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书香门第】整理!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 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双面催眠师(出书版) 作者:丽端 出版社: 江苏文艺出版社 出版年: 2014-2 ISBN: 9787539967745 编辑推荐   沧月推崇至极!中国版《达 芬奇密码》   一场催眠与反催眠的生死角逐,一部外星遗迹和古老文明的斗争史诗   这是一种只有少数人掌握、不可告人的催眠术,世人都被此驱使。让你经历产生死亡倾向的心理实验,催眠与反催眠的生死较量,模糊认知,删除记忆,制造梦魇,安乐死……   带你走进心理专家刻意回避的致幻实验,江湖中人绝口不提的魔力幻境,进入外星遗迹、远古战争、陨落的文明……   在梦境中探索到你前世的情劫和今生的归宿 内容推荐   小白领钱宁慧无意中参加了一个心理实验,随即产生了种种死亡倾向。冷面催眠师长庚突然出现,在探访钱宁慧潜意识的过程中,得知了她小时候的惨痛遭遇。   为了解开钱宁慧的心结,长庚和她前往贵州天龙堡,发现了钱宁慧身世的秘密。原来,钱宁慧的母系血统竟然来自遥远的玛雅王国,而那个心理实验,还有长庚和他背后的势力,都与玛雅圣瓶有关。   长庚想要从钱宁慧身上找到揭开玛雅圣瓶秘密的线索,另外几股势力也聚焦在钱宁慧和长庚身上。在与钱宁慧感情日益加深之际,长庚被掩藏的记忆也渐渐复苏。   钱宁慧的母亲被绑架,钱宁慧和其他玛雅后裔一起前往玛雅圣城,在惊心动魄的密林追踪中,他们又发现了埋藏千年的惊天秘密…… 楔 子   袁恕终于下定了决心,穿过密林去寻找传说中的玛雅圣城。   他的上司杨千户并不赞成这场冒险。作为此刻品级最高的大明官员,生性谨慎的杨千户宁可大家在这片狭长的海滨定居上一两年,等到储存够食物补给再想法开船回到大明。   可是袁恕知道这个法子行不通。他们虽然从附近友好的土人村落里交换到了当地特有的、后世叫作“玉米”和“红薯”的食物,加上每日在林中捕猎,暂时解决了100多号人的吃饭问题,但这些食物仅够每日糊口,要积攒几个月航海行程的粮食谈何容易?   难不成,他们这些堂堂大明的军士,最后也要沦落到和那些衣不蔽体的土人一样,过着刀耕火种、茹毛饮血的生活?一想到这点,袁恕就觉得还不如痛痛快快在战场上死了的好。   袁恕的职衔是旗校,在随三宝太监郑和从南京龙江港起航时,只能算是个低等武官,头上除了指挥,还有百户和千户层层上司。而他们所乘的船只则被称为“战船”,长18丈,宽6丈8尺,比起郑和等太监、少监乘坐的“宝船”小了不止一倍。他们的主要任务是负责各级达官贵人和外国使节的安全。因为作战时需要保持船体的轻捷灵动,战船上主要储备的是各类军械,至于食物用度,则由船队中专门的粮船进行供应。   袁恕是第一次出海,虽然郑和之前已经成功航行了五次,但每个人都知道这并不意味着新的航行会一帆风顺。实际上,前几次航行中就有无数人葬身鱼腹或者流落他乡,永世无法回到故土,但新奇的旅程和丰厚的赏赐还是让袁恕这种年轻军人充满豪情地踏上征途。   最开始的旅途还算顺利。他们从南京至太仓,经历占城国、爪哇国、三佛齐国、暹罗国,一直往西,目标是要前往位于大海和草原之间的木骨都束国。据说那里的居民皮肤黝黑如炭,体滑无毛,善于用硬木和象牙雕刻,而遍布草原的狮子和羚羊是当地人狩猎的主要对象。   其他人究竟是否到达了木骨都束国袁恕并不知道。因为航行到半途的时候船队遭遇了罕见的风暴,无法抵御的海浪将袁恕所乘的这艘戊字号战船远远抛离了大部队,并将许多人卷入了大海深处,甚至连船上的最高级别长官王指挥都被断裂的桅杆压成重伤,最终不治身死。等到船上九死一生的幸存者们终于漂流到了一块大陆,却失望地发现这并不是大部队航向所指的木骨都束国,而是一个中国人从未听说过的神秘世界。   这个世界的名字,用当地土人的语言来说,叫作“玛雅”。   来自大明帝国的军人们在新大陆的海滨与森林边缘盘桓了半年,修好了遭到风暴损坏的战船,也略微学了些当地土人的语言。根据那些土人们的描述,在他们村庄后绵延无际的森林内,有若干个神灵居住的城市。那里有繁华富庶的集市,高耸入云的祭塔,黄金打造、珠宝镶嵌的王座,还有无数美丽智慧的男女,他们是天地间离神最近的人。   袁恕对其他东西都不关心,偏偏对集市产生了兴趣。三宝太监带领他们下西洋,原本就带着无数丝绸、瓷器等大明特产,与各地土著以物易物。那么他们是否也可以用战船上储备的武器军械,在集市中换取返航所需的粮食呢?   对于袁恕的想法,千户杨成裕并不以为然。毕竟他们在森林边缘见到的玛雅土人,与大明子民一样都是黄皮肤黑头发,却无论男女几乎都是赤身裸体,所居之地也是简陋的草棚茅屋,看上去几乎与茹毛饮血的野人无异。杨成裕根本不相信他们的同族能够造出多么宏伟精美的东西来。他一口认定那些森林中的圣城只是土人们的臆想,就像传说中的天宫仙境一样,坚决反对派人穿越森林去寻找那些城市。   杨成裕的官职比袁恕大了好几级。哪怕现在他们的战船上只残存了100多号人,袁恕还是不能和他明着对抗。于是,在1422年的某个深夜,旗校袁恕带领着手下11个士兵,偷偷走进了密不透风的原始森林,去寻找传说中的圣城和粮食。他们都殷切地想要回到大明,不愿在这蛮荒之地坐以待毙。   按照土人模糊的线索,他们在森林中走了两天一夜。携带的干粮耗尽之后,袁恕不得不将大家分成几组狩猎,并规定无论有否收获,都要在天黑以前回到原地集合。   袁恕的运气不错,没多久就遇上了一头野猪。可惜他射出的箭支扎进了野猪的侧肋,还是让它负伤逃了出去。袁恕拔腿猛追,野猪却在林子里绕起了圈子,利用茂密的树干和横生的藤蔓将追捕它的几个人分隔开。后来袁恕一把拽住野猪短小的尾巴,操起腰刀朝它猛砍过去,野猪却突然发狠,拖曳着袁恕狂奔几步,猛地滚进了一个坑洞之中。   袁恕收势不及,竟也跟着掉了进去。他是习武之人,慌乱中本能地伸手想要攀住洞壁,却不料这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地下岩洞,洞壁湿滑根本无从借力,反倒将他的指尖磨得血肉模糊。他匆匆一瞥发现这岩洞虽然深不可测,洞底却是一片白亮的水光。他索性横下一条心拼拼运气,松开手臂和那野猪一前一后地砸进了积水之中。   作为下西洋的船队成员,袁恕早练就了一身好水性。所幸洞底的积水甚深,他憋住一口气后翻身划动几下,便毫发无损地浮到了水面。   虽然暂时性命无忧,但袁恕依然无法爬出这幽深的天然岩井。唯一的办法只有大声呼喊,指望同伴们听到自己的声音后赶来相救。然而他大喊大叫了一阵,头顶的井口处却毫无动静。   袁恕心中疑惑,却不得不自己寻找生路。他一边划动手脚保持身体平衡,一边观察身周的峭壁,终于在距离自己一人多高的地方发现了一道足可容人的裂缝。可惜无论他怎样用力,也无法够到那道裂缝,只能无望地泡在水中耗费体力。   这样下去,他迟早会沉尸井底,给那头被自己杀死的野猪偿命。袁恕心底暗暗自嘲,莫非是自己膜拜船上供奉的妈祖娘娘时不够虔诚,就算没能死于海难,也终究要被水淹死?   袁恕的担忧很快成了现实。同伴们迟迟不现身,冰冷的井水也夺走了他最后的力气。终于,精疲力竭的他在深深吸了一口气后,放任自己沉入了水中。   他原本以为自己会就此死去,却不防头顶传来一阵异样的水波。凭借习武之人的本能,袁恕张开双臂一扑,竟抓住了一根从天而降的绳子!他大喜之下也顾不得许多,拼尽全力沿着绳子向上攀爬,将头脸重新露出了水面。   甩开脸上的水,袁恕努力睁大眼睛,顺着绳子向上看去,却见绳子的一头绑在头顶那道石缝边一块粗大的石头上,很显然是有人救了他。   “多谢!”石缝处并没有人。袁恕凭空道了一声谢,便使劲顺着绳子往上爬去。这绳子乃是用当地藤蔓编织而成,柔韧性极佳,承载袁恕的重量绰绰有余。   就在他堪堪爬到半空之时,洞壁边的石缝处却忽然出现了一张人脸!那张脸颜色青绿,眉目凶悍,头顶上还生着赤红色的头发,这哪里是人,分明就是地狱中爬出来勾魂索命的鬼怪!   袁恕猝不及防被这么一吓,手一松差点又掉回水里去。幸而他反应够快,手臂一舒依旧牢牢抓紧了绳子。此刻他看见了那个人穿着白色长袍,线条婀娜,分明是一个女子,而那张鬼面,也不过是用玉石雕刻并以禽鸟尾羽装饰的面具罢了。   见袁恕有些怔忡,鬼面女子做了个手势,示意他赶紧爬上来。就在袁恕揣测她面具下的真实面目时,那个女子已经摘下了面具,露出一张令袁恕目瞪口呆的脸来。   “你是谁?”来自大明的旗校袁恕呆呆地盯着岩缝中的那张脸,忽然有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   他忽然想起离开大明疆域时,在孤悬海外的琼州府看到的黎族女人。在南海炽烈的阳光下,那些女人裸露的手臂和小腿散发着金子般的光,让站在甲板上的军士目眩神迷。而达官贵人和外国使节们乘坐的宝船上,往往都配有以供娱乐的歌妓,她们穿着色彩鲜艳的衣裙,远远地站在金碧辉煌的宝船上,就像是大海中踏波而来的仙女。对于在海上漂流了一年多的袁恕来说,世上再没有什么女人会比她们更美了。   可是现在,那个站在嶙峋的岩石间,手里握着一个绿玉面具的女人,却让袁恕瞬间产生了一种不敢逼视的悸动。和她比起来,那供奉在船上的妈祖娘娘真的只是毫无生气的泥塑木雕,哪里有这等从里而外焕发出的迷人光彩。   此刻震撼袁恕的,并非仅仅是这个女人的美。他自从一年多前随船队下西洋来,航行万里,经历百国,也算是见多识广。不论是皮肤黝黑、长睫大眼的暹罗、天竺人,还是高鼻深目、身材高挑的忽鲁谟斯、阿丹国人,都不像眼前这个女人一样长得如此接近中华臣民。她仿佛和他们一样,也是从遥远的大明漂流到这里,只是由于习俗不同,才在装扮上有了几分差异。   想到这里,袁恕忽然意识到一个被忽略的事实:自从他们搁浅在这片叫作“玛雅”的大陆之后,在森林和大海边缘所见的土人和他们长得十分类似,只是那些土人的打扮太过奇异,习俗太过古怪,才让他们忽略了外形上的相似性。反倒是眼前这个女子,简单地穿着一件无袖白袍,黑发随意地披在肩头,脸上也没有什么古怪的纹饰,才让袁恕蓦地将她当作了同类,下意识地用大明官话问道:“你是谁?”   自始至终,那个素雅得如同莲花的女人只是静静地看着袁恕,仿佛看穿了他一瞬间跌宕起伏的心理变化。直到袁恕完全顺着藤绳爬上了岩缝,女人才指了指自己,清晰地吐出两个音节:“索卡。”   “索卡?”袁恕重复了一遍,见女人微笑点头,越发确定这是她的名字。他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报出姓名:“袁恕。”又拱手鞠躬,以示感谢。   “恕。”索卡笑了笑,露出白色的牙齿。她抬起赤裸的手臂指了指身后的岩缝,先向里面钻去。   袁恕犹豫了一下,跟着索卡钻进了狭窄的岩缝。此刻他还不知道,他即将经历的,是怎样匪夷所思的奇遇。 第一章 奇怪的实验   2012年 中国?北京   8月30日下午2点15分,钱宁慧走进北京大学南门,对于即将发生的一切,她还茫然无知。   钱宁慧并不是北京大学的学生。实际上,为了在星期四的工作日来到这里,她特地向公司请了半天假,惹得老板颇不高兴。   钱宁慧也不愿意招惹老板,只是孟家远明天就要离开北京飞往英国了,什么时候能再见都是未知数,于情于理,她都得来送送他。   她沿着五四路一路朝前走,不时地用纸巾轻轻拭去脑门上的汗珠。此刻正是一天中最为炎热的时候,天气预报说最高温度35摄氏度,但钱宁慧只要一想起老板青黑色的面孔,身周的气温霎时再上升10度,烤得脑海中老板的脸如同油锅中吱吱作响的臭豆腐。   “师太,师太!”远处的大讲堂广场上有人朝她招手。高大敦实的身板,圆圆的脸上洋溢着小熊维尼般的招牌笑容,可不就是孟家远?   “师太”是孟家远给钱宁慧取的绰号。因为她的名字“宁慧”听上去就像武侠小说里舞刀弄剑的女尼。钱宁慧非常讨厌这个绰号,于是假装没听见,视线也故意避开了远处使劲挥舞胳膊的孟家远。   “走这么慢,是不是又崴了脚?”孟家远放下挥动的胳膊,迎着钱宁慧大步走过来,眼睛里满是笑意,“都工作一年了,居然还没练好穿高跟鞋走路?”   “我笨,哪里比得上你北大高才生?就连高跟鞋都穿得比我好!”想起为了眼前这个家伙得罪了老板,今年的加薪大概就没指望了,钱宁慧没好气地揶揄孟家远。她心中暗想,早知道应该买个穿高跟鞋的小熊维尼送给他!   “哈哈,我才不用穿增高鞋。”孟家远得意扬扬地俯视着矮了自己一头的钱宁慧,巧妙地把“高跟鞋”偷换了概念。   “好啦好啦,高富帅小熊,希望你去英国之后能多学习人家的绅士风度——对待女士要文质彬彬,谦恭退让!”钱宁慧不假思索地回敬。由于父辈是世交,她和孟家远从小就熟识,不过与其说常在一起玩,不如说常在一起斗嘴。她工作以后刻意伪装出职场女性的端庄稳重,一碰到这个家伙还是会原形毕露。   其实钱宁慧并不想见孟家远,若非被父母一再催逼,她才不会特地跑来给孟家远送行。从小到大,孟家远高高在上的分数总是让钱宁慧觉得自己被压成了影子。出于自尊或者嫉妒,她总是不遗余力地在言语上和孟家远较劲,让有心撮合他俩的双方家长颇为郁闷。   他们沿着大讲堂广场往前走,一路上投下的树荫让钱宁慧烦躁的情绪渐渐平息下来。她暗自警醒,任由孟家远得意扬扬地吹嘘他即将前往留学的雷丁大学,自己则像个真正走上社会的成熟女性一样,维持着礼貌而又心不在焉地倾听。   “其实我真正的目的是雷丁大学的国际资本市场协会中心(ICMA Centre),那是全欧洲最强调证券市场与投资银行实务的商学院,研究水平和剑桥、牛津齐名,学生毕业后大多都去高盛、瑞士信贷和摩根士丹利……咦,你在看什么?”虽然胸腔里充满了即将前往英伦看海听风的豪情,孟家远还是觉察到了钱宁慧注意力的转移——她明显对路边的布告栏发生了兴趣。   “这个有意思。”钱宁慧指了指一张白底黑字的启事,上面写着:   “北大心理系特招心理实验被试者若干人,年龄性别不限,报酬优厚。有意者请到哲学楼302室报名参加,时间:8月27日-31日下午2:00-5:00。”   启事的右下角,则画着一个奇怪的符号,像是一张涂鸦出来的怪脸,让钱宁慧联想起小时候看过的傩戏面具。   “现在好像正是时候……”钱宁慧自言自语,“不过哲学楼在哪里?”   “那个就是哲学楼。”孟家远朝着图书馆侧面的一座灰白色建筑扬了扬下巴,“不过你不是来送我的吗,干吗又想参加什么实验?真是好没诚意啊。”   “我还从没参加过心理学实验呢,肯定很好玩。”钱宁慧仰头看着面前高大的家伙,“再说人家还报酬优厚!”“我本来想先去未名湖边坐坐,再去天外天吃烤鸭……”孟家远说到这里见钱宁慧一脸“真没想象力”的鄙夷表情,终于有些心虚,无奈地拍了拍脑袋,“算了,实验就实验吧,算是我离开祖国前为母校最后一次捐躯!”   “别说得那么悲壮,人家又不会劈开你的脑袋对比与猪脑花的相似性,”钱宁慧随手把手里一个纸袋塞进孟家远手里,“这是给你的礼物,怪沉的,你就自己拎着吧。”   “师太你还真客气……”孟家远喜滋滋地打开纸袋,看见里面是一把崭新的天堂男士伞和一本Lonely Planet旅游书系列的《英国》,不由喜笑颜开,“谢啦师太,哦不,慧姐!”他大步迈到钱宁慧身前给她领路,慷慨地拍着胸脯,“做这个实验如果真有钱,我保证全捐献出来今晚请你吃烤鸭!”   哲学楼是北京大学心理学系和中文系所在地。外面虽然骄阳如火,楼内却清凉得如同走进了冰箱冷藏室,也不知道是否和这些雅静的楼名、系名造成的心理暗示有关。   由于此刻学校正放暑假,校内只剩下工作人员和钱宁慧、孟家远这种闲杂人等,安静得几乎没有人声,就连踏上楼梯时的脚步都是那么清晰,一声声打在钱宁慧心坎上,让她既好奇又紧张。   “我真后悔,如果那时候我能恶作剧地尖叫一声往外跑,你说不定也就跟着跑了,那样我们就不会参加那个该死的实验……”很久以后,孟家远这样对钱宁慧说。   可是他们那时候谁也没说话,径直爬上了三楼,在楼道的尽头敲响了302室的房门。一切都顺利异常。   “请进!”房内有人应答。   孟家远推开了门,侧开身避免挡住钱宁慧的视线。这是一个颇大的房间,被白色的布屏风分隔成内外两部分。外面的部分放着两张组合在一起的办公桌,一个长相纤柔的年轻女人坐在桌前,看上去像个助教。   “您好,请问是在这里报名参加心理实验吗?”钱宁慧开口。   “是的。”戴眼镜的女助教点了点头,示意他们两人进门,“你们两个人都参加是吧,请先填一下这张表格。”   钱宁慧拿过一张表格,弯腰在办公桌上开始填写,填写内容包括姓名、年龄、身份证号、电子邮箱、手机和联系地址等。“这些内容都要填吗?”她有些警觉地问。   “是的,因为要发放酬金,所以必须提供完整的被试者信息。”女助教一边在电脑上敲打着什么,一边回答。   “请问实验要多久,酬金是多少,什么时候发放?”钱宁慧顺藤摸瓜,赶紧问出这几个关键性问题。   “测试分初试和复试,总共一个小时左右。只要通过初试进入复试,每人能获得500元,实验完毕在我这里领,”眼见钱宁慧和孟家远都露出一副飞来横财的惊讶模样,女助教不由笑了,“这个钱是老外支付的,北大可给不起——对了,你们懂英语吗?懂就直接进去吧。”   “听我的没错吧,算算能买多少只天外天的烤鸭?”钱宁慧得意地朝孟家远眨了眨眼睛,当先绕过白色屏风,走进了302室的内间。   内间明显比外间宽敞得多。靠窗的一侧是一排电脑桌,摆放成L形状,一个女生正坐在一台电脑前全神贯注地摁着手中的鼠标,就像是做GRE机考一样。而房间相对的一侧则摆放着三张单人床,床顶都挂着厚厚的遮光帘子,其中一张床上的帘子拉得严严实实,隐约可以看到有人站在床边,正弯腰摆弄着什么。   房间里很安静,连那个女生按动鼠标的嗒嗒声都清晰可闻。于是钱宁慧和孟家远只好默默地站在墙根,等着有人来招呼他们。   忽然,寂静的房间内响起了一阵轻微的嘀嘟声,像是某个仪器已经开启。随后站在布帘内的人轻轻走了出来。在掀开帘子的一刹那,钱宁慧注意到另一个人躺在帘内的单人床上一动不动,像是睡熟了一般,而他的脑袋上套着一个黑色圆箍,导线连着床边一个收音机大小的方盒子,盒子上绿色和红色的小灯闪闪烁烁。   “看见了吗?”钱宁慧用手肘捅了捅发呆的孟家远。   “当……当然看见了!”孟家远的身体绷得笔直,就仿佛在参加军训拔军姿一般,和他平时吊儿郎当的模样颇不相称,就连压低的声音都有一丝颤抖。   不就是个测试仪吗,至于紧张成这样?白长了这么大个儿……钱宁慧鄙视地收回目光,看见那个操作仪器的工作人员正朝他们走来,骤然明白孟家远和自己说的根本不是一码事,男人和女人的关注点就是不一样!   因为朝他们走过来的是一个女人,美女,还是外国美女!她虽然穿着宽松的白色大褂,将身体曲线几乎遮盖殆尽,仍然如同好莱坞科幻电影里的美女科学家,带着神秘与知性结合而成的迷人风情。   “你们好,我叫伊玛,可以说英语吗?”还没等钱宁慧看清楚对方硕大的眼睛、高挺的鼻梁和棕色的长发,美女已经用英语向他们打招呼了。   “Ye……Yes!”孟家远赶紧点头,磕磕绊绊的发音让钱宁慧不禁担心他以后在英国怎么存活。但她不敢嘲笑他,因为她压根儿连对方说什么都没听清。   “如果有困难,可以请外面的李小姐来协助你们实验。”伊玛微笑地说着,果真打算去叫外面的女助教。   “NoNoNo……”孟家远慌忙阻止了她,好不容易找回了雅思口试时的感觉,“没问题的,伊玛小姐,请你开始介绍吧。”而一旁的钱宁慧也赶紧点头,好不容易有近距离接触异国美女的机会,她也不愿意放过。不过这个伊玛不像美国人也不像欧洲人,于是,她好奇地插了一句嘴:“对不起,伊玛小姐,请问你从哪里来?”   “西班牙萨拉曼卡大学,不过我持的是危地马拉护照。”伊玛将他们带到电脑前,熟练地打开桌面上某个程序,脸上带着迷人的笑容,“你们知道危地马拉和中国没有外交关系,我能来北京真是个奇迹。”   “危地……?”钱宁慧没听懂这个单词,用汉语向孟家远求助。   “危地马拉,中美洲的小国,和台湾地区‘建交’的。”孟家远小声解释,“她大概是殖民的西班牙人后裔。”   “可以了吗?”伊玛耐心地等两个中国人窃窃私语完毕,让他们分别坐在两台相邻的电脑前。她调整了一下架在电脑显示器上的摄像头,分别给钱宁慧和孟家远各照了一张大头照。然后屏幕上测试程序开启,光标自动停留在“开始”键上。   “一旦按下开始,里面就会出现需要你们回答‘是’还是‘不是’的各个问题,你们用鼠标点击作答,左键表示‘是’,右键表示‘否’。另外有一些快速闪动的画面,并非试题,你们不必管它们。记住不要漏过任何一题,明白了吗?”伊玛看了看两个被试者,见他们都肯定地点了点头,于是发令:“开始。”   钱宁慧吸了一口气,点下鼠标左键,然后屏幕上便有什么一闪而过,在她下意识去揣摩时,一道问题已经呈现在眼前:“如果颜色A与黄色混合后变成绿色,与红色混合后变成紫色,那么颜色A可以判断为蓝色。左键:是;右键:否。”   题目很简单,眨眼之间钱宁慧已经不假思索地按下了答案。随即又是什么东西在屏幕上闪过,不待她看清,瞬间已经进入了下一个问题:“26个英语字母中,J字母排在第11位。”   后面还有三四十个问题,难度都不大。如果时间充裕,小学毕业的人就可以达到全对。但是,这个测验的特殊之处在于题目出现的速度越来越快,被试者的神经也越绷越紧,加上那些不断穿插在题目中一闪而过却始终无法看清的画面,到七八题之后,钱宁慧觉得自己只能勉强看一遍题目,然后凭借本能按动左键和右键。有时候明知道自己按错了键,却又无法修改甚至没有时间后悔。因为下一个题目已经迫不及待地扑面而来,让她目不暇接,就连当年读书时考英语六级的听力都不曾如此紧张过。   等到全部题目答完,墙上的挂钟不过走了三分钟。钱宁慧却精疲力竭地靠坐在椅子上。她闭了闭酸痛的眼睛,有一种脑力耗尽的晕眩。再看看旁边的孟家远,则精神抖擞地歪在椅子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伊玛高挑的身影。   不愧是应试教育的佼佼者,孟家远做高强度测试明显没自己这么费劲……钱宁慧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压下心中烦闷恶心的感觉,正想问能否从墙角的饮水机里接水喝,就听伊玛对前一个做测试的女生摇了摇头:“抱歉,你的初测结果不合适,不能进行下一步实验。”那个女生只好说声谢谢,一脸失望地走到外间去了。   “伊玛小姐,我能否问问那些快速闪动的图形是什么,我一个都没能看清楚。”趁自己的测试结果还没出来,孟家远瞅着空子问。   “哦,这是个有关潜意识的测试,那些图形是故意不让你们看清楚的。”伊玛坐在自己的电脑位上,手指熟练地敲击着键盘。   “那些题虽然简单,时间却太紧迫,我心里一急按错了键怎么办?”孟家远撞上钱宁慧赞同的眼神,知道自己问的也正是钱宁慧的问题,于是继续聒噪。   “根据弗洛伊德的理论,梦境、口误和笔误都是由潜意识决定的。我们这个实验的目的,正是为了寻找被试者笔误与潜意识影响之间的规律。”伊玛说完这句话,盯着屏幕沉默了十几秒钟,忽然转头扫了一眼坐在椅子上等待初测结果的两个人,脸上有一种难以掩饰的不可思议的神情,“很幸运,你们两人都通过了初测,那你们要进行下一步实验吗?”   “Absolutely.”这次不等孟家远开口,钱宁慧已经用英语抢先回答。等到答完之后她才有些奇怪,工作一年从未用过英语,这个单词她已经遗忘了很久,怎么一下子就可以脱口而出?   孟家远看了一眼钱宁慧,似乎责备她同意得太急切太无保留,为了500块也不该猴急成这样。钱宁慧只好假装没看见。   “下一步实验是要趁着方才的潜意识效用,测量你们的脑电波。”伊玛指了指实验室里空置的两张单人床,“当然,测量前需要给你们注射一支苯巴比妥,确保你们能陷入睡眠,让潜意识浮上水面。”   原来还要打针……钱宁慧心里有些忐忑,但看到孟家远已经义无反顾地走到一张床边,只好鼓起勇气也走了过去。   伊玛的消毒动作很到位,注射也很熟练,显然受过专业的护理培训。她为钱宁慧和孟家远进行了静脉注射后,安顿他们在床上躺平,又将测量脑电波的探测仪在他们头上装好,甚至胸口和手腕上也连接上了探测触头,这才轻轻关上床帘,任由两个被试者陷入了平静的睡眠。   床帘的遮光性相当好,一拉上就仿佛把白天变成了黄昏。针剂的药效反应也很快。没多久钱宁慧的眼皮就开始沉重,方才被电脑测试激发的头疼也渐渐消弭,而身下只垫着薄褥的单人床更像是一块落入水中的糖,不断溶化、溶化,她整个人就在四面八方轻柔的水波中轻轻荡漾,缓缓下沉……   等到她终于沉到水底时,钱宁慧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天然岩井之中。一泓碧蓝色的泉水映着天光在自己脚边闪烁。可是仰头望去,湿滑的井壁如同坚不可摧的牢笼,挡住了自己逃生的路。   原本松弛的神经再度绷紧。钱宁慧沿着井壁搜寻,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狭小的入口,当即孤注一掷地钻了进去。光线被抛在身后,她的眼前只有一片黑暗,只能靠手脚在光滑潮湿的洞壁上摸索,身上不时被洞顶滴下的水滴激起一阵阵寒意。   溶洞刚开始很低矮,钱宁慧不得不弓着腰向前行进,额头不时还会被洞顶的钟乳石撞痛。走了一阵,溶洞却越来越宽敞,四周奇形怪状的石笋、石柱也越来越多,看起来诡异莫测。仿佛她钻进的是一个巨大的螺蛳壳,从最开始针尖般的逼仄到后来一层层无限叠加的开阔,让人感到的却不是豁然敞亮,而是一种无法跨越、无法逃离的绝望。   难道,这辈子都无法出去了吗?钱宁慧猛地冒出这个念头,顿时觉得浑身发凉,连再往前走一步的力气也失去了。   忽然,钱宁慧发现远处出现了一个人影。那个人位于洞壁高处,斜靠着一根粗大的石笋坐着,长长的头发披散下来,仿佛正在沉睡。钱宁慧的心里骤然涌起一阵惊喜,不顾满地冰冷的积水向那一壁钟乳石形成的斜坡爬过去,嘴里不知不觉地喊了一声:“外婆,外婆救我!”   那个人没有回答,钱宁慧终于爬上了那片石笋林立的斜坡。“外婆……”她轻轻喊着,伸出自己水淋淋的手撩开了对方垂落的长发。那些黑色的柔软的头发却在碰触的一瞬间化为了飞灰,露出了原本被掩盖的一张脸——一个年少男孩儿的脸。   钱宁慧呆呆地看着那个男孩的脸,再度伸手摸上了他紧闭的眼睑。指尖上传来透心彻骨的冰凉,没有一点活人的气息。很显然,他已经死了,而他的肌肤,也从长发化为飞灰的瞬间开始不断地干枯变色,就像是挂在屋檐下风干的腊肉。   钱宁慧忽然爆发出了一阵尖厉的惨叫。   “怎么样,还好吗?”一个声音传入耳中,视线里顿时出现了一张轮廓鲜明的美丽面孔。钱宁慧想起来,那是伊玛。   “要不要喝点水?”伊玛将探测仪从钱宁慧头上取下,让她在床上又休息了几分钟,才拉开了遮光帘让她下地。   “实验结束了吗?”钱宁慧有气无力地问。   “结束了,你可以走了,”伊玛宽慰地笑着,看着钱宁慧一口气喝干了纸杯中的水,“没事的,大概是你对苯巴比妥有些过敏,回去休息一下就好了。”   钱宁慧英语不是太好,对伊玛的话只能听个大概。幸而这个时候孟家远也醒了,没事人一样穿鞋子下地,还不忘了用英语和伊玛叽里咕噜说了一通,逗得伊玛都笑了起来。   钱宁慧没心思听他说什么,只是暗自庆幸孟家远没有听见自己睡梦中的惨叫。拿到两人合计的1000块钱酬金时,钱宁慧失去了喜悦之情,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索然无味。这种情绪一直到她走出哲学楼,重新沐浴在北京8月的烈日下才稍有缓解。   “对不起,孟家远,”钱宁慧说,“我不去吃饭了,我一想起烤鸭两个字就想吐。”   “不想吃烤鸭,我们就去吃……”孟家远的声音忽然停滞了。因为钱宁慧真的弯下腰,干呕了起来。   想起刚才梦中那个缩皱成腊肉一般的男孩尸体,钱宁慧心想自己这辈子是再也不会吃烧烤腌制类的食物了。   2012年 西班牙   安赫尔正在接电话。   安赫尔?罗萨雷斯教授位于萨拉曼卡大学的办公室有着极好的视线。站在窗前,可以眺望到这座欧洲最古老大学之一的建筑群全景。无论是哥特式还是巴洛克式的学院,墙壁边缘都装饰着雕刻精美的神像和怪诞的人脸,并用连绵的卷叶纹和葡萄纹缠绕,透出浓浓的文艺复兴时期装饰风格。而窗下的内庭中,恰好是神学家、诗人和哲学家路易斯?德?莱昂的雕像,雕像和萨拉曼卡大学的其他建筑一样,用产自马约尔镇地区的赤金色岩石雕凿而成,常常让安赫尔想起那句著名的诗句:“禁闭着你灵魂的那些岩石,带着成熟的谷穗颜色。”   探察人类被禁闭的灵魂,恰恰是安赫尔教授的专业爱好。   不过此刻安赫尔并没有心思打量窗外这座被列为世界文化遗产的历史名城,他全神贯注地接着电话,电话那头,正是他派往中国进行项目研究的学生伊玛。   “是的,教授,经过一个星期的实验,在参与完复测的287个样本中,有效样本一共34个,而我刚才提到的样本数据很明显与众不同,”伊玛的语气中明显带着兴奋,“我刚刚把整理好的样本数据库发送到了您的电子邮箱中,您看了有什么问题随时可以联系我。”   “谢谢你,伊玛,我很抱歉占用了你的整个周末来整理这些数据。我想你现在可以放松一下在北京玩玩了,长城和故宫都是享誉世界的名胜,”安赫尔和蔼地笑了笑,“我希望项目经费还足够为你支付这些门票。”   “没问题,蒙泰乔集团的赞助还是很慷慨的,”伊玛娇媚地笑了,“我很想您,教授,希望您能早点到北京。”   “我也很想你,亲爱的伊玛。”安赫尔挂掉电话,坐在电脑前打开了自己的工作邮箱。   三个小时后,安赫尔走出了自己的办公室,在停车场钻进了自己的银灰色福特车里。他开车驶出游人如织的萨拉曼卡大学城,沿着CL-517公路向西行驶了大约50公里,终于来到了一个僻静的小镇,路边的指示牌上用西班牙语写着这里的地名:佩拉隆索。   小镇上的民居都油漆成淡黄色,看上去就像是一块块新鲜的乳酪,整整齐齐地排列在树林和草地之间。这里的景象总是让安赫尔感到亲切和安宁,这里是他自幼生长的地方,他甚至考虑等手头这个项目结束以后就办理退休手续,那样他就可以长期在此居住了。   安赫尔教授在小镇中心的一座小山前停下了车,然后步行向山上走去。小山顶上是建于16世纪的一座城堡,用少见的黑色玄武岩建造,显得庄重而又阴郁。不过这座曾经的军事堡垒如今已不再神秘,早在几十年前,它就被佩拉隆索镇政府开辟成了镇里的图书馆,免费向公众开放。   “下午好,教授。”入口处的图书管理员礼貌地向安赫尔微笑致意,“您还是要去私人工作室吗?”   “下午好。”安赫尔点了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晃了晃在加油站便利店买来的三明治纸包。作为佩拉隆索镇图书馆的名誉顾问,他得以在这座古堡内开辟出一个专供研究用的私人空间,但将食品公然带进图书馆总不是个光彩的事。   “没关系,我们能够理解,”图书管理员忽然压低了声音,善解人意地笑了笑,“他从今天早上九点进去就没有出来过,确实该吃点东西了。您知道,我们不好贸然打搅……”   “谢谢你的提醒,再见。”这一次安赫尔似乎没有心情和图书管理员闲聊,口中敷衍着就匆匆穿过了图书馆大厅。   按照规划,佩拉隆索古堡的一楼为公共阅览室,二楼为专题阅览室,三楼则是工作人员办公室。可安赫尔偏偏舍弃了采光和通风比较好的三楼,选择了地下室作为自己的私人研究室。用他的话说:“我需要一个绝对安静的所在来从事深不可测的心理学研究。”   图书馆大厅后有一扇挂着“私人场所”警示牌的木门,橡木上的铜扣因为年深日久已经变得黝黑发亮。门后是一道狭窄的石制阶梯,螺旋形向下延伸,安赫尔不得不扶住阶梯旁的石壁来保持身体的平衡。   石阶的尽头又是一座加铜扣的橡木门,门楣上悬挂着一盏昏黄的灯泡,给这个地下室增添了必要的光亮。显然安赫尔对这里极为熟悉,即使没有光亮也可以娴熟地推开木门,毫无障碍地走进门后那间堆满了书架和挂图的工作室。   由于没有窗户,这间古堡内的地下室非常阴暗。传说中这是古堡主人某伯爵囚禁异教徒的地方。关上厚重的橡木门,室内唯一的光源便只剩下宽大的书桌上那一盏台灯,一个瘦削的背影正伏在桌前,丝毫没有察觉安赫尔的到来。   “加百列,”安赫尔伸手拍了拍伏案者的肩膀,把装着三明治的纸袋放在书桌上,声音里含着浓浓的慈爱,“来吃点东西,我猜你今天又忘了吃午饭。”   “父亲。”伏在书桌上专心研究一本图册的男人抬起头,露出黑发下年轻而俊秀的眉眼。虽然称呼安赫尔为父亲,这个年轻人却有着一副典型的东方面孔,只是因为常年幽居在地下室内,他的皮肤比安赫尔苍白得多。   “蒙泰乔实验中国站已经结束了,”看着加百列开始吃起了三明治,安赫尔站在书桌边说,“根据伊玛的报告,这次的被试者中有一个人出现了γ波。”   “γ波?”加百列停下了啃咬三明治的动作,“也就是说被试者的脑电波大于35赫兹?那是可以致人死命的频率,能确定是受到潜意识刺激产生的突变吗?”   “是的,伊玛严格测试了被试者被显意识和潜意识分别控制时的心跳、体温、血压和脑电波等,经过数据对比,确定该γ波是由初测时的闪动画面造成的,”安赫尔说着打开了书桌角落里的电脑,从自己的邮箱里调出了伊玛的测试数据,“另外该被试者的初测结果也很有意思,撇开未受潜意识完全控制的前5道测试题,剩下的40道常识性测验中,一般被试者的平均错误率是47%,你猜她的错误率是多少?”他顿了顿,却并不真的要加百列去猜测,“95%,也就是说,40道题目中她按错了38道题的按键。”   “她?”加百列皱了皱眉,“我可以看看她的样子么?”   “可以,”安赫尔从数据库中调出一张摄像头拍摄的大头照,口中开着玩笑,“或许你想确定她并不是我们要找的人,而是一个白痴?”   加百列咬了一口三明治,无意识地嚼着,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屏幕上被安赫尔放大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20多岁的中国女子,略带着好奇的神色望向摄像头,微微张开的嘴唇似乎想要说什么。   “很明显不是白痴,甚至可以说和所有的女人一样敏感。”安赫尔说完这句话笑了起来,加百列一直沉静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笑容。   “需要我去一趟中国吗,父亲?”   “需要,但不是现在,”安赫尔遗憾地耸了耸肩,“申请中国签证很麻烦,得花时间准备一些材料。”   “不是有蒙泰乔财团吗?”加百列问。   “他们只是出了项目经费,不到最后关头不肯多出一把力的。”安赫尔不满地抱怨。   加百列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所以我想让你先去一趟英国,名义上是为一个退伍老兵做治疗,实际上是去接触这个人……”安赫尔再度从数据库中调出一张照片来,“孟家远,男,英国雷丁大学经济系研究生,此刻他正在英国。”   “他的测试结果怎么样?”加百列问。   “虽然比不上刚才那个女性被试者,却也明显高于其他人,”安赫尔勉励地拍了拍加百列的肩膀,依然用无法拒绝的慈爱口吻说,“所以你可以先用他来实践一下,用来提高你中国之行的成功率。你说对吗?”   “是的,父亲。”加百列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俊秀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仿佛他只是一个执行命令的机器人。   台灯的灯光继续从书桌上方倾斜射下,照亮了加百列方才悉心研读的图卷。那是一张由脱毛榕树的内树皮制作的粗糙纸张,不同于埃及的莎草纸也不同于古代欧洲的羊皮纸,上面写着篆刻一般笔画繁复的象形文字,文字旁边还配有人物画像,用红色和绿色的颜料加以装饰。   而压在这张图卷角上的,则是一册典型中国传统装帧风格的书籍,残破的纸张上带着被烈火烧灼的痕迹。此刻,那脆弱如同枯叶的书页上,清晰地展现着几个繁体中国字:永乐二十年。   永乐二十年,也就是公元1422年。 第二章 奇特的留言   2012年 中国?北京   钱宁慧觉得有些不对劲。   刚开始的时候,她说不上哪里不对劲,只是模模糊糊地有所感应。   比如说她租的房子在双榆树,乘公共汽车前往紫竹院附近的办公室大概半个多小时。因为公司规定迟到一次要罚款100元,她每次挤公共汽车都骁勇异常,哪怕被死死压在车门上,几乎从三维变成两维都在所不惜。可是,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在人流涌向公共汽车的时候,钱宁慧都会犹豫不决,好几次都被人流挤到外围,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塞满乘客的公共汽车关上车门,开走了。   连续迟到了好几次,加上工作的时候总是走神,大大小小的差错不断,老板的脸越来越黑,也把钱宁慧叫去谈了几次话,问她是不是最近有什么心事。其实钱宁慧自己也很奇怪,没有任何干扰,她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填错支票,写错快递单,最严重的一次是订错了机票,害得老板出差的时候无法登机,站在机场用手机把她足足骂了十分钟。   “再这样下去,你做满这个月就不用来了。”最后,老板不耐烦地抛下这句话,把钱宁慧赶出了经理办公室。   老板最后这句话让钱宁慧十分沮丧。她的学校不好,专业也冷门,好不容易在北京找到了这个文员的职位。如果真的丢了饭碗,恐怕新工作还没找到,下个月的房租就交不起了。想到这里,她有种生无可恋的无力感。   更可怕的事情还在后面。收到老板炒鱿鱼威胁的当天晚上,钱宁慧靠在沙发上看电视,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睡梦中,她似乎听到外面有什么响动,就从沙发上站起,走到大门口打开了防盗门。   钱宁慧租的是位于双榆树的青年公寓,每一层楼都是一条长长的走廊,两边是十多间门对门的单人宿舍。可是这一次钱宁慧打开房门,却发现门外的走廊变成了一个溶洞。   真的是一个溶洞。钱宁慧走出房门,确认自己的判断没错,就连湿闷的空气和手边钟乳石的质感都分毫不差。她回头望向自己的房间门,却发现那里只有两根一人多高的石笋,石笋后是一个溶洞内常见的小小凹陷。   她开始害怕起来,不由自主地沿着溶洞往前走去,心里却知道自己根本无法走出这个迷宫般的溶洞——无论怎样加快脚步、标记路线,最终还是会回到原点。而且她还知道,在这溶洞里还有其他人,他们和她一样,也在不停地寻找出路。可是他们找不到,只能不停地哭泣、叫喊、奔跑,最终虚弱地沿着洞穴一直爬、一直爬……一直爬到自己死去的时候……   就像她现在一样。   那么,还不如现在就死了的好吧……   “嘀嘀——嘀嘀——”正当她使劲握着一根石笋往洞内斜坡上攀爬时,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忽然响起,将钱宁慧从梦中惊醒。睁开眼睛的一刹那,她猛地发现自己不是站在溶洞内,也不是躺在沙发上,而是站在厨房里,手里还紧紧地握着煤气开关!   鼻端传来浓浓的煤气味道,钱宁慧惊恐之下一把关上煤气开关,手忙脚乱地推开了窗户。带着凉意的晚风吹拂到脸上,让钱宁慧微微松了一口气——幸亏那铃声响得及时,才没有酿成大祸。   可是,自己怎么会站在厨房里?难道是——梦游?钱宁慧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不敢在屋子里待下去,她匆匆忙忙逃到了大街上。   虽然已经是晚上九点,楼下卖烧烤的小摊前仍旧聚集了一堆食客。钱宁慧漫无目的地转了转,忽然想起方才救了自己性命的手机铃声。她赶紧掏出手机查看,果然看到有两个号码一样、时间只相隔了几秒钟的未接来电,显然拨打者急于与自己联系。可是对方显示出来的号码不在自己的电话簿内,长长的一串数字让钱宁慧意识到这或许是一个国际来电。   莫非,是孟家远?想起这个唯一可能给自己拨打国际长途的家伙,钱宁慧猜测他是来跟自己通报在英国的学习生活情况什么的,当下也就懒得回拨过去了。   估计煤气味道散得差不多,钱宁慧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打开电脑,她登录了很久没上的MSN,果然看见孟家远给自己的一串留言:   维尼熊(2012年9月3日):我已经到了,报个平安!等下次回来再请你吃饭。对了,才发现你送给我的礼物不是伞(散)就是Lonely什么的,真不吉利,如果你不是存心的下次就另外送我礼物吧。   维尼熊(2012年9月9日):这些天过得怎么样?   维尼熊(2012年9月10日):在吗?有话要跟你说。   维尼熊(2012年9月13日):上来了就叫我。   留言到此结束,看不出孟家远究竟要说什么。钱宁慧随便回了一句“我来了,在吗”,心里却想他要真有什么急事前几天就给自己打电话了,也犯不着在MSN上吞吞吐吐。   想起孟家远时不时的暧昧言语,钱宁慧有些心烦。那个家伙虽然和她很早就熟识,却绝不是她心中喜欢的那种人,她也没心思和他纠缠。因此钱宁慧很快就退出了MSN,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一个多大的错误。   2012年 英国   加百列穿过雷丁市肯尼迪河上的拱桥,摁响了一户人家的门铃。   门开了,一个20多岁的中国男青年狐疑地盯着加百列,用英语打着招呼:“你好……”   “你好,”加百列用纯正的中文回应,“请问孟家远是住在这里吗?”   “是的,他暂时寄宿在我这里,”孟家远的留学生师兄点了点头,“你是他的朋友吗?”   “算是吧,”加百列没有否认,“请问我可以和他谈谈吗?”   “他不在,”留学生师兄打量着加百列,用一种不同寻常的怀疑口吻问,“我可以看看你的证件吗?”   “我叫加百列?罗萨雷斯,”加百列将自己的西班牙护照递给对方,适时地解开对方的疑团,“当然,我的亲生父母是中国人,你可以叫我的中文名字——长庚。”   “长庚,”留学生将护照还给加百列,犹豫了一下,“请进来说话。”   “谢谢,”加百列走进这套学生公寓,在凌乱的底楼客厅里坐下来,“孟家远大概什么时候能回来?”   “我对你说实话吧,”留学生师兄生硬地回答,“孟家远失踪了,我们已经报了警。”   “失踪了?”加百列有些吃惊。   “失踪了,或者自杀了,”留学生师兄有些烦躁地走来走去,拖鞋踩得木地板嗒嗒乱响,“警察吩咐我要注意一切异动,所以我才想问问你是否有什么线索。”   “为什么会认为他自杀?”虽然谈话对象心情不佳,寄宿者的离奇失踪让他承受了很大的压力,加百列看向他的眼神却十分沉静,“不着急,慢慢说。”   这种沉静的目光有一种奇异的力量。留学生师兄烦躁的情绪似乎得到了安抚,他停下脚步一屁股陷到沙发里,抓了抓头发:“其实我也没必要洗清嫌疑什么的,孟家远来了不到半个月,就有很多人不止一次看到他试图自杀。一次是在阁楼窗台上,他坐在那里晃来晃去把警察都招了来,还有一次是我带他去河边的购物中心,才一转身他就从桥上跳进了河里。”   “对此他怎么解释?”加百列淡淡地问。   “他说他都是不小心,不小心爬上了窗台,不小心掉下了拱桥。可是他妈的谁会相信!”留学生师兄再度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怒气冲冲地说,“前天他说还要去伦敦玩一次,结果这一去就他妈的没了音信!我联系不上他,又怕他出事,这才报了警!”   “我可以看看他的房间吗?”知道再也问不出其他情况,加百列站了起来。   “可以……”留学生师兄原本想要拒绝,却在面对加百列笃定的眼神时退缩了。他有些疑惑自己为什么对这个陌生来客如此言听计从,却想不出所以然,只好领着加百列往楼上走去,口中絮絮叨叨地说着:“其实警察已经来看过了,没有找到什么线索……”   “警察带走了什么东西吗?”   “没有,只是拍了一些照片。”   “那就好。”加百列走进孟家远的房间,发现这里的陈设简单得就像是一间青年旅馆,几乎一眼就可以把室内的情况全部扫遍。他走到空空如也的电脑桌前拉了一下抽屉,又掀开了床上的枕头,果然在床角发现了一本被称为Post-it的淡黄色粘贴型便签纸。   随手翻了一下这本便签,加百列看到的都是孟家远随手记录的英国电话和邮编,并没有什么有用的东西。当他将便签本翻过来,却发现底页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个编号:GR 1945.9-27.1。   加百列偷偷地将这页便签撕了下来。   从学生公寓出来,加百列揉了揉额头。见时间还早,他坐火车到达了伦敦滑铁卢车站。他没有走出火车站,直接转乘地铁,20分钟后来到伦敦南区一栋住宅前。住宅门口的小花园里盛开着各色的蔷薇,红色的砖墙上清晰地显示着“1821”这个表示建造年份的数字,骄傲地昭示这座房子古老的历史。   给加百列开门的是一个高大魁梧的中年男人,穿着一件GAP的短袖T恤,露出的粗壮手臂几乎有加百列的两倍粗。   “请问是罗宾逊先生家吗?”加百列微微笑了笑,让他一贯清冷如霜的脸难得多了一丝生气,“我是加百列?罗萨雷斯,来自西班牙的心理治疗师。”   “我是罗宾逊先生的护工,”大个子点了点头,“请进,罗宾逊先生一直在等你。”虽然他的行为很有礼貌,言辞也没有任何不当之处,加百列还是从这个护工脸上看出了一丝怀疑和讥嘲,仿佛从鼻子里哼哼着说:“我才不相信什么见鬼的心理治疗师,你们就是些只会推销安慰剂的骗子。老头儿的钱就是这样被你们骗走的。”   “对不起,我想和罗宾逊先生单独相处一个晚上,这样有利于他的治疗。”加百列没有理会护工的腹诽,淡淡地指着大门,“如果方便的话……”   “埃里克,麻烦明天早上再来吧。”就在大个子护工不满地想要反驳时,一个微弱却清晰的声音响了起来,“不用担心,护理费一个子儿也不会少你的。”   “好吧,别让他弄脏了床单。”大个子埃里克叮嘱了加百列一句,却显然对这个瘦削苍白的东方青年没有任何信心,嘟嘟囔囔地开门走了。   加百列穿过走廊,走进客厅,终于明白护工最后的叮嘱是什么意思。只见一个老得惊人的男人躺在沙发床上,身上严严实实地盖着毯子,只有枯瘦得如同骷髅的脸露在外面。白而稀疏的头发散乱地耷拉在枕头上,像是被水沤烂的抹布。   “高位截瘫,伴随多处器官衰竭。”老人自嘲地笑了,“我也觉得现在还不死,一定是上帝的恶作剧。”   “因为你还有心愿没有完成,罗宾逊先生。”加百列回答。   “说得不错。”老人浑浊的眼睛打量着站在床前的年轻人,“你就是安赫尔收养的那个中国男孩?加百列,传说中掌控人类精神和梦境的大天使,安赫尔居然给你取了个这么嚣张的名字……告诉我,你是不是第一次来给人实施安乐死?”他似乎觉得自己的玩笑很有趣,呵呵地笑了起来,胸腔里发出风箱一样空洞的声响。   “我得到的任务仅仅是为您催眠,并制造满足您心愿的梦境,”加百列并没有笑,一直用他独有的置身事外的沉静回答,“如果您同意,我们马上就可以开始。”   “当然可以马上开始,我的孩子,”老人似乎对加百列的反应很感兴趣,絮絮叨叨地笑着,“我这辈子太长了,没有什么不曾见过,对死亡更是无所畏惧。所以你想怎样就怎样好了。”   “没有什么不曾见过?”加百列心中一动,从连帽夹克衫的口袋里出孟家远留下的那张便签纸,“那您知道这是什么吗,罗宾逊先生?”   “不知道,或许我的潜意识知道。用你们的话说,我所记得的东西只是冰山一角,而潜意识里的记忆才是水下的冰山,”老人狡黠地笑了,“如果你是一个合格的催眠师,你就不会看不到。”   “那我们就开始吧。”加百列点了点头。   “需要来点音乐吗?”老人调侃着,显然对这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没有太大信心。   “不用,您只需要看着我的眼睛。”加百列的声音平静无波。   “可我都快瞎掉了……”老头子还在开着玩笑,声音却在接触到加百列漆黑的瞳仁后变得越来越微弱,直至完全静默。他的眼睛缓缓闭上,呼吸也绵长而均匀,显然已经陷入了沉睡之中。   加百列站在床边,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安静的老人,缓缓开口:“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很好,”床上的老人翕动着嘴唇回答,“我的肺部不痛了,四肢也很灵活,我想我又活力四射了。”   “很好,那你现在的心愿是什么?”   “打德国鬼子!”老人毫不犹豫地回答,“消灭那帮纳粹分子!”   这个回答让加百列有些意外。不过他还是温和地问:“那么后来你达成心愿了吗?”   “没有……”老人的语气,忽然有些犹豫。   “为什么?”   “因为我病了……”老人更加迟疑地回答。   “你生了什么病?”   “伤寒……也许是痢疾,也许不是……我不知道……”沉睡中的老人眼皮忽然跳动起来,显示着他内心深处的悸动,“反正,我没有去诺曼底,我活下来了,他们却全都死了……”   “他们是谁?”   “我一个连的战友……他们坐船去诺曼底,全都没有回来……所以每个D-day,我都会给他们佩戴罂粟花,就像我的胸口也被机枪打出个血洞一样……”   加百列知道罗宾逊口中的D-day就是“二战”中的诺曼底登陆纪念日,那一天,英国有佩戴血红色罂粟花的传统。“你感到遗憾,对吗?”他继续问。   “不是遗憾,是羞耻,对,我感到羞耻,”老头子痛苦地摇晃着他的脑袋,稀疏的白发在枕头上摩来摩去,“所有人都觉得我是装病,觉得我是一个懦夫。邻居们瞧不起我,丽莎嫁给了别人,发放老兵补贴的公务员讥笑我……对了,还有那个可恶的护工埃里克,他每天都在背后说我的坏话……”   “或许,这些只是你的幻想……”   “不,不是幻想,是真的,所有人都鄙视我当年没有上战场,没有和他们死在一起!”罗宾逊激动地喊着。   “诺曼底登陆是在1944年6月,你要回到那个时候吗?”加百列问。   “要,我要洗刷自己的耻辱,证明罗宾逊不是个贪生怕死的胆小鬼!”床上的老人张大嘴巴喊着,“杀呀,杀那些德国鬼子!”   加百列的目光闪烁,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了。但是在把老人送往1944年6月的梦境前,他再度拿起孟家远留下的那张便签纸,对着罗宾逊念了出来:“GR 1945.9-27.1,如果你能告诉我它是什么,我就送你去诺曼底。”   “该死的!”老头儿咒骂了一句,眼球却开始快速地转动。过了良久,就在加百列打算放弃的时候,老人的口中却吐出了两个英语单词:“British Museum.”   大英博物馆。   加百列的目光一凛,随即重新平和下去。他俯下身,凑在老人耳边轻声说:“好了,你现在已经在前往诺曼底的船上了,船马上就要靠岸,看见了吗?”   “看见了,长官!”罗宾逊严肃地回答了一句,随即连眼皮下的眼球都凝固起来,仿佛真的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远方。接下来的一夜里,他的口中不断发出呼喝的声音,他早已失去知觉的手臂不知不觉地抬了起来,做出一个扣动扳机的姿势。   第二天一早,当护工埃里克再度到来时,发现老头子依旧在沉睡,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而那个东方面孔的心理治疗师,已经不知何时离开了。   两天后,91岁的罗宾逊在睡梦中安详地离开了人世。   加百列原本的计划是天一亮就搭出租车前往大英博物馆,然而强烈的头疼让他放弃了这个计划,出租车司机将他送到了预订的旅馆。   “先生,您不舒服吗?”善于察言观色的服务生殷勤地凑过来,“我们可以帮您预约医生……”   “不用,谢谢。”加百列冷淡却又坚定地摇了摇头,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在门口挂上了“请勿打扰”的牌子。   他打开旅行箱,从里面取出一个密闭的小玻璃瓶和一套一次性注射用具,随即无力地靠着床沿坐在地板上,大口喘息。他的手颤抖得如此厉害,几乎无法将玻璃瓶中的药剂抽进注射器。等到他将针管中淡蓝色的药剂从手臂静脉注射进去,已经累得连爬到床上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头一歪就倒在地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等到一觉醒来已经是下午四点,加百列跳起来洗了把脸,感觉安赫尔配制的药剂效果确实不错。他走出旅馆拦下一辆的士,匆匆地向位于罗素街的大英博物馆驶去。   其实他并不确定能在大英博物馆找到什么。这可能只是孟家远随手记下了一件藏品的编号。不过作为对那个潜意识实验反应强烈的被试者,孟家远的异常举动正好处于安赫尔教授的监控范围内。这个理由已经足够让加百列去碰碰运气了。   在一楼的展馆里略微转了转,加百列很快就掌握了博物馆内展品的编号规律,并确定了孟家远的记录:编号为GR 1945.9-27.1的展品,位于27号墨西哥馆玛雅区。   那是一个巴掌大小的玉制圆盘,铭牌上介绍说制作于公元600年左右,墨西哥尤卡坦半岛出土。   根据博物馆的介绍,中国和玛雅是世界上仅有的两个崇拜玉器的文明系统,二者都制造了数量惊人的玉制品。他们相信玉器有通灵、辟邪等超自然的力量。可是孟家远为什么独独要将这件造型并不奇特的玉器编号抄录下来呢?   大英博物馆不禁止拍照,于是加百列取出手机,将这个玉盘的各个方位都拍下照片。在查看拍摄出的照片效果时,加百列猛地发现了什么。他抬头盯住玻璃柜中雕刻着繁复花纹的玉盘,怔怔地在展柜前坐了下来。 第三章 神秘的来客   2012年 中国?北京   钱宁慧知道自己无可救药了。   虽然每日打起精神努力工作,但她仍在不断大大小小地犯错。当某个客户打电话来投诉她复印的合同资料居然漏了几页后,钱宁慧将草稿箱中早已写好的辞职信发送到了老板的邮箱,然后默默地收拾起办公桌上的东西。   老板没有挽留她,只是略带些失望和怜悯地让她去跟同事交接工作。钱宁慧的职位不重要,也没有多少工作要交接,只是把手里的办公用品和门禁卡往人事那里一交就算完事。等到她抱着一袋私人物品走出公司大门时,也不过才下午四点。   乘坐电梯到达写字楼出口,钱宁慧伸手挡了挡外面依旧炫目的阳光,心中一片茫然。她留恋地回头看了看阴凉的写字楼,原来真要到离开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对这个小破公司是如此依赖。   而现在,她就像是一只鼹鼠,被人从地底的洞穴强行驱赶到了阳光下,顿时惊慌失措,生不如死。   “死。”这个字如一记重锤,敲得钱宁慧心中一凛。她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走到了马路中央,斑马线对面的行人指示灯正发出醒目的红光。她惊慌地往马路两边望了望,密密麻麻的车辆流水般在她身边穿梭,让她移动着脚步却不知该往哪里躲闪。就在进退两难之际,忽然迎面驶来一辆法拉利跑车,风驰电掣的速度和一往无前的气势让钱宁慧一瞬间失去了躲避的信心。她像一个吓呆了的孩子般怔怔站在马路中央,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的钢铁怪物,等待它将自己拆骨入腹。   既然是自己闯了红灯,就算被撞死的话父母也拿不到多少赔偿吧……法拉利冲到眼前的瞬间,钱宁慧最后冒出这个念头。   不出所料,下一瞬间,一股大力猛地撞击在钱宁慧身上,将她整个人撞倒在地。眼前的景象蓦地颠倒,她感觉到身下马路的坚硬,心头忽然生出来去无牵挂的轻松解脱,嘴角竟露出了一丝笑容。   “你丫个神经病,要寻死也别往老子车上撞啊!”一个声音蓦地窜进了钱宁慧的耳中,“笑,你还笑?大家可要给我做证,是她自己闯红灯撞上来的!”   原来死后的世界也是这么吵吵闹闹的……钱宁慧眨了眨眼睛,盯着滚落在自己身边的不锈钢保温杯和英汉词典,那都是她刚从办公室里打包带出来的……等等,难道旁边那个人骂的,就是自己?   “看这姑娘呆呆愣愣的模样,可能真是个神经病……”   “要不是有人救得及时,怕真撞死了吧?”   “哎呀这不就是楼上的小钱吗,听说今天被老板炒掉了,莫非就是因为这个想不开?”   耳边嘤嘤嗡嗡的,就像是一万只苍蝇在盘旋围观。钱宁慧刚想爬起身来,眼前却忽然多了一只修长有力的胳膊,轻而易举地将她扶了起来。   “你还好吗?”胳膊的主人微笑着问。   剧变之下,钱宁慧一时没有听清对方在说什么,只能勉强分辨出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少年,从他光洁的皮肤和柔嫩的嘴唇判断,十七八岁的样子,他戴着一副很大的黑色墨镜,几乎遮住了上半张面孔,让钱宁慧无法看清他的模样。   见钱宁慧没有回答自己,少年宽和地一笑,蹲到地上捡拾她散落一地的东西,塞回有些破损的纸袋里。   看来就是他救了自己。钱宁慧呆呆地想,能及时将自己扑开,莫非这个男孩子刚才一直跟着自己?   “警察来啦。”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大叫了一声。法拉利车主像是碰到了救命稻草一样迎了过去,絮絮叨叨地陈述自己如何遵纪守法却又如何运气不佳。   “受伤了吗?”交警听完陈述,见钱宁慧还有些魂不守舍地站在原地,皱着眉头问。   钱宁慧低头看了看自己,除了衣服蹭脏了几处,还是好胳膊好腿,就连油皮都没磨破一点,于是赶紧摇头。   “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你闯红灯?”交警问。   “我……我没留神……”钱宁慧低下头,涨红了脸满是羞愧。   “救人的人呢?”交警转向墨镜少年站立的方向,却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悄离开了。   “既然都没事,就散了吧,别在这儿阻塞交通。”交警见人车完好,不存在任何纠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记下法拉利的车牌和钱宁慧的身份证号,驱散了人群。   围观众人见再无热闹可看,纷纷散去。钱宁慧随众走到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四下张望。隔着马路她看到那个戴墨镜的少年站在一家零售店门口,双手悠闲地插在牛仔裤的口袋里。他似乎也觉察到钱宁慧的目光,转过头朝她微微一笑,然后摘下了墨镜。   虽然隔着一条宽敞的马路,钱宁慧却不知怎的被对方的眼睛吸引了。就仿佛那里射出了两道激光,轻而易举地刺进钱宁慧的脑子。等她反应过来这个念头有多么荒谬时,少年已经重新戴上墨镜,消失在人群之中。   回去的一路上钱宁慧都很紧张,生怕自己再走神就会摔下天桥或者掉进下水道。等到她终于下了公共汽车,平平安安走进双榆树的公寓,钱宁慧才放松了紧绷的肌肉,发现自己抱着纸袋的双臂都已酸疼不堪。   她暂时不愿去想“失业了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这种恼人的问题,却也不敢放纵自己在床上倒头大睡。实际上,对于睡眠,钱宁慧最近都有一种恐惧感,特别是上次梦游打开煤气阀门的事情发生过后。她左思右想,觉得不论是关掉煤气阀门还是将厨房门反锁都不能解决问题。最后,她只好在网上发布了寻求合租女房客的帖子,这是她唯一可以对付梦中自己的方法。   不过现在失业了,还可以选择回老家去和父母住一阵……但是那样的话又会让父母担心的……   心烦意乱之下,钱宁慧打开了电脑,胡乱上网点击。   MSN上再没有孟家远的留言,就像这个人已经凭空消失了一样。招合租的帖子下面倒是有几条回复,不过都是泛泛地问着问题。只有一个女孩有诚意地留下了手机号码。钱宁慧正想给她打个电话谈谈,忽然发现MSN显示自己有几封未读邮件。   她随手点开邮箱,发现大多都是垃圾邮件,然而有一封邮件出乎意料地吸引了她,邮件的标题是:“北京大学暨萨拉曼卡大学心理学系潜意识实验反馈函”。   钱宁慧仔细看了两遍拗口的邮件标题,终于弄明白是什么意思,这才郑重地点开了邮件。   和标题不同,邮件是用中英两种文字写的:   亲爱的被试者:   首先感谢您参与了北京大学心理学系和西班牙萨拉曼卡大学心理学系联合举办的潜意识实验。萨拉曼卡大学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几所大学之一,距今已有800多年的历史。由于您的协助,该实验在中国取得了极有成效的结果,我们再次对您表示感谢。   虽然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实验植入的潜意识内容安全无害,但出于对被试者负责任的态度,我们还是给您发送了这封反馈函。如果您因为实验产生了任何异常的心理状态,并需要我们提供专业帮助,请拨打手机159××××××××进行咨询,该咨询项目是完全免费的。   您忠实的:伊玛?弗兰德斯   伊玛,不就是给自己做实验的那个美女科学家吗?孟家远还猜测她是西班牙殖民者后裔什么的……钱宁慧紧紧握着鼠标,盯了屏幕很久,等到转开眼珠时,终于下决心给那个号码拨个电话。   不停地在溶洞中奔跑逃生的梦,梦游时打开的煤气开关,还有莫名其妙就走进车流中的经历,每一个都让钱宁慧心惊肉跳。她不能确定这一切是否都与她参加的那次潜意识实验有关,但找个专业人士咨询一下总是好的。   已经是晚上7点了。她忐忑地拨通了邮件上的手机号码,不知道下班时间对方是否还会接听。   没有惯常的彩铃音乐声,听筒里只传来简单的长音,干净,却又将人的心弦扣得更紧。   “Hello!”一个女人的声音接通了电话。   “Hello……”钱宁慧重复了一遍这个单词,一下子懵了。她忘记了伊玛不会说汉语,可是自己本来英语就不好,加上劫后余生心慌意乱,根本就没法用那点可怜的词汇量来描绘自己的状态。   对方又用英语说了些什么,钱宁慧紧张之下几乎什么也没有听懂。憋了半天,终于结结巴巴说出一句话来:“Can you……speak Chinese?”   电话那头的女人笑了,这笑声中有一点不出所料的意味,让钱宁慧更加气馁。就在她准备挂上电话的时候,听筒内却忽然传出了一个低沉的男声:“喂,你好。”   是中文!钱宁慧精神一振,慌忙应答:“你好……请问您是北大的吗?”   “萨拉曼卡大学。”对方平淡地纠正了她的话。虽然站在西班牙大学的立场上,但纯正的普通话还是证明他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华人。   “哦,对不起……”钱宁慧有点心虚,“我收到了你们发来的实验反馈函,说有问题可以打这个电话。”   “是的,”对方的语调依然平淡,几乎让钱宁慧怀疑手机那头没有人,只是一个自动答录机,“你需要帮助吗?”   “嗯。”钱宁慧鼓足勇气继续说,“我最近会做一个奇怪的梦……”   “知道了,”还没等钱宁慧描述自己的详情,对方已经平板地念道,“北京市双榆树青年公寓12-5房,对吗?”   “是的,不过……”钱宁慧还想说什么,对方已经淡淡地打断了她,“我今天就过来。”说着不容任何反驳地挂断了电话。   “唉,等等……”钱宁慧徒劳地放下手机,看了看窗外。天已经黑了,难道那边真的要连夜派人过来?这也太敬业了吧……   虽然无法理解,但钱宁慧还是乖乖地没敢出门,只找了包方便面泡来做了晚饭。时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过去,对方却一直没有动静,让钱宁慧怀疑“今天”的承诺是否能够兑现。她窝在沙发上抱着抱枕,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毫无例外地,她又梦见了那个迷宫般的溶洞。她无助地在里面摸索奔跑,想要逃出生天。这一次,她似乎没有在溶洞中待太久就听到了救援的声音,那是锤子在敲击洞壁,清晰得仿佛就从她身边的钟乳石后传来。   一、二、三……一、二、三,锤子持续不停地敲着,带着明显的召唤意味。钱宁慧循着声音找过去,恍惚看到一个男人站在前方,可是当她想要看个仔细时,眼前忽然一片光明。   公寓内的灯光射进钱宁慧张开的眼睛,她从沙发上醒了过来。   一、二、三……一、二、三,敲击声依然传进耳中,那是有人在敲门!每次都是有规律的三下,每一下的间隔精确得如同时钟控制。   扫一眼桌子上的闹钟,已经快夜里12点了,居然这么晚才来……钱宁慧心中有些恼火,凑到猫眼处,犹豫着要不要装睡。走廊上的声控灯已经熄灭,只能影影绰绰地判断出门外站着的是一个男人。对于一个人孤身在外打工的钱宁慧来说,安全问题不可不防,对方深夜前来的行径也让她颇有些不满。   男人依旧很耐心地敲着门,似乎确定屋里有人。一二三、一二三很有节奏,也很有礼貌地敲着,没有半点焦躁和气恼。似乎只要钱宁慧不开门,他就会一直不停地敲下去。   钱宁慧终于耐不住,站在门口应了一声:“不好意思太晚了,您能不能明天再来呢?”   “不能。”门外传来一个平淡的声音,正是接她电话的那个男声。   “可是现在挺不方便的……”听到对方一口拒绝,不留一点余地,钱宁慧有些恼怒。   “因为多耽搁一个晚上,你的生命就多一分危险,”门外的男人说,“据我猜测,你最近有强烈的死亡幻想,比如说站在窗边或阳台上就想往下跳,看到水面就幻想溺死的感觉,甚至在梦里也常常重复你过去离死亡最近的经历……”   “进来吧。”钱宁慧一把拉开门,打断了对方的话。实际上她并非惊骇于对方对自己症状的了解,而是觉得深更半夜的一个男人站在自己门前说死呀死的会惊吓了邻居……   “你好,我叫加百列。”门外瘦削的身影走进了公寓,在灯光下呈现出一张俊秀苍白的华人脸孔。   “当然,你也可以叫我的中国名字——长庚。”年轻男人微微朝钱宁慧点了点头,脸上只有一片如水的淡漠。   这是钱宁慧第一次见到长庚。而她对他的第一印象也颇为奇特——面前的不会是个仿真机器人吧?   虽然钱宁慧知道自己的评价有些尖刻,但长庚的身上确实没有多少活人的生气。他的脸色是那样苍白,仿佛多年不见阳光;他的眼睛是如此冷冽,仿佛一切都引不起他的兴趣;就连他说话的声音,也平平无波,若是画成频率波形图,几乎就是一根直线。   也只有这种人,敲门时的频率会如时钟般精确,杵在屋内会如同电线杆般笔直。   “请坐。”被这么一闹腾,钱宁慧的睡意已经消散了。她指了指客厅里的沙发,又手忙脚乱地找一次性水杯。   “不用了。”长庚既不喝水也不坐下,只是打量着钱宁慧这套一室一厅的单身公寓,让钱宁慧不由暗自庆幸先前已经把房间收拾过了。   “长庚先生……”就在钱宁慧绞尽脑汁想找点话题打破屋内尴尬的沉寂时,长庚忽然开口了:“上床吧。”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钱宁慧当即目瞪口呆。   “我的意思是……你去床上躺着,”长庚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抱歉的表情,“我很久没说中文了,用词不够准确。”   “不不,很准确很准确……”钱宁慧就像是夸奖外国人一样客气地笑着,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笑得犯傻,赶紧问出最关键的问题,“可为什么……要躺着?”   “方便我给你催眠,”长庚例行公事一般解释,“你的死亡幻想是潜意识造成的,唯有找到这种幻想的根源,才能破除它对你日常生活的影响。”   “可我并不想死啊,哪里能有什么根源?”钱宁慧下意识地抵抗。深更半夜,孤男寡女,要是自己老老实实被这个男人催眠了,天知道他会占什么便宜?   “死亡幻想的根源在你的潜意识里。所谓潜意识,就是自己无法觉察的,”长庚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或者压根儿就是不在乎钱宁慧的戒备,仿佛一个早已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一样有条不紊地说下去,“潜意识占据大脑92%的大小,显意识仅占剩下的8%,所以我们最不了解的人,就是我们自己。”   最后这句话颇有哲理,但配上长庚毫无起伏的语调,只成了干巴巴的心理学科普。钱宁慧虽然承认他说得有理,却不肯就此投降,乖乖上床:“可我就是不愿意被催眠,难道没有别的方法吗?”   “你有难言之隐,怕被我知道?”长庚的眼神中多了探究的意味。   “我能有什么难言之隐?”钱宁慧恼羞成怒,连声音都拔高了几分。她从小就是父母的乖乖女,23年来安分守己、清清白白,以前和男朋友交往也只到拉拉手打打Kiss的程度,长庚这句话让她生出莫大的冤屈。   “那么你就不用抗拒催眠,”长庚望着钱宁慧,漆黑的眼眸中似乎有波澜涌动,又仿佛有星星在里面熠熠闪烁,“坐吧。”   他的眼睛可真漂亮,自己怎么会觉得这双眼睛的主人是没有感情的机器人呢……钱宁慧突然冒出这个念头,顿时有些羞愧,依言坐到了沙发上,嘴里兀自喃喃地说着:“可是我不喜欢被人摆布的感觉……”   “没有人摆布你,我们只是去探寻被你遗忘的记忆……”长庚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奇妙地不再显得清冷平淡,而带着让人舒适的温柔,“让我们顺着你记忆的河流,上溯到被你封闭后再未涉足过的领域……”   听到这缥缈如仙乐的话语,钱宁慧觉得自己真的躺在一条小船上,顺着一条小河缓缓向下游飘去。小河两旁是郁郁葱葱的树林,草地上开满了白色的小菊花,仿佛一颗颗璀璨的星辰。清新的空气包围了她,那是在雾霾重重的北京难以享受得到的。   好久没有过这样放松和愉悦的心情了。钱宁慧从船上坐起来,伸手撩动船边清凉透澈的河水。一时间,失业的烦恼、撞车的恐惧、噩梦的侵扰全都消失无踪,仿佛她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时代。   不知在小船内惬意地漂流了多久。忽然,前方的河道上出现了一座山峰,山脚是一个半圆形的天然石灰岩洞口,隐约可见里面石笋参差。河水蜿蜒流入洞中,从明河变成了暗河,而她乘坐的小船也自然而然地顺流朝洞内漂去。   不,不能进去!钱宁慧莫名其妙地冒出这个念头。她赶紧在船上寻找桨绳之类的工具,却什么都没有找到。慌乱中她只能死死拽住河边的树枝,想要阻止小船前行。   啪的一声,树枝折断了。奔流的河水继续将她往洞中推去,似乎不达目的誓不罢休。钱宁慧眼见再无树枝可以攀附,索性纵身一跳,从小船上直往岸上扑去。   若是平时,她断没有胆子做出这种冒险举动,然而这一次一切都是凭借本能,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站在了河边的草地上。   身后的溶洞还在大大地敞开着,就像是野兽张着血盆大口,随时都会扑上来将她撕咬吞噬。惊恐之下,钱宁慧迈开步子奔跑起来,脚下不时有野草或藤蔓想要阻拦她的脚步,但她只是心无旁骛地奔跑,居然真的跑出了河边的森林,将溶洞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她不知自己该往何处去,只能顺着小路一直往前,爬上了一座小山丘。朝山下望去,翠绿色的原野中伫立着一座小小的城镇,淡黄色的民居鳞次栉比,竟不像是中国房屋的样式。   钱宁慧朝着那座小镇走了过去,发现这是一个美丽而整洁的地方。街道不宽,两旁都是淡黄色的两层小楼,镶嵌着弧形上沿的窗户,楼前的小花园里盛开着色彩鲜艳的花朵,红的、黄的、紫的,大多数都叫不出名字。一个小酒馆前摆放着几套精致的桌椅,窗户中弥漫出烟草与食物混合的味道,然而招牌上所写的文字,钱宁慧一个单词也看不懂。   她漫无目的地在小镇中闲逛,初时还沉醉于只能在电视旅游片中看到的欧洲乡土风情中,逛着逛着却心生惶惑——这座规模并不算小的城镇,一切都整理得井井有条,却没有一个人!   真的没有人,无论是居民,还是游客。马路上空空荡荡,最多有几辆车停在路边。超市和卖冰淇淋的小店都大门敞开,却没有顾客,也没有售货员。   钱宁慧不敢去敲居民的房门,只好朝着小镇中心的一座小山走去。山顶上,是一座用黑色玄武岩修建的城堡,看上去已经有几百年历史。它占据了小镇的制高点,仿佛一只苍鹰居高临下地俯瞰小镇,如果镇上真的存在统治者的话,他一定会住在那里。   钱宁慧正要决定直奔城堡打探真相,却在街角猛地停住了脚步。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她刚才仿佛瞥见一家商店里有人影一闪。   人!钱宁慧此刻无比想要找到一个同类,哪怕种族各异、语言不通也没问题,只要能证明她不是孤零零地存在就行。于是她转过身,拐进了街角的商店。   这是一家服装店,里面挂满了各式男女T恤和运动外套。钱宁慧无心查看商品,径直往里走,终于看到了那个“人”。   可惜,那不是真人,只是一个服装店里常见的塑胶模特。它穿着一套户外运动装,直挺挺地站在角落里,那个姿势,忽然让钱宁慧觉得有些眼熟。   她将视线转向模特的脸,惊讶地发现那是一个中国男人的模样。而且,那漆黑的眉眼是如此眼熟,那分明就是——长庚!   虽然不明白塑胶模特为什么按照长庚的模样制作,钱宁慧还是转头朝店外走去。这一次她多留了个心眼,果然在身周的大街上发现了更多的线索。   更多的长庚。   或者说,这个小镇里充满了长庚,再无他人。照相馆橱窗里的样片是长庚,路边广告牌上的代言人是长庚,玩具店里一排排的玩偶是长庚,就连钱宁慧在镜子里见到的影像也是长庚!   她变成了长庚,或者她原本一直就是长庚?   奇怪的是,钱宁慧对这些事实都毫无惊讶,仿佛她早就知道自己是长庚似的。她从商店的穿衣镜前离开,踏上了通往山顶城堡的台阶。她知道,一切答案都隐藏在那里。   她走上山顶,推开现代特色的玻璃门,走进了黑色的城堡,却意外地发现那里面没有龙和骑士,也没有伯爵与吸血鬼,只有满满的书架和书架上满满的书。   这里居然是一个图书馆。可是,书脊上的文字钱宁慧一个也不认识,馆里也空无一人,只有一排排陈旧的空荡荡的桌椅。   既然要找的真相不在这里,钱宁慧便径直穿过大厅,从侧门走进了一条阴暗的走廊。走廊那一头,连接着一块翠绿色的草坪,草坪正中是一间小小的教堂。   踏上草坪,钱宁慧发现这其实是一块墓地,大大小小的墓碑如同雨后的蘑菇,围绕着小教堂星星点点地布满了整个空地。   “一个没有过去的人。长庚,生于2002年10月23日-卒于2002年10月24日。”钱宁慧的眼睛无意中扫过一块墓碑,上面镌刻的中文,她能看懂。   原来是自己的墓。她仍然把自己当作长庚,看到这仅有一天生命的长庚的墓碑也不觉得奇怪。实际上,周边所有的墓碑上,镌刻的都是类似的文字:   “我在每一个夜晚死去,在每一个早晨诞生。长庚,生于2004年4月8日-卒于2004年4月9日。”   “凡是被遗忘的都是地狱。长庚,生于2005年9月23日-卒于2005年9月24日。”   “这里埋葬着一个人,他的死是因为他犯了罪。长庚,生于2007年5月2日-卒于2007年5月3日。”   “死去的人名叫长庚,活着的人名叫加百列。长庚,生于2010年2月13日-卒于2010年2月14日。”   ……   每一个墓碑上死者的名字都叫长庚,每一个长庚都只生存了一天就被埋葬。自以为是长庚的钱宁慧站在墓地里,忽然想起今天太阳落山后自己也会死去,并被明日新生的长庚埋葬在这里,不由悲从中来。她呆呆地站在墓地里,眼泪带走了体内的暖意,只剩下一片冰冷。   “我的孩子,不要伤心。来,到我这里来。”冥冥中一个年长慈祥的声音在钱宁慧耳畔响起,正是从教堂内部传来的。   在孤独与寂静中徘徊半日,这个清晰的声音无异于仙乐。原来自己并不只是一个人,惊喜之下,钱宁慧推开了教堂的门。   教堂一侧的墙壁上装饰着大幅的彩色玻璃,穿着古代西方服饰的男男女女演绎着钱宁慧看不懂的故事。透过彩色玻璃窗映射的光线,钱宁慧朝供奉着鲜花的神龛上望去,蓦地一阵惊喜。终于,她在这个地方看到了不是长庚的形象!   神龛上是一座雪白的大理石雕塑,它并非耶稣也并非圣母玛利亚,而是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他穿着燕尾服,系着领结,手中拿着一个纸卷,一副绅士的模样,目光安详地望着站在面前的钱宁慧。雕塑的脚下,照例镌刻着被雕塑者的姓名。   安赫尔?罗萨雷斯,西班牙萨拉曼卡大学心理学系教授。钱宁慧不知怎的看懂了这个名字和头衔,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浓烈的亲近和依赖。“父亲。”她听见自己的口中吐出了这个称呼,越发肯定刚才指引自己的声音就是这座雕像发出的。   雕塑上的男人忽然缓缓地抬起了右臂,朝着某个方向指去。他脸上的表情,也由初见时的慈蔼变成了严肃的期待。   钱宁慧仿佛明白了他的意思,郑重地点了点头,顺着雕塑所指示的方向走出了小教堂。她推开了走廊上一扇古老的镶着铜扣的橡木门,门后狭窄的螺旋形石阶一览无余,蜿蜒向地底延伸而去。   虽然心里知道一旦走进门后就再难出来,钱宁慧还是义无反顾地踏上了石阶。厚重的橡木门在她身后合上,隔绝了最后一丝光线,在黑暗中摸索的她毫无惧怕,反倒心中充满了投身某种伟大事业的激动。   石阶走到了尽头,她在黑暗中伸直手臂,推开了另一扇镶嵌着铜扣的橡木门。   柔和的灯光弥漫了木门后的地下室,鼻端充满了陈旧书籍特有的味道。密密麻麻的书架后,一个背影正伏在墙边的书桌前,似乎专注地在阅读着什么。   那就是长庚,那就是我。钱宁慧满心充斥着这个念头,怀着触及真相的喜悦向那个背影走去,然后猛地一扑,成功地融进了那个身体。   下一瞬间,钱宁慧已经透过书桌前长庚的眼睛,看见了桌上翻开的中国古书,一个个竖排的繁体字清楚地映入眼帘:“永乐二十年十一月,千户杨成裕率战船自西洋归,并携玛雅使者、供物若干。帝厚赉成裕,并赐使者居于京畿,旗校袁恕以下与玛雅人通婚者,皆准……”   这些记载似乎十分枯燥,却不知为何让钱宁慧的心突突乱跳。她努力睁大眼睛,正想继续往下看,冷不防身子一轻已被坐在桌前的长庚抛了出去,耳边响起一声冷冷的喝问:“你看够了没有?”   地下室内柔和的灯光猛地变得刺眼。钱宁慧本能地伸手去揉眼睛,却发现自己靠坐在公寓的沙发上,周围没有书桌,没有教堂,也没有改装成图书馆的黑色城堡。   而那个叫作长庚的青年,此刻依旧电线杆般杵在自己面前,苍白的脸上不知为何现出两抹病态的绯红。   原来,自己还是被他催眠了!蓦地想清楚了来龙去脉,钱宁慧心中大怒,从沙发上直跳起来:“你没经过我的允许就窥探我的想法,这是侵犯隐私知道吗?”   “是你侵犯了我的隐私,”长庚冷冷地回答,“想想你在梦中是什么角色。”   “我变成了你……”钱宁慧猛地醒悟过来:那截然不同于中国风格的欧式小镇,那些用类似英文字母拼写却又绝非英文的文字,还有透过长庚的双眼看到的中文典籍——莫非,她不是在梦中变成了长庚,而是进入了来自西班牙的长庚的梦境,或者说,潜意识当中?   怪不得她看到了那么多怪事,却一点儿惊讶之情也没有,仿佛事实就该如此……那原本就是长庚脑海中的世界!   长庚没有理会钱宁慧,掏出手机走开了几步。他的步子微微有些踉跄,手指也不自觉地揉了揉额头和太阳穴,让身为主人的钱宁慧不由担忧地问了一句:“你还好吗?”   长庚摆了摆手,示意钱宁慧不要出声,然后他拨通了父亲安赫尔的电话。由于时差,北京已是深夜,西班牙却还没到晚饭时间。   安赫尔教授很快就接起了电话,显然他一直在关注着长庚的进展:“怎么样,加百列?”   “我失败了,父亲,”加百列,也就是长庚淡淡地叙述,“我刚进入她的潜意识,就遭遇了激烈的反抗……”   “那是因为她的潜意识里埋藏着极大的秘密,自己不愿碰触,也害怕别人接近,”安赫尔不以为然地指点,“你再试试就会成功的。”   “可是她反过来侵入了我的潜意识,还仿同成了我。”长庚等安赫尔说完了,才轻轻地补充。   “仿同?”安赫尔听到这个心理学术语,语气有些迟疑,“你是说她代入了你的心理体验?你被她反催眠了?”   “是的,父亲,”长庚自责地承认,“我从来没有碰见过精神力如此强大的人,我曾经力图摆脱反催眠,却没能成功。”   “这也怪不得你,她在实验测量脑电波时能出现持续的γ波,换作别人遭遇如此高强度的刺激,不是脑死亡就是疯了,”安赫尔安慰道,“可是为了进入她的潜意识并激发基因记忆,我们一定要找出这把开启秘境的钥匙。”   “是的,父亲,”长庚驯顺地表示同意,“不过我们必须换一个策略。”   “你让我再好好想一想,过些时候再和你联系。”   “是的,父亲。”长庚再度重复了这句话,挂断了电话。   “你好像很累,坐着喝点水吧。”见长庚这次没有拒绝,而是疲惫地坐在沙发上,钱宁慧赶紧给他倒了杯水。虽然长庚打电话时使用的语言她一个字也没听懂,却也从他黯淡的眼神和紧蹙的眉头看出他状态不佳。   钱宁慧觉得长庚就像武侠小说里被自身内力反噬的情况,身体和精神都必定不好过。作为罪魁祸首,钱宁慧有些心虚,见长庚只是安静地抱着水杯喝水,就没话找话地问:“你们刚才说的,是西班牙语?”   长庚默默地点了点头,心不在焉。   “汉语、西班牙语、英语……那你至少懂三门语言喽?”身边这个年轻男人颓废的模样让钱宁慧感到不安,她力图找点什么话题来提振长庚的信心。   “八门,”长庚淡淡道,“使用对方的母语有助于催眠和造梦。”   “哇,好厉害!”钱宁慧由衷地惊呼,“你和伊玛是同学吗,也是研究生?”   “不,我没有上过学,”长庚说到这里,似乎休息得差不多了,将手中的空杯子放在茶几上,站起身来,“我走了,明天见。”   “明天?”钱宁慧意外。他不是束手无策了吗,明天还来做什么?   “对了,今天的事你不要多想,否则恐怕有生命危险。”长庚说着,径直打开了公寓大门。   “什么意思?”钱宁慧追上去,“我的死亡幻想还没有消除,对吧?而且你让我不要想我偏偏要想怎么办?”   “对不起,我们会想办法。”长庚留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走廊上的声控灯次第亮起,映出他孤独的背影,随后又依次熄灭了。   忽然想起刚才梦中见到的孤零零的小镇,小镇中孤零零的长庚,钱宁慧站在门口看着年轻男子消失的方向,忽然明白了一些什么。 第四章 类似的案例   长庚走后,心力交瘁的钱宁慧躺到了床上。自从发生梦中打开煤气开关事件后,她每个晚上都睡不安宁,生怕自己睡得太沉了就会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操纵,再做出什么耸人听闻的事情来。   今晚不知是不是因为被催眠过的关系,钱宁慧一不小心就进入了沉睡。幸亏这一次她没有再梦见那个令她毛骨悚然的溶洞,而是看见了一个小男孩。   大概十岁的小男孩,有一张被太阳晒得黧黑的脸,一双灵活清澈的眼睛。他站在她面前,小大人一般豪迈地看着她:“来,哥哥带你玩。”   “你是长庚吗?”虽然觉得这个小男孩和长庚长得一点也不像,梦中的钱宁慧还是警觉地问出这个问题,生怕长庚再度侵入她的思想,窥测到她的潜意识。   “我是……”小男孩说出了自己的名字,但是钱宁慧没有听清。她走上一步,拉住了小男孩的手:“那我们一起玩吧。”   “滚开,谁跟你一起玩!”先前还笑嘻嘻的小男孩蓦地变了脸色,恶狠狠地将钱宁慧的手甩开,“你这个害人精,为什么还没死?”   钱宁慧看着他凶神恶煞的脸,像个幼小的女孩一样委屈地站在一边,觉得自己要哭了。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为什么死的人是我?”小男孩睁大眼睛用力盯着钱宁慧,似乎要把钱宁慧身上盯出两个洞来。然后,他生气勃勃的神情突然萎靡下去,全身的皮肤开始干缩变色,原本活生生的人顷刻间变得像屋檐下挂着的腊肉!   “是的,为什么死的不是我,为什么死的人是你——”惊恐之中,钱宁慧呆呆地重复着这句话,一遍又一遍,一遍比一遍急速和紧迫,让她在熟睡中也感受到排山倒海般的重压,以至于被这股大力从梦中“压”了出来!   她呼吸急促,睁开眼睛,忽然想起那个小男孩以前也梦见过,就是她在北京大学参加心理实验,被伊玛打了针测量数据的那次。那一次,小男孩也是在自己面前变成了木乃伊一般的干尸,让自己恐惧地尖叫着醒来。   可他究竟是谁呢?她为什么完全不记得他了?   咚咚咚、咚咚咚……就在钱宁慧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这种精确得如同计算机编程再由机器人执行的频率,毫无疑问宣示着来者的身份——长庚。   他怎么才走就回来了?钱宁慧一把掀开窗帘,刺目的阳光顿时射进眼帘,原来天已经亮了。   “还没死就好。”这是长庚看到钱宁慧说的第一句话。   这人会不会说话啊?钱宁慧怒瞪了长庚一眼,本来想反唇相讥,却想起人家是海外侨胞,就大度地装没听见。   “不用进去了,你和我走,”见钱宁慧侧身让路,长庚还是电线杆般杵在门口,“马上。”   “去哪儿?”钱宁慧不满,“我还没洗漱呢。”   “快点,”长庚没有理会钱宁慧的态度,自顾用他特有的淡漠语调说,“一小时前,已经有一个被试者自杀成功了。”   “自杀成功?”钱宁慧反应过来这个词的含义,脑子里腾地燃起一团火焰,恨不得往长庚扑克牌一样水波不兴的脸上揍一拳,“你们做的到底是什么实验,为什么真的能把人害死?”   “想知道就跟我走。”长庚依旧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势,“快去洗漱。”   钱宁慧砰地砸上门,冲进了洗手间。她的手抖得厉害,几乎连牙膏都挤不出来,等到她风驰电掣地冲出洗手间,所花时间只有平时的十分之一。   “西三环中路,莲花小区。”在路边拦下一辆的士,长庚报出目的地。   “是去自杀的那个人家里吗?”钱宁慧问。   “不,一个同样要求心理帮助的被试者家里,”长庚回答,“对了,你记得要装作是我的助手。”   “哦。”钱宁慧点了点头,也许长庚是对的,与其此刻去慰问死者家属分析自杀原因,不如找到同样有死亡幻想的受害人,帮助他们防止悲剧的发生。   “可是,你做得到吗?”想起长庚在自己身上失败的催眠术,钱宁慧怀疑地问。   “除了你,别人都可以。”长庚的口气虽然随意,却比任何斩钉截铁的宣告都要笃定。   “为什么我就特殊一些?”钱宁慧小声嘟哝。虽然迫切地想知道长庚和伊玛进行的是什么实验,但面对长庚机器人一般设定好程序的叙述,钱宁慧知道自己靠问是问不出答案来的。   “你确实特殊,所以在你完全激发之前,我会一直保护你不发生危险。”长庚这话透着十分的忠心耿耿,却让钱宁慧更为迷惑:“激发什么?”   “你的潜意识。”长庚说完这五个字,就紧紧地抿上嘴唇,再也不肯多说了。   住在花园小区的被试者是一个单身妈妈,名叫田原,二十八九岁的模样。她并未去过北大,而是在某门户网站上参加了萨拉曼卡大学的潜意识实验。   “因为待在家里挺无聊的,就上网做了测试。”虽然孩子才八个月,年轻的母亲却点燃了一支香烟,“别皱眉,小妹妹,保姆已经带小宝出去散步了,一时半会不回来。”田原看出钱宁慧惊诧的表情,熟练而性感地吐出一口烟圈。   眼前这个女人无疑是美丽的,甚至可以称为尤物。从她室内豪华的装修、居家依然一丝不苟的妆容、谈笑间无意流露的风情,钱宁慧心中暗暗判断这个田原不是有钱有势之人的小三,就是个私生活混乱的交际花。   她心中有些不舒服,只坐在沙发上不言不动。长庚似乎也被女主人的魅力迷住了,不仅一向淡漠的脸上始终挂着微笑,眼神也一直追随着田原,用心倾听着她说出的每一句话。   “西班牙我去过两次,最喜欢的是巴塞罗那,高迪的建筑真是令人着迷。对了圣家族教堂附近有一家200年历史的餐馆做的海鲜饭很好吃,你吃过吗?”听说长庚来自西班牙,田原便滔滔不绝地谈起了西班牙的种种名胜。   “田女士,我们接下来还要去拜访其他求助者,能否请您谈一谈自己要求心理援助的原因呢?”钱宁慧心里惦记着那个已经“自杀成功”的案例,生怕就在听田原卖弄高迪海鲜饭和弗拉门戈舞时又有人走上绝路,因此忍了又忍,还是不礼貌地打断了她。   “长庚先生……”以田原的眼色,自然一眼就能看出长庚所占的主导地位,所以她的眼神直接瞟向了一直耐心倾听的长庚,“你相信有鬼吗?”   “鬼?”这个问题转折太快,连长庚都有些意外。   “嗯,或者叫作……婴灵?”田原脸上倾倒众生的笑容消失了,语气也严肃起来,“就是,未出生的婴儿变成的幽灵?”   “我不相信,”长庚摇了摇头,笑了,“其实你自己也不信,否则你应该先去找一个法师,而不是心理治疗师。”   “或许我只是想找人聊聊天。不认识的人聊起天来更安全,不是吗?”田原含笑斜睨了长庚一眼,让钱宁慧赶紧垂下眼睛,感到有些不自在。   “好吧,说说你真正想聊的东西。”长庚交叉起双手,饶有兴趣地盯着面前年轻美丽的少妇。   “我以前打过胎,”田原将烟蒂在水晶烟灰缸里摁熄,慢悠悠地说,“那是三年前,当时我已经怀孕五个月了,能明显感觉得到那孩子在肚子里活动……”她停了停,掩饰一般又点上了一支烟,“我很想要那个孩子,可那个时候我却连自己都没办法养活,只好去做了人流……孩子被打掉的时候,我感觉到他在挣扎,他在不停地喊着:‘妈妈,不要杀死我!’可是我那时候除了哭,没有任何办法……”   田原用纸巾轻轻蘸了蘸眼角,习惯性地没有弄花她精心画好的眼影。她抖去烟灰,旁若无人一般说下去:“那个时候我总有个预感,那个孩子和我有缘分,迟早是要回来的。我怀上现在这个孩子——也就是小宝时,就把他当作了以前失去的那个孩子,不断地告诉他以后我会多么爱他,补偿他。现在想来,或许从三年前,我就疯了。”   “你没有疯,这是一种很正常的补偿心理,很多父母都会有。”长庚说。   “谢谢你的安慰。”田原笑了。这一次,她的笑不再烟视媚行,却带上了一丝沧桑,“小宝生下来了,是个男孩。尽管我连知道上一个孩子性别的勇气都没有,当我第一次看到小宝时,我却强烈地感觉到:小宝不是他。他没有原谅我,我永远地失去他了。”   说到这里时,豪华的客厅里显得很安静,谁都没有出声。就在钱宁慧以为田原已经哭了时,那个女人却抬起精致的脸,习惯性地又笑了笑:“事情就是这么简单,直到我做了你们那个实验才变得复杂起来。”   “因为你开始产生幻觉?”钱宁慧插口问。   “我不知道你们那个潜意识实验到底给我灌输了什么,也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我察觉到那个孩子其实早就回来了,一直生活在这个屋子里。”田原看了钱宁慧一眼,那样凉悠悠的眼神让钱宁慧陡然生出了一股寒气。“不会吧。”她脱口而出这句话,与其说是反驳田原荒谬的说法,不如说是给自己壮胆。   “你有确实的证据吗?”长庚并没有急着否认田原的叙述。这个女人头脑很聪明,逻辑也很清晰,如果她说的不是事实,只能说明她不是个好对付的病例。   “有,”田原顿了顿,似乎在整理自己的思路,“小宝一直都很乖的,最近却经常无缘无故地哭闹,而且他一哭起来,就……”她叉开手指在脸部比画了一下,“就哭得青筋暴突,面红耳赤,那个样子是你们想象不出的狰狞,就像……就像以前那个孩子被强行打掉的时候那样挣扎和痛苦……”   “你并没有见过以前那个胎儿,是吧?”长庚问。   “是的,我那时候怎么会有勇气去看?后来我在网上看到一个医生说,她把一个胎儿强行引产后,发现那个孩子的手心里抓着一小块肉,那是孩子临死时痛苦不堪从自己身上抠下来的……所以那个医生马上辞职了……”田原说到这里,看了一眼面露惊恐、不忍之色的钱宁慧,“小妹妹,你没有做过母亲,或许理解不到这种锥心之痛。我想,以前那个孩子是想通过小宝,一遍遍地给我展示他的痛苦……”   “还有其他证据吗?”长庚轻轻地问。   “有,”田原缓过情绪,继续说,“小宝有时候会无缘无故地盯着屋子的某处虚空看,看着看着就笑了起来或者哭了起来。都说小孩子比大人通灵,更容易看到大人看不见的东西……另外,小宝的玩具也常常会无缘无故地消失,有时候就在我和保姆的眼皮底下,两个玻璃球就变成了一个,他也没有任何吞咽异物的迹象……”   “哦,”长庚垂着眼睛,似乎有点兴味索然,“这件事对你的压力很大吗?”   “当然大,难道你不觉得那个孩子是来报复的?”田原似乎被长庚这个问题激怒了,“他的力量太弱,无法直接伤害成年人,只能附上小宝的身,抢夺小宝的玩具。他迟早会害死小宝,以此作为对我的报复!”   “如果真的是这样,你打算怎么做呢?”长庚依然平心静气地问,“有没有想过找法师来收了他?”   “收了他,收谁?”田原猛地高声反驳。此刻,她不再像个游刃有余的交际花,而是只拼命张开翅膀保护鸡雏的母鸡,“你让我找法师收了那个孩子?不不,我已经害死过他一次了,怎么还能害死他第二次?其实我知道他想要什么,他只是想要找妈妈,想要我像疼小宝一样疼他……我想好了,如果不能让他满意地离开小宝,我就死了去陪他!反正我这辈子该享受的全都享受过了,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这个女人是真的疯了。”钱宁慧用眼神告诉长庚。   然而长庚不为所动,看向漂亮妈妈的眼神都还是一贯地倾慕和专注。“你确定小宝的玩具丢失时,你一直在照看他吗?”   “是的,比如昨天保姆在做饭,我就陪他坐在地毯上玩,虽然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儿童认知卡片还是丢了一张。”田原肯定地回答。   “那这样吧,我可以给你催眠,让你看到真相。”长庚建议。   “能看到‘他’吗?”田原陡然一震。   “不能,只能看到被你忽略的东西,”长庚解释,“就比如上个星期你在超市里浏览过若干商品的标价,现在你几乎全都忘记了,但那些数字全都保存在你的潜意识里。”   “好吧,无所谓,反正我也没试过催眠。”田原捋了捋额发,随意地将手中的烟蒂扔进烟灰缸,像一只慵懒的猫一样往沙发上一靠,那种天然的优美和颓废让身为女人的钱宁慧都心中一动。   “首先,闭上你的眼睛……”长庚果然开始催眠,却不忘了转头看向钱宁慧,小声叮嘱了一句:“学着点。”   “哦。”钱宁慧不无好奇地观察着,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首先,闭上你的眼睛,让你的心灵像扫描器一样慢慢从头到脚扫过你的全身,心灵扫描到哪里,哪里就开始放松……”长庚说这些话的时候,整个房间里安静得再无一点别的声音。钱宁慧也屏住了呼吸,深怕打搅到一丝一毫。   “慢慢地、有规律地呼吸,把空气深深地吸进去,再缓缓地吐出来,这时候你的内心会变得很平静。你仿佛进入了一个奇妙的世界,那个世界里有人物,有场景,也有声音,但它们不会干扰你,反倒让你更加平静地融合到那个世界里面去……”随着长庚平稳的语声,田原脸上的不安渐渐消散,整个人仿佛陷入了舒适的睡眠。   “现在,我会从一数到十。当我数完的时候,你就会在那个世界里找到你想知道的东西。不要试图去阻止,你只要静静地观察和体验就好。现在我开始数数:一、二、三……”   长庚数得非常慢,钱宁慧却不觉得焦躁。虽然不是对她催眠,但长庚从容镇静的口气也感染了她,让她感到一种奇妙的放松和愉悦。她从侧面看着长庚,他的表情沉静无波,就像是一座白色大理石的雕像,让钱宁慧的心微微一动——原来这家伙还挺耐看的。   “八、九、十!”长庚数完数,停了下来,屋子里再度陷入安静。   “现在告诉我,今天是几月几日?”见田原已经慢慢进入了状态,长庚躬身在她面前问。   “10月9日。”田原立刻回答。   “不,今天是10月8日,”长庚用他特有的平缓语调描述着,“你看,保姆正在厨房做饭,而你正陪着小宝坐在地毯上玩。”   “看见了。”田原点了点头,然后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难道催眠没有成功?钱宁慧一惊,刚想开口却被长庚拉到一旁,给田原让开了通路。   田原睁着眼睛,却没看向长庚和钱宁慧,自顾绕过茶几坐在了地毯上。“小宝,看,这是马,小马,对不对?”她从地上捡起什么,对着身边的虚空露出慈爱的笑容,“这个呢?这个是小猫,喵喵,喵喵……乖,慢点爬,别撞到了头……”   原来她又回到了昨天与孩子相处的时刻!想清楚了这一点,钱宁慧不由自主地看向长庚——催眠竟有这样神奇的效果吗,长庚身上还有多少本事是她无法揣测的?   长庚没有理会钱宁慧,只是专注地盯着田原,眼神清明平和。“你看到了?”他忽然问。   “看到了。”钱宁慧还没反应过来他们在说什么,田原已经从地上站了起来。她走到宽大的客厅墙角跪下,掀开地毯的一角,果然从下面掏出了一张儿童认知卡片。卡片上,画着一只手捧鲜桃的猴子。   田原掏出卡片,并没有停下,而是走进了里面的卧室和客房。等她终于重新走回客厅时,她的手里已经捧着好几样东西:玻璃球、小汽车、钥匙扣,还有一枚一元硬币。   “你看,东西都找到了。所以没有人抢小宝的东西。”长庚说到这里,准备给田原解除催眠。   “不,这些就是那个孩子藏起来的,他只是借助于小宝的手而已!”田原站在沙发前,眼神游离,口气却不容置疑,“他想要玩具,想要引起我的注意,所以才这样做……可怜的孩子,他一个人在地下一定很寂寞很害怕,他需要我……”说到这里,眼泪从她的眼眶里滚落出来。她加快脚步,走到了窗户边。   “拦住她!”钱宁慧这一次反应倒是很快,大喊一声就朝田原冲去。   “放开!”田原疯狂地推搡着钱宁慧,踢掉脚上的鞋子就往窗台上爬去。   “长庚,你在干嘛?”钱宁慧死死拽着田原的胳膊,气急败坏地大声吼叫。这家伙,催眠适得其反不说,眼睁睁地看着有人要跳楼自杀,居然都不上来阻拦。   “我要去陪他,我要去陪我的孩子!”濒临疯狂的田原狠狠将钱宁慧推开,整个人都爬上了窗台!   “你根本没有别的孩子,你唯一的孩子是小宝!”长庚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带着毋庸置疑的权威,“那个孩子根本就不存在!”   “胡说!”田原的身体一僵,随即被长庚一把拽下地来,滑倒在地毯上。   “看着这个。”长庚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张纸,在田原面前抖开,“说说看,你怎么会觉得自己以前还有个孩子?”   “我当然有!”田原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那张纸,竭力回忆,“那天我在酒吧和宁强喝酒,后来就去开了房间……我喝醉了,所以没小心,事后就发现自己有了孩子……”   “不,你记错了,”长庚仿佛一个知情人一般反驳着她,“那天你确实去酒吧喝了酒,但是喝醉了以后你就回家了,所以那天晚上什么也没有发生,你也根本不曾怀孕。”   “不,我没回家,我和宁强去开了房……”田原兀自喃喃地坚持。   “看着这个,”长庚再度晃动了一下手中的纸张,似乎要将田原的全副身心都吸引在这张纸上,“你再仔细想想,那天晚上你直接就从酒吧回家了,根本不可能有孩子。”他的语气依旧从容镇定,带着不容反驳的威力,一旁的钱宁慧看得出他眼神中从未有过的凌厉,仿佛全身的力气都用在注视田原上。大颗的冷汗从他的额头上滚落,钱宁慧禁不住担心他下一秒钟就会精疲力竭地倒下去。   “真的,我直接就从酒吧回去了……”田原目不转睛地盯着长庚手中的纸张,口气渐渐与长庚趋于一致,“所以不可能有孩子……”   “对,所以关于那个被打掉的孩子的一切,都是你的幻想。”长庚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钱宁慧终于明白。“长庚,你是要删除她的记忆吗?”她颤抖着问,却没有引起任何回应。她无法介入田原和长庚的世界中。   “原来我以前没有孩子……”田原的脸上露出了微笑,语气渐渐低沉下去却又蓦地拔高,“可是宁强后来为什么给了我两万块钱?他说那是给我打胎以后补身体用的!”   “那是因为你病了,他才让你补身体,”长庚坚持说着,眼睛亮得如同星辰,“根本就没有那个孩子,你所有关于他的记忆都是一场梦,很快就会如同其他被你遗忘的梦一样,消散无踪。”   “消散无踪。”田原呆呆地重复。   “对,把所有关于那孩子的记忆想象成一个巨大的肥皂泡,伸出手指一戳,它就啪地粉碎了,”长庚一只手举着那张纸,另一只手却伸出食指往前一点,“呶,就像这样。准备好了吗?”   田原闭上眼睛,似乎真的在用力将那些散碎的记忆聚集成一个气泡,然后她点了点头。   “好,点破它!”长庚说。   田原伸出手指,往面前的虚空中一点,口中还配合地发出了一声:“啪!”然后她的身子就往后一倒,失去了知觉。   长庚似乎早已料到,扔下纸张伸臂接住了田原,将她放在沙发上。“现在,醒过来吧。”长庚说。   下一刻,田原刷着防水睫毛膏的眼睫开始颤抖起来,慢慢睁开了眼睛。   “感觉怎么样?”长庚微笑着问,“你看,你把小宝藏起来的东西都找出来了。”   “还好……”田原盯着那一堆卡片和玻璃球眨了眨眼睛,似乎自己丢了什么东西却又想不起来,疑惑地问:“奇怪,难道我请你们来,只是为了找到小宝那些不值钱的玩具?”   “不,你说你有自杀倾向,所以想和我们聊聊天。”长庚面不改色地回答。   “哦,大概是我这些日子太烦闷了。”田原说到这里,展颜一笑,又恢复了初见时颠倒众生的自信舒展,“我现在感觉好多了,谢谢你。”   “没什么,只是轻微的产后抑郁症,刚才我给你做了催眠减压,以后多出去晒晒太阳多运动,就会没事的,”长庚说到这里站起身来,“那我们先走了,如果你以后还有什么不适,请继续给我们打电话。”   “别急着走,我一会儿给瑞福楼订个座,晚上一起吃饭吧。”田原殷切地挽留。   “真的不用了,告辞。”长庚有些急切地开门走了出去,钱宁慧也匆匆跟着长庚跑进了电梯。   “你为什么要消除她的记忆?”等到电梯向下降落,钱宁慧终于宣泄出自己的不满,“就算你是为了根治她的心理创伤,也没有权利替她做主删除记忆!你毕竟是人,不是神!”   “谢谢你的提醒。”长庚面无表情地回答。   “我知道你为什么能治得好别人,却治不好我了,”钱宁慧恨不得狠狠踩长庚一脚,好让他对自己能够有一点表情,“如果我这些天不小心就死了,那也是因为你渎职造成的!”   “对不起,对你的症状我确实无能为力。”   “不,是你不用心给我治!”钱宁慧继续血泪控诉,“催眠和消除死亡幻想主要靠你的眼神、表情和语言的诱导对不对?可你根本不正眼看我,对我漠无表情,死样活气,根本就是没有用心给我治!难道是……”她忽然住了口,因为这个时候电梯半途打开,有人走了进来。   因为有外人在,电梯内两个人不便开口说话。等走出电梯后,钱宁慧刚才好不容易积累的气场却又消散了。她只是气鼓鼓地加快脚步,赶在长庚身前走向了公共汽车站。   “别闹了,一起打的,”这一招果然有效,长庚追了上来,无奈地解释,“我确实是拿你没有办法。”   “不是的,你对田原的态度比对我亲切多了!”钱宁慧对这个没有职业道德的心理治疗师怒斥,“你就是看人家田原长得漂亮,连她一开始吹嘘自己在西班牙旅游,说了那么多常识性错误你都不反驳!”   “我无法反驳,”长庚皱眉,“因为整个西班牙除了父亲居住的小镇,我哪里都没有去过。何况——”他顿了顿,还是说了出来,“我在西班牙的十多年,一直住在地下室里。”   “真的?”钱宁慧愣住了,“你……”   “再说,谁说你不漂亮了?”长庚打断了钱宁慧,以一副大人教训小女孩的模样说,“你只是化妆技术不如田原,犯不着嫉妒她。”   “瞎说,我干吗要嫉妒她?”钱宁慧嘴上不承认,却只能不甘地噘了噘嘴,跟着长庚坐上了出租车。   “双榆树,青年公寓。”听长庚报出地名,钱宁慧一愣,“这不是我住的地方吗?你不打算再去访问病人了?”   “嗯。”长庚淡淡地应了一声,没有更多的解释。   “你的精神不太好。”钱宁慧观察着他的侧脸,“催眠是个很耗费精神的事吧?”   “只是有些饿了。”长庚说。   “哦,那你一会儿先上楼休息,我去打包点吃的当晚饭。”钱宁慧见长庚脸色有些发青,不敢再多说什么。等到下了车,她把钥匙给了长庚,自己冲到一家比萨店买了两个比萨和一包鸡翅,这才回到了自己的公寓。   大门没锁,洗手间却是关着的,显然长庚正在里面。钱宁慧在外面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长庚出来,不由有些着急地隔着门喊了一声:“你没事吧?”   “来了。”原本靠墙坐在洗手间地上的长庚猛地睁开眼睛,迅速地收拾起身边装着蓝色药水的玻璃瓶和注射用具,将它们塞进自己的手提箱里。然后,他用冰凉的自来水洗了洗脸,强行将脑中的昏沉感驱散,这才走出了洗手间。   “我还以为你掉进马桶里去了呢,”钱宁慧说出这句话后才意识到不雅,吐了吐舌头,“快吃吧,都快凉了。”   “谢谢。”长庚拿起一块比萨,虽然毫无胃口,却逼迫自己一点一点吃下去。   “对了,我一直想问你,”见长庚精神好了些,钱宁慧挑起话头,“那些被藏在屋子各个角落里的玩具,是不是田原自己藏起来的?”   “能想到这点,算你资质不错,”长庚点了点头,“实际上田原有轻微的精神分裂症状,她一直在扮演着那个失掉的孩子,然后折磨自己。如果不及时救治,她以后会真的疯掉。”   “所以你才选择消除那个孩子的记忆……”钱宁慧觉得自己有点原谅长庚的举措了。“那么,这上面画的是什么?”她从沙发上拿起一张纸,正是先前长庚消除田原记忆时使用的。   “你觉得画的是什么?”长庚反问。   “好像是一个人从一只怪兽嘴巴里爬出来,旁边还有一些篆刻一样的符号。”钱宁慧刚才已经研究了半天这幅画,发现它是用签字笔画在一张撕下来的笔记本纸页上的,那个人和那个怪兽的造型都非常奇特,不仔细看,看不出来究竟是什么。   “这是我在大英博物馆从一枚玛雅玉盘上临摹下来的,”长庚审视地盯着钱宁慧,“你看了以后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吗?”   “没有。”钱宁慧赶紧摇头,她才不要长庚借机消除自己某段记忆什么的。   长庚没再说什么。他和钱宁慧默默地将比萨和鸡翅吃了个干净,然后从行李箱中取出一套睡衣,毫不掩饰自己的疲惫,走向洗手间:“那我先去洗澡了。”   “喂喂,你干什么?”钱宁慧吓了一跳。早上,长庚将手提行李箱放在她公寓里时,她以为是暂时存放就没说什么,这会儿看他的架势,竟要在她这里过夜!虽说现在社会风气已经开放了许多,可中国毕竟比不了西方资本主义的西班牙,她是万万不能接受长庚在这儿蹭地方睡的!   “我睡客厅。”长庚简洁地回答。   “不行,晚上有人约了来看房子的,我在网上招了合租!”钱宁慧看着长庚疑惑的眼神,气得一个靠枕就扔了过去,“是女生!”   “跟她说不用来看了,我要住这里,”长庚见钱宁慧不动,伸出手来,“要不我来给她打电话。如果你不愿意承认我要住这里,我就解释说你有梦游症,还有自杀倾向,让她自己决定来不来。”   “长庚,加百列,你这个混蛋!你的外国老爸没钱给你住店吗?”钱宁慧将剩下的两个靠枕也接连扔了过去,气得跳脚。亏她一开始还以为这人是个行为古板却心地纯良的海外侨胞机器人,却没想到他原形毕露后竟是这么腹黑!   “我只是履行诺言,在激发你的潜意识前时刻保护你没有性命之忧。这也算是职业道德吧。”长庚说着,关上洗手间打开了淋浴器。   听着哗哗的水声,钱宁慧站在客厅里,欲哭无泪。   青年公寓对面的马路拐角处,一个戴着墨镜的少年双手插在牛仔裤的口袋里,望着钱宁慧房间窗户亮起的灯光,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   “那句中国话怎么说来着?”身材高挑的伊玛出现在少年身边,用英语笑着问,“螳螂和鸟什么的……”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少年回答着,冷冷地补充了一句,“不过螳螂都知道为自己捕食,他却只是安赫尔一条忠心的狗罢了。”   “狗倒不一定,安赫尔叫他‘加百列’,那可是大天使的名字。”伊玛依然笑得妩媚。   “加百列?那安赫尔是不是还养了其他11个分别叫拉斐尔?米迦勒什么的家伙?”少年藏在墨镜后的眼中现出一丝揶揄,“别惊讶我对你们天主教的熟悉程度,这种天使的设定好多漫画和游戏里都有。”   “没有,安赫尔只有加百列一个养子,”伊玛说,“而且好像这个名字也不是安赫尔取的。”   “不是安赫尔取的,那就是‘那个人’取的了,”少年轻轻咬了咬牙,“长庚、加百列……取这样的名字,‘那个人’的野心可真是不小啊!” 第五章 初步的尝试   钱宁慧那天晚上几乎没能睡觉。失眠的原因固然是因为有一个陌生的男人睡在一墙之隔的客厅里,更大的原因还是在于钱宁慧不可遏抑的好奇心。   从看到那张贴在北大布告栏里的招募启事时就被挑起的好奇心,随着心理实验和它带来的一切匪夷所思的后续事件不断升温。虽然长庚一副锯嘴葫芦打死不说的模样,但不管他是铁葫芦还是玻璃葫芦,钱宁慧都决定用自己熊熊燃烧的好奇心将葫芦壳烧化。   好不容易熬到天光微明,钱宁慧立刻跳起来穿好衣服,打开反锁的房门走进了客厅。   长庚正睡在沙发上,身上盖着一条薄毛毯。虽然沙发的宽度对于一个成年男人过于狭窄,他却睡得很平稳,似乎早已习惯了狭窄的空间,让钱宁慧不由自主想起他说过的一句话:“我在西班牙的十多年,几乎一直住在地下室里。”   这是真的吗,莫非他在国外一直受虐待?钱宁慧心中虽然闪过一丝怜悯之心,脑子里却呈现出一幅家务机器人被关上开关后闲置在地下储物间里的情形,不由站在沙发边开玩笑地唤了一句:“机器人,起来干活啦!”   长庚猛地睁开了眼睛,身子也倏地像个弹簧般坐了起来。直直地坐了两秒钟,他才真正清醒过来,抓起茶几上的手机看了一眼,嘟哝了一句,顿时又直挺挺地躺了回去。   “你说什么?”他这副嗜睡的模样让钱宁慧颇为不满,顿时凑在他耳边叫道:“说不定又有什么人自杀了,你还不赶紧去查一查!”   “机器人还没充好电。”长庚重复了一句,抓住毯子蒙住了头。   “你什么牌子的机器人啊,质量太差了,充一半电就不能干活了?”钱宁慧一把拽住毯子,心急如焚,“人命关天,你居然还睡得着啊?”   “那样会损耗电池寿命……”长庚叹了一口气,难得地有了点求饶的意思,“今天跟人约的是十点。我要是睡不好,催眠效果就要受影响了。”   “这还像人话!”钱宁慧乘胜追击,“不过想睡觉的话,就先告诉我你们那个潜意识实验究竟是什么?”   “你把我昨天那张纸上的图案好好看上两个小时,就明白了。”长庚说出这句话,终于如愿以偿地拉过毯子蒙住了头。   “哦,”钱宁慧刚起身去找长庚画着奇怪图形的那张纸,忽地反应过来,“两个小时?你当我真的是能打坐的师太啊?”   “宁慧师太。”长庚终于笑了一声。可惜他的脸蒙在毯子里,钱宁慧看不见他坏笑的模样。那个样子……应该就像是黑白照片突然变成了彩色的吧?   “不行,你不告诉我真相的话,今天我就不和你出去了。”钱宁慧知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决定现在一定要逼问出答案来。见长庚还是不开口,她索性走过去打开电脑,还把音响开到最大,果然,震耳欲聋的Windows开机音乐让长庚崩溃了。   “你的战斗力不行嘛,我本来还打算放点重金属音乐呢。”钱宁慧揶揄。   “去搜索‘玛雅死亡瓶’,其他的我起床后告诉你。”长庚从毯子里探出半张脸,彻底投降。   他的头发乱糟糟的,脸色很苍白,眼睛下有很重的黑晕,果然是一副极度缺乏睡眠的模样。看到他的样子,钱宁慧瞬间觉得自己像关塔那摩监狱的虐囚美军。她转身关掉音响,有点心虚地背对着长庚坐下,心中却安慰自己说不这么逼他的话,他肯吐露出一点有用的情报吗?对了,他刚才说什么?“玛雅死亡瓶”,她没有记错吧……   在谷歌里输入“玛雅死亡瓶”五个字,钱宁慧果然搜寻到了不少相关网页,不过大多数网页的内容都指向了同一个报道,那是2007年美国考古队在洪都拉斯的一项考古发现。   据报道称,考古队在一座小型金字塔状宫殿下挖出了一个白色大理石质地的瓶子,上面雕刻着蛇状图案。据考古学家认定,这个瓶子制造于1400年前,是玛雅人祭祀时用来与祖先通灵的物品,瓶子内还装有一些用以制造幻觉的吐根树花粉。考古学家将这个瓶子命名为“死亡瓶”,这也是迄今为止发现的第一个“死亡瓶”。   制造幻觉的吐根树花粉?钱宁慧敏锐地发现了这个有用的词汇,带着即将勘破谜底的兴奋继续往下读去。考古学家介绍说,服用这种花粉后人会产生严重的呕吐,然后昏迷以至于产生幻觉,也就是玛雅人所称的与祖先通灵。   一个念头蓦地在钱宁慧脑中成型,让她刚才熊熊燃烧的好奇心一下子变成熊熊燃烧的怒火。她耐着性子看完了网上的报道,确认没有遗漏什么重要信息,终于腾地站起身来,一把掀开了长庚身上的毯子!   这一会儿工夫,长庚已经睡熟,被钱宁慧这么一闹,顿时警觉地伸手抓住了毛毯:“又怎么了?”   他的口气中含着对小孩子胡闹的烦躁,钱宁慧气得动手一扯,却没能将毯子从他手里扯开。“我明白了,”她扔开毯子,盯着长庚冷笑,“做实验的时候,伊玛给我们注射的不是镇静剂,是迷幻剂。”她并不期待长庚的回答,自顾自地往下说,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带着颤抖,“就是那个迷幻剂让我们产生了各种死亡幻想对吧?我简直难以置信,你们居然用500块钱就想骗走一个人的生命,这个价钱也太低了吧?”   “你还发现了什么?”看着面前神情激愤的钱宁慧,长庚拥着毯子坐在沙发上,揉了揉眼睛淡淡地问。   “你果然只是执行程序的机器人吗?我的举动是不是打乱了你程序设置,所以不知如何应对了?”看着这个家伙又恢复了那副油盐不进的模样,钱宁慧气不打一处来,“我还发现了什么为什么要告诉你?我现在就去打电话报警!”   “报警没用,因为这是北京大学的官方合作项目,你说警察会信你还是信北大?”眼看钱宁慧东张西望找手机,长庚出言提醒,“另外,如果真的碰到要你命的人,报警时一定要隐秘不要声张。”   “你!”钱宁慧气得倒仰,却不得不承认长庚说得有理。如果真的给被试者注射的是带来严重后遗症的迷幻剂,以北京大学的招牌应该不会接受这种犯罪行为。   “还记得田原吗?她是在网上做的测试,根本就没有注射环节,”长庚耐着性子解释,“之所以给你和部分被试者注射苯巴比妥,只是为了便于测量你们的脑电波等生理数据。”   “那……你们究竟做了什么?”强弱气势陡然调转,钱宁慧再而衰三而竭,终于无奈地放低了声音。   “跟着我去看望其他被试者,你就会慢慢地知道,”长庚终于明白自己的回笼觉没戏了,恋恋不舍地从沙发上站起来,“知道得太早,我怕对激发你的潜意识不好。”   “为什么?”钱宁慧下意识地问出这三个字,立刻醒悟对长庚不能提这种宽泛的问题,否则会一无所获,“那就告诉我我现在可以知道的。”   “这个你看了?”长庚走到电脑前,指了指钱宁慧尚未关闭的网页。   “看了,玛雅死亡瓶,名字取得挺骇人听闻的,但好像跟那个实验没什么关系。”钱宁慧也走过来,凝视着网页上那个石雕瓶子的模样。可能是因为翻译的关系,图片上的死亡瓶呈直桶形,比常规意义的瓶要粗,翻译成“罐”可能更恰当些。   “这个并不是现存唯一的一个死亡瓶,或者说,不是真正的死亡瓶,”长庚顿了顿,显然在斟酌哪些内容可以透露给钱宁慧,“真正的死亡瓶在玛雅圣城奇琴伊察,是玛雅国王和祭司秘密珍藏的圣物。根据玛雅创世神话《波波尔?乌》记载:在射手座的位置、黄道与银河的交叉处,有一道黑色的缝隙,被称为黑暗之路,通往亡灵们居住的地下世界,而死亡瓶——其实它真正被称为‘圣瓶’,则是通往地下世界的入口。”   “也就是说‘死亡瓶’跟‘死亡’其实无关?”钱宁慧疑惑地问。   “也可以说有关,因为‘通往地下世界’,用常人的理解也就是死亡,”长庚见钱宁慧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满眼都是探究好奇的神色,不由移开视线,脸上的表情越发淡静,“当然,这些都是传说而已,就连玛雅圣城奇琴伊察,现在也已经开放成了旅游景点,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游客进入参观。”   “你是说,那个什么圣瓶,也许根本就是个传说而已?”钱宁慧本来想问长庚说的跟实验有什么关系,却生怕自己一打断,他就关上了话匣子,只好顺着他的话提问。   “父亲也曾经这样怀疑过。毕竟他研究了几十年的玛雅古卷,也去过不下七次玛雅圣城遗址,却从未打听到这个被称为神器的圣瓶的下落,”见钱宁慧又有些懵懂模样,长庚解释,“我提到的父亲就是安赫尔教授,萨拉曼卡大学的心理学专家。”   钱宁慧点了点头,这个西班牙教授应该就是伊玛的硕士生导师,也是那个潜意识实验的主持者。虽然她不明白长庚的父亲为什么是外国人,但此刻不是刨根问底查人户口的时候。   “根据父亲的引导,我自小也对玛雅古卷有所研究,一度也曾怀疑圣瓶不过是个传说。可是有一天——”长庚揉了揉额头,似乎说了这么多话也没能让他从瞌睡状态中恢复过来,甚至还有些神情恍惚,“有一天,蒙泰乔集团的董事长邀请父亲去研究他祖先传下的一件物品。父亲前往蒙泰乔的庄园,并拍下了一些照片。根据造型和纹饰,我们确认那是一件属于玛雅文化的大型玉瓶,而且可能就是传说中通往地下世界的圣瓶。”   “也就是真正的死亡瓶?”钱宁慧觉得自己宁可这样称呼。   “是的。”长庚打开手机,调出了里面几张照片,正是从各个角度拍摄的玛雅圣瓶图像。圣瓶的造型和网页上的死亡瓶差不多,都是类似于罐子的直桶结构,两侧还有长着羽毛的蛇形耳饰。“照片看不出大小,真正的圣瓶是用整块白玉雕刻而成,大概直径一米,高两米,恰好可以钻进去一个人,”长庚指了指圣瓶表面雕刻的蛇一般盘曲的花纹和一些古怪的符号,“有没有觉得在哪里见过?”   “没有。”钱宁慧摇头。   “其实你见过,只是没有储存在显意识中。”长庚提示。   显意识、潜意识……钱宁慧突然灵光一现:“你是说,这就是那个潜意识实验中我没能看清楚的图像?”   “你看,这个图像上的装饰,就是羽蛇神,”长庚没有正面回答钱宁慧的问题,只是指着照片上的圣瓶讲解,“羽蛇神是古代玛雅人最为信奉的主神,传说就是羽蛇神教会了他们耕作、建筑、天文和数学,他离开之后,玛雅人就常常杀死活人来祭祀他……”   “看上去和中国的龙有点像。”钱宁慧说。   “是的,特别是中国商代的造型,”长庚点了点头,指着圣瓶的顶部,“你看这里,明显是一个蛇口的形状。根据玛雅人的传说,地下世界的入口就在巨蛇的口中。”   “被蛇神吞吃了,死了,所以就进入了地下世界,与祖先通灵?”钱宁慧将长庚提供的信息串联起来,得到了一个这样的逻辑,“你那张救命的纸上却画着一个人从蛇口中爬出来,所以能够破解死亡瓶的心理暗示?”   “那个玉盘上的图案我也是无意中发现的,还需要进一步研究。”长庚回答。   “进一步研究?”钱宁慧刚压下去的义愤又腾地冒了上来,“喂喂,要把人当小白鼠研究也要讲科学道德吧,看看你们都害死多少人了?”   “父亲只是觉察圣瓶上的纹饰对人的潜意识有影响,而且影响大小也因人而异,并没有料到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长庚解释,“所以一经发现,他就派我到中国来为出现死亡幻想的被试者做舒缓治疗。”   他的解释很合理,逻辑似乎也无懈可击。但钱宁慧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为什么要到中国来进行实验?”   “这个……以后再告诉你。”长庚关掉手机,走向洗手间,“我饿了,一会儿出门吃炸酱面吧。”   “还吃,机器人不是充电就够了吗?”好奇心尚未被喂饱的钱宁慧意犹未尽,却只能冲着关上的洗手间门抱怨了一句。   接下来无论是洗漱完毕走出公寓,还是在餐馆里吃炸酱面,长庚又恢复成了锯嘴的葫芦,无论钱宁慧怎么敲打都不肯再透露更多信息。“我得先给父亲打电话,他如果允许我就告诉你。”最后,架不住钱宁慧的死缠烂打,长庚无奈地给了这个答复。   “那现在就给他打啊。”钱宁慧催促,“好歹我也变成你们的工作人员了,不是外人不是吗?”   “现在西班牙是凌晨两点。”长庚淡淡的语气,无异于给满腔期待的钱宁慧兜头泼了一筐冰块。   “你都这么大了,还事事要听父亲的。”钱宁慧不屑地嘟哝。   “嗯。”长庚笨拙地搅着碗里的面条,专心致志地对付着手中的筷子,“我当然要听他的。”   “我发现,不会用筷子是你最像海外侨胞的地方。”钱宁慧随口开着玩笑,不知怎地忽然想起了自己进入长庚潜意识的那一次。在长庚脑海中的那个小教堂里,神龛上站着的人就是他的外国养父安赫尔教授,而刚才听长庚自然而然天经地义的回答,难道在他心目中,真的是把安赫尔教授当作神来崇拜的?   怪不得,连养父不让他上学,一直住地下室之类几乎可以称为虐待的情形,长庚竟也甘之如饴!这个人,不会是被安赫尔洗脑了吧?想到这里,钱宁慧紧紧盯住了长庚,却发现他只是埋头吃面,看不出更多的表情。   这一次他们去拜访的被试者叫尹浩,住在积水潭地铁站附近的军区大院里。那是一栋建于20世纪60年代的宿舍楼,方方正正却又构造结实,在那个年代乃是有一定级别的军官才能分配到的房子。   “请进吧,屋子里好久没人住了,有点乱,请您别介意。”开门的是一个20多岁的年轻人,操着一口地道的北京话,言辞之间颇为客气,而且是一种——带点居高临下的客气。   “您平时不住在这里吗?”钱宁慧环视了一下房间,家具和摆设都是20年前陈旧的式样,虽然已经打扫过仍然觉得积满了岁月的灰尘,唯独卧室半开的门里露出的床上用品非常新,看上去才拆开包装换上去没两天。   “对,空了十几年的老房子,我前天才搬过来,”尹浩给他们倒了两杯超市里买的纯净水,带点苦笑,“老做噩梦,所以想换个地方睡。”   “换地儿有用吗?”见长庚似乎乐见自己代他发问,钱宁慧便继续和尹浩交谈。   “没用,有用的话就不找你们了,”尹浩瞥了两眼钱宁慧和长庚,“说实话,一开始想到是你们那个实验害我成这样,我挺想找人把你们弄到监狱里去的。”   “别,我也是受害者……”想到对方多半是有钱有势的高干子弟,钱宁慧慌忙摆手。   “只是想想而已,”尹浩没有理会钱宁慧的撇清,继续侃侃而谈,“后来我找到一个北大心理系的朋友问了一下内情,他说实验中一闪而过的看不清的图像是关键,就像20世纪放电影时,不断插播一秒钟广告信息,可以提高可乐和爆米花的销售量一样,这个实验中的图像会勾起部分人潜意识中的精神创伤,只要进行适当的心理疏导就会痊愈。听他这么解释,我才打算找你们先试试看。”   “如果治不好,对不起,我就准备找公安局的朋友调查你们了。以我的人脉,就算要动用国际刑警组织也不是办不到。”这一次,尹浩没有再掩饰他居高临下的气势。   “应该没问题,长庚很厉害的,所有类似的案例都被他治好了。”仿佛又回到了上班时接待客户的那阵,钱宁慧下意识地赔着笑脸,努力调节气氛。不过话一出口,钱宁慧又有些心虚起来,长庚未必有自己吹嘘的那么厉害,至少自己这个案例他就无能为力。   “还是先请您谈一下症状吧。”见尹浩滔滔不绝的开场白似乎告一段落,长庚终于开口。   “我们一定会为您保密的。”见对方还有一点犹豫,钱宁慧赶紧补充。   “好吧,”尹浩顿了顿,语速不再像先前那样流畅,似乎顾虑到自己的身份,需要斟酌如何措辞,“我读大学的时候有一个女朋友,南方考到北京来的,挺娇小,笑起来挺甜的那种。我们交往到毕业的时候,我给父母说了,想让他们通过关系给她找份北京的工作。可是我父母嫌她家出身低,坚决不同意。”   “我那时候年轻气盛,对家里的意见并不理会,照样偷偷和她来往。但我父亲是个性格很刚硬……甚至有点粗暴的人,他发现了以后怒不可遏,不仅把我狠狠训了一通,还找到了那女孩子上班的单位,让他们把她辞退了。”   “这……”钱宁慧擦汗,看来尹浩家真是个惹不起的主,万一长庚治不好他,那麻烦可就大了。   “嗯,他带兵的,所以习惯了一切行动听指挥,否则就军法从事,”尹浩苦笑了一下,“那个时候他对我说,如果不亲口断绝和那女孩子的来往,就让她在北京找不到工作,或者把我扔到某个山旮旯里当兵去。我知道他说得出做得到,只好按照他的要求约了那女孩子见面,没有解释什么就提出和她分手,还让她从此离开北京。结果……”他吸了口气,“也不知她是神情恍惚还是存心想不开,没两天就在一场车祸中死去了。”   “哦……”钱宁慧轻叹了一声,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只有长庚还是一副专业人员不动声色的表情,淡淡地追问:“后来呢?”   “后来?后来一切就过去了,我也开始交往新的女朋友,记起她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直到我一时好奇,被朋友介绍做了你们那个见鬼的实验……”说到这里,他的手习惯性地摸了摸口袋,手指微微颤抖。   “你戒烟很久了,不是吗?”长庚忽然说。   “是的,她死的时候我一口气抽了三包,后来就戒了,只是刚才忽然又想抽一口,”尹浩看了看长庚,终于对这一直沉默寡言的治疗师有了一丝佩服,“其实,在开始梦见她以后,我就觉得自己很想抽烟,想要恢复成以前和她相处时的样子。”   “你是做了实验以后开始梦见她的吗?”钱宁慧问。   “是的,每天晚上都梦见,而且很真实,真实得每次都把我从梦中吓醒。”尹浩揉了揉头发,有些自嘲,“都怪我以前耍贫嘴,跟她说一辈子爱她,就算她死了也把她做成标本放在卧室里,结果还真就应验了。”   “人体标本?”钱宁慧感觉又有一丝冷气从脊梁骨蹿了上来。   “是啊,每天晚上我一睡着,就会看见一个人直挺挺地站在我床边,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就是那么直挺挺地站着,似乎在默默地注视着我。于是梦里的我就躺不住了,非要爬起来看个究竟,然后就认出来是她。她还是以前的那个样子,神情很温柔很安静,她的皮肤却毫无温度,让我立刻想起她已经死了。我正奇怪死人怎么还能站在这里,随即就发现她是被一个铁架子撑着的,就像我小时候见过的动物标本那样。她的胸腹上有一道拉链一样竖着开的口子,是制作标本时用来将内脏掏出来的……”见面前的钱宁慧露出了一些不适的神色,尹浩没有再继续描述细节,而是直接叙述到结尾,“我正不停地观察着她,她肚子上的那个口子就忽然裂开了,露出了空荡荡的腹腔,一下子将我裹了进去,我吓得要命,立时就醒了。然后第二天晚上,又是一模一样的梦,第三天、第四天也一样……哪怕我从原来的住处搬到这里来,这个梦还是紧跟着我。”   “每次都是这个时候就醒了吗?”长庚揪着尹浩的一句话问。   “嗯,确实挺恐怖的,要是我也要庆幸醒过来了。”见尹浩默默点头,模样有点颓丧,钱宁慧试着设身处地地为他解释。   “你希望我的治疗达到怎样的效果呢?”长庚又问。   “怎样的效果?”尹浩似乎对这个问题颇为不满,“我希望能好好睡觉,这些天精神不济我开车好几次都差点出车祸了!”   “车祸,”长庚垂下眼睑,似乎在思考什么,“你觉得她希望你也因车祸致死,作为报复吗?”   “这是你说的,我没说。”尹浩警惕地盯着长庚,但闪烁的眼神和颤抖的手指泄露了他内心的紧张。   “那么,我帮你忘了她吧。”长庚微微一笑,漆黑的眼眸盯住了尹浩。   “忘了她?不……”尹浩刚想拒绝,随即陷入了困惑。   “她已经死了,已经不存在了,是否忘了她,对她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长庚捕捉着尹浩游移的目光,继续诱导。   “不,她已经变成了鬼,鬼是知道一切的,包括知道我那时的苦衷……”尹浩脸上的表情更加困惑了,先前还居高临下口若悬河的男子,现在仿佛变成了迷茫的小学生,不敢须臾离开长庚的视线。   “对,她知道一切。所以如果她还是恨你,还是想报复你,就证明她不是善良的好女孩,你就该忘了她……”长庚说到这里,挥手止住钱宁慧的异动,而尹浩在他强大的精神力影响下,终于点了点头,斜斜地靠在沙发上陷入了催眠状态。   “再确认一次,她究竟是不是想报复你。”长庚说完,尹浩的眼球果然转动起来,仿佛又开始经历那个梦境。   “喂,你怎么能那样说人家女孩子呢?”见尹浩只顾做梦,钱宁慧终于忍不住向长庚小声抗议,面带怒色,“且不说对死者不敬,你没看到尹浩压根不想忘了她吗?你凭什么又要删除人家的记忆?”   “你以为我想删除他的记忆?我现在根本就没那个精神力,”长庚疲惫地往后一靠,闭上眼睛,“拜你所赐,早上没睡好,现在只好拜托你了。”   “什么,我?”钱宁慧吓了一跳,真的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你开什么玩笑?没看见他有钱有势吗,我要是弄砸了他真有本事把我们弄到牢里去!”   “你看着办吧,反正你见过我怎么做。别吵了,我现在好累……”长庚惫懒地斜觑了一眼钱宁慧,竟然跟对面的尹浩一样,专心致志地睡觉去了。   “你死机了吗!”钱宁慧踹了他一脚,见长庚还是一副甩手掌柜的模样,而那边尹浩的表情已经渐渐惊恐,似乎随时都会醒来。钱宁慧又急又气,七窍生烟。然而摊上长庚,就仿佛面对一台死机的电脑,无论怎样拍打键盘、鼠标也不会有一丝反应,钱宁慧只能手忙脚乱地选择自救了。   她抽出那张画着古怪纹饰的纸,死马当作活马医一样凑在了尹浩面前,勉力模仿长庚平缓的语调:“你看见了什么?”   “小珺,”尹浩似乎很忙,断断续续地回答,“她……确实是小珺。”   “还有呢?”钱宁慧不知道怎么问才好,只觉得脑门上已经有汗水沁了出来。   “小珺是空的,就像是……”尹浩吃力地形容着,“挂在架子上的衣服……”   “她已经死了,别害怕。”钱宁慧用力抓着手中的纸,努力在尹浩面前摇晃,“看着这个,它会保护你。”   尹浩睁开了眼睛,迷惘的目光显示他并没有醒过来。钱宁慧生怕他看不见纸上的图样,在他眼前凑近了些,摇晃了几下。因为玉盘上的圆形纹饰分不清上下,又尝试性地转动起纸张。“别怕,小珺爱你,她不会伤害你的。”钱宁慧其实根本不知道这是否有用,却只能硬着头皮安慰尹浩。   然而她的行为似乎并没有效果,下一刻,尹浩啊地大叫了一声,整个人在沙发上缩成了一团。他脸上的表情惊恐之极,想必已经被梦中的小珺尸体标本裹入了腹中,就连手臂也紧紧地抱住了屈起的双膝,仿佛一个包裹在母体中的胎儿。   若是平时,尹浩此刻已经经受不住如此巨大的刺激,身体会保护性地自我唤醒。然而,这一次因为催眠的力量,他被强迫着继续体验梦境,想通这一点,钱宁慧忽然生出了深深的犯罪感。   “要不要唤醒他?”她转头求救似地望着长庚,那个家伙却毫无动静,仿佛真的睡着了一般。钱宁慧气得去捏他的鼻子,手腕却被长庚一把抓住,然后他将食指竖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钱宁慧不敢妄动,转头去看尹浩,却发现他此刻已经舒展开四肢,慢慢从沙发上站立起来。“小珺,小心些。”他的脸上不再有先前的惊恐慌乱,而是一片柔情蜜意。   “小珺在哪里?”长庚忽然问。   “她就在这里。”尹浩挥了挥手,仿佛他就是小珺。   “那你在哪里?”长庚追问。   “我在她的身体里。”尹浩又挥了挥另一只手,“你看,小珺虽然只剩下一个空壳,但只要我钻进去,她就可以用我的眼睛看,用我的手脚动。”   “那你现在感觉怎么样?”长庚又问。   “很快乐。”尹浩像是初次享受自主行动乐趣的孩子,挥动着手臂走到窗户边,脸上带着愉快的笑容,“我和小珺终于又在一起了,只要我活着,她就不会死。”   “神奇的图案,居然可以把噩梦变成美梦,”长庚看了看钱宁慧手中绘着玉盘纹饰的纸张,轻叹了一声,“醒来吧。”   听到最后三个字,尹浩脸上的笑容忽然僵硬了。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两只手臂,忽然明了了什么,慢慢蹲下身捂住了脸。   最初盛气凌人的男人现在哭得那么伤心,就连长庚和钱宁慧何时离开也未曾发现。 第六章 遗忘的记忆   走出尹浩所在的军区大院,钱宁慧觉得自己的腿依然有些软,那是劫后余生的紧张和后怕。   “你刚才太不负责任了,万一我弄砸了,岂不是害人害己?”想起给尹浩催眠到关键之处长庚却将烫手山芋扔给自己的恶劣行为,钱宁慧恨不得在他身上咬几口出气。   “我相信你会做得很好,你有这方面天赋。”长庚回答。   “真的吗?”钱宁慧没想到他居然会表扬自己,顿时飘飘然了一把。不过她随即反应过来长庚是海外侨胞,估计把老外那套虚伪的赞扬学了个十足,顿时警醒:“不会吧,你以为夸我两句,我就会傻呵呵帮你们做事?要知道中国人民都很有节操的,我坚决要求付工资!”   “我说的是真的,”长庚这一次的神色倒颇为认真,“你刚才转动了那张纸上的图像,效果就比我昨天静止呈现给被试者看要好。现在我明白,这个图案为什么都雕刻在圆形的玉器上面了。”   “莫非你以前没使用过这个图案?”钱宁慧奇怪地问,“那你怎么知道它有助于破解死亡幻想?”   “是孟家远发现的。”长庚回答。   “孟家远?”钱宁慧惊诧了,“你居然认识他?”   “以后再告诉你,”一旦钱宁慧想要探究更多,长庚立刻就恢复成油盐不进的扑克脸,“至于‘以后’是什么时候,就看你自己的表现了。”   “我的什么表现?”钱宁慧迷惑了。   “对于催眠术的掌握程度,”长庚从手机中调出下一个受访者的资料,“我之所以要让你一起去拜访被试者,就是为了让你尽快掌握催眠的方法。尹浩只是个开始,接下去我会给你更多的实践机会。”   “我干吗要掌握催眠术,我又不做催眠师!”钱宁慧本能地抗拒这个强加的任务。   “你必须掌握,”长庚的口气难得地不容抗拒,“因为我不能给你催眠,只能让你通过自我催眠打开紧闭的记忆之门,破解玛雅圣瓶的蛊惑。”   钱宁慧愣了愣,又下意识地坚持反驳:“你催眠不了就得让我自己来吗?让你老爸派个更厉害的人来代替你不就行了?”   “没有比我更厉害的人。”长庚脱口而出。   “不知羞!”钱宁慧嘲笑,“你没有和人比过,怎么知道?”   “那倒是,”长庚点了点头,眼神忽然有些怅惘,“也许是有人比我更厉害的。”   “一山更有一山高,这句中国古话知道吗?”钱宁慧终于占了一回上风,不由得有些得意扬扬。她率先钻进路边停下的的士,冲着长庚意气风发地问了一句:“下一个住址是哪里?”   也许是因为长庚的心理暗示,也许是迫于去除自身死亡幻想的压力,钱宁慧学习催眠术果然进步迅速。接下来的两天内,她跟着长庚又拜访了好几个被试者,对于催眠和解除病例的心理症结也有了不少新的体会。   但是钱宁慧没能再找到那种久违的得意感,甚至不敢再轻易嘲笑长庚。她发现无论自己进益多快,长庚总是有层出不穷的本事隐藏在后面,她的进步并没有拉近他们在这个领域类的距离。长庚就像是根地平线,无论她跑得再快,都遥不可及。   也许长庚是对的,他的催眠术造诣独步天下。如果不是担心给她造成心理损害,他早就强行打开她封闭的记忆之门了。   钱宁慧心里虽然这么想,口头上却不肯示弱:“有本事你再给我催眠一次,我正好可以再钻进你的潜意识里,把关于玛雅死亡瓶的底细都摸清楚。”   “会的。”电梯门打开,长庚挡住门让钱宁慧先出去,言简意赅地回答。   “哟嗬,挑衅是吗?”完成了今天的拜访,刚在外面的西安餐馆里灌饱了羊肉泡馍,钱宁慧此刻有的是精神闹腾,“那一会儿就来,你敢吗?”   “不敢看到过去记忆的,恰恰是你。”长庚回答。   “跟你说过多少次,我根本没什么可挖掘的秘密。”钱宁慧莫名地感到委屈,在青年公寓的走廊上拔高了嗓音。然而她的声音蓦地顿住了,慌乱地回头确认了一下长庚的位置,压低声音叮嘱了一句:“待会不管我说什么,你都得配合我!”随即大步朝前面奔去,口中大叫了一声——   “爸,妈,你们怎么来了?”   此刻站在公寓防盗门外的,是一对50多岁的中年夫妇。他们看见钱宁慧,脸上都露出了慈爱的笑容。钱妈妈的眼睛,更是向钱宁慧身后的长庚多打量了几眼。   “我们报团去日本旅游,在北京转机,晚上没事就来看看你,”钱爸爸一副要给女儿惊喜的得意神色,晃了晃手中的大包,“看,里面都是你喜欢吃的。”   “好呀好呀。”钱宁慧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暗暗叫苦。父母都在等着她开门,可她的房间里很多地方都留着长庚的痕迹:睡衣、拖鞋、毛巾、牙刷,还有晾在阳台上的换洗衣服……这一切,该怎么跟父母解释?他们看上去随和,却是观念最保守的那种类型,肯定不能接受未婚同居之类的现象。如果跟他们说实话,有关死亡幻想的话题又绝对会让他们寝食难安,白白打乱他们的平静生活……   “小慧,怎么不给我们介绍一下?”就在钱宁慧纠结万分之时,好奇的钱妈妈已经笑眯眯地盯着长庚问了出来。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钱宁慧心慌意乱之下打开门锁,脱口说出一句话:“他是机器人!”   “你这孩子说什么呢?”钱爸爸不满了,一边责备钱宁慧一边拉开了公寓门。   “你们好,我是机器人加百列。”长庚忽然平平稳稳地开口,还伸出手和钱爸爸握了一下。   “你真是机器人?”钱爸爸震惊了。   “我是有机芯片高仿真人工智能机器人,还处于研发调试阶段,很高兴认识你。”长庚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钱爸爸和钱妈妈则惊讶地对望了一眼。   钱宁慧转过脸去捂住嘴巴,才没有扑哧一声笑出来,心里却恨得发痒。可恶的长庚,她不过就说了一句让他配合,他就故意“配合”成了这个样子!这下好,弄得她骑虎难下了。   “小慧,他真的……”钱妈妈撇下长庚,过来搂住女儿,眼中满是讶异和关切。   “是啊,他是西班牙萨拉曼卡大学刚研制出来的。我们单位不是高科技企业嘛,所以帮着做一下全天候测试,这周刚好轮到我。”钱宁慧怒瞪了一眼长庚,心说“你要装就让你装个够”,索性顺着他的话演绎起来。   “你怎么证明他是机器人?”钱爸爸瞄了一眼仍旧摊在沙发上的枕头和枕头上叠得整整齐齐的男式睡衣,表情严肃地问。   “加百列,证明给他们看看。”钱宁慧恶作剧地将皮球踢给长庚。   “我内嵌了八种语言的操作系统,无论你们用英语、法语、西班牙语、葡萄牙语、汉语、日语、德语还是玛雅语发出指令,我都可以听懂,也可以进行及时口译,”长庚继续面无表情地用平板的语调叙述,“另外,我的蓄电池内只剩下10%的电量了,请允许我现在就去充电。”   “哦,快去吧。”钱妈妈赶紧点头,钱宁慧则得寸进尺地加了一句,“充电前请先打两杯水过来。”   “是,主人。”长庚果然倒了两杯水放在钱爸爸、钱妈妈面前,平板地加上一句“请慢用”,然后走进钱宁慧的卧室关上了门。   “哎……”钱宁慧刚想阻止,却也发现这间单身公寓没别的地方可躲,总不能让他一直待在厨房或者洗手间吧,那也太虐待机器人了。于是她赶紧转回头,笑眯眯地去开父母带来的大包:“我看看你们给我带了什么好东西……呀,麻辣豆干和牛肉干!这个牌子的我最喜欢吃了……”   她故作兴奋地念叨着,心里却一直在等着父母追问长庚的情况。偏偏他们再也不提长庚,反倒问她工作顺不顺利、同事关系好不好之类的问题,就像是根本没有长庚这个人存在一样。钱宁慧也不敢主动提到长庚,不敢告诉他们自己因为死亡幻觉丢了工作,只好假装自己一切如常,费尽心思地应付着父母的问题。   “如果不行就回去吧。贵阳虽然比不上北京,找个工作也不难。”钱妈妈忽然说。   “什么?”钱宁慧刚想表达不满,钱爸爸已经接过话头,“小慧不是工作得挺好的嘛,你说这个干什么?”   “干什么?我自己的女儿,当然是放在身边才放心!”钱妈妈有些恼怒地盯着丈夫,“你看孟家远,有出息吧,去了英国就懒得和家里联系了,真是不懂事!幸亏当初小慧没和他好上……”   “孟家远怎么样了?”钱宁慧赶紧打岔。   “就那样,”钱妈妈一副不满的模样,“除了刚到英国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之后就只偶尔发发邮件,短得只有一两句话,还都是问爸妈要钱的。他爸妈气得要死死了,却又不能不给。”   “听说资本主义国家黄赌毒挺猖獗的,别染上什么才好。”钱爸爸忽然说。   “不会吧,他从小到大都是我的榜样呐……”钱宁慧虽然这样说,心里还是有点犯嘀咕。她后来良心发现,在MSN上给孟家远回复了留言,但对方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们明天一早的飞机,现在得回宾馆了,”闲聊了两个小时后,钱爸爸带头站起来,“那个机器人呢,不来送送我们?”   “加百列,你充好电没有?”钱宁慧推开卧室门,朝里面唤了一声。   “好了,”长庚乖乖地走了出来,低眉顺眼地问,“主人有什么吩咐?”   “送我们下楼。”钱爸爸说。   长庚点了点头,果然帮忙打开门又摁好电梯,不声不响地护送着钱宁慧一家三口下楼。   出了电梯,钱妈妈和钱宁慧走在前面,讨论从日本带什么礼物回来,而钱爸爸默默无言地和长庚走在一起,趁钱宁慧和妈妈聊得兴起,迅速塞给长庚一张卡片。   送走父母,钱宁慧回到公寓走进洗手间。这时,长庚才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卡片。那是酒店常见的联系卡,上面除了印有酒店的地址和电话,还有一行匆匆写下的字:139××××××××,今晚一定要给我电话!   长庚不声不响地离开了青年公寓,用手机拨通卡片上的号码,没有让正在洗澡的钱宁慧觉察。经过白天的两次催眠,熟悉的头痛越来越尖锐。然而长庚不敢进行例行注射。因为安赫尔教授专门为他配置的药剂虽然能够缓解精神力损耗带来的头痛,却势必引来一场深重的睡眠。   但是,钱宁慧的父母明天一早就要坐飞机离开,长庚耽搁不起今天晚上仅剩的几个小时。   用最快的速度走出公寓楼,长庚拦下一辆的士直奔钱宁慧父母住宿的酒店。很显然,他们也一直在等着他。   “谢谢你肯来面谈,”钱爸爸冲着长庚点了点头,“不过就算你不来,我迟早也会查清楚你的底细。”   “不用客气,”长庚也点了点头,用同样的句式回答,“就算你们不给我留电话,我今晚也会和你们联系的。”   “你是小慧的……什么人?”等长庚落座,钱妈妈终于按捺不住地问,“我以前都没听小慧提到过你。”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能否允许我先问一个问题?”长庚见他们点头,微微一笑,“你们并不相信我是机器人,但是为什么不揭穿我和钱小姐笨拙的骗局?”   听到这个问题,钱氏夫妇警觉地对望了一眼。然后钱爸爸谨慎地回答:“小慧喜欢开玩笑,我们就配合一下。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你们大概以为她是害羞,不肯承认我是她同居男友吧,”长庚坦然地说出事实,直面钱氏夫妇尴尬的面孔,“可是,事实并不是你们所猜测的那样,我和她并非恋爱关系。”   “那你为什么和她住在一起,你的内衣还晾在她的阳台上?”面对长庚如此撇清的话语,钱爸爸有些恼怒了。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如果长庚说不出令他满意的答案,他会毫不吝啬自己的力气将长庚狠狠教训一通。   “我是一个心理治疗师。”面对钱爸爸的威压,长庚只是轻描淡写地回答。   “什么,心理治疗师?”这个名词让坐在宾馆床上的夫妇俩呆住了。长庚也并没有进一步的解释,只是静静地等待他们咀嚼这个词组的滋味。   “小慧很正常,”半晌,钱爸爸干涩地开口,“你给她治疗什么,需要和她住在一起?”   “她的神智确实没有问题,只是有一些奇怪的幻觉,偶尔会在生活中造成不便,”长庚认真地注视着对面夫妇的眼睛,不放过他们的任何一丝情绪波动,“据我所知,好像跟某个溶洞有关……”   不出长庚所料,最后一句话成功地打破了钱氏夫妇伪装的坚强。“怎么会这样……”愣了几秒钟,钱妈妈一把抓住丈夫的手,眼睛里已经有泪光闪烁。   “钱小姐应该还没告诉你们吧,因为幻觉原因,她已经失业了,”长庚趁热打铁地补充,“请相信,作为一个心理治疗师,我和你们同样渴望她早日痊愈。”   “去跟导游说,旅游取消,我们留在北京陪小慧。”钱爸爸斩钉截铁地开口。   “不行,”长庚赶紧阻止,“钱小姐的病因来自她的潜意识,作为她的父母对她潜意识的影响尤其大。因此你们必须如常生活,不给她的情绪带来波动才是治疗的最佳选择。”   “那小慧怎么办?”   “我们能做什么?”   钱氏夫妇同时问出各自的问题,显然他们听到“溶洞”这个词后,态度就大为变化,这让长庚越发有了信心。   “我需要了解她潜意识的根源。比如,那个溶洞……”长庚敏锐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关键词,“当然,作为专业人士,保守病人的隐私是我们的职责。”   “是小慧给你提到的溶洞吗?”钱爸爸问。   “不,她根本不记得这回事。我是在给她做催眠治疗时发现的,但没法得到更多的信息。她自己对这段回忆很排斥,这恰好也是她致病的心理症结,”长庚苦笑了一下,“所以,我才来请求你们的帮助。”   钱氏夫妇又对望了一下,似乎在互相征询意见。终于,钱爸爸点了点头,沉重地开口:“本来,我和小慧妈妈也希望永远不再提起这一切。”   “那一年,小慧四岁,我们带她回她妈妈的老家。”钱爸爸打开话匣子,透露出一个隐藏了20年的秘密,“那个地方叫云峰堡,位于贵州安顺地区。贵州属于喀斯特溶岩地貌,天然溶洞非常多,云峰堡周边的山上也有好几个。其中一个溶洞叫作天龙洞,极大极深,岔路众多,就算是当地人也没人敢深入其中,除了一个人例外。”   “那个人就是——小慧的外婆。”钱爸爸看了一眼妻子,见她只是埋头不语,安慰地轻轻揽了揽她的胳膊,“小慧的外婆和外公一样,是土生土长的云峰堡人。在小慧妈妈只有五六岁的时候,‘文革’破四旧的风气也传到了这个与世无争的村庄。为了保护家传的一些古董,小慧的外婆在一个深夜走进了天龙洞,从此再也没有出来,再也没有人见过她。”   “我们当时住在小慧的一个表舅家里。他家正好有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子,叫宝生,成天带着小慧在村子里玩。小慧第一次去农村,什么都新鲜得很,对那个小表哥更是崇拜备至。因为村子里每一家都沾亲带故,治安非常好,我们也放心地让小慧跟着宝生到处跑,没想到有一天直到天黑也没见两个孩子回家。”   “我出去透透气。”钱妈妈忽然站了起来,表情极为疲惫,显然不愿再回想起当年的事情,只好选择回避。   “我很抱歉。”长庚忽然说。他的语气不是客气,而是钱氏夫妇无法明了的负罪感。   “没关系,我们一直准备着面对这一天。”看着妻子走出房间关上了门,钱爸爸才转头重新面对长庚,慢慢地继续说下去:“我们和小慧表舅一家都快急死了,四处寻找,村里的乡亲们也一起来帮忙。20多天过去了,不论附近的山坡树林还是池塘沟渠都搜索了几十遍,依然没有两个孩子的踪影。后来,有人提到了天龙洞,我们就本着试试看的心态进洞搜索,居然找到了一只鞋子和一件外衣,都是宝生的。毫无疑问,两个孩子是钻进天龙洞里面去了。”   “小慧表舅妈一听到这个消息,当即哭了起来,嚷嚷说肯定是当年死在洞里的外婆阴魂不散,拘了两个孩子去和她做伴,那么孩子们肯定回不来了。我自然不信这种说法,和表舅还有另外几个热心人系了绳子轮流进洞搜索。可惜天龙洞果然如同迷宫般到处是岔道,加上越往里走空气越窒息,我们搜索了整整七天,什么都没找到。”   钱爸爸说到这里,从纸巾盒里抽出几张纸巾擦了擦脸上细密的汗珠,仿佛他又回到了当初那个焦急而绝望的时候:“此刻距离两个孩子失踪已经整整一个月了,所有人对他们的生还已经不抱希望,救助的村民都已散去,只有我们和表舅夫妇还在绝望地一次次搜索,觉得哪怕是发现……孩子的尸体也是好的……然而就在那个时候,奇迹出现了。”   “我和表舅当时身体都累垮了,被人强行抬回家休息之前,我们最后一次钻进了天龙洞,照例在每个转角处都插上了一只小号手电。就在又一次徒劳折返的时候,我们忽然发现靠近洞口的一只手电附近伏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我迅速地把她一把抱起,发现她就是小慧。只是她已经昏迷不醒,整个人瘦得皮包骨头……真的是皮包骨头,就像电视里的木乃伊那样骇人,抱在怀里硌得人心慌……”钱爸爸的声音哽咽了,停顿了好一阵,才有力气继续说下去。   “我们当即把小慧送到了医院里,听说有孩子在溶洞中30天生还,新闻记者来了不少,都被我们硬挡了出去,生怕影响小慧的病情,但还是止不住大大小小的报纸纷纷报道。他们对于小慧居然能熬过整整一个月,自己爬回溶洞出口更是有各种猜测。就在这个时候,宝生的尸体也已经发现了,据说他是在陷入洞中的第四天或者第五天就死去了,死前因为精神崩溃,双手的指甲都被磨掉了……宝生的妈妈看见尸体后也精神崩溃了,她跑到小慧的病房里,边哭边骂为什么死的不是小慧,是小慧害死了她的儿子……”   “小慧被送到医院后本来神智还比较清楚,被表舅妈一闹,病势又立刻沉重,开始失控地大喊大叫,尤其害怕腌肉板鸭等腊制食品,以至于好几次我们都以为她真的疯了。有一次她从发病引起的昏迷中清醒之后,竟然彻底恢复了正常,只是将有关洞内的一切都忘记了。这让那些想挖掘内情的记者们大失所望。从医院出来一年后,小慧上了小学,然后是中学大学,留京工作,一切都与常人无异了。”   “遗忘过于沉痛的打击是大脑的自我保护功能,所以一切都很合理,”长庚终于开口评论了一句,“只是她居然能在断食一个月后爬到洞口,真的有些不可思议。哪怕洞中有水饮用,也不足以支撑她爬行的力气。”   “确实不可思议,但是已经无人知道原因。不过,当时医生也提醒过我们这段记忆只是被封存,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重新开启。一旦开启,对她精神的影响无法预知,”钱爸爸无奈地摇了摇头,“从此,我和她妈妈再不敢带她去云峰堡,再不敢让她接触娘家的亲戚,家里也不吃腊味,避免一切会引起她回忆的东西。我们都觉得,如果她一辈子都想不起来最好,毕竟她那个时候才四岁,小孩子的记忆是很不牢靠的……”   “儿时的记忆确实常常会模糊。它们实际上是埋入了潜意识中,反而会在不知不觉中影响更深,”长庚说到这里,知道自己已经达到了目的,便点点头站了起来,“您提供的线索非常有帮助,我会提交给有关心理专家,一起想办法的。”   “小慧是怎么出现异常的?你有把握治好吗?”钱爸爸没料到长庚这就要走,连忙拦住他。   “具体原因不明了,不过我背后有北京大学和萨拉曼卡大学专家们的双重支持,应该没有问题,请放心吧,”长庚的神情十分疲惫,勉力打起精神应付,“我会定期给你们汇报情况,而你们一定要如常生活,不能引起钱小姐的怀疑,否则只怕会让她的死亡幻觉更加严重。”   “可是……”钱爸爸也看出来长庚精神状态极差,一副随时会倒下的模样,但是他爱女心切,仍然忍不住想要问个明白。   “钱小姐因为死亡幻觉会导致一些自残行为,我不能离开太久。你有我的手机号,有问题我们改天再谈。”长庚说完,推开钱爸爸阻拦的手臂,自顾自走出了房间。   头痛欲裂。长庚走到宾馆大堂时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坚持。他折过身走进大堂侧面的公共洗手间,将隔间门关上后迅速从随身携带的背包中取出了一管蓝色药剂和一副一次性注射器。   然而,还未等他将药剂注射进手臂的静脉血管,外面忽然响起一片嘈杂,竟是有人大张旗鼓地闯进了洗手间。下一秒钟,隔间门猛地被人踹了开来,两个男人冲着错愕的长庚大吼:“便衣缉毒,举起手出来!”   “这不是毒品……”长庚刚想解释,膝盖处便被人狠狠踢了一脚。   “闭嘴,出来!”见长庚没有动,一高一矮两个男人伸手拽住了他的胳膊。   长庚的体格原本就不强健,加上此刻严重的头痛,几乎毫无反抗就被两个男人押了出来。酒店保安和值班经理也闻讯赶了过来,不断解释长庚并非他们的客人,出现吸毒事件不能算酒店的责任。这时,来来往往的客人也纷纷侧头注目,不少还聚拢过来围观事况。   照这样下去,万一被钱宁慧的父母看见,只怕一切都会前功尽弃……长庚想明白这点,再也不作抵抗辩解,反倒配合着两个男人对酒店经理说:“一切都是我的个人行为,与酒店无关。”那两个自称便衣警察的男人似乎也不愿多加耽搁,随口向值班经理承诺不做进一步追究,便拉起长庚驱散人群,将他塞进一辆小型面包车中,离开了酒店。   “你们不是警察。”等车开动之后,长庚忽然淡淡地开口。   “算你聪明,”坐在他旁边的矮个男人笑了笑,“有人想见你,识相的话就跟我们走一趟。”   “你看我这样子,能不识相吗?”长庚苦笑了一下,抹了一把额头上沁出的冷汗,虚弱地闭上了眼睛。此时此刻,他只能尽力休息,为应付即将到来的变故储蓄精力。   面包车七拐八绕,渐渐驶离了灯火通明的街区,在一片黑漆漆的地方停下。两个冒充警察的男人走下车,前方是一片废弃的工地,由于没有照明,他们不得不打开了手电。   当他们将长庚从车内拽下来时,发现这个年轻人已经完全瘫软无力,不靠他们搀扶根本无法行走半步。“妈的,怎么真跟犯了毒瘾似的?”矮个男人不满地在长庚背上拍了一掌,长庚却一动不动,仿佛已经晕过去一般。   “怪不得客人说只要赶在他注射以前,抓住他就容易得很,”一旁的高个男人笑了,“不过看这小子弱不禁风的样儿,就算等他注射了那蓝水儿又能怎么样?”   “或许会变身成……那个他妈的叫什么来着……狼人?”矮个子终于想出了这个名词,不由得意地哈哈大笑。   他们架着长庚一路往前,绕过工地上废弃的水泥桩子,走进了一间低矮的简易房。这间简易房原本用作工棚,却不知为何没有拆走,里面堆满了碎石烂砖。两个男人将长庚架进房内后,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绳子,将长庚捆了个结实,又将绳头系在一根架梁用的钢管上,确保长庚再也挣脱不开。   “要见我的……人呢?”见两个男人转身就要离开,躺在地上的长庚虚弱地问了一声。   “你他妈的还真信有人要见你啊?”矮个子男人笑骂了一句,“人家只花钱让我们教训你,没揍你一顿算是可怜你小样儿了。”   “居然还能出声,那还是要保险点。”高个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卷胶带,撕下一截蹲在长庚身边。   “没错,客人说过要小心和他说话,最好别看他的眼睛,”矮个子见同伴将长庚的嘴巴用胶带封死,又提醒了一句,“送佛送到西,干脆把他的眼睛也封了。”   “嗯,客人是说这小子有些邪乎。”高个男人手一动,见长庚紧闭的双眼一颤,似乎立刻就要睁开,慌忙一把捂住他的眼睛,又扯下一截胶带封了上去。“趁这里清静好好想想,你他妈的到底得罪了谁。”他假装好心地提醒了一句,检查了一下长庚封口蒙眼,五花大绑,绝无逃脱的可能,这才放心地站起来,和同伴想要离开这漆黑寂静的简易工棚。   轻轻松松就赚到了客人承诺的一万块钱,两个街头混混心中都是一片欢喜。   然而还没等他们走出房门,身后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就像飓风来临前海水的低鸣,又像成群结队的杀人蜂从身后袭来,更像上古部落里巫师绵长的吟唱,那是——长庚从鼻腔内发出的哼声!   “鬼哼什么,信不信老子把你的鼻子也封住!”高个男人心烦意乱地吼了长庚一句,却莫名其妙地没有动手,只是与同伴急匆匆地离开了工棚。   他们钻进开来的小面包车内,长庚刚才的哼唱声仍然一直萦绕在脑海内,他们明知道距离已远不可能再听得见,两个男人还是觉得长庚就近在咫尺。“邪门!”坐在方向盘前的高个男人下意识地用手在耳边扇了一下,发动了引擎。   面包车一路奔驰,很快就驶离了那片废弃的工地。“按说这一笔生意做得挺容易的……”坐在副驾驶位子上的矮个子咂了咂嘴,“可是我怎么还是觉得……靠!……”   他话音未落,面包车已是一个急刹,躲过了一辆装满建材的重型卡车,不过因为习惯性没系安全带,两个人的头都重重地砸在挡风玻璃上。   “你丫开的什么车?”副驾上的矮个子揉着额头怒骂,“我们刚才差点就没命了!”   “我他妈的怎么知道!”开车的高个儿没好气地回答,“刚才那个小子的哼哼声一直在我耳边转啊转,就跟和尚念经一样烦人,老子怎么还能够安心开车?”   “原来你也听得见?”矮个子惊讶地附和,“我也是,一直觉得那小子的声音跟着我们,而且哼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烦得老子好想砸东西揍人!”   “算了,我不开车了,再开下去准出事,”高个子颤抖着手,勉强把面包车停在了路边,立刻抱住了脑袋,“见鬼,那声音好像越来越大了……不行,我要疯了,这鬼声音究竟什么时候才会消停?”   “齐哥,我们不会是惹到不该惹的人了吧?”副驾座上的矮个子也是满面痛苦难忍的神情,“要不那客人怎么会叮嘱我们不要听他说话,不要看他的眼睛?”   “可他没说要把鼻子也封住!”被称为“齐哥”的高个儿烦躁地大吼。   真要连鼻子都封住那小子就活不成了,自己虽然是拿人钱财替人出气,但杀人的胆子倒还没有……矮个子的心里刚闪过这个念头,耳边嘤嘤哼唱的声音就压倒了他的神智,让他不由自主地伸出双手抱住脑袋,指尖用力抵住头皮,下意识地想要把那个哼唱的声音给抠出来。而他身边的齐哥,则已经不受控制地用脑袋砸着车窗,似乎这样就可以把那个深藏在脑中哼唱的人撞死。   “不行了,快给……给那个客人打电话……”高个子齐哥失声喊道。   “好……”矮个子强忍着歇斯底里的烦躁,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好不容易拨通了电话:“喂,是明少吗?……我们已经办妥了……不不,不是说钱的问题……那个,我们好像中邪了……对对,眼睛和嘴巴都封住了的……不行了,再过一阵我和齐哥都要疯了……好好,就这样……”   “到底要怎样?”见同伴拖拖拉拉说了半天,齐哥已经不耐烦地吼了出来。   “明少说,去放了那小子,”矮个子喘息着说,“钱他照付。”   “妈的不早说!”高个子齐哥气愤地撞开车门,连车也来不及锁,和同伴撒腿往那个废弃的工地跑去。   “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电话那头,被称为“明少”的少年抿紧了薄薄的嘴唇。虽然是在室内,他依然带着戴着一副墨镜,只略略露出白皙秀气的鼻梁和下颌。“蒙住了眼睛和嘴巴依然可以给人造成幻觉,他的力量果然不容小觑。”后面这句话,他是用英语说的。   “所以我才建议你先试探一下加百列的底细,这样才好计划未来,”坐在一旁沙发上的拉丁美女伊玛笑着点起一支烟,“不过加百列深不可测,恐怕连一手培养他的安赫尔教授也不够了解。”   “那你说的蓝色药水又是怎么回事?”少年有些怨怒,“就算他没有注射,照样可以使用精神力!”   “但会吃力很多,对自身的损害也会更大,”伊玛胸有成竹地笑着,“据我猜测,安赫尔在加百列小的时候,对他进行的精神实验太多,才造成了加百列的头痛症状。”   “拔苗助长?”少年讥讽地用中文概括。   “说不定是安赫尔故意的,可以在客观上造成加百列对他的依赖,”伊玛继续说,“所以我们还是能在这方面找到突破口。”   “比如说……换掉那个药水,”少年停顿了一下,忽然笑了笑,“不过这就要靠你了。”   “没问题,谁让我们是合作关系呢,”伊玛爽快地吐出一个烟圈,“不过,还是先等他把最重要的事情办完吧。” 第七章 突兀的旅行   钱宁慧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听见外面传来了开锁的声音。   “长庚,你回来了?”她下意识地唤了一句,原本的担心忽地化作了恼怒,烧得她腾地跳下床,打开卧室门就冲出去质问,“以后要出去麻烦说一声,别搞得偷偷摸摸的成吗?”   “嗯。”长庚敷衍地应了一声,弯腰从拉杆箱中取出一包东西,径直走进了洗手间,啪的一声锁好,竟是连正眼都不曾给她。   “哼!”钱宁慧同样报以一声鼻音,愤愤地回卧室去睡觉,觉得自己一片好心都喂了驴。刚才一瞥之间,她似乎觉得长庚的脸色很糟,衣服也有些凌乱,整个人甚至可以用“狼狈”来形容。他既然不说,她也赌气不问,反正他们至今只是医患关系,没有理由介入对方更多的生活。   虽然这样告诫自己,重新躺回床上的钱宁慧却不由自主地竖起了耳朵,想要偷听外面的动静。谁知长庚进了洗手间后就再也没有声音,仿佛在里面睡着了一般。钱宁慧强忍着翻来覆去,最终迷迷糊糊地又睡了过去。睡了好一阵,她恍惚听见长庚在打电话,叽里咕噜的语言应该是西班牙语。反正她听不懂,也就懒得管长庚跟他的西班牙养父说什么了。   最终,她是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的。那样有节奏的敲门声,毫无疑问就是长庚。“干什么?”钱宁慧没好气地回了一声,掀开窗帘往外望了一眼,天还没有大亮。   “起床了,我们要赶飞机。”长庚的声音有些沙哑,显然他自己也是在沉睡中被闹钟强行唤醒的。   “赶什么飞机?”钱宁慧先是一惊,继而便是一怒,“怎么不早说?”   “一个在外地的被试者紧急呼救,去晚了恐怕又是一条人命。”长庚抛下这句话就走开了,似乎认定这一招对钱宁慧效果显著。   果然,两分钟后,钱宁慧已经穿戴完毕冲了出来:“几点的飞机?要待多久?”   “两小时后起飞,大概待两三天。”长庚看着钱宁慧匆匆忙忙地洗漱、梳头、收拾行李,心里忽然有些愧疚。但是为了预防钱宁慧的父母改变主意前来看护,也为了给父亲安赫尔教授的计划争取时间,更为了躲开昨夜袭击他的神秘势力,他必须在这个关键时刻带领钱宁慧离开北京,前往那个唤醒她记忆的关键地点。   “我们飞哪儿?”20分钟后,钱宁慧坐在出租车里问长庚。   “贵阳,龙洞堡机场。”长庚窝在出租车后座上,打了个呵欠,眼睛下方两团浓浓的黑晕。   “呀,是我的地盘!”钱宁慧兴奋地转过脸,“你怎么不早说,我把家里的钥匙带上,就能省住宿费了!”   “还要转车。”长庚含糊地回答了一句,靠着椅背闭上了眼睛。   见他累得仿佛要碎了似的,钱宁慧不敢再打扰他。一直到上了飞机,她也只拿出本电子书安安静静地看,放任长庚睡了一路。   经过两小时的晚点,三小时的飞行,飞机到达贵阳龙洞堡机场后,长庚不得不睁开了眼睛。钱宁慧终于逮到和他说话的机会:“我们究竟要去哪里?”   “安顺,云峰堡。”说这几个字的时候,长庚难得地看着钱宁慧的眼睛,想要捕捉她眼波中的任何一丝颤动。   “呀,那不是我妈的老家嘛?”钱宁慧惊诧,“那个被试者怎么跑那儿去了?”   “你去过那儿没?”长庚追问。   “没有,”钱宁慧摇头,“我说过几次,可我爸妈都不带我去。”   “哦。”长庚没有多说什么,跟着钱宁慧上了开往火车站的机场巴士。   “知道我刚才看的什么吗?”钱宁慧照例挑起话题,“一个美国人写的关于催眠术的书。”   “哦。”长庚还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似乎只要有机会,他还要再睡上一天一夜。   好在钱宁慧已经习惯了,依然兴致勃勃地说下去:“书上描述了很多催眠造成的神奇效果,比如说一个男人平时很缺乏想象力,催眠师告诉他,他刚从某个外星球游历回来后,那个人竟然真的叙述起他在外星的见闻,细节栩栩如生,连科幻作家也自愧弗如;又有一个女人被催眠师命令忘记‘7’这个数字,然后问她3加4等于几,只要答对了就可以获得100万美元,她却死活想不起来;还有人被催眠之后变成了大力士,一个人就可以把一辆汽车举起来……”   “很有趣吗?”长庚恹恹地问。   “当然了!”钱宁慧笑嘻嘻地凑近了些,“我一直在想,你既然自称是世界一流的催眠师,能不能也把我催眠成畅销书作家或者奥运会冠军什么的,那样我们就都发财了。”   “催眠术不是变身术,不能把麻雀变成凤凰。”长庚回答。   “你拐着弯儿骂人是吧?”钱宁慧不满。   “我的意思是……”长庚皱了皱眉,似乎自己也不知该如何表达才好,“催眠术只能激发一时的潜能,何况也没有人愿意一辈子生活在催眠之中……”   “那可未必。”钱宁慧想要斗嘴,却见长庚用手抵住了额头,显然陷入了某种困惑。   “怎么了?”钱宁慧有些惊讶,这种困惑的表情她从未在长庚脸上见过。无论作为平板的机器人还是腹黑的海外侨胞,长庚总是一副胸有成竹、从容不迫的样子,如今他究竟是被什么给难住了?   “不知道,似乎有什么事情一闪而过,却想不起来了。”长庚用力摇了摇头,就像晃动一个装满液体的玻璃瓶,努力想要将多年前的沉渣泛起,却最终一无所获。   从贵阳坐火车到安顺,再转公交车和小出租车,傍晚的时候两个人终于到达了云峰堡下。只见一条数百级的盘山石阶蜿蜒而上,直达半山腰一座孤零零的门洞前。那门洞深达数十米,上面建有一座雄伟精巧的歇山顶箭楼,门洞内则是一溜高达六米长达十多里的人工石墙,石墙与天然悬崖融为一体,险要处皆布有石制碉堡,将整个云峰堡包裹得固若金汤,当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这名字,这建筑,真可以拍武侠电视剧了。”走进门洞,钱宁慧望着云峰堡内阶梯状分布在山坡上的戏楼、庙宇和民居,不由出声感叹。   更让钱宁慧惊奇的是,堡内行走的妇女们都是一副奇特的打扮:她们穿着蓝色或青绿色的大襟长袍,长袍的领口、袖口和斜襟处用彩色刺绣装饰,腰间系着青丝编织的飘带,脚下穿着尖尖翘翘的绣花鞋。她们的头发分为三绺,左右两小绺在耳朵前挽成双鬓,中间的大绺则在脑后挽成圆髻,上面插着样式美丽的玉簪。“这是什么少数民族的打扮?”钱宁慧不禁奇怪地问。   “他们不是少数民族,是纯正的汉族。这种装扮是600多年前的汉族妇女打扮,称为‘凤阳汉装’。”机器人长庚启动百科全书模式,尽职尽责地回答。   “凤阳,不就是明太祖朱元璋的老家吗?”钱宁慧奇怪地感叹,“想不到这里的人还保持着明朝的风俗,早知道以前就该跑来玩玩了。我妈还是这里长大的呢,她怎么不告诉我?”   “你记得我们在贵阳降落的机场叫什么吗,龙洞堡机场,而这里的地名是云峰堡,”长庚继续担任导游,“实际上,整个贵州境内还保留着无数带‘堡’字的地名,形成了特有的屯堡文化。”   “这个词好像听说过,”作为一个贵州本地人,钱宁慧不甘心在海外侨胞面前太过丢脸,赶紧补充,“不过我会说我妈的方言,那应该就是明朝时期的语言?”   “不错,确切说是南京官话,”长庚点了点头,“明朝初年为了扫平西南地区的蒙古势力和其他少数民族势力,先后派大批江南士兵携带家眷前来驻守,屯田筑堡,繁衍至今。你看这云峰堡的建筑,包括堡垒一般的民居,全都是根据军事防守的需要设计。这些汉族移民在这种相对封闭的环境里,才难得地保留下了明朝初年的各种风俗。”   “嗯,要不是赶着治病救人,我真想在这儿多玩几天!”钱宁慧兴致勃勃地沿着石板路跑了几步,回头见长庚仍然一副疲惫不堪强打精神的模样,只好赶紧找了个客栈,让他继续好好休息。   经过近12个小时的猛睡,第二天早上长庚看起来恢复如初。他并没有带着钱宁慧直奔被试者住处,反倒很善解人意地提议:“你既然喜欢这里,今天就好好玩一天吧。”   “真的?”钱宁慧刚像被资本家临时宣布放假一样兴奋,随即像只警惕的猫一样竖起毛来,“不会是我们来晚了,那个人已经……”   “不,没有人死。”长庚知道如果顺着她说下去,只会往自己身上又添一笔血债,连忙否认。可他又不能对钱宁慧坦白,此地根本没有什么被试者,他带她来是另有目的……   “好吧,实话告诉你,是我想休息一下。”末了,长庚只好这么解释。   “这个理由更烂!”钱宁慧翻白眼,抬起手臂模仿木偶人,“机器人哪里需要休息的?”   “机器人也需要维护、保养,”长庚看着钱宁慧滑稽的动作,难得地笑了笑,“否则会减少使用寿命。”   他终于对自己笑了!钱宁慧只觉得心跳骤然加快,却死撑着面子板着脸回应:“要保养还逛什么逛?”   “CPU运转久了,需要散热。”长庚又笑了,伸手拉了一把钱宁慧,将她从客栈的门槛内拽出来。他甚至还挥了挥手中的手机:“要不要照相?”   “谁稀罕……”钱宁慧顶了一句,眼里却洋溢出了笑意。那种真切的喜悦光芒仿佛阳光,让长庚忍不住心中一暖,仿佛什么东西在多年的冻土里萌动了一下,就像是……就像是漫长的催眠被人唤醒时的感觉。   难道自己这20年来一直生活在催眠之中?长庚觉得这个念头有些荒谬,用力摇了摇头。   爬上石墙,在荒废的箭楼和碉堡前,钱宁慧用手机拍了他们两个人的大头照。合影的时候,他们第一次靠得那么近,钱宁慧觉得长庚的呼吸一直萦绕在耳际,烧得她的耳郭都有些发烫了。   岁月静好。钱宁慧忽然想起了这四个字。在这个偏僻的远古村落里,没有死亡幻想,没有心理治疗,也没有失业、租房、社保等现实的顾虑,只有她和长庚两个年轻人,在优美的风景中尽情徜徉。   如果需要给面前这段石板路定下距离,她希望它一直通往天边。   中午的时候,他们在一家小饭馆吃饭。根据老板娘的推荐,点了屯堡的特色菜肴蛋肉卷、腐乳黄豆等。坐在石头墙面石板房顶的四合院内,看着身穿明朝服装的屯堡女人,听着熟悉而又陌生的古老口音,品着江南风味的传统美食,钱宁慧恍然觉得自己穿越到了几百年前的明朝,而长庚,是她在这段陌生旅途中唯一的同伴。因为唯一,所以无端地亲近。   钱宁慧假装玩手机,偷偷调出了刚才和长庚拍的大头合照。照片上的自己笑得一片灿烂,长庚也一脸温暖,任谁一看,都会觉得是一对幸福的情侣吧……   “看什么呢?”蓦地察觉坐在对面的长庚直直盯着自己,钱宁慧赶紧关掉了照片。这家伙虽然从未展露过读心术什么的,却难保他不能从自己的眼神中看出桃花朵朵。钱宁慧警觉地坐直了身子,先发制人地质问。   “看你……”长庚这两个字一出口,让钱宁慧的心几乎要跳到饭碗里,然而根本没有给她喘气的工夫,长庚已接下去说,“的背后。”   “背后?”钱宁慧刚想转头,耳中忽然听见了一阵号哭。那号哭的声音模模糊糊,听不出是在念叨什么,唯一能够判断的是,那是一个女人的哭叫,而且声音在不断靠近。   钱宁慧所坐的位子靠近饭馆的大门,只一转头就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门外的情况。石板路上,一个穿得邋里邋遢的老女人一边哭叫一边朝这边走来,花白的长发凌乱地在她脑后飞舞。而路上行走的当地人显然对这一情况早已看惯,不仅毫无惊讶,甚至还有人开玩笑地给她打招呼:“疯孃,又出来找你儿子啦?”   “我去下洗手间。”钱宁慧正打量间,长庚忽然站起来,离开了饭桌。   “哦。”钱宁慧应了一声,转回头来继续吃饭。   她没有再去关注那个疯女人,却没料到疯女人兜兜转转,竟走到了她吃饭的小饭馆门口,不顾老板娘的规劝阻拦,一心要走进客人落座的四合院里面来了。   “我找宝生,宝生在里面……”疯女人絮絮叨叨地说着,虽然被老板娘和服务员推搡着往后退,她依然探着脖子往院子里张望。   “对,就是她!”忽然,疯女人盯住了钱宁慧的脸,蓦地尖声大叫起来。她的力气也随着叫声陡然增大,三两下就甩脱了阻拦她的人,没头没脑地朝着钱宁慧的方向冲了过来!   钱宁慧猝不及防,一下子就被疯女人抓了个正着。她呼喊着想要挣脱。那疯女人枯瘦的手却如铁钳一般紧紧箍着她的臂膀,满是皱纹的肮脏的脸几乎要贴在她的脸上:“小慧,你不是和宝生一起出去的吗?怎么你在这里,宝生去哪里了?”   原本还在拼命挣扎的钱宁慧蓦地呆住了——她叫自己“小慧”,这个疯女人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   就在这一愣神的工夫,那疯女人抓住机会,一把揪住钱宁慧的头发,将她的脑袋往石墙上砸去,嘴里歇斯底里地吼着:“说,宝生呢?为什么宝生死了,你还活着?是你害死了他,是你害死了他!”   钱宁慧恐惧地伸手想要将疯女人推开,头顶却传来一阵撕扯头发的剧痛,眼看自己的脑袋就要在石墙上砸个头破血流,她下意识地用自己的全部力气喊了一句:“长庚——”   这句呼唤恍如咒语。下一刻,她已经被拉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别怕。”长庚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这一次她不再觉得这声音平淡冷漠,而是带着安抚人心的稳定。于是,她的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察觉到钱宁慧情绪的变化,长庚抱着她没有动,任由她尽情地哭泣了一会儿,这才轻声劝慰:“没事了,都过去了。”   钱宁慧抽抽噎噎地点头,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要哭得如此伤心。她惊魂未定地回过头,看见那个疯女人已经被饭馆里赶来的其他人给拉扯到了一边,口中却依然不依不饶地念叨着“你害死了宝生”“你为什么不死”之类的胡话。   “真是怪了,以前疯孃从来不伤人的,”饭馆老板娘抱歉地朝钱宁慧赔着笑脸,“她家男人一会儿就把她领回家去了,姑娘你别怕。另外,你们今天的饭钱就免了,算是我替疯孃道歉。”   “我们走吧。”长庚轻拍了一下钱宁慧的肩头,却发现她抖得厉害,只好用手臂将她紧紧搂住,这才支撑着钱宁慧一步步慢慢走出了饭馆。   “我们回客栈好不好?”长庚轻声问。   “不,我不想去逼仄的地方,”钱宁慧打了个冷战,理不清自己的恐惧从何而来,“我们还是回城墙上去吧。”   “好。”长庚温柔地点了点头,扶着钱宁慧重新爬上了石墙。看着四周空旷秀美的景色,钱宁慧觉得自己好歹可以透过一口气来。   “好奇怪,刚才那个疯子竟然会知道我的小名,”钱宁慧坐在石头上,抹去眼角残留的泪水,疑惑地开口,“如果是巧合,那也太不可思议了!”   “说不定你以前认识她。”长庚不动声色地回答。   “不可能,我是第一次来这里……”钱宁慧的声音忽然顿住了,再度朝着面前的云峰堡望了望。没错,眼前的情景似曾相识,如果她不是在电视或网上看过这里的简介,那就是——在梦里见过?   “不确定吗?要不要我给你做一次催眠?”长庚忽然提议。   “不用了,我以前应该来过这里。”或许因为“催眠”这个词打破了钱宁慧先前一直营造的浪漫气氛,让她心里生出一种反感,她宁可承认那个疯子认识自己也不愿接受长庚的建议。“或许,我小时候爸妈带我来过,只是我不记得了。”钱宁慧为自己解释。   “没关系,想不起来就算了,”长庚伸出手,将钱宁慧从石墙垛口上拉起来,若无其事地问,“还想不想接着玩?这附近还有个有趣的地方。”   “嗯。”钱宁慧用力点了点头,长庚手心的那一点暖意,很快就压过了疯女人带来的阴影。   他们首先回到了客栈,长庚取出一个鼓鼓囊囊的旅行双肩包背上,这才往外一指,示意出发。   “这里面是什么?”钱宁慧知道这个背包是他在贵阳的时候新添置的,不过那时她负责在火车站买票,也没弄清长庚外出逛了两个小时究竟买了些什么。   “到时候就知道了。”长庚说着,领着钱宁慧径直走出云峰堡的门洞,然后沿着弯弯绕绕的小路爬上了旁边的山峰。其间他不断用手机上的GPS软件校正着方向,而钱宁慧则轻松惬意地在他身边跑来跑去,尽情享受从高处俯瞰云峰堡的乐趣。她没有问长庚要去哪里,反正只要和他在一起,哪怕最普通的山路都让人愉快。   “就是这里了。”终于,长庚在一处山岩上停下,将手机揣进了口袋。   “这就是你说好玩的地方?”钱宁慧疑惑地随着长庚走到岩壁前,发现在一丛开得正灿烂的野菊花后有一个一人多高的山洞。她试探地往洞内走了两步,就听一阵呼啦啦的声音,无数黑影从里面蹿出,越过她的头顶飞出洞去,吓得钱宁慧本能地抱住脑袋弓下了身子。   “别怕,是蝙蝠。”长庚安慰着,蹲下身在地面上抓了把什么东西,“不信你看这个。”   钱宁慧睁开眼睛,看见长庚手上是一些亮晶晶的东西,仿佛褐色的沙砾。她忽然反应过来,嫌恶地大叫:“蝙蝠屎!你还不扔掉?”   “这有什么?”长庚将手中的颗粒洒回地面上,“网上说这东西在中药里叫作夜明砂,病人还要熬来喝呢。”   “就你会上网查资料!”钱宁慧揶揄了一句,见长庚往山洞深处走了几步,慌忙一把拉住他,“你要进去?”   “是啊,听说里面景色不错,”长庚轻描淡写地回答,“既然来了云峰堡,不探天龙洞就太可惜了。”   “我……我不去……”钱宁慧放开他的衣服,后退了两步,“这洞都没有开发过,我们会迷路的。”   “我保证不会迷路。”见钱宁慧仍然一脸惊惧地盯着自己,长庚笑着打开了背上的双肩包,借着洞口昏暗的光线展示里面的装备:头灯、手电、蜡烛、荧光棒、攀援绳、安全挂钩,甚至还有急救包和净水壶,完全是一副专业的探洞装备。   “原来你早就准备来这里了,”钱宁慧惊诧,“为什么?”她可不信长庚是户外运动的发烧友,将她带到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来。他肯定有特殊的考虑。   “我们在中国进行了将近一年的潜意识实验,参与初测的人员有7000多人,只有287个样本顺利进入到复测。”长庚脸上的笑容不知什么时候收敛了,口气又恢复成平淡的说明模式,“经过各种筛选,有效样本一共14个,其中除了远在英国的孟家远,剩下的13人无一例外地打了求助电话。”   “而你,则是这14个有效样本中评分最高的。也就是说,你受到玛雅死亡瓶照片的影响最大,”长庚看着钱宁慧,继续说,“奇怪的是,你的死亡倾向反倒不是特别高,你自己不觉得奇怪吗?”   “谁说我倾向不高,我也闹过好几次事故!”钱宁慧莫名其妙地有些不服气,“我曾经梦游打开过煤气,走到窗口边就想着往下跳,还差点被法拉利撞死……”   “但是和我们拜访过的那些被试者相比,你死亡倾向程度低太多了,”长庚冷静地分析,“我记得你说过,你梦游那次是被手机铃声惊醒的,才没有酿成大祸,实际上,处于梦游中的人一般不会被手机铃声强度的声音惊醒;而走到窗边想往下跳和心不在焉遇见车祸则更是普通人都有的状况,甚至不能归咎于死亡瓶的潜意识暗示。更何况你根本毫发无损,无论生理上还是心理上都非常健康……”   “你的意思是……我根本就没必要要求心理救助?”钱宁慧心里陡然一凉,长庚难道是在暗示——他已经不需要日夜守护着她了吗?那他们还有什么理由待在一起?   “不,我是觉得,有什么因素阻止了玛雅死亡瓶对你的影响,就像我画在纸上用来给求助者做心理治疗的那个图案一样,甚至比那个的效果更强烈,”长庚说着,忽然伸手向天龙洞深处一指,“我猜,那个东西,就藏在这个洞的深处,就是它赋予了你无尽的生的力量,让你得以逃脱以往一切死亡的阴影。”   “你……你开玩笑的吧,”钱宁慧难以置信地摇着头。长庚的话对她而言实在太过荒谬了,“这个洞里,怎么可能有什么影响我的东西?”   “是的,我原先也觉得这个想法太过大胆,但自从和你的父母谈过之后,我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长庚拿出一个头灯戴在额头上,将装满探洞工具的双肩包背好,朝钱宁慧伸出手来,“无论如何,进去看看总不会错。”   “你那天出去,是去找我爸妈了?”钱宁慧无端地紧张起来,“他们给你说了什么?”   “他们给我说了这个溶洞,还说……你进去就会想起来了,”长庚抓住钱宁慧的手,塞给她一把手电,笑着问,“怎么,不相信我?”   “相……相信。”钱宁慧呆呆地看着长庚的笑颜,只觉得就冲他这个笑容,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自己也要跟着他去。她虽然对这个溶洞有种莫名的恐惧,但既然以前进去过又平安出来了,再进去一次又何妨?   就在这恍惚之间,长庚已经拉着她的手,走进了天龙洞中。   这个天然溶洞从外面看着洞口不大,里面却曲曲折折,恍如一个巨大的迷宫。每当有岔路出现,长庚就会取出一红一绿两根萤光棒,红色指示去路,绿色指示来路。这样以来,即使他们转起了圈子,也有足够的指示可以平安出去。有了这种比较专业性的路标,钱宁慧的心总算又安稳了一些。   洞中空气潮闷,两侧石壁和脚下都渗出水滴,踩上去颇为湿滑。幸而开头一段路途不算太艰险,长庚所带的攀援绳和安全挂钩都没有派上用场。最困难的地方,只要攀住长庚的胳膊,钱宁慧也可以顺利度过。   这个地方,似乎和自己多次梦见的那个溶洞颇为相似。那么,洞中的那个小男孩,是不是也真实存在过?既然父母对长庚说自己来过这里,当年她进来的时候,那个小男孩是否也像长庚这样,拉着她的手爬过那些嶙峋的岩石?想起梦中小男孩最后变成干尸的可怖情形,钱宁慧好几次想要挣脱长庚的手退出洞中,但她更害怕自己一旦放开了长庚的手,就再也无法被他牵起。   因为她知道,他做这一切只是为了消除她的死亡幻想。如果她连自己的过去都不敢面对,又怎么能奢望这个阅遍了世间百态的心理治疗师的……尊重?   她不愿在他面前懦弱。   洞里已经完全不见了天然光线,长庚的头灯和钱宁慧的手电只能带来影影绰绰的光亮。终于,他们穿越了狭窄的通道,来到一个宽阔的石厅之中。一幅巨大的石钟乳瀑布从大厅侧面垂下,恍如舞台上垂下的大幕,遮蔽了台后更多的秘密。   相比起贵州织金洞、龙宫等溶洞公园,这个大厅的石钟乳和石笋造型并不出众,这也是天龙洞未能引来旅游开发的原因。她走得累了,便找了一块干燥平整的石头坐着休息,而长庚在厅内巡视一圈后,也坐在了她的身边。   “有好几条通道,不知道待会儿应该走哪一条。”他放下背包,取出一瓶矿泉水,拧开盖子递给钱宁慧。   钱宁慧喝了一口水,觉得那份清甜直浸润进心田里。在这个绝对隐秘的空间里,只有她和长庚两个人。于是,她终于壮起胆子提出要求:“给我唱首歌吧。”   “唱歌?”长庚一愣,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不会。”   “什么歌都可以,儿歌也行。”钱宁慧推测他常年蜗居钻研催眠术和其他知识,对流行歌曲什么的没有了解,便把要求放得低低的,“像《小星星》《两只老虎》什么的……”   “我不会唱儿歌……”长庚的神色有些萧索,仿佛他从未拥有过普通孩子的童年。不过这种萧索一闪而过,在手电筒昏暗的灯光下几乎没有被钱宁慧察觉。“我只是偶尔在网上听过一首歌,然后记住了几句……”   “几句也行啊,”钱宁慧拼命鼓励,“我觉得你的声音唱起歌来肯定很好听的。”   “是吗,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唱过。”长庚略有些羞涩地笑了笑,果真开口唱了起来:   那里湖面总是澄清   那里空气充满宁静   雪白明月照在大地   藏着你最深处的秘密   或许我不该问   让你平静的心再起涟漪   ……   应该是我不该问   不该让你再将往事重提   只是心中枷锁该如何才能解脱……   他的歌词漏掉了几句,曲调也不是很准,但钱宁慧还是鼓励地鼓起掌来:“伍佰《挪威的森林》!唱得不错,这几句歌词就是给你这种催眠师写的!”   “嗯,藏在你心里最深处的秘密,就是让你的心门无法敞开的枷锁,”长庚忽然深深地注视着钱宁慧的眼睛,郑重地问,“你愿意把这个枷锁打开吗?”   “打开了能做什么?”钱宁慧预感到他不同寻常的暗示,紧张地回答。   “打开你心中的枷锁,我才能进去,”长庚指了指身周寂静的溶洞,“这里,就是离钥匙最近的地方。”   “你想做什么?”钱宁慧觉得自己的声音都有些发抖。   “给你再做一次催眠,就在这里,”长庚关掉手电和头灯,让两人沉浸在一片地底的漆黑之中,“你愿意吗?”   “上次你都被我反催眠了,难道这一次你就有信心成功?”骤然失去了光线,钱宁慧坐在原地不敢乱动,只是口头上徒劳地挣扎。   “我靠的不是信心,而是你的信任,信任地不再抗拒我的靠近。”黑暗中无法判断距离,就连长庚的声音,也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接下来,一枚小小的火苗在黑暗中点亮,那是长庚握在手里的蜡烛,“如果你信任我,愿意将回忆的大门向我敞开,就把这根蜡烛吹灭。”   钱宁慧呆呆地盯着眼前黄色的火苗,又抬头看了看火苗后长庚的脸。他的脸上仿佛镀了一层金粉,平和安详,带着天使般让人心醉的美。于是她点了点头,一口吹灭了蜡烛。 第八章 惊人的发现   蜡烛熄灭了。没有光,也没有声音,仿佛世界已经毁灭,人类已经灭绝,无论怎样寻找都只有自己孤身一人。地底的洞穴,原本就以黑暗和幽闭刺激人们的好奇,也折磨他们的神经。   “啊!”黑暗里,终于响起一声惊恐的尖叫,那是钱宁慧的叫声。   “你看见了什么?”长庚的声音,平缓地在黑暗中响起。   “我什么也看不见……”钱宁慧颤抖着回答,“到处都很黑……”   “你的同伴呢?”长庚忽然问,“就是和你在一起的小哥哥?”   “什么小哥哥?我不记得了!”钱宁慧慌乱地恳求,“带我出去……我害怕……”   “那个小哥哥的妈妈,今天不是来找过你吗?她说——”长庚忽然模仿起先前吃饭时那个袭击钱宁慧的疯女人的声音,“小慧,你不是和宝生在一起的吗?怎么你在这里,宝生去哪里了?”   “我……我不知道……”钱宁慧像一个犯了错的小女孩,呆呆地聆听着大人的训诫,好半天才想起来招认一句,“他走了。”   “他不是走了,是死了,”长庚依旧模仿着疯女人的声音,冷笑着纠正,“可为什么宝生死了,你还活着?是你害死了他,对不对?”   “不不,不是我……”钱宁慧后退了一步,背脊却重重撞在一根直达洞顶的石笋上,痛得她哭出声来,“我们迷路了,火把也熄了,饿得实在受不了……宝生哥哥忽然就开始大喊大叫,说是要抓住我吃掉,我吓坏了,就躲在一个小洞里面,反正他也看不见我……后来他叫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再也听不到了,我才敢偷偷爬出来……”   “然后呢?”长庚追问。   “然后?”钱宁慧仿佛只剩下四岁时的心智,对长庚的问题一时无法反应过来,半晌才抽抽噎噎地回答,“然后我就一直爬啊爬,一边哭一边爬……然后,我就看到了仙女……”   “仙女在哪里?”面对如此关键的信息,长庚努力保持着语气的平稳,生怕惊扰了沉浸在儿时回忆之中的钱宁慧。   “仙女就在这个洞里……”钱宁慧想了想,不知该如何描述。   “仙女长什么样子呢?”长庚又问。   “我不知道……”钱宁慧瑟缩着,“她一直瞪着我,我不敢看她……”   “带我去见仙女,”长庚提示着,“想一想你当初怎么找到她的。”   “有一条河,我顺着河走。”钱宁慧忽然停下了叙述,半晌才轻声说,“听,那是河水的声音。”   长庚也静默地听了听,却并没有听见别的声音,然而钱宁慧已经悉悉率率地行动起来。她弯下腰,伸出双臂在黑暗中摸索着,如同一只在地底畅通无碍的小鼹鼠,窥破了某张地图一般熟悉而轻捷地走向大厅一侧。   长庚不敢亮灯,远远地尾随在钱宁慧身后,手中拿着一根发出微弱光芒的荧光棒照明。钱宁慧径直钻进了大厅边缘那座宽大的石钟乳瀑布后,长庚没忘了在拐角处迅速放上一红一绿两根指示方向的荧光棒。   石钟乳瀑布后的缝隙很窄,幸而钱宁慧和长庚身材都纤瘦,才得以通过这个缝隙。而石缝的尽头,果然出现了一条浅浅的地下河。   长庚心中略有些放心。根据他在网上连夜查找的探洞指南,在溶洞中找到了水流就算是找到了生路,沿着哪个支流都可以顺流而下找到主河道,再从主河道走向地表。所以,专业的探洞者根本不需要做路标,他们能够按照水流冲刷的痕迹轻松走出复杂的洞穴,而且水源也保证了在洞中生存的时间。   钱宁慧一直往前走,河水越来越宽,终于没过了河边狭窄的通道。长庚跟在她身后,不得已踏进地下河。虽然河水只没到脚踝,却冷得刺骨。走着走着,钱宁慧忽然脚下一滑,摔进河水之中,长庚伸了伸手想拉她一把,最终只是静静地站在一边,什么也没有做。   “妈妈……呜呜,我要妈妈……”钱宁慧像个稚拙的小姑娘一样扑在河水里哭起来,哭了一阵又湿淋淋地挣扎着从水里爬起。她一边抹着眼睛抽泣着一边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在河水快要没到她膝盖的地方爬上了旁边一块巨大的钟乳石。   若她还是当年那个四岁的小姑娘,现在河水已经没到了她的腰部,上岸是必然的。长庚默默思忖着,也爬上那块如同盾牌一样的钟乳石,然后他惊讶地发现——钱宁慧不见了。   打开头灯,长庚一寸寸扫视过石盾后的地形,很快发现在洞壁下端有一个天然小洞。他试了试大小,刚好可以供一个身材瘦削的成年人通过,于是他匍匐在地上,慢慢爬了进去。   不出所料,石壁后又是一个宽敞的大洞,洞内鲜少细长竖立的石笋石芽,更多的是适合坐卧的石幔石床。由于洞顶有不少潜藏的缝隙直达地表,洞内不仅充满了昏暗的光线,而且空气清新,完全扫去了先前的窒闷潮热之感。加上挨近河道取水方便,这个洞厅果然是一个比较适合人类居住的所在。   而钱宁慧,此刻正呆呆地伫立在洞中,浑身被泥水浸得狼狈不堪。   “仙女在哪里,”长庚走近她,照例不动声色地问。   “仙女在那里,”钱宁慧朝着前方一指,声音中隐含着恐惧,“妈妈说过人死了就会变成仙女,只要我乖乖的,仙女就会保佑我。”   “那她保佑你了吗?”长庚见钱宁慧用力点头,继续追问,“她怎么保佑你的?”   “我不知道……”钱宁慧垂下头,惊恐地回答,“反正我一直乖乖地待在这里,没有吵她……”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靠着一块石头蜷缩起身子。不知是因为内心的恐惧还是被河水湿透的衣服,她不住地发抖。这样无助的神情让长庚的心如同被一只手揪了一下,疼得发紧,却依然将问题追问下去:“那后来你怎么出去的?”   “我听见了爸爸的声音,可是我使劲喊他也听不见……”钱宁慧吃力地搜索着被埋葬多年的记忆,“后来我就一直爬一直爬,终于看见了灯光,然后我就累得睡着了……”   “那你怎么能找到出去的路呢?”   “因为我记起怎么进来的了,”钱宁慧自己似乎也有些惊奇,“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全都记起来了。”   长庚轻轻出了一口气,看样子再也无法从钱宁慧四岁的记忆中榨取什么出来了。于是他蹲下身子,轻轻握起钱宁慧的双手,看着她迷蒙空茫的眼睛,低声说了一句:“醒来吧。”   钱宁慧的手一抖,涣散的视线重新聚拢,落在长庚的脸上。“我刚才就像做了一个梦。”她低低地说着,语声里还带着“梦”中残余的惊惧。那段回忆虽然有关逃生,却比死亡更为恐怖。   “你现在还站在梦境里,”长庚感觉钱宁慧的手一抖,连忙补充,“但是别怕,我和你在一起。”他脱下外套,用它将钱宁慧被河水浸透的身体包裹住,又拂开了她脸上的乱发。   “嗯。”钱宁慧不由自主地弯下腰,用脸颊蹭了蹭长庚的手掌,似乎要确认他活人的体温。下一刻,她借着长庚的拉力,从地上站了起来。   “看清楚,那就是你口中的仙女,”虽然已经站稳,长庚依然扶着钱宁慧,似乎要鼓舞她的勇气,“别怕,我猜她就是你的外婆。”   “外婆。”钱宁慧重复了一声,鼓足勇气望向洞厅前方。只见那里是一面钟乳石形成的斜坡,上面布满了细小的石笋石芽,如同一片小小的树林。在斜坡之上,却是一个宽大的凹槽,形成了一把天然的宽大座椅。就在那张“椅子”上,一个人正端坐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那个人穿着云峰堡内女子日常的大襟长袍。由于年深日久,深蓝色的布料已经泛黑,原本五彩精美的花边也开始朽烂,露出衣袖下萎缩干枯的手臂,仿佛悬挂在村民屋檐下隔年的腊肉。更可怖的是,那个人的脸上戴着一个奇怪的面具,遮住了她的本来面目。   在洞穴微弱的自然光线下,面具发出淡淡的绿光,仿佛是用上好的玉石打造。