地率兵通过关口,而我们只要控制好距离,一旦库支进入关内达到一定数量便发动攻击,可以说是……”   “来一个打一个,那一个人身后的数百人也不能从天上飞过来支援!”叶央打断他的话。   有个能理解自己说什么的朋友真是太好了!   点明此处,邱老将军思忖片刻,觉得不妨一试,只是有太多细节要再讨论。   “您别忘了,我们还有火药!炸不得雁冢关,炸几处平地总是可以的。”叶央提醒自己的上司,眨了眨眼睛。如此一来,她再也不需要担心使用火药时束手束脚了!   满帐篷的人热切地讨论撤退的细节,越说越高兴,叶央还提出了一些小的便利,比如说用水之类的再也不用大老远派人从晋江去运,住宿条件也会好许多。   商从谨平日是个话很少的人,没有必要几乎不开口,此时也忍不住多说了几句,静静看着人群中间眉飞色舞的叶央。   他不擅长当着众人高谈阔论,确切的说,当他说话的时候旁人注意的不是内容,而是他的脸色。商从谨对行军打仗不那么擅长,可叶央喜欢,他也很乐意陪着。或许脱掉那一身刻意压制了煞气的锦衣华服,换上真正战将的甲胄倒更好些,毕竟只有在这个地方,才不会有人因为他的气场而畏缩。   ☆、第72章   皇帝派个监军来,意思明显是给主帅找个帮手。商从谨从不在军中摆架子,对于众位经验丰富的将军商议如何退敌是就在一旁坐着细听,叶央偶尔还会因为意见相左插嘴几句,他完全是摆出一副好学生的认真模样。   不过除非认识久了,否则无论商从谨认真或者走神的表情,旁人是看不出分别的。   直至下午,草草吃过几口饭后怀王殿下都在营地外面,带了一群人在改良炮弹。金属的外壳固然结实,但眼下没那么多铜铁,所以要尽快寻到替代品。   稳定,坚固的材料……他绕着营地周围转了一圈都没找到可用的,脸色相当不好看。   聂侍卫随侍一旁,他不敢劝,旁人就更不敢开口了,可惜叶央现在同样忙得很,顾不上来。   将士吃用,作战计划,以及撤退到晋江城内该如何防守,平民又该如何安置……太多太多的事情要处理,必须在库支重整战鼓再次攻击前,让一切尘埃落定。   神策军的营地,整齐却不算干净的帐篷里一个人都没有,所有士兵被叶央召集到一起,听她吩咐。   “上次同我去不毛山的那些人,出列!”叶央立于众人之前,还试图从那些不很熟悉的面孔里找到可疑的细作,眼睛扫了一圈又放弃,继续说,“你们虽然不是炼丹的道士,也应该知道如何找寻硫磺,记住,往干燥的岩洞里去寻,进洞时千万莫燃明火,如需要照明,拿着这个。”   她一扬手,将镶嵌着光华明珠的乌木发簪丢进其中一个人的怀里,“此番派出一百人,带足补给,骑马套车前往不毛山收集硫磺,越多越好,后天日出前返回。”   又挑了一些人凑足一百,有几个接触过道士的也被选中,硫磺这东西在大祁目前唯一的用途就是炼丹。   叶央又划了几个钾硝石矿可能存在的地方,继续派人寻找,返回时间依旧定在后天日出时。现在还是下午,一天多的时间应该够用,可以找到足够配制火药的材料,如果硝石不够,她还能去晋江城的药铺里搜寻一番。   至于剩下的人,或砍木材烧炭,或修补铠甲兵刃,个个都不得闲。叶央不清楚军中到底谁还完全能信任,只好和李校尉商议,找几个夜袭时绝无可能向库支通风报信的小兵,分散在队伍中,再三叮嘱不允许有任何人私自离队。   “即使找不出你,我也能让你传递不出任何消息!”叶央心里重复一句,得意地扬起嘴角,又把在场的神策军众人瞧得浑身发毛。   最后由刘副校带队去不毛山找硫磺,另一边寻硝石的人里有个李校尉的远亲,也足以信任。   气温总算降了些许,风吹着叶央额头脸颊上滴落的汗珠,很是凉爽。   有活儿干的人列队出发,去负责看管粮草的后勤官那里领取补给就动身,李校尉在她身边,低头问道:“已经安排妥当了,您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暂时没有。木炭烧成后先别碾磨成粉,后天就要撤退至晋江城里,粉末不好带。”叶央想了想补充,“等会儿还要和邱老将军商议战时细节,我先回去喝口水洗把脸,太热,你也去歇着吧。”   李校尉回道:“不了,我盯着那帮小子干活儿去。”   转身欲走时叶央叫住他,汗水几乎湿透前襟,“先砍树放在太阳底下晒干,等日头落了再升火,大敌当前,别让将士们中暑了,你多留心。”   李校尉点头称是,心里有了计较,领人往山林的方向而去。神策军分头行动,人散去后光秃秃的褐色土地就露出来,点缀着几从孤零零的草。   同样孤零零的还有新加入的山匪一群人。管小三个子不比叶央高出多少,自觉已经是大祁战士,很骄傲地领着兄弟们直挺挺站在队末,还排成方队等着听命令。谁料到了解散叶央还是没有半个字是给自己的,脸一下子耷拉下来。   “在营地等着吩咐,暂时还没什么你们能做的。”叶央简单地一挥手示意山匪们散去,想赶紧回营帐歇一歇。   山匪们面面相觑,都有种被忽视的感觉,心中不满却强忍着没抱怨。   “老大,老大!”管小三四下看看兄弟们的神色,决定替大家问个明白,蹦跶着追上来,叫住她开始发表意见,语调极其不满,“你是不是瞧不起咱们兄弟们?”   “嗯?”叶央对这个称呼意料之外地习惯,立刻应了声,笑道,“什么瞧得起瞧不起的,你既已答应,哪怕现在大祁军籍上没有你们的名字,我也是一视同仁。”说完,继续往营地内走。   管小三一着急,快跑几步抢到她前面,将叶央的去路挡住,眼睛一瞪声音带了几分质问:“那为什么神策军出动了大半,可没有指派给我们的活儿?”   见他的确不满,叶央决定好好安抚新部下,一指前方,意思是进帐说话,便绕过他走了。管小三鼓着腮帮子一路追随,他这个年纪,正是二十多岁心气很高的大男孩。叶央上辈子的同事中便有这种初出茅庐的小伙子,干劲有余,沉稳不足。   叶央很是珍惜头一批自己的人,不会轻易放弃他们。待进得自己的军帐后,才发现李校尉不知何时又收拾了一遍,东西添了不少。她走到矮桌前坐下,伸手倒了碗水喝,又给跟进来管小三倒了一碗。   “你会干什么?”半碗冷水喝下去,肺腑顿时一片清凉,叶央的声音也凉凉的。   管小三以为她奚落自己,不服气又想不到什么优势,勉强道:“打架,杀库支人,埋伏……还会种地。”   “列阵出击鸣金收兵。”叶央缓缓说出八个字,指尖敲着矮桌看他,“两军交战,打仗讲究的是阵型,不是你们一窝蜂涌上去胡乱打一气!山匪们比不上训练有素的士兵,这是事实,承认了也没什么好丢人的,比不上就是比不上,但你硬要逞强,要我把你派去前线,这样才叫一视同仁,却打不赢了!”   管小三张了张嘴,低下头听她说话,没有反驳。的确,他只是个不识大字的土匪,这几年连打劫的事儿都没干过,老本行都生疏了。一身武艺勉强能和普通将士打个平手,至于什么阵型什么旗语,一概不通。   “我要的是胜利,不是任何一个没本事的人要求的公平。”叶央见管小三听进去了,暗自点头,“神策军大多数人都见过我收集的火药材料,若是让他们去找,效率极高。若是叫你和你的兄弟们去呢?”   圆溜溜凸出来的眼睛微微一缩,管小三一时语塞,答不上来。他刚才站在队尾把统帅的话听得很清楚,可就是不明白什么意思,如果让自己去找,指不定磨蹭到什么时候呢!   “赢一场战争并不是讲究谁干的多谁干的少,而在于是否让所有人都发挥出了全部特长。有只能神策军去做的事,自然也有你们能做的。下次别急吼吼地跑过来找我问个说法,三思而后行。”叶央坦然地教一个还没自己大的男人道理,而听的人却没觉得半点不妥,老老实实地点着脑袋,“记住四个字,军令如山。不管主帅的命令是什么,战士们也只有施行的道理,绝不能反驳。战场上形势瞬息万变,犹豫片刻或许就错过了机会,哪有像你这样,不管命令如何先来找主帅计较公不公平的!”   交战时主帅下令进攻,战士们便不能遵循心中的胆怯而后退;主帅下令撤退,哪怕敌军已经逃窜,战士们都不能追击,这就是军令。   管小三知道自己犯了个大错误,大祁军纪比山上的规矩更严苛,命令一下就不容辩驳,是他太轻率。   想道歉,又被叶央一句话堵了回去:“只要记住主帅的话,必须实行。下不为例,这回原谅你,等战事一平诸位成了真正的士兵,再训练也来得及。”   如果要用神策军的进退有度来要求土匪们,好比和一群连字都不认识的人比赛作诗,叶央大度,管小三却惭愧得很,脸颊涨红地坐在对面,半晌才道:“老大,是我错了。”   奇怪,对面明明坐的只是个不到十五岁的小姑娘,他战战兢兢什么?可面对叶央时,没人会想起来她只是个小姑娘。   “还不忙着道歉,我的确有事要交给兄弟们。”既然被人家称作老大,叶央也不介意当一回山匪头头。   管小三眼睛一亮,“是什么?保证做的漂亮!”   “用剩下的马和车,去晋江里运些水回来。还有,你们对这周围很熟悉,领着大家砍些容易烧制成炭的木头来,进山时带上弓弩兵器,别被野兽伤了。”叶央把辅助的任务交给他。砍树是个力气活儿,不知道管小三能不能弄些已经半枯萎的木材,反正这个时代环境很好,山林野地一片一片的,倒不用担心引发环境问题。   领命后管小三退出军帐,外头围满了跟过来的山匪们,七嘴八舌地询问情况。所有人还没拿到统一的服装,只是在胳膊上缠了条颜色质地都很粗劣的红布证明身份。   “吵吵什么!”管小三严肃地大吼,末了听见军帐里一声闷笑,压低了声音道,“都站好,站成队伍,别歪七扭八的,听我说。”   “既然已经不当山匪了,咱们就要有个新样子。老大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能有任何意见。有多大屁股穿多大裤衩,咱们只要干好自己能干的,除此之外一概不要操心!”他看山匪们七扭八歪的队形,彻底明白叶央为什么说那番话了,世代为军的和半路入伙的的确不是一个水平,“总之,就是听话,听话!兄弟们都是吃过战乱苦头的,要是能击退库支军,老大就算让咱们都抹了脖子,也不准坑一声!”   叶央说的内容他只记住了最关键的,不过也够用。接着又吩咐下去,山匪们便结队去带神策军找哪里有枯树了,还分出一半人运水准备晚饭。   坐在军中歇了片刻,叶央同样有自己要头疼的东西。不止是管小三和山匪兄弟要学的很多,她也得加倍努力。邱老将军指挥全军上下近十万,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叶央只管着一千多人就觉得很麻烦。   而且一旦开战,不是有计划的偷袭就足够了。和叶央理解的“打仗就是两军人马混在一起厮杀”不同,她要学行军布阵,阵法就是一道大关,还要懂得听号令鼓声行事,还要明白什么是叫阵——这种行为叶央在理解之后,就陷入深深地纠结中。   所谓“叫阵”,就是一方派出个代表跑到另一方大军前,通过不文明语言来挑衅对手,直到对方应战。但需要注意的是,被叫阵的那一方就算气得要死,也只能派出一个人来打,而不是一股脑冲上去抽死丫的。   多么憋屈的方式啊!   走到邱老将军的营帐前,叶央还沉浸在深刻的思辨中。军帐里,商从谨和李肃将军及几个副将都已经在等着了。   “叶央来迟,望诸位恕罪。”她踏了进去,略一拱手。   “我们也是刚到,没什么来不来迟的。”李肃将军声若洪钟,笑起来很是浑厚。他家里有个娇生惯养的小娘子,这个岁数正是长个子的时候,每天很能吃又很能睡,哪儿像叶央,永远不知疲倦地透支身体,李肃甚至怀疑她下一刻就要倒在地上。   然而叶央站得很稳,没有一丝委顿的样子,又让他想起“回光返照”四个字来。   “如何?”对前辈心中称不上是关切的关切一无所知,叶央不爱废话直接进入正题,问题是给商从谨的。   军中不比官场,在商谈时没有辈分,不是三品官要永远听二品官的,而是谁能提出好的计策,众将领一同探讨,分析实施的可能性。诚然,久经沙场的将军比刚进大营的小兵要有经验,可至少,小兵也有说话的机会。   商从谨立刻明白叶央的意思,艰难地摇头道:“……材料有限,我需要铁,否则无法做出稳定的炮弹来。”   熔铁,打铁,做出薄薄的外壳,装填进火药,而这一切是现在做不到的,更何况弹壳不是普通刀剑,就算有现成的模子,也得手巧的打铁匠来做,是种很难批量生产的消耗品。   “这个……”叶央踌躇一下,“等撤回晋江城后寻些铁匠,能做多少做多少。至于其他的……车到山前必有路,离库支再犯还有几日,总能想出办法来。我已经派出神策军去搜集原材料,火药方面倒不用担心。”   说不定时间充裕之下,还能将材料提纯,杀伤力也就更大些。   商从谨的问题暂时就那么处理,还有更严峻的事要解决……比如战术。   撤退是战术,怎么打也是战术。   要如何让库支中计,以为大祁军队是仓惶撤退,而不是引君入瓮呢?有了火药的震慑,他们一时半会儿不敢过来,肯定谨慎的很,自然不会轻易上当。   假如对方上当了,又要怎么打个措手不及?短兵交接不是大祁现在的优势,要如何将两军距离卡在三百步左右,正好让火炮和投石机发挥功效呢?   火药时新鲜东西,那是叶央和商从谨的强项,以邱元培为首的一干将军擅长指挥千军万马,能帮上的忙很有限。   对视一眼,叶央只在商从谨的瞳孔中看见了杀气,心里叹息道:“这小子没主意,他又发呆了。”   “对了,我的部下曾在夜袭库支时用过这么一招。”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对商从谨道,“库支在身后追击,地上事先半埋着大量火药,我们的人诱敌过来后,弓弩手将浸满了火油的箭射出去点燃,正好炸死库支,就像猎人事先埋了捕兽夹子一样。”   默契度很高,商从谨听到一半就明白她的意思,只是没有打断,“你想在撤退时,于路上准备这样一道埋伏?”   “没错。”叶央点点头,随即蹙起眉心,同时想到了可能出现变故的地方,“但火药需要有人引燃,如果是大白天,我们的人不可能离库支那么远。况且我不确定库支人是否明白了火药的用途,一旦未能引爆,火药反为敌人所用,就大大不妙了。所以你能不能做出这样一种东西,会在一段时间后产生极大热量。可以将事先埋下的火药在某个时间内点燃?”   她说的是定时引爆装置。如果给叶央一个闹钟,再加上几个改锥,凭借理科女的天赋,她也能做一个出来,而商从谨恐怕连闹钟怎么看都不会。可说到因地制宜地寻找材料,叶央只能提供参考意见和思路,还是需要商从谨来帮忙。   “让我想想……”商从谨陷入专注地思考中,自动忽略掉了周围的一切。   叶央不再干扰他的思路,和邱老将军等人开始说些旁的细节。今日李肃将军率领手下进山砍伐高大树木,加上朝廷送来的新一批补给,要做几架投石机出来。那东西相当沉重,不易搬运,就算有车轮协助想挪动也很费力,所以要分批搬运到晋江城郊去组装。   双方一合计,是叶央的神策军先携带火药材料归来,当天晚上投石机可能才组装好,算算时间也来得及,只是要准备出一套应急方案,以防库支提前攻打。   尽管派出去打探消息的斥候回报说,库支大军内人心不稳,都道是大祁请来了善战的神仙才得到如此可怕的兵器,短时间内不可能整顿士气。但没人提出近日再次攻入雁冢关,叶央还是觉得有必要准备应急方案。   种种细节讨论完,中军帐外已经是月上枝头的天色,一轮月亮缀在天边,叶央头晕脑胀地出了营帐,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吐出一口浊气,满脑袋纷乱的思路还是没有什么头绪。   进度很低。   “你快去吃饭罢,军中饭菜若不可口,我那里还有京中带回的……”商从谨跟在她身后出来,小声开口劝道。再这样下去,她会撑不住的。   “停,打住!”叶央一挥手打断他的话,急忙说,“不准说完,你知道说完了我肯定忍不了的!”能改善伙食是好事,但在解决问题之前,她还不打算把容易招致懒散的诱惑摆出来,留着击退库支后再享受吧。   “好,那我给你留着。”商从谨其实很想同她说说话,可能在人前说起的内容也就只有库支,在人后,他不太好进叶央的军帐。   聂侍卫跟着他的殿下,早就见怪不怪了。两人刚才说的还是怎么退敌,现在话题猛地转变成了吃穿小事,也不觉得突兀。淡淡的说出来,别有一种适合。   又走了一段距离,叶央在回军帐前转了个弯,告辞道:“我得去二哥那里,最近忙,没顾得上问问他的伤势。”事实上,除了那一面后她就忙的根本忘了叶二郎还活着,直到在中军帐里邱老将军说要给京城传军报回去,她才想起来应该顺便送封家信。   ——再晚几天,叶安北就真的守完百日孝了!   “我随你去!”商从谨一开口便觉得自己语气太急切,咳嗽一声补充道,“你二哥是为大祁而伤,我理应去看看。”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他觉得很完美,脚步轻快地追上了叶央。   西疆早晚气温差异不小,一入了夜风就吹成彻骨的凉,身体康健的人还好,受了伤就多有不便。叶二郎也是如此,直嚷嚷着营帐漏风,吹得身上疼,要人去拿东西堵帐帘子的缝儿。   校尉是四人住一间,条件便利了许多。叶央进去时人都醒着,见了她和商从谨纷纷行礼。   “我来看叶校尉的,大家不必拘束。”叶央急忙还礼,径直走向帐内唯一躺着的人,“二哥,你怎么样?”   “不怎么,就是疼呗,比起之前倒好许多了。”叶二郎一撇嘴,右手仍然无力地垂着。   给他看病的是御医,除了伤者本人,商从谨自然也知道情况,想了想还是决定告诉叶央一声,尽量把语言组织得不那么刺人:“阿央,你二哥他……可能……”   “可能这辈子都抬不起来右手了。”叶二郎瞥了他一眼,觉得与其被揭露不如主动说,语气就像受惯了家法那样无所谓。   叶央夹在两人中间,沉默一阵,干巴巴地重复一句:“哦,抬不起来了。”   对于战士来说,右手一废就意味着会在接下来的战役中充当填命的炮灰。二哥最宝贝他的面皮子和身体,比小姑娘都臭美,衣服要四季换新,脸要打理的干干净净才肯出门,如今就要成为残废了。   可他终究还是活着。   “没事的,反正脸上没受伤。”叶二郎微笑,还能动的左手摸了摸自己的侧脸,很是自得却又叹了口气,“阿央,从今以后,咱们家在军中,要靠你一人撑着了。”   ☆、第73章   军帐中一片死寂,没有因为多了两个人就更热闹些。和叶二郎同帐的还有旁人,相互对视一眼,很默契地小步小步往门帘那里挪。   “不劳烦各位,我说几句话就走。”叶央余光瞥见他们的动作,出声阻止,又对叶二郎说,“胳膊不行了,腿怎么样?”   叶二郎嗤笑一声:“我走得比你利索!”   看来宫里带出的伤药果然不同凡响,在野外风吹日晒当了许久野人的叶安南好得挺快,不过叶央伸手捏了捏他的筋骨,判断伤情,还是让二哥养几天再下地,“后天我们便要撤回晋江城,你若真伤得不重,我还有件事要交给你做……如果能动,明日天一亮你便同全部伤兵先进城,我会另派帮手和一队战士给你,要做的事有两件,一是入城休养,那里条件更好,轻伤的战士稍作休养,负责些不劳累的后勤;二是……”   她话还没说完,叶安南已经抓住了重点,抢先道:“第二项才是重点罢。”   “自然。”对于支使伤员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叶央毫不羞愧地承认了,“第二,你监守城门,只许放平民离开,那些富商大户,一个都不准出去!”   到底是血脉相连,妹子动的什么坏心思,作为亲哥哥的一点就透,说起来,从前他们也经常合谋做出些出格的举动,叶二郎皱眉,提醒说:“一旦传回京城,圣上恐会觉得不妥。”   “库支就在雁冢关外头,还管什么妥不妥的!”叶央拍拍他的肩膀以示胸有成竹,“况且我也不是多要,你专挑那些品行不端的,或者赚脏钱的,狠狠敲一笔就是了,放心,我会让李校尉同你去,再派一队精兵,保准没人敢有意见。”   叶二郎不置可否。   为什么不在良民中广征军户?为什么不随便找个借口抄了天下第一巨贾的家?这样一来有兵有钱,皇帝多自在。   但是当今圣上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无非是怕激起民怨,有了前朝的教训更是害怕。若知道镇西军和神策军合起伙来欺压良民没收家产,恐怕回京之后叶央就得去刑场走一遭了!   对此举动,叶央其实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并非心血来潮。征兵打仗,第一要紧的是银子。国库不富裕,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现在抓贪官污吏诛不诛族是两说,一上来那道“罚没家产”的常规程序,叶央他大哥可是非常熟稔。   皇帝没钱,那谁有钱?当然是散落各地的大商户大地主了!   征税缴上来的银子,对巨贾来说不过九牛一毛,对新入伍的将士却是旱地的甘霖。当然了,人家商户的银子只要来源清白,叶央是不能随便没收的,可让他们小小地出点儿血——比如供给晋江城内将士们的饮食,她还是觉得可以理直气壮。   大家拼了性命守城,地主们的觉悟就不能高点儿吗?   况且光叶央知道的,晋江城里肯定有一个大商户做过不干净的事,那还是她上京之前遇到的,那个商户想要马贩子的传家宝,派出小妾半哄半骗,最后却没受到任何惩罚。   “这么说定了,让商贾地主们拿出点供将士吃的粮食便可,不过要盯住手下人,防止他们以权谋私。”叶央要的不多。军粮省着点吃还够,但同邱老将军商定的计策是守株待兔,大祁按兵不出,来一个库支人打一个,如果对方不来呢?等待时耗费的粮食总要考虑进去,她不想让手下的人饿着肚子拼杀。   继续交代了一些要注意的,伤员叶二郎右手动弹不得,吊在胸前写不了字,却把事情都记在了脑子里。   “那我先回去了,二哥你保重……等库支一退,你就回京城罢。”叶央说完,抿着嘴唇很小心地打量对方的神色。   叶二郎没有什么表情,缓缓点头道:“好。”   检查伤势时叶央发现二哥右手断的是筋,不是骨头,这辈子恐怕都养不好。或许有妙手回春的神医能让这只手动起来,可今生是再也不能抓握兵器了。一个不能上沙场的人,称作战士已经很勉强,以后叶二郎只能去完成些后勤的任务。   如果可以,还是让他回家谋个文职罢,就像二哥说的,军中有一个叶家人就够了。这条路,并不适合太多人走。   往自己的营帐里去时,商从谨正好顺路一段,在叶央右侧落后半步走着,突然开口:“你还在担心二郎?手臂受伤太久耽搁了治疗时间,不过其他的伤不会再恶化了。”   叶央本来在专心致志地走神,听见他开口才发觉商从谨没离开,回答道:“不是担心这个……”   她犹豫一下,想想两个人的交情,如实相告:“假如有一天,我也跟二哥一样了,那家里还能有谁撑着?”战场上游走生死之间,叶央没那么天真,以为自己绝不会死。可是她提前死了,父母的仇谁报?家里又该有谁来填补她的空缺?   痛快死了还好,废的是一只手也还好,万一废的是腿,或者干脆成了无知无觉仍有一口气的植物人,等于是活受罪。很快叶央还想到以这个时代的医疗技术,植物人活不了太久便会很快死去,又放下心来。   商从谨没有说话。   能够如此轻快地谈论身后之事,叶央的确有一种尚不自知的残忍,她没把商从谨当外人才会不隐瞒,那种残忍却让人很难受,对比着微瘸的步子和消瘦的脸更是如此。他又不能说你离开神策军就好了,只能陪着。   叶央奔赴西疆的第二天,京城天上就笼罩着一层厚重的阴云,商从谨魂魄突然归位,大梦初醒一般进了皇宫,不吃不喝跟自己的爹对峙两天,换来了监军的职位,当天夜里就出发来找她了。   “……制造弹壳的材料,除了铁还有代替品吗?”叶央熟悉的声音飘到了军帐前,李校尉已经很体贴地点了盏油灯候着,热腾腾的食物摆在矮桌上,就等她回来。可除了神策军现在的统帅,又等来一位监军。   “见过怀王殿下!”李校尉本来坐在垫子上,立刻跳起来行礼。   商从谨正在绞尽脑汁地想着对策,双双只略一点头,叶央又道:“藤草编制的筐子再细密也有缝隙,火药粉会漏出去,也不可取。”   “您在思索什么,不知道老李能不能帮上忙?”李校尉好奇地插了一句,站在叶央身后,和聂侍卫面面相觑,还用眼神询问对方。   叶央没有亲兵,他就拦下了这个职责,不然其他将军身后总跟着一两人,只有神策军的老大孤零零的,瞧上去不好看。   多个人多条思路,三个臭皮匠还赛过诸葛亮呢,叶央没有丝毫犹豫便说:“李校尉,你帮我们想想有没有这样一种东西,能改变形状揉捏成中空的球状,有一定的坚固性,但又不是太坚固,能大量生产容易获得,可以用来充当炮弹外壳的?”   要求不少,李校尉愣住,一时半会儿也没有头绪。   “都坐下,别站着了。”叶央很不习惯身后有人站着,总让她觉得紧张,干脆让李校尉坐下喝些水想问题。聂侍卫离开营帐片刻,又端回两个碟子一个碗,看来商从谨的晚饭要在这里吃。   军中的饮食几百年如一日的单调,晚上依旧是炖菜,胡饼换成了杂面馒头,还多了只切成大块的野兔。神策军完成了工作便能自由活动一段时间,有些人可以趁这个机会进林子打猎,猎物通常是归自己,现在矮桌上的一只兔子估计就是某人猎到送给叶央的,烤熟了摆在那里。   叶央领了这份好意,还把盘子往前推了推,“你吃,我咬不动。”   毕竟坐在对面的是王爷,人家不挑剔是有教养,叶央却觉得委屈了他,正好有兔子招待也不算丢了神策军的面子。况且她被爆炸震出的伤还没好,下巴一张就觉得耳根子疼,啃不了柴巴巴又无油无盐的野兔。   商从谨点头,盯着她的耳朵看了一会儿,本来夹了一筷子野菜又放下,把叶央的大海碗拿到面前,将自己那一份中还没碰过的软烂瓜菜挑过去。   “您……”李校尉将这一幕收进眼底,忍不住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聂侍卫和他坐对面,把木碗往李校尉手里一塞,里面的冷水晃荡一下差点漾出来,小声道:“别说话,习惯就好。”   不管别人怎么看,反正他是习惯了。不就互相挑个菜嘛,人叶大小姐爱吃烂乎的,饿出毛病来你领着神策军打库支人去吗?他家殿下宅心仁厚谁敢有意见!   李校尉了然地闭嘴,接着专注地想着统帅的问题。   坚固的,还方便得到的……   好不容易维持住的平静,却被闯进来的管小三突然打破!李校尉捧着木碗的手一哆嗦,到底没稳住,水泼了满垫子都是,木碗在地上骨碌碌滚了一圈,发出碰撞声。   而始作俑者还一无所知地嚷嚷:“老大,老大!兄弟们带着大家从晋江挑的水够吃两天了,还捡了不少木头回来,等下就能烧制成炭!”   “进来的动静能不能小点儿!”太不懂规矩了,也不知道在外头通报一声,李校尉瞪了他一眼,手忙脚乱地站起来抖了抖垫子上的水,可惜渗进去大半,已经湿透了。   管小三嘿嘿笑了声,缩缩脖子。光顾着找叶央,邀功心切之下忘了许多,赶紧帮李校尉把喝水的碗捡起来,在手里转了一圈检查,“真对不住,老大,我下回就记住了……放心罢李校尉,木头的碗挺结实,摔不坏的。我原来吃饭的碗都是晋江的河泥烧出来的,用那个喝水,一喝一口泥汤,又腥又臭。”   他脸上有黑乎乎的一道道痕迹,听声音却精神饱满,忙碌了大半天也不觉得累,反倒很踏实。   “怀王殿下和老大都正吃着,你闭嘴!”李校尉又训斥管小三一句,用眼睛指了指矮桌旁的两人。   管小三这才看见军帐里多了个商从谨,又听到这是位王爷,心中一惊,偷偷摸摸地打量着。他可是第一回见王爷,赶紧多看几眼!   ……穿的和神策军也没什么区别嘛,普普通通的军服,有点脏了,脚上的牛皮靴子却看着很精致。管小三还以为王爷的衣服都是金子做的,一瞧便失望不已。   就在这时,商从谨轻轻转过脸来,一双幽深的眸子定定地看住他,“你刚刚说什么?”   一股压迫性的杀气似乎有了形质,笼罩在管小三的周围,劈头盖脸压得人几乎站不住!他脚下一软心里咚咚地敲着鼓点,后背渗出细密的汗水。   听说冲撞贵人的,可是死罪,说不定还得被诛九族呢……   管小三手一松没拿住木碗,又把它摔了一次,往李校尉身后躲去,哆哆嗦嗦道:“我我我什么也没说!我没来过老大的军帐!”   “刚刚那句话,再给我重复一遍!”商从谨冷着脸,把筷子拍在说上,声音里带了逼问。   李校尉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却把管小三从背后揪了出来,想问问又忍住了。   管小三闭着眼睛梗着脖子,极不情愿地往前,小小声说:“真对不住,老大——”   “不是这句。”商从谨立刻打断他。   叶央同样不明所以,但她明白商从谨不是会计较这些的人,给了管小三一个安心的眼神,后者得了鼓励,咽口唾沫定定心神,“木碗挺结实……我原来吃饭的碗都是晋江的河泥烧出来的……”   “阿央。”商从谨听到这句,冲叶央笑了笑,“我找到做炮弹壳的材料了!”   营地远处有水名晋江,挖出的河泥能烧成容器,穷苦人家买不起碗的,就会挖一些拿回去做成泥碗,放在灶台旁边烤一会儿就能用!诚然这种泥碗用不了多久,可商从谨也没想着用一辈子。既坚固,又不会漏下火药,取材方便还能大量制造,这是多好的原料呀!   叶央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说是询问更像解释,又道:“挖去河泥烧成罐子……不不,连烧都不用,放在太阳底下晒就行了!然后填充进火药,再用河泥封口,这种简易的炮弹稳定性也很高!”   商从谨重重点头,两人眼睛俱是一亮,吃饭的速度也快了几分,恨不得现在就飞到晋江旁挖一车泥巴回来。挖普通的沙土烧罐子表面上看可行,但土质粗糙,一半泥一半石子,制成的瓦罐一类也很容易开裂,不如河泥细黏。   “管小三,你可帮上大忙了!”叶央笑得开怀,眉目舒展,死命夸他。   管小三暗自得意,虽然被商从谨盯得还是腿软,但腰杆已经挺直了!神策军的统帅都称赞他了,可不骄傲么!   “现在就去挖河泥?”商从谨放下碗筷,也迫不及待地想要做些事情。   他吃相斯文,叶央却是一离了家就原形毕露,要多豪迈有多豪迈,毕竟这些天一直都在赶时间,就怕库支打过来了自己只能当个饿死鬼,闻言抹了抹嘴巴,摇头道:“不,先去休息,管小三你也睡。想想哪里的河道有较少石砂的淤泥,宁可明日早起一会儿带大家去找,也别累垮了。”   数名斥候,每隔一个时辰就去邱老将军帐中报一次库支动向。一边担心着库支是否会攻上来,一边抢出时间筑起防御,每个人累得不轻,能睡几个时辰都是幸事。   “都回去休息三个时辰,再带人去挖河泥。这段时间库支进攻,我们还有计划能拖延。”叶央信心满满,然而眼底的疲累出卖了她的担忧。   最快的完成一切固然很好,若不成,也别把自己人都累死。   管小三领命退下,营帐里唯一的喧闹也消失了,叶央将碗筷推到一边,询问商从谨:“有了黏土做外壳,炮弹的结构也要改动一番吧?”   “嗯,之前的炮弹依你说的,内部分作两部分。一半作为主体填实大量火药,另一小半只填进一部分,露在外面的引线点燃的是这部分,利用它产生强大的力量推动主体往前,再借助小爆炸来点燃主体的引线。”商从谨有条不紊地解释,“如果用陶土来制成弹壳,要把引线做长些,炮弹内部只需要一部分就够了。”   弹药的问题解决,接下来就该是武器,叶央算了算敌我双方的人数差距,接着问:“三天里,最快能做出多少投石机?射程在一百五十步便可,但不能低于一百步。”   “看你给我多少人了。”商从谨回答得胸有成竹,“千斤投车难做,可小型的却容易许多。”   叶央心里有了底,缓缓松口气,这时李校尉灵巧地收走了碗筷,又送来两碗水,她正好口渴,道了声谢,端起一碗水凑到唇边,却动作顿住不喝下去。   “怎么了?”商从谨微微侧头,一双聚拢的剑眉锁得更紧。   叶央尴尬地笑了一声:“没事,想家里的樱桃酪和点心。等赢了这场,回去要大吃一顿,再喝一整坛酒。”   现在不是说如何享受的时候,她赶紧把话题扯开,灌了一气凉水后手指沾着水,在桌上简单画了幅地图。   “这是雁冢关,后面是晋江城,中间是我们扎营的地方。”叶央的手指骨节分明,纤长有力戳在桌面,“假如运气够好,我们做好了一切开战准备而库支还没有进攻的打算,就想个办法诱敌深入,然后在这里,还有这里,设下火药埋伏,等待敌军。”   两道水迹有段距离,横着出现在地图上大祁扎营的地方,她的声音继续响起:“你要想个办法,既能埋伏下足够的火药,又不会被敌军发现,南北两侧俱有起伏的山丘密林,我们的人可以埋伏其中,不需要太多,足够点燃火药就好。而真正的战场……在这里。”   叶央的右手食指移动到地图上晋江城的位置,画了大大的一个圈,“一部分将士用小型投石机在最前方攻击,千斤投车于后方,火炮全部设在城墙上辅助。”   “为什么要把火炮架在城墙上,用它来吓唬库支人不是更好吗?”旁听的李校尉疑惑,忍不住插嘴。   “以同样的角度扔出同样重的东西,站的地方越高,扔的也就越远。”商从谨淡淡地补充,很是理解叶央的安排,“我小时候做过这样的对比。如此一来,火炮的射程应该会更远些。”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叶央登时睁圆了眼睛。连物理知识商从谨居然也知道,还是通过实验得出的结论!不过在这个人身上得到的惊喜太多,她的震惊没有表现太久。   “那为什么不把千斤投车也运到城墙上呢?”李校尉又问。   “因为重量是火炮的数倍,而且不够灵活。”叶央主动解释。需要四十余个壮汉操作的投车,如果架设在城墙上,还不够手忙脚乱的呢!   安静旁听的聂侍卫疑窦顿消,暗暗道:“……原来如此。”   “先将火药作为主要武器,将交战距离卡在百步之外,消灭大部分库支人,打击敌军锐气,一旦火药压制不住攻势,再短兵相接,同时引爆事先埋伏在道路上的火药,摧毁敌军支援!”叶央一股脑儿说明了计划,抿着嘴唇,静静等待商从谨的回答。   桌面上的水迹已经干了一半,商从谨同样伸出右手,在她描绘过的地方又描了一遍,沉吟道:“所以现在,我们要解决的问题只有两个。一是如何控制库支的进攻时间,二是如何在库支的必经之路设下绝不会被发现的埋伏?”   “如果要仔细分,问题是三个。”叶央还是带着惯有的严谨,“控制库支进攻的时间里,一要让其最近不要进攻,二要让其在我们方便的时间进攻。”   商从谨缓缓点头,帐内一片沉默,两人对坐思考着,脸色一样阴郁。   聂侍卫一身褐色胡服,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看看天色,返身在商从谨耳旁小声提醒:“殿下,已经不早了。”   “哦对,你还是回去休息罢。”叶央自己能少睡一会儿,可别人是要睡觉的,不能陪自己耗着,急忙起身送他离开。   商从谨不情不愿地点点头,曲起一条腿,人还没站稳,营帐外突然一片喧嚣,有举着火把的守夜士兵飞快地跑过去,厉声呼喊:“抓刺客——有刺客!保护主将!”   ☆、第74章   叶央和商从谨俱是一愣,在营地时她向来不怎么带长兵器,拔出随身的匕首往外面走去时,却被李校尉拦了下来,后者提着宽脊刀先将帐帘子挑起一条缝儿,才整个掀开。   “殿下,外面危险。”聂侍卫横在商从谨跟前,也拿了兵器向外查看。   商从谨动作没停,见叶央都出了营帐自己也不甘示弱,紧紧跟上。   营帐外头已经乱作一团,到处都是点了火把和刚睡下又起来的士兵,脚步声接连不断。刘副校也从营帐里钻出来,在军营里他属于很秀气的那种长相,脸很白,和李校尉一对比分外明显,正提着裤子往外走,一见叶央便急道:“将军将军,有刺客!赶紧回营帐别出来!”   说着还把她往里头推。   刺客这种生物对一般小兵的杀伤力不高,但对叶央这种将帅来说必须回避。只要刺客得手一次,对全军来说都是不小的打击。   士兵们纷纷涌来,将营帐团团围住,李校尉和聂侍卫拔刀警惕在旁边,一前一后堵着入口。   叶央还是头一次被人当宝贝似的护起来,不习惯之中又有些稀奇,外头闹腾的很,本来想跟着出去看看,但自己有个好歹神策军肯定会头疼,接下来的准备工作也不会顺利,和商从谨对视一眼,叹了口气。   喧闹声持续了一阵,似乎是让刺客逃了,声音渐渐沉寂下去,过了没多久有人在营帐外抱拳道:“邱老将军请怀王殿下和叶央过去一趟。”   那人被火把照出的影子落在毡布上,叶央听出是邱老将军亲兵的声音,一挥手让李校尉收了兵器,率先走出去。   外头的人散了许多,叶央忙道:“刺客是怎么回事?可有将士受伤?”   那个亲兵身形高大,走路时又稳又轻,此时恭敬回答:“许是想刺杀邱老将军的,不过他今夜在李肃将军那里。刺客扑了个空,想偷些东西走,却行事不慎被人发现,将军们俱未受伤,倒是刺客腰间挨了一刀,唉,可惜让他带伤逃了!”   “人没事便好。”叶央宽慰一句。击退库支的关键不在于用了什么阵型,而是火药,只要它的配方没有泄露出去便好。所以叶央格外注意将士们的动向,想彻底杜绝细作传递消息的可能性,还故弄玄虚了一回。   硝石木炭和硫磺,是配制火药的全部材料,不过她还对外宣扬说,想要制出火药,还需自己不外传的秘方。此举是用来迷惑细作的,应该能在一段时间内有效。   待到了中军帐,邱老将军和李肃将军已经等着了,双方见面,第一句话就异口同声:“刺客有可能是军中的人。”   没错,现在天色已晚,可离所有人睡得最熟的子夜还有一段时间,大部分人都刚刚躺下,刺客想要潜入需经过重重关卡,根本没可能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摸到中军帐。   ——那可是一营之中保护力度最高的地方!   这个信号是否意味着库支人等不及要进攻了呢?   “我现在命全军将士集合,挨个检查谁的腰间有新伤!”邱老将军双瞳炯炯有神,燃起斗志。库支的细作竟然在两军里潜伏了这么久……或者再久一点,说不定当年定城一战中也是被他们出卖才开了城门,不然以叶骏将军的本事,怎么会败得如此轻易?   越想越是愤怒,他现在恨不得手刃了细作才痛快!   现在细作受伤暴露了身份,正是揪他出来最好的机会,叶央却不打算抓住,阻止道:“老将军莫急,打草惊蛇。”   两军中都有细作,可能被轻易找出来的就一个,其他的该怎么办?叶央必须考虑这个问题,从长远计议,暂时放弃一些则更有利。只要切断两军之间细作的联系和对库支传递的消息,他们也使不了什么坏。   又反复提醒要让将士们互相盯着去向,无事绝不可离开营地,叶央又道:“那这段时间,就劳烦将军的亲兵多警惕些,还有军报也要藏好。”   计策已存心中,邱老将军点头,当着众人的面烧了几封密令,只留下些无关紧要的字纸。营地加大了巡逻力度,不断有列队的士兵持火把走过,风中传来小声对口令的声音。   在隐约的声音里,叶央端坐于中军帐的边缘,一灯如豆映出她风吹日晒不再莹白如玉的肌肤,若有所思地喃喃:“刺客……偷东西……将军,或许我们有了控制库支进攻时间的方法。”   音量很轻,邱老将军却是霍然看向她,“快说来听听!”   “不过要等到我的神策军满载而归了。”叶央神秘一笑,露出一排白生生的牙齿。   子夜时分,镇西军派了些将士在雁冢关内击鼓嘶吼一阵,还弄了些火药点燃,用声音吓唬关外的库支。不知道这招能管用多久,撑个一两天或许还行,不过时间也够用了。   嘈杂的声音传到驻扎地周围,不仔细听又会以为是刺客来了。李校尉想保护叶央,打算在她的营帐外守一夜,却被从邱老将军那儿议事回来的叶央连轰带赶,只好回了自己的营帐。   李校尉一步三回头,担心得紧,叶央却很轻松,满不在乎道:“我睡觉警觉,有声音自己就行了,身手也不差。你赶紧回去睡,天亮前要起来陪我二哥去晋江城征募军粮呢!”   “遵命。”李校尉不情不愿地应了声,因为几日没有剃须,胡子长得更茂密,声音含糊许多。好在他的军帐就在叶央旁边,动静大一点就能听见,干脆决定今夜睡觉不枕枕头,直接贴着地,还能听见些脚步声。   因为等叶央议事回来耗了不少时间,李校尉回去时同帐的人已经睡下了,他的脚步声似乎惊醒了邻铺的刘副校,后者闭着眼睛哼唧一声,挠挠脸颊翻了个身,咕哝着抱怨:“你小点声儿!”   “已经很小了。”李校尉压着嗓子回了句,随即奇道,“呦呵,今天怎么穿衣服睡了,被叶大小姐突然冲进来吓怕了?”   “你闭嘴。”刘副校继续咕哝,感叹一声,“也不知道我的亲信什么时候从不毛山回来,赶紧同库支开战罢……”   一觉到天明,叶央警惕了半宿也没有怪异的动静,半梦半醒睡得很不踏实,干脆早早起来,吃了几口饭去催叶二郎了。   因为时间紧迫,商从谨忙着带人制造小型投石机,没工夫给叶二郎打造一台轮椅,所以只好让他乘着马拉的板车离开,下车后只能走路。清晨的西疆有了些许凉意,天上堆积着厚厚的云,还不见太阳,叶央举目而望,一队将士向北而去,叶二郎大喇喇地半靠在板车上,晋江城大门已开,有些平民陆续而出。   晋江城不似定城有一前一后两个大门,除了向南而立的正门外,叶央只记得有几个狗洞。不过狗洞也是威胁,等撤退入城一定要堵上。   叶二郎在板车上换了个文雅的坐姿,右手吊在胸前,胸有成竹的模样。叶央希望能让他忙起来忘掉重伤的痛苦,现在凝视着那抹越来越远的笑意,又觉得自己着实想得太多。   送完了二哥,她安排管小三去挖河泥,山匪们熟悉水道,知晓哪处有细腻的黏土,今天一上午大概就这么过去,神策军不剩几个人在营中,叶央决定再去瞧瞧商从谨那边的进度,。   “哎,叶将军!”穿过营地时刘副校叫住她,从不远处急急忙忙地小步跑过来,“要不然我去盯着新来的干活罢,昨日冒出来刺客,心里总有些不放心。”   叶央顿步扭头,皱眉道:“别叫我将军。”   山匪和神策军的关系至今不很亲密,从刘副校的称呼便能了解一二。叶央不好直接下令让他改了,寻思着要找个机会让两批人没有隔阂才好,于是又说:“我相信管小三他们,倒不用派你盯着了。刘副校以后也莫要同他们生分,改军制的旨意一出,他们现在和正经的将士也不差什么。”   刘副校白白的脸皮上晕上一层浅红,面露尴尬点头称是,“其实我从来都没把他们当外人看过……只是昨夜的刺客……听说他有伤在腰侧,您也不排查谁有不对劲,恐怕夜长梦多啊。不知道邱老将军打算什么时候解决此事?”   “哦,将军说再等等罢。”作为副校尉,他操心的着实有点多。叶央惦记着商从谨那边,随口敷衍一句。   待得刘副校出几步,叶央又疑惑地嗯了一声,追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入伍的?”   “……约莫七八年了,论资历,比李校尉还老呢!”刘副校迟疑一下,笑着回答,“我去瞧瞧还有哪里需要帮忙的,老李进了城,我也别闲着了。”   叶央凝视着他极力维持正常,然而仍能看出不灵便的步子,脸色一点点阴沉起来。如果她没记错,昨夜邱元培亲兵来报告刺客伤了腰侧时,刘副校是不在场的。   军中一言一行都有眼睛盯着,叶央三令五申不准私自离营,把防守的重点放在边缘,内部宽松得很,得知商从谨有了河泥做的罐子作弹壳,制造的进度快了不少,她放下心来,度过了无所事事的一个上午,还偷闲睡了个回笼觉。   猛地放松就会不自觉睡很久,叶央是被食物的香气勾得醒来才从榻上坐起的,没想到送饭的人是李校尉,她长长地伸了个懒腰,随意拢了拢头发,声音还带着迷茫问:“你怎么回来了,不是陪我二哥去晋江城么?”   统帅的安危最是要紧,李校尉怕叶央乱吃潜伏在军中的细作送来的东西,所以才骑马从晋江城赶回来,反正两地离得不远,端上来的饭菜都是自己看着煮熟的。他将东西放在矮桌上回答:“叶校尉一个人足够应付,完全不需要我们胁迫,便哄得那帮商户交了些粮,我才能抽身而出。只是回来看看,等会儿就走。”   “顺利就好。”叶央淡淡开口,从午饭就能看得出顺利。一直以来吃的都是廉价且方便的胡饼馒头,这顿改成掺了肉糜的精米稠粥,软软糯糯很合人胃口,应该是晋江城里带出来的,她记得军中白米早吃光了。   叶央下颌骨疼了许多天,决定把这一顿好的只留给自己吃,拿起勺子舀了一点粥,放在嘴边吹凉的时候她又开口:“对了,你出去打听打听,把今天和刘副校说过话的人都绑来送去邱老将军帐中,记得别惊动旁人,然后再把刘副校叫来我这里。”   “您这是……”李校尉一愣,立刻想到昨夜出现的刺客!心下明白几分却碍着多年认识的情谊,不愿直接点破,“老刘他……”   “照做就是。”简单四个字截断他一切话语,叶央平时很和气——只要没人耽误她要做的事,脾气可以说相当好。但叶央也很傲气,最讨厌的就是命令吩咐下去但推三阻四地无人执行。   军中守备的不是瞎子,李校尉很快便向执勤的人了解到了刘副校一天的动向,声音最小地把和他说过话的绑了送去中军帐。这是个难度很大的活儿,所以干了很久,之后又回去找刘副校,后者还茫然无知地和同火人吃饭聊天,见到李校尉回来也很差异。   因为叶央说的是“叫”,所以李校尉没强制绑他,只说叶央有事吩咐,刘副校的神色没有任何异状,甚至带了几分终于派上用场的欣喜,一头扎进营帐。   那时叶央正喝下最后一口肉糜粥,看见手足无措的李校尉和演技精湛的刘副校进来,还冲他们笑了笑,接着放下海碗的瞬间向前冲去,一脚踢向刘副校的腰侧!   刘副校没有防备,硬生生吃了一招,跪倒在地,双手撑着地面。叶央没有犹豫,拔出随身的匕首穿透他右手钉死在地上,皮肉绽开,裂骨而出!   “将军,您这、这是干什么?”刘副校惨叫一声,冷汗刷的流下额头,勉强维持住不解的表情。他的声音已经惊动了周围歇息的战士,有人想冲进来,却被李校尉出言阻止。   居高临下,叶央垂头看他,刘副校的左侧腰际已经渗出一片血迹,显然不是一脚就能踢成这样的。   真相已经不言而喻,她的眸中漫起一层寒意,缓缓道:“我不是你的将军。因你背叛,叶安南废了一只右手,所以我现在对你做的,只是替他讨回来,至于大祁如何对待细作,另有方式。”   刘副校面上蒙了一层死灰般的颜色,连连低呼,吃痛难忍。被人俘获大不了就是一死,他虽没带毒药也能咬舌自尽,但现在右手上钉死的匕首几乎将他的意志摧残殆尽,领略到了疼痛的感觉,气力一泄,他反倒没勇气自尽了,半躺在地上嗬嗬地喘着粗气。   “我起初以为神策军的细作不会有封衔,现在看来是想错了。”刘副校疼得出不了声,叶央很贴心地帮他说话,“定城一役,爹爹的亲信部下俱以身殉国,剩余侥幸苟活的神策军战士也会因守城不利再难有授封……可没想到,有人会在那之后一步步爬上来。”   输了就是输了,拿出殉国的借口求升迁绝无可能,哪怕以当年大祁的国力,连守住雁冢关都困难。李校尉在定城城破前刚封了校尉,现在依旧是,这么多年不封不贬,却有一人在那之后被贬了。   他自称入伍时间比李校尉长,如今品阶却低了些许,这就是个很矛盾的地方。叶央日有所思,睡回笼觉的时候,迷迷糊糊,隐约想到了一些不属于她的往事。   “定城城破的时候,你虽为神策军的一员却不在雁回长廊……你在叶骏将军派出去送我回京的队伍里,也因为办事不利,中途我逃了,才被贬成了副校!不过爹爹的命令和城破的消息一同传来,你才做了许多年的副官职位。”血色一点点在帐中的土地上蔓延开来,她盯着湿润的泥土,又道,“你是因为怨恨才投奔库支?”   刘副校没有回答,叶央也觉得这个理由很荒谬,哪有人因为这个就投敌的?   “昨夜明明在刺客身上留下了印记,我却不让人去搜查,只是为了引你出来。当然,你肯定也发觉出这是陷阱,不过等不及了,对不对?”她自顾自的说下去,“大祁定下了精密的计策,你不清楚具体为什么也觉得是个麻烦,所以迫不及待地想做点什么出来,对不对?很可惜,今天同你交谈过的家伙我都命人盯着,想来很快就能有个结果,不如你再说说,还有没有漏网之鱼?比如我派出去的将士中和你是同伙,这样子,我会考虑网开一面的。”   叶央咂咂嘴巴,很遗憾那碗肉糜粥吃得有些快,没怎么尝出味道。   刘副校意识混沌,血越流越多,却在她说完后艰难地仰起头,透过天旋地转的影响捕捉叶央的身形,定定看住,“……网开一面?”   “意思就是给你个全尸,要知道两军对待细作向来不留情,我没有学着你的库支主子将你千刀万剐已经很客气。”叶央声音冰冷。她依旧不知道让刘副校投敌的理由是什么,但那并不重要,知道剩余的细作才是要紧事。   刘副校弯曲着手臂,跪伏在地上积蓄力量,把重量慢慢挪到那只完好的左手,断断续续道:“漏网之鱼,没有,谁,谁说我的主子……是库支了!”   叶央以为他不能再反抗,本来站在一旁防止他藏暗器伤人,却没想到刘副校忍着剧痛拔下了右掌钉着的匕首,直直捅向自己的喉咙!   身体向前栽倒,一缕气息应声而断,叶央皱着眉看看自己营帐里被弄脏的地面,问李校尉:“你觉得他说的话有几分真?”   多年来熟识的战友竟是细作,李校尉还记得入伍时他的模样,还有每个晚上两人插科打诨的日子,一时竟说不上话,可比较起来还是对库支的仇恨占了上风,大祁也绝对容不下敌人,片刻后他回答:“……属下不知。”   没有漏网之鱼,可刘副校也不是库支的人,怎么回事?   难道两军之中还有第三方的敌人吗?   “那就先不管这个问题了。”能解决多少是多少,叶央撩开帐帘散去里面的血腥气,回头道,“我去看看邱老将军那儿审出来没有,你把刘副校处理了。记住,他不是我们的人。”   李校尉神色复杂地目送她离开,然后才翻找起尸体上其他有用的线索。统帅是个好人,可某些时候理智到冷血,完全不像个小姑娘。他恐怕得过好久才能接受兄弟是奸细的事实,可叶央不在乎。   从九岁那年起,她满脑子想的只是该怎么报仇。   论审讯,邱老将军那头的手段要多得多,不多时已经确认了两个细作的存在。叶央过去的时候只听见一阵接一阵的惨叫,进去看看,现场血肉模糊的,却没得到其他有用的线索。   营地里没有专门的刑房,一般抓住奸细除了就地处决,便是在空地上行刑,不过邱老将军脾气急,叶央送来一群绑着的人,他就顾不了挪地方了,好好的中军帐比叶央那儿还脏乱。有几人能证实自己的清白,同刘副校说话时当着旁人的面,可以证实他们讲的都是无关紧要的事儿,剩余两人却不能自证,先是求饶,一动刑就露出视死如归的脸。   “难道两军中库支的人就这么多了?”她在心里自言自语,耳畔突然没了惨叫声,觉得有些寂静。   邱老将军让手下暂时停了动作,因为不知道当着未及笄少女的面儿动大刑是不是会影响她,叶央却很淡定地看着那根蘸了凉水的鞭子问:“怎么不打了?”   邱老将军还没来得及回话,叶央却想到了新的计策,忙道:“先歇一会儿,还是等我说完了再打,不然老有惨叫,干扰思路……将军,深夜出现刺客的时候我说这是个机会,如今发现了细作是谁,就更是机会。我们能控制库支进攻的时间了!”   ☆、第75章   派出去的神策军,真如叶央说的那般满载而归。除了乌木发簪上的珍珠因为常拿去在洞中使用,因接触硫质气体太多而失了光泽,让商从谨很不高兴以外,所有人都相当欢喜。   “你放心,这珠子不发光了也很好看,我会一直戴着的!”叶央有点不好意思,作保证时决心满满,恨不得把东西供起来的模样,毕竟是那么贵重的东西,送给谁都会当传家宝藏着,却被她用了几次光华尽失。下次再有不能用明火照亮的情况,得寻些荧石才是。   不过短时间内是没什么“下次”了,硝石硫磺等物只留了一部分在营地,剩下的悉数运往晋江城派专人看管,已有将士陆续撤往城内。   对库支的进攻大祁没有防备,还未来得及迁走附近城里村庄的平民,开战时城门紧闭,人人惶惶不安,现在得了喘口气的空闲,得赶紧让他们撤出去。不然大祁军队进驻晋江城,将士要吃饭,平民也得吃饭,粮食便不够了。   这个时代有田地才算有活下去的资本,普通人轻易不肯舍弃农田背井离乡,但生死关头也别无他法,镇西军联系地方官员,一下令便迁走了大半平民。   至于剩下的地主富商……其实叶央低估了那群人的觉悟,不少大商户表示愿意供出些食粮给将士们,毕竟他们在这里家大业大,搬迁不是一两天能解决的事儿,更别提带不走的田地了。如果换了旁的地方居住,损失会很大。   因为一切顺利,所以叶央才有闲心思,大半夜的和商从谨讨论珠子的问题。   商从谨换了身干净衣服,头发一丝不苟得挽成髻,抬头看了眼天上的月色,一团柔软的晕黄在云中沉沉浮浮,光线暗淡,“应该过丑时了。”   叶央的命令是日出前回来,神策军却在子时左右悉数归队,为她抢了半天的时间做准备。机会不等人,叶央不再排查到底还有没有细作,想来刘副校的消失应该能让漏网之鱼不敢轻举妄动,当夜便决定动身。   “那好,动手罢。”她的几缕发丝迎着夜风浮动,模糊的月夜下的雁冢关成了晦暗不明的一堵墙,颜色斑驳破旧却始终没有倒下,高高的伫立在叶央面前不远,而在她的眼睛似乎能穿透它,看见墙外漫山遍野的库支敌人。   离雁冢关不足百步的地方,随着叶央的一声令下,立刻有人扛着几大麻袋的火药胡乱堆着。商从谨见状拉着她走远了几步,提醒道:“先骑马离开,恐怕这会儿邱老将军已经到晋江城了。”   “好。”叶央一点头,毫不迟疑地翻身骑上一匹枣红骏马,随行的部下也纷纷上马,走出数十步远才停下。   “点火!”她把手笼在嘴边,高声提醒守在火药旁的人,后者立刻点燃了长长的引线,也策马而来,头也不回地往统帅的方向跑。   叶央身下的骏马是邱老将军的爱驹,为了今夜的行动特意借给她骑的,此时正领先跑着,商从谨跟在她身后,素来阴郁的眉宇也染了几分昂扬战意!   “轰!轰——”   爆炸声响彻天际,叶央却笑了起来,将马催得更快,带着数十名部下一路向北而去,直奔大祁曾经扎营的地方——今天下午的时候,镇西军和神策军就陆续收起营帐撤回晋江城,只剩下最破旧的几十顶帐篷,留了个空荡荡的营地。   连续多日劳累苦战,叶央一个女孩子似乎吃尽了苦头,挂着对朝廷很不满的表情,领着部下把破旧营帐踩踏一阵才离开,勒马停在营帐外,她目光沉着地架箭弯弓,将一支燃烧着的利剑射了出去。   营帐里早就埋下了火药,一遇明火登时爆炸起来,火光大盛气浪灼人,照得叶央侧脸明明暗暗。   “该回去了。”营帐也处理完毕,商从谨与她并肩而立,提醒道。   叶央随口应了一声,眼睛仍然盯着越来越旺的大火,火苗狂舞有种能肆意挥霍的美,让她看呆了,半天才回过神来调转马头,率众返回晋江城。   因为有一把大胡子,李校尉被火一烤就热得比旁人快些,抹了把淌到脖子的汗水,紧紧追着叶央的速度,心里嘀咕:“也不知道这招好不好用?”   几乎全部人马都从扎营地撤离,叶央毁了军帐又放火,绝不是疯了或者闲着没事,用那天她在邱老将军面前卖关子的那句话便是:“山人……自有妙计。”   晋江城厚重的大门开了一半,火把火盆烧得极旺,将几十步内照的通明。一行人战马如风,鱼贯而入,进了城才放慢速度。   叶央对此城并不陌生,如果有时间,她还可以找到当年喝茶的那个摊子,眼下不是怀旧的时候,她只好对商从谨道:“定城一役后,我们在这里又见面的。”   商从谨点了点头,回忆起从前露出些许笑意。夜色下晋江城的街道只有一队队守夜的士兵。叶央径直往刺史府而去,看来是急着同邱老将军复命。   雁回长廊六城和晋江城都以“城”为名,可见朝廷之重视,是大祁边疆的战略重地,其余大些的聚居地也不过以“州”为名罢了。管辖此城的刺史姓邓,叶央还没见过他,只知道邱老将军住在邓刺史府上,她虽无将军之名,论权力也有资格在人家那儿分一间上房。   连续睡了许多天的帐篷,如今可算进城睡正经的床了,叶央心情很好,看东西就顺眼许多,一路同商从谨说着话进了高墙大院的刺史府。   邱老将军和邓刺史稳坐外院正堂,两人一左一右对坐,主位空着,见商从谨跟在叶央后面进来,俱是一愣。   “见过怀王。”邓刺史约莫四十开外,人长成一副愁眉苦脸的穷苦相,一看便知道是个清官,拱手的动作像只营养不良的灰耗子。   叶央这才想起这群人里,地位最高的应该是她身后的怀王殿下,赶紧把人揪出来推到上位,动作很不恭敬,还埋怨地瞥了他一眼,意思是:“你跟着进来做什么,太耽误事儿了。”   商从谨受了邓刺史一礼,一声不吭,很老实地坐在上位。   战时守城的地方官要无条件配合武将的行动,所以论身份还是叶央略高了半头,于是座位安排为商从谨居中,她和邱老将军居右,邓刺史坐在对面。   “将军,事情办得很顺利,就等你找来的那位能人了。”叶央没有寒暄的习惯,单刀直入起了话头,“如此一来,库支便会按我们设计的那样,不顾一切也要过了雁冢关。”   邱老将军眸中暗藏一份赞许,回答:“李肃将军也已经就位,火炮架在城头……怀王殿下,您的投石机……”   “老将军放心,待库支一过雁冢关便可用在战场上。”商从谨立刻道,“神策军大半还在制作弹药,唯一有可能出现纰漏的地方,便是城门封锁晋江的河泥不够用,炮弹的数量跟不上消耗。不过离开战仍有几天,我们还可多囤积一些。”   种种细节安排妥当,每一个可能出现问题的地方都反复考虑,最原始的战争比的不是谁的刀剑更锋利,精良的武器对胜利的决定性只占一小部分,最关键的地方在于,谁犯的错误更少。   一支再骁勇的军队毫无准备地被诱进了狭窄山道,敌方只需派出几个人从山上推下巨石便可将这支队伍消灭殆尽——大祁现在就是这么做的,四个字,诱敌深入。   邱老将军对这个计策很满意,叶央在他心里已经成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典范,夸赞之余又觉得很可惜,想着那个老生常谈的问题:“若她不是女子……”   前几日李肃将军的人马始终在雁冢关附近巡视,争取不教任何一个库支斥候接近,阻断探取己方一切信息的渠道。直至今夜,雁冢关附近被叶央放心地带人用火药炸了一通,又毁了不少营帐,计策才算正式开始实行。   火药都是掺了不少砂石无法提纯的劣等品,营帐也都破得几乎不能要,一经燃烧便分不清是不是人为破坏了,在勤俭方面叶央的天赋的确登峰造极,把损失降到了最低。   刺史府上的几个人喝着茶水不说话,而远处被炸过一遍的雁冢关附近,本来应该随着大祁将士的撤退再无人迹,此时关墙下的林子里却穿来刻意压低的说话声。   两个男人,一急躁一粗哑,声音比黑夜下的景物都含糊。   “……怎么这几日都没个信号,我还以为你被祁人发现,给弄死了!”   “我倒是敢送信!刘副校被新来的神策军统帅发现,已经自尽了,我还不想死。再说,我死了谁来给大天师传消息?但今夜他们撤退得匆忙,才能抽身过来一趟。”   那个急躁的声音顿了顿,又问:“丑时有好大的动静,连大天师都惊动了,怎么回事?”   “祁人拿出了新武器,这你总知道吧,一见火就威力无比……嘿嘿,他们自己也掌控不好,那玩意在军中爆炸了!伤了不少士兵,他们才匆忙撤退的!你现在去营地看看,还有不少尸体呢!”粗哑的嗓子低低答道。   静默片刻,伴随着林中重新出现的猫头鹰叫声,两个身影凑在一起又嘀咕几句,只不过月色不明又有树枝遮掩,面对面都很难看清对方的脸色。   不过其中一人也不想看见对方,当细作这种事,总是很不光彩的。   “银子拿出来,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将军防细作防得很紧,等会儿肯定还要清点人数,我不能多呆,先撤了!你回去提几句,希望大天师别忘了我。”   他丢下一句话匆匆跑远,留下那个库支人在原地啐了一口,怒道:“呸,连自己人都敢卖,你他妈还怕什么!”   悉悉索索的声音越来越小,库支人趟过深草寻了条艰难的路,顺着雁冢关绵延的山脉往前走,摸索到自己溜下关墙用的那根绳子,在手上绕了一圈,使出吃奶的劲儿往上爬去。   雁冢关的厚墙上已经布满了库支人,进退间毫无声息。自是有接应,他爬到一半就被其他士兵提了上去,在城墙上露头时,看见是谁迎接自己,那个急躁的库支兵吃了一惊,顾不上许多立刻低下头,“见过大天师!”   部下还挂在关墙上,对方毫不在意,声线在夜空中飘忽不定,时远时近却传到每一个人耳朵里:“得到消息了?”   “是!”急躁的库支兵精神一振,忘了自己的双手还勒在绳子上,脚蹬着墙头回答,“祁人那种会炸的玩意儿也没那么神奇,他们自己都控制不好,被那东西伤了,此时正吓得屁滚尿流,往城里撤呢!”   大天师不为他的振奋所动,露出一个冰冷至极的微笑,“好,那我就追击祁人,如果其中有诈,就把你倒捆在雁冢关墙头上,一刀刀放干血,如何?”   迎头一盆冷水泼下来,库支兵脸色僵硬,说不出话。   “明日过雁冢关,看看具体是个什么情况。”大天师也不理他,在前呼后拥中转身走远,只有鲜红衣摆划过的弧线映在那个库支兵眸子里,还有身上白骨饰品叮叮当当的碰撞声传来。   墙头上又是寂静,似乎没来过人一般。   寅时许,刺史府内,正堂大门敞开着,任凭风把人的倦意吹走。   叶央喝完了一盏茶,清清嗓子道:“将军,过了今夜我便在外城的平房里和其他人一起住罢,库支最快也要天将明时才敢过雁冢关,总得有人筹备着。”   “辛苦你了。”邱老将军微微一笑,这一战里出力出计划最多的便是叶央,他想让小辈休息会儿,又说,“刺史大人府上又不少空房,你选一间歇息片刻再去外城也不迟。”   叶央略作迟疑,邓刺史已经唤了小丫鬟引路,看来是非要留她不可。反正现在离天亮也早,还是休整一番为好。   当下也不推辞,谢过邓刺史后便往外走去。   叶央的步子刚迈过门槛,邱老将军看着她的背影,心事翻涌,明白有些话现在说不合适,可嘴一松就没绷住,问道:“叶央,你就不害怕?”   这一问不再是单纯的上司对下属,而是老头子在问小姑娘。   “……您派出去的人,应该快回来了罢。”叶央没回头,深深呼吸后,说了句看似无关的话。   邱老将军目送她离开,并未追问,眼角的皱纹挤了挤,眯起来了。   她脚步有些沉重,跟着刺史府的丫鬟往房间走,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叶央觉得节奏熟悉,扭头一看果然是追出来的商从谨。   神色忧虑所以显得人更阴冷,眼尾眉梢上挑出一抹煞气,一声不吭只是跟着她。   想到邱老将军的问题,叶央走着走着叹了口气,知道他这么说的原因。   因有了李肃将军日夜巡逻让敌军难以接近,库支人探听大祁军营的消息就会困难许多,更何况他们怕极了火药,也不敢轻易过来,再加上已经抓住了几个细作,消息就更难传递出去。   叶央以此为依据,首先利用巨响让库支知道大祁军中出了事,再派人装扮成细作将“祁人被火药所伤”的假象传递出去——人是邱老将军从几万将士里选出来的,他的声音和被抓住的其中一个奸细很像,适当装扮一下,有夜色掩护被识破的可能性很低。   不管库支信不信这个消息,为了战胜大祁总会试一试,过了雁冢关,他们便会发现地上炸出的深坑,和几十近百顶破烂的帐篷,还有帐篷周围零散的尸体。   尸体属于刘副校,和其他被撬开了嘴所以没有用处的细作们,更多的则是夜袭库支时死掉的库支军,虽然有点腐烂,却因为被火烧过所以很难看出来,来伪造出一种大祁受挫匆忙撤离的假象。   “我们的人尽量少死。”商议时叶央反驳了李肃将军的诱饵计划,“大半人撤入晋江城,剩余的人守在雁冢关门口,等库支攻入时假装不支再撤退?那样为了假戏真做,我们会牺牲一部分人的!”   心地仁善然而坚定,叶央眼底明明白白写着绝不可能。   可她说完自己的计划后,又轻描淡写道:“尸体能用库支的冒充,人数不够,就把一个人砍成几块分散着丢出去,反正火一烧也看不出什么,就当是被炸成这样的。”   所以邱老将军才问,你不害怕吗?   或者说,有什么是会让你害怕的?   商从谨一路跟着叶央进了她暂时的房间,朴素却五脏俱全,住进去不缺什么。小丫鬟手脚不比云枝慢,利索地为她铺床去了,里间还有个大浴桶,用一道屏风隔开,蒸腾着热气蔓开一屋子。   “挺奇怪的对吧,明明还是第一次上战场,我就那么镇定了。”叶央随手扯过一把不太稳的椅子坐下,僵硬地弯起嘴角,“邱老将军真多事,能打赢不就行了,瞎问什么。”   “他是怕你……”商从谨欲言又止。两人关系匪浅,军中上下也不是瞎子,谁都看出的来,其是邱老将军私下找他说过话,还是用长辈关切小辈的语气提醒说他带兵数十年,大小仗打了无数,清楚有些士兵上过战场杀过人后,会疯疯癫癫的,还会很怕血。   “放心,九岁那年我疯过一次,不会再有第二次。”叶央声音笃定,皱着眉思忖良久,才决定说实话,“……我不是不害怕,只是没时间害怕。”   商从谨从来都是合格的听众,凶悍的神情中能看出几分担忧,“我们会赢的。”   “是,所以我就更不能出现异常。说不定天亮时库支已经过了雁冢关,我要做的事和你一起指挥将士用火药阻住第一波攻击,然后配合两位将军让他们再不敢来犯!敌人攻过来了,我还能在城头上对着将士们哭哭啼啼吗?”   吃了这么多苦,受了这么重伤,叶央就只为了等到库支兵临城下的时候,站出来哭一场说她其实好害怕吗?   别说笑话了,她虽然没有九岁前的叶央那么厉害,可也不会当个彻底的废物!   少女的脖颈上能看出根根分明的青筋,她在大量透支着身体的养分,像从来都到不了极限一样支撑着。   “说不定等日后闲下来,我想起近日的一切,还会吓得发抖呢。”叶央痛快地舒出一口气,显然发泄得很愉快,声音轻快起来,“休整一番,明日迎战!”   商从谨立刻明白她要沐浴,又因为联想到沐浴而耳根微红,赶紧逃出了房间。房门在身后关上的那一刻,他觉得彼此之间的距离并不像年幼时自己想的那么遥远,反倒越来越近。   如果说从前的叶央是远远将他甩在身后,那么现在的她就是在和自己一同前行。   ——并肩作战。   这是商从谨现在能想到的,最接近她的方式了。   从京城到西疆又到晋江城,叶央是个爱干净的人,却一直没机会洗个澡。不用闻都知道她全身弥漫着馒头馊了一样的气味,不过那时候全军上下都是这个味儿,自己也没什么特殊的。   住在城中就是好,一桶热腾腾的洗澡水摆在屋里,叶央把自己全身上下洗了个彻底,直到水变了颜色才爬出来擦干。头发湿漉漉的披在肩头,她一头扎进床褥间沉沉睡去,反正以现在的身体素质,叶央不再会因为没擦头发就睡而生病了。   沉睡时她的魂魄似乎很不老实,摇摇晃晃的一路上升,然后飘远。   叶央似乎看见睡在外城的神策军,又看见了驻守在城墙的将士,再往前则是……雁冢关。她看见绵延的长城上垂下了几条粗糙的绳子,接着是数个库支人顺着绳子溜下来,警惕地环视四周,迈出了小心翼翼的第一步。   “很好,再往前一些吧……”   在梦里她咕哝一句,翻了个身。 ☆、第76章 一个活了两辈子的成年人,心智总要成熟许多。叶央很庆幸她不用装小孩子,难道因为如今的身体只有十四岁,她的智商也就退回十四岁了吗? 睡眠质量很好,叶央的作息在大部分时间里都比上辈子规律,再加上长年习武,睡一个时辰能顶上过去两个。 约莫过了一个半时辰,她保持着趴卧的睡姿醒来,一摸头发还有些许潮润,左右活动着脖子爬起来,坐在床头发了会儿呆,才穿衣梳洗。 新的衣服被叠好挂在屏风上,连脏兮兮的皮甲都被擦干净了,散发着皂角的清香,叶央觉得通体舒畅,穿好了大祁将士统一的玄色军服,在外面套上轻便皮甲,心口处有薄铁护着。 “笃笃笃。” 轻轻地敲门声传来时,叶央仍在将头发绾成利索的四方髻,商从谨拎着一个三层的雕花食盒,迈过门槛关好房门,把食盒放下才说:“吃了东西,就该去外城了。” 叶央哦了一声,把细碎的头发梳好,很自然地坐在桌边看看刺史府提供的早点,有荤有素,看起来比大营里强多了。吃过一口面皮松软的包子,她才想起什么似的问:“聂侍卫呢?” 堂堂一个王爷做送饭这中小事,怎么着都说不过去。 “我让他先去城墙上盯着。”商从谨明白叶央的意思,解释道,“以前离京四处游历,日常琐事都是我自己料理的,这种事无所谓,顺手就拿过来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怀王殿下一半的时间在宫里念书,另一半时间出门长见识,算是几个皇子里最自由的一位。 因他已经用过早膳,此番早早来寻叶央是有事商量,叶央也不好拖延,大口大口地把食物吞进胃里,一抹嘴巴站了起来,“走,我们出发。” 两匹骏马并排奔出了刺史府的正门,大祁主要防守的战力在晋江城的外城郭,而刺史府在内城中央,需跑过几条街道。路过东市时叶央抬了抬下巴,露出个很狡黠的浅浅微笑。 她和商从谨第一次交谈,就是在东市买马,一晃过去这许多时日,竟又回来了。 不过眼下不是怀旧的时候,她精神抖擞战意昂扬,只等着库支过来时扑过去咬一口。城中迁出了大量平民,空余了不少房屋可供士兵居住,又有粮食供给,生活水平比野外好多了,养精蓄锐之后,定能换大祁几年太平! 巍峨的城墙就在眼前,由于大祁建朝后,真正意义上的边关改为雁回长廊的定城,故而晋江城墙的防御力量不如从前强大,为了巩固防御,邱老将军命镇西军将城墙加固了些许。叶央却觉得,想要把此城彻底变成战壕,还需在城墙外筑起一道矮墙,双方僵持不下,后来因为没那么多筑矮墙的事件,于是作罢。 “……言堇,我有点紧张。”上城头前叶央小声说了一句,自己都觉得没出息,低头看着脚尖,深深吸气。 不知道为什么,从踏出刺史府的第一步她的心脏就跳跃如擂鼓,每一次都震得她五脏六腑一起疼。那种即将面对大战的感觉,是她从前怎么也无法想象的——原来的叶央可是连街头打架都没见过! 夜袭库支靠的是热血上涌的勇气,可如今这股气力一泄,她不由得现了原型。 不行,不能退缩!在心底叶央恶狠狠地命令自己,大敌当前,难道要这时候怕吗! 商从谨没有安慰她,倒不是因为无话可说,而是在叶央把“言堇”两个字一说出来的时候,他身上就从耳根子红到脚脖子,脸上冒着热气,眼神飘忽着看天。 同龄人之间相互称表字是种很亲密的举动,叶央从前只是打趣似的叫他怀王殿下,还是头一次被叫做言堇呢…… “阿央,你你你以后……”商从谨握拳给自己打气,想说的是,你以后都这么叫罢,没有外人的情况下,我们不必生分。 几个深呼吸之后叶央平复心情,只疑惑商从谨怎么说话结巴了?不过没时间细思索,强笑道:“以后就不紧张了!邱老将军没法帮忙,今日的守城战,就靠你我。” 说话间已经有士兵牵走了两人的坐骑,叶央率先走上城墙,从背影看似乎长高了些许,很有大人的模样。自从取了表字,商从谨今天才觉得他爹的取名本事不差,可惜大祁的男丁之字多为大名的拆字,他的言堇就是从“谨”拆出来的。 要是当年父皇赐他一篇骈文那么多字数的表字就好了,再不行七言诗那么长,最低最低不能少于十个字,这样阿央下次叫他名字的时候,就能多说一会儿。 到底是当过边关重城的,基础防御能力不算差。晋江外城墙高四丈有余,底部宽五丈,顶部城墙宽约四丈,青砖夯土已经随着风吹日晒裂出了几道缝隙,昨日才修补好。 等上了墙头商从谨才反应过来自己在胡思乱想什么,心也跟着提起来,生怕被人看出了端倪。 叶央以为他被自己害的也开始紧张,宽慰道:“按照计划实施,该怎么打就怎么打……这都什么时辰了,斥候怎么还不来报?吃早饭的时候我就听你说库支过了雁冢关,为什么还不来?” “报——”叶央话音未落就有人气喘吁吁地冲过来,高声道,“回禀主帅,库支大军已过雁冢关,人数约一万,于晋江城约六十里外,正在我大祁从前扎营处查看!” “再探,再报!”叶央一挥手让那人离开,立在城头上极力远望,可惜远处只能见到模糊一片,没有望远镜的帮助,很难看清什么。 对了,不知道商从谨能不能做出望远镜? 念头一闪而过,她沉着脸开始思索别的,商从谨也进入状态,一对人伫立在那里,就像两个活生生的门神,全身散发着势不可挡的锐气。 有的老兵在城墙上走来走去,做着开战前准备,将河泥做的罐子小心翼翼地搬到火炮旁。 叶央紧张的原因并不只有胆子小,更多的是因为没经验。火药在两军交战中属于新型武器,整个大祁也就她和商从谨完全明白那是什么东西,到今天位置,军中还有不少人认定那是种巫术。 假如有足够多的时间,叶央当然能解释清楚那是什么,以及如何运用才能最大限度地保全自己,还有怎么控制火药的杀伤力。可惜时间太有限,她的帮手只有商从谨一个,所以这面对库支最关键的第一战,阴差阳错地落在了两个新手身上。 ——换言之,此番指挥战士守城灭库支,邱老将军帮不上什么忙,叶央必须一个人办到! 但她的从军时间连最小的战士都不如,怎么能教人不紧张? 万一输了,万一输了……叶央不敢想,也不愿意想。 只好把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阵前。以库支人的行进速度,要到达这里还有一段时间,希望那些地上焦黑的深坑和一团糟的营帐能骗过他们,让库支人真的以为大祁是仓皇撤退军心不稳的。 这个时代信息传播的方式很有限,叶央没见到有不属于自己阵营的烽火升起,也没看到多余的信鸽,想来军中就算有细作,也不可能将这个消息传出去。 再然后,就是等了。 举目而望,身旁是装填好弹药的火炮,城下是需要四十个壮汉才能拉动的千斤投车,再远一些,则是三五人就能操作、装了轮子的小型投石机,他们和若干步兵将是这场战役里的前锋。 起初叶央想派骑兵作为可随时支援的灵活队伍,来保护投石机。但再怎么训练有素的战马一遇巨响肯定受惊,倒不如步兵稳妥。 日头已经升起来,城头宽厚却无可遮阴的地方,叶央渴得嗓子冒烟,喝了几口水才略有缓解。又有一位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斥候报告,说库支军仍在营地废墟出,隐忍不动,而越来越多的士兵从雁冢关外进入了。 斥候传递信息的方式是车轮战,数十人的小队,躲起来查探到敌军的最新动向,便派出一人回主营禀报,其余人继续监视,再有新动向时继续派人返回,而之前派出的人在报告主帅后立即归队。 “主帅,库支军一到废墟,东西两侧便无山林可藏身,消息的探查也会困难许多,恐怕……”斥候在报告后添了一句,那支小队已经快藏不住踪迹了。 大祁从前扎营的地方空旷,周围并没有密林植被,当初因不易被偷袭才选择此处,可也给如今的刺探工作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同一时刻,在叶央率人炸毁摧残的废弃营帐边缘,也有人在听斥候的回报。 “前方地势空旷,若前行定会被祁人发现踪迹!属下以为大祁不会撤退的如此轻易,恐有埋伏。” 话音未落,沉不住气的鹰钩鼻将军已经怒吼出声:“前头都是空地,连片树林都没有,你倒是说说祁人崽子会埋伏到哪里?” 斥候低头一言不发,倒是将军身后转出一人,轻声细语道:“已经查明,营帐中那些尸体拼凑起来,人数并不多,看来敌方损失并没有探子报的那么严重——当然,也不能完全排除是被烧成灰了。” “大天师。”鹰钩鼻将军恭敬地转身,神色犹豫道,“您的意思到底是,我们进攻……还是不进攻呢?” 被称为大天师的红衣人,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微笑答道:“我不过是个军师而已,一切全凭将军做主。” “您是大可汗依仗的天师,知晓天地,此番大可汗派您作为军师,我自然是对您俯首称臣的。”将军神色间极为讨好,在那个红衣男人面前大气都不敢出。实际上,大天师的模样身量更似少年,只不过想起那个库支从诞生起就有的传说……将军的头又低了低。 漆黑的长发如瀑,连日行军再加上吃了败仗,都没能让这位库支举国敬仰的大天师累得脏污,他拨弄了一下缠绕在发丝间的头饰,甩着长长的袖子极不耐烦地往八驾马车里走去,只丢下一个问题:“我们的粮食还够支撑几日?” “不足十日。”鹰钩鼻将军略一迟疑,仍如实回答。 这不是个好数字,大天师已经踩在一个库支兵的背上进了马车,厉声道:“那还愣着干什么!十天后没有东西吃,难道让全军上下吃了你吗?” 停驻已久才动几步的库支军队从空中看,像只缓缓蠕动的虫子。在光秃秃的大地上留下一串烟尘痕迹,沿路能看见大祁在这附近扎营的痕迹——还未掩埋的残羹剩饭,缺了一块的木碗,还有许多脏兮兮的衣服。 叶央下令撤军时,就像搬了新家决定有个新气象一样,让大家把所有不想要的东西都扔了,尽力伪造出匆忙离开的痕迹。 “报——属下已经探明,库支的先锋领兵者是查尔汗,此将与我大祁交战数次,常使一对玄铁所铸的板斧,力大无比,极善强攻!”这个斥候不知道第几次回到晋江城,汗水湿透了半边衣襟,滴在地上。 叶央只知道他们报告的时间一回比一回长,看来随着距离拉近,想要不引人注意地得到更多消息已经很难,便考虑着让斥候们撤回一部分。不过这次带回的消息是敌军这一战的主将,她听完回报后对商从谨道:“查尔汗?听说使板斧的人,脑子都不太好使,更别提是力气大的了。” “我听闻此人勇猛鲁直,也不像会用计策的主将。”商从谨附和一句,又问斥候,“库支先锋可还有其他人随行?” 斥候喘着粗气道:“并未发现旁人,不过似乎库支的大可汗派出了天师作为军师,属下并不清楚他是否在先锋队伍里。” “大天师?”叶央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个名字,倚在晒得微热的城墙上分析,“好钢用在刀刃上,一支军队里最强的便是先锋,我要是库支的大可汗,肯定不会把天师安排在尾巴上。不过,天师是什么?” 名字听上去,总觉得职责和“方丈”“道长”差不多。 商从谨遣走了斥候,看看天上日头正盛,觉得这个问题说来话长,干脆把叶央拉到了临时搭建起的凉棚里,两人坐下细说。 对于查尔汗此人,可以找同他交手过的战将来介绍,不过作为另一种意义上的先锋,叶央和他并不需要了解查尔汗,反正拉开距离再玩儿命地投掷火药,再勇猛的战将都炸得连尸首都拼不完全。 “前朝笃信宗教,乃至男丁为逃避兵役赋税纷纷出世为僧,皇祖父为避免这一问题,建朝时勒令不少僧人还俗,可如今从皇宫乃至民间,仍保留着供奉祭祀的习惯。”佛道引导平民,又不至于让人们不食人间烟火地出家,目前朝廷和宗教相处得还算愉快,这就是商从谨想说的。 见叶央了然地点头,他话锋一转,又道:“可库支却是笃信天神的,从大可汗到奴隶皆如此。在库支,大可汗掌管着十二氏族,但天师于民众间的威望更盛,相传他们能通鬼神,无所不知。若大可汗和天师意见相左,则以天师的行事为主。又有人说,库支的每一位天师……其实都是一个人。” “一个人……不停地转世吗?”凉棚实在简陋,不少地方还漏下阳光,可还是比直直地暴晒好了许多,叶央有心让城墙上的士兵也都歇歇,但又怕库支攻来时无人警惕,只好和商从谨说着话。 她死过一次,对转世之说很是相信,可库支的那个什么天师真像传说中那么神奇吗? 商从谨其实也不确定,大祁对库支所知不多,一些事还是他四处游历时听来的,东一句西一句,难免掺杂了夸张成分,“在民间有人这么说过,每一任大天师临死前会留下线索,指向自己转世投胎的地方,大可汗便依此寻找,总能在某户人家里发现刚生下的男童。男童天资不凡,一岁有余便能开口说话,说的俱是前世种种,直至六七岁时完全忘记,从此以后才能成为一个新的人存在。而大可汗确认了天师身份后,就把他接到皇宫里,由专门的天神信从抚养男童。” “如果是真的,那的确很神奇……”叶央听得眼睛发直,又有些紧张。库支派出的是这样的人物,又或者大天师真是个有本事的,那么此战胜负还未可知。 时间一点点过去,库支军就算走得再慢此刻也该到了。离晋江城不足十里的地方,大祁军队严阵以待,李校尉率神策军立于阵首,人人均未骑马,以十人为一小队,两个推着装了轮子的小投石车前进,剩余七人向后拉紧牛筋制成的投索,余下一人负责装填泥罐子里的弹药。数十架投石机列成一排,牢牢封锁住通往身后城池的去路! 库支和大祁的军队近到彼此可见,查尔汗将军挠了挠他的鹰钩鼻子,喘出一口粗气。太多年了,从大祁建朝前到今天,他没有一刻不在惦记着对方的土地。唾手可得的良田金银就在前方,怎么能不让人心急? 双方无需多言便击鼓出兵,大祁一方却只是击鼓,连个盾兵都没派出来,看来真是吓怕了,查尔汗认识的大祁主将直到现在都看不见一个。对了,大部分不是已经死在定城了吗?叶家人已经快死光了,还有谁能挡住他? “冲——”库支兵马怒目而来,全身杀气几乎沸腾! 论作战经验和对火药的熟悉程度,李校尉是当仁不让的先锋,他看着跑得最快的那个库支骑兵,不用想也知道对方脸上挂的是什么表情,待得对方走进了攻击范围,咬牙提气准备发号施令。 “准备——投射!”随着重重的鼓点声,一片纷乱里李校尉的呼喊其实有些多余,不过他的声音似乎鼓舞了周围的战士,绷弦的人几乎快把腰勒断,将小投石车上承载的泥罐子远远扔出了百步远! 最前面的库支骑兵看见大祁并不出击,只是扔过来一个个的泥罐子,忍不住嗤笑一声,跑得更急。不对!这不仅仅是泥罐子,身后还缀着条长长的尾巴! 晋江里的细黏河泥相当得用,捏成的泥罐子晒干后不会轻易开裂,质地坚实,再用掺了沙土的火药火油做成的引线,既能避免燃烧过快,又不会轻易熄灭,商从谨已经测试出它的燃烧速度来,并应用在了每一颗炮弹上。 “轰!”“砰砰!” 一连串爆炸声在库支察觉到异样前就响起!旗开得胜,炮弹准确地落在第一波没有准备的库支骑兵头顶,炸出一团团火光! “是鬼,他们又请鬼了!”后方的库支步兵里有经历过那场夜袭的,惊惧交加之下后退了半步。 “我先送你去做鬼!”查尔汗骑马奔来,一斧头劈向那个逃兵的脖颈,温热的血涌散开来,他环视四周怒吼道,“谁敢退半步,诛灭三族!进攻——” 横竖都是死,不如和祁人拼了! 库支兵咬着牙继续挺近,李校尉已经令先锋军装填好了第二批第三批炮弹,接连不断地投射出去!由于小型投石车重量不大又有车轮辅助,移动起来相当灵活,每当库支集中在一起准备突击的时候,投石车也能集中起来投掷出大量火药,争取不给敌军集合喘息的机会。负责运输炮弹的人骑马在大祁队伍里穿梭,保证每一架投石车都有足够的武器使用。 “还能撑一会儿。” 估算着战场局势,李校尉提着的心略微松了几分。直到现在为止,没有库支残兵突破防线,负责近战的步兵也没派上用场。火药威力如斯巨大,目前大祁还无人员伤亡! 而炮弹投射至库支队伍中,成片给敌人造成伤害,就算不能当场把人炸得粉身碎骨,也足以造成让一部分将士行动不得的局面,让伤员成为库支的负担。 可投石车和火药并不能完全替代士兵的攻击,渐渐的,大祁先锋军装填弹药的速度追不上库支补充兵力的速度,战线正一点点被压向晋江城。投石车不得不为了保证攻击距离而后退! 步兵只能保护投石车,击杀那些混入队伍中的库支人。因为叶央反复叮嘱过,一旦双方混战,投石车就再也不能发挥作用,否则会把自己人一起炸死,就连后方的千斤投车和火炮都派不上用场。 “撤——”李校尉在后方又高声呼喊,鼓声变成了急促的锣声。 击鼓出兵,鸣金收兵,铁一样的军令摆在那里,第一线的战士纷纷推着小型投石车往回跑去。 查尔汗心疼地估算着手下将士的伤亡情况,下令道:“祁人崽子撤啦!你们给我追上!” 残余的骑兵纷纷催马,和步兵一起追击敌军,只是接二连三的爆裂声响震昏了他们的脑子,没人留意到大祁将士撤退时脸上的表情并非惶恐,而是隐隐的期待。 期待? 当有人发现踩过的土地松软得不对劲时,数道蛇一样的火线已经奔窜而来,消失在整顿旗鼓重新追击的库支人脚下。 “轰轰轰——!” 真正响彻天地的巨震倏然爆发,土石翻飞之间地上已经炸出了一道沟壑!库支军队好不容易压进的战线不得不退了回去,整齐的队伍又一次崩溃! 声音之响甚至传到城头那段,叶央侧头屏息,听着隐隐约约的声音,一缕发丝因为梳得匆忙而垂在脸旁,“这第一道防线崩溃的速度,比我想的快一些啊。” 计策中事先设下埋伏的部分最终还是被否决了,众将领始终没有找出办法,既能将足够数量的火药埋在地上,又不被库支士兵发现。 “在敌军必经之路上设下火药”的可能性没有,那么只能想别的法子。 为此叶央只好退而求其次,设下了几道防线。第一道就是先锋军的外围,一旦首批小型投石车出现撤退的迹象,为了阻拦库支追击的速度,在来路上她命人横着埋下一道火药。忙于杀敌的库支自然不会有时间细细检查地面的异常,而撤退中的神策军只要抽出空来点燃地面下火药的引线,便又能赢取足够的喘息时间! 果不其然,趁着库支阵型混乱的空档,载满弹药的小投石车已经纷纷重新压了过去!   ☆、第77章   这个时代的一场战役持续时间并不长,真正耗费时间的是调兵和运粮,若说真刀真枪的打,邱老将军告诉过叶央,最多半日便可分出胜负来。   毕竟士兵也是人,也会有疲累的时候,而当交战双方其一的伤亡率达到三成左右,士气溃散,主帅便不得不下令撤退——这就算输了一场。   叶央的汗水淌过尖尖的下颌,将前襟濡湿了一小块,斥候在凉棚外流水般穿梭,不断带来前线的消息。她心里估算着库支撤退的时间,扭头问商从谨:“炮弹还余下多少?”   “为减少消耗应对第三轮攻击,配给千斤投车和火炮的几乎没动。”金质玉相声音冷冽,同样一身玄衣的商从谨却没怎么出汗,眼睛眯成肃杀的样子,在不间断的爆炸声中回道。   “小型投石机的弹药却是不够多了……”叶央喃喃一句,又大声传令,“骑兵暂时不动,弓.弩手尽数出城支援!”   话音未落,城外几乎同时传来一连串巨响,显然不是小投石机能造成的动静。   第二道防线也破了!   在库支前进的路上叶央命人埋下三道防线,一旦准备撤退时就引燃大量火药争取再次进攻。这法子杀伤力不小相当好用,但唯一的弊端是只可使用一次,若库支再次攻进,那撤退的大祁将士就再无屏障可受保护。   “弓.弩手悉数按下不动!”叶央立刻改了命令,为难地咬紧下唇,舌尖尝到腥甜的血气才让她重新镇定下来,“言堇,马上发动千斤投车和火炮!”   按照原计划,第一道铺设的火药线只是预警,第二道防线崩溃后叶央必须再派出支援,等到第三道火药线也不得不点燃,才是大批骑兵步兵进行的肉搏战。胜利,尽可能减少伤亡,这两件事在她心里几乎不分先后。使用千斤投车后便不适合近身肉搏,否则有误伤自己人的危险。   商从谨离开凉棚指挥部下将弹药装填进火炮,射程更远的武器加入战局,将城下库支军的攻势阻挡了一二分。第二道防线一破,库支离晋江城不足一里,叶央能看清那些泛着狰狞杀意的面孔,不由得握紧拳头。   不能再让他们往前,第三道防线更主要的作用是保护千斤投车,轻易不可使用。叶央心里有了计较,扬声问道:“若库支一个时辰后仍不退,弹药可够?”   商从谨灵活地穿梭在城墙上,指挥士兵将火炮扬起恰当的角度,来吧炮弹送到更远的地方。这种抛物线的计算是叶央在京城教过他的,经过数十日钻研已经运用得很熟练了,可惜没有更多时间教给其余士兵,所以商从谨仍然负担起了几座火炮的攻击角度指挥。   好在火炮攻击的人,都是从原先使用千斤投车的老兵里选拔而出,有些经验丰富的已经能估算出攻击的角度,渐渐的商从谨要做的越来越少,最后倒没他什么事了,便喘了口气回答:“不好说,库支再不放缓进攻,不消半个时辰炮弹就会告罄。”   “遭了。”扶着城墙远眺的叶央却是心头一凉。战事还在持续,库支的脚步也没有更压进些——他们就保持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里,不进攻而是分散防御!   看来是明白强攻无望,想用消磨法耗下去,耗得大祁弹尽粮绝,再等到火势稍弱的时候一举突击。   前排的长矛兵和骑兵已经退了下去,查尔汗吐出半口带着血的唾沫,骂了一句:“居然是计!祁人崽子哪里找来的这玩意儿,嘿嘿,不过大天师说得对,既然是人搞出来的东西就肯定有用尽的时候!盾兵——盾兵向前,给我顶住了!”   叶央在城头看着这一切,手撑在晒得滚烫的青砖上,心急如焚。   如此一来,只能近身肉搏了?她和商从谨交换一个眼神,对方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看来是让叶央尽快派出余下部队。   不行!一旦肉搏就意味着火炮和千斤投车都不能发挥作用,还没到绝路,她要尽量减少大祁将士的牺牲!那是一条条的人命,不是叶央手上可以随时牺牲的棋子,她怎么能下令城墙上的士兵对同伴发动攻击?   最坏的做法,也是叶央绝不可能的做法。天上的毒辣辣的太阳似乎看够了她的优柔寡断,回到了大片阴云后头,一丝清风吹来,叶央痛苦地闭了下眼睛。   李校尉率神策军主动请缨要站在第一道防线的时候,她是怎么保证的?她说了会让他们报仇!现在库支和大祁的战况胶着,可如果再继续下去,战线定会后移,库支人会越来越近!   再继续下去……不算新加入的山匪们,神策军只有一千五百余人,片刻之后,又会剩下几人呢?   炮弹的致死率很强,相比而言致残率就低了些,爆炸的攻击范围呈球状,要想办法扩大范围,不然就只能肉搏了!   叶央看着城下的混乱战况,心烦意乱,索性一转身回到凉棚,坐下时心里仍憋着火,一拳重重捶在木桌上,震得喝水的木碗跳了一跳。油腻腻的木桌并不平整,有条桌腿断了半寸,桌面上还支楞着一根铁钉,正好和叶央的拳头对上,刺的她小指外侧破了个洞,渗出一丝血迹。   “老大,兄弟们运来了新的炮弹,你不用愁啦!”管小三瘦骨伶仃的身躯挤上城墙,一手举着一个填了火药的泥罐子,凑到叶央面前邀功,身后三三两两走来不少人,背着垫了干草的竹筐,运来更多弹药。   叶央把伤口凑到嘴边吮一口又吹了吹,暂时缓解了疼痛。一事不顺就事事不顺,拍个桌子都能受伤。看着那根锈迹斑斑的铁钉,一道闪电却在脑海里炸开,她立刻抬头急切道:“管小三,城里有没有铁匠铺子?”   “有啊。”管小三不明所以,只点了点脑袋,傻乎乎地捧着炮弹愣在那里。   “兄弟们对晋江城熟悉,给我把全城铁匠铺里的钉子运过来!”叶央说着说着松了口气,有了这个办法,一定能压制住库支大军。正好商从谨带人小跑过来运走新补充的炮弹,她一伸手拦住商从谨的动作,“先不着急,你帮我把这些炮弹改动一些。”   难道有更好的方法了?商从谨这几日也在研究提高弹药杀伤力的方式,但时间太少,始终没什么进展,于是道:“怎么改?”   “撬开泥罐子的封口,把铁钉装填进去。炸开时自然会伤及库支。”叶央一字一句,右手的那个小伤口又流出一丝血,被她毫不在意地抹去,“不要求致死,而是最大限度的给库支造成更多伤员!”   敌人死了倒更麻烦些,还不如活人有用,一个缺胳膊断腿的伤员,又要吃饭又要治伤,能给敌军带来不少的消耗。   没有太阳,叶央的眼睛上依旧镀着一层光,吩咐道:“减慢投射速度,只阻挡库支前进,不要追击。”   城墙上的鼓声登时慢了下来,又重又稳,声音传到前线,那里的击鼓者得到军令,也改变了节奏,大祁士兵立刻放慢了投射频率,只有库支准备进攻时,才会集中起来挡一挡。你慢我慢,你快我快,大家一起耗下去罢!   商从谨则是在叶央下令之前就退到一旁,和几个人用小刀把泥罐子的封口撬开,等着管小三他们把铁钉等物运来。弹壳是按照叶央的设计图,做成椭圆状的,据说如此一来可以飞得更远些,在顶端留个小口,弹壳干透后填入火药,塞入引线留出一截,再用河泥封口,完全晒干后轻便又结实。   前线的战况缓和下来,双方陷入了僵持不定的状态,查尔汗一命令全军急攻,对方的炮弹就会雨点一样密集地投射过来,暂时后退,大祁也不动了。尽管有弓.弩手能给对方操纵小投石车的战士造成伤害,但收效甚微。   库支擅长的是面对面的马战和肉搏战,不是被卡着脖子远攻。   作为士兵而言,管小三和他的山匪兄弟们不算伶俐,可今天居然开窍了一回!他们常年在附近活动,每旬都要定时下山来城里换些吃用的东西,所以对晋江城熟悉得很,在大街小巷穿梭来去,知道哪里能最快地找到叶央需要的东西。   不仅如此,还拿了些双面钉子送上城墙!这让叶央惊喜交加,那种两端都是尖锐的铁钉是交战时用来对付战马的,一旦丢在地上无论正反都能伤了马腿,目前大祁对库支是远攻,用不上它们,干脆一并填进了炮弹里。   没有河泥,改良过的炮弹只能用普通泥土封口,来不及晒干,就这么点燃引线抛射出去,好在还不至于中途熄灭。   “砰!”又一声司空见惯的爆炸在库支军阵里响起,被轰得麻木的库支人下意识一缩脖子,只是这次,迎接他们的并不只有火光和气浪了。   “好疼!我的脸,我的脸!”   “我的手,钉子!哪里来的铁钉?”   大呼小叫的吃痛呻.吟响成一片,还有一部分人连呼痛都做不到,直接被激射而出的铁钉穿透要害,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简易的护甲救不了他们,火器的威力如果控制得好,是连铁甲都能击穿的。   就算不能穿过皮甲棉甲,只伤及库支士兵暴露在外的部位,也够他们乱一乱阵脚了!   炮弹数量不变,但杀伤力翻了一番。隐隐出现颓势的大祁重整旗鼓守住在了第三道防线之前!叶央并未下达猛攻的命令,依旧消耗着时间,大祁将士的伤亡率还在能接受的范围内,现在她只等着库支收兵了!   风越来越凉,天上已经不见了太阳的影子。目力不再受限制,叶央眺望时已经看出库支的阵法杂乱不少。享受着凉风,数个时辰过去她突然觉得腹中饥饿,提心吊胆高强度的脑筋转动下,消耗也是平时的数倍,很想吃东西。   再坚持一会儿,收兵后大家喝酒庆祝!叶央这么想着,又有了力气,将后背挺得更直。可惜肚子并不听她的,咕噜噜一直抱怨,叶央只好伸出一只手捂住胃。   “你去看看她是不是饿了。”商从谨动作不停地改造着炮弹,无意间一抬眼看见叶央的动作,“拿几个馒头送过去。”   除了语气像在说“拿几个炮弹送过去”,每个字都透着关心。   聂侍卫是商从谨的亲兵,所以战时必须随侍在他身边保护,此时受了命令,顺路跑下墙头了。大祁的部分守城士兵就挨着外城郭住,总能找到些剩的食物,不一会儿聂侍卫和运送材料得管小三一起跑回来。管小三不住地打喷嚏,眼泪鼻涕流了一滩,怀里的东西却让叶央眸子又是一亮。   “叶大小姐,殿下让我送来些馒头。”聂侍卫双手托着一块布,上面两个黑乎乎的杂面馒头,同京城见面时相比叶央瘦得都快脱了形,一双眼睛显得更大,不再是身份显赫的国公之妹,却让他打心底很尊敬。   叶央没像从前一样表示感谢,看来真饿狠了,随手拿起个馒头啃了一口,含糊道:“管小三,你真是坏得深得我心!”   这么高兴的原因无他,管小三怀里的是满满一兜子……辣椒粉!   粉末很细,红艳艳的飘到各处都是,西疆比其他地方干燥一些,很适合种植辣椒一类耐旱的作物,再加上冬日寒冷,辣椒和烈酒一样,几乎是每家每户御寒必备的东西!   当然叶央并不是惦记加了辣椒粉的羊肉汤的滋味,而是迫切地需要把这东西添到炮弹里去,“赶紧把辣椒粉给商从谨,余下的弹药全部加一点!”   管小三兜着辣椒粉跑过去,步子很急还漏下些许粉末,商从谨隔着几丈就闻到味道,被辣气呛得咳嗽两声,眨着微红的眼睛冲叶央一点头,明白了她的意思。   “等会儿!”叶央开口叫住管小三的步子,踮着脚尖凑近,突然露出个笑容。   以为主帅是叫自己有事,管小三竖着耳朵听得很仔细,没料到叶央只是把手里的馒头沾了沾辣椒粉扫进嘴里,一挥手让他走了!   “只是为了吃一口吗!”苦中作乐,管小三也跟着笑了一声。   ……库支兵却是越打越窝火,士气萎靡,听见再怎么激烈的战鼓声都提不起一点劲儿。鼓声再大有用吗?祁人的古怪泥罐子很容易就会盖过它!   不仅是古怪会爆炸的泥罐子,还有罐子里伤人的铁钉,教人不敢轻易前进,可不前进,祁人也不会主动过来,时刻保持着同他们百余步远的距离,该怎么办?   可就在新一轮的攻击到来后,他们的士气就不只是萎靡,而是微辣了。   “阿嚏,阿嚏!扔过来的是什么?怎么这么呛人!”   “眼睛,眼睛好疼,看不见东西了!妈的,祁人把辣子扔我眼睛里了!”   争先恐后的抱怨咒骂在库支军阵里蔓延开来,这和受伤不同,辣椒粉末随着火药爆炸四散开来,将范围扩大了数倍,一进入眼睛便让人无法攻击——又辣又疼,眼泪不由自主地淌下来,连东西都看不见,怎么打?   一部分弓.弩手也不得不放下利箭长弓,边咳嗽边揉眼睛,库支攻势一时骤减!   “不可追击,等他们败退!”叶央传令下去,看见辣椒粉如此管用,绷紧的嘴角放松几分。   战鼓维持着之前的频率敲击,胜负已定。   库支大军最前沿将士已经死的死伤的伤,而大祁的伤亡人数还不满三十,李校尉被流矢射伤左臂,来不及处理伤口所以血流得有点多,总体是没大碍的。   “撤退!大天师命令我们撤退——”传令的小兵在混乱中一路跑到查尔汗的马下,上气不接下气地重复,“将军,大天师下令撤退!”   今天无论如何是攻不下晋江城了,查尔汗一头热汗眼睛通红——他刚刚也被随风飘散的辣椒粉吹进眼睛,双目火烧一般灼痛难忍,咬牙切齿地盯着城头上那个半截的身影,极不甘心地调转了马头。   与此同时,一缕微风偏冷吹拂过大地,泼凉水似的给败军送行。   “库支退了,库支退了!”大祁上下欢呼一片,因为主帅没有发出追击命令,所以人人还是立在原地,不住跳跃欢呼,迫不及待地要追击。   沾了辣椒的馒头吃得太快,叶央张开嘴巴丝丝地吐着气,一边想着其他将士们都在饿着肚子打仗,自己却先吃了庆功宴实在不妥,一边又觉得作为统帅饿晕过去更不妥,陷入很深的纠结反省中。   反省着还大笑出声,爽朗地传出很远,笑够了叶央才说:“快马骑兵追击库支,一旦对方还击则收兵回城!”   不确定库支余勇还剩多少,她决定先遵从“穷寇莫追”的套路,能将对方逼退回雁冢关外再不敢来犯最好,可看情形他们不会轻易放弃,只能暂时把敌军赶出几十里。   晋江城门大开,骑兵们列队一往直前,余下的人开始打扫战场,寻找还能使用的护甲兵器。不知道什么时候商从谨也过来,和叶央并肩而立,注视着越来越远的库支大军和追敌的大祁兵将,心潮澎湃不知该说什么。   “我们赢了。”过了许久叶央开口,语气坚定地重复了一遍,“我们赢了。”   “嗯。”商从谨转头看她,轻轻点头,重了似乎就会破坏现在的气氛。   叶央还处在劫后余生的兴奋状态中,自言自语道:“接下来应该做什么?我想想……哦,打扫战场,重新设下防线,修补坏掉的投石机!对了,你的火炮到底行不行啊?刚刚太危险了!”   “匆忙制造出来还未经过实战,总有一定危险性。”商从谨叹了口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让工匠把火炮打造好后直接从京城运了过来,根本没测试过。   从开战直到现在,火炮在使用中都没什么问题,可库支撤退的那一刻,或许是承受不住如此频繁的发射,有一架炮口微微变形,卡住了一颗炮弹,当即炸了膛!   好在那时弹药已经几近告罄,没有引发连环爆炸,附近的几个人却被波及,受了重伤。论稳定程度,火炮还是比不上千斤投车,需要大量的测试才行。   看来强行拔高武器水平还是不行啊……   叶央遗憾地想着,窥见商从谨脸色不对,拍拍他的肩膀道:“不过你也别灰心,虽然少了一架火炮,但我们已经找到了提高炮弹杀伤力的办法!”   商从谨也知道现在急不得,首战告捷才更要稳扎稳打,打算安排一些人再去挖河泥制造炮弹,反正天气也不热,正适合干活儿。   同一时刻,叶央跟他有心灵感应一样,略微抬头看天,本来畅快放松的脸色立刻就沉了下来,只说出四个字:“天色不对。”   早晨还是艳阳高照,现在居然阴云密布!一场大雨隐隐在酝酿之中,这对大祁来说绝对是个致命打击——他们唯一能致胜的火药,是见不得水的!   要下雨了。   如果库支趁大雨时进攻,那么双方只能近战拼个高下,大祁的优势荡然无存!   “兴许,兴许只是阴天呢……”商从谨意识到她脸色突变的原因,劝得有气无力,谁都能听出勉强。   叶央无心再待下去,不等商从谨便冲下城头,在城郭内将士驻扎的地方拦了几个负伤的士兵询问,又找来些有经验的老兵。主帅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部下也没有敢怠慢的,有的人说近几日内便会下大雨,有的却说只是阴天,没有可靠的统一意见,叶央只能默默祈祷这不是暴雨的前兆。   败退的库支铁了心不会退出雁冢关,又被大祁追得无路可逃,打算拼死反抗一回,刚亮了兵器大祁将士又折返了,干脆就在雁冢关口停下来,驻扎于此。   这地方两侧都是地势复杂易躲藏的山林,实在不是个适合扎营的地方,但如今不能讲究这么多,查尔汗提心吊胆地去请示大天师,得到了可以的答复,才命令手下扎营,检点伤员。   狼狈不堪的库支人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唉声叹气,抱怨却在大天师从马车里出来的那一刻戛然而止,查尔汗立刻把头低下去。宽大的红衣依旧招摇,大天师的正脸不是旁人能随意直视的。   “有意思。”四周的人俯首,大天师觉得自己依旧高高在上,所以很满意,吃吃笑了起来,“祁人的东西的确有意思,我在后方看见了,那么大一团火炸过来,天神都要吃一惊。”   无人应答,他的眼神立刻冰冷下去,“也只是吃一惊了。不知道火遇上水会怎么样呢……全军扎营,给我在这里等着!”   “……等,等什么?”查尔汗一头雾水,壮着胆子问了句。   “当然是等着下雨了。”大天师白了他一眼,施施然回到马车里去,一贯是全军里最逍遥放松的人。   ☆、第78章   天色阴晴难定,就连邱老将军也说不好会不会下雨。这一仗打了不到两个时辰,他始终没什么上场的机会,库支暂退后叶央来问他事情,自觉终于能派上用场,邱老将军非常热心地找了几个擅看天气的老部下,询问后非常笃定地回答她:“不日必有大雨。”   这六个字像六把匕首,一支接一支地刺到叶央心底去,击垮了她的气势。   “如此一来,我们的火药派不上什么用场了,老将军,即将到来的短兵相接,还望您指挥。”清点战损等善后工作一并交给邱老将军,叶央匆匆丢下一句话,就去找商从谨要他暂停配制火药了。   别说天降大雨,就连空气中的湿度稍微高一点,火药的杀伤力便会大大减弱。她对此已经不抱什么希望,还是把致胜关键放在别处的好。   库支人擅长的是马战和肉搏,真刀真枪地拼杀大祁的胜算必定不大,如今叶央的法子将作战手段变成了己方擅长的远攻,让库支人吃了个大亏,本以为能继续维持下去,可是……唉,天公不作美。   叶央想了想,短时间内绝对做不出可以在水中燃烧的引线。如此一来,近战才是最可行的办法了。   无数个不好的消息里,唯一的好消息是防守战中大祁将士的伤亡率很低,这让她稍微宽心了一些。   大半将士驻扎内外城郭之间的空地上,一部分住在内城边缘,叶央轻车熟路地往内城的一个小院子里走去,商从谨因为怕配方泄露,只带着几个亲信将硝石硫磺混合,是在配制火药。   “省省吧,邱老将军说马上回下雨,再多的火药都起不到作用。”叶央还穿着战时的轻甲,垂头丧气地闯进来,“我们做不出能防水的引线,再说水汽弥漫空气潮湿,火药也发挥不了作用。”   就像临出门时扭了脚,一桌子山珍海味突然被扬了沙子,着实让人沮丧。   商从谨没有丝毫王爷的架势,正半跪在地上将油布上的粉末收集起来,和普通士兵没什么区别,闻言道:“材料都弄来了,总不好半途而废。”   他不是个会轻易放弃的人,贵为皇子却因为拥有的不多,所以相当执着。   “没用。”叶央丢下两个字,在商从谨旁边蹲下,嗅到火药的气味刺得脑仁儿疼,闭上眼伸手掐了掐眉心,“……没用啊。”   商从谨一言不发,沉默着把手头剩余的工作完成,撑着地面站起来,他这个年纪的男子已经有了成人的模样,眉眼长开褪去稚气,对叶央说话时有了几分教训的意思,“在库支来之前,总能有办法的。”   “没有办法了!”不知道为何叶央突然暴怒,下意识觉得旁人能说些不疼不痒的话安慰自己,商从谨却不行,登时站起来双手扣住他肩膀怒道,“没有办法!斥候来报说库支在雁冢关口扎营,越来越多的敌军进入关内,我们只能一刀一枪地去拼了!”   商从谨没有动作,在空中捕捉到她的目光,牢牢地看住,“……那就拼啊。”   “这不是我们的强项,而是敌人的!我问过邱老将军,也看过爹爹的手札,从建朝前我们和库支马战就几乎……没有赢过。”叶央吼着吼着就心虚下来,不再同他对视,商从谨的眼睛漆黑发亮,看久了会发现他眼底澄澈一片,是隐藏在杀伐之气下的柔软。   “可曾经雁回长廊还是属于我们的,库支也被打得消停过几年。在你把火药制成武器前,所有的将士们都是如此拼杀出来,我们也赢过!”眼神柔软声音坚定,商从谨像哄着背不好诗文的孩子一样,又比单纯的哄小孩子多了几分信任,“你已经做到了,在大祁历史上,还没有哪一场战役伤亡率如此之低。”   下雨也不是没有好处,起码没了太阳,天气凉快之中的闷热也不甚明显。叶央定了定心,挨着墙根坐下了。   小院子是叶二郎来游说的时候随手买下的,总共三间大屋子能当卧室,厨房和柴房都挺干净,东西也很齐全。原主人打算离开晋江城另择居处,就把院子便宜卖了,叶二郎到底是娇生惯养了将近二十年,不大住得惯帐篷,得了机会就想自己找住处,不料进城后又要负责安置伤兵,又要和大商贾们周旋,一直没得空。   他自己还是伤员呢,就拖着不灵便的右臂到处跑动了,这院墙很高不易被窥视,就便宜了叶央和商从谨,又因为离外城郭近,他们干脆在空地上摊晒火药调配,再一罐罐地装好。   “宫里……圣上是什么意思?”甫一坐下叶央就觉得墙根处潮湿得厉害,手一摸果然如此,看来真要下雨,心情更差,提起皇帝的语气就缺乏了必要的恭敬,“皇上想让我们一并拿下雁回长廊,还是先守住晋江城再做打算?”   “后者。”商从谨想都不想就回答,又补充一句,“至少三年,最好让库支不敢再犯。”   叶央若有所思地点着头,眼神放空看他把调配好的火药用隔绝水汽的油布裹好,一袋袋运进屋子里。   不能怪皇帝要求低,只是国库实在没什么余粮了。当了兵才知道不容易,《孙子兵法》有云:“兴师十万,出征千里,百姓之费,公家之奉,日费千金。”战时养活十万将士至少耗费千金!不仅如此,负责押运粮食的后勤等人也要吃饭,叶央计算过,目前皇帝召集兵力攻下库支,要养活包括后勤和伤员在内的花费至少九百多两黄金……还是每天九百多两!这还不包括因为战士们都去打仗而耽误农活,造成的间接损失。   再加上损耗的兵器箭矢,帐篷衣物……哪怕是太平盛世国库充盈,也禁不起这么折腾!   叶央想尽快拿下战争,可现在不得不陷入僵持的状态中。   她叹了口气,总算接受火药不能用的事实,那就必须改变接下来的作战计划,思忖片刻后说:“恐怕要辛苦李肃将军几日了,库支必定选择雨时攻进,我们得尽快定下新计策。”   商从谨见她缓过神来开始考虑对策,拍了拍手上衣服上的火药粉和灰尘,半点不讲究地也贴着墙根坐,“下雨时视线受阻,双方的弓箭都派不上什么用场,也不是没有好处。对方想用马战很勉强……”   “对了!”眼睛一亮叶央已然想到了什么,“先把剩下的火药全部丢出去,将有可能成为战场的地方炸松土壤,下雨时满地松软的土变成了满地泥汤,肯定能影响库支的马战!”   我不行的,你也别想行!   她的战术很是流氓,却非常得用。   叶家人的优点之一是未雨绸缪,叶安北在父亲去世后就考虑着家族的未来,叶央在战争胜利后还没来得及享受喜悦,也得盘算着别的了。   商从谨补充道:“既然远攻无法,马战也能拖住一二。近战……下雨时天色晦暗难分敌我,就连阵型也很难维持,或许又是个机会。”   “什么机会?”叶央扭头看他。   “雁冢关。”商从谨神情严肃并不是在开玩笑,慢慢回答,“趁着天色不好我们炸了雁冢关,让库支再也过不来。”   “不行!”她立刻拒绝,“一旦控制不好,无异于——”   商从谨知道叶央的全部担忧,抢先替她说了出来:“无异于自毁,你担心被炸毁后雁冢关一破库支便能肆无忌惮地进来,但如果我们不是要破了关口,而是将那里用巨石堵起来呢?”   不是完全没有这种可能,在叶央的假设里,最好的情况便是那个薄弱处被四散的关墙巨石彻底堵死,断了库支的来路。   “要……怎么做?”话一出口她就明白了什么,“安置在关口的正下方,足够量的火药就能将雁冢关炸毁,彻底堵死通道。”   大祁西疆的雁冢关,构造更类似于长城,借着山脉起伏修建起一道城墙,高约五丈,几乎无人能徒手爬越,而在两侧山脉间唯一的凹陷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势中,雁冢关最精锐的兵力便集中于此,原先此关没有大门,在雁回长廊被库支攻下后,便装上了一道可以抬升的厚重木门,防御效果很一般,不过聊胜于无。   “斥候说库支军把那道门拆了,这对我们来说是个机会!”商从谨有这个念头不是一天两天,“接近雁冢关口更加容易,只要交战时大批敌军被引到前方,我们的人就能从侧面迂回靠近,再一举炸毁!”   不仅如此,还有一个好处是爆炸点选在关口的正下方,火药在引燃时不易被雨淋湿。   从前都是叶央高谈阔论,商从谨在一旁默默听着,如今换了个儿。怀王殿下对双方实力的分析更加具体,“我们已经挫伤库支两次,一次是你夜间奇袭,另一次是今天。如果再有第三次重挫,那么短时间内敌军是不敢进犯的,那就算真的赢了!如果顺利,雁冢关一堵,我们就完成了父皇的命令,库支三年内绝不敢再来!”   打仗对大祁来说是个不小的消耗,对库支来说也是。这么天长日久地磨下去,他们同样讨不了好,更何况目前死伤的人数比祁军多得多!   叶央皱了下眉,不明白为什么他说起“我们”时后面还加了句“父皇”,反正自己是没那个胆子管皇帝叫爹的,不过现在不是计较细枝末节的时候,她思量着商从谨的意思,总结道:“已经赢了两次,第三次是关键点,所以必须冒险试一试……假如雁冢关炸毁形成的废墟,没有堵住通道呢?”   “死战。”商从谨不假思索,咬字坚决,替叶央说了她想说的。   拼死一战,不只是为了家国天下,也不只是为了她。   无论如何现在没有更好的办法,起初不能一上去就炸毁雁冢关,是因为库支实力仍存,即便炸毁,他们也很有可能挖石开道。目前却不一样,两轮交战后已经消磨了敌军一多半力量和士气,再输第三次,不仅战士打不起,粮草也跟不上。   要不要冒险一试?   最好的答案呼之欲出,叶央已经站起身来,匆匆往院外走去,“我去找邱老将军再商量一番。”   她并不是不信任商从谨,而是另有任性的打算。   商从谨咳嗽一声,好像是被火药粉末呛着了,眼圈登时红了起来,远远在旁边守着的聂侍卫追问道:“殿下,您的计策多好,叶大小姐一直是个痛快人,怎么就推三阻四的?”连他一个小卒子,一个外人都看出来了,不信怀王还是糊涂的!   “你不要管。”商从谨冷了脸,“她做什么都有理由。”   顿了顿又说:“你去找颗金珠子,银的也行,要小一点,越小越好。”   入夜后大雨的征兆愈发明显,空气闷热逼人,在外头走动一步,都像游在粘稠的水汽里。聂侍卫累出了一身汗,捧着收集好的东西走到一顶帐篷里。   殿下的爱好真是越来越古怪,突然想要金银珠子,还越小越好。对吃住也更不挑剔了,以商从谨的身份,别说住在刺史府客房,就是让邓刺史把主卧让出来给他都绰绰有余,还偏要跟着叶大小姐挤外城郭的帐篷。   聂侍卫理解他们的想法,住在这里离城墙近些,有情况也好照应,可哪回打仗是身份尊贵地监军住第一线的?   怀着满肚子抱怨,他在帘外通报一句才钻进去。商从谨跪坐在矮桌旁,手里捏着根比小指头还细的中空树枝,一端是空的,另一端却被锥形塞子堵上,商从谨正在给锥形的塞子钻出一个极细小的孔洞,在油灯下眯着眼睛。   “珠子拿给我看看。”他的模样只见专注不见煞气,小心翼翼地用细针给塞子钻眼,嘴上吩咐道。   聂侍卫把一捧金银珠子送到矮桌上,商从谨放下手中活计,挨个看了看,摇头说:“都太大了。”   “这个……您要多小的珠子?”聂侍卫仍然不太明白他是在做什么。虽然殿下每天都在鼓稀奇古怪的东西,可今天是特别奇怪。   中空的树枝,灵活的塞子,桌角还放了一块上好的墨锭。   商从谨做事时,说话内容很跳跃,常常上一句和下一句毫无关联,又道:“你去磨墨,要浓一些。”说罢,在一捧珠子里挑出最小的那个,放在粗糙的地面上打磨起来。   聂侍卫一边按吩咐做事一边偷眼看他,那颗银珠子是从首饰铺里找到的,个头儿比米粒大不了所以卖的很便宜,在商从谨的打磨下又缩了一圈,被他端端正正地从内部填进木塞里,试着在桌上滚动了一下,还磕了磕。   珠子正好卡在他留出的孔洞中,商从谨满意地点头,揉了揉眼睛。白天太忙,有些私人制造只能放到晚上做,而且都是精细的活儿,很费眼睛。   帐篷里只能听到两人的呼吸声,不多时聂侍卫的墨汁研磨完毕,商从谨将木塞塞回到树枝一端,让他把墨汁灌进去。因为中空的树枝太细,聂侍卫怕弄脏了殿下的地方,所以出帐篷去干活儿,天上无星无月,借着帐篷内那一点灯光才勉强看清、千万般小心,自己左手上却还是沾了一片污渍。   污渍死不了人,商从谨明显另有心事,连往常的问候都免了,接过东西垂直举着树枝往旁边走。聂侍卫一看房间就明白了——叶央住在那顶帐篷里。   就是不知道殿下做那个奇怪的东西,是干嘛用。   “阿央。”   一位监军,一位神策军的统帅,两个将领待遇都差不多,帐内是同样的简陋。叶央正在写字,咬牙切齿地盯着一叠宣纸,细杆毛笔架在旁边,很头疼的模样。   商从谨知道原因,所以才做出了手里的东西,轻轻唤她一声后把树枝递了过去,“照你说的做出来,不知道得不得用。”   “……我试试!”叶央双手接过,在宣纸上写了一笔,浓浓的墨迹立刻渗了出来,她笑着回答,“不错,这下我记东西就快多了!”   两个人都很高兴,谁也没提不愉快的事,比如下午的那个计策。   在京城的时候,叶央熬夜赶出了火炮的原理和火药的制法,写废了一张张上好的宣纸。原因无他,毛笔实在太难用了!   写几个字就要沾些墨汁,再写几个字还要沾些墨汁,速度根本提升不上去。而且叶央来这里五年都没怎么正经练过,大祁的文字能看懂,但写出来还是习惯横排版的现代简体字。   所以毛笔在她手上,是个相当鸡肋的东西。同商从谨介绍火炮的时候她顺口提过一句,说有种笔写起字来很快,适合速记,然后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她用过的钢笔当做插曲——没想到连插曲商从谨也记得,他现在给叶央的,就是一支简易的、灌墨水的硬笔。   虽然有一点漏墨,而且写出来的字太大,可速度仍比用毛笔快很多。叶央在纸上胡乱记了一通,商从谨看着她用自己做出来的古怪东西写出更古怪的内容,提笔的姿势也和旁人不同,觉得很有意思又耐看,心里突然很踏实。   帐篷里比外头还要闷热,谁都没有出去逛逛的意思。叶央用新的硬笔写完一篇,突然叹了口气,觉得不能再逃避那个问题:“邱老将军同意了冒险一试,不管怎么样,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只要赢了,库支近几年便不会来犯,百姓的生活也会更好些。”   “嗯。”商从谨淡淡地应了句,仍然能看出她脸上的不乐意。   叶央并不想用这个办法,却不仅仅是因为可能存在的风险。   “圣上要过多久才会下令派兵,去收复雁回长廊?我知道再打下去,几次征粮后百姓可能会连饭都吃不饱,不该想着这些……”她欲言又止,把墨水硬笔竖着靠在喝水的木碗旁边,不让它倾倒。   最好的结局是雁冢关炸毁,碎石彻底堵住库支来路,残存的敌军可以关起门来慢慢收拾。但如此一来,日后大祁想要再往前,去收复雁回长廊六城,难度就高了许多。换言之,那块疆土,皇帝是打算暂时放弃,等国库充盈后再考虑旁的。   这个决定叶央当然可以理解,她也不希望摊上个好战嗜杀的一国之君。   油灯明明暗暗,叶央的一颗心也沉浮不定,缓缓道:“定城是我爹娘埋骨的地方,我知道家里祖坟里埋的是他们的衣物,我想添一抔定城的土供奉到他们的坟前。不知道十年内圣上有没有可能想着收回定城?如果不成,再十年也可以,我还年轻,等得起。”   叶家祖坟里大部分都是空的,都是衣冠冢,她只想给亲人收尸而已。而雁冢关一毁,库支人过不来大祁人过不去,意味着叶央报仇雪恨的时间,遥遥无期。   她不是这具身体的正主,可是借了人家的躯壳活一遭,总不能活得糊里糊涂太没良心,得做些像样的事。   诚然,生活在安逸环境里的叶央很不喜欢这个朝代,动乱,战争,想过好日子就得当被拘束的大小姐。可也做不出抹了脖子再投一次胎的事儿,九岁那年的城破,亲身经历了那么血腥的过往,叶央现在还算有能力,能够为每一个她不认识却枉死的人报仇——那为什么不去做?   从前世到今生,她一直是个行动派,没变过。   说起来,商从谨比红衣师父还不会安慰人,叶央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通,总觉得是对牛弹琴。他太沉默了。   “同意毁掉雁冢关,但我这辈子一定要收回定城!”她是个很容易钻牛角尖也很容易走出来的人,说到最后自己就想开了,吹了吹墨迹未干的宣纸,“给你念我写的计划,库支已经在雁冢关大举集结将士,等到下雨时定会悉数攻击。他们吃过火药的亏,想着这次速战速决为好。而镇西军大半先在晋江城下防守,尽量把战线拉得离库支人远一些,我会率人在敌军离开雁冢关,又没走到晋江城下的时候发动攻击,用火药炸出缺口来。我记得雁冢关口的地貌,知道将火药安置在哪里才最有效,所以不会拖延,连图都画好了。”   她说得眉飞色舞,仿佛已经看见了胜利,“爆炸声一响,库支必然会犹豫一阵,不知道该防守后方还是向前行军,邱老将军那时便会率大军出击!如果用这个计划,那我们就祈祷雨再大一些,伸手不见五指才好,方便潜伏接近。”   商从谨愣愣的,在那一大段话里只听见了几个字。   我会率人发动攻击。   “阿央。”他张开薄薄的唇,声音艰涩地滑出舌尖,“你不要走好不好?”   “什么?”叶央低头看着宣纸上的一大段字迹,觉得自己计划堪称完美无瑕。   “你不喜欢京城就一辈子都不回去,火炮也好,顺手的笔也好,想要什么新鲜东西我都给你做。我能做到的事很多,所以你别再去冒险了。”商从谨通身冰冷,出神地盯着宣纸上他看不太懂的文字,只觉得叶央是在用自己亲手做出的东西,写了封遗书。   ☆、第79章   计策已改,接下来就是实行。鸡鸣时分叶央躺在帐篷里,迷迷糊糊地打盹儿,听见空中一声闷雷,一骨碌爬起来,冲出帐篷前她无意间瞥见了矮桌上的那支硬笔,笔杆横倒着墨汁流淌,蜿蜒出一道线。   在没有称手工具的情况下,仿现代工艺的硬笔还是很粗糙,叶央看了看那支介于钢笔和圆珠笔之间的东西,心情很复杂。不过它的书写速度比毛笔快多了,就算有各种不方便也丢不得。   对了,下次可以试着让商从谨做一支鹅毛笔出来的。   念头在心里一闪而过,叶央小跑着往城门处去,脸上还带着睡痕,声音却极度清醒:“值夜的派出二十人,随我去把城门口埋着的火药挖出来。”   她心里总存了念头,觉得天不一定会下雨,所以还留着第三道防线没有拆除,方才听见雷声才不得不承认这个现实,火药真的彻底派不上用场,在地下埋着只能发潮,还是挖出来另作他用的好。   比如当成炸毁雁冢关的工具。   略带湿润的一层浅浅泥土被翻开,数个用油布裹得严实的大麻袋被人一一扛出来往城内运去,叶央随手打开一个,用指尖探了探,火药已经微微结块,显然受了潮。   “去升起火堆,将地面烧热后完全熄灭,再把火药用余温烘烤。”她停顿一下,又嘱咐,“千万要完全熄灭,不能有明火,热度也别太高。”   只能用这个方法去潮气了,至少在暴雨前,所有火药都不能结块。叶央揉了揉眼睛,看士兵按她的吩咐行动起来,慢慢踱着步子回帐篷,走到一半却被人拦下了。   “邱老将军召集众将领商议战事,让您过去。”说话的人叶央有印象,看来是在帐篷里没找到她,才追到了城门处的。   叶央点头,为赶时间还牵了匹马。深墙绿树的刺史府,外院正堂已经充作了指挥中心,并不见邓刺史的身影,邱老将军和几个副将围站在桌前,观察着一张棕黄的牛皮地图,旁边还架着纸笔,为防隔墙有耳,大门敞开着。   商从谨穿着昨天那身衣服,站在门前并未进去,聂侍卫垂手立在旁边,像一对门神。两人见了叶央俱是一点头,腰间都带着刀,不是装饰用的佩刀,而是开了刃的真家伙。   “怎么不进门?”叶央露出个清浅的笑,假装忘了昨夜两人说过什么,没心没肺地轻松着,“雁冢关口呈拱形,我们恐怕要多设几个爆炸点了。”   一开口就是战事,商从谨心里一沉,做着最后的尝试:“我给你做新的笔,你别去雁冢关。”   他语气跟哄小孩子似的,让叶央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嘴角弧度更深,“言堇,我可不会为了一支笔就放弃,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   话音未落,天边又是一声雷响,催促二人赶紧进屋,她率先走进去,商从谨在叶央身后使了个眼色,聂侍卫立刻明白什么意思,守在门里,右手不着痕迹地按在刀柄上。   “叶央,你刚才去哪儿了,怎么不在军帐里?眼看大雨将至,我们也得准备起来了。按改动的计划兵分三路,由你带一队穿越东侧山丘接近库支大军,先行发动攻击。我率兵守在晋江城下,一旦发现库支有后退迹象立即追击!但你记住,不管是否炸毁雁冢关,库支返回时你们只能迎战不能撤退,务必死守,那时李肃将军会支援你们!”这几天邱老将军的头发更白了,他比叶央休息的时间还短,每隔半个时辰便会有斥候回报敌军动向,根本不得休息,眼窝深陷地部署行动。   叶央躬身领命,心中很是敬佩。   作为出战的先锋军,邱老将军对她要说的还不止这些,“你的神策军在前两战中伤亡过多,第三战从我镇西军借兵罢。等会儿我写命状,凭此可调动镇西军三千兵力。”   “属下得令。”叶央其实也正在犯愁,夜袭和昨天的守城战,神策军已经伤亡不少,余下的人也累得惨了,现在邱老将军提出借兵再好不过。   接着是主帅对其余副将的安排,种种细节和可能的变故交代妥当,邱老将军又修书一封,盖上帅印派人送去了李肃将军那里,然后开始写调兵的命状。   这和朝廷的圣旨兵符作用差不多,镇西军上下数万战士,为防止敌军扰乱,主帅以外的想调动兵力必须有凭证。   坐在桌旁,提笔写完命状后邱老将军请出帅印,在金棕色的虎纹锦缎上一盖,就算成了。他等墨迹晾干才从一边将锦缎卷起,让叶央恭恭敬敬地伸出双手去接下命状。   “此战你又作为先锋,别跟我客气,挑镇西军的精兵去,领最好的马!”邱老将军看着那个半大孩子,说几句鼓励的话,掌心却突然一轻,眼前的金棕色飞速闪过。   命状不在他那里,也不在叶央手上。在她伸手想接过去的那一刻,肩头被人撞了一下,错过了。   商从谨左手五指紧紧扣住命状,侧头躬身语气淡然:“得令。”   怎么回事?   邱老将军没反应过来,叶央也是一愣,声音提高几分:“言堇,你干什么?”她一着急,把商从谨的表字叫出来了,因为对方脸色淡定得像早有预谋,而且坚定得让人害怕。   “军中以命状调动将士,现在它在我手上,所以偷袭雁冢关这一战,我去。”商从谨微微扬起下巴,看邱老将军欲言又止,抢先道,“将军莫要忘了,我是监军,自然有这个权力。”   叶央睁大眼睛怒视他,气得一口血堵在心头。关键时刻搬出身份压人,商从谨到底安的什么心思!“现在不是改计划的时候,库支欲攻,你凭什么抢了我的命状去率兵行动?”   因为他临门插了一脚,叶央说话时就很不客气。   两个人认识这么久,从来没有吵架的时候,商从谨看起来很严肃,脾气却比大多数人都软,今天居然针锋相对地顶了回去:“你能做的我都能做,对火药的熟悉程度我也和你差不多。论身份本王是监军,你连封衔都没有,为什么是你做先锋!”   叶央这才想起来,商从谨是大祁的正经王爷,论分位,比她哥哥,比她爹都要高。   只是今天是怎么了,他就非得发疯吗?   “东西拿来,要去点兵的人是我!