面具的造型极为古朴,乍一看只是平实地刻画出五官,并无任何雕琢之处,看得久了却觉得那张平平无奇的面具蕴含着某种魔力,仿佛无声地宣示着某种来自上古的咒语,不懂的人只觉得诡异可怖,懂得的人却能参透无上的秘密。   毫无疑问,面具后的女人已经死了。可是这根本不能解释四岁的钱宁慧无意中闯入这个洞厅时,是如何在饥饿与惊骇之中熬过20多个日夜,并最终成功爬向天龙洞的出口。   见钱宁慧仍旧呆呆地凝望着外婆的身影,长庚默默移开了步子。他在洞厅的角落里发现了几个土坛,那原本是用来盛放食物和饮水的,但早已空空如也。何况就算当年里面还有残存的食物,也早已变质无法食用,不会是曾经救下钱宁慧性命的东西,否则只会给她带来致命的疾病。   突然,长庚的视线落在一个不起眼的麻袋上。那麻袋材质早已腐朽,用手指轻轻一碰就碎成粉末,上面依稀还可以看到××公社的字样。他伸手将麻袋扯开,顿时露出里面一堆令人眼花缭乱的物件来。   看来,自己的推测果然是正确的。长庚将麻袋中的物品一件件在地上陈列好,终于明白当年钱宁慧的外婆为什么宁可牺牲自己也要保住这些东西了。   这些东西看上去都年代久远,布满了岁月的痕迹,甚至有些已经有了毁损。其中大部分是一些面具,玉制的居多,造型与死去的外婆脸上所佩戴的面具风格一致,造型古朴奇异,带着远古社会特有的夸张。另外,还有几个利用动物的头骨甚至人的头骨作为主体,用绿松石碎片拼贴在骨骼表面后再镶嵌以木雕、羽毛、贝壳和玉珠等制成的头饰,它们是如此庞大而沉重,以至于长庚不禁佩服外婆需要多大的勇气和毅力,才能用瘦弱的身躯将它们全都搬运进幽暗的天龙洞深处。   掏出手机,长庚将这些面具和头饰拍下照片,然后一件件地仔细观察。没有错,这些东西绝非中国古代风格的傩戏道具。与其猜测它们是贵州本地少数民族特有的巫术用品,不如说……他看了一下手机,没有信号无法上网,但是长庚相信自己的判断,这些物品的制造工艺和装饰风格,分明就是古代玛雅文化的祭祀用具!   远在墨西哥尤卡坦半岛上的玛雅古国,与中国西南深处的贵州云峰堡,果然存在某种特殊的联系。这个结论是如此明显,但当长庚慢慢检视那些来自远古异域的面具头饰,仔细观察那些绿松石碎片组成的图案和玉石上刻画的花纹时,却没有更多的收获。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洞厅内始终沉默无声。长庚一直安静地坐在那堆古物前,不甘心地一件件摩挲着,仿佛存心要从中找出湮没已久的秘密。而钱宁慧——   长庚一怔,猛地抬起头来。已经两个小时过去了,钱宁慧在做什么?   他转过头,赫然发现钱宁慧已经不在原地!他心里霍地一跳,赶紧站起身,这才发现钱宁慧不知什么时候沿着钟乳石斜坡爬到了外婆的尸体附近,正呆呆地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一根半人高的石笋。此刻她对外婆的尸体不但全无恐惧,脸上竟然还凝滞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在看什么?”这丝笑意比其他表情更让长庚不安,他不由着急地开口询问。   “看这个。”钱宁慧往身前的石笋指了指。她湿透的衣服还没能靠体温焐干,但她的情绪很放松,甚至带着愉悦,与先前惊恐畏惧的神色判若两人。   长庚沿着斜坡爬了上去,顺着钱宁慧的眼光往前看,看见面前的石笋上挂着一枚玉璧一样的东西。不过它的形状比传统的玉璧小了许多,只有大衣纽扣大小,吊在一根细细的金属链子上。那链子非金非银,经过几十年依然闪动着纯白色的光泽,也不知是什么金属打造的。   “这种造型,很像玉器里的平安扣,”钱宁慧忽然悠悠地说,“你刚才问了我很多问题,却没有问我当年在洞里怎么过的,所以我没有来得及给你讲述它。我那时虽然已经饿得没有力气了,却还是一直趴在地上,远远地看着它。”   “因为看着它,我就会忘记肚子饿,忘记害怕,可以平静地在山洞里睡着,就像睡在家里的床上一样,”钱宁慧继续说,“就算是现在我看着它,也觉得心里很平静,很舒服,所以我爬上来,想要离它更近一些。”   长庚点了点头,一伸手,将那个被钱宁慧称为平安扣的小玉璧摘了下来。“其实原因很简单,”他将手掌在钱宁慧面前摊开,“你难道不觉得,这上面的纹饰和我用来破解死亡幻想的那幅图画很相像?”   “对呀……”钱宁慧低低地惊呼。她先前一直沉浸在平安扣带来的愉悦气氛之中,倒真忘了仔细分析上面复杂的雕刻究竟是什么寓意。此刻仔细看去,那平安扣表面虽不大,镂刻的纹饰却复杂抽象,只能依稀分辨出一条盘曲的龙或蛇,还有一个戴着复杂头饰的人。另外,平安扣背面还刻着一些笔画圆润的字符,仿佛中国古代的篆刻风格,却一个也无法辨认。   “你现在闭上眼睛回忆一下,能记起刚才我们一路行进到这里的路线吗?”长庚忽然问。   钱宁慧依言闭上眼睛,只觉得此时此刻心清如水,进洞以来甚至被长庚催眠期间的路线都在这片水域里留下了清晰的倒影,只要她愿意去追寻,一定能看到无数曾被自己忽略的细节。这种奇妙的感觉,如果不是亲身经历,她以前根本无法设想。   “不要路标,我也能带你出去。”钱宁慧兴奋地回答,“我现在就是一台人体导航仪!”   “那刚才你坐在这里,有没有回忆起什么事情来呢?”长庚循循善诱。   “有吧,不过都挺乱的……”钱宁慧微笑起来,“比如小时候妈妈给我买的那条公主裙,和好朋友一起去海边散步,在天文馆看球幕电影,还有……”她忽然住了口,没有把后面那句“和你一起拍大头贴”说出来,“总之,都是挺开心的事儿。”   “我明白了,”长庚又端详了一阵平安扣,在钱宁慧谦虚好奇的目光中开口解释,“如果我猜测得不错,这块平安扣和死亡瓶一样,具有潜在的催眠作用。只是死亡瓶让人心中被平生最可怕的经历缠绕,从而萌发出死亡幻想;平安扣的作用则恰恰相反,它激发人们最幸福快乐的回忆和生活的勇气,并搜索潜意识里的记忆作为支持。”   “所以……”钱宁慧似乎明白了点什么,却又表达不出。   “所以,当你小时候被困在这里时,虽然没有食物,平安扣激发的求生意识让你心境平和,摆脱了一般被困者极易陷入的精神创伤和疯狂行为,并以最节约能量的方式存活下去。所以,虽然你获救时已经因为严重消耗体内物质而骨瘦如柴,身体和精神却没有受到根本伤害;当听见外界的救援声音时,你可以凭借本能,也就是潜意识的指引爬向洞口。”长庚解释。   “可是,我后来却把这一切都忘记了……”钱宁慧喃喃,“如果这个平安扣真的代表生命和希望,我又怎么会忘记它呢?”   “大概是你的潜意识觉得,平安扣带来的愉悦已经和其他可怕的经历混杂在一起,特别是宝生的死和他妈妈的诅咒。与其把它们全都记住,不如把它们全部忘掉,”长庚停了停,将手中的平安扣小心地放进背包,“何况你并没有把它真正忘掉,当你被死亡瓶的照片影响后,正是你潜意识中平安扣的作用才让你避免了更多的损害。由于实物比照片和记忆的威力更大,现在我相信你已经完全克服了死亡瓶照片带来的心理暗示。”   “这么说,我已经被治好了?”钱宁慧忽然生出一种依依不舍的感觉,也就是说,长庚很快就要离开她了吗?   “除非你亲眼看到死亡瓶本身。生和死的力量究竟谁更大,我也不知道。”长庚这话说出来,让钱宁慧又松了口气:好歹他没有像执行完程序的机器人那样,说一句:“谢谢您的使用,再见。”   “说起来,死亡瓶和平安扣倒像是相生相克的一对儿。”钱宁慧好奇地问长庚,“那你看到平安扣的时候想到了什么快乐的事情?”   长庚愣了愣,眼中流过一丝任何人都无法理解的情绪,最终只低低说了一句:“我们下去吧。”   讨厌,又装没有情绪的机器人!钱宁慧恨恨地跟着他爬下斜坡,心想迟早有一天自己要给他做一次催眠,将他心里的话都问个一清二楚。   “看看这些,你是否有特别的感觉?”将钱宁慧领到洞厅的角落,长庚让她坐在那堆面具和头饰之中,只要一抬头,钱宁慧就能看清高处外婆带着玉石面具的身影。   “不像是中国的东西……”钱宁慧知道自己的回答并没有达到长庚的希望,绞尽脑汁却还是不知该说什么,“我觉得这种用人头骨做的东西挺可怕的……”   “是吗?”长庚弯下腰将那个用绿松石碎片镶拼的人骨头饰拿了起来,眼看原本的绑带已经朽烂,就从背包里找出根细长的攀援绳来,牢牢地将那个华丽而又恐怖的头饰绑在了额头上。这样只要他微微低下头颅,钱宁慧所见的就是一个镶满玉石和贝壳的骷髅头在自己面前晃动了。   “你要干什么?”或许刚才的玉璧还残留作用,钱宁慧并不觉得害怕,反倒有些好笑,“跳大神吗?”   “你说对了。”长庚点了点头上的骷髅头,静默了几秒钟,手足忽然开始舞动起来,口中也配合着念念有词。   那是一种奇怪的语言,不像由拉丁语系轻重音分明的多音节构成,反倒接近于汉语或日语,绝大多数音节都清脆有力,念诵起来恍如大珠小珠四处滚落,让钱宁慧一下子有些惊诧。   “你在说什么,念咒语吗?”她的脸上还带着笑意,但随着长庚不断的念诵,钱宁慧心中的愉悦也越来越淡,让她忍不住发言抗议,“你到底在念什么,听得我心里慌慌的!”   然而长庚并不回答,反倒凑得近了些,让钱宁慧觉得那个被珠玉宝石装饰起来的骷髅头活了一般在自己面前晃动。或许知道那是长庚,她心中并不真的害怕,反倒涌起一种异样的兴奋来:“就这些吗,还有呢?”   似乎在回应她的要求,长庚提高嗓音,说出一个铿锵有力的句子,念诵之声随即戛然而止。然后他举高右臂,握拳的手掌似乎牢牢攥着什么东西,猛地弯腰朝着面前的虚空扎了下去!   钱宁慧呆呆地看着长庚的动作,他仿佛一个表演独角哑剧的演员,扎完后又用力在虚空中一划,似乎剖开了某种坚韧的东西,然后他叉开五指,使劲在剖开的地方用力一掏,仿佛捧出了一件珍贵的物品。再然后,他拿着那个华贵的骷髅头对着钱宁慧晃了晃,手一扬,那个刚刚掏出来的东西仿佛朝着钱宁慧飞了过来!   “啊!”钱宁慧惊叫一声,蓦地抱住了脑袋。   “你觉得,我扔过来的是什么?”长庚终于停止了动作,也停止了古怪的发音。   “我不知道……”钱宁慧直觉是某种动物的器官,就跟传统里杀牛祭祖之类,“大概……有血?”   “不错。”长庚依旧戴着人骨头饰,“为什么要叫?是害怕吗?”   “不,我其实并不怕,”钱宁慧想了想,“叫,是因为……你做得不合常理。”   “那常理应该怎样?”长庚追问。   “我……我不知道……”钱宁慧觉得自己就像是个被老师提问的坏学生,想得脑仁都有点疼了起来,终于赌气一般沉下脸,“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知道全部的谜底,”长庚将头顶的人骨头饰取下来,“你不觉得,这些东西,还有你的外婆,都很神秘吗?”   “谁不想知道谜底?”钱宁慧瞪了长庚一眼,“可是刚才我也看过,外婆没有留下任何文字记录。我也不信我妈会知道,外婆走的时候她还不到七岁呢。”   “我是说——全部的谜底。”长庚着重强调了“全部”两个字,然后他对着满脸惊讶的钱宁慧点了点头,“没错,我知道至少一部分谜底。”   “我们家的事,你怎么会知道?”钱宁慧更惊讶了。   “以后我会告诉你,”长庚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已经五点多了,我们给外婆行个礼,就赶紧出洞去吧。”   “好歹泄露一点点嘛。”钱宁慧的好奇心被他挑到了山尖上,晃啊晃的哪里落得下来。情急之下,她一把拉着长庚的胳膊,像个撒娇的小女孩一样摇晃起来:“要不我走到半路就被憋死了……阿嚏,阿嚏!”她的身体似乎刚想起自己在地下河里泡了个透,迟到的喷嚏接二连三地响了起来。   “赶紧回客栈去洗个热水澡,”长庚见钱宁慧大打喷嚏之时依旧不肯放开自己的袖子,不由认输一般叹了一口气,“好吧,那我就提醒你一句:当初是什么驱使你去参加那个心理测试?”   “早忘了,”钱宁慧才不会跟长庚说自己想摆脱孟家远的唠叨,“大概是觉得好玩呗。”   “记得这个吗?”长庚蹲下身,用手指在地上的浮土里画了一个符号。那个符号由一些弧形线条构成,仿佛中国古代篆刻的印章,却看不出什么寓意。   “就像刻在那个平安扣后面的符号。”钱宁慧回答。   “像,但是是不同的字符。”画好的一瞬间,长庚随即将浮土上的字符抹去,“至于这个字符,更早以前你也见过,就在那则招聘心理测验被试者的海报上。”   “对呀,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虽然面前的字符已经消失,钱宁慧脑子里果真清晰地回想起当初在北京大学布告栏里看到的海报。那个画在海报角落里的奇怪符号,此刻正纤毫不差地浮现在脑海中,她可以毫不费力地将它复制出来。   想到这里,钱宁慧果真蹲下身,在那片浮土上用手指画出了脑海中的符号——与长庚刚才所画的一模一样。   “奇怪,我怎么会记得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钱宁慧心里有点恍惚,说不定,当初她之所以一定要去参加那个心理实验,也因为海报上的符号对潜意识造成了影响。   “这是玛雅文字,意思是‘血’或‘血缘’,”长庚朝着前方外婆的遗体行了个礼,转身朝洞外走去,“而外婆和你,既流着中国人的血,也流着玛雅人的血——圣城祭司家族的血。” 第九章 玉璧的影响   在钱宁慧的记忆中,云峰堡之行无疑是最快乐的一段回忆。哪怕长庚承认,他打着为别人治疗的幌子挖掘她的记忆,也没有影响钱宁慧的好心情。即使回到了初冬的北京,她也觉得身周暖融融的,就像走出天龙洞后长庚为防她感冒而拥着她下山时的感觉。   相比而言,长庚的心情就没有那么轻松。那天回到客栈之后,钱宁慧回自己房间洗澡换衣,长庚则独自走到空无一人的城墙上,拨通了安赫尔教授的电话。   他故意走得远远的。即使钱宁慧听不懂西班牙语,他也不愿让她知道自己在做例行汇报。   由于时差,此刻是西班牙的午休时间,安赫尔教授却在第一时间接听了长庚的电话。“计划进行得怎么样?”他迫不及待地问出这个问题,显然已经等得有些焦急了。   “很顺利,在洞中发现了一些玛雅文化特征的文物,证明钱小姐的祖先确实与玛雅人有关,”长庚言简意赅地回答,却有意无意地隐瞒了那枚平安扣的特殊功能,“相关照片我已经发送到您的电子邮箱里了,有进一步发现的话我会第一时间告诉您。”   “实物呢?”安赫尔教授追问。   “我只带出一枚小玉璧,其余的暂时都留在洞穴内,如果觉得有价值可以随时取出。”   “干得很好,加百列,”安赫尔教授称赞了一句,随即又严肃地叮嘱,“接下来就是要唤醒钱小姐的基因记忆了,时间有限,你一定要加紧行动。”   “是。不过……”长庚的声音出现了一丝犹疑,“可是所谓基因记忆毕竟是接近于传说中的东西,您真的相信我能做到吗?”   “基因记忆听起来玄虚,其实就接近于本能,比如人类天生就会吮吸乳汁,小羚羊一出生就会奔跑。根据记载,圣城祭司家族是第四个太阳纪的幸存者,而死亡瓶则是第四个太阳纪的遗物,所以他们天生与它联系在一起,不能用普通人类的标准来衡量——我想这些不用我再跟你重复了吧?”似乎对长庚的踌躇颇为不满,安赫尔教授加重了语气,“所以要对自己有信心,孩子,你一定可以做到的!”   “是的,父亲,”长庚习惯性地点了点头,“钱小姐现在已经彻底对我拆除了心理防线,我想我能轻易地进入她的潜意识深处了。”   “很好,一旦成功了立刻通知我,我会亲自与蒙泰乔集团的人前来中国,”安赫尔教授深吸了一口气,“毕竟,我们只有一天的机会。”   “明白了,父亲,”长庚顿了顿,又说,“不过钱小姐现在想要知道更多信息,我也认为提供必要的背景资料有助于激发她的基因记忆。”   “嗯,我会把适当的资料发到你邮箱里,你酌情向钱小姐展示。”   “谢谢父亲。”长庚照例答应下来,结束了通话。   飞机到达北京机场后,钱宁慧故意问长庚:“你晚上还要住在我那儿?那我要开始收房租了!”虽然舍不得长庚离开,但钱宁慧觉得等死不如找死,自杀好过他杀,干脆自己问出来。   “我没别的地方去。”长庚垂下眼睛,低低地回答。   “那你认识我之前住北京哪儿,地下通道?”钱宁慧笑着抢白。   长庚没有回答,默默地推着自助推车去领取托运行李,只留下钱宁慧一个人站在原地,仿佛明白了什么。   她忽然想起了那次她侵入长庚潜意识的情景:空无一人的小镇,酷似长庚的塑料模特和人物形象,墓地里为每一天死去的长庚树立的墓碑,还有教堂神龛上安赫尔教授的塑像……那个时候她还不能理解这些怪异的景象代表什么,现在她却仿佛一个靠近糖果的盲人,虽然无法看见,却已经能够伸出舌头轻轻一舔——   满满都是寂寞的滋味。   他的唇,应该也带着淡淡的清凉苦味吧,就像掺了薄荷的咖啡。他的世界里除了教授养父,就再也没有别人,他是否也渴望着有人走近,填满他世界的空虚……钱宁慧肆无忌惮地套用着言情小说里面的句式,直到面前响起一声:“走吧。”   钱宁慧吓了一跳,随即安慰自己长庚再厉害也没有读心术,何况就算他看出了自己的情愫又怎样?他既然说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地下室里,想必也没谈过恋爱,自己好歹是有经验的人,主动点也很正常。   “想什么呢?”见钱宁慧有点神不守舍,长庚推着行李车问了一句。   “啊,我在想……晚上吃什么。”既然下定决心主动,钱宁慧赶紧换上一副贤良淑德的模样,“我的厨艺很不错的!”   回到青年公寓后,钱宁慧急匆匆地赶赴菜市场,买了一堆鱼肉蔬菜,打算好好地在长庚面前露一手。长庚倒也乖觉,主动跑到厨房里帮忙,穿着流氓兔围裙老老实实低头剥蒜。   然而菜刚出锅,一阵煞风景的手机铃声忽然响起,长庚接起来用西班牙语说了一阵,便对钱宁慧说:“我要出去一下。”   “干什么去,饭还没吃呢!”钱宁慧惊诧地问。   “抱歉,你先吃吧。”长庚的眼神一黯,什么也没说,关上门走出了青年公寓。   “我等你回来一起吃。”他听见钱宁慧在背后回答,带着小小的固执。   长庚径直来到位于北京大学附近的酒店式公寓,从电梯直达24层,轻车熟路地摁响了2409房的门铃。   门开了,穿着酒红色睡衣的伊玛笑容可掬地看着他,手里还端着一杯红酒,荡漾的红宝石一般的酒液映红了她娇美的脸庞。   “庆祝你的成功!”她将长庚放进房间,端起另一杯红酒递给他。   “找我有什么事?”长庚只是将酒杯在唇边碰了碰,开门见山地问。   “不是说了庆贺你完成任务吗?”伊玛靠着沙发坐下,从睡衣下面跷起一只腿,脚趾上的红指甲如同花瓣一般鲜艳。她斜睨了一眼长庚,见他还是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不由笑了,“怎么,不相信?”   “现在说‘完成任务’还太早了,”长庚将杯子里的红酒一口喝干,将高脚玻璃杯放回桌上,“我很忙,有话快点说。”   “急着走做什么,去陪那个中国小姑娘?看不出你演戏的本事还真强,演得就跟真的似的。”伊玛忽然伸手揽过长庚的脖子,脸贴脸地看着他的眼睛,“或者说,你为了完成教授的任务,自我催眠去爱上她?”   “那是我的事,”长庚扯开伊玛的手指,后退了一步,“把东西给我吧。”   “知道你没有那些药水活不下去,”伊玛并不着恼,在长庚面前摊开手掌,“不过你走了这一趟,不该让我也分享一下战利品?”眼看长庚僵持不动,伊玛咯咯地笑了起来,“别想瞒过我,教授可是什么都告诉我了,他知道我对玛雅文物一向很感兴趣。”   长庚抿了抿嘴唇。养父安赫尔教授一生贡献给了他心爱的事业,从未结婚生子,甚至对女人也缺乏兴趣。偏偏这个伊玛手腕高妙,很快就突破了和教授的师生关系,取得了他的完全信赖。在安赫尔教授心中,与其说伊玛像年轻的情人,不如说更像娇宠的女儿。   “不就是块小玉璧吗,拿来看看怎么了?”伊玛娇笑着,忽地倾身搂着长庚的腰,把手伸进了他胸前的口袋里,“是不是在这里?或者……在这里?”   “拿去。”长庚推开她四处摸索的手,将贴身携带的平安扣取出来交给伊玛。他深怕伊玛感受到这枚平安扣不同寻常的暗示力,只待伊玛把玩了几秒钟,就猛地伸手拿了回来。   “很普通的玩意儿,没什么意思,”他把平安扣放回贴身衣袋,不耐烦地催促了一声,“快把东西给我吧。”   “真小气,”伊玛笑着调侃,“这种东西,地摊上可以买一大堆。”   长庚抿紧嘴巴,没吭声。他看得出来,伊玛已经受到了平安扣的影响,情绪十分愉悦,只是她自己没有觉察到原因。   其实长庚自己也沉浸在这种力量带来的愉快情绪中。可惜的是就算在他和钱宁慧欢快地做饭时,模糊的阴影依然蛰伏在角落里不肯完全退去,仿佛提醒着他的快乐记忆无非都是虚假易碎的气泡。   他伸手揉了揉眉心,心中一时间有些恍惚——自己这一生,究竟是否有过,纯粹的快乐?   “过来……”一个魅惑的声音忽然在长庚耳边响起,带着让人血脉贲张的温热气息。“今晚留下来吧,我想你了……”伊玛不知何时来到长庚的身边,挑逗地轻舔了一下他的耳垂,“那个疯狂的夜晚,真是令人着迷……”   平安扣发出的微光似乎穿透了衣服,让长庚轻轻一颤。他记起了那个夜晚——在图书馆地下室昏暗的光线里,他和伊玛滚倒在撒满资料纸片的地板上,是她让青涩的禁欲的他第一次体会到男女欢爱的快乐。那样单纯的肉体的快乐是那么真实,让长庚怀疑自己刚才的思虑都是杞人忧天,他不由自主地轻叹了一声,反手抱住了伊玛。   他们倒在了沙发上,竭力想要寻找某种更快乐的境地。“吻我……”伊玛微眯着双眼,一边呢喃着一边将嫣红的嘴唇向长庚凑过去。   “不行不行,重拍,这张我的脸显得太大了!”   “尝尝看,味道不错吧?”   “我等你回来一起吃。”   意乱情迷之间,忽然,一个声音在长庚脑海中响起,虽然不大,却如同火焰一般将他烧得一个哆嗦。他的眼前又出现了云峰堡城墙上钱宁慧开心的笑脸,厨房里她握着锅铲一脸认真的模样,如同一波波潮水将长庚心中的情欲冲刷得一干二净。他一把推开伊玛,攥紧自己的衣领站了起来。   “怎么了?”伊玛不满地问。   “我马上就走,”长庚扣好衬衫扣子,恢复成初进门时的冰冷,“把东西给我。”   “坏人兴致的家伙!”伊玛气恼地转过头。由于平安扣的残留效果,她很快就哧的一声笑了起来,“你是怕被那个小姑娘察觉吧?为了完成教授的任务,你可真是苛待自己啊。”   “她不是小姑娘了。”长庚忽然说。   伊玛愣了一下,忽然大笑起来:“你不会告诉我,你有点爱上她了吧。你不觉得,这跟狼爱上它注定要吃的羊一样,是个笑话吗?”   “我不是狼。”长庚分辩。   “你是不是不重要,但安赫尔教授是,还有他身后的项目赞助人蒙泰乔家族,全是一群垂涎三尺的狼,”伊玛吐出舌头做了个鬼脸,“他们不仅吃羊,必要时还会吃人。”   眼看长庚不再开口,伊玛笑嘻嘻地从沙发上站起,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皮匣子,打开来,里面是十支装满蓝色药水的玻璃小瓶。   “就这么多?”长庚似乎有些不满。就算偶尔几天他可以忍住不用药,这些最多只够他维持半个月。   “教授就寄了这一包,”伊玛撩了撩长发,斜睨着长庚,“估计他怕给多了,你就不会抓紧时间。要知道,距离那个大日子可不远了,”见长庚不说话,她眨了眨眼睛,“你的脸色不好,要不要我现在就帮你注射一针?”   “不用了。”长庚拎起皮匣,径直走向门口。   “关于钱小姐的事,想不想听听我的建议?”伊玛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说。   “你愿意说吗?”长庚停下了脚步。   “你今晚留下来,我就说。”伊玛笑了,半真半假地说。   长庚不再回答,打开门走了出去。   他回到青年公寓的时候,钱宁慧依然呆呆地坐在饭桌前。看到长庚推门进来,钱宁慧愣了愣,赶紧站了起来:“我去热菜。”   “我来吧,”长庚将小皮匣放进拉杆箱,端起桌上的盘子跟进厨房,“我虽然笨,微波炉还是会用的。”   他们谁都没有提刚才的事情,就仿佛长庚从未从饭桌上匆匆走掉。   “我们来玩真心话大冒险吧。”见长庚乖乖地低头吃饭,钱宁慧提议。   “怎么玩?”长庚问。   “就是我问,你答,必须保证答案是真实的,”钱宁慧猜长庚肯定没玩过,故意篡改了游戏规则,“如果某个问题你不愿意回答,就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好。反过来也一样,对吧?”长庚很快就理解了游戏的奥义,“每个人可以问几个问题?”   “三个,”钱宁慧暗恨长庚堵住了自己耍赖的一切机会,只好先发制人,“那我开始问了——你的中文名是什么?我是说,你亲生父母给你取的姓名。”   “长庚。”长庚回答完这两个字停顿了一下,“姓……不知道。”   “不会吧……”钱宁慧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语调,不给机会让长庚将之算成一个问题,“你可要老实回答。”   “确实不知道,”长庚摇了摇头,“父亲说我离开他们的时候太小了,所以什么都不记得。”   “这么说,安赫尔教授是知道你父母的?”钱宁慧有些惊讶,“如果他不主动告诉你,你也可以问他呀。”   “是,他知道,”长庚似乎有些奇怪地盯着钱宁慧,“父亲不告诉我,自然有他的道理,我为什么要问他?”   “拜托,那是你的亲生父母啊,难道你一点也不好奇的吗?”钱宁慧脱口惊叹,随即猛地捂住了嘴——糟糕,白白浪费了第三个问题!   然而长庚并没有回答。他只是默默垂下眼睛,脸色似乎有些苍白起来。终于,他看着钱宁慧苦笑了一下:“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你提一个要求吧。”   这个问题有什么难回答的,难道连自己是否好奇都无法判断?钱宁慧满怀诧异,却狡黠地眨了眨眼:“我的要求是——再回答我三个问题。”   “嗯。”长庚点点头,一副愿赌服输的老实模样。   既然无法再追问长庚的身世,钱宁慧只好改问自己的身世:“你说我有玛雅人血统,可为什么我长得一点也不像混血儿?”   “玛雅人原本就是黄种人,和中国人一样同属于蒙古人种,据说他们的祖先在一万年前通过干涸的白令海峡从东北亚进入北美,再扩散到中美洲的,”回答起这种问题,长庚果然不再有任何为难,恢复了百科机器人的风采,“所以你的玛雅祖先和华人祖先除了习俗不同,身体特征包括DNA构成都很接近,反映在后代身上,就只呈现单一的黄种人特征。”   “那你们来中国做死亡瓶实验,就是为了找玛雅人的后裔?”这个问题钱宁慧思索过很久,此刻终于找到机会抛了出来。她放下筷子,感觉自己对这些问题比对饭菜更有胃口。   “是的,因为我们发现,虽然死亡瓶对所有人都能激发死亡幻想,但它的照片效用就会减轻很多,只对具有玛雅血统的人有效,”长庚回答,“除了花纹,死亡瓶的材质本身也具有神奇的力量。”   “你们找玛雅人后裔做什么?就算要找,也应该在墨西哥那些国家去找,为什么要跑到中国来?”钱宁慧知道自己正在步入问题的核心,一口气问道。   “实际上,拥有死亡瓶的蒙泰乔家族早在两年前就在墨西哥、危地马拉、洪都拉斯等现代玛雅人聚居地进行过类似实验,却没能找到圣城祭司家族的后裔,”长庚这是第二次提到“圣城祭司”这个名词,却没有解释,继续说下去,“一方面,玛雅的祭司阶层在15-16世纪西班牙人占领中美洲时期遭到灭绝性屠杀,以至于玛雅文化失传,至今有一些文字未能破译,因此很难有后裔幸存;另一方面,根据一本神秘的书籍记载,圣城祭司家族的某个重要人物在明朝初年来到了中国,并和中国人孕育了后代。所以在中美洲遍寻不获的情况下,蒙泰乔家族只好抱着孤注一掷的心态,让父亲通过学术机构在中国安排了排查实验。”   “等等,等等……”长庚说得越多,钱宁慧觉得自己脑子里的问题就越多,原本以为解决了的死亡瓶事件反倒更加扑朔迷离起来。她连忙打断长庚,将自己的思路一点一点理顺,“圣城祭司家族有什么特殊的地方?西班牙人为什么要灭绝玛雅祭司?那本记载玛雅祭司来到中国定居的书是什么?还有……”   “你已经问完三个问题了。”长庚的回答让钱宁慧深恨自己刚才太心慈手软。她不得不将满口的疑问又吞了回去,瞬间觉得自己都胖了一圈:“好吧,该你问了。”   “嗯,第一个问题:你对孟家远了解多少?”长庚似乎早有准备,毫无犹豫地开口。   “嘎?”正埋头喝汤的钱宁慧一愣,万没有料到长庚会说出“孟家远”这三个字来,顿时呛住了,“咳咳……你,你认识他?”   “是轮到你回答问题。”长庚提醒。   “哼,小人得志,”钱宁慧咳完了,无奈地回答,“没多少,我和他又不熟!只是因为他家和我家沾亲带故,我和他才从小认识。他一向是好学生,后来又考上了北大,跟我就像两条交叉线,小时候还算在同一个点上,后来就越离越远,完全没有共同性了。这不,他去英国留学后,刚开始还在MSN上留留言,后来就再也不联系了。”说完这些,钱宁慧意识到自己根本没介绍孟家远,反而通篇是在撇清自己和孟家远的关系。莫非自己最担心的,是长庚误会了什么?   她偷眼望了望长庚,却没有从他平静的表情中看出什么来。   “好吧,第二个问题,”长庚没有觉察钱宁慧的小心思,认真地问,“孟家远在MSN上给你的留言,可以给我看看吗?”   “完全没问题。”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钱宁慧心想这才是真正撇清自己和孟家远关系的好办法。于是她走到电脑前打开MSN的聊天记录,找到了孟家远的留言。   维尼熊(2012年9月3日):我已经到了,报个平安!等下次回来再请你吃饭。对了,才发现你送给我的礼物不是伞(散)就是Lonely什么的,真不吉利,如果你不是存心的下次就另外送我礼物吧。   维尼熊(2012年9月9日):这些天过得怎么样?   维尼熊(2012年9月10日):在吗?有话要跟你说。   维尼熊(2012年9月13日):上来了就叫我。   “看,最后一条是9月13日留的,今天是10月29日,都一个半月没消息了。”钱宁慧见长庚定定地盯着电脑屏幕,仿佛要从这几句话中看出什么深意来,不由有点紧张地分辩。   “明白了,”终于,长庚的视线离开了电脑屏幕,望着钱宁慧,“第三个问题。”   “说吧。”钱宁慧猜他又要追问孟家远的什么细节,可她真心没什么猛料可以提供了。   “吻你一下可以吗?”长庚说。   “什么?”钱宁慧呆住了,她没有听错吧?   “当然你也可以不回答,那样你就要答应我一个要求,”长庚仍旧一副执行程序的机器人口吻,“那个要求就是让我吻你一下。”   “为什么?”钱宁慧脱口问道。   长庚没有回答。他不会告诉钱宁慧,他想要验证某件事情,因为这件事实在太过匪夷所思,连他自己也不能确定。于是他只是重复着问:“可以吗?”   “可以……”钱宁慧红了脸,闭上眼睛。   最后一个“以”字还未出口,长庚的唇已经堵住了钱宁慧的声音。玉璧从他的衬衫领子里滑了出来,却并未成为两个人贴近的阻碍。   这个人到底怎么了,喝醉了吗?他喝的明明是白菜豆腐汤啊……钱宁慧迷迷糊糊地想着,身不由己地被长庚紧紧搂在了怀中。   长庚的嘴唇并不像她以前设想的那样,带着薄荷咖啡的清凉和苦味。相反,它们是温热而柔软的,像连绵不绝冷热相宜的温水,让她如同一尊冰糖雕刻的人像,沉溺在自身融化带来的甜蜜之中。   他们从电脑桌前一路退后,顺理成章地跌坐在沙发里。就在她也伸手搂住他的脖颈,表示自己同样渴望他的接近时,长庚却猛地推开了钱宁慧。他低下头看了看胸前的玉璧,一把将它从脖子上摘下塞进衣袋,双手抱住了头。   “或许有一天,你会恨我。”钱宁慧听见长庚低低地说。   “我愿意等你的解释。”对待长庚,钱宁慧已经培养起了足够的耐心。她相信,长庚迟早会把一切都告诉她。   在钱宁慧的同意下,长庚又给她实施了几次催眠。这些催眠的主题,却与以前截然不同。   由于钱宁慧的内心对长庚已经不再设防,长庚可以轻易地跨过她当年拼命关闭的记忆之门,走进钱宁慧更遥远的过去。   “你现在就如同漂浮在时间河流中,逆流而上,越往上游时间越早,”看着安然平躺眼睫微颤的钱宁慧,长庚用他催眠师独有的语调慢慢诱导着,“告诉我,你现在看到了什么?”   “很多泡泡,在身边飞来飞去……”钱宁慧低而清晰地叙述着,“是妈妈,她在吹泡泡,我就去追那些泡泡……它们飞得好高,我追不上……”   “那就不要追了,我们继续往河的上游漂,”长庚打断了钱宁慧婴幼儿时代的回忆,将她的思绪继续推向记忆的最深处,“现在,你又看到了什么?”   “水,我被水淹没了……”钱宁慧的语调依然很平静,与她叙述的内容似乎并不协调,“周围都是水,很黑,什么也看不见……不,前面有了一点亮光,水流带着我朝那里去……啊,太亮了!我,我害怕……”   “别怕,这只是你出生时的记忆,”长庚听出钱宁慧的声音渐渐有些慌乱,连忙安慰她,“不要理会周围,我们继续沿河上溯,然后你会看见更多的东西……”   “我上溯不了,”钱宁慧沉默了一会,忽然说,“河干了。”   “河干了?”这个回答令长庚一愣,“不会的,你再往前找一找,每一条河流都有它的源头。”   钱宁慧的掩藏在眼皮下的眼球快速地转动起来,似乎她真的在寻找着什么。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长庚的呼吸有些急促,却始终静静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我找不到,”终于,钱宁慧颓丧地回答,“我不想找了,我好累。”   “再找找,你一定能找到的,”汗珠从长庚的鼻尖沁了出来,显示在这场催眠中他耗费的精神力并不比钱宁慧要少,“既然已经到达这里了,你一定要把河流的源头找到!”他取出那块溶洞内得到的平安扣,在钱宁慧眼前晃动,“看看这个,你就有力气了。”   钱宁慧依言睁开眼睛,定定地凝视了一阵平安扣上盘曲的花纹,然后继续闭上眼睛去探索记忆之河的源头,却依然一无所获。就这样反复了多次之后,钱宁慧终于按捺不住地哭了起来:“不行,我找不到,我不要再找了,让我回去,回去!”   “醒来吧。”每到钱宁慧力竭崩溃之时,长庚自己也坚持不住了。他颓然地坐在地上,伸手抱住作痛的头颅,汗水打湿了他后背的衬衫。   “对不起。”钱宁慧虽然不知道长庚究竟想让自己回忆起什么,但看到长庚精疲力竭的模样,还是对自己的无能感到内疚。   “别跟我道歉,那不是你的错。”长庚苦笑地看着她,忽然觉得像她这样懵懂下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然而总有人比他们更为急切。距离那个日子已经越来越近了,安赫尔教授几乎每天都要打电话催问进展,他的语气,也一天比一天烦躁。   “这次怎么样?”   “进行了催眠,但是没有更多的发现。”长庚疲惫地回答。   “又是这样!”电话那头的安赫尔教授不再掩饰自己的不满,“你不是说现在已经取得了她的完全信任,可以随意获取她潜意识中的任何秘密吗?虽然说基因记忆的获取比较困难,但她是圣城祭司家族的后裔,与普通人是不一样的!你研究了那么多年的玛雅遗本,怎么可能不知道如何激发她的记忆?”   “对不起,父亲。”面对安赫尔教授的责备,长庚只能如此回答。   “我不需要听‘对不起’,我需要的是成果,成果!”安赫尔教授截住长庚的话,“刚才蒙泰乔家族的人又来找我了,他们说如果耽搁了日子,他们就要把我以前做非法人体实验的事抖出去,让我再也做不成学术研究!该死的,这个家族从来就是一群恶棍!”   “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这个项目对我来说就像生命一样重要!”安赫尔打断了他,却陡然转换了口气,“加百列,你是我最重视的孩子。你拥有和大天使加百列一样的名字,就拥有掌握人类精神世界的力量,你一定可以做到你想做的一切!对此,你自己有怀疑吗?大声告诉我!”   “没有怀疑,父亲!”似乎已经习惯了安赫尔教授这样的鼓励,长庚下意识地大声回答,“我会证明自己配得上‘加百列’的名字!”   “既然这样,就继续好好干!”教授顿了顿,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现在是时候给她看那本书了。”   “可是那样的诱导,恐怕会引起庞杂的联想,反倒侵扰了记忆的准确性。”长庚担忧地回答。   “时间紧迫,只能用这个办法了。你照我说的做,明天我会问你效果。”教授用难得严厉的语气对长庚吩咐了一句,挂断了电话。   长庚垂下举着手机的右臂,深深吸了一口气。当初安赫尔教授接下蒙泰乔家族的死亡瓶委托冒着巨大风险,但是他既然愿意赌上一切,长庚自然不会劝阻。事实上,从小到大,安赫尔教授在长庚心目中就是神的地位,他从不会反驳他,从不会违背他,只要安赫尔教授让他做的事情,无论再艰苦长庚也会努力去做。   只是这一次,似乎有点不一样……长庚心里暗暗觉察到自己的懈怠,似乎宁可用拖延战术熬过那个期限。但出于多年来无条件服从的习惯,他还是接受了安赫尔教授的指示:“给她看那本书。”   那本书的扫描件,现在就存储在长庚的邮箱之中。   “西——洋——余——生——记。”钱宁慧对着电脑屏幕一个字一个字吃力地念出书名,不由大惊失色,“不会吧,让我看这本书?”   “这上面都是中国字。”长庚淡淡地回答。   “不要把我当文盲好不好,我小学毕业时就认识3000个汉字了!”钱宁慧琢磨着长庚脸上的表情,恨恨地捶了他一拳,“可是这书是繁体竖排无标点,还黑一块白一块的,叫人怎么看啊?”   “中国古代的书不都是这样的吗?”长庚耐心地解释,“至于书页残缺不全,是因为这本书原本就是兵火里抢救出来的古物,仔细看的话有些熏黑的地方还是能辨认出字迹来的。”   “我又不是考古学家,为什么要看这个?”钱宁慧噘着嘴抗议,“你真要逼我看,我保证只要半天我就变成躁狂症加斗鸡眼!”   “原来你们的学校教育中不包括看古书,”经过钱宁慧不屈不挠的斗争,长庚终于顿悟,“怪不得父亲不让我去学校,说那里只会浪费时间。”   “喂,不要给自己不完整的人生找借口了,安赫尔教授不管在西班牙还是中国,都可以被人控告虐待儿童!”钱宁慧虽然承认长庚在地下室中学来的东西比自己十几年在学校里学的多得多,但这并不能平复她对安赫尔教授的怨念和对长庚的心疼,“比如说,你看过漫画吗——《圣斗士星矢》《变形金刚》或者《喜羊羊与灰太狼》?”   “我们不说这个,”长庚避重就轻地绕开话题,“这样吧,我来给你讲读这本《西洋余生记》……”   “我觉得你现在应该读的是《安徒生童话》。”钱宁慧继续闹着玩,“没有童话的人生是不完整的……”   “我知道我的人生不完整,但我没有时间完整,”长庚打断了钱宁慧,他严肃的表情让她一下子收敛了玩闹的心思,“这本书对你很重要,因为书中的主人公就是你的祖先。如果你想知道你的血管中为什么会流着玛雅人的血,就应该专心地听一听。”   “好吧,我听。”钱宁慧点了点头。虽然她知道这本书会揭示她所好奇的许多答案,但看见长庚又恢复成执行程序的机器人状态,她就有一种莫名的失落和挫败感。   钱宁慧转身走到沙发上坐下,带着些抵触的意味将长庚一个人留在电脑桌前。长庚也没有理会她,只是看着电脑屏幕上PDF格式的影印书页,径直介绍道:“这本《西洋余生记》从目前的情形判断,应该是一个孤本,所以被兵火焚毁残缺之处已经无从弥补。我只能给你读一读遗留下来的部分,其他的就要靠你自己去补充了。”   “我又不写小说,不会脑补!”钱宁慧气鼓鼓地搪塞了一句。   长庚仿佛没有听见钱宁慧说什么,轻轻握住鼠标开始把影印件中的文言文口译成现代中文,就是下面这个故事。 第十章 古老的记录   大明宣德五年(1430年),笔者在贵州卫所遇见了一个叫作袁恕的军官,他和他的妻儿一起居住在屯堡中。本书便是应袁恕的要求而写,记录的是他真实的遭遇,几乎可以用匪夷所思、空前绝后来形容。或许千百年后,有人能解开其中谜题。   袁恕生于大明洪武三十年(1397年),镇江府丹徒县人。年轻时乃是城中有名的青皮,斗鸡走马打架赌博无一不精,街坊邻居对其退避三舍,家人也对这个败家子头疼得很。   袁恕19岁的时候,县里一位三品武官衣锦还乡,威风凛凛的排场让袁恕心中生出强烈的进取心。于是,他辞别父母去投了军,凭着一身好功夫、好人缘没过几年就做到了旗校,被编入了三宝太监郑和第六次下西洋的队伍里。   袁恕原本指望立下功劳好为自己博个前程,却不料出海一年后,所乘战船就被一场风暴损坏,袁恕和船上残余的100多人一起漂泊到了一片名为“玛雅”的神奇土地上。   为了搜寻到足够返程的粮食,袁恕带着手下十来个军士走进了荒无人烟的原始森林。根据居住在海边村落里的土人说,在森林的深处有一座圣城,那里繁华富庶得如同天宫,不仅粮食堆积如山,金银珠宝俯拾皆是,统治那里的男男女女还拥有神一样的魔法。   玛雅世界的森林广阔得如同大海,无边无际,袁恕一行人在里面走了好几天,什么都没有发现。   干粮吃完,袁恕等人只好分头打猎。在追逐猎物的过程中袁恕不幸落入了一个巨大的天然岩井,深深的井水虽然让他不至于立刻丧命却也无法脱身。然而就在袁恕以为自己会无声无息地死在井水中时,一个女人从半空中的峭壁上抛下绳索,将袁恕救了上来。   那个女人的名字,叫作索卡。   岩井的石壁上有一道岩缝,可以供一人钻过。袁恕跟在索卡身后,发现那岩缝越走越是宽敞,到后来已是一个宽敞的山间溶洞。他一边走一边放眼观察,发现这洞穴虽然是天然形成,自己脚下所踏的却是人工开凿的石阶。石阶错落有致,层层盘旋,最终通往溶洞中央一簇粗大的石钟乳前。那簇石钟乳从天而降,贯穿了溶洞的顶部和底部,就像是一根巨大的石柱支撑起整个洞穴。石柱前方,还伫立着一个一人多高的东西,用兽皮包裹得严严实实,就像一个巨大的花瓶。   “世界树的枝干,上端通往天空,根部通往西芭芭。”索卡见袁恕打量着那顶天立地的石柱,用玛雅语解释。   袁恕只懂一点最基本的土语,不知道她口中的“西芭芭”是什么意思,只能糊里糊涂地点了点头。   见他能够明白自己的意思,索卡显然十分高兴。她指了指溶洞的出口,当先走了出去。   袁恕先前已经注意到那簇巨大钟乳石下放着一些造型奇特的陶器和石器,溶洞角落里依稀见到一些类似人的骨架,可惜光线晦暗无法看清。他原本想再好好观察一下,此刻却已不及,只好紧紧跟随在索卡身后,走出了这个迷宫般的洞穴。   洞穴外依然是漫无边际的树林,让袁恕感觉透亮舒畅了许多。然而,还不待他再度向索卡表示感谢,就看见几个男人从洞口两侧走了过来。   这几个男人明显是武士,装扮却怪异得多,让袁恕再没有初见索卡时那种引为同族的亲近感。只见这几个男人的头发都在后脑高高束成一束,额头上佩戴着木珠串制的饰带,肩上披着用木片和兽皮制作的软甲,遮住了胸膛和手臂。他们的腰间,扎着灰褐色饰有玉石和兽牙的粗布短裙,赤裸的双脚上踩着用树胶制作的软鞋,结实又轻便。   更让袁恕吃惊的是,这些男人的脸上、身上除了用颜料画着图案,耳朵、鼻梁、鼻孔甚至下颏处都穿刺着或木或玉的饰物。或许对他们而言,这些繁复的装饰便意味着美与荣誉。   作为追随三宝太监下西洋的使团成员,袁恕没有对对方的装扮现出任何异样的表情。但是作为大明的军人,他自然而然地将目光落在对方所持的武器上。弓箭,还有插在腰带上的短刀,并没有其他更大型的武器。唯一奇怪的是,这些武士所携带的短刀非铜非铁,闪动着黝黑的光泽,让袁恕想起大明一些地方用来烧火的煤炭。可是煤也可以制作武器吗?   那几个武士对索卡颇为尊敬,双方快速交谈了几句,索卡便对着袁恕点了点头,又向着远方的密林指了指,吐出一个袁恕从未听说过的词汇:“奇琴伊察。”   “奇琴……伊察?”袁恕生硬地发出这个音节,从语气中判断索卡是想邀请自己前往那个地方。   虽然不知道那里是否就是土人所称的圣城,袁恕还是决定前去看看。他找到了自己的手下,却发现他们站在约定集合的空地上,背靠背环成一圈,手中各持着弓箭和腰刀。在离他们不远处的丛林中,十几个装扮怪异的玛雅武士簇拥着一个健硕的年轻人,也齐齐张弓对准了他们。看这阵仗,周围枝繁叶茂的密林里,还不知埋伏了多少这样的敌人。   “阿敦修!”索卡显然认得这群武士,朝着他们说了几句话,武士们举着的弓箭便放了下来。   阿敦修是这群玛雅武士的头领,身上披挂的玉器和其他饰物更多更精美,头上还佩戴了一顶价值不菲的羽冠,黄金打制的羽冠正中是一个玉石雕刻的兽头,狰狞地张着长满尖牙的嘴。袁恕认出那是这片大陆特有的一种猛兽,叫作“加古阿”,似虎似豹,凶猛异常。当地人则在以猎杀它们为荣的同时,将之作为神灵来膜拜。   作为国王的弟弟,阿敦修显然对袁恕等人心存敌意。但索卡还是说服了他,并同意带袁恕等人一起去圣城奇琴伊察。   路过自己曾经掉落的岩井时,袁恕看见阳光直射进幽深的水面,将漂浮着无数萍藻的井水染成一片鲜红,就仿佛一潭暗色的血。此刻他还不知道,他即将前往的地方就像这鲜红色的井水一样,无比神奇壮美,却也无比血腥恐怖。   出海两年,袁恕自认为见多识广。然而,当这座叫作奇琴伊察的城市出现在眼前时,袁恕和他手下的明朝军士们都惊呆了。   虽然,他们为了传说中的玛雅圣城而来,但他们想当然地以为圣城在森林的尽头,城外有成片的农田,居民用砖石垒成高大的围墙,平缓清澈的河流则如同母亲的臂膀将城市搂抱——就如同大明的每一座城市一样。   然而这里与他所想象的截然不同。   那时,太阳已经西斜,身边却还是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就连像样的道路都没有一条。就在袁恕忍不住想向索卡询问的时候,远处一抹白色吸引了他的目光——没错,那是一座白色的石制建筑,虽然相隔甚远,高大的屋顶依然超过了阻挡在他们面前的树木,骄傲地伫立在天空之下。   “奇琴伊察。”坐在步辇上身穿白袍、披散着黑色长发的索卡回过头来,嫣红的双唇中吐出这个古怪的地名。她的表情是那么尊贵,眼神是那么明亮,整个人就像是她身后高耸入云的建筑一样,散发着神秘的魅力。   很久以后,袁恕明白了“奇琴伊察”的意思是“伊察人的水井口”——这座位于森林中心的城市没有河流,供水主要靠三口圣井为代表的地下水系统,而他先前不慎落入又被索卡救起的天然岩井,就是三口圣井之一。   不过此刻,遥远的明朝来客已经完全忽略了这个拗口的地名,他们的目光被茂密的热带植物屏蔽了太久,现在终于得以放开视线,被惊喜充满的脑子只剩下两个字:“神迹”。   他们走进了这座圣城。即使见惯了大明的赫赫威仪和西洋各国风土人情的明朝士兵们也目瞪口呆。只见广袤的原始森林被人工开辟出巨大的空地,空地上矗立着各式各样白色石块堆砌的巨大建筑,有高塔、神庙、殿堂,还有很多袁恕等人无法判断用途的壮丽楼宇,每一座的高度都超过了大明王朝的宫殿,每一块石头上都雕刻着诡异而又精美的图案。而刚才鹤立鸡群般越过树林落入眼中的白色塔楼,无非是距离他们最近的一座建筑罢了。   抬着贵族阿敦修和索卡的步辇继续往前,袁恕等人跟在他们身后。穿过城内的集市,他们来到一座用圆形石柱撑起的宽敞的大殿前。这座大殿规模宏大,支撑的石柱少说也有数百根,让明朝来客们叹为观止。   阿敦修和索卡下了步辇走进殿内,不一会儿里面就出来五六个穿着白袍的中年女人,她们一手拿着个石罐,一手蘸着罐内的蓝色涂料就往明朝士兵们身上抹来。   “干什么?”出于军人的本能,袁恕等人一手按住刀柄,满是戒备。那些女人一见这帮外来人凶神恶煞的模样,也吓了一跳,迟疑着不敢上前,却也不肯就此离去。   “恕。”就在双方僵持之际,索卡从石殿内走了出来,她的手中,也和那些中年女人一样拿着装满蓝色颜料的石罐。   “这是什么?”袁恕用半生不熟的玛雅语问。   索卡粲然一笑,随后回答了一句什么,袁恕没有听懂,只依稀听出“羽蛇神的客人”什么的。揣摩着这是他们待客的风俗,袁恕便带头放开了刀柄。   眼看袁恕点头,索卡越发笑靥如花。她又指了指袁恕腰间的佩刀说出一句话,大概的意思是:如果带着武器去见羽蛇神,他会不高兴的。   “羽蛇神在哪里,他是你们的国王吗?”袁恕问。   这次索卡没有回答,只是指了指远处的高塔,然后做了一个膜拜的姿势。   袁恕远远看见高塔顶部有一些人走动,猜想那就是王宫的一部分。想起大明也有类似解剑觐见的规矩,袁恕迅速地分析了一下利弊,带头取下了腰间的佩刀和背上的弓箭。   袁恕只是明军中的低级军官,并非擅长谋略之人。他只是觉得如果这些玛雅人真有恶意,何必带着他们离开险要的森林,特意走到他们自己居住的城市来?想到还要向他们换取大量粮食返回故土,袁恕便逞起当年在赌场中的青皮性子,号令手下放下兵刃,打算豪赌一把了。   眼看明朝士兵们纷纷照做,那群中年女人便又围拢过来,将手中的蓝色颜料涂抹到他们的葛布军服和皮肤上。   袁恕身上的蓝色颜料是索卡亲自涂抹的。她修长灵活的手指在他身体上游走,饶是他努力克制自己,眼角的余光也总是捕捉到她莹润的手臂和姣美的面庞。“索卡。”他的喉咙里咕隆一声,低低地喊出她的名字。   她停下手上的动作,笑着看他,眼中有一种他看不懂的神情,像是骄傲,又像是信任。袁恕一向自诩沉稳刚健,也忍不住加快了呼吸。   抹完颜料,索卡便离开了,只剩下阿敦修和一众玛雅武士将十来个明朝来客簇拥起来,向圣城最中心的那座白色高塔走去。沿路人群越来越多,并不时爆发出阵阵欢呼,似乎在举行什么盛大庆典。   走得近了,袁恕越过前面众人的头顶看清楚了前面的高塔。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建筑式样,塔身呈现汉字中的“金”字型,正面陡峭的台阶越往上越狭窄,塔顶的平台上建有规模较小的神庙。平台上或坐或站着许多穿戴华丽的贵族,一个祭司模样头戴狰狞兽头装饰的男人正朝着塔下众人大声喊话。他的语气十分激昂,并伴有手臂有力的挥动,可惜袁恕并不太明白他说什么,只模糊判断出他在号召胜利,“羽蛇神”会领导他们之类,而市场那边的人也不断向塔下涌来,人群越来越密集。   在玛雅武士的簇拥下,明朝士兵们所到之处人们都纷纷让开,可是那些人投射过来的眼神,怎么都那么奇怪……袁恕自认是一个粗糙武夫,然而此刻反倒敏感起来,莫名其妙地觉得围观众人看向自己的眼神如同针刺,不算疼却绝不舒服。   “大哥,你看!”还没觉察出是哪里不对劲,一个手下弟兄蓦地指着前方,声音有些激动,“那不是,那不是——”   此刻他们正站在高塔脚下,袁恕顺着他指的方向,发现塔角四周各雕刻着一个巨大的兽头。那石雕怪兽仿佛从高塔顶部一路游走而下,护住了整个塔身,长长的身子如蛇蜿蜒,大口张开双眼圆瞪,让袁恕一瞬间就明白弟兄们想说什么。   那分明就是——龙!   虽然仔细观察后会发现这石雕怪兽与中华龙颇多区别,比如无足无角之类,但对于乍然见到的明朝士兵而言,这点差异已经完全被震惊所掩盖了。   “羽蛇神。”一个玛雅武士见这帮外乡人对着石雕目瞪口呆,对他们说出了这个词。   羽蛇神,这不像龙不像蛇的东西就是索卡口中提到的羽蛇神?袁恕有些纳闷。索卡还说自己和弟兄们是羽蛇神的客人,那又是什么意思?   盘桓间,高台上大祭司已经讲完了话。四个类似助手的男人走到塔顶小平台的角落里,从瑟缩着的一群人中牵出一个半身赤裸双手反绑的男人,割断他手腕上的绳子,拉到了祭司身边。   祭司点点头,面带惊恐的男人随即被强迫着仰面躺在一块半人高的石块上,四个助手牢牢压住了他的四肢。下一刻,祭司高高举起了手中尖锐的黑曜石短剑,猛地刺进了那个男人的胸膛!   这是——人牲?袁恕的背上蓦地冒出一股凉气,因为那个男人的身上,也涂抹着和他们一模一样的蓝色颜料!   更震惊的还在后面。祭司的短剑划开男人胸部的肌肉,随即伸手进男人的胸腔,将尚在跳动的心脏挖了出来,高高举起!而塔下围观的众人蓦地欢呼起来。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祭司再度挥起短剑,割下了人牲的头颅,从高塔正面的陡峭台阶上抛了下去,然后将无头的躯体也一同抛下。分离的人头与躯体一直滚落到高塔底部,鲜血一路蔓延,染红了几百级白石修筑的台阶。唯独那颗鲜红的心脏,被恭恭敬敬地放置在塔顶一个神像的圆盘里,成为了正式的祭品。   袁恕心中暗叫不好,莫非索卡和阿敦修把自己一行人带来,也是为了杀死做人牲的?他环顾了一下四周,人山人海,要全身而退并不容易,何况刚才轻信索卡,竟然将趁手的武器都交了出去!莫非真是因为自己意乱情迷,要害死手下一干忠心耿耿的弟兄?一念及此,袁恕猛地冷汗涔涔。   他这边苦思对策,上面的祭司已经不停手地挖出了三个人的心脏,将砍下的头颅和废弃的尸身抛下高塔,并将鲜血淋漓的心脏一起堆放在神像上。围观的民众似乎对这类祭祀颇为陶醉,不时爆发出狂热的欢呼,手舞足蹈如同庆祝节日一般。甚至还有几个人手里拿着绳网,兴致勃勃地争抢从高塔上滚下的头颅。   天地间依然明亮,袁恕却觉得自己仿佛堕入了阴司地狱,看着磨牙吮血的鬼怪们为杀戮癫狂。明朝虽然也有斩首凌迟,太祖朱元璋时期甚至会把贪官剥皮实草,但那都是为了惩恶扬善,端正国法,整肃人心,与这般将杀人作为祭祀和庆典的行为不能相提并论。   “大哥,我们……”站在旁边的兄弟们沉不住气了,忍不住要袁恕拿主意。   “先别动,”袁恕低声问,“靴子里的匕首还在吗?”   士兵们轻轻点头。刚才他们交出佩刀和弓箭时,都留了个心眼。   袁恕看着站在前面的阿敦修的背影。他没有和那些贵族一样登上高塔,而是抱着手臂站在名叫“羽蛇神”的巨蛇雕像边,带着冷笑看着头颅和尸体不断从高处滚落。   “好,跟着我随机应变!”脑子里猛地兴起一个念头,袁恕撂下这句话,猛扑过去,一把从靴子里抽出匕首,抵在了阿敦修的咽喉上!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不杀我们,不杀你!”袁恕用半生不熟的玛雅语喊道。   轰轰烈烈的祭祀现场因为袁恕的发难骤然安静下来。然而,高高在上的国王和王后只是一动不动地俯视着塔下的动静,站在祭台前沿的大祭司也看不出表情,似乎他们都胸有成竹,只为等待袁恕下一步的举动以便后发制人。只有索卡惊讶地喊了一声“恕!”,随即转身沿着木梯朝塔下跑来。   “不杀我们,不杀你!”袁恕骑虎难下,只好用半生不熟的玛雅语又重复了一遍。然而几乎与此同时,阿敦修忽然伸出右手,掌心的黑曜石短剑朝着袁恕的匕首削来!   袁恕以为他想要硬夺,反手一格挡开阿敦修的短剑,匕首的尖锋随即抵进了阿敦修的咽喉,刺出几滴血珠。“别动!”袁恕怒喝一声,而阿敦修似乎并不以性命为意,只是盯着自己黑曜石短剑上被精铁匕首磕出的缺口,难以置信地赞叹了一声:“果然是神的宝物……”   “神,他们是神啊!”周围的玛雅人忍不住纷纷惊叹。   “你们是羽蛇神的使者!”索卡此刻已经跑到了袁恕面前,满脸兴奋,“国王说了,如果你们能在球赛中展现神迹,什么要求我们都会答应!”   “我要的是粮食。”袁恕说。   “走吧,羽蛇神会为我们做公正的裁决。”阿敦修满脸挑衅地看着袁恕,而袁恕则狐疑地看了看索卡,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相信她。   “你会证明自己的,恕。”索卡笑着点了点头,转身为袁恕等人带路。   袁恕摸了摸头。这个地方的人思维方式太过古怪,与大明格格不入,但他只能入乡随俗。   在成千上万的玛雅人簇拥下,他们走到了距离祭祀高塔不远处的空场上。这是一片“工”字形的草场,大约长24丈,宽2丈4尺,两侧的石墙上是民众的看台,国王、大祭司、索卡等贵族则登上了草场尽头的精美高台,居高临下俯视众生。阿敦修和袁恕一行却径直走进草场,分别站立在了草场两端。   玛雅人的球赛其实是一种宗教仪式,圆球象征太阳,比赛双方象征光明的力量与黑暗的势力。比赛规则是双方只能用头、手肘、腰臀和膝盖碰球,只要能将生橡胶制成的圆球首先送入球场两旁悬空设置的石环,就算判出胜负结束比赛。   只是,在袁恕看来,这种比赛与中华的蹴鞠还是颇为相似,规则却有所差异。明初,太祖朱元璋害怕蹴鞠影响公务军情,下旨严禁军中蹴鞠。军中虽禁,民间依然乐此不疲。袁恕出身市井,从军之前便是蹴鞠好手,此番性命攸关,更是使出了浑身解数。当下袁恕依照往日蹴鞠的经验,对手下弟兄进行了严格分工:何人挟持对方抢球,何人阻挡对方抢夺,何人掩护自己投球,一一分拨分明。   庆幸的是,明军士兵对新接触的橡胶球难以驾驭,失误频频,阿敦修率领的玛雅武士们也一样动作生疏,似乎他们真的把这种比赛当作神操控的游戏,平时从不会想到多加训练,赛时也绝不会动用明枪暗箭。因此开球之后,拥有蹴鞠底子的袁恕和其他几个明军士兵不断提高控球能力,渐渐占据了赛场上风,击中半空石环的概率也不断提高,引来两边看台上无数民众山呼海啸般的欢呼。终于,在不知第几次击中石环后,袁恕手肘一撞,那个绵实厚重的橡胶圆球腾地飞起,然后不偏不倚地飞进了雕刻着羽蛇纹的石环之中!   “羽蛇神,感谢您的赐福!”在大祭司的带头之下,所有观看球赛的玛雅人,包括阿敦修和他带领的参赛武士都排山倒海般跪伏下来,对着天空伸出了双手,眼中充满了激动的泪水。   就在袁恕等人欢庆胜利之际,大祭司和他的助手们却捧着一把尖锐的黑曜石短剑走上场来,那把短剑,正是先前大祭司将人牲挖心斩首的利器。   “祝贺你,羽蛇神的宠儿。”大祭司向着袁恕招了招手,其他围住他庆贺的人就自动分开,让袁恕骄傲地走了出来。而阿敦修也同时出列,站在了袁恕的身边。   “在你回归神界的时候,请记得转达我们对羽蛇神的崇敬之情:奇琴伊察的国王和祭司一定会用最后一滴血来维护羽蛇神的尊严,而有了羽蛇神的庇护,我们一定能够胜利!”大祭司说完这番话,球场看台上的人们又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脸上的表情如痴如醉,有人还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   大祭司的话袁恕只听懂了一个大概,却察觉得到这句话的含义有些怪异。他还没有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几个祭司助手已经搀扶着他坐在场地正中,一旁的阿敦修则捧起了那把黑曜石短剑,高高地举了起来——   原来在奇琴伊察这座玛雅圣城中,球赛的规则与其他地方都不相同,率先进球的一方固然胜利,队长却要被砍头祭祀。而死者的头骨将被封铸在橡胶树的汁液中,做成下一场比赛的圣球,对玛雅武士而言,这是至高无上的荣誉。   当然,袁恕可不愿意享受这种“荣誉”。他手下的明军士兵看出情形不对,都围拢过来,将袁恕护在了当中。   “按照你与国王达成的条约,你证明了自己是羽蛇神的宠儿,国王就同意献上粮食;如果你违反了条约,那你们都得死!”大祭司冷厉地说完这句话,大批玛雅武士便从球场边缘的暗门中冲出,手持长矛和弓箭将早已精疲力竭的明军士兵围了个水泄不通!   自己的性命和弟兄们带着粮食回归大明,究竟哪一个重要?再度面临生死考验,袁恕心中天人交战,眼睛不由自主望向了前方的高台,那里端坐着统治这座圣城的国王和王后,还有将他带到此地的索卡。不过此刻索卡没有坐在位子上,她站在身穿绿色抹胸长裙的王后祖卡身后,关切地盯着球场的方向。   刹那间,两个人的眼光,隔着几十丈的距离碰触到了一起。   “恕。”袁恕听不见索卡的声音,却清楚地看见了她的口型。下一刻,索卡双手画出了一个圆圈,轻轻屈膝做出了一个击球的姿势。   福至心灵,袁恕陡然间明白了她的意思。他脚尖一勾将地上的橡胶球挑到手中,也顾不得球中包裹着死人头骨这一恶心的事实,使出浑身解数将球在身上颠动起来。   说到明初流行的蹴鞠,除了双方对阵之外,还有一种比赛花样和技巧的单人表演,称为“白打”。袁恕是蹴鞠好手,操纵圆球的技术也出类拔萃,但见他拐、蹑、蹬、搭、捻,那笨重的橡胶球就像是长在他身上一般,无论碰触到身体哪个部位都不会落下。他有心惊世骇俗,将平生所会的花样都使了个十足,什么“玉佛顶珠”“旱地拾鱼”“金佛推磨”“双肩背月”等,不仅在场的玛雅人,连他手下的明军士兵都看了个目瞪口呆。   他这边肆意卖弄球技,围拢在身边的明军士兵便纷纷后退,为他让出地盘,而那些玛雅武士一向视球赛为圣典,没有上司吩咐也不敢轻举妄动,顺势随着明军士兵退后。于是袁恕就得以一边控球一边移动到墙边石环之前,手肘一抬,圆球恰好从石环正中飞了过去!他并未就此罢休,尚未等众人清醒过来,袁恕跑到石环另一侧,脚尖一颠,圆球再度穿环而过!   生死攸关,袁恕情急之下将自己的球技发挥到了极致。要知道那石环只比圆球稍大一圈,穿过极为困难。以往玛雅人赛球,比上一天一夜都决不出胜负是常有之事。每当一球得进,就无异于羽蛇神显灵,整个圣城的玛雅人都会通宵达旦地庆祝,胜方队员也会受到万民敬仰。因此上自国王王后,下至平民奴隶,何人见过袁恕这种将象征太阳的圆球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技艺,须臾间以球穿环如织布投梭般的事实更是让所有人目瞪口呆。   “这是神迹,伟大的羽蛇神在向我们昭示他的力量!”趁着大祭司尚未从震惊中反应过来,皇家看台上的索卡已经大声叫喊起来。在她的带领之下,球场看台上的人群再一次跪倒在地,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和祈祷,包围住明朝士兵的玛雅武士们,也情不自禁地跪了下来。   “他真的是从神界而来,来帮我们守卫奇琴伊察这座圣城吗?”看着神采飞扬的袁恕向着众人频频招手,一派天国使者从容大度的风范,就连大祭司也不禁动容。   就是因为这场球赛,袁恕和他手下的明军士兵一夜之间成为了玛雅圣城的英雄。国王库珀和王后祖卡恭敬地将他们迎进了王宫,归还了武器,还为他们开设了酒肉丰美的宴席。   原来索卡和王后祖卡都是圣城大祭司的女儿,和父亲一起承担着奇琴伊察这座城市的祭祀任务。索卡之所以出现在城外的圣井岩洞中,也与大祭司在城内高塔上奉献人牲一样,其目的都在于举行仪式获得神灵的保佑,战胜即将到来的玛雅潘侵略军。   在这片森林密布的半岛上,并不只有奇琴伊察一座城市。数百年前,玛雅人建立的大帝国崩溃后,人们放弃了南方的大片土地,退守到广阔如海的密林之中,建立起若干个新兴的城市。而奇琴伊察,就是新帝国的首都。   可是200年前,一场内战摧毁了奇琴伊察,帝国统治中心迁往邻近的玛雅潘。奇琴伊察的神圣地位因为圣城祭司家族和城内的种种神迹而得以保留。现在,玛雅潘的科科姆国王对圣城起了吞并之心,他派遣的大军已经出发,不日就会抵达。   玛雅人不会冶炼铜铁,他们的兵刃都是用黑曜石打制,因此他们把明朝士兵们携带的金属刀剑视为神器。加上袁恕在球赛时表现出的非凡技艺,奇琴伊察的国王和大祭司都相信,他们的祭祀生效了,羽蛇神派遣袁恕等人前来,就是为了帮他们打败玛雅潘军队的进攻。   袁恕同意了。一方面,他需要圣城提供的粮食;另一方面,他发觉自己无法拒绝索卡的请求,那个精灵一般妩媚的女子越来越占据了他的心。于是他利用自己从军的经验,又与国王夫妇、阿敦修、大祭司等人商议,终于制订出了一套严密的退敌计划。   玛雅人的城市没有城墙,大祭司又严格反对用神庙做箭楼,因此袁恕只能往改进武器的方面努力。可是他们无法短时间制造刀剑或者连弩,唯一可行的,就是建造投石车。   当然,以袁恕等人的技术,无法制造出大型投石车,只能根据原理简化制造。这对于从未见过这类器械的玛雅人而言,已经是叹为观止了。   果然,当玛雅潘的军队到达奇琴伊察城边时,突如其来的石雨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尚未等他们回过神来,打扮成神灵的袁恕和其他明朝士兵已经庄严地从神庙中走到了阵前,大祭司则站在高塔上向着敌军宣布了羽蛇神派遣使者前来保护圣城的消息。   虽然人种类似,但明朝人的形貌气质与玛雅人截然不同,他们手中所执的金属武器对方也闻所未闻,再度打击了玛雅潘军队的斗志。玛雅潘的科科姆国王将信将疑之下,派遣一队最为骁勇的武士前往挑战,怎奈袁恕等人都是大明军中百里挑一的武功好手,手中兵器又占了上风,心中忐忑的玛雅潘武士原本就对神灵使者心怀疑惧,各种劣势之下如何能不败下阵来?   军心溃散之际,无数奇琴伊察武士又在国王库珀和阿敦修的带领下从埋伏之处杀出,跟随着勇往直前的明朝士兵,将玛雅潘侵略军杀了个落花流水,让科科姆国王再也不敢对圣城生出觊觎之心。   这一场圣城保卫战,奇琴伊察方以极小的损失获得了胜利。唯一令人遗憾的是,国王库珀在战斗中丧失了性命。虽然接替他担任国王的阿敦修宣布前国王是因为英勇战斗被敌军杀害的,但袁恕亲眼看到,是阿敦修将黑曜石短剑刺进了兄长库珀的后心……   “《西洋余生记》原书的完整部分到此为止,后面的几页被战火烧坏,只能拼凑出一个大概的意思。”长庚讲到这里,关上了电脑屏幕上的PDF影印书页,言简意赅地给钱宁慧讲下去。   “阿敦修即位之后,想要立索卡为王后。虽然圣城里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一桩天经地义的婚姻,索卡偏偏不同意。她借口要依照契约为明朝来客筹集足够的粮食,对阿敦修国王避而不见,反倒每天与袁恕待在一起,甚至私下要求袁恕带她一起离开圣城,前往大明。”   “作为圣城祭司家族的后裔,索卡离经叛道的做法不仅引来了阿敦修的嫉妒,也引发了大祭司的不满。终于,这两个圣城最有权势的人达成了一致意见——杀掉袁恕。反正当初袁恕在球赛胜利时就应该死去,此刻杀掉他也不会引来羽蛇神的震怒。”   “然而,袁恕毕竟是圣城众人皆知的神使,明朝士兵们也处处自称来自‘天朝’——也就是天上的国度,阿敦修和大祭司并不敢公开加害。于是大祭司不得已开启了封存已久的玛雅圣瓶,袁恕受到了死亡意念的影响,很快出现了自杀的举动。然而他被索卡救了过来,索卡说她要找妹妹祖卡来帮忙……”   “没了?”钱宁慧等了一阵子,见长庚还是不说话,不由奇怪地问,“这明显是个坑啊,太坑人了!”   “这本书的最后几页完全被烧毁了,所以我们猜不到结果。”长庚说。   “我猜,这里面的袁恕和索卡就是我的祖先,后来索卡找到了那枚平安扣,解除了袁恕的死亡幻想,并和他一起回到了大明。他们结为夫妇,但因为索卡的奇怪身份,袁恕不得不离开南京,带着家人远赴贵州云峰堡屯垦安居,那枚平安扣也就一代代地传了下来,最终到了我的外婆手中。”思索了一会,钱宁慧作出这番自以为合情合理的解释。   “我不需要你作任何推断,”长庚坐在电脑椅上转过180度,深邃的眼睛正对着钱宁慧,“作为圣城祭司家族的后裔,听了这段有关你血缘来历的记载,你难道没有什么联想吗?”   “我……”眼看钱宁慧的脸上露出了焦虑困惑的表情,长庚忽然在唇边竖起食指,阻止她继续说下去。“不用急着否认。既然死亡瓶注定与圣城祭司家族联系在一起,你迟早能够发现它最大的秘密。”   “死亡瓶不就是给人心理暗示吗,还有什么秘密?”钱宁慧不解。   “如果袁恕遭遇的仅仅是我告诉你的这些,你不觉得他的遭遇虽然离奇,却绝对谈不上匪夷所思、空前绝后吗?”   “古代人见识少,所以夸张一些吹吹牛也是可以理解的。”钱宁慧分辩。   “不,他没有吹牛,”长庚摇了摇头,“拥有死亡瓶的蒙泰乔家族曾经聘请过许多学科的专家来做鉴定,却没有人能说清死亡瓶的材料构成。甚至有人断言,它建造于公元前4000年或者更早,可是那个时候,地球上根本没有哪个文明能具有这种工艺。”   “听起来怪神秘的啊,”钱宁慧忽然燃起了兴致,“要是有机会亲眼看一看这个死亡瓶就好了,反正现在我们手里有了平安扣,不怕被它害死了。”   “肯定会有机会的。”长庚掩饰地笑了笑,往沙发上一靠,掩去了眼中矛盾的神色。 第十一章 艰难的会面   听了祖先袁恕和索卡的故事,钱宁慧对死亡瓶越发兴趣盎然。她向长庚索要外婆的“平安扣”细细观摩,甚至利用先前见习的催眠术进行自我催眠,却没能从自己的潜意识中搜刮出什么信息来,让钱宁慧怀疑“基因记忆”这个概念本身就是伪科学。   相比起来,长庚倒是懒散得多。他仿佛一个完成了蒸馏的酿酒工人,将原始的酒液装进坛子埋入土中,然后就耐心地等待着,等到无数个日日夜夜过去,土坛中的液体会自动变成醇香浓郁的上品佳酿。   因此,接下来的几天,长庚主动提出要参观北京的各处名胜古迹,钱宁慧当仁不让,自然做起了免费导游。   有生以来,钱宁慧从未有过这么快乐。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每当他看见她时,他的眼中会点亮一对璀璨的烛火,这让他略显苍白沉郁的脸焕发出温暖的生气。她甚至想,也许长庚潜意识中那座空无一人的小城,那片埋葬了每一天的长庚的荒僻墓地,也因为自己的闯入而发生了某种变化。   可惜长庚没有给她催眠的机会。这些天来他仿佛忘却了自己的身份和使命,一心一意和钱宁慧享受着世俗的乐趣。凡是与死亡瓶有关的话题,他甚至不愿意提起。   这样苟且偷安的快乐,随着钱宁慧的父母旅游回来而终结。   因为担忧女儿的安危,钱氏夫妇旅游期间每天都要打电话来询问情况,因此对钱宁慧的行踪了如指掌。得知女儿已经摆脱死亡幻想之后,夫妇俩欣喜之余,不由对长庚继续与钱宁慧“同居”的事有所不满。   “他没有占你什么便宜吧?”钱妈妈有些担忧地问,“这种海外华人,到时候拍拍屁股走了你上哪里找他去?”   “长庚不是那种人,”钱宁慧本能地维护着长庚,立时又有些羞窘地解释,“再说我们又没干什么。”   女儿羞涩而甜蜜的语气瞒不过母亲,钱妈妈当即下定决心:“爸妈有经验,等我们路过北京的时候好好帮你看看。”   于是,为了好好“看看”长庚,在钱氏夫妇旅游回来于北京转机的空隙里,他们一家人和长庚一起坐在了某家西餐厅里。   看得出,长庚对这次见面挺重视,特意去理了一次发,又穿了一身正式的衬衫西服,俊朗精干的模样让钱宁慧颇为满意。不过为了和长庚穿着相衬,她不得不穿了一身工作时的浅灰色套裙。因此,两个人倒不像是去见父母,而是像去参加招聘面试了。   钱宁慧之所以选择吃西餐,是为了掩饰长庚用不好筷子的细节,在父母面前扬长避短。不过,当她和长庚并排坐在父母对面时,还是有一种小时候开家长会时的惶恐不安。   很显然,钱宁慧的父母并不想将审核女儿男朋友资格的意图表现得过于明显。钱爸爸在聊了一通日本旅游的见闻后,试图打开长庚的话匣子:“钓鱼岛问题你怎么看?喜欢中国新建的航空母舰吗?”   “我不了解。”长庚还是礼貌地微笑着。   “原来你对政治和军事不感兴趣,”钱爸爸对于没有找到共同语言感到有些失望,“那你有什么爱好?”   “没有……”长庚认真地想了想,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他这20多年来一直在按照安赫尔教授编排的计划钻研各种知识和催眠技能,若要说什么是他所“爱好”的,那还真的找不出来。   “那你和朋友们在一起时喜欢干什么?”钱爸爸换了个提问方式,继续努力挖掘。   “我没有朋友。”长庚看着钱爸爸的眼睛,老老实实地说。   钱爸爸没再说什么,只是意味深长地瞄了钱宁慧一眼,然后专心致志去切牛排。作为女儿,父亲不说什么,钱宁慧也能猜得到父亲想说什么:“没有朋友性情孤僻的人最容易成为变态,跟这种人交往可要冒风险哦……”   “爸……”钱宁慧不好当面反驳,只能嘟着嘴巴哼了一声,表示对父亲的抗议。   “你们聊。”钱爸爸眼睛盯着盘子,将谈话权交给了钱妈妈。   “听说你是西班牙什么大学毕业的?”钱妈妈深谙循序渐进的道理,笑眯眯地问了一个自以为最简单的问题。   “我没有上过大学,”长庚依然老老实实地回答,“实际上我从来没上过学。”   “他虽然没上过学,但自学成才,比好多研究生都有学问呢。”钱宁慧看气氛不对,赶紧放下汤勺,为长庚打圆场。   “文凭还是有用的,”钱妈妈轻描淡写地将钱宁慧堵了回去,继续问长庚,“那你现在在哪个单位上班呢?”   “我为父亲工作,”长庚终于说出一句让钱宁慧满意的话来,“他在西班牙萨拉曼卡大学做教授。”   “可你已经成年了,你父亲不会白让你干活不给钱吧?”钱妈妈瞥了一眼钱宁慧,丢给她一个少安毋躁的眼神,“你以后打算留在中国吗,或者你在西班牙已经有了房子?”   “妈——”钱宁慧觉得自己快崩溃了。为什么平时看上去一切正常的妈妈忽然变得跟电视剧上的刁钻丈母娘没有两样了?亏她也是圣城祭司家族的后裔呢。   偏偏长庚诚实得像有问必答的机器人,钱妈妈的问题他一个也没落下:“父亲除了给我旅费,平时不给我钱,估计他不会允许我留在中国。我在西班牙没有房子,平时都是住在图书馆的地下室里。”   “那你对自己的未来有什么规划吗?”钱妈妈脸上原本强撑出来的笑容已经不见了,钱爸爸更是铁青着脸,死命切着盘子里的牛排,仿佛深恨那把餐刀太不锋利一样。   “没有想过,”长庚对钱氏夫妇的表现毫无所动,依旧用他诚实得有些不谙世事的语气回答,“父亲从小将我抚养长大,没有他就没有我,所以他吩咐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我去下洗手间。”钱宁慧觉得自己再听下去就要抓狂了,赶紧从饭桌上逃了开去。她跑到洗手间里,掏出手机给长庚写了一条短信:“你不该回答得这么老实。”刚想发出,她眼前浮现出长庚一脸无辜的模样,他会说:“难道你让我对你父母说谎吗?”于是为了避免自己再度崩溃,钱宁慧将短信删掉,重写了一条方便机器人执行的指令:“你得让我爸妈对你满意。”然后点了发送键。   等了一会儿,她果然收到了长庚的回复,只有简短的一个字:“好。”   无法一直躲在洗手间里,钱宁慧硬着头皮走回餐桌。出乎她意料的是,父母的脸上不知何时已经挂上了一副笑容,似乎与长庚相谈甚欢。   “真是孝顺的好孩子,现在的年轻人像你这样的可不多,”钱妈妈笑眯眯地盯着长庚,“谁要是做了你的岳父母,肯定高兴死了。”   “妈,你在说什么呢?”钱宁慧见父母脸上的笑意不再像先前那么僵硬,望着长庚就像是他的脸上开出了一朵花似的。   “说到长庚自幼没有父母,所以对养父非常孝顺,”钱妈妈继续赞不绝口,“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孩子。”她用手肘碰了碰旁边的丈夫,轻轻扬了扬下巴:“你看长庚这孩子还专门把餐巾递给小慧,心可够细的。”   “不是心细,是对小慧好。”钱爸爸乐呵呵地纠正。   “爸,妈,你们刚才吃什么了?”钱宁慧有些担心,自己只离开了一小会儿,爸妈怎么变化这么大?   “你这丫头说什么呢?小心让长庚笑话你。”钱妈妈沉下脸训斥女儿,仿佛生怕她给长庚留下什么不良的印象。   “其实现在社会上虽然看重文凭,更看重实力,外语能力尤其重要,”钱爸爸终于不再继续对付牛排,惬意地抿着高脚杯中的红葡萄酒,“长庚不是会八门外语吗……”   “除了中文,是七门‘外’语,不是八门……”钱宁慧嘟哝着纠正。   “不管七门八门,总之很厉害就是了!”钱爸爸挥了挥手,“博士生也达不到这个条件呢,所以长庚以后要找个高薪工作易如反掌,房子又算得了什么?”   “是啊是啊,”钱妈妈附和,“用你们炒股的术语说,长庚就是……对,潜力股!”   “所以你们批准我投资了?”钱宁慧抓紧时机问。   “好股票当然要买,而且不能轻易抛掉!”钱爸爸是老股民,虽然多年奋战亏损连连,讲起股票经来还是眉飞色舞,“要抓牢知道吗?”   听老爸讲得这么直白,钱宁慧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转头去看旁边的长庚,见他依然微笑着听他们一家人说话,并没有插一句嘴。感受到钱宁慧的目光,长庚转过头来,冲着钱宁慧眨了眨眼睛,似乎在问:“这回你满意了吧?”   除却最开始的不快,这顿饭吃得其乐融融宾主尽欢。长庚一直面带微笑,虚心听取钱氏夫妇对自己的夸奖,直到最后大家准备离席之时才问了一句话:“伯父伯母打算什么时候回贵阳?”   “因为是旅行团统一订票,今天晚上就要走,不过我和她爸爸打算改签机票,在北京多玩两天。”钱妈妈回答。   “还是不要改签了吧,你们不是说回去还要上班吗?”长庚淡淡地建议,“在家里多休息几天,才不会影响身体。”   “嗯?”钱宁慧扯了扯长庚的胳膊,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说。   “你这孩子还真是关心我们,”钱妈妈果真犹豫起来,转头向丈夫询问,“要不我们就别改签了吧?玩了这一趟日本我还真是累了。”   “我不是早说别折腾吗?”钱爸爸一副埋怨的口气,“你啊,就应该多给年轻人留点自由相处的空间。”   “伯母回家之后要注意安全,尽量不要一个人走到偏僻的地方。”长庚又特地叮嘱。   “好,真是细心的好孩子,”钱妈妈笑得合不拢嘴,“既然这样,我们现在就走了,省得一会儿堵车,耽搁了航班。”钱妈妈说完,和钱宁慧拥抱了一下,又破天荒地跟长庚拥抱了一下,高高兴兴地和钱爸爸一起打车走了。   看着的士车消失在汽车洪流之中,钱宁慧依依不舍地埋怨长庚:“他们那么喜欢你,你干吗急着赶他们走?”   “他们留下来,会妨碍我们。”长庚回答。   他这句话语带双关,不过钱宁慧并不想去深究。她仰起脸望着长庚雕塑般的侧面,脸上带着开心的笑容:“我不在的时候,你究竟是怎么让他们喜欢你的?”   “很简单,催眠。”长庚依旧望着钱氏夫妇消失的方向,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   “什么?”钱宁慧吓了一跳,“你没有开玩笑吧?”   “是你要求我一定要你父母满意,”长庚终于从马路的滚滚车流中转回视线,带着几分无辜地为自己辩护,“除了给他们做一个短时的催眠,我没有别的办法。”   “怪不得你急着让他们走,是怕催眠效果很快就没了吧?”钱宁慧的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愤怒来,这种愤怒掺和着恐惧甚至超过了她预想的程度,“长庚,你……你太过分了!”   “这是最好的办法。虽然浅度催眠很快就会解除,但你父母回家以后,还是会在潜意识里对我留下好印象……”长庚试图解释,他的表情落在钱宁慧眼中,如同一个选择最佳程序的机器人一样理所当然。然而机器人永远只能选择最有效、最直接的方法,永远不会理解人类还有“感情”或者“孝道”这类的考量。   “你以为自己很聪明吗?”钱宁慧看着长庚无辜懵懂的眼眸,忽然生出巨大的无力感——毕竟长庚这20多年过的几乎是与世隔绝的生活,他究竟懂不懂人与人之间该如何相处,特别是中国人之间该如何相处?   “唉,跟你说不清楚!”最终,钱宁慧跺了跺脚,懊恼地越过长庚往前走去。   看着钱宁慧的背影,长庚原本纯澈的目光黯淡下来。他不会告诉她,安赫尔教授在最近一次电话中对他的毫无进展相当不满,甚至已经怀疑他在故意拖延。因此,教授已经处理完手头的事务,很快就要乘飞机来到中国,亲自督促他的工作了。   安赫尔教授没有说明他具体到来的日期,但是长庚知道距离那个日子只剩下一个月了,教授和他背后的蒙泰乔家族必定心急如焚,说不定会不惜一切代价采取某种极端的手段。   也就是说,他偷来的这些快乐日子,已经走到了尽头。今天的聚餐,就算是一个虚假却完美的句号。   作为直系血亲,钱妈妈体内的圣城祭司家族血统甚至是钱宁慧的两倍,一旦她落入蒙泰乔家族的视线,长庚只怕自己的能力无法同时回护母女二人。他能做的,就是让她尽快离开这片旋涡渐起之地。   北京已经到了11月底,寒风顺着街道吹来,让长庚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他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忽然想起万里之外的西班牙小镇。毫无疑问,那里的天远比北京的更湛蓝、更透亮,但是那里的蓝天不属于他,他只是蜗居在图书馆地下室里的鼹鼠,除了学习和训练,永远体会不到别的可以深入肺腑的东西。   就像这冬季的空气,冷,却让人有活着的感觉。   他想,是自己该做出决定的时候了。虽然这个时刻他一直在逃避,但这一生中最艰难的抉择,必定要由他亲手完成。   钱宁慧在发抖。   她用自己最快的速度在街道上走着,试图用运动产生的热量抵抗笼罩全身的寒意,然而那寒意是从内心深处散发而出的,无论她怎样做都无法忽略。   确定长庚并没有追上来,钱宁慧在一个拐角处停下脚步。她深深喘了几口气,闭上了眼睛。   长庚既然可以对自己的父母实施催眠,从而改变他们对他的态度,即使是他的缺陷也能被他们认作优点,那么自己呢?自己这些天来对长庚恋慕有加,甚至可以说达到意乱情迷的程度,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露出什么表情,自己都觉得可爱无比,哪怕一想到他的名字脸上就会不由自主地露出幸福表情,恨不得一头溺死在他营造的温柔乡中——这种全身心的投入,究竟是爱情,还是长庚对自己催眠的结果?   定下心神,钱宁慧力图将这个滑过脑海的思绪揪住,然后顺着它洄溯到一切的源头。然而,她什么也没有找到,她甚至觉得自己非常清醒,清醒得不可能处于催眠状态之中。   可是处于梦中之人,又怎会知道自己身在梦中呢?何况长庚的催眠术深不可测,连他自己都承认世上难有匹敌……钱宁慧掐着自己的手,悲哀地发现这份清晰的疼痛也无法驱走心中对长庚的浓浓眷念。就算已经对他生出怀疑,她依然舍不得放弃这段如梦如幻的感情。   真的,舍不得。   在墙角站了一阵后,钱宁慧还是打算放低身段,走回大路上去和长庚汇合。她不是个会被冲动烧毁理智的人,所以愿意给机会让长庚解释。   就在这个时候,她的手机响了。   屏幕上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可以看出是北京本地的座机,钱宁慧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您好,是钱宁慧小姐吗?”手机那头传来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我们在招聘网站上看到了您的简历,请问您今天有没有时间过来面试?”   “完全没问题!”钱宁慧知道自己不能一直坐吃山空,对这个从天而降的工作机会十分惊喜,“请问你们是招聘什么职位?”   “嗯,项目管理方面的,你来了我们再详谈,”对方含糊地回答了一句,“如果钱小姐方便的话,现在就过来可以吗?”   “可以的。”钱宁慧赶紧应承。正好,她可以借这个机会和长庚分开一下,换个心情再整理自己混乱的头绪。   她走到和长庚分手的大路上,却没能在人群中看到长庚。钱宁慧只好坐进一辆的士,给长庚发了一条短信:“我去面试了,大概晚些回来。”   长庚很快就回了短信,还是简短的一个字:“好。”这个语气平日里钱宁慧只觉得温柔可亲,此刻却觉得他对自己毫无好奇,甚至漠不关心,不由心中生出一股淡淡的哀恨来。   不久之后,钱宁慧来到了预约的地点——风华大厦。这是一座外表普普通通的写字楼,楼下开着服装店和咖啡馆。她给方才通知她的男人拨了一个电话,对方却告知办公室正装修,因此在咖啡馆里等她。   此刻是下午两点左右,这座名叫“印第安那”的咖啡馆里顾客寥寥。钱宁慧走进店堂里,东张西望却没能找到面试自己的人。她所看见的,只有窗边一对喁喁私语的情侣和一个坐在角落里戴着墨镜、身穿休闲套头卫衣的年轻小伙子。   这几个人看上去都不像招聘人员,莫非所谓面试不过是个恶作剧?钱宁慧掏出手机,打算最后确认一下。   “怎么,不认得我了?”电话还没拨出去,坐在角落里的小伙子忽然走了过来。虽然被墨镜遮住了大半张脸,但他依然十分年轻,甚至可以说只是个少年。   钱宁慧本能地对这种室内戴墨镜的装酷作风有些反感,因此想也不想地回答了一句:“对不起,不认识。”   “真是忘恩负义的女人,”墨镜少年轻笑了一声,“你忘了失业的那天,在办公室楼下的马路中间……”   “呀,是你!”钱宁慧猛地想了起来。辞职那天,她由于死亡瓶的影响,差点在马路中间被汽车撞到,危急之时正是这个墨镜少年将自己推到一旁,然后没有留名甚至没听一声“谢谢”就走了……   “对,对不起,我一时没认出来。”钱宁慧的脸唰地红了,虽然对方看上去比她还小几岁,但气场完全颠倒过来,仿佛她是个犯了错误的小女孩了。   “没事,现在认得就好,”墨镜少年年纪虽轻,行事却颇为老到,当下伸出手来,自我介绍,“我姓子,名启明。”   “子?”钱宁慧不由自主地伸手和他握了握,感到对方的手掌冰凉,和长庚的温暖感觉截然不同。她毕竟从未听说过这个古怪的姓氏,也没有刻意掩饰脸上的惊讶表情。   “‘子’是一个非常古老的姓氏,”子启明皱了皱鼻子,用一副科普的口气解释,“知道商朝吗,商王族就姓子。”   敢情他觉得自己是商王族的后裔?钱宁慧暗中腹诽,自己历史虽然学得不怎么样,却也知道商朝距今已经几千年了,哪有那么久的家谱可以保存下来的,都是牵强附会罢了。不过当着救命恩人的面她不敢乱说,只好胡乱应付:“商朝知道啊,纣王和苏妲己很有名的!”   子启明弯了弯嘴角。虽然他的眼睛掩藏在墨镜里,钱宁慧还是能感觉到一阵嘲讽的冷光。她有些尴尬起来,便假装看了看表:“我还有事,得走了。”   “是去面试吗?”子启明笑了,“不用着急,因为约你出来面试的人就是我。”   “是你?”钱宁慧震惊里,甚至还有些被愚弄的懊恼,“你要招聘我工作吗?”   “你的催眠术只学到了一点皮毛,还不够资格为我工作,”子启明毫不谦虚地回答,“当然,你如果想学,我可以指点你一下。”   他大剌剌的语气与年龄颇不相称,也让钱宁慧殊无好感,只是考虑到欠了他一个天大人情,不得不捺下性子应付:“谢谢你,不过我已经有老师了。”   “你说的是长庚吗?”子启明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引得咖啡馆里那对情侣侧目望了过来。“过来,我给你看样好东西。”他朝钱宁慧招了招手,将她引到自己先前坐的角落里去,又给她点了杯卡布其诺咖啡,看样子是打算和钱宁慧长谈了。   “我发现你很怕见光。”大中午的坐在光线阴暗的咖啡桌旁,钱宁慧不无双关地讽刺了一下这个把自己骗来的墨镜少年。   “我只是不愿意引起别人的注意。”子启明说着,将墨镜摘下,看了钱宁慧一眼。   一眼就足够了。   钱宁慧忽然想起当日这个少年将自己从车轮前撞开后,也曾经远远地朝自己摘下墨镜。那时离得太远,除了感受到对方强烈的眼神外,无法看清更多。此刻,他们之间只隔着一个小小的咖啡桌,钱宁慧能够察觉他眼睛的特异之处——子启明的眼球,比常人的要往外凸出一些,虽然没有金鱼眼那么夸张,甚至也并不影响他清秀的面容,但总会让人觉得异样,忍不住想要多瞧上几眼,怪不得他即使在室内也戴着墨镜。   “我的眼睛,能看穿你的心思。”子启明重新戴上墨镜,抿了一口咖啡。   “什么意思?”钱宁慧猜不透这个自负的少年拐弯抹角把自己约出来,究竟想达到什么目的。   “我要再救你一次,”子启明说完这句话,在唇边竖起一根手指,示意钱宁慧安静地听自己说完,“当然,我救你除了不忍伤及无辜之外,还有一个目的是拆穿长庚的阴谋——因为他是我的敌人。”   “长庚能有什么阴谋?”钱宁慧的脸色沉了下来。既然子启明自称是长庚的敌人,那谁能保证他不是在挑拨离间?   “你还挺信任他的嘛。或者说,他的催眠术很成功,让你潜意识里对他无条件信任。”子启明似乎早已料到钱宁慧的反应,不慌不忙地笑了。   “他没有对我催眠。”钱宁慧坚定地回答,然而她握住咖啡杯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为了加强自己对长庚的信心,钱宁慧一推椅子就想站起来:“如果你只想告诉我这些,那么我先走了。”   “就那么急着证明自己的愚蠢吗?”子启明微微仰起脸,漫不经心地笑道,“你有没有想过,成百上千人参加了死亡瓶心理实验,长庚却能实时掌握他们的自杀信息,他哪有那么大的能力同时监控那么多人?”   “是伊玛告诉他的……”钱宁慧说到这里猛地省悟到自己的轻率,就算是伊玛、甚至整个北京大学心理系也不可能有这个能力。可是,长庚说用手机查询数据库就能获悉最新的自杀信息,甚至仅仅发生在几小时之前……这个明显的疑点,当初自己心烦意乱无暇顾及,如今一旦被子启明点到,立刻就像一个早已存在的泡沫一样砰地炸裂开来。“你怎么会知道心理实验的事情?”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钱宁慧反问。   “我是怎么知道的不重要,重要的是长庚从一开始就在骗你,”子启明观察到钱宁慧表情的变化,知道自己一举击中了要害,“实际上,长庚根本不知道那些被试者究竟如何,他之所以要编出一条又一条死亡消息,就是为了把你绑在身边,逐渐了解你的弱点,想法获取你的信任。”   “我信任不信任又有什么关系?”莫名地,长庚对父母催眠后那种恐惧的感觉又浮了上来,钱宁慧站在桌子前,勉力支撑着自己的冷静。   “很简单。只有你完全信任他,他才能在你的精神世界里畅通无阻,最终获取你最深的秘密,”子启明伸手拉了拉钱宁慧的衣袖,示意她重新坐下,“我猜,虽然长庚对你已经了如指掌,但你对他一无所知……比如,他吸毒的事?”   “长庚吸毒?”钱宁慧一惊,随即下意识地反驳,“不可能!”   “我当然有证据,”子启明从包中取出一个iPad,手指点下视频播放器的图标,放在钱宁慧面前,“你自己看。”   视频显然是用手机拍摄的,拍摄者的行动镜头有些晃动,但是并不妨碍钱宁慧看清里面的场景和人物。   视频拍摄地点是一个酒店的大堂,确切说是大堂角落里的男洗手间外。只见一高一矮两个穿夹克衫的男人冲进洗手间内,猛地一脚踹开了一个隔间门,嘴里还大声吼道:“便衣缉毒,举起手出来!”   隔间里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两个男人伸手拽出隔间,掉落在地上的针剂和注射器明明白白地呈现在镜头里。下一刻,被抓住的人抬起头,一双茫然无神的眼睛正对着钱宁慧的视线——没错,那就是长庚!   可是,那绝不是钱宁慧熟悉的长庚!钱宁慧心目中的长庚,可以像执行程序的机器人一般呆板,可以像不谙世事的孩子一般懵懂,也可以像资深催眠师一样深沉甚至腹黑,但绝不会像视频上这样,狼狈万状地被义正词严的人们揪出来,面对指控显出一副苍白颓废的模样!   钱宁慧放在膝盖上的手狠狠揪住了裙角,带着一点自虐地紧紧盯着iPad屏幕,看着长庚被人从洗手间拽出来后押进酒店大堂,然后酒店经理、保安和住客纷纷围拢过来,画面和声音都是一片嘈杂。   长庚一直垂着头不说话,当酒店经理和那两个缉毒的便衣解释一阵后,他才轻轻点头说了句什么,显然是认了罪。然后两个便衣分开人群,挟持着长庚往外走去。长庚自始至终都很老实地配合着,表情和语气都没有一丝被冤枉的激愤。   随着视频的结束,长庚和两个便衣警察的身影定格在走出酒店大门那一幕。钱宁慧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看着一脸得意的子启明,尽力控制住自己的语气:“我怎么知道这个视频不是伪造的?”   “很容易验证,”子启明胸有成竹,“你回去查看一下长庚的行李,说不定就能找到注射器和毒品,”他看着钱宁慧的表情,意味深长地又加上一句,“对于他这种旁门左道的催眠师而言,致幻毒品是必不可少的媒介。反过来,为了获取购买毒品的钱,他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   “他要干什么?”钱宁慧追问。   “骗财、骗色,还有……骗命。”子启明饶有兴趣地盯着钱宁慧。那双精光闪动的微凸的眼睛隐藏在墨镜之后,但钱宁慧知道,自己行为的每一个微小细节都落在他的眼中,就像他的眼睛不是两只,而是像蜘蛛一样有八只,可以从各个不同的角度观察她。他微笑地等待着她,就像盘踞在丝网中心的蜘蛛等待闯入网内无法逃脱的猎物。   “骗命?”钱宁慧一惊,“骗谁的命?”   “谁受长庚的‘关照’最多,他自然就要骗谁的命,”子启明冷笑,“玛雅死亡瓶每一次开启,必定要用活人的命来献祭……”   “你知道死亡瓶!你到底是什么人?”钱宁慧忽然大声打断了子启明的话,试图捍卫内心中最后一道防线,“你是长庚的仇人,所以要挑拨我和他的关系!”   “哦,你和他的关系。什么关系?是情人吗?你们上过床?”子启明哈哈笑了起来,毫不在乎钱宁慧愤怒的目光,“好了好了,都说恋爱中的女人智商为零,何况他还是催眠高手?还是再来看一段猛料吧——”说着,他手指一点,在iPad上打开了另一段视频。   视频是用固定角度拍摄的,大概就是采用了针孔摄像机这类偷窥用具。拍摄地点是一间酒店模样的房间,可以看到房间里摆放的沙发和梳妆台,梳妆台的镜子里映出了一个男人的背影。   那个背影穿着一身熟悉的深灰色夹克外套,让钱宁慧的心漏跳了半拍。那是——长庚?那么子启明究竟要给自己看什么“猛料”,难道又是长庚买毒吸毒的过程吗?   就在这时,镜头里出现了一个窈窕的女子身影。她穿着一件酒红色的睡裙,大片裸露的肌肤白得耀眼,亚麻色的长发披散在肩头,端的是风情万种。此刻她走到长庚身边,脸上满是娇媚的笑容,浑身上下包括涂得鲜红的脚指甲都散发着性感迷人的气息。   虽然与以前见面的形象迥然不同,钱宁慧还是毫不困难地认出了这个女人的身份——伊玛,那个为她和孟家远进行死亡瓶实验的危地马拉美女,安赫尔教授的硕士研究生。毫无疑问,他们是先于她认识的。可是,在看到这段视频之前,钱宁慧几乎要将长庚与伊玛之间的关系给忘记了。   视频上的伊玛走过去抱住了长庚。虽然说的是钱宁慧无法听懂的西班牙语,但那甜腻的声音让钱宁慧如同掉进了蜜窖,难受得几乎窒息。视频上的伊玛并不会理会钱宁慧的反应,她鲜艳的红唇顺着长庚的胸膛和脖子一路向上,最终挑逗地轻舔着他的耳垂,口中犹自沉迷般地呢喃。   “听不懂吧,我给你翻译一下。”子启明适时地插进话来,故意模仿着视频上伊玛亲昵的语调,“今晚留下来吧,我想你了……那个疯狂的夜晚,真是令人着迷……”   “不用了。”钱宁慧吃力地发出这三个字,觉得自己的嗓子已经噎住了。而视频上的长庚,则发出了一声沉醉般的叹息,反手抱住了伊玛,两个人双双倒在沙发上。   眼看两个人的嘴唇如同正负极磁铁吸向一处,钱宁慧预想得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再也无法忍受,失控地闭上眼睛转过头去:“我不看了!”   “不看就算了,”这回子启明倒是没有强迫她看下去,适时地关上了视频,如同偷到鸡的狐狸一样笑眯眯地问,“怎么样,你还相信长庚吗?”   钱宁慧没有回答,这一瞬间,她的心里涌出了无数种滋味:震惊、愤怒、嫉妒、伤心,还有与长庚接吻的羞耻……原来,他的情人一直是伊玛,他对她,真的只是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而——逢场作戏。   “可是,我还是不能相信你,”过了半晌,钱宁慧终于可以抬起头来直面子启明,“我会当面去问他。既然连你都知道我喜欢他,那我就不会像肥皂剧中那样,不给他任何一个解释的机会。”   “随你的便,”子启明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长庚演技高超,你愿意再被他骗一次跟我没关系。”   “肯定跟你有关系,否则你不会煞费苦心绕这么大的圈子。”钱宁慧理清思路,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你就那么有自信他会说实话?”子启明在背后叫住她,“或者……你想给他催眠?”   钱宁慧微微一惊,这个子启明莫非能看穿自己的心思吗?“你怎么知道我也会催眠术?”   “我什么都知道,”子启明脸上又露出了高深莫测的表情,“不过你的催眠术修为太浅,想要对付长庚可不容易。”   “他第一次给我催眠时,就被我反催眠了。”钱宁慧反驳。   “那是因为他有意识或者无意识地让你进入,”子启明冷笑,“否则这么容易就让你突破防线,长庚也就不配做我的对手了。”   “那我怎么办?”钱宁慧的语调中,终究带上了求助的意味。   “用这个,”子启明打开抽屉,取出一个小小的瓶子,里面是几粒白色的小药片,“给他水杯里扔一颗,他喝了就容易被催眠。这是一些低级别催眠师的辅助用药,没别的副作用。”   “是吗?”钱宁慧盯着子启明手里的小瓶子,没有动。   子启明笑了。他随手倒出一粒药片,看也不看地扔进了嘴里:“这下你放心了吧?”   “不,我不要,”钱宁慧犹豫了一会,最终摇了摇头,脸上露出微微的骄傲来,“我要询问他的意思。如果长庚不愿意被我催眠,我就请他搬出去,以后再来骚扰我,我就报警。”   “好吧,随便你。”子启明收起小药瓶,看着钱宁慧离开了“印第安那”咖啡馆,没有再试图留下她。   