邱老将军的命状是写给我的!”她一跃身想抢过来,却被商从谨灵活地闪开,退出三步远。   “本王同样是你的上司,命令你驻守晋江城不准离开。”最后一句话,商从谨说的字字清晰,见叶央又要冲过来抢夺,心一横,拔出了腰间的长刀。   ——原来他今日破例带了武器,用途在这里。   叶央无力地笑了一声,赤手空拳准备迎战,要凭本事把先锋的位置抢回来!   在座的其他人没有劝架的,个个都处在思维停滞的状态中,脑海里不断闪过这样一个问题:“大敌当前,怀王殿下和叶大小姐居然打起来了?是吧!打起来了!”   他们平日里不是很亲近的吗?   正堂空旷,商从谨左手牢牢握住命状,右手持刀横在叶央面前,铁了心不让她通过的架势。叶央一矮身化去攻势,咬牙切齿地想揍他一顿,好让他清醒过来。   可是守在门口的聂侍卫中途加入战局,同样持刀横入,不伤人却逼得她步步后退。   同这两人其中任何一个交手,叶央都有信心立于不败之地,但他们一旦联手,她一招不慎便会落败,唯一有把握的是不管商从谨或聂侍卫都不敢当真伤了叶央,她只好以此为凭,不要命地去抢命状。   用权势压人,商从谨勒令邱老将军不再任命叶央为先锋,如今能调动兵马唯一的凭据就是这份一盖了帅印就有效力的命状。   在正堂里过了二十余招,半空中阴沉的铅云里第三声闷雷响起,叶央有了片刻分心,不慎被聂侍卫一刀架在脖颈上,右肩被牢牢扣住。   “东西给我!”她试着挣脱,聂侍卫却下了死力气,只能出言喝止。   商从谨充耳未闻,倨傲的眉眼扫向其余将领,定定地落在中间的人身上,开口道:“邱老将军,待天一降雨库支动身,我便率兵攻占炸毁雁冢关,还望您及时支援。”   语气强硬不容反驳,他是当朝天子的嫡亲皇子,如今的怀王殿下。   “得令。”监军面前,主帅也服了软,邱老将军略一犹豫,点了点头。   商从谨这时才放下心来,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一样偷眼打量叶央,却被她恶狠狠瞪了一眼,只好说:“聂侍卫,你看好她。”   作为怀王的亲兵,聂侍卫是不好去保护旁人的,可主子有令他也没办法,重重点了点头,将叶央的肩膀扣得更紧了些。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命状被人夺了去,叶央也顾不得身份尊卑,确切的说,她在商从谨面前就没有身份的意识,冷哼一声:“他今天不正常,你也跟着疯了!”   聂侍卫被她说的心虚,低下头去并不辩驳。   一缕头发被汗水打湿黏在额头上,叶央一肚子火没有出口,只好变成了尖刻的言语:“我真是看错了他!早知道七岁那年就打得更狠些了!”   其余将领装作没听见,反正在他们的印象里,叶大小姐想来是无法无天的。从西疆到京城,那两人都是她无比信任的,此番出征又是同伴,说成生死之交也不为过。如今两人联手夺了叶央的先锋一职,让她怎么能不愤怒?   “叶大小姐是装糊涂,还是真不明白?”聂侍卫还保持着原先的姿势,持刀的手极其沉稳,声音却有了一丝动摇,是在为商从谨辩驳,“偷袭雁冢关一事,不是你,就是殿下。”   最后七个字让叶央颤抖一下。   别说使用,大半人连听都没听过火药这个东西,只有叶央的神策军和第二战中在前线与库支交锋的一小半镇西军,可以完成炸毁雁冢关的任务。但神策军两番下来已是不堪得用,一战之中最重要的便是先锋,先锋得利则士气高涨,神策军无法再执行军令,李校尉又受了伤,谁来率军,就是个问题了。   不是叶央,就是商从谨啊。   “让开。”她往前走了一步,任凭尖锐的刀锋贴在脖颈间的皮肉上。   聂侍卫不敢真的伤了叶央,紧张之下居然放下了刀,只有手还扣在她肩膀,试图打消叶央的主意,劝道:“大小姐,别让殿下的苦心白费。”   “所以你才要让开。”叶央重复一句,发丝遮住眼睛,声音里含了铁一样的坚决。   一场雨老天酝酿了许久,仍然宝贝似的珍藏着,直到第三天傍晚才下起来,起初只是小雨点,紧接着雨点成片,天黑的仿佛深夜,只有极速划过云层的闪电可以照亮脚下的路。   商从谨的脸被电光照得雪白,在雷鸣中静心沉气,头上细竹编的斗笠边缘不断有水珠落下,几乎连成了一条线,身上的铁质甲胄在雨中湿得发寒。   他身后暗藏着千余名战士,其中有些怀抱着用厚厚油布裹起来的火药。军中所有能隔绝水汽的油布蓑衣都用在了这里,以至于将士们无衣可避雨。事实上,蓑衣在交战时会阻碍行动,弊大于利,现在众人带着斗笠,只是怕雨水眯了眼睛,并不止为了保持衣服干燥。   晋江城郊外地势平坦,不易隐藏,库支军的斥候自然也很难接近,商从谨带队出发时绕了个远路,专往小道走,敌军必然不会发现。   在无边无际黑暗和大雨中,远处有什么躁动起来,应该是库支趁机出发了。他的心很定,静静等了许久,像一尊雕塑一动不动,直到大军的脚步声几乎听不见。   “哗哗——”   天地之间只有雨声,商从谨猫着身子站了起来,只说出一个字:“走!”   相较而言,叶央还因为身为女子年纪偏小,有时不像个统帅,他却不同,一举一动隐含的肃杀都是为战场而生。   一群人静默着纷纷躬身缓步前进,借着天色暴雨的掩护,几乎没发出任何声音!   按照叶央原定的计策,有了火药做武器后的守城战,优势在于能让敌军再多的人都派不上用场——晋江城正门的面积就这么多,想包围此城就要分散兵力,在摸清状况前贸然深入大祁疆土只能被分批消灭,可集合起来,一千人围攻一人的场景大约如是。   不过改了计划,暴雨对大祁并非百害无一利,起码现在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两军都看不清彼此,库支的火把点燃没多久就被雨水浇灭。   闻到湿冷的泥土气息,脚下的路也越来越泥泞,商从谨觉得他半截裤腿都已经糊满了泥巴,否则走路时不会如此沉重。雁冢关口的墙上,有库支军搭起简易的挡雨棚子,点燃了火堆守夜,反倒给突袭的商从谨指明了方向。   一群人走到了密林边缘,借着划过天际的闪点能看清彼此都是狼狈不堪,那道闪点也暴露了他们的位置,如此多的人突然出现在库支扎营地,不可能不引起对方警觉!   “祁人,祁人攻过来了!”有的库支兵高声叫道,生怕他们还会拿出守城时的古怪兵器,不料等了一会儿,大祁战士只是手持刀剑奔袭而来,让库支放了心。   “杀——”   祁军发出统一的呼喊,大部分人冲向库支阻拦攻势,来给商从谨带领的小队争取时间布置好火药!   在纯黑的天空下,商从谨借着雁冢关上的火堆草草辨认了一下方向,率人往关口狂奔而去,面色凝重镇定,手中提着一柄圣上钦赐的利剑,直直刺向阻拦的库支兵!周围有什么东西破空而过,想来是城墙上的库支人在放箭,可惜视线受阻准头不够,只需当心被流矢所伤便好。   要尽快跑去雁冢关下,安置好火药离开。一次机会,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商从谨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提起十二万分的小心。如果失败,下一个来这里的人,就是叶央了。   雁冢关内的将士大半都往晋江城方向而去,只有几个守在墙头,所以他的人只要拦下关外可能涌进的敌军便好。库支的援军恐怕还在雁回长廊,此时关口敌人数量并不多,商从谨抓紧机会,直奔雁冢关下。   今夜无风,头顶有了遮挡,雨水还没飘过来,雁冢关下的土地还是干燥的。商从谨粗略数了下跟随而至的战士,发现一个都没有掉队,心里放心了大半——到了现在,计划已经成功了三成。   机不可失,拼杀声仍在附近,他当下便拆开背上用蓑衣油布裹了数层的火药,最外面一层油布上涂了厚厚的浆糊,军中那点白面全都掺胶草熬了这个。还是叶央的主意,提出在火药外涂满浆糊,以便于黏在关墙上。   “动手!”他高声吩咐,抬头看了看拱形的通道,“一半人将火药置于壁上,臂力强的将火药捆结实抛掷到顶上!等所有人准备好后,再听我吩咐点火!”   其中有两人携带的东西,因为拼杀时被库支人砍破了口子,火药遇水受潮,还不清楚能不能使用。商从谨一咬牙,认为聊胜于无,也让他们把包裹黏在了通道四壁。   浆糊的黏性一般,却因为混合了胶草和蓖麻油变得极其粘手,不多时纷纷挂在了壁上。守卫的库支军虽不明白他们的用意,但知道一旦大祁得手自己便没好果子吃,发了疯似的冲向商从谨的方向!   商从谨左突右支,尽力抵挡着源源不断的攻击,试图在这种环境中,看见叶央曾经经历过的那些。   如果能够早些来西疆,他必定不会让她孤军奋战。   “点火!”准备就绪后商从谨厉声呼喝,暂时没有同库支人交手的战士俱从怀中摸出火折子,吹亮后点燃长长的引线!   火光一起商从谨就将战线向前推进,不让库支人碰到引线也为己方留出躲避的时间。一步步前行得分外艰难,但仍然在前进,长剑锋利,他的手疲累得几乎失去知觉。   “撤退——”雷声掩盖了商从谨的命令,不过大祁士兵已经退离关口有段距离,不再急着杀敌而是赶忙躲避。   他的斗笠在打斗中不知道丢在了哪里,一张脸被雨水浸得湿润,眼瞳漆黑,隐隐的肃杀之气蔓延开来,同商从谨见过一面的库支人,今生必然不会忘了那个煞神般的存在   “轰!轰!”   引线燃尽,一连串爆炸声在雁冢关处声音响彻天地!四溅的山石夯土激起的灰尘又被雨水压制,冲刷成泥浆,商从谨在响声出现的那一刻就捂住耳朵伏低身子,气浪没有冲到这里,他也没有受伤,可回头确认雁冢关损毁程度时,心头一凉。   关墙上的库支人早就不知道被炸飞到哪里,底下离得近的敌人也受了不小的伤,傻愣愣的站在那里,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闪点划过,天地一片雪亮间,商从谨看见雁冢关的通道只倾塌了一半,还留下了可供一架马车经行的距离!   ……失败了。   关口没有被碎石完全堵死,前方的库支大军听见动静定会杀回来,而雁回长廊的库支人也能通行支援。   商从谨远远看着,雨水在下颌汇聚成线,心里没有丝毫起伏,只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还好,今天过来的人不是叶央。   纠结没有意义,他很快重整旗鼓,召集前来偷袭的部下组成小队,斩杀着一切能看见的敌人。走一步算一步,先同镇西军汇合才行!   “轰——”   还残存着小半的雁冢关通道骚动一阵,又是一声巨响,火光之后泥尘飞扬,商从谨不可置信地回身凝视那里,只看到一片彻底的废墟!   就如之前计划好的那样,雁冢关被完全炸毁,比人还大的巨石堵死通道,让关外的库支人无法通过!   是……谁干的?   有片刻时间商从谨忘了自己是在随时可能丧命的战场上,专注地想着那个名字,嘴角愉悦地扬起。   “天,我的耳朵刚好,就又受伤了!”因为第二声巨响时离得很近,有人说话的声音大了几分,穿过雨帘准确地钻进他耳朵里,那人继续道,“就知道少了我,你一个人干不来偷袭的活儿!别愣着,快走罢,得尽快去找我们的支援呢!”   混乱中叶央杀到了商从谨身边,后面还领着以聂侍卫为首的一队人,刚才脸颊上沾了不少泥土,又被暴雨冲去,所以此时干干净净的。   “殿下,可有受伤?”聂侍卫一见主子便关切发问,得到否定的回答后才放了心。   雁回长廊的库支人一时半会儿还不敢过来,也不能过来,守关的敌军被斩杀一部分,又因为断绝支援所以人心惶惶,人数虽多已经有了颓势!   胜算有五分,叶央睫毛上挂着水珠,在暴雨黑夜中看不清路,但很执着地笑了笑。尽管通道一堵,大祁想收复雁回长廊要多费些力气,她还是觉得很痛快。   “哼,祁人崽子,以为你查尔汗爷爷是没长脑子吗!我还没走出多远你们便动了手,库支十万大军就这儿堵着,看你们怎么飞出去!”远处传来暴喝,声若惊雷,查尔汗磕磕巴巴地说着汉话,居然这时候率兵赶回来了,而邱老将军和大半镇西军约莫要一盏茶的时间才能到!   即便有叶央率兵赶来,现在的祁军仍然不足五千,查尔汗几乎要狂笑出声,就算此番兵败如山,他也很乐意多杀几个人垫背,更何况听说领兵来偷袭的是个金贵的人物,虽然找不到那人在哪儿,可他把所有祁人都杀了,也不会错过!   交战的两军动作又一瞬间停滞,接着又缠斗在一起。   “大祁镇西军李肃在此,哪有库支蛮夷叫嚣的余地——”西北边一阵马蹄脚步之声,隐隐让地面都跟着颤动,李肃将军骑马立于阵首,浸足了火油的火把一支支点亮,在雨水中坚强地不肯熄灭,星星点点蜿蜒至西北的林子里。   叶央惊喜交加,混乱中不知刺到了一个库支兵的哪里,“是李肃将军!援兵到了,我们要赢了!”   不管计划如何改动,李肃率领的大半镇西军才是她致胜的关键!若要守城,待库支深入后他会从敌军后方出现,彻底截断支援,来个瓮中捉鳖;若要炸毁雁冢关阻断敌军通道,他也能作为最强有力的支援,来暂时阻一阻敌军攻势。   城住不下那许多士兵,所以李肃将军一直没回去,而是带人在深山老林里扎营,苦了好几日,满肚子火不知该冲谁撒,正好,库支送上门来了!   ☆、第80章   豆大的雨点击打在树叶上泥地上,发出的声响连成一片。叶央同样未戴斗笠,和商从谨对视时,雨水直往眼睛里钻,面对面都看不清什么。   天已经黑得如同深夜,闪电在云层间一瞬而过,商从谨犹豫了一下,抬起左手,搭成凉棚贴在了她的额头上。   雨水顺着他的手背边缘滑落,叶央一时有了代替斗笠的东西,看人就清楚许多。商从谨的眉心还是聚拢,可已经有了淡淡笑意。   “……关外的库支人暂时攻不进来,我们要配合李肃将军把这里的敌军诛灭。”叶央一张嘴发现词穷,干巴巴地转移了话题。一张脸被雨水浸得冰凉,只有接触商从谨手掌的地方有几丝热度。   “好。”商从谨郑重地点头,拼杀时不能再为她遮雨。好在大祁的战士在两次爆炸后靠近他们集合成队,列队成阵,抵御渐渐轻松许多,一队人离李肃将军率领的大军越来越近。   在这种视线受阻的环境下作战,军阵极其重要,否则容易误伤自己人,只有在距离很近的情况下,才能分辩出对面家伙穿着的军服是不是大祁将士的。   雨水顺着叶央的护甲淌在地上,一抖袖子就是两泡水,她走路时几乎拔不起脚,地面泥泞得厉害。不远处战鼓声穿破长空想同天地之间的雷声一决高下,李肃将军率众,极力将库支人往晋江城郊外赶。   那里被叶央命人用火药炸了半天,土质松软得几乎能种田,一下雨立刻成了泥塘,别说战马,就连人想走动自如都很费力气。大军出征,主帅往往不会走在队首,查尔汗居中,他的骑兵倒是领先在前,此时应该到了晋江城郊外,肯定被拖住脚步一时半会儿不能回来支援。   现在他们要对付的只有步兵,胜利隐隐在望。只是叶央拼杀时在想:“库支人从力气和身高都胜过大祁将士,就算能赢,不知道此战我军的伤亡率又是多少?”   念头闪过,她当机立断道:“擒贼擒王!我们杀去查尔汗那里!”   不管是镇西军还是库支都明白,现在这种天气,谁先点起火把谁就变成了活靶子,干脆在黑暗中混战成一团,叶央借着偶尔出现的闪点辨认出查尔汗的方向,埋头直奔那里。   在一群步兵中只有那个方向有人骑于马上,身形高大,隐约能看出使的是双手兵器,想来是他。库支军中首先要提防的是查尔汗,其次是那个神神秘秘的大天师,叶央在守城战中没见过这个人,也没听斥候汇报过他的样貌,心里却好奇得很。   “言堇?”兵刃相击的脆响在耳旁缭绕不散,叶央的队伍几次都组不成型,更别提列阵了,冲出一段后发觉身旁少了个人,她忍不住唤了一声。   “我在。”商从谨简单应答的两个字,却让人分外安心,和她背靠背防御接二连三冲过来的库支士兵,剑势又猛又狠。   “老大,我也在呢!”   叶央左边突然冒出来个人,听称呼和声音就知道是管小三,当时她一刀已经挥了过去,废了老大劲儿才止住攻势,几乎快拗断手腕,埋怨道:“你早点出声行不行!”   “老大,我刚刚走散了,才找到你!”管小三嘿嘿笑了一阵,连声道歉,“下回一定离得老远就喊。”   叶央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重得连雨水都冲不掉,不知是敌人身上的还是他自己的,抽出库支攻势不急地间隙说:“还能不能动?能动的话随我去查尔汗身边,想办法制服他!”   说话间她挥刀砍伤了一个敌人,飞溅而出的一簇鲜血落入口中,舌尖上尝到了混着泥土腥气的血,叶央和商从谨猛冲几步,离敌军主帅越近,防守就越严,他们几乎寸步难行。   管小三躲在她身后,只负责补刀,满脸游刃有余的样子看得人来气,“老大,你要去那个方向?那也别埋头向前冲呀!”   “不往前冲我还后退吗?”要不是现在腾不出手,叶央真想把他揍一顿!尽管越来越多的镇西军战士围在身边,可仍然有了挡不住敌军的迹象。   穿透皮肉的闷响在管小三刀下发出,能够手刃仇人的确痛快,他喘了口粗重的浊气道:“既然想过去,那就跟我走!”   他语气蓦地严肃起来,叶央愣了片刻,直到被商从谨扯了一下湿漉漉的衣袖才反应过来。山匪们在这里生活多年,对地势路径比她熟悉得多,肯定知道一条近路!从城里领了兵来支援商从谨的时候,就是他为叶央带路才能不引起库支人注意地潜伏!   “走!”叶央当机立断跟了过去,带领小队渐渐脱战。   离开雁冢关的通道又拼杀一阵,她已经到了西北边密林的边缘,李肃将军就是在附近率兵埋伏的,所以一路上库支人很少,几乎没有杀到这里的。在铺天盖地的大雨中,叶央几乎看不清管小三瘦小灵活的身影,勉强才能跟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林中行走,大口喘息平复心跳。   发髻被树枝勾住扯散,头上了多了几片叶子。她只觉得越走离交战中心越远,耳旁的拼杀呼喊也小了许多,却没有丝毫怀疑管小三的意思。   用人不疑,这点道理叶央还是明白的。又走了一盏茶的时间,待穿过一片矮灌木后爬上个小山丘,金戈碰撞声顿时清晰起来!   叶央站在山丘向下看了一眼,隐隐约约觉得底下人很多。狂风骤起闪点破空,在巨雷响起前天地一片雪亮,隔着雨帘她发现,在山丘下方,有个骑在马上的鹰钩鼻男人,正是查尔汗!   多亏管小三熟悉地形,才找到一条近路从后方包抄过来,叶央对身旁一个战士吩咐道:“快把这条路告诉李肃将军,让他赶紧多派些步兵!”如果从这里将库支大军截断,更能分散他们的力量。   “老大,还是我去好了,天太黑,记性再好的人也不好找这条小路。但我是从小在这里长起来的,闭上眼都知道怎么走!”一路钻树丛趟泥水,管小三的头脸不比旁人干净,主动请缨带路。   说罢蹦蹦跳跳地爬下山丘,一矮身不知道跑哪里了。   叶央不知该说他什么。机不可失,或许查尔汗现在还在山丘下指挥,过会儿就可能撤到别处,所以她要抓紧机会制服,带过来的一群人都必须立刻冲下去加入战场,管小三却以带路的借口走了……他是贪生怕死还是想最大限度地发挥作用?   叶央很难判断,深吸一口气低声吩咐:“所有人从这里跳下去,将查尔汗和周围人隔开一段距离,我会想办法制服他或者……杀了他。”   话音未落,她瞄准骑马的查尔汗,一纵身从山丘跃下,杀敌的刀上还沾着未洗净的血迹,在半空中落下几滴!   查尔汗正在大声吩咐着什么,突然觉得头顶雨势小了几分,下意识一抬头,就看见有个人持刀直对自己,正跃身而下。仓惶间他来不及用兵器挡一挡,只好低头躲避,对方来势汹汹,一击不中后又想把他从马背上扑下来!   叶央没料到查尔汗如此警觉,想杀他不是件容易的事,干脆反握刀柄,两手扣住他肩膀,借着下坠的力道把他推在了地上。   两人双双落在地面时,不过一呼吸之间。叶央正好在查尔汗上方,双手持刀垂直,想要直直刺入他胸膛之中!   这个人是库支的将领,说不定参与过定城那一战,说不定还亲手杀了她的双亲!   库支的猛将并非浪得虚名,查尔汗在跌落马下时一对板斧丢了一只,干脆两手握住斧柄,刃对刃地阻挡叶央的攻势。在地上滚了半圈,他看不清这个浑身泥浆树枝脏兮兮的人是谁,直觉却已经嗅到了对方的杀气。   “铛!”有个库支小兵最先反应过来,见主帅遇险,手持兵器想在背后偷袭叶央,却被紧跟而至的商从谨格开兵刃!   商从谨解决掉最近的那个小兵,一群大祁战士陆续从山丘上跳下来,在泥浆中翻滚几圈,个个都没受伤,站起来后成一圈将叶央和查尔汗围在中间,勉强抵抗着源源不断的库支人。   他们现在可算是落入敌军之手,而且是在敌军正中,唯一的机会便是斩杀主帅,趁对方军心不稳杀出一条路去。   叶央咬着牙和查尔汗拼力,商从谨在一旁试图协助,没想到查尔汗猛地发力,将叶央从他身上击退至一旁,趁机翻身从地上爬了起来!   查尔汗眼睛很亮,泛着野兽一样的凶光,看住叶央露出狞笑,用生硬的汉话道:“希望你在大祁军中是个人物。”   “无名小卒又如何?”叶央飞快发问。   她无心说废话,不等查尔汗开口就举着长刀冲上去,对方力气大得惊人,叶央的刀又是军中统一配发的,算不上什么宝贝,兵刃相击之下先崩了个缺口,她后退半步,胸口气血汹涌激荡。   如果是拼力气的话,叶央完全……不是对手。   查尔汗一击之下就差点让她丢掉了刀,接下来该怎么打!   冷静,冷静,遇到这种情况,红衣师父是怎么教的?以力破巧是此类武将的绝招,在近距离对战中几乎不可战胜!但力气再大也是有限,只要砍不到敌人身上,都是白费。   叶央在脑海中迅速回忆了一下,转攻为守,避开查尔汗的每一次攻击,十几招之后没有被他砍中身体任何一处!天色也掩护了她的动作,只要不主动攻击,只管避开便不会吃亏。   但躲避不是长久之计,跟随而来的大祁士兵抢出一圈土地越来越小,不断有库支蛮子杀进,商从谨如果来协助她,隔离圈就会出现空当,可如果不来协助,光凭叶央一人根本不可能诛杀查尔汗。   怎么办?   叶央试着进攻,被挡下时刀刃出清晰地穿来可怕的力道,恐怕有商从谨协助,两人围攻的胜算也不高。   不行,实在拖不起了。、……   她喘着沉重的气息,在防守时身上大部分力气消失殆尽,衣服湿透了黏在身上,同泥浆混合的感觉很不好,几乎拖垮了叶央的骨头。   查尔汗同样气喘吁吁,但情况比她好很多,扬起板斧又准备开始一轮攻势。叶央受过伤的小腿开始发抖,旧伤破裂后血一股股地涌出来,又因为雨夜冰冷而抽筋,一时间走动不得!   完了!   关键时刻失去行动能力,叶央用刀撑着地面,极力停止身体不让查尔汗看出端倪。   从心肺到四肢俱是冰冷一片,她已经不敢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打仗没有不死人的,可这一次,死亡离她格外的近。   到现在为止杀的人,够给她垫背吗?叶央木然地思考着,末了想起另一个似乎无关的问题:商从谨也在这里,他该怎么办呢?   千岁之尊,龙嗣之躯,要陪她一起断在这里了。   查尔汗咧开嘴露出锋利的犬齿,似乎看出了叶央的颓势,眼珠子定定地落在她抽筋的那条腿上,挥舞起了兵器。   “老大,闪开!”突然之间从头顶又跃下一个身影,管小三张牙舞爪地跳下来,竟然空着双手扑向查尔汗!   查尔汗听闻半空中又有异响,下意识反手挥出板斧,雪亮的利刃正对管小三的身影,可他在空中已经无处躲避!   “嘶……”   皮肉绽开血液飞溅的声音,在空气中若有若无,渐渐消失。   管小三!   叶央来不及心痛,抓住查尔汗分神的空档,强忍着腿伤疼痛,一刀砍向他的面颊!查尔汗吃下这招,半张脸立刻糊满了血迹,管小三生死不明,软绵绵地倒在一旁,叶央没去看他,又一刀直袭查尔汗胸膛!   悍勇无双的库支猛将,瞎了一只眼仍然棘手得很,立刻护住了胸口。叶央的刀被砍出数个斑驳缺口,仍然和她的脊骨一样挺直不断。不知道自己伤了哪里,被利斧砍过的地方只有冰凉,没有疼痛,同查尔汗过了几十招,叶央趁其不备又横扫过对方肩膀,带出一片血花。   查尔汗气力不支,已经有了明显的颓败之势,叶央抓紧机会准备第三次进攻拿下他的性命,可连大祁军中都有耳闻的猛将哪是如此轻易就会死去的?拼死反抗之下,查尔汗居然击飞了叶央的兵器,凌空一脚将她踢到在地!   叶央在泥泞中勉强用手臂撑起身体,长刀不知道去了哪里,松散的碎发胡乱贴在额头,只能从缝隙间看着查尔汗越来越近。   “阿央!”商从谨被几个库支小兵缠得脱不开身,发出一声无力焦灼的惊呼!   “咻——”有什么东西破空而过,发出轻微的动静,又隐没在大雨里。   查尔汗直直地倒了下去,剧毒瞬间蔓延至他全身,死前一刻满头满脸都糊着鲜血,仍然睁大眼睛,不肯瞑目,喉咙上插着一支细小的箭。   叶央心有余悸地咬着乌木发簪,上面明珠蒙尘不会发光,却也不会被敌人发现。雨夜视线受阻不能使用,可现在双方距离很近,给了她偷袭的机会。   ——哈士奇做的东西,就是合手!   发簪能作吹箭使用,一直以来都被她当成保命的武器收在左袖,关键时刻果然派上了用场。叶央心里陡然轻松起来,而周围的杂兵看见主帅死去,士气一散,立刻被大祁战士抓住机会猛烈反击。   李肃将军派出的支援此时也到了,纷纷跃下山丘加入战局拼杀。叶央眼神发空,茫然地环视四周,惊雷伴随着电光闪烁,让天地间一片混沌。   一时间她分不清自己在哪里,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突然杀入眼帘的一人却让她登时清醒!   火红的长袍,白骨的头饰,以及散落在周身湿漉漉的发丝。有那么一瞬间叶央以为自己看见了她的红衣师父,可是借着勉强点起又被熄灭的火把和闪点,她发现那人的眸色很浅,脸也长得和师父很不一样。   对方抬手对她做了个很小的动作,鬼魅一般消失在混战的人群中,瞬息即逝,似乎除了叶央没人看见他。   身上有几处受了伤,被割开的军服让皮肤露在外面,让风吹起一阵寒意。叶央只觉得肩膀像被蚂蚁咬了一口,但这点细微感觉,在无处不痛的身体上太微不足道,她随手摸了一把,也就没往心里去,贪婪地呼吸。   “阿央,阿央?”商从谨终于抽身脱战,冲到过来扶住她。   叶央冷不防被人一碰,脚一软几乎跌倒,喃喃开口:“管小三……”   她看见了身旁伏在地上的那个人,替自己挡了查尔汗一击,毫无知觉,胸口也没有任何起伏。   “你不能死,小三子你是我第一个部下,以后要在神策军当校尉的,可不能就这么死了。”叶央有气无力地继续喃喃,刚迈出一步就跪在地上。   “先别管别人了!”商从谨见她失魂的样子,心中焦灼更甚,“阿央,你哪里不舒服?怎么脸色这么难看?阿央?快醒醒!”   管小三似乎离她千里之遥,生死未卜,怎么走都过不去,天旋地转之间,她觉得这里很吵也很烦,干脆闭上了眼睛。   ……   暴雨痛快地下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傍晚才停。雨停后虽然没出太阳,却也能看见云层之后隐隐的金光。风中的血气被洗刷得分外干净,邱老将军借了邓刺史的书房,正表情认真地写一封军报。   他得禀报圣上,说库支大军彻底被击溃,狠狠伤了元气,数年之内都不会再犯,然后再问一问,该如何安排叶央?   邱老将军是真心喜欢这个小辈,不介意她的女子身份,如果可以,能把叶央带在身边细细教导,成为一代名将也未可知——只要她还能活到那个时候。   因为道路彻底成了泥塘,走一步都能陷进去一尺深,自己领兵前来与库支大军交战费了不少时候,待驱逐大半敌人,勉强用几个斗笠拢住了火把的光,只看见在查尔汗的尸体旁边躺着浑身是血的山匪管小三,怀王殿下身旁一个人都没跟着,背负着昏迷中的叶央一步步执着地往晋江城方向走,膝盖以下都陷到了泥浆中。   而他赶过去时才发现,叶央气若游丝,眉目间蒙上了一层黑气。   “斩杀敌军一员猛将”的消息没有给邱老将军造成多大冲击,他是次日反应过来才觉得欣喜。在看见狼藉战场的那一刻他心里着实慌了三分,没顾上旁的。   当下命人把叶央带回晋江城救治,怀王殿下一言不发,只是神色阴冷地扫了周围一眼,继续垂眸打量她。   当时商从谨的表情,几乎让邱老将军的亲兵不敢下手去碰叶央。   宫里出来的御医早就守在了晋江城,就近在外城郭叶央的帐篷里救治,检查一番后很肯定地下了结论:“外伤不重,是毒。”   商从谨立刻就坐不住了——他以为是那支吹箭上的毒。   毒性很猛,救治也晚了几分,御医没敢说能不能保住命全看天意,只说定当全力以赴。商从谨似乎听出了那句话的弦外之音,晋江城外城郭笼罩着一片阴云。   所有将帅都忙得很,或计算军功,或打扫战场,还有的要焚烧库支军的尸体以免腐烂造成瘟疫,李校尉暂时执掌神策军,新加入的山匪们倒是闲的要死,以管小三为首,每隔一个时辰就盯着商从谨不和善的眼神,在叶央帐篷前面探望一回。   酉时末的时候,管小三腰以下严严实实地裹着白布条,照例在同伴的搀扶下艰难却很执着地要探望叶央,当然,也照例被堵在帐篷入口的商从谨赶了回去。   查尔汗那一刀差一点就把他开膛破肚,不过也只是差一点,所以管小三中气十足地提反对意见:“王爷,您让我们老大住这里可不行!伤者得住这么……这么大的房子,还得顿顿吃好的!”   他伸出两只手支楞着比划,偷眼去看商从谨的脸色。   商从谨何尝不想给叶央换个舒适的住所,但御医说她还在昏迷中,不适合挪动,一切等醒了再说。   也因为叶央还在昏迷,灌药灌得分外困难,一个时辰能喝下半碗去就不错了。   事后御医验过查尔汗的兵器,上面明显没有淬药,那为什么会中毒呢?一切要等叶央醒过来才能知道答案,可她就是执拗地睡着,呼吸若有若无,像要把这些天缺的觉一口气补回来。   或许是,太累了。   连天赶路征战谋算,始终得不到半分喘息的时间,她承担了太多不属于自己的责任。   “……就是就是,要住大房子,吃好的。”就在商从谨和管小三大眼瞪小眼的时候,帐篷里突然传出来虚弱的调笑声,音色沙哑却很明朗。   商从谨心头大喜,肩头像少了一座山,动作轻捷很多,立刻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叶央惨白着一张脸,躺在床榻上继续笑:“我饿了,拿个鸡腿过来。”   ☆、第81章   脸色依旧不好看,惨白中笼着青黑色,但叶央精神尚可,坐不起来就懒洋洋地躺着,说话时气若游丝。   她睡了多久?应该有足足一整天罢,迷迷糊糊的时候有人在给她灌东西喝,动作很细致味道却不好,叶央喝得直皱眉头,可无法动弹挣脱。   “大夫说你……很危险。”床榻有些低,商从谨干脆蹲在旁边,担忧地开口。就连御医都说毒性太猛难以救治,吃药放血都是仅作尝试的疗法,怎么一天一夜之后,她就自己醒了?   等待叶央醒来的这段时间里,在不给她喂药的时候,商从谨就坐在旁边胡思乱想,很安静,也很烦躁。不希望叶央死去,她不仅是唯一的朋友,商从谨想了想,原因应该还有别的。   他心里很清楚,之前的叶央或许没有把他当朋友,在叶大小姐心里,商从谨和别人没什么区别,都是入不得眼的,她更愿意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日面对看不完的兵书。嚣张跋扈目中无人,叶央的性子叫人退避三舍,和商从谨一样没有朋友,不过她是彻底的不需要。   原来商从谨想和她说几句话,只是始终说不了几句,偶尔他在沉思,便得出了一个结论:他是会美化回忆的。叶央或许没那么好,只是他把她想的太好了。   可时光荏苒,边疆动荡后再次相见,叶央却和那模糊零星记忆里的人大不一样,商从谨从她眼中看见了情感,那是属于人的光,让她一举一动都活泛了许多。   “会死吗?”叶央满不在乎,“命是自己活出来的,死不死的,我说了算。”   商从谨微微一笑,心中安定几分。   果然还是有什么没变的地方,比如她的坚强。   接着又是张罗吃药,不管如何坚强,人到底受了重伤,不算上中毒,光是身上几处大小伤口就够叶央喝一壶的了。查尔汗身手不凡,若当时没有管小三拼死让他分神,叶央根本不能把他怎么样。   既然醒来,便可以换个住所了。叶二郎买的小院子存放过火药,干燥舒适得很,火药在第三次同库支交战时悉数用尽,屋子空出来正好给叶央住。   邓刺史帮忙备好马车,又让府内所有的侍女去照料她,勉强把叶央扛上车,辚辚地将人从外城郭的帐篷里送到小院子去。   叶央睡了一天一夜,急需知道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商从谨骑马随行,两个人一里一外也算并肩,她干脆拉开车厢的帘子一句接一句地提问,首要问题就是:“我衣服怎么换了?”   交战时她穿的还是脏污不堪的军服,醒过来的时候就变成了干净柔软的胡服,伤口也都仔细包扎过,身旁只有商从谨一人,希望不是她想的换衣方式……   “是,是邓刺史府上的侍女们……”商从谨脸一红头一低,回答得磕磕绊绊。   叶央略微放下心,同时放下了帘子,末了觉得不对劲,刷得又掀开,直愣愣地盯着他。又不是商从谨帮忙换的,他动不动就脸红个什么!   从习武的第一天起,她就受过大大小小的伤无数次,自然能判断出要命的不是外伤,而是剧毒。不过叶央觉得,一般毒药是很难杀死她的——这还多亏了那个极其不负责任的师父!   大祁失守雁回长廊的时候,叶央在西疆山村里住了两年,红衣师父隔三差五来一趟,教她功夫顺便送点吃食衣物,也经常送药来。练功夫受的内伤外伤加起来数不清,吃药就成了常有的事。   红衣师父不缺银子,药丸药膏都是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上等货,味道很好。叶央一个人住惯了难免寂寞,闲极无聊的夜里,就燃起油灯翻看秘籍,然后一颗接一颗地把药丸当糖豆吃。   ——吃着吃着,多少养出一副强健的体魄,所以此番大难不死,靠的不止是运气。   “还有一事,御医说你中了剧毒,是在哪里沾上的?”商从谨一路上都寸步不离叶央,实在不记得她在什么地方被人偷袭了。   叶央下意识想起肩膀上蚂蚁咬噬的轻微触感,又想起那个鬼魅一样的男人,绝对是他发出的毒针!只是……   “我杀查尔汗用的是暗器,自然也有人能用暗器偷袭我。”她含糊地把这个话题搪塞过去。   不是存心欺瞒商从谨,而是不知该怎么解释。   雨夜里那个红衣男人,和她师父穿戴太相似了,尽管天色很暗衣饰上的许多细节都没看清楚,叶央仍然感到心惊。起初她不认得那一袭红衣,现在隐约觉得那不光是件衣服,还代表了某种身份。师父和库支人是什么关系?他又为什么会知道库支攻城的时间?   还有一些很久远的细节,那时叶央目睹定城惨状,大受刺激神志不清,师父又是怎么带着她通过库支大军的种种关卡,来到晋江城郊定居的?   一切只有再见到师父才能问清楚,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了。   叶二郎购置的院落在内城边缘,高墙小院,普普通通的农户居所,角落里摆着一口大水缸,还有一担没烧过的柴火,用作日常生活足够。马车停在了院子门口,两个粗壮的婆子一左一右,半扶半扛着叶央,撞开虚掩着的木门挪了进去,小心地把她放在正屋靠墙的床上。   这房子破旧得有几分当年她住过的模样,新做的枕头干净床褥松软,叶央很满意地躺下。余毒未清,她一站起来就头晕,半躺着还行。   刺史府的丫鬟们又把屋子里外收拾了一遍,泡好茶水放在正屋里被擦得锃亮的桌子上。商从谨这才进来,气度风雅华贵,少了几分焦虑。身后的聂侍卫拎着个食盒,似乎早有准备,一样样地把里面的东西摆出来。   “两碗药,一碗现在吃,一碗饭后吃。”商从谨指了一下桌上的几个碗碟,“御医说你现在不适合吃重油盐的东西,干脆喝完鸡汤罢。”   “御医还说我毒伤难治活不了多久呢。”叶央调侃一句,单手接过聂侍卫端来的药碗,把黑乎乎的汤药一饮而尽。话虽这么说,她其实也没什么吃鸡腿的胃口,还是鸡汤煮烂的细面条熨帖。   其实说服聂侍卫让他放自己去支援商从谨的路上,叶央腿上的伤口已经崩裂,在泥浆滚了一番,早就感染发炎,还引得发起了低烧。   好在人醒过来就没事,叶央慢慢低头吃着汤面,胃里发堵但很坚定地一口口塞进去,心头畅快。   “库支此番进入雁冢关内的军队大半被俘或战死,剩余三千多人往北方逃了,据说库支的大天师也在其中,只是据说,因为库支死尸和俘虏中没有发现他。”商从谨喝了些茶,捏着缺了一个口的青花碗,茶具寒酸但因为用的人身份不一般,看着也像官窑出来的名品。   叶央眉头一皱,还是没有确切证据能表明大天师就是对自己下毒的人,遗憾道:“那真是太可惜了……等等,逃了?你们没有追击?”   “北边是晋江。”商从谨提醒一句。并不是制敌不利,晋江和雁冢关口一样,都是天险间的薄弱处,晋江发源于此,一路向西往雁回长廊流走,还有一截两丈余高的落差形成小瀑布。   库支残兵且战且逃,最后纷纷从瀑布那里跳下晋江游走,大祁士兵想追击,可往前就是雁回长廊六城,深入敌营恐怕会把自己折进去。   “没追上就没追上罢,至少三年,库支是别想过来了。”叶央大口喝光面汤,吃了到西疆以来最舒服的一顿饭,“派人加固雁冢关废墟,多搬些巨石过去,再把晋江和雁冢关交界的地方树木都砍烧了,必须有人驻守。库支大军不可能从这里过来,但潜入一两只虫子也够我们头疼。”   她说话时语速很慢,说一会儿就要暂停想一会儿,思维显然还不是很迅捷。   商从谨有意让她好好休养,但必要的事也得交待完毕才行,“邱老将军已经派人做这些事了,你不必担心。神策军……现在余下了一千多人,朝廷暂时还没安排,他们会驻守在此城。”   “算上山匪们了?”这个数字显然不让人喜欢,叶央问话的时候皱着眉头。   “算上了。”商从谨偷看她一眼,复而盯着杯口,“邱老将军已经让镇西军大半撤出晋江城了,再过几日或许便要回京。”   叶央点了点头。打完仗大家就该回去了,只留下常驻的兵力便可,否则粮食跟不上,将士们非得在这里饿死不可,又问他:“你也要回去吗?”   “朝中传来的快报还没到,我也不清楚。”商从谨老实回答一句,紧接着说,“我尽量多在这里留些日子,李校尉和你都受了伤,我现在和他一起负责神策军,放心养着,军中没了你也不会乱。父皇……既然答应胜了此战便不再收编神策军,他定会做到的。”   叶央松了口气,又问了些军中事务,得到准确回答后才完全放心。商从谨发现她昏昏欲睡,答话的声音越来越轻,等叶央睡着了,才和聂侍卫离开房间。   叶央还需要大量时间休养,同时心意更加坚决。她虽然提出再用巨石加固雁冢关口,却没打算放弃收复雁回长廊。从哪条路收复?不知道,可以后总有办法的。   养伤嘛,无非就是吃和睡。从叶央醒来那天,就有将士陆陆续续撤出晋江城回到原来的驻地待命,但平民还未悉数回城,所以比战时还寂寥许多。商从谨有心想安置些丫鬟仆役照顾叶央,但整个城里连活人都难找,只好作罢,借来邓刺史的侍女暂时用着。   不过叶央也好打发,给什么吃什么,从不剩饭。在躺了四五天以后跃跃欲试,想下床活动,不然总觉得骨头都懒了。一群人都拦不住,叶央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站在院子里练拳兼射箭时,头一低吐了半口黑血!商从谨忙完了军务,正好带着聂侍卫过来探望!   当时管小三还拍手喝彩,称赞叶央那一箭的准头稳狠劲足,商从谨进院子时仍在鼓掌,动作就没收住。   于是怀王殿下一进门,就看到不知死活的前任山匪头领兴高采烈地高喊:“老大,好!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然后叶央就开始吐血了。   管小三突然后脖子发冷,动作僵硬地扭头,看见面色极其不善的商从谨静静站在身后,怀王愉悦的表情看起来都很像要杀人,更别提心情不好了。虽然是风和日丽,管小三仍然觉得自己被天雷击中,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我我不是在说吐血吐得好……老大救命啊!”   叶央看他捂着伤口一蹦一跳地往自己身后躲,抹了把嘴角哑然失笑,开口道:“我感觉……”   商从谨根本不听她解释,直接打发聂侍卫去请御医,下的命令是“越快越好”!   叶央吐在地上的黑血还没干涸,聂侍卫就背着御医提起从房顶上跑过来了——动作果然很快!连叶央都不敢保证自己背着个大活人也能达到如此速度!   “……殿下无须担心,她这是把五脏中的毒血吐出来,吐出来便好得更快些了。”当了大半辈子的陆地生物,御医还是头一回体验到飞檐走壁的感觉,在房顶上骇得魂不附体,发誓再也不想体验第二回。   得知无事,商从谨这才略略松口气。   当晚叶央就多添了一碗饭,不觉得憋闷了,肺腑舒畅不少,眉宇间那股青黑色也褪去几分。吃好睡好长得飞快,战事劳累加饥饿,面黄肌瘦的一张脸总算养回来,皮肉间透出晶莹水润的感觉。   想要彻底清除余毒至少还需半个月,一天天过去,叶央没完全养好身体的时候,就等来了京城的圣旨。   邱老将军回京复命,交还兵符——并不是镇西军的兵符,而是战时调动天下兵马的总兵符,一万将士也跟着回去戍卫京城,驻守晋江城的将领则是李肃。试着揣摩圣意,皇帝是想让李肃接邱老将军的班,在西疆同库支对峙。邱元培也的确上了岁数,上阵时没杀几个敌人,自己先把腰给扭了。   圣旨上没提到叶央和商从谨的名字,不过伴随而来的还有一封不很正式的圣谕,皇帝让他们暂时先在晋江城待着,不着急回去。   “老大,这也太……太不公平了!”管小三第一次直接地听到皇帝的命令,所以缺乏必要的敬意,张口就是诛九族的话,“晋江城一战你的功劳最大,凭什么不给你封赏?”他最近才知道叶央其实并无封号,严格论起来,在军中的地位连小兵都不如。   “你觉得的圣上是故意不给我封赏,不让我回去?”叶央笑得没有丝毫不满,抬眼看商从谨,“言堇,你怎么看?”   商从谨思忖片刻,点头道:“还是别回去的好。”   “为、为什么呀?”管小三很不满意,立军功当大官,他作为山匪的生涯就结束了,现在的生活堪称美好,连兄弟们都得了朝廷赏的银子,他的老大一文钱却都没得到,居然还没有意见!   距离叶央离京已经过去了一月有余,不久前她还是金贵的国公妹妹,现在却在军营里和一群糙老爷们厮混,世上果真变数重重。西疆最炎热的季节过去了,早晚已有了凉意,日暮时分,三人走在去往刺史府的路上,因为没旁人,叶央决定向管小三透些底细。   “小三子我问你,大祁建朝至今,可有女子为官,女子封将的例子?”她放慢了脚步,明明年纪尚小,和管小三说话的语气却更似长辈,有了当老大的模样。   管小三走在她左侧摇摇头,突然想起什么又回答:“平……平阳长公主!不对,她只是领兵,死了以后才封将的。”   叶央一摊手,“这不就对了。圣上不是不想封我,而是不知道怎么封。我朝没有女子为官的先例,圣上难做的很,我们且等等罢。”   “老大,你不会也要等死了以后才……”管小三话说到一半,后颈又感受到熟悉的煞气,干脆地闭上嘴。   “现在恐怕京城也吵成了一片,我们还是少蹚浑水,多吃饭。”叶央若有所思地转向商从谨,笑了笑,“回去做什么,刺史府都摆好酒菜了。”   商从谨换下了战时的军服,穿上王爷的玄色锦袍,他也受了些轻伤,怕伤口崩裂不便穿浅色的料子,连声称是:“邱将军和邓刺史都等着呢。”   此番一行人过去是赴宴,拼死拼活打了场胜仗,而且还是损失相当低的一场胜仗,当然要庆祝一回。故而邓刺史做东,在府上摆宴邀请军中各将领痛饮一番。   不多时行至刺史府,城门一开,源源不断的鲜活食材便能运进来,府邸上空弥漫着菜肴的鲜美,烈酒的醇香,还未走到屋内,便听见了一通畅快的谈笑。   ——死里逃生,谁不畅快?有的人已经埋骨沙场,再不能亲眼得见大军凯旋,活着的那些为什么不替他们畅快!   几张大圆桌早就挤满了人,不分座次尊卑,叶央他们已是姗姗来迟。西疆民风偏野,军中又没那么多规矩,少了假惺惺地问候,只有豪放的朗笑。   还活着吗?还活着就喝!   邱老将军其实很喜欢商从谨的长相,京城里的人觉得怀王殿下生来煞神面孔,可军中汉子都认定要是自己有那一战脸,绝对能不战而屈人之兵,武力值直接上升三成,早三年就能封将军了!   哄闹之间,叶央也被推上一个位置,只是周围的男人自觉离她远了些,保持着亲近又不会失了分寸的距离。   侍女在席间行走,流水一般端上佳肴美酒,菜色和京中的不能比,但已经是叶央这个月看见的珍馐。商从谨那张脸在镇西军里果然很抢手,被几个将领推搡过去,饶是身上有伤也先灌了三杯酒。   除了叶央,他还没同其他人如此亲近过,颇有些不习惯,像落水一般扭头在人群中寻找着叶央的身影,因为酒气呛人咳嗽,眼瞳中蓄了一层泪,脸颊微粉,看上去更有一种……古怪的可怕。   一个眉眼锋利嘴唇薄削的少年,是怎么都跟“可爱”沾不上边的。   酒是西疆特产,酿造时加了几味草药进去,有活血暖身的作用,很适合中毒的叶央,她也不推辞旁边人的敬酒,爽快地喝了两杯,才抬眼对上商从谨求救似的目光。   打量之下才发现,他五官张开了几分,已经不似少年更像青年了。   叶央心神一动,掩饰一般低头,发现自己因剧毒泛青的指甲恢复正常的粉嫩柔光,心情又好了几分,赶在更多的人敬酒之前抓紧吃了几口菜。   一直闹腾到月上枝头,都到亥时了众人还不尽兴。西疆的酒度数不低,叶央到底是有些撑不住,借口出去散散酒气,起身欲离席。回头看见商从谨坐在邱老将军旁边,手规规矩矩地放在桌上,双颊酡红,正在出神。   ——肯定是喝高了。   叶央扶着墙慢慢走了出去,清风一吹,脑子立刻清楚起来。隔壁院落里同样摆着数张圆桌,坐的都是六七品的校尉,管小三也在其中,因和神策军有了过命的交情,山匪和将士的隔阂也没了,正凑在一起说些什么,不时发出一阵哄笑。   月色清朗,微风偏凉,一路也没人来问,叶央走着走着就出了刺史府,在空荡荡的街上信步而行,享受着难得的清静时光。   晋江城现在还是死寂,可再过几年,它定会恢复生机。叶央没个方向,慢吞吞走着,在大街小巷间钻来钻去,绕过一条阴暗的巷子,突然听见远处有急促的脚步正往这边跑。   一前一后,前头的约莫是个女子,步调踩出一片虚浮的杂音,身后还有人不断呼喊:“小娘站住!再跑我就把你送交官府了!”   女子的足音顿了一顿,很快又发疯似的沿着长街,往叶央的方向而来,啜泣声不绝于耳,可看见街上有人也不求饶,只是发狠地奔跑。   借着月色,叶央看不清两人的样貌,只觉得女子身材娇小秀美,身后追赶的男人五大三粗,一瞧就不是好鸟!   她当即起了管一管的心思,拦住那个男人问:“你追她做什么?”同时心里还有些激动——难道是遇上了传说中欺男霸女的坏蛋?晋江城战事刚息,就有敬业的坏人上岗就位了?   那个男人以为她只是路过的,被冷不丁一拦,也没好声气:“小子你别管闲事,我家老爷买了她,可是有身契的,上官府那也有说法!”   叶央还是一身军服,作男人打扮。天又黑,对方没看清拦他的是个女人。   原来不是欺男霸女。大祁为了杜绝这种情况,人牙子的生意都收为官方,只有父母双亡自卖身或卖儿卖女的情况。   跑过去的女子见有人出手,犹犹豫豫地站在远处,不逃也不敢靠近,缩着脖子瞧叶央。   “那她跑什么?”叶央吃多了酒,人也混得很,明知道没什么疑点,还是忍不住刨根问底。既然身契在人家手上,一个愿买一个愿卖,没什么好叫屈的。   “是他言而无信!明明说好买我回去做丫鬟,却要将我转手送到青楼里!当丫鬟吃苦受累我都认了,可作践自己,还不如一头撞死!”那女子突然来了火气,声音尖利带着哭腔,心里有无穷委屈倾泻而出。   太平盛世都有吃不起饭的人,更别提如今不太平了,卖身就算贱籍,但贱籍和青楼女子之间也是有距离的。叶央拦住那个男人不让他过去,半认真地劝道:“说好了买回去做丫鬟,你也不能不讲信用。”   “哼,身契在我这里,老子把她送到哪儿她都没资格叫唤!多管闲事的,一律滚开!”男人推不动她的胳膊,语气不善,隐隐带了威胁。   这下彻底得罪了叶央,她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叶安北做的是大理寺卿,她也熟知大祁刑律。不掺私心地讲,既然主家手上有身契,那么把丫鬟送去哪里,官府都管不着,哪怕男人真的转手把丫鬟卖到了青楼,丫鬟再不乐意也无处诉苦。   不过再怎么说,丫鬟和青楼的距离实在太大。叶央佩服那个女子敢逃命的勇气,就起了心思,反正自己不缺银子,顺手帮她一回也未尝不可。那女子见叶央似乎要帮忙,试探着走近了几步,决然道:“我宁可做一辈子苦累活儿,也绝不去那种地方!”   叶央在清冷柔和月光下只能隐约看见一张脏污的小脸,眼睛很亮,瞳孔里烧着不屈服的火。   ☆、第82章   其实事情有点难办,倘若是逼良为娼,叶央还能直接上去用拳脚教他重新做人,但现在女子的身契都在他手上,叶央只能好好商量。   “咳,我把她买了,你开个价便是。”酒劲儿一阵上涌,叶央咬字不大清楚,说着从怀里去摸银票或别的什么,不料摸了个空,这些日子都没什么用钱的机会,她也忘了出门带银子。   男人没她想的那么硬气,很干脆地狮子大开口,“五十两。”他没看出来叶央身上穿的是什么好布料,以为她只是个臭当兵的,报数就是一般人家承受不起的价格。   五十两足够普通人家吃用一辈子了,男人说罢很得意地用眼角瞟她。女子知道她在故意难为人,扭了扭身子,想要接着逃跑,可夜间封城,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这个数字对如今的叶央来说倒还真不算什么,于是点头道:“我给你,以后莫要难为人家。只是银子现在不在我身上,得跟我去别的地方取。”认识的人都在刺史府上,应该能找到几个带着钱的。   叶央的算盘打得挺响,那男人一开始以为是遇见财主了,咧开牙齿笑得很高兴,又听见她说银子不在身上,立刻怒火中烧:“没钱?没钱你装什么英雄!还有陈娘,赶紧跟我回去,不然我真的报官了!”   原来她叫陈娘。叶央看那女子一眼,一愣神的功夫,男人绕过她,和陈娘一追一逃又要跑远。叶央跑不了多快,心里暗骂那男人怎么这么沉不住气,突然发现在他们跑走方向的前面有个人影,又向那人求助:“哎,兄台!帮我拦住他们!”   “……阿央?”   远处的人影微微一顿步,迟疑的声音响起,居然是叶二郎。兄妹俩虽说在同一个地方,但各有各要忙的,所以一直未能得见,想不到在这里碰上了。   有了妹妹的吩咐,叶二郎当然照办,他的伤势并不比叶央轻一些,但脑子就活络多了,慢吞吞地转身,望着前面那一对男女,手拢在唇边大喊:“我乃镇西军昭武校尉叶安南,前面的两个人给我站住!”   ——官大一级都压死人,更别提军官和平民之间的差异了。   那个看起来不像好鸟的男人先停住脚步,战战兢兢地扭头,以为是惹上了大麻烦,连那句说惯的“咱有身契”都没敢搬出来。陈娘跑得发丝蓬乱,见追着自己的人停下,又想抓紧机会逃了,可似乎那二位路人都有意帮她,便不知该往那边去。   两人跑出了十几丈远,叶央不疾不徐地走过去,见了二哥很是高兴,张口就道:“有银子吗?拿五十两给我。”   “谁身上揣着那么沉的银两,来西疆的时候你又说此地没有钱庄,我就一张银票都没带。”叶二郎干脆地摇头,“你要买什么?”   “他想把她转卖去青楼,她不想去,我看见了,帮一把。”叶央回答得言简意赅。整个晋江城连米铺都不怎么开张了,也不知道谁还有心情逛窑子,男人的经商头脑显然不行,又摧残人又不能回本儿。   有官位在身,行事果真方便许多,叶二郎认真看了看头脑不行的男人,蓦然觉得很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便道:“你留个地方,我等会儿就差人把银子送过去。”   “叶大人?您是叶大人?”他不认识男人,可男人却把叶二郎认了出来,立刻换了张堆着讨好笑容的面孔,“我家老爷还时常提起您呢,说等你有空再来府上坐坐,他一定扫炕……扫榻相迎!”   叶二郎起先负责游说城中的大户人家,让他们交出余粮供养将士,结交了不少大商贾。他虽然是个六品官,但叶安北有一品爵位在身,所以连刺史都无须去巴结,闻言迷惘道:“你家老爷……是谁?”   并非有意轻慢,而是真不记得了,或者说,没必要记得。   本来就长得不善的男人,脸色更加不善,硬撑着干笑:“嘿嘿……叶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   陈娘惴惴不安地缩着脖子立在旁边,一忽儿看看这个,一忽儿看看那个,虽然不明白叶央他们是什么身份,但多少知道自己不用再去青楼受罪,放下心来。   有了叶二郎介入,这件事就简单许多。男人家的主子想巴结他,必定不会为着一个小丫鬟刁难,说不定连赎身的银两都不要,就得乖乖把身契送到他手上。叶央觉得作威作福是件爽快的事,暗自盘算着下回遇见不平之事,也用身份压一压人,不过应该怎么说?“我乃神策军没有封衔的统帅”吗?   能低调解决的,她还是不愿意高调。那个男人心有不甘,却还是得回去向主家汇报此事,一口一个“大人”地叫着,连连作揖后离开。   叶二郎把妹妹现在住的地方告诉了他,说身契备好就送到这里,对方满口应下,一溜烟跑远了。   “放心,身契送来后我就烧了,你不必担心。”叶央见陈娘两只手绞着袖子,眼底噙泪地望着这边,出言宽慰她一句,陈娘可怜巴巴地低头,她又补充,“你可以走了,还有,以后小心些。”   不劝还好,一劝她就哭得更厉害,抹了一把眼泪,脏兮兮的小脸更加花里胡哨,不住点头。   叶二郎其实很想看看陈娘长什么样子,但天色太黑,他也没心情和个小丫头纠缠,况且妹妹就在旁边,得做个好榜样,一本正经道:“我得去邓刺史府上赴宴,你要不要同行?”   “宴席早开始了,几桌子人互相敬酒,估计这会儿还喝着呢!”一提刺史府,叶央就头疼不已,“我被灌了一轮,好不容易才逃出来。”   “非也,非也。”叶二郎得意地朗笑,“我是掐着时辰出来的,这会儿估计大家喝完了酒,要么都醉倒了,没醉的找不着酒友,就在吃菜呢,现在赶过去,正好能连点心一起吃。”   奸猾如斯,叶央哭笑不得,跟他折回刺史府,“没醉的等你去了,就拉着你一起喝!我先随你过去,看看情况再决定去留。”   ——早知道能晚点儿去,她也不拉着商从谨走那么急了。叶央不是不能喝酒,但能喝也不代表要被灌得走路都走不稳。   不久前叶央还愁得连饭都没心情吃,现在却相当放松,因为体会过什么是死,所以更加珍惜活着的人,和二哥亲亲热热地并肩走着,笑道:“也不知道家里的信什么时候来,恐怕大哥都把白灯笼挂起来才收到我们的信。”   “挂起来总能撤下,只要别挂双份的就好。”叶二郎正色道。他是在提醒唯一的妹妹注意安危,在皇帝没收回命令前她毕竟还是一军统帅,有个磕着碰着的,一半将士都能得到消息,况且碍于身份,不能给叶央安排任何亲兵,就更危险了。   叶央老实听着,并不反驳,酒劲儿一阵一阵的,时而她觉得自己醉得寸步难行,时而又清醒得很,想嚷嚷说她还能再喝一缸。无意间瞥见二哥的手,想起什么便关切道:“你的右臂……”   “拿刀不行,提箸可以。”叶二郎简短地回答。   看来是大受损伤,但又没完全废了。很好,总比废了好,所以叶央挺高兴,笑了笑说:“大胜库支,咱俩没死,国公府也稳当许多。”   叶安北的位置暂时稳当下来,不用愁了,可叶二郎低头窥见她侧脸和勾起的嘴角,神色相当暗淡。荣华富贵和流血牺牲,本来就是相伴相生的。   散步似的走了一阵,总算到刺史府正门,叶央和二哥不怎么避讳,走到黑暗处时她走不稳,还是叶二郎搀扶过来的,门口处有灯笼又有人,她就站直了自己走过去。正好商从谨从里面出来,脚步还稳,就是眼瞳湿润,神情怔怔的。   “阿央,二郎。”他抿唇笑了笑,模样无端秀气几分,“我刚刚没看见你,是去哪儿了?”   叶央咬着舌头回答:“里头酒气太浓,出去走走,和二哥一起过来的。”   谈话时自然又亲昵,相比怀王而言,叶二郎跟酒菜的共同话题更多些,打了个招呼径直往里面走去。   “将军们都太能喝了,也不知道现在醉倒几个?”叶央想到二哥是为了躲酒才来这么晚的,所以多问了句。   商从谨皱眉想了一会儿,想的分外仔细,“只睡了两三个,正在灌第二轮酒呢。”   叶二郎心里急,步伐就快了些,没听见商从谨说的内容便走远。叶央望着二哥的背影,促狭道:“原来人都没倒,你猜等会儿,我二哥要被罚酒几杯?”   “不是杯,是坛罢。”商从谨颇为认真。   说罢两人一起笑了起来,叶央怕自己真喝倒了,也没了再进去的心思,同他商量一下,两人干脆打道回府。叶央回她的平房小院,商从谨则在军营里凑合一宿,他还得监管着神策军。   不过现在不赶时间,还能慢慢走回去。可叶央一转身,才刺史府灯笼照不亮的角落,发现有个东西探头探脑地窥视自己,仔细一瞧才发现是人,她脑子迷茫,看了许久才能确认。因为身边跟着个煞神,角落里的人心一慌,自己先出来了。   居然是陈娘。   “你自由了,以后想去哪儿去哪儿,我不缺卖你的银子,不用担心我食言。”叶央想到做了件好事,高兴地对着黑到发蓝的夜幕大喊,“自在的过日子多好!千万别去京城,那儿有一群人逼着你穿裙子,还处处盯着你行动……自由!”   夜空中,只有一轮月亮和微弱的星子闪烁应答。   完了,这下是真醉过去了。   商从谨赶紧把她直指天空的双手按下来,问那女子:“你是谁?怎么认识她的?”   陈娘本就胆小,对上他的眼神更加慌张,结结巴巴道:“民,民女叫陈娘,主家买了我又想送去青楼,承蒙这位……娘子帮忙。我无处可去,愿在娘子家当个使唤丫头,只要别去那污浊地方,做什么都行。”   大灯笼晕下一团黄光,叶央站在了亮处,陈娘才看清救下自己的是个女子,长得眉目深邃很好看,但旁人一眼过去,最先注意到的绝不是女子的脸,而是她挺直的脊背和傲人神气。   同为女子,陈娘的心就安定了几分,也愿意留在她身边。本来跟着叶央是想再好好道谢,但她害怕旁的男人,若不是被商从谨问住不敢跑,怎么都不会走出来的。   “阿央,阿央,你要不要个使唤丫头?”商从谨轻轻在旁边叫她。   叶央往前走了几步,仍然沉浸在离开京城的自由爽快里,旁若无人。见呼唤未果,商从谨就替她做了决定,告诉陈娘:“她住在内城边缘,你若不嫌弃也去那里住一晚,等天亮她醒过来再问问,倘若真的无处可去,应该会留下的。”   在这个时代,孤零零的一个女人,无亲人土地,哪怕是良籍,也总有一天会被逼得再次卖身活命,叶央想得太简单,以为光是恢复自由身就够了。商从谨一向心地仁善,有意帮陈娘,况且他们不知道要在晋江城留驻多久,而叶央身边需要一个人照顾。   聂侍卫肯定不合适,她已经长大了,而刺史府上的丫鬟又不能老在叶央身边呆着,私下里她过意不去,总觉得是麻烦了邓刺史。   一个国公妹妹一个嫡出皇子,还不至于计较细枝末节的银两。商从谨考虑的很周到,打算让陈娘在这段时间里照顾着叶央,等众人出发回京的时候就把那个小院子送给她,西疆民风开放,从前不打仗的时候是贸易重城,陈娘自己买些刺绣也不至于饿死,而良籍的女子父母双亡,还有自己择人而嫁的资格,就是不知道没有田地做嫁妆,会不会受夫家欺负……   商从谨自我代入陈娘的婆家亲戚,想得极其投入,计划得很长远才知道自己走神了。   陈娘见叶央酒醉,不方便男人去搀扶,便很自觉地架着她的肩膀,叶央比她高了半头,陈娘动作轻柔,怕把灰尘蹭到她身上,跟上商从谨的脚步。   没打灯笼,所以三人走得很慢,而且谁也不主动开口,一路上只有叶央含糊的喃喃声。   ——听说,刺史府里的一众人,是折腾到天亮才消停的。   叶央舒舒服服地躺在炕上,醒过来时觉得头还有些疼痛,不知道二哥的宿醉解了没有。木头门板不隔脚步声,她听见外面有人接近,然后陈娘就出现在了门口,双手捧着一碗汤。   “娘子,喝碗解酒汤罢。”她还穿着昨夜初见时的粗布短打薄衫,连条像样的裙子都没有,一张脸脏兮兮的,手却像特意洗过,干净得泛白,生怕旁人嫌了她。   “你……怎么过来了?”叶央对陈娘还有印象,只是不记得她为什么会来自己这里——难道自己强抢小姑娘了?   不对,不是小姑娘,看年纪她应该和云枝相仿,比自己大个两三岁罢。   陈娘低着头,把解酒汤放在炕桌上,用蚊子叫的声音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末了很期待地抬头恳求:“娘子千万不要赶我走,我很能干活儿!爹娘都不在了,我无处可去的。”虽然不知道叶央身份如何,但眼下她是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况且不似坏人,留下也心甘情愿。   叶央没法拒绝,她从来都不会对一个想自我拯救的人视而不见。况且从陈娘的叙述里听出了商从谨的意思,觉得收留她未尝不可,便细细问了情况。   “娘是小时候就走的,阿爹三个月前饿死了,我今年十六,自卖身给阿爹送葬,可主家使唤了一阵,又要将我转手卖到青楼,这才逃出来,就遇上娘子了。”陈娘知道自己能留下,所以说的格外仔细。她家里比管小三那群山匪更穷,长到这么大连名字都没有。   三个月前,约莫就是朝廷备战,征兵征粮的时候。叶央心中感慨,又道:“你现在是良籍,以后去留随意。我姓叶,单字一个央,目前在神策军里当个没封号的统帅,自己都不知道接下来该去哪儿,不过还算有点本事,跟着我至少不会有人欺负你。”   她不是个自来熟的,可陈娘和曾经在定城照料过她的陈婆婆同姓,和叶央的过往有关联的人,几乎都死了,所以并不排斥陈娘。   听完叶央的介绍,陈娘的反应很出乎意料,不是惊讶于自己和朝廷间接扯上了关系,而是问:“叶家的那个叶央?”   普天之下姓叶的人多了,但出名的就那么一家!   “嗯,叶家的那个叶央。”半躺在床上的人轻笑着点头,很自豪地指着外头道,“看见没,这座城就是我和别人守下来的,以后还得把定城拿回来呢。”   说话间,小炕桌上的汤药已经凉了。陈娘刚刚摸进厨房是想做些吃的,但不见食材只见草药,又想到叶央是醉着回来,干脆熬了碗解酒汤。这些日子,叶央的吃食是别人送来现成的,但清余毒的药不宜冷喝,厨房只存了些草药。   陈娘只要接触她说话的神气声音,心情就跟着雀跃起来,下意识觉得前头有无限的好日子等着自己,见叶央喝完了药,拧着袖口询问:“娘子,还有什么吩咐?”   “有!”叶央一本正经地点头,见她竖着耳朵倾听便道,“缸里有水,左侧屋里有浴桶,自己烧些热水洗个澡去,柜子那个包袱里是干净衣服。”   她实在见不得好好的小姑娘,蓬头垢面把自己折腾成一副邋遢样子,陈娘现在尊荣,比打仗时在泥水里翻滚过的叶央强不了多少去。   陈娘脸一红,连碗都没来得及收拾,急忙拿了换洗衣服,烧水给自己洗澡去了,叶央给的是青色胡服,并不是女子穿的裙子,但还是簇新的。   厨房里传来架锅烧水的声音,叶央闭着眼半躺,有一句没一句地哼曲儿打发时间,约莫过了一个时辰,陈娘才把自己收拾齐整,头发湿漉漉地推门进来。随着她靠近,叶央呼吸顿时凝滞,似乎明白昨夜那个男人为什么要把人卖到青楼去了。   杏眼蛾眉,冰肌玉骨,陈娘下颌还缀着一滴水,整个人只凑成了四个字。   国色天香。   ——捡到宝了!   如果说叶央给人的感觉是无关身份的傲气,哪怕跌进泥土里都带着不屈不挠的坚韧,那么陈娘则带着让人下意识想占为己有的美,一旦那美丽失去保护,则更加脆弱,尤其是那双幽幽似深湖的眸子,因为生活波折平添一分哀怨,恨不得让人溺毙其中。   叶央突然有一种在街头捡到了脏兮兮的小猫,回家一洗干净才发现是名贵品种的错觉!她之前在店铺里随手买的佩刀,回去一鉴定才发现是值钱货,看来真长了双好眼睛!   “咳咳。”意识到直勾勾地盯着人家着实不妥,叶央掩饰地干咳了两声,“那什么,你这样挺好看的,以后勤洗着。”   长这么大她都没见过如此好看的人!王巧筝,还有家里的大嫂杜湘儿,哪怕是以艳丽闻名京城的吴贞儿都拍着马也追不上!   “大小姐,叶大小姐?您在吗?”   还在自顾自的惊艳中,小院的正门突然传来男人的高呼询问,叶央回神解释道:“门口的人我认识,放他进来罢。”   陈娘点点头,一紧张就揉捏袖口的毛病又犯了,战战兢兢地去开门。   ——然后就听见了有人摔倒在地的声响。   聂侍卫扶着几乎脱臼的下巴,尽管对叶大小姐那儿多了个大美人很好奇,却还没忘了自己此行来的目的,进了主屋目不斜视地行礼道:“我替殿下来传话,他说今天邱老将军等人折返京城,叶二公子也跟着走,问您要不要去送行?”   “二哥是回家享福,我是驻守,有什么可送行的,还怕我一忍不住揍他一顿呢。”叶央翻了个白眼,拒绝道,“不去!”   聂侍卫似乎早有预料,估计是商从谨嘱咐过,便说:“那这封信交给您,今早到的,定国公府的信。”   家里寄来的?   叶央一翻身从床上爬起来,接过信封拆开来看,内容里没提什么关于二哥的,只让他回去再说话,剩下的全都写给自己。   字迹是叶安北的,却传达了家中三个人的意思。祖母说为孙女准备了充裕而且面面俱到的家法,让她以后再也别想出门,莫说去西疆,连承光寺都别想;大嫂说自己现在主持中馈,每个月的支出让她极其心寒,尤其是叶央的清凉斋,没人住每个月还消耗不少银子,若小姑子再不回去,就把房子给她拆了。   最后是叶安北的,倒没让她早日回来,只说在西疆照顾好自己,最近朝堂上言官世家和新贵吵得乱作一团,又有战事已歇要休养生息的种种琐事,还是别回来趟浑水。   叶央读罢家信,从床上跳了下来,朗声道:“歇了几日,也该做点正事了!”   ☆、第83章   总归而言,叶央是个闲不住的人,再加上这副身板灵活健康,就老是想着出去跑跑。邱老将军临行前,顶着宿醉把军中种种安排妥当,守城的担子交给了李肃将军,至于叶央……论权力她和李肃平级,却因为没有封衔,多少还是得听别人的。   李肃将军和李校尉是本家,关系却不很亲密,对叶央也有几分疏远感,确切的说,是过分客气了。然而客气总比任人传出风言风语强,她不在乎这些,却得为旁人考虑,很少和李肃将军单独说话。   在击退库支戍卫晋江城的三场战役中,叶央的神策军每次承担的任务都是先锋,故而伤亡比例高得很,在短兵相接的对战中损失更甚,开战之前神策军有两千人,现在只剩下了一半。   那些人中有的她还不认识,有的只说了几句话,还有的曾经打过山鸡给她吃……如今已经全部作古。   其实叶央有心将神策军打造成一支专业的先锋军。论功行赏,一场战役的胜利功劳最大的便是先锋,这样能帮助她最快地积累军功,重现当年叶骏将军的风头无双,但相应的,先锋军战损最大,人员更替也最勤。   “所以要做的事有两件。嗯,一是……”她手里捏着一支鹅毛笔,在宣纸上涂涂画画。宣纸柔软,墨汁浓稠晕染一片,再加上鹅毛笔笔尖过硬,时常会勾破纸张,不过叶央写的很高兴,反正也是给自己看的。   正自言自语地计划着,却被门扉推开的吱呀声打断了。   叶央下意识地抬头,商从谨带着室外的清风朗月推门进来,风尘仆仆,油灯的火苗晃动一下,接着恢复正常。   “怎么今天忙到戌时过了?”叶央用鹅毛笔吸了些墨汁,随口问了一句,接着微微抬起握笔的右手,“很好用。”   上一支硬笔用了没几次就坏掉,于是商从谨找了新的代替品。鹅毛是刺史府后厨那儿弄来的,挑了翅膀上的一根羽毛,尖端削出切面,沾饱了墨汁便能用。   “邱老将军一走,许多杂事便要交接,才耽搁了一会儿。”商从谨面露疲态,“外面凉快,为什么不开着门?”   让堂堂一个王爷做这些的确委屈,这么久了,吃穿俱是简陋,叶央记忆里那个冷傲的锦衣少年已经离她很远,不过商从谨在军中人气很高,比在京城更适合留下。她笑了笑,打趣自己:“看来我真是会歇,每回都能错过最忙的时候……陈娘,端碗汤面过来。”   她高声喊了一句,隔壁屋子立刻传来少女爽脆的应答,紧接着是走动声,一路往厨房而去。   叶央道:“先凑合吃点——知道我干嘛关着门了吧?从下午开始,就有军中不当值的混小子在院外打转呢,幸好围墙高,不然他们还不得扒着墙头看!”下巴一抬指了指厨房,她笑得很得意。   商从谨明白她说的是陈娘。本来只是顺便带回来穷苦民女,没想到是个十足的美人胚子,叶央得意之余就有些炫耀的意思,同时对陈娘更留心了些,不能自我保护的美丽,是很容易夭折的,只恨现在不是身处京城,得不到安定的环境。   陈娘手脚麻利,才一天时间就把厨房打扫干净,还用叶央给的银子添置了东西。面条是早就擀好的,烧水煮熟便可,不多时就端着热腾腾的汤面进来,搁在桌上,不等吩咐又跑开。她胆子小,和不熟的人连对视也不敢。   商从谨低头看了看放在面前的粗瓷碗,抬头注视叶央时目光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委屈。聂侍卫送信回去后,难以抑制激动的心情,跟他的殿下说叶大小姐那儿有个模样标致的姑娘,商从谨默默听了,过会儿来叶央的小院子,反应就很冷淡。   “陈娘还不好看吗?你到底有没有普通人的反应啊!”那时候叶央就像生了个孩子,抱出去却得不到赞美一样,一肚子气,对他冷淡的脸相当不满意,就差揪着商从谨的衣领逼他夸赞陈娘了,反正夸她就是夸自己。   叶央的长相偏英气些,羡慕陈娘那张标准的美人脸,虽然不至于嫉妒,倒很愿意时常欣赏。在军营中不是臭烘烘的大男人,就是营帐外千篇一律的荒凉景象,看得人头疼。   商从谨……很无辜。天姿国色是不假,可宫里也不是没有更美的,反正再美的人见了他都得躲开。相比之下,他喜欢好看又会打仗,还不会疏远自己的人,不用太多,一个就足够。   他不再走神,用筷子挑起面条,动作很轻地一口口吃着。在细微的声音里叶央继续写字,嘴里还念念有词,“第一,扩充神策军;第二,训练已有的战士……嗯,第一项做不到,还是考虑第二项罢。言堇,我要留在军中。”   “朝廷已经下旨革新军制,现在已有的军户都不再沿袭,平民从军亦可,扩充神策军并不难。”商从谨喝了口汤,觉得味道不好不坏,认真回答她,接着问,“是要一直留在军中吗?”   两人是过命的交情,有战场上的并肩厮杀,叶央不再隐瞒,将所有考虑坦言相告:“二哥受伤,能支撑家里的只有我了。大哥又说最近朝中言官上谏,个个都是冲我来的,恐怕圣上接下来的处置,是等风头过了再把我召回京中,收回统帅一职……可不能就这么算了,所以得做些事情,让圣上和百官知道,军中没了我是不小的损失!”   她有着两辈子的经验,一定能成为大祁军中不可替代的存在!   “只是扩充士兵耗费的银子太多,我现在拿不出来,但把已有的人训练成绝对的精英,倒还可以一试。”叶央说的眼睛亮晶晶的,斗志昂扬,像是在和言官们抗争到底。   世家出身的言官们,似乎忘了大祁是个不足百年的新朝代,还恪守着前朝那一套反复古板的规矩,可皇帝也不能把和自己脾气不投的人都赶走,还指望着世家们给自己干活儿呢,只好强忍着。   而在恢复民生的诸多朝令之下,又夹杂了一个很重要的议题——女子是否可封将?   大敌当前,有些细节不必计较,可敌人退了,百官中总有一两个无聊的,想找点事情做,比如挑剔她。就挑剔的内容而言,牝鸡司晨都是轻的,归结一下中心思想,女子入军是不祥之兆,定会导致大祁士气不振作战不利!女人都能打仗了,那以后要不要让她们做官?等女人做官了,要不要把龙椅也给某位公主坐坐——   最后一句话没有言官敢明着说出来,可潜台词很明显。话锋一转,又说叶央毕竟于库支交战有功,功过相抵,干脆把她召回京城,不赏不罚,就这么算了罢,也不知有没有敢娶杀过人的女儿家。   一边说女人不祥招惹灾祸,一边说大退库支某个女人有功,这种明显前后矛盾又卸磨杀驴的说法,彻底激怒了叶央。   她不觉得女子为官为将,或者当皇帝有什么不妥,但一些话说出来太惊世骇俗,先别提旁的,把自己眼前的事情解决再说。   当然,皇帝没有忽视叶央的功劳,又顶不住言官们的口诛笔伐,才把她留在西疆作冷处理。而叶央心里早就发了狠,打算和言官们杠到底,下决心一定要留在军中。   好在大嫂的爹爹,也就是当今的中书令大人对她赞扬了一番,御史台的王大人又理智地不去触皇帝霉头,保持了沉默,所以叶央的事情能一天天拖下去。   “管小三他们只会打架,连战士都称不上,必须经过严格训练才得用。而且我觉得,现在的神策军还能更强。”叶央埋头写了一会儿,又一大串旁人看不懂的字,出现在泛黄的宣纸上。   商从谨疑惑,忍不住追问:“还能更强?”   神策军现在人数虽少,却个个都是身经百战,而且不像其他大军内老弱混杂,剩下的一千余人俱是壮年汉子,再怎么提升,无非就是多操练些,毕竟已经达到了战斗力的极限。   叶央似乎看出他心里想的什么,笑道:“别忘了,在火药出现以前,千斤投车和巨石也是极限。”   表情笃定眉眼犀利,她从来没有像个孩子的时候,也从不柔弱,修长的手指没拿过绣花针,刀枪剑戟在上面磨出了象征着坚强成长的茧子。   商从谨用眼神描摹她手指的轮廓,只希望不管做什么,她能平安就好,如果是危险的事情,那么自己就在一旁跟着。   空气凝滞片刻,叶央是个沉不住气的,开口道:“你怎么不问我,有什么办法呢?”   “哦。”商从谨回神,老老实实地点头,“……你有什么办法?”   自认为想出了一个无比绝妙的计划,叶央却没等来意料之中对方心急的追问,犹如被冷水兜头泼了一盆,热情也减低了几分,“朝廷的科举,选拔的是文武人才,但你只见过公学私塾开得天下都是,可曾见过哪里有武学讲堂的?”   商从谨被她问住,想了想还真是这个道理,“功夫一类多是门派或家族传承,能广收徒弟的,恐怕只有镖局一类。”换句话说,在武学方面,私塾居多,官府没有开办过系统地传授。   “没错!”叶央郑重地点头,她计划好的事是个大工程,必须严肃以待,“未改军制前,我们保证士兵战斗力的方法,只是唯一的父子传承。等将士进了军营,再挑闲时训练?如此一来,士兵的杀敌水平是参差不齐的!有的师父厉害些,自己学到的本事就多,有的根本没有师父,但因为是军户,毫无基础便要拎着把刀就要上战场——这是给库支送人头呢!”   商从谨听见她说“送人头”三个字,觉得贴切又新奇,忍不住弯了弯嘴角,把吃空的面碗挪到一边去,两人面对面坐着,没了隔阂,显得更亲近几分。   叶央的脸在油灯下半明半暗,继续道:“文人的考科举就好比上战场,在杀敌之前,总要读些四书五经——替换到军中,我们要在战士们上战场之间,也教会他们这一套基础知识,让每个士兵的战斗力都达到一个最低标准,水平在此之上的,开设特别辅导,培养出精英中的精英!”   她说的眉飞色舞,商从谨也觉得主意颇为不错,从古至今,还没有一套专供给士兵学习的书籍,兵书是将领才看的,然而一个阅尽天下兵法的将军,手底下指挥着战斗力并不很强的小兵,也难得胜。   “要教授给士兵技艺,那么就得规划好方向和大致内容,阿央,你想好要教些什么了?”商从谨身体前倾,薄嘴唇抿起,期待地看着她。   叶央突然觉得他的眸子比陈娘的还好看,心神一恍惚,定了定才回答:“既然文有私塾,那么教武也要有个正经名称——军校,以后我们军中教授技艺的地方,就叫军校!”   纸上早就写好了想要安排的,大祁有传授武艺的地方和人,但缺的是将这些明确化规范化的教材。叶央原先想着,仿照现代的入伍标准,在男丁入伍前就制定一系列测试,然后再经过训练淘汰出体能较差的,保证军中的每个人都是有效的战斗力。   但同商从谨一合计发现,这个方法现在就实行,还是太过草率。所以就暂定为将现有的将士,全部提高一个水平。   “普通士兵的训练分为三部分,体能,技巧与配合。体能是基础,比如负重跑出多少里路,徒手爬多高的墙一类;技巧就是拉弓射箭的准头,还有刀剑的套路;配合则是以小队作战,看能不能在战场上随机应变,更好地帮助同袍杀敌或者抓住同袍提供的机会!而做到这三点的人,若仍有提升空间,或者在某个方面非常突出的,就要成为特殊兵种,完成艰难或紧急的任务!”叶央引入的是现代军事概念,连特种兵的名头也一并搬出来了。她虽然不是行家,可大学军训也学过几本军事指导,结合大祁已有的模式,做不到创新,但改良绰绰有余。   顿了片刻,叶央整理好思路又道:“还有另外一种特殊的兵种……姑且称之为,嗯,技术兵。我问你,倘若某人研制出火药,并且把火炮都做出来了,却因为是个残废,不能成为士兵,或者勉强上战场却被库支砍死了,是不是我大祁的损失?”   商从谨一直念念不忘那些研制得并不很成功的火炮,回答得很干脆:“他能做出的东西,比他本人上阵杀几个敌人有用得多!这种人不应该被普通的规矩拘泥……还有,我觉得朝中手足有疾或有碍观瞻者不能为官的命令,也该改一改了。”   在大祁想要成为文官,不仅得熟读圣贤书,又不能是个残疾,还不能长得丑!规矩堪称苛刻。商从谨能联想到那些,足以见豁达,他从来都不是墨守成规的人,所以脑子里才装了无穷无尽的奇妙念头吧?   “所以我设置的另一兵种,不是骑兵或盾兵,而是专为此类人准备的。对身体素质和武艺高低没有要求,只要能拿出得用的研究成果,或改良火炮,或发明军阵,都可加入技术兵种,身体孱弱也可免去日常训练。”说话时油灯已经不很明亮,叶央长着薄薄茧子的手指已经不会惧怕灼痛,极快地挑了一下灯芯,顿时屋内光明些许,照得坐对面的人脸庞都柔和几分。   明明身份尊贵,商从谨却从来不摆架子,对待贩夫走卒也没刻薄过,为什么总是有人怕他呢?   视线在空中交汇,叶央只想到这个,掩饰地咳嗽一声,“两军对战,肉搏的实力并不是最重要的——反正我们纯拼体力,绝对打不过库支人。可类似火药的工具再多一种,保管对方讨不了好。”   “我会向父皇请求留在军中的。”商从谨声音很轻,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低下头看着木桌上细密的纹路,又重复道,“你要是能在神策军长长久久地待着,我就去加入技术兵种,好不好?”   皇子说出这句话,就算再怎么不受宠也不妥当。神策军有商从谨帮忙再好不过,可给叶央当个小兵,和成为与主帅平权的监军,却是大大不同。她想留下商从谨,也不可能只让他当个管技术人员的小头头。倘若皇帝大发慈悲,还派他做监军就好了。   叶央一时不该如何作答,半是打趣地把这个问题含糊过去:“有怀王殿下,大祁定然百战不殆。”   虽然低着头看不太清楚表情,叶央却发现他苦笑了一下,于是不再装傻,把问题说开了:“你是王爷,我是国公的妹妹。想留在军中我不知得吃多少苦,更大的可能是吃多少苦都没用,皇帝一句话就能把我召回去……自己的出路还不知道在哪里呢,实在顾不得你。言堇,你堂堂一个怀王,先不着急赖在神策军,行不行?”   “……就赖着你。”商从谨赌气答了一句,完全看不出雨夜击退库支那一晚,杀敌时狰狞狠戾的样子。   因为只有叶央一个朋友,所以必须得留住她,否则回到京城,又是无穷无尽一个人独处的日子。聂侍卫很忠心,但他的脸看了将近十年,实在腻得很,可是想想阿央,商从谨觉得就算看二十年三十年,都不会厌烦。   她还不够强大,可是成长得很快,个性极强不会甘愿缩在任何人的羽翼之下。商从谨仔细思考,他其实并不想把叶央变成依附于自己的存在,一个人负责前进,另一人只是附属?那是暴殄天物。像现在这样,一起摸索着向前,互相陪伴,她视线所及的地方总有自己的存在,真是再完美不过了。   因为拥有的不多,商从谨习惯性地要的很少。   于是叶央不再提什么她都自身难保的话了。难道皇帝一纸诏令把她叫回京城收走所有权力,言官们天天堵着定国公府开骂,她就放弃了?不,叶央只会想别的办法继续前进,顺便把那些见天儿闲着的言官们挨个揍一顿!   想到这里她笑出声来,“京城离这里很远,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当着儿子的面商量不听人家老爹的话,叶央不敢看商从谨的眼睛,赶紧转移开话题:“帮我想想,训练计划还有什么不足的地方,明天就要拿出去给神策军上下试试了,不想临用时再出问题。”   种种顾虑暂时放在一边,叶央口述,商从谨执笔,又将定好的计划誊写了一遍。怀王殿下练的是极工整的楷书,字字明晰,和人一样仔细。一张纸写下来,常常没有任何需要涂改的地方。   待到油灯几欲燃尽,他才起身离开,因为和叶央一起做了不少事,所以心满意足。   京城还热闹着,七月初的西疆已经凉了,早晚还需加件衣服才不觉得冷。叶央精神很足,每天吃着药都不像个病人,日头初升,就敲锣打鼓地把神策军全员叫起来,由李校尉通传,全军在晋江城郊集合——统帅说了,她有事吩咐,少一个人就等着吃军法罢!   非战时又无须值岗的士兵,平日是很闲的,上午做些农活儿,下午训练。但因为神策军的驻地不在此,城内外都没有能给他们种的地,所以上午的时间就闲下来,不能轻易离营,大家也得找些乐子。   叶央迎着朝阳,在城郊的空地上命全军列队,负手立于首位,商从谨站在旁边一言不发,像尊雕像。等叶央解释完了要求,神策军的将士虽然疑惑,统帅没说可以询问便无人敢开口,所以寂静一片,又是管小三这个胆大的家伙冒出声来。   他肚皮上还裹着白布,站在叶央对面问道:“军校?军校还教识字不?我可从来没念过书,一看见字儿就脑袋疼!”   都这么久了还是改不了散漫的习气!李校尉小声呵斥他一句,叶央摆了摆手,动作间已有让人臣服的气势,“尽管你们当中所有人都上过战场,杀过库支蛮子,但离我想象中的战士还差得远!没错,这不是故意贬低你们,每个人都仍然有太多要学习的东西!库支人比我们更高大,更凶狠,一对一的打,大祁不是对手,所以你们必须要学会——如何从另一个方面取胜!而第一步,就是当一个合格的军人!”   “首先,大家辰时列队从这里跑到晋江去,巳时前必须到!这一步是锻炼你们的体力,不至于在长时间的战斗中先累死自己!”叶央提高声音时字字坠地,即便她不是全军统帅,顾盼之间也无人敢反驳,“管小三,你数次冲撞统帅,罔顾军规,我现在要罚你,可有怨言?” ☆、第84章 其实有些时候,不是山匪们故意没规矩搞特殊,而是他们根本想不到“这样做是错的”。叶央很无奈,她不打算对属于自己的第一批部下太严苛,尤其是管小三,没有他当时负责引路并且吸引查尔汗的注意,自己根本不能斩杀查尔汗,第三次交战的牺牲恐怕会更多。 还好现在时间足够,叶央能一点点把山匪们的坏毛病给纠正过来。 “出列!”叶央一声令下,管小三灰溜溜地站了出来,又点出几位刚刚听她说话时私下交谈的,让他们站成一队。 叶央不是将军,平日衣着打扮和普通士兵没什么区别,只是身上护甲精致些,今天没穿护甲,一身玄色军服袖口裤脚扎紧,看起来分外利落,却不会让人觉得她只是个小兵。 管小三他们再也不敢交谈,抿着嘴唇严肃地看住统帅,屏息听她吩咐。 “所有人趴下,模仿我的动作。”叶央后退半步,率先趴下,手撑着泥地,做了个标准的俯卧撑。 她一连做了五个,等大部分人都看清动作后才站起来,解释道:“两手比肩膀略宽,放在同一条线上,双脚前脚掌点地,手脚支撑身体,保持腰部以上的部位笔直,胸口伏低争取贴到地面,像我刚才那样做五个……俯卧撑!” 管小三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要听话,率先学着叶央的动作趴下来。这动作看着简单,然而他做到第四个俯卧撑,两臂就有些酸痛,叶央起先只是调整着他们的动作,争取让后面一排人都看清。 “一,二,三……”叶央在旁边计数,眼睛还毒得很,哪个人敢偷懒一定会换来毫不留情的指教。 违反军纪的倒霉蛋们做完了五个又是五个,她也没有让人休息的意思,后方列阵的其余神策军将士看明白以后,就自动撤到最后去,换下一批人学习。就这么陆陆续续的,一千余人全部懂了叶央口中“俯卧撑”的含义。 李校尉经验丰富,早就瞧出她这套动作是为了锻炼上肢和腰部的力量,和军中平时练习的举石锁差不多,但无须任何器具辅助,倒节省了不少。 “肚子,我让你胸口贴地,你肚子都要掉到地上去了!”叶央极其不客气地在旁边提醒,末了蹲下用手托了托管小三的肚皮,见他满头大汗累得几乎整个儿瘫软,才大发慈悲道,“……今天先这样,都起来罢。” 管小三如闻大赦,欣喜若狂地从地上蹿起来,带出一阵浮土,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子,腰腹间被查尔汗砍过的伤口有些崩裂,隐隐渗出了血迹,他却顾不上旁的,只大口大口喘气,手臂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擦汗似乎用尽了全部力量。 出列做示范的新兵们站的七扭八歪,叶央暗自摇头,又道:“看看别人是怎么站的!背要挺直,目不斜视,表情肃穆!” 李校尉闻言,站在队首做了表率,军姿极其标准,连叶央都自愧不如。 她不是没看到管小三的伤口,但是觉得还不至于让他歇着。商从谨带来的御医说了,外伤太深又正是夏天,往往伤口表面愈合得太快,而里面的肉还没长出来,就容易出现“长空了”的情况,唯一的方法是在表面愈合后再挑破伤口,重新长一长便好了。 叶央身上几处较深的伤口就被御医用烧热的小刀挑开过,管小三伤的只会比她更深,现在一破总不是坏事。 管小三累的要死,直挺挺硬邦邦地站着,汗水流进眼睛蛰得疼痛,也不敢动一动了。 “总算有几分军人的样子!”叶央很满意,露出一个笑容,真心实意地夸赞他。 管小三下意识地想笑,又憋了回去,极力做出肃穆的样子。 叶央又以这群人为示范,教导了其他的动作,自己上辈子学会的那一套东西,包括正步走在内倾囊相授,直到觉得目前没有遗漏,才咳嗽一声说:“好了,回来全军继续练这些,现在所有人跑到晋江去,就像我刚才说的,巳时前必须到!” “老……”管小三的那声“老大”又要脱口而出,突然回忆到叶央教导过的,高声道,“启禀统帅,属下有一事不明。您之前说辰时列队开始跑,可教我们那一套动作就耽搁了半个多时辰,现在……” 叶央打断他的话,“怕时间不够吗?” “是!”管小三重重点头。起初他听见一个时辰的时间,还放了心,想着走都能走到,不料统帅太能拖时间,现在恐怕得快跑才能赶上。 “要的就是让你们时间不够!”叶央笑容得意,说话时用上了内劲,保证能让神策军站在最后头的人都听见,“无须列阵,所有人不得抄近路,都给我从大路跑过去,哪位过了巳时才到,就等着二百俯卧撑罢!开始——跑!” 话音未落,神策军的老兵还在愣神,倒是山匪们反应过来,机灵地纷纷出发,一路直奔西北而去,已经蹿出了六七丈! 李校尉他们也不甘示弱,咬着牙紧跟而上,战士们三三两两地背向太阳跑远,只剩下光秃秃的地表。负责守城的镇西军在城头上看见这一幕,觉得有趣又很有用,心里痒痒却不能表现出来,只想着换了岗再跑去神策军打听一二。 那位没有封衔的女统帅,还真不是一般人! 叶央没着急跟着,等最后一个战士跑向了晋江,才迈开慢吞吞的第一步。 “你也要跑过去?”天上一丝阴云也无,商从谨顶着日头静默许久,阳光似乎都穿不透他全身淡淡的煞气,额头上连汗都没出。 叶央轻松地走过去,穿过那层隔阂同他并肩而立,笑道:“肯定要跟着了,体能训练,我可不能少。” 这个朝代的军队训练,完全没有组成官方体系,在朝廷的大规则下,每支大军的将领基本上是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一支军队的素质完全依赖于将领,这在叶央看来是非常危险的。尽管有阵法、格斗及弓箭等的训练,但也远远不够。 就连每期武试,考校的内容也不以格斗为主,而是骑射、开弓和舞刀等,就连舞刀也不是一对一地打,纯粹比谁舞得漂亮…… 叶骏将军生前有过这类想法,改革军中标准和提议更换武试内容。叶央在爹爹留下的手札上看见过。他打算把士兵的训练标准规范化,可西疆的环境始终处于紧张备战中,叶骏将军还没等到实行就阵亡了。 为此,叶央不仅设计了那三项基础训练,还有加强版的“全兵拉练”和进阶版的“模拟作战”——后者在大祁军中已有雏形,她将细节和不足一一补充完整。 天空旷远,蔚蓝无边,晋江城四周俱是荒土空地,再远处有水源的地方生长出浓绿茂密的树林。叶央提气用上轻功,说完话就出发,跑得比常人快许多,渐渐跟上了神策军的步伐,还在大声喊着:“哎!前面那是谁!都说了不准抄近路,也不准停下!” 商从谨被那种氛围感染,也追了过去,并未骑马,都快得像道暗色的流光。 巳时正,神策军全员来到晋江水畔,列阵听命。叶央撑着膝盖喘着粗气,耳畔隐隐听闻汩汩水流声,又粗略点了一遍人数。林子里更冷些,深吸口气便能尝到空气中清甜微寒的味道。 神策军上下俱是疲累不堪,但了解统帅的用意后,无人再有怨言,只是林子里地势崎岖,列阵不显规整。 “很好,第一次跑就没人受罚。”叶央喘匀了气赞赏道。 晋江离城郊约莫十里有余,按照现代的标准,轻装开跑,及格水平是一盏茶多点的时间,也就是二十分钟左右。目前达到这个水平的人数不多,但她有信心能让众人慢慢练好。 尽管从前将领训练士兵时同会让众人列队跑步,但对于速度的及格线一直没有统一标准。 ……等速度提升上去,就该负重跑了。普通士兵的护甲多为棉制或皮制,将军一类能穿上锁子甲或少说也得有十五斤重的铁甲。她琢磨着,给一千多人每位发套铁甲作负重,还不如挖些沙土背负在身上。 “这一套训练并非我即兴安排的,以后我带你们每天都跑一遭,患病者需要提前一天请假,无故不来或装病的,两次以上扣半月军饷!”叶央的规矩很严,可从来不让属下吃苦自己闲着,已经决定每日随大军跑这十里路了。 既是训练他们,也是让自己成长。 立完规矩,叶央让众人休息一盏茶的时间,反正挨着水源,口渴的人还能自行去找水喝。林子里活了上百年的树木,青褐色的根茎盘虬,几乎隆出地面,商从谨累得不轻,坐在一截粗壮的根上,等聂侍卫给他取水过来。 叶央径直走过去,低头问道:“神策军里,可有你相中的人?赶紧挑走归你麾下。” “相中的人”四个字,让商从谨的手颤了一下,半晌反应过来,那些人里不能把叶央也给挑走,才缓缓说:“有几个人是帮我做过炮弹的,脑子很灵活……” “那你立刻去选人,剩下的我也得分一分了。”叶央说话干脆,做事还不磨蹭,商从谨只好站起来,在稀稀拉拉坐着的人里走了一圈,点出几个,带到叶央那里。 记得这林子原来还长野果,叶央扭着头环顾四周,却没看见半个果子,正好商从谨过来,便放弃了寻觅,对那些士兵道:“你们当中有谁识字?” 见五人之中三个人点了点头,叶央又问:“刚刚跑过来的时候,你们速度如何?在大多数人的前面还是后面?” 有个瘦高个儿说他落在最后面,其余人步速都差不多。叶央心里有了底,三人识字,一人体弱,这五个算是技术兵的首批成员,当下便说:“近日我要对神策军中的将士略微调动,你们五个就暂时跟着怀王——当然,训练时不可偷懒,你们的重要任务却不是训练,而是以火药为基础,或深研或另辟蹊径,制造出能应用在战场上的新式武器。那个瘦高个子……你若是可以拿出有意思的研制结果来,每日的训练标准便可适当放宽些。否则既达不到普通战士的标准,又对军中发展毫无帮助,按照军制改动后的条例,我可以将你遣回原籍,以后只当个普通佃户罢。” 商从谨听她语气格外严厉,忍不住帮瘦高个儿说了句话:“他给我打过下手,做事很得用。” “那就好。”叶央给他面子,点了点头,眼神一寸寸扫过面前的人。 瘦高个子的小兵抱拳领命,统帅的语气没让他介怀半分。他隐约明白,那个什么技术兵比普通战士重要一些,暗自发誓一定要做出一番成就。体质天生偏弱,伙伴笑话他白长了这么高的个子。他自己也知道拉弓射箭不行,可自从帮过商从谨的忙,才发觉出在火药这件事上,他做的比射箭好许多。 商从谨是监军,又因为镇西神策两军联合,他在神策军里也有和叶央同等的权力,和五个小兵约好训练结束后,研究火药火炮的时间,就放他们回去了。 而叶央早就跑开,拉了李校尉等几个小将领说话。歇息的那段时间,她依旧没长多少肉,个子却蹿高了一些,商从谨远远地看着,听不见说话的声音,却因为早就知道叶央要说的内容,所以分外踏实。 “——进修。”叶央毫不在意自己说的话对方能不能听懂,又抛给了李校尉一个新鲜的词儿,“书读百卷不如实战,我来西疆之前读尽了兵法,可开战时,依旧不太能把士兵们指挥好,所以在训练之后,给你们这些六七品的校尉们安排的任务,就是找经验丰富的将军,请教对方。不仅如此,我也会跟你们一块儿去,大家都提升一下水平!” 她倒是真会想。 商从谨弯起嘴角,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叶央。 又是跑步又是学新的东西,折腾了大半天才率众返回。将士们都饿了,吃饭时个个狼吞虎咽,多添了几碗。 因为叶央教给众人什么是匍匐前进的时候,选的地方不太好——是个土坑,所以滚了一身的泥巴,回到自己的小院。 陈娘的确很能干活,她不敢出门太久,摘了些野菜就回来,在家里闲着没事把柴火都劈了,见泥人儿叶央到家,赶紧架锅烧水,要给她洗洗。 “我先吃饭,你去烧水罢,吃完了还有事要忙。”叶央过会儿还得拜访李肃将军,脏着去见人着实不好,“今晚别等我,指不定什么时辰回来呢,你先睡。有危险就喊李校尉,他就住旁边。” 说罢叶央心里又没底——陈娘柔柔弱弱的,也不知道她的呼救声旁人能不能听见?不过自己女统帅的名头很响亮,哪怕有人起了旁的心思,估计也不敢贸然进来。 农户人家在天气正好的时候,习惯于院中摆饭,陈娘也是如此。叶央随意洗了洗手,坐在晃悠悠的小板凳上去抓包子吃,陈娘赶紧走过来,无奈地叹气,用帕子把她两只手又仔仔细细擦了一遍,连指甲缝儿都没放过,擦出一层灰才离开。 “嗯!这包子是什么馅儿的?”叶央连吃了两个才尝出味道,入口鲜美生香,赶紧称赞一句。 在厨房忙活的陈娘,闻言羞赧一笑:“野菜是外面摘的,我又剁了些猪油渣进去,娘子,城里还不好买肉,你先凑合吃着。” 叶央哦了一声,毕竟是刚经历战事,“马上就会繁华起来了,和以前一样。这样,等明天我看看能不能打只兔子或山鸡回来。” 杂面的包子皮儿并不松软,叶央却吃得很香。饱了之后,厨房大锅里的水也将将烧开,她和陈娘一起把热水倒出来,在院子里洗洗头发,她又回屋擦了遍身子,清清爽爽地穿着干净衣服走出来。 小院子长宽一丈有余,院墙很高,因为原来堆放过火药,所以干净不潮,从院里望出去,正好能看见四四方方的一块澄澈天空。趁着太阳还没落山,叶央满头青丝一干就出了门,陈娘用乌木发簪帮她挽了个松松的单螺髻,将人送出门。 李肃将军住在刺史府外院,叶央早就打听过,他今天没去城头巡视,现在应该还在府中。从丫鬟那儿知道了李肃的位置,便风风火火地杀了过去。 大胡子的李肃将军还没吃晚饭,他无须执勤,但每日要做的不比叶央少,书房里冷不丁冲进来个人,把他吓了一跳。 “叶……央。”李肃犹豫了一下,藏在茂密胡子里的嘴巴决定直接称呼她的名字。 “见过李将军!”因是有求于人,叶央说话就格外热情,“李将军日理万机着实辛苦,叶央此番前来叨扰,万望您见谅。” 看着客套,李肃却见识过这个到自己胸口那么高的姑娘倔强起来,都敢和邱老将军硬碰硬地辩驳,自是不吃这一套,板起脸坚持原则:“你有何事,直说便好。” 对方都这么痛快了,叶央怎么能不抓住机会?立刻道:“李将军您身经百战,与库支人交战时积累下大量经验,不知道可否教给我们这些小辈一二?” “你们?”教授经验是可以的,李肃却抓住了她话里的一个关键词,“除了你,还有谁?” “神策军校尉以上的所有人,还有几个很有潜力的队正!”叶央答得爽脆。 可惜李肃将军一皱眉,本来粗黑的眉毛彻底连在了一起,为难道:“我教你们?这,这,教什么呀!” 难道拿着几本兵法去讲?别人又不是不识字,还不会自己看吗?况且他口才不好,做不到教书先生那样文绉绉地传道授业,也不知道叶央是什么意思。 “就是把您领兵以来犯过的错,吸取的经验,还有胜过的仗,统统讲给我们听。您说得不好,我们也照学不误。况且这对军中将领是极有益的一件事,大家多学了经验,日后和库支再次交手,胜率更高些。”叶央连劝带哄,求了又求,总算让李肃将军点了一次头。 锅底一样黑的脸色更难看了,李肃望着叶央达到目标后马上离开的背影,只觉得刚才发生的一切荒诞得像梦。 ——还真不是梦! 次日晚饭前的时候,叶央领着一小队神策军的战士过来了,个个都挂着求知若渴的表情,眼睛睁得圆溜溜的——尤其自己家那位远方兄弟!李肃将军的书房多放了几张椅子,只有他坐在书案后方,面前摆着一本《六韬》。 叶央坐在正中,右侧是李校尉,身后大大小小的汉子像是受过告诫,把双手规矩地放在腿上,后背都没敢靠着椅背。 于是李肃更加紧张。 “李将军,您倒是说句话。”起初叶央以为他在酝酿,可过去许久还是一言不发,沉不住气地催了一句。 然后她就看见书案下李肃的双腿开始发抖了。 千军万马都没怕过,李肃现在却面对着一屋子学生样的武将,心里发虚,只好僵硬地开口:“无疏其亲,无怠其众……这个,抚其左右啊,左右……” “将军,《六韬》我七岁那年就看过。能不能讲些……您自己的事儿?”叶央见他前言不搭后语的样子,提点道,“比如您头一回进军营,发生了什么?” 李肃把这句话听了进去,思绪也跟着飘远,不由自主地回忆:就是,发生了什么呢? 那时候他只是校尉,但家中关系深厚,早就允诺过不久便要他升将军的。那会儿……神策军的人数还没这么少,他的上峰是叶骏将军。 说起来,叶骏将军相貌俊秀,熟起来后大家开玩笑,说他去装个大姑娘都可以。就是那样一个人,交战时杀气凛凛让人不敢直视。再然后呢?定城城破时他已经封了将军,在南疆镇守,紧赶慢赶只来得及守住了雁冢关…… 话匣子一打开,李肃便流水般的说下去。说他犯过的错,胜过的仗,无意间把前半生回忆了一边,自己又从中获得了很多。 直至夜深,叶央觉得今天的课程可以告一段落,他还恋恋不舍地让众人明日接着过来。 传道授业这种事,也不难嘛。 他轻轻地笑出声。 明天,咱们还继续。 白天上午集中训练,下午大家各自进修。商从谨带着助手们研究火药如何提纯以及更多用法,叶央带着小将们四处找有经验的将军副将学习。 神策军现在不事生产,叶央训兵所产生的消耗是纯成本,现在人数不多,可这个训兵方法广泛应用起来,朝廷养兵的银两也省不下多少。为此她让神策军长跑时不再背负沙土,而是提着空桶出去,给镇西军和城内百姓挑水吃。 又一个月过去渐渐步入正轨,连身体最虚弱的人,都渐渐适应了如此强度的跑步训练。夏末秋初的时候,晋江城外的树林叶子浓绿转为深黄,神策军也迎来了首次……被叶央称为“神策军全兵第一届荒野拉练”的活动。 对于活动的内容,众人还不甚明了,可有个消息却传得人尽皆知——胜者可得到由怀王殿下提供的赏银,五十两整!他们一年的军饷也不过十两!   ☆、第85章   神策军每天被叶央领着四处折腾,自然是没瞒过镇西军上下的眼睛。有时候在城郊负重练习,有时候在城里巷道训练大家翻墙。   种种新奇的东西不一而足,自然有好打听的人,得空儿就守在神策军训练的场地附近看,看够了就回去找李肃将军,眼馋地开口:“将军,咱镇西军也跟他们一样,在平地上舞刀弄枪多没意思啊!”   李肃同样在考虑这件事,他手底下好几个副将和亲兵都有意见了——“每日给神策军那帮混小子上课,将军,您怎么不说教教我们呢?”   “问题是你们也没有来找我请教!”李肃嘀嘀咕咕地在心里反驳,“人家叶统帅可是好话说尽了。”   他有心向叶央询问一番新的训练方法,可面对一个比自己儿子都小的姑娘,怎么都问不出口,这天终于决定“不耻下问”一回,在无风无日的清晨,叩响了内城边缘的小院门扉。   开门的是陈娘,刚洗完衣服手还湿着,发丝伏贴地垂在脸侧。咣当一下冒出来的大美人又把李肃将军吓了一跳,连退三步,勉强稳住了心神,开口道:“……我找叶央。”   “娘子出门了,这三五日都不一定能回来。敢问尊下是哪位?待她回来,我为您传达一句。”虽然李肃长得很凶,但陈娘见他穿着铠甲,知道是军中的人也就放下心,道了个万福。   ——出门了?   李肃将军一愣,拱手道:“叨扰了,我等她回来便是。”说罢离开。   秋风一起,西疆旦暮就冷了,清晨的林中有一层淡淡的秋雾,草木已见颓败,半青不黄,蔫儿兮兮的,叶央呵出一口隐约的白气,突然听商从谨道:“这里果真比京城更冷些。”   “那是,京里的三伏天真是让人受不住。”叶央很认真地点头,搓了搓露在外面的冰凉手,“我原先在这里住惯了。”   她身后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裹,却没把脊背压的弯曲半分。神策军按十人一队站好,肃穆而立,刚刚过去的这段时间,林子里除了偶尔出现的鸟鸣和叶央的声音,其余人竟一声都未出。   “全军听令!”闲话说罢,叶央清了清嗓子大声道,“再重复一遍规矩!不得伤害他队同袍,最短时间内到达阳首山顶,插下队旗者为胜!三日内若还不到,回城后领罚,明白吗?出发!”   叶央的声音在林间回荡,神策军一得命令便纷纷动身,径直往深处跑去。   起初提到“拉练”这个概念的时候,谁都不明白什么意思,叶央便解释说,是每季一次的全员练兵,在规定时间内达到规定的地方,来进行体能训练。为了激励将士,还打算设置白花花的银子做奖励!   不过回家一摸私房钱,只剩下了散碎银两,叶央这才想起来她去西疆是为了打仗,根本没带多少钱,就把求助的目光转向了商从谨。   怀王殿下自是不缺钱的,还自告奋勇地打算出几万两给叶央募兵用。但朝廷没有命令,叶央在封将军之前不敢私自募兵,便放弃了,只让他提供些小数目的银票以激励士气,同时给神策军上下于商从谨不在的时候开了个会,诚恳道:“咱们第一届的拉练赛,五十两银子是怀王殿下出的,你们要心存感激,不能背地里议论殿下长得凶残。”   以李校尉为首,将士们纷纷表示:“监军大人那张脸多男人啊!统帅你怎么能这样说人家!”   ……叶央倒是忘了,军中审美以貌若煞神为主,古有兰陵王因相貌柔美不得不戴上狰狞面具,如今商从谨只要把他的脸露出来,敌军就不战而退了。   双方沟通愉快,商从谨高兴地出了银子,叶央就高兴地开始组织比赛。其实她也不敢多要,毕竟皇帝现在穷得很,又怕哪一天接着犯病不疼儿子了,商从谨会没银子花,他就只收了一点。   从晋江城郊出发到阳首山,固然有捷径,叶央却不允许让任何一个人抄近路,从最远的地方出发,一路上要趟过泥塘,游过晋江,再翻山越岭直到晋江的源头,阳首山上。   为了防止部下在争夺头筹的过程中发生矛盾,甚至大打出手,叶央又列了许多规矩。无论最先到达终点的是哪支队伍,五十两赏银都要平均分给队伍里的每个人。若是十人都到了,那么还会另给五十两,额外的银子不是白给,而是缺一人便少五两,这是为了防止他们中途抛下同伴。   计划周全,准备充分,今日神策军便试着来了一次野外作训。   因神策军不能凑成整数,加上叶央有两个会落单,本来她打算随便加入其他队伍,不料商从谨也加入进来,还带着聂侍卫,干脆就四人成了一队。   “老大,老大!”管小三背着一个同样规模的包袱,急的催她,“你怎么不走快点,人家都快过了前面那个山丘,再这样下去,五十两银子就没有啦!”   落单的那个是管小三,叶央白了他一眼,“银子都是我出的,还贪那点钱?我不急着拔头筹,但你想要赏银,就自行去罢,你一个人到了,我就把一百两都给你。”   话音未落,她又想到银子不是自己出的,下意识看了看商从谨的脸色,对方没有任何异样,甚至比平时心情更好些。   管小三刚要往前冲,才跑出一步又退了回来,讪讪地笑:“老大,您吩咐了,不能丢下同袍的。”   “丢下我们也无妨。”叶央半真半假道,“不过三天的时间,这才开始了第一步,你着急什么。”   管小三拿捏不清她的脾气,也不知道该走还是留。身上的包裹是统一配发,里面只有盐巴麻绳和火石,另备了伤药,每个人还可以携带自己的兵刃。三天的行军里除了对速度有要求,也是考验众人该如何活下去。   叶央一进林子就跟逛花园似的,如鱼得水,并不着急赶路,而是收集食物。山中一些不知名的野果经了霜就甜些,她摘了好几个边走边吃,又分给其余三人一些。此处并非荒山,物产丰富又是秋天,倒不缺吃的,有时叶央在城里都能听见狼啸。据李肃将军说南疆更热闹,他于那里驻守时,还有犀牛经常去营地中破坏。   商从谨亦如游玩一般,速度并不很快,和她始终处于神策军的最后,管小三心急却不敢求他快些。   直到叶央发现了一只山鸡的踪影,用上轻功连跑带蹿地抓鸡去了,管小三等她拎着野鸡的翅膀回来,才哭丧着脸问:“老大,您这是在踏春赏秋吗?”   山鸡咕咕地叫着,脑袋扭来扭去不知道该看哪里。聂侍卫从叶央手上拿过了有着褐色羽毛和长尾巴的食物,蹲在一旁宰杀收拾。   这已经不是行进速度慢,而是根本不走了!   叶央和商从谨一边说着什么,一边到处捡干枯的树枝——这就是要生火了?统帅还打算烤只山鸡来吃吗?   管小三看见眼里疼在心里,对跟了如此没有上进心的老大,有种无能为力的虚弱。枯枝很快燃烧起来,聂侍卫翻烤着山鸡,叶央和商从谨还在聊天。   怀王殿下碍于身份,不好每天都去听李肃将军传授经验,隔日去都能在军中博个“与民同乐”的名声,现在叶央正在给他补课,又问了几句火药的改进情况。   “在火药中添加其他的东西,燃烧时产生不同颜色的火焰,倒是可行。把它同炮弹的制作方式结合起来……”叶央低声喃喃,心里已经有了烟火的制造雏形。只消回去后找到合适的材料便能进一步试验。   没想到商从谨那头的进度如此快,尤其是那个身体不好的瘦高个儿,脑子相当灵活,看来以后要对他的体制要求放宽一些了。   山鸡烤好后,四人分吃同一只,说实话不太够。但有了之前的野果垫肚子,总能有个八分饱。叶央早看出管小三焦灼难耐,只是不点破,故意揶揄他:“你吃不吃?还是说生气就气饱啦?”   “吃,怎么不吃!”千亏万亏都不能亏了自己的嘴,管小三接过一截鸡翅膀啃了起来。吃光后抬眼一望,原先还能隐约看见背影的神策军同袍,如今一个都不见了!   他为难地用眼神催促叶央,后者吃掉了骨头上的最后一块肉,刷得从暂歇的青石上站起来,“啊呀,别人都走没影儿了,我们也跟上。”   不加油盐的烤鸡,味道很一般,叶央说盐巴要省着用,所以什么都没加。商从谨吃不惯却还是吃了,跟着她一同起身,大步前行。   四人呆过的地方只留下一堆鸡骨头,聂侍卫小心地扑灭火堆,追了过去。   终于能够赶路,管小三总算来了精神,一溜小跑,两条筷子一样细的胳膊因为连日锻炼,已经有了精悍的轮廓。自从击退了库支,他便决定死心塌地的追随叶央,哪怕对她的种种决定不满,也不会轻易违背。   越往林深处,路就越难走,四人一队的劣势很快显现出来——有些地方藤蔓树木纠缠,需要大刀砍出一条路,商从谨都咬紧牙关劈砍疯长的树枝了,不过在勉强捣出了一条小路后,叶央突然发现神策军其余人开出的一条通道,便沿着那条路前行,而且速度越来越快。   管小三的步子从走到跑,再到飞奔,才发现了统帅逐渐提速的事实。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哈哈,也不知道李校尉他们看见我们,是怎么样的表情。”叶央的轻功练得极好,原因是红衣师父怕她一个女孩子说错话得罪人会挨打,先教的轻功,练到现在已经小有所成,一马当先地跑在最前面,笑得开怀。   商从谨见她表情得意,一张冷脸不禁融化几分,补充道:“早上众人水米未进便出发,若是急着赶路,此时走得太远,既不能保证精力充沛,一旦发觉饥饿劳累驻军歇息,又因为体力不支,连打猎都困难。阿央,你倒是想的周全。”   管小三功夫不及旁人,听明白了大概,气喘吁吁地说:“老大,原来你是想让我们先吃饱了,再往前走!不仅如此,一路上藤蔓纠缠的地方都有了前人开道,我们只管捡人家走过的地方,又能节约不少时间!”   “那是自然,我无意去争那笔银子,可也不想过了三日才到阳首山顶,去受那三百个俯卧撑的惩罚。”叶央点点头。既然自己也参赛,就没有耍赖的道理,假如是她那一队输了,肯定得受罚。   三天的时间,身上又没有任何补给,一切需得小心着来呢!   不多时,四人队伍便遇见了第一批体力不支的神策军,那些人在早上都是赶着往前跑的,现在各个喘着粗气,或趴或躺地瘫在地上,腹中饥饿,可除了盐巴没有任何能充饥的东西。有的人歇了一会儿,就满林子地追逐鸟雀,想烤了吃,有的人终于反应过来,知道要节约体力,做了个陷阱等着猎物落入其中。   而叶央,中途只停下来找条小溪喝了几口水,便又继续前进了,虽不再用轻功助力,步子依旧不慢。   这回直走到月上枝头才停下,第一天,一百支队伍的差距并不很大,仍有些体力过人的家伙跟上了叶央这一队。但山中入夜即有野兽出没,天刚刚开始黑的时候,叶央就听见了山狼的隐约长啸,不过听声音离这里远得很,一时半会儿无需操心。   “啊……下回要不要让大家腿上捆着沙袋训练呢?”她点起一堆火,用来防止野兽接近,和商从谨凑头闲聊着,“照这样的速度,三天的时间太宽裕了。”   “嗯,还可以加大难度,找些更不易经行的地方走,再缩短些时间。”商从谨一本正经地提议,拿着路上捡的一块微微凹陷底部扁平的石头,扔进火堆里去烧。   管小三已经彻底累趴下了,连动动指头的力气都没有,听见这两人交谈,眼睛惊恐地越睁越大——老大,还有怀王殿下,你们要不要如此凶残地讨论该怎么折磨部下?   可惜他的话在肚子里转了几转,还是无力说出口。   歇息之前,聂侍卫挑了一棵有鸟窝的矮树爬上去,窝里只有两个鸟蛋,他留下了一个,另外的给了殿下。   商从谨把烧热的石头用根树枝拨出来,在滚烫微凹的表面磕了个鸟蛋。只听见“滋滋”的声音,鸟蛋已经被石头表面的温度烫得半熟。过了一会儿,他把不那么灼手的石头递了出去,问:“阿央,你要不要吃?现在没有锅碗,凑合用石头烹熟罢。”   叶央看着那个没放油的煎鸟蛋,心说五皇子就是不一般,在野外呆一天都能有所发明……似乎就是有种食物,是在烧热的石头上烹饪的。   和商从谨一起分食了鸟蛋,又把采集到的野草一类草草烤熟吃掉,叶央却突然觉得不对劲。那种怪异感很细微,哪怕集中起全部注意力也会漏掉。她屏息凝神想了想,还是没有头绪。   在火堆明明暗暗的光芒下,商从谨看出她在思考,让聂侍卫和管小三都安静些,可惜不远处神策军的其他人歇了下来,难免有走动交谈的声音。   “不对,大家快把火熄了!”叶央本来抱膝坐在地上烤火驱寒,猛地站起身,眼睛在火光照耀下锐利明亮,一瞬间战意凛凛,率先踩灭了自己的火堆,声音刚好够让周围的部下听见,“所有人都爬上树去,通知附近的人,谁也不去点火!”   怎么回事?   管小三嘴里还嚼着野菜,已经昏昏欲睡,又被叶央一连串的吩咐吵醒,但用统帅的话来说,他现在已经很像个战士了,没有任何疑问,便帮忙灭火,就近挑了棵树爬上去。   神策军在山野时,点火的工具只有火石,连引燃的绒布都没,很多队伍是费了千辛万苦才把火升起来,如今却没有丝毫怨言地熄灭。   和商从谨爬上了同一棵树,叶央略在上方一些,左手撑着树木主干,右手按在了腰间的匕首上,半蹲于一根粗壮的横枝。天色彻底黑下来,月色透过枯黄树叶,把地上的景物照得隐隐约约。   “……刚才还听见远处狼啸,现在却没了,不大对劲。”叶央压着嗓子解释一句,“先看看情况。”   等待是件极其考验耐心的事,尤其是没有确切证据的等待。她只觉得有疑点便下令全军隐藏,刻在骨子里的警惕谨慎依旧没改掉。   远处悉悉索索的声音,越来越近。   叶央眯着眼睛,还是看不清有什么,只知道是活物过来了。   “刚刚这里有火光吗?别是你看错了,我怎么没见到?大天师要的东西难找,都走到祁人的地盘了,谁都觉得不踏实,是你看错了对吧,乌加?”低低的说话声,来自经过树下的人。   像是迎头浇下一盆冷水,叶央的身体瞬间僵硬!   那个人前面的话她听不懂,可最后两字很明白。   乌加,是库支话里“兄弟”的意思……树下经过的是库支人!   不仅是她,所有潜伏在树上的神策军将士都知道有敌军经过,但没有统帅命令,无人敢现有动作。叶央屏息数着,听到了大概七八个人的脚步声,放下心来,突然厉声道:“进攻!”   一声令下,神策军将士纷纷跳下树来,将经过的库支人扑倒在地。起初库支人以为是遇见了山鬼,等反应过来并非鬼而是人的时候,已经落入下风。   八个人死了六个,还有两个重伤被俘,神策军却只有一人受了轻伤,还是黑暗中突袭被自己人砍的。叶央命人重新升火,点亮了一支火把,拿在手里挨个照亮他们的脸,高鼻深目,毛发旺盛,和中原人有很大不同。   “你们在库支里是什么职位?”叶央居高临下地看着其中一个活口,连问了两遍。对方似乎听不懂她的汉话,表情茫然一言不发。   叶央又问了几句,还是得不到任何回答,想着押送回城,找个懂库支话的人来审问。商从谨只是略同一些,想要交谈还差些火候。   “算了,绑起来吧,抽一队人押着他们去李肃将军那里,剩下的人继续比赛。”她摆了摆手,让人去随身的包裹里找麻绳。   谁料在她话音刚落的时候,那两个受伤的库支人异口同声地念叨着什么,本来看着地面得眼睛死死盯住叶央,说完了一串谁也听不懂的话,嘴角突然流出一道黑血,当场断气了!   “小心!”商从谨神色一紧,皱着眉头把她拉远了一些。   两个俘虏双目圆睁死在面前,叶央正在纳闷,又听见他解释道:“那恐怕是库支的咒,死咒,听说邪气的很。不要被他们的眼睛盯着,否则……我也说不好会发生什么。”   “再怎么下咒,现在死得也不是我,而是他们。”叶央嘴上说着不信,可看见商从谨严肃的表情,还是往旁边挪了挪,避开那两个库支人死不瞑目的视线,“眼瞳充血嘴唇黑紫,死因应该是中毒。他们事先在齿间藏了毒药?避免落在大祁手上被严刑拷打吗?我记得一般库支的士兵,不会提前服毒来防止秘密泄露的,他们是什么人,身份不一般吗?”   一连串的问题没有回答,叶央轻轻叹了口气。   商从谨明白,近几年能让她真正高兴的事只有两件,一是神策军壮大起来,二是收复定城。眼下这两件事都没实现,难怪不开心。   “……想不通。”叶央又是叹息,将火把交给管小三,吩咐道,“这几个人穿的衣服和库支普通士兵的不同,把衣服剥下来收好,尸体埋了。留心他们身上,看有没有能推测出身份的东西。”   她吩咐部下做事时,神情语气完全不像个女孩子,甚至比当年同年岁的叶骏将军都老成许多,两人长得也很像。有神策军的老兵心头一动,把夜下的统帅仔仔细细看了遍,埋头做事去了。   “小心些,他们都敢在齿间藏毒,保不齐身上还带了什么。”见管小三他们忙活起来,叶央提醒一句。   八套衣服很快被脱下来,从形制看的确不是库支流行的风格,袖子很宽下摆很长。衣服全部是黑色,那种黑似乎并非普通染料造成的,用火把照在上面,似乎还有吸收光线的效果,是一种死黑。   叶央研究半天,找了几个做事稳妥的人随身背好,等回到晋江城里再仔细研究。   除了衣服,从其中一个库支人身上还搜到了一枚方形令牌,材质坚硬似铁非铁,拿在手里很沉。商从谨看了看,说是千年的阴沉木,很值钱,正面写着的是库支的数字,二十九。   “留着吧,肯定有用。”总归不是白忙一趟,叶央让管小三举着火把,看了看令牌上的数字,随手翻到了反面,神情立刻凝重起来!   阴沉木做的令牌背面,是一个刻上去的图案,又用金粉描了一遍,分外清楚。   她不知道图案画是什么,也不清楚那代表着什么意思,却认得它。   从前的时候,叶央无数个日夜和师父朝夕相对,他的那件赤红宽袍上,就用金线绣了一模一样的图案。   绝对,一模一样。   ☆、第86章   神策军一千余人,一百多支队伍,在第三日晌午悉数赶到了阳首山顶,提早了半天。拿走那五十两赏银的是第三十七队,十人俱到,没一个被丢下的。   并不是大家体力惊人,而是叶央给的时间的确不算紧,反正也是第一次训练,她对惩罚部下没有什么兴趣,只是让他们有紧迫感便好。   返回时因为松懈下来,倒是用了整整三天,第六日回到晋江城,李肃将军望眼欲穿,立于城头之上,活生生站成了一块望夫石。   在野外风餐露宿了六天,叶央和神策军其他人样貌都算不得清爽,然而这一程收获不少,大家高高兴兴地回来了,引得镇西军上下又一阵羡慕。   回城后叶央顾不得洗漱,先拿着从库支人那里剥下来的衣服和那块令牌,去城墙上找了巡岗的李肃,“将军,您可认得上面的图案?”   果不其然,李肃摇了摇头,又让她把图案描一遍送去京城,给邱老将军看看。   叶央略有些失望,刚想离开时被他叫住,李肃一身标准的将军铠甲,肩上墨色披风破旧,看上去有种沉淀着杀气的沧桑,此时却忸怩地像个大姑娘,问道:“叶央啊……你那个训练将士的法子,能不能也让我……这个,我就是……”   明白了。   叶央扑哧一声笑出来,打着包票,“原来是这事儿,将军您放心,明日我把一些训练的方法心得都写下来,上午就送过去!”   她心里惦记着令牌上的图案,没说几句话就匆匆告辞,回到自己的小院中发呆。离开这几日,陈娘把家里里外收拾了一遍,东西摆放的井井有条,见她推开院门先是一愣,接着又张罗烧洗澡水了。   院中还残留着皂角清新干净的气味,叶央觉得这日子过的相当舒坦,一辈子不回京城也没什么。   她在洗澡之前,先取纸笔将令牌上的图案描下来,上面绘的说不上是走兽还是飞禽,只让人觉得凶猛,又有种人一样残忍狡猾的表情。   书信寄去京城,又过了两日,京里来了信,却不是邱老将军寄回的,而是来自定国公府。大嫂杜湘儿操心叶央的事,给她送来了秋冬的厚衣服,清一色的胡服男装,又做了两件斗篷,并一大包重重的银两。   斗篷精致,用的是京城现在最时兴的锦缎花色,叶央整日在军营中操练,怕糟蹋了好东西,便不由分说地匀了一件给陈娘。银子是她现在最需要的东西,一拿到手便直奔晋江城里唯一的染坊而去。   做什么?   “——老板,我要买些能做衣服的粗布,得够一千人用。至于花色嘛……你知道秋末野地里那种灰黄夹杂的颜色不?就那样的!是,是,我知道你没有,所以要你现染现裁……我也知道这颜色不好染,不然也不会多付你那许多银子了!”叶央吩咐染坊老板做的,是迷彩布料。   大祁在突袭时虽然会对身上的军服作伪装,但玄色战衣在密林间和荒漠中实在太显眼,叶央回忆了一下自己从前买过见过的衣服,把潜伏作战时的军服细分为深绿的丛林迷彩,还有土黄夹着褐色的沙漠迷彩。因之前老板没有染过此类花色,需要反复尝试才行,她便付了足足的银两,立下字据后才走。   在染坊耽搁的时间有点久,叶央之前约好了和商从谨议事,没想到对方等不及,跟过来了。   “你给的银子太多。”商从谨立在巷子转角,看过她同染坊老板立的字据,摇了摇头,他在民间四处游荡的时间比叶央长得多,也更有经验,“就算是买足一千人穿的,价钱也太过了。这么多银子别说是麻布,买混上棉纺的都足够。”   他平日大方,但叶央可不富裕,还是能省一点就省一点罢。说完拿着字据,自告奋勇地要去帮叶央砍价。   “哎,我都签了字据,你这样恐怕……”叶央没能叫住商从谨,只好把“不行”两个字吞进了肚子里。   不消片刻,原本意气风发的商从谨一脸茫然,手里提着一封官银,正是叶央刚刚付给染坊老板的。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原地等待的叶央很是好奇,按说字据已立,哪怕去找官府,她也很难让老板改变主意,“你跟人家说什么了,才这么痛快?”   “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啊……”商从谨很无辜地低头,“我刚一进门,老板自己就把银子送上来了。”   ……强取豪夺是不对的,怀王!靠脸也不行!   因为在边境处发现了库支小股潜入的迹象,之后的一段时间,李肃便加紧了巡视,一个月里有十五天,还亲自去雁冢关视察,整个秋天里,还真有一回,于晋江源头附近发现了库支人的踪迹。   按照叶央之前的吩咐,晋江流往雁回长廊时,经由雁冢关山脉的那个交汇点附近的树木都砍了,光秃秃一片,所以藏不住人。   那时候叶央正在午饭,桌上不少菜,还有陈娘炖的土鸡,邀来管小三聂侍卫他们一起吃,商从谨矜持地坐在旁边,虽然很想与民同乐,但他一过去陈娘就吓得打哆嗦,管小三也没胃口。   正好是纠结的时候,门外有人通报说发现了库支小队的踪迹,叶央放下筷子拎着剑就出去了,神策军倾巢而出,迫不及待地想拿库支人练练手,检验一下这些日子训练的成果。   ——当然是完胜!李校尉退居二线,将指挥的任务交给了真正的统帅,叶央的进步速度也是飞快。   可惜打扫战场耽搁许久,回来后才发现管小三这家伙居然先溜回来,把一桌子菜,尤其是炖的土鸡吃了一大半!西疆秋冬苦寒,最近这段时间,拿着银子去东市买菜都买不到,叶央气得拎着剑满院子追他,鸡飞狗跳,闹哄哄的。   因为管小三不能下手狠揍,所以她把满腔怨气对向了库支人,几次小规模交战都主动请缨,带着神策军,配合镇西军驱逐敌人。   这么吵吵闹闹,光阴如流水,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叶央很满足。   天气一日赛一日的冷,在下第一场冬雪之前,库支人似乎都像虫子一样蛰伏起来,一直找不到踪迹。听说皇帝又在查贪腐案,叶安北的大理寺卿当得安安稳稳,牢里多了几个他曾经的同僚。叶二郎拖着一只不大灵便的手进了礼部,据说将来要负责和北疆外的胡人打交道,也算物尽其用——武将家族出身的就算不打仗,也可以搞搞外交。红衣师父依然没有消息,他这个人真想躲起来,叶央满大街去贴通缉令也抓不到。   十月初的时候,在室外走一遭都能落一身薄霜,商从谨披着大氅来串门,进屋时带出一阵寒气,驾轻就熟地坐在桌旁,给自己倒热茶喝。   “殿下,还是我来。”聂侍卫紧跟而入,接过了茶壶茶碗。   屋里还没烧起火炕,陈娘穿上厚厚的棉衣,守着打开一条缝儿的房门,用火炉子烧水,顺便给叶央烤几个地瓜吃。   叶央却是不怕冷的,见商从谨进来只是抬头笑了一下,眼睛很亮,就专心地剥着烤地瓜的皮,问:“你要不要吃?”   “都行。”商从谨答得含糊。   “陈娘,给怀王殿下拿一个过来!”叶央冲守在火炉旁的人喊了一声,招待王爷用的是烤地瓜,真是不拘小节到了极点,“吃了我的东西,明天开战,就得让着我。”   话虽这么说,可她一点都没有需要人让着的意思,咬了一口烤得像蜜一样的地瓜。在西疆镇守,每天吃的东西翻来覆去也就那么几样,有一丝改善伙食的机会她都不会放过。   商从谨脱下大氅,里面穿的倒单薄,青色的衣衫绣了条精致的金龙,活灵活现几欲从上面游走而去,他低头看着袖口处的花纹,握紧了茶碗,“为何此番是你我分作两营,不从镇西军借些人马来?”   “一回生,总不好折腾李肃将军的人手,先用自己的兵。”叶央随口解释一句,抬眼疑惑地看着他,不明白事到临头,商从谨还计较这些干什么。   为了更好地训练将士,大祁军中闲时总有练兵的传统,包括将已有的人手分作两队,进行对战演练。叶央同样打算把这一套用在神策军身上,只不过要求得更详细些。神策军千余人分成防守抢攻二军,各自选一将领带队,设定好攻占某地后,战争便正式开始。   本来叶央打算让李校尉带一队,自己带一队,但安排下去的时候正好商从谨过来,便商量着能不能让他领队。   商从谨没有不答应,可也不是很高兴的模样。无论真假,他总归不愿和叶央为敌。不过叶央实在想看看这位王爷的本事,软破硬泡让他带了一队。   这事儿于是定下来,商从谨带五百人先出发去雁冢关驻扎,叶央领另外五百人攻占此地。双方都用的是未开刃的家伙,再加上初冬穿得厚,不用担心误伤了自己人。   今日便是商从谨率的防守一军出发的日子,等他们扎营完毕,叶央便会率另一军攻击,怀王殿下非得在临行前跟她告个别。   “又不是真的反目成仇兵戈相见,用不着担心什么。”叶央给他吃定心丸,想拍拍肩膀以示安慰,看看自己一手的地瓜渣子,还是收了回去,“你可不能故意让着我,越认真越好。”   商从谨面目成熟许多,肩膀也宽了些,已经快完成从少年到男人的过渡,此时低低地哦了一声,“我不会故意输给你的。”   “那就好。”别看叶央现在悠闲,她昨夜可是做足了功夫,放心地点点头。   一直以来亲密无间的战友,突然成了对立的两派,不止叶央,神策军其余人也忐忑得很,忐忑中又带了兴奋,全都等着不久后的对战。   假如数年前有人跟叶央说,她日后会带着一群大小伙子练俯卧撑,还每天跑十里路,她是不管怎样都不信的。哪怕是回到京城,叶央当初也只想过着大小姐的生活。世事无常,有些变化来的太突然,根本不给人适应的时间。   商从谨只是在出发前赶过来看她一眼,说几句话,等会儿便要领着防守军出城。叶央窝在椅子里吃着烤地瓜,眼见他的背影从院中消失,耳旁也听不见脚步声,笑嘻嘻地拍了拍手上的残渣,抹抹嘴巴站了起来。   “陈娘,我走了,这几日你又得一个人呆着,睡前关好门。”她换了一身夹棉的军服,布料是染坊千辛万苦,返工无数次才染出来的黄褐色,穿好军服又在外面套上皮甲,拎起自己随身的长剑。   屋里燃了许久火炉,便有些烦闷。陈娘脸颊微红,有种楚楚可怜的秀丽惊艳,把门多打开了一些透气,转身道:“娘子,现在便要走,不是说……”   她不懂什么叫兵法军阵,但听叶央刚才的意思,是要等那个王爷出发扎营后,才要走的。   “言堇驻守雁冢关,我们约定好的是他扎营后我才能攻击,而不是他扎营后我才能出发……给敌人留下喘息的时间,对我军可是大大的不利。”叶央还是神秘地笑着,把裤脚塞进长靴里,又系好了腰带。   陈娘便不再说什么,拿出自己做的带护耳的帽子,给她戴上后才送叶央出门。   身契已经烧了,陈娘现在是自由身,她却仍然愿意留下,赶都赶不走。除了叶央对她很好,也有旁的原因在里面。陈娘觉得,她现在照顾的娘子,是整个大祁最不凡的娘子了。就算没离开过西疆,仍然不妨碍陈娘如此认为,叶央的坚韧远胜寻常男子,军中苦累,陈娘从未见她因为受了伤或者太辛劳而唉声叹气,什么时候都高高兴兴的,让身边的人也很难低落起来。   有一次,陈娘在叶央沐浴的时候无意间进去,隐约看见粗陋屏风后头,那个人有着一身的伤,深深浅浅,多半是愈合了,但还是留下疤痕。   自己做菜时切了手都觉得很疼,为什么她不哭呢?   陈娘独坐在屋子里,想不出头绪,只好学着叶央的样子,将脊背挺直了些。   初冬的这天傍晚,在商从谨率队离开晋江城后,叶央也跟着出去了。对方的驻地是雁冢关附近,那地方叶央很熟,不用派人跟着探路,她要做的,是如何一路跟随,再隐匿起自己的行踪。   “管小三,你带的路到底靠不靠谱?”在落进了枝叶的树林间,叶央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她很信任世代居住在这里的山匪,刚刚那句只不过是抱怨。   管小三呵出一口白雾,因为冬天穿得厚,看起来胖了许多,拍着胸脯保证:“老大,您就放心!咱们带的路绝对没错,一准儿能在怀王到之前抵达!”   叶央点了点头,身后五百余人沉默地跟着,身上背负了扎营用的帐篷和这几日的补给。天地萧条,日光并不很暖,一时间林中连鸟鸣也无,只有靴子踩过枯叶时的沙沙声。   叶央穿得厚些,此时不停歇地走着,出了一头汗。西疆冬日天黑得早,在太阳落山后众人又走了一阵,管小三才说快到了,要众人准备离开树林。   叶央正欲传令下去,突然窥见前面西南方有若隐若现的火光,心里一突,“言堇他们也到了?不对,小三子,你不是说这条路最近吗?”   “近是近,可怀王殿下那一批人里,也有我兄弟。怀王挑人的时候把小石头带走了,他对这附近比我还熟悉!自然也会选近路走……”管小三结结巴巴地解释。   叶央微微叹息,她突然想起来分出两批队伍的时候,为了表示公平大度,让商从谨先挑的人。他那边有管小三嘴里很熟悉地势的小石头,还有李校尉,看来怀王殿下嘴上说的很犹豫很客气,做事时却一点儿都不放水!   抢占先机已经不可能,叶央派出两个斥候去探探情况,和其余人一起找适宜扎营的空地。虽然距离很远,但为了防止商从谨也派斥候来,她将营地周围的枯枝死藤都砍了,清出一块地方,而那些枯枝全部用来生火了。   随身携带的胡饼冻得发硬,叶央凑在火堆旁,把干粮随便烤热了拿在手里啃,等着斥候的回报。   另一边,商从谨也在吩咐众人扎营,遥遥望向东北方向冲天而起的营火烟气,笑了笑:“这么快便到了吗?看来是我一出城,她就跟过来呢。”   斥候回来的很快,叶央听完回报后,连饼子都不啃了,一边感叹商从谨是真人不露相,一边自言自语:“居然用这招防着我!”   敌军扎营的地方离雁冢关的废墟有段距离,东西两侧都是山林,叶央本来打算故技重施,借着山林地势掩护,趁夜袭击。没想到商从谨将五百人的营帐,全部首尾相连,从北到南排成一竖列,看上去如一条长蛇,尽可能远离东西两侧,空出了不少距离。   ——如此一来,叶央趁夜偷袭的计划再也派不上用场。她若横穿军营,也只能袭击到一两个营帐,若是让部下分散,沿着竖排的营帐攻击,也只会被人逐步分散蚕食掉。   “老大,照你这样的说法,我们可以从最末端集合起来,再进攻嘛!”管小三早吃光了自己的那份干粮,眼馋地盯着叶央手中的胡饼,一对大眼珠子在营火照映下愈发漆黑,“对方排成一竖列,我们就集合起来。怀王那边的人想要聚集抵抗,那也得有段时间!”   他觉得自己的主意极好,便说便得意的笑。   叶央白了他一眼,“我敢保证,南北两端的营帐都是空的!我们挨个去挑营,惊动了对方后他们也只会步步撤退,等全军汇聚后才反抗。人数相等实力相等,你用什么方法保证我们必胜?”   偷袭不行,硬碰硬地对战只是最坏的打算。她咬着下唇思考着,末了手一挥道:“守夜的人扩大巡逻范围,不要让地方斥候靠的太近,其他人赶紧休息,我们养精蓄锐,再考虑如何取胜!”   许是一直没想出对策,次日叶央也没率兵进攻,收营后试着靠近了商从谨的营地一些,对方气定神闲,完全不在乎的样子,照例在营地周围巡视。   “殿下,叶统帅离我们更近了。”第二天约莫晚饭的时候,防守一军的营地远处升起了袅袅炊烟,李校尉说话时有些拘束,“您看……”   他指着炊烟升起的方向。   离这里有段距离,但比昨天更近,再这样下去,叶央会越来越接近的!   “派五人,先去探探情况。”商从谨背着手,抬眼看那一道薄烟,心里总觉得不踏实。按理说,叶央不会如此大意啊……林中升起的烟雾,尤其冬天,那是多么明显的目标。   李校尉抱拳躬身,领命离去,“得令!”   炊烟仍在升起,防守军五人组成的小队离那里越来越近,脚步放得极轻,压低身子缓缓接近。   树叶落尽后树上藏不了人,他们对头顶的安全很放心,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几堆火——只有火,没有人?   没错,林中空地上没有丝毫扎营的痕迹,只剩几堆孤零零的篝火,不知道加了什么东西,冒出的烟气格外浓,才让他们隔了老远都能看见!   小队里的其中一个,发现火旁无人,率先跑了过去,检查一番,对同伴点了点头。   “虚张声势?”五人小队纷纷靠近,有个说话时鼻音特别重的开口,“我们白跑了一趟!”   其他人都露出赞同的神情,刚想回去时,在落叶间突然暴起发难的埋伏,却告诉他们这并非白跑一趟!   随着地面上的干枯树叶扬起,管小三手里钝钝的宽刀划过其中一人胸口,示意那人已经死亡,还得意地大笑:“谁跟你说是虚张声势了,兄弟我不是在埋伏着么!”   ☆、第87章   “战死”的防守军五人愣了愣,居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管小三用指头戳了戳其中一人肩膀,催促道:“喂喂,你死啦,赶紧回城罢。”作战的规则叶央说的很清楚,阵亡的士兵无论是谁,都不得再入营,需径直返回晋江城才是。   众人都是训练有素的军人,无人会偷奸耍滑,防守军只是没想到,交战时第一个出局的会是自己。   原地愣了片刻,五个人便往北方走去,权当自己已经死了,也没人向商从谨汇报情况。   管小三穿着新做的军服,黄褐交加的颜色看上去和枯枝落叶没有什么分别,抖落了身上的几片叶子,目送对手离开。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两军对阵计策谋略层出不穷,可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要尽可能隐藏起自己的目的,同时看穿敌人的伎俩。   直到暮色四合,天边能看见星辰,还没等到派出去的五人归营。商从谨稳坐中军帐不动如山,思忖道:“莫非那真是阿央扎营的地方?”   因为探路的人俱已“阵亡”,没人能回答他的问题。李校尉眼神带着探究,问道:“我们是否还要派人去那里看看?”   远处的营火已经熄灭,始终静悄悄的再无异状。如果说商从谨有什么能胜出依据,那就是他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叶央的想法,她的布阵方式她善用的计谋,商从谨都了然于心。   ……可这次,她要是不按常理出兵呢?   叶央让他损失了五个人,为了追平人数,商从谨定会再派些人手想办法干掉叶央的部下。所以……营火那里到底还有没有埋伏?   若是进攻一方不满足于只解决五人,一定不会撤回埋伏。商从谨只需要派出更多的人就能将埋伏的家伙一网打尽。但叶央要是解决几人就走呢?   “营火附近没有驻军,但有埋伏。多派些人过去,我们已经先损失了五人,得想办法削减对方的人手。”淡淡地吩咐下去,商从谨还是面无表情。双方只有五百人,一兵一卒都要精打细算地用,他赌叶央吃了防守一军的五个小卒子仍然不够。   二十人组成的队伍从驻地出发,按照统帅的命令直奔营火而去。因为事先知道一路上可能有埋伏,所以走得格外小心,所有枯叶堆积的地方都小心试探过,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方圆三丈仔仔细细地搜寻……却什么都没找到!   没有埋伏在那里的进攻方士兵,只有熄灭的火堆散发出袅袅余烟,一阵阵夹在冷风里的焦糊气息传来。   商从谨的二十人队伍先是一愣,然后提起十二分的警惕环视四周,又将附近检查一遍。干干净净,一丝异样也无。   ……埋伏的人,撤了?   天彻底黑了下去,只有璀璨星子发出的冷光。目力受阻之下,一行人点起火把照明,觉得在这里实在耽搁得太久,还是尽快复命为上。   “嗖——”   雁冢关附近的,防守军扎营的上空乍现一团暗红的火光,立刻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那和叶央的伪装迷彩一样,对大祁将士来说都是新奇东西。怀王殿下带着五六人研究了好几天才制成的,将火药掺杂了其他东西,做成比成年男子手腕细一点的炮仗,点燃爆裂时却有着暗红或明黄等色彩,叫做花炮。   在军中经过叶央训练,所有将士都知道花炮的不同颜色代表了不同信号,以便在深夜时调度众人行动——红色,意味着需要支援!   “不好,王爷那边或许有情况,我们赶紧回去看看!”   不消提醒,二十人便纷纷奔向驻军处,脚步又急又凶。   等跑的上气不接下气,终于返回时,商从谨和李校尉正拎着兵刃站在营地前,看着迎面跑来的那群人。   “启、启禀王爷,我们……没有在浓烟升起的地方发现敌人踪迹……”   听完部下回报,商从谨的眉毛深深拧了起来,营地上空的风似乎更大了,他的话不多,能少说一句绝不多说,却还是对刚归来的人解释道:“我军驻地附近刚刚有叶央的人,放了支信号弹就被我们抓住处决了。”   阿央的目的是什么?   在这场模拟的对战中,防守军的信号弹颜色是明黄,进攻那一方才是暗红。那支信号弹一亮,一些对规则还不太熟稔的人,过会儿才反应过来是敌军进攻,可商从谨却立刻就知晓了。   叶央派了一个人,在他们的营地附近放信号弹,究竟是为什么呢?   时辰渐渐推移,商从谨听说了远方篝火堆那里没有埋伏的迹象,在外头站了好一会儿,始终没有动作。一旦交手,他发现自己还是看不透叶央,不知道她折腾这一圈是做些什么。   ……看不透,叶央?   蓦地,商从谨从沉思的状态中警醒过来,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他自持获胜的关键是足够了解敌人,能够通过她的思考模式来分析下一步动向。但在真正的战争中,不可能有一方的将领能够彻底了解敌人!   别钻牛角尖,不要想着那是阿央,只要把她当做普通的敌人对待就够了……   想通这一点,商从谨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转身往中军帐走去,“……都去休息罢。”   反正,他只要抓住叶央的根本目的就够了。   防守一军的中军帐,并不比其余小兵的帐篷豪奢多少,只是入口格外狭窄些。商从谨掀开帘子,侧身走了进去,帐内黑漆漆一片。   他并未因踩到什么东西而绊倒,一步步走得很稳,如那张千年不变的脸一样波澜不惊,快要走到床榻边的时候,他俯下身去摸桌上的火石,打算点燃油灯,伸出的手却僵住了。   ——不对!离开前商从谨记得很清楚,屋内的油灯是燃着的!   现在怎么熄灭了?   伸出的左手在黑暗中,摸到了另一人的腕子,纤细有力,牢牢扣住他的脉门。   刷的一声,火石被那人打亮,油灯燃起,光亮一瞬间充盈着整个中军帐,叶央在灯下看着商从谨,表情似笑非笑,丢下的火石在桌上发出咯噔一声,手还扣在他脉门上。   与此同时,驻军地的西面,凭空出现了纷乱而且杀气腾腾的脚步声!   “我的营帐中火光一亮,就是进攻的信号?”商从谨受制于人,依旧不慌不忙,干脆坐在了床榻上,问题一出口便知道了结局。   “不错。”叶央干脆地点头,身体绷紧,没有钳制住他的那只手一直放在兵刃上。   商从谨继续推测:“今日折腾了一天,包括刚刚的红色花炮信号,都是为了把我们的注意力吸引到东边,而你的人早绕到了西侧,一直埋伏着等待机会?”   山林中篝火升烟的位置,和叶央派出干扰防守军的人都是从东侧而来的。商从谨一直在思索叶央的用意,下意识便会认定“她攻击时也会从这个方向过来”,这是种思维惯性。   防守军本来对待东西两侧可能出现的敌人,都是一样主意,但在她有意无意的引导下,防御重点渐渐转移到了东方,而对西侧警惕不足。如果将这支军队比喻成一个人,那么商从谨之间让这个人南北而立,对左右都是一样主意,但现在变成了面向东方。   叶央还是点点头,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笑道:“急行了许久才绕到你们后面,为了掩盖踪迹,我连火都没升,都快冻死了。”   虽然抱怨,语气却满满都是胜券在握的得意。   商从谨刚想问她冻伤了没有,突然想起现在不是说这句话的时候,改口道:“这种人数不多的对战,擒贼擒王就变得相当重要,一旦控制了主帅,敌军士气便要打一半折扣。”   “所以现在你被我控制了!”直到分出胜负,叶央都有信心不会松懈半分,所以回答得格外快速。   初长成的男人,眉眼还残留着从前的痕迹,有一瞬间叶央从那张脸上看见了儿时的商从谨,他摇摇头,认真道:“你进我的营帐时,就没发觉什么不对吗?”   咔哒一下,是什么东西锁住的声音。   商从谨略微弯腰,在床榻旁摸索到一根麻绳,用力拉扯一下,中军帐从顶端开始发出簌簌的声响,用来遮风挡雨的毡布兽皮纷纷落下……灰尘渐渐沉下去,露出的帐篷骨架,竟然是一间同样大小但由金属打造的笼子!   铁质的栏杆间隔不到四寸,拔地而起在上方弯曲交汇成弧形顶棚,缝隙绝对不足以让人通过,更兼沉重,连掀开笼子逃脱的可能性都没有。   此时两军混战,叶央的人抢到先手,可以说是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但笼子唯一的出口却被沉重的大锁牢牢锁住,里面的两个人谁也别想出去!   一分神的时间,商从谨挣脱出被叶央扣住的脉门,敏捷地站在另一边,淡定道:“设计这个笼子,也花了我不少时间呢。”   的确,从外表看它就是普普通通的帐篷,比起其他的甚至还更单薄,叶央根本无法发觉这是间牢笼,她嗅觉还算灵敏,可进来这么久一丝生铁的气味也没闻到!   “胜负还未分,我们现在一起被困在这里,有本事你一辈子都别出去。”叶央咬着牙板起脸,不露半分怯色。   商从谨当真不会让着她,嘴角勾起玩味的笑容,纠正她的说法:“不,这是我的地盘,你现在是被我擒获了。”   不管进攻的那一方使出什么样的诡计,归根结底的目的都是攻占这里,而想要控制全部敌军,最简单的方式就是抓住主帅——叶央谨慎且仁善,最危险的任务一定不会交予他人,这件事定当她自己去做。   除了太阳的东升西落,他另外相信的事情,便是叶央那颗柔软的真心。   于是商从谨将自身为诱饵,以不变应万变,留着杀手锏等待叶央上钩。   眼下两人虽然被关在一起,但叶央却是被整个防守军包围了。只有三种结局,一是她的人打赢防守军,那么局势扭转,商从谨反倒被她包围;二是防守一方更厉害些,她会输的一败涂地;三是现在这种僵持的局面——叶央的人只会觉得主帅被擒,士气不稳。   三种结果,两种都对叶央不利,有三分之二胜率的商从谨,看起来竟然有些不可战胜的威势!   好在她来之前已经做好了种种部署,没有指挥,进攻军也能阵型不乱地撑住一时半会儿。   铁质的笼子里出现了片刻寂静,攻守双方已经有人发现,两军主帅都被关着,但仍然专心地投入对战中,钝钝的兵器无法伤敌,却是他们锻炼身手最好的东西。   厮杀声在笼外就被隔绝,叶央凝视着商从谨,目光撞进他眼底去,几乎能听见对方的心跳和呼吸,隔着那段距离,缓缓的抽出了自己的兵器。   商从谨略微点了点头,随身的长剑裹了层棉布,用软蜡粘好,同样失去杀伤力,被他执起。   ——这不仅仅是两军交战,也是两军将领的对决!   “我们之间,到底谁更厉害些呢?”   叶央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很少见商从谨出手,堂堂一个王爷打打杀杀也有失威仪,如今要亲自去试一试了。   两人同时迈出一步,第一招交汇的声音不大,叶央听得却格外清楚!她的优势是灵活,闪转腾挪之间,借助栏杆移动位置,几次还蹿到了笼子的顶端,让商从谨的攻势落空。   双方几十招之内,均不分胜负,只有床榻矮桌因为打斗而毁坏。商从谨的身手不知是谁教的,刁钻得很,招式诡谲,让人很难判断他下一次会从哪里攻击。   ——不行,必须要分个高下了!   余光能瞥见自己的人落于下风,只有擒住了商从谨才能扭转战局!   叶央暗自咬牙,飞身而起,双腿攀住了笼子顶端,勾在栏杆上,头朝下倒挂着使出一串剑招,对方手中长剑斜斜举起,攻势依旧不慢。有一招结束时她离商从谨非常近,两个人几乎是面对面地擦脸而过。   ……呼吸可闻。   在那个瞬间,叶央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失神了。   只觉得天地万物都变得很慢,她上下颠倒,先看见了商从谨淡色的嘴唇。   手一松,兵刃就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商从谨被声响吸引了注意力,余光下意识追了过去,看见落地的兵器,接着叶央扑下来,手中一柄用白布裹住锋刃的匕首,牢牢地顶上他的脖颈,虚虚划过。   “怀王殿下,您‘阵亡’了。”她的声音从商从谨身后响起,好不轻松,气息仍然不稳,想来是激战耗费了一些体力。   丢掉兵刃来吸引敌人注意力,再用暗藏的第二把刀杀敌——红衣师父这一招教的最实用!   “是吗?”阵亡的商从谨轻笑一声,“可你看看四周。”   按照规则,笼子里现在只有叶央一个“活人”,她无须担心商从谨偷袭,便望向周围,脸色登时难看起来。   解决了商从谨,也无法扭转现在明显的劣势。   “你的斥候有没有告诉你,在我们把注意力集中到东侧的时候,我命人在帐篷西侧边缘……挖了一道暗沟。”商从谨细细说给她听,末了笑容染上几分羞涩,想要模仿她得意洋洋的神情,又怕伤到十四岁统帅的自尊心,“我觉得应该没有,毕竟那个时候,你正领着全军绕远路准备偷袭,不是么?你想打我个措手不及,不愿错失机会,太沉不住气,其实只要多潜伏一天,就能看出我营地周围的不妥之处。”   叶央收起了匕首,沉默。   的确,她一直以来的进攻谋略都是猛烈为主,一连串攻击打得敌人措手不及,连喘息的机会也无。习惯是到西疆的第一天就培养起来的,那时战火正烈库支还未退败,她没有潜伏等待的时间,只能拼了命去攻击。   但这不是个好习惯,她的确栽了跟头。   叶央的士兵进攻时,有一部分因为跌进了暗沟而失去攻击的先机,一步晚步步晚,如今才会落败。   “现在的局面便是,我的人只剩不到二百,你的人全军覆没。”商从谨的发丝散落几缕,眼底映着驻地的火把和星光,和叶央是同样的狼狈,“但你斩杀了我军的主帅……这胜负怎么算?”   如果是真正的战争,叶央接下来会被围攻过来的敌军杀死在笼子里,但敌军也因为群龙无首,接下来的一连串行动不会太顺利。   “如果你能多等一天,发现我的破绽,现在就是完胜。”商从谨小心地瞧着她脸色,鼓励道,“如果今天来偷袭我的人不是主帅,你照样可以指挥你的人撤退或强攻,现在就是惨胜。”   其实如今的结果,绝对称不上“输”。战时将领的存活至关重要,叶央解决了商从谨,防守一军剩下再多的人,也是乱打一气不成阵型,守不住雁冢关的。   只是……就像他说的,还能有更好的结局。   厮杀交战的动静渐渐小了下来,见胜负已定,叶央那一军“战死”的士兵纷纷列队,站在远处等待主帅吩咐,商从谨的人也沉默地站在旁边。   李校尉走上来,手里拎着一根树枝捅了下叶央的肩膀,示意她已经死亡,又去找笼子上大锁的钥匙,把这一对尸体翻出来。   “阿央,你先要学着当一个主帅,你要带领的不是搏命的先锋军,而是像邱老将军那样的,手下不管损失了多少人,只要你还活着,就能指挥剩下的人扭转局面。”商从谨往外走了几步,看见叶央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又折回来催促她,“……嗯,改掉事必躬亲的毛病。”   叶央这才回神,点了点头,扬起一个笑脸,眼中不再有迷茫,“今日收获颇多,我知道该怎么做了——神策军全员听令!对战结束!所有人在此地扎营,检查伤势修养精神,明早返回晋江城!”   冲天的篝火燃起来,众士兵拍打着身上的灰尘围坐在旁边烤火吃干粮。因为没人拿开了刃的家伙,倒真没人受重伤,唯一比较严重的伤势是崴了脚——从西侧杀过来的时候,无意间跌落在暗沟里造成的。   因为晚上没有什么事,大家休整一番纷纷睡去,照例留了值岗的人。商从谨差使闲人把他的帐篷上的毡布铺好,依旧睡进了笼子里。聂侍卫跟了进去,充作他的亲兵。   叶央一直是自己睡的,就算她想要几个亲兵守护,会功夫的女子也找不到太多,别到最后不是别人保护她,而是她保护别人。   过了没多久,营地彻底寂静下来,只有值夜的将士对口令和走动的声音。火把照不亮厚厚的毡布,但能从帐帘透进几丝光来。叶央还没休息,枕着手臂,看着浮动的微光出神,深邃的眉目轮廓在黑暗中隐隐约约。   她睡不着,不是因为和商从谨首战没占多少便宜,而是认真地反思自己。   冒进,是现在最大的问题。叶央仅有的实战经验里,打得都是“快仗”,必须速战速决,缺乏了忍耐的经验。这场模拟对战中,明明对抢攻的时间没有要求,她却压根儿没有想到还能“等待”,绕到西侧后第一时间发动了进攻。   叶央在黑暗中翻了个身,缓缓输出一口气。   好在功夫的较量结果是她略胜一筹,而且今后还有无限的时间可以用来成长,结果也不算太坏。   ——住在铁笼子里的商从谨同样没睡,但不比叶央在反思自己。   他回忆的,是交手时双方离得极近的那个瞬间。   叶央倒挂在上方,眼睛睁得很圆,和他错脸而过呼吸相闻,非常非常近。若不是她丢掉了兵刃,商从谨就先握不住手中的长剑了。   哪怕事后知道那是分散注意力的计谋,他当时心里期待的是,假如叶央真是因为看她看得走神,便好了。交手结束后他的心跳过了好久才平复,却不止是打斗所致。   ☆、第88章   用一个词形容西疆的生活种种,叶央会觉得,意犹未尽。   在一年的时间里,晋江城虽未恢复以往的繁华,但多了些人气,平民渐渐走上街头,该做生意做生意,该过日子过日子。   陈娘的胆子比以往大了一些,敢抬起头和人说话了,当然,同她交谈的人多半不会记得自己说过什么,只会下意识点头说好。   神策军的军校办的风生水起,冬去春来,又举办了两次荒野拉练赛和三回演戏。照样是叶央和商从谨各领一军,叶央两胜一败,改掉了冒进的毛病,指挥和谋略已经相当老练。而商从谨这个合格的陪练也没什么脾气,在三次里照样帮她指出不足,希望她永远别给自己胜利的机会才好。   某日午后,叶央闲极无聊,捧了冬天窖藏的一坛酒去找他聊天,一口气灌下半坛后问:“你把我的性子摸的这么清楚,那你呢?你就没有什么不足的地方?”   一直以来,他都像个冷静的局外人观察叶央,本尊却滴水不漏游刃有余,实在让人气恼。   这段日子,她的个头愈发挺拔,肩背结实挺直,都快追上自己了。商从谨没有半分炫耀,认认真真地回答:“我的不足之处,在于我根本不适合指挥千军万马。”   为何?   似乎知道叶央有此一问,他又说:“你想想,我们对战四次,我能胜于你的地方,俱是做出了新奇又能用于交战的东西,但你却没想到……我的优势并非指挥,而是研制出可提升我军战力的机括武器。一旦意外横生,武器发挥不出作用,我便无计可施了。”   叶央略一琢磨,还真是如他所说!怀王殿下的谋略水平并无过人之处,不客气地说便是相当一般,但每次都能将一些小玩意儿应用在对战中,比如在河岸上铺满生石灰,烫得敌人无法涉水偷袭,又根据叶央原先的提示,在最后一次对战前,赶工用白水晶做出了望远镜,在远处监视叶央的一举一动。   在他的带领下,技术兵们的研究进度突飞猛进,信号弹也有了红黄绿三种颜色,可以手持发射,在夜间用作传递消息很是得用。   不过不知道为何,叶央总觉得商从谨在做些什么……不想告诉她的东西,没有直接证据,只是直觉,某天得知商从谨因为中暑请来了赋闲已久的御医,便更疑惑。   ——还是春天呢,怎么就中暑了?   一切都那么有条不紊的进行,每天都过得有滋有味,叶央几乎忘了千里之外的京城。暮春时节,正是西疆青黄不接的时候——陈粮已经吃完,新的粮食又没成熟,陈娘说集市上的东西已经不太好买,叶央毕竟还要对神策军上下负责,急着确认下一批军粮是什么时候到达晋江城,却得来了另一个意外的消息。   “库支恃其遐阻,屡扰边疆,肆行凶虐,种类乖离。先定国公之女叶氏阿央,于战时退敌有功,驻留晋江久矣。西疆苦寒,功臣流离,朕心难安,特此召回。”   来自朝廷的圣旨。   简而言之,皇帝的意思是仗打完了,库支走了,叶央你就回来吧,别忘了带着神策军,然后把我小儿子也带回来。   接了圣旨,叶央神色凝重地苦笑一声,一瞬间老了几岁,“看来京城里的言官吵完架,圣上已经想好怎么处置我了。”   处置两个字,让商从谨的眉头皱了皱,宽慰道:“不一定是坏消息,你看圣旨上的遣词用句,父皇说你是功臣,定不会苛刻于你。”   “但愿如此。”叶央敷衍一句,仍然觉得前途堪忧。   于是神策军整装待发,军营里众人都在收拾,陈娘想着能去亲眼见一见京城的繁华,也兴冲冲地打着包裹整理行囊。   叶央回家后瞧见她的模样,把那句“你还是留在这里”的话咽了回去,又让管小三买了驾马车。她是打算骑马返京的,陈娘却不适合抛头露面,最好乘马车。   三天后,神策军离开住了一年晋江城。李肃将军非常大度,没有想着“你们都回去享福,留我孤单寂寞”,亲自送军离城,还带了几个依依不舍的副将。他从叶央那里学到了不少,镇西军的战斗力也提升了一个档次,是该好好谢谢她。   叶央不是哭哭啼啼的人,可没有一丝心理准备地离开此地,在分别时格外动情,看着众人由衷祝愿的目光,自己忍不住想红了眼眶,差点就抗旨不走了。思及家中久未相见的亲人,又觉得还是得回去。   “我现在还不算军中一员,没资格称大家一声同袍。天长日远,战事仅是暂歇,只能向各位保证,若他日库支再犯,叶央定当赶回!”她只说话,不回头,骑在马上声音远远地穿过来,被人听了,觉得像萦绕在耳边那么清楚。   在矛盾中她心事重重的上了路。这段时间里,叶央褪去了稚嫩,精致的脸上嵌着一双杏眼,眼尾上挑,眉宇间沉淀着杀气,举手投足干脆利落,已经很有武将的风范。骑着匹黑色骏马,虽然穿着和普通士兵无异,仍威风凛凛地打头走着。   商从谨不得不换上了王爷的那身行头,绛紫色的蟒袍,绸缎上绣着四爪金龙,为了不吓着路人,在人多的时候还会去马车里避一避。   愈往东方走便愈热,叶央最开始的不舍和对京城的忧虑,在路途中很快变成了无穷无尽的状况——回京不难,一路都是平坦的官道,难的是怎么把这一千余人平安的带回去!   那群人里有的是骑兵,有的是步兵,怎么协调每日的行进速度?天气愈加炎热,该如何预防可能出现的疾病?   太多太多的事要考虑周到,叶央烦躁得很,来不及担忧旁的。别说一个商从谨,就是十个他给自己打下手都忙不过来!这还只是一千人,倘若让叶央带领的人数增加十倍……   不过她有信心,一回生二回熟,下次就好了。   民间陆陆续续地传起了女将军的说法,大胜库支后传言更甚,总有百姓想围观一下在平阳长公主后又一掌兵的女人。叶央只好学着商从谨,有人经过时进马车里躲一躲。   要不要下次让他出来骑马,把凑过来的人吓跑呢……   叶央很认真地思考着,陆路颠簸,酷热难当,独身一人从西疆到京城,玩了命的骑快马赶路也得五日。连歇带走,风餐露宿,神策军过了将近半个月,才勉强算是踏入了京郊的地界。   繁华远胜西疆,百姓安乐闲适,每离京城近一分,叶央都觉得自己身上多了道枷锁,一条条规矩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神策军没有一个人折损在路上,所以她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别处,比如想想言官们知道自己回来的消息,准备好了哪些话?   世家规矩大,贵女们久居深闺不出,七岁后直到成年都没见过外男。新贵不这么讲究,可也不会任凭女儿在军营里和一群男人同吃同住——虽然是分着帐篷,但住得近也不行!   “再行进一日有余就进京城了,未经宣召军人不得入城。李校尉,你去找镇守京郊的御林军通传一声,由他们启禀圣上,接着听召罢。”叶央坐在一架有着灰扑扑篷布的马车里,撩开帘子吩咐下去,只露出半张脸和一双疲惫的眸子,顿了顿又说,“告诉怀王,他不必守此规矩,径直回府便是。”   ——在路上的时候,为了方便,她哪怕坐在马车里都是直接跟商从谨喊话的。   李校尉抱拳领命,意识到这点以后脸色阴沉了几分。诚然,一开始的时候叶央初到西疆,他心里多少都在嘀咕,一个女人进了军营,肯定会不方便。可渐渐的,那种偏颇的想法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是个女人,但女人怎么了?   叶央重承诺守信义,给了神策军一场久违的胜利!让他们变得比以前更强!她付出了数倍精力,做到了寻常男子都罕能为之的事情!李校尉原先只是不了解叶央,看法才有失公允,可为什么朝廷里的那些大官,知道了她的战绩,还会这样觉得?   生而为女子,就是她永远不能被认可的原罪吗!   李校尉不是不清楚,一入京郊她如此避讳的原因,是什么。   再也不用担心神策军会出现各种各样意料不及的麻烦,叶央心上那块沉甸甸的大石头可算坠了地,心不累了整个人都轻松,她在马车里昏昏欲睡,减缓头晕,不睡的时候就和陈娘说几句话,问问她是在京城找个地方生活呢,还是进国公府和云枝作伴呢——反正清凉斋人手一直不够。   “我还有个丫鬟,和你差不多年岁,性子也差不多,有些要强,但很容易相处。”叶央趴在车厢里,矮几被挪到脚下放着。   陈娘伸出十根青葱玉指,动作轻缓地给她揉着头顶,低低地应了一声。   “神策军扎营后就能下去了,唉,这马车真是折磨死人,得空了我教你骑马。”叶央侧身蜷腿躺着,感叹一句,打算睡他个天昏地暗,把所有烦恼都睡出去,意识混沌之间补充一句,“咱戴着面纱骑马。”   “阿央。”   车厢外的一声称呼,轻轻巧巧地驱走了她的全部睡意。   叶央一把掀开门帘,凶神恶煞地冲门外吼:“商从谨你是不想活了吗?都嘱咐过不要在这个时候给我添麻烦!尤其不要叫我的名字,或者单独和我说话!”   火气一上头,连名带姓地叫起怀王也毫无愧疚之感,至于身份尊卑?不好意思,从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叶央就没放在眼里过,她装出乖巧的样子只是为了不给家里人负担。   ……不能给家里人增添负担呢。   思及至此,叶央慢慢放下了车厢那张破了个洞的帘子,硬是挤出羞羞答答的声音,“怀王殿下,毕竟男女有别,我不便见外人,您还是回去罢。”   商从谨被这一番变化弄的哭笑不得,刚刚叶央出来时就差拎着刀了!他轻笑着解释道:“李校尉带一小队去了御林军驻地,其余人都在忙着扎营安顿,你不用这么小心。”   “唉……”车厢里传来幽幽的叹息声,叶央仍然不露脸。   于是商从谨无奈,把手里抱着的东西放在了车夫的座位上,叶央的黑色骏马没有套车,走过来打了个响鼻,也像是好奇他送来了什么。   “东西在外面,本来想……等你生辰时拿出来的。只是世事多变,或许等不到那时候,你且看看合不合身。”放下这句话,商从谨当真秉承着男女有别的原则,转身步步走进自己的马车,“无论将来如何,我都愿你……”   算起来,离七月初七还有一个月呢。只是叶央正经过生辰就那么一次,是头次进京在定国公府低调办的,前两年红衣师父想不起来这些,最有良心的贺礼便是夏天不要她挑着水跑十几里路,离家之后在西疆打仗,连下顿吃什么、有没有命去吃饭都成问题,她自己也没兴趣做寿。   若不是商从谨提起,叶央便真的忘了。   “娘子的生辰要到了?”陈娘在里面隐约听见几句,倒比她还高兴,从外面把商从谨放下的东西拿进来,“哟,好沉……我也要备一份寿礼呢。”   平日里怀王有什么小物件要给叶央,都是让聂侍卫转交的多。第一次亲手交付,是将望远镜研制成功,得意忘形地去找叶央献宝。   而现在这个包裹,是他亲手交付的第二件东西,重要性可见一斑。   叶央伸手掂了掂那个包裹,其实不沉,里面似乎是甲胄一类的东西,最下面软绵绵的,应该是块布。车厢两侧的窗子没开,借着微光,她勉强才能看清包裹里的东西。   或者说,看清了那东西,很勉强才反应过来是什么!   瞳孔一瞬间紧缩,经历过生死激战的叶央,居然双手颤抖了。   建兴十七年六月,当朝天子在太极宫承天门召见得胜归来的神策军,必须到场的人里,还亲点了叶央。   自然,言官们又是一阵不满意——“区区女子,在军营中抛头露面已是不雅,圣上您居然还要当着文武百官见她,是不是有悖礼法?”   没办法,他们的职责便是提醒皇帝时刻都不要做出格的事,连当年的开国皇帝连续一个月多加了几个菜,都有人觉得铺张浪费呢!   这天上午,明明传得消息是巳时正面圣,可刚过辰时,京城的坊间街道两旁就挤满了人,酒家茶肆的二楼窗户里,你挤我我推你地探出了不少脑袋,背景不够硬或者家里没银子的,连露半张脸的资格都没有。   原因无他,百姓们太想见一见这位叶大小姐了。   数年前她自闹市打马而过的身影,还倒映在每一个小商贩的心里,不知道那尊魔王如今长成了什么样子。可那些没受过她摧残的,对叶央依旧向往——这个国家有过起死回生的女神医,有过家财万贯的女商贾,也有像袁夫人那样养活了万千百姓的女地主。   不过,能够称得上是女将军的,除了死后追封的平阳长公主,也就只有叶央一个人。   她是什么样子?连库支人都能被她打回雁冢关外,肯定比男人还凶狠!   所有人都这么想着,目光焦灼,踮着脚望向京城南边的明德门,过一会儿,叶央便要从那里进来,沿着最宽的一条街道直奔皇宫了!   日头渐渐升起,她似乎来得晚了些?   不,已经到了!   迎着太阳,身着紧身玄衣的神策军将士出现在明德门内,从步兵到骑兵,动作整齐划一,一步步隐隐踩着节奏,从距离到迈起的高度丝毫不差,竟无一人出错!光是用走,都走出了锐不可当的杀伐之气!   那叶央呢?她在哪里?   队伍旁边跟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突如其来的一阵风吹过车帘,露出里面正坐的女子身影。离得近的家伙看见那女子的侧脸,立刻僵住,失去了全部反应。   “天仙,当真是天仙一样绝色!”   有人听见他喃喃的自语,不禁嗤之以鼻。难道叶央打赢了仗,靠的是脸吗?可当自己也窥见了马车里的人,同样傻在了原地。   ……叶央,不会这么美吧?   神策大军领头的是两个汉子,一个瘦小,眼珠子滴溜溜地乱转乱瞟,却极力做出肃穆的神情,另一个长的很黑,所有表情都隐藏在卷曲的大胡子里。   所有人的疑问,在发现那个身影后,都得到了解答。   气度不凡,锋芒乍现,她从一个骑在马上的瘦小汉子身后闪了出来,侧头说了句什么,便迎着太阳继续前进。身上的铠甲银亮反光,鲜红的披风垂在背后,昂扬肆意,再猖狂的人也要退避几分!   因为没有戴头盔,旁人便能看见她一头青丝用根乌木发簪束成四方髻,发簪末端的珠子已然黯淡,那双自信坚定的眸子却分外明亮。   和通身将军似的装扮,一起彰显了身份。   ——叶央,就该是这个样子的!   “管小三,好歹我也是个统帅,你把马催的太急,都跑到我前面去了。”叶央未看人群,简单说了句话,又目不斜视地抬头走在首位。   银甲红披风,这身行头,比邱老将军去年入京时更张扬!   马蹄和脚步声合奏成整齐的音律,叶央有片刻走神,想的是身上来自商从谨的贺礼。   铠甲并非铜铁所铸,同样的体积重量却更轻,以她的经验分析,应该是比黄金都贵的钛金!熔点极高不易锻造,想来商从谨就是因为监造此物,才会在春天中暑。   “无论将来如何,我都愿你……”   待皇帝宣召,过了四日。商从谨在第二天便先行进了城,这句话竟是他们离开西疆后说的最后一句。   叶央明白他没说完的那半句,比任何人都清楚。   无论将来如何,皇帝是会封赏还是让她回家,以后是飞黄腾达还是当个无人敢娶的老姑娘,他都愿她像个凯旋的将军,至少现在,让她穿的像个将军。   红披银甲,就是他最好的祝愿了。   叶央握紧了马鞭挺直脊背,贪婪地享受着此刻的荣光,突然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   无论将来如何,至少现在,她是被众人羡慕的。   一步一步,愈来愈近,走向不可知的命运。以后的事不再重要,因为现在,她将属于自己的人生把握得很牢。   “为什么……要在意别人的眼光呢?”   一路走来,她何止千百次地思考这个问题!   世俗对于卓尔不凡的人,尊称夸赞多种多样,可只有当出众的人是位女子,一切荣耀便有了前缀,不那么顺理成章。   “女神医”,“女商贾”……为什么要多加个“女”字呢?包括叶央前世的身份,也是被人叫一声“女程序员”的。   不,她不想这样。   只要简简单单的做好想做的事,不要那个多余的前缀,即使不刻意强调是女子,她也一样做的很好!   “我想当个将军,不是女将军,只是将军而已。”这个念头一旦生根便再也无法枯萎,叶央想用尽一生去试试。   太阳越升越高,照得人几乎睁不开眼,唯一能够追上它的高度的,便是大祁龙气氤氲的皇宫了。   太极宫,承天门。   叶央终于走到了她的命运前方。   神策军骑兵动作一致地翻身下马,叶央的鲜红披风划过一道弧线,单膝跪在了地上,垂下头不去看高台上面目模糊的皇帝,有些犹豫,不知该如何自称。   她有什么身份呢?   “叶央戡乱以武,拒敌西疆,实朝廷之砥柱,国家之干城也……可封宁远将军,统帅神策。”还没等她开口,宣召的太监声音无比清楚地响了起来,也正是因为太清楚,让所有人,包括百官在内都摸不着头脑。   ……皇帝不是说,让叶央回来后赐予金银,大不了再赐个好婚事防止她嫁不出去,领兵的事儿就这么算了吗?   惊喜太过,她反而没露出什么笑容,片刻迟疑后,正拜两次沉声道:“臣叶央,叩谢圣恩!”   ☆、第89章   少女久在西疆磨砺,声音早已不复柔嫩,一字一句却是沉稳端方掷地有声,带着风霜的沙哑野性。   因为低着头,无人能看清叶央脸上的表情,只有身后的人能窥见她指尖的颤抖。叶央一紧张下意识想去握住剑柄,可惜面圣时全军不能携带兵刃,她只能捏自己的指头,几个深呼吸才压抑住激动的心情。   大军凯旋,惯例是百官随天子一起迎接,以示对将士们的祝贺,虽然在场的除了皇帝没人能自由地说几句话,但其他官员对归来的将军都是青眼有加——除了叶央。   皇帝这么一封赏,当真是出人意料,百官之中除了老谋深算的中书令,还能勉强维持着不变的神色。   陛下,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叶央隐约感受到他们不善的目光,如芒在背,不仅是因为恭敬,哪怕皇帝命令她也不会轻易抬头。局势不利的时候不要和人对着干,这是张扬的叶大小姐,好不容易才学会的事情。   为什么会封她做将军?   若说皇帝是真的欣赏自己,那么也不该这样做,他赐些金银,或者封叶央做县主,哪怕是公主,都比封将军更符合众臣的心意。   疑问在她心头萦绕不去,连之后照例的金银赏赐都被下意识忽略了去。皇帝的场面话说的很好听,把神策军赞扬一遍,最后以“天佑大祁”结尾,漂亮地结束了此次觐见。   神策军受命暂驻京郊东北方,承光寺也在那里,叶央面圣之后还得负责安顿部下们,也是忙得很,来不及去和商从谨打个招呼,又率众离去,这么折腾了一日,总算在晚饭之前赶到京郊开始扎营。   她站在一处矮土丘上,身上的鲜红披风还未脱下,迎着晚风徐徐舞动,满足地看着神策军忙碌得身影,嘴角含笑。   “叶将军!”李校尉在下头大声喊她,“营地外面来了个男人,说是找您的。”总算能名正言顺地这么称呼了!那三个字让所有人舒坦又安心,觉得皇帝不仅勤政,还很明理,总算不听那群唠唠叨叨的文官瞎咋呼。   叶央听人这么叫自己,回神后弯了弯眼睛,出了一天汗的脸颊沾了些污渍,仍然显得很精干,“你不认识那人?”   “不认识……不过他自称是定国公府来的。”李校尉边说边打量她的神色,叶将军家里来了人,是不是要叫她回去了?她回去后还要这个神策军吗?   坏了,还有家里呢!   叶央这才想起回来这么久,连个信都没给家里带。离开晋江城后她想着不久便要回京,足有半个月没给家里通信了。从矮丘上跳下来,叶央小跑着往营地边缘走,来找她的人作小厮打扮,看着眼熟,应该是大哥身边的人。   “见过大小姐。老爷等您等得心急,便差小的来唤一声,问问您什么时候回府?”那小厮拜了拜,似乎是没见过这样的叶央,一时还不敢认她,瞥见面前军营中在死人堆里滚过的士兵,胆子又小了几分,“若是您忙了,过、过几天再回。”   “你先走罢,我今夜肯定回去。”叶央回身看了眼部下们,帐篷支起来后大家忙着生火做饭,井井有条,不需要她再盯着了,抽身回家一趟也没什么。   见那小厮走了,叶央一甩披风,去找李校尉和管小三,把大大小小的事吩咐一遍,又说明了定国公府的位置,让他们有事尽管过去找她,反正这里离得近,骑马跑个来回也没什么。   “国公府?”管小三探头探脑地凑她更近了些,“老大,你家是不是特别奢侈……啊?”他想了半天,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原先只听说京城里的达官贵人讲究的很,在府里走一圈都要乘轿子。   定国公府的确占地不小,可多半地方都空着,因为人少,大家住的便很近,没用上过轿子。叶央笑了笑,回道:“等军中无事,就去我家喝酒,如何?”   神策军一千余人,有家的不止她一个。管小三是父母双亡光棍一条,李校尉他们不同,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闲下来,给将士们放个假,让大家都回去看看。   叶央没有放假的权力,一切都要听皇帝的意思。   “那自是最好!”管小三没想的这么远,高高兴兴点头不迭,又一步一跳地去帮叶央牵来了马,把缰绳往她手里一塞,“老大,你快去快回。”   “不骑马了,我赶车,把陈娘也送回去。”叶央摆手拒绝。若是单纯回趟家,她就等明天了,但陈娘在马车里闷了一天,得赶紧帮她找个地方安置。   说罢,她径直走向营地外,把拴着车的那匹马牵了过来,冲望着这边的管小三等人一抱拳,坐上了车夫的位置,车声辚辚地向京城驶去。   “娘子,京城是个什么样子的?”陈娘轻轻把帘子掀开一道缝儿,好奇地探头打量着外面,进城的时候她紧张得很,哪怕坐在车里也一动不敢动,“哎呀,街上都没什么人了,好可惜。”   “白天人会多些,我在府里有个侍女,叫云枝,可以让她带你借着采买的由头四处走走。”叶央一抖缰绳,把马催得更急,还分心和陈娘说话,“我们赶紧回去,应该可以赶上顿夜宵。从西疆到这里风餐露宿,可苦了你。回家以后对旁人说你是在西疆服侍我的,是贴身丫鬟,便不用受大多数人的气了,还有,你是自由身的事儿,别对人去说。”   一下子把陈娘在府中的地位提升到云枝那个档次,叶央考虑得很周到。因为定国公府的主子就那么几个,一等丫鬟小厮的位置也有限的很,绝大多数仆役都在府中看管着无人居住的空屋,这辈子也不一定能见识到主家一面,所以关于一等位置的厮杀就格外激烈。   陈娘胆子极小,在晋江城住的时候,天上打雷都能骇得她睡不着觉,抱着枕头可怜巴巴地跑过来,问能不能在叶央屋里打个地铺。她又生得貌美,很难保证不被人欺负了去。   赶在宵禁前,马车总算回了定国公府。主子赶车丫鬟坐在里面的事不多见,但因为当事人是叶央,所以旁人也都习惯了。陈娘怀里抱着包袱,头埋在包袱里,躲躲闪闪地不敢见人,只知道跟在叶央后面,听见一路上有人叫她“大小姐”,声音轻柔恭谨,穿戴举止比西疆所谓的“大户人家”还要华贵大方。   “娘子!”从远处跑过来一个娇俏的少女,速度快得几乎成了一道虚影,在喊出声后立刻哽咽起来,跑到叶央面前时已经泣不成声。   “一别十二月,我现在是叶将军啦!”叶央故意板起脸装成威严的样子,帮那人擦了擦眼泪,可惜越擦越多,怎么都不干净,又转头向陈娘道,“这是云枝,我同你说过的。”   陈娘先是一愣,接着福了福身子,行礼时想到一处细节,忍不住高兴了几分。这府里,好像只有她和云枝能称呼叶央一声娘子呢!   一年未见,云枝样子没改变太多,穿着一身桃红的襦裙,为了早些见到叶央一路疾奔,素来整齐的双平髻快跑散了。她原先就明朗爽利,现在依旧好看,不过在陈娘面前还是逊色几分,红着眼睛,警惕地打量她一眼,又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叶央身上,“我下午时去了趟苍雪苑,听夫人说了,说娘子封了将军!娘子怎么一年了还是没长多少肉,光长个子做什么,脸都瘦得没了福相!天,下巴上怎么还有道伤呢!”   其实那道伤口早已愈合,不很明显,云枝还是越说越心惊,恨不得登时把叶央拖进屋子里仔仔细细看一遍。她的娘子一直特别好打发,从没挑剔过,给啥吃啥,是不是在西疆没人好好照顾她,所以过得不好了?   叶央被她一连串话冲得脑仁儿疼,边回答边往清凉斋的方向走,“我是去打仗的,不是去游玩的,能四肢健全地回来便不错了。”   云枝鼻头一酸又要流泪,还想唠叨,被叶央赶紧用话堵了回去:“陈娘在西疆一直服侍我,如今也算府中的人了,你多照看着她,若有什么不周到的提点一番。我现在就去祖母那里,吩咐厨房做些吃的,等我回来再用。”   清凉斋已经在眼前,她实在烦人唠叨,不给云枝说话的机会便逃了,都没进去看一眼。   云枝望着叶央的背影叹了口气,十足的无可奈何。大小姐吩咐的事要做好,她伸手去帮陈娘拿包裹,心中明白眼前这人和自己平级,也不好把陈娘当小丫鬟使唤,于是道:“以后你睡我隔壁,若娘子回来住,我们便要轮流去隔间值夜,听她夜间的吩咐……她会回来住吧?”   听说当了将军都得睡在大营里,叶央难道还得走?   “我……并不知。”陈娘答了一句,声音细若蚊蝇,让人几乎要屏住呼吸才能听见,倘若喘口大气,就把她说的字吹散了。   云枝无奈,却不甘心对叶央去年的生活一无所知,又问:“娘子在西疆的事,你总该同我说说罢。”   “白天和神策军出去,晚上回来住,很累,夜里看上去睡得踏实,但我一过去她就醒……有时候连着出去四五天,还跟怀王殿下一起做出了好些新奇的玩意儿。”陈娘磕磕绊绊地道,偷眼去看云枝的脸色。   京城里的人,和西疆那种荒凉地带出身的自己,一点都不一样,云枝开朗大方,把她彻底比了下去。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   “我问的是她都吃什么穿什么,住的屋子怎么样。唉,娘子是怎么偏偏挑中了你这个呆头呆脑的?”看吧,果然是找了个笨笨的人来服侍,娘子才没长多少肉。云枝又重重地叹了口气,突然问,“就是,娘子是怎么挑中你的?”   在西疆大家都穿着粗布衣裳,叶央整日都作士兵打扮,吃的东西也就那样儿,全看那天捕获到什么猎物了,住的……农家土屋和定国公府,自然不是一个档次。   陈娘想实话实说,但也清楚云枝知道了会是什么样子,末了听见她有此一问,想起过去,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她和叶央的认识,还挺不一般呢……   说话间已经进了清凉斋梢间,定国公府最不缺的就是空屋子,陈娘便得了一排长屋的其中一间,云枝让她自行收拾,看缺些什么再添置,自己去吩咐厨房准备夜宵了。   ——她却不知道,叶央在见了祖母大哥等人后,是没什么心思吃饭的。   先前叶央觉得云枝唠叨才赶着去见叶老夫人,可惜不见不知道,一见才明白他们只会更唠叨。   上了年纪的老人,动情起来跟孩子似的,抱着叶央又哭又笑。武将家族出了个女将军,这是多大的荣耀!那些李家邱家,又有哪个能比?   只是女将军也意味着无人能比的艰辛,叶家几代男丁都送在了军里,如今轮到女儿了。   叶央被祖母抱着,饶是武艺过人也觉得老人家手劲儿太大,勒得她气闷,不多时叶安北和两个兄弟也赶到了沉香堂,争着要见一见将军妹妹。   “哎,大嫂呢?”一家人齐聚于此,叶央挨个问候了一遍,才发现少了个人。   叶安北脸颊一红,眼神闪躲,“你嫂子有了身子,这个时辰早睡下了,明日再同她打招呼罢。”   有、有喜了?   叶央愣了半晌,突然想起几处小事。比如那个小厮去军营替叶安北传话,叫家主为“老爷”,连带云枝对杜湘儿的称呼也从“少夫人”变成了“夫人”,不是平白涨了一辈,原来是有喜了!   “我要当姑姑了?”开枝散叶是好事,对于人丁单薄的叶家来说更是如此,叶央在椅子上险些坐不住,“几个月了?”   “三月有余。”叶安北本想简单回答一句,可要做爹的雀跃心情难以平复,话匣子一开就收不住了,“我让湘儿歇息一段,将理家的事交由几个管事娘子,她照做之后反倒更难受了,在屋里整日害喜,连饭都吃不进一口——谁料想,一摸到她那金玉算盘,立刻便好了,现在每日不算账,便连水都喝不进去呢!”   众人一阵哄笑,围坐成圈,亲亲密密的,眼角眉梢俱是喜色。   叶二郎在京城,日子过得自然比西疆强,养的比叶央还要好,右手尚可写字,只是拎不动刀剑,正琢磨着换左手使兵器。   话题最终还是转到了叶央身上,她今天刚封了将军,身上的那一套银甲红披还未换下,行走动作间尚能听见清脆响声,叶安北瞧了妹子半天,给了她为官的第一个建议:“阿央,当了将军要记得,千万别贪官家银两。”   大理寺牢狱里那一个个他从前的同僚,就是血的教训呀!   叶央一阵失语。在西疆的时候,都是她自掏腰包补贴神策军好不好!   “对了大哥,我仍有一事不明,圣上为何如此……轻易地封我为将?”她决定趁现在有时间,赶紧问个清楚,“臣下不该妄测圣意,但我这一册封,还是太勉强。”   有大退库支的军功,又是武将世家出身的贵族,假如叶央是个男人,别说封五品宁远将军,就是封个四品都绰绰有余!可问题正是在于,她不是个男人。哪怕皇帝真的想让她以女子之身为将,也得循序渐进,先做做百官的思想工作,给叶央一些实权,等到时机成熟后再给正经的封号。   朝廷中,实权永远比好听的封号重要得多,叶安北的三品大理寺卿就是个例子。   而如今皇帝的做法,则是省略掉一切过程,直接想把叶央一口喂成个胖子,原因究竟为何?   “这个……”叶安北犹豫片刻,用眼睛戳了戳叶二郎,又对妹妹说,“还是问你二哥罢。”   哎?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不是叶央瞧不上二哥,只是一直以来,家里有什么问题,所有人都会说“去问你那老持稳重的大哥去”,冷不丁求助一回叶二郎,还真是不习惯。   见妹妹怀疑地盯着自己,叶二郎一身富贵公子的锦绣绸缎,满脸靠不住的样子,更似落实了她的怀疑。   “呵……”叶二郎勾起唇角,露出轻蔑的神情,“你信不过我。”   问题是你的确不可信!叶央只敢在肚子里这么说,看二哥几乎快把下巴抬到天上去了,她急忙说好话补救:“二哥,是我小瞧了你,快说罢!”   叶二郎倒不是真心为难,满意地点点头,拉长了调子道:“我现在于礼部任职,你知道礼部都是做些什么的吧?”   “执掌礼仪祭享,及藩属和外族之往来事……”叶央早就读熟了官书,脱口而答。   “就是外族!”叶二郎一拍椅子的扶手,“你可知道,胡族的首领要亲来我大祁了?”   叶央翻眼,靠在椅背上回道:“我在西疆住了一年,连京里的菜价都不清楚了,哪知道什么胡人要来的消息,你别卖关子,赶紧说说。他们此番为何是首领亲自前往,原先三年一次的朝会,不都是派遣使者么?”   “还不是你打赢了库支!”叶二郎在礼部显然混的不错,连探听带猜测,知晓不少底细,“大祁眼下的情况,是只能稳住却无法彻底将库支从西疆外清除,胡人的首领或许就是动了这个心思,或提出派兵支援我们,或卖兵刃马匹与我们,总之都是不亏的生意。”   懂了,人家想趁机会沾些好处,必须得老大亲自出马。   “那宫里呢?圣上是什么意思?”胡人要来,叶央知道,可这似乎不足以成为她被册封的理由。   “胡人送来的使者名单上,除了首领,还有一个女人。”说到这里,叶二郎神秘地笑了笑,眼波拢住妹妹,意味深长道,“一个女将军。”   “将军!”叶央吃惊之下,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怎么回事?”   叶二郎道:“惊讶什么,咱们大祁现在没个女将军,不代表别处也没有。据我所知,胡人女子亦可上战场,他们出个女将军,一点都不稀奇。”   自己的封将之路艰难,叶央便推己及人,想到胡族的女将军也是吃了多少苦才有了今日的成就,不料人家一直有女子为军的传统,或许不像她想的那么艰辛。   在叶央若有所思的时候,叶二郎继续道:“听说这位女将军是胡人首领的大女儿,名叫英嘉,因我们同胡族早已交好,所以并不清楚这位公主的战绩。她也会随使者团前来,或许圣上就是考虑到此点,才会册封你,让女将军去对上女将军。”   军功是一方面,英嘉公主要来,也是一方面。   两相左右,叶央才得了个五品官做。   知道这些,她反倒放心了些,明白自己的封衔不是运气好,也不是皇帝过分宠爱——天子的偏心在其余官员,尤其是言官看来,可是相当扎眼的,追问道:“胡人使者什么时候会来?”   “对你来说还不着急,得三四个月,但礼部现在已经开始筹备此事了。”叶二郎如实回答,神色严肃了些许。   叶央先是松口气,接着又紧张起来。   ——朝会三年一届,到时番邦属国俱会前往大祁,纷纷献礼,顺便看看大祁的风物和过人之处。自从建朝时,北疆外的胡人被开国皇帝打服了以后,每届的朝会总有他们不服气的身影。   叶央当然能理解这种情绪,朝会嘛,说好听点是四海同乐齐聚一堂,说不好听了,归根结底就是两个字——显摆!比比两国之间,到底是你厉害还是我厉害?   英嘉公主一来,作为女将军,人家肯定是比武不是比文——那么,该派谁去比?邱老将军还是李肃将军?打输了着实丢人,打赢了也不光彩啊!   皇帝恐怕知道了这个消息就在谋划此事,肯定一早就盯上了叶央。反正都是女人,你们两个单独玩儿去罢。   担子落了下来,万一叶央玩儿砸了……   结局真是不敢想!   神策军还有一大堆的事要忙,几个月后还得应付胡人的公主,心情一低落,连带身上的铠甲光彩都黯淡下来。叶央觉得,从今夜起她便又得失眠了。   “你不必担忧得那么早,到底是日后,现在愁也没有用。”叶二郎安慰她。   叶央左臂撑在扶手上,捂着额头唉声叹气:“怎么可能不担忧,你都说了,胡人想趁机和我大祁合作,击退库支。若圣上要胡人的将士支援,那从北疆到西疆一路遥远,定然要经过不少州府,很难保证他们不会别有用心,此路绝不可行。那就是从胡人那里采买兵器战马了……我万一真和英嘉公主比试,打赢了自然好,若是输了,胡人还不趁机宰我们一刀!”   叶二郎耐性本就不多,劝一次后干脆放弃了,“反正发愁没用,整个大祁的女将军,除了你没别人,有胆子就去闯宫门,告诉圣上你要告老还乡。”   他这么一激,叶央反倒镇定下来了。   反正跑不脱,还是做好准备迎头上罢!   “胡人的事暂且放到一旁,四个月的时间,什么变数都可能有,英嘉公主说不定不来呢。”见他们讨论的差不多,叶安北插了句话,“阿央,还是想想眼前的紧要事为好。”   叶央一愣,不明所以,“什么?”   “我朝规矩,五品以上的京官都是要每日朝参的。”叶安北提醒她,“你刚好是五品将军,又驻守京城,下午时二弟就从礼部取回了你的官服。若是运气好,明天早上便能穿着它上朝了!”   ☆、第90章   “这是运气不好罢……”叶央声音里有明显的虚弱。她倒不是害怕上朝,反正每天都起得很早,抽出一两个时辰在皇帝面前晃荡一圈而已,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同僚们,又怕连累了大哥二哥的差事。   为官之道,她还是多少懂一些,有些时候要的不是家族立了多少功,而是少犯了多少错。   总觉得,大祁的文武百官比库支人还可怕,若是敌人,叶央拎着刀剑挥砍一番也就罢了,反正好过现在或者明天,不尴不尬地立于朝堂之上,面对一对对震惊的眼珠子!   新晋的官员照例还得去礼部见礼,或许她能用这个借口拖几天?   “别想了,官袍都是我帮你带回来的,按理说合该你自己去,但尚书大人那边把的不严,似乎知道你忙得紧,几乎是默许了我把东西拿回府上,好让你明日一早穿。”叶二郎皱着眉告诉叶央,满脸都写着圣意难测。官袍可是多么重要的东西,无论如何都没有“代领”一说,今天却让他轻易拿了去,是不是能从中揣摩到一二呢?   看来,皇帝还真是想明日一早就见到她!   叶央闭上眼睛定了定心,忽然听见叶三郎柔声提醒道:“阿央,时辰不早了,不若让祖母先歇息?”   晋江城的军校办的风生水起,叶央一忙起来通宵不眠也是有的,精神素来不错。此时睁眼一看,叶老夫人已经神色倦怠,窝在座椅上将睡未睡,头一点一点的,突然猛地一顿,人就惊醒过来问道:“你们说到哪里了?”   几近夜半,有事还是明日商议,叶央冲祖母笑了笑:“说到您该休息了,我们几个这就回去。”   叶老夫人木然地应了一声,看样子还是半醒不醒的,叶央换来几个丫鬟扶着祖母回房,和三位兄长一并告辞。叶三郎自始至终一直沉默,离开沉香堂时还有意无意地落在最后,叶央不解,拍了拍身旁的大哥,低声问道:“三哥怎么了?”   声音再小,叶三郎大约也能猜出她问的是自己,神情更加不自在。   叶二郎毫不客气地揭人短处,抢着回答:“老三今年春闱不利,考进士科,落榜了。”   “你还只是个秀才,连考都没考过呢!”叶三郎脸一黑,快走几步,一挽袖子打算和他拼了。   夜风徐徐,清凉宜人,把叶央的披风吹起些许,她急忙去拦下三哥,安慰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这一科本就难考,都有人考得进了棺材还是榜上无名,你才一年,急什么呀!”   她记得明经一科三哥是考过了的,也算有功名,外放去做个小官毫不费事,不想他心气很高,发誓不中进士决不罢休。   “我……”叶三郎的模样没变很多,只是面上再没了爽朗的笑。大祁的常科每年举行一次,他当然明白进士多难考,早就做好了三年的准备,只是妹妹出生入死地从西疆回来,咣当一下就成了五品将军,怎么能让他不心急?   叶三郎不是嫉妒妹妹,但总觉得如此一来,他是没什么脸面听叶央叫一声“三哥”的。   叶央拍了拍他的肩膀,如从前一般并肩走着,没有什么隔阂,又劝了许多句,叶三郎的脸色才好看一点。   不就是个难度极高的考试么!当然,叶安北是年岁不大便进了殿试的,可一家子都是神童,还让不让别人活了?三哥还不到二十,哪怕明年考上,也足够被人称一句“年少不凡”。   这一年里的变化还真是不少,例如三皇子也封了王,封地在江南,是个富庶的好地方,还取了王巧筝为正妃。   商从谨不再是皇子里唯一的王爷,一下从赤手可热变成了门可罗雀。   ……太倒霉了。   说话间已经到了岔路,叶央决定不管如何,明日先去宫外候着,皇上不打算见她还好,万一心血来潮打算瞧几眼女将军,也不至于找不到人。   她今天一整日都没什么时间吃东西,此时早已饥肠辘辘,和兄长们告别后赶紧往清凉斋跑去。院内陈设还是一年前的样子,久不住人也不见萧条,到处干干净净,一下子就比晋江城那个农门土屋比了下去。   “娘子回来了!我去摆饭。”云枝这个时间还没睡,一直守在门口,听见动静便喊了一句,袖子挽起来忙里忙外,将小炉子上的汤菜都拿出来放在桌上。   晚上吃得太硬到底伤胃,陈娘帮忙盛了碗肉粥,搅动着吹散热气,叶央可算得了休息,解开披风坐下就吃,两碗粥下了肚,又道:“云枝你今夜睡隔间,明天早点叫我起来,千万不能误了上朝。”   “上朝?”云枝先是一愣,体会到这两个字的含义后,啄米似的点头,“大小姐放心,定不会误了时辰!”   她看叶央的眼神一下子激动起来,京中贵女如云,可能上朝和男人们一较高下的,就只有她家的大小姐了!   吃过饭后叶央脱下甲胄,倒头就睡,薄纱帷帐和蚕丝的锦被,无一不符合她的心意,只觉得像睡在了云堆里。云枝轻手轻脚的走过去,不料还是惊醒了叶央,她将眼睛睁开一道缝儿,确认了来人身份又放心地睡着,任凭云枝给自己脱下靴子,接着擦了擦手脸。   云枝生怕自己醒得不够早,夜里干脆在隔间坐着睡的。睡自然是睡不踏实,可绝不会耽搁了,天还没亮就早早起来,从二少爷那边取回了官袍,当宝贝似的小心翼翼捧了回来。   许是她走路的动静也把叶央吵醒了,不多时叶央揉着眼睛打着呵欠坐起来,让云枝服饰自己洗漱,最后穿上了那身簇新的绯色圆领官袍。   五品以上官员皆穿正红细绫罗,叶央的官服胸前绣的是熊,她本来五官就偏硬朗一些,再艳的色彩都能镇得住,大红色成了陪衬,显得人更加精神。佩上银鱼袋,长发绾成四方髻带好进贤冠,当真是威仪有度,教人移不开眼!   她一穿戴好就立刻起身去找叶安北,大家都是要上朝的,干脆同行,心里也有个底。   叶安北正在苍雪苑吃着早饭,大嫂还在睡着,进出院里的人动作便轻了些,见到叶央,着紫袍的定国公动作僵了几秒,差点把手里的调羹摔到地上去。   “你们怎么都是这个表情……”叶央无奈地走到正屋里,在他对面坐下来,让丫鬟多盛了碗粥。一路从清凉斋到苍雪苑,见了她的丫鬟小厮无一不惊讶的。   叶安北但笑不语。   官服嘛,说不上什么好不好看的,象征的意义远超过外形,可能把官服穿出“好看”的感觉,除了自家妹妹,还真不多见。   叶央似乎就是为了这一类衣服而生的,不管是昨日的银甲红披,还是今天的绯色官袍,都让她身上那股与众不同的感觉更加强烈。   “等会儿你同我共乘一车,进宫。”叶安北用罢早点,拿块帕子擦擦嘴巴,很干脆地替她决定了。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难道在家里缩着,同僚们就不会在背后议论纷纷了?叶央横下心,抚平官袍上的褶皱,掐着时辰和叶安北往皇宫方向而去。   平日朝参的地方是宣政殿,天色刚刚大亮,顶上的琉璃瓦璀璨似生光,气势恢宏开阔。上朝时,文武官员分列而站,大家自然不会聊那些“今日天气如何”,“王大人你早上吃的什么”一类的废话,在殿外钟鼓楼作揖问候,时辰到了便沉默着进入殿内。   自打叶央在宫外一下马车,顿时觉得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脊背也不那么直了。   好像自身带了置人于死地的毒气,走到哪里,人群就以她为圆心或散开或绕着走。叶安北满不在乎地冲她笑笑,离得更近了些,让叶央咚咚的心跳一下子平和起来。   ——有什么可怕的!是皇帝亲封了自己,又暗示她能去上朝,那些大臣们不满意地直接找皇帝说理去啊!   叶央抬头挺胸,健步如飞,迎上众人目光踏入宣政殿。渐渐的发现,那群家伙的眼神里并没有鄙夷,只是好奇和探究,就好像见到了新奇东西,下意识想多看两眼。   看吧看吧,咱叶将军不比别人差!   大祁的民间风气里,男女之防并不过分苛刻,再加上能做到五品以上京官的,年岁往往不会小,叶央匆匆扫了一眼,三十岁以下的官员屈指可数,便大大方方地站到了一群老头子后面。   这里不方便说闲话,邱老将军同样知道她封将的消息,隔着两个人回身看叶央,对她微微点了点头。   叶央浅浅一揖算是回礼,右侧和后方都没人,左边的小将军和她一起在西疆打过库支,彼此很熟悉,前面的人倒不认得,不过她也没有交谈的兴趣。   时辰一到,皇帝也就到了。喊话通报的太监中气十足,人站在宣政殿台上,声音却传到了每一处。在礼仪方面,叶央从前下过一番狠功夫,后来虽然没怎么用过,却没忘干净。   正拜后起身,皇帝已经端坐在龙椅上,明黄龙袍上绣着栩栩如生的五爪金龙,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两鬓的头发更白了些。   大祁现在百废待兴刚兴了一半,皇帝自然不会说出“有事启奏无事退朝”的废话——文武百官,各个都有一大摊子事儿等着他过目呢!   不过今天在惯常处理政事的时候,先有个声音冒出来:“臣有本奏!”   叶央下意识望向他,白白胖胖的四品文官,不认识。   皇帝看见说话的人是谁,心里就凉了半截,满脸的不耐烦。只听那人继续说道:“臣以为,家国大事,女子参与其中无异扰乱朝纲,长此以往,有碍国运,陛下现在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说罢,深深一揖。   来了,果然来了!   真的猛士,敢于去触皇帝的霉头!   大祁的等级制度森严,但百官上朝还是站着听令的,像王巧筝她祖父,老肃文侯那种身子骨不甚健朗的,还有赐座的待遇。眼前那位猛士想要站出一身傲骨,可惜姿势不合格,像只被吊起颈子的公鸡。   叶央装傻充愣,反正心里有再多意见,也不能当着皇帝的面表达。   “……亡羊补牢?”皇帝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但肯定不会太高兴,眼睛扫过刚才那位猛士,在所有人都等着他勃然大怒的时候,突然转了话题,“改军制至今,益端有之,弊端有之,以兵养兵的主意固然好,可库支已退,我大祁将士从前父子相替,技艺也世代相传,军户兵制一变,该如何是好?叶爱卿,你有何计策?”   听见圣上询问,最先下意识应答的是叶安北——定国公家里人不多,在家族势力盘根错节的朝堂上更显得单薄,就他一个姓叶的。嘴都张开了,又觉得不对:“兵部的事儿,什么时候轮到大理寺置喙了?”   皇帝,叫的不是他?   此时叶央同样在思考这个问题,想明白的时候赶紧迈出一步,不让皇帝等太久,回道:“臣有一计,在西疆时略作尝试,已有小得。武将不比文臣,没有朝廷规范的种种官书学习,全凭家族教导或民间拜个师父……”   她顿了顿,想到自己的红衣师父,又觉得在宣政殿得说的文雅一些,整理语言后又道:“所以不如让士兵效仿书生科举,由朝中统一划定技艺学习,开办像官学一样的地方。”   这个问题提议改军制的时候,皇帝问叶央该如何保证军制一改仍能将士兵的战斗力维持原样,本打算一并说出来,但随后出现了来自西疆的军报,叶二郎生死未卜,也就搁置了。   如今再次被提起,叶央的想法成熟了很多。   朝廷开办官学,民间盛行私塾,那是因为读书比习武省钱!俗话说穷文富武,一套笔墨纸砚加上几本书,最多也就百余文钱,可一柄刀多少银子?护甲、军马又该怎么算?因为练武多吃了一碗饭呢?   所以,养个士兵比养个书生,成本高太多了!   不过现在入伍的要求变了,不再世袭,所以吸引了许多无地的流民参军。那些人集中起来,农忙时种田养活自己,农闲时就得考虑如何提升战斗力的问题了。   入伍有一道并不严格的体检,残疾或年纪太大的都不得从军,总算没给叶央找一群老弱病残,让她对于训练这批人,还是有点信心的。   开办军校,在农闲时集中士兵统一训练,成绩实在太差的遣返回乡,多简单的一个计策。叶央手里也有成熟可行的训练计划,在原有的练兵方法上进行归纳补充。其余士兵做不到神策军那种精英式的高强度训练,但保持战斗力甚至提升一大截都不成问题!   随着她的解说,文官还在云里雾里,武将却是纷纷点头。邱老将军听说叶央在西疆有所动作,却只是知道大概,如今正好完完整整地听一遍。   当叶央说到“战胜之法,并不重在于兵,而在于器”的时候,他更是赞同地点点头。把那些有潜力研制出更好的“器”的人,也吸纳入军中,绝对是好事一桩。   ……怀王殿下,似乎就挺不错的。   同库支的晋江城一役,多亏了火药,才能把大祁将士的伤亡比例降低到一个非常惊喜的数字!确切的说,除了叶央的神策军,镇西军的死亡人数低得几乎到了百分之一,多半还是第三次交锋的肉搏时造成,受伤的人也不足一成!   叶央说的眉飞色舞口干舌燥,到底没忘记这是大殿之上,还尽量维持着礼数,一番话毕,静静地站着,等待皇帝的进一步询问。   然而也没什么能问的,所有可能存在的细节问题都被考虑进去,若书写成章,皇帝敢保证自己批过那么多折子,绝对没一份能写到如此详实的地步!   “甚妙。”皇帝面上露出一丝赞赏,哪怕叶央有十分的好处,身为天子的他也只能夸三分,“朕以为,原先有平阳长公主建朝有功,有袁夫人的稻种养活百姓无数,如今也能有女子为我大祁献出良计。若谁还不满,自己领了兵,去给朕守西疆罢!”   读书人讲究六艺里也包括骑射,但书生和士兵的骑射相比,绝不是一个水平的,文官们那点把戏在叶央看来,也就是玩投壶十能中一的水平。   让他们领兵去打仗?说笑话呢!   白白胖胖的猛士脸色一僵,又打算进言,身旁有人拉扯他一下,憋得满脸通红,还是憋住了没吭声。   天子的容人之量还是有的,并未打算斤斤计较,只是告诉言官们“朕有分寸”,便嘱托了叶央关于开办军校的一些事。立国以军为本,无国则无家,皇帝就算再心系百姓,一旦库支再次进攻而国库空虚,也不得不把讨银子的手伸到民间去。   一堆的工作安排下来,叶央自然领命。接下来是关于民生方面的大小事务,她虽听得懂,却给不出什么有效的建议。   屯粮?司农寺早想到了,正准备再多开垦几块荒地呢!商贸?别以为户部尚书喜欢摆架子就是个草包,人家特别能干活儿!肃清官僚内部的蛀虫?叶安北那里和刑部的大牢什么时候都没缺过住户,皇帝都打算明天开设恩科补充人才了!   ——关于是否开设恩科的细节,明日再商议,今天的早朝告一段落,散朝后百官各自回府吃个饭,就得工作了。叶安北因为平日较忙,所以都是吃了早饭去上朝,然后不回府直接去大理寺。   等皇帝一走,离了宣政殿,气氛较之刚才活跃不少,官员们三三两两地往宫外走,能听见有人压着声音说话。   “叶将军?”   身后有个熟悉的声音,带着笑叫她。   叶央回头一看,果然是邱老将军,赶紧摆了摆手道:“您说笑了。”   五品京官才可每日朝参,她现在是这里品阶最低的,肯定不会有人特意过来叫一声“叶将军”或者“叶大人”。   “今日在朝上,你的主意的确不错,既可提升将士作战能力,又节省许多。”邱老将军穿着紫袍,看起来比西疆时柔和许多,掩盖了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杀伐之气,刚才那一笑之后,又敛了神色,“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叶央瞧出他多少有些不快,也知道原因,心虚之下讪讪地回答:“圣上有旨,我……”   “我不是怪你这个!”邱老将军想到她为何心虚,赶紧解释,“我只是想提醒你,既然要将神策军变成精锐之军,你便要做好人员时常更替的准备。”   叶央重重点头。   向皇帝说明想法的时候,她又说了些关于“特种军队”的雏形。眼下没有那么多钱提升整体军力,那么便打造一支真正的精锐之军出来!就像神策,人数不多,却能在火药的辅助下击退比自己多十倍的敌人!   她想扩充这支军队,但征兵得到的人水平不一,于是建议皇帝在其余三军中选拔出最优秀的士兵,加入神策,日后无论大祁哪处开战,神策军都会成为强有力的支援。   皇帝准了,叶央才想到如此一来,即将赋闲的邱老将军,镇北军的严将军,还有从镇南军调到镇西军的李肃都会不高兴——把人家的精兵挑走了,谁能乐意?   神策军现在哪里都不镇守,也可以说是镇守四海,这种将士不种田,完全靠朝廷养的方案,皇帝同样准了。   十万兵养不起,几千还是可以的。   而她对于神策的定位,则是一定要做到“以少胜多”,还得是特别多!有了火药等物,战斗力便不会太低,叶央打算从三军中抽些人,凑足至少五千,并且将这群人训练成配合三军,便胜过数倍敌人的精兵。   那块试验田,皇帝给了,剩下的全看叶央怎么做。   得知邱老将军并无太多不悦,她于是放了心,打算专心致志地回营干活儿。   皇帝想的很多,本身也没有将女子带入朝廷的打算,只是刚好出了个非常得用的女人。今天让她上朝,不光是为了日后告诉胡人“我们的女将军还能参政”,也是考验。今日之后,叶央便要在京郊军营里,负责神策军训练和三军的军校制度推广,自然不能再上朝,也不至于碍了百官的眼。   叶央自然没兴趣牺牲早晨习武的时间,在皇帝跟前添堵,却打算抓住这个机会,让胡人走了以后,圣上也舍不得罢她的官。   要告诉所有人,她能发挥无可替代的作用!   和邱老将军一路走,一路谈,不知不觉离了皇宫。叶安北将马车留了下来,坐上车后直奔定国公府,将这个消息告诉家里。   大小姐刚回来住了一天就要走,云枝眼泪汪汪,陈娘觉得哪怕进了城,都需要有人伺候,死活要跟着走,可叶央并不打算带她。   “军校的选地和建房都要些日子,或许日后房屋建好,我再把你带去,你们两个一起跟着。”叶央信誓旦旦地做了保证,不是她懒,而是军中实在没时间自己洗衣服。   孙女不能常回家,但总好过在西疆,叶老夫人得知后想了想,没说太多,只让她保重身子,需要什么只管开口。   ——最大方的人还是杜湘儿。她有了身子却未显怀,慢慢走进了清凉斋,拍出一沓子银票来。叶央狐疑地接过去,数了数——整整五万两!   “家里没什么要用钱的地方。”杜湘儿用漫不经心的表情掩饰心痛,“你如今已是将军,养兵自是耗费不少,拿去花罢。”   ☆、第91章   五万两,叶央到现在为止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回过神来,又严正推辞道:“圣上让我监管军校,自是会拨银子的,大嫂,你还是收回去罢。”   她样貌英挺,一沉下脸自有一股冷傲锐气,杜湘儿笑吟吟的,却说:“我知道朝廷会出这笔钱,可在外行走总有意外。我家里虽是文臣,也知道养兵一日耗费千金的道理,旁的不说,圣上给的银子只够每月军饷和修建军校,对吧?若你要犒劳全军,酒肉钱从哪里来?”   杜湘儿眼睛一眯,花容月貌里带了精明的感觉,句句都说到了点子上。   武将是比文官赚钱不假,但能积攒大量金银的机会,只有攻城略地——建朝时叶家就靠这个方法攒下了几辈子都花不完的家底,更兼现在家中人少,十几年里最大的支出便是叶安北娶亲。   另外一条途径是打了胜仗,宫里的赏银。可晋江城一役,回京领赏的是邱老将军,叶央出力最多,仅仅是博了个好名头,实打实的银子,她还真没见着。   想要让神策军上下心悦诚服地追随自己,光是共患难也不够,有句话说得好,跟你谈前途的上司都不靠谱,谈钱才行。叶央也不舍得让神策军在闲时吃糠咽菜,只有经历过战事,才明白将士们到底付出了什么,每旬至少给一顿有酒有肉的饭食,才勉强不算亏待。   再三权衡,叶央还是收下了家里给的银子。杜湘儿虽然管家,但如此的大笔支出也是问过叶老夫人才拿出来的,又另外给了小姑子三千两,那是杜湘儿从嫁妆里挤出来的,让她自行买些东西。   堂堂一个将军,不能太寒酸。   之后叶央被依依不舍的一家人送走,许诺每旬休息时定会回来看看,这才赶在天黑前离开定国公府。早先派人传了话,神策军仍然负责镇守京城东北部,若北疆那里出了什么事,数日内便能抵达。   只是驻地又向外移动了几十里,这样一来离京城更远些,离太仆寺的牧场倒近了不少,据说夏夜会凉快些。军校也会在那附近建起,工匠已经就位,正在破土动工。   大祁的军校,脱胎于她在晋江城创办的军校,较之以前,种种规矩更加明确规范。叶央有心把这里培养成将士训练的大本营,还打算隔三差五邀请邱老将军等几个辞了官却经验丰富的老将授课。   因为军校是依托于一处府院扩建的,所以进度很快,工匠说只消三个月便能完工,让她耐心等候。   神策军便先挨着牧场扎营,水草丰美的好地方,气候也更养人些,每日操练也不觉得苦累。就这么过了半个月,叶央照例要进宫一趟禀报进度。皇帝暗示她不必每日上朝,叶央同样不喜欢没事凑上去,便挑了下早朝的时辰,递了名帖入宫,向皇帝细细禀报训练的进度。   她手下的将士早已不是那可怜的一千余人,而是八千个!在半个月的时间里,将这八千人的战斗力翻上一番,进度可谓神速。   皇帝听得很满意,又赏了些东西给叶央,才放她出了宫。   七月的京城还有些闷热,出宫时将近正午,皇帝不小气,若轮到别的大臣,恐怕还得赐一顿御膳,不过叶央碍于身份,不能跟皇帝吃饭,太后也不好巴巴地从后宫跑来留她,才这么出了门。   叶央回家换了件常服,跟陈娘保证军校一建好就接她过去,这才能出了门。   一年没回来过,她需得仔细看看京城风光,又有了什么变化。京城最好的酒楼是天味居,如今装饰得愈发贵而不俗,叶央原先来过几次,此时驾轻就熟地上了二楼,还是要个临窗的包厢,能看看外头的风土人情。   天味居的包厢风雅,墙上挂的是山水画,还有几幅抄录的经卷,倒不像个吃饭的地方。   从进门起小二便注意到了叶央,含威不露,又是穿胡服的女子,怎么能不引人注目?这年头女子着胡衣男装都不罕见,可追逐风气的太多,穿得如此合身的人很少。只是他不敢多看,刚刚瞄了两回,那人的眼神就扫了过来,明明没什么表情,可就是让人觉得她眼底含霜。   “点的菜马上就来,您先用些浆酪,用些浆酪。”小二脸上堆着笑,点头哈腰的,不知道贵客会不会介意被他看了。   窗外车水马龙,叫卖和讨价还价的声音此起彼伏,叶央听了一会儿,摇头道:“上壶好酒罢。”   到底什么时候习惯了这辛辣的饮品?   她不记得,也懒得去想。定城的恐惧深深刻在骨子里,只有库支人的血才能抚平。但杀恶人就不是杀人吗?还有死在一次次战役中那些熟悉的面孔,说是她害死的也不为过!叶央仍然会从梦里惊醒,她时刻警惕着自己也变成杀人无算的暴虐之人,每当睡不着的时候,酒便是安眠的良药。   无处可退,这条路,只能一往而前。   既然选择了当将军,站在千军万马之前,就要承担起伴随而来的弊端。   武艺修为有了大长进,叶央静下心来,能分辨出窗外数十个人的说话声,自然也听得见他们交谈的内容,其中还夹杂着一群喜悦喧闹的声音,细细去听,声音是隔间传出来的。   “今天咱们锦娘子做寿,需得品壶清酒方好!小二,清酒几文钱一壶?”   “哈哈,瞧你眼界低的,这么大的酒楼,几文一壶的清酒?你得去街边的摊子上买罢!”   ……好像是,一群女子在给什么人庆生。   听她们交谈的内容和点的菜品,这群人没有出身贵胄的,家境并不富裕,要进这样的酒楼少不了存些银子,不过那些人说话间彼此亲亲密密,时不时笑作一团,教叶央好生羡慕。   王巧筝嫁去了江南以后,她是没什么手帕交的。   “您要的鲍汁扣花菇,浓汤金钩翅……”不多时小二进来,圆鼻头上渗出一丝汗水,手里稳稳端着个很大的托盘,一样样把叶央要的东西放下,最后那道汤盛得很满,却一滴都未洒出来,咯噔一声落在桌上。   香气四溢,叶央却没有回神,偏头问了句:“今天初几?”   她这一侧头,注意力还在别处,眼角波光漫不经心地扫了过来,威压小了几分,小二麻利地边摆碗筷边道:“回您的话,初七了。”   七月初七,是叶央的生辰。   来到这里,似乎就过了一回生日呢,隔间的女子纷纷拿出自己亲绣的手帕香囊,送给寿星。叶央作为现定国公的妹妹,五品的宁远将军,生辰时也没多收几分贺礼,一对比登时显出寂寥来。   少时封将,又在殿前被圣上夸赞过——换到任何一个人身上,都是皇帝面前的大红人,百官谁都想巴结,遇到做寿这种能明目张胆送礼的机会,更加不会错过!可惜叶央是女子,目前还没人巴结她,也不会有人邀请说“叶大人今儿来我家喝酒罢”。   她僵硬地弯起嘴角,明明才是及笄,总觉得心理比叶安北都大,将酒盅里的清液一饮而尽,一遍遍默默地告诉自己:“将库支逐出雁回长廊,才是你最好的礼物!还有……叶央,生日快乐。”   ——自我催眠无效,很怕寂寞的叶将军现在只想站在二楼冲下面大吼一声:“今儿我做寿,来的人管吃管喝不要钱!”   哪怕嘴上说的不在乎,可这种日子,还是希望得到众人祝福的吧?叶央好不容易压制住心里大吼的冲动,突然想起商从谨来。   那身铠甲,便是他提前送的寿礼。那么他自己呢?他生辰时可有人陪着?   商从谨生辰时,恐怕举国都在哀悼皇后忌日罢……比叶央还要倒霉。皇帝自然不会在亡妻忌日的时候,给儿子做寿。   不行,下回她也得准备一份贺礼,送到怀王府上。   倒空了酒壶,叶央提起筷子专心吃菜。胡思乱想一通后,心情舒缓了许多,她也给刚才的异常下了定论:就是闲的!在西疆出生入死多少次,条件比现在还差,怎么不见自己低落了?   还是需要磨砺呀!   本来打算吃过饭就会神策军营地,不过因为叶央低落了那一会儿,又磨蹭到隔间的那群女子走了,自己才决定回去。   七月初七,乞巧节,今晚未出嫁的娘子们俱要对月穿针,向织女祈求自己有双灵巧的手。叶央的指头也很灵活,抓把兵器就能舞得剑刃翻飞,却不是穿针引线的料。   大祁属于女子的节日,是以过了晌午,街上来往的人以女子为主,脂粉首饰铺子更是挤满了人,随意一瞧,竟还有几个身后跟着丫鬟婆子的贵女。   云枝和陈娘都对她不错,更重要的是在这两人身上,都有同样不屈不折的坚韧。叶央起了心思,打算也进去买些小玩意儿捎给她们,珠宝首饰自己戴不得,却很乐意看别人戴。   还记得叶二郎领自己来这里时絮絮叨叨介绍的话,叶央回想一圈,还能记起哪家的钗子做得好,哪家的镯子工艺精,当下便随着人群进了家首饰铺,还没等询问店家有何新货,先看见了一个旧人。   而且是绝对不想见第二次的旧人。   水红襦裙点翠金钗的吴贞儿脸庞俏丽,本来在比较两只玉镯之间哪个更衬自己,胳膊猛地被身旁的女眷捅了一下,茫然地抬头,目光穿过身旁随侍的一群丫鬟,看见了挺立在人群中间那个高挑的身影。   “她不就是那个……”女伴压低声音,鬼鬼祟祟的样子,只说了几个字就住了口。   “女将军嘛!”吴贞儿大声打断她,“叶家娘子,好久不见,听说你在西疆大营里,和一群男人同吃同睡的?”   叶央本来就不怎么好的心情,更糟糕了。   一年的时间,似乎没把这位户部尚书的嫡女心气磨平多少,依旧带着无法无天的张扬。明知这种感觉才是贵眷们的常态,叶央还是喜欢王巧筝那种不会刻意显露的贵气。   “我是圣上亲封的五品,按理说你一介平民,该尊称我一声叶大人。”她淡淡地勾起嘴角,眼神锐利隐含杀气,透着血和铁的味道。   ……气势,气势完全不同了!   叶央对自己的变化察觉不到,吴贞儿却立刻感觉出了差别,眼前的人不再是碍于礼法回避自己锋芒的贵女,而是猛虎,是野兽!她是当真杀过人的!   吴贞儿本来没想激怒叶央,只是挑衅惯了,慑于那道目光脚下一软,看见身旁围着许多下人,心里安定几分,蓦地想到什么,又道:“叶大人,今天可是你的生辰?”   “嗯。”叶央随口应了一声。吴贞儿的语气听起来只是单纯的提问,她接下来若借此嘲笑自己孤单庆生,也不打算反驳。   从前是为了家里不愿和吴贞儿计较,现在是当真觉得她没资格作对手。   吴贞儿问完之后,一声不吭地拿起一只镯子,用眼神示意丫鬟去付账,余光还黏在叶央身上。明明年纪相仿,可她比自己高了一头,一举一动都不像女子,没有半分礼数可言,只是……   家中母亲姊妹说叶央是个相当厉害的人,那可是唯一的女将军啊!都道她给女子涨了志气,吴贞儿表面不屑一顾,心里还是多少赞同的,不过年幼时叶央曾欺负过自己,让她明着说叶央的好话,死也办不到!   不过给天下女子涨了志气的叶将军,大概完全没有意识到这点,正皱着眉,眼神在两支银发簪之间游移。   “你要买簪子?给谁?那支嵌了碎珠的看着精巧,却不禁戴,珠子过几天便会松动,还得差使工匠去修。”吴贞儿瞧了半天忍不住开口,自己都愣了。   明明这个时候,应该嘲笑她不识货啊……   有位大家说过,最了解一个人的往往不是他的朋友,而是他的敌人。吴贞儿深以为然,就好比京城里时刻留意着定国公府内院动向的,并非王巧筝,而是她自己。   叶央每日去了哪里,大概读过什么书,吟诗作对在哪个水平,没人比吴贞儿更了解!她就等着在某次宴席的时候再压过叶央出一次风头,处心积虑饱读诗书,没想到最大的对头一匹快马,去西疆打仗了!让她失落了将近半年之久。   叶央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对吴贞儿能说出这种话也很惊讶,却依言挑了另外一支花色简朴的。   “你在京里除了巧筝姐没有朋友,怪不得无人祝贺。簪子是便宜货,买来送谁?肯定不是有身份的贵女!定国公府的丫鬟吗?也不怕簪子太重压了头,配不上翠微坊的东西!”讲出此句,吴贞儿方觉得找回了些面子,满意地转过身子。   谁知叶央认认真真道:“我家侍女生的好看,戴什么都好看。”   簪子两支,陈娘云枝各一,样式都是最流行的,戴几年足够了。叶央摸出碎银子付账,在老板满口“叶大人常来”的客套下出了门。   吴贞儿那一番话,至少两句说的很对,一是她真的在给丫鬟买东西,二是她真的无人庆生。   东西送到了定国公府门房,因为驻地挪了几十里,回去便要多费些功夫,需得趁早出发。叶央酒足饭饱,手里抓着装着官服的包裹,牵着马直到走出京城才翻身骑上去,缰绳一抖,马匹便似利箭离弦蹿了出去。   喧闹声立刻降了下来,让孤身一人的她显得愈发寂寥。   九寺之一的太仆寺是大祁掌管牧业的地方,也负责喂养军马。牧场占地甚广,哪怕人手足够也看管不过来,神策军驻扎于附近,多少为了间接震慑贼人,保护马匹不被偷盗。   叶央直跑到戌时末才隐约看见驻地的影子,此时天色已深,路上不见半个人影,只有急促的马蹄声。夜空中星子点点,光华如水,四野空旷,天地静谧,风一吹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嗖——”   明黄色的光点乍现天边,然后绿色和暗红的。叶央远远望见这一幕,心中一突。   怎么回事?那是商从谨用炮弹改良的信号弹,火药这东西她看管的很紧,除了神策军旁人断不可能有!李校尉他们是知道此物重要性的,无事绝不会轻易引燃!   明黄色是预警和支援,绿色表示安全,暗红意味着此地危险绝不能靠近……神策军到底出了什么状况?   骏马的速度因为叶央犹豫,所以慢了几分,她深深皱眉,警惕地往信号弹燃起的方向跑去,那里离神策军的驻地还有段距离。   空气中突然传来隐隐的马蹄声,乍一听人数应该不少,对方应该在马蹄上包裹了绒布,再加上草地吸音,是以走得近了才被叶央发觉。   她紧张地握紧身侧的长剑,等那群人走得近了,才发现他们皆穿着神策军的军服。   五百骑兵组成突击的锋矢阵,形如利箭,无一人说话,沉默且气势汹汹从远处杀过来。叶央心头的紧张变成了疑惑:神策军,攻击她?   ——看来不是。   星子璀璨,堪堪照亮周围。五百人冲至眼前,离叶央约三十丈的时候,突然改变了阵型,转为包围敌军用的鹤翼阵,里三层外三层地将她团团围住。   没人开口解惑,叶央勒马转了一圈,看着四周,也不开口问,很耐心地等有谁沉不住气为她解答。   包围没有持续多久,东方突然有两队骑兵分散开来,露出一处缺口,看意思像是让叶央经过。她也不犹豫,催马通过,离开包围圈的那一刻身后骑兵纷纷下马,冲她抱拳,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策马走了没几步,紧接着旷野亮起火把,光芒闪烁,绵延出去几乎没有边际,天上星辰一下子变得不起眼,叶央便能看清那里的景物……还有神策军的其余士兵。   脚下的野草长不到人小腿,在这样的高度里,原先埋伏着无数神策军的步兵,随着火把亮起才能看清一二!   手持火把的人原地站立,神情肃穆,而火光亮起后没多久,步兵们纷纷起身,执刀剑操练起来。   挥砍,横劈,踢腿……一招一式无比认真,整齐得像是复刻出来一般!一整套刀法演练完毕后,定格在了最后的收势上。静默片刻后,所有人放下兵器,就近找了身旁的同袍,赤手空拳地过起招!   数千人的搏斗,岂止是壮观二字能形容的。叶央抿着唇,扣在长剑上的手指慢慢松开,渐渐摒弃杂念,专注地看着这一幕。不断有人落败,一旦被击倒便不再起身,直到最后一个人倒在草丛里,火把也随之熄灭。   一切都静了下来,星子明灭,只有风掠过原野的轻啸,和叶央此刻的心跳。   就在她试探着让骏马迈出一步的时候,原野上火光重新燃起,这一次更加明亮热烈,照亮了每一个人脸,照亮了整个夜空!   士兵中间有个熟悉的声音,提气高呼:“神策全军,祝叶将军生辰如意。及笄之礼,恭肃奉上,万望笑纳。”   叶央听出是管小三的声音,又因为他说的话彻底僵住。   神策军……在为她庆生?   演练了一套进攻的阵法,在为她庆生?   片刻之后,所有人齐声喊道:“神策全军,祝叶将军生辰如意。及笄之礼,恭肃奉上,万望笑纳!”   声音惊天动地,直达云霄!   ……这让人怎么笑得出来!   一双双望着她的眼睛里,唯有信任和祝愿,叶央弯起嘴角,想笑又有些迟疑,先抬手擦去了渗出眼眶的一滴泪。   谁说没人惦记着她!   神策军,八千余人,今夜悉数到场来给她过及笄的生辰!全天下的贵女,生辰时不过请要好的姐妹来府里玩闹一天,哪怕是公主,都没有军队祝诞的待遇!   “老大,你哭了?”管小三蹦蹦跳跳地从人群里挤过来,刚刚那一声领头的呼喊让他费尽了全部力气,现在声音尚有些嘶哑。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哭了!”叶央恶声恶气地吼回去,又对四周道,“无故离营,所有人都给我回去挨军法!”   管小三立刻急了,辩解道:“这个地方还在神策军的警戒范围里,不算离营,不算!”   “哈哈!”李校尉刚刚是率领骑兵的,此时从叶央身后走过来,朗笑道,“挨军法可以,将军,先和将士们吃一顿好肉罢,今天并非休沐,我们不喝酒,可营地里的肉早就备好了!”   连饭菜都备好了?叶央咳嗽一声,掩盖住声音里的颤抖,“好!回营再说!”   她又要前行,管小三却在马头前将人拦住,焦急问道:“老大,我们这份及笄礼,您到底满不满意,收是不收?”虽然有全军参与,但起初是他自个儿提议的!   “你们都送过来了,岂有不收的道理!”眉目间的黯然早已消散,焕发出光彩的叶央绕过他,大声说,“神策全军听令——悉数回营,跑得慢的,可就只能啃骨头啦!”   “哎?只能啃骨头?”一瞬间的功夫,管小三就只看见了叶央的背影,不满地嚷嚷,“这不是欺负我们这群没骑马的人吗!前面的兄弟拦住骑兵们,拦住他们!还有谁带了绊马索,快拿出来啊!” ☆、第92章 绊马索自然是无人带出来的,众位想让统帅检验训练成果,表演的意味更多些,步兵对骑兵一用上绊马索,势必会造成马匹受伤。 不过缺乏工具,也阻挡不了管小三飞奔回营的热切,他飞身扑到经过身边的骑兵马上,伙同几个步兵,硬是靠重量让战马倒下,死死地搂着马脖子不松手,表情无比坚决! 叶央那句“回去晚了就啃骨头”当然是开玩笑,不过当她回到营地时才巡视了一圈,步兵们便悉数到了。值岗的士兵刚刚点燃了信号弹引起统帅注意,现在抽了两个人守在几堆篝火旁,翻动着一只只肥羊,不让它们烤焦了。 空中飘着肉香,油脂滴落在火堆里发出滋的一声轻响,让人觉得分外满足。 神策军营地附近俱是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牧场,太仆寺喂马不喂羊,但周围的牧人却是养了不少,和荒凉萧条的西疆比,自然不缺衣少食。管小三累的上气不接下气,撑着腰勉强走到篝火旁边,看看属于他的烤羊还没动过,登时松了口气,瘫软在火堆旁。 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传来,步兵已经到得七七八八,叶央让大家各自歇息放松,原先安静的军营立刻喧闹起来! 一坛坛清水摆出来,还夹杂着几缸冰过的乌梅饮,因为离牧场近,牛羊奶自然也少不了,虽然无酒,却不碍众人的兴致。不断有士兵端着水来敬,叶央光喝水就喝了个半饱,又不能借口推辞,只好搬出去茅厕的借口,趁机扯了半只羊腿跑开,躲在一顶营帐后头坐下,埋头大口大口地撕扯——及笄的生辰过到这份儿上,果真是与众不同。 即便如此,她还是被李校尉发现了。不过李校尉空着手跑过来,并没有灌她的意思,脸上带着局促地笑,结结巴巴地开口:“那个……将军,买活羊买牛奶的银子,是我们赊来的。” 眼神躲闪,希望叶央理解他们的良苦用心。有心为统帅祝贺,但大家没钱嘛! 明白了。 感情吃这一顿饭,还得她掏钱! 叶央哭笑不得,却很痛快地从怀里摸出一张银票来,塞在了李校尉手里。家里给的一沓子银票她怕弄丢了,一直贴身放好,动作之下,有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掉了出来,落在她脚边。 迟疑着伸手捡起来,叶央打开后发现那是封信,大嫂亲笔写的,大致意思是今日生辰,家里没忘,可不知该送什么,就拿了些银子。还让她在外头好好照顾自己,休息时记得回家看看祖母。 也对,摊上这么个小姑子,寻常娘子用的珠花脂粉她一概不爱,按理说在及笄礼上,需用上好的发簪绾起一头青丝,可发簪叶央早已有了,乌木的,镶嵌的珠子和皇帝冕冠上的都是一般大小,再贵重能贵重过它?若送刀剑,又显得煞气太重,况且名家铸造的宝剑不是三五天便能做好的。 左想右想着实为难,干脆给银子,让她自个儿买去! 神策军送了一场演练,家里送了几万两银子。七月初七的生日,叶央颇觉得圆满,手里倒提着半只羊腿,像提着长剑,从营帐后头绕出来,鼓足勇气,迎接新一轮的敬水酒。好在战士们也不打算光用水把肚子撑满,很快就去围着篝火吃东西了。 有人唱起悠长的调子,有人和着调子用长刀打着节拍,还有人在空地上练起摔跤来。八千人的盛宴,闹起来能吵醒天上的神仙,虽无人饮酒,可在场的每位都觉得自己醉了。 夜色更浓,叶央离篝火远了些,任凭清风拂过脸颊,席地而躺,叼了根草看着天上的星星。银汉蜿蜒,群星此起彼伏地亮,天上和地下,静谧和喧闹,孤独和亲切,种种感觉调和成一团。 枕着手臂,微风偏凉的七月里叶央逐渐睡去。在定城被破,在守住了晋江城之后,第一次睡了个无梦的好觉,直到天光。 闻鸡而起,神策军的规矩是在卯时一刻前悉数起床,围着营地跑上几圈,开始一天的训练。本来叶央还担心昨夜闹得太晚,会有士兵误了时辰,半梦半醒之间,还磨刀霍霍地准备抓几个偷懒的杀鸡儆猴,没想到七月初八唯一一个起晚了的人,居然是她自己! 直到卯时三刻,叶央才从草地上醒来,昨夜就睡在外面,反正没人敢把她抱回军帐,李校尉心细,发觉她难得睡得很香,也不让人去打扰,反正还没入秋,冻不着。 一跃身站起来,叶央拍了拍身上的草屑,看着日头升起的高度,心里就打了个突,直到李校尉报告说全军已经跑完步,就更加无地自容。 “……看来今日起晚的就我一个,傍晚时自行去领罚,你们要不要派个人跟着?”她左右活动了一下发僵的脖颈,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服,决定还是先去营帐换一身军服,“让将士们吃过饭后照常训练,等会叫负责研制新武器的那几人来我帐前。” 身为一军统帅,叶央却没有半分绕过自己的想法,给部下们做个好表率更重要。太仆寺新得了一群骏马,马是好马,却野得很,目前还没有驯服,整日在马场里跑着,夜间归厩时总要让牵他们回去的人吃足了苦头,时不时便要挨一记踹,需得有功夫的人去牵,还差人来请过士兵帮助。 神策军中最近的小军法,便是帮太仆寺赶野马回厩,叶央如此坦荡干脆地受罚,倒教李校尉更加敬重了几分。 叶央径直回了自己的军帐,换过一身衣服后,等着那一队技术兵种过来。因为起得晚,洗漱之后就误了吃饭的时辰,好在昨夜吃了不少,能顶半天。 技术兵里体质稍弱的,只需每日早晨跟着大军跑跑步便可,之后的一系列训练都不用参与,只管研究武器。不多时帐外有人高声禀报,于是叶央叫他们进来,一共十几人整齐列成方阵,挤满了那点空间。 “怀王殿下走后,火炮的研究进度如何?”叶央背手站了起来,身高只比成年男子略矮一些,气势上则完全压了过去,蹙眉发问。 站在最前面的那个瘦高个儿略一犹豫,从表情就能看出来并不乐观。 “唉……”她叹了口气。一回到京城,皇帝便收回了叶央最重要的帮手。神策军制胜的关键在于火药,若不是这东西的配方必须保密,她都有心在其余三军里各设一支精锐队伍,而不是一支神策军赶着三头支援。 如今商从谨一走,火炮的进度立刻慢了下来,也不知他在府里有没有继续考虑这事儿。 要怎么跟皇帝开口说呢?直接告诉他“把你儿子送到神策军来,我定不会亏待了他”肯定不妥,直接去问天子要人就不是个好主意! 可没了他绝对不行! 叶央又问了几句关于火炮的改进,把自己有限的知识倾囊相授,希望能有些用处。军营的一天从没有闲下来的时候,她不忙了还得多读些兵书,给邱老将军一封封地写信,期盼他能来军中传授些经验。 到了傍晚,叶央从书卷中抬头,放下手中用顺了的鹅毛笔,大步向外走去。 ——该去太仆寺帮忙赶马了。 统帅受罚肯定没人去监督,叶央自然不会偷懒,跨上一匹训练有素的军马往马场跑去。那里离军营不远,再加上她赶着忙完了回去,到得就更快些,可还没接近马场,便有一匹浅金色的骏马,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 那匹马较之战马都高大一些,毛皮油光水滑,在夕阳照耀下几乎反光,马鬃颜色深一些,头顶生着一块白毛,四肢有力地蹬着地面,每一步都让身体蹿出一丈多远。 “拦住它!”浅金色骏马身后还跟着一长串的人,只不过那群人拼命催动坐骑,依旧赶不上它的速度,只好向远处的人求助,其中几个认出叶央,又呼喊道,“叶将军,拦住它!” 这让人怎么拦? 浅金色的骏马哪怕见到前方有人,依旧不退不让,直直地猛冲而近,叶央控制着缰绳,让战马同样不躲避,也对着它冲了过去,似乎即将相撞! 马蹄阵阵,叶央和它越来越近,就差一丝便要撞上的那一瞬间,她突然让战马偏移了轨迹,错身闪开浅金色骏马的冲势。 “咴——” 那匹马本是抱着撞死叶央的力气,卯足了劲儿冲着,不料被她躲开,但惯性使然,四蹄依旧向前控制不住,而叶央趁它失控,抓住转瞬即逝的机会,一蹬马鞍飞身而起,借力落在了它的背上! 骏马野性未灭,身上突然多了个人,自然极为不适,稳住身体后拼了命地甩动跳跃,想把叶央从自己背上甩下来,再一脚踏死才痛快。 叶央死死咬着牙关,怎么也没想到今天会同一匹马较上劲儿,因为浅金骏马未套马鞍,她伏低身子,双手死死箍在它脖子上,随着骏马跳跃起伏。 如此一来,对方的前进速度大大降低,身后那群人追了过来,将骏马团团包围住,还有人想给它套上笼头,可惜骏马灵活得很,在甩动叶央的时候还能躲过去。 “叶将军坚持住!这马是昨日才送到的,已经踢伤了两个人,今天居然跑到马场边缘,跳过栅栏逃了!”说话的人见过叶央一面,此时出言提醒,心里暗暗为她鼓着气。 “这家伙……力气还不小。”叶央强笑着开口,声音断断续续,汗水一滴滴从额头滑下。马场的围栏有多高,她是见过的,不用轻功单凭跳跃,连她都过不去! 一旦掉下来,可不是被踩几脚就行了的啊…… 她在心里提醒自己,同时抱得更紧了些,“倒要看看,到底是你厉害,还是我厉害!” 为了稳住身形,叶央用手指攥着鬃毛,野马吃痛后跳跃得更加剧烈,她却稳稳地骑在了上面,如同在激流中行扁舟,天旋地转之间,不知道自己在哪儿。 “你到底什么时候……能停下来?”叶央颠的头昏脑涨,居然开始和那匹野马说话,断断续续,还差点咬了舌头,“看你这么瘦,居然这么能跳。” 野马继续嘶鸣,不理她。 “我可是连午饭都差点吐出来,乖乖回去罢,一群人等着呢……” “到底有完没完了!我就不下去,怎么着吧?” 僵持了也不知多久,直到天边泛起了铅色,太阳依然下山,浅金色的野马才渐渐停止了跳跃,喘着粗气站在原地。叶央双手双脚都因为保持了太久姿势而僵硬失去知觉,指甲掐出血来也察觉不到,在那匹马不动之后,缓缓松开,从它背上滑了下来。 “呼……呼……” 她大口喘着气,落在野马蹄边的草地上,那野马看了她一眼,自己同样撑不住,原地卧了下来。 于是叶央笑得很得意,完全看不出是在同一匹马较劲,“让你跟我斗!” 歇息片刻,又得赶在它恢复精力前爬起来,省得被踩死,叶央打个唿哨换来自己的马,翻身跨上去,对太仆寺的几位道:“这马已经力竭,想来不会挣扎,你们牵回去罢。记得下次多喂些粮草,是不是饿了才会跑出来的?” 说着还看了看浅金色野马的腹部,那里肋骨根根分明,马虽高大,却不甚健硕。 “将军有所不知,这黄骠马每顿吃的可不少了,只是吃再多,那肋条都在外面凸显着,诨名便唤作透骨龙。”有人拱手笑着谢过她出手相助,然后众人合伙围了上去,给那黄骠马套上笼头,小心翼翼地牵走了。 黄骠马哼哼唧唧的,老大不乐意,却因为体力透支,反抗的挣扎被众人压了下去,只在经过叶扬身边时,侧头瞟了一眼她身下的战马。 叶央居然在它眼睛里,看见了轻蔑的神色……一匹马的表情也能如此丰富! 黄骠马仰着头走远了,鬃毛除了被叶央抓乱的,其余地方都相当顺滑,并不壮硕却很有力。走出几步后,它还回头一次,似乎是等着叶央开口留下它。 叶央立于马上,心里苦笑了一下。那可是太仆寺喂养的,如此神骏,以后说不定还会被送进宫里,她可不能轻易开口。 黄骠马等了片刻,见叶央始终没有动静,忿忿地打了个响鼻,赌气跑开了。 活动着僵硬的手腕,太仆寺似乎没什么需要帮忙的了,叶央调转马头回营,等踏入营地范围后才觉得不对劲。 营帐的数量……似乎变多了。她离开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眼睛扫过面前,叶央终于发现了哪里不对,在营地中央的位置,多了一顶堪称奢华的军帐。顶上铺的不是寒酸毡布,而是柔软干净的兽皮,面积也大了许多,能容下十五人左右居住。 “……怎么回事?”她随手拉了个小兵询问。 被问到的人一脸惊讶,禀报道:“回将军,怀王殿下傍晚到的……您居然不知道?”以他们两个的关系,不应该如此呀! 叶央茫然,自言自语道:“他来干什么?” 此时战士们悉数回营,开始生火做饭,一阵阵炊烟中飘着米香。商从谨挑开帐帘,从里面走出来,手指上有些污渍,漆黑的瞳仁却很干净,一瞬不瞬,完整地倒映出她的身影。 “你……”叶央开口,却发现不知该说什么。 回京之后继续当他的王爷,从此不再见面,这是两人约定好的事情,毕竟身份有别。可商从谨怎么过来了? “我向父皇请旨,继续研制火炮。但城中住宅密集,怀王府又有太多不相干的人,唯恐误伤他们,干脆将东西搬来了这里,四周俱是旷野,找个没人的地方很容易。”商从谨说谎的技术并不好,眼睫垂下,盯住地面,面无表情心里却在紧张。 叶央看着那张貌似倨傲的脸,轻轻弯起嘴角,故意没说话。 监军回营,一切又如从前,只不过商从谨现在的身份是彻底的王爷,虽不干涉神策军中事物,因为暂时借助军中辅助,表面上,叶央还得把他当座上宾供着,那些陷入瓶颈期的研究,想必不会突破得太慢。 一旦研究成功,叶央回京复命时便能说“多亏有怀王殿下”,夸他两句。 有了这个借口,想必他能留下很久,在皇帝面前搬出一套“为国为民”的话,果然奏效,还能顺便堵住悠悠众口。 不过商从谨当然不是为了多看几眼她,才巴巴地从京里跑出来。同叶将军打了个招呼,便又召集军中那几个助手,商量该如何改进。 叶央自然也有事要忙,等吃过饭还要询问军校的建设进度,只在营帐中呆了一会儿又出发了,返回时已然夜深。 商从谨本来在自己的军帐里,快睡下的时候突然听见叶央答口令过关卡的声音,便匆匆穿上外套出来。 “吵醒你了?”叶央路过,发现帐帘开了道缝儿,歉然一笑。 “我还没歇息。”商从谨摇头,侧身让开了一点,“用了你说的方法,火药原料的纯度果然高了许多,如此一来,杀伤力也大了,原先的火炮重量便要提高些许,我算了算,恐怕新的火炮每架要提高至千斤重。” 叶央神色如常,自然地走进他军帐里,随口问:“射程呢?” “还未试验,但想来不会比千斤投车弱。”商从谨笃定回答。 王爷的军帐的确与众不同,尽管住的并非屋舍,可各式陈设没少半分,处处透着金贵奢侈,据说这还是商从谨故意没多带东西的结果。叶央坐在桌前,自顾自地倒了杯茶,草草一闻便知道不是凡品,“抓紧研究罢,等新的火炮做出来了,我就组建一支专门使用火炮的队伍来。” 这东西需要专人负责使用,炮兵队的设立刻不容缓,一切只等商从谨的结果了。 烛光下,她的眼睫投下一片阴影,商从谨专注地盯着那团影子,认真点头。如此草率地跑出来已是不妥,若真拿不出有价值的东西,不光皇帝那边不好交代,更会招惹百官非议,连带给叶央添麻烦。 身为女子,她在军营里走得举步维艰,一刻不前进,在旁人看来就是后退,着实不易,比西疆出生入死的时候好不了多少去。 记得两人第一次将火炮应用在实战中,指挥军队作战。登上晋江城的城墙,叶央无惧无畏,坚毅镇定,一瞬间就习惯了战场。商从谨在旁看着,想的却是,她会不会怕? 从少女到将军的转变,几乎是突然完成的,她为什么能做到这一切? 那时候叶央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她不能怕,一旦退缩就是让无数战士白白送死,只能用一颗看淡生死的麻木心脏,来面对无穷无尽的库支猛攻。 商从谨担忧的,是见惯了血腥杀伐后,她会不会变作从前那样,眼眸里没有一丝情感,冰冷地注视着人间? 不断有同袍倒下,但叶央眼中未见血雾,只有清明。为了赢来库支的败退,任凭战士因为她的一个命令而死去。只是那一年里,商从谨知道自己多虑了。 叶央比任何一个人都明白自己做了什么,没有迷茫,没有退缩——她怎么能坚强成这个样子?怎么能!无比清醒地记住自己犯过的一个个错误,死去的一个个同袍,从不逃避,从不犹豫,保持着意识,一次又一次地疼着。 在烛火下,两人无声对坐,无话可说却不显尴尬。叶央很享受这种宁静的氛围,于是不刻意打破。 在西疆时天高水远,没有那么多规矩所限,他们两个也没有半分逾距的地方,谈话时多以战事为主,很少扯些旁的。 两个人没有像小儿女一样赏花看灯游玩,一次都没有,就连偶尔凑在一起吃顿饭,可能筷子刚提起来,边关或者军中又出了什么事,需要叶央去处理,她便提着剑匆匆离开,归来时有早有晚,晚的时候居多。 一生的时间很长,可他们相伴的时间,太短。 身为王爷,商从谨知道的要比叶央多那么一些——其实叶安北也清楚,只是从未提过。世家间提起叶央,总绕不过一句“年岁渐长无人敢娶”,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她一旦脱身军中成为普通女子,便成了人见人躲坏了名节的老姑娘。 叶央当然是不在乎的,他也不希望她在乎。 反正无人敢娶,正好没谁同自己强了,他只害怕她不愿意嫁。 商从谨从思绪中回神,正好叶央抬头,撞进他眸光里。无言间相视一笑,已经足够。   ☆、第93章   即便皇帝再重用叶央,她也不可能在军营呆一辈子——邱老将军还能告老还乡呢,更何况是她。   而一旦退伍,等待叶央的必定不是什么好话,为了堵住世家内院的妇人之口,最大化降低影响,商从谨需在叶央退伍后不久上门求娶,不,退伍当天,就得把聘礼送上门!   商从谨生母早逝,他又封了王,婚事除了太后及陛下无人有资格过问。皇帝对小儿子属于眼不见心不烦,估计也懒得管,这一道手续可以简化许多,径自提亲便可。   一年没在京中露面,商从谨和叶家几个兄弟的情分没疏远,尤其是三郎,应该还会帮他说几句好话,讨好叶央娘家人的进度完成大半,至少自己不会被赶出去。   至于阿央本人的心意,反正她不讨厌自己,两人脾气也对得上。她貌似没什么架子,年幼时不可一世的高傲随着成长,磨砺成让人不自觉信托的稳重,可偶尔也会有固执己见的时候,谁敢劝就是一通刀剑相向。商从谨想了想,自己看起来凶煞,脾气却不错,很能忍让,肯定不会吵起来。而且叶央聪慧,倘若某天被逼到不得不嫁人的份儿上,哪怕借着他躲避风头,他也乐意。   不过高门贵胄,哪怕是定国公府这种不怎么讲究的,规矩也少不到哪儿去,合八字,卜凶吉,定婚日,哪一桩不得三五天?更别提置聘礼了!   ——所以说,时不我待,现在就得着手准备!   “阿央,你是初七生辰,那具体是什么时候呢?”商从谨一打定主意,便在某日去中军帐询问叶央,用上了私底下反复练习过的随意语气。   八千余人里有家室的不足三千,多半战士都打着光棍,里面难保不会有叶央看顺眼的家伙。他不能排除任何一种可能,换言之,遍地都是潜在情敌,只有先下手为强!   “生辰八字吗?”年月日时,叶央只知道前三个,她是什么时辰生的还真不记得,疑惑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就……闲着没事……问问。”商从谨的排练中,显然没想到她会起疑心,缺乏应对经验,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那你这里……有黄历吗?”生辰八字问不出来,先挑个良辰吉日也是可以的。   黄历?   叶央更加纳闷,瞧了他古怪的表情一眼,没多问,转头吩咐道:“小三子,把角落那个榆木柜子底下的黄历拿出来。哎哎,你小心些!粗手粗脚的,我的书!”   哗啦一声,柜子里的一摞泛黄兵书倒了下来,管小三从最下面抽出垫底的黄历,献宝一样跑过来,“老大,你的书。”   “我的其他书!名将亲批兵书,邱老将军差人送来的!”在柜子里东倒西歪,还有几本掉了出来,叶央心疼不已,推开他自己去收拾了,好在东西没有大碍,吹去浮土便好。   叶央放下心来,见商从谨捧着黄历一页页翻看,到底没按下好奇心,“你要挑个好日子?去干什么?”   大祁宗教氛围浓厚,遇到大事总习惯先看看黄历,或者占一卦,她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商从谨两颊迅速蔓延上一层酡红,赶紧把手里的黄历一丢,夺路而逃。   “哎,你的黄历!”叶央叫住他。   “——不要了!”商从谨远远丢过来一句话。   京城的风言风语吹不到军营,只要不打仗,武将比文臣逍遥多了,尤其是叶央这种在京郊干活儿的,不用上朝,不用看皇帝脸色,想干嘛干嘛。   商从谨跑来借黄历,只看了几页就逃了,这件事成了军营生活中的一个小小插曲,种种事物步入正轨后,叶央闲的发慌,开始琢磨些别的消磨时间。   写手札便是其中一项。   看兵法的心得,每日发生的琐碎小事,一桩桩记录下来,时不时回看,又有一番感悟。   叶央写得顺手,还不忘号召神策军上下一起加强文化素养——可惜收效甚微。一群糙汉子不认识几个字,还写什么手札!   不过领着一群文盲手下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神策军作为精英中的精英,自然要比旁人强一些。于是在叶央的命令下,开展了一场轰轰烈烈的识字练字活动!   不会写文章不要紧,用大白话记录下来,也没问题,反正叶统帅不会看,大家一人一支笔一叠草纸,开始咬牙切齿地奋笔疾书。   “一直以来,我之于家族,都是中规中矩的存在。既不过分张扬,又不至于让爹娘失望,在军中虽然尽职尽责,却始终没有能让统帅另眼相看的天赋。而如今,终于有一处,是旁人远不及我的。”   “原来,我是整个军营里,将军之下最有学识的的人之一!”   “叶将军是个奇女子,四处奔走请来经验丰富的将军为我们授课。我定当抓住机会,精益求精,争取早日封将,光耀门楣!”   “原先晋江城的山匪们,匪气磨去后不输于任何一个训练有素的战士,是我原先小瞧了他们。不过叶将军对于那群人,意外的纵容,也不知为何……”   ——来自李校尉认真的军营生活手札。   “当了兵,穿上军服,咱就不是原先无依无靠的山匪了,就是得每日卯时起床。”   “不过老大也会跟我们一起起来,倒也不算吃亏,不愧是兄弟们的老大。”   “老大似乎不想让我们拉帮结派的,神策军多了不少人后,重新分配归属,她把我和兄弟们都分散编排进了不同的营帐,我在斥候队伍里,还有的进了骑兵。”   “敢分散我们?兄弟们原来世代为匪,早结下了深厚的交情,离着一百里远,也能时不时见面!嘿嘿,大家偷偷摸摸聚在一起后,要不要给老大捣个乱呢?”   “极为愤怒,营地里每旬才能休一天,又因为要留下值岗的队伍,一月里往往有一旬不得休息!老子原先没下山的时候,想睡几天睡几天!”   “借着休息的时候和兄弟们偷偷溜到城里喝酒,被老大抓了个现行!这才知道她已经盯了我们很久,只等着杀鸡儆猴整肃军纪了。我是那只猴子。”   “捂着红彤彤的屁股回营帐,兄弟们唉声叹气的,一直抱怨。老大明明在我们第一次犯错的时候就知道了,却一直藏着不说,非得我们越错越多的时候才挑明了。”   “不对,仔细想想,这件事本来应该怪的人是我们自个儿,老大有没掐着脖子逼我们!”   “而且据兄弟们说,他们在新地方也很适应,最关键的是,每个人都发挥出了比原先更大的作用……”   ——来自管小三无聊的军营生活手札。   “我是个粗人,不爱这些舞文弄墨的东西。但一开始无人响应叶大小姐,殿下就逼着我来写了。”   “虽然他没有明说,可眼睛里就有请求的意味!”   “自打殿下那日急匆匆地去中军帐借黄历看,回来后整个魂儿都像被黄历吸走了!居然还问我,最近京中女眷们都爱些什么,还有府里那丛一人多高的红珊瑚搬出来做聘礼,是不是逾矩了。”   ——来自聂侍卫茫然的军营生活手札。   “收拾管小三,完成。抄录一遍兵书,完成。定时入宫向圣上复命,完成……可算能歇一会了!”   “年纪越来越大,便需小心行走做事时露出女儿之态。圣上目前允我入宫,也是基于此点,倘若哪天我穿上襦裙,恐怕文武百官俱会察觉到那层男女之防来。只是不知道这样刻意模糊我身上的男女界限,还能有效多久?”   “天,我不过两日未归,营中竟多了这么多事情!迫切需要一个帮手,一个不能是王爷的帮手!”   “手札一事告一段落,发现忙起来还真顾不上这玩意儿。”   ——来自叶将军焦头烂额的军营生活手札。   总的说来,手札这个东西的作用还是不小的,叶央很快便发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不是她的军营事情特别多,而是帮她干活儿的人,实在太少!”   不过当她发现这个问题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整整三个月。神策军在深冬来临之前搬进了新盖好的军校里,上百间结实的大屋整整齐齐,厚墙高瓦,暗合五行八卦之数,排列得有如阵型,叶央的屋子位于阵眼生门,不仅安全,距离其他地方也都是一样的近。   此外,还有演练场若干,兵器库若干,储藏食材的冰窖若干。在这里生活,比荒郊野外地扎营,好了不知道多少!   神策军甫一踏入军校范围,便纷纷感叹。叶央面上不动声色,维持着一个将军应有的矜持,心里却早就笑开了。   屋内陈设简单,叶央一声令下,所有人悉数收拾了营帐乔迁新居,很快将一间间房屋填满。因为搬进来的第二天又是每旬的休息日,叶央干脆让众人高兴一番,出银子买了不少好肉,然后叫来李校尉,嘀嘀咕咕的商量一些事。   “聘请幕僚?”李校尉很新奇地看着叶央的新书房,窗明几净,总算像个将军住的地方了,“您怎么想到请位幕僚了?”   叶央翻白眼,“其他三军的统帅俱有几位幕僚,怎么我就不能有了?”   幕僚,其实就是辅助统帅做些文字工作的人,没什么实权,直接听命于统帅,时不时献些计策,来表示自己不是白吃饭的。叶央一旦有个幕僚协助,比如写给圣上的折子,以及对神策军的书面通知,便由他遵循叶央的心思起草或润色,每日的工作量就少了一大半。   李校尉废了好大劲儿,才把那句“怀王殿下不就是您的幕僚么”藏进浓密的大胡子里,换成了:“您想要个什么样的人?”   “要家底清白,要识文断字,要文采好,呈给宫里的折子看着就顺眼些。但不可有儒生的迂腐气,最好略通些作战阵法,会些拳脚便更好了。”叶央慢慢给出要求,又道,“年纪别太小,优先选择老头儿。”   有了经验积累的人往往更可靠些,能弥补她的不足。   李校尉半晌不吭声,同叶央大眼瞪小眼许久后,发出一阵哀嚎:“我上哪儿给您找这么一位会功夫又通晓行军布阵的老头子去?”   “不好寻吗?”叶央是个宁缺毋滥的性格,绝不将就,“那就慢慢留意着,我也不要求太紧了,五日内,给我把人带过来。”   住进新屋的喜悦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又投入到整日的训练中去。天愈来愈冷,但这里的冬日比西疆的好忍受些,也不会动辄就下半人高的雪,更何况还有地龙取暖。   大祁士兵中,只有农闲训练才能得到每旬一日的休息,农忙则整月无休,起初神策军无需种地,不过入秋之后,叶将军开始鼓捣如何在暖房里种菜,怀王殿下友情提供了改进版的暖房设计图,还颇有成效。虽然要费心,可如此一来冬日也有新鲜菜吃,众人也不觉得累。   下旬休息的那一日,叶央原本依旧要去暖房里视察她的白菜萝卜,却在接到一封家信后改变了主意。   “我今晚动身回京,去家里看看。李校尉,别忘了我的幕僚位置还空着!”她抛下一句话,骑着马离开了。   休息的时间严格来讲,是一日两夜。叶央若不想推迟回营的时间,只能尽早出发,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儿,本来和家里约定好不忙了就回去看看,只是她就从来没有不忙的时候,便一直耽搁下来。   叶老夫人越上年纪就越是孩子脾气,非得见一见孙女,定国公才一封家信把妹妹叫了回来。   现在赶回去,约摸能吃上家里的午饭,吃过饭后立刻动身,应该能按时回营。   叶央急匆匆地上了路,同时祈祷归营时不要又有一大堆事等着她过目……对了,搬进军校后还未向陛下禀奏练兵进度,得尽快将折子写出来。   呈入宫里的东西,必须文采斐然骈散结合,虽不至于一句话恨不得用上百八十个典故,可光写大白话是万万不行的。叶央最头疼这些,在家里吃饭时就琢磨起了该如何组织语句。   大嫂的肚子比三个月前隆起了些,终于能看出有身子的迹象。定国公府没有妻妾争宠互相使绊子的习惯,唯一需要担心的是杜湘儿自己看账本或者点银票的时候,动了胎气。   开枝散叶这一任务迫在眉睫,叶二郎的婚事也被提上日程,只是听祖母的语气,二哥这般不高不低的成就,合适的人选不好找,好在他不是家里的老大,对媳妇的理家能力没什么要求。叶家本来就没多少人,分府的概率更低,二孙媳妇只要性子好,妯娌间和和气气的,也就够了。   叶二郎本人对这件事兴致缺缺,好像要娶媳妇的是别人一般,又挨了一顿骂。叶央吃过饭就借口回营,赶紧出了门,生怕战火波及到自己身上——论年纪,她也到了嫁人的时候。   想到这里,叶央陡然警惕起来,逃命似的将马催快了些。   她走在京郊的管道上,一路人不多,便放心大胆地驰骋,谁料会中途横生变故!   空旷的路面被来往车马踩踏得结实,身下军马又稳又快,可路旁横杀出的一个人影,却险些让叶央收不住速度,摔下马去!   那人一袭书生样的青衫,里面应该还穿了厚厚的棉衣,却不显臃肿,瘦瘦长长地从路左侧冲出来,径直扑倒在叶央马前,扬起一阵浮尘,他发出含糊的呓语,脸朝下趴着,一动不动。   当啷一声,是那人手里拎着的酒坛子摔碎了。   “咴——”   军马嘶鸣,在叶央狠命勒住缰绳的时候人立而起,总算没踩在那人身上!   活着还是死了?   惊魂甫定,叶央让军马走开了几步,远远站在旁边观察。怎么会有人突然冲到官道上来呢?   在西疆时因为追击库支残兵,差点中了管小三的圈套,叶央满腹疑惑,却没贸然上去查探,朗声道:“你再不起来,我就骑马踩过去了!”   不管如何,先吓唬他一番。   “……哎呦……疼死我了。”那个趴卧的男人立刻哀鸣几声,勉强翻了个身子,脸朝上,大大咧咧地横躺在路中间,“叶将军,你恃马行凶,还要杀人灭口,堂堂的朝廷命官,无法无天了吗?”   男人看起来很年轻,脸上还沾着些泥土,自己抹了把脸支着脑袋,看向叶央时含笑的表情让人觉得,他在冰冷的泥地上也睡得很舒服。   “我可没有碰到你。”叶央冷哼一声。她不认识那个长相甚至能用妖娆来形容的男人,可对方一口叫出了自己的名字,着实古怪。   “但你刚刚那句话是在威胁我!我这人身子骨弱,被你一句踩过去,吓得折了半年的阳寿!现在只想吐血。”男人开始得寸进尺,脸上已经露出来吃定她的得意表情,“叶将军,你打算怎么赔我?”   叶央一时无话。   她这是……遇见古代版的碰瓷了吗?   路上突然出现的一个人躺在马前,鬼哭狼嚎地说自己受了重伤需要银子……不对,这可是官道,冲撞朝廷命官,无论是什么理由,抓起来后都是先揍几板子再说!   那人到底安的什么心思?   略一犹豫间,对方已经站了起来,径直走到她的马前,依旧是笑着说:“叶将军不是在求幕僚么,你看在下怎么样?”   竟然打的是这个主意!   叶央找幕僚的事不算机密,军中上下几乎都知道,可那个男人为什么要投到她门下?   别有用心的细作不会如此高调惹她注意,若说清清白白,又疑点太多。   叶央见过不少男子,光她手底下就有八千多个,天天看都快烦了,可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人属于出类拔萃的好看。师父穿着张扬红衣,仍然没有丝毫女气,但他却不同,能把书生青衫都衬出懒散妖娆的味道。   “我看你……很不怎么样。”叶央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绕过去跑远了。   寒风吹得天地萧瑟,不多时,身后竟传来追赶的马蹄声!她心里清楚是那个男人跟上来了,却没回头看,叶央对突然冒出来家伙戒备心很强,反正到了营地附近,他就被守卫的士兵拦下了。   不料那人穷追不舍,几个时辰还没甩掉,居然在夜深时随着叶央身后过了第一道关卡,她下马时,还隐约听见对方厚颜无耻地对围过来询问的士兵道:“我是叶将军新聘的幕僚,幸会幸会,以后就是一家兄弟了。”   他作书生打扮,马匹上还带了不少捆扎好的书,说是幕僚也极有可信力,只是年纪不够大。   “我不认识他!”叶央大声吩咐左右,回身冷眼看他还想做些什么,“再敢接近神策军驻地,就给我一刀砍了!”   守卫的士兵得令,刀已出鞘,寒意凛然,男人紧张之下高呼道:“古有礼贤下士三顾茅庐,如今我巴巴地凑上来,竟然还要被叶将军拒之门外吗?”   “哦?”对方应该会点功夫,否则应付不了几个时辰的奔行,但功夫也不那么好,看他累的样子就知道,反正在自己的地盘上,无需担心他耍什么花招,叶央决定当个慧眼识人的名将,问道,“礼贤下士,先要确定你是位贤人才行。”   “但凭将军考校。”男人见她松口,将衣衫整理一番,自信满满。   这里距军校房屋还有段距离,附近只有值岗的战士,在叶央下令暂时放过闯入者的时候,悉数回到原处,目不斜视。   “考校……”叶央自己文化水平都一般,更别提去考别人了,沉吟片刻道,“相遇时你既然叫出了我的名字,想来对我了解甚深,那便说说,我是个怎么样的人罢。”   男人脸上笑意更深,“将军,好问题。”   叶央当然不是故意刁难他,也不是随口问出的。女人为将,都有人愿意投入门下,他在回答的时候,也是让叶央摸清了对方是个什么人。   若他为人刻板,肯定不会主动找上叶央;若回答时将她故意捧高,也能看出他为人圆滑,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男人只是思忖片刻,便回答:“人以愚虞圣,我以不愚虞圣;人以奇期圣,我以不奇期圣。叶将军,不知我的看法可对?”   这句话出自《黄帝阴符经》,主讲修养之术,也夹杂一些军事理论,叶央当然看过,只是惊讶于他引用如此偏门的典籍。   名家注解的《黄帝阴符经》有数个版本,这句话套用在叶央身上,含义大约是“天下人觉得你当将军有悖伦常,我却你当将军才是理所应当。若是他们对于此事推崇太过,我就要掂量掂量了。”   不仅油滑,而且聪明。   叶央正眼看他,点了点头。   ☆、第94章   在叶央的默许之下,书生样的男人抖了抖长衫,很得意地瞟过四周的战士,跟上了她的步伐。   学识过关,才思过关,如果不是年纪不够老,叶央就立刻把他留下了。不过对方来得古怪,不知道抱有何种目的,还是考察一番为好。   由于叶央回营时已然夜深,众人都睡下了,她随便给男人安排了个屋子住下,嘱咐他夜间不要乱走,对不上口令被人一刀砍了脑袋也是轻的。   男人不以为然,却还是点了点头。   于是商从谨在次日吃早饭的时候知道了这个消息——回家呆了一天,便带回了一个男人,要是呆两天,那还不把孩子都领出来?   军校原址是处庄园,分给叶央的住处并不大,只有一间主屋,两个与之相连的梢间,但好处是用青砖围出了个小院子,她生活也方便些。嗅到危机的怀王殿下,打算去那里找她讨个说法,不料一进去,就撞上了剑拔弩张的逼问现场!   早冬的时候叶央还不需要烧地龙取暖,商从谨推门进去时便感受到了一阵寒意,细细分辨,那股寒意里还透着杀机。叶央坐在首位,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左手边的男人,而那人似乎感觉不到空气中的异样氛围,慢条斯理地喝着热茶。   “大祁的将军并不止我一个,为何你要来神策军?”叶央轻轻对商从谨点头,接着把注意力放在了旁人身上,心里放松了一些。他来的正好,有那么一张脸,逼问的工作肯定更轻松。   此时,商从谨也在打量那位不速之客。这就是幕僚?阿央什么时候如此肤浅,挑了一个模样女气的人?   屋内出现了片刻寂静,被两对眼神打量的男人,动作依旧不慌不忙,说起了和叶央那个问题貌似无关的回答:“……我叫,素和炤。”   “素和?”话音未落,商从谨先惊讶开口,看他时多了一丝警惕和厌恶,“你和那个……”   “我同她没有任何关系!”素和炤大声打断,忍无可忍。   叶央似乎还不清楚状况,询问走到自己身边的商从谨:“他名字起的不好?犯禁了?”   将军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让素和炤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这么快就交待了老底……早知道就拖一拖了!   “前朝末代,当时皇帝宠幸的妃子,就姓素和,还为她修了一座白玉塔。”商从谨自然没有好脸色,坐在她右手边提醒道,“这个人留不得。”   叶央倒没注意他的后半句话,专心致志地回忆着什么,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怪不得听这个姓氏觉得耳熟呢,前朝那个有名的祸国妖妃,跟他是本家!   在史书里明明白白地写过,前朝时,末代天子出游,在民间发现了一位花容月貌的女子,按照书里的描述和叶央的理解,女子大约能顶上好几个陈娘。天子一见倾心,遂纳入后宫,放在心尖上宠着,无家世背景的一介民女,当时风头竟盖过了皇后去。天子还耗空了国库,用白玉为料修建起一座仙塔讨她欢心,这件事也成了改朝换代的火线。   后来白玉塔被人推倒瓜分,至于那妖妃,结局不是被杀就是自尽,叶央记不太清楚了。   大祁建立后,警惕的一直是前朝皇姓人士,或许还加上当时的几族忠心大臣,至于素和妃那种没家世没子嗣的,就算想打着“恢复正统”的旗号做些什么,也绝无可能。   但坏就坏在那位妖妃太出名了,而且姓氏极其罕见!现在素和炤无法考科举,满腹学识无法派上用场。   而另一种接近朝廷的途径是成为王侯府上的门客,或者进入哪位将军的麾下——因为不算朝廷命官,所以无需科举,只是这条路也频频受挫。思来想去,听说朝中出了个女将军,和他一样不受待见,干脆收拾包裹过来投奔了。   “我真的和妖妃没有一丝关系!呃……可能她是我远房亲戚,但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从前远,现在只会更远!”素和炤赌咒发誓,除此之外自己的身家绝对清白,一双桃花眼泛起水雾,吸人魂魄一般。   姓氏不单是称呼的代号,也是传承,大祁看中这些,况且素和炤用了假名便无户籍,一个没有身份的人,旁人更不敢用。叶央盯着他开始出神,想从人家脸上瞧出曾经那位妖妃的美貌。   商从谨很不满意,咳嗽一声,倒让她回了神,“这样,你在我这里试着做三个月,若不行就自己离开罢。”   怀王殿下心情更差,连带天上阴云都密了些,看样子是要下雪。素和炤自觉留下有望,欢天喜地的干活儿去了。   叶央要给宫里呈上折子,用白话在纸上写:“陛下,神策军的训练目前一切顺利,作为我大祁的精锐队伍,一定不会在数月后的朝会上让您丢了面子。只是天气冷下来,将士们要做棉衣又得费一笔银子,我们神策军衣服多,除了军服还有几身伪装用的迷彩,不知道您手头方便不?”   而素和炤拿到草稿后,稍一润色,便成了:“臣启陛下:今神策百事俱安,磨砺锋锐,只待朝会时扬我国威,令四海俯首。冬日严酷,将士寒衣略显不足,虽手足受冻未敢怠也。然,军中上下一心,臣不忍军士困苦,辗转难安,特请旨赶制寒衣,此非独做御寒之用,亦可战时伪矣。”   ——新幕僚做事条理分明,工作效率极高,叶央非常满意。   以素和炤的长相,在军中行走,无异于在饿狼群里丢了块肉,总少不了麻烦。起初叶央还担心他,不过一段时间观察下来,发现素和炤其人,只能用一个词形容,那就是蔫儿坏。   论功夫,素和炤最多和管小三打个平手,但从来没见他动手过,在叶央三令五申军中禁止私斗后更是如此。可管小三故意去他房中挑衅,素和炤绝对会在之后的某一天报复回去,而报复的方法常常是逼对方不得不违反军纪,比如沐浴时偷走衣服,害得人裸着身子到处找,以至于误了睡觉时辰,然后被监察的士兵抓住责罚。   手段之阴损,不一而足,偏偏每次手脚都很利索,人也警惕,没有留下把柄,也没有被人整过。   ——除了不够老,叶央对素和炤没什么可挑剔的。   于是他顺理成章地留下来,军营的组成部分变成了女将军,不受宠的皇子,以及有希望成为前朝余孽的妖妃后人。   如此安稳精彩的日子又过了一月有余,一道圣旨将叶央召回了宫,让她准备随礼部共同迎接不日前来的胡族使者。   使者由胡人首领倚重的某位文臣,几十年前打胜过大祁的某位将军后人,以及若干位民间奇人组成。当然,还有叶央此次的重点接待对象,英嘉公主。胡人首领身体抱恙未能亲至。   外宾之事由礼部和鸿胪寺共同负责,朝会是每届开春时举办,胡人今年却是特意来早了些,打算留在大祁过年。所以从现在起便着手准备,服侍的人手,居住的地方及一干陈设,桩桩件件都要顾及到。   叶央不用操心这些,却也得跟着学习一番,省得遇上英嘉公主露了怯。叶二郎本来是个小官,此刻也忙的团团乱转,整日不见人。   最闲散的人是商从谨,他作为王爷,只需要在胡人使团来的时候按时出现在宴会上。叶央干脆把军中日常杂事的处理交给了他,再加上素和炤的协助,拿捏不准的差人去京城里送信,向叶央询问。   住在家里其实更方便些,国公府里不缺东西,山珍海味每天管够,她穿着官袍或者胡服进进出出,如今女子着胡服在大祁已不罕见,利索得很。   当叶央终于对朝会流程了熟于心的时候,十二月初,胡人的使团,进京了!   因为首领未亲至,所以大祁的首批迎接队伍里没有什么有分量的角色,礼部尚书和鸿胪寺卿骑马在城外三十里处,带着一群小官迎接。   冬日萧瑟,哪怕太阳早早地升了起来,空气中依旧飘着偏寒的薄雾,缠绕在光秃秃的树枝上。胡人使团约千人有余,半数骑马,队伍四周都是持刀剑的战士,后方是一驾驾的马车,上面放的木箱子颇为沉重,在干硬的地面上都能留下一道车辙痕迹。   “得闻诸位亲至,下官领陛下圣旨,在此迎候,疏漏之处,万望海涵。”迎接队伍纷纷下马,礼部尚书深深一揖,声音朗朗,偷眼打量对面的人。   带领使团的,中间那个瞧着儒雅些的应该就是颇得胡人首领信重的文臣,四十岁上下。他左右两侧各是一名武将打扮的人,其中一个是女子,定是英嘉公主。   客套的话你来我往,撑起了场面。大祁迎接队伍邀请使团下榻,英嘉公主催马快走几步,出列问道:“大人,英嘉听说贵国亦有一位女将军,不知可否有幸一见?”   她声音清脆,说话时含了三分笑意,又自有一股不容拒绝的威势。   作为胡人首领最宠爱的女儿,英嘉公主是使团里身份最高的,她的话当然不容忽视。礼部尚书一愣,下意识回头往身后寻找,“叶将军不是在……哎!叶将军呢?”   不是说好今日一同前来迎接吗?只是昨日叶央说军中有事,便约定好时辰到了自行过来,尚书大人又忙的忘了确认。本以为她留在后面跟着,怎么人不见了?   关键时刻,人到底跑到哪里了!   尚书大人保持着扭头的姿势,脖子都僵了也不敢回头,生怕英嘉公主追问。   “哒哒……”   一阵轻微但不容忽视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透着主人心中的焦灼,所以分外急促。   声音从东方而来,众人迎着朝阳望去,跑来的那匹马上有人身子前倾,奋力冲向这边。铠甲银亮似电,大氅鲜红如火,那一个人身上的意气风发,就让冬日的萧条化作热烈!   叶央急速靠近,横着走过使团队伍,稳稳地停在英嘉公主面前,抱拳道:“军中突发急事,故而叶央来迟,请公主恕罪。”   军马呼呼地喘着粗气,叶央神采飞扬,顾盼间气度不凡。和英嘉公主不同的是,她出身尊贵所以有种凌人气场,而叶央则是带着久在沙场磨砺出的,沉淀下来的内敛杀气。   面对面而立,在被人打量的时候,叶央同时也在观察对方。英嘉公主是典型的胡族女子模样,眼窝很深,双颊丰润,瞳仁是碧绿色的。   “你也领兵?”英嘉公主诧异地问了一句,意识到自己说的不妥,又嘀咕道,“我还以为你们的皇帝,只是为了招待我,所以随便封了个女人呢。”   在家里的时候听人所过,大祁的女人连独自出门都不行呢,到底是不是真的?   她的声音很低,只有左右离得近的人能听见,叶央在前方捕捉到隐约的只言片语,略略侧头,一只耳朵冲着英嘉公主的方向,动作细微。   叶央计划得很好,早就想好了迎接使团时轮到自己发言该怎么说,但是神策军中因为季节原因,有些人受了寒气病倒。开始只是几个人,后来传染的越来越多,她担心病情失控,才在昨夜急匆匆赶了过去,不料今天返回时迟了些许。   其实她就算来的早,也没什么说话的机会——天寒地冻的,不赶紧把使者团迎至室内,还堵在城门口客套吗?   一行人陆续往城内走去,天冷不掩京中繁华,早市上依旧有平民来往,筹备着过年吃用,有几家心急的店铺,还在门口挂上了红布。   下榻处在太极宫外西侧,离得不远。叶央跟随礼部众人将胡人使团送至使馆门口,一干侍女杂役已然忙碌起来,引领诸位入场。   叶央略一打量,还看到几个眼熟的太监女官,有一位居然是皇帝身边的人!不过她没表现出什么,一心一意地当个好陪衬。   使团的领队就是那个文臣,名叫贺光;至于武将,叶央没听清他姓什么,只是听人称呼他为阿喏。阿喏的家族世代从军,几十年前胡人未同大祁交好,两国交战时叶央的某位太爷爷还打败过他家长辈,所以阿喏看叶央的眼神就很不友好,隐隐有打一架的趋势。   英嘉公主第一次到京城,沿街走过,能看到街上三三两两的女子结伴而行,偶尔穿着胡服,问身旁的人:“听闻大祁女眷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怎么街上还有女人?”   穿红着紫的官员们面面相觑,尚书大人向叶央递了个眼色,叶央见装死无效,开口道:“公主有所不知,民间女子为着生计,不得不抛头露面,兼之无甚规矩约束,出行便随意了些。”   她一身将军的装扮,鲜红大氅衬得整个屋子都亮堂起来,说话间吸引了大半人的注意,还有商从谨友情赞助的一柄宝剑,皇宫大内珍藏的名品太显眼不好随意送人,他自己收藏的一柄青霜剑也远超普通货色,叶央佩在腰上分外合适。   “民间?”英嘉公主见叶央同自己说话,落后了几步走在她前面,“贵族小姐们都不出门么?”   说话间已经带了些嘲笑的语气,凭良心讲,叶央是很想和她一起嘲笑的,但考虑到立场,还是道:“琴棋书画,世家女眷需得学习这些,外出玩耍的时间便少了,公主若想结交一些,我在京中亦有几个要好的,可以……”   “不必了!”英嘉公主打断她,压低声音自说自话,“我才没兴趣认识娇滴滴的大小姐呢。”   其实叶央并不完全是给大祁贵眷们脸上贴金。礼仪规矩,女红女学,世家们要如此培养女儿们,自然就没太多时间让她们出来了。吴贞儿那种新贵出身的,学识已是不凡,叶央偶尔还能在街上见一面,至于世家的女儿,她是一个都没见过。   英嘉公主不耐烦听这个话题,让叶央送了口气。她在京城贵女中的人缘并不好,不过公主要是想见见世家女儿,她也想好了对策——直接把人往户部尚书内院里领,让公主对付吴贞儿去。   终于能和叶央搭上话,英嘉公主赶紧抓住机会多说几句,连连询问晋江城的那一场战事。她当将军的时间比叶央长,但一次都没上过战场。   在使馆,两位女将军随意说了些话,英嘉公主又拉着叶央要比剑。叶央自然拒绝了——宫里的宴席定在明日晚上,饭还没吃呢,她能先把客人揍一顿吗?   打赢了伤和气,打输了官位难保,可惜公主出身金贵,唯我独尊惯了,缠着叶央不撒手。她年纪明明稍长些,看上去却像叶央在包容她一般。   总算尚书大人还有点良心,没有忽视叶央求救的目光,找了个借口让她先行离开了。   叶央赶紧骑马逃回了国公府,没办法,英嘉公主得罪不起,不能硬碰硬,只能迂回躲避!不过公主前几日连天赶路,习武之人也有精力不济的时候,赶着回房休息,故而一切事宜推到明日。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叶二郎还只是个六品京官,不用上朝也没资格参加宴会,叶央和叶安北却是必须要去的。宴会戌时开始,恐怕到亥时才能结束。此番宴请的地点和后宫隔着数道宫门,在西内苑。正殿内宽敞高阔,暖风阵阵,皇帝居首位,身旁后位空悬,右手侧是胡人使团,左手侧是五品以上的文武官员。   叶央换上了绯色官袍,本来官位只是五品,按理说坐在末位,可因为英嘉公主是个女子,旁人不宜坐她对面,于是就便宜了叶央,让她的座次提升了一些。   对此文官略有微词,但排好座次后发现英嘉公主也坐在使团中间,并未隔上屏风,也就忍了,反正每人都是单独的几案,坐得距离也远——正经的宴席上是不设座椅,席地而坐的。   腊月的冬天也不寂寥,红梅几丛,白梅几丛,更有暖房里搬出来的其他花儿。接待使者从来不是省钱的活儿,大祁刚打完仗,已经是一切从简了。叶央暗自琢磨,估计皇帝都等着使团送的礼物充盈国库呢!   左侧那一排坐的是几位皇子,因三皇子离京去了封地还未归来,座次便是太子、四皇子以及商从谨,然后是叶央。   案几上摆着一个素胎绘红鲤的花瓶,里面几支梅花,散发着幽幽清香。英嘉公主远远坐在叶央斜对面,眼神盯得她毛骨悚然。   宴席上自然不能大快朵颐,叶央在家里先让陈娘下了碗面条吃,此时胃里的东西忍不住翻腾起来,只听英嘉公主道:“圣上金安,英嘉奉上良驹五百匹,愿大祁如草原上的骏马,一路平坦顺遂。”   叶央微微侧头,看向左侧的商从谨。后者显示轻轻点了点头,然后眼睛往英嘉那里一瞟,皱起眉头。   意思很明显,先是告诉她神策军安好,然后说英嘉公主说话的时机不对。   一般来说,来朝的使团奉上礼物,都是宴席之后的事,怎么会一开始就提出来?若说英嘉分不清场合,显然不对,她只是骄傲,不是傻。   皇帝也想到了这一层,微微一笑,没有急着开口,将一国之君的矜持发挥到了极致。   叶央才发现这么久了,自己居然不了解皇帝是个怎样的人,只能在一桩桩事情中分析出最有利的结果,而不是根据他的性格分析动向。   “只是五百匹良驹,没有写在礼单上,而是英嘉自己筹备的,请陛下允诺一事。”公主原先跪坐案几后,此时站了起来,向众人略一施礼,“听闻大退库支的是位女子将军,厚颜说一句,在草原上英嘉亦有善战之名,不知我和叶将军,到底谁更胜一筹?”   “我大祁将士只为守土戍疆,并非好勇斗狠。公主欲切磋一番尚可,实在无法分出谁更胜一筹。”皇帝的冕冠上南珠熠熠生辉,和叶央簪子上镶嵌的是同一颗,只是叶央头上的那颗明珠早已失去光彩,不仔细绝对看不出来。   英嘉公主的胡服上绣着烟色苍鹰,腰间还有几个彩色络子,要求被拒绝了也不气恼,微微一笑道:“那这五百匹良驹,英嘉可要收回去了。”   ☆、第95章   宴席还未上菜,气氛已经出现僵持。公主说话时注意力一直放在叶央身上,见她面无表情地像根木头,嘴角扯了扯,很不屑地琢磨:“这位将军也不像传闻中的那么厉害,要不是长得高,就是个小孩子嘛!”   可直到她开口说要收回五百良驹的时候,叶央的脸色变了一下,站起来向皇帝的方向深深一拜,声音沉稳清楚,一字一句道:“启禀圣上,臣不敢拂公主献马之美意,愿请旨一试!”   五百匹马啊,还是好马,一匹能顶十匹普通军马!   胡人草原里的马一向是最好的,连皇帝最喜爱的那匹狮子骢都出自北疆外的胡地。这要是五百套甲胄或者兵器,叶央都不会如此动心,马匹的价值可比它们高多了,而一旦装配给神策军……她有信心打造出一支最强的骑兵队伍!   “叶将军好大的口气,难道已经如此肯定,我会输给你,乖乖地双手奉上这五百良驹?”英嘉公主一挑眉毛,身体略微前倾,如同蓄势待发的一支箭。   果然上钩了!她费尽心思问父皇要来了五百匹马,大老远赶来京城,就是为了叶央比一比到底谁更强!只是对方谨慎的很,而且自打迎接他们至使馆后就没露过面,让英嘉公主好生不满。   在家里除了父皇,她谁的面子都不需要给,始终是直接的性格,不够圆滑。平邦而交,胡人并不是大祁的附属,英嘉面对皇帝时只是尊敬,没必要低三下四的。   叶央垂手不答,恭敬地面对皇帝的方向。抢先发言一次就够了,她若现在同英嘉公主辩驳起来,恐怕会惹陛下不快。   那句话里,暗示了她有取胜的把握,只希望皇帝能允诺此事——这些日子里她可半分没偷懒,武艺精进不少,真刀真枪地打起来,未必会输。   皇帝恐怕也察觉到了那层含义,龙威含而不露,估计还想到了什么,思忖片刻道:“公主同叶将军想要分个高下,可殿内动用兵器毕竟不妥,不知公主欲以何种方式分个输赢?”   打打杀杀有失体面也伤了和气,英嘉公主定是想到了这层,早有准备,只等皇帝点头,开口便是洋洋洒洒的一段话:“划出一处地方,我和叶将军各领五百精兵抢占此处,只拿包上刀刃无任何威胁的兵器,谁能将对方士兵尽数消灭,或在那里扎营安定,都算赢。若我输了,五百良驹双手奉上,若叶将军输了……”   她顿了顿,环顾四周道:“那么也没什么,只是大祁的女将军比不上我而已。”   ——说得轻巧!   叶央一声不吭,早就学会了按下心中所有想法。什么“那么也没什么”,她要是输了,等于承认大祁都比不上胡人!   只是领兵对战的话,叶央倒真不怕她。神策军的演习都进行多少回了,自己虽比不上天生军神,胜率也不会太低。况且有火药在手,想输都难!   如果不是顾忌着皇帝,她现在已经开口应下了!   “既是不动利器,不伤人命,那也不算害了两国和气。”皇帝眉心有一道极深的皱纹,乃是思虑过度所致,此刻微微舒展开来,“不知道公主还有何要求?”   “自然还有。”英嘉公主结成小辫子的发丝间缀着一枚玉铃铛,随着点头动作发出叮咚轻响,毫不在意地接着提要求,“我听闻叶将军麾下有一奇人,擅制机关,大退库支,全依仗此人制造了威力巨大的武器……陛下,公平起见,英嘉望您传下旨意,请叶将军莫要动用此物。”   也对,叶央拿着火药火炮去攻击,实在是作弊。   不过……   她暗暗皱起眉头。   英嘉公主远在胡地都能听闻火药的名字,虽然知道的和真实情况有些偏差,比如商从谨并非她麾下人士,但也提醒了叶央,神策军中的机密情报,绝对没她想得那么隐蔽。   “陛下,阿喏愿协助英嘉公主,向叶将军讨教。”皇帝还未开口时,英嘉公主右侧的阿喏也站了起来,右手扶在左肩上,行了个胡地的男子礼,说话瓮声瓮气的,盯住叶央的眼神很是不服。   当年他的祖先就败给了叶央的祖先,不知道两位后人交手,又有何结果?   叶央眉头一跳。   领军打仗,打的不是人,而是对方将领的计谋。英嘉公主她多少听说过一些,对方只是带兵的经验比她深厚,却没上过战场,若论实战,还是叶央强。那位阿喏将军……她不了解,不过能随着使团来访大祁,座次又在英嘉之前的,想来在胡人中的身份也不会低。   对手从一个变成了两个……天不助她!那一场伤寒害的许多人病倒,虽然神策军已经是精锐,但总有一两个精锐中的精锐,此刻也病怏怏地躺在床上,包括李校尉!   素和炤称得上足智多谋,可要做到和叶央心意想通,还需磨合半年,算了,勉强带上一个他。   ……至少不能孤军奋战!   “父皇,公主及阿喏将军都欲尝试,只是以二对一未免太不公平,儿臣请旨,愿协助叶将军,与胡人贵使切磋一二。”   叶央的眉头跳的更厉害了。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商从谨,冷着一张和皇帝酷似的脸,站在她身旁不远。   至少是,略一侧头就能看见的距离。   英嘉公主可以在大殿上随心所欲,旁人却不能。叶央的圆滑之处在于能避的就避,不会特意讨好谁。争取不显山露水又不至于让人完全忽视,才是她的为官之道。   商从谨愿意站出来帮她,自然感激,却没什么大用。打一个人是打,打两个人也是打,难道交战时比的是哪方将领多吗?说不定还会因为将领太多而出现指挥混乱的情况,叶央想要个参谋,可自己一个人也不至于差到哪儿去。   怀王殿下出头……皇帝会怎么想?   英嘉公主唯一的目的是和叶央交手,只要她在,有几个帮手自己都不在乎,现在也只是抬了抬眼皮,没有表示异议。   皇帝却不置可否,只说宴席已经开始,此事容后详议。   没有拒绝,但容后详议,想来也是对小儿子的做法不满意的。   按照正常的流程,大家得坐在一块儿和和气气地吃顿饭,再暗自比拼到底是你家的东西好,还是我这里地大物博。   大祁同库支日后定然还有战事,胡人想借此出售马匹兵刃,那五百良驹对八千人的神策军很重要,可整个大祁将士数十万,若人人皆用胡地甲胄刀剑,这些便只是蝇头小利。以此为饵,胡人首领私下授意过英嘉公主,要她把叶央牵扯进来。   所以在比文之前,她就先开口讨了个比武的机会。   胡人赢了皆大欢喜,证明他们的兵器战马的确更强些,卖给大祁还能顺便高要些价钱,若是输了……反正也只是牺牲五百匹马而已。   朝堂中各方形势错综复杂,更何况加了个胡人进来。叶央觉得自己简直是块石砖,哪里需要往哪里搬。皇帝想要个接待人员,找她;英嘉公主想博个名头,找她;两国想商量商量买卖军备的价格,又不好意思直接砍价,还是得找她!   身不由己,身不由己啊!   想安安静静地在郊外带个兵,怎么就这么难?   故而宴席一结束,叶央就离开了。英嘉公主渐渐明白,能不能拉着她出来比一比,要找的人是大祁天子,便开始对着皇帝软磨硬泡。   没来得及和商从谨打招呼,叶央连家都没回就直接去了军校,还未踏入门口就闻到一股浓浓的药味和醋味,值岗的将士俱用浸了药液的白布裹住口鼻。   患者高烧不退,咳嗽流涕,然而也没有更危险的迹象,叶央觉得是某种传染性强的流感,便让生病的人暂时调动了住所,归在一处由专人照料,若有人出现发热征兆,也立刻送到这里。得了伤寒的人数目前已有三百,五个大夫诊脉都看不过来,其余人在训练之余还要忙着煎药,是以军中训练强度减弱,怕传染加剧,又暂停了一日。   “怎么样?”叶央进了自己的屋子,果不其然,素和炤大大咧咧地坐在属于她的位置上,丝毫不把将军放在眼里。   素和炤原本在喝茶,此时吓了一跳,赶紧从位置上下来,惊讶道:“将军怎么回来了?”   “再不回来,等着你抢我的位置么!”叶央白了他一眼,心想能把军装穿得如此阴柔的,他也是第一个。   人无完人,素和炤嘴皮子利索,爱逞口舌之快,然而办事很周到,给叶央找了块白布用药液打湿递过去,汇报情况:“新得病的人数明显减少了很多,已经有遏制的迹象。同时有二十三个人病情减轻,我将他们又分离出来,换了间屋子养病,同时在屋内用帐帘隔住,防止病情加重,还好是冬季才不至于太闷热。其余未患病的士兵,俱已服用了甘草、金银花、板蓝根等药材煎制的汤药,用以预防。将军若在营中行走,记得遮住口鼻……不是宫里设宴么,怎么一大早就回来了?连夜赶路了?言官不待见你了?”   他随口问了几句,又倒了杯新茶,放在桌上。   叶央精力过人,可骑马奔行一夜依旧会累,正好喝茶提神,举起茶盏摇头道:“都不是。英嘉公主。”   “哦……”素和炤的桃花眼一弯,露出意料之中的微笑,“公主要你和她比试?你比武输了?”   ……这家伙说的够准!   叶央也不知道他是分析出还是瞎猜的,不过英嘉公主真的同他讲的一般,要和自己比试。行军打仗,尤其是人数较少的情况下,尽量避免无所谓的牺牲就极为重要,考校的不止是将领带兵的经验,短兵相接时,也在考验将领的武艺。   “还没比呢。”她摆了摆手,心里总觉得烧着一团火,“也不知道能不能比成,若胜了,还能得五百匹胡地的战马。”英嘉公主以良驹为赌注,皇帝自然不会让臣子辛辛苦苦一场什么也没捞到,把骏马赏下来是肯定的。   素和炤从前穿惯了书生青衫,猛地换上窄袖的军服,还有些不习惯,下意识去撩袖子,摸了个空才发现袖口里什么都没有,“皇帝不让你们比?不对……都是女子,他肯定不会考虑面子,若担忧你输了也不可能,赢面对半,堂堂天子不会这点信心都没有……有人给你出头了?怀王?”   要不是清楚他绝无可能离开军校,叶央就真以为他当时在殿内偷听了!   怏怏地点了点头,她烦躁难安,勉强定了定心,回答:“英嘉公主和那个叫阿喏的将军,想联手。言堇帮我说了句话,圣上本来差点就同意了,最后却没说什么。”   “你毕竟是个女子。”素和炤答了一句,平时他袖口里总揣着一柄折扇,大冬天也不离身,好在指点江山时拿出来摇一摇,显得人深不可测。眼下空着手,总觉得分析出的内容也不那么准确了。   怀王在大庭广众之下帮官员说话,本来没什么,总不能任由胡人使团欺负大祁,可就因为叶央是个女人,他一站出来,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了——犹记得那年商从谨可是入宫后与陛下长谈半日,然后带着兵就去晋江城支援。当时搬出了火炮作为借口,现在呢?   “众口铄金,人言可畏呀,怀王太不考虑……”素和炤长叹一声,尾音轻佻,像在看她笑话,还没说完,神情蓦地凝重起来,“将军,陛下恐怕要重用你!至少不会在英嘉公主走后,撤了你的位置,这点大可放心!”   叶央抿了一口杯中液体,才发现茶里也加了些药材,不过甜丝丝的味道不坏,正打算多喝几口,听见他话题转的太快,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若说素和炤之前提及的都有据可循,但他对朝堂之事了解未深,凭什么肯定皇帝不会撤了她的将军?难道素和炤真像他自荐幕僚时吹嘘的那般,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别忘了,他现在是怀王!”素和炤用指尖敲敲木桌,震得茶盏里的水微微一晃。   叶央的心神也跟着晃了一下。   商从谨既已封王,是不好同大臣关系过近的——太子还没在朝中有多少势力呢,他怎么能和掌兵权的将军公然示好!   等会儿……示好?   很快她就意识到自己用的词不太恰当,不过也是心里想想,没说出来,喝完药茶便去查看患病士兵的情况。   素和炤优哉游哉,松了松军服的领口。他本身畏寒,命人一大早就烧起了地龙,现在却太旺了些,身上出了层薄汗。   年关将近,又无战事。军饷发下来后许多人便要寄回家里,同时也受到了家里寄来的土产等物。管小三没有家人,对李校尉媳妇亲手赶制的寒衣很是眼馋,而后李校尉得知此事,又让媳妇多做了一件匀给他,两人交情更深一步。   李校尉病倒数日,衣服都是管小三自告奋勇来洗的。室外呵气成冰,他仍然不觉得冷,得了空便哼着歌儿洗衣服。   “别唱了,接触病者时用白布掩上口鼻,洗完衣服记得擦些油膏防止皲裂。”叶央脚步极轻地从身后接近,倒把他吓了一跳。   “老大?”管小三听出是她,放下衣服甩甩水珠,两只手冻得红彤彤,“你不是吃皇帝的御膳去了,怎么回来这么早?”   叶央叹了口气,露出极其沉痛的表情,好像自己打输了仗,“什么都没吃上!”宴席分桌而食,偶尔推杯换盏,菜色精致氛围清雅,可不管她夹什么东西,坐在斜对面眼力过人的英嘉公主也会学着夹一块,谁能有胃口?   她打算先数数有几个患病的战士好转,核查军务后再去睡一觉,同管小三打了个招呼,捂着口鼻往隔离出来的养病区走。假如能把怀王府上的御医请过来就好了,水平自然比军医及民间郎中好许多。叶央想了想,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   总不能什么都靠商从谨。   离开晋江城的时候两人就约定好,回京后尽量装作不熟悉的样子。她是做到了,商从谨呢?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怀王的确没有做出格的事,私下里说话亦有分寸,可满朝文武就只看见了他一趟趟往神策军跑,如何是好?   难不成还让叶央挨家挨户敲门解释“我和他之间绝对是同袍之情”?   如果有超出的部分,她也不打算现在就挑明。心里沉甸甸缀着的是一座定城,九岁那年昼夜不灭的大火,叶央必须亲自扑灭。   她要收回雁回长廊,要驱逐库支,不可有半分松懈!   于是叶央回到自己的小院里,又将素和炤从统帅的座椅上拽下来修理一顿,躺在床上只睡了两个时辰,约莫过了午饭时间就醒来。   宫中今日依旧有宴席,不过是文臣之间的对决,你来我往唇枪舌剑,没她什么事。   听见充作书房的右梢间有动静,叶央打着呵欠过去看了一眼,素和炤在伏案处理文书工作,没占她的位置,规矩地坐在旁边。字是行草,流水一般从笔尖淌出来,但让他抄录什么东西,也是能好好写楷体的。   训练暂时告一段落,叶央不必监军,似醒未醒地窝在椅子上,想着若是无事,得让战士们过个好年。   “已经过了午饭时间,将军您得饿到晚上了,若没记错早晨也没吃。我们虽不是鸡犬,也等着和您一起升天呢。”素和炤暗讽她是在修仙飞升,笔尖微顿,又道,“……要不我去厨房偷两个馒头给您?别打我板子就成。”   军校有规定,除非是出现特殊情况,如病人需要多次进食,一般时候厨房是不开伙的——神策军对此没有异议,他们原先在西疆打仗,可是连厨房都没有!每顿饭得自己做,现在好多了,只要火长备好干粮,便能去厨房领一大份热气腾腾有荤有素的菜来。   叶央当然可以行使权力,让厨房开个小灶,但这种事还是少来为妙,十几个大厨房,每日要做八千余人的菜,围着灶台,冬天都有中暑的!她偶尔忙至子时要份夜宵就差不多了,现在估计厨子们刚忙完午饭,估计正准备晚饭材料呢。   “给本将军闭嘴。”叶央哼哼一声,看着别人忙活心里顿时痛快。   新春将至,她得想办法给战士们过个好年。家里给的银票没怎么动过,日常吃用都是朝廷出前,叶央决定在买些牛羊来自己烤,反正出了军校就是大片荒地,还能饮些酒。不过无论是何庆典,军中总有一部分人要值岗不能参与,所以她决定举办两日。   正在专心地想着,书房门被人轻轻推开,带着一身寒气商从谨站在入口处,肩上玄色大氅还未摘下,下摆沾了草屑,急急迈进来,“阿央,父皇同意了!”   “什么?”叶央迅速起身,脑子倏然清醒。   “你和英嘉公主各执五百精兵,比一场分出胜负!”商从谨显然是疾奔而来,脸颊泛起红晕,他似乎晒不黑,同在晋江城呆了那么久,叶央的肤色早就如秋收时的小麦,商从谨还是和从前一样。   当然,皇帝的意思是让商从谨传他口谕,同为圣意,口谕虽然随便了些,传谕时仍然得跪着听,可传谕的人明显不想让叶将军跪在自己面前,干脆变成了转述,“英嘉公主和阿喏并肩作战,我会帮你!”   素和炤显然也缺乏对皇家的必要敬意,此时怀王殿下传达圣意,眼皮未抬,动作不停,依旧在写着字,只把话听进了耳朵里。   “圣上同意了?”叶央更惊讶这个,仍然不敢相信。真不知道英嘉公主用了什么方法才得偿愿望,也不知道商从谨是怎么说的,才能得到帮她的机会,“你会不会……”   “不妨事。”商从谨让她放宽心,反正父皇从来没有给过他好脸色看,不差这一回让天子印象更坏。   叶央松了口气,想着即将到手的那五百匹良驹,大步往外走,“我去挑人!唉,李校尉病倒,手底下实在无人可用,需仔细选拔一番。”   “阿央等等!”商从谨叫住她,赶忙把人拦下,露出有些得意的邀功表情,“比试的细节我同英嘉公主约定了一番,但那些条件,一定对我们有利!”   他很少直白地表达情感,如今眼神灼灼,凶煞之气少了几分。叶央转身道:“约定了什么?”   “我和公主说好,在比试时不使用任何有杀伤力的武器,包括火炮。”这个条件看似对胡人更好些,商从谨笑了笑,清楚自己的文字游戏多么巧妙,“但我制造的许多能用于战事的东西中,并不只有武器。”   望远镜,信号弹……在这方面,他们的确领先太多。   ☆、第96章   “你猜,我是个怎么样的人?”   供给胡人使用的使馆里,一袭纱帘隔出一方空间,案几上的鹿形香炉里燃着龙延香,袅袅地升起极浅淡的烟雾。这片雾气里,英嘉公主的脸庞愈发柔和,声音也温柔起来,缓缓落下一枚黑曜石做的棋子。   经平纬直,棋盘上已经被大半黑子站满,同英嘉公主对弈的是阿喏,他脖子短,脑袋又极圆,看上去像直接长在了肩膀上。阿喏粗人一个,本就不会下围棋,即使香气有安神的作用,依旧急得额头冒汗,只好说:“公主天资过人,是被神鹰保佑的战士。”   英嘉公主轻笑了一声,看着他放下的白子缓缓落入自己的陷阱中,紧接着又落下一子,阿喏的败事已成定局。   “公主,阿喏记得,在草原时您的棋艺还没有这么厉害。”额头上滚落一滴汗珠,阿喏说得相当忐忑。英嘉公主当初何止是没有这么厉害,简直就是个臭棋篓子,不光水平低得过分,还经常悔棋!   “我是让你猜,叶央会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英嘉公主无视了那句话,心情愉悦,眼看快要赢了,却不打算继续,反倒将棋子一颗颗收了起来。   阿喏恍然大悟,半是恭维道:“公主故意在大祁皇帝面前表现成轻率鲁莽的样子,一定会骗过那个女人,让她觉得公主并无甚能力!”   “其实也不算故意表现如此……”收拾好棋子,英嘉公主又陷入极端无聊的状态中,单手托腮,另一只手伸出根食指在空荡荡的棋盘上划来划去,“虽然我无意扮成猪,却仍想吃了那只老虎。”   她的手指并不纤细,指尖上结了一层茧子。据说这木质的棋盘价值不菲,冬日摸上去触手温热,可惜她年少习武,两手皆被薄茧覆盖,指头早失去了感知细微冷热的能力,实在觉不出这棋盘多昂贵。   英嘉相信,叶央也是如此。   三日内,在皇家狩猎场,双方各领五百精兵,一南一北同时行进,并无要攻占的地方,目的是将对方人手悉数消灭。若过了三天还未分胜负,则是平手。   狩猎场是城外半座围起来的山,物产甚丰,一年之中只有冬天才寂寥些。皇帝没有给两位女将军规定抢攻的地方,只说要削减对方人手,直到一方全军覆没。然而猎场占地不小,五百人想要分散躲避直到三日结束,也不是不可能。   天子有意将此事的输赢处理得模糊些,同时给了双方躲避锋芒的机会。假如打不过,就找地方躲起来直到结束罢。   不过参与的两位将领都没有退缩的意思。叶央把军中最强的战士都挑了出来,义正言辞地拒绝了身体未痊愈的李校尉的请求,只说会带着五百良驹回来。   然后在出发前一遍又一遍地擦着青霜剑。   “将军,圣上说不可携带开了刃的兵器,你擦也白擦。”素和炤看出她的紧张,干脆把话挑明了,低头看着自己分配到的木刀。   木刀中空,里面填着朱红颜料,砍在冬衣上只会留下一道重重的红痕,而不至于伤人。四肢受伤则不能跟随大军行走,算作腿脚不利,腰部以上有了红痕,则是“阵亡”,需即刻离开狩猎场。   叶央放下擦刀的油布,将青霜剑收起,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出发罢,去狩猎场。”   冬日天亮得晚,寅卯交接时分仍旧漆黑如夜,一踏出门外便觉得阵阵寒风袭来,军校四处打着火把,在平日考校武艺的演武场上已经有五百士兵沉默等候,只有身旁的战马偶尔发出一声响鼻。   素和炤跟了过来,还不忘嘀嘀咕咕地抱怨:“我是幕僚,又不需要上战场……鬼天气,冻死人了。”   “在我们神策,幕僚就得要上战场。”叶央回了他一句,大声对众人道,“上马,出发!”   五百人动作整齐划一,翻身上马后在叶央的带领下向猎场奔去,那地方在京城北方,从这里过去倒也不远,而且没有什么崎岖的地方。   这个时辰,不少人尚在睡梦中,叶央脸上一丝倦意也无,比白天还清醒,借着火把燃起的光抓紧赶路,五百名神策精兵分作十人一队,每队中两人持火把,将旷野照出了一阵蜿蜒的光。   京城到猎场就远一些,故而叶央赶在所有人之前到了。皇帝自然是不会来的,她昨日又入宫一回,领了圣旨同英嘉公主商定好,今日直接赶来便是。   天色由漆黑转为了深蓝,叶央的耳朵藏在皮毛帽子里,倒也不是很冷,搓了搓因为寒风吹僵的脸颊,呵出一口白气,“言堇,我想了想还是不要用信号弹了,虽然不具备杀伤力,但也是火药做的。那就只有望远镜能用了……”   商从谨一路都没怎么说话,火光下的侧脸棱角分明,缓缓点了点头,“天气太冷,不确定是否会冻坏它。”   “白水晶做的镜片,应该不妨事。”叶央没有太担心,相比胡人,他们的优势是能够看得远些,可以减少派人查探的次数。   “山上还留有秋季围猎时的一些小东西,或许能因地制宜,做个陷阱出来。”商从谨信心满满,对于这方面,他很有把握。   天边泛起一道银光的时候,英嘉公主率众赶来,跟随的还有鸿胪寺的某位官员,充作此次比试的裁判。天一点一点地亮起来,泛着干净的微蓝,英嘉公主的瞳仁在破晓光线不足时,显出了墨绿色,勒住了马势,慢慢走过来道:“倒叫叶将军久等了。”   胡人战士俱穿着镶嵌绒边的战衣,看上去暖和得很,英嘉公主的脸埋在一段皮毛里,头发梳地很是利索,视线在神策军身上扫来扫去。   同库支交战后大祁虽然不富裕,可也不会穷到如此地步吧?叶央带的兵,包括她自己在内都穿着灰不灰黄不黄的军服,看上去脏兮兮的,就连商从谨也是如此,堂堂一个王爷,连件好衣裳都没有。   大祁的军服,不都是玄色为主么?   “在下也是刚到。”叶央摇头,迎着她的注视向前一步。   两道视线在空气中交汇,若有人站在那里,定然会受内伤,双方同时露出凝重又期待的样子。面对英嘉公主,叶央心里的那一点不服输的血性很容易就被点燃了。同是女子,一个出身尊贵,想要得到什么都易如反掌,另一个在官场中行走,无时无刻都如履薄冰。叶央不嫉妒她的出身,却执着于输赢,理由只不过是想证明自己,让所有人都看见,她并不比什么人弱!   叶央对公主所知甚少,交谈在两人之间纯属多余,若想了解对手,最好的方式当然是打一架,于是抱拳道:“还望公主多加指教。”   “不敢当。”英嘉公主说话时带着一丝胡人特有的鼻音,笑意很浅淡,不过也是笑了。的确,她们并不了解对方,而一次次的交锋,便是得知对手性格习惯的渠道。   认识她,了解她,然后胜过她!   两个人是同样的念头,身下军马如离弦之箭,几乎同时往狩猎场中奔去,并肩而行,隐隐有互不相让的趋势!商从谨愣了一下,很快出令让神策军跟上,素和炤在马背上缩成一团都快冻僵了,板着一张发青的脸轻磕马肚。   阿喏那边也带了胡人的精兵,追随英嘉公主的速度,膘肥体壮的骏马步子极快,幸好比试时由步兵交战,否则光是战马,叶央就输了一头。   “等会儿!我还没说比试开始呢!”鸿胪寺特意过来的官员,在后面追着大喊,可惜跑在前面的人压根不听他的,只好悻悻地吩咐左右,“将猎场包围起来。”   半座山及山前的一块长满了荒草的林地,就是此次的比试场所。山里容易藏人,但需经过草地,想要隐匿踪迹也不容易。皇帝派出的禁军将那一片赛场围住,不过人数不多,只能充作接应。   在猎场入口,快要接近时叶央和商从谨同时下马,紧接着是四百九十九个神策精兵,动作幅度一致,就像模子里刻出来一般……素和炤是唯一例外的,他的腿冻僵了,栽下马时还滚了一圈,皱着眉拼命擦脸。   英嘉公主此时已经距离神策军很远,只能隐约看出远方是一群人,但那些战士将军马交给禁军统一管理后,没入林中,竟然凭空消失了!   消失?   瞳孔紧缩,英嘉眯着眼睛仔细分辨,终于看见林中有缓缓移动的痕迹,哪怕没有刻意隐藏,神策军的行踪依然极难发现……是他们身上灰黄交杂的衣服所致,那脏兮兮的颜色和冬天荒地上的色彩一模一样!   从猎场入口进去后便无捷径可走,若想接近叶央的大部队,需要绕很远的路。英嘉眼看神策军彻底隐入林中,才走入猎场,脸上原本的张扬骄纵彻底收敛去,这一刻起她便不是公主,而是军人。   阿喏似有些沉不住气,想要抓紧赶路却被她的脚步所拖累,英嘉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冷笑道:“你急什么,叶央自然会来找我们的。先找地方扎营,不然大家非冻死不可。还有,进山以后时刻留意远处的烟火,看看他们在哪里。”   赌上那五百匹胡地良驹,她会主动找上自己!叶央比任何人都想赢,所以,一定会!   只是有些地方,英嘉很是在意。叶央走入猎场时,身后士兵没有多带什么东西,轻轻巧巧。大冬天的,她就不怕手下冻死饿死?   ……踩到枯草时没有声音,而踏过枯枝时往往发出一声脆响,叶央带着众人走得很急,要在晌午之前到达目的地。   “言堇,距河流还有多远?”叶央走得浑身冒汗,摘下皮帽子,露出发髻,“我怎么现在都没听见水流声?”   习武之后耳聪目明,她静下心来可以停的很远,但林中还是寂静无声的。她话音刚落便反应过来——这是冬天,河流肯定冻住了!   还未来得及开口,素和炤哆哆嗦嗦,一把抢过统帅的帽子扣在自己脑袋上,青紫的脸色顿时缓和了些。   “就在前方不足一里。”商从谨回答得笃定,这里是皇家猎场,旁人不熟悉,他还陌生么?在前方领着路,余光窥见叶央被幕僚抢了帽子,一脸不高兴地折返回来,“阿央,发汗后冷风一吹,容易受寒。”   叶央想了想也有道理,复而戴上皮帽,本来看素和炤冷得要死,都打算借件衣服给他了。   神策军的优势之一是熟悉地形,虽然英嘉公主那里也有猎场地图,但比不上商从谨对这里的了解。   又走出一里的距离,出了林子又上山,叶央果然看见日光照耀下前方有一处反着明晃晃的光,洁白一片,那是河面上凝冻的一层冰。   “整个猎场只有这一条河,若是再往上走,便要离开比试的地方了。”商从谨在提醒她,这里是唯一的水源。   夏天还能另寻地方饮水,哪怕搜集早晨叶片上朝露都不会渴死,腊月就不一样,想挖口井都破不开硬土!   “老大,那咱们就在这儿守着呗,反正胡人总得过来取水,设下埋伏,狠狠打他们!”管小三说的眉飞色舞,“要我说,这难度还不如我们平日的军中演练呢!”   叶央一只手按在他脑袋上,把帽子拍下去扣住管小三半张脸,摇头道:“你知道这是唯一的水源,英嘉公主会不知道?他们过来时必定有所戒备,想要一举拿下,万万不可能。”   谨慎是她的习惯,而沉住气是首次演练时商从谨教会她的,最重要的东西。   “那怎么办?”管小三怏怏地把棕色皮帽戴好,“万一他们不设防就过来了呢?老大,总不能失去良机!”   叶央略一思索,望向素和炤,神秘兮兮地微笑:“东西带了么?”   “……带了。”素和炤哆嗦着从怀里摸出一个带着体温的纸包,里面鼓鼓囊囊不知装了什么。   “不管他们来不来取水,是不是有备而来,我都不在乎。”说完后叶央又吩咐众人,“去把水壶装满,一次带足三天的量。”   她想要赢,但也没因此冲昏头脑。   那年西疆也是冷,叶央领着五百精兵进行演练,在寒风中急行了数日,然后败给了商从谨。只是现在,他就在自己身边,并肩作战。   一行人取水之后,很快隐没在山林里,消失不见。   英嘉公主始终没有再次发现神策军的踪迹,步兵在短时间内交战,取胜的关键在于轻装上阵,她带的补给不多,而且已经没有水了。   “去河边。”英嘉看了看手中的地图,“猎场只有一处水源,叶央或许在那里设了埋伏。”   下午时将将赶到河流处,英嘉派一支小队将周围搜了个遍,却一无所获,连陷阱都没有,只剩风吹过枯枝的凄凉声响。   “公主,看来他们并未设下埋伏。”远处同样没有人迹,阿喏经验老道,对这点很是肯定。   “……先取水,我们在此地扎营。”英嘉公主皱起眉头,战士露出疲累之态,再不吃用些热水干粮,恐怕情况不妙,“生火,不要隐瞒我们的踪迹,让大家养足精神。”   叶央,你敢过来,我自有准备。   捡了几堆枯枝,营火很快燃起来,青烟飘出很高,一阵暖意袭来,僵硬的双脚终于恢复了直觉。英嘉公主差人时刻观察着林间动静,还是忍不住催促:“没看见林中哪里有烟火冒出?不可能,他们不生火绝对会东西,若一刻不停地赶路,干粮绝对不够!再去观察!”   斥候领命,接着爬上树去,探着身子望向远方。   “公主,喝些水。”阿喏拿了个灌满热水的木质水壶递过去,神色凝重。他们当然没有小瞧叶央,可对方在琢磨什么,真是难以揣测。   英嘉公主灌了口热水,温度略高,喝下去从喉头到胃里都流过一阵暖意,水里杂质未除,她也不介意,光觉得味道有些古怪。   “……不愧是打过库支的,果真铁石心肠,手底下的战士也意志力过人。”直到天色渐晚,寒意从四面八方弥漫开来,树上的人换了三拨,还是没发现哪里有炊烟篝火的踪迹。英嘉公主冷冷开口,“晚上警戒人手加倍,神策军穿的衣服在枯草丛间行走,颜色可以假乱真。”   如果强忍着不生火取暖,叶央自己也不会好受!   想到这里,她的脸色总算好看了些,可是腹中一阵绞痛,夺走了英嘉的大部分注意力。   “水里有毒?”大惊失色之下她甩了木壶,“该死的,那东西都别喝了!”   山林深处,叶央挑了棵最茂密的树算作落脚点,因为没有生火,暮色四合后便看不太清人,“素和炤,这回可够暖和了吧?”   身前的一个大坑里,一阵阵升腾着热气,素和炤鼻尖冒汗,不住点头:“果然够热……我说将军您也够阴损的,居然在河里洒了那么大一包巴豆粉!”   “这不是你从前对付管小三用的吗?”叶央顶了回去,被坑里泛出的味道呛得连声咳嗽,“生石灰加水的取暖效果不错,味道却重了些。”   好处是无需生火,烟气也小,不会被敌人发现踪迹。银丝炭太贵,只能用煅烧得来的石灰代替。   空气中尽是泛着碱味的气息,素和炤用皮帽捂住半张脸,闭目养神,“且忍一天,等到和胡人第一次交手后,便不用刻意隐藏了……将军,这是你刚才的原话。”   叶央没回答,笑了一声,看向眼睛通红的商从谨道:“殿下,忍忍罢。”   神策军扎堆,围着石灰坑抱在一起取暖,在天色彻底黑下去,看不见烟气的时候才敢升起小火堆,还将火团团围住,不让光亮传得太远。   好容易熬了半夜,子时左右,叶央都以为素和炤被活活冻死了,一探还有鼻息,这才放了心。   “也不知道公主他们拉了半宿肚子,现在战力如何?”叶央一直留意着河边的篝火痕迹,差了几人夜间接近胡人营地,专挑出来如厕的家伙杀,已经收割了几条敌军的性命,让他们乖乖返回了。   什么?三更半夜,怎么能如此准确的知道出恭的人在哪里?   叶央实在不好意思承认,她的手下是闻着味儿摸过去的,有一个倒霉的家伙还踩了一脚……   还好冬天河流大半封冻,只有一小部分还浮着薄冰,撒下去的巴豆不易被水冲散,况且叶央不光把巴豆粉丢尽了水里,一部分也在冰层上抹匀,他们若担心水中有毒取冰来用,照样跑不了。   英嘉公主一夜之间损失了几十人,气得钻出简陋的帐篷,表面上不动声色,令众人去上游处扎营取水。   凌晨时分胡人便顶着寒风上路,叶央动手的时刻,到了!   体力虚弱又要急行,胡人们的战斗力已经大大减弱,天还未亮,叶央便领人从林中杀了出来!一片混乱中看不清英嘉公主在那哪里,只好见一个砍一个,木刀上的朱红颜料掺了油脂不易结冰,此时倒还能使用。   有几个神策军将士身上的灰黄伪装沾了红色颜料,算作阵亡,一声不吭地离开围猎场,双方无一人作弊。   “保存战力,杀敌过三成便撤离!”叶央吩咐左右,为了保险起见,她没有带全部人手,但打着打着觉出不对——为什么,有不少胡人士兵是空着手打的?   对方人数削减至三百,叶央带来的二百余人也只剩了一半,但整体来说牺牲的人数并不多,她避开胡人的追赶,一路向南方撤离。   身后英嘉公主和他们始终差了十几丈距离,仍然率人紧追不舍,叶央心里轻松,正想回头挑衅一番,脚下却突然一空!   陡然被踩踏的地面塌陷一片,不少神策军将士落入深坑里,而坑中正好有几十把木刀,落在上面,当然是“阵亡”!   叶央咬牙提气,勉强撑住坑边跳了出来,英嘉公主朗声大笑:“你以为我们为什么如此之晚才到河边,当然是为了挖陷阱!”   若说叶央的打法是削减敌军战力,趁其虚弱一举拿下,那么英嘉公主的策略便是故意暴露自己,等她上钩后把人往预先设好的埋伏里赶。   英嘉不在乎牺牲了多少人,只要叶央踏入她的陷阱,便是胜券在握!   “所有人小心脚下,还活着的悉数分散撤离,同怀王汇合!”叶央提高声音吩咐手下,狼狈地逃窜。神策军四散开来,灰黄色的伪装和枯草混合,渐渐消失。   ……拉开的人数差距又被追平,叶央粗略一算,此番从陷阱下存活的,二百人中不足三十。   ☆、第97章   还好没多带人出来,否则全军覆没都有可能!   英嘉公主挖的陷阱着实巧妙,最后面的坑稍微结实一些,能禁住十几个人同时站立,越往前便越不结实,最前端的陷阱只要稍稍踩踏就立刻塌陷。   如此一来,当队伍跑到跑过第一道陷阱时不会发现任何异样,直到前方有人落入坑里,后面的人才会心生警惕,顿住步伐……可队伍一旦慢下来,后面的陷阱也会因为承担了过多重量而塌陷,将所有人一网打尽!   要不是叶央练功夫从不偷懒,此时也成了阵亡的一员,灰溜溜离开猎场了。   “陷阱应该是细树枝编成的,起初我接近时没有任何异样,上面掘开又填上掩盖得很好。”叶央顿了顿,重复道,“对不住各位,我真没想到。”   多亏了天色掩护,一群人才没有被尽数歼灭,叶央数了数,跟她回来的只有二十多个,敌我双方的人数比例依旧差不多,神策军残存人数可能略多一些,却没有决胜优势。   在人数不多的情况下,进攻时无需列阵,结队作战硬打就是,黎明前的对战里,叶央记得交手的人里没有英嘉公主,但和阿喏碰上过。   那个几乎没脖子的壮实将军力气也不小,攻势中和查尔汗有几分相似。那位库支将军是被她用暗器毒死的,并非以武取胜,所以对上阿喏时叶央格外注意,撤退之前未分胜负,但她相信,再过三十招对方必定会落败。   若能撑一会儿,就可斩杀对方一员大将了。   可惜陷阱设计巧妙,边缘极滑,难以借力逃出,她受挫之下慌不择路地窜逃。尽管幸存的三百多人纷纷安慰说没什么,反正也是演练,叶央却始终过意不去。军人的任务是服从,而统帅的任务是下达指令,从入伍的第一天开始她就不断提醒自己反复核查每一个指令,以防将部下引入绝路。   如果这是实战……   叶央的确没有想到,会有人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布下大量的巧妙陷阱,连商从谨也叹服道:“若说是设陷阱,恐怕我都比不过英嘉公主。”   这还是比赛规定只许用涂了颜料的木刀,倘若让英嘉自由发挥,她不难想象坑中都有什么要命的东西。   已经到了天亮的时辰,空中还是黑沉沉一片,叶央整顿行装,清点人数军姿,抬头看了一眼头顶,“或许会下雪,还好,下雪时便不太冷了。”   她的脸上明明写着,一点都不好。都说瑞雪兆丰年,在比试时下雪绝对是件坏事,神策军在雪地上藏不住踪迹,很容易被敌人发现。   “报——”斥候一路飞奔而来,因为两军交手过,踪迹便很难隐藏,他奉叶央之命远远跟着英嘉公主,观察他们的行进方向,“将军,英嘉公主往西北方去了,我跟了一段,之后他们开始向后搜查藏不住身形,便赶回来。”   “西北方?”商从谨重复一遍,转头对叶央解释道,“那里有处地热,雪落不积,而且周围并无草丛树木,我们想要悄无声息的靠近,很难。”   叶央手一挥让众人出发,“抄近路往西北方走,不要求在英嘉公主之前赶到,但一定不要留给他们重新制做陷阱的时间。”   管小三在交战时被人砍伤了右臂,此刻跟在老大身边活蹦乱跳的,叶央被绕得心烦,“你能不能表现得像个伤员?”   按照朱红颜料的范围,他的右臂已经被人砍了下来。   “我伤的是手,又不是腿。”管小三不以为然,“大不了再和胡人交手,我不用这条胳膊!”   天边的雪花零星飘了下来,紧接着越落越多,很快便在地上铺了一片,大雪总比小雪好,能阻一阻敌人的视线。英嘉公主伸手接住一片雪花,洁白没有保留多久,掌心只剩下一滴水珠,她猫一样的碧绿眼睛眯起来,对阿喏道:“她快沉不住气了。”   起先只想找个无遮挡的地方,毕竟身着伪装的神策军简直与这片林子融为了一体,好在天公作美,让她发现了这一处不积雪的宝地,四周空旷还居然下起雪,没多久又转成了鹅毛大雪!   叶央太想赢,英嘉公主便不用费心巴力地去找,只消等着对方自投罗网。   这片区域的泥土带着几分湿润,较为松软,四下空旷,因此布置陷阱的材料并不好找,英嘉公主想要派些人分散搜集材料,又怕被叶央逐个击破,若令全军集合寻找搭建陷阱的枯枝,又怕叶央趁他们离开时在此地设伏,进退两难。   “那么只好硬碰硬了。”漫天风雪里英嘉公主一矮身进了帐篷,隔绝所有视线。   一万人对五万人,借助阵法地形,仍有取胜的机会。但三百人对三百人,能施展的阵型有限,只能凭借地势勉强占个先手,想分胜负只能实打实地拼武艺。   阿诺说他和叶央对上过几招,大祁的女将军出手狠辣毫不留情,的确是上过战场的角色,还说公主武艺最高,却少了破釜沉舟的勇气。英嘉心中自然不服,盼着叶央早点来,两人好痛痛快快地打一架。   大雪积了厚厚一层,胡人扎营的地方却当真一丝积雪也无,帐篷里暖和得很。营地在半山腰的一块平地,唯有几十丈外倚靠山体的地方长着几棵松树,半遮住后方的一个洞口。直等到晌午,雪还未停歇,只是小了几分。   距离比试结束还有一天半的时间,直到最后一刻,叶央都有可能从某一处袭来,英嘉不敢掉以轻心,眼前闪过那张眉目深邃的脸。祖上娶过胡人的公主,或许连叶将军自己都没发现,她的眸子在阳光照射下比汉人淡一些,是浅浅的棕色,不像身边那个时常陪伴的煞气男人,眼睛冷冽漆黑得像寒冬夜晚。   食物香气从营帐外飘进来,英嘉闻见味道出去一看,原来是有人打了只山鸡,拔了毛正放在火上翻烤,缺油少盐,依然勾人食欲。   干粮清水已经备好,这回的水里没有加巴豆粉,英嘉才喝了一口,就觉得脚下隐隐传来细微的震动,低头一看,水壶表面也泛起一丝涟漪。   “杀啊——”   从四面八方奔袭的神策军仿佛是从地底下出来的,全身雪白几乎和地面融为一体,若不是那一张张脸,英嘉定难发现!   居然趁着他们吃饭的时候突袭!   不过也好,他们埋伏至今肯定没吃什么东西,体力跟不上,将交战拖延下去,吃亏的不会是他们。   “哈哈哈,公主,咱们神策冬天穿的伪装服从来都是正反两面!外面是灰黄色在荒野埋伏,里面是白的,在雪地上埋伏用!”管小三笑得张狂,左手持刀不减勇猛,砍翻了一个冲过来的胡人战士。因为平日洗衣服他总偷懒,雪白的伪装服仔细一看,领口袖口都是黑色的。   一个小身骨大脑袋的毛头小子出言不逊,英嘉气得咬碎银牙,几番突破包围想要击杀管小三,才冲出几步,却被一个人拦住了。   叶央同样手持木刀,刃上一道朱色颜料,耳尖手指都冻得发红,嘴角绷紧横在她面前,虽不言语,神情上已写明了想要过招。   “叶将军,赐教!”看着她的脸庞,什么战事,什么输赢,英嘉一概抛到了脑后,心情迫切地要出手,期待感受到木刀上传来的力度!   神策军五人一小队,结组作战,个头不如胡人高大,也未落下风,混乱中仍然恪守秩序,只要有人胸腹受伤,立刻丢掉兵器离开。他们观察了半日,摸清楚胡人哪个帐篷人少些,哪个帐篷的人昨夜拉肚子拉到了虚脱,阿喏被商从谨缠住,一时不能过来支援,叶央便专心地对付起英嘉公主。   木刀你来我往,不断发出碰撞的响声,清脆仿若兵戈。叶央躲开一招,想要直刺对方脖颈时被英嘉一刀架住,挡了回去。   一百余招后,商从谨那边已经打赢了,阿喏脸上横着一道红痕,垂头丧气地往猎场边缘的屋舍走,去找鸿胪寺的大人汇合。   因为阿喏落败,胡人士气大减,神策军占了上风,而两位女将军还未分胜负,渐渐的,要命的招式变成了切磋。她们突然不想分个胜负,只想互相指教,提点出对方的不足之处。   叶央的功夫是红衣师父教的,轻灵狠辣,抓住破绽后绝不松手,又偷学了商从谨的刁钻招式,英嘉公主的师父明显更上档次一些,进退得宜,套路俨然是名家所授。   ……但还是少了些什么。   原本惊天动地的喊杀声弱了一些,叶央周身热气腾腾,雪花还未落在身上便融化了,瞳孔猛缩,发现英嘉的一招破绽立刻咬住,击飞她的兵器,又凌空一脚把人踢倒,没给公主反应的机会,像只猛虎一般扑了上去,两条腿曲起死死压住她的腰部,把手中木刀贴着英嘉的脖颈,用力插在地上!   “公主,您输了。”   停顿片刻后,叶央喘了几口粗气,缓缓说出这句话,笑得开怀。   “起来起来,你快压死我了!”英嘉公主痛快认输,把人从自己身上推了下去,“比试而你,你下手真狠。”不光打斗,在水里加巴豆亦是如此,如果在战场上,她完全相信叶央会面不改色地在水里投剧毒。   将近一日水米未进,又棋逢对手战了数百招,叶央同样力竭,翻身躺在雪地上,胸膛起伏,只是笑不说话,木刀丢在手边。   “没想到你会如此厉害,我那五百良驹输得不冤枉。”英嘉公主也不起身,侧躺着看她,头枕在手臂上。   两军的战士已经分出胜负,管小三不幸阵亡,清点人数后发现神策军还余下九十七人,胡人只剩了三哥。叶央歇息一会儿,勉强恢复一丝体力,话中没有任何炫耀的意思,开口问:“公主,可知为何你会输给我?”   “叫我英嘉就行了。”胡人的公主很没架子,好奇地趴在叶央身边,“你只不过是打了一仗,而我带兵的时间,绝对比你长。”此番来大祁,她领来的便是麾下最精锐的五百人。   叶央却道:“正是我比你多打的那一仗……英嘉,有两次我们距离极近,你只要用些阴损招数便能让我吃大亏。你太重视所谓高位者的尊严骨气,不肯做一丝有损身份的事。同样,训练部下的套路也太重。我训练的战士,只要能赢,他们绝对不介意扯着敌人的头发,或者往他们脸上吐唾沫,咬鼻子咬耳朵也没问题……只要能赢。”   “可……如此一来,军容何在?”英嘉被她一串话说的头晕,下意识反驳,“我们是军人,这样和市井泼妇有什么区别?”   “只有赢了的,才配称作军人。”叶央斩钉截铁道。   神策军恢复体力的战士三三两两站起来,无声地列成一排,天地苍白冰冷,仍无一人佝偻着身子,各个脊背笔直地列队而立。   “……让我想想。”英嘉公主陷入沉思中,她是最得宠的女儿,十三岁便有了第一支属于自己的军队,还将他们训练得极好,可就像叶央说的,她的兵少了甘愿抛弃一切来胜利的决心!半晌之后,英嘉抬头,笑道,“我还以为,你会说我没你下手狠呢。”   这句玩笑让叶央明白她是想通了,自己撑着上半身坐起来,拍落肩头沾上的雪花,“我下手狠吗?”   “先是击落武器,然后一脚踢开,最后压着我一刀砍下来。”英嘉指着脖子上的红色印记,“若这是把开了刃的真刀,我的脑袋都要掉下来了!那三招里明明任何一招都能击败我,你还生怕我会蹦起来偷袭一般,赶尽杀绝。”   被那双碧绿的眼睛盯着,叶央干笑了几声,“是,是吗……我倒是没察觉。还未出师的时候,西疆战事就起了,我那时候领着两千多将士,只想着怎么找库支人拼命。”   不能喘息,不能退缩,只有扫清一切障碍,不惜一切代价的胜利。别考虑骨气和尊严,想想身后广袤的大气疆土,和前方定城还未收回的血亲尸骨,她就绝对不能输。   英嘉公主还想说些什么,只是下雪时温度着实低了些,不如回到使馆再请叶央喝一杯。两人相扶着站起来,身后却突然传来穿破铅云的一声咆哮!   “吼——!”   “是熊!人熊!”某人惊慌失措地叫喊,声音尖利地变了调,所有人忙不迭四散逃命。   所有人都明白,冬眠中被吵醒的熊有多么可怕!曾有人进山采药撞见野熊,只不过被舔了一口,带倒刺的粗糙舌头便舔去了那人的半张脸!   叶央踉跄一步回头,一瞬间居然忘了呼吸!不远处有只四肢着地的黑熊奔窜而来,皮毛厚实油亮,脖子上还有一圈白毛,阴鸷凶狠,长着尖牙的大嘴冒着白气。它之前在那个山洞里冬眠,此刻被交战声吵醒,极是愤怒,咆哮着冲向叶央,途中有棵碗口粗的松树挡路,竟被它生生撞断!   “跑!”叶央推搡了一把英嘉公主,神情极为紧张。   他们居然在熊窝附近交手了!这地方偏暖,有野兽出没也不足为奇,只是那黑熊极为高大,比人还高,更兼颇有智慧,难以用计诛杀,故而猎户又称之为人熊。   英嘉公主脸色煞白地往前跑,突然想到人熊从冬眠中惊醒,不光是有厮杀声,刚刚他们扎营后吃饭,食物香味恐怕也吸引了它!   在平地上,人的速度怎么能比过凶悍的黑熊?不多时它已经扑近了两位女将军,英嘉公主见逃离无能,从腰间抽出一根翠色长鞭,冲着黑熊就是狠狠一鞭子。   那东西是她幼时父皇所赠,尽管今天的比试不能用,也没离过身,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鞭尾击在黑熊脸上,竟一下将它的右眼抽瞎了!黑熊吃痛,追赶的速度慢了些,却愈发暴怒,嘶吼声几乎驱散了铅云,停顿片刻后继续追赶。   叶央略一辨认方向,带着英嘉往林中跑去,希望密林树木能阻一阻黑熊的速度,两人都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更是脚步虚浮。打了这么久又没吃东西,体力实在跟不上。   为什么黑熊偏偏挑着她们追赶?难道就因为场上只有两名女子吗!   更可恨的是无人带着有杀伤力的兵器,就连用于示警的信号弹也没有。若跑不过,被黑熊追上的下场更惨!哪怕是装死,叶央都觉得那只熊在暴怒之下会鞭尸。   英嘉公主决计不能受伤,否则别说那五百良驹,她连官职都保不住!   绝对不能被罢官,要保护她!   于是叶央落下半步,跟在英嘉身后。黑熊越来越近,悍勇之下接连撞断了几棵树都未露出颓势,叶央无处可躲,只好用抓着的木刀迎战。   木刀接触黑熊的皮毛登时折断,一把断刀叶央也舍不得丢,牢牢握在手里,英嘉公主顿住脚步,喊道:“我们跑不过它,诛杀才是办法,我来助你!”   说着挥动长鞭又要走近,想抽瞎它另一只眼睛,逃跑便能容易了。   “你自己小心!”叶央分神提醒一句。   黑熊人立起来,竟有九尺之高,威压如泰山袭来,两只爪子蕴含千斤之力,她躲避不及,只中了一掌,便气血翻涌,喉头一阵腥甜。还未离去的战士纷纷围堵过来,想要吸引黑熊的注意力,不断有人投掷石块树枝,却只是激怒了它,并没有让黑熊放弃眼前的目标。   英嘉公主使出三鞭均未命中,又发觉叶央已受内伤无法进攻,更加焦灼,想要拉着她一同逃命,却被狠狠推开。   “公主,你先走!”语气坚决不容置疑,只不过被厚掌轻轻擦了一下,叶央终究还是没能忍住那口血,扑的一声吐了出来。   这家伙……力气大得过分!   黑熊的嘶吼令山摇地动,双掌一连串胡乱挥舞,却让两人极力躲避,已然不敌。叶央体力耗尽,连走动都困难,仍然在强撑。此时黑熊又一掌袭来,眼看要落在她的头上!   斜方杀出的一把木刀,蕴含着惊天力量,居然直直刺进了黑熊掌中!   商从谨救下她后未敢松懈,拉起叶央向前逃跑,“别回头!”若是有把正经兵器,三人尚可同黑熊一战,叶央重重喘气,唇角挂着血迹,眼前所见景物开始模糊。   黑熊只是受伤,气力没有磨损多少,怒气冲冲地紧追不舍,山林中单个儿的熊比老虎都可怕,左掌因为扎着一把木刀,所以跑动时一瘸一拐的,饶是如此,和三人的距离仍旧不断缩小。   叶央顿下脚步,让英嘉公主先走,自己则准备转身给黑熊最后一击,这一次必须击中左眼!   ——可是有人比她的动作更快!   黑熊一掌挥来的时候,商从谨已经转身,因为没有任何护具能保护叶央,他竟然直接迎了上去!   血花飞舞,在雪地上留了一串红梅印记。   从左肩起,三道撕裂的伤口狰狞扭曲烙在上面,商从谨闷哼一声,皱着眉跪倒在地。应该没受什么内伤,但黑熊爪尖锋利,几乎把他的心脏掏了出来。   蓦地,叶央眼神一凛,在血雾四散的瞬间站定脚步,握紧手中断刀,对上黑熊咆哮撕咬的巨口!不躲不避,在它张嘴的瞬间把手伸了进去,将断刀从上颚穿过直透入脑,与此同时,她的右臂也被獠牙刺穿!   天地一刹那寂静。   耳边听见的,除了黑熊倒地时的闷响,只有商从谨越来越微弱的呼吸,和伤口处汩汩的流动。   叶央不敢回头。   心里存了个想法,她总觉得,自己不回头,那个人便是好好的。   “阿央。”商从谨躺在地上,气若游丝,低低唤了句,艰难地转动眼睛,发现她流着血把右臂从黑熊獠牙上拔下来,有些难过,“你回头……”   叶央还是全身僵硬,不敢有动作。   因为失血过多,商从谨想事情就慢了些,过了一会儿,艰难地用一只手拢了拢身旁的积雪,将狰狞伤口盖住一些,又往旁边挪了挪,用身体遮住血迹,“你过来罢。”   做这一切耗尽了全部力气,现在他全身上下痛的厉害,只有眼睛尚能转动。   叶央如梦初醒,哆嗦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扑到商从谨身边,将他的衣服扯开,一捧捧的积雪盖上去,却只将汹涌的血液阻住了片刻,嘴里胡言乱语道:“你可不能死了,你千万不能死,否则你爹照样罢我的官,还会抄了定国公府,你别死,你别出事……”   慌乱之下,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把公主叫来,把人叫来。”商从谨嘴角弯了弯,低声吩咐。   叶央重重点头,向四周喊道:“所有人,集合!”   英嘉公主试探着走进,和战士们将受伤的怀王围住,暂时隔绝了林间寒风。   商从谨的眼神已经涣散,手指抓紧了身下积雪,想唤回一丝意志,然而身体很快和积雪是同一个温度,他停止了徒劳的动作,噏动着开口,声音虚弱却很清晰,“黑熊……是我不慎引来,和叶将军没有关系,麻烦,公主做个见证……黑熊是我……我不慎引来……”   说到最后,他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依旧一遍遍用口型重复这句话。   和叶将军没有关系,父皇,你不要怪罪她。   ☆、第98章   在猎场稍作包扎,勉强止住鲜血的商从谨被一架马车运回了皇宫,接到太后的兴庆宫救治。御医一个个排着队进了兴庆宫,各种千年罕见的药材被翻出来,浓郁的药味几乎传到了后宫的每一个角落。   聂侍卫闻讯赶来,殿下临行前说不需要自己,这才在猎场外等候凯旋,没想到等来了这个消息!   他帮不上什么忙,喂药自有宫女,瞧病还有御医,只好守在商从谨身边,看着那深可见骨的伤口被药液一遍遍清洁。   商从谨始终没有醒过,发着高烧,偶尔会念念有词,手下意识抓紧了被单,指头都掰不开,在紧张地说着什么。聂侍卫担忧地凑过去,低头想听听他说的内容,只是声音细微,分辨不出。   屏息再听,当他终于明白殿下在念叨什么的时候,忍不住答了一句:“您放心,圣上没有怪罪叶大小姐。”   就是这番回答,让商从谨彻底放松下来,昏睡过去,三日未醒。   回宫在殿前汇报时皇帝明显动了怒,多亏英嘉公主一旁求情,于是叶央保全了自己,行礼退下时没忍住又咳了半口血,才知道内伤比想象中的严重许多。   受伤已经成了习惯,她记得当时只不过被黑熊的巨掌轻轻碰了一下,就感觉一把大锤敲上了心口。在府中休养了三天,叶央右臂上缠着厚厚的绷带,黑熊差点就把她的小臂咬碎了,幸亏那对熊牙咬合时没有洞穿骨头,而是穿过了皮肉。   连她都伤至如此,不难想象商从谨会是什么情况。宫里的消息传不出来,以叶央的身份很难打听到,大嫂倒是在后宫有些交好的,可惜因为怀了身子,不方便走动,她现在连商从谨醒过来没有都不知道。   大雪断断续续地下着,三天里一直没有晴的时候。叶央裹着狐裘,坐在屋檐下看院中的雪景,挂在墙上的箭垛子被雪花一点点埋起来,她始终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想看看那个箭垛子什么时候才能彻底看不见。   “娘子,您怎的还不回房?”云枝从屋里冲出来,把她露在外面的手塞进银色狐裘里,本来叶央只说在外面坐一小会儿,可一个没看住,竟然坐了这么久,连手都冰了!   叶大小姐身体向来很好,天气再寒手脚也不会冷,如今却僵得像个死人,连带笼在狐裘里的脸色都苍白了几分。   “陈娘,我在干活儿,你不会看着些娘子么!”云枝把叶央的手捂了又捂,只觉得自己像捧着块寒冰,又呼唤院子里的另一个活人。   陈娘从梢间出来,怯生生道:“我刚刚劝了,娘子不听。”   叶央的确没心情听,阖上眼皮装死,虚弱的样子也跟死人差不多了。   陈娘是见过她在晋江城率兵时意气风发样子的,那会儿叶将军没有银甲红披风,可笑容明朗,一举一动都透着自信,让陈娘好生羡慕,有时偷着去城郊看叶将军练兵,那等英姿,连她一个女子都看呆了。   可现在,哪怕叶央不虚弱苍白,也和在西疆有很大不同。   陈娘把她看了又看,总算想到了哪里不一样——身边少了个人,那位凶煞戾气的怀王殿下!   一直以来,商从谨都是沉默着跟在叶央身后的,不管练兵还是闲谈,叶央身旁总少不了他的影子,明明是个王爷,却不显山露水,像个和气的邻家兄长——看背影很和气。他在的时候众人习以为常,一旦离开,陈娘觉得,叶央的身边空了一块。   那里的确应该有个人在。   院落中地面洁白,哪怕天天扫雪,此刻又积了一层。叶央余光扫过空荡荡的身侧,心里想的,同样是缺了什么。   ——因为太过熟悉,所以他在的时候没有察觉什么,一旦离开了,才会显得格外失落?叶央仔细琢磨了一下,觉得自己从前对于商从谨的种种付出,只有四个字能形容。   理所应当。   年少时从晋江城折返回京,他搭了把手,把她送回去;而后数年长大,一匹快马离京去守卫西疆,没过多久,他也跟着来了。   是不是商从谨从来不需要回报,所以她才会顺理成章地享受了这一切?   叶央突然反应过来,在这里论身份,大祁的嫡出皇子终究是比友邦公主高一分的,可她当时居然没有想着去拉商从谨一把!相熟甚久,她早已忘了那个人是王爷,只把他当同袍,当战友一般看待。   仿佛潜意识里认定,他是不需要旁人操心的。   图什么,他图什么!明明出身天潢贵胄,为什么要和自己出生入死!为什么要陪着自己在西疆受那吃不饱穿不暖的苦!   “对不起……”喃喃着开口,不光是叶央的身旁空了一块,她心里也缺了个口子。一片雪花被风卷着落在脸上,久未融化,她哆嗦一下,刹那间从恍惚中惊醒,“不行,我要去找他。”   掀开身上披着的狐裘站起来,叶央走快了便会不稳,气力大打折扣,陈娘和云枝两个把人拉住,只阻了她片刻,复而被甩开。   “哟哟哟,这是要去哪里?”叶二郎顶着风雪从院外进来,在地上踩出一串脚印,一只手就把叶央按回了躺椅上,“不好好在家里呆着,要回军营?”   叶央抬眼,本想反抗,动了两下发现连他的钳制都挣不脱,摇头道:“不回军营,我要闯宫门。”   “闯你个头!”叶二郎一指头戳在她额头,又是心疼又是气愤,“在屋里养着,哪儿都不许去。怀王那边我再费心打听打听,现在没有坏消息传出来,已经是天大的好事。”   “不,我要见他。”叶央心意坚决,眼神空荡荡的哪里都没看,显然在钻牛角尖,“不能再忽视他了……”   一旦犟起来就绝不听劝,叶二郎拿她无法,连拖带拽把人扯进了屋子,花了好一番力气才把人按在了椅子上,“你又不是不知道,出了这个门,家里该怎么办!”   是啊,家里该怎么办。   京城不是西疆,一举一动都有规矩限制,她能以什么身份去兴庆宫?外臣?贵眷?无论哪种都缺乏说服力。   挣动间叶央右臂上的绷带松脱,一丝血迹沁了出来,皮肉伤她是不在意的,陈娘瞧着害怕,另取来伤药白布帮忙包扎,叶央沉不住气,因为心里惦记着人,几次还想站起来。   叶二郎有意说些旁的给她分神,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商从谨虽然受的是外伤,可流血不少,到今天还没醒来,他不想用没有意义的话去敷衍叶央,在她包扎伤口时去隔间避了片刻,出来后笑道:“你从西疆带回来的丫鬟省得不错,正好我没娶媳妇呢,不若送了我罢。”   “二少爷,陈娘是不给人做妾的。”语音坚决,陈娘在收拾完药瓶后略略低头行礼,直接拒了回去,“我并非贱籍。”   叶二郎被她的话噎了一下,悻悻地把目光落在云枝身上,云枝立刻摇头道:“我也不给人做妾。”   是,她原来的确动过大少爷的心思,可谁还没有糊涂的时候?云枝早就被娘子点醒了,一心一意地等着得了自由身去过好日子,叶央还说神策军中有几位相当有潜力的火长,打算让她选一个称心意的呢!   接连被妹妹身边的两个丫鬟一口回绝,叶二郎脸上挂不住,恶声恶气道:“我这个人很坏的!非常严肃地告诉你们俩,我坏起来谁都拦不住,你家娘子也护不了你们,强抢民女都是小事儿!”   云枝和陈娘相当大无畏,对视一眼,抿嘴笑了笑。   叶央终于有了点反应,斜了二哥一下,说:“……连个坏人都装不像,别逗她们了。”   “我原先可是京中闻名的纨绔!”叶二郎对自己从前的所作所为很是骄傲,一扬下巴。陈娘他不了解,云枝却是知道的,之前多乖巧的一个丫头,跟了他妹妹没几天,整个人变了个样子。   叶央的言传身教极其有效,女红之类好歹是个混饭吃的手艺,至于什么“三从”之类的教条,她自己都做不到万事听从别人,唯一坚信的便是足够强大,就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被二哥一分神,她很快从执念里挣脱出来。哪怕再担心商从谨,贸然去探望也不行。只可惜在西疆时,结束了对库支的第三战,他能守在帐篷外面等候叶央醒来,轮到她,却只能远远地担忧。   叶二郎又坐了一阵,一个时辰后告辞,说礼部还有些事情要忙,胡人的使团烦得很,让他不得清闲。叶央不便起身,就让云枝送他出门。   可惜叶二郎完全不想跟拂了自己面子的丫鬟一道走——哪怕她当时假意答应,二公子的自尊心都不会受挫至此,干脆自己离开了,还仔细地将院门关好。   整装待发,叶二郎一转身,却撞上了一双老大的绿眼睛!   “哎呦!”完全没想到身后有个人,他吓了一跳,“……英,英嘉公主?”   以他的官职,还没资格在公主面前凑个脸熟,但面前这人穿着斗篷,胡服的领口袖口还镶了兽毛,眼瞳是碧绿色的,一看便不是中原人的长相。   “叶……”英嘉歪头打量着他,长得和叶央很像,但的确是个男人,又问道,“我找叶央,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她就在这院子里。”有美人和自己答话,叶二郎很是高兴,谁料英嘉公主一听完,立刻推开院门走了进去,居然一次回头都没有!   怎么能这样!两兄妹明明长得差不多,凭什么美人一个个都扑到他妹妹那儿去了,连看都不看他半眼!   “公主留步!”叶二郎急忙拦住她,“舍妹正在休养,由在下为公主引路,如何?”   “我这不是找到地方了么!”英嘉公主奇怪地打量着他,这人一直啰啰嗦嗦地搭话,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思,“自己去便是。”   说完踏入院门,在雪地上踩出一串新的脚印。   “那我在门口瞧着公主,若您找不到地方,再折回来问在下。”叶二郎抖抖衣衫,还好今天穿的不是那身官袍,他大哥穿紫,妹妹着红,就自己一个人的官袍是难看的绿色!锦衣绫罗的叶二郎还是很有贵公子的气质,可惜没有折扇衬托风骨,也没有纸伞来给美人遮雪。   英嘉公主狐疑地回头看着他,直到被屋里的云枝发现才领了进去,叶二郎依旧站在院外。   进屋前她又瞧了一眼,果然还在等着!   听闻汉地男子心细如发很会照顾人,似乎传言不假?   屋内传来模糊的交谈声,叶二郎知道她们已经见面,拍怕肩头的雪,离开了。   云枝刚端来了一碗热羊奶看着叶央喝下去,冷不丁又来了个公主,她还没接待过如此尊贵的客人,一时不知该上什么饮品。   英嘉公主一摆手,随意道:“什么都行,除了羊奶——我在家里早就喝腻了。”每年北疆胡人和大祁的交易里,他们用兽皮良驹换的不止有粮食,还有一担担的茶叶。   于是云枝跑去定国公夫人那里,要来了最好的茶叶,香气四溢地沏了一壶。   “英嘉自己来的?怎么不差人通报一声?”叶央没怎么梳洗,头发还懒散地披着,又让陈娘去准备点心。   “都这么熟了,还通报什么,你们大祁的规矩真多。”英嘉坐在她旁边,左右打量着正屋的摆设,“你伤势如何?”   她们虽然认识没多久,但就像公主说的,双方相当熟悉,知晓对方作战时的思维模式,出招时率先攻击的地方,还有那一丁点不易察觉的漏洞。其实英嘉是偷着从使馆跑出来的,未惊动任何人,一路打听到了定国公府的位置,然后……很干脆地翻了墙头。   她出行时不爱带着手下,自己一个人上路寂寥,却很轻松。带兵久了,英嘉和叶央都有一个毛病,不管身旁跟着多少人,总像老母鸡护着崽子一样,时刻操心这群人的吃穿身体,确保他们每时每刻都能保证状态,发挥出最大的战斗力。   叶央深以为然,所以同样不喜前呼后拥。   “公主身体可好?”两位女将军凑在一起,开了话匣子也少不了嘘寒问暖,关心身体,叶央胃口不太好,没碰那一叠酥皮豆沙点心,勉强笑了一下。   英嘉看她的脸色,回道:“我比你好。对了……怀王伤势虽重,但已经醒来,恐怕过两日便能行走,我帮你打听的。”   她找机会入宫面圣,先说了猎场遇险多亏叶央冒死相救,又顺便关心了几句商从谨,才顺利知道了最新的消息。商从谨今天早上睁开了眼睛,能断断续续的说些话,只是没过多久便又睡去。   英嘉公主没打听到的是,他苏醒后的第一个问题,不是“我在哪里”,而是“阿央还是将军吗”。   叶央为了保住这个官职,为了荣耀门楣付出一切,绝对不能因为这么点小事受到牵连!打一场仗,整个西疆的物资都被抽干了,有时军粮耽搁在路上运不到晋江城,她就跟战士们一起饿着,或者进山打猎,在大部分时间里,堂堂一个统帅吃的还不如小兵,只因为她说自己无须值岗,所以饿几顿也没什么。   千万不能出差池,更不能因为他的缘故出差池!   已经醒来了?   叶央脸上登时有了血色,长长的舒了口气,觉得心头那座山被挪了开来。既然能醒来便好,接下来该吃药吃药,该调养调养,宫里的东西总比国公府的好,她就不再送什么名贵药材了。   “多谢公主!”   这句感谢让传消息出来的人很不满意,板起脸道:“都说好了,叫我英嘉。”   叶央笑了笑,心间无事,内伤也好了许多。不过商从谨的恢复只是开始,并非意味着一切的结束。她不想再这般理所当然地享受着另一个人的付出,又不能直接告诉怀王,让他在京城安生呆着享福。   不仅对自己,商从谨对神策军也极其重要。若没有他的火药研究,以大祁现在的实力,对付库支占不了什么便宜。   如果说,用别的方式回报呢?   念头一闪而过,被叶央狠狠压在心底。定城的血海深仇未报,她没时间考虑别的。收回定城,驱逐库支……她背负着不属于自己的命运,也无意挣脱,去过清闲大小姐的日子。   领兵布阵,行军打仗,女将军们的话题始终离不开这个。叶央询问了一些关于设置陷阱的技巧,英嘉公主如实相告毫不隐瞒,她赶紧唤人取来笔墨一一记录,心里想着若是商从谨看了,定然更有收获,在此基础上改进一番,不是不可能。   如此又过了两日,叶央身体好得很快,决定回军校看看。英嘉公主同样好奇,非要随她同去,还带了一队比试时输给神策的胡人士兵,打算吸取些经验。阿喏自然也来了,不服气地想找叶央挑战,被公主拍了回去。   神策军中患了伤寒的人已经好起来,不再有人病倒,只剩三五个还在咳嗽。叶央充作导游,引英嘉在军校中转了一圈。房屋没什么机密之处,她的法宝是训练模式和火药武器。   英嘉公主看着整齐划一操练起来的战士,叹道:“你这个法子好是好,可惜我们胡地没有那许多战士,大家又要牧马,又要训练,水平跟不上的。”   “大祁的将士目前亦是半农半兵,只我神策军能匀出这些吃闲饭的家伙。”嘴上说着手下都是吃闲饭的,叶央神情却骄傲得很,以这八千人的水平,完全能够消灭两万敌军,“种地牧马时亦可练习,权看方式罢了。垦荒时还能考校战士们的体力。”   哪怕每天帮太仆寺管管马,都可以训练出几个身手灵活的家伙。   一行人在军校里转了一圈,提及由来,叶央笑道:“起初我在晋江城戍守时尚无封衔,带着手下不知该干什么,又不好闲着,才找了些事情让他们忙起来。军校亦以此命名,那是我打下的第一个胜仗,值得纪念。至于现在,大祁三军也有军校,算是大家一起为我庆祝了。”   英嘉公主领兵已久却没打过仗,故而听得很仔细,素和炤前来汇报军中事务,略一打断,让她立刻蹙眉,像个吃不到糖的孩子。   全天下就这么两位女将军,好不容易凑在一块儿,容易么!   等她回了家,也只能每月和叶央通信了。   素和炤未患病,却是说一句咳嗽几声,叶央让他找大夫开个方子服用,被他推辞了,说每月多分些炭火下来,把他的屋子烧得暖和些便好。   “不就是咳嗽吗,阿喏也会治病。”英嘉公主单手托着下巴,碧色猫眼扫过了过去,“阿喏,去给叶将军的幕僚看看。你们神策可真奇怪,主帅英姿不凡,幕僚比女人还好看。”   “怎敢劳烦公主。”素和炤被人高马大的阿喏吓得后退几步,仿佛对方伸出的那一只巨掌不是把脉,而是要掐死他一般,额上冷汗都流了下来。旁人不清楚,他素和炤可是见过那位将军杀敌时的气概!   阿喏不太懂汉话,也只听公主一个人的吩咐,他得以跟随使团前来大祁,其中一个原因便是有个草原上的巫医做师父,学了七八分本领。一只手抓在了素和炤的腕子上,阿喏的眉头顿时深深拧了起来,“……有毒?”   “什么有毒没毒的。”素和炤甩开手腕,向叶央抱拳道,“将军,我去干活儿了。”   他做幕僚这么久,从来没见有勤快的时候。叶央觉得纳闷,听见阿喏的话更是不解。   “回公主,此人身中寒毒,才比常人畏冷,我没有仔细检查,但错不了。”阿喏笃定道,“毒性霸道,从前被人压制住,因为这些日子天气转寒,才有复发了。”   室内刹那间寂静,叶央眼眸似电,刺向素和炤,“你到底,怎么回事?”   ☆、第99章   不知道是不是和前朝妖妃沾亲带故的关系,素和炤从来都没让人觉得他对本朝官员尊敬过,包括叶央,包括商从谨。   可现在胡人将军的一句话,却让他如临大敌,紧张地步步后退,叶央的逼问更是令他的额头渗出一丝汗水。   “说!”叶央厉声喝问,可接下来一句话又让人摸不着头脑,“早知道你中寒毒,和英嘉对战时就让你在军校养着,我带老陈去了……不是,怎么中的毒?”   之前她还觉得素和炤有功夫傍身,冬日又如此畏冷实在不像个男人,现在知道原来是后天造成的,又埋怨他几句。养个幕僚容易么,他的月俸都是自己出的,朝廷还不给报销!   素和炤抿抿嘴巴,说了句:“被人所害。”   这是废话,谁会自己把毒药吃下去?   开口时视线略低,无声地在提醒叶央,周围有人,不方便说,叶央读懂了他的意思,于是道:“英嘉,能解毒吗?素和炤……把你的手伸出来,让阿喏将军好好检查。”   又一番详细地检查之后,公主使了个眼色,阿喏才说:“分辨不出是哪种寒毒,毒性虽猛,但时间不长,又被压制住,细细调养,我这就开一副药方,日日煎服,最多半年总能好的。”   叶央这才放了心,不过阿喏所说的药材名字都是胡人称呼,一一对应还需费点时间,他又不太会写字,素和炤犹豫片刻,觉得自己的小命比较宝贵,协助阿喏完成了胡语对汉话的翻译。   英嘉公主并不能出来太久,毕竟使团千里迢迢赶到大祁,是有正事,加上那位不爱言语的文官,三个人可以代表胡人首领,来和当今天子商谈军资军备。等阿喏说完了药方,她便领着一行人告辞,约定好有空再来讨教。   天色已晚,路又偏滑,叶央决定在军校里住几天,顺便问问素和炤中毒的事——而且是逼问。这个人生性狡猾,嘴里没半句实话,得费些功夫。   雪停后天气更冷,素和炤一个幕僚,吃穿用度当然比不上将军,所以自带被褥在叶央的卧房里蹭热腾腾的地龙取暖,皇帝在军校上面花的银子半点不少,叶央房里还铺了块绒绒的灰色地毯,素和炤裹着棉被窝在上面,正捧着一碗药喝,“将军,我既然是病人,下个月的月俸,能多给一两银子么?”   “说实话,就给你添月俸。”叶央坐在不远处的桌前,手里捧着本兵书,看得心不在焉。   这屋里没有半点女子闺房的痕迹,墙上挂了一对鸳鸯刀,桌上摊开的是西疆地图,帅印藏在枕头下面,所以她也不忌讳那么多。   素和炤天生妖娆,桃花眼含了水雾,似嗔非嗔地看过来,让叶央汗毛直立——现在想想,还是商从谨的长相好,自带煞气,杀敌于无形!   “将军,这么长时间了,你还不信任我?”眼神攻势对上阵杀敌的女将军无效,素和炤悻悻地扭头。   “还不算太熟,不过你倒没办砸过事情。”叶央很认真地思考他的话,将手里的书放在一旁,冷眼望过去,“说实话,怎么中的毒,阿喏说寒毒难除且造价昂贵,不可能是无意间招惹上的。”   诡异的寂静在屋内蔓延开来,叶央阴测测地微笑,“这是我的房间,把你无声无息地处理了,也没人会知道。”   素和炤极有骨气地翻白眼,他就知道投靠了女将军绝不简单。外头的闺秀被陌生男人进个闺房都能羞得要死要活,他们家将军钢筋铁骨,自己就算爬上床打算挤一宿,恐怕也会被叶央淡定地拎着后襟,扔出门外。   “……我敢说,就怕您不敢听,听了,也不会信。”威胁没用,素和炤若有心说谎,还真能编造出一个天衣无缝的理由,现在的提醒,已经是暗示叶央,他接下来所说的句句属实。   叶央略一点头,尖下巴深眼窝,脸庞在烛火照耀下半明半暗,没受伤的手臂撑着下巴。   素和炤深深呼吸,将药碗甩开,鼓足了劲儿才开口:“前朝,素和妃,不是跟我没关系,论血缘,我是她的重孙。”   “什么?”幸好现在撑着脸,不然下巴就掉到地上去了!叶央双眼猛睁,“只是重孙子,你都能生的这么……嗯,美。那位妖妃得长成什么样子,怪不得祸国殃民,怪不得。”   ……将军,您想的东西似乎跑题了。   素和炤很无奈地静默片刻,忍不住道:“你就不能说点别的吗!”   “对对,说点别的。”没有被罢官,商从谨也没事,叶央心情大好,轻笑道,“据说前朝妃子不是没有子嗣吗,你确定那是你的太祖母?”   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素和炤回答:“入宫后未生子嗣,不代表入宫前也没有。事实上,在前朝皇帝将她带回去时,她已经嫁了人,还有个儿子。”   都是做母亲的人了,还能把皇帝迷住,果然很美!   窥见叶央的表情,素和炤便知道她又在想什么不着调的事情,提醒道:“您难道不应该担心,我是前朝余孽,然后禀报圣上吗?”   “担心什么,你谋反吗?”叶央嗤笑一声,她不是草木皆兵的言官,也对礼法没什么研究,只看最浅显的事实,谋反要兵,要粮,还要名正言顺,这三点他占哪样?每个月二两银子,吃用之后约莫能存下一般,然后尽数被神策军的战士们借走,说句不客气的,素和炤想要当大祁改朝换代的对手,还不够资格。   这么伤人的真相,叶央尽量说得委婉些:“前朝皇室并无血脉存留,几位重臣家的香火还不如我们定国公府兴旺,世家大族要么向朝廷投诚,要么被打压的几近没落。谋反,太难。”   她这番话是从“资格”的角度提出的。当年大祁开国皇帝推翻旧朝,也是打着清君侧的幌子,如今圣上极力恢复民生,任人有度,怎么可能招致民怨!况且素和炤只是个妃子和平民生的,半点皇室血统也没有。   “若有人说,前朝皇帝当时已经拟旨废后,打算另立素和妃为后,同时扶持我为前朝残存的皇室血脉,同时备好了兵马粮草,就等着我点头,大张旗鼓的谋反呢?将军,你觉得这种可能性,大不大?”素和炤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样子,从来漫不经心玩世不恭的脸沉了下来,重复一遍,“可能性,大不大?”   叶央的面色登时凝重,冲到地毯前,蹲下来直视他,“如果敢存二心,我会立刻杀了你。”   “我父族虽是平民,却正好为前朝皇姓,太祖母入宫后我祖父便过继给了她的兄弟,两相比较,还是随母性更稳妥些。”素和炤坦荡地回视,“从前有个人寻上我,说要扶我做皇帝,还用毒胁迫,寒毒每每发作时我生不如死,硬撑着逃了出来。”   叶央一时无话,素和炤便扬起脸看着她笑,“将军,头次见面我就说了,巴巴的送上门,您千万莫要拒之门外。”   “有人谋反!是谁?”这可不是小事,大祁打库支打得空了国库,眼下出什么乱子,哪怕再小,都够头疼,叶央连声追问细节,素和炤一一回答,前后并无矛盾之处,想来不会有假,也没人敢拿这件事开玩笑。   素和炤摇头,“我怎么知道。前朝皇帝的确有封妃的圣旨,能证明我的身份。以此为凭着召集残存旧部并不是没可能,对于广开科举,削减世家对官员垄断的做法,不少家族颇有微词,恐怕蠢蠢欲动……那东西从前是留在我家,不过早毁了!”   “那你就直说,圣旨没有,让小人少打些不靠谱的主意。”叶央席地而坐,觉得胸口又一阵闷疼。   素和炤嘲笑道:“你觉得我若说了实话,还能活命吗?”   他值钱的地方,便是有那一道能自证身份号召前朝余孽的圣旨,所以才得以存活至今,那群反贼逼迫他时戴着面具,没有泄露过面容,想查也无从查起。   “这件事你不要告诉旁人。”叶央叮嘱道,然后皱眉思考,想着这件事到底该不该同圣上说。一旦开口,素和炤的命是保不住的,为了以绝后患,再爱民如子的皇帝也不会允许一个可能成为隐患的人活着。   他完全无辜,甚至可以说有大功劳,至少让人知道有人在暗地里做着小动作,叶央不能送人去死。   “若你有意谋反,我真的会杀了你。”她恶狠狠地重复一遍,还逼着素和炤发誓。   大祁宗教盛行,素和炤却并不信鬼神,兴致缺缺,叶央无法,揪着他的右手腕子,让他必须发个恶毒的绝户誓言,“你快说,说了我就信你!”   拉拉扯扯之间,卧房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推开,商从谨一脸惊愕地站在原处,脸白得像鬼,沉默半晌后,又很自觉地把门关上了。   醒来后等到勉强能下地,他便离开皇宫说要回王府休养,实际上偷着乘马车过来看看叶央伤势如何。两人交情匪浅,在西疆时就保持着“只要没睡下便可推门直入”的关系。她康健得很,在门口就能听见细微的说话声,自己却撞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   “刚刚那人,是言堇吧?”叶央还保持着高举素和炤右手的姿势,僵硬地侧头问了句。   “的确是怀王,咱们都没看错。”素和炤使劲点头。   这让人怎么解释!   ——“殿下,有人要谋反夺了你爹的江山,我屋里那人就是前朝妖妃的直系后代,但你千万别把他交出去,他是好人”?   得,还是先搪塞过去罢!   叶央把素和炤的手一扔,险些将他扔脱臼了。卧房是正屋隔出来的一间,外头没点灯,漆黑一片,商从谨果然还站在哪里,神情呆滞,她干笑道:“我们……在看手相,要不给你也瞧瞧?”   商从谨摇头,目光越过她的肩头,看向屋里盘腿坐在地上的素和炤。   “……进来说话!”叶央头大如斗,这种事越描越黑,她衡量一番,还是决定如实交代,侧身让开个空隙,指着素和炤道,“你赶紧发誓,别想含糊过去!”   说话做事雷厉风行,素和炤没法搪塞这样的将军,有气无力地高举右手竖起三根指头,哼哼唧唧道:“皇天在上,我素和炤绝不会与反贼为伍,有违此誓,天地厌之。”   叶央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而问脚步虚浮的怀王殿下:“你怎么过来了?不在府里好好养着?”   “皮肉伤,不碍事。”商从谨咳嗽了一声,见叶央不信,补充说,“没伤到骨头,所以一醒来就能走动了。”   笑话,什么皮肉伤能险些把人的心脏也掏出来!叶央不会低估他的伤势,但看他行走之间并无忍耐不住的样子,想来肋骨也没断,松了口气。   皮肉伤很疼,可商从谨看见她的右臂缠得像个粽子,在冬衣下鼓鼓囊囊的,便忍下来了。   几句话开场之后,叶央深深呼吸,硬撑着开口道:“接下来所说的事我保证都是真的,而且十万火急,素和炤绝对不是坏人,你能保证不向外人透露吗?”   想到幕僚刚刚发誓的内容,商从谨很是疑惑,又听见叶央让他不要向“外人”透露,显然是没把他当外人,所以痛快地点了头,补充道:“只要不做有悖朝廷纲常之事。”   “他绝对不会。”叶央帮素和炤做了保证,斟酌着字句将底细抖了出来,尽量把那位前朝余孽形容成一个忧国忧民的软弱书生。   素和炤帮腔道:“我的祖父压根儿没同前朝皇室有什么联系,打一出生起我家就是平民,只不过日子比旁家好过些。”圣旨造假不易,反贼又没见过真东西,除了素和家,没有人知道上面是什么样子,都写了什么。   “这件事没有确凿证据,只恐将他贸然交给朝廷,落个斩首的下场,但既是有意谋反,声势浩大,许多动作在私底下进行也会留下蛛丝马迹。”叶央顿了顿,发觉商从谨嘴唇的颜色淡得和脸一样苍白,打算给他倒些水喝,一拎壶却是空的,“我打算等收集到证据,再对圣上将此事和盘托出,那时候……”   商从谨略略侧头,目光沉静如水落在素和炤的脸上。他明白叶央的意思,只要找到谋反的幕后主使,朝廷的矛头不会只对准前朝妃子的后人,素和炤可以戴罪立功,加上叶央求情,至少可以保住一命。   “怎么找?”商从谨并不是嗜杀之人,看不惯素和炤,无非也是想把他赶出神策军,难道杀了他,反贼就善罢甘休了?不,他们说不定还会伪造前朝圣旨再弄个替代品,不如将这枚棋子控制在自己手上。   之前叶央就在同素和炤商议此事,立刻回答:“谋反不是过家家,对方胁迫素和炤的时候说,已经做了些准备。兵马粮草,他们定会收集这些东西,而以大祁现在的军力来看,身强体壮的男子多半从军,边疆戒备森严,所以不可能从那里向京城攻入……只会就近包围。”   不知道皇帝是不是在提防此时,才将原本应该戍守西疆的神策军调了回来。叶央顿了顿,继续道:“我们要提防的是反贼会否在京郊大举集合,所以要留意青壮年男子的流向,以及附近哪里的粮食消耗突然增加,对于铁矿银矿也要抓得紧一些……言堇,麻烦你去向圣上提醒一番。”   商从谨苦笑道:“我该怎么去跟父皇说,让他命令百官留意这些,又不能直接告诉他提防反贼?”   难的不是提醒,而是在保住素和炤的情况下提醒。   作为受保护的一员,素和炤也没闲着,顶着商从谨的注视开口:“朝中必有反贼同党。”   叶央想了想,不能完全排除这个可能。大祁建朝时日尚短,从前世家门阀权势滔天,做官全凭举荐和出身,官场上九成以上的官员都是世家子弟,但大祁一开科举,从寒士中选拔人才,已经动摇了他们的地位,有几家心生不满的也不足为奇。   最明显的证据便是叶央。   她既然是女子,连平民出身的官员都有可能被世家拉拢,但她绝对不会,想要在官场行走只能依仗圣上,说是位孤臣也不为过。   一颗完全不能为己所用的棋子,世家们肯定看不顺眼了。固然有杜家王家那种早早向新帝表忠心的,但更多门阀依然保持着高傲矜持,想令皇帝向他们低头。   商从谨一连说了几个不怎么听话的姓氏,其中就有不少弹劾过叶央的,让她多加留心,最好找借口带上素和炤会一会他们,素和炤自称被挟持的时候记住了那些人的声音,虽然没看清脸,但有一丝希望也是好的。   “此事需从长计议,若敌人沉不住气,明日就举兵,倒也好了。”敢攻入京城,不从西北边走还好,只要一踏入神策军的戍守范围,管教他们不能活着离开,已经将近子时,叶央掐了掐眉心,让众人都各自去歇息。   三个病号身体都不怎么好,素和炤老大不乐意地回了自己的不怎么暖和的小屋子,商从谨却说还要回府,否则麻烦会更多,顺便能帮忙留意一下世家的动向,便告辞了。   他是乘马车来的,还能在车上睡一觉,叶央点点头准备歇息,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是没有把他当王爷。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大抵如此罢。刚刚让众人离开时,说话语气就像他是自己的部下。   “等等!”她追上商从谨的脚步,“我送你。”   “你的内伤更不易治愈,还是回去早日睡下。另外……胡人的使团似乎和父皇达成了什么协议,关于击退库支的,你试试,能否从英嘉公主那里打听出来。”檐下挂着灯笼发出晕黄的光,商从谨在正屋门口顿住脚步,把她拦下,“只怕两件事撞在一起,库支攻打,反贼举兵。”   叶央早有此担心,点头道:“西疆外那颗毒瘤不得不除,哪怕借助胡人的力量,也要将战事尽快解决!对了,你说会找些记载库支的书籍看,我托的事,有结果了么?”   商从谨略一思索,回答道:“给我看的那张图样吗……暂时还没找到它象征的意义,但我觉得,身上有如此图案的人,在库支的地位不会太低。”   图案是师父穿的衣裳里描下来的,又出现在大天师使徒的令牌,叶央不敢深想他们之间的联系,而师父临走前留下的那一卷字纸,至今她也没看懂是什么意思。   无意识地点点头,叶央转身到一半,都快走到屋里了,顿时想起她是要出门送怀王,又急忙折返。   室外雪停,冷得吓人,她刚出门就冻得哆嗦一下,连连咳嗽,每一声都牵动着胸口一阵钝痛,商从谨发现叶央追了上来,皱眉问:“还有事?”   “只是送送你。”叶央赶紧跟上,“没有旁的事,真没了。”   “哦。”干巴巴地应了一声,商从谨走得很慢,在宫里像喝水一样一碗碗地喝药,才恢复得不错,这么算起来,他或许能比叶央痊愈得快。   出门在外,需随时有兵器傍身才好。英嘉公主拿着根鞭子,不用也带在身上。他们倒实诚,连个发信号的东西都丢在军营里,着实不该。   “……如果库支退了,你有何打算?”   雪地上蓦然响起的问题,商从谨以为是自己终究按耐不住说出的,仔细分辨声音,才知道是叶央。   她在问他,有什么打算。   大概是,看看你需不需要帮忙罢……   双驾的马车就停在前面,聂侍卫拉着缰绳坐在车夫的位置上,商从谨停了下来,笑着反问:“干嘛说这个?”   “总有一天会打完仗的。”月下的雪地反着银光,叶央眼睛里也有一道光,刺得人险些睁不开眼,“打完仗之后,你想做什么?”   商从谨别过头去,“战事多易生变,大祁目前想驱尽库支,只能借助胡人的力量,但贸然引胡人士兵入境,又恐引狼入室,所以胜利并非一朝一夕可以得来,你要沉住气。”   说罢,他没等叶央做出反应,急急钻进马车里,上去时身体还晃了一下,显然是牵动了伤口。   哎?   这个回答怎么不对劲!   叶央愣在外面,摸不着头脑。   她可是做了不少思想准备,才打算将这件事摊开详细说说,正常的发展,哪怕商从谨再怎么含蓄,不也应该说些温情的话吗?   要不要这么正经啊!   她跺了跺脚,咳嗽着往屋子里走去。   不远处,辚辚驶出军校的马车。   聂侍卫分神,往里面看了一眼,疑惑道:“殿下可是畏寒?怎么上车后就一直发抖?”他可是冒着掉脑袋的罪过才同意了来这里,若要让圣上知道小儿子重伤未愈跑出京城,那还了得!   “……我紧张!”   ☆、第100章   叶央没在军营住几天,英嘉公主有空就来叨扰,两个人聊聊带兵谈谈喂马,倒能说到一起去。回府以后更是被她缠着,一来二去,连使团的事情都不管了,专心致志地和叶央作伴。   她如此主动,原因当然并不只是物以类聚,天下唯二的女将军惺惺相惜,而是……   “我把你当朋友,就透露些消息给你。”这日午后,过年的气氛愈来愈浓,定国公府从主子到丫鬟,都换了鲜亮喜庆的颜色,英嘉公主穿惯了胡服,也想尝个新鲜,就换了身大祁女子冬日的袄裙,神秘地凑近叶央,在她耳边低语。   叶央兴趣缺缺,仍然很给面子地追问:“是什么消息?”   “对库支一战,不日到来,你们的皇帝似乎想接受我父皇的提议,由我族兵马战将协助,共同击破库支。”英嘉公主的眼睛眯了眯,遮住一丝碧绿色的精光,“唉,干脆我就直说了罢,我父皇帮助你们皇帝,的确想要些好处,茶叶丝绸,瓷器稻种,我觉得,大祁也给得起。”   如果有胡人帮助,当然轻松许多,况且只是提供这些并非割地,相当于花银子雇佣了壮丁来帮忙打仗,叶央觉得买卖划算,不过拿主意的是圣上,她觉得划算也没用。   而且胡人士兵在大祁境内,又要担心他们是否别有用心。叶央相信英嘉公主的为人,可一旦牵扯两国利益,她们也难保证下一刻不会刀剑相向。   “要是能达成合作,我会向父皇请战协助,到时候就比一比谁杀的敌人更多!”说起没有影子的事儿,英嘉公主还是想的很好,一颗颗剥瓜子吃,翘着脚乱晃,筒靴在地上擦出一串悉悉索索的声音。   “若这样便好了。”叶央看着公主随性的样子微笑,她天性不服输,这几日细细讨论,她带兵经验尚比不过英嘉,许多事也在自己摸索,能多和英嘉相处一会儿,收获良多。   除此之外,还有一桩大事压在她心上。素和炤说有人谋反,可在线索不足的情况下无从查起,她却想到了在西疆时的一些细节——神策军当年的副校尉因通敌被叶央拷问,断气前却说他的主子并非库支……   那便是效忠于反贼的了?   如果是这样,大祁恐怕会面对最坏的结果,那边是反贼伙同库支,里应外合。那么下次库支进攻的时候,反贼必定会有所动静。   “阿央,想什么呐?”英嘉伸手在她眼前晃了一下,手速极快,又塞了个什么东西进她的嘴里。   叶央回神,摇了摇头,尝出嘴里的是颗瓜子,嚼了嚼咽下去,“公主,今夜我在营中给将士迎新过年,你要不要同去瞧瞧?在野外生篝火烤些牛羊,大家围在一起说说笑笑,也是热闹。”   她顺口邀请,心里还是希望公主去的,谁料英嘉拒绝得很快:“牛羊在家里都吃腻了……好罢,其实是我不便和你们的战士打成一片,能时常来国公府坐坐就不错了。离除夕还有三日,不用如此着急吧?”   友邦的公主没事和大祁士兵套近乎做什么?叶央倒是没想到这层,“除夕夜要在家里陪伴祖母,又恐怕宫里摆宴,干脆提前几日让战士们高兴一番。”   “你对部下果真上心。”英嘉啧啧称赞,拍拍她的肩膀,“一起庆祝,我不大方便,可送些东西过去没问题,晚上等着罢。”   叶央推辞不过,连声谢了。   雪后初晴,太阳晒得人暖意融融,英嘉腰带上绣着两个小铜铃铛,离开时时叮叮当当的,发出活泼的声响。叶央换身衣服,和大嫂说了一声便出门直奔军校,她现在骑不得马,乘马车过去耽误的时间更多,所以得早些走。   青丝束成发髻,在头顶利利索索的,叶央裹着大氅,已经有一青灰色顶棚的单驾马车停在府门口,边赶路边吃从厨房里拿的两个包子。   堂堂一位大小姐混到这份儿上,叶央暗暗笑自己果然没有享福的命,等到战事结束,一定要好好在家里养几天。   赶了大半日路,总算踏入军校的地界,叶央呼出一阵阵白气,向每一个看见的人打招呼,军校的房舍也挂上了红灯笼,门板上贴了喜庆的福字和新春联,军校上空还隐隐有惨呼声回荡:“我是幕僚!让我写福字写对联,简直是大材小用!”   叶央轻轻笑出声,将车赶到了马厩附近,把缰绳交给了身旁的小兵,由他卸车喂马,隔得老远又看见多了辆明黄色的马车,心神一动,大步往中心地区走去。这几日只是每日早上众人操练,过了中午便无事可做,此时也无人闲着,拿着抹布拂尘等物在打扫屋舍。   “叶将军!”   “见过将军,新年如意!”   “将军将军,咱们晚上什么时候烤羊肉吃?”   最后一个问题当然是出自管小三之口,他手里捧着一碗贴福字年画用的浆糊,挤眉弄眼地冲她笑。当兵只是累,每顿饭还是管饱的,这个冬天他便胖了不少,连个子也跟着长高一寸。   “别光想着吃!”叶央板起脸呵斥他一句,管小三悻悻地低头,又道,“——也想想喝!我从酒庄买了不少好酒,等会就送来了。旁人进不得军校,你带几个人去外面搬进来,仔细些,别弄碎了坛子。”   管小三端着浆糊,勉强做了个规整的抱拳手势:“得令!”   穿过一间间房子,叶央终于走到自己位于中心的小院。军营里用的年画和普通人家不同,多以百战不殆的名将画像为主,祝词也都是凯旋一类。李校尉那一把大胡子打理得整整齐齐,正带着几个小兵刷洗墙壁,清扫地面;素和炤被一群人围着,嘴里直嚷嚷“慢些说慢些说,我肯定帮你们把家书写了,别你一句我一句,半点都听不清”;再往里走一些,聂侍卫腰间佩着官刀,身姿英武,据说已经提拔成了侍卫正统领。   天边的最后一缕光刚刚收起,忙活的诸位赶紧抽出手去点灯笼,喜庆的暖晕渲染开来,叶央穿过小院,正屋的门开着,有人坐在首位,放下茶盅,眼波扫了过来。   一里一外,一站一坐。   暮色四合,天地宁静。   对视之间,生生死死的那些年,好像也是几步就走过了。   “阿央。”商从谨起身,出来迎她,“我以为你要晚些时候才到,就先做主让大家把屋子洒扫了。”   “……总不好让战士们等着。”叶央立在台阶下,稍一抬头撞上他的眼神,指甲划过青霜剑,发出的一丝颤音像在应和主人心意,“等会儿要回王府,还是留下吃了饭再走?”   “除夕前回去便可,我们一道走。”商从谨顿了顿,发觉这句话歧义颇重,补充道,“宫里邀请使团,连后宫一同摆宴,你务必要到场。”   叶央快走几步,进屋后除下青霜剑搁在桌上,另拿个茶杯倒些热水,喝几口暖了暖身,叹道:“每逢年末事情又多又杂,熬到过年才能得闲。百官尚且如此,圣上恐怕更忙。”   除夕那天,按例大祁的官员会有十天的休息   “大过年说些旁的事情罢。”爹不待见儿子,作为被不待见的那个,商从谨也对大祁天子没什么好感,赶紧让叶央转移话题。没有圣上,阿央就没官做,可两人明君忠臣的,他心里堵得慌。   叶央扑哧一笑,没答话。   皇帝不是不管小儿子,否则对于他受伤一事也不会如此生气,父子俩脾气很相似,都属于含而不露,心里主意不少的人。商从谨每年生辰都在宫外过,皇帝在三月廿九的时候追忆发妻,两个人都苦。只是不知道,这个结什么时候才能解开。   “对了,我带了新年的贺礼给你,放在马厩。”或许是看出她目光中的揶揄,商从谨不自在地别过脸去,耳根子红得太深,像那身紫色大科的锦袍,上头的图案花团锦簇,俊俏又煞气十足。   马厩?   叶央就是从那里过来的,没发现有什么异样。于是商从谨解释道:“太仆寺新得来的黄骠马,我要了过来,送给你。”   性子极烈的野马,她还是有印象的,一人一马曾经打过一架,叶央累瘫了它也走不动,后来乖乖跟饲马的小吏回去了。当时她遗憾没福气将它收为坐骑,没想到被商从谨讨了过来,眼睛登时亮了,“快,我们去看看。”   也不知道过了这么久,黄骠马还记不记得她,是否依旧是那副吃再多都能看见肋骨的精壮样子。   商从谨见她兴致十足,连伤口的疼痛都不明显了,“黄骠马性子烈,体力远超凡马,比胡地的良驹也不差,只是总喂不成膘肥体壮的样子,你需小心些,别给它吃太多草料,接近时也别被伤着,这个时辰它若是歇息了,我们就明日再骑。”   宫里没有点名要黄骠马,商从谨便插了一脚,抢先要过来,皇帝知道这事也没打算追究,不过一匹马而已,他还是不缺的。   对于统帅来说,叶央正好缺一匹好坐骑,雀跃地直奔马厩,还没出院子,从外面又闯进一人,大口大口喘息,跑得险些缓不过气,拦在她面前。   “二哥?”叶央有些惊讶,来的人哪怕是叶安北都不会让她如此震惊,天生气场和军营不搭的叶二郎怎么会主动找过来。   不对,是逃过来的……   叶二郎一脸苦相,整整齐齐地头发垂下几缕,喘匀了气就抱怨:“英嘉公主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妹子我要在你这里躲一躲,明日也不回去了!”   “英嘉?”叶央一愣,纳闷这两个人怎么会扯上关系,“她不是回使馆……啊!”   她这才反应过来,公主第一次来府上是翻墙头,之后几次都是走正门,让人迎进来的。不过也只草草拜访了祖母和大嫂等女眷,和她家几位兄长不怎么熟悉。叶二郎人在礼部,又和鸿胪寺共同负责接待使团,在府中没怎么见过英嘉,想来在使馆熟悉她也不足为奇。   “公主她……她她她……”叶二郎说得断断续续,末了一跺脚一捂脸,开始娇羞,“她,轻薄于我!”   叶央差点咬着舌头,“你可真有本事,连公主都敢下手!”   “听到哪里去了!”叶二郎凑上来一张和她有七分相似的脸,这么离近比较,兄妹俩个头都差不多高了,“是她轻薄我,轻薄我!”   商从谨开始闷笑,牵动伤口后笑声变成了咳嗽,叶央用胳膊肘捅了捅他,让怀王殿下给二哥个面子,追问道:“英嘉张扬,却不是任性无理之辈,你们怎么了?”   叶二郎脸色突变,把嘴闭得牢牢的,打死不开口。   要怎么跟妹妹说,自己只不过和公主热络了几句话就反被调戏,才不丢人呢?   “既然来了,便在这里待一晚罢。”他不想回答,叶央只好偷笑着让二哥留下,“不过只能住他们值岗暂休的地方,军校里面不能久待。”   条件苛刻,叶二郎并不是会委屈自己的人,叶央本以为他不会同意,没想到叶二郎点头不迭,“给床褥子就行,别管我住哪儿了,宁可在外面冻一宿。”   甘愿吃苦也不回家,看来事态的确严重。叶央笑得意味深长,把叶二郎盯得全身发毛,却没说什么,和商从谨一起去和黄骠马套近乎了。   那匹马灵性十足,隔了这么久还记得叶央,不过没再尥蹶子,抖着鬃毛总马厩里跳出来,满脸写着:“你们这小地方困不住我,大爷不爱计较,才在里头呆一呆。”   在他们闲着的时候,神策军忙得很,将军校上下洒扫一遍,处处透着干净,新建的瓦房也脏不到哪儿去,一行人热热闹闹的,年味儿比外面还浓。军校内部不宜生火,东西便挪到了外头的荒地上,只留下值岗的守夜,眼下已有李校尉带着人,三三两两地出去了。   一堆堆篝火升起来,因为叶央银子给的足够,所以东西齐全得很,不像上次生辰时那般简单,许多食物还是赊来的。武将穿的大氅比文官的棉袍威风许多,所以叶二郎走路时离妹妹很远。   月亮挂上树梢,白茫茫的一个小月牙儿,风吹过来的味道都夹杂着肉的香气,军校里又来了一拨不速之客——英嘉公主差使手下送来了那作为赌注的五百匹良驹!   当然是提前禀报过圣上的,英嘉公主只是提出比试输给大祁的女将军,心服口服,又害得怀王受了伤,另给了不少赔礼。皇帝当然要做出大度的样子,把一干东西送去了神策军。   “皇上圣明!”叶央喜滋滋地清点那五百匹马,真心实意地夸了一句。   商从谨的脸色一沉——如此多的良驹,他出不起啊!   不过很快叶央又回身一笑,眼睛弯得像月牙,“那套铠甲很合身,我放在家里托人保养擦拭,过两天就穿上。”   “……冬,冬日天寒,还是穿大氅棉衣为好。”商从谨一本正经,叶将军穿铠甲最好看,但也不能因为好看就把人冻着。   五百匹马的动静不小,马厩里住不下,叶央赶紧差人去找个了背风又暖和的地方,临时搭建起草棚。这么一忙活,赶去军校外的时候,肉都已经烤得快焦了,不过战士们都在耐心等候,围着篝火取暖。   “老大!老大!”才刚一踏入篝火照明的范围,管小三便高声喊起来,“你们动作可真慢!”   叶央心情不错,远远回道:“五百匹马呢!对了,过完年军校里组建新的骑兵队伍,我会请擅长马战的符小将军过来指导,大家可别给神策丢人!”   “——是!”   整齐划一的回答惊天动地,卧下休息的老虎依旧是老虎,不会因此失了战斗力。叶央满意地环顾四周,又喊道:“那还等什么!吃得最慢的,负责把这个地方收拾了!”   一坛坛酒被搬出来,几千人同时喝,以叶央的财力买不到什么好酒,大家却敲碎了泥封痛饮一大口,把生平知道的溢美之词都说了出来!   叶央和商从谨坐在正中央的篝火旁,底下垫的是粗编的草垫子,她抿了一口管小三递过来的缺了口的瓷碗,刚要放下,手就被管小三拦住。   “哎,老大,兄弟们个个都是一饮而尽,你只喝了一口,说不过去吧?”他坏笑着看看碗中的液体。   商从谨刚想帮她解释说,叶将军身上带着伤,叶央却点点头,复而举碗一饮而尽。   “好!”周围的人拼命鼓掌,看样子还要再满上。   浊酒呛喉,叶央的眼圈登时红了起来,总算明白为什么古人说起喝酒时都是“痛饮”——火辣辣的味道从胸膛蔓延开来,疼痛感格外分明,可让人禁不住再饮一番。   “将军,又是一年,您说点什么罢。”李校尉想起个哄,但给跟自己儿子差不多大的统帅灌酒,他心里有点儿悬,便换做了别的方式。   “说点什么?好……”叶央脸颊涨红,撑着膝盖从地上站起来,清了清嗓子,“各位安静一些,我声音高不了多少,你们得仔细听。”   神策军里有五百人,是见过叶央面对黑熊时惨状的,知道她不方便用内息将声线拔高,立刻闭上嘴。一时间,只有篝火燃烧时的声音。   “说点什么呢……”面对着坐下来扬起脸的部下,叶央比演讲时还紧张,干笑了一声,“各位,新年如意。”   众人瞧出她的紧张,一阵哄笑。   “大祁的军校,开办时间不长,可你们在最短的时间里,已经成为了我理想中最优秀的战士,我为诸位骄傲!”她身后烧着冲天的火,因为背光,脸庞看不分明,可声音清清楚楚,“……老实讲,我做将军的时日尚短,许多事情考虑不周,也是多凭诸位提点,才能不出大问题地走到现在。每每听到旁人叫我一声将军,心里总是担忧的,害怕承受不起这两个字,幸好没领大家到岔路上!”   “老大,我听人家说,谦虚得过了头儿,就是虚伪了!”管小三大喇喇地扯了块羊肉吃,烫的直吹气,“你带我们退了库支,又赢了胡人的女将军,还担心什么!”   叶央斜了他一眼,随手把瓷碗扔过去,被管小三敏捷地借住,“吾日三省你懂不懂!总之,叶央能有今天承蒙诸位。你们当中的一些人,经历过定城一战,经历过晋江城一战,当年我接受的神策军,人数只得两千,战意全无,可就是这样一支队伍,成了日后击退库支的主力!让他们没有从我大祁讨到半分便宜,我相信你们,一定能收回定城,雪洗前耻!这是我们今生的使命!”   “收回定城!”   人群中有人回应,高高举起一只握拳的手臂。   叶央心潮澎湃,咳嗽了几声。   她,还有神策军,并非一生下来就完美的,自己不是当将军的材料,而神策军,受过重挫后战意泯灭,沦为常人。   可他们一起挺过来了。   行走着,成长着,变作了今天的自己。   叶央想了想,第一次上战场杀敌时顾不上紧张害怕,可再次上战场,她不会紧张害怕了。没有杀人的感觉,她只是在保护而已。   保护着身后的,所有在乎的人。   那个雨夜里只会蜷缩哭泣的小女孩,彻底消失了。   等到叶央坐下后,战士们才喧闹起来,哄笑争夺着刚烤好的牛羊肉,神策军里新来的占大多数,个个缠着老兵,让他们讲晋江城那一战的惊天动地。   还有几个学起了民间的艺人表演戏法,可惜演技拙劣,把叶央笑得险些旧伤复发。   商从谨偷偷把她碗里的酒换成了羊奶,叶央也没发现,眼神迷离已然微醺。   虽说是为了躲避英嘉,叶二郎才来找妹妹拿主意,他却很快融入到了这里,斜躺在地上,裹紧了衣服。   妹妹和在家里时,半点都不一样。   不必再勉强自己当个循规蹈矩的大小姐,不必穿着累赘繁复的丝绸裙子,这世界上无所谓好坏,只是适不适合——她不适合京城。   怀王殿下也是如此,在朝中多少年都不显山露水,存在感比三皇子还要低,可一入神策,眉眼生动,仅仅说笑便能让人觉得见识不凡,更有一群群的人结伴过来敬酒。单个人的过来,恐怕禁受不住他周身的肃杀。   ——就好像,他们一起醒了过来,从原先的一个符号,变成活生生的人。   叶二郎很高兴,看见他们笑闹,比自己升了官还开心。许是酒喝得太多,他仰躺下来,天上群星不甚分明,居然勾了出了英嘉公主的脸。   眼瞳碧绿,猫一样吸引人。   他今天只是在使馆等着吩咐,看胡人使团是否有事向皇帝通传。英嘉公主回来后认出叶二郎,忍不住说叶央都是将军,怎么他混成了这样。   当时四下无人,叶二郎当然不会和女子置气,心念一动,便拿出惯常的手段,老老实实地认了个错——不过认错的距离近了些,语气也暧昧了些。   英嘉公主眼睛一眯,手中翠色长鞭甩了出来,圈住叶二郎的腰。他本来能用没受过伤的左手挡开,但居然看她看得愣神,没来得及反应。   于是两个人的距离更近,英嘉公主笑着拍了拍他的脸,“这样说话可不行啊,二公子。”   胡地的女子什么没见过,俱是大胆热情的性格。一般来说,叶二郎冲个小姑娘微笑,说一句“在下正欲前往……,娘子可要同行”,便能收获一张张的红脸颊,再高端一些的,还真没领教过!   纨绔界里段数最低的,吃了个彻底的败仗。   叶二郎翻了个身,耳旁还回荡着那句“二公子”,不喝酒都醉了。   不远处,叶央终于发现碗中的东西换成了羊奶,老大不乐意,犟脾气上来,非要给大家表演灌下一整坛酒助兴!管小三和素和炤正在起哄,商从谨拦不住,赶紧让聂侍卫熬了解酒汤。   冬夜寒风,一点儿都不冷。   过了今晚,西疆外的敌人,朝中隐匿的反贼,等着蓄势待发的叶将军一一击破。   ☆、第101章   建兴十九年,十七岁的神策叶将军,身量不输男人,有着沙场磨砺出的坚韧果敢,眼尾上挑,从前看人时自带了三分嘲讽骄傲,随着长大面庞柔和一些,却也有不容置疑的威仪。而且,只要是听说过神策军名头的人,便不会忽视这位将军训练部下的铁血手段——她是能以最温和的态度,将每一个战士的意志和体能磨练至最强大的。   这段时间里,神策军的人数已经增加至两万,成了大祁戍京不可忽视的防御力量。   不过皇帝似乎没有永远让这支军队守卫京城的意思,没有让他们取代禁军,神策未来还是要去西疆,只缺个契机了。   ——胡人骑兵的支援,就是契机。   建兴十七年的时候,胡族的公主英嘉跟随使团在腊月来过一次,虽然没有多久便离开,却在次年又来了一次——那一回,胡人首领亲至,极力说服大祁天子接受他的两万骑兵。   当然不是没有代价的,胡人想要大祁特有的高产量稻种,当年袁夫人培育出的那一类。毕竟在这之前,大祁只在北疆向他们出售普通的稻谷。虽说如此一来,胡人的实力会在未来增长,但能换西疆外的彻底安宁。   皇帝衡量了一番,觉得合算。   胡人首领在大祁呆了三月有余,走的时候,还带了一个人离开——叶安南。   很遗憾,叶央没能亲眼目睹使团离京的盛况,因为据说叶二郎是哭着喊着,被公主绑在了马车里才带走的。   他的理想是在逍遥若干年以后出家,而不是受媳妇的管制……公主做媳妇也不成!   定国公的二弟文不成武不就,末了娶了胡族公主,也是个好归宿。   八月将近中秋节的这天夜里,叶央照例在军校睡着,过了子时,突然听见房上有急促的脚步声,踩掉了一块瓦片。   