钱宁慧很快就找到了公共汽车站。就在她等车的时候,手机忽然收到了一条短信息,虽然来自一个陌生号码,钱宁慧却一眼就看出是子启明发出的。   “送给你一句咒语,你可以假装是自己想起来的:13.0.0.0.0。”   13.0.0.0.0,这是什么意思,和长庚苦苦要激发自己的基因记忆相关吗?钱宁慧凝视着这排神奇的数字,呆住了。   给钱宁慧发完短信,戴着墨镜的少年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语言也换成了英语:“伊玛,她不肯要我的药,你确定你配的注射剂分量足够吗?……那就好。对了,安赫尔是明天上午到?嘿嘿,他以为来得猝不及防,却没想到我们早已有了准备……放心,我只要长庚,别的都不管你……好,就这样。”   挂上电话,子启明伸手从衣领里掏出一个挂饰,手指轻轻摩挲着,眼神渐渐变得冷酷:长庚星、启明星,注定只能有一个存在于天空之上。那么长庚哥哥,就别怪我狠心了…… 第十二章 扩大的裂缝   长庚的头又痛起来了。   自从和钱宁慧在天龙洞里获得那枚平安扣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受到这痼疾的侵扰,甚至一度庆幸自己终于摆脱了对父亲安赫尔药物的依赖。可是今天,和钱宁慧因为对钱氏夫妇催眠的事争执过后,那种熟悉的疼痛又笼罩了他,甚至带着蓄谋已久的变本加厉,让他几乎失去了支撑身体的力气。   “你确定不去医院吗?”热心的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到了乘客苍白的脸色,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声。   “谢谢,我自己有药。”长庚推了两下才将车门打开,踉踉跄跄地走进了青年公寓的大门。   “……那就是你离开他的时候了。”脑子里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和以前几次一样,响得毫无预兆,却又仿佛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如同磨损的录音带一样模糊。长庚知道这句话之前那个声音还说了些别的什么,可是无论他怎样聚精会神去聆听、去回忆,也无法听清前面的句子。   脑海中升起的,只是一种越来越清晰的感觉——不断接近某个大门的感觉。但另一种感觉又告诉他,大门的后背,蹲伏着某种危险兽类,一旦开门,那头猛兽就会让人猝不及防地扑上来,将他吞噬。   究竟什么时候离开?离开谁?长庚按了按胀痛的额头,扶着墙壁勉强开门走进了钱宁慧的公寓。   钱宁慧去面试了,一室一厅的公寓里没有其他人。长庚打开自己的行李箱,从最底层取出了伊玛交给他的皮匣子。   由于长久不曾注射,这个皮匣子自从他取回后就一直原封未动,十支装满蓝色液体的小玻璃瓶整整齐齐地排列其中。此刻强烈的头痛之下,他没有注意更多的细节,只是随手取了一支蓝色药剂,又拿了一副一次性注射器,走进了洗手间。   虽然钱宁慧说去面试要晚些回来,长庚还是谨慎地锁上了洗手间的门。他坐在地上,熟练地挽起衣袖,将那支蓝色药剂从手臂静脉注射进体内。   按照以前的惯例,长庚总是将玻璃小瓶和注射器用卫生纸包好后扔进垃圾桶,确保钱宁慧看不出端倪。然而,还不待他做完这件小事,一阵强烈的晕眩却猛地攫住了他,他还没能站起来就一头栽在了地上。眼前黑下去之时,脑子里最后一个念头是:刚才忘记给行李箱上锁了。   这一次的症状,看来比以前都要严重。大概是他多日不曾犯病,身体的耐受性有所降低。但愿自己能在钱宁慧回来前苏醒……长庚模模糊糊地想着,身不由己地陷入了黑色的旋涡之中。   身体越来越轻,长庚觉得自己就像是一片羽毛,飘飘悠悠地向远方飞去。不知飞了多久,他的眼前出现了一排排淡黄色的小屋,仿佛一块块新鲜乳酪放置在绿色的树丛和草地之间。在这些宁静小屋的环绕中,一座黑色玄武岩建造的城堡如同一只巨大的雄鹰,自上而下地俯瞰着山脚下的小镇。   佩拉隆索。长庚记起了这个西班牙小镇的名字,那是他生活了许多年的地方。究竟是多少年呢,长庚忽然迷惑了,他究竟是什么时候来到这个小镇,来到养父安赫尔身边的呢?   他不记得小时候的事情,安赫尔教授也从来不提。偶尔有一两次大着胆子问起自己的亲生父母,只会换来教授严厉的斥责:“追问死者有什么意义?活着的人该想的是如何掌握知识,探索未知的领域!”   每次他都是唯唯点头。对于养父安赫尔教授,长庚敬畏有加,遵循他的任何一个指令,不反对,不质疑,就仿佛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养父对他,是设计师,是制造者,是神一般的存在。既然养父说自己的亲生父母已经死去,长庚就不再追问关于他们的一切,专心埋头于安赫尔为自己安排的诸多课程之中,心无旁骛地学习着世界上各种文明流传下来的心理秘术,年纪轻轻就成为了第一流的催眠师。   想到这里,长庚心中充满了对安赫尔教授的敬慕之情。他降落下身形,停在小镇的街道上,不出意料地没有看见一个人。   总是这样。这么多年来,他成日待在不见天日的地下室里,不停地阅读、学习,除了必要的外出几乎与世隔绝。有时候碰上小镇的居民,他们看他的眼神都是无一例外的惊讶和小心翼翼,仿佛他是一个怪物,被安赫尔教授锁在迷宫之中。   后来,他即使想要走出地下室到外面透透气,也选择在万籁俱寂的夜晚。那个时候,整个小镇就像只有他一个人,就连路边的灯箱广告牌上,显示的都是自己的影像。   “你的名字是加百列,是掌握众生精神世界的大天使,你不需要与凡人为伍。”不止一次,父亲安赫尔教授如此告诫。   父亲说得对,他掌握了大天使的力量,就要承受大天使的孤独。长庚想通了这一层,原本滞重的脚步陡然轻快起来,沿着台阶很快爬上镇中心的小山,来到自己早已熟悉的黑色古堡前。   古堡早已被小镇政府改造成了图书馆。长庚穿过空无一人的阅览室,正要按照平时的规律踏上通往地下室的台阶,忽然心里略略一动,收回了脚步。   不着急,先去别的地方逛逛吧。从来不曾有过的一个念头忽然冒了出来,让长庚下意识地转了个身,朝着走廊的相反方向走了过去。   走廊尽头是一块翠绿色的草坪。和阴暗的走廊比起来,那鲜绿的颜色看起来勃勃生机。长庚快步踏进那片清新湿润的空气中,深深吸了一口气。   然而,下一瞬间,他的好心情忽然消散了——绿色的草坪上,布满了一块块白色的墓碑,就仿佛一朵朵巨大的蘑菇,昭示着某种腐烂阴暗的气息。   虽然没有仔细看,长庚的潜意识中却知道这些都是自己的墓碑,每一天的墓碑。每一天都有一个旧的长庚死去并被埋葬,而每一天都有一个新的长庚重生并走出坟墓——不,不是这样,其中一块墓碑上镌刻的铭文突兀地闯入眼帘,让他禁不住微微打了个寒战:“死去的人名叫长庚,活着的人名叫加百列。”——原来,长庚注定要被埋葬,自己只有作为加百列,才能活在这个世上。   可是这个规则,又是谁制定的?   长庚俯下身,凝视着自己前方的一块墓碑,看见上面写着:“不能让他惊扰我的生活。长庚,生于2012年11月23日-卒于2012年11月24日。”   2012年11月24日,不就是昨天吗?可这个“他”又是谁,冥冥中对自己说话的那个男人吗?   长庚猛地回过头,仿佛觉得那个男人就站在自己身后,他甚至可以闻见对方身上传来的味道。然而,背后一个人也没有,有的只是一座崭新的墓碑。   今天的墓碑。最后的墓碑。   上面镌刻的铭文只有四个字:“不要掘墓!”   不要掘墓!这句话无头无尾,长庚却能想象出养父安赫尔决然的语气和表情。于是他习惯性地缩回手,朝着墓地外后退了两步。   “拜托,难道你一点也不好奇的吗?”钱宁慧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带着疑惑,也带着些恨铁不成钢一般的惋惜。   长庚愣住了。钱宁慧的话语就仿佛一个锤子,一下一下地敲在他的心上,也一下一下地敲在冥冥中紧闭的大门上。但守在大门前阻挡他前往的,正是养父安赫尔。长庚只能站在原地,无所适从,进退两难。   “挖吧,是时候了。”那个陌生而熟悉的男人声音又响了起来,仿佛还有一只手从后面推了他一把,让长庚踉跄几步,跪倒在墓碑组成的丛林中。   鬼使神差地,长庚伸出双手,十指如铁锨般挖掘起离自己最近的一块墓碑下的泥土。有种感觉告诉他,时间距离现在越近的墓碑下尸体埋藏得越浅,果然,没挖多久,他看见泥土中出现了一具青年的尸体。那个青年皮肤苍白,头发漆黑,就是他自己在镜中的模样。   尸体上的浮土除净,长庚一用力,将尸体从坟坑中扶坐了起来。就在这一瞬间,尸体紧闭的双眼霍然睁开,口中吐出了一句话:“她就是钥匙。”   长庚手一抖,尸体又立刻跌回坟坑中,闭上眼睛再无声息。然而,那个尸体毕竟就是他自己,说出的话虽然无头无尾,长庚却蓦地明白了意思:“她”就是钱宁慧,“她”就是开启他记忆大门的钥匙。可他们刚认识不久,她和他幼年被遗忘的记忆怎么可能扯上关系?   他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来到另外一块墓碑前。这块墓碑上镌刻的内容是:“怀疑即犯罪。长庚,生于2009年4月8日-卒于2009年4月9日。”于是长庚蹲下身,又开始挖掘起来。   这次的坑比先前那个要深,长庚还是很快将坟墓中的尸体挖了出来。躺在里面的青年依然面色苍白,头发漆黑,神气比现在稍显阴郁,这正是他三年前的模样。长庚将尸体从坟坑中扶坐起来,尸体睁开眼睛,开口说道:“不可怀疑父亲。他就像上帝一样给了加百列的一切,没有上帝就没有掌控人类精神的大天使。大天使应该永远飞翔在上帝周围,怀疑上帝的指令就是十恶不赦的罪过,应该永远被埋在泥土之下。”说完,尸体自动躺回坑中,就像他从未醒来过一样。   长庚想起来,三年前,父亲安赫尔卷入了与蒙泰乔集团的交易,自己对他的做法产生了一些疑虑,却未敢向他提出来。他将这份疑虑深深隐藏在脑海中,强迫自己忘记了它,依然按照多年的习惯对父亲的安排言听计从。那么这具尸体,就是那个时候埋下的记忆吧?   心里恍惚明白了什么,长庚扶着墓碑站起身,不再继续挖掘坟地,反倒认真查看起一个个墓碑来。2007年……2004年……2000年……越往草坪远处走,墓碑上的生卒日期就越遥远,终于,当来到草坪尽头时,在一堵围墙下的几块残破石片里,长庚找到了最早的一块墓碑。   “忘记一切,直到钥匙开启大门。长庚,生于1985年7月15日-卒于1992年6月17日。”残缺不全的碑面上刻着这样的话。   果然是它!长庚伸手摩挲着石碑,力图从模糊的刻字上找出缺省的关键信息——他的中国姓氏究竟是什么,他的亲生父亲究竟是谁?可无论他怎样睁大双眼,用力触摸,都无法找出他想要的答案。   唯一能够肯定的是,这里埋葬的,是七岁时候的自己。   跪在地上,长庚再次在泥土上挖掘起来,比前两次更加用力。一种迫在眉睫的焦虑如同鞭子一样抽打着他,他甚至可以感觉到汗水从额头上沁出,沿着鬓角不断滚落,一滴滴地打在身下的泥土中。   这一次的尸体埋葬得特别深,长庚用尽全力,挖得全身虚脱头痛欲裂,终于看到了泥土下面的那个小孩子的面孔,稚嫩的纯真的面孔,自己七岁时的面孔。   七岁的长庚从泥土中坐了起来。   钱宁慧用钥匙开门进来的时候,公寓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响,让她不禁怀疑长庚并没有回来。   在一室一厅里巡视了一圈,钱宁慧最终停在洗手间前。门从里面锁上了,长庚十有八九就在里面。   钱宁慧努力在脸上做出若无其事的表情,敲了敲洗手间门:“我回来了,你在里面吗?”   没有应答。任凭她将门板拍得砰砰作响也没有回音。长庚究竟在不在里面?或者,在里面做什么?   想起子启明说过的话,钱宁慧的心突突地跳起来。她忽然记起这间公寓建于20世纪80年代,洗手间的木板门上一直裂着长长的缝隙。长庚刚搬进来时,为防走光,自己特地用不透明的封箱胶给贴上了。于是,她找出一把锋利的裁纸刀,将刀刃对准木板缝隙,无声无息地就将那层胶带划破了。   凑在透出微光的木板缝上,钱宁慧压制住自己偷窥的羞耻心,睁大眼睛往里看去。卫生间里没有开灯,光线显得有些阴暗,但足够她看清室内的一切——   长庚伏在地板上,脸朝下看不清神情,仿佛睡死过去一般一动不动。他的衣服穿得很完整,衣袖拉到手腕处,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行为。钱宁慧开始庆幸子启明所说长庚吸毒的事都是污蔑。   然而,当她的视线从长庚身上移开,幽幽的冷意就如同毒蛇一般从钱宁慧的后背爬上来——长庚身后的地板上,赫然丢弃着一副简易注射器和一个空的小玻璃瓶!   生怕自己看错了眼,钱宁慧使劲往前凑了凑,恨不得将眼珠子挤进门缝里去。可任她瞪得两眼发直,躺在地上的注射器和小空瓶都不曾改变,证明它们并不是钱宁慧的幻觉。   如果真的是吸毒的话,陷入昏迷会不会有生命危险?想起以前听来的一鳞半爪的知识,钱宁慧只觉得汗水噌噌地冒了出来。110、112、119几个电话号码也争先恐后地浮出脑海,让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外套口袋,捏住了装在里面的手机。   钱宁慧犹豫了几秒钟,终于决定先打物业电话,找保安帮忙把门打开再说。就在她搜索通信录的时候,伏在地板上的长庚忽然动了动,翻了个身,口中喃喃地似乎还说了些什么。   钱宁慧没有听清长庚的低语,却看清了他的脸。在卫生间昏暗的光线中,他的表情并没有什么痛苦,甚至可以说是平静,平静得就像是睡着了一般。钱宁慧可以肯定,他的身体并无不适,大概药劲过了就会自动醒过来。   钱宁慧确认了这一点,不由得后退几步,离开了卫生间门,无力地瘫坐在客厅沙发上,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   看起来,子启明说的话,十有八九是真的。如果长庚注射的只是普通药品,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地躲在卫生间里,又为什么从来不曾对自己提起过?   正犹豫要不要等长庚醒来后直截了当地询问,钱宁慧的眼睛蓦地瞥向了墙根。那里一直放着长庚的行李箱,平时都用密码锁锁好了竖在一旁,现在这个黑色的行李箱放倒在地上,虚掩的箱盖显示着长庚来去匆匆,并没有及时将它锁好。   钱宁慧咬了咬牙,起身走到行李箱前蹲下,颤抖着手打开了箱盖。   一旦有了开始,后面的事情便顺理成章。她仔细地翻检起长庚箱内的物品,在一叠换洗衣服下面,果然有一个黑色的皮匣子。   匣子里,是一排装满蓝色药水的玻璃小瓶,一共九支,看得出有一支已经被取走了。   取出一支小玻璃瓶,钱宁慧拿在手中仔细查看。小瓶子设计得很朴素,瓶身上没有任何文字说明,让对药剂一窍不通的钱宁慧拿不到任何佐证。   或许,只是普通药物。这跟电视上看到的毒品长得一点也不一样……   就在她内心深处又开始为长庚辩解时,钱宁慧发现小玻璃瓶底部印着两个小小的黑色字母:M.A。   M.A。钱宁慧暗暗默念着这两个字母,只觉它们就是宣判长庚命运也是自己命运的判词。她小心地将密封的玻璃瓶放回皮匣子里,又将皮匣子原封不动地放回行李箱,这才拎起随身的挎包,轻手轻脚地走出公寓,关上了房门。   她不能让长庚觉察自己回来过。   走出公寓大楼,钱宁慧迅速拐进街角,走进一家网吧。平时她从来不会进入这个充满二手烟味的场所,但是要查找资料并躲开长庚,这里是最合适的地方。   打开搜索引擎,钱宁慧输入MA这个缩写,发现这个缩写含义太广,从地质年代到数学符号,从学位名称到金融并购,林林总总有几十个含义,根本无法提供小玻璃瓶和瓶中药水的一点线索。她不死心,又轮流输入各种关键词,如“药剂 MA”“毒品 MA”等,几乎翻遍了所有的百科网页和问答网页,终于在喉干口燥、头晕眼花之际,从浩瀚无边的网络海洋中,打捞到了她苦苦追寻的一点信息。   甲基安非他明,英文缩写的其中一种就是MA。而甲基安非他明则有一个更通俗也更可怕的名字:冰毒。   仿佛在漆黑的深海中抓住了一根海草,钱宁慧立刻顺着这条线索搜寻下去。周围嘈杂的人声、窒闷的空气仿佛都不存在了,她的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一个个与甲基安非他明相关的页面也次第打开。   “甲基安非他明是液体,很不稳定。非法市场查到的甲基安非他明多是其硫酸盐或磷酸盐,多以片状、胶囊、糖浆和针剂形式出售。其颜色可以是白色、粉色、黄色或者其他颜色,这取决于某些杂质的掺入和存在……”   “摄入甲基安非他明能使人思维活跃,敏感性提高,注意力集中,产生幻觉,然而症状过后却会显得抑郁,衰弱,身体功能失调……”   “长期服用,容易产生耐受性和依赖性。慢性中毒可造成体重减轻和精神异常(即苯丙胺精神病,或称妄想障碍,出现幻觉、妄想状态,酷似偏执性精神分裂症)。同时,也会发生其他滥用感染合并症,包括肝炎、细菌性心内膜炎、败血症和性病、艾滋病等……”   网页上的医学术语钱宁慧并不能完全明白,却觉得它们就像一块块的冰雹,劈头盖脸地砸在她身上,引起一阵阵的寒意和疼痛。既然长庚吸毒的事情已经得到了证实,那么长庚和伊玛的暧昧关系也应该是事实了。钱宁慧呆呆地盯着电脑屏幕,筋疲力尽地往后一倒,瘫靠在网吧的椅背上。她这才惊觉时间已经过去了近三个小时,外面的天已经全黑,到晚饭的时间了。   钱宁慧确认了长庚是一个吸毒者,还欺骗了自己的感情,却不知道自己可以向谁倾诉这些可怕的事情。她在北京有朋友,在贵阳有父母,但是她都不敢跟他们说。她必须承认自己喜欢长庚。事到如今,她也不想将他的隐私对外公布,可她确实需要一个可以商量的人,不,哪怕是一个树洞能让她倾吐发泄一下也好。   她打开了很久未曾登录的MSN,忽然发现有一条留言信息,竟是好久不曾联系的孟家远在几天前发来的——   维尼熊(2012年11月19日):千万不要出国!小心!   千万不要出国?自己本来就没出过国啊。钱宁慧看着这句没头没脑的话,皱了皱眉。不过“小心”她还是看得懂的,看起来,孟家远现在也遇上了某种麻烦,说不定跟自己一样,都是被那个心理实验给害的……   心里蓦地泛起同病相怜的感觉,钱宁慧知道自己现在急需和孟家远互通声气。虽然孟家远每次留言都行色匆匆意犹未尽,但钱宁慧还是言简意赅地将自己的遭遇写了出来。一落笔她才知道自己和长庚之间发生了那么多事,却不知道远在异国他乡吉凶未卜的孟家远什么时候能够看到。   等她走出窒闷的网吧,室外冬夜的空气让钱宁慧发烫的脸感到针扎般的疼痛。虽然早已过了饭点,她丝毫没有饥饿的感觉。   寒冷让她昏沉的头脑渐渐清醒起来。钱宁慧走到一家饼店,买了一个肉夹馍,想了想,又给长庚买了两个。她也产生过落荒而逃的念头,却狠不下心不给长庚任何一个解释的机会。何况,青年公寓的房间是她租的,就算他们要分开,也应该是长庚离开。   她走回租住的公寓。因为手里提着打包的肉夹馍,她就用脚不轻不重地踹了踹防盗门。这样正好试探一下,长庚究竟有没有醒来。   门开了。长庚不仅已经醒了,还将屋里有关吸毒的一切情景毁尸灭迹。他一见钱宁慧就伸手接下她手里的袋子,看着她面无表情的脸笑了笑:“怎么,还在生气?”   “生什么气?”乍听这句话,钱宁慧忽然蒙了。经过与子启明的会面和自己在网吧的搜索,她已经把午饭时和长庚的争执给忽略了。   “不生气了就好,”长庚并没有追究钱宁慧是真傻还是装傻,转身走进厨房里去,“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打你手机也没接。”   “面试呗,人太多,等了半天,”钱宁慧搬出早已想好的措辞,佯装无事一般坐在沙发上,“你吃饭了没,我买了……”   “我给你煮了面条,”厨房里传来叮的一声,长庚打开了微波炉,“可惜都凉了……”   “你给我煮面?”钱宁慧惊讶地放下了手里的肉夹馍,冲进厨房,“我看看……哎呀,放了这么久,面条都糊了,怎么吃啊?”   “本来想给你一个惊喜的……”长庚看着钱宁慧将那碗凝成疙瘩的面条从微波炉里揪了出来,不由有些歉然,“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怎么煮面条就别乱动,大少爷!”钱宁慧蓦地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急躁,而长庚的神情也有些惊讶,顿时无奈地缓和下口气,“不怪你,你不知道我会回来这么晚。”或许是想起了长庚和伊玛不堪入目的视频,钱宁慧觉得自己对长庚的感觉有些变了味。要是平时,从小啃面包长大的长庚别说是殷勤地给她煮了碗面,就算只是为她烧壶开水,她都会开心得跟喝了蜜一样。   然而,此时此刻,她不得不一再打压自己的欲望,那种抛开一切,狠狠地对长庚质问、控诉、批判,然后再狠狠地大哭一场的欲望。她知道,这种方法虽然能缓解她如山的压力,却绝不能从长庚的嘴中掏出任何秘密。要破解机器人的控制程序,只能像解数学题一样循序而行,每一个步骤都不能出错。   “面试不顺利吗?”长庚也意识到钱宁慧的变化,关切地问。   “不好说,”钱宁慧掩饰着继续去啃肉夹馍,下意识地补充了一句,“明天还得去看看。”   “哦。”长庚默默地在沙发另一角坐下,似乎有意无意地拉开和钱宁慧的距离。他垂下眼,不再说什么。   钱宁慧也没再说话,假装专心致志地啃肉夹馍,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地瞟了瞟长庚。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钱宁慧觉得此刻的长庚比平时分外憔悴——苍白的脸上,眼圈下的乌青特别显眼,就像是熬了好几夜的模样,甚至他放在膝盖上的手,也无意识地微微颤抖。如此心力交瘁、情绪消沉的长庚,和中午与自己父母侃侃而谈、温和优雅的长庚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   “摄入甲基安非他明能使人思维活跃,敏感性提高,注意力集中,然而症状过后却会显得抑郁,衰弱……”网页上的几句话蓦地闯入钱宁慧的脑海,惊得她倒吸一口气,顿时被嘴里的食物呛着了,惊天动地地大咳起来。   “我给你倒水……”长庚先前还像省电待机的机器人一样不言不动,此刻却蓦地跳了起来。   “不用,咳咳,我自己来!”钱宁慧赶紧摆手,冲到饮水机前狂喝了几口水,终于把这口气缓了过来。   长庚僵在半途,就算他再迟钝也觉察出钱宁慧对自己的疏远。“怎么了?”他看着她,漆黑的眼中充满了探究。   “没什么,”钱宁慧生怕他从自己脸上看出什么来,情急之下赶紧掩饰着解释,“大概因为……我想起什么来了。”   “你想起了什么?”长庚果然有些紧张起来,“怎么想到的?”   “其实,也不是因为什么想起来的,就是无意中冒出了一个念头,”钱宁慧不敢说得太多露了马脚,赶紧切入正题,“我觉得脑子里老是回响着一个数字,但是又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什么数字,你写下来。”长庚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很慎重地找出纸笔,放在钱宁慧面前。   钱宁慧拿起笔,在纸上写下“130000”这个数字,写完后还特地数了数,确保一共是四个零:“呶,就是这个13万。不过到底是13万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这不是13万。”长庚凝视着钱宁慧写在纸上的一排阿拉伯数字,忽然拿起笔,在数字之间点了几点,于是那个“13万”就变成了“13.0.0.0.0”。   “这才是正确的表达方式。”长庚将纸推到钱宁慧面前,“你看看是不是顺眼了很多。”   “应该是吧,”见长庚所写的果然和子启明短信里写的一模一样,钱宁慧小心地询问,“可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是玛雅人的长纪历。”长庚缓缓地说,“玛雅人有着当时世界上最精确的历法系统,由于不同的用途分为卓尔金历、哈布历和长纪历,其中长纪历描述的时间最久远。每一个长纪历周期为5125年,称为一个太阳纪,每一个圆点间不同的数字就具体代表这个太阳纪中的某一天。”他拿过笔,在纸上写下“0.0.0.0.0”的字样:“比如说,这一天表示公元前3113年8月11日,也就是我们现在所处的第五个太阳纪的开始。而第五个太阳纪的结束时间,就在13.0.0.0.0这一天。”   “5125减去3113……”钱宁慧脑子里灵光一闪,拿起笔列了个减法算式,很快算出两者差额等于2012。“也就是说,这个太阳纪结束的这天位于2012年……天!”她蓦地反应过来,惊讶地大叫,“‘13万’这天不会就是2012年12月21日吧——第五个太阳纪结束,世界末日!”   “你信世界末日?”长庚问。   “哈,我才不信,大多数人也不会信,”钱宁慧满不在乎地摇了摇头,“既然世界没有在公元前3000多年前毁灭,第四个太阳纪后紧接着第五个,那我们就等着到第六个太阳纪去过日子好了。”   “你说得对,玛雅历法只是会出现不断的循环,旧循环结束新循环开始,并不意味着什么世界末日,”长庚点了点头,“但是,在玛雅人的文明中,新旧循环间并非毫无关联,过去、现在和未来会在对应的历法循环中重现,圣城祭司家族就擅长利用这种循环来进行占卜和预言。”   “难道你们指望我能预言什么东西?”钱宁慧不知不觉用了“你们”这个称谓。子启明的出现让她终于记起,长庚不是一个人,他的后面有教授,有财团,还有她所不知道的庞大势力。长庚只是站在台前的演员,真正的导演和编剧们都站在幕后,甚至——长庚这个演员只是被毒品操纵的木偶罢了。   “这个……你可以和我父亲谈一谈,他急切地想要见到你,”说到这里,长庚疲惫地按了按额头,“对了,忘了告诉你,我父亲安赫尔教授现在已经上了飞机,明天一早就到达北京。”   “什么?”钱宁慧猝然吓了一跳。如果说长庚只是小鬼,那个西班牙教授就是阎王,而且还是洋阎王!此刻她就像是一座不设防的城市,哪里敢让一个接一个心怀叵测的陌生人闯入,到时候别被卖了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吧。   怪不得中午的时候长庚急着把自己父母赶走,还说“他们留下来,会妨碍我们”,原来他们就是希望自己无依无靠才好摆布。钱宁慧想到这里,心里又是委屈又是怨恨,只觉得再也没精力和长庚敷衍下去,当下站起身来往洗手间走:“今天面试折腾得挺累的,我打算去洗洗睡了。”   “不……我还有事,”长庚忽然拦住了她,“父亲明天早上就要来这里,我们今晚必须做一些准备。”   “什么准备,怕什么都没从我这里掏出来没脸见你养父?”钱宁慧冷笑着说。   “就算是吧。”长庚不知道钱宁慧这次出去遇见了什么,从回来后就一直像只竖着刺的刺猬。但此刻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萦绕在心,实在没有精力再去追问钱宁慧面试的细节。   “好吧,我就看看你要做什么。”钱宁慧说着,挺直脊背,双手抱臂,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   “过来坐下。”长庚指了指沙发,却发现钱宁慧没有动。“怎么了,你觉得我要做什么?”他关切地问,认识这么久,钱宁慧从来不曾用如此疑虑的眼光盯着他。   “你要给我催眠。”这个氛围太过熟悉,钱宁慧用力攥着自己的手指,肯定地回答。她原本对催眠颇有好感,但经过长庚催眠自己父母的风波,她对催眠这件事已经感到莫名的恐惧和抵触。   “不,我不是要给你催眠。”长庚温和地回答,“我只是要给你看一些资料。”说着,他打开了钱宁慧的电脑,将屏幕移到最适合坐在沙发上观看的角度。   眼看他真的坐下来开始捣鼓电脑,钱宁慧的心稍稍放下,重新坐回了沙发上。   “先看点图片吧,”长庚转头看了一眼钱宁慧,见她神色紧张,微微一笑解释,“一些关于玛雅文化的照片。虽然你已经听过《西洋余生记》,但文字的描述还是不如图像直观。”   “要放什么就放吧。”钱宁慧思忖既然一切与玛雅历法有关,那么自己作为圣城祭司后裔,确实应该多了解一些玛雅的知识。   “好。”长庚答应着,打开了一张照片。那是一个古铜色皮肤的男人,没有穿衣服,只在下身围了一块精致的用玉石和贝壳装饰的布片。他的身上也披挂着其他玉器和木制骨制的饰物,头上还佩戴了一顶价值不菲的羽冠,黄金打制的羽冠正中是一个玉石镶嵌的兽头,狰狞地张着长满尖牙的嘴。   “美洲豹的头骨,象征勇气和神圣。”长庚指着那繁重的头饰解释。   “这是……圣城祭司?”钱宁慧疑惑地问。   “是。”长庚没有多解释什么,轻轻按了按鼠标,切换到下一张图片。那是一个巨大的天然石灰石圆坑,有点像钱宁慧在旅游广告里见过的天坑,不同的是,这个坑里贮满了水。   “奇琴伊察的圣井,袁恕和索卡相遇的地点,也是玛雅人投掷祭品和祈雨的地方。”长庚介绍。   “哦。”钱宁慧决定多看少说,等着长庚继续往下介绍。“这张是奇琴伊察的球场。”长庚打开一张新图片,看着钱宁慧笑了,“回想袁恕当年在此大展英姿,有没有点激动的感觉?”   “有一点。”钱宁慧原本不想搭理长庚,但看着绿草如茵的球场,还有球场侧墙上雕刻精美的石环,还是不由自主地应了一声。当年自己的祖先袁恕,就是在这里大展球技,不仅保全了性命,还获得了玛雅人上自国王祭司,下至平民奴隶的爱戴。想到这里,尽管事隔数百年,钱宁慧还是心潮澎湃,恨不得亲临其境了。   长庚察觉到钱宁慧表情的变化,知道她已经渐渐进入自己营造的世界,开始切入正题:“这是球场侧面墙上雕刻的壁画,你仔细看看。”   钱宁慧果然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上的石刻——那是一个颇为奇怪的场景,一个玛雅男人坐在地上,左手握住自己的右臂,可他的脖子上没有脑袋,而是九条放射状排开的长蛇。他的右边,站着另一个玛雅男人,那人一手握着一把黑曜石短剑,另一只手中,却攥着一个人的头颅!   “这是什么?”她问,没有感到自己的语调有些迫切,与先前已经截然不同。   “按照圣城奇琴伊察的规矩,球赛结束后胜方的队长要被负方队长杀掉祭神,”长庚慢慢地说,“因此这不仅是比赛,还是玛雅人最喜欢的杀人祭祀仪式之一。”   原来,左边那个人的头正是被他的对手砍掉的,他脖子上喷涌出的不是长蛇,而是鲜血!意识到这一点,钱宁慧心中一惊,眼神迅速偏转,转到了图片的右上方——那里雕刻着一个比赛用的橡胶球,橡胶内包裹的,乃是一个人类的头骨!   是的,胜方队长的脑袋被砍下来后,会被制成球供后人比赛,他的献身也被看作羽蛇神赐下的无上荣耀……钱宁慧的脑袋里忽然冒出这个念头,一时也分不清这是从《西洋余生记》中听来的,还是自己潜意识深处想起来的。她轻轻呻吟了一声,感到自己的脸颊火一般地烫手。   “古代玛雅人和阿兹特克人一样,都是嗜血的民族。每当祭祀的日子来临或是有重大事情发生,他们都要杀死人牲向羽蛇神或其他神灵献祭,”长庚说着,图片已经切换成了一座雄伟的石砌建筑,“奇琴伊察的库库尔坎金字塔,新世界七大奇迹之一,也是当年圣城祭司屠杀大量人牲的地方。”   虽然过去在电视和网络上看过玛雅金字塔的照片,但这一次钱宁慧的感觉大不相同。大概是认同了自己圣城祭司家族后裔的身份,她越发觉得这座棱台形的建筑宏伟壮观,散发着神秘古老的诱惑,让她恨不得立刻飞越千山万水,去墨西哥亲眼看看昔年玛雅人建造的奇迹。   屏幕很大,图片的像素也高,整个库库尔坎金字塔的细节都一览无余,钱宁慧甚至可以看到塔顶手捧石盘的神像和沿着台阶铺陈而下的羽蛇神雕塑,那个造型和中国商周时青铜器上的龙纹颇有相似之处……   正看得入神,图片忽然被长庚关闭了。“靠在沙发背上,放松一点看。”见钱宁慧听从自己的吩咐往后一靠,不复方才紧张的姿势,长庚见时机成熟,便点开了视频播放器。   这是一段拍摄精美的视频,看样子是从某个电影中节选下来的。视频上,成千上万的古代玛雅人聚集在库库尔坎金字塔下,群情激动,载歌载舞,仿佛过节一样兴奋。金字塔顶端的神庙里,端坐着一些装束华贵的男男女女,站在他们之前的,便是圣城大祭司了。   很快,镜头离开了那群衣饰华贵繁复的贵族和祭司,移到了一群被武士们围拢在神庙角落、几乎赤身裸体的男人身上。从长相来看,他们都是玛雅人,鼻子和耳朵上与其他人一样穿刺着牙雕或木雕,但是他们的身体都抹上了一层奇怪的蓝色涂料,神情也紧张惊恐,与金字塔下那些狂欢般的玛雅民众大相径庭。   蓝色的人……钱宁慧恍惚觉得这个场景有些熟悉,好像是在《西洋余生录》里面也提过,涂上蓝色颜料就表示成了祭祀仪式上的人牲……   人牲!   这两个字仿佛烟花一样在她脑海里炸了一炸,让钱宁慧惊出了一身冷汗。视频里头戴狰狞面具的助祭们也走向那群涂成蓝色的人,随意将其中一个体若筛糠的男人拉到了金字塔顶的平台正中,正正地面对着塔下翘首观望的人群。   圣城大祭司点了点头,被涂成蓝色的人牲随即被强迫着仰面躺在一块半人高的石块上,四个助手分别牢牢压住了他的四肢。下一刻,大祭司高高举起了手中尖锐的黑曜石短剑,猛地刺进了那个男人的胸膛!   “啊!”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这么直观、这么清晰地杀戮展现在眼前,钱宁慧还是情不自禁地惊呼了一声。   更震惊的事还在后面。大祭司的短剑划开男人胸部的肌肉,随即将右手伸进男人的胸腔,将尚在跳动的心脏挖了出来,不顾鲜血淋漓高高举起!塔下围观的众人,则蓦地欢呼起来。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大祭司再度挥起短剑,割下了人牲的头颅,从高塔正面的陡峭台阶上抛了下去,然后将无头的躯体也一同抛下。分离的人头与躯体一直滚落到高塔底部,鲜血一路蔓延,染红了几百级白石修筑的台阶。   接下来,助祭们又拖出一个人牲,重复着方才的一切。剖腹、挖心、斩首、抛尸,所有的动作都是那么娴熟,就仿佛庖丁解牛,毫不费力。转眼之间,大祭司杀死了一个又一个人牲,围观的民众也陶醉在这血腥的祭祀之中,不时爆发出狂热的欢呼。   “这是梅尔?吉普森拍的电影片段,虽然符合他一贯的血腥风格,但更血腥的习俗还没有表现出来。”见钱宁慧满脸震撼呆坐不动,长庚用一种特别的缓慢语气说,“比如说他们会把人皮活活地剥下来,不顾滴着血和油脂披在身上,以为这样就能获得对方的勇力;比如说库库尔坎金字塔顶上的神庙里,有一间殿堂的墙壁就是用人血一层层糊上去的,他们认为这是奉献给神最好的祭品……所以信奉天主教的西班牙人看到这些时怒不可遏,不仅捣毁了玛雅人的神庙,遗弃玛雅人的城市,杀死玛雅人的祭司,甚至连懂得玛雅文字和玛雅秘术的人都要消灭,生生地将这种文化连根拔除了——现在,你想到了什么?”   “想到了你。”钱宁慧呆呆地回答。长庚说的话固然骇人听闻,视频里看到的杀人献祭场景也要比《西洋余生记》中干巴巴的文字描述震撼得多,但是她现在脑海里盘旋的是另外一个场景——   阴暗的天龙洞中,长庚将那个用绿松石碎片镶拼的人骨头饰绑在额头上,手足舞动,口中念念有词。当念完最后一个铿锵有力的句子时,长庚握拳的手掌猛地朝着面前的虚空扎了下去,然后叉开五指,在剖开的地方用力一掏,手中便仿佛捧出了一件珍贵的物品……   那个时候,钱宁慧不知道他在模仿什么。现在,她终于明白了,他是在向她展示大祭司杀人剖心的动作!   “知道了吧,玛雅文化特别看重杀人祭祀,无论是节日、工程奠基、庆祝继承人诞生还是遇上疑难,都要杀死许多人牲来保证进展顺利。所以……”长庚顿了顿,终于说出来,“在2012年12月21日第五个太阳纪结束的重大日子里,也一定少不了鲜血和杀戮——”   钱宁慧微微张大了嘴巴,却说不出话。视线中,身材魁梧的圣城大祭司挥动着手中的黑曜石短剑,短剑上的血迹气泡般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终充盈了她的整个世界。   “一定少不了鲜血和杀戮。”终于,她微弱地重复了这句话,感觉自己就要被这片汹涌无际的血海淹没了。 第十三章 决绝的告别   “看着我。”黑暗与血腥之中,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让钱宁慧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求救一般对上了长庚深邃的目光。刹那间,她仿佛被人从窒息的血海中打捞出来,大口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   “告诉我,是谁的鲜血,又是谁手握短剑?”那个声音追问。   “是我的鲜血,是你手握短剑,”钱宁慧觉得自己就像是那个躺在石头上,被助祭们摁住四肢的人牲,而在自己眼前晃动着的,是手持黑曜石短剑的大祭司。   “不,是别人的鲜血,是你手握短剑。”那个声音诱导着,“你是圣城大祭司的后裔,所以主持仪式的应该是你。来,我教你怎么做……”   那个声音仿佛从天而降,钱宁慧感觉压住自己四肢的力量消失了。她缓缓地从躺倒的石头上站起,接过了旁边人递来的黑曜石短剑,冰冷的沉甸甸的感觉如同电流一样通向她的全身。   助祭们重新拉来了一个人牲,面朝上摁在石头上,人牲惊恐的目光从被涂成蓝色的脸上射过来。钱宁慧认出来,他是尹浩,是长庚曾经解除死亡幻想的被试者之一!   转头看了看祭台角落里那群瑟缩的蓝色的人,钱宁慧认出了田原,还有其他死亡瓶心理实验的被试者,他们都曾经因为与死亡瓶产生了血缘感应而求助于长庚。   长庚!这个名字让钱宁慧一个哆嗦——此刻那虚无缥缈从天而降的,正是长庚的声音!   “看吧,如果你不是圣城祭司之血成分最高的一个,就会和他们一样,身上的鲜血成为奉献给羽蛇神的祭品,”长庚的声音继续诱导着,“来,握紧你手中的短剑,走到尹浩的身边……对,就这样,然后,刺下去——”   “不,我不能杀人,无论是什么名义……”钱宁慧哆嗦得更厉害了,拼命想把手中的黑曜石短剑甩掉。那柄短剑却像涂满了强力胶一般粘在她的手上,无论如何也无法甩开。“长庚,长庚,别逼我!”她绝望地大喊起来,“否则,我会恨你的!”   “我,不是要你杀他,只是要你……”似乎是被钱宁慧大力的反抗所震慑,长庚的声音不复先前的平稳,也失去了先前的控制力。他还没有说完,钱宁慧就猛地跳下了祭台,撒腿朝着前方跑了出去。   祭祀用的库库尔坎金字塔高30米,大概有十层楼那么高,钱宁慧情急之下一跃而下,根本忘记了害怕,落地后竟也没有什么异样。她模模糊糊地觉察到自己正处于长庚编织的催眠幻境中,看到装束怪异的玛雅人挡在自己前面也毫不畏惧,横冲直撞。那些人也仿佛是透明的幻影,丝毫不能阻拦她分毫。很快,她就跑出了奇琴伊察,进入了一片浓密的树林之中。   钱宁慧害怕有人从背后追来,不停地朝树林深处走去。虽然不辨方向,但原本密不透风的热带雨林渐渐稀疏,视线也逐渐开阔。终于,她来到了树林边缘,前方是一排排淡黄色的小楼,仿佛放在草坪上的一块块奶酪。这片小镇的中央,则是一座小山,山顶是一座黑色玄武岩所建的城堡。   这个地方,自己好像来过。钱宁慧走进小镇,却没有看见一个人。猛一抬头,她看见长庚正在街头的广告牌上朝着自己微笑,便立刻想了起来——这就是长庚生活的西班牙小镇,确切地说,是他潜意识中的西班牙小镇。   难道,她又反催眠了?   意识到自己再次闯入了长庚的潜意识中,钱宁慧骤然兴奋起来。她径直走向那座恍如雄鹰俯瞰的城堡,毫不迟疑地走进图书馆的大门,向着橡木门后隐蔽的地下室走去。   她要找到长庚,把一切都向他问个清楚。   然而地下室的门是锁上的。钱宁慧使劲地拍门,唤着长庚的名字:“开门,让我进来!”   “别,别进来……”长庚的声音在门内响起,带着惶急和难以启齿的羞耻。   “你在做什么?”钱宁慧心中一沉,在子启明处看到的录像上不堪入目的一幕又重新浮现。“伊玛也在里面,对吗?”她停下拍门的动作,冷笑着问。   “……对。”门内的长庚低低地叹息了一声,伊玛的笑声也在同时响了起来。   钱宁慧闭了闭眼睛,将涌上来的眼泪拼命忍住。她转过身,沿着台阶一步步远离了这个带给她欺骗和耻辱的地下室。   茫然地走在阴暗的走廊里,廊外的草地带来明亮的光线和清新的空气,却不能给她带来一丝抚慰。那片草地上布满了星星点点的白色墓碑,就像一朵朵蘑菇,暗暗地昭示着它们根子里的腐烂气息。   突然,钱宁慧的视线凝固了——她没有看错,有一座坟墓已经被人掘开了,一具尸体躺在泥土中,暴露在阳光之下。   不,不是一座,有好几座坟墓都被掘开了。尸体躺在泥土中,有成年人也有孩子。毫无疑问他们都是长庚,各个年龄阶段的长庚!   他们的眼睛大大地睁着,惊恐地盯着钱宁慧,仿佛想要立刻将自己掩埋起来,却力不从心。   钱宁慧走到了离自己最近的一具尸体前,尸体旁边的墓碑上刻着几个字:“不要掘墓。长庚,生于2012年11月24日-卒于2012年11月25日。”   不要掘墓?可是墓地明明已经掘开了,是谁干的?或许是因为对长庚太过熟悉,钱宁慧并不害怕泥土中的尸体,反倒在他身边蹲了下来。   泥土中的长庚紧紧盯着钱宁慧的一举一动,他看起来惊慌失措却无法移开视线,仿佛被钱宁慧黏住了一样。   “你怕我?”钱宁慧问泥土中的长庚,他看上去和现实里的长庚没有任何区别。   泥土中的长庚点了点头。   “那我问你什么,你一定要老实回答。”想起刚才在地下室门外的遭遇,钱宁慧觉得自己的话语里带着火气。   泥土中的长庚又点了点头。   “你真的吸毒吗?”钱宁慧问。   “我不知道。”长庚愣了愣,略带茫然地回答,“那药水是父亲给我的,如果我不用,就会头痛得厉害。”   “你没有想过,他是用毒品来控制你吗?”   “我想过,但我还是不信父亲会害我。”长庚回答。   “你这是什么逻辑?”钱宁慧有些激动起来,“他又不是你的亲生父亲!他培养你是为了给他干活,不付工资,不付房租,比包身工的待遇还差!你凭什么要这么听他摆布?”   “因为,我就是相信他,”长庚顿了顿,补充,“就像是地球围绕太阳旋转,是公理。”   “你以为你是布鲁诺啊,爱你的养父就像爱真理一样,甚至可以为他去死!”钱宁慧心中一动,“那——我对你就像是什么呢?”   “钥匙。”长庚毫不犹豫地回答。   钥匙。帮他打开死亡瓶秘密的钥匙,还是他获取毒品的钥匙?钱宁慧心中一凉,不甘心地追问:“什么钥匙?”   “天龙洞里的平安扣。”长庚似乎不愿多说,却又受制于钱宁慧的精神力,不得已说出几个字。   “你诱骗我进洞,就是为了那个平安扣?”钱宁慧惊问。长庚和她在云峰堡的经历,是她最珍视的记忆。在那个蕴含着无限恐惧和新奇的溶洞中,她不知不觉地爱上了他。   “不,平安扣只是一个意外的收获,最主要的是解除你的记忆封锁,”长庚躺在泥土里,睁得大大的眼睛望着天空,似乎在回忆当初的事情,“你那时的内心防线守得真紧,若非我想了个巧妙的方法,你根本不可能同意进天龙洞。”   “什么巧妙的方法?”钱宁慧压抑着颤抖追问。   “那个疯女人,”长庚慢慢地说,“她是死在洞里的男孩的母亲。她本来已经认不得你,是我用催眠术操控她,从而引发你对过去的好奇心。你一旦对过去好奇,记忆的封锁就松动了。”   “原来,那个疯子是你操纵的……”钱宁慧喃喃地说着,耳边回响起疯孃含混不清却又刻骨仇恨的叫喊,“是你害死了宝生,你为什么不死,你为什么不死?”然后,疯孃就揪着她的头发往墙上撞去……   “原来是你,原来是你!”钱宁慧蓦地笑了起来,指着泥土中长庚的脸,“可是你还给我唱《挪威的森林》,你不是喜欢我的吗?”   “那里湖面总是澄清,那里空气充满宁静……是这首吗?”长庚微苦笑了一下,继续唱下去,“或许我不该问,让你平静的心再起涟漪……应该是我不该问,不该让你再将往事重提,只是心中枷锁该如何才能解脱……”   “是的。”钱宁慧默默地听着,眼泪不知不觉顺着脸颊滑落,仿佛寂寞的昆虫缓缓爬过。   “可是你不觉得,我一直少唱了两句吗?”长庚又苦笑了一下。   长庚的歌声中确实断掉了几句,不连贯。钱宁慧暗暗琢磨了一下,猛地醒悟省略的两句是:“只是爱你的心超出了界限,我想拥有你所有一切。”   “你是故意的。”钱宁慧恍如被一桶冰雪从头浇下,锥心透骨地寒冷,却又彻头彻尾地清醒。他故意省略了歌词中表达爱意的这两句话。他并不爱她,他对她的爱情只是假象,只是用来蒙骗她、诱惑她的工具。   长庚没有回答,想必是默认了。他闭上眼睛,就仿佛死去一样一动不动了。   见他不再开口,钱宁慧离开了这块墓地。她越往前走,墓碑上的日期就越早。   当她发现另一个躺在墓地里的长庚时,时间已经上溯到了几年前。   “怀疑即犯罪。长庚,生于2009年4月8日-卒于2009年4月9日。”墓碑上这么刻着。   “你也是长庚吗?”幻境中的钱宁慧似乎并不以见到另外的长庚为奇。2009年的长庚和2012年的相比,并没有太多变化,依然面色苍白,眼神漆黑,只是眼睛里的神色更加冰冷阴郁。   “我是加百列,”泥土里的长庚冷冷地看了钱宁慧一眼,显然并不认识她,“麻烦你把泥土帮我盖上。”   “你回答完我的问题,我就把你重新埋葬。”钱宁慧说。   “好吧。”自称加百列的长庚同意了。   “死亡瓶是哪里来的?”钱宁慧问,“它在2012年12月21日的时候,需要用人的生命来祭祀吗?”   “死亡瓶属于西班牙的蒙泰乔家族,”泥土中的加百列果然信守承诺,详细地开始讲解,“这个家族的祖先弗朗西斯科在16世纪中期征服了中美洲的玛雅人,并被西班牙国王任命为洪都拉斯总督。他为后裔们留下了数不尽的财富,现在的蒙泰乔集团也因此得以创建和扩张。”   “1564年,弗朗西斯科给他的儿子写了一封信,信中提到在玛雅圣城奇琴伊察被毁弃的时候,大祭司将一件至高无上的圣物埋藏了起来。弗朗西斯科叮嘱儿子有机会组织一个探险队前往发掘。他在信中说:‘如果能找到这个宝贝,只此一件就比科尔特斯征服整个阿兹特克帝国时获得的一切还要贵重。’”   “小弗朗西斯科也是个冒险家。他通过严刑拷打,从圣城祭司的助祭那里知道了这个宝物的埋藏地点,并将它运回了西班牙的家。这个宝物,用玛雅人的话说叫作‘圣瓶’,是从第四个太阳纪传下来的,也就是说,它属于5000多年前的史前文明,至于是外星人还是亚特兰蒂斯人制造了它,就不得而知了。”   “蒙泰乔家族一心要把圣瓶据为己有,却不料圣瓶带来了灾难。仅仅在运输过程中,接触过圣瓶的人们有20多人死于自杀,其中也包括小弗朗西斯科本人。因此,大惊失色的蒙泰乔家族将圣瓶称为‘死亡瓶’,认为它是恶魔的化身,专门修建了一座小教堂将死亡瓶封印在了神龛下。”   “几百年过去,这段往事渐渐被人淡忘。蒙泰乔家族的财团在辉煌之后,日益走上了下坡路。集团资产不断被变卖,投资者们相信不出几年他们就会宣布破产了。”   “现任的蒙泰乔集团总裁叫吉尔贝托,是小弗朗西斯科的直系后裔。就在他焦头烂额之际,一个神秘的中美洲来客拜访了他,并告诉他死亡瓶除了能引起人的死亡幻想外,还有一个重要的作用。前提是需要圣城祭司家族后裔的血灌满死亡瓶,祭祀羽蛇神。主祭之人血统越纯正,成功的概率就越高……”   “到底死亡瓶还有什么重要作用?”钱宁慧打断了加百列的娓娓叙述,迫不及待地问。   “死亡瓶是通往西芭芭的通道。圣城祭司家族是在第四个太阳纪大毁灭中的幸存者,他们的血和死亡瓶息息相通。只要用他们的血来祭祀,就可以……”加百列刚说到这里,钱宁慧只觉得自己眼前的一切大力晃动起来,加百列的声音也模糊得再也无法分辨。她正怀疑是不是发生了地震,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攫住了她,拼命将她往外拖去。   难道是被反催眠的长庚终于觉醒,竭力要把钱宁慧从自己的潜意识中摆脱出去?   “放开我!”钱宁慧大力挣扎着,她还没有听完加百列的解释,还没有弄清“西芭芭的通道”究竟是什么意思。她不甘心就此离开长庚的潜意识世界。   然而她的挣扎注定只是徒劳。