瓦片坠地发出一声脆响,她睡得浅,几乎是马上就醒了,那阵脚步声沿着房脊一晃而过,叶央只着中衣,提着青霜剑从屋里跑出来,抬头往上面看。   月亮趋近圆满,沉甸甸地坠在天上,银辉铺了一地,房顶上空空荡荡,只有秋风拂过。叶央四下转了一圈,没有发觉任何异样,眉头深深蹙起,不死心地又转了一圈。院门被人敲了敲,她猛地回头,高声道:“进来。”   敲门的人是聂侍卫,商从谨披着外袍站在外头,略略别开眼去。   叶央的头顶已经和他的剑眉齐平,个头很高,因为起得匆忙,乌发流泻散在肩头,比平时的武将打扮多了些柔和,青霜剑柄被她常年使用,磨得油润发亮,在月下反光。   “你们也听见声音了?”秋日中衣厚实,又不是光着出门,该遮的地方都遮得好好的,她不避讳这些,如今京中时兴的款式可大胆多了。但见商从谨脑袋都快扎在了地上,还是借着门板藏住半个身子,“刚刚我房上有人经过,踩掉了一块瓦。”   商从谨点了点头,两人住得不远,况且瓦片碎地的动静着实不小,立刻警惕地出来查看。这里是军校,零零散散也有两万将士驻守,若说被人摸到了统帅的房顶上,那还了得!   定是个高手!   两人对视一眼,商从谨道:“以后还是找些人守夜罢,旁的将军都带着亲兵,你没有,也说不过去。不进屋,守在院里也是好的,不至于麻烦。”   叶央随意地应了一声,还是不上心,“功夫低的进不了军校的门,功夫高的进来了,旁人也不会发现。”   每夜都有巡逻的士兵,居然还被人悄无声息地接近,她是听见动静就出门的,也没看见来人的影子,这人身手绝对在叶央之上,那么他发出的声音是故意的?为了引她出来?   叶央突然想到什么,折回屋子摸了一遍,帅印还在床底下的小柜子里锁着,其他贵重物品也没丢,出来后道:“没少什么,来人不是为了偷东西。”   又有几个值夜的士兵围过来询问,一时半会儿没有头绪,叶央挥了挥手让众人散去,说明日再处理。商从谨不放心,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她关上门慢慢往屋子里挪,假寐至天明。   一夜无事,可没有人敢掉以轻心,第二天叶央就唤来众人,连同商从谨和几个校尉挤了一屋子,最后得出的结论,只是“加强警戒,小心提防”等废话。统帅没少东西,军营里也无士兵受伤,今天甚至连个拉肚子的也没有。   那么昨夜的不速之客,只为了将叶央吵醒?   桌上摆着瓜果葡萄,刚刚洗好,水灵灵的,素和炤伸手揪了个葡萄,不剥皮地扔进嘴里,“神策军中无事,那周围呢?”   周围?   叶央呼吸一顿,“四周不远都有百姓定居,往西是太仆寺的马场……莫非是太仆寺出事了?”   “我怎么知道。”素和炤一摊手,“猜测而已。”   “要不要派个人去打听?”昨夜商从谨也没睡好,眼底还有道疲累的青痕,他是担心叶央会受伤,但以她的功夫这担心又有些多余。   他很认真地想了片刻,才发觉他担心他的,根本碍不着别人的事儿,才放心大胆地继续操心。   回神时只听见叶央道:“还是算了,若是太仆寺出了事,会有消息传来的,我们不用太上心。”两年的时间,私下打探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若非素和炤断断续续吃了很久的药,她甚至怀疑反贼是否存在,现在怕做得太过会引起朝中注意,还是按耐不动了。   清早的商谈就此结束,叶央带着部下训练,商从谨接着研制火炮,但缺乏工具,召集在多的人能力毕竟有限,始终无法将火炮射程提高多少,只提高了稳定性。   下午时,军校外有人求见,叶央接到通传,发现竟然是大理寺的人!叶安北的手下?   “在下大理寺少卿,奉叶大人之命特来拜会……”军校里杀气腾腾,把久与牢狱刑具作伴的文官都震住了,轻轻一揖,“见过神策叶将军。”   叶央还礼,请他坐下说话,悬着一颗心问道:“大人前来,所为何事?”   面对面观察唯一的女将军,少卿五官较平白白净净的脸上有一丝尴尬,门口驻守的士兵更让他紧张,也不客套了,开口就进入正题:“昨夜太仆寺卿文大人遇害身亡,大理寺派我来问问叶将军,您这儿和太仆寺的马场离得不远,可察觉到什么异样?”   “遇害!”叶央低呼一声,她和文大人交情虽然不深,也是见过几面的,怎么就死了!同时立刻想到了昨夜屋顶上传来的脚步声,不过仔细推敲,就算有人杀了文大人,撤退时也不会从军校经过啊!   “是,当胸一刀,血流如注,第二天早上才被人在卧室中发现。”这种事并非机密,小少卿如实相告,想卖她个好儿。   叶央望向身旁的少卿大人,右手不自觉握拳放在桌上,追问道:“发现的人是谁?”   “这……是文大人的丫鬟,已经跟了他三年,并不会功夫,身量也不高,若说能把一个大男人杀死,恐怕有点困难。”少卿略一犹豫,还是说了。   叶央察觉出自己问得太仔细,不过有些事必须要搞清楚,“发现的人为何不是他的夫人?”文大人约莫四十岁,肯定娶了亲的,难道夫妻不睦,一直是分居生活?   “文夫人平日住在京中府邸,她也是刚知道此事……”少卿有点着急。今天他来拜访叶央,是问问她关于死者生前的人际关系,看看是否有人对文大人心生怨怼才会痛下杀手,怎么自己一个问题都没得到解答,偏偏回答了她这么多。   太仆寺的寺卿和叶央差不多,都是工作场地和家里两头跑。大祁建朝时,太仆寺管理马政,但并不负责饲喂军马,后来才将天下马匹事物一并掌管,所养成的马驹有一部分送到几大军营里,能够减轻将士们的负担。   所以太仆寺的马场一扩再扩,现在离京城已有一段距离,太仆寺卿也不必每日朝参——从马场赶回京城就要大半天,再赶回来处理事务都得大半天,每天一来一回,什么事儿都别干了。   文大人夫妻两个聚少离多,但没闹出什么和离的消息,文大人也并无妾室,叶央猜测,他们的感情应该不错。   “哦,文大人是何时……遇害的?”叶央若有所思地点头,黑白分明的瞳仁在眼眶里一转,“昨夜子时三刻左右,有人从我房上经过,但军中并无异常,不知此事是否与文大人遇害有关,望大人留心。”   大理寺来的少卿,疑惑地略微抬高声音嗯了一下。他希望知道是否有人同死者有怨,相比这个,叶央所说夜半某人经过的消息,实在不着边际。不过他仍然回道:“仵作验过尸体,文大人是亥时左右身亡的。”   “当胸一刀?”叶央又确认一遍。   “当胸一刀,匕首没入身体至少三寸。”少卿大人回答得笃定,接着问叶央有关文大人的其他琐事,是否和旁人发生过口角一类。因为死的人是朝廷的三品要员,大理寺不敢怠慢,草草盘问之下就把一些小吏直接带走,几位太仆寺的少卿寺丞等禀报了圣上,有嫌疑的也不会放过。   送走了来查案的大人,叶央顾不得其他,赶紧叫来了素和炤,不多时商从谨擦着手上的火药粉末也走进屋,叶央怕隔墙有耳,干脆敞开着门,压低声音同二人说话。   “太仆寺的文大人昨夜死了,被人所杀。”她把事情草草地说了一遍,“若反贼当真存在,此事会否是他们所为?”   因为祛除寒毒时需提升身上的阳气,饮酒变成了最好的选择,哪怕现在寒毒除尽,素和炤却喝上了瘾,动不动就酒壶不离手的,灌下一口回答:“他们要真有本事杀害朝廷命官,干嘛不对中书令大人下手?”   酿造的酒度数不高,叶央懒得管他,反正也不会喝醉了,沉吟片刻道:“也对,文大人虽是三品,可说白了……”   “就是个养马放羊的。”素和炤干脆利落地打断她,眼波扫了过去,“要有本事,杀个肃文侯,或者中书令,或者六部要员,才能让朝廷真正陷入麻烦。”   太仆寺重要,少几天不干活儿也不会对朝中产生多大影响,不明白凶手安的是什么心思。   叶央正在犯难,商从谨思索片刻,问了个极为关键的问题:“有什么迹象能证明,文大人的死和反贼有关?”   片刻呆滞后,叶央缓缓地摇头。   ——她还真没什么证据能表明,太仆寺和反贼扯上了关系。   有人杀他是为什么呢?政见不和?不可能,太仆寺和大理寺地位差不多,都和朝中势力纷争没关系;和人发生了争执?下人是没什么胆子杀主人的,一旦动手,被查明的几率也很高;发妻不满,因爱生恨?案发时文夫人在京城,同样没可能。   “……假设,这件事和反贼有关系呢?”商从谨话锋一转,施施然走到她对面,显然想到了什么。   仿佛一颗火星投入了神策军储放火药的仓库中,叶央的脑子里轰然作响,爆炸之后是一片清明,“如果能牵扯上,文大人的身份只会有两种……要么是与反贼为伍,因为某件事不合,被灭口;要么受到了反贼拉拢,不顺从,被灭口。”   以这个假设为前提,她的思路就顺了许多。   想要逼宫夺权,兵马粮草,名正言顺,缺一不可。   拉拢到了文大人,相当于有了和大祁战士一样优良的战马。   “我去提醒大哥,让他借着查案的名义,核对太仆寺的账务,看看文大人是否真的有通敌卖国的嫌疑。”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叶央素来雷厉风行,立刻决定动身出发。   她这副风风火火的样子让素和炤如临大敌,一双漂亮的眼睛瞪大了,拦住年轻将军的步伐,“等等!将军,你回去以后怎么和定国公开口?说你知道有人谋反,秘密追查了两年,如今才初见端倪,而曾经反贼想要拉拢的人……也就是在下,就藏在你的军校里?”   性命攸关涉及生死,素和炤原本不正经的神色敛去,“等真正的敌人浮出水面后,再把我推出去罢。”   没有找到反贼之前,他是最大的嫌疑者,任何矛头都会冲他过来,可找到了反贼,朝廷就会把全部精力用来对付真正的敌人。   素和炤狐狸一样狡猾又拼命保住自己的样子,让叶央退了半步。他没有做过什么坏事,和谋反毫无关系,想活下去是没错的。   “好吧……”叶央折回座位上,提醒道,“我不会放弃追查此事,一定要找到太仆寺卿的被害原因,直到洗清或者确认他的嫌疑为止。”   不能向旁人诉说,但她可以自己去查。   素和炤也是如此打算,松了口气,终于像个幕僚一样立在了她旁边,感叹一句:“文大人是个清官。”   叶央对此人了解不深,不置可否,又听见他继续道:“只是不知道,在青楼一掷千金的豪气,是从哪儿来的。”   “青楼?”叶央纳闷,“他不是并无妾室吗?”   就是这点让她排除了女子下手的可能性,再怎么嫉恨丈夫在外头的莺莺燕燕,文夫人没有那么大力气痛下杀手。   素和炤摇了摇头,笑道:“起初这件事知晓的人不多,可也并非无人清楚,传得越来越广,稍一打听,就得到消息了。”   叶央狐疑地看着他,“我怎么就不知道。”   “我也不清楚!”商从谨紧接着跟了一句。   “总之文大人是画楼的常客,如果大理寺在他的府中,以及账目上查不到什么不对劲,那么这里,就是唯一的突破口。”素和炤说话时垂着手,自信满满,“在画楼姑娘们的房里,男子总是会不小心透露出什么的。况且……他若不是为了那些个莺莺燕燕,而是去,接头呢?”   毕竟那里,是为数不多能让男子进出,又不至于招惹怀疑的地方。   此类风月场所,娼寮有之,清雅一些的地方也不少。画楼就是其中最为出名的,环肥燕瘦,虽做的是皮肉生意,但想结实些有学识的“落魄才女”,也不是不可能。之所以听说过它的名字,是因为叶二郎。   叶家二哥最大的梦想就是四个字,风月无边。等着分了家自己去过逍遥日子,可惜定国公府地方太大主子太少,哪怕每个下人都住单独的屋子也有富余,分府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只好日日在叶央耳旁念叨,说多想进一次画楼,听姑娘们唱个小曲儿也是好的。   “那就抽时间,你去打听打听消……”最后一个字还压在叶央的舌尖,她抬头打量了一番素和炤,遗憾地叹了口气,“你不行,太不行了。”   天生眉目含情,若说他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只是差强人意,若他换身女装去画楼当个头牌,倒很符合那张脸的气场。   她顿了顿,把视线落在商从谨身上,“言堇,要不你去?”   “去干什么?”商从谨一阵紧张,挺了挺脊背。   “去画楼问问,文大人原先喜欢哪位姑娘,跟她套套近乎,看能不能得到些有用的消息。”叶央回答得很轻松,就像招呼他吃个果子。本来嘛,又不是什么多困难的事情。   谁料商从谨把头摇得很用力,一口拒绝了:“我不去青楼的。”   “现在知道这事儿的只有咱们三个,素和炤不适合去,只能看你的了。记得,不要直接上去就问,给鸨母塞些银子,不着痕迹地打听。”叶央说的头头是道,帮他规划好了一系列的行动。   商从谨心如磐石,意志坚不可摧,为难道:“我,我怎么能去……”   若说瞧不起青楼女子,倒不至于,他久在民间游历,知道有些穷苦人家卖了女儿进那里,只为活命吃饭。可心存怜惜,不代表也要自己跟着打成一片啊!   一直以来都没什么脾气的怀王殿下,居然在这种事上打死不松口,态度坚决得很,一副“不要再逼迫我”的委屈样子,从耳根处蔓延起一片红晕。   “我出银子!”叶央拍出来五十两银票在桌上,威逼利诱道。   整个天下都是他们家的,商从谨怎么会看上这点小钱,“不去不去……你找别人罢。”   叶央无奈,只好吩咐素和炤:“那,你去弄把炭灰过来。”   要炭灰,做什么?   金秋八月,风不冷不热,吹得人很畅快,河边尤其如此,湿润的水汽弥漫开来,掺着隐隐的脂粉香,让人不禁一嗅再嗅。   画楼是京城最大的青楼不假,却不在京中,而是前朝开凿的运河上,四五艘精致的画舫。首尾相连,每艘都有三层高,漫无目的地在河上漂流,傍晚才靠岸。   叶央一袭书生青衫,却衬得人更挺拔精悍,看着靠岸的画楼舫船,摸摸下巴上用炭灰伪造的小胡茬,心里安定了几分,打开折扇,轻摇着迈了进去。   能够堂而皇之地进一趟这个地方,对她来说新鲜的很,比军校中的生活懒散,又比家里的日子自由。甫一踏上画舫的甲班,便有两个堪称清俊的小厮迎了上来,笑容可掬满目亲切,既不会让人心生厌烦,又不会觉得怠慢。   耳旁传来的除了莺声燕语,也混有丝竹弦乐,叶央耳朵尖,还听见了吟诗联句的动静,没有她想象中青楼的那般艳俗感。   “公子瞧着面生,可是头回来?”三十余岁妇人打扮的女子从画舫二楼转下,步伐轻柔快速,走路时发出轻微的足音,“若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千万……莫要见怪。”   她停在叶央面前,道个万福,笑吟吟地低下了头。   在被人打量的时候,那位妇人也在观察叶央。面生的公子形容俊美,一眼看过去竟是男女莫辨,比女子多了七分坚毅,站姿也不忸怩作态,可若说是男子,又显得偏温柔些,只有那双眼睛,在灯辉照耀下颜色偏浅棕,透着浑然天成的骄傲。   叶央个头并不比男人矮,又有军中磨练出的气魄,嗓音也不温柔,一开口就打消了鸨母心里的嘀咕,“是头一次……太仆寺的某位大人,说画楼有美酒美人,今日便特意来瞧瞧。”   不光小厮生得好,这里的鸨母同样素质高,眼神三番五次掠过她手中的玉骨折扇,并不显得贪财,叶央是留了心才发现的。   鸨母长着一张端正的方脸,年轻十岁亦是美人,掩口笑道:“莫不是太仆寺的文大人?”   他遇害的消息,一天之内传不到青楼,所以叶央大胆地过来了,看来这里的人并不知道,于是更加放心,摇着扇子回道:“当然。不知文大人夸赞过的那位……叫什么来着?今日在下是否能邀得一见?”   她当然对文大人的风月史半点不知道,故意留了个话头,等着对方上钩。   鸨母果然接过话去,引着她坐下,亲自斟了一杯酒,遗憾道:“这位公子,唉,真是不巧,小月她今日抽不开身,不知您方不方便,换一位姑娘来陪着?”   竟然被约出去了!   叶央忍不住想看看时辰,她一路从军校骑马过来,还抽空换了身衣服,紧赶慢赶,没想到还是慢了一步!   接下来该怎么说?“我今天就是来找文大人老相好的,不管如何,你得把她找来,让我盘问一番”?   叶央指尖暗暗用力,压抑住计划外的紧张,面上依旧云淡风轻,“那就把你们这里,最美的找来。”   她的身份是画楼常客的朋友,第一次来定是询问朋友中意的女子,若不成,选最好看的,也不至于招惹怀疑……只是今天恐怕会半点消息打听不到,又折进去一大笔银子了!   ☆、第102章   没想到小月姑娘很忙,画楼里最美的清倌倒闲得很。   叶央撇了撇嘴,没进雅间,坐在一层大堂的偏僻处,用架刀的动静把玉骨折扇扔在桌上,当啷一声,吓得抱琵琶走过来的女子一个哆嗦。   那人长相偏冷,又有种靡靡的艳丽之感,赤足而行,身姿妙曼,纤细莹白的左脚腕用红线拴了一对铜铃铛,随着走动发出阵阵清脆的声响,敲在人的心尖子上,步步生莲,讨好地在叶央面前弯了弯身子。   她的脸被一层薄得几乎透明的轻纱拢住,能清楚地看见嫣红的嘴唇,却多了几分神秘感,不等人吩咐,自顾自地弹奏起来,音色如珠落玉盘,顺耳得很。   画楼若只是做皮肉生意的地方,当然不会红火至斯,色艺双全的女子比别处只多不少,据说还有慕才而来的书生。风是暖的,酒是香的,叶央多喝了两口,觉得味道有些古怪,细细一尝,里面应该加了舒缓心绪的药材,对身体无碍,但她还是停杯了。   “莫要弹琵琶,陪我来说说话。”叶央侧头一笑,望着穿绿纱衣的清倌,倒叫旁边瞥见这一幕的姑娘都脸红起来。   她们是不能挑剔客人的,而经常出入这种地方的人,貌若潘安的几率很小,冷不丁进来一位手持玉扇的俊秀公子,身量高挑,瞧着偏瘦,青衫下却隐隐有种压抑住的野性,谁都愿意多看几眼。   弹琵琶的娘子同样羞红了双颊,低低回道:“公子想说什么?”   “你的琵琶弹得不错,学习多久了?”叶央习惯有事说事,不太会闲聊,勉强扯了话题,心里盘算着怎么绕到文大人身上去。   “整十二年了。”对方答得很快,带着几分骄傲自得。   叶央习武也整十二年,两个人都是下过苦功夫的,话匣子打开便聊到了一起,不过人在青楼,光聊天可不行,她借着话头摸上了冷艳小娘子的一双手,指尖的薄茧在对方手背上留下浅浅的刺痛感。   “公子,我……”琵琶弦发出一丝颤音,那人开口时有些慌张,挣扎地动作不很明显,却还是挣扎了。   极力装扮成登徒子的叶央,收回动作,尴尬地摸了摸脸,“哎,清倌连摸手都不成吗?”第一次来,她实在把握不好分寸,早知道就先打听打听了。   不过商从谨他们同样缺乏经验,还不如自己呢。   “我,不是……”轻纱覆面的娘子一阵紧张,声音细若蚊蝇,说不出话来。她不是讨厌叶央的动作,而是心中小路乱撞,下意识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文大人每回来这里,都找的是同一个姑娘,旁人对他了解不多,只知他出手阔绰,小月借此得了不少银子,让人羡慕得很。太仆寺卿不是什么位高权重的官,但能捞油水的地方不少,每年的草料就是一大批银子,能豪奢到来画楼一掷千金,叶央不禁对此人看轻了几分。   今天能打听到的恐怕就这么多了,她无意多留,挥手让那位清倌离去,鸨母仿佛从甲板下冒出来的,立场凑上前,热络道:“不知公子是否中意?”   “中意什么?”叶央垂眸,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扇坠,“见不到小月,你又拿个那么普通的货色敷衍我。”   她是来花银子的,当然要千方百计地挑刺。   果然,鸨母的脸一时僵硬,干笑着行礼告罪,“您是文大人的朋友,招待不周,着实对不住。小月今天恰好有约,公子若有意,明日再来,她定然在房中候着!”   叶央等的就是这句话!   作为生面孔,她连续两天过来都点同一个人,势必会惹人生疑,但今天鸨母做了如此保证,下次再叫那个小月,会名正言顺许多。   沾染着一身香风离了画舫,结账时往外掏银子,叶央脸都绿了!几乎维持不住好不容易装出来的贵公子形象,她养个神策军都没这么不划算过,听了几首琵琶曲,喝了杯酒就要这么多钱!   那酒也不是好酒,曲子弹得不错,可也不至于要将近一两银子。会弹琵琶怎么啦?商从谨也会啊,洞箫琵琶古琴,小时候没人愿意和怀王殿下一起玩儿,他差不多掌握了大祁全部可以独自娱乐的东西,还擅长自己和自己下棋。   垂头丧气地离开画舫,附近有画楼替客人照看车马的地方,黄骠马是宫里出来的,太过招摇,她没敢骑,只选了匹没有军中印记的普通马,但通体纯白没有一根杂毛,看起来很能唬住人。   “姓文的倒挺念旧,第一次来认识了小月姑娘,以后就只找她……给的银子不少却没动过为她赎身的心思。”她骑在马背上念念有词,对死者的称呼从原来尊敬的“文大人”变成了“姓文的”,过会儿又嘀咕道,“是文夫人太凶悍,还是……那个小月对他来说,不只是个青楼女子呢?”   一切得见了真人之后再衡量。叶央决定后天再去画楼,好让人觉得她对此事不那么上心。   军校离这里远得很,她想了想,实在不值得在路上折腾,干脆向定国公府奔去,画楼挨着京城,在东南角的运河上,从这里回家歇一夜倒还可以,便催马径直往城门处跑。   画楼在河面上晃晃悠悠,鸨母保持着热切的笑迎来送往,在一层招呼着。叶央走后没多久,又有一人从二楼下来,倚在扶手上,遥遥注视着她离去的方向,半晌开口:“妈妈,刚才来的是谁?”   “槿姑娘!”鸨母讨好地走到楼梯下,仰脸往上瞧着,答道,“是位新客,说是文大人介绍过来的。”   “姓文的?”被唤作槿姑娘的人一挑眉,本来懒懒地靠着扶手,闻言立刻转身回了房间。   她这副一惊一乍的样子,鸨母早就见怪不怪,反正是画楼的头牌,能给她赚银子就够了。刚刚那一亮相,大堂马上就静了几分,还有人窃窃私语,打听露面的人是谁。这让鸨母很是得意。   软玉温香,槿姑娘进了自己的房间,腕上一只玉镯子晶莹剔透,被她取了下来搁在桌上,换了一对赤金的戴上,镜中的人红唇饱满,勾起个神秘的笑,“过了戌时三刻,已经宵禁了还能进城行走,那人的身份,肯定不一般。”   就是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再来……   定国公府如今是愈来愈热闹,不光因为终于有官吏壮着胆子给叶央送礼,也因为叶安北如今的身份晋升成了“老爷”。杜湘儿怀孕时,众人纷纷猜测是个男孩还是女孩,国公府需要世子接班,当然是男孩更好,不过人丁单薄,女娃儿也不错,总之只要能生下来,就是大喜事一桩!   十月怀胎之后,杜湘儿居然诞下一对龙凤胎,叶家人的数量由六变成了八,阖家上下做梦都能笑醒,要不是叶二郎之后被英嘉公主带去了胡地,还能再笑一年。而今这对龙凤胎已经长到了能慢慢走动的年纪,很是伶俐。   叶央回府后当然是直奔侄子侄女而去,小龙凤胎已经睡下了,抱不成软绵绵带着奶香的小身体,她只好悻悻离开。杜湘儿还没歇下,吩咐厨房给她几乎不着家的小姑子做些夜宵出来。   “大嫂,我还不饿,别麻烦了。”花的那许多银子够吃喝半个月了,叶央气都能气饱,并不想吃夜宵,在苍雪苑的卧房里看了一会杜湘儿哄孩子。   和她同年纪的贵女,包括吴贞儿在内都嫁人了,叶央还不上心。杜湘儿叹了口气,又道:“你大哥还在书房,也要用一些,不麻烦。”   “他……”叶央登时就想到了叶安北在干什么,又看了一眼床上并排躺着的龙凤胎,裹在绣金线的襁褓里,肚皮微微起伏,告辞道,“我找大哥有事,等会麻烦嫂子差人一并将宵夜送过去罢。”   文大人是三品朝廷命官,他的死对于朝中来说绝不是小事,叶安北估计被圣上命令了堪破此案,现在在忙的就是这件事,她赶紧去书房,说不定还能发现什么!   苍雪苑主家的卧房和书房离得挺远,据说是杜湘儿怀孕到最后几个月的时候突然闻不得墨汁味儿,连账本都不看了,所以叶安北才搬了地方。快到八月十五,月亮便越来越圆,叶央径直去了角落的书房,轻轻敲了敲门才踏入门里。   叶安北成熟了许多,更加稳重,还未蓄须,下巴上干干净净的,只有些胡茬,穿着便服在看什么东西,末了才说:“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明日和祖母说说话再走罢,老二走了,老三听说又要外放,家里是越来越冷清。”   “不是添了两个小的么,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添几个……是,是,这次我多在家住两天。”叶央笑了笑,心思却不在打趣上面,她看见叶安北从手里那本册子上抽出了一张纸,眉头立刻皱成了川字,便问道,“怎么了?”   “我派人去军校找过你,应该知道太仆寺文大人遇害的事情吧?”她一走进,叶安北就把那张纸压在了下面,似乎不想让人看见,“今早上朝时众臣议论纷纷,圣上要我尽快破了案子。”   叶央意志坚定,注意力没有被转移,不依不饶地伸出手,“这件事我知道,可你藏了什么东西?”   起先叶安北觉得此事与妹妹无关,便回答:“你神策军和我大理寺不挨边,莫要问了。”   “你我同为朝臣,为圣上分忧,理所应当。”叶央手劲儿挺大,直接把大哥的东西抢过来,“这是太仆寺的账簿?我瞧瞧,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啊。”   一连翻了几页,都是某年月日采购了什么草料,维护马场的开销,笔笔清楚,并无含糊之处,也没什么额外的大支出。她养着神策军,素和炤就担负起了记录账目的职责,每旬报账,故而叶央不怎么会写账本,却很会看。   “这是假的?”联想到文大人在画楼出手阔绰,叶央很容易得出了结论。   叶安北摇头道:“不,是真的,你往后看,有几处账目很含糊,大约三百两银子用处没有写清,如果存心做本假账簿,不会有如此破绽。”   叶央找了张椅子坐下来,将账簿往后翻去,一看之下果然如此。神策军也喂马,文大人却是将某个月的草料价钱多报了几分,又有三百两左右的银钱用途,只记了个“维修栅栏”。   若说是贪腐,三百两银子在贪官堆里倒真不够看的,连谋反也远远不够。可一个小贪官,到底做了什么,以至于被人杀死呢?   死者和反贼,到底有没有关系?   叶央想得出神,只听见大哥咳嗽了一声,把账簿接了过去,倒苦水一般开口:“文大人和旁人并无积怨,从太仆寺带回的几个人也审了,没有发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凶手是谁,还未有头绪。”   没有嫌疑人,谁都会头疼。叶央同情地看了她大哥一眼,自觉帮不上什么忙,只好说:“那日我房上有人经过,以此事为线索,能查出什么吗?比如杀害姓文的……不对,文大人的,是个高手。”   “既是高手,杀人后迷了路,跑到你军校里去了?”叶安北摇摇头,一只手揉了揉太阳穴,“就目前已掌握的证据来看,或许是文大人贪污银两,和某人分赃不均,被灭了口……”   声音低下去,自己都觉得很没说服力。   叶安北办的前几个贪腐案,落网的官员都是贪污八千两起!为着三百两杀人,他都想同情地告诉凶手一声:你缺多少,我给你。   正在为难之时,有管事娘子端着两碗鸡汤煮的细面条进来,放在书房里空置的小桌子上。叶央借口去吃夜宵,便坐在了旁边,拿起碗筷的瞬间眼眸暗沉下去。   ——不可能是分账不均,账簿里的一处细节,恐怕叶安北都没留意到,文大人的死,绝对和反贼脱不了干系!   她不懂官场里的弯弯绕绕,对养马却略通一些,太仆寺整日在做些什么,也有耳闻。为了保证战马数量,尤其是这些年备战库支,太仆寺已经在增加良驹的配种次数,还采购了淫羊藿和菟丝子等物帮助,文大人所捞的油水,大多出自这两种草药。   但是,据叶央所知,太仆寺的新生马驹数量并没有提高多少,因为军校有人受罚时就会去太仆寺帮忙赶马进厩,她自己也去过几次。就算公马和母马是分开看管,也不会这么少。况且她听说,这两年每每到了配种的季节,牧马监将母马赶到公马的马场再赶回去,总要丢那么一两匹。   丢的马,到哪儿去了?   叶央不敢深想,只知道谋反必要的东西,兵马粮草,恐怕反贼已得其一。   “对了,此物是我在文大人账簿里发现的,翻了好些书都不知道是什么,你帮忙留意些。”叶安北见她吃得心不在焉,在旁开口,两指夹着一张薄纸晃了晃。   叶央扭头,抹着嘴巴接过来看。那纸质地细腻微黄,正是刚刚大哥压在桌下的那张,再一打量,书桌上多了不少摊开的册子,想来是叶安北打算自己解决,却没找到答案,无奈之下只能向妹妹求助。   “有些年头了。”纸是好纸,但应该受过水汽侵蚀,叶央再翻开,里面画着的是个类似羽毛的图案,冷不丁一看,和她平时写字用的鹅毛笔差不多,“这是什么?”   “文大人收起来的,定然有深意在其中,我瞧着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看到过。”叶安北如实回答,从书桌后起身,走到吃夜宵用的小桌子旁,端起瓷碗象征性地喝了半口鸡汤,解释道,“一点儿都不吃,你嫂子肯定得说我。”   办正事的时候,一个措不及防都能被夫妻俩炫耀恩爱,叶央无奈,长长地叹了口气,将那张纸叠了起来,“我读的书没你多,连你都不知道,我肯定也看不懂。”   红衣师父身上绣的图案,她都没查明是什么意思,若说看图解谜一类的,叶央还真不是高手。   “谁说我问的是你。”叶安北瞥了她一眼,后半句话卡在舌尖,小心斟酌着字句,“……怀王殿下在民间……那个见多识广,你帮我问问,他是否见过类似的图案。”   直接说他一年到头都不在宫里呆着不就行了?   叶央轻笑一声,直接坐在大哥的位置上,提笔蘸墨,写了封字迹歪歪扭扭的信,将那个羽毛图案用别的纸描了一遍,另附上去,“事不宜迟,我现在就找人去送信,一来一回,明日上午便能有答案。”   又趁叶安北不注意,在信的末尾将自己的发现写上去,提醒商从谨留意太仆寺的动向,看能否追查到马匹的下落。毕竟马驹不是突然消失的,而是天长日久,一点点没了,更何况只要能得到公马,便可自行配种,从今年起,马匹消失的数量骤然减少,几乎没有——看来反贼,已经得到了足够多的数量。   笔尖顿住,她想了想,在信的末尾说自己会在家里住几天,叫商从谨不要担心。   杜湘儿身旁的管事娘子掐着时辰进来,多点了几根蜡烛,才将碗碟收拾走。屋里亮堂了不少,叶央写完后自行去找了个会骑马的小厮,要他赶紧去军校送信。   月至中天,她回来后想了想,也没什么待解决的,和大哥打了个招呼便回房休息。   次日天气不错,太阳初升时派出的小厮就回来了。商从谨果然见多识广,一封长信洋洋洒洒,将图案解释得清清楚楚。   叶央看罢信件,转述给大哥道:“怀王说这是羽楼的标志,江湖中最不起眼的小帮派,善用毒,从前替人杀些富商一类的赚些银子,这个图案就是帮派在外联络和确认身份时用的。因为行刺过开国皇帝,羽楼被悉数剿灭,只是不知,是否有余孽残存。”   大祁未建朝时,天下动荡,绿林江湖想分一杯羹的高手并不在少数。以叶央的理解,羽楼只是个杀手组织,真刀真枪地上阵,谁也打不过,只能暗地里使阴招。   文大人和羽楼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他会有这张纸?   叶安北同样在想这个问题,不过他比叶央更快想到了头绪,一拍桌子道:“我现在去趟大理寺,找仵作重新验尸!”   他风风火火地出了门,叶央也没闲着,去了大哥的书房,接着翻看他从太仆寺带回来的东西,想找些线索。   昨夜那张画了羽楼标志的纸还压在书本下面,她心念一动,鬼使神差地拿过来闻了闻,除了墨汁的苦香,还有一丝极其浅淡的香气传来。   ……味道很熟悉。   如果是昨天味道浓烈时嗅到,她恐怕还能想起来,只是现在气味消散,那一丝香很快消失,让叶央想回忆都回忆不了。   难道又得把这张纸寄回军校,让商从谨发挥可能超乎常人的嗅觉闻一闻,看看纸上沾染的是哪种香?   显然不可能。   叶央灵光乍现,将那本账簿翻了出来,一页页嗅过去,果然找到了曾经夹过这张纸的地方,香气残存。   甜得发腻,像桂花味儿,可又不是,但的确曾经闻到过。   是画楼!那里满室都是这个味道!   画楼,羽楼,文大人常去的地方,被朝廷出兵剿灭的组织……   叶央的眉头,渐渐拧成了一个结。   又要朝参,又要查案,直至下午叶安北才回来,饿了大半天肚子也顾不上吃饭,直接去清凉斋找叶央说话,“文大人不是被人用刀杀死,而是先中毒,再被杀!”   “是羽楼下的手?”叶央差人上茶,不自觉地摇起了折扇。   民间是有一些帮派势力,大多数以走镖为生,或者做生意,能和朝廷抗争的完全没有,日子过得和平民无异,所以皇帝懒得管他们。杀手组织自然也有,通常是因为帮派仇怨,这群人才会出动,技艺不精的被朝廷抓获,少不了砍头。   “文大人中的毒无色无味,死后的中毒迹象也不明显,仵作还未确定是那类剧毒。”叶安北忧虑重重地开口,“看来对方是想掩盖中毒的死因,才又补了一刀。”   叶央亦是如此认为,两人交换了一下对此案的看法,她才说出门有事要办,晚饭不回来吃了。   “你做作甚?”就算妹妹是朝廷命官,叶安北还是不大放心。   “……出去买些东西,军校里要用的。”叶央把这个问题含糊过去,实在不能直言相告说,要去青楼。   本打算明天再过去,但她已经等不及了。   太仆寺卿遇害的消息随时都可能传到画楼,到那时,叶央再以此为借口屡屡登门,恐是不妥。   不对,倘若作为杀手组织的羽楼和那地方有什么关联,那么画楼里早就有人知道了文大人身死的消息,说不定已经开始怀疑她了!   不能耽搁!   叶央早早出发,骑着快马直奔画楼而去,今天换了身牙白的绸袍,外面笼着细纱,风度翩翩,极力压抑住眉宇间的焦灼。   画楼的三艘船灯火初明,登船的客人还不是很多,那种馥郁荼蘼的香气向四周飘散,和纸张沾染的味道,是同一种。   “公子,今天来的可够早。不过小月早就等着了,候您一天也甘之如饴!”鸨母的嘴巴很甜,认出叶央后亲自将人迎了进去,手里的香帕子几乎甩到她的脸上。   “小月见过公子。”鸨母身后还有一人,模样生得甚是甜美,道个万福,大大方方地回视叶央的目光。   原来就是她。   叶央将小月上下打量了一番,目光死死地盯住她。后者一愣,被那暗含三分杀气的眼神扎得后退半步,不明所以地摸了摸脸颊。   其实叶央看得不是她的脸,而是发髻。   乌发上首饰不多,只插着一根发簪,末端垂下一片金柳叶,闪着灿灿的光。但仔细一瞧,那形状不是片叶子,而是羽毛。   象征着那个组织的,羽毛。   ☆、第103章   叶央始终是作贵公子打扮,露出战将一般凶悍的眼神着实不妥,她定了定心,敛去杀意,笑容轻佻地用扇子去勾小月的下颌,“劳烦妈妈,找个安静些的屋子给我。”   说完甩出一锭银子,财大气粗地堵上了鸨母的嘴。   袒领襦裙是大祁女子间新流行起来的,小月也穿了一件淡赭色的,胸前大片白皙的肌肤露在外面,小心翼翼地走在叶央身侧,领她上了二层,在画舫拐角的包厢前顿了片刻,推门进去。   鸨母和几个小丫鬟倒酒的倒酒,上菜的上菜,将叶央围在中间。   触目所及的都是柔顺讨好的笑脸,叶央很不自在,又不敢同她们离得太近,怕被发现了女儿身。她只想找个偏静的屋子试探一下那个叫小月的人,如果发觉不对,就地逼问一番也是手段。谁料出手大方惹得鸨母眼红,自觉一定要伺候好这位贵客,叶央刚跟着小月进了屋子,就呼啦啦涌上来一片人。   叶央勉强喝了两杯酒,不着痕迹地用余光打量四周,装出一副急色的样子,眼珠子滴溜溜的,故意在小月身上扫来扫去,“不相干的都退下罢,我要和小月……单独说说话。”   为了保证说服力,末了她还极其风骚地一笑,自己差点打了个寒颤。   素和炤来青楼像和头牌抢生意,商从谨一进门那气势就跟砸场子一样,叶央肩上负了重担,不是这块料,也得硬着头皮上。   鸨母会意,窃笑着让一干丫鬟退下,自己在外面把门关上了。   叶央欲哭无泪。   作为一位正直的将军,她连同僚请客喝酒都不怎么去的好不好!没想到今天逛了回青楼,发挥出毕生演技,居然、居然还能把旁人唬过去!   刚刚鸨母看她的眼神,真的好似叶将军是位色中饿鬼一般。   因是在画舫上,每个包厢并不大,光是床就占去了一半的地方,但摆设得当,并不给人逼仄的感觉,船壁上挂的一副山水画意境高阔,古意盎然。   小月软绵绵地贴上了叶央的肩膀,让她心里一阵紧张,好在也仅仅是肩膀。她整日挽弓射箭,肩臂上的肌肉已经相当紧实,不输男人。不过片刻后,叶央还是抽身而出,主动坐在了床上。   隔着红帷纱帐,她对小月道:“先去把窗子开了,我帮你描眉,可好?”   画眉是夫妻间的房中之乐,谪仙一样的素衣公子如此邀请,小月当时就羞红了脸,小步挪着,支起窗格,复而侧坐在叶央身边。   河面上倒映着一轮金月,清风徐来,屋里凉爽得很。床头柜子上摆着个妆奁,叶央随手打开,拈起一根眉笔,暗自思索。   脚步很沉,呼吸重且短促,小月若不是演技比她还好,就是真不会功夫。她和羽楼,到底有关系吗?   手一扬,叶央一手夹着眉笔,另一只手解下了她的发髻,端详着那根缀着金羽毛的簪子,问道:“这东西倒是别致的很,哪儿来的?”   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家里有个小妾,求我给她买首饰求了许久。”   “还道公子独独为小月而来,没想到也是个风流的。不知我与公子的爱妾,孰更美些?”小月眼神带了一丝幽怨,半是娇嗔地开口,“这簪子啊,是我……”   “吱呀——”   话到一半,被突然传来的推门声打断!   叶央本来提着心竖着耳朵专心听她说话,不料从门外又进来一人,让她不悦地皱起了眉头,“我嘱咐过妈妈,不要让人打扰!”   “哦,是吗?”来人音色清脆如美玉相击,朱红长裙曳地,赤着脚走了进来,尾音带笑,“昨日怠慢公子,我和小月一道向公子赔罪,这才过来了。”   二人世界变成了三人同行,叶央屡次受挫,并且对娥皇女英的戏码没有任何好感——大家都是女子,她还怕一不留神被人瞧出来呢!   可来者并不怕什么,闪电般靠近,径直扎进了叶央的怀里,娇躯柔若无骨,扬起一张脸,落入她眸中。   叶央呼吸一窒。   见过不少美人,在家有出水芙蓉般的陈娘,军校里也有素和炤那样妖娆的,可怀里这个,真真是把与生俱来的勾魂摄魄,发挥到了极致。   那人跪坐在地上,上身依偎在叶央怀里,两人离得极近,近到再一打量,就能发现这位爱摇玉骨折扇的公子,并没有喉结,下巴上的胡须也假了些。   不过很快,那人又低下了头,十足委屈,用指头在叶央膝盖上画着圆圈,“公子是觉得我不如小月美?”   被拿来比较的人脸色一黑,而叶央还在回味刚刚的惊鸿一瞥。   眼睛很圆,眉如远山,身量大约比自己矮一个头,称得上娇小玲珑,一袭热烈红裙配上清纯无辜的脸,像尸山血海上开出的白芍药花,能把人最心底的魔意勾出来。   “我点的是小月,你再美,也没用。”叶央一撇嘴,按住了她不安分的手。再摸下去,肯定会被她察觉出不妥,自己是来充大爷花钱的,怎么可能被个青楼的小丫头唬住。   被她结着茧子的手握住,红衣小丫头咯咯一笑,“奴家是习槿。”   习槿?   叶央五指一收,不自觉用力了些,抓得对方吃痛之下眉头一皱。这名字她听说过,算是画楼的头牌,身价不菲,人又高傲,一掷千金也未必能见上一面,怎么今天巴巴地来找她了?   难道这里真的和羽楼有关系?早就有人知道了文大人已死的消息,看出她动机不纯,所以派了个头牌试探,想趁叶央意乱情迷的时候套话?   意乱情迷几乎不可能,叶央觉得自己是个相当坚定的人……不对,她的反驳出发点不应该是“一屋子女人,怎么意乱情迷”吗?   “画楼的槿姑娘,不比一个二流的货色强?”因为被抓握得疼痛,习槿眼角带泪,更加楚楚可怜,慢慢从地上爬到了床头,倚在叶央身边,在她耳旁吹着热气。   叶央低下头,挡住脖颈,没有回答。   要不要挑明,逼问她们?一瞬间制住两个年轻女子,对叶央来说不成问题,但倘若她们是清白的,贸然行动势必打草惊蛇。   甜腻的香风飘了过来,叶央把习槿推开几分,冷下了脸,“槿姑娘,要记住是我挑你们不是你来挑我。”   “退下去。”习槿也收敛了神色,那句话却是对着小月说的,“我来服侍公子。”   纵然不甘心,但在画楼,任何人都不能忤逆招财树的意思,小月咬碎了一口银牙,见叶央垂下的眼神漠然,忿忿地行礼退出了房中。   半晌之后,叶央又道:“你们画楼强买强卖,哪怕是头牌送上门来,我也不稀罕,今日就到这里,我再不登门。槿娘子,再会。”   利落地起身,刚迈出一步,习槿就从后面扑过来,环住她的腰,把侧脸贴在叶央的后背上。叶央之前只是装作生气,现在心里叫苦不迭——难怪商从谨不想来这种地方,青楼姑娘之大胆,哪怕刻意保持距离,也拦不住人家投怀送抱呀!   还好习槿搂的是她的腰,要是再向上几寸……   叶央手上使了内劲,挣脱出她的牵制,没有回头,声音中带了几分真正的怒意:“你到底要干什么?”   只要习槿说出一句和羽楼有关的话……她便不介意把审犯人的程序给她走一遭。   “上百两一匹的江南白绸,达官贵人才穿得起,银线绣的仙鹤纹,是德瑞轩的手艺。”习槿轻轻地笑出声,指尖轻柔在她后背划了一道,酥酥麻麻的,“公子不缺银子,我又不缺美貌,所以,我比小月更适合公子。”   叶央慢慢转身,偏着头打量她,“你是想要银子?画楼的头牌,这么缺钱?”   “银子是个好东西,怎么都不嫌多的。”习槿似乎明白假意顺从那一套对叶央没用,干脆把话挑明了,脸上伪装出的柔顺笑脸一瞬间消失,变成了淡淡的冰冷疏离,“你有钱,我又能给你想要的。”   她肩上罩着一件半臂,薄得几乎透明,能看见纤细地锁骨,有种脆弱的美感。   叶央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还是有教导小丫头的义务,认真道:“莫说别的,你喜欢过现在的日子?”   “但凡是个人,有谁天生愿意看别人脸色过活?”习槿就地坐了下来,半截光溜溜地小腿露在外面,很随意的样子,一甩长袖,“可是没办法,我要赚银子。”   叶央又问:“要赎身?头牌的身价不低,不可能攒不够钱,还是鸨母威胁你,不肯放你走?”   “都不是,连这里的妈妈都要看我脸色。”习槿摇摇头,古怪地盯了她一眼,不明白叶央为何对这个话题如此热衷,可忍不住继续道,“在我刚来这个地方的时候,发誓要攒足了银子赎身出去,可当我存够第一个三千两,才发现自己压根不想离开。”   叶央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静默片刻开口:“可是……你不会喜欢这种……如果当时你有旁的选择,还会来画楼?”   “你觉得我这样是堕落?”习槿反问,一双眼略带讥诮,“我的公子呀,您还真是菩萨心肠,谁说变成这样一定需要什么原因了?在画楼里好吃好穿,还有人捧着,进来的任何一个男子都是我裙下之臣,哼,多好的日子。”   她倒很看得开。   ——还真是人各有志!   有陈娘那种宁死都不肯进青楼一步的,也有习槿这般权衡之下,决定更爱银子的。叶央当然见过花天酒地的男人,在青楼里被骗得散尽家财,不光不同情,还觉得那儿的姐妹们很有几分侠风义骨。反正是你情我愿的买卖,明明是抛弃发妻的男人罪加一等。   但像习槿将自己贪财的本性主动袒露出来的,叶央还是头一回看见。   在没有伤害旁人的情况下,一个人想过什么样的日子都和她没关系,叶央满腹的大道理都忍着没说,轻飘飘道:“随你高兴。”   “哼。”习槿见说不动她,又冷哼一声,不甘心看这条肥鱼溜走,从地上爬了起来,施施然走到门口,步子轻得像猫,“小月小月,她有什么好的?长成那副样子,公子,你真是不挑!”   目的达不到便再不纠缠,她干脆地开了门,留叶央傻愣在屋子里。   离去前,习槿回头,掩在薄纱下的身躯妙曼,目光一寸寸地扫过叶央的脸,想找出什么东西,“其实……你长得好似我一个故人,可我知道,你不会是她。”   叶央不明所以,只觉得疑惑。   因为刚刚习槿说那句话时,居然流露出一丝发自心底的感伤。   只是很快,那抹情绪消失不见,只剩下带着浮夸脂粉的俗气。习槿满头珠玉,摇摇晃晃的,推开了旁边的房门。   小月不知道为什么槿姑娘会气呼呼地离开,但自己得了机会,当然要抓紧,喜笑颜开地进了叶央的屋子,又是唱曲儿又是跳舞,使出毕生本领讨她欢心。   叶央被习槿的歪道理噎了一下子,再加上还有别的事情,欣赏得很是敷衍,抓住机会就套她的话——很可惜,小月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簪子不知是哪个恩客送的,和她没关系,人也不够聪明,笨嘴拙舌,完全没有习槿的机敏伶俐。   头牌和二流之间,差距果真不小。   但在这里发现了羽楼的标志,不能就这么离开。叶央算是暗访,打算回去和大哥说一声,让他派人将画楼再搜一遍为上,不用提反贼,只说军营里有男人曾去过画楼,见过一模一样的图案便可。   于是在画楼船舫人声鼎沸的时候,叶央又要离开,喜怒不定的表现让小月摸不着头脑。反正她也不准备再来了,对方觉得奇怪,那就奇怪吧。   随手拿了锭碎银子赏给她,叶央自己出了门,往楼梯方向走去时,突然看见右手边的房间没关严,开了条缝隙,能看清里面的画面。   她本来没多少兴趣,可是里头的当事人正是一身赤色纱衣的习槿,这间屋子和她刚刚包下的那间陈设不同,没有床,地上铺了层层叠叠的银白狐皮,只有一方矮几。习槿正趴在矮几上写字,身旁有个坦胸的男人,书生模样,手里也捏着一柄折扇。   那人一看就不是什么书生,扇子还没有叶央摇得好看呢,却极力做出识文断字的文雅嘴脸,涎着笑去摸习槿的葱白手指。   “公子,这首诗还未写好,您莫要心急。”习槿微微侧头,眉目间一场乖顺,和面对叶央时的蛮横半点不同。   叶央驻足看了一会儿,身旁来来往往的都是搂着姑娘的男人,颇觉得不自在,迈步离开时,余光瞥见什么,生生收住了去势。   ……起先她只是不确定,所以特意停下,扒着门缝儿看了看,发现习槿在写什么的时候,整个人瞬间僵住!   “纵使晴明无雨色,入云深处亦沾衣。”   让她惊讶的,并不是画楼唯利是图的头牌,写了句清幽高远的诗,而是其中某个字的写法。   叶央有个习惯,写“晴”字时,那个日字旁中间的一横,总写成一点。槿姑娘对于这个字,写法和她一模一样。   ——而这个世上,她只教过一个人这般写字。   “咣!”   门板被大力踹开,晃晃悠悠的,都快掉下来了。   在这声巨响里,习槿受惊,打翻矮几上的砚台,狐皮地毯被晕染出一片污渍,迷茫地抬起头。   屋里屋外,不过隔着几步距离,叶央却觉得,挡在中间的,是西疆到京城的八年,生生死死,兜兜转转。   画楼豢养的打手听见动静围了上来,个个面色不善。再怎么金贵的客人,带着一副想杀人的模样,也会让他们心生警惕。   有人壮着胆子靠近叶央,却被她一掌击出几丈外。   “过来。”叶央看着屋里的人,一眼又一眼格外仔细,想找出对方儿时的模样,圆脸圆眼睛只会哭的小丫头,原来长大了这般美貌。   她招了招手,习槿一愣,下意识站起来,犹豫着向前迈了一步。身旁假模假样的书生恩客摸不着头脑,扯了扯她的裙摆,被习槿一脚踢开。   “给我滚远些!”习槿吼完这句话,又向前走了一步,“……阿央,姐姐?”   熟悉的称呼是引子,立刻引出了叶央有关定城的记忆,包括城破时那一场大难,以及倒在她身前的小小躯体。   横在库支人身前,无力倒下的叶晴芷,居然没有死!她还活着,还活着!   “嗯,是我!”拼命地点头,承认这点后,叶央突然看见她瑟缩了一下。   画楼的头牌槿姑娘,从前有个好名字,叫做晴芷。现在,叶央发现那张依稀能搜索出几分熟悉感的脸上,出现了犹豫不定的羞惭神色。   习槿能够理直气壮地问恩客要银子,能够光明正大地告诉叶央,她爱财。   可是叶晴芷不能。   此情此景,让她无地自容。   整整八年,在定城死里逃生的堂姐妹,一个是闻名大祁的女将军,一个是画楼的头牌名妓。   还不如不要相见的好!   叶晴芷艰难地挤出一个笑脸,蹲下来收拾毯子上打翻的砚台,强迫自己和那一滩墨汁较劲,“这位公子,你是认错人了罢。”   “跟我走,回家再说。”叶央大步跨进去,轻而易举地迈过了这段距离,心中酸楚喜悦交杂,拉着叶晴芷的手腕,准备离开这里。   “站住!”鸨母不知道从哪个角落冒出来,领着几个人高马大的汉子堵住了她的去路,“既然是看上了槿姑娘,若想给她赎身,你得留下银子,一万两,一个子儿都别想少!”   叶央看着对面拦路的一群人,第一次起了仗势欺人的心思,高声道:“我乃圣上亲封的五品宁远将军,谁敢拦我!”   掩藏在贵公子皮相下的本性一旦暴露,杀气腾腾,果真是上过战场的,登时震住了在场所有人。   丝竹停歇,笑闹声戛然而止,船舫里寂静一片。   “不怕死的,尽管来挡我的路!”叶央扯着叶晴芷的手腕,生怕人跑掉一般,把她拽得跌跌撞撞,掠过众人扬长而去,远远丢下一句话,“赎身的银子,来定国公府拿!”   叶晴芷。   单单这三个字,就让她心里痛楚几乎难以呼吸。   当年若不是她将追过来的库支人阻了一阻,哪怕红衣师父来得再快,叶央也会变成死尸一具。   只是那时她心神受挫,居然忘了再去确认,晴芷是不是真的断了气!   怎么能忽略这点!哪怕那一刀是透胸而过,也不意味着晴芷没有救!   汹涌的热血平复下来,叶央自责地连呼吸都困难,将晴芷安置在马背上,同乘一匹向家中奔去。   叶晴芷还是和儿时一样瘦小,一言不发,却在不停流泪,泪珠被风吹得飞起,落在身后叶央的衣襟上。   “……为什么,不来找我?”像定城逃难时那般,在马背上叶央还是护着她,千万个问题不知该从何说起,只挑了最想知道的一个。   如果叶央还在西疆山村里过小日子,叶晴芷不知道,理所当然。可她现在是大祁的女将军!击退库支镇守晋江城,比试胜了胡人公主,统帅神策军也有几年,叶晴芷不可能没听说过她的消息!   为什么不来找自己,为什么不回家!   哪怕是托人传个消息,让自己知道她还活着也好!   叶央怨她,怨她明明活着却杳无音信,那个早逝的小堂妹,曾是她噩梦里永远的主题。城破后的无数个夜晚,叶央都在反复地自怨自艾,恨自己无能报仇,恨现在呼吸的权力,是个还没她年纪大的小孩子给的。   “起初……是没有能力见你。”叶晴芷轻轻开口,面无表情,闭了闭眼睛,“后来,是没有脸面见你。”   ☆、第104章   劫后余生,失而复得,虚惊一场。   叶央心头不停歇地闪过一连串或恰当或不恰当的词儿,然后发现,这么多年过去,她最期盼的,还是虚惊一场。   假如痛苦的那些年,都是假象该多好?   可叶晴芷受过的苦难,是真实存在的。   她很瘦,不同于叶央的精悍结实,那一把小骨头风都能吹散,好像从在定城那会儿到如今,就没长过肉。   不光如此,叶央觉得她连个子都没长多少,还是六七岁时的模样,比自己矮了很多,一低头就能整个人埋进怀抱里。   “晴芷。”一遍遍地确认她的名字,叶央轻轻弯起嘴角,在宵禁之后的京城策马而行,风吹的有些凉,她便放慢了速度,省得身前的叶晴芷受了寒。   空空荡荡的街道上只有更夫和巡夜的士兵,宵禁之律只约束百姓,对官员则不适用——若皇帝半夜召见,大臣总不能碍着律条不出门。故而叶央一路前进,还有认出她的巡夜禁军上前行礼问候。   叶晴芷却丝毫没有享受特权的感觉,每每过来一个人,她就把头低得几乎要埋在马肚子下头。   “抬起脑袋,不要怕。”叶央摸摸她的头顶,又走了一会儿才到定国公府门口。   灯火通明的一品勋爵府邸,门口有一对石狮子,威风凛凛。叶央率先下了马,让叶晴芷留在上面,自己先登门吩咐小厮拿件厚实的披风来。晴芷穿的还是画楼里衣不蔽体的薄纱衣,哪怕定国公家里再不讲究,这么进去也不太好。   霜色绸的披风裹上身,叶晴芷眉宇间的瑟缩少了几分,裸露的脚趾缩在了长长的披风里。叶央暗自后悔走得匆忙,没让她收拾一番,眼下只好略略弯腰,背着晴芷进了门,这点重量和她在军校每日的训练相比,完全不值一提。   “去把睡着的主子都叫起来,大哥大嫂,三哥祖母,就说有大喜事!”叶央对着围上来的云枝吩咐,“再让陈娘去找身干净衣服。”   清凉斋所有的下人都忙活起来,陈娘打了盆热水,给叶晴芷擦净手脸,暗自多看了她几眼。   ——哪怕怯生生地低着头,也掩盖不住这人刻在骨子里的风尘气。   叶央有不少或素或艳的襦裙,只是从里没穿过,找出一身给叶晴芷不费事,只是略大了些,袖子太长,勉强挽了几圈,还是只露出半截指尖。叶央却很高兴,连连点头道:“好看好看,我带你见家里人去。”   她平日事少,若非十万火急,绝不叨扰旁人,尤其是上了年纪的祖母。叶老夫人和杜湘儿刚歇下没多久,大哥和三哥倒是醒着,听了叶央赶着救火一般焦急的语气,通通放下手上的活儿,直奔沉香堂。   叶老夫人打着呵欠,精力不济,正喝着醒神的茶,由一个管事娘子轻轻捶着后背,坐在上首,杜湘儿想跟着服侍些许,被她挥手赶回了座位上歇息。下首第一位是叶安北,见到妹妹领着个陌生女子进门,咦了一声,奇道:“阿央,这是……”   “见过祖母。”叶央把晴芷护在身后,自己先行了武将的抱拳礼,干脆道,“祖母可还记得,爹爹有个远方堂弟,叫做叶骞?”   叶老夫人怔了片刻,才缓缓点头,看见她身后雪青色衣裙的少女,眯着眼睛仔细打量,喃喃道:“……他,很久以前就离家了,生死不明。”   “这是叶骞唯一的后人。”叶央说着,将晴芷从后面推出来,“和我在定城生死相伴过的,我堂妹,晴芷!”   尽管只是叶骞和一个连通房也称不上的丫鬟所生,但她身上毕竟流着叶家的血。   一屋子人里,只有叶老夫人隐约有些印象,叶安北只是小时候听说过家里有这么个人,性格乖张不羁,叶三郎则完全没有印象,眼神陌生地瞧着晴芷。   定城离这里太远,陌生也是常理,叶央简单地解释几句,说城破后两人失散,是今天在外无意中遇见了她,相认后立刻带回家来,又叫晴芷一一拜会过祖母兄长。   叶老夫人着实乏累,这些年白发愈来愈多,对她的到来不算热络,却让管事娘子再收拾一个院子出来,意思是把晴芷当成府里的正经主子对待,吩咐完后,便在众人关切的催促下回房休息。   祖母走后,叶安北轻轻喘出一口气,放松地靠在椅背上,抬眼时目光似乎洞悉了什么,“说罢,晴芷是从哪里找到的?”   他当然不怀疑妹妹的认人水平,事实上,叶晴芷脸庞还残存着儿时的稚气,尤其是左脸颊的酒窝,和叶央记忆里一模一样。但她在祖母面前将堂妹的来历含糊带过,叶安北必须问个清楚。   叶央深深皱眉,担忧地望着晴芷,一时沉默。   说,还是不说?   “奴家……我,是阿央姐姐从画楼带回来的。”寂静间,叶晴芷硬着头皮开口,扯着袖子背对大门站了起来,“从前有个名字,叫……习槿。”   尾音带着魔力,一丝若有若无的颤音揉得人心底发痒,再抬头时媚眼如丝,看人时十足诱惑。   “……莫要告诉我,京里传得画楼头牌就是你妹妹。”叶安北被那眼神瞧的不舒服,略略别开目光。   “什么我妹妹,她是咱们家的人!”叶央同样不喜晴芷如此,可这能怪她吗,难道那些个大家小姐是天生就会说话办事的?晴芷有那样的成长环境是没办法的事!所以理所应当地站出来为她说话,“若我在西疆无人相助,现在恐怕活得还不如晴芷!”   假如没有师父又给银子又教功夫,叶央估计也得沦落到那步境地。为了活下去,她能做投敌以外的一切事。   于是叶安北不再说话,他和晴芷是真的不熟悉,为难地皱眉,不知在想什么。   “要不,我还是回画楼去,阿央姐姐,你就当不认识我。其实也没什么的,在那里有吃有穿,过得比以前好,能见到你已经够了……”说罢转身欲走,晴芷神色哀切,唇边一抹满足的笑,福了一福,又看了叶央几眼,想把这些年缺的一口气补上。   原本在末位坐着,叶央在晴芷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就跳了起来,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把人抓了进来,摁在椅子上,冷声道:“我让你走了吗!”   这种硬邦邦的语气很像小时候那个无法无天的叶大小姐,晴芷手腕有点疼,心里却很高兴。   “大哥,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晴芷沦落风尘,哪怕是为求条活路,说出去也不好听。”叶央像护着孩子的老母鸡,把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目光灼灼射向叶安北。为了生存卖身青楼也就算了,还做到了艳名动四方的名妓,让家里想低调都不行。   不过这件事的打击,对国公府来说并不大。   一来,论出身,叶晴芷只是个远房堂亲的女儿,还是没名没分的丫鬟生的,连称“庶女”都勉强。她是不是青楼出身,对家里来说都不重要,只要不没事在外头顶着国公府的名义惹事,老实在家呆着,旁人不会乱嚼舌头。   二来……   “你是朝廷三品大员,我是宁远将军。”叶央顿了顿,“两万神策军就在京郊守着,看哪个敢对咱们家的事说三道四!”   若非女儿身,以圣上现在对她的倚重,绝对算的上朝中的大红人。军校办的风生水起,叶央只不过从青楼里救出了自家妹妹,招谁惹谁了?   习武之身不畏寒,体温也比旁人高些,透过衣衫,晴芷感觉到肩头那只手的温度,心底突然有了力量,“阿央……”   “放心。”叶央低头,冲她温和地笑了笑,“以后挺直脊背走路,要记得你是叶家人。”   又是摆身份又是讲道理,横竖人家不会对叶家的远房庶女有什么意见,叶安北思忖片刻,表明了态度:“明日祖母醒来,我去同她解释。晴芷……今年也及笄了罢,回头寻你大嫂,说个好人家。”   以叶央拿官威和神策军压人的态度,很难同叶老夫人达成一致,怕把祖母气着,叶安北决定自己去说。   晴芷老老实实地坐着,没有什么意见。   哪怕不是出身青楼,没名分的庶女也嫁不到什么权贵人家。叶央看得很开,给她找归宿,只要模样周正人品好就成,还怕出身太高,会把晴芷欺负了。   当然,若她不愿意嫁人,自己每月的俸禄多养活一口,也不是养不起。   已经到了亥时末,旁的屋子没收拾出来,就在内院给叶晴芷找了间空房,一切事物明日处理。叶央让云枝和陈娘两个陪着她,免得人生地不熟,她会害怕,自己则是一头扎进了苍雪苑的书房。   众人各自离去,喧闹了一阵的国公府总算静下来。明日便是中秋,宫里设宴,怕是难得一家团圆。本来说后天夜里再聚聚,不料叶央下午出了门就没回来,深夜折返又带了个妹妹,也就无人提起此事。   “大哥。”迈入书房时叶央还穿着装贵公子的白绸长衫,身上浓浓的香粉气让人不禁蹙眉。   屋里又多了个大书柜,摆得满满当当的册子,看着多却很干净。叶安北的书案上摊开了几叠卷宗,字又小又密,他掐着眉心道:“刚刚老三在,我没多问。你怎么去画楼了?”   叶央连将军都当得,逛个青楼当然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今年年初时,她还请了手下几个校尉去听曲儿呢。叶安北以为妹妹会找出一大串的借口,不料她正色道:“查案。”   “什么?”一时没转过弯儿,叶安北下意识问了句。   “军营中有人……那个在画楼见过羽毛标志,我便乔装去看了看,意外认出了晴芷。”叶央说的严肃,在屋里缓缓地踱步,“事实上,我还真见到一个叫小月的人,戴了根羽毛样的金簪,试探之下却没问出什么,便想着是否能由大理寺派人将画楼搜查一遍,看能不能找出些蛛丝马迹。”   事不宜迟,她今天闹了一场强行带回了叶晴芷,如果那里真有什么不对,已经是打草惊蛇。   叶安北同样想到这点,立刻站了起来,“我现在就去联系衙门,派人将画楼围住!”   一家子都是说一做一的行动派。叶央把自己知道的,隐去了关于谋反的事一股脑说出来,又让大哥用人时可以从神策军调动她的亲兵。   凡是将军皆可私养亲兵,朝廷对人数有明确的限制。以叶央如今的品级,可以豢养近卫二百,不过为了不留话柄,只在有人摸上了军校她的房顶之后,组了一支几十人的队伍,轮流戍守在小院四周。   “好。”叶安北略一点头,立刻叫来丫鬟,换上官袍准备出门。   宫里催得紧,他必须尽早结案。太仆寺的人已经排除嫌疑,无一有机会下手杀掉文大人。哪怕真正的死因是中毒,可要把匕首插进人的胸膛,力气动静都不小。   “对了,仵作说已经验出,文大人死于名叫魂色销的毒药,无色无味极其不易察觉,毒性虽猛却不会立刻置人于死地,中毒者会畏寒些,全身无力直至身死,死时面色发紫。”临走时叶安北回头,也透了些消息给叶央,“这是当年羽楼密不外传的毒,因被朝廷剿灭才得以流落在外。文大人应该是毒发在先,凶手怕被人瞧出了底细,才在胸膛补了一刀,血液流失,也就看不出面皮紫不紫了。”   叶央若有所思地点头,追问道:“魂色销,是寒毒?”   “……应该是寒毒的一种。”叶安北并不精通毒理,回忆着仵作的话。   “好,我知道了。大哥你路上小心,卷宗借我看看。”叶央指了指桌上摊开的厚重册子,那都是大理寺当年审问羽楼余孽时得到的口供等记录,大半陈旧,如今被叶安北一股脑儿借了出来,想从中找到些线索。   朝廷命官死于江湖组织之手,无论怎样,这都不是个让皇帝舒心的消息。   叶安北满腹心事,叶央那里的疑点也不少。   “寒毒,是羽楼的。素和炤中的也是寒毒——对他们下手的是不是同一个人?羽楼和反贼有什么关系?文大人和羽楼有什么关系?”她念念有词,心里已经认定此事和谋反一事联系密切。   低头专注地翻起有关羽楼的卷宗,一目十行地扫过去,更明白几分。烛火摇曳,映出一张脸颇显英气的脸庞。叶央自己添了根蜡烛,还是觉得眼睛刺痛。   既有庙堂之高,那么也有江湖之远。大祁并不禁武,还出过不少一笔一剑行走江湖,留下名篇的才子。当然,她所设想的神秘兮兮的大帮派完全不存在,江湖间最大的组织是漕帮和盐帮,后者被大祁朝廷以走贩私盐的名头围剿了好几回,余孽仍存。   漕帮则管理了大半船运生意,和马帮一眼,为往来商队保驾护航。   至于从前的羽楼,则是带了几分“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意思,只要付得起银子,可以替人解决一切看不顺眼的家伙。   这个组织曾被朝廷出兵清理,如今勾结反贼不足为奇。但销声匿迹许多年,想要将他们揪出来,着实不易。   叶央回过神时已过了子时,她忙起来便顾不上旁的,偶尔整夜未睡也是常事。见天色不早,明晚又要入宫,干脆回了清凉斋歇息。   之前吩咐过云枝她们不必等候,此时院落中静悄悄的,她脚步又轻,未惊醒任何人,摸黑回了房间,凭习惯找到了床,抓起被子蒙头盖上。   “呜……”   极细的支吾声在身侧响起!叶央心生警惕,循着声音扣住了那人脖颈。   “阿央姐姐……”叶晴芷带着浓浓的倦意开口低唤,“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叶央一愣,听出是她,指头上的力气顿时松懈,问道:“怎么不回去睡?云枝没有给你收拾房间?她们怠慢你了?”   话到最后已经有了几分怒气,晴芷连忙解释:“不,我睡不着,自己跑过来的,没有人对我不好。”   叶央松了口气,往旁边躺了躺。她没提出让自己回去,晴芷很是高兴,弯起嘴角,翻个身面对着叶央,不多时呼吸平稳。   大约八年未见,叶央却没有生出任何疏离的感觉。她来到这个世界,睁开眼第一个看见的人,便是叶晴芷,当时穿着粗布衣裳的小丫头,一晃眼长大成人了,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就在她以为晴芷睡熟的时候,软糯的嗓音又一次响起,“阿央姐姐,你会做梦吗?如果梦见了定城,该怎么办?那时候我在草甸子里醒过来,找不到你,你到底跑哪儿去了?大祁的队伍边打边退,我躺在板车上,也跟着退,好不容易过了雁冢关,还是找不到你。”   “我……”叶央一时语塞,明白她过得不易,在黑暗中摸索到了晴芷的脸颊,怜惜地摸了摸,“梦到城破也不要怕,告诉库支人,你阿央姐姐现在是将军了,会去收复定城的。听说库支王妃有顶镶嵌着八十八颗红宝石的金冠,我一定会把它抢过来,送给你。”   “我喜欢首饰。”晴芷傻乎乎地笑了一声,把额头贴在叶央手臂上。这一次,是真的睡着了。   叶央睁眼,只能看见无穷的黑暗。   欠叶晴芷的是一条命,当年若不是她推开了自己,那么也不会有今天。一顶金冠,还不起的。   ……   国库不富裕,但胡人派来援军的日子将近,圣上心里估计高兴得很,中秋的宴席一切从简,也是相当热闹。   每次到这种时候,叶央就会分外纠结。以她的身份,是作为外臣去和皇帝吃饭,还是作为贵眷去向太后问安?   想得人头疼,手头又有一大堆事情要做。她还不忘忙里偷闲,监督晴芷小院的洒扫进度。大嫂杜湘儿管家,张罗着采买丫鬟,但她仍是不放心,非要自己看过了才好。   多少,还是怕家中人敷衍此事的。   叶晴芷的待遇远超庶女,甚至比叶央这个正牌大小姐的使唤人手还多。她惴惴不安,叶央却不在乎,将一切安排好了大半,才掐着时辰入宫。   之前太后传过口谕,要她去兴庆宫请安,看意思是要叶央吃后宫的中秋宴。故而她出门时未穿官袍,换了身应景的胡服,爹爹留下的玉佩挂在腰间,爽利得很。   “晴芷,等会儿有人来给你送蒸好的螃蟹,吃过后去和祖母请个安,不要怕。”顿了顿,叶央又提高声音补充,“若有人不听吩咐,先别声张,回来说与我听,由我出面逐出府去。”   用下军令的语气,一番话说得四近伺候的人大气都不敢喘!平日的叶大小姐是出了名的和气,不犯下大错,她连句骂的都没有,如今却是要将犯错的逐出府。那些话明着是说给叶晴芷,其实也是警告众人,或许新来的主子表面上不动声色,私下里可将大家的举动看得一清二楚呢!   叶晴芷低眉顺眼地点点头,还是没有丝毫作为主子的自觉。   她的小半辈子,都在学着怎么讨好别人。   明明血脉相通,可人生轨迹截然相反,哪怕她只是个没名分的旁支庶女,倘若那时能和自己一起活下来,也不至于如此。叶央按下心酸,赶紧离了国公府,生怕再说下去,会板着一张脸,见了宫里的贵人不好看。   ——事实上,她每次进宫都跟上刑差不多。   除了迎接胡人使团的那次,叶央是和朝臣同僚一起赴宴的,之后几次逢年过节宫里赐宴,都是和后宫众嫔妃一起。女眷之间无须忌讳什么,远了男子,大家坐在一起吃喝笑闹,倒也亲密。   宫里的佳酿味道上好,年轻贵女借了酒意,说起话更是大胆。叶央第一次参与这样的活动,被人起哄讲了军中的琐事,又有人举杯敬酒,自然不推辞,一杯接一杯的,还回敬过去。   然后……   一个没留神,她总共灌趴下了两位郡主,两位县主,外加一位公主,以及若干大臣的嫡女。   人称,不醉将军。   ☆、第105章   不醉将军今天一点喝酒的心思都没有,兴庆宫前摆着各色贡菊,凑成个吉祥的图案,她欣赏的兴致也是缺缺。   宫里逢年过节设宴是惯例,但一般只会邀请四品以上的重臣,像这种后宫同样跟着热闹的,仅仅在新年时才会出现。如今中秋便内外同庆,叶央多少明白皇帝的意思——“马上就要打库支了,各位臣子都老实点,朕是体恤你们的,要好好干活。”   单单封赏某个大臣,成本高又不妥,还不如把大家都召集起来,方才显得一视同仁,让大家都体验一把圣恩浩荡的感觉。   “叶将军今日来的,却是迟了。”咯咯笑着跑过来的是十四岁的安香公主,正处在活泼好动的年纪,从前同叶央对饮,大醉而败的也是她,“五哥还说让我照拂着你,可真是让人好等,以后再不管你了!”   小公主处在最崇拜英雄的年纪,拉着她的手亲亲热热凑过来,身后一大群宫婢太监追上,她跺了跺脚道:“母妃不让我穿胡服,真是气死人。唉,其实我穿了,也没你好看。”叶将军十四岁的时候都能带着神策军偷袭敌人了,她自己穿个衣服还要受限。   有宫婢为两人引路,手中提着的灯笼和天上朗月光辉不相上下,叶央安慰道:“公主这件绣了圆月的裙子,才应景又好看。”   此番宫宴是皇帝提出,太后监督,因后位空悬,东宫的太子妃操办的。不多时行至兴庆宫内,叶央照例要去拜见太后,几位妃子自然随侍在太后身旁,不过叶央作为朝廷命官,除了太后皇后及太子妃,她谁都不需要给面子。   王巧筝在从前为叶央恶狠狠补习过一番礼数规矩,说别看后宫人多,正头主子只有三位,太后算是头一个,紧接着是皇后,以及太子正妃。哪怕什么皇帝的邱贤妃杜昭仪再得宠,见到未来的皇后,也得客客气气的。   叶央那时候还想着万一出现宠妃祸国的情况云云,之后才明白从宫中到大臣内院,小节可以不计较,但大事必须分个清楚。   “见过太后,见过贵妃娘娘,见过淑妃娘娘……”在正殿前,叶央挨个拜下去,除了太后稳稳受她一拜,其余嫔妃都起身,略略还礼。   花团锦簇,素来清净的兴庆宫也沾染了几分喜庆。太后一身正红礼衣,上绣鸾鸟牡丹纹,威仪中不减慈祥,还是初见叶央时那个和气的老人家模样。下首坐着的应该便是太子妃,叶央不敢盯着她瞧,稍微垂下眼睫,打量着四周。   几个新贵家的女儿都是见过的,面生的多半是世家出身的贵女。叶央余光一一扫过,居然发现了一个很熟悉的身影!   王巧筝!   她作新妇打扮,穿着烟笼桃花的云缎裙坐在人群之间,眉目间成熟了许多,因为见到了叶央,很是欣喜地一笑,却碍于人前,不便上来说话。   “为何今日姗姗来迟?”太后的声音爽朗且中气十足,完全不见老迈,“可是又在忙你那军校一事?”   语气调侃,没有责问的意思,叶央舒心地笑了笑,将头抬起几分,眼睛仍然恭敬地落在地面上,刚要开口,却被太子妃打断了。   “太后,叶将军比我们这些闺阁女子,要烦累的总是多一些,您就行行好,让她去歇着罢。”明明太后没有责怪的意思,太子妃仍然出面帮她说话,轻笑着为叶央解围。   于是太后咳嗽一声,故意板起脸道:“看看,这是在怪我不近人情呢。”   耳旁传来的俱是压抑过的细微笑声,分席设宴,大家坐得便远了些,基本是按照新贵和世家将座次分开。女眷们的话题叶央不擅长,她熟悉的舞刀弄枪也没人能搭上话,便老老实实地坐着,等开宴。   中秋自然要吃螃蟹喝黄酒,食蟹有一套专用的工具,能将蟹肉吃得干干净净,空壳还可拼出只蝴蝶,诗中说的“纤玉剥残双郭索,落花舞蝶唾生香”便是如此。   ——叶央当然不精通此道,不过对螃蟹很感兴趣,哪怕宫宴通常是看的意义多过吃,也掩盖不住她的热情。   时辰一到,宫婢陆续端上蒸熟的青蟹并姜醋,送到了每一桌上,动作轻缓整齐,无人说话。   “虽说青蟹吃来麻烦,味道却是极好的。若是旁人剥好了蟹肉放在盘中,教人胃口缺缺,需得自己亲手剥出来,尝着才鲜美。”上首位的太后笑着开口,得宠的贵女跟着附和几声。   有了她的示意,叶央在身旁丫鬟的服侍下也放了只螃蟹在盘子里,刚要用小锤去敲那对钳子,突然从殿外闯进一人,正是皇帝身边的太监总管!   他连滚带爬地翻了进来,口中只是大声重复:“太后!这螃蟹吃不得,吃不得!”   怎么回事!   在所有人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叶央率先放下手中的青蟹,站了起来,一扭头看见右侧坐着的安香公主还鼓着腮帮子,叼着一只蟹腿,伸手把它拽了下来,丢在桌上。   吃不得吃,安香公主相当气愤,同样站起来,叉着腰问:“为什么吃不得?”   她是最受天子宠爱的女儿,骄纵了些,却并不蛮横,说完后还可怜巴巴地看了一会儿螃蟹腿。   叶央心中已经敲起了警钟,处于草木皆兵的状态,看谁都像反贼,不过太后没有开口,她不好越过去先询问。   “太后恕罪,奴才奉圣上之命前来提醒,含元殿的吴大人,吴大人……只不过吃了一口螃蟹,就、就毒发身亡了!”上了年岁的太监说得断断续续,声音却不小,回荡在大殿内,让每一个人听清楚。   此言一出,不光皇太后,在场所有人俱是面色一变,紧张中透着一无所知的惊惧!   若说叶央的军校被人悄无声息地摸上了门,太仆寺卿意外死在马场的房子里,都能解释成防守不严。但这是整个大祁最戒备的地方,是皇宫!居然还有人死于毒杀!   “太后,恕叶央僭越了。”叶央大步跨过面前的案几,大大方方地施了一礼,眼角余光看见安香公主又在摸索桌上的螃蟹腿,高声道,“别吃了!”   ……还真有不怕死的。   然后走到传信的太监身边,问道:“中毒的可是户部尚书吴大人?”   “回大人话,正是。”一身蓝袍的太监好容易喘匀了气,跪在地上回答。   一旁的人群中传来小小惊呼,叶央下意识望去,原来是吴贞儿……死的人是她父亲!   只见吴贞儿两眼含泪,身子僵直,坐在末位定定地望过来,正对上叶央的眼睛,那目光立刻错开些许。叶央低头,又问太监:“毒发时情况如何,可是脸庞发紫?吴大人之前可有畏寒的症状?”   太监努力回忆了片刻,然后摇摇头,“先前圣上刚赐宴下去,没过多久,吴大人突然倒地,毒发身亡,奴才们瞧过,只有那螃蟹有动过的痕迹,圣上便赶紧派老奴来传话,说螃蟹吃不得了。”   ……不是魂色销的毒。   叶央眉头一皱,“其他人可有尝过螃蟹的?”   “并未有。”太监跪在叶央身旁,头低下去。   含元殿的外臣之宴,因吴尚书的死,无人敢再吃螃蟹,可兴庆宫这里,早就有人动了筷子,若真如太监所说,吴尚书死于发作极快的剧毒,那么后宫中也会有人倒下。现在没出现这种情况,只能说明,那毒性只针对吴尚书一人。   摆宴的地方在含元殿的偏殿,叶央虽未亲眼见过,但多少能猜出来,那里上菜的规矩和她们这儿差不多,随机盛出来端给众人,除了太后和皇帝的餐具略有不同外,其余百官乃至贵女都是一个规格。   换句话说,想要投毒,直接下给皇帝更容易些,若要知道哪盘菜是给哪个臣子的,除了上菜的宫婢,无人能知晓。   她和太监总管一问一答,皇太后先是听着,突然沉声开口道:“为何要问那吴大人是否面庞发紫?莫非你还知道什么?”   叶央转身欲跪,被太后一挥手免了礼,躬身道:“实不相瞒,臣与大理寺卿联手,搜查前几日太仆寺文大人被害一案的线索,那文大人同样是中毒而亡,臣想查明两事有无关联,故而出此一问。”   后宫不便多问朝事,太后只想知道个大概,事情又紧急,一桌子菜被悉数撤了下来,谁都没胃口。叶央得了太后允许,直奔含元殿而去,她要作为外臣,去那里找一找线索。   还好今天穿的衣服利索,在太监总管的引路下,连走带跑,叶央总算到了。皇帝当然震怒,尤其在接连三位御医都断定这是毒杀之后。   叶安北老老实实地跪在殿前,听皇帝发完脾气,勒令他尽快查出真相,一叩首领了圣旨。吴大人歪躺在坐席之间,因为还未细查线索,所以无人敢乱碰尸身。   作为接待各国使团的地方,含元殿的偏殿巍峨不减,飞檐翘角,深蓝夜幕上一轮金月,居然显出了阴测测的凄惨味道。   叶央被侍卫拦在殿外,只能在通传后看看皇帝是否有见她的意思,等了片刻,传话的太监自殿内走出,领着她往里面走。   空气中飘着淡淡的酒味,一干大臣分立两旁,只听见叶安北道:“陛下,臣从文大人的账簿里发现了绘有羽楼联络标志的纸张,而此一组织已被剿灭大半,眼下吴大人之死与羽楼是否有关系,凶手是否也杀害了文大人,还未有结果。臣需查明吴大人死于哪种毒药,若是两人中的毒都出自羽楼,那么便能下定论。”   “不,臣有八成把握,杀害两位大人的,是同一个凶手,至少是同一批人。”   自殿下缓缓走上台阶的,是个身量高挑的女子,英姿飒爽,一步步前进,在大祁天子面前正拜,“臣叶央,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爱卿请起,不知你为何敢下此结论?”皇帝烦躁地几乎在龙椅上坐不住,明黄龙袍的袖口被他掌心的汗水浸透些许,而叶央出现时笃定的语气,似乎给了他安慰。   “谢陛下。”叶央深深吸气,斜前方有一道关切的眼神落在肩上,被她刻意忽视。   太子和几位王爷悉数在前,从封地上赶了回来,当然少不了商从谨,他是一直守在京城的,更没有理由不来。反正两人在军校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赴宫宴就不必太热络,商从谨本想回去后再告知叶央此事,不料她直接过来了。   满殿朝臣都没有挤出多少中秋佳节的喜庆感觉,气氛冰冷得吓人,叶央在其中找回了于军校内发号施令的感觉,她说着,一群人沉默地听,于是定了定神,复而开口道:“陛下,朝中有人或起二心!对二位大人下手的若不是库支蛮子,就是与库支沆瀣一气的反贼!臣并非信口雌黄,而是有足够的证据。一来,羽楼曾经试图刺杀过开国皇帝,若有人幸存,对大祁心存怨怼也是当然;二来,文大人死于羽楼不外传的剧毒魂色销,至今大理寺卷宗只存其名,未对制法有过记录,而幕后真凶费尽心思模仿这么一个没落组织的下毒方式,显然不可能,所以,一定是羽楼的人所为。”   话到一半,皇帝打断叶央,眉头拧成川字,抬起左手,握拳掩口咳嗽一声,“叶爱卿刚才告诉过朕,吴大人并非死于魂色销,难道也能断定是羽楼下的手?”   “回陛下,不管是不是羽楼,但至少是同一批势力干的。”叶央斩钉截铁道,“因为对于反贼来说,吴尚书,有和文大人一样,必须得死的理由!”   此言一出,四座哗然,极细微的讨论声响起,过了片刻才平静下来。   叶央扫过那一张张脸,试图在中间找出可能下手的家伙,毒发时离吴尚书最近的人嫌疑最大,因为心里有鬼,在她直白地点明反贼存在后,脸上的震惊不会太强烈。   “……什么,理由?”皇帝犹豫着开口,明显想到了其中关键,只是在找叶央确认而已。   “臣的军校离太仆寺马场不远,这近三年的时间里,每年也会抽些人手过去帮忙。在文大人死后,臣无意间发觉了一处不对,那便是太仆寺育马的频率提高,马驹却并没有增加多少,确切的说,消失的马驹和种马都有不少。”扭头看了一眼倒在远处的吴尚书,叶央又道,“文大人管理军马,而吴尚书掌赋税……”   她不必把话说完整,在场所有人便都清楚了。   欲乱朝纲,银子比军马还重要!   户部尚书管理土地户籍以及赋税徭役,若吴大人有意中饱私囊,所流失的银两,绝对不是个小数目!   哪怕只是有一丝反贼存在的可能,都足以让皇帝心里警钟大作。   “朕命你协助叶寺卿,尽快查明此事,要让朕知道,到底是谁在觊觎我大祁江山!”皇帝重重地一拍扶手,站了起来,人过中年龙威不减,举手投足间仍是那个意气风发至高无上的男人。   叶央和大哥齐齐叩拜领旨,在众臣散去后,立刻召来大理寺的几位少卿仵作前往含元偏殿,仔细搜寻每一处不对劲的地方。含元殿空空荡荡,天子走后倍显寂寥,商从谨不便留下,只能在离开前给了叶央一个多加小心的眼神。   吴大人的尸身暂归大理寺,在案情未水落石出之前不能安葬。宴席上他所用的碗筷已经查明,没有毒药存在的痕迹,所吃过的螃蟹上也未查出。   叶央倒不很慌张,因为顺利瞒下了素和炤的存在,她还有几分庆幸。周围的人一少,思绪顿时清晰起来,对大哥说:“让你的仵作查一查,吴尚书手指上是否有毒药残存?”   仵作得令,立刻捻起一根银针,甫一探上吴尚书的食指,针尖登时乌黑。   “毒在他指头上,这个人可能吃过东西下意识吮了吮手指,才会毒发。”窥见此幕,和假想中的场景差不多,叶央在旁看着仵作小心翼翼地从吴尚书指尖刮下了什么东西,说回去再细细分辨到底是哪种剧毒。   现场已经找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叶安北便唤人抬走尸体。   古代并不流行握手礼,吴尚书手指上的毒药只可能是他自己触摸了什么东西粘上的,否则叶央冒着被治罪的风险,也会强行留下诸位大臣一一搜身排除嫌疑。因为毒性太猛,指尖接触过久也会出现不适症状,所以定是今夜才沾染上。   ……到底是在哪里呢?   既然知道了下毒的方式,查出在哪里中的毒,其实并不重要。关键在于,如何找到幕后黑手,以及确认两位死者和反贼的关系。   皇帝有意严查户部的账目,此事叶安北不用亲力亲为,只要安静等着消息便可,算是减轻了工作量。   好好一出君明臣恭的宴会,就这么被搅和的泡了汤。直忙到快要落宫门的时候,叶央才能抽身,和大哥一起回国公府。   她打定主意,明日回军校同商从谨商议一番,再想想有什么旁的线索,其余事物先交给叶安北。过了第二道宫门,按规矩他们可以乘车离去,叶央是自己骑马来的,未带亲兵,想了想,便跟着大哥的马车并肩而行。   月亮成了一个很标准的圆,光辉清冷,压得人心事重重。叶央才行出几步,在前方宫道上又有一辆马车停下,走下个熟悉的人来。   吴贞儿。   两个人从小就不投脾气,明里暗里争了许多年,长大后性子俱是稳重了许多,可她的眼神却让叶央阵阵发寒。   尽管吴贞儿那股寂灭的死气,不是冲着她来的。   “大哥,你先回去。”叶央低声,催促坐在车里的叶安北离开,直觉接下来的事情不会太好。   辚辚的车辙声渐行渐远,叶安北并不犹豫,立刻吩咐车夫将速度提快了些。   在经过吴贞儿身边时,她突然高声道:“我爹不是贪官!”   叶央一愣,翻身下马,握着缰绳走到她面前。叶大小姐小时候,很是无法无天,恐怕没少打压她,吴贞儿记恨自己,才在长大后处处下绊子,把叶央当仇人看待也不为过。   可如今,她却在仇人面前哭得哽咽。   “爹爹不是贪官!我知道你们瞧不惯我,连言官都弹劾过爹爹,可是他真的没有勾结反贼!绝对不会有!”眼泪一颗接一颗的落下来,吴贞儿已经许了人家,梳了个妇人的惊鸿髻,此时已有些松散。   父亲被害,倘若死因真是勾结反贼被灭口,吴家上下恐怕难逃一劫,连带她的夫家都不会好过。   叶央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道:“我会和叶寺卿一起查明真相,若吴大人是清白的,定然不会污了他的名声。”   “你要相信我,他不是贪官,没有勾结!”吴贞儿跌跌撞撞地冲上前,一把扯住叶央的衣襟,“你要相信我!”   仿佛溺水者抓到了一根稻草,纵然单薄,那也是活下去的全部希望,叶央心中存疑,却不忍心再打击一个刚刚失去父亲的女儿,安抚道:“好,我相信你。”   吴贞儿立刻松懈下来,眼泪仍旧大滴大滴地落下,身子晃了一晃,险些倒下,失魂落魄地撑住了身形,被车上下来的婆子搀扶着,转身走了回去。   在她登上马车的那一刻,叶央的善心有了回报。   吴贞儿望着她,咬了咬下唇,斟酌着开口:“在我嫁人之前,爹爹好像遇到了什么麻烦,写了许多的信,用的纸很特殊,我无意中看见一眼便记住了,你可以去他书房,找一找。”   ☆、第106章   大半夜的登门造访不太好,况且人家家里刚死了主心骨——问题是叶央次日拜访吴府,同样觉得很头疼。   难道隔一天去,亲眷的悲伤就会少一分吗?   不愧是执掌赋税的户部尚书的府邸,端的是通透大气金碧辉煌,在门口就能看出阔绰,又因为人口繁多,比定国公府还热闹一些。叶安北要审问昨夜含元殿内有嫌疑的宫婢太监,明知道没什么用处,却还是要走个过场。   所以来尚书府询问的担子,就落在了叶央肩上。   大祁官员的办事效率很高,至少京官如此。皇帝听闻军校有人对太仆寺的动向多少知道些,便命令叶央带部下协助大理寺查案,最好还能找到军马的去向,一群人便即刻行动起来,各司其职,没有半分拖沓。   库支蠢蠢欲动,如今的大祁,可是一点乱子都出不得。   “这位可是叶将军?我家夫人已经在候着了,将军请进。”尚书府的门房很会看人,语调热切,眼神却难掩悲伤。   叶央早上派人传过话,随行的还有两个五大三粗的亲兵,不过没让他们进府,只说在门口等待,她便一身深色轻装地进了门,在下人的引路下拜会了吴夫人。   吴尚书有两个嫡出女,俱已嫁人,因为家中出了事,便回府看看,和叶央互相呛声了许多年的吴贞儿坐在母亲身旁,一屋子女眷面露凄色,让人瞧了就不忍心。   “夫人放心,我奉皇命而来,定会查出个真相。”叶央拱手再拜,得到允许后,穿过一道长廊,从园子的小路往吴尚书生前常用的书房走。   书房在外院,吴贞儿多留了个心眼,昨天回来后就命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守住了。叶央推开房门,独自进去,一股熏香的清淡味道立刻传了过来。   书房内并未开窗,掩上门后光线有些暗淡,叶央想了想,将窗格支开,顿时亮堂了许多。从这个方向望出去,正好能窥见尚书府园子的一角,窗下有一丛草,长得茂盛。叶央仔细一瞧,那丛草有几根茎叶是折断的。   ——有人曾经在这里站立过不短的时间!   她立刻低头搜寻,窗沿上却没有脚印,似乎在外面站立的人,没有试图翻进书房来。   叶央将那丛草看了片刻,才转身在别处寻找可疑的地方。书案和书柜都是红木打造,表面涂了层清漆,被磨得油光水滑,莹莹地反着微光。   案上砚台里的墨汁干了大半,只有些微微的湿意,一支狼毫笔搁在笔架上,保持着吴尚书生前最后一次使用的样子。   听负责洒扫书房的下人说,昨夜吴尚书入宫前,一直呆在书房处理政务,时辰快到时净了手便离开。所以那剧毒是在他入宫前沾上的,也断然不会在书房。   叶央略一转头,看见角落里架着一个铜盆,盆里还有些污水,想来就是吴尚书昨夜洗手用的。   官员的书房可谓机要之地,尤其是户部尚书这种重权在握的职位,所以没有主人吩咐,下人俱不敢擅自打扫,一切维持了原样。   “万一是帕子上有毒呢,等会儿还是将它拿走,交给仵作检验一番。”叶央的目光落在铜盆上方的白色帕子,觉得这种可能性也很高。   假如确认了帕子上有毒,杀害吴尚书的有很大可能是府里的人,将他们挨个审问一番,会有结果。   帕子要拿走,叶央还没忘了她今天来的主要目的——吴贞儿素来受宠,进爹爹的书房从来无需通传,未出嫁前闯入过一次,看见吴尚书在用一种特殊的纸张写字,见了女儿便把那叠子纸藏起来了。   叶央要找到那些东西,看看上面到底记载了些什么。   吴贞儿说的很清楚,纸张是一种罕见的淡紫色。   “淡紫色,淡紫色……”她手底下的动作很快,将书房翻了个乱七八糟的,连书柜顶上的小箱子都打开看了,还是一无所获。   叶央又翻到房梁上去,蹭了一脑袋的蜘蛛网,依旧什么都没找到。   看来吴尚书藏东西的手段很高明,既没有在书页间夹着,也没有放在房梁上。她从上面跳下来,抹了一把蹭在下巴上的尘土,咳嗽得几乎直不起腰。   ……这房梁,是多久没有打扫过了!   “咳咳,咳咳咳……哎呦!”叶央喘得头昏脑涨,手撑在厚重的红木书案上,无意间把一盏罩着纱笼的银烛台扫落在地!   烛台铸成青竹模样,节节分明,瘦长瘦长的,还插着半根蜡烛,当啷一声坠地,纱罩滚落在一旁。   随着烛台倒下,一阵黑灰飘了起来。叶央勉强压制住咳嗽声,蹲下来捻起一丝灰尘,触感细腻——是纸灰!   她红着眼睛细细寻找,果然,灰烬之中落着一枚极小极小的纸片,边缘有火烧过的痕迹,而正中那一点完好的地方,正是淡紫色!   看来吴尚书是在昨夜把那些信件,放在烛台上烧了?因为下人未来得及收拾,所以现在还有痕迹残存。   叶央小心翼翼地把那张纸片揣进袖子,继续翻找。   但除了吴贞儿所说的信件,也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吴尚书其人,可用四个字形容,那便是恃才傲物。   一介平民无家世背景,竟是状元郎出身,升迁极快,故而为人很是高傲,前几年行事铺张些,被皇帝整饬过一次,不过办事能力自始至终都是一样的好。   叶央随手翻了翻屋里写了字的东西,发现多半是户部的往来公文,几封字迹潦草些的,则是草稿。   给皇帝递上折子之前,总要写一遍再誊一遍,免得出现纰漏。叶央自己也是做了官的,当然知晓此理。   其中一份草稿,大约说的是江左的税收情况,吴大人觉得近年来那片地方太过富庶,税银却没交上多少,恐是有人中饱私囊,严重影响了他作为户部尚书的工作进度。   她随意看了看,直到上午才走出尚书府的大门,两个亲兵还在门口站着,半句怨言也没有。叶央让他们两个先行回国公府吃饭歇息,自己则骑马直奔大理寺,去寻叶安北。   却不料,扑了个空。   只好将从尚书府带出来的纸片和帕子一并留在那里,由专人检验纸张出自哪里,帕子上又沾毒了没。   叶安北那头的进度不比叶央快多少,时辰一到就回家吃饭了。叶央忙起来通常可以饿上一天,对他的做法极为不满。   “大哥,我说你也太不负责了些!”才一进门叶央就嚷嚷起来,惊得房顶上的麻雀振翅离开,“要回家,至少派人给我带个信儿,从尚书府跑到大理寺多远!”今年立秋时没下雨,秋老虎来了又走,走了又回头,中秋已过凉的只是早晚,晌午却闷热。她顶着一头的汗水,几缕发丝黏在侧脸上。   叶安北神色郁郁,端着饭碗解释道:“只是吃口饭,看看两个小的,马上就回去了。”毕竟是有妻有子的,要是未娶亲时,他吃睡都在大理寺也无所谓。   叶央自知理亏,在他对面坐下,立刻有婆子递上干净的白帕子,又有人帮忙盛饭。   “嫂子呢?”她还不着急吃,坐下来先歇歇气。   “我也刚回来,你嫂子吃过了,不用管她。”叶安北平日吃饭细嚼慢咽,今天却快了很多,想来等会还要赶着回大理寺,“若是在家里住的时间久,给你的清凉斋设个小厨房罢。”   府里只有他这个家主和老夫人有自己的厨房,寻常人家的女儿再宠,也不能越过这两者去。可叶央堂堂一个将军,待遇高点,不过分。   “用不着。”素来很好打发的女将军摇摇头,还是以公事为主,“吴尚书的嫡次女说见过爹爹神神秘秘地弄些旁的东西,是用一种特殊的纸写信,我去他书房里找了——那些纸已被烧成灰烬,只发现了一小片残存的,交给大理寺的人辨识了,你留意下结果。另外我取了吴尚书房间里的帕子交由仵作检验,若查出了毒,麻烦你把府中所有下人带去审问。”   “……唉。”审犯人一事显然戳中了叶安北的伤心处,长长叹息之后才道,“我派人围住了画楼,将里面一应人等都问了个遍……幸亏你没进大理寺的牢房,不然也得被烦死。”   因为涉嫌江湖组织羽楼,大理寺上下不敢怠慢,能做八分的就要做到十分,将画楼整个查封,尤其是带着那支羽毛状金簪的小月,审的更是格外仔细。   “只不过打了几板子,哭的嚎的,什么都有!”并非叶安北心狠,他那牢狱里最坚强的私盐贩子挺过了好几轮酷刑仍不开口,眼下几位青楼女子只不过挨了最普通的板子,居然叫得像被杀了头,“但是无一人承认和羽楼有牵连,我也查过,那只是个普通风月窟,就几个护卫会点三脚猫的功夫,船舫上没有搜出来毒药。”   查案要紧,可他也不是草菅人命之徒,没对那些娇滴滴的姑娘们动大刑。   叶央若有所思,“小月说过,那簪子是客人送她的……有没有说是什么客人?”   “我看过那支金簪,仔细比较后发现,和羽楼的标志有几个细微之处不同。”叶安北放下碗筷,白玉一样的脸庞上有些阴郁,“小月说想不起客人的样子,她只把发簪当成普通的小玩意儿,看着精巧,才会一直带着的。你……”   停顿片刻,又道:“你能不能去问问晴芷,是否察觉出画楼有不对劲的地方?”   叶晴芷在那里当了许久的头牌,若有蛛丝马迹,她应该会发现才对。但在那个地方生活的数年对她来说定然不是什么美好回忆。   “无妨,我这就去问。”说干就干,叶央在桌上抓了两个三丁包子,急急忙忙地跑出门。   清凉斋离这里也不远,她吃东西的速度更快,两口一个包子,很快下了肚。还未走近,倒是有人先把院门开了。   “我就想着娘子得回来,心里老这么念叨,出门一看,果然回来了!”云枝笑着走上来,用手绢擦了擦叶央掌心的油,“从老爷那里回来的?吃了饭,怎么也没人服侍一二。”   不是她事儿多,大小姐本来就是随便的性子,她自己不留心就罢了,几个丫鬟还不帮着留意,真是要反了天去!   “去把晴芷叫来。”叶央边说边往里面走,“陈娘!赶紧磨墨,我要写封信送到军校!”   “……二小姐,在正屋坐着呢,半天了,都没回自己的小院。”云枝追上来解释一句。自打上午叶央出门后,叶晴芷便径直来了清凉斋,一坐就是一上午,她也不闹腾,只是要看叶央的书,要躺她的床。   因为叶大小姐吩咐过,阖府上下都把晴芷当正头主子看,无人敢违逆她的意思,况且这又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   叶央点点头,庆幸自己没有直接去找晴芷,否则又得多跑一趟。   清凉斋正屋随了主人的风格,没那些诗画古董,墙上挂着一对鸳鸯刀,因为云枝刚刚离开没人看着,晴芷便踮着脚去够鸳鸯刀的其中一把,像模像样地挥舞一下,却因为拿不动,带得身体摇摇晃晃,跟要抹颈自杀似的。   听见身后有动静,晴芷回头,手上力气一松,握不住那一把弯刀,铛的一声脆响,弯刀落地,正好砸在她脚面上!   “伤着没有?”叶央迈过门槛,急急跑过来查看。   还好是刀背先落地,叶晴芷勉强地摇摇头,眼中立刻漫起了一层泪花,面上却不哭,一瘸一拐状若无事地往外面蹦跶,连句话都不跟旁人说。   叶央先是一愣,接着哭笑不得地去拦她,“回来回来,我不会生气的。”   晴芷试探地回过头,小心翼翼地揣摩她的脸色,见叶央并未动怒,才放了心,松口气道:“我,我怕阿央姐姐会骂……”   锦衣华服,端庄可爱,晴芷今日打扮得很用心,可那种神色像是还在画楼里,讨好那些獐头鼠目的客人,生怕他们动了火气,警惕又怕挨打。   “你没受伤,我就不骂你。”叶央赶紧拉她坐下,捡起地上的鸳鸯刀,收刀归鞘,重新挂回了墙壁,“今天可有人不听你吩咐了?中午吃的什么?送过来时饭菜热不热?”   晴芷一一作答,没有了“一定要多赚银子”的想法,心态就像个小孩子。   叶央放了心,试探着开口:“我问你一些画楼的事情,若有方便的,告诉我行吗?”   “阿央姐姐,你要问什么就直说,对别人不开口,对你,我什么都不瞒着。”晴芷微微一笑,眼眸灿若有光,鬓发间的宝石簪坠儿一晃一晃的。   “……画楼里,那个小月,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她戴的羽状金簪你可还有印象?她大约是什么时候得到那支发簪的?”午饭吃得太急,叶央的胃有些不舒服,抬手捂住肚子揉了揉。   晴芷见状,立刻倒了杯茶给她,眉头皱起来,“小月?怎么又提那个贱……啊,不对!金簪?那就是个穷酸鬼送的便宜货,也就她当个宝贝,时不时拿出来戴一番。话说,那簪子怎么了?”   “金簪可是文大人送的?太仆寺的文大人,应该常来画楼吧?”叶央不着急喝茶,又是追问。   这回晴芷思索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文大人……自己没什么银子,还爱充大方,他是小月屋里的常客,簪子或许就是他送的。”   一个不确定的回答,让叶央皱起眉头,原因却不止是没问出什么线索。   纵然是贵女中最没有规矩的那一类,也不会开口闭口都是银子。可她和晴芷的成长环境不同,在西疆没吃没喝的时候,也分外看重钱财,只希望在家住的这段时间,能改了她的毛病。   关于羽状金簪,晴芷只说有可能是文大人所赠。而这羽楼的标志,也是叶央在文大人遗物里找到的,这种可能性便不会太低。   “那,画楼里有没有行迹鬼祟的?或者你看见过其他人还有和那金簪一样图案的东西?”文大人,吴尚书,太多疑点头绪全无,让她心力交瘁。   许是看出叶央的疲惫,晴芷伸出一只白嫩的手,帮叶央揉了揉额角,“一样图案的?那倒没有,大家都是白天睡觉,晚上接待客人,每天要赚的银子必须达到一定数目,不然画楼的鸨母会骂的,连着几天没有进账,就没东西吃。”   她的手上有淡淡香气,闻之心旷神怡。叶央放松了一些,又被晴芷几句话勾出了心酸的情绪,保证道:“鸨母在大理寺的牢里,我替你出气。”   按照叶晴芷的描述,画楼似乎真和羽楼没关系。若那是个反贼的老巢,一番搜查下来总会有蛛丝马迹,为了防止他们把证据处理掉,叶安北甚至还派了人在运河打捞,也没查出什么。   叶央这边得了消息,又马不停蹄地回去苍雪苑,一一告诉大哥,末了道:“你寻个由头,倒不用上刑,将鸨母多关押几天再放了。”   “我也正有此意。”叶安北的理由倒不是为了给晴芷出气,“既然明着搜不出什么,就把人放回去暗中监视,若真和羽楼有关,迟早会露出马脚。”   只是到现在才欲擒故纵,也不知好不好使。   叶央这边的线索着实有限,有些地方还要和商从谨商量。三人里,就素和炤还在军校守着,她想了想,决定与其自己劳累,不如让手下奔波,干脆放弃写信,派人把素和炤从军校叫了过来。   定国公府并无门客,外院是偶尔接待朝中同僚的地方,自老国公去世后,第一个使用这里的小辈,居然是叶央。   外院朝晖堂的匾额,是第一代定国公亲笔提的,武将出身的人学识通常不会太高,这三个字显不出什么风骨,和几位书法大家的更是不能比,叶央抬头望去,只觉得一板一眼,写得极为认真。   她在正堂坐了片刻,一身青衫的素和炤才在小厮的带路下到来,风尘仆仆,靴子上还沾着不少泥土。   见了幕僚,叶央不满地开口:“人家都是部下在等,怎么到你这儿就反过来了?”因为事情太多,她的性子愈发急躁。   “我从军校过来之前,总得把神策军的事务一一检查过吧?谁知道将军你要把我留在这儿几天。”小厮退下后,偌大的朝晖正堂只有他们二人,素和炤说话就随意了许多。   “没了你,也有李校尉他们,少拿借口敷衍我……还是你不想进京城?”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时辰已是不早,叶央等得的确很久,看来今天都得晚睡。   素和炤一副告饶的表情,“我的将军呀,你就行行好!我是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是觉得皇帝想砍头,缺脑袋,才把我叫来么?”   叶央瞪他一眼,开始说正事,“户部吴尚书在宫宴上毒发身亡,这消息你想必听说过。我这里新得了消息,你帮忙分析些许,看看还有哪处遗漏。”   把零零碎碎地线索又整理一遍,叶央补充道:“从吴尚书房里拿走的帕子验过了,上面没有毒。”   “将军,若你潜入尚书府投毒,会被发现么?”素和炤忽视了这句话,在下首坐着,上身前倾,冲她笑了笑。   叶央摇头道:“以我的功夫,绝对不会。”别说投毒,就是她直接进去把人杀了,都不会有人知道。   “那不就得了。”素和炤一摊手,“杀人的是谁不重要,最多能证明,幕后真凶手下有身手过人的家伙。关键是要弄清,他们的目的。”   “目的?”叶央重复这两个字,“当然是谋反了。”   素和炤眯起眼睛,神情更加狡猾,“这只是根本目的。凶手杀害文吴两位大人,是想得到什么,或者说,影响什么?”   “一掌军马,一掌赋税。”有了幕僚提醒,叶央明白几分,“若非这两个人被收买,那就是凶手想扰乱大祁对这两方面的控制!假如真的要造反,直接养精蓄锐,时机成熟后出兵就是了,如今先动了手,说明……”   脑中灵光一闪,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第107章   世上但凡别有用心的,谁不希望自己那点儿阴谋诡计能够瞒过众人?   叶央能肯定,倘若反贼有悄无声息解决问题的方式,绝不会拖着不用。现在弄出这么大动静,只能说明,毒杀官员是他唯一的手段。   “想扰乱大祁对于军马银两的掌控,足以证明两点,一是凶手自身并无拥兵谋反的实力,换言之,他们仅仅能在朝中搞些鬼……”静默片刻后,叶央抬头望着房梁,半是感叹地继续道,“所以推断出的第二点,是反贼一定在朝堂之间。”   她已经不难想象,接下来对方会做些什么出来。   频繁杀害朝廷的栋梁之才,扰乱朝纲,在某个夜里,逼宫谋反——这是能以最小人数换取最大益处的方式,从内部瓦解。   不过杀害官员的难度并不低,最关键的是反贼只能对文臣下手,拿府中戒备森严的武将却没办法。况且有了吴尚书的教训,最近文武百官都警惕的很,想要悄无声息的杀人几乎不可能,而一旦留下线索,就是大理寺出动的时候了。   “可惜京官加上皇亲国戚,那么多人,难道还能一一搜查?”素和炤叹了口气,歪靠在座椅上摇扇子,“将军,咱们神策现在也算是戍守京郊的大军,你近日多加警惕。”   叶央却道:“无皇命不得进京,我们到底不是禁卫军,只做好份内的事就够了。”这个节骨眼上,还是别出什么乱子。皇上说让神策军保护哪里,她就照做,如果真想操心大内安全,得先请旨一道。   朝晖堂四处通达,虽是深夜议事,叶央却大敞着门,只在入口处隔了一道薄纱似的屏风,一来防止隔墙有耳,二来旁人看里面也看不分明。   又问了几句军校事物,叶央还想说点什么,突然听到远处传来脚步声,音量便压低了些许。大半夜的,什么人会到这里?   “娘子?”隔着屏风,云枝的声音模模糊糊,“我端了茶水,方便送进去吗?”   “进来罢。”听出是自己人,叶央放心了些许,正好说得口干舌燥,也需要茶水润润喉咙。   但是来的人,并不止云枝一个。   晴芷一头青丝披散下来,未施粉黛的小脸显得莹白如玉,楚楚可怜,一见到叶央就抱怨:“我等了好久,你怎么还不去睡?云枝说要送茶到这里,我就跟过来了。”   “大半夜的,喝茶还怕睡不着呢。”素和炤看了看冰裂纹青瓷杯里澄澈碧绿的液体,一歪脑袋,“有没有夜宵,上一点儿。”   叶央不满地拍了拍桌子,“你是来赴宴,还是来议事的!”   吼完幕僚,又站起来,对晴芷和颜悦色道:“朝中事杂,这些日子会忙些。你都多大了,还不敢一个人睡,怕黑的话叫丫鬟多留盏灯就是了,不用等我。”   晴芷这般披头散发地出来,虽然衣衫整齐,一路从内院奔到外院却是不妥,规矩严点的人家,那打扮连卧房门都出不得。她显然也没意识到这点,兀自低着头,很不高兴地嘟囔着什么。   叶央没听清,刚想询问,素和炤抢先开了口:“这是哪位?你新收的丫鬟?”   “收什么收!”叶央皱起眉,恶狠狠瞪着口无遮拦的幕僚,心下盘算什么时候找到了可替代的,就赶紧把他开除,“这是我堂妹,亲妹子。”   她不准备对晴芷的来历多解释,只淡淡介绍了身份,素和炤笑道:“是么,我瞧着有些眼熟。”   晴芷闻言,惊恐地往叶央身后缩了缩,十足的不安。   另一个身份是从前画楼的头牌,叶晴芷只要一踏出府门,难免会被人认出来——可她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似乎还是被道破了身份。   “别怕,他这家伙就这样,看见美人就觉得眼熟,从前还这么说过陈娘呢。”搭讪用的手段比叶二郎都老套,叶央丢了一记眼刀给素和炤,拍了拍晴芷单薄的肩膀安慰她,“回去睡罢,莫要等我了。”   云枝给二人续了杯茶,知道他们又要谈正事,便陪着晴芷离开了。   叶晴芷老大不乐意,走一步回三次头,瘦巴巴的小身体裹在繁复的昂贵锦缎里,十分舍不得叶央。给她做衣服的绸缎,都是这两年叶将军得的赏赐,最好的料子,最时兴的款式花纹,把人衬得更美。   “回去回去,以后也别等我。”叶央摆摆手,嘴角含笑,仿佛回到了九岁时的自己,在哄着小妹妹。   晴芷不情不愿地走远,脚步蹬蹬的,也不知在和谁置气。   听说叶央的名字,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对于天下女子来说,叶将军是榜样,是能在朝堂间和男人争一席之地的表率,叶将军做的事,她们这辈子也不一定能达到半分。可对叶晴芷来说,那个名字不仅象征着巾帼英雄,还缠绕着整整八年的思念。   她是叶将军的妹妹,每次听见有人夸叶央,自己也跟着高兴,连学舞学琵琶时挨了鸨母的打,都不觉得难过。   但是现在能和叶央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晴芷倒不希望她的名声如此高了。这些天,叶央没有一次是入了夜就能歇下来的,可她起得却比那些粗使婆子还早。   “是我给阿央姐姐添麻烦了,害她整日不得休息……”回去清凉斋的路上,晴芷嘀嘀咕咕地自怨自艾。   因为她的打扮,云枝怕撞见了旁人,再传出什么闲话,所以和来时一样挑小路走,不过月上中天,小径上也没什么人,闻言笑道:“二小姐说的是哪儿的话,娘子自从做了官,大多数日子都是这般的,若是住在军校里,还更忙些呢,吃得也比不上府里,还不让我和陈娘跟着。”   “住在军校?”晴芷脚步一顿,又追上她。   “一年里,娘子是有半年不在家的,听说是最近朝廷的事多了起来,才回了家。唉,我也不懂,只是听了个大概。”云枝四下看看,确认真的无人,才敢说几句主家的事。这,这也不算嚼舌头吧?主子问话,她必须知无不答。   叶晴芷漫不经心地点点头,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直到那一串足音消失,叶央才将目光收了回来,嘱咐素和炤:“今夜你就睡外院。记得赶紧去拜会怀王,将新得来的线索告诉他,集思广益,争取摸清凶手的下一步动向,他的府邸你知道在哪儿的,定国公府隔壁,站在墙头就能看见。明日我要入宫面圣,指不定什么时辰回来。”   “是。”素和炤点一点头,满目严肃,又道,“你那堂妹,我真看着很眼熟。”   “那是因为……”叶央再三考虑,还是瞒下了晴芷的过往,这件事连商从谨她都不打算细说,“那是因为你脸皮厚!”   素和炤没正行地一笑,“那我脸皮就再厚一回,把你身旁的陈娘许了我罢。”   “什么!”叶央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没控制好,声音有些高,惊得檐下睡着的燕子差点醒来,“你不会……”   “我定然八抬大轿将她迎娶过门,相敬如宾。”尾音利落,素和炤正色开口,眼睛定定地看着叶央,显然不是平日和她斗嘴皮子的模样。   叶央想了想,没有直接回答,只说:“陈娘并非我的丫鬟,我没法替她做主,但能帮你试探一下她的意思。先说好,她若不愿意,我也没法子的。”   素和炤登时喜上眉梢。叶将军这话,其实是同意了。   其他府中的贴身丫鬟,多半是跟随大小姐一同到了夫家,再慢慢考虑婚配一事,或配给府中得用的管事,也有抬成姨娘的——不过叶央身旁的丫头心气很高,宁可嫁与平民也不给人做妾。   最关键的是,叶央自己都没嫁出去,连带云枝和陈娘的亲事也被耽搁了!   素和炤对此颇有微词。   整个大祁的两个奇葩,一是走到哪儿就把别人吓到哪儿的怀王商从谨,二是争强好胜不输男人自小就是混世魔王的宁远将军叶央,旁人就等着他们两个喜结连理,最好别出来祸害苍生。   无奈怀王殿下一直没向皇帝求赐婚,各个高官重臣眼巴巴盼了许久,叶央还是活跃在朝堂之上,游刃有余地和他们争那一席之地。   “假如陈娘愿意,你可别亏待了她。”跟着前朝妖妃的后代过日子,总归让人放不下心,不过素和炤明面上的身份是叶央的幕僚,受人尊敬很是体面,也不算太坏。叶央叮嘱完,思来想去,觉得该交待的事都交待完毕,又让他别忘了明天早点去怀王府。   “是,是,怎么能亏待。倒是将军你,动不动就弄一些个小娘子在院子里,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纳了多少房妾,别把陈娘拖累了。”素和炤一一领命,敌人还潜伏在水面之下,居然心旷神怡地去客房休息了。   叶央若有所思地回卧房休息,在她心里,多少还是觉得愧对云枝她们的。老大不小了,她们说不愿嫁人,自己便没操心,如今要不是素和炤厚着脸皮求娶,真不知要忽略到什么时候。   一想到手底下还有两万多将士等着她操心,叶央又头痛起来。   算了,先解决眼前的!问问陈娘的意思,再托大嫂给云枝找个好人家,或者在军校里放出风声,看有没有主动些的。   吴尚书之死还在调查中,叶安北整日在府邸和大理寺之间奔波,叶央的奔波范围更远些,是从军校到京城。这日朝参刚刚结束,她便掐着时辰入了宫。   殿顶平整高阔,屋脊很高,檐下缀着嘲风兽,百官心中无比神圣的地方并非平日上朝的宣政殿,而是紫宸。唯有重臣才能进入紫宸殿,和皇帝商议政要,入阁在谁的心中,都是无比荣耀的一件事。   ——不过叶央还未有一官半职在身的时候,就大大咧咧地进了紫宸殿的门,所以始终没觉得入阁对自己来说多么荣耀。   不就是个办公的地方嘛,她更关心皇帝的办事效率。   官袍浆洗过,干干净净的大红色,让叶央的气色好了不少,入阁时如此,一番长谈后,出来时更是这般,连头都抬高了些许。   叶央嘴角含笑,握紧了圆领官袍袖子里那一道密旨,心里更安定几分。   皇帝不是个糊涂的,有了这道圣旨,她接下来的行动会方面很多。   不过同叶安北等人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叶央只说圣上要她协助大理寺尽早破案,没提密旨半个字。画楼的鸨母被放了回去,叶安北早早派人在船舫周围守着,耐心观察等待。   至于叶央,从宫里出来后,没事人一样溜达着回了家,该吃吃该睡睡,逍遥的很,好似两位大人被毒杀一事,就是做了一场梦。   天气不冷不热,井水湃过的瓜果在院中石桌上摆了几碟子,叶央懒洋洋地躺在摇椅上,晃晃悠悠,打着瞌睡,鼻尖只有瓜果的清香。   好久没睡过这么舒服的觉了,她很满意。此时云枝从外面进来,手里托着一封信,见状低声道:“娘子,是外院的那位公子给您的。”   素和炤?   叶央睁开眼睛,脸上还挂着睡痕,将封好的信件拆开来,迎着光一个字一个字的看,末了揉成一团,用茶杯浇了些水在上面,信纸濡湿,糊成了一团,上面的字迹再不分明。   “……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等到你,露出马脚啊马脚。”她一口气喝干剩下的茶,神秘兮兮地冲云枝微笑,突然觉得耳旁太过清静,似乎少了什么。   她一蹙眉,云枝就明白过来,紧跟着补了句:“二小姐下午时想出去看看,两个院子里大半下人,都跟着去了,陈娘说这几日娘子官袍穿得勤,怕坏了没的缝补,要买金线备着,也出门了。”   叶央当时睡得迷迷糊糊的,只挥了挥手让晴芷自行去玩耍,醒来却把那时候的事儿忘干净了。   “出去转转也好,在府里闷得要死。”除了她和府中的下人,基本没人将叶晴芷当正经的国公府小姐,当然不会限制晴芷的行动。叶央站起来,想起两日没有温习招式,担心有所退步,便在院中活动起来。   下午的时候,出府的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回来,倒没人缺胳膊少腿,唯有晴芷面露悲色,浅葱色的袖子湿哒哒的,明显是哭过。   “发生了什么事?”叶央一阵紧张。以晴芷连庶女都算不上的身份,在府中抬举她,难道出了门被人嘲笑了?还是又遇上哪家贵女,说定国公府少了规矩?   最坏的结果,便是遇上了叶晴芷从前的客人……   “我,以后不再出门了!”晴芷伏在石桌上,柔若无骨的小身体一弯,头埋在手臂间,气乎乎的。   陈娘是跟着她的,当然知道怎么一回事,凑在叶央旁边压低声音说了几句,然后退到一旁。   ……居然,是这个原因。   叶央哭笑不得地挨着她坐了下来,自觉已经用上了全部耐心,笑眯眯地哄:“不就是没求到好签嘛,要不哪天我得了空,再陪你去一回寺里?”   晴芷下午着急出门,并非为了游玩,而是要去承光寺求灵签,给叶央求签。   哪个武将家里不天天有人烧香念佛的,生怕在外头征战的人一不小心就去见了阎王。定国公府吃斋念佛的事情由叶老夫人承包了,晴芷还觉得不够,非得自己去求签。可跪在佛龛下,舀出来的,却是一只下下签。   “阿央姐姐,我是给你求的,怎么能是下下签呢!”晴芷仍然把脑袋埋在手臂间,声音含糊地传出来,“那大和尚还不让我换掉!”   下下签让人心里不舒服,叶央当然选择不信了,又道:“不是好签就不是罢,反正我一步步走到今天,也不是求签求来的。”   上了战场,哪个神佛都不会保佑她,还不是得靠自己一刀一枪地拼杀出来。   晴芷心绪仍然不佳,好半天都闷闷不乐,叶央怕到晚上还是如此,再吃不下饭,便故意说些旁的逗她,“嗯……这院子里,陈娘马上要成亲了,你若闲着,就摆摆主子的款儿,帮剩下的也做做媒。”   她边说边拿眼神瞟云枝,晴芷微微抬头,露出一双微红的眼睛。   对于未婚娘子来说,嫁娶都是顶有意思的一项话题。无辜被拖下水的陈娘和云枝,看着叶将军跺跺脚,又羞又气。   不过这一招倒很好用。叶央觉得,能让一个人最快振作起来的方式,就是责任。叶家人绝不会被责任压垮,担子越重,才越坚韧。她自己也是如此,神策军事务繁忙,可没有一天是累得她想放弃的。   果不其然,在晴芷意识到自己终于算个“主子”,要对手底下的几个小丫鬟负责后,也顾不得哭和生闷气了,认认真真地思考,该怎么安排她们。   “阿央姐姐,你呢?”想了片刻,晴芷抬头,笑嘻嘻地贴了过来,“姐姐什么时候嫁人?”   “……你看我哪里像是做媳妇的料?”话题扯了回来,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叶央脸色一黑,耳旁听见陈娘的窃笑,复而严肃道,“定城拿回来之前,我断然不会考虑此事。”   她真心希望周围的几个女子都有好归宿,至于自己,唯有埋在军中,才不算荒废。   至于唯一辜负的人……   叶央不自觉抬头,冲着怀王府的方向,叹了口气,在心里又重复一遍:反贼未除,库支残存,哪有那么多闲心思想别的。   晴芷扁了扁嘴,从荷包里取出那支下下签,油亮的青色显出细竹纹理,被她干脆利落地折断。   ……   表面上看起来悠闲,实则恰恰相反。叶央耗在家里大半天,是在等待。   华灯初上的时候,一袭黑色夜行衣的叶将军偷偷摸摸从定国公府后门出去,经由东边的通化门,离开了京城。   她并不打算去太远的地方,所以没有骑马,一路贴着墙根行走,避开人,居然没有被发现,只在出城时迎着火把抬起脸亮明了身份,勒令守城将士莫要行礼,赶在关城门前匆匆离去。   到了城外,有匹马早已拴在一棵大槐树下面,叶央似乎早就知道,径直过去,跨马疾奔,时不时回头望一眼,路途平坦,藏不住踪迹,知道没人跟踪,她便放下心来,待行至离目的地不远,才翻身下来。   老马识途,军校训练出的壮马本事也不赖,那匹军马被叶央拍了拍脖子,像是明白了她的意思一样,原路返回了。   京郊四野黑暗,天幕上星子闪烁,叶央的黑衣几乎和夜晚融为了一体,向着前方隐隐灯火的建筑走去,脚步刻意放轻,连踏过草丛的沙沙声都没有。   即便这样,仍是被人发现了!   那人同样潜伏在房屋外的草丛里,在叶央经过身边时飞身跃起,一双手勾成鹰爪状,直直往她的喉咙间袭去!   叶央不慌不忙,矮身躲过攻击,手肘直取那人胸膛,以她的力道,这一下足以撞断对方的肋骨。   “……老大?”黑暗中响起了低低的试探。   “小三子,连我都打。”叶央顿时停止动作,拍了管小三脑袋一下,按着他一同倒在了草丛,重新潜伏好。   管小三趴在之前挖好的浅坑里,一头雾水,“不是让我们盯着吗,你怎么亲自过来了?”   “盯梢这活儿不好随意更替人,你们守了两天,我不放心,就过来了。”叶央小声解释一句。事关重大,她只敢派自己的亲信。   管小三不以为然地嘁了一声,“你还信不过我……老大,想不想知道我们几个发现了什么?”   “说。”叶央懒得和他猜谜语。   “嘿,每天夜里,军器监的工坊都有人叮叮当当地打铁。”管小三坏笑了一阵,“皇帝为了对战库支,储备军资正常,可也没到需要整夜赶工的地步,兄弟们还不缺刀剑。”   没错,叶央现在派人盯着的,便是大祁的军器监。兵刃和粮食一样,都是开战的必要准备,这和太仆寺不同,在西疆和北疆,驻守军队为了保证需要,可以自行购置马匹充作军用,但兵刃,却是严禁私自打造的。   整个大祁所有战士用的刀剑,俱是这占地不小的军器监所铸造,因为要烧火打铁,连带附近的气温,也别别处高了些。   “反贼想要兵马银两,后两样都出了事,军器监怎么可能没问题!”叶央声音很轻,一双眼睛锐利似电,刺破夜空,想要看穿不远处那扇紧闭着的大门。   ☆、第108章   军器监的工坊,就是个大型的铁匠铺,只不过分得很详细,哪处缝制棉甲,哪处打造盔甲,哪处锻铸刀剑,各司其职,井井有条。   工坊占地很广,出口当然不止一个,不过叶央派人把每一扇门都盯住,倒不用担心有顾不过来的情况。在夜色中,叮叮当当的打铁声隐隐约约,据盯梢的管小三说,入了夜动静还没消停过,显然有鬼。   刀剑这种东西并非消耗品,往往一个战士配一两把刀,便能用很久,哪怕是因为战争消耗,也不会完全崩坏,叶央打过仗,当然明白,平日里大家的刀枪砍完敌人,是要收回来保养的,清扫战场还能收获一些军资呢。   若说工坊有什么需要不间断打造的,那便是羽箭。   箭矢是纯粹的消耗,回收再利用的几率很低,所以越多越好——不过,光是制作羽箭的话,动静绝没有这么大。   草丛间蚊虫不少,每只都想赶在入冬前吃最后一口饱饭,管小三不堪其扰,又不能动手打蚊子,很是恼火,在地上悄无声息地潜伏着,忍不住嘟囔一句:“怎么蚊子都跑我这儿来了?”   叶央那边倒是安宁得很,想到了什么,从怀中摸出一个香囊来,扔了过去,“防虫的,你带着罢,等会儿还我。”   “多谢老大,不瞒你说,我在地上挨了好几天叮咬,实在受不住了。”管小三摸到落在地上的拿个香囊,抓起嗅了嗅,一股浓郁的香气传来,隐隐有股艾草味儿,“还挺管用,虫子少多了。”   “我堂妹亲手做的,你别粗手粗脚弄坏了。”叶央叮嘱一句。防虫的香囊是晴芷给的,让她随身带着,听说还有安神的功效。   来之前看过地图,她和管小三埋伏的地方,是工坊的偏门,不远处还有一座山,黑黝黝地伫立在那里。   因为有人接班又少了蚊蚁骚扰,管小三趴在地上,轻轻打着鼾,放心大胆地睡一小会儿,其他盯梢的可没这般好的待遇。叶央歇了一下午,精神抖擞地留意着工坊的动静,太过无聊,还有片刻走神。   也不知道那张淡紫色的纸,来源鉴定出来没有……   “吱呀——”   胡思乱想间,叶央守着那扇门从里面被人打开,发出的响声立刻让她回神,也惊醒了休息的管小三。   终于出来了!   埋伏在暗处,往灯火通明的地方看时,就格外清晰。叶央眼力更是过人,立刻就看见先探出头的是个小个子男人,左手提了个灯笼,右手牵着一匹马,马还套上了褐色顶的车,因为上面并无花纹装饰,叶央也判断不出这驾车的主人是谁。   在小个子男人后头,又闪出一人,矮矮壮壮,快走进步和他耳语几句,便让人赶着车,往深山的方向走了。   他要进山?山里有什么?   做千斤投车要用到大量木材,工坊挨着山脚也不足为奇。可深山里不仅能提供做兵器的材料,也能藏下不少东西。   “小三子,你去盯着那驾车。”叶央果断下了命令,管小三一骨碌爬起来,身形似电蹿了出去,远远跟着那架破旧的车。   他的两条腿追不上马,好在对方走得也不快,确切的说是车上的东西太沉,耽误了速度。   眼见灯笼的光越来越弱,管小三追逐那人走出很远,叶央只有一双眼睛浮在草叶上,一动不动地呆着。果不其然,片刻后又有一辆同样的马车从偏门出来,动静很轻地打算离开。   看方向,还是往山里走。   叶央再不犹豫,从怀中摸出一枚神策军联络专用的信号弹,吹亮火折子引燃。   “嗖!”   柳叶一般绿色的烟花绽开,在夜空中分外明显,军器监工坊偏门的矮壮家伙一愣,循着声音抬头,只看见了烟花的余烬。   很快,从远处又升起一支同样颜色的烟花,回应叶央发出的信号,仿佛凭空冒出的凛凛战马,蹄声由远而近,正在飞速赶来!   “柳大人。”叶央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草屑,好整以暇地站起来,从黑暗处现身,一步步走到被照亮的门口处,弯起嘴角着打了声招呼。   “这位是……是,叶将军?”矮壮男子未穿官袍,还是被叶央道破了身份,紧张地干笑数声,把那个赶车的汉子往身后拽了拽,就像能挡住叶央的视线似的,“不知大人深夜造访军器监,可有要事?”   叶央赶紧摆了摆手,“不敢当,论分位你比我官高一品,这声大人,实在受之有愧。我偶然路过此地,看见柳大人让人赶着马车离开工坊……车上装了什么?”   “空的,空的。”掌管军器监的便是这姓柳的矮壮男人,他显然并不相信叶央“偶然路过”的说辞,夜风凉爽,仍然出了一脑袋的汗,解释得有气无力,借口相当苍白。   “空不空,我看看不就知道了?”那是一架坐人的马车,并非拉货的板车,刚出了偏门就被叶央堵住,她说着绕到马匹后方,打算伸手撩开遮挡的布帘。   负责赶车的粗衣汉子终于沉不住气,从袖口处拔出一柄短刀,眼中狠戾之色乍现,自斜后方直直地向叶央袭来!   叶央头也不回,一偏头躲过攻击,接着转身劈手夺下短刀,动作极快,反手将短刀插在了那人的胸口。   扑哧一声,是刀子穿透了皮肉。叶央稳稳地站着,不去管那个进气少出气多的家伙,执拗地撩开马车的布帘子查看,里面摆着几口木箱,个头不小,她跳上马车,打开最上面的一口箱子。   能照射进车厢的火光有限,在微光下,叶央看见一把把的官刀闪着寒光,忍不住回头看了柳大人一眼。   “您刚刚不是说,车里,是空的吗?”轻声细语,她仍然好脾气地问了一句,看模样真像是遇到了不解的难题。   柳大人手脚发颤,貌似憨直的厚嘴唇也跟着一起发抖,噏动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一招之间就面不改色地杀了个人,这神策军的统帅终究是上过战场的,比男子都狠辣许多!不过,不过……   谋反者通常千刀万剐处死,如今这死法,还是便宜他了。联想到自己的下场,柳大人脸色更加苍白,却硬撑着没有求饶。   只听见叶央说道:“神策军奉圣上旨意,秘密调查文吴二位大人被毒杀一案,你干系重大,跟着去大理寺走一遭,不冤枉吧?”   她话音未落,远处骑战马奔来的大批战士个个手持火把,已将工坊团团围住,看样子竟是要无一人能离开!沉默坚毅,惟命是从,连披着铁甲的军马亦是如此。   “五十人进山去支援管小三,想必他一路留下了踪迹。”脚边的尸首很快咽了气,叶央又做吩咐,“警惕一些,带足了信号弹,我这边随时可以应援。”   一队人马领命,熄灭了手中的火把,只有最后面的人留了照明的光亮,调转马头进了山。柳大人这时候居然分了神,远远一望,目光跟着他们没入深山,一颗心提了起来。   山里,的确有……   自工坊延伸至山中的小路间,有什么莹绿色的东西散落在地上,只消熄灭了火把,便能循着微光一路向前。这是商从谨拿荧光的石头磨成细粉,掺上油脂做的,用来夜间追踪或留记号,再好不过。   “深夜形迹鬼祟,将朝廷的官刀偷运出去,你还有什么要解释的?”叶央慢慢走到神策军众人之前,负手而立,夜行衣难掩气势,“本官不负责审问,所以也就不多说什么了,柳大人若想解释,就去跟大理寺卿慢慢磨嘴皮子罢。来人,进入工坊搜查,将尚在忙碌的铁匠都捉起来,一并送到大理寺!”   有人上前,用麻绳缚住柳大人双手,回头看了眼叶央的脸色,又抬手卸了他的下巴。   “带回去,剩下的和我进去……”叶央话说了半句,突然凝声,抬头望向天际。   远处深山里,一抹亮红色转瞬即逝,她立刻警惕起来,催促道:“管小三那边出了事,快,一半人过去支援!”   众人不敢怠慢,纷纷上马往红光乍现的地方奔去,叶央留下,和剩下的战士将工坊还在活动的匠人抓了起来,但看样子,他们也只是被柳大人诓骗,误以为朝廷需要更多的兵刃才会昼夜赶工,只要去大理寺走个过场,解除自身的嫌疑就够了。   在确认幕后凶手是朝中官员之后,叶央和大理寺就分作两路,她想办法摸出反贼下一步的行动,而叶安北根据已有线索推断到底是何人所为。明面上,还要做出困难重重进度很慢的样子,在朝堂上被皇帝当着百官的面斥责“办事不利”,来让敌人放松警惕。   如此一来,反贼的当务之急便是尽快藏住马脚,将手头的事情处理完毕,销声匿迹一段时间,等风头过去再做打算。   花了两三年的时间,一点点偷马种,弄银子,怎么可能不想办法弄些兵器?   故而叶央会监视着军器监的动向,果然,今夜被她发现了柳大人秘密向外运输官刀的动作。   “收兵,回大理寺。”部下牵来黄骠马,叶央摸了摸它的鬃毛,翻身稳稳地坐上去,“有皇命在身,你们可以自由进出京城,无需顾虑。”   押着卸了下巴,不能说一个字的柳大人,外加若干工匠,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开军器监工坊。至于管小三他们,叶央倒不担心,只要山中潜伏的不是千军万马,神策军的精悍战士都能解决。   事不宜迟,进城后她率众直奔大理寺,将捉到的人送去叶安北那儿审问。   大理寺的几位少卿寺丞都在,大祁的官员觉悟很高,整日加班不涨俸禄也没有半分怨言。   “叶将军,今日之事多亏你协助,天色已深,请早些回去歇息罢。”叶安北的明紫官袍褶皱层层,和人一样显出几分疲惫的意思,在人前很客套地同叶央拱手问候。   叶央假模假样地还了礼,绕过堂下跪着的柳大人,站在门槛处看了眼天色。   何止是天色已深,可能会一会儿,天都亮了!   空气清新微凉,她深吸了几口气,回头道:“恐怕过一会儿,神策军还有战士押送嫌犯过来,若没什么用得上的,让他们直接回定国公府向我述职。叶大人,先告辞了……我会跟嫂子说一声的。”   最后一句话透着调侃,叶央笑了笑,大步离开。   只要不犯事,大理寺在朝中拥有的权力素来很有限。但现在这种情况,叶安北权力便大了很多,皇帝最忌讳的就是有人造他的反,举朝上下,哪怕是中书令大人和此事有关联,大理寺都能二话不说,直接绑了人带回去问话。   叶央走出几步,隐约还能听见打板子的声音。   还好,抓到活口用时不长,只要能从柳大人那儿套出和文吴二人身死有关的线索,便没有白费功夫。若是确认了他和反贼的关系,顺藤摸瓜找到幕后主使便更好。   叶央回忆了一番,金陵柳氏,乃前朝最有名望的世家大族之一,可惜随着改朝换代,家族未能及时向大祁投诚,又屡遭打压,早已不如往昔风光,族中做官的,也仅仅有柳大人一个,这和从前九成官员俱出身世家相比,天壤之别。   ——出身前朝名门,和大祁皇帝颇有积怨,谋反的理由似乎相当充分。   天边透出了蒙蒙的亮,京城街上已有早点摊子支了起来,在路边散发着袅袅香气,叶央身上分文未带,很遗憾地看了几眼那香喷喷的馒头米粥,手中的缰绳拽得更紧。   黄骠马咴咴地叫着,估计是在嘲笑她。   在日头初升之前,这座城池已经渐渐醒来,叶央忙完了事情,她的一天才算结束,骑马经过坊间,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扭头对身后的部下道:“你们在外院休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问丫鬟。”   府中后厨的方向升起炊烟,看来是下人在准备早饭。叶央从前在家住着时,这个时辰正是她起来练功夫的点儿,所以很清楚,同时还知道,云枝已经起了,这会儿估计走在青石铺的小路上,要去给她端来早饭。   可惜从外院回清凉斋的时候,叶央最先看家呢,却是晴芷。   她肩头罩着一件绯色披风,裹住瘦小的身体,头发松松地挽了个偏髻,拢着手站在叶央回房必经的路上,脚下碾着一颗石子,低着头,没有发现道路尽头多了个人。   “你回来了!”等到叶央渐渐走过来,晴芷才把注意力从小石子上挪开,抬头惊喜地望了过来,“怎么彻夜未归?”   “朝中有事。”叶央起初不打算透露太多,可发现晴芷不高兴地撅起嘴巴,又多说了几句,“那个文大人,还有户部尚书被人杀了,我帮圣上查案子,这几日指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呢,可能过会儿还要去大理寺审问犯人。你在等我,等多久了?”   晴芷扯着她的手臂往屋里走,随口道:“也没太久。”她的手指冰凉,披风似乎浸透了水汽,润润地垂着,因为行走下摆微微晃动。   “下次莫要管我,觉得闷了,就打发丫鬟来清凉斋问问,若我在,你才过来。不在的话,找陈娘云枝她们打叶子牌,弄些旁的解闷。”比起整日黏着一个人,叶央更希望她有自己的事情做。   院中下人陆续醒了,见了一袭夜行衣的大小姐,虽然稀奇但见怪不怪,早早摆了一桌子的饭,引她坐下,又有人张罗着烧水给叶央沐浴。   “别离我太近,脏。”叶央指了指身上的草屑泥土。盯了大半夜的军器监工坊,那味道她自己都受不了。   “有血的味道。”晴芷本来坐得不远,闻言凑得更近了,仔细嗅了嗅,却不是在嫌弃她的味道,“……香囊呢?香囊的味道没了。”   叶央一愣,才想起她说的是什么,“那香囊我一直带着的,昨夜借给了一个盯梢的小兄弟,没弄丢,等他忙完了我就去要回来。旁的不说,你那香囊还挺管用。”   她夸了几句,突然想起昨夜毕竟是杀了个偷运大祁军资的家伙,怕惊着旁人,又躲了躲。   “……管用就好。”晴芷的脸色很难看,僵硬地笑了笑,“吃过饭就快去休息罢,阿央姐姐,我还会调配些安神的熏香,让你睡个好觉。”   叶央连连点头,恨不得马上转移话题,心里一直觉得,这种杀伐血腥之事离堂妹越远越好,“也别睡的太沉,我下午可能还要去一趟大理寺。”   山药糕,紫米粥,煎得香酥可口的小肉饼,因为叶央吃饭的时辰实在太早,云枝只把厨房先做好的,有一样算一样都拿过来。有句话叫军令不等人,作为下达军令的那个,叶央早就习惯了争分夺秒,吃饭的速度快得像在军营里,好像慢上半分,敌军就攻过来了一样。   定国公府里有一棵金桂,此时花期渐过,空气中馥郁的浓香转为浅淡,晴芷收集了一些干枯的花瓣,又加了不少旁的东西,在一个荷花样子的铜香炉里点燃,捧去了叶央的卧房。   另一边,叶央沐浴之后,正擦着头发呢,有个小厮从外院过来,说有封信要交给大小姐。   “信?”云枝帮她接下,打发走了小厮,径直去了卧房,叶央洗的干干净净,换了身白色中衣,把红漆封着的信件送过去。   “是大理寺的。”叶央一看信封就知道了,便拆开细读。本来都打算小憩片刻了,睡料叶安北差人送了信,还是办正事要紧。   不过信上没有什么交托给她的事,叶安北只说管小三又带了几个人去大理寺,那些人是从深山里抓到的,就是他们接手了柳大人送去的军器,双方一对上便即刻开打,神策军杀了不少,只留下几个活口。   另外,柳大人已经交代,是他毒杀了吴尚书,在中秋宫宴开始前的片刻,上去搭话,他假装脚下一滑,快要摔倒时扯住了吴尚书的衣袖,趁对方来搀扶时不注意,将毒药抹在了手指上。   而杀害的原因信上未说明,想来是还没审问出。   叶安北又让她好生休息,目前大理寺没什么要用人的地方,皇帝那里,也由他去交差。   读罢信件,叶央把它随手折了折放在枕头下。晴芷坐在圆凳上,拨弄着香炉里的东西,头也未抬,只道:“你该休息了。”   若有若无的甜香,从她手中的香炉里飘过来,叶央顿时起了倦意,嗯了一声,挥挥手让两人离开。   云枝告退,出门前看了晴芷一眼,她正站起来,把那个香炉小心地摆在叶央的枕头边上,才起身往外走。   ——老实讲,晴芷身上,多少还是带着画楼槿姑娘的影子,确切的说,是根本没变过。   她生的不如陈娘美,却很会打扮,挑吃捡穿的,和男子说话,哪怕是对着小厮神态也带着媚意。起先在府里小心翼翼地看人脸色,后来发现有叶央撑腰,那股谨慎也变成了颐气指使。   云枝瞧出来了,叶央当然也知道,不过她不打算多限制。人嘛,总是会慢慢改变的。   待叶央睡熟了,晴芷非要在院子里打一架秋千,指使一群人忙得团团转,显然让她很高兴。不过叶央的院中没有树,只能临时用麻绳捆出个铁架子,摇摇晃晃的。晴芷不在乎,秋千做好后,迫不及待地坐了上去。   她荡得很高,像飞到了天上,咯咯笑着,风灌进绸裙,吹得很肆意,院外的小厮都是低头经过,晴芷也不甚在意,自顾自玩着。   云枝有些担心,怕她摔着,也怕吵醒了叶央,大小姐睡觉总是很浅。可她在卧房门口屏息听了半晌,都没有听见叶央醒来的动静。   “哈哈……咳,咳!”   晴芷依旧荡着秋千,晃着脚,荡到最高点时,还伸开双手,想抓住指尖呼啸的风。因为笑得太开心,风呛了嗓子,连声咳嗽,叫丫鬟们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咳咳……”她用衣袖掩住半张脸,摆摆手让众人不要接近,继续荡秋千。又一次飞上最高点时,趁人不注意,迎着风把一口血吐得远远的。   还好,没人看见。   ☆、第109章   “党争?”叶央一拍桌子,震得房梁上都往下落灰,“大哥,你这大理寺的手段到底行不行啊,审了大半天,姓柳的只说是党争?还是交给我好了。”   过了申时,睡足觉的叶央换了身威风凛凛的武将常服,下摆较短袖口收紧,利落地往大理寺跑。那一觉真是神清气爽,安稳无梦,醒来时铜炉里的香气刚刚散尽。   舒坦心情一直持续到进了大理寺的门,到了这里,才知道叶安北审讯的进展并不顺利,不管用什么方法,柳大人只承认他杀了吴尚书,原因是朝中势力纷争,并未提到反贼的半个字。   这让她不禁怀疑起叶安北的办事能力。大理寺对待犯人可是半点没留情过,毕竟放过一个,或者查明真相的速度慢了半分,都会给朝廷带来不小的麻烦。   说句危言耸听的,这厢柳大人不招供,消磨时辰,直到那一头反贼举兵逼宫,死的人就不止一两个了。   “得了罢,大理寺牢狱,不比你神策军有手段?”叶安北坐在上首,喝下一口浓茶提神,放下杯盏的动作没了从前教养良好的轻柔。   他的耐心,也到了极限。   叶央一琢磨,是这个道理。军校的训练目标是通过各种手段,将一个人的意志体力打磨到极限,上刑就不一样了,是用各种手段摧毁犯人的意志体力。   那怎么办?   两人凑头商量了一会儿,叶安北叹口气道:“难不成真像他说的,只是党争?”   柳大人算是从前世家的代表,在他身后,也有些同为前朝重臣家族的支持。而吴尚书从仕前只是个家境不错的平民,双方看不过眼,实属正常。   “可哪家的党争会偷朝廷的军马和兵刃?”说话的是素和炤,老实地坐在末位,站起身一揖道,“叶大人,学生僭越。”   “对,只是今夜军器监的两箱刀剑被我们拦下,谁知道在无人注意的时候,又有多少东西流落出去?”叶央点头帮腔。她去潜伏盯梢的时候就觉得不对劲,比如工坊这么重要的地方,守备竟只有正门才算森严,其他偏门,说是能随意进出都不为过。   ……军器监,居然连监守的禁军都买通了么?   天阴沉沉的,像是在座诸位的心情,风雨欲来的样子。叶央突然想到什么,问:“姓柳的有没有说太仆寺的文大人是谁所杀?这件事和党争有联系吗?”   “这家伙嘴硬得很,只说文大人不是他干的。”叶安北摩挲着下巴,“罢了,你们回去,我去看看有没有新的口供。上午就派人搜了柳府,不知他们得到了什么有用的东西。”   叶央沉默不语,目送他离开,半晌后自言自语道:“我总觉得,这件事背后,并不只有一股势力。”   堂下寂静,素和炤掸了掸衣袍的褶皱,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没有直接回答,“这段时间朝中恐怕人人自危,若柳大人那里没有任何突破,再想找旁的线索,怕是不易。”   “所以,一定要让他开口。”叶央恨不得自己拎着鞭子抽那人一顿,好撬开他的嘴巴。   可惜行刑这种事儿轮不到她来,也只好说几句狠话解气。   叶央作为帮手,能做的已经做完了,剩下的权看叶安北如何解决。她想了想,留下带来的一队神策军将士,大约五十人,让他们时刻驻守在大理寺以备不时之需。   入阁时皇帝给了她一道密旨,下旨前说了一番话,大意是一旦涉及谋反则干系重大,朝中势力错综复杂,可信的人很少,唯有叶央这种脱离在各宗党派之外的,才适合为他解决这种麻烦。   各宗党派?   当时叶央听到这些话没有明白多少,现在细细一想,却是清楚了。   ——朝中除了新贵和世家的纷争,那些朝臣并不只有忠于陛下和太子的!从小聪慧能干的四皇子,也结交了不少大臣!   难道是,他?   可四皇子拉拢前朝世家做什么,他还能自己造了自己家的反?况且他也绝对得不到那些家族的支持!   这是叶央觉得,此案背后并不只有一股势力的原因。   想来想去都没个头绪,从大理寺回来时叶央还没整理出什么有用的线索,还未回内院,又听见云枝高声吩咐清凉斋的几个小丫鬟:“夫人传下了话,让我通知你们几个,以后内院的人还是莫要出府了,大家多注意些。”   下人们要采买什么东西,通常都是报给管事娘子,再统一购置,不过叶央对身边的人管束不严,她们有的想借此由头出门逛逛,她从来是睁只眼闭只眼。   现在云枝说起内院约束,叶央多少能理解。文武百官都忙着自保,家宅必须要平静,看来大嫂高瞻远瞩。   空气闷热闷热的,她只想回去洗把脸。不光皇帝交代下来的任务,神策军还有一摊子事,也不知道李校尉那边怎么样,别再因为秋老虎,害得两万多人染上什么疾病。按说他早就应该差人送来述职的信件,却还无音信。   现在这个局势,事情当然越少越好,叶央不希望自家军校再和那年一样,来场伤寒。   素和炤作为幕僚,在外院帮着安顿神策军战士,因为叶将军身边的人手不够,还从苍雪苑借了些人,其中少不了杜湘儿张罗的功劳。   云枝吩咐完了小丫鬟,又命人撤走院子里的秋千架,省的叶央要练功夫时腾不出地方。一扭头,看见她的大小姐风尘仆仆地回来了,赶忙迎上去,“娘子先回屋歇着,我去准备点心。”   “不了,拿条湿帕子给我擦擦脸。”叶央烦热难当,“以后都是大哥在忙,你过会儿帮我去苍雪苑传个话,叫嫂子准备好饭菜送过去……嗯,多准备些,半个大理寺的人都没得吃呢。”   “是。”说话间,云枝从陈娘手里接过盛着半盆温水的铜盆,放在桌上,仔细湿透了帕子,从叶央的后颈处开始,一点点擦拭。   耳旁突然清净许多,叶央低头坐着,发觉是少了那个一直叫她“阿央姐姐”的小家伙,询问之后,得到的回答是晴芷荡秋千玩得太累,回去睡了。   无事昼寝,随心所欲。   叶央没说什么,温热帕子擦走了烦躁,拂过的地方渐渐觉出凉意,她刚闭目歇了片刻,从门外传来个很急促的脚步声。   “大小姐,大小姐!”在外院差使的小厮一路跑了进来,不管不顾地扑在叶央面前,敦厚的方脸有些焦躁,“外头出了急事,让您过去一趟。”   叶央立刻睁开眼睛。   管小三和人打架了?还是素和炤和她嫂子身旁的丫鬟套近乎了?   一张脸擦到一半就起身欲走,云枝追上去把另一半擦拭几下,把大小姐收拾干净才放她离开。还好叶央不涂脂抹粉,气色又好,就这么出去也好看,不像一些疏于走动的贵女,瞧着总病怏怏的。   叶央头大如斗,追着外院小厮的步伐抄近路跑过去。   又出什么事了,就不能让她安生歇会儿吗!   不过到了朝晖堂之后,一屋子人挤在那里,才知道并非手下惹祸,而是怀王府来了人。   “将军,您看这……”素和炤站在门口等她,见叶央终于赶到,伸手一指屋里的聂侍卫,眉头蹙起。   这件事说大不大,无非是官员之间相互来往罢了,今天这位大人邀请那位大人来府上坐坐,都是常事,叶安北若不是在大理寺办案更方便些,也会把部下请到家里。可对于叶央来说,这事儿说小也不小。   商从谨,要她,去怀王府?还派了身边的聂侍卫来请?   “言堇……咳,怀王殿下所为何事?”叶央稳坐上首,看着传话的聂侍卫老老实实站在面前。希望商从谨能给出个靠谱的理由,别闲着没事把她叫上门。   聂侍卫欲言又止,磕巴了半天道:“叶大小姐,出大事了!您赶紧过去一趟!”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叶央当然相信他,不再犹豫,起身就要跟着聂侍卫离开。   “且慢。”素和炤横在两人之间,对叶央拱了拱手,“将军,你打算就这么过去?”   叶央不明所以,“当然,越简单越好。”   她和商从谨之前达成共识,一个是掌兵权的朝臣,一个是嫡出的皇子,两人最好不要联络地太过热切。   倘若太子有个三长两短,在不改立皇后的情况下,商从谨是唯一有可能坐上龙椅的,所以他不方便和大臣结交甚密。因为处处留心,才能安然无恙,堵上悠悠众口。这种做法成效显著,两年里,哪怕是最固执的言官,对怀王频繁出入叶央的神策军也无异议,毕竟他还要负责改进火炮。   几个皇子里,四皇子自幼有个聪慧的名声,人又勤干,是除太子外最得皇帝喜欢的,可正因为风头太过,他的封地只能在蜀——地方富饶,离京城却有十万八千里,路途又艰险,只能说不好不坏。   从小就没什么动静的三皇子就不同了,因为对太子的威胁性最小,所以皇帝怜惜,封地在江南,是个真正的好地方。   ——商从谨?他属于例外,不在此讨论范围里。   表面无事,多亏他和叶央一起忍让,但是堂而皇之地登门拜访……难免会给众臣留下个“怀王刻意拉拢朝臣”的话柄。   “将军,你要真想去怀王府,万万不能单独前去!”素和炤脑子一转,充分发挥了幕僚的职责,证明自己没白吃那一碗饭,“偷偷摸摸地拜访,只要这个消息传出去,谁都觉得你们俩图谋不轨。”   叶央脚步一顿,微微侧身看向那一副妖娆的眉眼,“那你说怎么办?”   “大张旗鼓,人数越多越好,告诉百官和陛下,你并不畏惧人言。”素和炤说得极为认真,收起了平时和叶央插科打诨的模样。   商从谨也不知得到了什么重大消息,竟然连写信说明都不方便!叶央想了想,此事必须重视起来,便吩咐四下的亲兵:“都别歇着了,和我走一趟罢。”   希望她去一趟怀王府,得到的消息足以抵消带来的流言。   酉时些许,自定国公府的正门内,缓缓走出一批轻甲军人。京城东边权贵云集,便是个过路的都见识不凡,一眼就认出这是神策的军服。   领头的人自然也面熟,正是当朝五品,唯一的女将军,叶央。   她不过穿着武将的常服,通身气派却不容小觑,哪怕是铠甲再精良崭新的军人在叶央身边,也只是陪衬。   “备马——”有人呼喊一声,牵出她的黄骠马。神骏的良驹亮相,马蹄声哒哒而来。   “……素和炤。”叶央没有扭头,直视前方木然发问,“这里和怀王府就隔着一条街,你确定要骑着马过去?”   素和炤用力点点头,展开折扇给自己扇着风,“那是自然,越大张旗鼓,越显得咱们不心虚。”   “……好。”他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叶央利落地翻身上马,轻轻扯动缰绳,黄骠马的皮毛是贵气的浅金色,要不是今天没有太阳,现在已经开始反着光。   神策军将士脚步整齐,列队跟在将军身后——走出没两步,到了。   “就这么近的距离,还骑马!”叶央小声嘀咕一句。   王府都是高门大院,自有形制定数。她略一抬头,就看见漆红的六扇大门打开,上有金钉,不用细数也知道足有六十三颗,浅绿的琉璃瓦即使阴天依旧熠熠生辉,气派得很。   原先来过一次,叶央自然不陌生,只不过碍于身份,要等聂侍卫进府通报才能进门。等待的这段时间,便百无聊赖地看着门口那对壮威势的麒麟兽。   “叶将军快快请进,殿下已恭候多时。”聂侍卫进门禀报后没多久,就快步走了出来,对她的称呼也变了。   叶央这才矜持地下了马,让一队亲兵在府外等候,派头十足地进了门。   ——那都是做给外人看,好堵住悠悠众口的。一迈过怀王府的门槛,她就连跑带蹿地往目的地走,轻功都用上了,还不住抱怨:“就不能让你的殿下选个离门口进点的地方?”   聂侍卫哑口无言。   怀王府本就不小,在外院正堂接待她才是待客之道,可惜叶大小姐只在乎办事效率,对那些虚的条条框框一律不管。   可算跑到了正堂,几日未见,商从谨似乎瘦了些,显然同样等得心急,眼角瞥见路上多了个身影,立刻向外走来。   “你进宫了?”叶央脚步不停地跑过去,远远看见他的衣服并不是常服,而是入宫才穿的礼衣,衬得人金质玉相,又有种淡淡的疏离感。   “嗯。”商从谨随意点了点头,一挥手让聂侍卫离开,这下四近只有他们二人,很适合说话,“宫里出了大事!”   叶央早有心理准备,并不追问,静静地等他说明。   “唉,我……”商从谨似乎很为难,斟酌许久,直到听的人快要失去耐心,复而开口,“不是我。”   叶央全神贯注,本来屏息等着,闻言恨不得揍他一拳,“到底是不是你!”   商从谨总算下定决心,一字一句的开口,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让人登时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   “这……这绝对是有人陷害!”半晌之后,叶央坐在了屋里,一捶桌子。这几天她心里有个什么不痛快就和桌子较劲,手旁摆着官窑出的茶盏跳了一下,险些掉到地上去。   商从谨阴沉着一张脸,“谁都知道是受人陷害,可……让皇兄如何解释。”   两个人沉默片刻,同时叹了口气。   他们之间,好像就没有安安稳稳的时候,不是各有各要忙的,就是出了大事,得凑在一起商量个对策。   叶央想到此点,心情更沉重。商从谨带来的消息,传出去一定会惊破半边天!“巧筝姐和我是一起长大的,我清楚她的性子,出身名门却不迂腐,她不会……自尽吧?”试探着问了一句,不过看商从谨的脸色,他同样不清楚。   ——今天中午的时候,她还在家睡着,叶安北约莫在审犯人,一切按部就班,虽然紧张却也在可控制的范围里,东宫倒出了件大事!   三皇子和四皇子早几年就去了封地,没有皇命不得入京,但总不回来皇帝也想念儿子,这年中秋之前就把两位皇子召回了京城。   叶央分析过,此举怕不止是想念儿子,因为当今天子的几个兄弟也都回了京,当然,没有允许他们带多少兵将。   和库支的大战在即,需得把皇亲约束在京城里,一来为了他们的安全,二来为了防止节外生枝,不安分的王爷们再做些什么。无关信任,每一位龙椅上的人都是这么做的,皇帝并非不放心儿子和自己的兄弟。就好比吃饭要用筷子,早就习以为常了。   王爷们一回来,必然少不了贵眷间的走动。太子妃和几位王妃都是手帕交,自然会邀请她们来东宫坐一坐,虽然朝中暗流涌动,但不大肆宴饮的小聚可以有,顺便为日后母仪天下打下基础。   王巧筝嫁与三皇子,和四皇子的正妃一起,以王妃的身份进了东宫,吃茶间说笑几句,却被一盏茶泼在了裙子上,不得不换身衣服。   一换衣服,可就麻烦了。   王妃的命服本就繁琐,王巧筝身旁有三四个宫婢服侍,仍然折腾了好一会儿,湿掉的外裙刚一脱下,居然有男人从门外进来了!   哪怕有那扇玳瑁屏风阻挡,却是实实在在地闯进了正更衣的王妃的屋子!   后宫里除了主子,真正意义上的男人当然不存在,坏就坏在进屋的是东宫唯一的男人,当朝太子!   “疑点太多了。”担心过王巧筝,叶央开始细细分析,“更衣时总得有人在门外守着,那些人去哪儿了?又是谁将太子引来?他去那屋子做什么?东宫那么多屋子,怎么两人偏偏选中了同一间?”   商从谨解释道:“皇兄原本在书房批阅奏折,因为墨汁沾了衣服,所以不得不去换一件。至于王氏那边,听说是原本要在另一间屋子更衣,但那屋子潜入了一条蛇,才临时换了的。”   他能打听到的事太有限,如今半个朝堂都未知晓,太子羞惭难当,王巧筝名节受损,将来肯定瞒不住。   这就是皇室的悲哀——小事一件,却因为牵扯进来的人身份不低,进退两难。   叶央自然不在乎,事实上,以她的理解,太子进门时还隔着屏风,什么都没看见,巧筝姐仅仅脱了外裙,犯不着为此紧张。   但若是传出去……   “哼,别有用心的家伙,想借此弹劾太子失德么!”她冷笑一声,“言堇,不管怎么说,只要大理寺查出了两位大人被毒杀的真相,坐实了反贼的存在,一切就有回转余地!”   其实有个解决的法子,便是故意将此事闹大,等着看谁上疏弹劾太子,细细查之,勾结谋反的家伙定然混在里面。   但皇家的面子不能不要,一上来就撕破脸也不太恰当,这年头只在叶央心里过了一遍。   这么担忧太子,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从前她刚当将军时一步步走得不稳,太子在皇帝面前公开表态支持叶央,太子妃也撰文夸赞过她击退库支的举动。   而叶央,是个有恩必报的人。   “对了言堇,你知不知道,是谁将巧筝姐裙子弄上脏污的?”以那人为线索,定然有突破。   她急得连声追问,商从谨眼波深邃,缓缓扫了过来,又立刻挪开,低声说了句:“是,四皇兄的正妃。”   ☆、第110章   晚上的月亮像个被人啃过一个口的烧饼,黄澄澄挂在天上,缺了一块。宫中骚动传出去的范围,商从谨派人多方打听,还是一无所获。   今天若不是他今日正好入宫,恐怕也不知道这件事,再然后谁都没告诉,急急忙忙地让亲信把叶将军叫来了。   “消息传不出来也好,你打听不到,别人也打听不到。”叶央这么宽慰商从谨,同样满腹心事,回家后草草吃饭睡下,好迎接疲惫不堪的新一天。   半梦半醒之间,白日种种情形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怀王殿下虽然表面上不掺和查案的事,私下里操心的却不少,因为清减几分,气质更加冷冽。她告辞时被商从谨叫住,对方欲言又止,显然有事隐瞒。   ……他知道什么,却不方便说?   叶央不是爱刨根问底的家伙,她相信商从谨会把所有方便告知的事情说出来,至于隐瞒的那一二分,不知道也无事。   “假如这件事确有安排,那为什么要让太子撞见巧筝姐更衣?借此弹劾太子失德,理由相当牵强。”叶央越想越睡不着,喃喃地坐起来。   就是,当朝太子言行处事无不谨慎,以后定能成为一代明君,想用这件事抨击,简直是招臭棋!还不如给他送两个美妾呢……不过太子肯定不会要。其中唯一的变数,则是王巧筝,她是这件事里最直接的受害者,又有肃文侯的背景,不知道会如何对待此时?   对了,不如明日登门拜访,只要她能同意冷处理,另一边从东宫的太监宫婢着手查明幕后主使,证明太子也是遭人陷害,这件事就可一笔带过。   叶央这么定下主意,心里总算安定几分,躺下后没多久便睡去。   夜幕越来越深,蓝得发黑,在整个定国公府睡下没多久,有人突然醒来,翻墙头这活儿是叶央自小就熟稔的,那人也不陌生。摸黑离开房间,一路有惊无险地躲过护院,飘飘然翻墙而去。   离开国公府后,她熟门熟路地往西而去,走了半个时辰,站在一栋外表平淡无奇的民房前,停顿片刻,推门而入。   两进两出的院落,在富贵的京城只能称得上普通,更别提年久失修,不少房顶都出现了破洞。院中燃着几盏灯笼,可惜火光式微,影影绰绰的看不清楚人,那人一进去便将院门掩上,独自面对这幢死寂的房屋。   “呵……听说这里,闹鬼呢,鬼啊。”浅浅的一声笑,似乎让那个人用上了全部气力,强行忍了半天,还是没咽下喉头的一口鲜血,低头吐了出来。   她径直去了主屋,推开破败吱呀的木门,向内盈盈一拜,“婆婆,我回来了。”   月光透过房顶上的破洞洒下几缕,其中一片光斑恰巧照在房屋正中的宽大太师椅,上面坐了个人,右掌轻轻拍着扶手,声音里带了三分怒气:“槿娘,你还知道来见我!抬起头来!”   她是艳名远播的头牌,也是宁远将军的堂妹,还是效忠羽楼的槿娘,身材娇小面容甜美,心性就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迎着月光,叶晴芷脸上带着恭顺讨好的笑,像伺候原先的恩客一样,在座椅上的人面前放低姿态,“婆婆,您想必知道,我进了定国公府,这几天,都和那位出了名的女将军在一块儿。”   “嗯……我还没问你,这是怎么一回事?”对方如此发问。声线苍老的女子,穿着和叶晴芷同样颜色的衣袍,颜色暗红斑驳,如同掺了铁锈的血。唯一不同的,便是她的脸上比叶晴芷多了一副黄金打造的面具,遮挡了脸庞。   偌大的主屋里,明面上只得两个人,除了那张太师椅,其他的桌子板凳都落了厚厚的灰尘。墙角的蜘蛛结网,被捕获的一只小虫无力地发出振翅声,叶晴芷在嗡嗡声里向前一步,缓缓道:“阴差阳错,那女将军也没有外面穿的那么聪明,居然认定我是她失散多年的妹妹,所以,把我接回去了。不过婆婆放心,我还没有露馅,借此身份掩护,又得到了许多别的消息。”   “快说。”黄金假面之下,婆婆的感情没有丝毫起伏。伸手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瓶,远远地扔了过去。   叶晴芷双手接过,如获至宝,拔开瓶塞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倒进嘴里,胸膛下无时无刻不像撕裂她一般的痛楚立刻减轻几分,“多谢婆婆的解药!”   她笑得真心实意,对方多少有些触动,淡淡道:“当年把你救回来,是要你为我办事的。说正事罢,你从叶央那里,知道了什么?”   “今日叶央得了封信,上面说柳大人被大理寺抓走后,并未供出我们,婆婆大可放心,另外还有一事,对我们的确不利……”吃下解药后晴芷的脸庞终于透出几分血色,却因为中毒太深,声音细小虚弱,说到一半便低了下去,明明四下无人,还是左右看了看。   “婆婆,干系重大,容我上前禀报。”晴芷又是一拜,得到允许后走上前,贴在那副黄金假面的耳边,低声道,“至少对你……的确不利!”   她手中仿佛凭空出现了一柄匕首,刀刃锋锐吞吐寒光,直直没入那人胸膛!   “你……呃!”大量鲜血涌出,被称作婆婆的人蓦地受此重伤,在太师椅上晃了几晃,气力不支,身形委顿,“槿娘……你背叛羽楼,你……”   在地上蜷缩挣扎,动作仍然肉眼可见地无力下去,婆婆那一双浑浊苍老的眼睛透过面具,直直地望向一旁微笑的小女孩模样的人,仍然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   这个孩子是被自己从小养到大的,所以才会格外信任她!为什么,为什么说叛就叛了,一丝征兆也没有?   叶晴芷咯咯地笑着,很是开心,恢复了小姑娘一样的天真童音,把裙子的下摆拢了拢,不沾上一丝血迹,在婆婆旁边蹲了下来,“皇宫大内珍藏的匕首,削铁如泥,名唤寒影,四年前怀王转赠给了叶将军。别挣扎了,白费力气。那刺中心房的一刀,我反复练习了一个下午呢。”   她小心翼翼地避开几步,熔铸在脸上的讨好笑容一瞬间收起,变成了和叶央如出一辙的傲气,头微微扬起,“想知道为什么吗——我才不是什么习槿!我原来有名字!我姓叶,我有个姐姐,我有家!你?你算什么东西?”   很遗憾的是,刺中心脏的死法太快,婆婆未能听见她的后一番话,死不瞑目地咽了气,眼睛还睁成怨毒不甘的样子。   叶晴芷漫不经心地走过去,叹了口气,从婆婆脸上扯下了那个黄金面具,托在掌心仔细观看。在面具下巴的位置上,沾了一丝婆婆的血,月色下闪着微光,整个由黄金打造,看着很薄重量却不轻,只在两眼的位置有孔洞,除此之外,都是无波澜的空白,连一丝装饰的花纹也没有。   “啊呀啊呀……”叶晴芷第一次摸到这个东西,新奇得很,全然不在意自己脚边就有个死人。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陆续有人沉默着走进正堂,零零散散几十人,站在了火光月光都照不亮的地方,围成一圈黑影,一言不发地打量这一幕,将屋子挤得满满当当。有胆大的,还试探着靠近。   “统统退后!”那些俱是羽楼中人,叶晴芷手握面具厉声喝道,“现在我才是羽楼的新主人!”   不安分的家伙们动作一僵,站在原地。   “姐姐说了,路是自己走的,命是自己活的……”她念叨着这句话,缓缓戴上了面具,那一道血痕像是媚气入骨的笑,“如今我是羽楼之主,没有什么能掌控我!”   “拜见主人。”几十人终于明白过来,纷纷跪地,虽然看不清脸庞,但晴芷明白,他们的嘴角一定弯成和自己从前一样讨好的弧度。   这让她很满意,俯身从死去的老主人身上搜出了若干个小瓷瓶,揣在怀里。没了面具,那人也只是个普通老妪,身形佝偻,估计走起来还颤巍巍的。   “既然奉我为主,那么我说的话,你们要听。”晴芷细嫩的嗓子,下达命令都和撒娇差不多,“现在收手,我是国公府的二小姐,要养活你们几个不成问题。”   有个脑筋灵活地家伙往前走了一步,站出人群,躬身问道:“主人是说……要背叛……可我们已将东西送到了大祁的皇宫里,恐怕过不了多久皇帝便会如计划中一般暴毙,荣华富贵唾手可得,主人真的要……”   “你过来。”叶晴芷抱膝坐在太师椅上,缩成一团,冲那人勾勾手指。   老主人胸口还插着匕首,她似乎没有什么能伤人的东西,于是那个面目模糊的人大胆走近,但才走了没几步,突然脸颊青黑,痛苦地倒在了地上,登时咽气!   “啧,又没有老门主百毒不侵的本事,还敢离我这么近。”叶晴芷轻轻笑了笑,弹了一下指甲,“我人小声音也小,麻烦各位仔细听好。从前投入老主人麾下只是为了混口饭吃,现在有了新去处,若你们一如既往地效忠于我,自然会保各位平安,若不甘心的想接着做那谋反的勾当……很抱歉我并没有什么兴趣,更何况老主人竟敢勾结库支。”   她的双眸一一扫过那些看不清脸的属下,摊开手道:“个人对库支蛮子有恨无爱,你们若想重操旧业,只管去另奔新主。”   说完话她静默片刻,很耐心地等了等,还是无一人敢有动作。   所有人都清楚,这时候哪怕后退一步,等待自己的,便是新主人毫不留情地杀戮。   他们是恶人中的恶人,各种阴狠手段不一而足,更何况羽楼之中为了控制行动,所有人都服毒效忠,每一旬毒发时才能得到解药。   而现在,所有解药都在晴芷那里。   “很好,很好。”她抚掌点头,挥挥袖子,声音经过面具阻挡,毫无波澜,“你们都滚罢,我想自己待一会儿。”   围在屋子里的人三三两两,消失在这座院落的黑暗处。叶晴芷抬头,透过头顶上那个孔洞看了一会儿月亮,才低下头拔出匕首寒影,甩了甩上头的血迹,离开这里。   往定国公府走时她很高兴,脚步飘飘忽忽,还差点被府中的护院发现。   是什么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是个坏人的呢?从小在西疆一起长大的两个人,都姓叶,一个成了众人敬仰的将军,一个投入了因刺杀开国皇帝而险些被诛杀殆尽的羽楼。   对于羽楼的老主人,给她吃给她穿,还教授习武药理,晴芷当然很感激。   不过感激只是一方面,并不影响她刺出匕首的速度。她是个坏人,从来都缺乏有恩必报等优秀的品质。   “原来将军的堂妹,也勾结反贼啊。”三更半夜,定国公府某处阴暗的角落传来一声调笑,素和炤从墙根后闪出来,把书生样的白衣穿得分外妖娆,“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便觉得眼熟,守了几天,果然没错。”   叶晴芷一手抓着匕首和黄金假面,不可置信地转过身,愠怒开口:“你跟踪我?”   “杀我至亲,还下了魂色销逼我就范,只是跟踪,未免太便宜你了。”素和炤笑嘻嘻的,却谁都能听出愤怒,“我没有靠近那个院子,只是看你走了进去。”   他话音未落,叶晴芷便冲了上来,瞬息之间双方已过了三招!   “当时你跟着云枝来送茶水,一路上只有她的脚步声,却没有你的,果然是个高手。”素和炤退开几步,声音拔高一些,“可惜将军竟然没有留意到。”   叶晴芷冷笑一声,语调轻快:“是你为了压制毒性,身体已大不如从前!”   平心而论,整个羽楼包括老主人在内,功夫充其量只是二流偏下,但羽楼中人善使剧毒,想要杀掉一个人,只消片刻就够。   从指尖开始开始蔓延起一层黑紫,素和炤察觉不对,低头看了看,刚刚和晴芷对上一掌时就发觉掌心痛痒难耐。直到大半个手都成了黑色,他才抬头道:“你便在这里把我杀了,看天亮之后叶央知道此事,会说些什么。”   这个名字似乎点醒了晴芷,她咬着下唇犹豫片刻,从怀中摸出一枚药丸甩了出去,“你不要跟她说这件事,我就卖个消息给你。”   “……好。”素和炤点一点头,服下药丸,脸上的死气渐渐消散,屏息凝听她接下来的内容。   “现在我是羽楼的新主人,已经约束了手下不会再插手此事。”晴芷别过脸去,在定国公府承认这个事实,不管周围有没有人听着,都让她觉得心虚,“但是太晚了,你要想办法让阿央姐姐保护皇帝,幕后人在内斗,暂时无力实施新的计划。还有……还有我叛出羽楼唯一的原因是他们勾结了库支,和叶央没有关系!”   素和炤认真地思考她的话,末了问:“幕后人?内斗?果然像将军说的那般,不止一股势力参与其中?”   晴芷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道:“每个月找我拿一次解药,只要你不告发我,就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明白吗?”   “你!”   她没有理会身后素和炤的气急败坏,光想着再不将匕首还换回原处,叶央肯定会发觉异常,急忙沿着小径,踮起脚尖往清凉斋跑去。   ……   次日一早,叶央遵循原计划,递了名帖,要去王巧筝那里拜访。三皇子封裕王,府邸在南边,只有回京才用得上。她想了想,决定还是以从前姐妹的名义拜会,命人备马车,还难得穿上了颜色鲜亮的衣服。   晴芷渐渐找到了自己的生活,不再每日天不亮就缠着她,这让叶央挺满意的。去外院交代亲兵一些琐事,素和炤也勤快不少,见了将军居然知道主动问好了!   今天跟随叶央出来的,都是府里的丫鬟小厮,她并不想把王巧筝吓着,所以亲兵一个没带,连小厮也只挑面目柔和清俊的来。大街上人来人往,叶央静静坐在马车里,略微侧头,通过声音分辨外头行人都在做些什么。   有贩夫走卒的吆喝,有泼辣的妇人讨价还价,有雅间里传出的丝竹乐音。   不错,起码京里的平民都生活的相当平静。   前朝余孽想要复辟,唯一说得过去的借口就是本朝天子昏庸……不过现在虽不是太平盛世,但明君贤臣,哪怕和库支打仗消耗了国库不少,损失却还在可承受的范围里。只要百姓对皇帝没有怨言,想要推翻这个朝代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哪怕他们千方百计地找上了素和炤,有了看似名正言顺的理由,但缺乏兵马粮草,也是有心无力。   叶安北使了个诈,说已经掌握了反贼的名单。凡事最怕来自内部的背叛,反贼同党恐怕真写了一份名单,表示共同扳倒大祁的忠诚。叶安北告诉姓柳的他正好有这样一份名单,柳大人的名字赫然在列,才会派人在军器监盯梢。   ——事实上,那只是叶央灵光一现的广撒网罢了,原本还打算盯完了军器监,再挨个查有嫌疑的朝臣呢。   不过柳大人果然上当,供出了一些同伙,最起码,承认了反贼的存在。   可惜今日一早,东宫的那件事还是传了出去——相关的太监宫婢都罚入掖庭看管起来,当事人又不会多嘴,消息还能传得沸沸扬扬,果然是别有用心的人推波助澜。   这也是叶央必须早点去裕王府邸稳住王巧筝的理由,她还和大哥联名上了道折子,说太子一事是遭人陷害,只消有充分时间,定能水落石出。   “将军,到了。”不多时行至裕王府,丫鬟在马车外提升一声,叶央立刻来了精神,一步跳下马车。   府里当家做主的是王巧筝,她直接去拜会主母,不需要先问过谁,只看王巧筝愿不愿意见她罢了。   摊上了那种事,裕王妃恐怕心情糟闷得很,全是碍着未出阁时的交情,才痛快见了叶央。   裕王府按照形制,弯弯绕绕的路当然不少。叶央走了许久才到内院,看见了被丫鬟婆子簇拥在中间的王巧筝,远远一笑。巧筝姐生性温柔端庄,家教得当,不爱在外张扬,幼时便处处忍让跋扈的吴贞儿,如今自己掌了家,倒显出几分精干来。   只是眉间那股精干被郁郁的神色掩盖,王巧筝一见叶央,顾不上叙旧,惴惴不安道:“你,是不是也听说……那件事?”   叶央如实相告:“巧筝姐,恐怕半个朝堂都知道了。”   “果然,果然!”王巧筝一双微红的眼睛,颜色比簇新的锦衣华服还鲜艳,闻言用手帕掩上嘴巴,哽咽一声,又要落泪。   她身边的管事娘子,不满地盯了一眼叶央,虽未明说,可从前叶央和她家娘子有交情,怎么说话这般直接!   “巧筝姐,你听说我!”叶央一拍桌子,没去碰丫鬟端来的茶水,“你从前也不傻,难道就不想想,消息是怎么传出来的吗?一夜之间,沸沸扬扬,难道不古怪?太子断不会说出,太子妃也是。”   一番话震住了哭声,王巧筝只比从前成熟了几分,眉眼未有太大改变,圆脸庞很是福相,“……这,这是?”   “朝中之事,我不方便透露。”叶央轻轻摇头,看了一眼四周的丫鬟,“此事绝非表面上那么简单,大理寺在查真相,你和太子一样是被人陷害。今日前来,只为了告诉你,稍安勿躁,一切有我。”   同一时刻,朱墙琉璃瓦的东宫,因为罚没了一大群的下人,故而显得格外寂寥。   商从谨捻起一枚棋子,却没有落在棋盘上,而是反复摩挲,说的是同一句话:“稍安勿躁,一切有我。”   坐在对面的人,正是当朝太子,面貌和他有五分相似,心中有事所以疏于打理,下巴上冒出星星点点的胡茬,苦笑一声:“老五,你不用拉着定国公家声援我,这点小事我都处理不了,日后如何整理天下?”   尾音坚定,龙威隐隐!   “问题是,你的确处理不了。”商从谨不慌不忙地落下一枚黑子,又捻起白子,竟是在同自己对弈,“皇兄,若是手足陷害于你,该当如何?”   ☆、第111章   云锦上绣金龙,华贵端方一身衣服,却也因为穿的太久,变成了一种符号,太子就老老实实地被裹在这个符号里,听了怀王殿下的一番话,愣了片刻。   这个宫里,只有他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太子的相貌堪称温和,那种镇定自若的威仪,又平添几分魅力,商从谨就锐利些,倘若他做了皇帝,光看脸都足以让人评价一句“暴戾昏君”。   而性格上,两人截然相反,怀王有副几乎是优柔寡断的好脾气,太子却果断狠戾,“老五,如果真是这样,我希望那个人至少不是你。”   “皇兄的意思是,是我之外的人,你就会干脆下手了?”好脾气不代表傻,商从谨从小就有惊人的天分,学什么像什么,若不是一门心思扑在研究古怪的东西上,才名必定远播。   天阴沉了几日,到底没绷住那一场雨,不多时淅淅沥沥地下起来,打落几片尚显青绿的叶子。商从谨透过窗子远远扫了一眼,复而低头,将棋子一颗颗收起来。一时间东宫偌大的偏殿里,只有棋子碰撞的清脆响声。   和着雨声,突然觉得这一幕静谧悠远,太子满心烦闷平复了些许,定定地看着小弟的手指在棋盘上翻飞,认真道:“若真有此事,不止是我,父皇都不会轻易放过。”   “皇兄能下定决心就好,我也是这么想的。”商从谨收拾干净棋盘,泄气地咕哝一句,“不下了,自己和自己对弈,总没个结局。”   太子轻轻笑了起来:“我以为按你的性子,会劝我不要赶尽杀绝呢。”   “为什么不要?”商从谨闻言抬头,疑惑问道。   太子愣了愣,表情鲜活起来,终于不像个符号,“我记得,你幼时便仁善,莫说是对手足,就是对朋友们都好得很。”   “皇兄怕是记错了,我活过二十载,至少十年的时间不在京城。认识的人很多,可朋友就那么一个。”说到这里商从谨想起什么,弯了弯眼睛,笑意很淡,“跟她去了一回西疆,才明白关键的时候心慈手软,是会害死更多人的。幕后主使既然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就不能怪我们了。”   “哦,叶将军。”太子直白点破,发现商从谨仍然气定神闲,眉毛一挑,起了揶揄的心思,“你的兄弟,都不如一个女人?”   商从谨摇头,声音微怒:“皇兄怕是又记错了,那是父皇亲封的五品将军,不是我内院里的妇人。”   “……是我失礼。”太子略一低头,明白自己这句玩笑说的有些过分,“老三平庸,老四精明。老五,你小时候话就不多,所以我始终看不明白你——每年生辰的贺礼只有我送过,还向父皇求情说把你接回宫来,为什么你偏偏最疏远我?”   这问题让他困惑了数年。   母后是因为生了商从谨,才会难产而死,所以太子格外怜惜幼弟,对他也更关照些,可商从谨偏偏不和他亲近,确切的说,对谁他都没有主动亲近的意思,除了先定国公家的闺女,因为揍了他一顿,就惦记了许多年。   太子暗自琢磨,难道说……是因为自己没有打过弟弟,才会被如此疏离?不至于罢,还有人喜欢挨揍的?   他这副正经思考的样子,被商从谨看在眼里,一本正经地回答:“正因为我把你当做兄弟,所以才不好太亲近你。大哥……莫要忘了,我们是什么身份,日后你……咳。”   太子周身一颤,点了点头。   老五那番话没说完,那一声“大哥”却是让他明白了。   只有亲兄弟俩的关系疏远些,他太子的位置才能安稳。一个在朝中没有根基,又安安分分的弟弟,才是最好的。   “唉,老五,我把话说开了罢。”太子抿了一口茶水,轻轻巧巧地放回去,“你既然知晓这个道理,今日前来又是和我商量如何对付那幕后之人,怎么还板着一张脸,做出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   他们的确是没有隔阂的兄弟,太子自觉不是薄情寡义的人,只要几个弟弟都别折腾,他当然愿意厚待他们。而商从谨相当知晓分寸,更让他觉得满意,身处逆境心情也不至于跌到谷底。   但是,为什么明明是来商议对策,于双方都有利,怎么亲弟弟就跟被人欠了几万两银子似的,满脸的不乐意?   他受委屈了?还是……替旁人抱不平呢?   商从谨愣了一会儿,没有回答,只是道:“大哥,记住我们的对策便好。”   秋雨总算冲淡了往日的暑气,一柄青色宫伞被人撑着,缓缓往宫外而去。商从谨侧头看了眼一身蓑衣的聂侍卫,淡淡道:“去定国公府。”   聂侍卫低声称是。   说话间已经来到了马车旁边,他撑着伞直到怀王殿下进了马车,才收伞吩咐车夫出发,自己另骑了一匹马,先去国公府报个信儿。   马蹄哒哒,将石板踩出一串水花,一路不停歇地传到了定国公府。叶安北好不容易能从大理寺抽身,累得三魂七魄都凑不齐整,刚刚回府睡下,就听见了怀王造访的消息,睁开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从床上跳起来草草换了身衣服,立刻往外院跑去。   ——可惜到了外院,怀王殿下正和他那英武的将军妹妹相谈甚欢,至少表面看上去相谈甚欢,只有坐在下首的幕僚素和炤忧心忡忡。   “见过怀王殿下,有失远迎万望恕罪。”叶安北抖了抖袍子,靴沿上还沾着一路跑过来溅上的泥水,施了一礼。   “啊,寺卿大人。”商从谨起身冲他拱手,“我不是来找你的,我来找叶将军。”   “……”叶安北哑口无言,停顿片刻才道,“刚刚下人来报,说您是来……”   一旁的叶央打断他,往嘴里扔了一颗花生,笑声清朗,“大哥,言堇找我有事商量,却不方便直接点名见我,所以借了你的名头,说是求见大理寺卿的——好了,没你什么事儿,回去睡罢,在大理寺熬了好几天,真是累坏了。”   听上去很关心他,可惜脸上的表情满不是那么回事儿!那股敷衍的态度都要传出半个京城去了!   叶安北气得睁大眼睛,冷哼一声,伸手指了指妹妹,“行,你有本事!”   说完甩袖而去。   这算什么?刚刚睡着就被人叫起来,生怕怠慢了王爷,赶紧往外面跑,结果一到地方,人家说没自己的事儿,让他该干嘛干嘛去!   原来怀王殿下可不是这样啊,从来就没说谎折腾过谁,肯定是被人带坏了,肯定是!   叶安北忿忿不平,走出好几步还能听见没良心的妹妹压抑不住的笑声。   “阿央,莫要笑了,这个主意你觉得怎么样?”两根指头敲了敲桌面,商从谨眉目间仍然拧成一个死结。   想到刚才讨论的话题,叶央点头道:“很好,很周到。”   “可是……”商从谨不太放心,“如此一来,你……”   叶央满不在乎,挥了挥手,在椅子上换了个坐姿,“现在最应该担心的不是我,而是太子。黄河水患一事,解决的法子到底有了没有?早上我大哥散朝回来后还说起呢。那日太子妃邀几位王妃,果然不是开端。”   起初她以为,设计陷害,同时把肃文侯家牵扯进来,就是为了弹劾太子失德——这理由她自己都觉得牵强,更别提满朝文武了。   但是今天一上朝,又出了桩大事。   仲夏时黄河改道,如何安顿沿河而居的百姓,以及治水就成了头等重要的事。圣上为了锻炼太子,便将此事交由他处理。太子果然能干,如何疏理水患,如何安置百姓,如何将农田的损失降到最小,俱做得井井有条。   还派了军队前往,以防忧患。   也正是这个原因,神策军短时间内要担负起一部分戍京职责,不得离开驻地,否则叶央早就去西疆了。   水患一事有惊无险,算是圆满解决,但两个月后的今天,黄河改道的那段水域居然毫无征兆的决堤了!   淹了不少农田房屋,圣上震怒之下派人去查,原来是河堤偷工减料,所以修筑时进度虽快,却不得长久之用。   如此一来,太子少不了落得个“急功近利”的名头,而撞见裕王妃更衣的小插曲,则为皇帝的愤怒添砖加瓦,让他对太子的评价更低了些。   “修筑河堤一事虽不是皇兄亲自建工,可由他负责,到底会被老臣说一句用人不当。”商从谨叹了口气。他和叶央一样,只把注意力放在眼前的事,总觉得那是幕后之人的一招臭棋,却忽略了旁的。   带着花叶清香的泥土气息被风一阵阵吹过来,使人心旷神怡,叶央思忖片刻道:“为今之计,釜底抽薪。”   商从谨给的办法看似危险,却是如今唯一的道路。   ——让太子拒不承认此事是他处理不当,故意减弱风头,在群臣间落个刚愎自用的坏名声。抛出诱饵,幕后人心急之下必定会咬钩,只要露出蛛丝马迹,就能让大理寺继续查下去。   “太子失德,是他们最想要的结果。那我们就做个顺水人情,让那些家伙在临死前高兴一回。”叶央缓缓开口,“明日我就上折子。”   沉默许久的素和炤,脸色灰白,看上去比前两年中毒还差,闻言眸色担忧地瞟了过来,“将军,是否应该对圣上如实相告,说明此事?”   “不成。”叶央摇头,“总不能我们做不好的事,都是因为有人搞鬼吧?”   把什么事都推到反贼头上,明显不现实。太子在东宫里受人陷害,是反贼干的。难道黄河那件事,也是反贼让太子为了早日完成皇帝的要求,所以筑堤时格外草率?   诚然,太子同商从谨交代过底细,说他命人筑河堤时万分小心,绝不可能偷工减料。但贸然进宫面圣,又把所有不利的状况推得一干二净,只怕会引起皇帝反感。   “可是……”素和炤欲言又止。   叶晴芷是羽楼的人,她得到的消息必定不是空穴来风。叶央现在应该把重点放在天子而不是太子身上,毕竟一个是正经皇帝,一个仅仅是储君。想要造反,解决了皇帝才是正事,从太子下手,只不过是无法接触皇帝,先让大祁少条后路罢了。   但晴芷说了,她接手羽楼之前,反贼就已潜入皇宫——他们可以对天子下手了!   要怎么和叶央说明,才能提醒她这一点,又不会将叶晴芷出卖呢?   素和炤摸了摸曾经中毒的右手掌,只觉得上面依旧痛痒难当。   叶家的女子,可比男人都不好对付!   将军仍然在和怀王殿下推敲此计的细节,以及从军器监柳大人那里得来的口供,素和炤一咬牙一闭眼一跺脚,从座椅上站起来,满脸都是大义凛然:“将军,我有要事禀报!”   “啊呀,是什么事?”自门口处传来一声轻笑,晴芷一手端着放着点心的木托盘,另一只手掩口娇小,迈过门槛小跑着进来,“阿央姐姐,怎么那么早出去,现在还不回院子。”   素和炤脸色一黑,将嘴巴牢牢闭上。   叶央接过点心随手放在旁边,拍了拍她的头顶,“不是外院的丫鬟做这些杂事么,怎么你来了?”   “……不能荡秋千,很闷。”晴芷小声说了句,把一双红彤彤的手举起来给她看,“点心是我自己做的,烫着了。”   “你小心些,我等会儿就吃。”叶央笑了笑,左右看看,屋子里没有外人,介绍得很随意,“这是怀王,和我一起打过仗的。”   “见过怀王殿下。”叶晴芷娇滴滴地道了万福,似乎被商从谨吓着了,往叶央身后又躲了躲,极为忐忑。   在叶央身后,她丢给素和炤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又觉得屋子里多的那个怀王很碍眼,没有多缠着她的姐姐,送完点心就告退。   叶央看着她的背影,叹息道:“我在西疆的妹妹,幼时失散,受了不少苦。”   “哦。”商从谨干巴巴地应了一声,觉得这事儿和他关系不大,问素和炤,“你刚刚要说什么?”   “我……”素和炤很是犹豫,羽楼是怎么地方,他当然比谁都清楚!老主人一手培养出的传人,到底有多丧心病狂拿人命当儿戏,自然也了解。晴芷离去前那一眼明显是在警告自己,她在监视着朝晖堂的一举一动,否则不会出现得那么及时!   叶央追问道:“什么?你快说,说完了我去写折子,你还得润色一遍。”   左思右想,素和炤还是决定换个对自己安全的方式,把这件事说出来,“将军,你就不觉得奇怪,幕后势力为什么要和我朝储君过不去吗?”   “因为,因为……”叶央一时语塞。说真的,她居然“因为”不出什么有用的内容来!打击太子做什么?为了使朝中动荡,可大小事务,最终拍板决定还是皇帝,动荡了太子也没用啊!   “皇宫大内,不是那么好进的。”商从谨在旁补充,“想要在父皇身边动些手脚,着实不易。”   他们能想到这点,素和炤自觉目的已然达成,又道:“反贼目前得到的兵马粮草,都是从大祁弄来的,说明他们本身并无太多银钱,没有举兵谋反的能力,只能从内部下手……那么是否能如此推断,待到他们有大动作时,天子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这边控制住皇帝,借此号令朝臣……或许不用号令,隐藏在朝中的反贼同党就一呼百应,拥护新君了!   “我派神策军在京外策应!”叶央皱起眉头,“虽然得了密旨,但神策军进入大内还是很困难,言堇……只能麻烦你提醒圣上,此事未解决前,务必小心身边的人。”   要去关心不负责任的爹,商从谨很为难,却还是点了头。   其实当朝天子之精干,已远超先人。开国皇帝只是手段强硬,论用人治下,还是当今的皇帝更强些,看似冰冷不近人情,却只是对朝臣来说如此,在百姓间,人人无不称赞皇帝爱民如子。   叶央虽然彻底体会了一把什么叫伴君如伴虎,但这样总好过对近臣宽容,对天下人苛刻。   “若有人胆敢对圣上有所动作……”她低低开口,“言堇,你说圣上身边那些个宫女太监,会不会有问题?”   反贼的势力渗透进宫中,收买或者顶替个把侍从,根本就不成问题。   商从谨咬着淡色的嘴唇,沉吟半晌回道:“父皇身边都是些老人了,应该不会有事。”再加上每餐都要验毒,几千禁军贴身保护,出事的几率很低。   听他如此保证,叶央才放了心,一挥手打发素和炤去将自己的大白话写成文绉绉的奏章了。   雨过天青,碧色如洗。次日早朝后,皇帝批评完了太子,安抚完了肃文侯,在甘露殿接见部分大臣,就黄河决堤一事商议对策,想想该封哪位大臣一个钦差,派他去看看——顺便再批评一下叶家兄妹。   “太子处事无方,无须旁人开脱!”皇帝生气时当然不拍桌子,光是气势和眼神,就足以让人颤抖,“你们二人居然敢如此狡辩!”   一直以来,他怜惜叶骏将军长子,才早早封了他三品寺卿,至于叶央,此人虽未女子却骁勇善战,又是位纯臣。   没错,女子为官,只能当一个不结党营私,完全依仗着皇帝才能走下去的纯臣。   皇帝素来很放心,可是今日,叶安北和叶央同时上了折子,双双为太子处理黄河改道一事开脱,还把事情推到了他们在查的反贼头上!   “反贼又如何?难道诸位爱卿一有个头疼脑热,也赖在了反贼头上?”皇帝冷哼一声,“我大祁不惧宵小,只怕那些不敢承认过失的懦夫!”   “圣上息怒,是臣愚钝!”叶安北深深一拜,十足地惶恐。   叶央做了这么久的官,哪怕连累了皇帝的亲儿子受重伤,都是有惊无险的过来了,今天是头一次当着众人的面挨骂,耷拉着一张脸,惶恐地不住求饶。   最后皇帝下了命令,潜台词是这样的:“虽然朕的江山要留给太子,但你们现在公开表示支持,是盼着朕早死吗?都给朕回家反省,罚三个月俸禄!”   叶骏将军死后,定国公府虽然有式微的趋向,这几年却还是一品爵位里出类拔萃的,谁能想到叶安北如此心急,娶了中书令的嫡女还嫌不够,急着向储君表忠心!怎么样,马屁拍错了地方,被皇帝申饬了吧?   ——叶家两兄妹灰溜溜地出了甘露殿,在群臣嘲笑鄙夷地目光里,半分都没耽搁,一头扎进定国公府,闭门不出。   回府后,叶央脚步轻快,在岔路上和叶安北告别时还问:“大哥,你说皇帝明面上罚咱们的俸禄,日后会补回来吗?”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这个!”叶安北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深深叹气,“表面上暂时安全,私底下你别偷懒,我等会儿还要去大理寺,已经掌握了几个前朝世家的谋反证据,只等抓人了。”   叶央赶忙给自己开脱:“还得养着几万神策军,少一两银子都够我头疼!”   不过定国公忙得很,没听她辩解,又急急走开了。   叶央勾了勾嘴角,一步步往清凉斋挪。明面上假装支持太子,引来圣上斥责,是他们约定好的一步棋。   如此一来,会给反贼造成错觉:“什么?一有坏事都是我们搞的鬼?连皇帝都不吃这一套了!接下来要做的事,哪怕真是我们干的,他恐怕也不会信。”   不知道接下来,他们会做些什么?这一招引蛇出洞,要多久才能见到成效?   ☆、第112章   如此过了三五日,叶央的生活很是惬意。   每隔一天,李校尉便会送信来汇报军校的近况,因为吸取了之前的教训,每逢换季便格外注意防疫,一碗碗的汤药给战士们喝下去,这两年都没有出现大批患病的情况。   神策军无事,她又吃住在国公府里,韬光养晦,心情也好得很——不过在甘露殿被皇帝训斥一番后,定国公兄妹俩在朝中的风评一下子跌到了谷底。私底下虽然君明臣贤的,表面上还得装成战战兢兢。   这天上午,叶央照旧吃饱了在院中练武,一招一式有板有眼,身形又潇洒,倒引来不少小丫鬟躲在门柱后偷看。云枝和陈娘几个跃跃欲试也想学几招,被她赶到了屋子里。   “我倒是想教,你们俩的嫁衣绣好了么!”叶央一瞪眼睛,窄袖的鸦青色劲装被汗水濡湿了一些,一滴汗滑过高傲上扬的眼尾,被她随手抹去。   陈娘手里捏着一块帕子走过来,柔声道:“娘子的手上沾了不少灰尘,还是不要去摸脸了,省的眼睛疼!还是擦一擦,若不折腾了,就赶紧去换身衣服。”前几日暑气还盛,一场场雨下来,却一层层削减了灼热,出过汗后的身子给凉风一吹,难免要生病的。   “好,好。”叶央敷衍地应了声,发现陈娘一瞪眼睛,急忙诚恳点头,小声嘀咕,“真是的,同素和炤那事儿就算定下了,还不去准备。”   这么直白地说了出来,陈娘脸颊一红,跺了跺脚,走到旁边去了。   天气偏凉,舒服得很,叶央笑了笑,随手把帕子扔在了石桌上。还是云枝大方,坐在那里手中忙着针线活儿,不疾不徐的。   “娘子还没嫁人呢,我们这些做丫头的怎么能先离了府去。”她抬起头,眼波盈盈地扫过叶央,突然顿住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叶央摆摆手,忙道:“可别等我,你要有好出路,自行走罢。”   眼前的事一桩桩一件件,她享受的不过是片刻宁静。那种大家小姐闲散的生活,离叶央还远得很。   不过回屋换了身衣服,再出来时有外院的小厮来报信,说老爷在朝晖堂等着,要她过去一趟。叶央赶忙去了,走到一半下起绵绵的小雨,她也没撑伞,穿过长廊,一阵风似的跑进了正堂。   “阿央?”雨未成帘,更像是一层纱,隔着那层纱,商从谨在后面露出一个模模糊糊的浅淡的微笑,“怎么不撑伞。”   叶央拍了拍肩头的水珠,“听说你们叫我,是有急事吧?”   “……也不算太急。”商从谨抿抿嘴唇,声音很轻。她睫毛上还挂着些雨珠呢,原本锐利的目光变得温柔了一点儿,不过依旧是意气风发的年少将军。   桌上放着一套文房四宝,叶安北执笔在纸上飞速写着什么,闻言抬头道:“怎么不急,我都快急死了。”   “那你倒是说啊!”叶央瞥了他一眼,“案子查的怎么样?别白被圣上骂了一顿,日后翻身的本钱都没有。”   叶安北叹息道:“抓人不难,难的是把人都抓干净。要知道放过一个,日后都是不小的麻烦。”所以哪怕手上掌握了一部分人的名单,他也不能轻举妄动。   更头疼的是,前些时候文吴二位大人的尸身还在大理寺,哪怕天气转凉,也得尽快入土为安才是。叶安北本想找个冰窖存放,毕竟堂堂的朝廷命官,不能和无主的尸首挤同一个地方,可惜银子有限。叶央那儿倒是财大气粗地租了不少冰窖,却是用来储存火药的——朝廷命官和一大堆兵器挤在一起,更加不像话。   于是草草验尸后,两位大人只能归还给了家人。哪怕这样,叶安北还是招惹了一通埋怨!   “对了,黄河决堤一事到底查出了真相没有?”叶央一抖下摆,坐在大哥对面,举手投足比普通书生还利落,托着下巴发问,   商从谨的消息最快,闻言走上前道:“派出的钦差已经查明,说并非筑河堤的材料出问题。”   “那就怪了……”叶央喃喃。   “——是选的地方不对。”商从谨补完后一句,和她并排坐着,因为两张椅子之间的小桌上没有放茶盏,手边就是叶央修长有力的指头,整日提剑挥拳,指甲并不长,修得整齐干净。   叶央没有留意到商从谨落在自己指尖的视线,翻了个白眼,“有话赶紧说!”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卖关子!   “是地动。”知道她性格直来直去,不爱听人废话,商从谨立刻道,“河堤修好后因地动损毁,才会再次决堤。”   古代消息传得很慢,直到今日才清楚原委也不稀奇。叶央歪头想了想,黄河改道,又赶上地震,大祁真是倒霉到没边儿了。每桩事拆开来看,都不是大问题,但合在一起,只让人觉得头疼。   淹毁的都是耕地,明年的收成肯定会影响一些,哪怕手里握着袁夫人的高产稻种,也难存下多少余粮。并不是大祁百姓不够勤劳,而是为了准备不日后同库支的一战,国库里的粮食当然越多越好。   叶央不清楚皇帝打算再派多少兵去西疆,但大军出发后每日消耗的粮草,一定会是个可怕而庞大的数字,于是又道:“言堇,先放一放其他的事,能够在雨中使用的火药,你研制的如何了?”   既然朝廷难做,她能帮上忙的,只有最快地提升大祁将士的实力。   沉默片刻,商从谨胸有成竹地开口:“没问题。”   同库支交战时,因为下雨火药无法使用,让叶央结结实实地吃了个大亏,所以格外注意这些。和商从谨折腾了许久,才做出了能够隔绝水汽的罐子防止火药受潮——以铁打造,密封储存,但产量很低。   毕竟有那许多铁,还不如打成能反复使用的刀剑呢。   所以一旦开战,新的炮弹必须省着点用,还是晴天要好些。   “咱们神策军是没事了,大哥那儿的麻烦还没解决呢。”说话时叶央往对面瞟了一眼,因为怀王殿下在,所以上首的位置要留给他,叶安北坐在旁边,又埋头写着什么东西。   不过商从谨更喜欢挨着叶央坐,为避耳目而且事关重大,周围没有丫鬟小厮。他不是个很会说话的人,如今能安安静静的挨着她坐,正好。   叶安北只是下朝后因事回来一趟,眼下写完了东西,将一张纸吹干墨迹交到叶央手上,叮嘱道:“找神策军里的生面孔,装扮成普通路人,在这几家府邸附近时刻留意着动静,尤其是宵禁之前的傍晚。该留心的人,和要打听的事,我都写在上面了,你先看一看,若哪里有不明白的,赶紧问我。”   他叫叶央过来,就是因为这个。叶央不敢拖延,扫过一眼后点头道:“都记住了,我马上准备人手。”无非是监视几位大人的人际往来,还难不倒神策军。   于是叶安北放了心,顶着在朝中交恶的压力,接着去大理寺了。   “线索又细又杂,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理出个头目。”叶央半是抱怨的长叹出声,一侧头发现怀王殿下又在走神。   这些天他总是这样,旁人看不出来,叶央却是清楚得很。只有和人说话时才勉强撑出一副温和的态度,若是片刻没人离他,立刻就把脸沉下来。当然了,他温柔时和发怒时表情都差不多,温柔时说不定还更吓人些。   雨大了一些,淅淅沥沥地淌下屋檐。商从谨剑眉星目,一双眼睛黏在地上,被叶央问了两次才回神,“我是借着寺卿大人的由头过来的,他一走,我也不好多呆了。”   “嗯……有道理。”叶央爽脆地点点头,手一挥道,“那你赶紧回去罢,等会儿雨又打了。”   ……怎么能这样呢!   商从谨张大眼睛,哑口无言。难道,难道阿央不应该留一留他?   非常没有待客之道的叶央,还催了一遍:“愣着做什么,早些走啊。”   “……我,我还是陪你疏理一遍已有的线索好了。”商从谨磕磕巴巴地开口,顿了片刻,走开几步拿起叶安北之前用过却没收拾起来的纸笔,沾了些墨汁,像是要把接下来说的内容一一记录。   直到这时,叶央才反应过来刚刚那句话有点赶客的意思。不过不怪她,在军营久了,每天要面对的都是一群糙男人,她若是想让手下勤快些,就不能只说一句“你们看着办”,得把命令清晰准确地表达出来。   时间一久,什么小女儿家含羞带怯的心思都没了——真的不怪她。   不过看商从谨那副样子,的确很有意思。他一不自在,就会从脖子一直红到耳根,只那张脸还冷冰冰的。   叶央轻笑一声,换了个坐姿,开始步入正题:“起因是太仆寺的马种一点点消失,文大人死于羽楼的不传之毒魂色销,跟素和炤是同一种,所以能断定是他们下的手。”   商从谨点一点头,在纸上工工整整地写下,“文大人和羽楼有关。”   “羽楼的线索也出现在画楼中……”叶央叹了口气,可惜将那里守了几天,一无所获,除了找回叶晴芷,“但画楼并无异状,若文大人和反贼有牵连,那里恐怕只是个接头的地方。”   和着雨声,她的右手食指敲打着桌面,不自觉敲出一串军校里的晨鼓节奏,“军器监的人显然也不清白,居然敢在宫中下手。查得再细,也不知前朝余孽还有无残存,也不知文大人是否被他们所害。”   “前朝……余孽?”商从谨提笔欲记,笔尖落在纸上,点出了一滴墨渍,才觉得不对,追问道,“你说什么?”   叶央和他一样疑惑,重复一遍:“羽楼残部联合前朝世家,企图谋反——难道不是这样?”   “难道,是这样吗?”商从谨将笔架在砚台上声调犹豫,凝神想了想,眉头皱起,隔着几步的距离和她对望,蓦地紧张起来,“坏了!我们着眼的地方不同,也想偏了!这一招,怕是使错了!”   什么意思?   叶央从他的脸上读到了太多紧张,开口时总觉得声音飘得很远,不像自己发出来的,“你是说,谋反幕后人,并不是前朝皇帝的旧部?”   ……   多事之秋,当真为多事之秋。   泥沙淤积,黄河改道,本是每朝都会面临的问题。但大祁备战在即,这问题就更严重了些。最关键的是,又赶上了地动,虽无百姓伤亡,可难以加固河堤,造成的损失也不少。   只不过凌驾于这个消息之上的,是传得沸沸扬扬的流言,“女子乱政,才会致使黄河震怒,我朝危矣!”   总之,大祁现在的灾星就是个女人,十七八了还不出嫁,每天对着一群男人指手画脚,很不好。在别有用心之辈的煽动下,一些失了土地的农民还把黄河改道的事算在了她头上。   叶央表示,她是无辜的。   宁远将军又不是最近才当上的,怎么前两年就没事儿呢?   当然,这些都能含糊过去,却有一事,让她不得不急得团团转。之前为了打消反贼的戒心,叶央故意在皇上面前讨了一顿骂,目的是能让自己暗地里有所动作。   可流言一起,她的计划就全乱了!   幕后人正好借此由头,把矛头指向叶央,将各种天灾人祸,包括某户农家的牛拉了肚子都推到她头上去!据商从谨分析,恐怕过不了多久,朝中便会有人上奏折,请求罢免她的官职,否则大祁依旧要完。   各种流言蜚语尘嚣直上的时候,皇帝估计是被弄得烦了,圣旨一道,上云“妇人当归内院”,让叶央在家歇两天。   当然,私下里却没让她放松对反贼的追查。可惜再这么下去,很难保证皇帝会不得不做出些举动,比如真的将她罢官,好来堵住悠悠众口。   谁能想到幕后人会顺水推舟,借了满朝文武来对付叶央?反正她在言官中的评价不怎么好,正好把名声搞臭了,还能顺便推到太子头上,说他与女子为党,着实不贤——当初叶家人可是在皇帝面前为太子强行辩解的,现在说他们没关系,谁信?谁信?   “这回真是玩儿得太大,把自己折进去了……”叶央握着那道“当归内院”的圣旨,眼神呆滞喃喃自语。   不远处传来呼喊声:“将军,你到底在不在!我还找你有事呢!”   是素和炤。   “外男不进内院,我说你能不能注意点儿!”叶央收起圣旨,屏退了几个丫鬟,自己去开了院门,“都快酉时了,往我这里跑什么!”   素和炤原本一蹦一蹦的,想跳过墙头见将军,不料她突然开了门,最后跳了一下才站定,摇头叹道:“你一天没去外院了,我想见你都难!”   “圣上可说了,妇人不得干政。”叶央自嘲地笑了笑,“说吧,什么事。”   素和炤知道这几天,她被外头的流言气得火大,省略一切不必要的内容,只说了结果:“将军,你多加小心,贼人说不定会暗害于你。”   “害我?”叶央微愣,隔着一道门和他面面相觑,“害我做什么?”不是她太看轻自己,只是一个游离在各宗党派之外的五品将军,又没钱,也不在油水多的职位,似乎没什么必须死的理由。   是,她手里有兵,可神策军也不会听她和皇帝以外人的号令呀!   素和炤眼神闪躲一下,心里想着晴芷他的内容,笃定道:“莫要忘了,你一出事,反贼再有什么动作,神策军群龙无首,很难及时应援。”   “也对。”叶央觉得挺有道理,点了点头,“不过以我现在的身手,很难被人暗算了去。”   “小心为上。”素和炤又重复一遍,暗自叫苦。   叶晴芷昨夜摸到了外院他的屋子,大半夜惨白着一张脸,用柔嫩的少女嗓音说,羽楼中她的手下有人叛逃,恐怕会对叶央不利,要他去提醒将军。   素和炤迷迷糊糊地被人摇醒,见到近在咫尺的一张脸,吓得不轻,无奈道:“你和她住一个院子,就不能自己去说吗!”   谁知晴芷叹了口气,道叶央要她找到自己想过的日子,不让缠着了,而且若是她贸然提醒,恐怕会暴露身份,然后从袖口里掏出了一只千足大蜈蚣,摆在旁边,笑眯眯地告诉他:“世人都传我们的标志是一支羽毛,实话告诉你,那其实是只南疆才有的蜈蚣,因为剧毒无比,生的腿脚又多,看上去毛茸茸的,才像羽毛。”   那蜈蚣落在床上,刚扭动一下,褥子上就黑了一块!毒性之猛,也不知道晴芷是怎么捏在手里的。   受制于人,素和炤只好来担负起预警的职责,巴巴地跑来通知叶央。   “知道了知道了。”叶央敷衍地点头。她是越挫越勇的人,可前提是,有还手的可能性。   如今这般只能承受,不能反击,已经磨去了她的八分锐气。   素和炤也不清楚她听进心里没有,见她转身往屋内走去,连院门都忘了关,正想偷眼看一看陈娘,叶央突然回头,想起什么似的奔了出来!   “你刚才说,有人可能会害我?”她的表情,高兴得就像有人要给她几万两银子。   “不是可能,是一定。”素和炤正色道。   叶央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你帮我写封信送去怀王府。”   好、好什么?完了,将军半生顺风顺水,最近只不过被人议论了几句——虽然不止是几句,可也不能就这么疯了呀!   听见有人要害自己,怎么还笑呢?   叶央的欣喜,一直持续到这天晚上,星月晦暗的一个夜晚,心里打什么鬼主意,都不会有人知道。   睡前的那段时间很是乏味,除了看书绣花,没什么可做的。女将军当然不会绣花,只好捧着本书,在烛火下看,陈娘陪在旁边,一针一线地绣嫁衣。   “成个亲真麻烦,要准备这么多。”叶央翻了一页书,心思显然不在上面,懒懒地单手托腮,歪在桌子上看她绣花,“又不是没给你银子,在外面买现成的就是了。”   陈娘抿嘴一笑:“这件鸳鸯芙蓉的盖头啊,我是给娘子准备的。我想着,您肯定懒得准备这些零零碎碎的,所以干脆先弄好,绣工比不上外头,到底也是个心意。”   叶央一时语塞,张了张嘴,挤出一句:“……白天弄罢,晚上费眼睛。”   “哪儿有,这烛火亮堂着呢。”一幅图样完成几分,陈娘的手在笸箩里翻找,想拿出从前买的金线。   就在此时,云枝推门进来,手里的托盘上有茶壶点心,小心翼翼地放在桌边,“晚上就别喝茶了,我取了些桂花饮,桂花是府中院子里的,味道很香,我扫下很多,若喜欢还有呢。”   说罢,热酽酽地给她倒了一杯。   叶央喜欢闻起来香口感却不甜的东西,眼睛在烛光下一亮,赶忙伸手捧起,大口喝掉一半。   “咳,咳……”喝得太急还呛了嗓子,她伏在桌上不住咳嗽。   云枝走过来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口中埋怨:“娘子,这可不是军校里,你饮慢些,也不会误了军机的。”   “咳咳!”叶央仍在咳嗽。   咳着咳着,就喷出了一口血。   “娘子!”云枝大惊失色,一时间张着嘴巴,除了反复呼唤,竟然想不起来要说些别的什么!   陈娘尖叫一声,惊动了外面的人,不多时闯进几个丫鬟小厮,见叶央痛苦地伏在桌上,面前好大一滩鲜红,个个脸色剧变,赶忙去禀报老爷。   三更半夜,定国公府闹起来动静格外大,很快惊动了附近的几户人家。   商从谨稳坐怀王府,听了聂侍卫禀报,松了口气,“中毒了吗?中毒我就放心了——咳,不是,你赶紧派个太医去瞧瞧,做仔细些,别让人看出破绽。”   ☆、第113章   亥时三刻,早过了宵禁,定国公府门前还是灯火通明,有人进进出出,且无人敢管——听说叶将军被奸佞所害,身中奇毒,腹痛如绞,吐血不止呢!   那一批批人都是大夫,给将军解毒的大夫!   连怀王府都派了御医,此事当然不容小觑。不过外头传的沸沸扬扬,听起来凶险,事态却在可控制的范围里。   毒药是叶央问商从谨要的,要求只有两个,一是看上去要厉害,发作时动静越大越好,二是要能救回来,毕竟她还不打算以身殉职。怀王殿下认识的奇人最多,选一种合适的毒倒不是难题,还自作主张地帮她添了一条:“发作时最好没什么感觉。”   药是跟着信一起送来的,那时候他还不死心的问:“就不能做个假,装一装?”   “——我把希望寄托在反贼身上,他们既然谋划好要害我,必然会留意着国公府的动静,就怕在外头找的大夫里也有他们的人,那时候就近一查探,若是伪装成中毒,也说不过去。”毒发前一个时辰,叶央捏着鹅毛笔,在信纸上写着潦草的字,“只要我一倒下,造成奸计得逞的错觉,对方觉得我无法再统领神策,肯定会有新的动作。”   而且,只要一中毒,她的身份就从“活蹦乱跳的”年少将军变成了“受害者”,就不信那时候还有人缠着不放!   计划的根本来自素和炤,他信誓旦旦地保证绝对有人要害将军,叶央才会出此下策,毕竟谁也不是天生的自虐狂,有事没事都爱吃个药的。不过素和炤如此笃定,倒教人觉得很奇怪……   话说回来,商从谨提供的那一剂药真是立竿见影,来来往往的大夫一进清凉斋给她号脉,只见从帷帐伸出的一只手,骨节分明有力,指腹和掌心都有薄薄的茧子,立刻抽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将二指搭上手腕,生怕号脉出了差错,再被有意见的神策军找上门去。   血也吐了,脸色也蜡黄了。只要给叶央瞧过病的大夫,都摇头叹息说毒性霸道,一切只能看天意。   而当事人精神头很好,只是身体略无力些。   一切都按部就班,她只觉得对不起陈娘她们,身旁的几个小丫鬟都是没经过什么大事儿的,贸然告诉她们底细,只怕装不出那副担忧的样子,倒叫人看出了破绽。   故而知道真相的,唯有提供道具的商从谨,和出坏主意的素和炤两个。   天亮之前,又多了一个。   “我跟你说什么来着!”国公府外院,某处偏僻的角落,因为黎明前那段时间人睡得最熟,少了顾忌,晴芷的声音便格外尖利,“反复说了多少遍,有人要暗害叶央,让你去提醒!结果呢?你就是这样提醒的?”   因为焦躁,她咬住下唇的模样很是狰狞,快步逼近,右手五指扼住素和炤的脖颈,“羽楼最好的毒无色无味,直到发作前都不会有任何异状,你怎么就不能小心些!若是叶央死了……她一死,这府里的主子非得把我赶出去不可!”   “咳……”素和炤并非动弹不得,却因为忌惮她身上藏着的那些千足蜈蚣不敢太过挣扎,“你自己都说了不好验出来,我们怎么防备?”   晴芷一时语塞,想到叶央那副命悬一线的样子,心头怒火更旺盛了些,将他重重地甩在了一旁,“总之,都是你的错!”   羽楼从来是出手不留活口,所以她只擅下毒不擅解毒,不然哪儿还有闲工夫和他废话?   素和炤踉跄退出几步,撑着一棵杨树站稳身子,脸上沾些了灰尘,那股与生俱来的妩媚就不太明显,喘着粗气道:“你再这样我可真还手了,我在房里留了封信,将你的身份写的一清二楚,只要我死了定然会被人发现,到时候,看你的阿央姐姐还会不会再要你。”   叶家人多少都有一些不甘受制于人的傲气,和是不是没名分的庶女无关。晴芷不想被他威胁,瞪着眼睛,像头发怒的小兽,冷哼道:“杀了你,我就去找那封信。”   “信在别人那儿,我嘱咐那人说只要本幕僚一死,就立刻送到将军手上。”素和炤显然也不傻,拍了拍手掌上的尘土,一副无赖嘴脸,不过却不再逗她了,如实道,“将军平安的很,不过是我们将计就计,演了出戏。”   晴芷一愣,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后,眉梢一喜,仍然犹豫道:“可是……她的脉象做不得假。”   没错,伏在叶央床前哭泣时,她抓着叶央的手臂感受脉象,虚浮紊乱,情况的确严重。   “脉象是真的,却并非无药可解。”素和炤瞧见她眼睛微红,多嘴解释了一句,“将军说此事机密,你千万不要透露给别人,连她身旁的云枝和陈娘都不知道。”   旁人不知道,独独她清楚。这种特殊的对待让晴芷很是满意,郑重地点了点头,总算放下心,收起横眉立目的表情,“都是什么馊主意……罢了罢了,没事就好。”   天还未亮,她的声音在寒风中幽怨似鬼,细细弱弱的。素和炤无奈道:“你知道的比我们更多才对,却什么都不透露,才是将军会选择这条路的原因。你清楚她这一路走过来很不容易,半点差错都出不得。”   唯一的女将军,听上去风光,可私底下叶央苦笑着说过,她对领兵的天分并不很够,只是更加勤奋拼命而已。   无星无月的漆黑夜幕,天边隐隐泛出一道白,府里已经有了下人活动的声音,这场谈话需尽早结束。晴芷犹豫片刻,缓缓开口:“我只是被派去给姓文的下药,好控制他。太仆寺那夜下手的另有其人,胸口那一刀并不只是为了掩盖魂色销的发作痕迹。前朝旧部已散,他急于向新主子投诚,却没被人看上,对方还嫌他碍事,干脆杀了清净。”   “新主子?难道……”素和炤挠了挠脸颊,往树后走了几步。刚刚听见有人往这边来的脚步声,提早有行动,发觉不对还能赶紧溜掉。   晴芷却不在乎这些,拢着手站在原地,“你们应该早就想到了。欲乱大祁者,并不只有一位。”   的确不止有一位。   吴尚书代表的是新贵势力,招惹世家嫉恨也就罢了。太仆寺的文大人死因呢?据叶晴芷所说,他原本也是反贼同党,但前朝余孽早在被朝廷发现之前,就走漏了消息,被人无声无息地逐一消灭。   所以目前掌握的线索,才会多而凌乱,又有自相矛盾的地方——因为并不是一方势力留下的。   但那股势力诛杀前朝旧部,并不为了社稷安稳,而是意图取而代之。   “于是你才能平安地活到现在,从羽楼手上逃出去,并不是我们能力有限,而是后来无暇顾及你。。”晴芷斜了他一眼,一头青丝很长,垂到了腰间,被她一圈圈绕在指头上,“新的势力并不需要前朝妖妃的后人做借口,现在所缺的,不过是一道证明身份的旨意罢了。另外,以他的身份,还能堂而皇之地进入深宫,对你们的皇帝下手。”   “果然是他么……”素和炤背靠着杨树,粗糙的树皮隔着衣服,触感仍然格外明显,他轻咳了一声又道,“既然你因为将军不想和那些人为伍,又怎么……”   “对此事置之不理是吗?”晴芷微笑,言辞间依旧没有身为大祁子民的忠诚,“我是被羽楼养起来的,如果不是他们被那股势力伤了根本,在尽数覆亡前引来库支援助,我根本就不会出现在这里!”   语气应该是愤懑的。尽管叶央下过命令,府中无人敢议论她的出身,可私底下,晴芷却感受到那些落在身上的不善眼神,如芒在背。   小时候的事情,叶晴芷能记住的不多,只有那个短命又懦弱的娘亲和叶央罢了。平心而论,叶央并不是个好姐姐,总是欺负她,满脸的趾高气昂,外头传的什么年少英勇,都是昏话!有几个人和叶央接触过,还能夸她一句的?   姐姐是好是坏,晴芷分辨不清,唯一能确认的,就是她现在除了这个亲人,再无旁人可依靠。就像羽楼,因为没有别的地方能去,所以才选了那里作为栖身之地。   但是,在定城逃难之前叶央突然大发善心,这就成了晴芷认定她比羽楼更好的理由。一别多年,所有对她的情感都沉淀成了愧疚,在这个家里,只要不去触老爷夫人的霉头,晴芷相信,没人敢和她对着干。   多美好的生活。   天越来越亮,叶晴芷觉得自己的生命里也有了光,心情上佳,从怀中掏出一粒药,丢给了素和炤,“在我杀死羽楼老主人之前,所掌握的新消息,便是库支的使者已经潜入京城,你若闲得慌,不妨在京里搜一搜。能私下里抓住,千万要交给我。”   她露出一个诡谲至极的笑容,阴气森森,乌发垂在脸颊两侧,被风轻轻吹动,广袖一挥,打个呵欠沿着小径回房睡觉了。   素和炤凝视着她的背影,摇摇头。   他看不透这个小姑娘,年岁不大,和叶央比起来,她倒更可怕些,身上有一种因为饱受磨难,而历练出的深沉。   ……   蒙蒙发亮的秋晨天空,还没有日头的踪迹,说不上今天的天气是好是坏。云枝伺候叶央吃下了最后一口药,心里暗暗算着时辰,想想刚才那位姜黄胡子的老大夫,说这药得几个时辰吃一次来着?   叶央是喝了她亲手倒的桂花饮才出了事,可那之后云枝没有任何处罚,这很古怪。不是没想过娘子在伪装,可那么多名医都说救不回来,怎么可能是装的!   云枝收拾了药碗端出去,在她走后没多久,一道身影极快地闪进房门,从里面落了锁。   锦帐绫罗,四角坠了铁莲子,叶央安睡在床上,身着白色寝衣,脸色如金纸,呼吸很是微弱。那人把手搭在她腕子上,一触即离,眉头却深深拧了起来,不住推她,“阿央,阿央醒醒,快把这个吃了。”   叶央刚刚喝了一大碗苦药,睡得迷迷糊糊,以此逃避腹中火烧火燎的感觉,听见有人呼唤,第一感觉是云枝又回来喂药,却觉得声音不太对。   低沉浑厚,内息绵长,是个男人,而且是高手。   “师父!”她立刻睁眼,一双眸子炯炯有神,借了窗外透进来的微光,嵌在脸上闪闪发亮,“你……”   时隔数年,师徒再相见,难道不是欣喜若狂?   当然不是!   叶央一掌就挥了出去,哪怕因为身体不如从前,掌风也撑出了几分犀利,“说!你到底是不是为库支做事!你到底是什么人?”   “不肖徒弟,尊师重道懂不懂?”红衣师父避开她的攻势,还没还手,叶央先咳嗽着坐在了床头,“……真中毒了?”   “你不是号过脉了吗。”叶央没有好声气,只等着他靠近时,先把人制住再说。师父没穿那身和库支有千丝万缕关系的红衣,而是一件国公府小厮的褐色短打,装成了下人模样。只是脸庞依旧傲气。   都快三年了!他的消失是彻底的杳无音信,叶央用尽一切手段,也没把人从大祁翻出来。有个不祥的感觉萦绕心头——师父不在大祁,那么……是在库支了?   “你先吃下药,若有效果,我再送些过来。”师父眼角多了几道皱纹,看上去成熟不少,斜眉入鬓,眼尾上挑,和她很有几分师徒相。叶央现在吊着一口气,也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经历,居然还敢恶狠狠地盯他!   “……在想什么?”半晌过后,叶央仍然不发一语,师父忍不住催促道。他不敢靠过去,原因不止是害怕被抓住,而是太了解这个唯一的徒弟。她要狠起来,绝对会不惜一切代价,拼了命也要把自己留住。   叶央靠在床柱上,下巴扬起,哼哼唧唧的,“在想要喊出多大声,才能惊动外院的神策军将你活捉。大理寺最近人满为患,不过我出面的话,给你留个单独的房间不成问题,每顿饭还有肉吃。”   “……你狠!”师父翻了个白眼,将没有喂完的药丢过去,“先跟我说说,这是怎么个情况?”   叶央只觉得眼前有东西一晃,下意识伸手接住,发现是个涂了清漆的木头瓶子,瓶口被红布塞住。这玩意儿她不陌生,在西疆生活时,所有的伤药都是装在这种瓶子里的。   对师父戒备重重,她的动作却不满,拔开瓶塞把里面的东西尽数倒进嘴里,觉得肠胃舒服了些,于是暗暗积攒力量,准备抓住破绽继续攻击。   “别琢磨了,你的功夫都是我教的。解了毒,依旧不是我的对手。”红衣师父冷冷开口,“毒是谁下的?之前我去军校看你,还好好的当风光将军呢,怎么不到一旬,这般凄惨?”   “你,看我?”叶央微微皱眉。   师父笑了笑,远远地坐在桌边,略微侧头,确认房门还闩着,自顾自地伸手拎起桌上的茶壶,倒出来的却是清水,皱眉叹气,“中秋之间,你不是还被我在房上的脚步声惊醒了么。”   “是你!”太仆寺文大人被害那夜,叶央听见房上的异响,出门查看,本来还纳闷,若是凶手干的,为什么还要特意从军校跑一趟,没想到是师父!   或许是国公府的清水都比平民家的好些,师父喝得有滋有味,一杯不够又续了一杯,“那天夜里太仆寺就死了人,你知道吗?”   “我就是奉了皇命在查此事!”叶央怒目而视,心里琢磨师父是不是掐准了她气力不支的时候,才敢登门入室的,“别扯开话题,你和库支到底是何关系?从前在西疆,我抓住过一支隶属于库支天师的队伍,他们身上有个腰牌,上面的花纹和你那件红衣上的一模一样!”   师父微微一愣,半是夸赞道:“不简单,你连这都查出来了。”   “不要敷衍我!”叶央提高嗓门,音量险些惊动周围的人,眼里明明白白地写着痛心,“你为库支人效劳,是不是?所以才能在定城被破时带我逃出库支的包围,所以在他们盘踞雁冢关外时,才会说你不方便来京城!”   她早就不是九岁那年的小家伙,现在的叶将军为了守土开疆,已经不会再顾及从前的情分。   红衣师父不好反驳,看她说得气喘吁吁,贴心地站起来走几步,把茶杯往前递了递,“要不要喝水?”   “都说了不要敷衍我!”叶央挥开茶杯,别过头去。   “……我不是你的敌人。”师父把她的脑袋扳回来,一双眼睛赤诚无欺,袒露在面前,“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不是你的敌人!”   叶央不为所动,冷冷开口:“理由呢?”   “你爱信不信!”一指头戳在她脑门上,师父气急败坏地坐了回去,“还记不记得,当年库支攻城的消息,也是我告诉你的?”   对,那时候皇帝都未得到消息,他是怎么知道的?不过这更能说明,师父和库支人之间,并不清白。   “我不会害你。”她这副犟脾气让人束手无策,外头走动的声音多了起来,红衣师父盘算着再不离开怕是难以脱身,想要尽早结束这段对话,步入正题,“想办法解毒,然后保护好皇帝,别去管外头人是怎么传的流言,那都是有人操纵。”   这番话明显打消了叶央的戒心,疑惑道:“有人要害圣上?”   “我只能告诉你,幕后人绝对会下手。”红衣师父说着,勾起嘴角一笑,“还好这次传消息出来,不用再受一身伤。”   这件事显然让他很高兴,连声音都愉悦了几分。   叶央记性向来很好,还记得他说库支攻城时,身上的伤口深可见骨……也不知现在痊愈得如何,有没有落下病根?   “好,我信你。”她点点头,表面上不动声色,却下定决心不放师父离开,想办法把时间拖延下去,“对方兵力和禁军相比如何?”   “谁说要谋害天子,就得大张旗鼓地逼宫了?”师父轻笑一声,不准备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感叹道,“我在军校转了一圈,你做的很好,各处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是个好将军。”   叶央悻悻地开口:“他们连你的踪迹都发现不了,说明仍有需要提升的地方。”   “我和小兵又不一样。”红衣师父一摊手,翘脚坐着,笑得相当得意,突然想起了什么,提醒道,“如果再次同库支交战,派出的人是你,记得带好我从前留下的东西。”   留下的东西?   叶央想了片刻,才回忆起京城见面时,师父受着重伤仍然不停歇地写下的那一叠子纸。东西她还没丢,只是至今都看不懂是什么,追问道:“那到底是……”   “你别管是什么,带上它或者记下来都行。”师父打断她的话,“大祁既然已有了……那个火,火药,对战库支的胜算就凭空多了三成。”   见他提及火药信心满满,叶央却摇头:“火药并非致胜的唯一因素,限制仍然很多,况且配置的材料并不稀奇。”   “不稀奇吗?”师父支着额角,半靠在桌沿。   “木炭硝石而已。”叶央随口说了句,对他已经放下了戒心。每个人都有秘密,相信师父不是坏人,她虽希望有一天对方能坦诚相告,现在暂时保密也没什么。   有一串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叶央听出是云枝,暗暗期待她能引来更多的人。师父当然也听见了有人接近,得意洋洋地对她摆了摆手,拉开门闩,一跃身藏在房梁上。   “唉……”知道今日困不住他,叶央微微叹息。   “娘子,怎么坐起来了,可是哪里不舒服?”云枝刚才因为方便耽搁了一会儿,不料大小姐自己起身,担忧地凑上前嘘寒问暖。   在她向床边走进的时候,师父已经从云枝身后跃下,轻飘飘地落在地上,蹑手蹑脚地往外而去,身形一晃就再看不见了。   没有惊动任何人,无声无息地离开。   叶央的床头并非直冲门口,所以同样看不见这一幕,只清楚除非在开门前唤来十几个高手把人堵在屋里,否则绝对抓不住他。错过了这次机会,不晓得何时才能再见面。   “……云枝。”她有气无力地开口,“我觉得不舒服,再请新的大夫来罢。”   师父不会骗她,自己命悬一线的消息,想来一夜的功夫就能传到幕后人那里,而且来给她看病的大夫中,有人绝对不清白!叶央能分辨出来,大夫里哪些是分辨她中了什么毒,哪些是揣摩她还剩几口气的,从号脉的手法就能感觉到。   所以得尽快解了毒,恢复往常一样的体力,去干正事了。   云枝得了命令,又去请示叶安北。一个时辰后,有位穿着药师白袍的斯文男人进了清凉斋,进屋后小声唤道:“将军可醒着?在下是怀王的朋友,来为你解毒。”   ☆、第114章   光是叶央暂避流言的锋芒远远不够,将计就计,让幕后人以为她当真中毒,无力调动神策军才是上策。好在有怀王殿下的鼎力相助,瞒众人不成问题,连叶安北都以为她是真的撑不住了。   不过装得再像,装久了也不好。来解毒的大夫看起来刚过弱冠之年,背着个大大的樟木药箱,一双手比脸还要白,柔软细嫩,将药箱放在桌上,只拿个青绸脉枕折返回来,在床帐前静候着。   让云枝退下之前,叶央早在她的帮助下换上了收腰窄袖的胡衣,利索地掀开帷帐,看了一眼四下并无外人的房间,主动下床,站了起来。   “将军歇着就好。”好模样的大夫赶紧摆手,止住她的动作,自我介绍道,“在下名叫云殊,是怀王多年的朋友了,这里有封信,是殿下让我转交的,将军请阅。”   叶央却道:“还是坐着说话方便些。”说着走了几步,撑着桌沿坐在圆凳上。她那几步摇摇晃晃,脊背却很直,一手打开那封信,果然是商从谨的字迹,另一只手架在了脉枕上,等着大夫号脉。   信刚刚打开一半,她又察觉了什么似的,疑道:“云殊……名字在哪儿听说过?药园主人,云殊,大祁第一神医?”   “……将军谬赞了。”云殊摇摇头,没说几个字,脸先红了一层。   果然是他!   怪不得听这个名字耳熟呢,南疆有一药园,杏林世家,主人就姓云,家中出了不少御医,可惜这一代的传人无心入宫,反倒在民间游历,施药义诊,救人无数,所以有了个“神医”的称呼,在百姓间多有传颂。   “见过云神医,久仰久仰。”叶央笑了笑,心说商从谨连这类人物都能找来,真够不容易的,果真是交友遍天下……而云神医没有被商从谨吓着,也很坚强!   云殊赶忙还礼,瞳仁又大又黑,受惊一样睁圆了解释道:“将军千万莫要这么说了,在下真不算什么神医,徒有虚名而已……唉,只是言堇受伤时我恰巧不在京城,否则定不会坐视不理。”   别的不提,光是他治病时不受平民一分一厘的举动,就够叶央钦佩,她早酒听说过云殊其人,今日方才得见。眼下他用一块丝帕覆在叶央腕上,两根指头搭了上来,屏息凝神,细细分辨。   云殊长得偏秀气些,声音醇和悦耳,说起话来不疾不徐,教人如沐春风。望闻问切之后,侧身在药箱里翻找,将林林总总十几个瓷瓶码在桌上。   “怎么了云神医?不是直接服下解药便可么?”看着阵势,叶央还真以为自己中了不得解的剧毒呢,赶忙追问。   云殊把那些瓶子一股脑儿往前推了推,答道:“解药是这一瓶。但将军肺腑失调,尤其是胃,需好好调养,再拖下去恐怕就严重了。”   看来那些瓶瓶罐罐,治的不光是一种毛病。叶央想起她吃东西太快总是胃疼,觉得还是有必要吃些药,省得日后出征再因病耽误,当下并不推辞,挨个拔开瓶塞,各倒了一粒药丸在掌心,全部送进了嘴里。   ——医者仁心,这才是正常大夫治病救人的态度呢。   该交代的事都说完了,叶央唤来丫鬟送上笔墨,云殊又写了张方子,让她每日煎服,桩桩细节嘱托到位,还道:“将军,我现在就住城东,若有吩咐,直接派个人去找便是。”   叶央点头,让丫鬟把人送走,还没忘了接着装虚弱,咳得几乎断了气。   清凉斋的下人都知道,大小姐平日不爱身边有人跟着,于是不再多话,送走了云神医,只在门口听吩咐。叶央吃下真正的解药,再加上之前师父给的乱七八糟的药丸,身体好了大半,低头研究商从谨亲笔写的那封信,同时想象他写信时会是什么样子。   商从谨并不是个能说会道的人,有些话只能提笔写出来,才能坦诚一二,或许还因为平日憋的太久,所以话落于纸上才会格外的多。   信上说,云殊是他在民间认识的朋友,完全可以信任,让叶央老实吃药,不要怕苦。   “我也不是怕苦药的人呀!”叶央读到这句,叹息着摇了摇头,然后想起来,她不怕苦药,但商从谨不喜欢,所以推己及人了一下。   又说,今晚便是收网,以后这种伤害自己来麻痹敌人的事,千万不要有下一回。   而这几天,让他不高兴的原因,就是这个。明明知道叶央做的是最正确的选择,却还是因为她故意让自己落于险境而感到不满。   “在朝中声名狼藉的是我,也和你没关系。”叶央还是摇头,凝视着那一行行工整的字迹,有些出神。   翻过一页,商从谨居然还有好消息给她!在幕后人的操纵下,京城有不少百姓言称是叶央做了将军,才致使黄河怒而改道,大理寺抓了一批,然而那些家伙得到授意,根本抓不干净,倒让普通百姓也惶恐起来。   而就在今天早上,一直以来致力于“和其他官员过不去”的言官们,集体发怒了!   “叶将军鞠躬尽瘁,为大祁开办军校,巩固防御,且并无逾距之举。百官言行,自有余等监察,我朝之事,岂容宵小置喙?”   简而言之,叶将军这个人,只有我们御史台能批评!别人敢多嘴一句,当心我们联名上疏弹劾你!民间那些不怀好意的家伙,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当然,叶央并不清楚言官们是因为她之前办事得当,还是昨夜突发奇毒才会出声维护,不过就像商从谨说的,她现在的处境没有那么糟糕了。   只要时刻记着本分,做些实事,慢慢总会有人认识到她的好。   “今晚……就收网吗?”叶央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声音消散在房间里,“看来,他还真是等不及了。”   仲秋时节,天黑得也比从前早,大祁的宫门通常是酉时中落锁,但因为近日朝务繁忙,往往晚上还有大臣递折子或请求面圣,便推迟到了戌时。总之,皇帝是个苦差事,昏君还好,关上宫门什么都无需操心,若想做个明君,从每日睁眼的那一刻起,便有数不清的事情得处理。   不过现在,当今的天子可算忙里偷闲,挤出了一点私人时间,来关心一下旁的。   寝宫里燃了袅袅的熏香,被穿廊而来的清风送到每一处,皇帝闲适地坐着,右手边两摞奏章,一边矮一边高,高的那摞是未批阅过的。   “儿臣见过父皇。”面前站着一人,英挺高大,说话却有些弱气,像是习惯了在皇帝面前不出头,哪怕现在只有他自己,音量依旧不高。   受完了儿子的一拜,皇帝点点头,说了声赐座,便有太监双手捧来了沉香木的宫椅。翻开的奏折上落了根头发,通体银白,他伸手拈了起来,神色一黯将断发吹去。   那人一撩下摆坐了下来,又道:“儿臣离京数年,思念父皇及母妃极深,却今日才单独过来请安,还望父皇恕罪。”脸庞方方正正,他说着怯怯地下头去,遮住了下巴上那道沟。   “嗯。”皇帝随口应了一声,觉得还是有必要体贴一下儿子,便又问,“江左如何?”   “回父皇,江南风景自然极好,便是普通人家也恬淡富足,父皇知人善用,大臣个个得力,这个……所以,国泰民安。”那人不善言辞,想破头也没想出几句合适的奉承话,干巴巴地开口。   御笔朱批,皇帝看完了手上兵部的折子,放在旁边,又去拿另一本,轻声笑道:“老三啊老三,朕欣赏的是你的赤诚无欺,不必学那套油嘴滑舌的调子。”   说话间,有宫女端来润喉的甜汤,滋味淡雅甘美,温温地放在了一旁,动作轻捷无声,绝不会惊扰了两人的谈话。   四位皇子里,商从谨的待遇最为特殊,而论起得宠,还是从前的三皇子,现在裕王殿下更对皇帝的胃口,原因无他,裕王是最老实那个。   ……老实吗?   “是,父皇。”江南养人,裕王却比离京前更瘦了,一低头应承的时候,注意力还放在那碗甜汤上,见皇帝喝下半口,眼底闪过一抹得意的凶光,“其实儿臣此次前来,并不只为了请安。”   皇帝一愣,抬眼望去,“那是为何?”   “黄河改道,民怨鼎沸,儿臣虽身无官职,也心系此事。”裕王的目光落在座椅扶手上,心里暗暗拖着时间,“大哥只是略心急了些,于监工并无不妥之处,百官非议,只是他们并不了解实情,往您莫要苛责大哥。不过父皇,儿臣愿请旨一道,亲去监理筑堤!”   皇帝云淡风轻道:“你怕是会错意了,我从未苛责过太子。”   本来在认真扮演着好弟弟的裕王,目光错愕地抬头,在暗金长袍的映衬下,脸色有一丝苍白,“……您的意思是?”   “太子一事暂且不提,今日正好你在,我倒是有个问题。”面不改色地将甜汤一饮而尽,皇帝放下碗,宫女悄无声息地走来,想要将碗端走,一不留神,居然失手摔碎在地上!   一声脆响,官窑出的细瓷碗碎片如莲花般绽开,散落一地。   “陛下息怒!”那小宫婢看起来个头很高,在皇帝跟前当差的时间却不久,错手摔碎了东西,立刻吓得失去分寸,跪在地上不住求饶。   还没等皇帝说些什么,裕王起身,在旁拱手求情道:“父皇,她的确是无意的。”   “——其实,她摔了瓷碗更合你心意,如此一来,便没人会察觉上面有毒了。是不是,三哥?”静默片刻有人开口,声音却是从屏风后传出来,不疾不徐,却相当突兀。   那个人,绝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才对!   商从谨沉着一张脸,一步步绕出来,在皇帝面前站定,行礼道:“父皇,大理寺,叶将军及儿臣探查许久,今日终于窥见端倪——自太仆寺文大人被杀后一系列凶案,皆是同一人在幕后操纵。”   “哦?何人所为?”皇帝冷冷开口,目光已然洞悉一切。   “——当朝裕王,商从恪,意图谋反,证据确凿。”平心而论,怀王殿下是一干子女里,生得最像皇帝的,比太子都像,同样聚拢的眉峰和薄削的嘴唇,淡至无色,哪怕是说笑话,都能说出三分杀气来。   这番掷地有声的指控,让裕王慌了神,瞳孔一缩,急忙分辩道:“父皇,五弟这是何意?儿臣久不在京城,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在其中?”   他素来老实憨厚,如今手足无措,若不是有了充分的证据,倒真会被骗过去!   “我也想不明白,前朝余孽千万般谋算,怎么就被你给拿下了。”另一道声音响起,中气十足,是刚刚那个跪地求饶的宫女,或者说,客串了一回宫女的叶将军。这番话说出,她才低头告饶道,“臣逾距,望圣上恕罪。”   哪怕是再得意,也不能当着人家的面讽刺亲儿子!   皇帝一抬手免了叶央的行礼,才道:“宫外你的人马已然被灭,其实朕可以等你做到了最后一步,再一举揭穿。但是如今我大祁外有虎狼,内里容不得半分乱子!”龙威凛凛,旁的细节他不会计较,可一旦严肃起来,从来都是那个万人之上的天子。   “父皇,儿臣着实冤枉!”裕王双膝扣地,一矮身跪了下来,满眼慌乱无措,哀求道,“其中定然有蹊跷!听闻朝中传言,说一切皆因反贼而起,难道不是叶央身为女子却插手朝政,为了给大哥开脱才捏造出的借口吗?对,肯定是她,那妖妇只不过打了一场仗,竟然做起了将军!父皇,您居然信她,也不信儿臣吗?”   ——妖什么妇!   宫婢的衣服让穿惯了男装的叶央觉得很累赘,听着裕王的话,忍不住暗地里翻白眼。   她还没出嫁呢,怎么就妖妇了?   皇帝叹了口气,很失望的模样,“老三,你……”   “儿臣冤枉,盼父皇明察!”裕王断声重复,咬死了不改口。反正现在天子活得好好的,只要他不承认,所有人就都没有证据!   寝宫冷清,自从皇后过世,天子就再不爱热闹,今天冷不防有了激烈的活人气息,却是因为这件事。屋里的几个宫女太监撞见这一幕,大气都不敢喘,在角落里老老实实地充当背景。叶央看了一眼商从谨,后者点头,缓缓开口。   “起先在查明真相之前,我很疑惑,为何杀害文吴两位大人的动机,截然相反呢?吴尚书从前只是普通的书香门第,军器监的柳大人杀害他能够说成是党争,可太仆寺的文大人,却和他一样,同是世家出身。”商从谨边说边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裕王。当朝天子,自然不会担负起向人解说的职责,所以,只能他来,“幸得叶将军提醒,才明白欲乱朝纲者,并不只有一人。”   想明白这点,再以此找寻证据,着手分析,便容易许多。   前朝需要的是合理的继承人,哪怕只是个傀儡,都能够让他们打着复辟的旗号举兵,可现在的种种矛头却是针对太子。他们和太子过不去干什么?太子再怎么因为失德被废,也不会立前朝的后人为储君啊!   除非,除非太子被废,幕后人是得力的那一个!   叶央想了想,最能获利的当然是商从谨,不过这事儿肯定不是他做的。那么,会是皇子中的哪位呢?   三皇子锋芒不显,四皇子争强好胜,不管怎么看,后者的嫌疑更大一些,况且害太子撞见王巧筝更衣的那杯茶,是四皇子的正妃泼上去的。   但是……从吴尚书房间里收集到的淡紫色碎纸,商从谨事后查明,那是江南的特产,用蓝草混了朱砂才能染出来。而三皇子的母妃是四妃之首的林贵妃,论分位,还比四皇子的生母高了半级。   太仆寺的确勾结了前朝旧部,一点点将马种偷运出去,反贼的实力不断提升,篡位兵变的那一天指日可待,却被人中途截下了成果!   而那人便是裕王。他早在皇帝察觉前就发现了反贼的动静,比叶央更早地知道了马种接连被盗,却没有选择立刻上报,而是起了取而代之的念头,在太仆寺卿投诚后套出了足够多的消息,然后杀他灭口。   ——恐怕,这同样也是吴尚书不得不死的原因。   叶央在检查他遗物的时候,发现一份未上奏的折子上,提到过江南税收不利的情况。江南,正好是裕王的封地。   按理说,王爷有封地的征税权,可绝不会动不动就征税,致使民怨。裕王的动作显然太大了些,才会被吴尚书察觉,起了疑心。   前朝旧部谋划数年,临死前的反扑,想要将水搅混,却暴露了更多东西,裕王和前朝旧部两相争斗,难以支撑,才会在离京返回封地之前,想要拼一把。   给皇帝下毒,封锁深宫,逼迫他改立自己为储君。在太子失德办事不利的局面下,皇帝做出此决定,简直是顺理成章!   王爷进京时身边总有亲兵一路相随,裕王早些时候搜刮了不少银子,扩充军备,在他动身之前,便令几千亲兵乔装潜入京城。一旦皇帝出了岔子,群臣无首,又因为调了部分兵力去协助筑堤,难以支援,那么以他的亲兵实力,速战速决逼宫改诏,不是难事,也耽误不了多久。   唯一需要提防的,便是叶央的两万神策军,听说个个都有以一当十之力,棘手得很。   好在她因为声援太子,被皇帝训斥了一顿,又被裕王授意的人在民间骂得几乎不敢出府,想要调动神策军?做梦!等她反应过来,自己早就成了皇帝,和他对着干就是欺君!更何况他派出的人都说了,那个什么叶将军中了毒,离死就差了半口气!   裕王的如意算盘打得很响,可惜,可惜……   叶央看着裕王那张敦厚的脸,极轻地叹了口气。本来打算在裕王行动的最后才出手制止,好来个人赃并获,不过如此一来,神策必然要出兵,还不如将一切扼杀在襁褓之中,少打一场仗,留着精力对付库支为上。   她手中的王牌是神策军,可现在看来,素和炤的功劳更大些,他对反贼的动向,除了涉及裕王的那部分,几乎是算无遗策!也不知道从哪儿得来的消息,竟然如此准确。   叶央没有太多时间怀疑,或许等一切解决后她会细细追问,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来人,把裕王压下去,交由,宗正寺罢。”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寝宫里,皇帝居然也听见了宫门落锁的声音,一阵一阵,吱吱呀呀,吵得人心尖发沉,隔了好久,才断断续续地将这句话说完。   宗正寺处罚皇家犯了错的宗族子弟,裕王还未削除爵位,也不适合在其他地方关押。   但叶央清楚,谋反一罪是重中之重,他以后的日子,好过不到哪儿去。   “圣上,宫外神策军仍在待命,为将反贼一网打尽,臣先行告退、”她一拱手,施礼完毕,得到允许后大步往殿外跑去,裙裾飞扬。   看着她活力无限干劲十足的身影,皇帝突然觉得很累,也是第一次认识到,他已经老了。   耳旁裕王的求饶辩解模模糊糊,听不太清楚,在一片嘈杂里,天子抬手,捏了捏眉心,力气之大,将那里掐出了一道红痕。   这一晚叶央几乎跑断了腿,因为裕王在下令之前就已暴露,所以那些亲兵的抵抗并不激烈——可那么多人挨个儿捆起来,工作量着实不小。   怎么处罚还得看皇帝的意思,她只管抓人,不管别的。   一直忙到了子夜才脱身,复命之后,宫门特意为此事重新打开一次,好让鞠躬尽瘁的将军回家歇一歇。   叶央骑着黄骠马走在长街上,偷了个懒,把剩下的收尾工作交给了几个校尉。   行不多时,身后又多了一道马蹄声,她警戒起来,握着青霜剑回头望去,商从谨肩上系了条披风,一磕马肚提高速度,和她并肩而行。   “圣上没有留你?”叶央疑惑,松开了长剑。   “接下来的事,不是我们能插手的了。”商从谨提醒她,一勒缰绳,速度收住些。   也对,一个将军,一个王爷,光管查案就够,想要和皇帝讨论反贼该如何处理,未免管的太宽,那群老臣非气得撞宫墙不可!叶央想明白这点,轻轻地笑了一声。   “离天亮还早,阿央,你要不要歇一歇?”商从谨很小心地开口,补充道,“不是回家。”   ☆、第115章   两匹骏马都是不服输的性子,因为被主人压制着,才愿意并肩而行,不然早就分个速度高下了。   黄骠马气恨恨地打了个响鼻,叶央却很高兴,吹着凉风,问:“不回家,在京中闲逛么?街上都是巡逻的将士,保证明天就能传出半个京城去。”   她还没来得及换身衣服,不过那股坚毅的气势是刻在骨子里的,和穿什么无关。   商从谨突然就起了一点儿逾距的心思,不过他能想到最大胆的举动,也不过是解下肩头的披风递上去,“夜风很凉。”   如果不跨过那道坎儿成亲,他们之间的距离不会太近,可一旦成亲,叶央就会离她的军校很远。   “凉一些才好呢。”习武之人哪儿有怕冷的,叶央不以为然,可那只握着披风的手执拗地落在她眼前,教人无法拒绝。   在某些方面,商从谨从来不会改变主意,几年如一日地重复着关于火药的枯燥试验也是常事,和他相比,叶央耐心明显不够。   直到手上一轻,玄色披风被她拿起来抖开,披在肩头,裹住那身宫婢的衣裙。商从谨才收回了动作,好脾气地一笑。瓜子脸,眼睛很大,奈何五官组合起来,偏偏一丝温和的感觉都没有,连笑都是冷冷的。   叶央对他很了解,当然不会在意怀王殿下是不是越长越凶残了。离皇宫越远,触目所及的房屋越是低矮,长街寂静,只有马蹄的哒哒声,两个人谁也没有提灯笼,除了天上微弱的几颗星子,只有来往的巡街士兵手里的火把照亮今夜。   “先去城北的芳林门,我还有事要做。”叶央接下披风的唯一理由是宫女的衣裳有碍将军风范,咬字干脆掷地有声。   商从谨点头,一路跟着她,等跑到了北边,城门果然开着,管小三和几个校尉个个骑在马上,指挥着战士将一排排的人捆起来集中看管,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虽然吵闹却井井有条。   “老大!”管小三一眼就看见了顶头上司,骑马奔来翻身就拜,又道,“……原来怀王也到了。”   商从谨并不计较他的失礼,目光落在远处那群人上。芳林门是大祁京城距离皇宫最近的城门,当然,距离神策军也很近,所以不管是前朝旧部还是裕王,想要逼宫谋反,都必须要攻破此门。   现在这里已经由神策军把守,顺便还将潜伏在各处的裕王亲兵挨个抓了起来。   “宫中有李校尉协助禁军,想来不会有反贼的漏网之鱼。”昔日的土匪部下,如今行礼已经有模有样,举止有度,叶央暗自赞赏,还不忘裹好披风不露出半分裙角,“你们这边怎么样?”   为着今夜,叶将军连身边的亲兵都借给大理寺抓人了,此时孤零零地过来,管小三当然不能让她失望,得意道:“老大,真是再顺利不过!那群人在得到命令前就被我们识破了藏身处,惊得根本顾不上抵抗!”   ……居然是这么一群人,发现了前朝旧部的痕迹?   叶央只能感叹,裕王果真傻人有傻福。   将一切不利消灭在萌芽状态,风平浪静,这总好过真出了问题。诚然,今夜若是这几千人逼入皇宫,叶央领兵救援是大功一件,加官进爵都不成问题,可如此一来,哪怕龙椅上那位被反贼弄掉了根儿头发,消息只要传出去,都够西疆外的库支蠢蠢欲动了。   “人不要带进城,就地看押,等着宫里的吩咐。”叶央下了命令,“再派一队人去大理寺,听从叶寺卿的吩咐……他今夜去抓那些个世家在朝中的残部,可现在还没人传消息给我,不知是没有多余人手,或者事情不顺。”   话到最后已是担忧。   裕王唯一的机会是离京前面圣,所以他们才会趁着今夜试图一网打尽,倘若大理寺那头出了问题,十成的完胜少不了要去一二分。   “得令!”管小三大声应下,原先小鼻子小眼睛的伶俐相,已经被稳重代替,带着叶央的命令离开,连半句废话也无,迅速地下达给了几队战士。不多时,五十人集结起来,直直往大理寺而去,经过叶央身边时目不斜视毫无停顿。   叶央侧头,对商从谨解释道:“在军校训练时我教过他们,复命之前不必拘泥虚礼。你……”   “我在民间有很多朋友,他们也不会见了我就行礼。”商从谨淡淡一笑,在马背上身姿笔挺,“这样治下,效率会很高。”   “正是此理。”叶央一直想知道,怀王殿下是不是和她一样,都对自己的身份缺乏必要认知。听说商从谨一岁的时候,就被送到了皇帝的亲弟弟那里,之后是几家郡王亲王轮流接待,因为长久的颠沛,让他和谁的情分都极淡。   碍于相貌和身份,商从谨给人的印象从来是“不要轻易招惹”,但生性内敛的他其实很好招惹,尤其是小时候,说几句话,谈得来,就会眼巴巴地等着人下次再找自己来玩儿。   不过也只有叶央和他相处的久一些。其余的,哪怕是来送礼讨好怀王的地方官员,在踏入怀王府之前都少不了去承光寺求个护身符什么的,哪里还会有下次。   远处隐隐有响动,在这里还能看见皇宫附近的人来人往,皇帝似乎终于解决完了自家的事,腾出时间召见几位大臣。   叶央昂头看了片刻,庆幸道:“幸好我走得早,不然和王大人杜相他们一对上面,恐怕又得挨一顿埋怨,女子不得干政,帮着圣上抓些人就够了。好不容易在言官那儿落了几句好话,可得小心些。”   她的自嘲,却让商从谨听得分外刺耳,片刻后才道:“你的作为,他们若有心,一定会看到。”   “什么作不作为的,奉命行事罢了。”叶央一摆手,才不需要那些虚头巴脑的安慰,“……只是不知道,圣上会如何处置他们?”   前朝旧部当然是毫无回转余地的处死,谋反在哪里都是诛九族的罪过,但涉及到裕王的呢?若是也诛九族,岂不是把皇帝自己都算进去了!   “大约是流放。”商从谨沉吟后解答,“几千壮丁若是处死,对我朝国力是不小的损失,杀不得,只能远远地打发他们去边疆。”   有理有据的分析,可叶央想知道的并非此项,艰难地开口:“我是说……巧筝姐,她毕竟是裕王妃。”   “你想为王氏求情?”商从谨知道她们自小有交情,那几年叶央在京中并无朋友,王巧筝是主动接近她的那一个。   迎着秋风,叶央的眼底倒映着一簇城门的火苗,摇头道:“不,只是不想让女子再承担男子的过错。”在东宫更衣一事,不管是王巧筝有意让自己的裙子湿透,还是裕王谋算时也把她算了进去,她一个女人能做到的毕竟有限,这一场改朝换代的阴谋和她半点关系都没有。她还记得,那一年王巧筝正逢待嫁年岁,脸通红地要她去打听未来夫君是个什么样的人。   但是叶央如此认为,不代表旁人也这么想。   这让王巧筝该怎么办?明明是无辜的,却要和裕王一起被砍头,或者流放?肃文侯又该如何自处?   “你还记不记得,时隔数年我们再次见面的契机?”叶央顿了顿,又道,“那个女人想骗马贩子的传家宝,明明她不是主使,却只有她受了罪——这不公平。”   半晌之后,商从谨还是没有回应,叶央苦笑一声,觉得自己和一个王爷谈论女子应有的待遇,实在是疯了。哪怕回家去和陈娘云枝她们倒苦水,也比这样好。   “……你说的对,很不公平。”不料商从谨点头,回忆起那件事,一板一眼地附和她,“若你要帮王氏求情,不要担心别的,我也会向父皇请求从宽处置。”   叶央吃了一惊,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你没骗我?为什么?”   话一出口就知道纯属多余,这么长时间了,商从谨可以沉默,却从来没说谎骗过她——除了那次火药存放出了问题,不留神炸毁半个冰窖后,强行解释成火药放得时间太久成了精,倒真没隐瞒的地方。   “为什么会帮王氏求情吗?”商从谨比她还疑惑,“不是你说的么,男子犯错,不该由女人去顶罪吗?世人皆传商时妲己祸国,可我倒觉得,纣王的过错比她大得多,若是明君,怎么也不会把一切都推到旁人身上,就是这个道理。”   见他说得理所应当,叶央深深为自己的小肚鸡肠惭愧了一把,又道:“可……大多数人还是觉得,殷商覆灭,过在妲己。”   “对了阿央,你觉得,为什么你做将军做的这么好,依旧有人非议?”商从谨并未解释,而是引了旁的话题,身下的坐骑不安分起来,原地踏了几步,他勒住缰绳,正色望过来,“因为——你抢了原本属于某个男子的位置。宁远将军若不是你,也会是旁人,不过落选的那个再不满意,背后也只造谣几句,可你既为女子,‘理当’归于内院,他们就能正大光明地中伤于你,归根结底,不过是怕更多的女子效仿,出来争权夺利而已。”   世上不是男子就是女子,以叶央为首,又有从前的平阳公主和袁夫人,女人越能干,男人就越觉得危险。   完全想不到,会在这里,有这么一个人看得如此透彻,尤其那人以男人的身份来为女子鸣不平。叶央目瞪口呆,追问道:“那你呢,你就不担心自己的权力落在旁人手上?”   “我?我又不想当将军,所以不存在什么权力争夺。”商从谨很无辜地一摊手,因为从来不想从别人那里夺走什么,所以眉宇格外坦荡磊落,然后轻轻笑了起来,打趣道,“不过,若你哪天做出了更多的新式武器或者旁的什么,或许我会觉得很忐忑呢!”   过了片刻,他收起笑脸,叹息道:“在这方面,你做的比我强。我知道阿央曾经向父皇上过折子,请求吸纳一部分女子进入神策军,担负起粮草看管等后勤任务。世上妇人执掌中馈,所以丈夫才会以礼相待,可说到底,内院能施展的地方太小了。”   他直白地说出这点,更让叶央觉得惊讶!原来世上还是有个人,能清楚看透她的目的。   叶央仔细分析过,别有用心的家伙背地里非议她,却没一个人敢站出来,当着她的面斥责,这很能说明问题。   归根结底,不是叶央做得多么出色,而是她有兵权,所以才没人敢光明正大地上门招惹,激怒了叶央,可是会吃不了兜着走的——换句话说,若是统帅心头不爽,两万神策军出动,一人瞪那家伙一眼,都能用目光杀死他。   但她一个人带来的改变毕竟有限,所以要通过别的方式,让女子不再是可有可无的存在,至少,要成为旁人不敢招惹的存在。   大祁的民风并不保守,女兵不能上战场,可赶制棉甲、管理军粮的后勤工作完全可以胜任,还能解决大祁兵力不足的问题,让更多男丁去冲锋陷阵。   不过大部分人只是看出了后一个理由,把叶央的根本目的忽略了。   “我,我只是想着,若女子发挥的作用更大,女将军便没什么好稀奇的,自己的日子也会更好过……”叶央干巴巴地解释,一遍遍告诉自己身为将领,就应该喜怒不形于色,千万不能被别人瞧出了真正的考虑。   “是,是,你只为了自己。”商从谨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并不点破,一双眼睛却黑得深邃,容纳了一切秘密。   事实上,哪怕是几千人束手待毙,想要把他们一一控制起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神策军忙活了大半个晚上,直到寅时才逐渐告一段落。   天色还黑着,街上却已经有了稀稀拉拉的马车声,运水的板车穿梭在大街小巷,平民想要有口饭吃,每日少不了早起。   商从谨不爱插手神策军的事情,下马跟着叶央跑前跑后,直到终于能闲下来,提议道:“饿不饿?我带你去吃东西?”   “饿了。”叶央抬手摸了摸肚子,“走罢。”   她向来爽快,忙活了许久,肚子咕噜噜叫了一声,赶紧去吃一口填填胃,再来处理旁的才好。之前装扮成宫女时,脸上没擦脂粉,只是梳了个双平髻,现在也有些松散,不过在外头不好拆了重新梳,就这么松散着了。   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他本来想让怀王府派人送吃的来,不过瞧叶央的意思,在外头随便对付一口就够,便带她骑马去了西市。   街道一侧,只有三两个小摊子旁支了一提灯笼,闪着微弱的光,热腾腾的雾气向上飘起。最近的那个摊子上摆了若干蒸笼,四五张高低不平的矮桌都空着,肉馅儿的香气传过来。   两人下马的动作很整齐,叶央还格外注意披风,裹了又裹,不让里面的衣裙露出来。在她看来,穿这一身对于武将来说着实不妥。   “老伯,包子可好了?”商从谨留意到她的小动作,暗自一笑,又怕她发现,急忙扭过脸去问摊主。   他们来得的确太早,卖包子的老头子急忙回答:“快了快了,马上就出笼!”他身旁还跟了个憨憨的汉子打下手,动作的确不慢。   那就等一会儿呗。叶央抿了抿嘴巴,挑了张最干净的桌子坐下,国公府的山珍海味吃惯了,偶尔出来换换口味也不错。商从谨从善如流地坐在对面,很是习惯,又要了两碗清粥。   “你带银子了吗?”喝过一口粥,叶央下意识去摸口袋,摸了个空所以心头一突。   听说从天子到王爷,都有微服私访不带钱的爱好,主要是因为他们没有随身携带的习惯,毕竟从前吃喝都是旁人准备的。然后就少不了压个值钱玉佩之类的给摊主,再然后被人认出身份,百姓纷纷跪下高呼万岁……   “带了啊。”粥米粘稠,有种质朴的香味,商从谨抬头,不明所以地看过来。出门带钱,这不是常事么?   也对,这位王爷在民间的生活经验,估计比她都丰富。叶央在西疆那几年,除了在林子里练武,可是没干别的事。   两笼肉包子很快送上来,叶将军执掌神策,当然不是吃素的,所以对早点很满意。商从谨又嘱咐摊主加快动作,再端上来一些。   两鬓斑白的摊主开始还疑惑,后来看见叶央那气吞山河的饭量就明白了,咋舌嘀咕:“哪家的女娃娃,这么能吃!”   叶央听见摊主的话,挑衅而且洋洋得意地看了他一眼,面不改色地又吃了两个包子——习武之人一天的消耗绝对不小,况且她从昨天傍晚入宫布置后,就一直水米未进。   “云殊说你有胃病,要吃药调养,还有,细嚼慢咽。”商从谨除了对她吃饭的速度颇有微词,其余一切都能接受。   叶央辩解道:“军令不等人,我又是下令的那个,当然要抢时间。”   “可现在不是在军营里。”商从谨主意很定,而且不打算迁就她。胃病一事可大可小,趁现在能治好就赶紧去治。   “好,好。”叶央无奈,只能点头,勉强放慢了速度,突然想起什么,扭头看向摊主,开口道,“老伯……”   “——你所有的包子我们都要了,还有清粥腌菜,越多越好,等会儿一并付账。东西直接拿到城北的芳林门,那附近戒严,你随便找个士兵交给他就成,说是叶将军送来的,对方自会明白。”商从谨打断她抢先说完,然后把头扭了回来,用下巴指指叶央面前,“好了,东西没咽下之前不要开口说话,容易吃下风去,回头肚子疼。”   叶央哑口无言,唯有翻了个白眼,证明她还是说一不二的统帅。   “叶将军……可是神策军的那一位?”见来了大生意,老伯先是喜上眉梢,又捕捉到某个称呼,声音疑惑地拔高几分。   “自然。”商从谨替她回答,缓缓点头。   于是富态的老伯挪着步子靠近,眯起眼睛打量了一番叶央,发现那个裹在玄色披风的女子果然英姿不凡,乐得几乎跳了起来,“叶将军到我这儿吃包子啦!大家快来瞧叶将军,还是活的!我家这包子味道怎么样?”   “呃……比军校饭堂里的好。”他一圈一圈地在周围绕着跑,似乎想看个够本,叶央被晃得眼晕,所以夸奖的话听上去缺乏诚意。   老伯光顾着高兴,没有发觉,搓了搓手上的面粉又问:“叶将军,能给我这小摊提个字不?”文人雅士汇聚的京城,自然留有不少墨宝,他总不可能要叶央拔剑砍个桌子留纪念,于是退而求其次。   叶央还拿着筷子,脸色微变。要知道她的字迹始终徘徊在“旁人到底能不能看懂”的范围,若是头脑一热真给他提了字,还不被人笑死。   但老伯诚心邀请,硬邦邦的推脱显然不好,于是商从谨道:“要不……还是我来罢。”   “你谁呀?”老伯瞟了他一眼,满脸不屑,估计是把怀王当成叶央的小跟班了,“我就要叶将军写的。”   叶央埋下脸,极力压制,还是笑得双肩颤抖。   等摊主终于明白叶将军的墨宝不能外传,失落地叹了口气,一步三回头地继续回到案旁蒸包子,看了看他们拴在一旁的马,感慨道:“老头子在西市卖了半辈子的包子,还记得叶将军小时候打马而过,一路闹得人仰马翻。现在可稳重了,没有掀了老头儿的摊子。”   “哈哈哈!”这回,换商从谨笑出声来。   ☆、第116章   京城的这场风波,雷声不大雨点很小,几乎是毫无波澜,直到大理寺将人抓得七七八八,消息才传到百姓间去,让蛰伏等待的库支人好生失望。   而那时叶央已经将皇帝交代下来的任务几近完成,还再三向叶安北确认:“大哥,没有漏网之鱼了吗?”   “联合宗正寺审过裕王了。”因为皇帝还未下令削爵,叶安北还是遵循从前的称呼,“包括前朝旧部在内,无一遗漏。”   叶央这才略略放心,却没觉得现在的局势多好——已经被揪出来的反贼招供,说获得了库支的支援,恐怕近日内西疆外就会有所动静。   目前唯一的好消息是,根据李肃将军传回的军报,雁冢关附近一切平稳。   “阿央姐姐已经好几日白天不见人影了。”反贼中最大的漏网之鱼正在屋里生闷气,抱怨样得嘀嘀咕咕,“你说她会不会又丢下我跑了?”   晴芷的心性还是个小孩子,说话时脸颊圆润地鼓起,陈娘要绣的嫁衣已经完成了大半,当然是给叶央准备的,被晴芷扯在手里抓皱了,忍不住道:“二小姐,娘子身为将军,总是要忙一些的,您既然帮不上忙,耐心候着便是。”   在西疆时叶央常常带着部下搞什么练兵,三五日不回来也是常事,陈娘早已习惯。   “将军……”晴芷却很不习惯,念叨着这两个字,别过脸去,眉头拧成了一个不服气的死结。   念着念着,叶央果真推门进来,褚色衣袍落了层灰,显然今天做的不是什么轻松的活儿,看见陈娘仍在和那一身鲜红的嫁衣较劲,便让她做些别的,“帮我收拾了衣服,在京城的事已经做得七七八八,要回军校了。”   停顿一下,补充道:“最近怕是会忙,你也跟过去罢。”   陈娘愣了片刻,接着欢喜起来,连声应道:“这就收拾好!”   军校那里,叶央只有忙得什么都顾不上的时候,才会从国公府带个人过去帮忙收拾屋子,否则都是在那里堆了脏衣服,等回家时交给她们洗,住一晚,等第二天返回时带了干净衣服走。现在开口要人跟着,显然是接下来有好些事情做,   “你不回来了?”晴芷原本晃着腿在椅子上坐着,她个子不高,椅子又很宽,完全坐上去,脚尖仅仅是擦着地面,闻言一紧张,轻飘飘跳下来,急道,“我也要去!”   “云枝,在我书房里找一个三指高的木匣子,应该在柜子的最上面,拿的时候小心别摔了自己!”叶央又吩咐一句,扭头道,“军校是留不得外人的。”   晴芷不满,指着进卧房收拾的陈娘道:“那她怎么能去?论身份,她不过是个下人,阿央姐姐你说过,我也是这府里的正头主子!”   “陈娘只是暂居府中,并无身契……她是过去帮我做些杂事的,我那院子不大,住不了太多人,况且也不好玩儿,无趣得很。”叶央只把她当成闹脾气的小孩子,哄了又哄,“你就住这府里,若是有人轻慢于你,直接差人去跟我说一声,我自会回来为你撑腰。”   定国公府虽一团和气,但和晴芷毕竟不熟,如今是杜湘儿执掌中馈,她对待叶晴芷,也不过把对方当成一个普通庶女,月例吃穿从不怠慢,可绝不会像叶央那般百依百顺,还拿大把的银子补贴。眼下晴芷不过是担心唯一的靠山走了,自己会被赶出去。   “再忙也回来?”叶晴芷歪着头,似信非信的样子。   叶央满口保证:“只要我人在京郊,再忙也回来。”   想了片刻,晴芷摇头道:“不要,你还是带我走罢,我也会帮你洗衣叠被的。”说着还动手倒了杯茶,端过来捧到叶央眼前。   画楼里估计只教过琴棋书画,她做杂事的水平向来不怎么好,叶央留意过,恐怕少了下人伺候,晴芷很快就会把事情弄得一团糟,花起银子来也没个度,于是道:“军校困苦,我是为了你好。”   仔细算算,这个堂妹没过了几天好日子,她更愿意晴芷老实呆在国公府里。虽然自己不在的时候,没人放晴芷随意走动,不过衣食无忧还是有的。   “为什么陈娘能去,我就不能去!”晴芷跺了跺脚,气恼她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可惜在军营里说一不二的叶将军根本不会为了任何人改变主意,况且她也觉得没什么好改变,吃的是大杂烩,整日也没什么娱乐,府里还能凑一桌叶子牌呢!“听话,她去是帮我干活儿,累得很,我是不想你再吃苦。前日圣上赞我于平反贼一事有功,官晋一品,如今我可是明威将军了,你若出去受了委屈,咱们也能给那人脸色看。”   从四品的女将军,又立下大功,世家刚被皇帝下手整治了一顿,如今人人自危,而新贵中,又有哪个敢和她叫板的?如今的叶央在京里横着走,都没人敢拦。   不过她把仗势欺人的权力交给了叶晴芷,反正一个女孩子,再怎么横行霸道,也犯不下什么大错,不过哄个高兴罢了。   “四品将军啊……”晴芷感叹一句,主意同样很定,脾气和叶央一般执拗顽固,“我就要跟你去军校,不要在府里呆着!若不答应,我就去投井,去吊脖子!”   这都是从哪里沾染来的坏毛病!   叶央气得瞪眼,心里盘算是不是把她养得太过骄纵?照顾妹妹就和带孩子差不多,管多了不行不管也不行,她是没那个脸面要求祖母像对待嫡孙女那般对待晴芷,凡事只能自己来。   晴芷看她不说话,又一跺脚,很潇洒地出门去了。   过不多时,有婆子在院外大叫:“来人呐!不好啦——二小姐投井了!”   居然真的去了!   叶央本以为她是被气回了房,闻言赶忙出去查看,国公府有两口水井,不过都不是甜水,平时只用来洗衣刷碗。园子里,几个丫鬟婆子围着井口急得想哭,叶央快步走去,赶忙道:“愣着干嘛,快捞人呀!”   晴芷显然只是吓唬她一下,是坐在井边跳下去的,几双手伸下来,她也不耽搁,湿漉漉地借力爬了出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嘟囔道:“我说得出做得到,真会投井的。”   “……你!”见她无事,叶央转身而去,当真动了怒。她从来吃软不吃硬,被晴芷这么一闹腾,软硬都不吃了,只嘱咐众人道,“这件事不可外传,若有其他的人知道,我把你们都赶出府。”   军校里有什么好玩的,还非去不可?   晴芷愣在原地,推开围成一圈过来的丫鬟,急急忙忙地追上她的脚步,湿透的牡丹红齐胸裙,颜色更深,贴在瘦小的身躯上,蜿蜒出一串水渍。   其实叶央撒了谎,她点名要陈娘陪去,是想利用职务之便,让她同素和炤时常见一见面。若非此番平反贼素和炤传出的消息一一成真,功劳绝不会由她一人占了大半。可不日大军出征,哪怕赶时辰办了亲事,两人也不能长相厮守,不如趁现在多看一眼是一眼。   清凉斋里,陈娘将那身银白的铠甲擦亮收好,活儿还没干完,便听见了晴芷和叶央接连出去的声音,然后是外头闹哄哄一片,刚迈过门槛想看看发生了什么,又看见两人一块儿回来,叶央脸色铁青,晴芷还在喋喋不休。   “娘子,咱们等会儿是坐马车去?若是,我就把冬日穿的大氅也带着,万一变了天色,您好拿出来应急。”陈娘小心地走上前,询问一句。   叶央扯着晴芷还在滴水的衣袖进来,像扯着个不懂事的任性孩子,没有回答,只是道:“赶紧给她擦一擦,再换身衣服,吩咐厨房熬碗姜汤送来。天都冷了还往井里跳,真是不要命了!”   头发黏在脖颈上,晴芷老大不乐意,捋了一把,没有作声。刚刚陈娘那一番话,在她看来就是炫耀,炫耀自己能陪着女将军去军校,害她不能跟着沾光。   想到这里,她侧头看了陈娘一眼,而陈娘正为那句“跳井”而惊讶着,冷不防和她对视,又觉得疑惑。   按理说,青楼出身的女子,眼中会有轻浮气,这都不稀奇。可是从晴芷那双眸子里,陈娘居然发现了黑得望不见边际的怨毒。   “愣着做什么,赶紧的!把人带到我房里,别受了风。”这都八月末了,要是夏天叶央还不至于如此担心,推了晴芷一把,自己半边袖子跟着湿了。   晴芷揉揉被她推过的地方,眉宇间仍是不服,一根纤细白皙的指头点点陈娘,趾高气昂地吩咐:“你去给我拿衣服,要柜子里那件柳黄的。”   言毕也不用人催促,自己慢慢踱到梢间去。   她在用言语证明自己的地位,叶央想了想,又觉得晴芷只是太没安全感,把道理说与她听,就明白了。   也对,偌大的国公府,晴芷能依靠的只有她,骄纵就骄纵罢,反正除了叶央,恐怕不会有人惯着她。   深刻反省了一会儿,陈娘双手托着衣服回来,正是柳黄的那件,颜色很嫩,晴芷穿来肯定好看。几个小丫鬟又送来了干净的帕子,一群人在梢间忙活,叶央就耐心在外候着,心里仍有事情盘算。   ——哪怕经历了黄河改道耕地被毁,皇帝要收复雁回长廊六城的心意依旧坚决。不坚决也不行了,库支虎视眈眈,一直是个隐患,趁着这些年风调雨顺,粮食收成不错,一鼓作气解决才是正道,已经有军粮一批批运往西疆储备了。   “阿央姐姐。”更衣之后的晴芷又跑了出来,青丝湿润,垂在脸侧,不死心地问,“你带我去,不要带别人,我学着帮你洗衣叠被。”   她只是刚换好了衣服,身后还有丫鬟捧着帕子追出,看来是擦头发擦到一半儿,就被晴芷挣脱逃了。   收回思绪,叶央头大如斗,摇头道:“有陈娘就够。最近都没怎么过问军中琐事,等回去就忙些,但我答应你,一旦抽身,还会回来的。”   别的不敢保证,大军出发之前她定然回家一趟,倒不算敷衍晴芷。   “好罢……”见叶将军态度诚恳,用立下军令状的语气做了保证,晴芷终于松口,不情不愿地回屋去了。在叶央反复提点无数次后她才明白,这里和画楼不同,披散着头发或者穿很少的衣服跑出来,旁人不会觉得多美。   叶央总算松了口气,招呼陈娘拿上东西就动身。一干将士已然出发,毕竟是戍守京郊的军队,老在皇城下呆着也不像话。素和炤还没走,和一队亲兵在国公府正门等候。她们若是动作快些,一行人抵达时还能赶上军校的晚饭,若是太慢,只能看看有无残羹做夜宵了。   陈娘动作麻利,颇有军中风格,一手一个包裹跟在叶央身后出了清凉斋的院门。那套银白的盔甲材料特殊,比普通的铁甲轻便,对普通女子来说重量仍然不轻,叶央干脆自己拿着。   “娘子,走慢些。”经由小径时,陈娘突然觉得疲累,不好意思地开口,“我,我快追不上了。”   叶央在前方疑惑地回头,她也没走多快呀,难道是最近轻功又精进些许,所以才会如此?   虽然这么想着,脚步却慢了不少。她站在前方,突然发觉,不是自己的步子太快,而是陈娘动作委实慢了许多。   不仅慢,还摇摇晃晃的。   “娘……子?”呼吸蓦然变得沉重急促,陈娘雪白的脸漫起一层红晕,眼前的景物模模糊糊,看什么都是重影儿,试探着开口。   “陈娘!陈娘?”叶央抱着盔甲折返回来,担忧地拍拍她的肩膀,又腾出一只手摸了摸额头,果然滚烫,似乎是发烧了?   只不过一会儿的功夫,陈娘已经没了大半力气,眼睛半睁着,但神智已经模糊,手指再也抓不住那些包裹,一身闷响后,和它们一起倒在了地上。   怎么刚才还好好的,现在却病了?叶央满腹疑惑,赶忙叫来帮手,让她们把陈娘抬了回去,自己想了想,也跟回了清凉斋。   有军校那年的前车之鉴,这回要叮嘱旁人,万一陈娘得了什么病,康健的人要千万小心,别自己也染上。   “阿央姐姐,你回来啦?”晴芷还留在清凉斋没回去,很谨慎地掩饰住眼底的那一抹得意,赤诚无辜地迎上来,“陈娘是不是病了?她既然不能去,你就带了我罢。”   叶央没察觉出那话里隐约的不对劲,吩咐旁人道:“去叫个大夫来,再派人去院门口,告诉我那幕僚,说稍等片刻。”   先是有二小姐跳井,再然后大小姐的贴身丫鬟之一毫无征兆地病倒,清凉斋上下手忙脚乱,张罗着请大夫抓药,把陈娘在房中安顿好,又匀出一人去外院传话。   坏了,没想到叶将军能带去的人不止一个。   晴芷脸色微变,难看得很,摸了摸柳黄衣裙腰间那个缝上去的小布包,里头的东西已经用完了,接下来该怎么办?怎么收拾了那个叫云枝的丫头?   她还在思索,那厢叶央却是清点完了东西,又准备出发,临走时还特意到陈娘那里查看了一番,嘀咕道:“呼吸平稳,只是全身高热昏睡不醒……这急病来得着实古怪。”   不过她并非杏林出身,虽说久病成良医,但叶央只积累了不少治疗外伤的经验。反正在府中不缺什么,着急也没用,看样子陈娘只是发烧了。   神策军已经分批返回,连商从谨也是一大早就出发,叶央还有事同他商议,想到这里,觉得果真不好耽搁,拉着云枝离去。   “哎!”晴芷在身后急急呼唤,很苦恼地皱着眉,跟到门口,立在原地,慢慢坐下来。   一架套了两匹马的车已在院门等候,其余亲兵俱牵着坐骑,很威风地站成一排。云枝驾轻就熟地先把包裹放在车厢里,接着自己跳上去。   叶央正在琢磨自己是骑着黄骠马,还是回车厢睡一觉,素和炤就凑上来小声询问:“刚刚丫鬟传了话,陈娘病倒了?”   “看症状像热病,估计是季节更迭染上的。”叶央最终还是决定补觉,转身上车,“已经请了大夫,我们赶紧回去。若大军出征,那么多火药可不好带,得在发兵之前和言堇一起想个法子。”   素和炤咬着嫣红的下唇,皱眉道:“将军,我能不能……去看看陈娘?”   “她在内院,怕是不好进去。”叶央拒绝,安慰道,“你又不是大夫,放心,兴许就是普通的热病,退了热发发汗便好了。”   临走的时候她还查探过呢,陈娘脉象平稳有力,只雪玉一般的面庞微红,实在不像命悬一线的样子。   “……嗯。”素和炤心事重重地点头,明显没有把话听进去,又道,“不成,将军,我还是得回去看看,不是见陈娘,外院落了东西,要回去取。”   叶央半信半疑,但内外院之间有不少丫鬟小厮盯着,他长得再像女人也不可能真穿了裙子混进去,也就挥手放人离开,催促道:“你快些,时辰已经迟了。”   素和炤如获大赦,一溜烟跑进了府中。   其实除了内院进不得,在别的地方他都能凭借幕僚的身份通行无阻,素和炤只是武艺退步不如从前,一路避过几个毫无功夫的小丫鬟不费力气,他的目的并不是在清凉斋等着瞧病的陈娘,很快便在园子正中的凉亭里找到了无所事事的叶晴芷。   “是不是你干的?”素和炤小跑过去,声音很低,还不想惊动旁人。   晴芷托腮,出神地望着园中逐渐枯萎的花树,发现说话的人是他,喜道:“哎,你回来了?叶央呢?她不回来也不要紧,你帮我把这个涂在那个叫云枝的丫头身上,给她吃下去也成。”   这样一来,叶央肯定就会带她去军校了!   素和炤看一眼那个递过来的小纸包,立刻什么都明白了,哪怕受制于人,脾气却再也压制不住,厉声问:“是你对陈娘动手的?”   “我以为只要她病倒了,叶央就能带我去的。。”晴芷满脸不在意,撇了撇嘴,“不过光是住进神策军大营还不够,你是幕僚,帮我想个办法,好让叶央出征时也带上我。”   陈娘中毒昏睡,居然只是因为这个理由!   她的脸庞柔嫩光洁,两颊有一点肉,微笑的样子很是天真可爱。血脉相通,同样经历过定城一难,叶央极其重视每一个生命,晴芷的一举一动却在无声地告诉他,不就是死人吗,见的多了,况且陈娘还活着呢。   “你……”能咬牙从前朝旧部的控制中逃脱,足以证明素和炤骨子里不是个委曲求全的人,咬牙切齿道,“你有本事就现在杀了我,否则我去汇报将军!”   叶晴芷脸色凝重,阻住他的去路,“你敢!”   “起先我以为你已和从前划清界限,安安分分留在府中妨碍不到谁,可没想到看走了眼。”素和炤心意坚决,顾不得身上还有那一直威胁他的剧毒,“不能再容你害人了。”   “我没有害人。”晴芷分辨一句,见对方不听,光凭力气又实在阻挡不了素和炤,眼底泛起凶光和杀气,再不拖延,一掌劈向他胸口,“不准告诉叶央!”   “……不准告诉我什么?”   疑惑的询问传来,叶央愣愣的看着这一幕,有些摸不着头脑。在她印象里,素和炤同晴芷就见过一面才对,两人……没什么深仇大恨吧?   “阿央姐姐?”晴芷听见背后有声音,急忙收回动作,就像做错事被抓了个正着,“你,你怎么回来了?”   叶央淡淡解释:“我回来取个木匣子,你们……”她信任身边的人,可是绝对不傻,晴芷刚刚那一杀招绝不是普通女子能使出来的!不过若只是会些拳脚倒好了,她自己不也有个师父么。   素和炤仅仅想以此威胁晴芷,警告她不要对陈娘下手,没想到居然被将军看见了,“我们……”计谋多端的军师想不出什么好借口,干瞪着叶央哑口无言。   现在的状况却是,晴芷不止会功夫。   素和炤一开口,她却下意识认定会被揭露,紧张地屏住呼吸,眼珠滴溜溜地在他和叶央之间转来转去,后退几步,突然下定决心,使出毕生力气一掌挥向了素和炤。   杀人灭口!   素和炤冷不防接下这一招,咳了几声,虽然没有吐血但脸色灰败,叶央终于反应过来,拦在他面前,质问晴芷道:“你……是谁?”   直到这时候,她还觉得眼前的乖巧妹妹其实是旁人假装的。   “我,我当然是你堂妹了。”晴芷急急忙忙地想往她身后躲,“素和炤意图不轨,是他欺负我。”   一劈手打伤了个大男人,她绝对不简单。叶央始终和她保持着距离,眼中警惕不减,刨根究底道:“你们到底怎么回事,还有,晴芷是跟谁学得功夫,一桩桩给我说清楚!”   时隔多年,她对堂妹所知甚少,在叶央印象里,晴芷虽然脾气比小时候更大了,但也只是流离数年,习惯性张牙舞爪来保护自己,断然不会伤人的。   “咳,将军你不是在追查羽楼的踪迹么。”素和炤弓起背,轻咳着开口。晴芷功夫一般可掌风带毒,让他觉得肺腑很不好受,“眼下羽楼的主人就站在面前,还认不出来吗?”   羽楼?   叶央的目光落在晴芷身上,只是看了一眼,后者便连连后退,脸上的紧张褪去,没有惊慌失措,只有遗憾。   “皇帝下令捉拿反贼余党,这地方我留不得了。”晴芷很是悲哀地笑了笑,一跃身向院墙跑去,几个起落站在墙头,留下最后一句话,“阿央姐姐,别忘了我没害过你。”   凉风萧瑟,满园荒凉,秋天好像是一下子到来的,素和炤难掩痛苦,唇色青黑,叶央伸手去扶他,竟然没有立刻追上去。   ☆、第117章   “一!二!手臂伸直,握紧刀柄!三!四!出招有力,收回迅捷……”   日头在天边仅仅是一道红色的光线,神策军就已经醒来,整装集合在演武场,一板一眼地持刀剑操练,成千上万人列成方阵,中气十足地呼喊加上整齐划一的动作,震得连天都要裂开。   叶央负手而立,任凭风卷起下摆,一言不发地瞧着这一幕。   目光锐利似电,不会落下一分一毫,往常这时候,叶将军会点出几个有潜力的,亲自指导一番,基本上想要谋个一官半职的战士,都盼着现在,不过最近叶央照例监督他们操练,那指点的步骤却是免了。   原因很简单,叶将军诸事缠身,心情还不好。   “将军,怀王殿下让您过去一趟。”素和炤一瘸一拐地走来,说话时声音还显虚弱,脸色也不好看,原先唇红齿白,现在黄的像秋野上的枯草。   叶央点了点头,不发一语转身而去。   晴芷跑了,什么也没拿,不知道身上还有没有银子,就这么干脆果断地离开了国公府。素和炤很风凉地说她那羽楼家大业大,一时半会儿也饿不死,叶央当时盯了他一会儿,然后用知情不报的理由罚了素和炤十军棍。   他声称早就知道晴芷和羽楼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在抓捕反贼时屡屡占尽先机也是因为从晴芷那里提前得到了消息,亏叶央还觉得这个军师料事如神呢!   这段时间,素和炤明明有无数私下告知的时机,却对统帅选择了隐瞒,这让叶央很不满。有商从谨介绍来的神医,他和陈娘两人中的毒都解了,也没留下什么后遗症。四十军棍可以打死一个人,十军棍足以让男子几天下不了地,叶央对素和炤的处罚不算过分,可因为幕僚在军中属于文职,私下里仍有人觉得过重了些。   叶央的目的不是惩罚,而是提醒他不能自作主张。身为一军统帅,倘若手底下的人个个主意都这么大,迟早要出乱子。   “你说,晴芷为什么要走?”军校里守卫仅次于统帅住所的地方,就是商从谨的工坊,这里堆满了各种完成或组装到一半的武器,叶央在一个木箱子上坐下,忧心忡忡地开口。   商从谨是听说过那个堂妹的,正指挥着一群人搬东西,闻言回了句:“兴许是怕你责怪她。”和羽楼关系匪浅,又同反贼有染,和叶央正好是对头。   “她……的确没有害过我。据素和炤说,回府后也限制住了羽楼的行动。”叶央长长地叹了口气,“既然能保下前朝妖妃的后人,再保下一个她不成问题,可是为什么要走,为什么不信任我?”   喋喋不休的抱怨,平常很少能从她口中听到。商从谨暂时搁下手头忙活的事,专注地为女将军排忧解难,“那你想想,为什么要保下她?”   “你是不知道,晴芷从小就柔柔弱弱的,容易欢喜也容易低落,没什么心计。”叶央立刻回答,“要是离了国公府,以后吃穿都成问题。”   商从谨很遗憾地摇摇头,对于认定成“自己人”的存在,叶央总是不设防备,提醒道:“你说的那位柔弱二小姐,可是对抗过朝廷的。”   “那是从前!”事到如今,叶央还是相当护短,反驳得理直气壮。   “好,从前。”商从谨顺着她的话说下去,毕竟仔细算来,晴芷在这件事里出了不少力,虽然太仆寺的文大人就是死于她手,“好好想想,她在定城和你一样逃难过来,民间流离八年,练就一身毒术,哪怕是身陷羽楼为虎作伥,还在京城最有名的青楼里混成了头牌,光赎身的银子就要八千两。这其中你插手过哪一件?没有。分散的八年里没有你,晴芷依旧活下来了,就像你在西疆,不也活得很好?”   在他看来,叶央不是护短,而是护短到了极致!死中得活机遇不断,晴芷若有心说起自己从前的经历,恐怕比她都精彩许多。   “——活得很好,可是也活得很累。”叶央仍旧不放心,捕捉到了某个数字,疑惑道,“你怎么知道头牌赎身的银子是八千两?”   商从谨面露尴尬,一股脑儿推到了旁人身上,“聂侍卫告诉我的。”   其实他派亲卫留意过叶央的举动,堂而皇之地带走画楼的头牌,想掩人耳目都不行。而那头牌正好还是堂妹,叶央肯定要为她赎身,不过商从谨还知道她养兵耗费不小,这么一大笔银子肯定得周转一番,私底下准备好了钱,可画楼老板想讨好叶将军,直接把身契双手奉上,半个铜板都没敢要。   怀王殿下,是不爱将自己没做出来的事说出口邀功的。   “你说她走就走罢,怎么一文钱都不揣上!”叶央还是长吁短叹,末了又自我检讨,“是不是小时候我对她太凶了,所以她还是怕我,才不敢说实话?”   商从谨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按理说,你是因为捉拿反贼有功才升了官,而晴芷正好和反贼关系密切,她不敢在你旁边露面,也是自然。”   “我绝对不可能抓了她去领赏!”叶央断然道。   工坊占地不大,东西却又多又杂,商从谨拉着她挪开几步,让手下人把这里收拾干净,“莫要说这些了,我找你来是有要紧事。古语说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可我们也得把火药提前运往西疆。”   “是要早些运过去。”叶央边起身边点头,将之前坐着的木箱子往前踢了踢,让人搬走。火药最好别和大军一起上路,半道儿上出了差池,恐怕要折损不少人。   商从谨早就计划好了,紧接着道:“现在先押运原料,等到达西疆后再调配,这方法最是安全。其余的成品,等到天冷一些,再从冰窖取出。”   叶央提醒说:“从这里往西疆走,是越来越冷的,不用等太久,再过不到一旬,就会安全许多了,负责押运的将领我已有了人选,绝对信得过。”   接着又商量了一些原料防潮的琐碎细节,再忙忙军务,这一天就算过去。   有钱的人家通常是使用蜡烛,烟气更小,也更稳妥,不过论廉价还是油灯得用。回到院中,独自点起一盏灯,吹灭火折子的时候叶央愣了神。火光燃起时伴随着一阵青烟,她望着门口,希望有人来通报她些什么。   大祁京城戍守城门的士兵,她都派人去嘱咐,还送了叶晴芷的画像,说一旦发现踪迹,立刻报告于她。可这么多天还没有动静,不知人是走了还是潜伏在城里。素和炤说羽楼的据点是个破旧的老宅,叶央亲自去查看过,除了后院埋了一具老妪的尸首,没有发现别的踪迹。   晴芷消失得很彻底。   不过今天的灯油,烟气委实重了些,还有种腻人的甜香,叶央被呛得低头咳了几声,本来想借着亮看几本书,也只能打消了这个念头。   甫一起身,她触目所及的摆设突然摇晃起来,天旋地转,整个人像被扯进了一个混沌的空间里,看什么都不太分明,像在做梦。而梦境之中,晴芷一步步走过来,身上穿的衣服是叶央没见过的,颜色很怪,像生了锈的血,手上拎着一个金色的面具。   叶央凝神想了片刻,才觉得不对劲。   那面具是她之后搜查晴芷卧房时找出来的,不是还在国公府么?   不过现在整个人糊涂得很,叶央只是觉得古怪,又说不出什么道理,也没想过眼前的人,为什么此刻会出现在军校。   “赶紧回家。”说一不二,叶将军用下巴指了指门口,看桌椅板凳都忽远忽近的。   晴芷的声音听起来像在水里,瓮声瓮气,笑着摇头:“阿央姐姐,我就不回去啦。”   “你一个刚及笄的小女娃,不要任性!”叶央来了脾气,要不是觉得身体僵住了不听使唤,就过去弹她额头以示惩罚,“别和我使性子。”   两人面对面站着,不过隔了三五步远,晴芷又笑,指着她说:“你看你,总觉得能保护我一样。”   “难道不是吗?”叶央马上反问。她已经完全顺着对方的思路走,甚至想不起唤来旁人捉住晴芷。   “你别忘了,当年在定城时是我救了你!是我为你死过一次才有了现在的叶将军!是我在保护你!”晴芷向前一步,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倒映了灯光,她眼底的火苗旺盛且不断跳跃,认真地提醒后突然愤怒起来,“才不需要你为我做事!这些年我学到的比你更多,比你更强,为什么你可以做将军,我就只能在你身后默默无闻?凭什么!”   姐妹俩是堂亲,长得并不像,晴芷模样文弱,可是她有跟叶央一般的高傲,和不容置疑的尊严。   叶央从来都是一群人里的首领,习惯照顾旁人,晴芷亦然。可叶将军并没有意识到这点,把她当成了孩子,处处压制。   “我比你强。”再三重复这句话,晴芷确信她记在了脑子里,很满意地点头道,“你从来都不了解我,还一直把我当小孩子哄!和以前一样,你从来都不会考虑旁人。库支王妃头上那顶八十八颗红宝石的金冠,不要你送,日后我定当自己拿到手上!等到那一天,我也要当将军!”   说着说着火气又起,晴芷定了定神,一拂袖将油灯挥灭,当啷一声,灯盏又掉在地上,所幸没有引发大火。   眼前顿时少了光亮,叶央踉跄一步如梦初醒,撑着桌子站直身体,大口大口喘气,呆呆地望了一会儿漆黑的屋子,闭了闭眼睛,努力回忆刚刚发生了什么。   闻到甜腻的香气后,紧接着是一个梦境,梦里有晴芷在斥责她。   不对,并不是梦。   叶央额头上已经出了层薄汗,院外有守卫的亲兵听见灯盏坠地的动静,在外头高呼几声得不到回应,急忙奔进来查看。   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在门口顿住,有人抱拳问:“将军,出什么状况了?”   “无事。”看着那张关切的脸,叶央无力地瘫在椅子上,挥了挥手让他退下,又道,“告诉守城的将士,不用再帮我找人,这几天多有麻烦。”   她知道,京城已经寻不到叶晴芷的踪迹了。   “还说我把你当孩子,自己不就是个孩子么……”长长的叹息之后,叶央没有起身。   九月上旬,等天气更冷了一些,满载火药的后勤队伍便从京城出发直奔西疆,叶央忙得分身乏术,自然也没有心思考虑别的,晴芷的去向放在心底角落,几乎没有被想起来过。   “新一批的缨枪砍刀怎么还没送到?让我军中战士空着手去打仗吗?还有,羽箭的储备似乎也不太够,这东西用一支少一支,所以给我越多越好。对了,经过试验,新制棉甲的防御力并不比皮甲差,还能保暖。这回我只要棉的,记住,是新制的,心口处要包一层铁皮。”叶央顿了顿,补充道,“不要拿旧制棉甲糊弄我。”   在朝堂里不争辩不孟浪的女将军,一旦提及神策军,绝对是半步都不肯退让,敢拍着桌子和兵部及军器监的大人们吵架,声音大到震得人头疼。   除非一批批的军资运进营地,否则没有什么能让她满意的。   咄咄逼人的效果很显著,而且从月初开始,就不断有军队向西疆进发,昭示着大战在即。北疆外的胡人也送来了消息,愿出两万骑兵支援大祁对抗库支,唯一要的报酬便是袁夫人的稻种。   胡人派出的将领是叶央的老熟人,阿喏为主将,监军是英嘉公主——现在得改口叫二嫂子了。两万人说多不多,而且胡人也不会全派精兵来支援,但因为是骑兵,所以战斗力很是客观。   这天夜里,叶央在屋里呆的烦闷,干脆临时巡逻一圈,突击检查一下部下的内务状况,望着天上的半个月亮溜溜达达,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工坊处,屋里还有些光亮透出,显然有人。   如今被称为技术兵种的成员已有不少,在怀王殿下的带领下,拿出的研究成果已经很是可观,起码在叶央看来如此。从前只能拿着刀枪拼杀的大祁战士能凭借火药占尽优势,当然是好事,她才不管什么双方实力是否均等,恨不得再穿越回去扛着更先进的武器过来,灭了对方才过瘾。   “叶大小姐?”工坊外守门的是聂侍卫,恭恭敬敬地行礼,不用想就知道什么人还在里头。   叶央点了点头,在门外侧头屏息听了片刻,里面静悄悄的,于是推门进去。因为这些日子收拾过,充作工坊的屋子并不乱,风箱和铁锤都搬到了外面,屋里空空荡荡,只有一张书案上还有些东西,笔墨纸砚,商从谨小心地握着一支最小的毛笔,完成细致的勾勒。   见进来的人是叶央,他先紧张起来,接着又松了口气,若是她再早些进门,自己免不了走神,这一张图纸就算画废了。   “是投车?”叶央凑上来看了看,一张宣纸上线条清晰分明,还在旁边标注了尺寸,让她这个外行也能瞧明白。   商从谨放下笔杆,自信满满道:“新制的投车射程应该会多出五十步远,而操作的人数会减少五人。我前些天试着做了一架,很有成效,如今再将图纸细细绘出,再打造一些。”如今大祁的千斤投车动辄需要四十个壮汉操作,能够在此基础上精简,自然对日后开战大有稗益。   “只打造零件,到西疆再组装。”叶央给了建议,突然又想到什么,“西疆酷寒,投车的弦是牛筋做的,会不会因为受冷发僵不得用?”   这个问题商从谨一直在考虑,只是始终没有解决的方法,闻言皱起眉,抿着下唇思索。   “好了,先不提这个。英嘉公主过两天就领着胡人骑兵抵达京城,以示诚恳,他们此番进入大祁疆土便没有携带任何补给,一切全仰仗我们。”借了人家的兵打仗,还要人家自带干粮,怎么都说不过去,而且一支有着充足补给的异族军队,想要在大祁疆域内做些什么就足够头疼了。不过叶央想说的显然不是胡人有多诚恳,又道,“可是我听圣上的意思,明显是不想让这些人离京城太近,你说让他们驻扎在距京五十里的地方如何?”   “还是再远一些罢。”商从谨活动着因为提笔时间太长而发僵的手腕,“七十里。你和公主交情不错,借口两军熟悉,让他们驻扎在神策军校之外,这距离就差不多了,面上也能说得好听些,倘若胡人军队有什么异动,两万精兵打两万骑兵,也不会吃亏。”   叶央沉吟片刻,点头:“有道理,入京面圣时只让阿喏将军和公主去就行了。”   骑兵,是这个时代最强悍的队伍,但一支军队里全部只有骑兵的话,光是管小三带几个人设下绊马索双面钉,都能逼迫这支队伍放弃马战,还是骑兵和步兵搭配,战斗力才最强。   “你的问题解决了,是不是该想想我的?”指尖点了点桌上的图纸,商从谨抬头望着站立的叶央微笑,“投车的弦该用什么东西代替?”   “从前是牛筋混着麻……”叶央仔细想了想,托着右臂手肘,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不如加些羊毛试试?听说兽类的皮毛是抗冻的。”   因为工坊里的东西都是机密,尤其是图纸一类,万万不能泄露,所以这里只派亲兵监守,不派人伺候。桌上点了两盏油灯,其中一盏橘色光芒暗淡了些,商从谨也只能自己动手拨亮,低下头,语调迟疑,“我小时候很喜欢吃蜜糖,常常让人端来很浓的甜茶喝,后来有一次在院中看雪,甜茶搁在石桌上忘了喝……可是等到想起来差人回去取,却发现没有凝冻。加的蜜糖越多,就越不容易结冰……”   没想到在这个年代,怀王殿下就发现了液体的凝固点和浓度有关……   叶央笑着点点头,却道:“可你总不能给牛筋绳上涂满蜂蜜吧?”   “也对。”商从谨叹了口气,“先在绳子里混上毛发试试,明天我就带人去冰窖试验,希望在大军出发前能有个结果。”   他低落起来的样子稍显无奈,冷硬的脸庞线条柔和几分,叶央叮嘱道:“多穿一些,别冻病了。”   “……好。”商从谨相当听话,进冰窖之前穿了棉衣大氅,倒捂出了一身汗。   神策军翘首期盼了没几天,英嘉公主领兵赶到,作为最适合接待的人,叶央领着一队士兵离营百里亲迎。天边远远一道烟尘滚动,两万骑兵的动静绝对比步兵大得多,跑起来的声音惊天动地,隆隆地由远及近,在叶央面前一里处停下,变跑为走。   尘土扬起,阻碍了视线,直到英嘉公主离的很近,叶央才从一群人中辨认出她。即便阿喏为主将,公主的存在感依旧不容忽视。玄色铠甲如墨深邃,一双眼睛碧绿得几乎沁出水光,威风凛凛地骑在枣红色的骏马上,缓步走进。   “好久不见。”英嘉的脸庞没有任何变化,一如当年活力无限,越过主帅阿喏直接上前。   叶央从早上开始就盼着她来,闻言笑道:“当年你说有机会我们并肩作战,比一比谁杀的敌人更多,如今可算有机会了!”   英嘉公主身后清一色同样军服的战士里,有一队与众不同,她定睛一看,才发现那居然都是女兵。叶央只不过想让女子负责军中后勤工作就废了老大劲儿,没想到人家公主都训练出了一支女战士队伍,看她们目不斜视立于马上的姿态,就知道战力绝不输于男子。   “喂喂,你们别光着叙旧,想我了没有?”含笑的声音自后面赶过来马车里传出,叶二郎撩开窗上遮光的帘子,只露出一张脸,“在马车上睡了一路,醒过来果然到了。”   他的肤色比从前黑了些,但眉宇间一片坦然自在,显然草原上不受拘束的生活很对这位纨绔的脾气。   “我和叶将军说着话,有你什么事!”英嘉公主扭头,斜了他一眼,“赶紧回去躺着。”   叶央正想夸公主治家严格,又听见她回身解释道:“草原冬日干冷,一路奔波,二郎他的右手拉不得缰绳。”   看来是旧伤复发了。叶央关切的同时,又觉得放心了不少——二哥和公主感情好得很嘛,二哥从前发誓不出家就要娶个家世不显赫的媳妇,好没人管他,如今娶了胡族公主,也没怎么受欺负。   建兴十九年九月初九,胡族骑兵抵京,明威将军叶央于城外百里亲迎。   同一时刻,西疆外的库支人发起猛攻,将原本堵塞的雁冢关彻底打通,借助的武器让神策军每个人都心凉了几分——是火药!   ☆、第118章   夜深并不意味着人静,起码在军校里如此。叶央住的那个小院子,正堂之中挤满了将领,从胡人主帅到神策军内的校尉一个不缺,全都到场。   在这里,叶央坐在上首当之无愧,静静听着七嘴八舌的议论声持续了一阵,二指轻轻扣了扣光洁干净的泡桐木桌面,示意众人安静,轻咳一声道:“西疆传来的消息的确没错,库支人此番进攻,是用火药敲开的雁冢关口。”   原本将通道堵得严严实实的巨石被炸得几乎成了粉末,数万大军一举踏入西疆,李肃将军正带着兵将鏖战戍守。   “火药的制方,怎么会传出去……”左手边坐着的是商从谨,并未戴冠,长发束成髻,端着茶盏却不凑到唇边,只是一动不动地愣神。   “这也是我想问别人的。”叶央叹了口气。哪怕是在她出生的那个年代,新式武器的出现都不是绝对机密,很早以前她就知道,木炭硝石加硫磺,总有一天这并不复杂的火药制方会流入库支,所以严防死守,还故意放出许多神神叨叨的传说,只求拖延他们获得的进度,没想到会是现在泄露。   下首第一位的是英嘉公主,正极力做出安慰的神情,“多说无益,眼下库支人已经有了火药,双方战力持平,我们该怎么办?”说到最后,她自己都拧起眉头。   “也不是完全持平。”商从谨放下茶杯,“我们还有别的东西,至少占微弱优势。”   除了火药,还有用来联络的信号弹,操作人数极少杀伤力却不减的火药,还有能窥见远方水晶镜片的望远镜。   叶央却没那么乐观,提醒道:“火药才是重中之重,圣上此番的要求是收复雁回长廊六城。”冷兵器和热兵器的差距可谓天壤之别,少了决定性胜利的东西,让她领着部下以命换命吗?   谨慎的人往往想的很多,有时候就会出现犹豫不定的情况,商从谨庆幸自己没这个毛病,又比叶央心细些,“如果进入雁回长廊,那么我们的任务就不是守城,而是攻城,起码有了火药更容易。”   “守城比攻城要难,我们彻底被动。”叶央垂头丧气,重重地捶了下桌子,让远处的茶杯跟着跳动一下。   完了,似乎说错话了……   “不过就算库支人掌握了火药,也不过是和大祁的军力拉平而已,情况不会那么糟糕吧?”英嘉公主靠在椅背上,侧头望过来。   瞧瞧人家多会说话……商从谨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不过叶央完全没有被安慰地感觉,摇头道:“只是那样,我们会死很多人。”硬碰硬的战争,她不怕,可牺牲很多原本还能活下去的同伴,她会觉得是自己杀了那些人。   叶央想过,若是上了战场,只要死之前能杀一个库支人垫背,这辈子就不吃亏。可是她真的不能去替旁人觉定,谁要陪她一起死,谁要陪她为国捐躯。在军校里生活的这段时间,叶央在晚上散步时听见那些躺下还没睡的部下聊天,聊得内容大多是战事不起,解甲归田。   神策军的每个人都不是箭囊里随时可以被消耗的羽箭,他们哪怕是不得不牺牲,也要被反复仔细斟酌过,才能使用。   “大军出发在即,库支却抢先破了雁冢关,我们已经失了先机,必须想办法尽快扳回一局。”在英嘉公主之下,还坐着军中的几个校尉,素和炤居末位,以前挨那十军棍受的伤好利索了,整个人又是活蹦乱跳的。叶央的视线在他身上停顿片刻,接着移开,一字一句说,“圣上明日于城郊祭坛,大军出发在即,你们各自做好准备。”   打仗和两人对弈差不多,得到“先手”是很重要的,假如此战是大祁先发动攻击,那么库支人就会被打个措手不及,可惜现在局势截然相反,只能尽量扭转没赢到先手带来的弊端。   希望他们抵达西疆的时候,能想出对策来。   谈话结束后,一屋子人走得七七八八,英嘉公主的亲兵在院外留个两个,剩余的于军校外等候,两军扎营的地方并不远,叶央和商从谨大尽地主之谊,把她送到了门口。   “回去罢,都回去。”英嘉公主摆了摆手,翻身上马,铁甲碰撞的声音清脆,“别忘了明日!”   叶央拱手回道:“自然忘不了!”   一串马蹄声哒哒远去,奔向燃着篝火的扎营地。胡人的帐篷是用羊皮裹得,很是暖和。叶央远目看了一会儿,扭头对身旁的商从谨道:“火药制方泄露必有蹊跷,想办法查出军中细作。”   当年定城被破,她就怀疑是有人从中搞鬼开了城门。否则按照朝中几位老将对叶骏将军的赞赏,他断然不会败得这么快。   商从谨点头,心事重重地和她往回走,期间有经过的巡夜士兵目不斜视地经过他们身旁。   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每个人都在成长,他已经不再是会担忧叶央上战场拼命的莽撞家伙。比起护在她身前,叶央更希望有个人和她并肩作战。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而霜降之前,军队就该出发了。   叶央回房后只睡了片刻,因为要早些出发,丑时刚过就从床上爬了起来,趁着夜色认真挥展拳脚,练了一套拳法。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不代表会轻易放弃姓名,她没有多勤劳,只是不这么做,很有可能会死在下一场战争里。   因为穿的单薄,停下练习时就有些冷。叶央回屋加了件披风,再出来时院外有人呼唤,说到出发的时辰了。   军校离皇家宗庙不算远,当今天子和城中的大臣想要在早上赶到,必须子时就出发。   库支的进攻毫无征兆,起码是在大祁将士全员抵达西疆之前有所动作的,所以此番应战有些匆忙。按照惯例,大军出征前,皇帝要斋戒七日,洒酒祭天,以祝凯旋。但七天前当今陛下还不知道敌军来犯的消息,故而来不及准备,现在斋戒祭祀,恐怕大军出发时库支早就把晋江城打下来了,于是一切从简。   皇陵之前祖庙之内,因为大祁的皇帝如今只有三位,所以宗庙倍显寂寥。天子着冕服,立于祭坛之前,一张脸笼在顶冠珠帘后看不清楚,声音却是无比有力:“库支蛮勇在犯,幸我朝儿郎骁勇,又得胡族相助,驱尽虎狼,收复雁回六城。朕愿斋戒一旬,天佑大祁,我军凯旋!”   文武百官分列跪在下面,齐声重复:“天佑大祁,我军凯旋——”   那些人里当然有瞧不惯叶央的,可如今,他们都在希望女将军能带回胜利!   论从军资历,叶央当然没资格做全军主帅。这次出兵,皇帝遥封镇守西疆的李肃将军为元帅,另封邱老将军的外甥阮其霖协助,还有擅长马战的符小将军,当然也少不了资历不深名头却很响的女将军叶央。再加上库支的阿喏和英嘉公主,商从谨作为皇室中人,照例做了监军。   出征的将领照例要加封一级,叶央原先只是从四品,现在却成了正四品上,昂首挺胸,毫不胆怯地站在原位,正拜接封。   铠甲的颜色是黎明的第一道光亮,披风的颜色是深夜里熊熊燃起的烈火,银甲朱披一上身,加上她嘴角那抹沉着镇定的微笑,叶央无论在哪里,光芒都不会暗淡半分。   我走了。   在心底重复一句,祭祖结束后叶央身形似箭,策马冲出了京城。第一次离开时,她慌得顾不上紧张,而这一次,是已经做足了准备!   神策军两万人,当然不可能一股脑都冲进皇室宗庙里接受祝福,都在城外等候军令。自己的,加上别人手下的兵,浩浩荡荡近五万人整装待发,前头的人走出很远,末尾的将士恐怕还在城郊徘徊。   当年的晋江城一战并未耗尽大祁的全部国力,为了收复雁回六城,彻底消灭库支这个隐患,经过多年休养生息,皇帝下了血本,算上胡人支援的骑兵,足有十五万人被派往西疆——这些人中不包括后勤队伍,全部是能上阵打仗的!   史书上那些动辄几十万大军的,多半是把烧火做饭的人也算计去了。叶央数了数,假如算上运送粮草的押运士兵,修复铠甲军器的铁匠,还有老得只能送人头的老兵等等,这支队伍恐怕也能有几十万。   事不宜迟,在一个并非黄道吉日,还不什么好天气的上午,叶央随大军出发。大祁的兵马大元帅之中没有副元帅一职,不过皇帝已经暗示阮将军为副手,叶央等人再次之。不过李肃将军在西疆,阮将军正从南疆赶过去,所以从京城出发的大军,一切事务由叶央和符小将军商量着来。   “叶将军。”符小将军的名字很有意思,暗合了一味中药,叫做符翎,个头比叶央略矮一寸多,挺拔秀气,据说这样身量的男子在马战中更灵活,哪怕和叶央熟识,也客客气气地过来打招呼,话锋一转又道,“……怎么不见怀王殿下?”   前面是着军服的战士,后面也是着军服的战士,一眼望不到边,穿盔甲就这点不好,骑在马背上只能直着身子,想趴下歇歇都不成。叶央发现身旁多了个人,想了片刻道:“符将军,你不觉得行军的速度很快吗?”   “……自然觉得。”现在走得多半是骑兵和轻步兵,行进速度当然很快,符翎点一点头,凤眼狭长锐利,看向叶央时却含了几分水汽。他的资历不过比叶央多一两年,可在女将军面前,总是会不由得弱三分。   叶央松开缰绳,黄骠马仍然保持着原来的速度行进,“我让言堇带着全部重步兵在后方跟着,咱们这些腿脚快的,争取在五日内急行至西疆。”   “这,这怎么行……”符翎一愣,全部重步兵,意味着他的部下也没跟上吗?   “知道南疆药园的云神医不?我带着他呢。”叶央笑了笑,很是自得,毕竟能挖到名满天下的云殊来做军医是件好事,“不用担心急行会毁了战士的身体。”   符翎穿着全套战甲,不知是热的还是急的,鬓角处有一丝汗水从头盔中蜿蜒出来,“我是说怎么能抛下一部分人马,如此一来先抵达西疆的只有部分兵力,会影响我军实力。”   “圣上的要求是支援西疆战事,当然越快抵达越好,加上重步兵就要考虑他们的行进速度,哪怕跑吐了血,到晋江城也得七八天!”叶央说得理所当然,翻了翻眼皮,“等你把这批人一个不剩地带去西疆,恐怕李肃元帅那里都打完了,实力不减又有什么用?还不如趁现在,能去几个就去几个,越早到越好。还有,留言堇在后方,是火药等物不便和大军同行,需仔细看管才是。”   符翎作为叶央口中“极善马战”的表率人物,去军校给将领们讲过好几堂课,想想神策军中层出不穷的新奇玩意,能看得很远的单筒望远镜,还有点燃就会升空的彩色烟火……叶将军管这个叫什么来着?信号弹!   每种东西都是能在战时发挥大用处,而他自己那里没有的,让人彻底开了眼界。   不过叶央对这些东西看管得很严,只允诺说若某日并肩作战,定然会将它们拿出来均分,但想要打听制法,绝对不可能。   “叶将军所言甚是。”符翎思考一番,也赞同这个方法,抹了把汗走在一旁。   所有人里最为轻松的则是英嘉公主带领的胡人,他们只有骑兵,补给之类都由大祁提供,轻装上路自然省事得很。说起最逍遥的,叶二郎自然当仁不让,两人虽无子嗣,可如胶似漆,公主知道他有伤,所以让他乘车同行。叶二郎在车上风吹不着太阳也晒不到,让过来叙旧的叶央很嫉妒,暗暗祈祷他早日发福。   不过叶二郎没闲着,左手摇折扇的动作风流不减,右手翻的却是兵书——他无法上阵杀敌,可作为军师出些个馊主意,绝对不成问题。   日暮降临,急行一整日的大祁军队才得以休息。符翎一声令下,集体扎营休息,叶央长舒一口气,从马上跳了下来,活动发僵的腿脚和腰。   这里的晚上,是真正的夜,远离城乡村庄,没有人迹,若没有这许多人,就会静得让人害怕。抬头就是清晰闪烁的漫天星子,风送来的味道里混着草木清香,当然,少不了狼啸和其他野兽的声响。众人燃起篝火,急行军扎营也简单,并不建起稳固的营帐,而是歇在由叶央提出概念、当朝怀王亲自设计、若干老将联名推广的兽皮睡袋里,只露出口鼻,但想钻出来不过一呼吸的功夫,暖和又隔绝水汽。   云殊联合所有军医,给众人发放着雄黄等草药,一些扔进火里燃烧,另一些随身携带,防止蛇虫鼠蚁趁夜钻进睡袋咬伤战士。   “吃饭吃饭!”用铁皮盒子烧了些热水,叶央很欣喜地捧在手上,差点被烫着,先喝了一口。符翎和几位副将聚在一起吃晚饭,她就端着东西抛下李校尉和管小三,去找二哥和英嘉了。   围着一堆篝火烤得脸颊滚烫,叶二郎的身材比从前结实许多,不过养尊处优的毛病始终未改,低头抿了一口木碗里的糊糊,皱眉道:“太咸,干肉放多了。”   说着,把自己碗中的几大块肉拨到了英嘉公主那里,还满脸的义正言辞,好像真是咸了一般。公主是多好的人呀,虽然和他理想中“温婉善良”的女子不同,但叶二郎绝对不介意为了她改变择妻的标准。   英嘉公主眼睛明亮,笑意几乎要从眼角漫出来。叶央撇嘴,就差把不屑两个字写在脑门上了!当着几万汉子的面儿表示恩爱,二哥果真是不怕倒了别人的牙。   “哎,怎么不见怀王殿下?”见叶央独自过来,英嘉问了个同样的问题。因为行军人数太多,叶央和符翎在前方走着,她和阿喏在后边,隔得很远,不清楚也是理所当然。   叶央一边解释一边挨着她坐下来,“言堇在后方,他那边都是重步兵,还要押运火药,比我们要晚几日抵达西疆。”   行军的粮食从来都是千篇一律的单调,干得几乎能当青砖搭房子的面饼,硬度足以把一个人脑袋打开花,配上几块腌制风干时撒上大量盐粒的干肉,再放些路边采集的野菜,加热水煮成一锅糊糊才能下咽。   晒成的菜干是宝物,只有冬日弹尽粮绝的时候才能拿出来吃。   “嗯,这牛肉不错,有我们那里的味道。”如今还不缺什么吃的,所以碗里能见到三两块荤食,英嘉公主不挑吃喝,随口和叶央聊天。   叶央笑道:“军资有很大一部分,就是从胡地买来的,说不定你吃的正好就是。”大祁制肉干的方法和饮牛羊奶的习惯,都是自胡人处得来。   吃过饭就要歇息,睡二三个时辰,又要上路。她当年从京城到西疆只跑了四天左右,不过那时候不眠不休,而且独身一人当然不觉得麻烦,如今要带着大部队,考虑的自然多些。见李校尉主动分配好了守夜的战士,她满意地点点头。   “明日傍晚之前扎营休息,还能打猎补充军备。”叶央如此吩咐,然后钻进自己的睡袋里,合上眼睛。   大军之中的将领不止一位,但这些人哪怕商议战事直到夜深,休息时也必须回到各自的军帐里,若住在一起,万一被刺客摸到了军帐,就有可能出现集体覆灭的情况。而且敌人来犯,将领集中也不利于及时下达命令。   所以叶央和英嘉、符翎等人必须隔得远一些,她独自占了一堆火,倒不觉得冷,只是脑海中的线索又多又乱,一时半会儿静不下心。   库支拿到了火药,战局的走向便不会固定。他们对火药的掌握如何?是像叶央当年那样拿着并未提纯的材料,几个大麻袋装起来扛出去,每次用的时候都提心吊胆生怕搭上自己人的性命吗?还是已经得到了更多的消息,制造出了稳定的炮弹,也弄清了它最正确的使用方法?   叶央在满腹心事中睡着,呼吸平稳悠长,而今夜依旧静谧。   仅仅是今夜。   接下来两日的行军都很是平稳,没有太多人因此倒下,几万人中只有十几个歇不过来,不得不放慢了步子,拖拖拉拉地跟在大军最末。   行军的日子无聊,战士们睡下的时候谈得最多的就是英嘉公主那一队女子近卫,带着一丝想亲近的语气。女近卫们个个身量高挑结实,武艺远超普通战士,叶央想训练这么一支队伍,所以特意前去讨教了一番。可大祁女子之中和她身高相仿的不多,体力差不多的就更少了,若要组建女兵队伍,得仔细挑选些人。   第四日傍晚,大军踏入了西疆的地界,离雁冢关已然不远,叶央下令分散打猎时特意多给他们了些时间,大批的粮草补给是直接送到晋江城的,他们此番出发只带了行军的吃用。   几万人敞开肚皮,足够把一座山吃成荒山,那些捕来的野兔山鸡只够打打牙祭。叶央分到了一只兔前腿和一只鸡翅膀,吃得很慢很仔细,睡下时觉得胃不对劲儿,翻腾了半天还不平静,就侧身蜷缩在睡袋里,希望通过这个姿势让肚子舒服一些。   虽然云神医也在军中,但“医者仁心”的另一个表现就是啰嗦,叶央吃东西还是很快,若是让云殊知道她又胃疼,叶央得被唠叨得头疼死。   于是她决定忍到天亮,还是难受再去讨一副药吃。   迷迷糊糊睡了半宿,一丝若有若无地呼唤在耳边萦绕不散,叶央慢慢睁开眼睛,用几个深呼吸完全清醒过来,侧头聆听附近的动静。   “联军不吉!胡人必反……大祁必败……”   这么多人同时扎营,当然不可能保证每个人都分配到风水最好的地方。神策军的营地离一片树林不远,篝火照不亮的地方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风吹过树梢的飒飒声让人心惊胆战。   而声音,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孜孜不倦,不依不饶,仍在继续,呜呜咽咽,犹如恶鬼嘶号。   “大祁必败,胡人必反……”   ☆、第119章   那声音断断续续,而且不止叶央一人听见。守夜的士兵惊惧交加地望着树林深处,三两个围在一起,小声讨论着什么,不知道要不要上前查看一番。   “怎么回事?”叶央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提起青霜剑走过去。行军时主将夜不解甲,而铠甲又不保暖,刚离开睡袋时她被风吹的瑟缩一下,很快又恢复正常,皱起眉不悦地看着黑暗处。   战士见统帅过来,分分散开几步,下意识将身体站得更直。   嘶号声若有若无,但靠近分辨,还能听出来源,叶央道:“拿支火把过来。”接着有人取来火把,送到她手上,火光跳跃,只能照亮几步远的地方。   叶央打起精神,谨慎地步步前进,一路上越过不少睡得正香的部下,走到营地边缘,厉声道:“谁在那里?”   声音戛然而止!   她不死心地走了几步,拔出青霜剑摆出备战的姿态,深入林中,火把晃了晃照出四周的景物。   “沙沙沙……”林子里,只有风吹过的声音。   次日对于行军来说是个好天气,早上出了一会儿太阳,等到晌午时阴云密布,又凉快起来。叶央到底是没忍住,去找云殊要了些药丸吃,同时心里绷着一根弦儿直到晚上,大约是众人睡着的时候,那声音又响起来了!   “大祁必败,胡人必反……”鬼哭狼嚎的,让人心下烦躁不安。   昨夜发生的事已经有不少人知道,虽然没到几万大军人尽皆知的地步,可大祁重宗教,嫁娶送葬都讲究个良辰吉日,任凭风言风语传下去,恐易生变。支援西疆的战士有一般都是胡人骑兵,若两军心生间隙开始内斗,库支当然乐享其成。   让叶央担心的是,军中对英嘉公主已有怨言。   今夜无星无月,似乎连吹过的风都是黑的,在声音响起的时候,叶央抱臂,冷冷地听了一会儿,从怀里摸出一枚信号弹点燃,荧绿的烟火腾空而起,炸出一道尖锐的响声!   “蹬蹬蹬!”   急促的脚步在营火照不亮的黑暗处时断时续,接着是兵刃相击的金属碰撞,不多时,管小三清凉喜悦的声音冒出来:“老大,抓住这家伙了,就躲在石头后面!跑什么跑,刚刚你就没跑过我!”   接着一声闷响,看来是那人挨了一脚。   管小三和几个叶央挑选出来,腿脚最快的战士纷纷从黑暗处走出来,身上还沾着泥土草屑,脸上也涂了泥浆做伪装,别说晚上,连白天都很难发现这些家伙的踪迹。   “《史记》有载,陈胜起义时让人藏在驻地附近的丛林祠庙中,点起火堆,又模仿狐狸高呼‘大楚兴,陈胜王’……真是不好意思,我小时候家里管得严,就算不学无术,四书五经却是读过的,你这也太没新意了。”叶央嘴角挂着一抹坏兮兮的笑,一步步慢慢走上前。   居然连火把都懒得点,还想装神弄鬼,真是不把她放在眼里!挑拨离间都如此不走心,简直是在侮辱神策军!   身旁的李校尉手持烧得正旺的火把,照清楚那个人的身影,他被神策战士压着肩膀,匍匐跪地,一动不动。   叶央用剑柄挑起他的下巴,端详片刻吩咐道:“捆起来严加看管,明日按军法处置。”小伙子长得挺老实,而且还很年轻,可惜就是不做好事。   部下领命退下,她一转身回去补觉了。   持续了两夜的鬼哭狼嚎终于消停,天亮后叶央和符小将军联合起来排查,才发现抓住的那个人不属于任何一军,他是远远跟着大军的行进踪迹,然后趁夜色靠近营地,捏着嗓子喊话的。   照例拷问一番后,叶央给了他个痛快,又环顾四周道:“圣上金口玉言说的用人不疑!胡人亦是我们的火伴,诸位切莫中了库支的挑拨离间之计,至于鬼神之事,可敬畏而不可尽信,起码在我军中所有异状,都是别有用心的小人挑唆!”   周围都是站得如缨枪般笔挺的士兵,齐声高呼,声若惊雷。   叶央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浓密的眉毛舒展开来。   两国交战,互派探子是常有的,但祁人和库支人从身高到外貌差别不小,很难秘密潜入,除非收买对方的人,只是可能性不高。而潜入大祁的探子,据她分析,并非什么被收买的大祁百姓,而是库支夺下雁回长廊六城后,将原先大祁子民的孩子抚养长大,通过数年教导彻底将他们变成了自己人,作为探子潜入大祁。   除了这个小插曲,大军西行一路上都相当平安,在第七日下午抵达晋江城郊——这还是叶央领着骑兵拼死拼活赶路才能保证的速度。因为处处留心,所以一路上的损耗并不多,记得开国皇帝率兵平南疆叛乱时,因为水土不服气候湿热,约四成将士都死在了南疆的密林瘴气里,连和敌人交手的机会都没有!   “李肃将……元帅!”在大军尽数抵达之前,叶央一骑快马先进了城,登上城墙拜见主帅。   随行的只有亲兵。早在昨日晚上她就接到了镇西军的斥候报告,说已同库支交手一次,勉强顶住了。敌人仍在雁冢关附近徘徊,但关口已开,再无任何阻挡,随时有可能发动进攻。   李肃将军的相貌无甚变化,只体魄更结实,脸上的胡须也更茂密了些,身后披风飞舞,看见叶央神色一喜,“叶将军!你小子……你可长高了不少!”   两人都没习惯改口,一双眼睛对视片刻,齐齐地笑出了声。   尽管一路风尘露宿,叶央却很珍惜她的铠甲,时时找人擦拭,银白发亮,配上猩红披风抢眼得很,抱拳道:“五万大军即刻便到城外,如今我们有多少人了?”   “南疆来的援军是日出时到的,加上神策和胡族的骑兵,大概十四万。”李肃沉吟片刻后回答,又多看了叶央几眼。小丫头算年纪都能当他女儿了,可是举手投足稳重不输老将,模样生的虽好,脸颊却因为长时间赶路而蒙了层灰,只一双眼睛亮得吓人,透出无限希望的光。   在城墙上视野很广,叶央随身带的除了青霜剑,还有一架单筒望远镜,取下来看看远处,又瞄瞄城里,总算领略到十四万人是个多么可怕的数字——当年大军驻扎于此,不过几万人,就要分出部分在城外,而现在,城中上下已无半个平民,每间房子里,包括宽敞些的野地,都挤满了待战的士兵。   她心下分析着局势,回道:“怀王那里还有约一万重步兵,要过两日才抵达,到时候人就算齐了。”   李肃元帅点了点头,看着叶央手里的玩意儿奇道:“这是何物?”   “千里眼,用它能看见极远地方的景象。”叶央将东西递过去,按照从前的习惯,称呼它为望远镜,不过大祁的将士通常会将其叫做“千里眼”,也更贴切些。   镜片是白水晶磨成的凸透镜,镜筒用细竹和牛皮制作,皇家工坊里的东西从来不计成本,商从谨在反复试验的时候同样不考虑这些。第一支千里眼的制作成本叶央估算过,大约花了六百两官银——光是磨废不能使用的白水晶,就足足消耗了一大车!   李肃元帅把那个青竹颜色的短筒拿在手里,学着叶央的动作扣在眼前看了看,连连赞叹:“果然清楚了许多!”   说起来,叶央脑袋里鬼主意多,新奇的东西更多,那时候就有怀王协助,两个人几乎只有想不到东西没有做不出的东西。李肃元帅也是凭借那年她留下的火药和火炮,才能和奇袭的库支人战了个平局。   可惜因为库支驻扎的地方着实太远,想要用千里眼,在城中监视他们的动向几乎不可能,叶央想了想道:“元帅,斥候队伍可否用我神策军中的战士?他们机灵得很,也会使用此物,监视库支人时更安全些,最重要的是,不会泄露……”   “好。”李肃郑重地点头,明白她言下所指的内容。   本应只属于大祁的火药,居然被敌军掌握了配方!不管是军中出了细作还是一时不慎被人所偷,对于叶央来说都是天大的坏消息。   不多时,京城来的援军赶到,本朝的军旗有形制规定,一般是黑底镶金边,正面绣的是大军名字,反面绣上统帅姓氏和一只狰狞咆哮的虎头。万人之中几张大旗猎猎展开,边缘飒飒舞动,肃杀之气顿显!   “到了。”叶央居高临下,于城头俯身而视,轻声道。   走在最前面的便是神策军,因为英嘉公主和叶央最熟悉,所以那两万骑兵一直跟着神策行动,看上去威风得很,马蹄踏起的烟尘几乎把人埋了起来。   由于已经抵达目的地,这一回扎营需仔细些,叶央一声令下,众部下纷纷散开,以一火为组行动,伐木建营,行动杂而不乱。   直到傍晚才算安定,营帐外围立起了一人高的栅栏,四周都有架起的篝火,战士们或煮饭,或修补一路走来破掉的靴子,几位将军聚集在城中刺史府,稳坐正堂之内围着圆桌,吃了顿有米饭的热乎晚饭。   “斥候来报,言……怀王那批人需过两日才能到,库支动向如何?”叶央左手捧着饭碗,右手用挥剑的气势夹向面前盘子里的最后一根青菜。   行军时间越久,瓜菜之类就越是好东西。离了京城,本来就不会含蓄的武将们吃起饭来就跟打仗似的,讲究的只有六个字,“手快有,手慢无”,连斯斯文文的符小将军都挽起长袖站起来夹菜了!毕竟再怎么说,随时可能开战的情况下,不能饿着肚子迎敌。   李肃元帅刚收到了最近的军报,立刻回答:“仍在雁冢关附近扎营,但据斥候汇报……他们似乎想将关口炸开一些。”如此一来,能够同时让更多敌军入内,真是打得好主意!   英嘉公主碗里有个鸡腿,是作为随军家眷的叶二郎给她抢的,顶着众人的眼神正色道:“来之前我父皇吩咐了,一切听从元帅安排,咱们是否要尽快出兵,尽量保住雁冢关现有的通道规模?”   “还是让将士们休养一日为好,疲兵不可为战。”叶央吃了口米饭摇摇头,这食物很精细,对于容易满足的她来说已是珍馐,“进城时听了元帅的描述,库支人对火药的掌握,没有我想得那么多——我们还有机会。”   “的确,我的一支斥候小队曾经接近过雁冢关,被俘获了两人,逃回的一人汇报说,关口附近凡是有火药痕迹的地方,也少不了库支人的断肢,证明他们并不能熟练掌握引爆量和范围。”李肃附和,抹了一把胡子上的油花儿,“如果开战……”   叶央马上道:“大军集结完毕,我们的优势就会表现出来。所以元帅,这仗怎么打?提前说好,谁和我抢先锋一职,得问问神策精兵答不答应。”   大军出战的第一批队伍,挣得军功再多,也掩盖不了极高的牺牲率。叶央满脸兴奋跃跃欲试,像是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在送死。   “末将于马战颇有心得,若说速度能快得追上先锋军,后路支援非我不可。”符翎将军不甘示弱,生怕旁人把职务分完了不给他留半点活儿。   英嘉公主碧色眼瞳一眯,“我们胡人的马快得像草原上掠过叶尖的风,千里迢迢跑到西疆,也不是只为了领大祁的粮草!”   手底下的人个个都这么主动,李肃元帅干笑了几声。叶央和符翎他都能随意调动,至于友邦的公主嘛……胡人就算再够意思,派了两万骑兵过来,他可能让这两万人全部阵亡在沙场吗?   所以厚实的大手在桌上一拍,李肃决定:“公主,你的骑兵队最灵活,率兵居中策应为上。”这样不管是先锋不敌,或任何一路大军独木难支,都能得到最快而有效的援助。   “不过当务之急,只要镇住库支,让其不敢轻举妄动,拖延时间直到怀王押运大批武器抵达。”叶央吃饱以后将碗筷放在桌上,往里推了推,“他们对火药的使用远不熟练,唉,若是现在下场雨就好了。”   下雨以后大.麻袋装的火药粉,肯定不如他们赶工数年做出的精细炮弹得用,到时候又能回到原来的样子——绝对的武器压制下,库支再凶猛也得被他们按着脑袋打!   不过这一切要等到商从谨到来之后,才能细化到该如何作战,也不知他什么时候到……真是等得不耐烦了,平常不都天天围着她转悠吗……   可惜现在月朗星稀,正是西疆一年之中最干燥的时候,空气中一丝水汽都存不住,难不成让大家排成队去江边挑水,往库支大营里泼?   “元帅,要不然你换身巫袍,带头求雨罢。”叶央拿主帅打趣也毫无负担,立刻收获了李肃的一记眼刀。   在座的各位轻笑了声,接着又讨论起如何拖延库支的进度。既然是对敌开战,就别在乎什么公不公平,我方状态最佳而敌方最弱,才是好局面。现在大齐全军还未集结完毕,贸然出兵只会让自己吃亏。   “叶将军,还是想想该怎么拖延库支的进度罢。”符翎同样出生在武将世家,虽然会使些计谋,却不比叶央思路宽广计策流氓,平日都相当正经,此刻忍不住开口。   叶央神秘地笑了笑,眼睛一弯,胸有成竹道:“如果只是拖延,我倒不缺计划,符将军,你就等着瞧好了!”   连京城里打更的老汉都知道的八个字,“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不过库支人难以理解其中的真意。   晚饭之后的当天夜里,英嘉公主住进了刺史府,和李肃元帅作伴,其余将领分散在营中照应。而叶央,整顿仪容,秘密着急了一支队伍,在自己的营中吩咐命令。   “此番任务凶险之极,你们或许一个都不会活着回来。”她带着歉意开口,油灯将整个军帐照亮,落在叶央脸上只得一片阴影,“而且我现在是神策统帅,要为全部的人负责,这次行动,我不会跟你们一起去……对,是要你们单独去赴死。”   领头的那个人,脸上有一道狰狞的伤痕,横贯鼻梁,是上一次同库支作战时落下的上,他静静地看着自家将军,突然意识到,在外头呼风唤雨、朝廷里赤手可热的唯一女将,其实是个很脆弱的人。   于是他露出一个豪放的笑容做安慰,“将军,那咱俩换换,你去干着活儿,我来统帅神策怎么样?”   话音未落,周围的几个同伴齐声笑了起来,其中一个道:“就你?你认字吗,还想当将军!先说好,俺老钱可不认,才不给你当部下咧!”   “你胡扯!在军校的时候有教认字的先生,我去学了好几个月呢。”前头那人反驳,接着又说,“将军您看,有些事只有你能做到,那么相应的,有些事只有我们才适合做。接下来要干什么,您吩咐就是。”   连日急行,他们的脸上各个脏兮兮的,透过那一层土,叶央抬头,视线慢慢扫过营帐内每个人的脸庞,认真地记下那一张张脸,不同的五官,还有眼角沧桑的细纹,半晌不做声。   “将军,您这是……”叶央正前方站着的汉子红着脸别开头,挪开视线,手掌局促地在身侧搓来搓去。毕竟统帅再怎么英武,都是个好模样的大姑娘,被她瞧着,自己还真是害臊。   叶央深深吸气,压下声音里那一丝颤抖,“库支存放火药的地方,必然是全军防守最严密的,但它的杀伤力巨大,肯定不会位于军营中心地带……当然,若是在那里更好。今夜我要你们……”   她断断续续地说了很多,将每一个可能存在的细节交代清楚,然后挥挥手,让这群人自行离去。   几匹最快的马,蹄子上裹着厚厚的棉布离开了神策军驻地。叶央一直侧头听着外面的声音,直到什么也听不见,才解下披风,一件件除去铠甲,扯了块布打湿擦脸。   她的动作很慢很仔细,在外头没有丫鬟照顾,自己也能把自己照料得很好。因为整张脸都湿漉漉的,所以没人知道叶将军哭了没有。   天干物燥,说明只要一点点热度,就能造成无比严峻的后果,这就是她的主意。哪怕派出的人中只有一个靠近了火药的存放地方,手中的火折子只能冒出一个火星,都足以点燃那些储存并不谨慎的火药堆。   “我记得你们,一个都没忘,会杀尽所有敌人来为诸位报仇。”躺在榻上叶央喃喃自语,抬起手臂遮住眼睛,“商从谨,你快些来罢……必须打一场硬仗了……”   黎明之前,前线斥候传回消息——库支军营内火药突然尽数爆.炸,敌军死伤约百人。不是光库支会用流言挑拨离间,叶央派出的人故意放出耸人听闻的内容,库支士兵认定那东西毫不可控,是恶鬼的象征,一定会伤到自己,军中怨言鼎沸。   库支的主帅忙着调取材料配制新的火药,士兵避之不及,一时间乱作一团,顾不上以最快速度对大祁发起攻击。   三日后,怀王殿下及重步兵,押运大批武器军备抵达晋江城,骑马立于城下,抬头时露出了一个风尘仆仆的微笑。   “阿央,我来了。”   ☆、第120章   重步兵细分起来,也有很多种,比如持巨盾负责前线防御的,持大剑双斧负责突击的,还有持长枪列阵作战的。商从谨带着的一万重步兵,大多是盾兵,还押送着全部火药武器,跑得几乎吐了血,才在十天内抵达西疆。   “火药无损毁,只是路上抓住了两个手脚不老实的,意图偷窃军资,按规矩处置了。”商从谨浑身都是尘土,刺史府是城中唯一条件稍好些的地方,他不是多么挑剔的人,也必须沐浴之后才敢见叶央。   西疆近日干燥,而他的脸庞上还带着一丝湿润的水汽,乌发垂下,中和了锋利的煞气,坐在床头,手指在小炕桌上轻轻叩着,皱眉思索什么。   隔着一扇有和没有差不多的屏风,叶央坐门口处,使劲揉着额角,“火药都存放在城里,还派了专人看管,我们无需担心敌军也用那一招……这几日游骑兵在野外和库支小队交手几次,有胜有负,如此小规模交战不是长久之计,必须要来一场实打实的硬仗。”   商从谨知道她在烦躁什么。派去毁掉库支火药的那些人无一生还,再加上他们又调来了新的材料配制,同时看管得严厉了许多,听说是挖了地窖存储火药,让已经不能故技重施的女将军很头疼。   离吃午饭还有些时候,他也并不是很饿,趁着乌发上水渍未干,多歇一会儿是一会儿,询问道:“这几日,和李肃元帅可商量出什么妙计?”   “我的部下中还有管小三他们,从前做过山匪,对周遭地形很是熟悉,这算优势。”叶央说着,突然苦笑了一声,“优势什么,我们是守方,不是攻方,再怎么样也不能凭借对地形的熟识来偷袭。”   倘若此番是大祁进攻库支,她倒还能借助地形打一场伏击战。可防守意味着被动,从雁冢关到城门口一路不缺平坦大道,没有任何不能绕过的天险,两侧的密林矮山倒是够崎岖——可惜除非库支的主帅脑子坏了,才会放弃大路不走,改走小道。   “总会有主意的,哪怕这么多人不讲阵法地进攻,也不会太过吃亏。”商从谨同样在思索对策,片刻后道,“等到将领聚齐的时候,再作计议好了。”   两个人的考虑总没有一群人全面,叶央刚想点头称是,打算让他歇息,而自己有事先行一步,就有人风风火火地推开门闯进来!   “叶央!你……”碧色如玉的眼瞳因为吃惊而睁圆了几分,英嘉公主保持着推门的姿势,一只脚迈过门槛踏进屋内,另一只脚还在外头,瞄了瞄屋里的情况,张着嘴巴沉默片刻,默默转身出去了。   而屋里,叶央比她还震惊,尤其是想到了英嘉离开的原因之后!   大祁民风,沐浴之后的披头散发和“衣衫不整”其实差不到哪里去!商从谨因为发丝未干不便束起,和叶央商议战事就立了一扇屏风用作阻隔——当然,那扇屏风破了个洞,遮挡的作用并不明显。   叶央自然问心无愧,或许下一刻库支就打过来了,还讲究那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可是公主和怀王并不熟悉,此番推门而入,倒显得有些冒失了。   “英嘉!你回来,听我解释!”叶央立刻起身,追着公主的脚步出去,只留下尴尬的怀王殿下。   一般来说,这种厢房内两人对谈,一人坐于床上,另一人在圆桌旁,中间隔着屏风的情况,通常是女子在内,男子在外。像叶央这种大大咧咧地在外头搭着腿,商从谨在里头娇羞地遮住半张脸……还真是少见,不对,是根本没见过。   尽管叶央的坐姿和军中汉子比起来简直是规矩到了极致,而商从谨那张脸绝对称得上“不战屈人之兵”,还是推翻了英嘉公主从前二十余年的认知。   “公主留步!”叶央连轻功都用上了,提气连跑几丈,几乎脚不沾地,总算追上了公主的速度,还好她今天没穿铠甲,身轻体捷,右手搭在她肩膀上,“找我何事?”   英嘉公主的玄色铠甲在日头下闪着幽幽的光,眼神也是幽幽的,“李肃元帅说让你们吃完午饭去他那里,我要设些陷阱,可城里的材料能找的都搜刮尽了,听说你这里有人熟识地形,赶着借人来了。”   她顿了顿,又揶揄道:“听说怀王一来你就去见他,谁知道是这般见的,虽说军令不等人,这也太赶时间了。”   “隔着屏风呢。”叶央对琐事不甚上心,“下次再有用人的,非战时情况,神策军两千人以下直接调动便是,等会我就发一道军令,通知下去。”   英嘉公主点头道:“再好不过。”军中最忌讳的就是繁冗,像叶央这样简化大部分步骤,直接做实事的将领已不多见。   刺史府占地不小,花园几乎和定国公府的一般大,可惜早就因无人打理长满了杂草,那些花树倒稀稀拉拉的,蔫头蔫脑,凄凉荒芜。两人并肩走了一阵,快到前院的时候,英嘉又贼兮兮地问:“你和怀王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太阳晒得人头疼,叶央想了片刻回道:“九岁就结识了。”   “那么早!”英嘉小小地惊呼一声,随即又觉得很疑惑,“我听闻大祁女子及笄后就开始说亲事了,怎么你还和怀王……”   在平地上叶央险些摔了一跤,干咳几次后道:“库支就在城外不足百里,公主,咱们说些旁的罢。”说亲事她不介意,怎么一说亲事提起的却是某个特定的家伙呢?难道她身边除了商从谨就没人了?小三子还有素和炤……他们还是算了罢。   从来百试百灵的借口,如今对英嘉却很不好用,她满不在乎道:“现在又没打进来,正好我们聊聊天儿——大祁的皇帝不是都挺爱赐婚的吗?再拖下去,等这场仗打完后,你恐怕都二十了。”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两国之间的交战往往不会时间太短,不过也并非每天都在打仗,三不五时的小股交锋总免不了。同库支首场交锋是在叶央九岁那年,如今她都十七了,战事仍在继续,说不定真到平定库支的那天,又得过八年。   叶央当然不着急,上辈子的时候,三十岁不成亲都没什么,只是英嘉有意无意的一句提醒,却让她想起了一件事。   这个时代成亲的年岁普遍偏早,女子未及笄时亲事便定下了,男子到十七八怎么也该操心这事儿。叶央自己豁达些,并不上心,可身旁却有个出生于大祁的家伙,在陪她一起耗着。   商从谨是耳濡目染着“多子多福”长大的,却从来不提,甚至怕她反感,还特意会避开此类话题。   “我们那里的人成亲不比大祁晚,不过胡地的男儿个个都不如我,父皇才不敢催促呢,所以我的亲事就拖到了现在。”英嘉公主见她若有所思,半晌都没做声,于是面带得色地说了些自己的事,“不过遇到二郎以后,很快就决定下来啦!”   胡族的女将军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更多了一丝妩媚风韵,不再是那个拉着叶央比试时,一瞬间用陷阱坑了她数百手下姓名的修罗。   这副模样很稀奇,因为叶央在她脸上捕捉到了小女儿的姿态,喃喃道:“我以为……你不会在乎这些,嗯,儿女情长的东西呢,毕竟都是要领兵打仗的。”   “为什么不能在乎?”英嘉公主奇怪地瞧了她一眼,“这和领兵打仗有关系么?两者又不矛盾——还有,别看二郎表面不正经,实则极为细心,做事也牢靠。”   说的也是,总不能颁布律法说,女将军们必须孤独终老罢。   胡族公主不像叶央,人家天生无须低调行事,自然可以想干嘛干嘛。而叶央,起初是没时间想,后来是没机会想。   “是我偏颇了。”她笑了笑,附和道,“二哥一直如此,是有担当的男儿。。”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前院正堂,英嘉公主还想说些什么,只是正堂里站着不少人,实在不适合提及,悻悻地住了口。   几位统帅将营中大小事务交给副将,还在城中徘徊,却不是为了偷懒,而是还没商议出一个可行的计策。十余万战士,可不是街头的地痞打群架,挽起袖子就能上的,正确的战术运用,能够让他们少损失不少人。   “见过元帅。”英嘉公主客客气气地抱拳,“下午我便带人去城外设置陷阱,约莫要一日才能完成。”   叶央和众人一起入了座,提起筷子时楞了一下,“怎么要那么久?我记得两年前在皇家猎场你我交手,那陷阱不是只花了不到半日就做好了?”   符翎将军是听说过她们对战时情况的,闻言也跟着点头。   “上次是我带了几百人,草草做了个只有在天色稍暗时,才不易被察觉的陷阱,而且作战的地方有限制,把你们往设下陷阱的地方引也不是问题。”英嘉公主咬字时尾音奇妙的上挑,悠悠扬扬很是好听,“这次呀,是我带着整两万人拼死拼活,在一日内完成陷阱布置都是快了!而且城外到雁冢关这么远的地方,谁知道哪里是库支人的必经之路,他们又会选择哪里扎营,只能看运气。”   而且若是诱敌深入的意图太过明显,陷阱也派不上用场。倘若敌人一路顺着大道过来,你偏偏让人家往沟里去,除非敌军因溃败慌不择路,否则怎么也不会成功的——可敌军溃败,设陷阱就更没意义了,只是让我方歼灭敌军的速度快一些,省点儿气力。   说到最后,英嘉公主又深深叹息,“可惜现在能寻到的材料不够,大范围地设下陷阱,恐又会有一部分派不上用场。”   “……如果,把它们都布置在库支人必须去的地方呢?”叶央别有深意道,侧头望了一眼符翎,接着略带歉意开口,“符将军,你那精湛的马战技巧,怕是用不上了。”   “你们在说什么?”姗姗来迟的商从谨甫一踏过门槛,便听到了这句话,于是追问。他换了身干净衣服,头发也规规整整地束起,连叶央的脸庞都晒成了健康的蜂蜜色,他却怎么也晒不黑的样子,白白净净的依旧是煞神模样。   叶央舒了口气,回答:“我在想,或许烧了库支的火药,是个草率的举动……算了,走一步看一步罢。赶紧吃饭,吃完了跟我回神策。”   她发誓,说起“跟我回去”的时候,语气中当然还保留了对当朝王爷的恭敬,可惜因为恭敬的尺度很有限,除了商从谨,别人都没听出来。符翎将军还未娶亲,捧着饭碗埋下脑袋,专注地和粗磨的稻米较劲,李肃元帅就淡定多了,吃过饭一抹胡子,仔细思考叶央那个计策的可行性,然后补充了些新的内容。   留给将领们的时间太有限,叶央吃完了可能是战前最后一顿热乎的饭菜,便骑着快马出了城,直奔神策军的营地而去。出城的并不止一位,原本驻扎在城内的军队浩浩荡荡跟了出来,却是奔向别处。   “将军,那是做什么?”神策营里,素和炤自打抵达后就没闲下半分,和李校尉一起接管了军中事务,见叶央回来而大批同伴离城,忍不住问了一句。   几万人一旦驻扎,为了节约地方,营帐间的距离很是紧密,一个接一个的军帐铺开几里,几乎看不到边际。   叶央下马后把缰绳交到了别人手上,让人给黄骠马弄些草料来,然后叮嘱道:“让云殊和几位军医留些神,虽说现在天气偏冷,可还是要留心疾病,营帐间的距离如此之近,别出什么乱子。”见那人领命,才对素和炤道:“进帐说话。”   不管什么时候,幕僚都一副“吾乃军师,文职,和汝等武夫不同”的架势,连怀王殿下都脱下那一身宽袍大袖,换上窄袖便于行动的胡服了,他还是作惯常的书生打扮,手里捏着一柄折扇,摇来摇去。   叶央看了心烦,一把抢过来拍在桌上,皱眉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能不能做些正事!”   “几万人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我做的正事还不够多?”素和炤很不满意,自觉地去桌上把衬托自身风骨的东西取了回来。   “陈娘又不在,你摇了也没用。”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叶央冷冷地刺了他一句,准备贯彻这句屡试不爽的俗语,出拳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   动作还未收回,商从谨便挑起帐帘走进来,颇有些吃惊地看见了这一幕。   他因事耽搁了些许,所以比叶央晚到,不过叶央走时也没有多问,她知道他一定会来。   “我在教训部下。”叶央用另一只手揉了揉拳头,解释一句。   商从谨眼眸深邃,语气带了些意料之外地不满:“若是因为行军延误,要按军规受罚,你也没有处罚我。所以我认为这不是必要的行为。”   叶央一阵失语。   哪怕是上赶着挨罚,也不要一本正经地用这种怨妇一样的语气抱怨行不行!   “你已经来得很快了,倒不是因为这个。”叶央赶忙开口,用眼神指了指素和炤那一身明显和备战风格不搭调的衣服,雪色长衫都穿成灰色的了,也不知道还在坚持个什么。   “这是风骨,你们这种粗人当然不明白了。”素和炤相当自信。   商从谨懒得和他争辩,认真道:“可,阿央是因为我没有来,才会用那一招拖住库支人的。这却是打草惊蛇了。”   “无所谓。”叶央很豁达,走几步在床榻上坐下,“不是没有旁的方法,只是要费些功夫,而且……算了,反正李肃元帅的人今夜就会出去,库支调来了更多的材料,已经在调配火药了。”   因为有事商议所以放下了帐帘,营帐又不透光,便显得稍暗了些。叶央的声音断断续续,说得很模糊,不过在场的人倒是听懂了。   连夜赶路,以最快的速度抵达西疆,商从谨却没有得到预想之中的东西——比如叶央的关怀。一军统帅要关心的事太多,平均分给每个人的分量便太少了。   绝对不能就这么算了。   第二天,商从谨特意穿了带来的最好的一件衣服,深色直裾下摆曳地,袖子宽得几乎能藏下一个人,是大祁皇室最正式的礼衣,为班师回京准备的。   然而那时候叶央忙着战前点兵,根本没有注意到。   万人之前,商从谨在她身后不甘心地询问:“阿央,看出我今天有什么不同吗?”   “挺正常的呀。”叶央漫不经心地回头望了一眼,继续扯着嗓子吼些什么,好让远处的人也听清楚。   商从谨蔫蔫地低下头。   过了片刻,粗枝大叶的女将军才察觉不对,用一副惊讶的表情转过身,“……你为什么穿得这么古怪,早上吃错东西了?也对,军中饮食不怎么好。”   ……居然落了个“古怪”的评价!   “呃,为了预祝你们旗开得胜。”商从谨垂头丧气道。   大战一触即发,已经拖得不能再拖下去了,耽搁一日,消耗的粮草补给数以千金计!雁冢关附近,库支的队伍已经集结,个个信心满满,原因无他,正是从大祁那里偷来了粮草。   而且这段时间,在军中流传着这样一些话,比如祁人是怕了他们的火药,才会派人冒死潜入也要毁掉的。   看见没有,是他们怕了!   当库支人浩浩荡荡,大举经过雁冢关的时候,在城里叶央也知道了这件事,尽管手中的千里眼只能模糊望见他们的身影,却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这次交手,第一线的战士会败,而库支人一定会破城而入。   以火药开路,库支人走得极为顺利,减少了一刀一枪的拼杀,所经之处只有血肉模糊和惨叫——祁人的惨叫!   尽管敌军感受到了大祁将士的战力,明白自己赢得很艰难,仍然有人不放心地向主帅报告:“将军,我们是否赢得太容易了?按理说,祁人同样能用火药攻回来,他们却一直按耐不用。”   “有道理……”库支这方的主帅并不傻,很快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传令下去道,“斥候侦查两侧密林,看看有无敌军埋伏的迹象!”   两年前那一仗,祁人就是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埋伏在密林里,引得大部队深入,却从两侧突然出现攻击,查尔汗将军也是死于叶央之手。   那个小女娃娃……阴险狡诈又卑鄙,不除掉她,心头难安!   新的库支主帅明显有脑子许多,从军资历尚浅,正是气盛的年岁。就算大天师不在,依旧要做出些功绩用以服众,不过他还没有被唾手可得的胜利冲昏了头脑,直到斥候回报说密林之中并无异常,才放心地继续前进。   这几次小规模交战,大祁派出的俱是轻骑兵和轻步兵,一见战况颓败,便拔腿就跑,对方死伤并不多,却在节节败退,倒让自己的重步兵很难派上用场。而且用到了火药,库支的马匹又无法上前线,很是头疼。   “嘿嘿嘿,现在是西疆最干旱的时候,林子都枯了,树叶也掉了,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在里面藏人!”库支主帅阴测测地笑起来,“叶央啊叶央,难不成你那些部下,都和荒草泥土一个颜色?”   世上最难抵抗的,便是诱惑。   胜利得来轻而易举,不远处的城池就像一颗饱满新鲜的果子,沉甸甸坠在枝头,等着他去摘。   所以口渴的旅人一旦被诱惑,就很难思考些别的细节,比如果子下是不是有捕兽的陷阱,再比如那果子,有没有毒?   ☆、第121章   火药开道,这场仗断断续续打了四天,库支大军有退有进,走得并不轻松。   据探子回报,军中并没有发现库支大天师的踪迹,而这一仗的主帅则是个面生的将军,之前未同大祁交过手,暂时还没打听出什么消息。   “库支的四大猛将一个没来?”李肃元帅拿着千里眼,另一手扶在城墙头上,向远处观察了半天。   身旁有副将提醒道:“元帅,现在是三大猛将,查尔汗已经死了。”   两年前库支对大祁疆土势在必得,点精兵派猛将,不料被叶央一通火药炸破了胆子,才在两年后卷土重来。   叶央带来的“千里眼”和火药不同,绝不能量产,只有数十架,除了分配给前线斥候的,余下的给了各位将军副将,人手一架,此刻众人都估算出来,库支大军距离城下已不足十里,腾腾杀气直冲云霄,如果早些抵达,这一仗结束时正好能吃顿晚饭,若是晚一些,就只能吃夜宵了。   “放心,一路上我们败得虽快,伤亡率却不高。”叶央同样站在城头,侧头道。她的银甲光洁闪亮,为了行动方便将披风解了下来,一头长发束在头盔之中,利索得很。   李肃元帅闻言,朗声笑道:“居然扛了四天,这还叫败得虽快?要不是碍于计划,你们是不是就把那小崽子打回雁冢关了?”   江山自有后来人,小将们的协作成果已经不比他差了,通过军校的学习,又可以弥补经验上的不足,李肃突然觉得,他还印卸甲的那一天,或许要比邱老将军早得多。   “光是打回去远远不够。”叶央的表情很是凝重,没有半分松懈的样子,“只要不砍断他们的手,早晚还会把不安分的爪子伸过来。”   “正是此理。”李肃元帅点头,眯起眼睛望向远方。   城头上的战士来来往往,多半穿着皮甲和棉甲。将领们自然都是着铁甲的,李肃元帅那一身黄金甲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抢眼得很,不过论造价和稀有程度,还是叶央不起眼的银甲更胜一筹。   商从谨当年是熔了官银和不毛山的奇石,大冬天都在打铁房里熬得中了暑,才做得如此一副。含钛的战甲重量比铁甲轻了一多半,只比皮甲稍重一些,可防御力却远胜普通的铁甲。   墙头上未设任何防御,只配备了一些弓箭手,大量羽箭堆在周围,几乎把人都埋了起来。叶央问道:“元帅,就只配这么点儿弓箭手,诱饵会不会太明显了?”   说着调动来几队长矛兵,才将觉得有些像样。   “元帅,叶央!”英嘉公主一路跑过来,因为觉得闷热,所以将头盔抱在了手上,远远就打了个招呼,“城中已布置完毕,只等库支人了!唉,可惜骑兵都派不上什么用场。”   叶央把头盔拿过来,反手扣在公主脑袋上,“赢了才是正经事。当心敌军放冷箭,还是戴上罢。”   英嘉抹了把淌到下巴上的汗珠,“好。我们现在就走?”   “现在就走。”叶央点头,抱拳冲向李肃元帅,“元帅,先行一步。”   李肃沉下目光,表情凝重地挥挥手。库支人已经离得很近,通过千里眼的白水晶镜片,甚至能看见他们脸上狰狞狂热的笑容。一军之帅从来都不会在对阵开始便出场,这一次,他要在城头督战,指挥手底下拥有无限希望的小将们冲锋陷阵。   两位女将军一着银色战甲,一着玄色战甲,对比明显地走下城墙。石阶古旧光滑,是无数先人一步步磨出来的,沉淀着岁月的气息。神策军中的步兵和轻骑兵悉数在城里,而厚重沧桑的城门内外,站满了无数兵将,叶央缓缓走到人前,气沉丹田,环视四周。   “众将听令!”她的声音高亢,几乎越过了云霄,“三千盾兵持长矛在前,六千骑兵在后,冲散敌军阵型,则步兵列阵,悉数击杀之!”   “是!”整齐划一的吼声应和。   叶央深吸一口气,继续道:“上阵不利,守城!”   “是!”   “守城不利,巷战!”   “是!”   “巷战不利,短接!”   “是!”   “短接不利,自尽!”   “是!”   秋高气爽好天气,年轻的女将军面向南方,太阳温柔地照亮她半个脸庞,每一寸肌肤都在闪耀着金光。沸腾的热血在躯壳里游走,几乎破体而出,叶央高声道:“要记住,你们的身后是父母妻儿,是我大祁寸不容犯的疆土!而我,永远在你们前方!”   “是——!!!”最后一声应答震天动地,那声音仿佛有了形质,如一条赤龙盘旋升起,威势凛然,引得铁制兵刃嗡嗡作响,共鸣不止。   “开城门,迎战——”叶央提枪上马,黄骠马的毛色如今日的阳光,浅浅的灿金,四肢笔直修长,身形高大却极轻捷,速度超过离弦之箭,追上一缕清风奔向前方。   库支,兵临城下,蓄势待发,在约二里远的地方顿住。   尽管一路赢得并不容易,他们还是不敢轻举妄动。这个时代的信息并不发达,库支人只是隐约知道大祁集结了十余万兵将,而一路上探听消息的细作都被处理的七七八八,很少有回去复命的。   难道说……那些人还未赶来?   不对,算算时间,怎么也得到了,那就是疲兵不堪战!   这么一想,库支主帅露出一个得意的微笑,牙齿雪白尖锐,刺破了自己的下唇,所以染上一丝鲜红,凝视着前方。   银色如流光,倏忽停下,叶央勒马站定,战鼓一起,隆隆地和着心跳的节奏震动。她看不清那人的脸,也没必要看清,身旁的众位战士便持盾牌上前,每个人脸上都是同样的坚决。   “——杀!”脚步扬起的沙尘滚滚,与杀意纠缠在一起。   叶央稳坐于马上,目光沉着似水,指挥着身旁的旗手发出号令,而旗手又将命令传达给鼓手,不同的鼓点奏出来,战士们便依据不同的阵型进行攻击。   总以为……她无法适应现在这般作战模式的。   不能第一个冲锋而先在后方指挥,交锋初始,又不是叫阵,将领绝不能第一个出去。   有羽箭嗖嗖地在两军之间来回,叶央侧头躲过一支冷箭,再向前望去时,看见库支的主帅正放下弓箭,很遗憾地叹了口气。   “锋矢阵,改锋矢阵。”她的声音依旧冷静,呼吸却快了不少。   大军听闻战鼓节奏变化,立刻集结成箭头的样子。枯枝主帅轻笑出声:“居然用进攻性这般弱的阵型……避其锋芒,主攻侧翼!什么传说中的女将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说的没错,锋矢阵型,弱电就在侧翼近尾部的地方,虽然能够减轻被包围的压力,用作进攻,却不是最佳选择。   叶央指挥的骑兵和重步兵已经出现颓态,随着时辰推移,士气也低迷不少。她似乎是沉不住气了,两腿轻磕马肚,提着长.枪迎上去,枪头穿过一个库支小兵的肩头,在两军对阵时一跃到了前方!   眼中战意灼灼,盯住敌军将领,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大祁的阵型已散,混战作一团。叶央化作一道银光,左右的亲兵意识到将军的目的,立刻跟上,随行保护。   “速来受死!”库支主帅的汉话说的并不标准,为了这一句,他学习了很久,眼看终于能用上,当然不迟疑地说了出来。   在交战中,主帅们用的兵器往往不固定,马战以缨枪为主,步战则是长刀和缨枪混用。叶央平日防身拿的是灵活的青霜剑,据说乃前朝名匠所打造,的确削铁如泥,致伤却不沾血。不过若是在战场上,当然是长兵器得用些。   “看招!”叶央厉声喝道,手中银枪如点刺向敌军主帅,兵刃相击的清脆颤音不绝于耳。两人都是以快取胜,眨眼间便过了三招。   叶央并不擅长马战,好在身下黄骠马很通灵性,不用她吩咐便可自行辗转腾挪,灵活得很,如此又过了十几招,战士见主帅上阵,士气恢复了一些,勉强组起阵型对抗库支。   “咴——”黄骠马前蹄扬起作人立,堪堪躲过敌军主帅划向脖颈的一招!   叶央在马上险些立不稳,对手登时抓住这个机会,连半分喘息地时间都不留下,立刻攻了过来。   叶央鬓角尽是汗水,缨枪上沾着敌人的血,自己也受了些轻伤。可如果她丢下武器从袖口处抽出乌木发簪,里面的毒箭会在一呼吸之间结束对方的呼吸。   不过最终,她还是没有选择这么做。   迎着那阵劲风,库支主帅看模样二十五左右,下巴干干净净没有胡茬,狞笑着将自己的武器刺进了叶央的肩头!   血花顿时绽开,四处飞舞,叶央压抑住痛呼,黄骠马不等主人吩咐便调转身子向后跑去,速度依旧快得像一阵风。   “撤兵!撤兵——”   主帅受伤,鸣金收兵!战鼓声止,铜锣咣咣地响声吵得人心惶惶。   他们……输了?否则为什么要撤退!大祁居然输了!   叶将军的确履行了她的诺言,“无论任何时候,她都在将士们的前方”——包括逃跑的时候,多么讽刺。   ——而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库支主帅正欲追击,却被偏将拦了下来,“将军,那叶央败得如此轻易,恐会有诈!”   “有个屁诈,没看见我刚刚两次差点被她的缨枪穿喉而过吗!”主帅立刻骂了回去,策马直追,“全军追击!追击!”   前方,叶央已经跑进了城里,背对着众人,嘴角露出一丝舒坦地轻笑,“英嘉,接下来的一切,交给你了……”   从前死也要守住的城门,今天却如此轻易地被破了!   李肃元帅仍在城墙上,恨铁不成钢地望着这一幕,蜷曲的胡须掩盖不住震惊和失望,身边的战士纷纷拼杀,想要冲到城下加入战局,可惜敌军人数太多,始终被困在城头难以移动。   库支将领跟着叶央追击入城,神策军上下要保护将军,始终围在她身旁寸步不离。大祁的元帅正在城头处,可他心里眼里只有叶央,发誓要亲手将其诛杀,领着大部队直直往前冲去。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直到眼中已看不见叶央的身影,库支主帅才反应过来一丝异样,先领着众人顿住脚步,却来不及仔细思考。   “报——将军!后方密林中突然出现大量祁人步兵!已将我们的退路阻断!”有斥候来报,而且报告的绝对不是个好消息。   主帅愣住,下意识提高了声音:“怎么可能,之前查探过,两侧密林都没有人的!”   而远处,管小三两条腿跑得飞快,一边杀敌一边大吼大叫:“连火药都偷学去了,怎么就不知道偷学了这个……这个……伪装呢!”   “将军说了,那叫迷彩!”身旁的火伴出言提醒,和他穿的是一样的军服,褐不褐黄不黄,脸颊抹了很多泥土,脏兮兮的,和这个季节西疆落了叶子的树林土地,是同样的颜色。   他们几万人要做足伪装,在野外吃糠咽菜了许多日,有几次库支的游骑兵就踩着他们的脊背过去,哪怕踩吐了血,也要挺直身子,将后背紧绷成和泥土一样硬度!   可惜库支主帅在城内,对这一切毫无所知,安抚部下道:“放心,大军就在雁冢关附近,我们等待支援便是!在那之前,先把叶央给我抓出来!”   他说罢,策马又欲追击,一路而来只有零星的抵抗,杀的不过瘾,着实叫人气闷。可惜绕过了一条小巷,视野豁然开朗,那主帅却没想到,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那位传说中的叶将军了。   刺史府是此城最高大的建筑,屋顶上立着两人,一玄甲一银甲,身穿玄甲的那个正把一个单筒的东西从眼前放下来,那人五官深邃,眼瞳是碧绿色的。   而叶央就站在旁边,好整以暇地用一块布捂着右肩膀的伤口,歪着头冲库支主帅微笑。   那主帅心头警钟大作,终于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撤退,大家快退!”   然而,真的太晚了。   城外的人由于受到了突击,一股脑涌进来,城里的人想出去,只能挤作一团。   “轰轰轰!”大祁的火药终于派上用场,炸起滚滚浓烟,撼得几乎地面都在颤抖!   不对,地面本来就在颤抖!   不仅是库支的主帅,连同城里所有的敌军,个个都是脚下一空,接着跌落在深坑里!那精妙的陷阱,从前英嘉公主用来坑过叶将军一次,不过再派上用场,她不会只在坑里设下木刀了。   ——库支主帅的瞳孔中最后映出的画面,就是那深坑里数以百计的尖锐利刃!闪着寒光,和叶央的盔甲,是一般的明亮银白。   “英嘉,干得漂亮!”叶央看见这幕,从屋顶上轻巧地跳下来,正好落在黄骠马的背上,“我整顿神策,去支援李肃元帅!城内还会喘气的库支人,就交给你了!”   “好!”英嘉重重地点头,收起千里眼,从怀中摸出一只来自家乡的牛角号,冲天呜呜地吹了起来,音色悠长缭绕。   房檐下,草屋里,隐匿着的士兵凡是听见声音的,都现出了身形,没听见的看见街头巷尾多了许多人,也主动现身。   这座城池,已经彻底变成了危机四伏的陷阱。每一个库支进入时有可能经过的地方,底下都挖了将近一丈深的大坑,内设夺命利刃,还涂了毒!虽说不知道名满天下的云殊神医为何会随身携带着大量剧毒,可到底能排上用场。   而英嘉其人,正如叶央所言,已经将“设陷阱”发展成了一门学问,一门艺术!前头的人踩过不会觉得任何异样,可一旦落入薄弱的地方,后面的人发现有诈急着往外逃命,再次踏过陷阱时,脚下的地面就会吃重不住。   对踏破陷阱需要的重量计算,英嘉已经精确到了几两几钱,制造陷阱的东西,除了常见的木棍麻绳,还因为材料短缺,混上了众人的头发。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但叶央甫一听见公主说材料还是不够的时候,问清了能替代的东西,便毫不犹豫地割下了自己的一截乌黑长发。   有了将军做表率,数十万男儿纷纷削发支援,再加上公主不眠不休地赶制,才在最短的时间里把陷阱做成了最完美的样子!   “元帅,叶央支援来迟!”另一边,叶央终于杀上了城墙,而李肃元帅身旁只剩了不到五个亲兵。   好在城头上已经没有活着的库支人了,她略略松了口气,赶紧询问顶头上峰的情况。   “都什么时候了,还问我!”李肃元帅一得喘息,便赶紧往城门处跑,“集结人马杀出去,搬出千斤投车,和怀王符翎汇合!”   这段时间也苦了商从谨,他和诸位埋伏的将士一样,都是吃糠咽菜的,而且要隐藏那些火药,危险程度更高。   可惜库支的主将死得太早,没人告诉他,大祁的人马不是分成了三波,而是三波。叶央在城下吸引敌军大举入城,英嘉随后支援。而商从谨用火药从中截断援军,符翎将军则于雁冢关,骑马在远处徘徊,等战事一起敌军无心侦查四周时飞奔过去,彻底堵死库支的去路。   “怎么样?”英嘉公主解决完了城中的敌人,指挥手下拉着千斤投车追上叶央的速度。   叶央却道:“不要用千斤投车,几架小型投车便好,我们要以最快速度赶去支援。而且涉及马战,离得近了火药就无法派上用场。”   这也是商从谨和符翎带领的骑兵队伍必须分开行动的原因。英嘉点头,每匹快马都拉了一架小型投车,脚步不停地跑出城。胡地的马,论耐力和速度都是上品,膘肥体壮,今日终于显出了不可代替的优势。   叶央一往直前,黄骠马几乎是凌空飞奔的。对了,和商从谨汇合后,他们要去一起支援最危险的符翎将军呢!   眼前的除了断肢残刃,就只有纷乱的兵马。只有城内的库支人被彻底消灭,这条大路上,还残存着不少余部。她无心耽搁别的,将挡路的敌人用缨枪挑开,一路上血花四溅,如此冰冷地出招,却还是让旁人看出了一丝紧张。   “哎,等等我呀!”英嘉公主险些追不上她的速度,在后面呼喊一声,却没指望叶央真的停下来等自己,“赶着去救怀王,也不用这般着急……”   只要将火药运用得当,再加上密林里设下的埋伏,商从谨完全可以学着她们诱敌深入,然后毫发无伤地诛尽敌人。   可惜,事实并非总一帆风顺。   当叶央赶到时,便远远看见立于马上的商从谨,正被两人联手围攻,而永远忠诚的聂侍卫被缠得脱不开手,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两个库支人手中武器不断擦过怀王殿下的每一处要害!而一人窥见机会,手中长刀挥出,看样子正是要将商从谨斩于马下!   “当心!”两人隔着百余步远,叶央下意识低吼一声,手中只一杆缨枪,提气凝神,远远投了过去!   心提到了喉咙,这一掷完全使出了她毕生的气力,缨枪化作羽箭,破空而过,从后心直直没入那个库支蛮子的身体,自前端透出!   此时商从谨窥见机会,将另一人也解决,正好抬起头,定定地望过来。他的呼吸仍不平稳,却在看见叶央之后装出了若无其事的样子,又在看见她沾血的右臂时微微蹙眉。   叶央率领的骑兵队已经抵达,加入战局,库支只有节节败退这一个下场。   所以她能分出些心思,靠近些和商从谨对视。   “真好。”片刻之后商从谨开口,很是开心地笑了一笑,“你刚刚,比关心幕僚穿什么衣服,比关心神策上下是否吃饱穿暖,都要关心我。真好。”   欣喜若狂?不,这个词太过浅薄,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   所以善于制造新奇东西的商从谨,于千军万马之间,又创造了一个新的词,命名为“阿央在关心他了”,意思是此时此刻,他是最最欣喜的人。   “你……没事吧?”叶央错开目光,轻轻咳了一声。明明穿着盔甲,没受什么重伤,怎么脑子就不好使了呢?   ☆、第122章   而后叶央估算过,她那一枪的投掷距离约莫一百五十步远,而且准头十足,什么百步穿杨在她面前,都是笑话——可见人在危急时刻,潜力是无穷的,在那之后叶央就怎么也掷不出那惊艳一枪了。   不过现在,她还没心思考虑旁的问题。   耳畔的厮杀声越来越弱,有个人的接近,驱散了所有吵闹,只留下一片宁静给叶央。   商从谨很少有慌乱的时候,永远沉着一张脸波澜不惊,只在很焦急的时候才多说几句话,他步步接近,身下战马也安安稳稳的,和闹腾活泼的黄骠马半点不同,“……手臂。”   叶央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解释道:“为了把戏做得更逼真些,不得不受点轻伤,不过已经包扎了,不妨事。”   当初商量战术的时候,众将领要推举一人当诱饵。此人必须有足够的身份,能让库支人一瞧了就眼红得不管不顾,直接追过来。李肃元帅要监督大局,符家的祖代在南疆或许还有些名头,在西疆却是差了些。   只有叶央,身份还没有尊贵到必须她去主持大局,而叶家在西疆名声响亮,同库支世代都是对头,再加上两年前那一战的功劳,这一诱饵的任务才交给了她。   李肃元帅演技了得,叶央佯败的时候,满眼痛心几乎当场涕泪横流。   “不妨事,可是你会疼。”波澜不惊的人心底往往自有一套想法,执拗得很,商从谨左右看了看,手头也没什么好包扎伤口的东西,他是会做不少东西,可不会变戏法。   左摸右摸,只在怀中摸出了一方帕子,细白柔软,上面有竹叶样的暗纹,是今年新送到王府上的贡缎。   “脸上有血。”他将帕子递了过去。   叶央脸颊上沾着一抹鲜红,美中带煞,瞳仁明亮坚定,反手抹了一把回答:“定然不是我的。”   “我知道。”商从谨对她的身手很有信心,但叶央用手擦了半天都没擦净,只好由自己代劳。   两人越来越近,就好像认识这么久,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打量彼此,于千军万马的混战之中。叶央的眸子里,倒映着一个完完整整的商从谨。   隔着薄薄的贡缎,他的指尖能感受到叶央脸颊上的温度,于是轻轻擦拭,又碰到了头盔边缘,冷硬温热,两种截然不同的触觉。   “之前见你跑得那么快,怎么在这儿擦起脸了?”英嘉公主终于赶上,瞧见这一幕,大呼小叫地抱怨,神色揶揄,笑容肆意,“真是不怕耽误时间!”   没有叶央指挥,余下的人也自觉地冲向了雁冢关附近的库支人,同符翎将军汇合。眼下符小将军都快自己杀回来了,他们还在这里磨蹭!   被英嘉一打趣,叶央立刻回神,抢过帕子胡乱抹着脸颊,磕磕巴巴地解释:“没有,只是脏了……啊,元帅也来了!”   商从谨扯着缰绳挪开几步,掩饰的动作同样很刻意。   这场仗,李肃元帅几乎没什么上阵杀敌的机会,正骑马过来,打算收拾几个残兵证明自己宝刀不老,又听见叶央打招呼,回头望了一眼。   而英嘉公主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本性,仍在发挥:“若是像你们认识这么久的,孩子都满月了!”   半晌,叶央都不知道该如何应答。默默思索,怎么胡地女子一成了亲也有了给人说媒的爱好?记得从前英嘉是个相当利索的人呀!   李肃元帅正好把这句话完整地听进了耳朵里,重重地咳了一声,“大敌当前,你们就莫要说这些儿女情长的话了。”   “——元帅,您这句可不对了!库支败退在即,哪里算什么大敌当前?”管小三身上带着几处伤,最严重的还划破了身上的皮甲,从里面汩汩地冒着血,“您瞪我也没用,我们老大教了,为人要刚直不阿,说不对,那就是不对!”   叶央白了他一眼,呵斥道:“赶紧回去,把伤口包扎了。”   “老大,我还等着和你一起集合追敌呢。”管小三从前瘦骨伶仃,如今穿上黄乎乎的军服,居然站出了挺拔健壮的感觉。说话间,神策军还能活动的战士都围在主帅身边,更多的是为了保护将领们,倒不是没人指挥便不会打仗。   众人齐齐避开了这个问题,连英嘉公主也把它当成了大胆的玩笑。这种明显逃避的态度让商从谨很失落,他深深呼吸,闭起眼睛复而睁开,追到叶央旁边,一本正经地问:“阿央,不论战事平息与否,你可愿下嫁于我?”   “什么?”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好在离得近,还能听见,叶央一愣,接着说,“这,这不算下嫁罢……”   开什么玩笑,皇子的亲事,哪怕是国公的妹妹,从四品的忠威将军,都轮不到她说“下嫁”二字!   “那你愿不愿意?”商从谨一改往常的态度,拿出反复试验千里眼镜片时不依不饶的坚韧,执着发问。   不等叶央回答,他又略略提高了些声音,认认真真地自我介绍道:“在下商从谨,年岁十九,马上就及冠了,府中无一妾室通房。因面貌凶煞,人人避而远之,至今尚未娶亲。家住京城安兴坊怀王府……”   顿了顿,又补充:“和你家,就隔着一条长街。在下倾慕当朝忠威将军叶央已久,不知将军可否以心许之?”   嫁娶之事多是家中主母为儿子操办,不过皇后逝世已久,论情分,皇帝又不一定会管小儿子什么时候娶媳妇,他如今自求娶,虽然唐突,却完全是亲爹当久了甩手掌柜,被逼无奈。   商从谨开口时,叶央正俯身拔着自己在地上的那杆缨枪,闻言差点从马上栽下去,眼神游移,就是不去看他,“这个……还没合过八字吧?太草率,太草率了。”   英嘉,元帅,你们怎么就在旁边看着发笑呢,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   “你三哥外放前,我问了他你的生辰八字,自己找人合过,大吉。”商从谨主意很定,非要她给个说法。   于是叶央又找借口,“提亲一事,也得找个良辰吉日,对吧?你……”   这次商从谨没等她说完,又道:“我背下了今年的黄历,今天也是个好日子,宜嫁娶,宜求亲。”   这家伙只有说谎的时候才会慌张,如今胸有成竹,看来不像是随口编的,叶央却还在嘴硬:“到底准不准啊,这种事儿怎么能随随便便……”   “就是,可不能随便了!”半天不做声的李肃元帅突然开口,声若洪钟,铜铃铛那么大的眼睛眯了起来,“我就厚着脸皮,给怀王殿下做个见证!”   皇家嫁娶,除了圣上点头,文武百官庆贺以外,在提亲时还得找些跟皇室沾亲带故的女眷,去未来新娘子家里走个过场。不过几位郡主都在京城里,整个战场里数得上的就只有李肃元帅。   尽管他不是“女眷”,但这年头将军都有女子了,提亲一事怎么就不能让他代劳?   叶央先是僵住片刻,若有所思地点着头,然后学着商从谨一本正经的样子道:“我叫叶央,领兵打仗很有一套,旁的就差些,若有什么顾及不到的,你多担待。从今往后,要同生共死了。”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商从谨使劲点头,眼睛弯弯的,面庞很是柔和。夫妇之间最向往的,不过是生同眠死同穴。他们还未办亲事,可从战友的角度来看,亦是如此。   只是还差一样。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不要壮烈地死在战场上,而是活着赢得胜利,到老时携手回忆从前的荣光!   “怀王,你那聘礼,别忘了回头送到我们叶将军府上。”天下军人俱是同袍,俱是一家人,李肃元帅极为自觉地充当了叶央的“娘家”,笑着说了句又高声道,“众将听令——别瞧热闹了,赶紧去追库支蛮子,追击三十里,将其逐出我大祁疆土!”   “得令!”   飞扬的马蹄,意气风发的身影,伴随着炮弹炸开的轰轰声,冒然过了雁冢关的库支人同两年前一样,抱头鼠窜离开了这片不属于他们的土地。   ——而且,不仅如此!   十二日后,一封军报传回京城,圣心大喜,龙颜大悦,之前的谋反动荡总算被新的消息取代。   原因无他,雁冢关一战,十五万兵马大获全胜,大祁战士过雁冢关,踏入雁回长廊,接连收复两地,大军于孟城之下,和库支人遥遥对峙。   ……   打下一座城池不满,守城也不难,但打下一城而后守住,就很难。   雁回长廊地形自西向东,城池几乎点缀在一条直线上,南北两侧都依托山脉,想要翻山而过极为困难,不过北方紧邻库支的定城和酒昌城附近山脉渐消,等攻到那里时,恐怕会面对敌军三面合围的情况。   不过现在还没到头疼这个问题的时候,当日一战,一鼓作气地拿下了雁回长廊的最后一城,牛尾城,以及前面的孟城。纵然库支再狡猾,也没想到这次会败得如此仓促,所以这两座并非空城,临走时草草燃起一把大火想要烧毁带不走的一切军备,却被大祁将士堪堪熄灭了。   “还好我们手脚利索。”说起这事叶央还心有余悸,在孟城里的小道上走着,扭头对商从谨道,“不然守着两座空城,现在就只能回去扎营。”   123言情满城都是沟壑,陷阱只破除了一多半,还有大量的敌军尸首要搬出城处理,若是大军驻扎在那里,恐怕走几步就得掉进沟里。   商从谨一身洗得干干净净的胡服,轻松道:“已经清点过了,粮食烧毁了不到二成,还能支撑好些日子。”皇帝为了这一仗养精蓄锐已久,一旦开战就做好了将国库掏空的准备,虽说现在还不缺银子,可能省一点也是好的。   “不仅有粮食,连兵刃也不少。”叶央同样很高兴,“大军出征最忌讳的便是先头队伍走得太快,而补给跟不上。现在总算没了这个顾虑,过几日便可考虑出兵,攻下沙城了。”   两人已经走到了孟城里最奢侈的府邸,位于城中,高墙深院,从前应该是守城刺史的住所,而后落入库支手上,就由敌军的将领或官员居住。   库支全民尚武,所以这屋子的陈设俱是偏大气利落的,正堂墙上还挂着一把库支风格的弯刀,桌上放了个缺口的青瓷花瓶,里面插了一支羽箭。   眼下府中俱是神策军的人,军医云殊,幕僚素和炤,都是偏文雅的做派,坐在下首有模有样地喝茶,让人瞧了极为不齿。   “见过叶将军,怀王。”一见上司进门,云殊先站起身施施然行礼,他依旧是一身药师袍,哪怕条件艰苦,仍然保持着良好的习惯,有机会便洗得干干净净。   大部分时候,细节能看出很多细节。比如除了朝中将领,神策的大部分将士,同时见到叶央和商从谨,都是先和叶将军打招呼的。对此,怀王殿下没有任何异议,满脸“与有荣焉”的样子。   叶央点了点头,掌心向下压了压,让两人坐下,自己则直接将墙上的弯刀取下来,出鞘查看。商从谨在上首坐下后发现这屋子脏得厉害,桌椅俱蒙了一层灰尘,不过他也豁达,反正都坐下了,不会再站起来重新擦一遍椅子,只把身旁的座椅拍了拍沙土。   刀是好刀,所以叶央干脆地收了起来,打算留着自己用。   “派出的人约莫今天晚上就回来。”见她坐下,商从谨缓缓开口,“夜里我带着人在城外修筑城墙,你在城内歇息罢。城中有井,是甜水,还能洗漱一番。来的时候我见公主带了一车的衣服,若换洗的不够,还能借借她的。不过你们两个身高差不多,她的肩膀更宽些,若想穿得合身,还需改一改,不过公主的近卫中有擅长绣活儿的,我前日还看见她们补衣服来着……”   城内外都有战士驻守,将领也必须平均分配到每一处,不能一股脑都挤在城里享福,省的半夜库支打过来,将领们还在城里穿衣服呢。行军时夜不卸甲,到底不如穿着舒适柔软的中衣睡个好觉。正好他今夜有事,便替叶央在外头守一宿。   “知道了知道了。”叶央回答得很敷衍,总觉得神策里多的不是监军,而是个心细的管事娘子。假如不赶紧打断,谁知道商从谨还会说他看见了什么!万一传出去,让公主觉得他在窥探,那就万万不妙了。   不过,商从谨只是观察力远胜常人,心思也更细些,有些时候并非有意窥探。若是他提建议让一个人干些什么事儿,绝不会只说“你该去干……”云云,而是将那件事每一个步骤都安排到位。   比如让叶央洗个澡,连换洗衣服去哪里找都考虑到了,估计接下来就还得找个会箍桶的人,在她沐浴之前将浴桶检查一遍。   “双佩雷文拂手香。青纱衫子淡梳妆,哎呀呀。”素和炤酸溜溜地吟了句诗,“西疆有石莹白如玉,磨细后做成的脂粉在京城贵女夫人之间广受欢迎,将军,试试如何?”   商从谨这种关心,在叶央看来,就像她嘱咐李校尉多吃些肉,或者小三子不许挑食一样。不过叶将军的关怀是无私地分给每个将士,商从谨就小气多了,只用一张自带战力提升的煞神脸无声地激励众将。   “好,把石头收集起来,隔着三丈远就往你脑袋上砸。”叶央冲他翻了个白眼,“说起来,那些人也该从不毛山回来了,怎么还不到?”   叶央没有等太久,她说完还不到半个时辰,便有人传话说,派出去的近五千骑兵满载而归。他们此番是奉命去不毛山收集东西的,却不止是找配制火药要用的硫磺。   一车车满满当当,全部都是灰白交杂的粉尘,间或一抹赤黄重褐。那东西旁人看了眼生,叶央却是熟知的。   不毛山从前是活火山,因为喷发过,所以周遭自然少不了火山灰。尽管因为多年风化,掺了不少杂质,但细细筛选,总能筛出几车来。   而这些火山灰要做的,只有三个字,混凝土。   库支两年前为何输给大祁?当然是因为叶央手中有火药!那为何两年后他们偷到了配方,还是输了?当然是因为这时的叶央手中不仅有火药,还有射程显著提高的千斤投车,千里眼,迷彩伪装……   总之,除非库支现在凑足十倍兵力——也就是一百五十万人围而攻之,决胜的关键除了运用得当的战术,还少不了技术水平。   大祁建朝前,边境重地是123言情城,所以城墙才高大厚实,可以抵下进攻。而建朝后边境挪到了定城,又加固了城池。但现在他们驻守在孟城,既不是商贸重地,又不是边境险要,所以城墙薄得几乎没有,必须要人为加固。   这个时代筑造城墙,想要结实些,夯土配料是以糯米跟河泥为主,最好是黄河边上那又黏手又细致的河泥,可惜此地离黄河远得很,至于糯米?万分抱歉,新一批的补给恐怕还没运到西疆境内呢,而城中缴获的粮食以小麦为主,叶央连粗磨的稻米都吃不上!   ——幸好有替代品!   火山灰,石膏,生石灰,加上砂砾石块等物,和水搅拌后干透了,结实程度不亚于那些糯米浆跟河泥砌出来的城墙!   只是石膏这东西,在大祁都是做药物用。叶央当初配火药时找不到硫磺代替,特意声明雄黄亦可,于是手底下的人还去药铺搜刮一番,倒教许多大夫摸不着头脑。   “东西来了,我去看看。”商从谨一听消息便坐不住,主要原因是怕叶央心血来潮也跟过去,善于学习的怀王殿下早就弄明白了那东西怎么调配,实在不需要她陪着忙活。   说走就走,他这边站起来迈了几步,回头看看,叶央气定神闲地坐在原处。   “怎么,要我跟过去?”可那副试探的样子引得叶央生疑,她便站了起来。   “不用不用!”商从谨说着,拔腿就往外头跑——怎么还弄巧成拙了?   西疆的白日短一些,此时天色刚黑,时辰却还早。叶央左右看看,决定先去沐浴,不是她不饿,而是数十天如一日地吃那干饼子,实在让人很难提起胃口。   她可以不抱怨,但做不到发自内心地热爱。   “吩咐下去,今天晚上帮我把胡饼烤了,烤脆一些。吃了好几顿糊糊,着实腻味。”叶央随口吩咐素和炤,又问云殊,“前几日的对战,将士们伤势如何?”   “重伤及不便行动者约有四百人,其余的只是小伤,稍作恢复便可再次上阵。”云殊毫不犹豫地回答。由于挂了个“神医”的虚名在外,哪怕其余大营的将士,也愿意来找他治伤口,所以比别的军医都要忙些。   叶央又问:“轻伤者大约几日才能恢复?”   “……最多五日,若有那手臂被浅浅划一道的,两三日便行了。”云殊答得很快,侧头望向叶央时,神色微变,哭笑不得道,“还有在城中对敌的,因为自己也掉进了陷阱里,中毒颇深,有两人未能救回来,还有五个,倒及时送去我那里,服了解药捡回一条命,需调养一阵子。”   英嘉公主设陷阱时不光安置了尖刀,什么剧毒迷烟,一股脑的也都招呼上去了,还多亏了云殊提供毒.药。大夫的心肠最是柔软,叶央怕云殊心有负担,便道:“混战之中难免误伤自己人,不过你并非光备了毒.药,也带了解药,想得很周到。”   “其实……”云殊听她如此宽慰,欲言又止,在座椅上险些呆不住,片刻后还是说了出来,“其实那些剧毒不是我调配的……我是大夫,只是熟知药性,却不会亲自配那些腌臜的东西。”   说来也是,名满天下的神医,就算精通毒理,也不会没事做一大批毒.药,随身带着!叶央一愣,疑惑道:“那些东西,是哪儿来的?”   “不是……将军赠与么?”云殊的模样比她还惊讶,“在京城的时候,我答应怀王入你营中做随军的神医。大军出发的前一天,我清晨醒来时发现床头多了一箱子……剧毒及解药,用法症状都写得一清二楚。我以为……是将军给的,因为此类东西不光彩,才不便明说……所以一路带了过来,没和旁人提起过。”   ☆、第123章   毒.药可不是什么容易调配的东西,往常药堂里要煎一副治病救人的饮剂,都得考虑君臣配伍,熬得浓浓一大碗,病人知道那是救人的,才会放心喝下去。可那种剧毒呢?为了发挥得当,还得再加一道“不能让人瞧出来”的工序。   据验过药性的云殊解释,某些毒.药的制作工序之复杂,材料之奇缺,没个一二年是炼不出来的。   而他所得的东西是谁所赠,叶央心里当然有答案。   晴芷离去前,说要自己报仇,还要当将军,神色绝不像开玩笑。至于赌气的成分,叶央看不出来。可是晴芷外表柔弱内里刚硬,自有三分叶家人不甘于后的傲气。将心比心地想想,若是叶央自己明明有能力做些事情,仍过着受人保护的生活,肯定也会心生怨怼——不过她肯定不会做些出格的事。   只是晴芷的生长环境不同,哪怕以前效忠羽楼,但凡现在改了,叶央都愿意护短,在别人旧事重提的时候为她撑腰。   改过自新,并不意味着思考和行动风格也会改变,晴芷仍然是那个带着点乖戾诡谲的羽楼主人。   所以,叶央并不清楚,她给了云殊大量毒.药,本人有没有一起跟来。   如果跟来了,她吃什么?住哪里?安不安全?   从前在雁冢关内,晴芷可以随意活动,反正库支想要攻进来,就得过大祁的军队这一关,可出了雁冢关,四面八方除了背后,都有可能受到袭击。   “传令下去,在大军驻扎的地方,留意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叶央匆匆辞别了云殊,便向手下的几个校尉发号施令,尽管晴芷论年纪都可嫁人,叶央还是习惯称她为小孩子,“身量……比我矮一头,模样很不错,尖下巴白皮肤。如果发现了,当场擒获,切记不可伤人。若她反抗的厉害,就说是要带她见我。”   叶晴芷没有朝廷提供的大量补给,跟到了西疆想要有饭吃,除了去库支那里偷,就只能求助大祁的后勤队伍。两种难度比较,自然后者更简单些。   众副将校尉纷纷领命,觉得统帅下达这样的命令古怪,但无一人询问。   夜色已深,空气中难得漫起了一丝水汽。一枚纤白的月牙晃悠悠地挂在天上,将周遭照得模模糊糊。远处有嘈杂的人声,是商从谨带着手下在加固城墙。,搅拌好的粗制混凝土一层层抹到原有的城墙上,和叶央从前住的坚固建筑相比,其质稍脆,但远远胜过从前堆起的泥墙。   孟城破败,有些地方还留着当年交战时刀枪剑戟留下的砍痕,房屋也偏矮小。叶央推开一扇稍新的木门,径直踏入院中。里面两个亲兵见到她,纷纷行礼,其中一人抱拳道:“将军,热水烧好了。”   “真是难为你们了。”叶央微微弯起嘴角。让两个大男人给女将军收拾床铺,烧热水之类的,他们难免会不自在。   “无妨,无妨。”对方赶紧摆摆手。   被褥都是库支人仓惶撤退时留下的,稍微抖抖灰尘便能用。西疆干燥,也不生什么剧毒的蛇虫,只是夜间会闹老鼠。不过叶将军明显不会怕这些东西,要是抓到了田鼠,恐怕还得兴高采烈地送去厨房作加餐。   这院子里的厨房中堆着些高粱荞麦,全是耐旱的作物,有老鼠啃噬过的痕迹,不过还能吃。叶央进屋后,一边解衣服一边盘算好了明日的早饭。   热气弥漫,浴桶是翻了整座城才找出来的稀罕东西,缺了一块,不过没漏水,勉强能用。旁边还放着几个小些的水桶,里面盛满了热水,足够用的。   “哗啦……”   水花四溅,叶央的头顶没入桶里,因为洗去了这几日的一身疲惫,所以一夜安眠。   至少在天亮之前,她都睡得很安稳——直到黎明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将军,将军!”门外的人是李校尉,语气急促,失去了往常的镇定,“将军,快醒醒!”   木床吱呀,叶央一翻身爬起来,展衣披在肩头,一边系着腰带一边开了门,嘴里还咬着一截绳子,含糊地问:“出什么事了?”   “昨天派出的一支小队,约莫七人,向北进山寻找补给,至今未归。”李校尉神色焦躁,见将军衣衫未整顿完毕,自觉地背过了身,“等了半宿,还是不见回归,没有任何消息,所以报与将军知晓。”   其实叶央已经穿好了最外面的短衣,正将腰带打成结,头发来不及仔细绾成髻,干脆用麻绳在脑后捆了个马尾,追问道:“是去了哪个方向没音信的?”   北边虽有阻隔,但遇到库支的可能性仍然存在。她的第一反应,就是那支队伍遭遇敌军,悉数战亡。   “昨日下午,派了三百人出去收集些吃的,只有那七人未归。”李校尉显然也做了些调查,立刻回答,“每个人都有负责的范围,那七人小队的去向已经确定了,只是将军,我们要派出多少人搜寻?”   他说的搜寻,显然不是搜寻小队的尸体,而是搜寻敌军是否存在的踪迹。   “一支轻骑兵斥候队伍,带长刀,沿方向搜查,不管是否发现敌军出没,和先前队伍的痕迹,晌午之前必须回城复命。”叶央略一思索,便作出决定。换成从前,她或许会亲自领兵寻找,但现在孟城里唯一的将领就是自己,若她离开后敌军来袭,没有任何能主持大局的人。   李肃在牛尾城驻守,他作为元帅,只会派兵支援,在战况不到最糟糕的时候,不会出现在对敌的第一线。   部下领命离去,叶央的这一天正式开始,洗漱之后草草吃了些东西,就出城查看城墙修补加固的进度。商从谨此时刚刚歇下,她没差人通报,只是在他的营帐外静默地站了一会儿才离开。   城墙已经修葺了大半,后方有大军依托,所以只需要加固面向沙城的那一半城墙。西疆干燥,最多一天,城墙便会干透。   叶央不打算等到库支整顿完了旗鼓再进攻。只要神策军一得到补给和后方支援,便随时能对沙城出兵。两座城池之间隔得稍远,不过急行两日左右便能抵达。   天上的太阳不太炽热,叶央就没找个阴凉的地方,随意在墙根下席地而坐,摊开一幅地图,愣愣地看着,就跟要将它看穿一般。不多时,有个人悄悄靠近,影子落在她面前。   “睡醒啦?”叶央仰起脸,看着那个逆光的人笑道,“今夜我在城外监守,你回城睡床,我在个院子里发现了半袋荞麦,两碗高粱,能煮一锅饭吃。”   在这个普遍缺乏粮食的西疆,荞麦作为粗粮,都是出现在吃不起稻米的贫贱人家的锅里,不过叶央提起那些东西时,脸上的愉悦绝不是作伪。   “好。”商从谨点头,直挺挺地站着,阳光从他身后照射过来,脸庞就不太分明,他又劝道,“这样在日头下看东西,眼睛要坏掉的。”   “找阴凉处只能回城,我想在这儿等你醒了。”叶央毫不介意,轻轻松松地开口,还是盘腿坐着。   商从谨突然觉得心尖很甜,只是还没仔细回味她的后半句话,叶央便补充道:“西疆这个季节,下雨的可能性很小,天再冷些就直接下雪了,趁雨天等库支进攻不太可能,而且,哪怕加固了城墙,也很难抵抗住火药的轰炸,所以我想等援军整顿完毕后,即刻发起进攻。你意下如何?”   顿了顿,她又把派出觅食的小队未归一事说了出来,证明库支有可能集结了更多兵马,潜伏在附近。   倘若有充足的时间和材料,叶央完全能在城墙里嵌上一副钢筋,打造出比宫墙更结实的护城墙。可惜凡事要从现实着眼,她如今能做的,只有简单加固后主动出击,万一被库支打退了,回来时还能有个抵挡。   “等符将军抵达后,即刻发起攻击最好。”商从谨和她的想法差不多,因为叶央还没收起地图,所以他就站在前面,希望能用自己的身形挡一挡阳光。   不过没多久日头升到天空正中,便遮不住了。   “奇怪,斥候怎么也该回来了,为何还不复命?”叶央一直在钻研地图,寻找有可能藏下大批敌军的地方,以及进攻的最佳路线,被晒得眼瞳干涩,伸出一手捏了捏眉心,“……说不定,真是库支人干的。”   连第二支寻找的队伍都没回来,看来敌人的数量极多,否则以速度取胜的轻骑兵就算对敌不利,至少也能逃回来。   商从谨刚想说些什么,不远处突然出现一匹快马,一溜烟跑近,停在叶央面前后翻身下来,语速急促:“报将军,斥候队在山中发现了我神策军战士的尸体,只有一具,但经过检查,能看出是被猛兽所伤,并非人为。尸首已经就地掩埋!”   马革裹尸归故里,这待遇并非人人都有,若是将阵亡的同伴带回来,处置不当,便会在军中传播起瘟疫,哪怕叶央再怜惜部下,也不能冒这个险。   她想了想,又问:“只有一具尸首?”   “只有一具。”对方回答得很笃定。斥候队倒是平安归来,可惜周围搜遍了,也没找到更多的线索,只有大片大片的鲜血,能证明林中曾有过一场激战。   叶央拧起的眉头舒展了些,只要知道的不是库支的消息,便是好消息。不过一人死于猛兽爪下,不代表所有人都是这么折进去的,她心头仍然抱着三分警惕。   警惕没有持续太久,傍晚时分,她的疑惑便得到了解答。   “是野猪!野猪下山了!”当时叶央正在城中吃着一锅稀粥,准备晚间去城外驻扎,便听见了那几乎刺破天际的惊呼声!   商从谨自然也听见了消息,拦住她想要出城的动作,提醒道:“我在民间见过此类猛兽,单独行动的山猪,性子可比熊和老虎都要凶猛!”   他吃过猛兽的大亏,当年在皇家猎场,就差点没了性命,所以比旁人都要警惕。况且堂堂一个王爷,对抗猛兽时他先站出来,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神策军有多少脑袋都得搭上去。   “那也要去看看。”叶央毫不畏惧,“你不方便,我就自己去了。”   她一路小跑,跃上城墙,左顾右盼地寻找,发现野猪后彻底吃了一惊。总算明白商从谨在担心什么了——这东西长得着实不小!   论身形,一头顶上家养的猪三两只,身上覆盖着棕色的皮毛,短而质坚,如同钢针,而背后那一缕自头顶到尾部的长鬃更是好似利剑,更别提那一对弯刀般的长牙,左晃右挑,让人无法近身。   “掷长矛,备火药!”跟过来的商从谨,见状高声吩咐,因为隔得太远,他又喊了一遍,喊完之后略带埋怨地瞧了一眼叶央。   野猪往常都住在山上,最近山中荒芜,缺少吃的,才会下山扫掠。不过除了孟城,周围的村子早就没人居住了,自然也找不到什么能填肚子的东西,才会一路冲到了城下。   叶央那支觅食的队伍,运气着实不佳,才会遇上因饥饿倍加凶暴的野猪。   长矛很难刺穿野猪坚实的皮肉,只造成了些轻伤,反倒更激怒了它!好在火药还是能用的,而且有一定的震慑力,在最初的慌乱之后,神策军战士纷纷上前围攻,仗着人多,总算耗尽了野猪的体力,将其斩杀。   在大祁,走几步都能遇见猛兽,荒无人烟的地方便会遭遇狼群,最需要保护的当然是人。所以叶央完全没有“杀害了野生动物”的罪恶感,喜滋滋地下了城墙,过去查看。   如今正缺粮食呢,有了补给当然好,而且论味道,鲜肉可比干肉好多了!   “血放出来做成血豆腐,其余的部位剁成块煮了吃……”能有个改善伙食的机会,叶央自然不会放过,对周围人吩咐。   “腹部肥膘还可熬成荤油。”商从谨慢慢踱过来补充,“它饿了许多日,不过看身形,能熬出几十斤荤油来。”   叶央颇为意外:“你连这都懂?”常言道君子远庖厨,为什么他这种今生绝无可能进厨房的家伙,都能对烹饪头头是道?   “是不太懂。”商从谨老实地摇摇头。   叶央松了口气。   “但我还能学。”接下来的一句话,真教人气闷不已。天赋异禀善于学习的人,总是特别引人妒忌。   不过叶央心情不好的原因,除了这个还有别的——在林子里遭遇了野猪,有所伤亡可以理解,但发现的尸体只有一具,这就很成问题。   其余那些人若是活着,为何不跑回来报告险情?若是死了,为何附近没有多余的尸首?连斥候都说将周围搜查个遍,只见血迹不见断肢。   只有一种原因能够解释,就是那些人在遇见野猪后逃跑的途中,遭遇了别的东西。   “传令下去,这几日先吃这野猪,宁可每日饮食简单些,也别进山林深处了。”叶央脸色凝重。   野猪个头不小,可分给几万将士,也只够每人尝口肉汤。傍晚时击杀猛兽有功的战士自然都是有肉吃的,商从谨亲自验证了他“善于学习”的特长,用钻研火药和磨制水晶镜片的细心和耐心,还有对火候的精确掌握,煮了一锅肉给叶央瞧。   “做什么呢,味道如此香?”营地外,符翎将军率亲兵接近,闻到气息,笑着问了句。   叶央正用一根削尖了的树枝戳起一块猪肉,刚要送到嘴边,闻言回道:“你来的正好,傍晚抓住了个大家伙,也来尝尝。”   她不是吝啬的人,当即决定分出一半吃的。不过商从谨有点不高兴,当然他也不小气,只是等着叶央吃过之后夸他几句,急的恨不得把锅抢过来,里面的东西都塞她嘴里,好能早点听到赞扬。   只用简单的盐巴和干辣椒,就能烹出飘香四溢的效果,叶央吃得很欢快,不过野猪肉并不细嫩,还得牙口好才行。   “对了言堇,你早点回城歇息,今夜我在外头。”叶央抹了抹嘴巴。哪怕带着再多的人赶工,商从谨也少不了一宿不眠,他面庞偏白,熬夜之后眼底那道黛黑就分外明显。   驻扎在城外随时备战的将士,此刻虽然在营帐附近歇息,但兵刃从不离身,只要一个命令便能奋起杀敌。   “……不必了。”思考之后,商从谨还是拒绝,“符将军现在来这里,是李肃元帅那边的事情处理完了吧?阿央,你若要以快取胜,需尽早出兵至沙城。”   首次大退敌军时,符翎在雁冢关附近杀敌,对后方发生的事只是战后听说了一些,当然也知道,在众人的起哄下,怀王殿下向叶将军提了亲。眼前两人一说一答,自有十足的默契在其中。符翎并未成家面皮又薄,不自在地往旁边坐了坐。   “说得有道理……我们必须早日出发。”叶央托着下巴喃喃,询问道,“符将军,元帅什么时候到?”   “已经从牛尾城出发,我领着骑兵先到的。哪怕元帅走得再慢,明日下午之前也该抵达了。”符翎低头,视线触及到哔啵作响的篝火便不再往上。   叶央当即拍板决定:“那好,我们现在就整军,天亮前出兵。那个……言堇,你学学我二哥,弄架马车补觉罢。我去吩咐左右,收拾东西。”   “什么?这么快?”符翎是支持速战速决的,可也觉得她有些冒进。   “如此一来,我们和后续的援军只差了半日的路程,可给库支人带来的威慑力却足以弥补。”叶央想的其实很全面,“火药开道,最不利的局面便是两军谁也不出兵,站着对轰。不过我们的武器质量略胜一筹,所以胜算也高一些。但若是留给他们太多的喘息时间,失了先机,就万万不妙了。大不了先接近沙城等着后续的队伍,不交战也是可以的。”   符翎将军思来想去,觉得有道理,不过他的部下一路赶来需要休息,否则无法应付急行,所以叶央整顿部下的这段时间,就留给他休养了。   一夜未眠。   西疆的天黑得早,亮得晚。月牙儿还冷幽幽地挂在天上,大军业已出发,沉默且迅疾地走在路上。   哪怕离得仓促,神策军也将城中所有能带上的补给都带上了,不过战术的商量,需要将领们在路上决定。   “最多急行一日半便能看见沙城,不过我们还是走一日,歇足了精神再靠近那里。”符翎的思虑有着同龄将领少见的稳妥,“哪怕接近后库支即刻发起进攻,也不至于因体力消耗太过而落于下风。”   叶央没什么意见,只是对斥候回报的消息很忐忑。   之前那一仗,领兵的是个新提拔的将领,论谋略经验都不甚成熟,难怪库支会派他打头阵。而敌军长了教训,镇守沙城的则是四大……不对,三大猛将之一,名唤盐居苏。   “盐居苏,盐居苏?和盐焗鸡是什么关系?”叶央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发问。   “他们……”符翎先是一本正经地打算解答,意识到她问的什么,脾气再好也忍不住了,埋怨道,“叶将军,大敌当前,你就别开玩笑了。”   说实话,急行半日后,盐焗鸡对现在叶央来说可比什么库支猛将的吸引力都大,不过她反复念叨,也只是要记下这个名字。当年的查尔汗已经足够难缠,平心而论,哪怕是现在的叶央和他交手,都不一定能完胜!   所谓的三大猛将,绝对不能小瞧了。   “我这叫战略上蔑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叶央引用了她那个时代的一句话,骑在马上说得轻松。   符翎听了,觉得颇是精妙,于是正色道:“那个盐焗鸡……呸,盐居苏将军,从前位列四大猛将之三,据说和查尔汗私交甚笃,两人比亲兄弟还亲。他定然知道你是先锋的消息,新仇加上旧恨,想来不好对付。”   “四大猛将之三?那查尔汗位列第几?”叶央问得很认真,心也暗自提了起来。   “第二。”符翎发现她神色一松,严肃道,“不要以为盐居苏排位没有他高,就松懈了。查尔汗以力破巧,领兵策略大开大合,而那位猛将的打法和你差不多,以快取胜,周旋之下发现对手的一丝破绽,便会紧咬不放!”   叶央无意识地摸着黄骠马的鬃毛,喃喃道:“和我一样吗……”   ☆、第124章   从孟城至沙城,一路上神策军都走的是大路,视野开阔,触目所及的俱是低矮的枯草,蜿蜿蜒蜒直至天边,很难让敌军埋伏。但雁回长廊唯一常年都不干涸的水源,在沙城附近却会流入地下,走大路唯一的弊端,便是水源难寻。   行军时间不长,水粮短缺的问题还显现不出,最棘手的便是冷。叶央在马鞍上找到了平衡的位置,整个人能缩在铠甲里,不用刻意稳在马上。睡了片刻,醒过来的时候就看见符翎将军在搓手,带着倦意问了句:“冷啦?”   顿了顿,她又说:“我在西疆住了很久,这还没到最冷的时候。”   “是有些冷。”符翎点点头。哪怕行走在亲兵包围的队伍中央,也难以抵抗呼啸而过的夜风。   在这个夜里,他悟出来的一个最透彻的道理便是,要当将军,读过多少兵书不是基础,每日在演武场操练多久也不是基础——抗不抗冻才是基础!   身上的铁甲只能挡下刀剑,却阻挡不住体温的流失……   叶央显然也冻得不轻,不过还是做出一副轻松的样子道:“还好出征前,我让手下的人用新制棉甲替换了轻薄皮甲。只是咱们就惨咯,也不知道冬衣何时寄到?慢慢熬吧,到天亮日出,就会暖和了。”   要温度还是要命,谁也不难做出选择。哪怕穿着战甲再冷,也不会有人轻易脱下。   已经歇过半日,天亮前大军就会看见沙城的轮廓,到那时众人的体力值还没流失太多,勉强一战还是可以的,叶央这么想着,突然觉得有了盼头。   “哒哒……”   急促的马蹄声穿过大军从身后而来,商从谨略微勒住缰绳,放慢速度,他并不需要上战场,所以只穿了最基础的防护,并不太冷,“火药已经清点完毕,开始调整行军次序罢。放慢速度,顺便等一等李肃元帅,然后随时准备应战。”   怀王现在都没什么特殊待遇了,原本供将领轮流休息的马车,塞满了备用的火药炮弹。商从谨裹紧了肩头的披风,脸冻得僵硬,咬字就愈发艰难。   “好。”叶央暂时放弃了抱怨盔甲的念头,认真起来,指挥着军队调整。急行时,往往骑兵打头阵,重步兵紧随,借助马力提升速度,轻步兵押送着粮食跟在最后。   不过备战就不同了,他们要把投车和火药放在最前方开路,步兵协助,重步兵次之,骑兵最后。   哪怕经过多年筛选,总算挑出了一些不惧轰响的战马,可沙场上你来我往,战局一乱再加上爆炸声,难免会有战马受惊。不过火药的使用利大于弊,再怎么不方便,也只能忍了。   不多时,叶央完成了队伍的调动,打头阵和一堆堆的火药作伴。符翎将军居中间,后面跟着列成方阵的骑兵队伍,商从谨走在最后,身边只有些护卫的亲兵,如果战争中不出意外,任何一个敌人都不会跑到他面前来——不是他贪生怕死,而是身份实在特殊。   倘若死在沙场中还好,最棘手的是被库支生擒,到时候敌军手上有一个大祁的王爷,想提什么要求,皇帝都会考虑。   按理说监军应该在牛尾城守着,商从谨只负责督战,不负责作战,现在这样和叶央的先锋队伍共进退,已经是李肃元帅做出的极大的让步了。   旭日初升,一点点微光自天边透出,隔得太远,商从谨看不清前面那个身着银甲的身影,不过他知道,叶央就在那里。   和从前一样,昂首挺胸地走在一群对她心服口服的大男人中间。   “算上符翎手下的,此番先锋军约莫四万有余,而斥候回报,沙城内外最多可驻扎五万人,满打满算……按六万人罢,敌军六万对我们四万,赢面在六成。”叶央心中早已计划好了战术,也同符将军商量过,倒没什么纰漏。   素和炤骑马走在她身旁,沉着脸道:“将军,到底是差着两万人,您别说这么轻松,成么?”   身为幕僚,他最擅长的便是算计,唯一的作用也是算计,。同样是饱读万卷诗书的人,让素和炤和叶央她大哥一起摆个摊子卖馒头,叶安北会在馒头卖光以后挂上“业已售罄”的牌子,而他会直接写“馒头卖光了”——这就是幕僚应具备的品质,脑子灵活,因地制宜。   算大祁的战力,算库支的战力,可素和炤不管从那个方面考虑,六万对上四万,胜率都不高。   “双方都有火药,也不过是把原先我军的八成胜算降低到了六成。”必要的自信叶央还是有的,右手托着左臂的手肘,支着下巴琢磨,“你怎么这么胆小了?”   素和炤翻了个白眼,提起这事儿,气就不打一处来,“你去别的大营看看,人家的幕僚都是稳坐军中,哪还亲自冲锋陷阵的!”   “能者多劳。”叶央很轻率地安慰了一句,接着继续盘算双方战力。   她没和盐居苏将军交过手,不知道那人的身手究竟如何,暗自提了十二分的戒备。   天色大亮时众人已经选定了扎营处,就此忙活起来。斥候回报,库支的大军还在沙城盘旋,并没有进攻的打算。   这倒让神策军上下很是吃惊,按理说,敌军斥候应该在五个时辰以前就回报了大祁的行军消息,可一路走来别说正规军队,连库支平民,叶央都没看见半个。   那些人……都撤走了?   绝对不可能!   得了十几斤荤油,又缺少饮水,叶央的干粮变成了烤得香脆的胡饼,不难吃却吃得腻了,她只是木然地一口口往嘴里塞着,嚼着满口的渣子,然后吩咐:“派兵取水时,多加小心。还有,任何易燃的东西都以双倍兵力看守,天干物燥,离水源又远,万一烧起来,一片大营都要完!”   军帐修补过,暂时没有一顶漏风的,叶央在营帐里呆了好久,又去火堆旁烤了片刻,冻得僵冷的双脚才恢复知觉。   李肃元帅紧随在后,从她这里,用千里眼便能看到那无边无际的支援,密得几乎遮住了土壤的颜色。   “报——”还没放松太久,便有人一路急促跑到叶央面前,脚下不稳,还滚了一圈才堪堪停住,“将军,营外十五里,盐居苏纠结部下准备发起进攻!”   叶央赶紧喝了一口泛着土腥气的水,把嘴里的干饼子咽下去,松了口气:“可算来了,我还以为他们要一路装死,直到我们兵临城下呢!全军集合,准备迎战!”   一般来说,交战双方相距三十里左右,双方就会提高警惕了。叶央有惊无险地靠近了沙城,只距离不到二十里,她若是再往前走,库支还是没有攻击的举动,就直接收兵回去!这么明显的陷阱,叶央是傻了才会接近!   “若是此战顺利,库支败退,进城时千万小心些。”用陷阱坑害过敌人一次,叶央不会自己也犯这种错误,严肃地吩咐下去。   黄骠马载着她走在前面,背后就是和煦的日光,温暖铁甲,无端有种萧瑟的味道。   冷兵器时代的战争,远比任何人都想的残忍。要干掉一个敌人,就得真刀真枪地去拼杀,利刃穿过敌人的脖颈,带出一片血雾,溅在自己脸上,没有什么东西能略过这个步骤。   叶央喜欢火药,不止是因为它威力巨大,更因为如此一来,她的部下,能够少杀很多人。   “轰轰轰!”   空旷的土地上,两军如同蚁群蠕动,火药开道,很快击溃了库支先头部队的阵型!但威力再大,也改变不了敌军越来越接近的事实。   “火器队不要撤回,保持现在阵型深入敌军!盾兵掩护!”叶央高声吩咐,千里眼能看见远处的东西,视野却受限,她干脆收了起来,仅用目力观察。   一连串鼓点声激昂无匹,传达着统帅的命令。在战场上,再孱弱的人,眉间也染了三分血色。   看见操控投车和火炮的战士与库支人缠斗在一起,叶央又道:“符将军,你率骑兵队冲散敌军阵型,无须执着于杀敌,只要他们阵型一散,即刻回来。”   话音未落,符翎的身形如离弦之箭,率先冲出,轻骑兵队集合,手持长矛等利器,上前助阵!   此刻第一批火药刚刚用尽,巨响吓退了库支的骑兵,先头队伍忙于装填新的炮弹,正顾不上防御身旁的危险,符翎的援军杀到,自然解决了燃眉之急。   “铮——”   等到符翎撤回时,本就受惊的库支战马队形彻底散乱,新的一批火药准备好,又通过投车掷了出去!   库支的骑兵意欲卷土重来,还是一连串轰轰地巨响,逼得盐居苏放弃了此种战术,气急败坏地派出了步兵。   这么快就短兵相接了吗?   叶央不断发号施令,早就热出了一身汗,在她心里嘀咕“这么快”的时候,至少也过去了一个半时辰。步兵的体力应该够继续作战一个时辰,叶央决定,再过一会儿,她便暂时搁下指挥,亲自率兵冲锋陷阵。   符翎将军之前几次冲散敌军阵型时受了些伤,一支利箭从铠甲和手臂相接的地方刺了进去,流了不少血,随手扯下一截衣服捆起伤口,对叶央道:“我看见盐居苏了,东北方向。”   顺着他的指引,叶央举起千里眼,果然找到了此战主帅的身影。那人军服颜色偏浅,带着头盔看不清脸,不过也能瞧出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货色。   叶央仗着手里有得用的东西,隔着老远,肆无忌惮地观察盐居苏,不料对方似有所感,遥遥地抬起头一望,正好撞进她的视野中。   隔着无数交手的战士,两两相望。   这个人,不简单。   叶央感受到了那目光中的阴寒怨毒,将千里眼收到缚于马背的布囊中,一磕马肚向前冲了过去!   库支的敌军已显出颓势,若要说完全落败,大约还需一个半时辰。今日之内,拔下沙城,不是难事。   叶央已经调查过,沙城的城门向南开,而且没有后门,他们作战的地方在东边,虽然离城门远一些,但库支一旦出现大批支援,她是绝对会发现的。   “神策全军听令,杀盐居苏,夺城门!”叶央的声音蕴含内息,遥遥传出去很远。   而那一头的盐居苏似乎是听到了,笑得格外狰狞。   一路往南进发,道路并不险阻,李肃元帅和英嘉公主在后方支援,叶央只会越打越轻松。可是,跑出去不过一里远的距离,却有变故陡然而生!   “轰!轰!轰!轰——”   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出现,却不是出自神策军的安排!   盐居苏在亲兵的包围之中极是安全,声音却有气无力的,用气声道:“再强壮的战马,也会畏惧此物的声音吗?果然是的,看来把它放在最后才使用,才最有利呀……”   叶央自然不会听见他说了什么,只是脸色凝重地扭头,望向身后。   从北方突然冲出约两千库支兵,人数不多,却携带着大量火药!引燃时的响声,让后方的战马受惊,嘶鸣不止四处奔窜!   怪不得,怪不得自从交锋初始,盐居苏就没用到火药!   “后退,撤兵!”咬着牙吼完这两个词,叶央率先调转马头向后跑去。   ——为时已晚。   受惊的战马越来越多,而且越来越不听号令!符翎带着大批的骑兵在后方,冷不丁吃了一惊,还有战士被甩下马后活活踩死!   “步兵队集合,将那两千人斩杀殆尽!”敌军的火药制造水平并不高,骑兵派不上用场,可步兵队足以应付,大祁还能赢!   叶央喊得几乎喉咙出血,却没能起到任何作用。   步兵队想要穿过慌乱无序四处奔逃的战马,已经极为艰难,况且盐居苏下达了一道极为巧妙的军令——将神策军赶至沙城内。   是的,不杀人,只是把他们赶进去。   现在突破包围,往孟城的方向赶,相当于在马群中逆行而过,大约要牺牲四成左右的兵力,而且绝大部分是死于大祁的军马铁蹄之下!   而往前……   眼前就是沙城的城门,守备薄弱,似乎一击即散。   “往前冲!拿下沙城!”无奈之下,这是叶央唯一的选择。   顺着战马逃窜的流向,她和身旁的亲兵几乎杀红了眼睛!一路上能看见的库支人悉数死于刀下,却没让叶央的心头畅快半分。   残存的战士有惊无险地冲进了沙城,里面并无太多敌军,盐居苏应该是把所有的部下都带出去应战了。   “守住城门,不要往深处走!”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库支现在想要杀进来是件难事。不过叶央还不敢轻易派人深入城池查看,生怕再遇上夺命的陷阱。   重重地喘了几口气,她解下头盔丢到地上,然后用力攥住身旁那个人的衣领,恶狠狠地嘶吼,声音仿佛野兽咆哮:“你跟过来干什么!干什么啊!不知道你的命比我们加起来都值钱吗?跟过来干什么啊!商从谨你他妈……”   话还没说完,眼圈就红了三分。   叶央毫不避讳地直呼怀王的名讳,如果不是周围的人拦着,恐怕还会上去揍他一顿。   “叶将军,当时战况险峻,若不是怀王领兵相助,我们决计不会如此轻松地进入沙城。”符翎累得脱力,躺在地上不住喘着粗气,半晌才平复呼吸,为商从谨说了句好话。   当时的情况千钧一发,战马嘶鸣,激起的烟尘滚滚,要不是商从谨过来支援,恐怕连行动不便的符翎自己都得死于马蹄之下。而侥幸捡回一条命,符将军清楚,还是沾了叶央的光。   先锋失利,全军撤退,身为王爷,商从谨应该赶紧退回安全的地方,可是他就那么不管不顾地领兵过来支援,进行着叶央口中毫无意义的支援。   说是“轻松”,因为先锋军战士的损失还在能接受的范围内,但战马的损失,已经不可估量了!   天色一分一分地黑下去,盐居苏没有继续攻城,而是放任进入的神策军关起了城门。   叶央使劲推搡了商从谨一把,不去理会他百口莫辩的委屈表情,踹了一脚城墙,簌簌的泥土滚了下来,“我宁可死在那个盐焗鸡的刀下,也不希望你跟过来!”   “我和你差不多,宁可和你一起被困沙城,也不希望你死在他的刀下。”商从谨的语调沉着,和往常无异,又提醒道,“事到如今,阿央,你还看不清他的计谋吗?”   那声音犹如一泓清泉,永远都是清澈冰冷,立刻驱散了叶央心头的烦躁和冲动。   “……从一开始,盐居苏的主意就不是把我们全歼。”沙城干燥,黑风涌动,掠过屋檐泥墙,呜呜犹如鬼哭,叶央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慢慢开口,“他要把先锋军困在沙城,最好是全员都活着困在城内,所以故意设置了一道缺口。真是天助库支,不仅是我和符将军,连你也一起来了。”   商从谨补充道:“或许他设下计谋时,就把我的行动也算了进去。他知道,如果你遇险,我一定会来救你。”   “一石二鸟。我独自受困,李肃元帅不一定会即刻救援,但你跟过来了,他肯定不会坐视不理。”否则光是皇帝的怒火,整个李家加起来也无法承受。叶央垂头丧气地说完,坐在了泥地上。   接下来的事,已经显而易见了。   沙城里的残兵,只能勉强防守,若说冲出去,绝不可能。而李肃元帅在外头,急着救回商从谨,肯定会一批批地派出援军。   来一个,打一个。   盐居苏便是如此考虑的。   他只消在城外守着,就有数不清的祁人送上门来杀。最不利的情况是,绝大部分投车和火药都在叶央这里,李肃元帅想要借助热兵器强行攻城,也少了太多能用的东西。   不消特意说明,被困城中的所有神策军都明白了现在的不利状况。   月亮缓缓地从天边爬上来,叶央还保持着原先的姿势,坐在地上,商从谨也没走远,借着微弱的光芒,定定地看着她。   “叶将军。”城外有人高声呼喊,盐居苏的汉话说得相当标准,起码比查尔汗强,而且声音温和,“反正你弹尽粮绝,不如主动出来?”   “——出你全家!”   不多时,城墙上冒出一个脑袋,管小三吼完,脖子缩了一下,眼珠子滴溜溜乱转,看看有没有冷箭射过来。   “放心,放心。”盐居苏还是好脾气地笑,极力做出一副诚恳的样子,“我不会伤害你们,毕竟活着的怀王殿下,可比死了的有用许多。”   砰的一声,是城中听见对话的叶央踢飞了一块石头。她发狠地一拳拳捶着并不坚固的瓦房泥墙,厉声道:“全军集合,清点人数,以及我们现有的全部补给!另外,派小队深入城中查看,把所有能用的东西收集起来,不管是木头还是一粒谷子,通通不能放过!”   愤怒没有摧毁她的思考能力,只是让叶央心绪难平。   “你不要生气,都是我不好。”商从谨徒劳地哄她。   叶央无言以对。其实这件事,不能完全责怪于他。以当时的战况,估计在没有支援的情况下,她杀进城中的时候,身旁只能余下几千人,而不能保存大半。   可饶是如此,李校尉回报的结果,还是不甚乐观。   投车损毁约三成,火药在混战中丢失四成,最严峻的是,他们随身携带的干粮,只够一顿吃用。   “报!将军,并未发现可用补给,另外,另外……”探路兵说得吞吞吐吐,看见叶央那几乎能杀人的眼神,一横心说了出来,“此城只有三口水井,属下查看过,都是枯井。”   太好了,断水断粮,看这些人能支撑几天?   叶央是个怪胎,愈挫愈勇,打死都不低头的怪胎,登时冷笑了一声,询问道:“我们还有多少信号弹?”   夜深人静,库支大军将沙城围住大半,而不远处,大祁的援军遥遥对峙,局势紧张,似乎两军之间有人咳嗽一声,都能打起来。   李肃元帅仍是未睡,站在营帐外,望向沙城。漆黑的夜幕上,蓦地出现了一抹荧绿色,然后又是一抹,继而连三,光芒微小却不容忽视。   所有在外面的大祁将士,全都看见了。   “那是……”英嘉公主抬头,凝视着和自己眼瞳一般的色彩,自言自语道,“神策军的信号弹,叶央跟我提过,绿色代表着……安然无恙!”   ☆、第125章   西疆的秋夜,最是漫长。清冷的月光洒下,为万物镀上了一层银光,风吹不散沙场上浓重的血腥气。   沙城是雁回长廊中最为干燥的一座城池,因缺水而倍加荒芜。不仅荒芜,而且干净。   是的,干净。   叶央派出所有的部下搜寻,唯一能确认的便是,这是一座空城。没有余粮,没有水,连破败的家具都不存在,所以也没有能够点燃取暖的东西。   神策军的残部,被困城中的堪堪有一万人,余下的除去牺牲的部分,还有一些被马群冲散,之后同李肃元帅的队伍汇合。而城外腾空而起用作回应的信号弹也表明,那些人安然无恙。   “今夜不必值岗,所有人就近找屋子歇息,一火一屋。”被困于城中,叶央平息了最初的焦躁,冷静吩咐下去,“把现有的全部干粮、清水和伤药集中起来,给伤员治伤,好生休养。”   盐居苏不会攻城,叶央并不怀疑这一点。   那位库支将领给人留下的印象,就是精打细算。若强行攻城,叶央势必会率领剩下的人拼死抵抗,那时候就算盐居苏拿下了沙城,也会损失重大。   围而不攻就方便多了,他不费一兵一卒,就能让这些人活活饿死在城里。   神策军三三两两地散去,街道上渐渐空旷起来,叶央左右看了看,也挑了间不那么破败的屋子避寒。那屋里只有半截脏兮兮的土炕,符翎坐在墙根下,听见动静,借着外面透进来的月光抬头看了一眼。   叶央没回应他的眼神,径直走到端正坐在土炕上的商从谨面前,低声道:“我刚刚性子不好,对不住。”   “我知道。”还是波澜不惊的三个字,商从谨明白,她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于是叶央就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墙角堆着的银甲已经蒙了一层灰,看来这屋子也不甚结实,还会从上头往下落土。顿了顿,她再次开口:“情况……不乐观。”   所有人的食物收集起来,也不过够吃一顿,最糟糕的事,他们携带的饮水支撑不了多久,还没有多少伤药。刚刚只不过在屋外站了一会儿,符翎将军的伤口便冻得疼痛难当。   “为今之计,只有两个。”门一关,外头的寒气略略被阻挡了一些,商从谨的脸上有了些血色,“一是整顿之后即刻进攻,冲出城去,否则拖延的时间越长,我们没有水粮,战力就越低迷。二是等,等待大军支援。”   刚刚结束了战事,神策军累得一道地便能睡死过去,等他们明日醒来才能集合冲锋。叶央想都不想就否决了第二条路,“大半投车都在我们这里,元帅意图猛攻,不会太顺利。”   只有自救。   最好是和大军里应外合,一举消灭库支,把盐居苏那张恶意微笑的脸狠狠踩碎!   “所以一旦决定突围,就必须要赢。”对于第一个选择,商从谨其实不太乐观。哪怕军神在世,也很难在一战之中将敌军彻底击溃。库支的援军已经在来的路上,说赢,没那么容易。   “无论如何,明日一早,我们试一试。”掷地有声,每个字里都含了铁,重重地坠在地上。叶央拧起眉头,担忧地看了一眼角落里的符将军。   后者抱膝蜷缩在角落,意识已经模糊。失血加上低温,以及今天战至脱力,这位年轻的将军情况绝对称不上好,因为屋中黑暗,有些细节看不清,但叶央不难想象,他的脸色一定是破败的死灰。   而且,符翎不是城中伤势最重的人,   “好。”商从谨坐在不远处,又问了个无关的话题,“你冷不冷?”   “……还能忍。”叶央迟疑片刻后回答。反正黑灯瞎火的,对方也分辨不出她说谎了没有。   “哗……”   有什么柔软的东西携风而来,发出极轻微的响声,叶央看不清,但下意识的反应还在,劈手接住,却发现那是一件仍然带着体温的……外袍?   屋里只有半张土炕,她和商从谨一头一尾坐着,将地方占满了,“衣服给了我,今夜你怎么过?”   这可不是彰显风度的时候,叶央想了想,还是打算将外袍还回去。少了这件衣服,她最多冻个半死,但商从谨没了外袍,恐怕熬不过今夜。   “战士们能团团挤在一起睡觉,你总不能和他们一起挤着。”商从谨想得很全面,声音轻飘飘的,“我去同符将军……”   话未说完,叶央便明白了,不迟疑地将外袍披在了肩上,灵活地蜷缩起来。   屋里传出簌簌的脚步声,她的眼前只有一片黑暗,大约能听出那是商从谨下了土炕,向墙角的符翎摸索而去。   那个角落是屋子里唯一吹不到风的,商从谨慢慢伸手摸了摸,触及到符翎的头顶,慢慢蹲了下来,紧紧地挨着他。   叶央觉得很暖和,不光是因为身上多了件厚实的外袍。   那衣服有着战场上的血和泥土气息,和京城里那些价值几百两的龙延香不同,却莫名的更让人安定。   如今这种情况,商从谨就算命令全城的将士把衣服脱下来给他取暖,也合情合理。可他还是选择了不接受任何付出,还照料两个人,将外袍给了叶央,然后用体温帮助重伤的将军,度过沙城寒冷的夜晚。   “说真的,你们不介意的话,我也能跟着过去挤一挤……”   喃喃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复而消失,然后是叶央的一声轻笑。   今夜很快过去,阳光划分生死。   叶央醒过来的时候,绣着龙纹的外袍还在肩头,而抱膝蜷起的睡姿也没变过。或许是习武养成的毛病,她睡觉一直不很老实,眼下这么规矩,肯定是半夜下意识换过睡姿,又因为太冷缩了回去。   而不远处的角落里,符翎和她几乎是同一时刻醒来。   ——醒过来以后,就看见了近在咫尺的一张,阴沉沉闭目休憩的脸庞。   “啊!”他惊呼一声,发现自己挨着的人是谁后赶紧退后,因为牵动伤口又疼得抽了口冷气。   商从谨被声音吵醒,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揉了揉眉心,“符将军……半夜时你的伤口附近似乎冻僵了,现在四肢可有直觉?”   叶央在旁边瞧着这幕,突然觉得符翎醒来之前,在商从谨身边显得挺小鸟依人的。   “臣臣臣多谢怀王救命之恩,冲撞王爷,万望恕罪!”符翎出身名门望族,自小受到的尽是忠君爱国的教育,而今看来,那教育里肯定不包括“天寒地冻和皇帝的儿子挤一宿”,所以他的表情很惶恐,也很欣喜。   从前很少听说这位王爷的消息,等到接触了,倒是觉得相当平易近人……   “好了,你要是惶恐够了,咱们来说些正事。”叶央从土炕上跳下来,将那件外袍扔给了商从谨,“正事就是,突围,现在!”   因为一整夜身旁都有个热源,符翎只是觉得四肢僵冷,却还能动弹,他知道醒来后越是蜷缩就越冷,打算活动一番,一起身便觉得一阵头晕,又赶紧扶住了墙,“说的有道理,李肃元帅那边如何?”   “我们这边一旦进攻,想来他们也会出兵。”叶央回答得很笃定,“只是不知道,到底能不能成功。”   大祁军队在离沙城不远的地方驻扎,随时都能出兵。她也是清楚这点才会选择休息一夜后便迎敌,神策军已经没有退路了。   开门,迎接新的一日。白天有了太阳,便有了生机。一番点兵之后,有五人重伤,终究没能熬过昨夜。叶央的脸上看不出悲喜,只是简单地下达了军令,然后挑选出还能一战的士兵,随她同去。   “符将军,你的伤势并不能再上马,不要跟过来给我们拖后腿。”她说话很不客气,在人前直接喝止了符翎的动作,眼底那一抹悲悯却无声地祈求他回去。   符翎的脸青一阵白一阵,总体来说还是偏灰色,看她语气坚决,咬了咬牙,还是停止了跟随的脚步。   他已经完全拎不起刀了,这件事没人比自己更清楚,可若说什么都不做,符翎绝不甘心。   商从谨见他被叶央教训了几句,倒挺高兴,颠颠地跑过来,牵起一匹军马就要骑上去。   “你也不准去。”千军之前,叶央同样没给怀王的面子,顺手将垂在脸侧的一缕乌发别到耳后,“如果不能将敌军尽数击退,突破不成,我们不一定可以全身而退。”   那时候商从谨落入敌手,恐怕叶央她祖宗死而复生亲自作保,都未必能起到什么作用。   如果昨日的战事顺利,哪怕不顺利,叶央都会在收兵后领着将士回营,大吃一顿补充此战耗费的体力。但现在,后勤还在营中,素和炤、云殊他们都在那里,没有干巴巴的胡饼和肉,绝大部分人连治伤的药都没有!   “……至少要回来。”出身贵胄虽然有饭吃,但并不能当饭吃,商从谨同样很饿,他眼中的叶央就从一个变成了两个。   不过每一个叶央都那么好看,眉目深邃,迎着阳光时漆黑的眸子便会显出一分浅淡的褐色,威风凛凛地穿着落灰的银甲,跨上马的动作很是利索。   尚能为战的神策军整装完毕,不能上战场的士兵将自己的武器护甲脱下来,让同伴穿上。这一支队伍虽然疲乏,却不显颓废,进退之间章法仍在,没有一人被城外无穷无尽的库支人吓退半步!   “发信号给李肃元帅。开城门,步兵迎战,其余人操纵投车于城墙掩护。”一连串沉着的命令从叶央口中传出,清晰地传达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符翎望着这一幕,心头涌起千万阵澎湃的浪,侧头发现怀王殿下,也在定定地瞧着叶央。   商从谨和神策军的统帅,是一类人。   出身不凡,而且,他们都有退路。   两个人都能过上衣食无忧波澜无惊的生活,在京城里享尽荣华富贵,今天和明天,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天,都不用考虑,是不是会有一天被利箭穿喉,死在哪里。   但他们还是抛下一切,来到了危机四伏的西疆,面对面地看着库支蛮敌,用拳头告诉对方什么叫寸不容犯。   叶央的父母死于西疆,她是为了报仇。   那商从谨呢?一天天耗在这里,又是因为什么?以他的身份,哪怕大祁再缺将领,也不会轻易派一位嫡出的皇子领兵作战。   符翎却不清楚,早在很久以前,就有位不招皇帝宠爱的王爷发了誓:“如果不能在沙场上独身遮挡所有风雨,至少还能陪她一起。”   厚重的两扇城门,缓缓由内打开,轰轰的火炮声和着步兵的脚步节奏,以及城外闻讯支援的大祁军队,交织成死战的讯息。   “杀——”   身影渐渐消失在城门处,很快,驻守的人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两军交锋,所谓战术,便是隐藏自己意图的同时,看穿敌人的意图。大祁已经失去了先机,起码在盐居苏看来,叶央的目的无非是杀出重围,与李肃汇合,而李肃的目的更容易看穿,当然是赶着营救被困城中的那位王爷。   这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被敌人轻而易举看穿的结果便是,直到叶央杀脱了力,也没有从库支的包围圈中脱身而出。   城门相当于关卡,阻拦了库支的进攻,也让她无法同时将所有部下派出,等到一批批穿过城门,早就被打退了三分。而孤注一掷地摧毁城墙,等于为敌人开了方便之门。   破釜沉舟?叶央天性谨慎,不会如此冒进。   “对不起……我没能……”   仓惶退回城中,叶央的银甲被血洗亮,喘息着缓缓从马背上滑了下来,倒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缨枪也丢到了一边。   没有人上前去搀扶她,对于脱力的人来说,此时任何触碰都让她加倍消耗体力。   “对不起……”   又说了一遍,叶央无力地闭上眼睛,隔绝了刺眼的阳光。   更多的人受伤,更少的补给,更糟糕的情况。   所有安慰的话都是徒劳,商从谨想了想,没有和往常一样劝些什么,而是下了命令:“所有战士吃掉自己的干粮,我有事要你们做。”   随身携带的干粮,只够吃一顿,而且吃不饱。纵然如此,没有主帅的吩咐,还是没人敢轻易消耗如此宝贵的东西。蓦地听见商从谨说话,还有人犹犹豫豫,不敢下嘴。   那粮食是救命的东西,他们不知道还要靠一小块饼子支撑几天。   “吃罢……”   好不容易叶央才歇够,艰难地撑着地面坐了起来,眼前一阵阵发黑。将士们连续经历了两场大量消耗的战事,若再不补充体力,恐怕有人一倒下就爬不起来了。   经过集中再均分,每个人只得一块不到巴掌大的饼子,饶是如此,他们还是吃得分外仔细。   申时左右,商从谨见吃过干粮的战士们脸色缓和,而天也阴凉了一些,于是开口:“上午我在城中勘察地势,发现一处或有暗流经过,你们尚能动的就随我来,城中井水已枯,我们要挖一口新的井。”   他这句话如同火星落在了稻草堆上,瞬间点燃一片热烈!连叶央也睁开眼晴,迟疑又欣喜地瞧了过来。   “……不能保证一定有水。”商从谨被她灼灼的目光刺了一下,生怕将话说得太满,让众人失望。   叶央强撑着爬起来,一件件解下累赘沉重的铠甲,露出里面轻便的胡服,“不管那么多,我们打井去!”   三天不吃饭,人会虚弱,可三天不喝水就一定会渴死。   水源才是重中之重,在她领兵激战的时候,商从谨也没闲着,反复思考着自己能做些什么,于是率人走遍了城里的每个角落,一寸寸掘开泥土查探。   “就是这里。”他领着叶央到了沙城偏北的角落,“你有没有发现此处,很是古怪?”   “哪里古怪?”叶央走得摇摇晃晃,仍然咬着牙不用人扶,却到底是撑不住了,扑通一声险些跪在地上,还好手掌撑了下地面,一触及泥土,便立刻发现了不对,“……很湿润,”   没错,沙城干燥,连泥墙都脆生得很,敲一敲都要碎裂,尘土更是如此,摸一下,几乎翻过来吸收人身上的水汽。   而叶央摸到的这把泥土,居然能觉出几分潮意!   “不光如此。”商从谨在一旁提醒,把她扶了起来,“沙城原本的三口水井,我也去查看了,上午时还命人掘深了一丈,依旧没有半点水汽冒出来。而且我发现,其中两口井别说水汽,连井口出的苔藓痕迹都没有。”   “按理说,哪怕此城再干旱,只要有井,周遭总会生些苔藓,哪怕后来干涸,苔藓也会留下暗绿色的印迹。”叶央脑子很钝,想事情就慢了一线,不过好歹是把条理弄清楚了。   商从谨点头道:“没错,这说明那些井是假的,原本就没有水!是库支人挖出来迷惑我们用的,至于原先的水井,早就被他们填死掩盖,你脚下,便是一口从前的井。”   他指了指地上仍带着翻新痕迹的土壤,拉着叶央走开几步,吩咐左右:“就从这里,开始挖。”   一尺,两尺,三尺,一丈……   大量的泥土飞溅起来,上午时城中俱是不能上阵的伤兵,商从谨手下没什么得用的人,才会将此事拖到了现在。不然叶央一回来,他就拎着盛满的水壶迎上去,那多好!   心里有了盼头,神策军的战士腹中又有干粮垫着,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没有铲子,也能用长刀掘土。   果不其然,那里的确有一口井,所以众人挖得并不算吃力。   只是……直到完全还原出了那口水井的原貌,井底还是干涸一片,只不过泥土较之别处更湿润些。   “继续挖。”商从谨毫不气馁,“加深一丈,就不信井底还是空的。”   没有竹筐,众人便将短衣脱下来,加上腰带扎成口袋,一包包地往地面上运着泥土。幸运的是,商从谨“加深一丈”的命令没有完成,只不过又挖了一人高的深度,最下面干活儿的士兵便惊喜地叫了出来。   “有水了!有水了!”欣喜若狂,还因此喊破了嗓子!   有水了。   这三个字落在叶央的耳朵里,她咧开干枯的唇,挤出一个笑容。   “这时候的水要沉淀片刻才能喝,否则井中都是泥土,喝下去,也是喝了一嘴的泥浆。”商从谨解释完,等到众人把挖井的战士用麻绳拉了上来,才上前查看。   井水很浑浊,可总有清澈的时候。等了约莫一个时辰,他才下令取水。一个个空瘪的水囊被绳索捆着投入井中,再带出来时便鼓鼓囊囊。井水并不深,可在如今的神策军看来,那绝对是个取之不尽的宝藏。   “咕咚咕咚咕咚。”叶央接过水囊,一口气喝空了仍觉得不够,原本坐在井边的地上,等不及新的水囊送来,干脆自己走过去灌满。   尽管天气很凉,而冰冷的井水流过喉咙直到胃里,更是凉得人打哆嗦,但是没有人抱怨这些。已经渴了两日,战士们贪婪地看着井口,总觉得喝多少都不够。   “还没到绝望的时候……”水是混着土腥气的,比不上京城中特意送到国公府的山泉甜水甘美可口,叶央却接连喝空了两个水囊,因战时发号施令的喉咙总算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现在有水,我们还能多撑几日。”   这么一想,整个人就轻松了许多,首次突围失败带来的负面情绪,也减弱几分。   无论什么时候,绝对、绝对不能就这么低头。   ☆、第126章   孙子兵法有云,围城必阙。   若是将敌人完全困死在城中,不留一丝生路,那么对方势必会拼死抵抗。而要让他们完全绝望,首先要留下一线希望。   库支人在沙城外围而不攻,就是在给叶央希望。   然后在她孤注一掷的时候,像西疆的土狼一样恶狠狠咬上去。   “叶将军,不如你自缚双手出城告降,我便放你回去。”盐居苏在城外,语调轻松上挑,因为夜色太深,脸笼在一层阴影里,不能将满心的得意传递给叶央,这件事让他极为失望。而在城外喊了片刻,还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盐居苏很快失去了兴趣。   他当然不会放叶央离开,但三不五时地羞辱一番,还是可以的。   况且……神策军现在,不是饿得连对骂的力气,都没了吗?   “老大,息怒,息怒。”管小三自己这么说着,都一副咬牙切齿恨不得冲出城门活活咬死盐居苏的表情。   众人在掘出来的水井附近找了几间空屋子歇息,为了保持温暖,每个屋子里都挤满了人,你推我攘,拥挤了些,却不至于在夜间冻死。   又一个筋疲力尽的夜晚降临,叶央歇下之前最后又灌了一囊水,其实喝再多也无法填补饥饿的感觉,但聊胜于无。神策军上下,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被困城中等死,已经无法再次突围,只能等待李肃元帅的救援。   性命攸关,此刻已经不必计较什么身份礼数,几位将领都和普通战士住在同一间屋子里,不论是将军还是王爷。一间略微漏风的土屋中全都是或轻伤或重伤的战士,约有三十人,其中一个角落却空旷得很——那是给叶央留的地方。   他们的将军受了些轻伤,可没有伤药,所以只能草草擦了血迹硬熬着。她披着男人们匀出来的两件外袍,独自缩在墙角处倒不觉得很冷,只是没有人挤人来得暖和。   没办法,总不能让叶央跟他们一起抱成团睡吧?   符翎被簇拥在人堆中间,商从谨在靠外的地方,今夜倒是比之前容易熬了些。   “值夜的人两个时辰一轮,时刻留意着屋外的动静便好,天寒地冻的,就不必出去了。”叶央歪头靠着墙壁,淡淡吩咐,“……反正现在库支打进来,我们无能为力。”   商从谨在众人之中,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现在的死局,无法可解。   体力和精力已经达到了极限,不多时叶央睡去,脑子里有一根弦却绷得紧紧的,让她无法彻底放松。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觉得屋中有光,模模糊糊地睁开眼睛,却发现竟然是有人在生火!   火石还有几块,但整座城里连条断了的椅子腿都找不到,哪里还有生火的材料!   定睛一看,是斜对面的地方两个值夜的战士,围着一小团赤红跳跃的火苗,正在窃窃私语什么,再一看,周围的人睡得死沉,哪怕近在咫尺的地方冒着烟气,也没有醒来。   “……谁教你们用衣服生火的!”叶央从栖身的墙角站出来,只走了几步就到那两人之前,压低了声音,压不住怒气。   生火的两人她都不陌生,其中一个是管小三,正搓着手烤着火回答:“老大……我们太冷了。”   哪怕是彼此拥挤的睡法,最外面的人还是会挨不住寒意。   “这一刻是暖和了,等会儿怎么办?明天怎么办!”叶央低低地吼完这句,那块布料也燃到了尽头,火苗跳跃几下,然后寂寂地暗下去。   “老大,只是将上衣的下摆撕了一块……我们真的好冷。”管小三不是没分寸的人,可惜撕下的一块布料燃了片刻就熄灭,带来的温暖着实有限。   叶央抿了抿嘴唇,“……我知道,这种事没有下回,我会想办法。外头是什么声音?”   焦虑,混乱,冲动,种种情绪挤上她的心头,还没有找到合适的途径排解,屋外突然传来悉悉索索的走动声!   没有半分迟疑,叶央即刻提着长剑推门而出,身后陆续跟上了管小三和一个年纪不大的战士,三个一起,看着月夜下出现在城中仍在走动的家伙。   “将军?”那人着一身军服,长刀佩在腰侧,抱拳行了个礼,“属下出来巡视一番,唉,实在太冷了。”   唯一能够提供照明的便是天上月光,叶央看不太清那人的脸,只能隐约瞧见他说话时吐出的白雾,干脆走上前几步,脚底踩着砂砾发出轻微的响声,她身后的两个战士对视一眼,也跟上去。   “神策军……有条不成文的规定。”叶央的声音也如月色般清冷,带着一点虚弱,“那便是值夜时见到统帅不必行礼,坚守职责才是第一位的!”   最后一字落地,她登时拔出长剑刺向那人胸膛!叶央不能认出神策军的每一个战士,可是不是自己亲手培养出来的人,一望便知。   混入城中的库支探子堪堪躲开,慌乱之中连连后退,叶央气力有限,竟无法将他一招解决,好在身旁有人助阵,倒没吃什么亏。   剑招你来我往,交手间她突然觉得对方有些怪异,分神细细查看,厉声道:“小三子,给我把他的左手砍了!”   “嗖……”   还是晚了一步,有什么东西掠过头顶,直直落入不远处的水井之中,溅出一道水花。与此同时,叶央亲自执剑,穿过那人手掌,任凭大量鲜血流在地上。   迎着月光,那人的指甲盖发着幽幽的蓝光。   “怎么回事?”歇在屋里的人听见动静,三三两两地出来,商从谨跨过门槛,看见叶央的青霜剑下有个人缓缓倒地,顿了顿又问,“是库支的……”   “探子,来下毒的。”叶央冷着脸,凝视着不远处的水井,恨得咬牙,“居然让他得手了!”   满地寂静,只有风掠过的凄凉声音。   一口井里的水不得用,可是还能挖其他的水源。饥寒交加的战士硬是打起精神,挖掘着一处又一处可能有水源流过的地方。   ——然而,毫无收获。   比水断粮绝更折磨人心的,是不远处就有一口井,却完全不能碰。叶央就像个在海上漂流的倒霉鬼,触目所及都是水,喝了就是个死。   一天过去,她已经对掘出新的水井不抱指望了。战士们累的几乎连喘气都困难,怎么可能再去挖土?   这期间,李肃元帅又试着发起了一次进攻,却被库支人阻了回去,围困在城中的人,生还希望更加渺茫。   “还不到绝望的时候……”叶央反复念着这句话,像是给自己打气,又让干裂的嘴唇多了一道血口子。   黄昏时分,已经没有人去享受难得的阳光温度。连日的大量消耗,早就让每一个人的体力透支,站都站不起来,唯一能做的,便是在屋中躺着,等死。   符翎将军的伤势恶化,口中絮絮叨叨,不知道说着些什么胡话,身上忽冷忽热,眼看就是撑不住了。   而这一切,叶央并不知晓,尽管他们都在同一间屋子里。   她很饿,饿的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   要怎么办呢?能怎么办呢?   活了这许多年,她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深入骨髓的绝望。不光是人,战马也饿,好在它们还能啃啃墙根处的枯草果腹,而这倒霉的沙城里没粮食,连老鼠都没有!   黄骠马高大却精瘦精瘦的,饿了几日,更显得肋条分明。叶央在还有力气的时候,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它的脖子,轻声说:“战马是战士的朋友,我们不吃朋友。死就死了。”   死就死了。   叶央还保持着蜷身躺地的姿势,这四个字,突然给了她解脱的力量。解脱,多么美好的词啊,死了之后就不用考虑那许多,而且,她还听说濒死的人往往会产生幻觉,会见到最想要的东西。   叶央现在,想吃点东西……   迷迷糊糊之间,她口中真的充满了血肉之气,温热而且延绵不绝,一滴滴的,唤醒她的神智,流入胃里。   解脱了吗?那就好。   于是叶央满足地咂了咂嘴巴,缓缓睁开眼睛,打算瞧一瞧阴曹地府是个什么样子。   眼前放大的人影,不是阎罗王,而是大祁号称比阎王更凶残的,商从谨。   他脸色苍灰,嘴唇干裂,一双眼睛反射着夕阳的光,看住了叶央,发现她睁开眼睛后明显松了口气,接着积压手腕上那道伤。   断水断粮,每个人都是同样绝望,商从谨就像个干瘪的果子,不依不饶地把身体里最后那一捧尚未干涸的血液,灌进叶央嘴里。   “你做什么……”意识到自己吃的是什么东西,叶央强睁着眼睛,若不是力气不够,她会把这句话说得更严厉一些。   “呀,浪费了。”商从谨的目光转向地面,很可惜地叹了口气,刚刚因为叶央说了句话,有一口血溢出,沿着她的脸颊滑落下去。   然后顿了顿,将血液凝固的伤口,更用力地揉捏着。   叶央保持着侧躺的姿势,望着坐在眼前的商从谨,伸出手抓住他的手腕,一字一句道:“我不需要。”   商从谨头发蓬乱,衣裳也脏兮兮的,做出一副充耳未闻地样子,试图抽回手腕,发现无法挣脱叶央的钳制,干脆拿起身旁的匕首,叼在嘴里,打算划另一只手臂一刀。   “你疯了!”叶央撑着地面直起身子,不管不顾地骂道,“就算我把你整个人吃下去,又能支撑几天?”   “……是撑不了几天。”商从谨咬着匕首声音含糊,动作却比她快一分,干脆利落地割开了另一只手腕,一股鲜血涌出来,执拗地凑上叶央的唇边,“但你是我们的希望。”   希望,绝不能破灭。   他要救她,用尽一切方法,也要救她。   他伏低身子,凑在叶央耳旁,喃喃地说了句什么。   叶央周身一颤,不可置信地盯着商从谨,咬了咬牙,主动含住他腕上的伤,用力吮了一口。   浓重的血腥气弥漫在口腔里,干涩的眼角突然沾染了湿意。   商从谨很是欣喜,非常、非常小心地凑过去,在她的眉梢吻了一下。   那缕希望,不要辜负我们。   天色刚刚暗下去,死气沉沉的沙城天空,突然出现一抹接一抹的暗红色烟火!   反反复复,只是在诉说一个意思。   绝对不要接近这里!绝对不要接近这里!   放弃无谓的营救,不要消耗多余的兵力。就算活活饿死,神策军也不会让库支的阴谋诡计,得逞半分!   ……   沙城之外,库支大营。   肤色微深的盐居苏坐在营帐里,读罢了一封密信,因为抓住了大祁怀王而带来的镇定自若,减退了三分。   “那些小国残部,居然这时候不老实!”他一拳捶向桌子,刷的站了起来,“等不及援军了,集合,进沙城,抓住商从谨!记住,要活的。晚上的时候一阵接一阵的放烟火,还真当我会坐视不理了?”   手头上有了筹码,才有同大祁谈判的资格。   唉,可惜听说祁人的皇帝并不很疼惜这个小儿子,盐居苏也不知道,他抓了商从谨以后,能得到什么。   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库支大军就打开了沙城的城门。深夜走在城中,枯木残枝影影绰绰,像是四处都潜伏着死在这里的冤魂恶鬼。   大祁百姓的冤魂,化成的恶鬼。   盐居苏只信他的大天师,不信旁的东西。在城门口望着里面,整理了一番身上的战甲,冷冷一笑:“活着的时候你们就斗不过我,难道以为死了以后就厉害一些吗?”   说罢,率兵大举入内,一间间地搜着城中的破败泥屋,找出可能存活的神策军将士。还好,搜出来的几个,要么变成了死尸,要么饿的只剩了一口气,毫无抵抗能力。   盐居苏不是嗜杀之人,他信奉的原则,便是物尽其用。等到再次与大祁交锋时,完全可以将这些活着的神策将士赶到最前线去,还能挡一挡乱箭,节约些兵力。   这么想着,他命令部下将那些半死不活的家伙堆在一起,象征性地派了些人看守,便往城中更深处而去。   大批战士都在城外和大祁军队对峙,盐居苏不敢带太多人,反正对付沙城里三四日无水无粮的神策军,不必大张旗鼓。   “精兵一旦没了水喝,也和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差不了多少。”他从城南一片片搜过去,找的很仔细,连往常百姓用来储物的地窖都查看过了,在这般严密的搜查下,想来商从谨无处藏身。   一行人走走停停,终于到了那口水井的附近。   井应该还没干涸,周围几个土屋,横七竖八地躺着神策军的将士,盐居苏伸腿踹了踹最近的那个,后者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只能无力地张着嘴喘气。   在其中一个屋子里,盐居苏发现了大祁的符翎将军,他还在发着烧,对周围的全部一无所知,兀自沉睡在梦中。   “这个带回去,给点药,别弄死了。”盐居苏指了指符翎,又率兵往下一处走去。   果然,在离水井最近的泥屋里,他找到了此行最想要的人。   商从谨端端正正地席地而坐,身虚体弱却眼神明亮,抬高了头,望着进门的不速之客,脸上写着鄙夷。   盐居苏假模假样地一施礼,笑容满面,眼角挤出来褶子,“见过怀王千岁。”   “哈哈哈哈!”身后的库支士兵紧接着狂笑出声。   阶下囚,看看,这才是阶下囚!   商从谨不为所动,依旧镇定。倒是盐居苏慌了半分,冲左右道:“还笑什么!快去把人抓起来免得他自尽!我说怀王……您还能走动吧?要不然,我找个人,背着您出去?”   盐居苏的身后走出两人,一左一右地搀起商从谨,动作更像是挟持。走路时盐居苏观察了一下,嗯,脚步虚浮,强弩之末,不足为虑。   只是……   “叶央在哪里?”他喝问道。手下的人陆续汇报,都没有在城中发现大祁女将的踪迹!   “说出来,我可以让你少吃些苦头!说不定祁人皇帝满足了我王的要求,我还能放你活着回去!”盐居苏慢慢走到商从谨面前,眼中闪过一抹阴鸷。明明后者不被人搀扶,几乎都站立不稳,可是他总觉得,那个人跪在自己面前,都还是太高了。   商从谨嗤笑一声,并不回答。   “报——”喝问无果,从外面突然传来斥候的报告声,接着一连串话响起,“将军!有人往城北逃了,看铠甲样子,和叶央有七分相似!”   盐居苏立刻转身,声音提高几分,很是愉悦:“逃了?哈哈,看来你们的将军,已经不要你们了呢。一个饿了几天的人跑不远,再派些人去追,也要活的!”   不过叶央落在他手上,就没那么幸运了。   盐居苏不指望用她向大祁换些什么,但一个活着的仇人,显然更适合泄愤。   语毕,他像模像样地抬起右手,“咱们走罢,怀王,这边请。”   除了脸上的表情,商从谨始终都很顺从,蔫蔫地迈出房门,突然侧过头直视着盐居苏,开口道:“我宁可死,也不会沦为你的筹码!”   身旁的人见他有气无力,早就放下了戒备,只是搀扶。话音未落,他不知是从哪里得来的力气,甩开了左右的手臂,直直往水井处冲去!   “抓住他!”盐居苏登时呼喊出声。那口井里他命人落了剧毒,喝一口便会当场毙命,而一个死了的王爷,对他来说有什么价值?   左右来不及反应,盐居苏干脆自己冲了上去,试图拦住商从谨的动作!   就是这一瞬间!   接近的那刻,从井里突然冒出一人,手持短刀,眉目深邃,嘴角挂着一抹血痕,眼瞳明亮,破空袭来!   “你……噗——”   盐居苏的最后一句话,是喉咙处喷涌而出的血流声。   叶央在他倒下之前,五指如鹰爪般有力,直接抓住了盐居苏的头发,将他整个提起,尽管她在井壁上支撑了半晌,手臂酸痛,却还是不放松半分,高声道:“大祁已在攻城,你们的主帅已死,快快投降,不要做无谓的抵抗!”   四近的库支人手持兵刃,将水井周边团团围住,不知该不该立刻攻击。   盐居苏的脖颈间破了一个大口子,血液流满了前襟。同一时刻,像是为了证实叶央的话,城外突然传来惊天动地的喊杀声!   叶央将盐居苏的尸体丢下,握紧了短刀,向后退了两步,和商从谨背靠背,同四周的敌人对峙。   “还能不能打?”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询问。   商从谨犹豫道:“不太行……不过背后交给我,没问题。”   “那好。”战意从眼中倾泻而出,叶央说完这两个字,一往无前地冲入了库支的包围之中!   外面的库支大军,群龙无首,同大祁混战成一片。李肃元帅战袍迎风舞动,一马当先地往沙城的大门跑去。   就是此刻,就是现在!   又十日,一封军报传入皇城,说大祁军队已经入主了沙城。   而有水有粮的军营里,叶央钻进了暖和的营帐,脸颊的消瘦没养回来,精神却好了许多,放下了两卷纱布和一瓶伤药,冲坐在榻上的商从谨一扬下巴,“哎,来换药了。”   “怎么今天是你?”商从谨主动走过去,和她面对面坐下。   “军医都太忙了,而且符将军的情况也不太好。”叶央随口答了一句,将伤药的瓶塞拔开,瞧着他手腕上的两道疤痕,“你看你,左边一道右边一道,真是对称,跟镯子似的!也不知道疤痕什么时候才能消下去。”   ☆、第127章   矮几上立了一盏油灯,还有个灌满的茶壶。商从谨倒出一碗热水,还是盘膝的坐姿。他并不渴,只把那只木茶碗推到了叶央那边。   “镯子旁边,还有个牙印呢。”他笑着说。   当时叶央下了狠心,吮他血液时用力就格外大,于是在伤痕旁边还留下了一圈浅浅的牙印。   而效果,则是显著的。   普通的水井往往需要青石筑井壁,井口处再用石块垒出一圈,不过他们当时挖的那口井没有经过这些程序,虽然水浑浊了些,但只要在井壁上用力挖几下,便足以挖出支撑身体的浅坑。   叶央个头很高,但骨架比男人瘦一些,刚好能挤进井里。咬牙坚持,在井中等待了许久,还差点跌落其中灌了口毒水,总算等到商从谨将盐居苏引至井边,才能将其一举斩杀。   其实她的本意是制伏,以此为要挟和城外的李肃元帅汇合,但跃起的瞬间叶央眼前黑了一下,力道控制不住,所以下手没了分寸。   不过总算没受什么重伤,还顺利拿下了沙城。   “……牙印儿过两天就消了。”叶央往商从谨左手腕那道伤痕上抹了些药膏,又用纱布一层层裹起来,“云神医说,这药能祛疤,裹严实些还能防止伤口冻裂。另外,水井里的毒已经解了,以后我们不必跑出城挑水吃用。”   商从谨两只手都有伤,故而不能自己包扎,连筷子都拿得费力,此时老老实实地等着,回道:“你可有哪里不舒服?听说前几日还动不动头晕,是不是内伤?”   “不妨事。”叶央摇头,让他放宽心,“无非是饿得狠了。”   的确,她是绝对想到,挨饿的负面效果如此严峻。   往常听传奇话本里,各个猛将动不动就“大战三百回合”,最差的也是交战一天一夜。可轮到自己,才明白那些说书先生有多么夸张!事实上,能够进行两个多时辰的交战,战士的体力就会完全被消耗殆尽,更别提叶央是带着手下连续两天试着突出重围,榨干了每一丝精力,回来后还只能饿着!   灯芯噼啪响了一声,叶央包扎的手法熟练,一看就没少受过伤,裹好了一只手腕又换另一只。   商从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那张脸倍受风尘,从来没有涂脂抹粉的时候,然而依旧触进他心底。他不是酸溜溜的书生,此刻也很想夸一夸叶央,尽管女将军从来不缺赞美。   那么,应该说些什么呢?   “阿央,你生的真好看”?不不,太俗气了,她应该不会听这样的话。那么……“阿央,你睿智无双,身手不俗”?似乎有些夸张。   “阿央,听说库支内乱,我们是否要抓住机会,再拔下一城?”话到最后,脱口而出的却是这句。   果然,他们在一起,说的正事比花前月下要多得多。   叶央抬头,思索片刻叹了口气,“可惜内乱之时我们还没攻下沙城,而现在,听说库支王已将叛族悉数处理了,估计很难再有什么机会。不过……派些探子过去,倒是可以的。”   自从拿下了雁回长廊,库支便进行了一次迁都,王城距定城不远,眼下他们已经收回了沙城,想混入其中不算太难。要是能再次挑拨十二部族内斗,那就更好了。   不过前一次叛乱刚刚被压下去,也不知道那些小族,有没有胆子接着来呢?   一瞬间,叶央心中转过了无数个念头。   完了,果然是离题万里。   见叶央若有所思地琢磨着什么,商从谨便知道她在认真考虑自己的提议。   不过拔下一城显然不可能,他们恐怕要在沙城之中驻扎好一阵子,直到补给和冬衣运来,才能考虑继续进发的事情。   ……   库支原先挑唆周边小国同大祁开战,等到小国们纷纷消耗了战力后,再从中渔利,乘机大举入侵,扩充领土,勒令小国臣服,以此将原先的七个部族扩编成了十二个。   十二部族并不平等,所以其心不一。   在库支刚过雁冢关,与大祁打得如火如荼的时候,十二部族就发生了内乱,不足以让库支王退位,但足以影响他们的安定,从而间接影响对大祁的抵抗。   只是,当叶央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反叛的部族已经被解决了,库支暂时处在安稳之中,同时勒令反叛的部族献上贡品,表示忠诚。   反叛让库支王震怒,除了举兵的两个部族,也有些被牵连的家伙,要献上大量金银贡品来取悦王上。朔朔就是其中一支,要求凑足黄金千两,丝绢锦缎等物。   不光如此,还有本族中最美的一名歌姬。   朔朔一族,族长特意清扫了一间房屋供歌姬居住,寒冬时节,屋子里也暖意融融,角落里摆着暖盆。   “明日我们就出发,你准备好了吗?”族长年近五十,已经因为库支王的薄削而显得老迈,可他还要对族人负责,不能轻易倒下,所以三更半夜还是不放心,又跑到歌姬居住的屋前询问。   越往北越冷,而朔朔一族的居住地段在库支中是最差的,天下已经飘下了细碎的雪花,很快便在族长的肩头落了一层。刚刚他听见这屋中有动静,很轻微,却不容忽视,于是敲门询问。   等了半晌,还是不见歌姬开门,连一声回应也无。   “可是睡了?”族长不死心,又敲敲门,问了一句。   “……我睡了,有事明日再说。”   婉转柔媚的声线从屋内传出,族长这才放了心,佝偻着脊背转身离开。才走了没几步,突然觉得有些怪异的地方。   不对,这不是歌姬的声音!   心中的疑问声愈来愈响,他猛地推开门,寒风夹着雪花吹了进去,只见狭窄的屋中一览无余,有个衣衫褴褛的少女坐在正中,角落里的歌姬穿着海棠红的棉袍,一脸惊惧,张着嘴巴却发不出声音。   她是谁?怎么过来的?又在房中呆了多久?是不是库支王派来试探朔朔族的?   “你,你是谁?”族长还算有几分镇定,没有喊人,而是默默地掩上了房门,和那少女对峙。   她个头不高,跪坐在毯子上更显得娇小,身上的衣服打着补丁极其破旧,在寒冬中衣不蔽体,像是这些年库支城中常见的祁人奴隶,脸也脏兮兮的,又像大街上随处可见的臭叫花子。可没有哪个祁人奴隶像她一样眸中闪着刀一样锋锐寒冷的光,即便是跪坐,仍然有高人一等的骄傲。   “你是族长。”少女的声音清澈柔和,自顾自地伸手捞过桌上的壶,斟了一碗羊奶,双手捧着小口啜饮,语气笃定,“在受库支王的欺负?因为蛮铁和阿骨两族的背叛,所以也迁怒到你的头上?”   “……是,我的妻子,乃是阿骨族人,后来被大王处死了。”族长被她眼中的傲气所震慑,居然下意识回了句实话。   少女又问:“想不想报仇?”   “……想。”族长点头,好像这么说了,就真的会夙愿得偿。   碗里的羊奶剩了一半,少女漫不经心地放在桌上,舔了舔嘴角,“那明日不要送那个没脑子的废物……”   她随手一指角落里缩着的貌美歌姬,“送我去。”   库支王性格狠戾暴躁,连本族的女子年老色驰,都很难有什么好下场,更别提是偏远部族的贡品了。那歌姬亦是奴隶出身,父母俱亡,才会被选中入王城,总是这般,也是满心不乐意。   如今有个古怪的祁人少女主动要求送自己去,让朔朔族长心中又奇怪又悲凉。   大好的年华,却主动去送死……   “敢问娘子姓名?”族长张了张嘴,按照祁人对年轻女子的称呼问了句,压低了声音道,“就算是向大王寻仇,可你一旦有所动作,恐怕我族难以在王怒下保全!”   少女笑了笑,满不在乎,“是么?那就让你们灭族好了,有我垫背,那也不差。哈……别想着拒绝,很遗憾你们的歌姬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在我走之前她会一直失声下去。这买卖,干不干?”   很明显,不干不行。   族长咬着牙点了头,少女又道:“你就叫我……叶,叫我习槿,木槿花的槿。”   库支没有木槿花,所以族长也就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东西。   “我这里有个包袱。”叶晴芷说着,从怀里摸出了一样物事,包的结结实实,而且很干净,和周身褴褛一点都不同,“收好它,如果此行进入王城我未能活着回来,就把它交给……你知道大祁的先锋是谁吗?”   她瞟了一眼呆滞的族长,清清楚楚道:“神策军,叶央将军,她不是嗜杀之人,你想办法离开库支疆土,潜入雁回长廊,表明身份后去她的大营,不是难事。若我没回来取它,就把它交给叶将军。”   “好……”对方神色郑重,族长下意识点了点头。   少女露出一个天真的微笑,长长舒了口气,“给我找身干净衣服罢,一路都是讨饭过来的,连顿饱饭都没得吃。”   次日凌晨,朔朔族上贡的队伍早早就出发了。黄金千两已经榨干了这个并不富裕的部族,那几乎是他们所有能拿出来的东西,所以拉车的连匹马都凑不出来,只有骡子。   叶晴芷坐在一架骡子车里,穿的是歌姬鲜艳大胆的裙子,外面罩了一件棉袍,车中生着炭火,倒不很冷,只是炭非好炭,烟气太大也有些闷。   族长和几个亲信另乘了一架骡子车,交头接耳地议论着隔壁车里的少女,仍然不知道她打的是什么主意。   真希望她能说到做到,替朔朔族报得此仇。   族长默默想着,又忆起昨夜,他偷偷打开那个包裹所看见的东西。那是个黄金做的面具,除了双眼处有空洞,除此之外别无花纹装饰。   细雪纷纷扬扬,库支王城,来自朔朔族的祭品中,混入了一颗最阴险的剧毒。   库支王暴虐铁腕,正因为如此,才格外注意个人的安慰。王殿之上,叶晴芷在众臣面前施施然下跪,洗得白净的小脸一笑,明明白白地写着四个字。   惊艳无双。   纯洁与妩媚,天真与妖异。她解下棉质披风的带子,任其从瘦弱的肩上缓缓滑落,露出薄纱的长裙,柔声道:“见过大王。”   她故意搓了搓手,装出一副畏冷的样子,“贱妾在朔朔族时便听说大王英武,如骄阳般炽热明亮,故而仰慕已久,现在这天寒地冻的……可否让贱妾,去大王怀中暖一暖呢?”   只要能接近一步,只要能离他近一些……   叶晴芷低头,视线有意无意地扫过左手尾指,以及指甲缝里藏着的剧毒,那是羽楼从前主人的毕生皆作。能近一些,便足以让库支王死得神不知鬼不觉。   “哈哈哈。”库支王隔着一道纱帘看着晴芷,连原本要训斥的“祁人贱奴”都忘了说出口,顿了片刻又道,“既然你这么会讨人欢心,那么,本王倒有一件事交付于你……去伺候维火天师罢。”   ☆、第128章   大祁的书生说话都偏含蓄,商从谨也是个内敛的人。可惜除非叶央天赋异禀,是无论如何都无法从“库支内乱”的话题里听出“你还好吗”的意思。   所以她帮商从谨包扎好了伤口,便主动告辞。   后者愣了片刻,不知道该以什么理由拦住叶央。   “……路上小心。”到最后也只说了这句,叶央的营帐离他这里有些距离,也不算废话。   叶央笑着应了,把伤药留下,两手空空地出去,撩开帐帘的时候裹紧了肩上的披风。夜风有些凉,不出半月必会下雪,她一离开营帐,就看见了英嘉公主那张贼兮兮的脸,眸子在夜间变得很暗,急着往火盆后头躲。   “别躲了,我都看见你啦。”叶央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揪住英嘉那件镶嵌了毛领子的斗篷,“鬼鬼祟祟的在营帐外做什么?”   英嘉公主极为坦诚,想也不想就回道:“见你进了怀王的营帐,偷听呗!”   “……”叶央一阵失语,连偷听都能说得理直气壮,她还真是无言以对,翻了个白眼问,“有什么可听的。”   使劲儿点着头,英嘉公主深以为然,“的确没什么可听的,你们俩也太无趣了些!整日不是战事,就是部下,着实乏味。”军营生活枯燥,她好不容易挖掘了点有趣的东西,可惜一旦接触,才发现那东西才是最无聊的。   “要不然说些什么?”叶央有些好笑地发问,火盆里的树枝烧得不是很旺,得过一会儿才有人来添,反正不打仗的时候闲得无聊,干脆就和英嘉聊会儿天。   今夜没有月亮,干冷干冷的天气,头顶上缀着几颗星子。随着火苗暗下去,闪烁得格外用力。英嘉将手从斗篷里伸出来,贼兮兮地趴上叶央的肩头,小声道:“就……风花雪月嘛。”   “你看这里,方圆几百个都是军帐,里面住满了糙男人,磨牙打呼的什么都有,哪里能给人风花雪月了?”叶央扑哧一声笑出来,拍落了她的手,“都那么熟了,有什么可说的。”   “但是……”英嘉公主只说了两个字,悻悻地闭上了嘴。   她可听说过,那天在沙城里一群饿得半死不活的战士,是如何才能对付了库支小队,而盐居苏又是如何死的。   尽管叶二郎也拍着胸脯保证,若是英嘉遇上了这件事,别说割腕放血,就是把手砍了给媳妇儿烤着吃都没问题。但英嘉公主被他打保证的方式弄得一阵反胃,只笑着捶了他后背几下了事。   “难不成让我进去,跟他大眼瞪小眼啊?”叶央拍了拍英嘉的肩膀,想起什么似的,又道,“经此一战,神策军损失……惨重,以后的日子,怕是要你带骑兵协助了。”   “不就是先锋嘛,你直说便是。”英嘉满不在乎,绕着她走了一圈,“正好我也烦得很了,不想每天在后方干些跑腿的活儿。”   其实叶央心里很愧疚,“先锋”意味着极高的伤亡,而胡人的将士此行又不能得到大祁的封赏。   “只是在那之前……”英嘉公主顿了顿,见叶央认真地听自己说话,猛地把人推进了营帐里,“先去和怀王殿下,大眼瞪小眼罢!”   叶央一出营帐就看见英嘉了,交谈时便没有走动,此刻被她猛地一推,脚下站不稳,便跌进了帐篷里。   英嘉拍拍手,冲着暗处的叶二郎一挑眉毛,“怎么样,我对你妹子更上心吧?”   “不是上不上心的问题。”叶二郎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你要知道阿央她都十七了,在我们大祁,女子一般十四岁就定下亲事,十七岁都能开枝散叶,若是和库支再打个七年八年,我怕她会……”   “那么担心干什么。”英嘉走了过去,“我六哥还没成亲呢,大不了我同父皇说说,派他来大祁求娶叶将军,把你妹子也弄到胡地,天高水阔,岂不逍遥?”   “如此一来,恐怕京城就再也没有晴天的时候了……”叶二郎转了转眼珠,压低声音道,“你是不清楚,怀王有异能在身,他心情一不好,以王府为中心,方圆五里都是阴天!”   而叶央,一进营帐,就明白商从谨为何会露出如此古怪的神情了,好像是憋着笑不敢出声。   ——原因很简单,这帐篷并不隔音。   公主和二哥那点窃窃私语,犹如在耳畔,被他们俩听得一清二楚。   “好罢。”叶央解下披风重新坐下来,“我来找你大眼瞪小眼啦。”   ☆、第129章   “哈哈哈……”静默了片刻,两人同时笑出声来。   营帐里相当简陋,哪怕是监军也不过多了几件小家具,毡布更厚实一些。叶央喝着茶水,觉得……很有趣。   突然发现,就这么面对面坐着也很好。   彼此无话却不尴尬,若是再添一壶小酒,几碟小菜,还能对酌一番。她和商从谨酒量都不错,细说起来,还是叶央更胜一筹。   “对了,我们少不了要在沙城住段日子,补给跟不上的,我打算在城外空屋舍里种些易活的瓜菜。”叶央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仔细想想……总觉得这样是浪费了。毕竟没那许多多余的柴炭。”   要想在冬天种活蔬菜,必须要保证足够的热度和湿度,就得烧柴火,只是如此一来,就得让战士们漫山遍野砍木头了。   商从谨刚要答些什么,突然觉得空气中隐隐有什么不对劲——低头一瞧,桌上的茶碗,以及碗中没喝光的茶水,都在隐隐震动。有人跑到门口了?   “不好,或许是报告库支攻城的消息!”没有突发情况,军中生活一直很安逸,叶央察觉到这点,立刻起身,撩开帐帘探出脑袋。   “将军!城外十里,发现库支大军踪迹!”神策军的李校尉知道统帅动向,直接跑到商从谨的营帐外禀报,声音焦躁急切,牵着的黄骠马前蹄忍不住在地上刨着。   叶央已经走了出来,沉下脸点着头,二话不说跨上了马背,一路奔回了自己的营帐发号施令,走之前一次头都没回。   商从谨看着她的背影,默默站了片刻,便听见呜呜的号角声传来,接着驻扎在城外的所有将士集合,城门大开,得到消息的李肃元帅也骑马出来,身后跟着颇显虚弱的符翎,他的伤势还未痊愈,同库支开战有心无力。   “元帅。”敌军攻过来还有段时间,能留给叶央思考战术,在夜风里她迎上去,呼唤的声音中自信满满。   更厚实的寒衣虽未运达,可将士们吃饱穿暖不成问题,养足精神,战力也强些,再加上周边俱是他们的人马,身后又有大军支援。   一定能赢。   如此念叨着,叶央照旧作为先锋应战。天上是一轮明朗皎洁的月亮,洒下的柔和清辉却被延绵不尽的火把冲散。大军整装待发,在原野上站成阵型,几乎连野草都长不进人和人之间紧密的缝隙里。   对方为何会选择半夜进攻?主帅又是谁?   一些问题在脑子里萦绕不散,过了不到一个时辰,便有密密麻麻的库支敌军出现在地平线上,起初叶央只瞧见了远处月下一大片黑压压的影子,渐渐地敌军亮起火把,踪迹一览无余。   很好。   “咚!咚!咚!”震天动地的战鼓声响起,叶央一身银甲被火光照得更亮,一个命令之后,胡人的骑兵队便向箭一样冲了出去!   总是拿火药打头阵,难免会让对方有所防备,适当改变战术是必须的。   此番她没有攻城的任务,只是守住沙城以后的土地,可这一仗,时间却远远超过了所有人的预期。   你攻我守,库支的将领在黑暗中将踪迹隐匿得极好,不知是谁,却生生将这一仗从半夜拖到了黎明!哪怕李肃元帅将兵力轮番派出,用以暂时恢复精力,也不能改变他们愈打愈累的事实。   天边透出一丝微光的时候,叶央已经在马上坐立不住,险些要跌下去。而库支的体力也是有限,暂时收了兵,离得老远,和沙城外的祁人士兵遥遥对峙。   这时候,任何一方还保存着走动的体力,过去给对方的战士来一刀,都能胜利。   但双双精疲力竭的结果便是,彼此干瞪眼,谁都没那个能力。   站在库支大军中间的男人,并未穿任何甲胄,一袭红衣,和周遭利索的军服半分不同。那人眉目很冷,眼瞳像一口幽深的古井,能吸进人的灵魂。   “你是谁?”叶央骑着马往前走了几步,提气扬声,询问便远远地飘了过去。   对方笑了笑,红衣上的金线在朝阳下闪着微光,漫不经心地做了个手势,便有人拽着一个被缚双手的家伙上前,“我是谁不重要,你要记得,这张脸会是你一生的噩梦,便好。”   说完,拔出身侧的长剑,干脆利落地斩下了那个俘虏的左手臂!   “……李校尉?!”叶央根本没听见他的后半句话,注意力完全放在了旁人身上。   那个被缚双手的人是大祁俘虏,她早就想到了,却没想到居然是李校尉!他是什么时候被活捉的?明明直到天明前还在为叶央冲锋陷阵!   为什么是他!   “放了他!放了所有人!”忍不住嘶吼出声,叶央又上前几步,眼睛瞪得很大,她直直地望着李校尉左肩狂涌而出的鲜血,在日光下格外艳红。   这一声犹如天雷咆哮,红衣男人却笑得愈发开怀,嗓音阴冷如嘶嘶的毒蛇吐信,遥遥回应道:“旁的没有,有价值的俘虏,也只有他了。我知道,那是你的部下。”   而且是第一位部下。   怎么办,再这么僵持下去,李校尉一定会流进血液而死的!   黄骠马似乎感觉到了主人的焦躁,轻轻嘶鸣一声。叶央正欲再向前一些,但被人拉住了手臂。   商从谨同样面色不善,压低声音道:“先沉住气,看看他想做什么。”   怎么可能沉住气!   这么多年生生死死的过来,最初千余人的神策军,雁冢关的生死之战……李校尉是她的亲信,是她的部下,也是看着她从一个小丫头走向将军的见证人!   千军万马之前,铁打的女将军眼底漫上一层水汽。   “将,将军……”李校尉虚弱飘摇的声音远远传过来,这时候叶央才发现,哪怕被砍了手臂,他居然一声痛呼也未发出!   “两军交战,互有俘虏,都是常事……啊!”落入敌军之手,李校尉仍然在把自己知道的那点道理说与她听。可是话音未落,身旁库支的红衣主帅再次挥剑,又斩下了他的右臂!   李校尉轻呼了一声,咬牙控制。可控制不住的是越流越多的鲜血,和越来越苍白的脸色,还好有一把大胡子和蓬乱的头发挡着,只是那双铜铃一样的大眼睛,再也没力气睁圆了。库支打得什么主意,他当然清楚,无非是当着众人的面斩杀俘虏,用以打击大祁的士气。   所以他不能呼痛,喊得越剧烈,叶将军就会越慌乱,只能冷笑道:“你这畜生,就这点本事吗?”   叶央握拳,指尖在掌心掐出青紫的痕迹,恨不得直接冲入敌军之中把他带回来!   元帅和李校尉是本家,此刻也只是勉强维持着波澜不惊的脸色,心底冰凉一片。眼下我军力竭,必须恢复一阵才能攻进,可如此一来……   就在众人僵持之间,有个挺拔的身影从人群后一跃而出,落在库支的主帅之前,一伸手,干脆利落地掐断了李校尉的喉咙!   失去双臂的神策校尉,软绵绵地倒在地上,血污铺了满脸,死得并不干净,可是很清白,因为不必再受苦,紧拧的眉头还舒展开来。   骨骼碎裂的闷响,离得这么远必然听不见,叶央却分明觉得刚刚是有什么声音在耳畔响起了!   “啊!!!”她低下头,发出一声猛兽濒死前的咆哮。   “——满口污言秽语,天师尊贵无匹,也就是您好脾气,才能容忍片刻。”杀死李校尉的人同样一袭红衣,背对着大祁的兵马,双膝跪地施了一礼。   红衣绣金线,衣袂飘然若仙,是库支至高无上的,维火天师的标志。   “我的大祭司啊,着实不该在我之前杀了那俘虏。”维火天师沉下脸,颇有些不悦,随即又道,“不过看在你入祁人领土偷回火药配方的功劳,就不必受罚了。”   “天师仁慈。”大祭司缓缓起身,站在维火天师的战马之侧,那张脸被远处的大祁战士看了个分明。   师父……   叶央抬头,看见的就是那个失踪已久又万分熟悉的面孔。   顿时间,周遭的一切都不复存在,眼中只有他。   眉眼带着三分傲气,眼尾上挑,下颌也有不服输的弧度。就是那个人,穿着那件衣服救她一命,教她习武,给了她报仇的资本。   ——然后站在了敌人的那一方,含笑望过来。   师父!   “本来还想将你的校尉砍成一块一块的,真可惜。”维火天师收起滴血未沾的宝剑,声音含了内劲,远远近近地回荡在每一个人的耳旁,“不过想来你也能明白了……叶央,我是在告诉你,你太弱小了,谁都保护不了。”   他面带得意,又重复一遍:“你,谁都保护不了。”   定城上无力坠下的父亲的身影。   晴芷挡在身前的瘦小躯壳。   在她眼前被杀死的李校尉,此战之后就能够封个将军,光宗耀祖。   谁都保护不了。   “阿央,不要听他的!”商从谨察觉到身旁人的不对劲,想要制住她的动作,却——抓了空。   叶央像一尾鱼,从他的指尖滑了过去,从此江河湖海,再不见踪迹。   “身侧全军!还没死的都跟我向前冲!”马鞭声清脆,叶央愤怒的吼声传遍四野,那六个字让她彻底失去了理智,支配身体活动的,不过是这些年日夜不熄的仇恨,“斩杀库支天师于刀下,若不成,我和你们一起死!”   “叶央回来!我命令你回来!”李肃元帅急得额头冒汗,发出的军令却被她置若罔闻。   “杀——”   千万战士硬撑着一口气,跟在叶央的战马之后,用最后的力量将刀挥向敌人!   ……   收复雁回长廊,大大小小的战争中,这是耗时最长的一场。   大祁同库支激战一日,尸横遍野,到底守住了沙城,将敌军赶回了甘城之内,且短时间内绝不敢再战。   清点战场,唯一称得上巨大的损失便是,神策军死伤过半,几乎不成气候。   统帅叶央在混战中不知所踪。没有尸体,没有消息,只有瘸了一条腿的黄骠马,在惊慌中跑向了商从谨。   她留给众人的,只有那个从不回头的背影。   江河湖海,再不见踪迹。   商从谨觉得,他会用一生后悔,为什么当时没有抓住她。   ☆、第130章   腿很疼,手臂很疼,头更是疼得要裂开——大约是被战鼓声和厮杀声震伤了耳朵。   叶央缓缓睁开眼睛,首先看到了布满蜘蛛网的屋顶,然后是右侧小窗外的漆黑夜空,最后是左侧间距不足三寸的一片铁栏杆,比指头还粗的铁条嵌入房子里,很难撼动,唯一供出入的门上,落了至少三把大锁。   这地方她从没来过,可也不陌生,同时心里感叹,怎么天底下的牢房,都长成了一个样子?   “你们的大天师也忒小心了些。”叶央慢慢坐起来,头发上还粘着几根身下的稻草,冲牢外的一个看守道,“去拿些伤药清水给我。”   身上的铠甲和兵器,或许是昏迷的时候被人拿走的,连藏在袖子里的乌木发簪都没剩下。   叶央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几日,但还记得那天战场上红了眼不管不顾的厮杀。痛呼,惨叫,锋利的刀剑上出现了细碎缺口,眼前总有杀不完的敌人。   ——直到突然出现在身边的家伙,给了她重重一击。   “从今天开始,我不再是你的师父。”他压低声音,兵戈交错间在叶央耳畔喃喃低语,“记住我教过的东西,你没有退路。”   单打独斗,叶央只能和红衣师父战个平手,更别提在这之前她已经耗尽了几乎全部的体力,三两招以后无奈落败,叶央精疲力竭,到最后是自己先晕过去。   记忆就中断在那里。   负责看守牢狱的库支男人,生得高大威猛,把嘴闭得死紧,警惕地盯着醒来的叶央,生怕她再耍什么花招,尽管那人已经重伤累累。   “不会汉话?”伤口得不到处理,叶央觉得自己仍在发烧,心情难免郁郁,背靠着墙,无力地叹了口气。   看守的家伙其实能听懂,只是不明白,都沦为阶下囚了,对方怎么还能一脸镇定地问他要伤药?   那张脸有些脏了,可是仍然无碍她的倨傲,哪怕用铁链拴起来,也不显半分落于下风的慌张。   叶央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开始思考。   眼下是被库支人生擒了没错,而且对方的目的也很明显,最坏的结局,不过是两军交战时,她像李校尉那样被砍成一块一块的。无所谓,她会在那之间就结束自己的生命。   只是抓住她的人,让叶央无法接受。   一直以来信任有加的师父,怎么可能是库支的大祭司?怎么可以是!不对,冷静下来——   叶央闭上眼睛,想起离开西疆后再一次见到师父,他受了很重的伤,告诉了自己库支攻城的消息。   说不定,他有苦衷?   “嗒,嗒,嗒。”   思考间,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叶央略一抬眼,看见了鲜红飘摇的下摆,还有一双干净的白靴子,落在牢房的外面。   “维火天师。”她轻笑,还是那副颐气指使的模样,“去给我找些伤药来。”   眼瞳里像是映出了窗外无边的黑暗,维火天师长相更似祁人,苍白文弱,笼罩在热烈的红衣里,更像个鬼魂,他隔着栏杆缓缓蹲下,冲她招了招手:“你倒有意思。”   这么多年,牢里关过的祁人多了,被俘后有骨气的叫骂不休,没骨气的瑟瑟发抖,只有叶央一个,懒洋洋地倚墙靠着,支使自己做事。   见维火天师只是蹲下,并没有吩咐人去拿药,叶央又道:“你若要利用我,至少别让我死了。”   她最严重的一道伤在腿上,虽然不再流血,但伤口有化脓的趋向,再不得到医治,很难走动。只有保持体力,才能在绝对的劣势里觅得那一线生机。   维火天师想了想,觉得挺有道理,扭头用库支语吩咐了什么,那看守得令退下,复而对叶央道:“你有没有觉得,自己很奇怪。”   叶央抬了抬眼皮,没吭声。   “我杀了你手下的人,那时候宁可违反军令也要斩杀我于刀下的叶将军,可谓完全没了神智。”他很执拗地捕捉叶央的视线,让她和自己对视,“但现在,你却和颜悦色地和我说话……为什么呢?是不是没有足以刺激你的事,所以你不会愤怒?”   维火天师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盯着叶央,慢慢眯起眼睛,“那年在雁冢关,你中了我的毒竟得不死,那时候我便疑惑,大祁的女将军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经过多年揣摩,终于明白了一两分。我了解你,我知道伤在哪里,你才最疼。”   叶央还是不语,甚至无聊又疲乏地打了个呵欠,只是始终紧绷着的脊背,出卖了她的心思。   “叶将军手下还有一位副校尉,让我想想……叫什么来着?”维火做出极力思考的模样,“啊,想起来了,你叫他小三子。假如把那个人抓起来,你觉得五马分尸这个死法怎么样?哎哎,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我并非嗜杀之人,同查尔汗和盐居苏相比更是如此,可谁让他是你的手下呢,在招纳那群人的时候,你就应该想到,会牵连他们。”   “因为你的缘故,牵连他们,让本来不该死的人送命。”维火天师不依不饶,“是你杀了他们,你的每一个部下,都是因你而死。”   “够了!”   再也按耐不住,叶央猛地扑上去,揪住了维火天师绣着昂贵金线的衣领,咬牙切齿。   她伤势颇重,力气也不够,维火天师慢条斯理地掰开叶央的手指,惨白的唇深深弯起,笑眯眯地说:“知道因为你一时冲动的命令,神策军还剩下多少人吗?”   “你闭嘴……”叶央扛不过他的动作,栏杆的间距只够伸出手臂,她又不能掐死维火,无力地呵斥一句。   心底最害怕的事情,被人直白地挑明。   维火天师说的没错,她最害怕的,就是在梦里看见那些昔日的同伴,睁着流血的双眼,问为什么所有人都死了,而她还活着。   如果能强大一些,再强大一些……这场战争中只用牺牲她一人该多好?不要有更多的人死去,不要有人痛苦。   那人的确最了解叶央,一句“你谁也保护不了”,就能让她方寸大乱。   叶央的怒火已经被勾起,刚刚愈合的伤口随着发力,有崩裂的迹象,一股股鲜血慢慢涌出,濡湿了破败的战衣。   只是这时候,不会再有人安慰,说她不该把不属于自己的责任强加在身上。于是叶央心里的责备更深,巨大的压力几乎让她透不过气来。   “吱呀”一声,牢房外破败的门板被推开,看守的库支狱卒端着一大堆的瓶瓶罐罐进来,身后还跟了个人。   “见过大天师。”她盈盈一拜,扬起洁白的小脸。   维火天师抚平衣领上被叶央拽出来的褶皱,指着那人道:“哦对了,来见见羽楼的新主人,我还听说,你把她当成妹妹,接回府里住了一段时间呢。”   他抹着笑出来的眼泪,继续说:“且不说羽楼是我库支一手建立,传授毒术的组织,倘若那人真是你妹妹,这个境遇,也够有趣的。”   “之前羽楼的叛徒不识大体,以为有了些本事便想自立门户,那些人已经被我处理了,多谢天师宽宏大量,给我个效忠的机会。”叶晴芷穿着和他样式相近的宽袍大袖,颜色却暗红如血,闻言赶忙讨好地笑了笑,表个衷心。   “晴芷?!”叶央吃惊之下,因低烧而浑浑噩噩的脑子都清楚了些,声音愈发愤怒,“你是叶家人,怎么能沦为库支走狗!”   叶晴芷冷笑一声,大步上前,隔着一道栏杆和她对视,“首先,我不姓叶!其次,若我是叶家人,那些年我在外流离受苦时你在干什么?你在京城舒舒服服地当你的将军,受万众敬仰,哪里还会想到我!”   “从军并不舒服,我的功名是自己挣来的,晴芷……”叶央越说越痛心,眼前的景物一阵阵恍惚,她撑住栏杆,用掌心传来的冰冷温度保持清醒。   晴芷似乎被这句话激怒了,一把抓住她,怒道:“挣来?若我有和你一样的出身,我也可以挣来!”   这句说完,她脸色微变,忍住了望向维火天师的目光,掩饰一般伸出手,重重地抽了叶央一巴掌!   力气着实不小,叶央又受了伤,踉跄几步跌落在地,背对着他们,半晌没有起身。   “啧啧,再美再强的女人,打起架来无非是扯头发甩耳光,活像市井泼妇。”维火天师有滋有味地看了半晌,终于失去兴趣,吩咐狱卒,“把人带出来,捆在凳子上。哦,叶将军放心,我不会动刑的,毕竟……还指望你去打仗呢。”   叶央仍旧背对着他,没有说话。   为什么晴芷会在这里?库支的老巢是被叶家人占领了吗?   她没时间思考这些,只是……刚刚晴芷那一巴掌是幌子。借着动作,有什么东西顺势被塞进了她的嘴里,用舌尖一尝,便发觉是微苦的药丸。   要赶紧咽下去,直觉告诉叶央,接下来迎接她的,恐怕比什么酷刑都难熬。   “给她治伤。”   顺从地被狱卒带出了牢房,叶央没有挣扎,维火天师欣赏她的聪明,于是让晴芷把人安置在椅子上,吩咐她取些伤药。   借着包扎的动作,晴芷在背对维火天师时,又将一枚药丸送进了叶央的嘴里。   可惜再怎么磨蹭,伤口一一处理完毕后,晴芷也只能黑着脸告退。   牢房里只有叶央和维火天师两个人,前者很安静,在思考他会使些什么手段。这个牢房没什么刑具,只有个四条腿的椅子,还被叶央坐了。   维火天师带来的一堆零碎放在桌上,他拿出支蜡烛,用油灯点燃,立在桌角,做完这一切后才慢慢走过来。   屋里有油灯,为什么还会点蜡烛?   叶央刚想到这个问题,一股甜腻的香气传来,让她顿时头脑昏沉。   “叶央……”恶鬼一样温柔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维火天师一句句地重复,“忘了这个名字罢……”   ☆、第131章   西疆的早冬已至,没下雪,可是天冷得冻死人,铅云压顶,坠得心也发沉。   定城是雁回长廊的最后一座城池,城墙经过加固,易守难攻,城门一关,便难以突破,只不过里面的人再难得到补给。   ——尤其是被大祁军队围住三面之后。   “天师,不好了!祁人又攻城了!”斥候匆匆回报,焦躁不安,“这一次我们恐怕很难守住!”   维火天师冷笑:“你是在质疑我的能力吗?”   “不,不敢……”   唯唯诺诺的声音传了过来,在得到命令后又唯唯诺诺地退下。维火天师难得换下了红色的广袖祭衣,穿上利索的战袍,做足了出征的准备。   “你好像对这里不甚熟悉。”维火天师为难地皱着眉头,看向左手边站着的人,“本以为把你关在将军府里,能够让一切顺利些……结果还是废了那么大的力气。”   身旁的人很听话,一身银色战甲却没让自己更精神些,而是愈发颓废。   或许和站姿有关,从来都是挺胸抬头,如今却低低地垂着脑袋,有气无力的样子。   “马上就要出城迎战了啊……”维火天师已经习惯了自问自答,在屋子里看着满园萧条的景色,一抬手关上了窗子,“叶央,你来做首轮上阵的大将好不好?”   “是……”细微的应答于唇间溢出,叶央双瞳失去焦距,摇摇晃晃地抬头,随即低下。就好像那个动作耗光了她的全部力气。   静默半晌,她察觉到了什么,垂下的双手渐渐收紧五指,挣扎着仰起脸来,“你……”   维火天师见状,赶忙燃起了一支蜡烛,通身洁白,烛心却是深红色的。诡异的火苗在空气中跃动,大白天仍然让人觉得胆寒。   甜到腻人的香气在屋中飘散的瞬间,叶央的动作委顿,老老实实,不再挣扎。   “真乖。”维火天师笑了笑,像哄孩子一样拍拍她的头顶,“这蜡烛的名字很好听,之前你反抗得太厉害,我没有说。它叫引魂香,点燃的气味,有迷惑神智的效果,做一支引魂香,要用我的血,如此一来,你才会听我的话。”   回答他的,依旧是沉默。   从三天前起,叶央便不再抵抗,乖得吓人,维火天师说什么便一一照做。唯一让他心中芥蒂的,是叶央放弃抵抗……不对,是无法抵抗前的最后一句话。   “如果我不能保护每一个人,那么就只好按照原先约定的,把胜利带给他们。”   那个人明明处在绝对的劣势之中,却依旧露出伤痕累累的笑,好像什么都伤不了她,让人无端感到不安。   怎么可能!   维火天师恨得咬牙,他才是占尽优势的那个人!   好在最后,叶央还是接受了他的暗示,双眼无力地合上,再睁开时,眼底一片死光。   号角声呜呜地响起,还夹杂着城外隐隐传来的激昂战鼓。城内守备的军队已经在集合,战况不能再拖下去,维火天师拍了拍叶央的肩膀,示意她跟上自己,背着手往城外而去。   “祁人皇帝生的小儿子,在这些天里连拔两城,让本天师很是头疼啊。”他一翻身跃上马背,“那么,对付他的人,就是你了。”   得到命令后,叶央才摇摇晃晃地上了马,举手投足仍然死气沉沉。   整装待发!   高大的城门缓缓打开,数以万计的库支士兵蜂拥而出,列阵成行,和大祁将士远远对峙。   “很好,很好。”千军万马之前,维火天师朗声而笑,擦了擦眼角的泪珠,“李肃元帅,符翎将军,胡族的公主……还有怀王殿下,都来了,很好。”   他策马慢慢走上前,顿住步伐,拍着手庆祝,“我没有支援,恐怕不能守住定城了呢。”   “少废话!”大祁军队中有个人已经按捺不住,率先发声,隐隐的满是愤怒,“把叶央,交出来!”   那人玄色战甲,漆黑如墨,和某个人的银白铠甲颜色呼应,未披战袍,昂首站出人群。   “怀王吗?”维火天师歪了歪脑袋,看着那人越走越近,“你知道吗,比起叶央,我更想要的俘虏,是你。”   商从谨这些日子瘦了很多,眉宇间一片焦虑,看上去很是颓废。十六天零三个时辰,这是她离开的天数,也是商从谨夜不成眠的天数。   “库支内乱,你们的王不能派兵来支援,定城一战尔等必败!放了叶央,我饶你不死。”他的声音沙哑,深邃的眸子盯住维火天师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敌军于雁回长廊败退已是定局,他宁可晚几日获胜,也要活着的叶央回来!   库支的大天师心思深沉,不做无用之功,留下叶央对计划更有利,所以她一定还活着!只是那人会受到怎样的对待?她脾气那么倔强,一定吃了不少苦头。   “饶我不死?你是认真的?”维火天师一本正经地思考着,很赞同地点了点头,“好。”   什么!   商从谨呼吸一窒,不敢相信他会答应得这么快,追问道:“那叶央呢?”那时候他没有抓住她,不会再有下次了!   不料维火天师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道:“祁人侵我疆土,必须付出代价!”   “什么库支疆土,你莫要信口雌黄。”沉默半晌的李肃元帅厉声呵斥。   维火天师认真道:“雁回长廊,本就是我库支的一部分。是你们的开国皇帝生性残暴,占了这里,我现在做的,只不过是收复失地!当然……如今兵力委顿,难以支持,这定城,就再一次归了你们罢!”   在场的都是武将,没人擅长磨嘴皮子,竟然一时被他说住了。   在大祁建朝前,这里的确属于库支……只是后来库支犯边,被开国皇帝打了回去,连带水土丰美的雁回长廊也一并抢了过来。   “当年是你们先犯我边境!”商从谨冷哼一声,执拗的人往往都自有一套原则,“有句话叫先撩者贱,你们本想浑水摸鱼,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雁回长廊只不过是库支蛮子战力不如人的又一证明罢了,亏你还好意思用这个借口指责我大祁?”   果不其然,维火天师的表情变得很难看。   商从谨的心情这才舒展了几分。   叶央不很爱说话,可一旦有长篇大论的时候,往往比谁的口才都好。引经据典到民间俗语都信手拈来,常逗得旁人忍俊不禁,又觉得她说的分外贴切。   “赢了我再说!”拖延时间的计策已经行不通,而且,再怎么拖下去,维火天师心中期待的援兵也不会来,他已经拎着缨枪向前冲了上来,恨恨地咬着牙,眼底杀意一片。   交战的两军派出大将对阵,不是没有这种情况。眼下库支一方早就被连月的征战耗尽了大半力量,不愿同祁人大规模交锋,而商从谨投鼠忌器,害怕进攻之下会对叶央不利,自然也想避免对战。   只要打败主帅……擒获维火天师,自然有办法拷问出叶央的下落。倘若直接击杀他,也能对库支的士气大作打击。   欲灭库支,先除天师。   此人的作用,甚至超过了库支王。   商从谨下颌上长出了些胡茬,气质愈发肃杀阴沉,在留意到维火天师手中的缨枪属于叶央后,怒火几乎燃烧至天际!   两人策马奔驰越来越近,在众人的注视下,第一次兵刃交接!   “铮——”   金戈声响起,商从谨凝视他近在迟尺的狰狞脸庞,觉得掌心一麻,勉强握住了兵器。率先出战也没什么,他身后有千军万马,有李肃元帅,可叶央身后没有人。   她只有他。   “受死吧!”维火天师咆哮出声,一招招愈发狠辣。商从谨仍然显得游刃有余,在叶央身体力行的表率下,他依旧没有放弃训练自己,才有了和人一战的实力。   ……不出意外的话,五十招以内,维火天师会输。   这是商从谨极为自信的结论,比起养尊处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天师,还是在军中磨砺的皇子更厉害一些。   但凡是总有意外!   在商从谨以为赢已成定局的时候,从库支的军队里突然冲出一人,硬生生扛下了他向维火天师击来的一枪!   “叶央,为我掠阵!”维火嗤笑一声,下了命令。   后者木然地点了点头,已显颓势差点摔下马去的维火天师被她一拉,又稳稳地坐上了马背。   “阿央?”商从谨皱眉,连声呼唤,一挥手阻止住了身后意欲上前的祁人将士。   原本明亮的双瞳之中没有焦距,倒映不出任何人影,握紧青霜剑,骑在一匹普通的战马上,对他的呼唤置若罔闻。   没有回应,没有对视,就像一具尸体。   “你把她怎么了?你把她怎么了!”商从谨连连挥动兵器,却被叶央又凶又猛的攻势压制了回去!   现在已经是冬天,她穿的还是晚秋的那身衣裳,铁甲保存不住温度,所以冻得她指尖发红,却牢牢抓着兵器,拦在维火天师之前,战马不安地吐着鼻息。   这不是他的阿央,原本的女将军不会这般,就连惩罚部下,也没有让任何一个人受伤过!   又一轮交战开始,铮铮的金戈交错,商从谨拒绝了大祁的一切支援,独身应战两人。维火天师跌落下马,他也跟着一跃而下,踩裂了干硬的泥土,试图借力斩断他的脖颈!   “怀王殿下果真厉害。”维火天师吐出半口血,看着身前为他挡下一击的叶央,笑得很是畅快。   商从谨没有作声。   唯一的遗憾便是,指挥叶央,维火便不能专注地攻击,而放弃对她的控制,明显对战况更加不利。   “你我联手,杀了他。”再三衡量,维火天师惨白着一张脸开口,一个眼神递给叶央。   后者会意,同他并肩而立,银白的战甲上染了血,商从谨的血。   维火天师握住缨枪,准备再度攻进,却不料有人比他更快!像之前一样挡在维火天师身前,青霜长剑迎风,闪着寒光。   直直地刺了过去。   “唰……”   皮开肉绽的声音,血液喷溅的声音,在风中显得很不起眼。   维火天师睁大了眼睛,那口血似乎怎么也吐不干净,慢慢地溢出嘴角。   在他胸口,左肋之下,一柄长剑干脆利落地穿了过去。   而叶央还保持着反手握剑的姿势,并未回头,轻笑道:“好,你我联手,杀了他。”目光瞬了瞬,恢复焦距后对商从谨扬起一个笑脸。   “怎么……可能……”维火天师吃力地开口,跪倒在地上,血越流越多,“你从头到尾,都没有被我……控制?”   叶央冷冷道:“我答应过我的部下,无法拯救所有人,就把胜利带给他们。这个信念,比你的废话坚固许多。”   主帅已败,士气登时分出了高下!大祁战鼓又起,将士们呼喊着上前,面对雁回长廊最后的城池,发起攻击。   维火天师握住青霜剑锋,硬生生从身体里扯住这柄剑,唤来战马爬了上去,头也不回地逃入城中。   商从谨没有及时跟上去。   羽楼是曾经的库支天师培养出的部下,其特征便是毒术出神入化,自身战力却平平。维火天师自然也是如此,论身手他只是二流,却是用毒的行家!   “阿央,阿央?”商从谨抱着瘫软的叶央拼命摇晃,而怀里的人脸色青黑,显然中了毒。   挣脱出维火天师的控制,对她来说已是不易,更别提刚刚对方给了他们最后一击。现在不只是叶央,连商从谨都吸入了一些毒粉,觉得眼前发黑。   “……去找云神医。”叶央咳了两声,身旁不断闪过大祁将士奔跑的身影,“我吃了晴芷给的药,有一定抵抗,你不用担心……”   这些天,她的意识时断时续,常常分不清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   该效忠谁?该做些什么?   通通没有结论。   好在心中还有一缕光,最后的信念告诉叶央,她还有要守护的东西。   “我回来了,你不用担心。”叶央抬手,捂住了商从谨手臂上被自己割出来的伤口。   ☆、第132章 大结局1   “见过元帅。”乱军之中,叶央一服下解药便直接去找了主帅请罪。   李肃元帅从鼻孔里出了一口气,“战事一了,你自己去领军棍!”   公然违反军令,不当众处斩都是主帅仁慈!叶央赶忙点头,动作较之从前,还是迟钝。那些日子,维火天师给她喂了不少致幻的东西,加以引导,搞得叶央整日昏昏沉沉,不管睁眼还是闭眼,总能重温九岁那年最可怕的梦。   还好,熬过来了。   “元帅……”商从谨跟在后头,欲言又止,不知道替她求情算不算罔顾军规。听说开国皇帝的亲弟弟延误了军机都削爵挨罚了呢,可是叶央受苦他没有办法,眼看又要挨顿军棍,自己若什么都不做,着实说不过去。   李肃元帅顾不上探查他们这些小心思,指挥大军步步逼近。   定城就在眼前!大约今天就能全盘接下这座城池,雁回长廊的失地尽数收复,怎么教人不感慨?   叶央更感慨的是商从谨那一身伤,这倒霉孩子!起初出城为维火天师掠阵时,她的意识又恍惚了一阵,后来清醒,登时察觉到了情况,又为了等最佳的出手机会,不得不与商从谨为敌。但他居然不反击!   每一招挥出的剑,只是被草草格挡,商从谨只是面对维火天师时才敢下狠手,但对方用叶央当盾牌,出招又毒又辣,让他很吃亏,虽然没受什么大伤,可小伤口多了更麻烦,冬日苦寒,难愈合。   “先去找云神医包扎。”好不容易找回了黄骠马,叶央骑在它背上舍不得下来,“我同元帅还有些事商量,进城后你自行休息,别管我。”   商从谨想了片刻,只同意了一部分:“我去包扎,然后再过来。”   大祁军队目前还不打算直取库支主城,这些日子他们他们拔城的速度太快,必须在定城驻扎一段时间,等到后续的补给跟上。   天气严寒,叶央穿的还是秋天的战袍,维火天师为了对战时她能保持在一定的战力上,倒没怎么对叶央上刑,只不过反复用言语摧毁她的意志力,还不怎么细心,天寒地冻的也没说加件衣服。   商从谨赶紧找人,混乱中帮叶央取回了常穿的那件大氅。叶央远远递过来一个笑脸,一抖缰绳走远了,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一个忙着包扎,一个忙着领军,除非眼下的事情了了,没什么交集的时候。   “等我回来。”叶央拍了拍脸颊,呼出一口白气,总算觉得精神好了些。   只是精神疲惫,身体还好,她没那么虚弱。   定城后门已破,而正城门和库支接壤,敌军大批从那里撤退。叶央抬头看着城门,加快了速度。   那年她仓惶从此城逃窜,根本没时间好好打量。每一条街道和巷子都很陌生,可不妨碍叶央在其中走动,试图找回熟悉的感觉。   “报将军,城中没有发现库支主帅的踪迹!”   部下的汇报让叶央眉头一皱,下意识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怎么可能!每一处都搜过了?”   “是。”整座城池都被大祁将士占领,库支撤退的很匆忙,一万士兵将每个能够藏人的地方都扫荡了一遍,却什么都没发现。   “维火身旁还有一个男人,也穿红色的长袍,还有个小女孩,十四五岁,个头比我矮一些。他们两个,一个也没发现?”师父和晴芷去哪儿了,不会也看不到人影吧。叶央询问一番,得到的还是否定的回答,顿时犯起愁来。   对那一剑她有信心,维火天师受了重伤绝对没错,可人在哪里?师父和晴芷又在中间起了什么作用?为什么不见人影?   叶央有九成的把握,师父并非完全为库支效命,但眼前情况,库支节节败退,若他们有苦衷,怎么会不出现呢?   “你们……”叶央随意走走停停,看着打扫战场准备驻扎的部下们,眼瞳一阵酸疼,将目光放在了远处。   兴许是太累了。   她望了一会儿,突然觉得远处的山脉很是眼熟。   屏息看了片刻,叶央猛地想起了什么!没错,红衣师父曾经交给她一卷手绘的东西,起初她一直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强行记了下来,现在有了参照物,总算能看明白了!   是地图,师父给了她附近的地图,那些不能一一对应的地方,恐怕就是库支城池的地图了。而且凭借记忆,远处的山脉里,绝对还有其他的东西!   叶央眼前一亮,吩咐道:“找五千人,和我出城看看!”   ……   手臂那么粗的人参,比碗口还大的灵芝,煎汤喝下去,死人也能吊着一口气。   维火天师一口气灌了两碗汤药,胸前还是有大量的血迹渗出来,弄脏了衣服。不过反正那身战袍已经脏得厉害,再沾些血渍也没什么了。   定城外的山里有处不起眼的小房子,长久没住人,所以四处都脏兮兮的,角落里甚至冒出了枯草的痕迹。维火天师蜷缩在落着灰尘的床榻上,觉得很是讽刺。   库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天师,风光一世,到了最后,却落得这么个结局。   “还不到走投无路的时候。”床边有人又端过来一碗续命的汤药,沉声道,“天师,祁人没有追击的意思,等天色一黑,我们就秘密回到王城,同大王细细商议。”   维火天师保持着虚弱蜷缩的姿势,脸色苍白像个冤魂,每说一句话就有一口血溢出嘴角,进气少出气多,再过不到半个时辰就会咽气,“我的大祭司啊……叶骞这个名字,你有多久没用过了?”   对方微微一愣,很快笑道:“十多年了,因为过了太久,我甚至觉得,库支的祭祀才是我真正的身份……话说回来,你是怎么知道的?”   “习槿说的。”维火天师的眼睛慢慢闭上,咳嗽一声,“看到我这副模样,你狠高兴是不是?我抓了叶央,日夜点燃引魂香扭转她的意识,习槿说你偷偷给她送药抵抗,呵……你们叶家人,还真是阴魂不散,要知道我从前是全心的信任你,再说,谁会有潜伏数十年的耐心?更何况八年前的定城,你可是亲眼看着我杀了……你的兄长。”   叶骞愣了片刻,不明白为什么对方会说他给叶央送了解药,那几天他忙着别的事,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叶央,却点头道:“如果你就这么说着话死了,我会更高兴的。另外,那是我堂兄,而且我是旁支过继来的,严格来说,和叶骏没有什么关系。”   “哦。”维火天师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你比我想的狠心。”   这句话仿佛激怒了叶骞,怒道:“那一年我和兄长意见分歧,就明白今生论领兵布阵,我绝不可能赢他!所以离家之后去了库支,花了十几年的时间留在你身边!我不能让这个计划白费!”   他说着,放松地笑了起来:“定城一役,我救了阿央,教她习武,花数年时间记下了库支王宫的暗道地图,才有了现在的局面——你败了,而且是彻底败了!”   “果真是深谋远虑。”维火天师很无趣地咂咂嘴巴,眼神涣散,说了今生的最后一句话,“那你应该也清楚我控制部下的手段,叶骞啊叶骞,你活不了多久了。”   “从离家的那一刻,我便不再活着。”叶骞一挑眉,声音轻松。   已经记不清楚,他有多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叶家作为武将辈出的世家,却是人丁最单薄的那一个。为此叶骞很幸运,有了进入主家的资格,可凡事总不会太顺利。   他心高气傲,和叶骏脾气不太对付,不过名满天下的叶将军很是厚道,待他不薄,就为这个,他也得把欠下的东西统统还了。   这一还,就还了十几年。   “堂兄啊……我这算不算还清了?”确认了床上的人已经咽气,叶骞一边笑着一边往外走,木屋之外都是库支士兵的尸首。匆忙撤退出定城,他们个个都以为逃过了一劫,却没想到死在了一直敬重的大祭司手里。   不过叶骞也在缠斗中受了些伤,轻伤而已,和他中的毒没办法相提并论,“维火死得太舒服了,他还能在惨一点儿,不过我没力气了,就这样吧。你闺女,那个小丫头……挺好,学会了我的本事,还当了将军,咱们叶家也算流芳千古啦,我无儿无女,想听她叫声二叔,死了也没什么遗憾了。”   越是走动,眼前的景物就越是模糊,叶骞清楚,不管是维火天师还是效忠于历代天师的羽楼,控制部下的方法永远都是那么一招,毒性霸道,他解不了。   “还不如我们阿央呢,神策军那群小子,多听她的啊。”叶骞走到屋外,扶着墙坐了下来,死也不想和维火天师死到一块儿,意识已经开始混乱,自己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干脆闭上了眼睛。   “……师父?”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拼命地摇晃他的身体,把一个濒死的人硬生生摇醒了。   叶央解下肩头的大氅披在他肩头,继续摇晃,“师父,醒醒!”   轻轻掀开眼皮,叶骞就看见一张焦灼的脸,倨傲的眉眼和下颌的弧度,他们的张向中其实有些相似的地方,于是笑了笑:“我叫叶骞。”   “二……叔?”叶央对自己家的家谱当然不陌生,更何况她家亲戚本来就不多,只是二叔行事叛逆乖张,早早离了家,她对这个亲戚的印象,也就仅仅停在那里了。   一个是不怎么熟悉的二叔,一个是曾经朝夕相处的师父,叶央费了一会儿功夫,才把这两人练习在一起,“就算你潜伏在维火天师身旁,也该知会我一声!”   “你……”起初叶骞想问她是怎么找过来的,转念一想,才忆起这处据点的地图是他留下的,于是抓紧时间说些要紧事,“不要在定城驻守,直接攻入库支王城,我之前数次挑拨,十二部族并非沆瀣一气,只要你发出信号,必然有部族趁势反叛。而王城的地图和进入方法……我也告诉你了……快去……”   他面色青黑,气若游丝,显然活不了太久。   “我回去就通知元帅,师父你先撑住,军营里有天下最好的大夫,你一定不会死的!”叶央带来了不少人,把他扛回去完全不费事,一个眼神之后就有人上前,把叶骞背起来放在了马背上。   动作再轻微,也牵动了伤口,叶骞吐出一口黑血,心里有些遗憾。   习惯一时半会改不过来,他想听叶央再叫一声二叔,可惜没什么力气开口了。   “对了,师父!”叶央突然想起了什么,眼瞳闪闪发亮,激动道,“你有个女儿知道吗?叫晴芷,长得特别好看,人也厉害!千万别死,等治好了伤,我带你去见她!”   叶骞皱眉,仔细在脑中回忆着什么,半晌说出两个字:“宛娘……”   那个女子的面目在他脑海里已经模糊了,心中却极为期待,手指弹动几下,勉强喘了一口气。   晴芷晴芷!   叶央命人把师父送回定城,带领部下继续在四周搜索。叶晴芷始终不见踪迹,而维火天师的尸体就在木屋之中,若带回去,必然大功一件。   “二叔你放心,我会找到她的!”叶央远远喊了一声。   叶骞微笑着,在心里点头。   有厉害的徒弟,又多了个好看的女儿,只要活着,日子总不会比现在差。 ☆、第133章 大结局2   叶央很累。   每一刻她都觉得自己精疲力竭,到了极限,可下一刻又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更多的状况。   多亏了二叔提供的消息,她极力说服了李肃元帅,远征的将士无视战后的疲惫休整,直接越过定城,进了库支的疆土。   “扰我边疆多年,今天,便要他们连本带利地还回来!”   于众人之前,叶央的话掷地有声,而人毫不犹豫地过了那一道连开国皇帝都没越过的界限。   叶骞昏迷不醒,据大夫说,是中毒太久,余毒难清,所以要耗费一些日子。   所以叶央做主,把他留在了定城,想着到时候将晴芷带回来,一家人团聚,该是多好的场景。   商从谨身上的伤口都被包扎得极为仔细,只是眉宇间忧虑重重,望着西行的大军,不知在想些什么。   “没事的。”叶央的战前演讲让喉咙更加嘶哑,咳嗽一声过来安慰道,“我有库支的大半地图,那里是捷径也标的一清二楚,这一仗,我们稳赢。”   大军还未抵达王城,便有十二部族不断叛乱的消息传来,甚至还有小族向大祁投诚的!维火天师是库支的支柱,地位甚至在王族之上,他一死,剩下的士兵战意靡靡,所以这一路格外顺利。   十余万人浩浩荡荡,兵临库支王城。他们的行进速度太快,补给跟不上,这一仗完全是险中求胜。   不过进出王城的路线和王宫下的密道,叶央都了若指掌,胜利只是时间问题,她要谋划一个更稳妥的战术。   入夜之后,大军扎营的火光绵延出数里之远,和天上的星子交相辉映。叶央望着不远处死气沉沉的库支王城,若有所思。   “明日一早出兵,你好生歇息。”不知什么时候,商从谨走到了她身边,在寒风中声音飘过来,相当稳重,有种让人依托的力量。   叶央没回头,只是笑着说:“打下了库支王城,去我家提亲罢。”   “哦,哦,好……好!”商从谨呆滞片刻,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忙不迭点头,生怕动作慢了半分,叶央就会收回主意。   库支王的日子并不好过。一直以来,都是维火天师撑着部族的运转,可大天师已经死了,他可调动的兵力都忙着镇压其余部族,实在没什么人手能腾出来,将祁人的战士赶出疆土之外。   这个地方再过不久,就会被祁人尽数占领吧?   王城漆黑一片,没有灯火。   库支王在冰冷的宝座上,很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眼底倒映着油灯微弱的光。   “嗒,嗒,嗒。”   轻微的脚步声从黑暗处响起,离王宫中唯一的光源越来越近,有个小女孩模样的人走了过来,一半的身体隐藏在黑暗里。   “孤说了要一个人静一静!”库支王恶狠狠地捶了王座的扶手一下,咆哮道,“你给我滚出去!侍卫呢?侍卫呢?”   “哈哈哈!”叶晴芷清亮的笑声响起来,她永远像个小孩子,脸庞干净无忧无虑,歪头的模样很是俏皮,“他们不会来了。”   说着上前几步,露出血迹斑斑的一身襦裙,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然后……就是你了。”   借着微弱的火光,叶晴芷亮出手里的长剑,眯起饱含杀意的眸子。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句话也能应用在库支王身上。他不上战场,却不意味着功夫差,起码在晴芷看来,自己打不过他。   “阿央,你要是早点来就好了……”   说完她很遗憾地叹了口气,长剑扬起,划过一抹锋锐的寒光。   ……   李肃元帅下令,明日天亮后才能攻城,今夜便是准备火药,检验投车的时候。叶央心里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烦躁难安,睡也睡不着,在检查了所有的东西,清点一遍人数后,坐在土堆上发呆。   “为什么不能提早攻城呢……”她眯着眼,还是看不清王城的轮廓,裹紧大氅,抵御外部的寒气。   已经下过了一场雪,叶央伸手抓起一把积雪,冰冷的温度在掌心融化成水,重新落在地上。她低头看了看通红的掌心,决定还是回去睡一会儿。   整个雁回长廊,和小半个库支都有大祁的人,却没有一个发现晴芷的踪迹。   一个年轻娘子,尤其是模样不错的年轻娘子,按理说走到哪里都会引起注意。所以她肯定没有离开这里,最大的可能性,便是在定城失守后,她回到了库支的王城之内。   而朔朔族的族长前来投诚时拿的东西,也能证明这一点。   那个黄金面具是羽楼主人的信物,意义非同寻常。晴芷想做什么?她和叶央一样痛恨库支人,难道是要单枪匹马地去刺杀他们的大王吗?   “传令下去,明日攻城留意我之前说的那个小女孩,谁也不许伤了她,务必活捉。”想到这里,叶央又吩咐左右值夜的士兵。   一人笑道:“将军,您都说了好几次了,我们都晓得。”   叶央这才放心地往营帐中走去,想在天亮攻城之前小憩片刻,扭头时余光瞥见天边,脸色立刻冷了下来,“什么情况?”   王城起火了!   通红明亮,和她被冻伤的掌心是一个颜色。   “是……王宫?”仔细辨认了片刻,叶央缓缓开口,立刻道,“去通知李肃元帅,我们攻城的时间,恐怕要提前了!”   大火是变故,难道库支王承受不住兵败如山的局面,所以自尽了?   显然不可能,大祁军队在进攻时遭到了无比猛烈的抵抗!甚至有其他地方赶过来支援的敌军,促成了让他们腹背受敌的局面!   每个人都挂了彩,叶央浴血奋战,缨枪在严寒中失去了温度,又被鲜血温暖,滑腻得几乎让她握不住,完全不再考虑什么出招的技巧,只是不断用僵硬的手臂重复刺出的动作。   很累……   但是,赢了。   敌军越来越慌乱地进攻,越来越散乱的阵型,这一切都让所有将领兴奋不已!更别提当他们成功进入库支王宫时,那一场几乎烧毁一切的大火!   ——还有,宫门前库支王死不瞑目的尸体!   叶央的神策军作为先锋,是第一批来到这里的。她兴奋中带着不解,上前查看,点头道:“错不了,我看过这家伙的画像,不过稳妥起见,还是再找人辨认一番。”   尽管库支王活着也成不了什么气候,不过还是细致一些。   有人善后,叶央唯一的任务就是向前,替大批部队探明一切状况,便没再多看库支王的尸身,在大火没有蔓延到的地方,抢回那些价值连城的珠宝黄金,将火扑灭。   略带疲惫的步伐,像把她带进了一个梦里。   叶央鼻端闻到了甜到发腻的香气,立刻屏住呼吸,却还是晚了一步。   “……晴芷?”   这味道她不陌生,在军校时闻到过一次,晴芷来告了别,从此再没出现过,而维火天师那时候又天天点引魂香,想要催眠她。   周围的一切事物都恍惚起来,火苗扭曲,听到的看到的都像隔了一层水,只有眼前的人分外清楚。   叶晴芷脸色很难看,走一步便在地上留下一个血脚印,叶央看不出她哪里受了伤,心里更加焦躁,在身上摸了摸,拿出一样东西,“你的面具。”   “呀,你随身带着的。”晴芷弯起眼睛笑了笑,把脸上的血污灰尘抹干净,又把手在衣服上蹭了蹭,赶忙接过来。   “跟我回去罢,大嫂会给你说门好亲事,若不愿意,就和英嘉公主去胡地,一生自由。”叶央瞧出她心情很好,赶忙补充一句。   晴芷却是一下子沉下脸,捏着面具若有所思,摇头道:“你还是,从来都不考虑我的感受……库支王,是我杀的,不是你。叶央,我比你强。”   她的情况不是很好,说话时有气无力,唇色白得几乎透明。   “跟我回去。”叶央主意很定,集中精神,想要挣破那一层隔阂。无非是吸入了致幻的气体,导致看见的一切都模模糊糊扭曲不定,又有施毒者加以引导,才能看见某种特定的场景。   晴芷打不过她,只是用点毒夺去叶央反抗的能力才敢接近罢了。   “并不是你喜欢的,我就要喜欢。”晴芷长长舒了口气,很遗憾的模样,“我不习惯国公府的日子,很拘束,你也不喜欢,却想让我过那种生活。”   叶央一时语塞,“我,我希望你过的安稳一些。”   安稳,这是她曾经梦寐以求的日子。   不用担心下一刻敌军攻入,不用担心下一顿吃些什么。她现在有能力让身旁的人过得安稳,为什么晴芷会拒绝呢?   “你知道我从前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吗?你不知道,也不必探究。”晴芷笑了笑,一字一句说给她听,“朝廷重犯,羽楼主人,我更喜欢这个身份。”   说罢,她从怀中摸出一个金灿灿的头冠,慢慢走近,摘下叶央的头盔,把金冠扣在她头上,“库支王的尸身不假,我亲手杀了他。王宫是我放火烧的,不会有王子活着逃出去,库支王妃的头冠上镶嵌的不是红宝石,而是祖母绿,我数了数,八十八颗,送给你。”   叶央立刻明白了自己头上的东西是什么。   “我们是不一样的人,从小就是。”晴芷左右调整着金冠的位置,想让叶央戴的更好看一些,“你是国公府的正头小姐,我连个庶女都称不上。我知道你不在乎……但是叶将军不能有个反贼当妹妹。”   “那你的家人也不要了吗!”叶央见她后退一步,高声道,“你有父亲,他没死,就在定城养伤,你不去看看吗?”   那个时候,初来此地,她小心翼翼地试探晴芷,套她的话,问她父亲是谁。   可晴芷无法回答。   现在终于有了答案,晴芷就要离开吗?   “反正从生下来就没见过,以后见不见的,看心情罢。”晴芷轻飘飘地答了句,把黄金假面缓缓扣在自己的脸上,只露出一双眼睛,“要升官,要做大官,以后我惹出什么事来,或者被官差抓了,就指望你撑腰呢。去迎接你的生活罢,阿央姐姐。”   隔着面具,她应该是在笑的。   叶央突然获得了行动的能力,周遭的一切无比清晰,却没办法抓住晴芷离开的身影。   “阿央。”   身后有人呼唤,商从谨同样狼狈不堪,忧虑的眉头却一分分舒展开来。   大祁将士的呼喊声直达天际,夹杂着火药爆裂的声响,十分鲜明。从定城一路走到这里,叶央算了算,她一共走了八年多。   然后走出了,属于她的生活。   建兴十九年腊月末,临近除夕,大祁新春的炮仗声,响在了库支的王宫里。 【正文完】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