幻境中的小镇逐渐远去,青年公寓白色的天花板逐渐清晰,钱宁慧眨了眨眼睛,意识到自己正斜靠在自己客厅的沙发上。   “你醒了?”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带着些许的得意,“幸亏我来得及时,不然你已经着了长庚的道儿了。”   是子启明!钱宁慧蓦地对上神秘少年戴着墨镜的脸,大惊失色:“你,你怎么进屋的?长庚呢?”   “我这位兄弟可是开锁的行家。”子启明指了指身边一个高个子男人。   “你们怎么可以……”钱宁慧愤怒地想要从沙发上站起来,却突然头痛欲裂。她呻吟了一声,又倒在了沙发背上。   “没关系,被强行中止催眠都会这样,过一阵就好了,”子启明轻松地挥了挥手,“那你好好休息,我们走了。”说着,竟真的转过身去。   “等等!”钱宁慧强忍着头痛,朝着门口扑了过去,“你们把长庚怎么了?”她现在发现,长庚倒在地上,紧闭眼睛昏迷不醒,而一高一矮两个男人正把他架起来,往门外走去。   “你们说清楚,否则我就叫保安了!”她迅猛地堵在门口,声音由于愤怒和激动都变了调。   “你不是已经知道他是个大骗子吗,不光骗财骗色,最主要是要骗你的命!刚才他给你催眠,就是为了让你能够充当主祭,帮他们杀人!”子启明见钱宁慧的动作一僵,乘胜追击,“而在死亡瓶的祭祀中,主祭杀完人牲后,最后就会自杀来完成最后的仪式!”   “真的……是这样?”想起自己刚开始被长庚催眠时,身处的正是血腥的祭祀场景,若非自己奋力反催眠进入了长庚的潜意识世界,只怕祭祀的最后是把那柄黑曜石短剑插入自己的胸膛吧。   长庚是顶尖的催眠师,他不仅可以激发人们的潜力,抹去人们的记忆,也可以给自己灌输指令,让一切都发生得毫无缘由,却又自然而然。   虽然戴着墨镜,子启明精光闪动的眼睛捕捉到了钱宁慧情绪的波动。“用催眠术唆使人犯罪是长庚的惯用伎俩,”他指了指身边架着长庚的高个子和矮个子,“这两位是便衣警察。现在我们把犯罪嫌疑人长庚带去警察局,让他交代整个团伙的犯罪事实。”   “警察?你们有证件吗?”钱宁慧觉得自己头晕脑胀,已经快要站不住了。但事关长庚安危,不管他是不是坏人,她都不能让他被人不明不白地带走。她紧紧地抠着门框站着,冲着楼道尽头用尽全力喊了起来:“保安,保安快来!”   “我们有警官证,你叫人也没用,”架着长庚的矮个子男人不耐烦了,伸手去推钱宁慧,“不要妨碍我们执行公务!”   钱宁慧原本就头重脚轻,被他这么一推,一下子跌倒在地上,忍不住“哎哟”痛呼了一声。   子启明不满地冲着矮个子男人使了个眼色,走过来伸手去扶钱宁慧。就在这个时候,原本一直毫无知觉的长庚忽然动了动,睁开了眼睛。   “他醒了!”高个子男人警觉地喊了一声,似乎他们着过长庚的道儿,对他心有余悸。   “再给他打一针。”子启明皱了皱眉,不再理会钱宁慧。他从长庚被翻得乱七八糟的行李箱中取出一副一次性注射器,又从皮匣子里取出一小瓶蓝色的药水,将药水吸入注射器。矮个子一把将长庚的衣袖捋起,蓝色的药水一滴不剩地注入了长庚的静脉中。长庚徒劳地挣扎了几下,眼神又再度黯淡下去。   “你们……”钱宁慧隐隐觉得不对劲,就在这个时候,青年公寓的保安来了,“深更半夜的,发生什么事情了?”   “执行公务!”高个子男人不慌不忙地从口袋里掏出个证件,保安瞄了两眼,脸上立刻堆起笑容来。   “快走吧。”子启明催促了一声,几个人带着长庚就往电梯口走去。钱宁慧此刻也爬了起来,锲而不舍地朝着他们追去:“你们就算是警察,也得告诉我是在哪个分局!”   “不用管我,”长庚忽然吃力地抬起头来,对着钱宁慧露出了一个冷笑,“你的东西……还给你,”说着,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从脖子上一把扯下什么东西,扔在了钱宁慧的脚下,“从此……我们两不相干。”   “是,两不相干。”钱宁慧含着泪蹲下身,捡起了长庚扔来的东西——是那块从天龙洞里带出来的平安扣,外婆的平安扣。   “12月21日前,去躲起来……”长庚似乎积攒了一阵力气,才勉强说出这句话。话音未落,就被拽进了打开的电梯中。   “你什么意思?”钱宁慧冲过去,伸手拦住即将关闭的电梯门。   “叫你躲起来,”子启明似乎心情很好,竟然替长庚解释,“特别是明天一早就到的那个教授。”   说话之间,电梯门被强制关闭了。空荡荡的楼道里只剩下钱宁慧一个人,握着平安扣站着。   “这一次终于不担心他使出该死的催眠术了,”电梯里,矮个子见长庚再度失去了知觉,忍不住发起了牢骚,“上次被这小子弄得他妈的叫一个惨……”   “这次有明少亲自出马,当然没问题。何况我们还带了假警官证。”高个子脸上堆笑,看向子启明,心里却在琢磨子启明答应支付的两万块酬金什么时候兑现。   “嗯,这次能一举成功,一是要感谢那个办假证的,二是要感谢姓钱的女人,”子启明扶了扶招牌式的墨镜,嘴角的笑意难以捉摸,“要不是他们处在催眠和反催眠的胶着状态,只怕我们不会这么轻易得手。”   “不管怎么说,这小子是真正落在明少手里了。”高个子和矮个子说到这里,为他们即将到手的酬劳开心地笑了起来。   钱宁慧连夜离开了青年公寓。虽然长庚一直再骗她,但她无法忽略他最后一句话,用尽所有力气吐出的那句话。   “12月21日前,去躲起来……”   钱宁慧不是北京本地人,离开了自己租住的公寓,她还能去哪里?何况,离12月21日还有20多天。   最后,钱宁慧决定,今晚先找个地方借宿一下,明天一早就买飞机票回贵阳。只有在父母身边,她才会真正安全。   她去了一个要好的北京本地朋友家里,并借口说租约到期,暂时在她家里住两天。然后,她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   固定电话无人接听。   钱宁慧又拨了母亲的手机,手机关机。再拨父亲的手机,手机占线,继续拨,父亲的手机也关机了。   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此时已经快到凌晨时分,钱宁慧只好草草洗漱,在朋友家的沙发上躺下。想起以前长庚也是这样躺在自己家的沙发上,钱宁慧心潮起伏,在沙发上辗转了几个小时也无法入睡。   等她恍恍惚惚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手机上突然多了一条父亲发来的短信:   “在北京小心些,不要回贵阳。”   一惊之下,钱宁慧猛地坐起身,全身如坠冰窟。她赶紧给父亲拨去电话,还是无人接听。她心急如焚地拨着电话,直到中午时分,父亲终于接听了手机。   “爸爸,究竟发生什么事了?”钱宁慧焦急地问。   “没什么,就是你妈妈……暂时不见了,”在这个时候,钱爸爸还试图掩饰自己的忧心焦虑,努力宽慰女儿,“不过还不到24小时,警察说不能算失踪。”   “妈妈怎么会不见的?”钱宁慧追问。   “我们坐飞机回到贵阳机场,我去拿托运行李,你妈妈说去一下洗手间,结果就再也找不到了。”钱爸爸估计是忙碌了一天一夜,说到这里已经忍不住有些哽咽了。   “我马上就回来,我们一起找妈妈!”钱宁慧赶紧说。   “不,你别回来!”钱爸爸赶紧说,“这儿不安全,你还是好好待在北京,让长庚保护你!”   长庚?钱宁慧深深吸了一口气,不想再给父亲添堵:“你发现了什么?为什么说贵阳不安全?”   “我说不好……但是我总觉得有人藏在我们家附近,”钱爸爸似乎已经不堪重负,在钱宁慧的追问之下说出了一个重要线索,“而且我收到了一个短信,上面说如果想要知道你妈妈的下落,就要……就要你亲自出面——小慧,你是不是得罪黑社会了?”   “要我亲自出面?我怎么出面?”钱宁慧猛地呆住了。   “不知道,短信没有说清楚。我已经把这条短信报告公安局了,他们会派人向你了解情况。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要保证你自己的安全……”钱爸爸在电话那头还在叮嘱着什么,但是钱宁慧已经听不清了。她怔怔地挂断了电话,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是谁绑架了妈妈?   “伯母回家之后要注意安全,尽量不要一个人走到偏僻的地方。”忽然,这句长庚与自己父母分别时说的话浮现在钱宁慧的脑海中。看来,长庚知道这件事!   难道,妈妈的失踪和死亡瓶有关?绑架她的莫非就是长庚背后的教授和蒙泰乔集团?   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可能!   他们为什么要绑架妈妈呢?是为了预防自己逃脱,将妈妈扣为人质,还是因为妈妈的圣城祭司血统比自己更为纯正,他们要用她来做主祭?   不论是哪一种理由,钱宁慧都无法坐视。   掏出手机,钱宁慧下意识地去翻长庚的号码。待到熟悉的“长庚”两个字出现在屏幕上,她才意识到长庚已经被子启明和警察带走了。   而子启明的手机,则一直处于关机状态。长庚的手机就更打不通了。   在现代社会,手机是联系一个人的重要途径。一旦那头传来“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时,就再也无法从茫茫人海中找到那个人了。   离开朋友家,钱宁慧坐在街心花园里,怔怔地回想着自己这几个月来的经历。忽然,她心里一动,在通讯录中搜索到了一个名字:“伊玛”。   ——多亏她当日不曾偷懒,将伊玛的手机号码存了下来!   明知道有自投罗网的可能,钱宁慧还是拨通了伊玛的电话。当电话那边响起一声“Hello”时,钱宁慧捡起好久没用过的英语,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声:“是伊玛吗?我是钱宁慧。”   “哦,是钱小姐……”伊玛的口气似乎没有什么异样。不过,她后面用英语说了些什么,钱宁慧心慌意乱间无法听懂。   “请你说慢一点好吗?”钱宁慧不得不打断了伊玛,“我想问你是否知道我妈妈的情况。”   “要不你过来吧,我住在××酒店2409房。不过,只能你一个人来,否则你不会看见我的。”伊玛没有给予任何肯定或否定的回答。她说清地址,挂断了电话。   钱宁慧坐车来到这座位于中关村的酒店式公寓。她一走进2409房间,猛地意识到,这就是子启明给她看的第二段视频的拍摄地点。那面镜子,那张沙发,都曾经是长庚和伊玛演绎激情的见证者。   原来自己从头到尾都是傻子。但她最不能容忍的是连累了妈妈……   “请坐。”见钱宁慧神色黯然,伊玛微笑着指了指沙发。然后她们并排坐在一起,倒有些促膝谈心的样子。   “你知道吗?安赫尔教授已经到北京了。本来这个时候我应该陪着他。”伊玛嫣然一笑,撩了撩肩头栗色的卷发。这个无意中的动作端的是风情万种,让钱宁慧自惭形秽。“可是一听到你找我,我就撇下远道而来的老师过来见你了,”伊玛看着钱宁慧,一个单词一个单词说得慢而清晰,“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钱宁慧心里一跳。安赫尔教授已经来到北京,按照计划,他肯定已经造访了青年公寓,也知道了长庚失踪的情况。伊玛这么急着见自己,不就是想要打听长庚的下落吗?   可她究竟该怎么说?   “因为,我了解你担心妈妈的心情,”伊玛意外地没有提及长庚,只是含笑望着钱宁慧,“你想知道她的下落,对吗?”   “对。”钱宁慧点了点头,迎上了伊玛的视线。骤然间,她只觉得全身发凉。仿佛自己是一只青蛙,而对方化作了一条蛇。无论那蛇再怎么五彩斑斓美艳夺目,对自己来说都是致命的死敌。   “你妈妈这个时候,估计已经坐在前往墨西哥的轮船上了,”伊玛依然笑吟吟地看着钱宁慧,似乎很期待看到钱宁慧接下来的反应,“由于没有正规出入境手续,所以只能带她从水上偷渡了。”   “什么墨西哥?”可惜钱宁慧英语不够好,居然没有听明白。   “她去墨西哥了,奇琴伊察。”果然,伊玛说完“奇琴伊察”这个地名,钱宁慧的脸色就变了。   根据著名的“墨菲定律”,最坏的事情一定会发生。钱宁慧曾经想过,如果自己在所有被试者中具有最纯正的圣城祭司血统,那么自己母亲的血统岂不是比自己纯正一倍?想必对方早已看破了这一点,所以才将钱妈妈劫持到了奇琴伊察。   “No!”惊慌之下,钱宁慧只能说出这个英语单词来。   “你抗议无效,就连我说了也不算。”伊玛无奈地耸了耸肩。   “不好意思,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钱宁慧说着站起身来,“我先走了。”   她走到房门口,伸手去开门锁,却发现无论怎么拧也打不开。而身后坐在沙发上的伊玛,咯咯地笑了起来。   “门已经被人从外面锁住了,”伊玛放慢语速,保证钱宁慧能够听懂,“你也不用装傻。我知道你想去报警,但是你出不去了。”   “你们要干什么?”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打不开房门,钱宁慧放弃了。   “现在不会伤害你的。”伊玛轻松地说。   “现在”?那就意味着以后……也就是长庚提醒的12月21日那天……   “我妈妈什么也不知道!”电光火石之间,钱宁慧想通了某种关联,焦急地叫了出来,“我比她知道的多得多,我愿意跟你们走,把她换回来!”   “你知道什么?还不都是加百列告诉你的。”伊玛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不,我还知道更多的!”刹那间,钱宁慧想起了在长庚潜意识墓地中的对话,“你们要杀人祭祀,用圣城祭司后裔的血灌满死亡瓶!我的血统虽然不如我妈妈纯正,但我知道这个祭祀仪式应该怎么进行!我比她有用多了!”   “是吗?”伊玛似乎有些感兴趣了,“你真的知道该怎么做?”   钱宁慧点了点头。她并不相信伊玛和她后面的势力一定会履行承诺,可是既然已经落入了陷阱,她宁可冒更大的险寻找机会救妈妈,或者,和妈妈一起死。   此时此刻,没有什么比妈妈的安危更重要的事了。更何况,她在来这里之前,已经把关键信息用短信发送给了爸爸和借宿的那位朋友,包括这个酒店式公寓的名称和房间号,还有伊玛的身份。那时候她还叮嘱,如果自己两个小时后没有消息,就让朋友来酒店找她。   可是现在,钱宁慧已经怀疑自己要被随口说的“两个小时”给害死了。对于伊玛和她背后的势力来说,两个小时已经足以让他们做出一切事情。   “为了表达你的诚意,把手机给我。”伊玛拿走了钱宁慧的手机,开始打电话。她打了好几个电话,说的都是西班牙语,钱宁慧一个字也听不懂。   事到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钱宁慧只能捺下性子等待。这期间她的手机响过一次,不知是不是爸爸打来的,但伊玛顺手把手机关机了。这让钱宁慧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作五内俱焚。   如果长庚在,或许情况就不会这么糟……钱宁慧刚想到这里,蓦地想起视频里长庚正是在这个地方和伊玛卿卿我我,不由狠狠一咬嘴唇——自己怎么还对长庚心存幻想?   在潜意识的墓地里,他已经亲口告诉她:她对于他,只是一把钥匙。   只是一把钥匙,一个工具。钱宁慧想到这里,挺了挺脊背。现在,她只能依靠自己了。   等到伊玛打完电话,2409房的房门终于打开。门外站着一个外国男人,他和伊玛一起带着钱宁慧往酒店外走去。   “你要是想叫喊,就想想你妈妈。要知道,我也只是个小角色,改变不了大局。”伊玛微笑着说。她还是那么美,但是钱宁慧已经不想再看她的脸了。   钱宁慧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就算她现在叫来警察,妈妈所乘的偷渡船航行在茫茫大海上,哪里那么快就能找到。何况这个案子牵涉到西班牙、墨西哥、危地马拉等多个国家。孟家远说过伊玛所在的危地马拉和中国没有建交,所以要多国警方跨国甚至跨大洲联合侦破,必定耗时日久。   可是,一旦拖过了12月21日,妈妈说不定就已经……   而12月21日,到现在只有20多天了!   想清楚了这些,钱宁慧反倒镇静下来。她保持常态,和伊玛等人走出酒店,钻进了一辆小轿车。   “我们去哪里?”车子发动的时候,钱宁慧终于问。   “去见安赫尔教授,”伊玛眨了眨眼睛,“他可是迫不及待要问你加百列的下落呢。”   有那么一瞬间,钱宁慧觉得伊玛对长庚的失踪有些幸灾乐祸。至于其中的缘故,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了。 第十四章 紧张的对峙   死一般的沉寂中,长庚听到了一个声音。   他使劲睁大眼睛,眼前依然是墨一般浓重的黑暗;他用力伸开双臂,周围依然是杳无边际的虚空。出于本能,他内心渴望一线光明、一点动静,于是不由自主地,他朝着那个声音传来的方向走过去。   渐渐地,他听清了那个声音,一个年幼的男孩子的声音。   孩子哀哀地叫着:“哥哥,哥哥……”声音恍如从巢中坠落的雏鸟,让人无法狠心离去。   终于,他开口询问:“你在哪里?”   “我在这里。”孩子的声音忽然在他身边响起。他甚至感觉到一只小小的手拉住了他的衣角。   “爸爸妈妈不要我了,哥哥带我回家好吗?”孩子的声音,楚楚可怜。   “好。”他自然而然地点头,握着孩子的手在黑暗中前行。渐渐地,光亮来临,他走回了自己最熟悉的地方——西班牙的佩拉隆索镇。   “一定要去哥哥住的地方哦。”男孩子提醒。   此刻,长庚终于看清了这个孩子的模样。他七八岁的年纪,皮肤白皙,眉清目秀。如果非要说他的五官有什么缺陷的话,就是那双比常人微微突出的眼睛,但这双眼睛又闪动着琥珀色的光,灵气四射,真可谓瑕不掩瑜。   “你叫什么名字?”长庚微笑着问。他对这个孩子有着本能的好感,就仿佛他是他的亲人一样。   “我叫启明,就是天上启明星的启明!”男孩子拉着长庚的手,走在通往山顶图书馆的台阶上。“那是哪里?”他指着黑色玄武岩建造的古建筑说,“阴森森的,很可怕啊。”   “别怕,我会保护你的。”长庚摸了摸男孩子毛茸茸的头发,发自肺腑地说。   “嗯,那哥哥有什么事情,都不要瞒着我哦,”小小的启明抱住长庚的腿,撒娇一样地哼哼,“我走累了,哥哥背我上去。”   “好。”长庚心下柔软,只觉得无论小启明提出什么要求自己都会答应。当下将他背在背上,走进了山顶的图书馆。   “我要去那边。”长庚正打算带他进自己常待的地下室,背上的小家伙却忽然伸手一指,语气坚定地发布了命令。   长庚见他指的正是走廊外的草坪,心想小孩子就是喜欢光亮的地方,便顺着启明的心意背他走进了草坪。   “放我下来!放我下来!”一到达目的地,小启明就雀跃着从长庚背上跳下,东张西望很是好奇。   “这里是墓地,你不害怕吗?”草坪上满是雪白的墓碑,甚至有的坟墓被掘开了。长庚看着小启明,有点担忧。   “我就是要找这里呀!”小启明说着,撇开长庚,自己往墓地深处跑去。   长庚有些不放心,快步跟了上去。他发现小启明不断地打量身边的墓碑,一块块墓碑看过去,却又不断放弃继续前行。   “你在找什么?”长庚忍不住问。   “找最早的墓碑呀,”小启明转脸朝长庚一笑,天真无邪,“你知道是哪块吗?”   “我知道,”长庚点了点头,将小启明带到墓地尽头的墙边,指着一块字迹模糊的墓碑说,“就是这块。”   “忘记一切,直到钥匙开启大门。长庚,生于1985年7月15日-卒于1992年6月17日。”小启明仔细看着墓碑,读了出来。   “你刚才说什么长庚?长庚的姓是什么?”长庚追问。   “你自己知道,问我做什么?”小启明瞪了长庚一眼,蹦蹦跳跳地绕到墓碑后面去。   “别……别去……”长庚蓦地想起什么,冲上去阻止他。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小启明蹲在草地上,已经开始刨地上的泥土了!   “不行!”长庚想要去拉启明,却发现自己突然动弹不得,竟是从天而降一根绳索,将他牢牢地绑住了。长庚眼睁睁地看着小启明将浮土一层层刨开,坟墓中露出了七岁的长庚的身体。   “出来和我玩吧!”小启明拍着手,开心地喊道。   七岁的长庚从墓穴中坐起来,揉了揉眼睛。   “你是谁,为什么躺在这里?”还不等小长庚开口,小启明抢先问。   “我叫岳长庚,我来自中国,”被小启明问到了伤心事,小长庚眼圈忽然红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躺在这里,我爸爸妈妈都不要我了……”   “你爸爸妈妈是谁啊,他们为什么不要你?”小启明蹲在他身边,关切地问。   “别回答!”一旁被绳子绑住的成年长庚似乎明白了什么,大声阻止小长庚。   “别理他,大人最讨厌了!”小启明瞪了一眼成年长庚,拍去小长庚肩膀上和头发上的泥土,“你告诉我原因,说不定我可以帮你找到爸爸妈妈呢。”   “嗯,”小长庚感激地看着同龄的小启明,继续说,“我爸爸叫岳与伦,我妈妈叫子玉衡,我从小就和他们生活在中国。可是有一天,爸爸不在家,几个人来到了我家,妈妈让我喊他们舅公和舅舅。舅公舅舅们和妈妈谈了一阵,妈妈就带着我和他们走了。我说要等爸爸回来,妈妈也不同意。”   “我们坐上了火车,又坐汽车,我问妈妈要去哪里,妈妈却不说话,只是一直发呆,而舅公和舅舅也不喜欢我。后来我们到了一个地方,有很多古老的房子,当晚我们就住在房子里。那天半夜,爸爸忽然出现了。”   “妈妈看见爸爸就哭了起来,他们俩带着我偷偷离开了房子,躲进了路边的山沟里。我们正一路往前跑,舅舅已经追了过来。眼看就要被追上了,妈妈说他们是冲着她来的,让爸爸带我躲了起来。然后,她跑上另外的方向,把舅舅引开了。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妈妈……”小长庚说到这里,揉了揉眼睛,开始哭了起来。   “那你爸爸呢?”小启明似乎对前面这些内容兴趣不大,性急地追问。   “我爸爸带着我离开了那里,后来带我来到了西班牙。他把我交给安赫尔伯伯,让我当他的儿子。爸爸不要我了……”小长庚说到这里,哭得越发伤心了。   “你爸爸究竟去哪里了?快说啊。”小启明见不得小长庚老是哭,有些气恼地扯住了他的胳膊。   “别,别告诉他!”眼看小长庚擦干眼泪又要开口,一旁被绑着的成年长庚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挣脱了绳索。他一步跨到两个孩子面前,伸手将小启明拉到一旁,有些惊恐地问:“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要来这里?”   小启明并不回答,他用力地想要甩开成年长庚,跑回小长庚那里去。   成年长庚预感到某种危险,奋起最大的力气,将小启明从墓地里拽了出去。小启明的力气也骤然增大了许多,完全不像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他们俩互不相让,从草坪一直扭打到城堡围墙上。最终,长庚仗着环境熟悉,一把将小启明从山顶的围墙上推了下去!   眼看小启明消失在茫茫雾气中,长庚一个激灵,从催眠状态中惊醒过来。   “居然有力气把我踢出来,够厉害啊你。”一个略带怒气的声音在长庚面前响起。由于催眠被强行中断,作为施行者的他也遭到了反噬。   长庚用力睁开眼睛,看到面前站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脸上一副大墨镜遮住了半边脸。从鼻子和嘴巴的形状来看,长庚确定自己从没有见过他。   既然没见过,也谈不上有什么仇怨,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对待自己?长庚试着动了动胳膊,发现自己并没有产生幻觉——他的双臂,果真被绳子牢牢地吊在半空,就像他刚才在催眠状态中一样。   “不认得我?我就是子启明。”少年摘下墨镜,笑了笑。长庚幻境中那个小启明长大以后,就是这个模样。   “你姓子。”长庚忽然说。   “对,我姓子,”子启明戴好墨镜,从衣领里取出一个挂坠,凑到长庚眼前,“既然你已经全都想起来了,那么这个东西,你也应该认识吧?”   子启明的手上,握着的是一块龟甲片。甲片应该很古老了,边缘被无数代人的手摩挲得光滑无棱。就在甲片的正中,刻着两个笔画弯曲的古文字。   “你觉得这样的待客之道,有品评古董的气氛吗?”长庚晃了晃手腕上的绳子,淡淡嘲讽。   “这上面的两个字是‘梦帝’,”子启明将甲片挂坠重新戴好,轻轻咬牙,“连这两个字都不认得,你有什么资格和我争?”   “我和你争什么了?”长庚微微一笑,这个表情,仿佛面对一个害怕大人和他抢糖果玩具的小孩子。   “少装傻了!”子启明有些恼怒了,“你叫长庚,我叫启明,长庚星和启明星原本是同一颗星,所以我们争的是同一个位子!”   “长庚星和启明星都是金星的别称,出现在早晨时叫启明,出现在傍晚时叫长庚,”长庚收敛表情,开启了机器人加百列的百科全书模式,“另外,金星还有别名‘太白’,你还可以抗议李白也想和你争夺同一个位子。”   “看来你这个姿势很舒服嘛,还有心情说笑话,”看着长庚被吊得笔直的身体,子启明冷笑起来,“我有的是时间和你耗,现在已经很晚了,我先去睡了,明天再慢慢陪你。”说着,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见子启明真的走了,长庚脸上露出了痛苦的神色。他的双臂已经被吊得酸痛无比。北京冬季的夜更是难熬。   子启明走的时候,关掉了墙角的应急灯。长庚眼前只有一片黑暗。他凭借方才见到的情景,模糊想起来自己来过这里——北京一个废弃建筑工地的简易房。那次,他被两个假扮缉毒便衣的男人带到这里,蒙眼堵嘴,多亏用鼻子哼出了催眠音才操纵他们释放了自己。   这一次,他们吸取了教训。长庚的周边没有一个人,他再没有上次逃脱的机会。此时,他被注射了药物的身体虚弱难当,只要一集中精力就头痛欲裂,只能一分一秒熬过痛苦的长夜。   可是最痛苦的,是他的心。想起自己被迫和钱宁慧决裂时的情景,长庚几乎难以呼吸。而她,真的能遵照他的嘱咐,平平安安地躲过12月21日的大劫吗?   “我见过你。”这是钱宁慧对安赫尔教授说的第一句话。她用的是磕磕绊绊的英语。   “是吗,在哪里?”安赫尔教授用中文回答。他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西欧男人,身体有些胖,头顶有些秃。尽管钱宁慧对他颇有恶感,不可否认的是,当他微笑的时候,还是可以用慈祥来形容的。   “你可以说中文?”钱宁慧惊讶了。不过转念一想,长庚在他的调教下学会了八门语言,这个教授自己应该也有语言天赋。   “2009年,我确定圣城祭司家族的后裔在中国。我就大力提高了中文水平。”安赫尔教授坐在机场VIP候机室的沙发上,脸色有些憔悴。很明显,经过近十个小时的长途飞行,一下飞机又发现长庚失踪,安赫尔教授还是颇受打击。   自从在青年公寓找不到长庚后,他就一直在这个小小的候机室中转圈子,不停地打探长庚的下落,连水都没心思喝一口。当伊玛带着钱宁慧进来时,他的眼中才露出了兴奋的光芒。   “我在长庚的潜意识里见过你,你被他供奉在高高的神龛上,”钱宁慧说到这里,忽然有些悲愤,“他其实很崇敬你的,可你为什么要用毒品来控制他?”   “毒品?”安赫尔一愣。不知道是在装傻,还是听不懂这个中文词。   “就是长庚每天注射的那个蓝色药水。”钱宁慧其实也不知道长庚多久注射一次,随口说了个“每天”,以强调事情的严重性。   “那不是毒品,我的孩子,那是加百列的药。确切说,是安慰剂,”安赫尔有些急切地解释,“我那么爱加百列,怎么可能让他使用毒品呢?他只是从小有头疼的毛病,需要这种安慰剂才能治愈。”   “但是上瘾总是不好的,”钱宁慧不知道安赫尔说的是不是真话,但是面对长辈万分诚挚的脸,她积攒了一路的怒气渐渐消散了,就连说话的口气也弱了起来,“不论是毒品还是药,都应该劝他戒掉。”   “我试过,但不行。从他七岁来到我身边后,就一直离不开这个安慰剂,连我也不知道原因,”安赫尔仔细打量着钱宁慧,眼里有惊异的神色,“然而,自从加百列遇见你后,他使用安慰剂的频率越来越低,甚至有摆脱它的趋势了。你能否告诉我为什么?”   “是吗?”钱宁慧有些吃惊,“我不知道……”   “这个以后再说,”安赫尔教授身体往前倾了倾,显然要说到最关键的话题,“现在我最想知道的,是加百列的下落。”   “我不知道,”钱宁慧知道安赫尔教授之所以耐心地和自己聊了半天,就是为了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这让她更加感到心虚,“我真的不知道!”   “告诉我最后发生的事。”安赫尔说。   于是,钱宁慧向安赫尔教授讲述了长庚消失的经过。她略去了自己与长庚催眠和反催眠的过程,直接说子启明带着两个警察破门而入,带走了长庚。“我问他们是哪个警察局的,他们没有告诉我。”钱宁慧最后说。   “请赶紧去查一下北京警察局的记录,一定要尽快找到加百列!”安赫尔问清楚了子启明和另外两个男人的外貌特征,转过头用西班牙语对房间里的其他人说。除了伊玛,房间里还坐着两个身穿黑色西装的白种男人,他们都是蒙泰乔集团的成员,陪同安赫尔教授一起来到北京的。   几个外国人用西班牙语交谈的时候,钱宁慧转开脸望着窗外。候机室的落地玻璃窗外就是广阔的机场停机坪,无数大大小小的飞机起起落落,就和她的心情一样。   一天一夜过去了,她只顾着担心妈妈,竟然忘记了长庚。现在想起子启明那副似笑非笑的得意模样,钱宁慧越想越是诡异。莫非,带走长庚的那两个男人并不是真的警察?   “我和你们一起去找他。”见两个黑西装男人开始打电话,一副神色紧张的模样,钱宁慧脱口说。   “不,你只要把知道的都告诉我们就可以了,”安赫尔教授说,“我想你现在最渴望的是见到母亲。”   钱宁慧点了点头,不作声了。   “这样吧,我马上安排你去墨西哥,就坐这架私人飞机。”安赫尔教授说。   “可我妈妈……”钱宁慧想说妈妈还在船上,立时又想到距离12月21日时间紧迫,他们怎么可能让妈妈乘坐耗时日久的轮船,先前必定是伊玛在骗自己了。   “加百列说他教过你一些催眠术,你到了墨西哥见到妈妈,说不定可以激发出她更多圣城祭司家族的潜意识,”安赫尔教授看了看伊玛,“怎么样,你也陪钱小姐一起去?”   “当然,教授。”伊玛妩媚地笑了。她用西班牙语肆无忌惮地说:“有我在,您一切放心吧,绝不会让她们跑了。”   “好,”安赫尔教授点了点头,“等我找到了加百列,就到奇琴伊察和你们会合。”   “我可以配合你们,”钱宁慧压抑着内心的激荡,力图平静地对安赫尔说,“可是教授您能否告诉我,什么是‘西芭芭的通道’?”   “你怎么知道的?”安赫尔教授一惊,“是加百列告诉你的?”   “不,是他给我催眠时,我自己想到的,”钱宁慧知道自己只能扮演一个称职的圣城祭司后裔才能得到更多机会,继续说,“我知道死亡瓶就是通往西芭芭的通道,但这是什么意思?”   “西芭芭是玛雅传说中的地下世界,是死人居住的地方,也有翻译成冥府和地狱的,”说到这个,安赫尔教授的眼中露出兴奋的光芒,“玛雅刻本中确实提到‘死亡瓶是通往西芭芭的通道’,但是没有人知道确切的意思,这也是我多年来的研究课题。希望你能帮我解开这个谜题。”   “你相信真的有地狱?”钱宁慧问,“死亡瓶是通往地狱的通道,所以看到它的人会引发死亡幻想?”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钱宁慧模糊地想起,以前长庚也说过类似的话。那时,她觉得这是玛雅人的迷信,根本没有往心里去。而现在,她忽然期待死亡瓶真的通往地狱,那样她会把这帮绑架妈妈的人扔进去。   “引发死亡幻想的是死亡瓶外面雕刻的花纹,它是死亡瓶最初的主人为了防止人们接近它而故意雕上去的。而真正的秘密,藏在死亡瓶内部。我和你一样好奇,所以不惜一切代价去追寻答案,”安赫尔教授继续兴奋地说,“正因为这种孜孜以求的精神,人类才得以不断进步。”   “哦。”钱宁慧敷衍着答应,心中反感却越来越甚。这个教授一心追求他的答案,却不把其他人的生命放在心上。他对待长庚,也多半出于利用罢了。   钱宁慧忽然再也不想和安赫尔说话。   过了一阵,在蒙泰乔集团中人的掩护下,钱宁慧没有经过任何出境手续就登上了他们的私人飞机。伊玛想要坐在她的身边,钱宁慧拒绝了。她用英语坚决地说:“请不要和我待在一起。在飞机上,我跑不了的。”   “好。”知道钱宁慧已是瓮中之鳖,伊玛很爽快地坐到后面去了。   在系好安全带的一刹那,钱宁慧忽然想起了自己在网吧看到的孟家远的留言:千万不要出国!小心!   一天一夜的变故太过仓促激烈,身心疲惫的她早已忘记了孟家远的忠告。可是就算她记得又如何呢,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   唯一的希望,都在钱宁慧先前发出的短信上。那时,她只能提供伊玛的身份和酒店地址,父亲和朋友们能够据此营救她和妈妈吗?钱宁慧不敢想,靠在飞机座椅上闭上了眼睛。   天亮了很久,长庚才重新看见子启明。   子启明显然睡了个好觉,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他戴着墨镜走在一高一矮两个男人前面,有几分香港电影里黑道少爷的气势。   “怎么样,这一晚过得舒服吗?”看着被吊在简易房中央的长庚憔悴的模样,子启明不由得意地笑了。   长庚看了子启明一眼,没有说话。他知道,这个时候最关键的是要积蓄力量,而不是和这个十七八岁的逆反少年斗嘴。   “你们到外面去守着。”子启明指示高个子和矮个子。两个黑道混混心中颇忌惮长庚,忙不迭地出去望风了。   关上铁皮门,简易房里又只剩下长庚和子启明两个人。   子启明放下手中的皮包,从里面取出一次性注射器,开始将玻璃瓶中的蓝色液体吸入注射器中。   “这是什么?”长庚感觉肌肉有些发紧。第一次注射时,他就隐隐觉得不对,这不像是安赫尔教授以前提供给自己的镇静药物。   “我发明的,为了更像你以前用的药物颜色,我还专门更改了配方,”子启明按捺不住得意,“可以帮助人尽快进入催眠状态。”   也就是说,是强制催眠的辅助药物,很有可能会对被催眠者的脑神经产生伤害。作为一个仅凭精神力催眠的催眠师,长庚对这种滥用药物的方式十分反感。   “想不到姓子的人也会用这种下三滥的东西。”长庚冷冷地说。   “对付一般人当然用不上,但你特殊,”子启明走到长庚身边,扯开他的衣襟露出肩膀和手臂,带着无法掩饰的恶意说,“只要能赢你,什么手段都可以。”   长庚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得罪这个少年,但是他没有问。蓝色的液体带着凉意注入自己的静脉时,他忽然想起一件事:自己最后是从伊玛那里拿到的针剂,莫非在伊玛手里针剂就被掉了包?   可伊玛得到安赫尔父亲那么高的信任,又为什么会和子启明结为同盟呢?   子启明配制的针剂药效猛烈,长庚上次一注射完就倒在了洗手间里。这一次,他也很快眼神迷蒙,头慢慢地垂了下去。   子启明等待了一会,伸手抬起长庚的脸。这张脸苍白清癯,长长的睫毛下是一夜折磨后带来的黑晕,更像那个严重失眠的人……想到那个人,子启明怒气上涌,狠狠捏住长庚的下巴,恨不得让这张波澜不惊的脸上露出一点或喜或怒的神色来。   尽管被子启明用力将脑袋后仰,几乎要把颈椎折断,长庚还是没有睁开眼睛。   “你睡着了么,长庚哥哥?”子启明用他充满穿透力的声音慢慢地说。   “没有……”长庚嗫嚅着回答。   “如果没有,就看着我。”子启明说完这句话,长庚真的睁开了眼睛。只是那平素琥珀般晶亮的眼神此刻却是涣散的,毫无焦点地对上子启明幽深的眼眸。   “带我去墓地玩吧。”子启明说。   “不……”长庚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他……不允许。”   “他是谁?”   “加百列。”   “真小气。那么下一个问题一定要说‘是’哦,”子启明哼了一声,有些撒娇的味道,“哥哥和我在一起玩,很快乐,对吧?”   “……是。”长庚似乎被一根无形的丝线牵引,身不由己地回答。   “是不是最快乐的呢?”子启明诱导,“这个问题你可以说不。”   “不。”长庚似乎松了一口气,立刻回答。   “那你和谁在一起最快乐呢?”子启明追问,“是你的妈妈吗?”   “不是。和妈妈在一起时,她永远逼我学习催眠,不好玩,”长庚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了什么快乐的事情,脸上也渐渐露出笑容来,“我还是和小慧在一起的时候最快乐,那时候我们走在云峰堡的城墙上,她拿出手机和我拍大头照,老是嫌自己的脸显大了,一定要删掉重拍……”   “住口!”子启明忽然一耳光打在长庚脸上,“你居然说,和妈妈在一起的时候不快乐,反倒和那个蠢女人在一起快乐!”   长庚没有反应,就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一样。   “可是你喜欢她又怎样,还不是亲手把她送到死地里去?”子启明看着催眠中的长庚果然露出了痛苦的神色,不由心中一阵快意,“她现在应该已经去墨西哥去当死亡瓶的祭品了,你害死了她,居然还有脸说和她在一起快乐?你可真够厚颜无耻的!”   “不,我不想她死,我想救她的……”长庚呼吸急促,似乎用尽全力在分辩,“我本来想给她催眠,教她如何应付祭祀仪式,拖延时间……只要拖过了12月21日那天,死亡瓶就没有用处了……可是,没想到……没想到催眠失败,她从我的幻境中逃跑了……”   “哈哈,你当时注射了我的药水,精神力大为下降,她又对你满怀疑虑抗拒,当然会跑掉,”子启明忍不住促狭地笑,“你也尝到失去最珍爱之人的滋味了吧,那种力不从心的感觉怎么样?”   “莫非……你也尝到过失去最爱之人的滋味?”长庚缓缓地说。   “当然没有!”子启明立刻反驳,“我从没有得到,又怎么会失去?”   “你想得到什么?”长庚刚才挨过打的脸颊抽搐了一下,嘴边勾起了然的笑。不知什么时候,他的眼神已经由最初的迷茫变成现在的清明,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子启明。   “是……你的妈妈吗?”见子启明颤抖着嘴唇不说话,长庚继续追问。   “是……”子启明犹豫了一下,终于点头,“是我的妈妈,也是……你的妈妈。”   “我的妈妈?”长庚微微转动眼珠,凝视着子启明秀致得稍显刻薄的脸,果然发现他与自己有两分相似。“原来……你是妈妈后来生的孩子……”长庚轻轻喟叹,“我真的,是你的哥哥。”   “你才不是我的哥哥!”子启明仿佛被激怒了,一把抓住长庚的衣襟,鼻尖对着他的鼻尖,几乎要将他生吞活剥,“你不过是妈妈和外面男人生的野种,我才是纯正的子姓传人,才是新一届梦帝的不二人选!”   “你的父亲,也姓子?”长庚没有理会子启明的怒火,仍然慢悠悠地问。   “当然!子姓家族继承了上古梦帝的血统,只有族内通婚生下的孩子才能掌握梦帝的本领!”子启明说。   “是的,妈妈在子家是修为很高的女子,她生下的孩子肯定不同寻常。”长庚的口气里带着些安抚,果然让子启明听起来受用了许多。   “你不想知道我的父亲是谁?”少年略带着炫耀地问。   长庚摇了摇头,却依然附和着子启明的口气:“不用问我也知道,肯定是子家修为最高超的男人。而你只要完成家族布置的任务,就能成为梦帝的继承人,对吧?”   “算你聪明。”子启明轻哼了一声。他皱了皱眉,觉得自己应该问个什么关键的问题,一时竟想不起来了。   “可是无论那个男人修为多高,血统多纯,不是妈妈自己选的丈夫,她肯定不会喜欢的,”长庚依旧紧紧地盯着子启明,观察着他眼神的每一丝变化,“我猜,这些年她过得并不快乐。你跟我描述一下她的近况吧。”   长庚最后一句话虽是祈求,却更像是无法抗拒的命令。子启明身子一震,咬了咬下唇,极不情愿地开始叙述:“她能有什么近况?从我记事开始,她每天都是一样的,十几年从未改变过。她不和任何人交往,几乎不开口说话,每天都在自己的屋子里钻研梦帝之术。哪怕对我这个亲生儿子,她……她也从不正眼看待,一年跟我说不上十句话。我有时候故意惹是生非,就是为了让她生气,让她打我骂我,可她还是不正眼看我一眼……我知道,她心里惦记着以前那个儿子。这次我若是打败了那个野种,将他的记忆都据为己有,然后去跟她描述我怎么抓住他、折磨他,妈妈肯定会大吃一惊,从此对我另眼相看……”   “如果你带我去见她,她肯定更会重视你。对吗?”长庚压抑着内心的激荡,尽量平静地说。   “倒也是。”子启明思忖了一会,终于点了点头。   “那好,你先把我放开,我和你去见妈妈。”长庚语气温柔,就像大哥哥在哄着不听话的小弟弟。   “嗯。”子启明点了点头,果然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走到长庚侧面,开始割他手腕上的绳子。   长庚努力扭过头,想要跟上子启明的眼神。然而高高吊起的手臂阻断了两人胶着在一起的视线。长庚心中一沉,子启明眼中的神色变了。   “居然着了你的道!”子启明猛地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一把将小刀远远抛了出去。他原本一直在给长庚催眠,想要追问出长庚父亲的去向,却不料不知不觉间,他被长庚反催眠了!若非醒悟得早,只怕长庚已经逃之夭夭了!   知道功亏一篑,长庚垂下眼,不说话了。因为对注射针剂有了心理准备,他才竭力抵抗了药物的影响,并凝聚出强大的精神力渐渐俘获了子启明。然而此刻,他已经筋疲力尽。   “居然能抵御药物的效力,我还真是小看你了。”子启明拿起注射器,想要再给长庚打几针。   “你不怕这药物毁了我的脑子?那你就再也不会知道我父亲的去向了,”长庚看着那蓝色的药水,拼尽全力说出这句话,“不信,你尽可试试。”   子启明果然犹豫了。他奉家族之命前来探察岳与伦的行踪,以此作为竞争梦帝继承人之位的一项考验。如果事情办砸了,他将从此失去这项资格。长庚固然不足惜,但自己的梦想更为重要。   “你倒是提醒我了,”终于,子启明恢复了一贯的倨傲表情,将口袋中的墨镜取出来重新戴上,“精神力的大小和肉体的状态正向相关,既然你能靠意志化解我的药水,证明你的肉体还没有到极限。”子启明说完,走出简易房,将外面望风的矮个子男人叫了进来。   “好好教训教训他!”子启明指示矮个子取下了腰间的皮带,“见血的话,每一鞭我给你50块钱!”   “我就不信,等不到你被我彻底催眠的时候!”子启明看着长庚,仿佛发誓。 第十五章 隐藏的敌人   从中国到墨西哥距离遥远,钱宁慧乘坐的是蒙泰乔集团的私人直升飞机,也飞行了十几个小时才到达目的地。   钱宁慧并不知道飞机到达的具体位置,在飞机下降时,她透过舷窗看到了大片茂密的热带雨林。在荒无人烟的雨林深处,有一座白色的别墅,别墅前还专门建造了停机坪。   看来,蒙泰乔集团真是出手大方。如果安赫尔教授是为了学术理想,那么作为出资人的蒙泰乔集团又想从死亡瓶的秘密中得到什么呢?   经历了长途飞行,钱宁慧疲惫无比,但走下飞机时,她还是努力打起精神,仔细观察自己能看到的一切。她就像是漂落到荒岛上的鲁滨逊,一切都只能靠自己。不,鲁滨逊还有个伙伴星期五,她只能孤零零地面对周围的吃人生番。   没错,寸步不离她身边的伊玛,别墅四周蒙泰乔集团的人,在钱宁慧眼中跟茹毛饮血的吃人生番没有两样,甚至比他们更可恶。   “进来吧,你妈妈就在里面。”伊玛推开别墅的门,对满脸戒备的钱宁慧粲然一笑。   “我现在就要见她。”钱宁慧走进别墅,发现这里装修得十分现代化。他们自备了发电机,生活设施都很齐全,完全想象不出这座建筑坐落在与世隔绝的密林之中。   “可以。”似乎确定了钱宁慧是瓮中之鳖,伊玛大方地满足了她的要求。   她们顺着楼梯走上二楼,伊玛推开了一个房间的门。   见门并没有上锁,钱宁慧忍不住心中一动。然而,转瞬间她的心又沉了下去,即使没有门锁,凭她和妈妈也无法从浩瀚无边的原始森林中逃脱。   而更令钱宁慧沮丧的是,当门推开后,她颤抖着声音大喊了一声“妈”,背对着门坐在窗边的钱妈妈只是本能地“嗯”了一声,连头都没往这边抬。   “妈,妈,你还好吧?”钱宁慧生怕妈妈受到了什么伤害,甩下伊玛就跑到了钱妈妈身边。这一次钱妈妈终于从她的世界中清醒过来,一把拉住钱宁慧:“小慧,怎么你也来了?”   “OK,你们慢慢聊,我走了。”伊玛“善解人意”地留下这句话,带上门走了。   “妈妈,他们没有伤害你吧?”见伊玛走了,钱宁慧一下子扑在妈妈的怀里,眼泪涌了出来。   “没有,”钱妈妈一把搂住钱宁慧,声音也哽咽起来,“你爸爸估计要急死了,我们现在究竟是在哪里啊?”   原来钱妈妈从北京抵达贵阳机场后,在洗手间忽然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她还没能回头望一眼,就失去了知觉。等她醒来的时候,已经在飞机上。由于身边都是外国人,语言不通,钱妈妈也问不出个所以然。那些外国人对她还挺客气,她也不便发作,只能等找到会说中文的翻译再做打算。从昨天来到这栋别墅,钱妈妈已经在这里待了一天一夜。   “小慧你来就好了。你会英语,问问那些老外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钱妈妈着急地问。   钱宁慧知道这件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又害怕妈妈知道了真相更担惊受怕,索性暂时装起了糊涂:“我英语也不好,问不出什么。不过好像过些时候有中国人来,到时候我就去问。”   此刻钱宁慧已经注意到,妈妈住的这个房间颇为奇特。虽然床柜桌椅一应俱全,但房间四壁上挂满了奇怪的图画。而刚才推门进来时,妈妈凝神阅读的,也是一本类似的画册。   “这些是什么?”钱宁慧心中有些惊骇。那些图画有的像是彩色壁画,有的则是石雕的照片。虽然钱宁慧不太懂具体内容,但画中的人物造型和场景露出奇异、神秘甚至恐怖的气氛。   如果钱宁慧的判断没错,它们都与玛雅文化相关!   “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很……很吸引人,”钱妈妈走到一幅壁画前,指点着描述,“你看,这幅画是一个女人在祈祷,她面前有一个瓶子,一个神灵正从瓶子里冒出来满足她的愿望。你再看这一幅,这个男人大概是土著人的皇帝吧,他坐在一棵大树上,而这棵大树长得很怪异,枝叶设计得像机器零件一样,就好像这个皇帝正在开飞机……”   “这些有什么好看,我不觉得吸引人。”钱宁慧故意说。她表面做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心里却着实震惊——一贯对文物没有兴趣的妈妈,居然会觉得这些玛雅壁画吸引人?这应该是潜意识的作用,难道是源自圣城祭司的那部分血统开始复苏了?   “你当然没兴趣,我却想起了你外婆给我讲过的故事。老实说,那些故事我小时候听完后就忘记了,现在居然想了起来。”钱妈妈似乎被这些壁画引发了兴趣,拉着钱宁慧坐下,神色间有些兴奋。   “外婆说了什么?”钱宁慧想起了天龙洞中外婆的遗骸,毫无疑问,外婆知道死亡瓶的秘密,莫非她曾经告诉过妈妈?可惜外婆不识字。她躲进天龙洞中时,大概也没有料到自己不能再活着出来……   “都是些哄小孩子的故事,说起来很幼稚的,”钱妈妈见钱宁慧一副渴望的模样,就继续说下去,“外婆说,我们的祖先,是从天上来的,是神仙。他们原本住在一颗叫什么星的星星上,生活非常幸福。不料有一天,那颗星星毁灭了,神仙们只好各自飞出去找新的地方住。其中有一个女神仙的宝物是玉瓶,她坐在那个玉瓶里来到了人间,教大家耕田织布、天文地理。神仙在人间过得很幸福,还嫁给了一个凡人男子,生儿育女。当她想念失散的亲人时,她钻进瓶子里,就可以看见他们的模样。可惜,每隔5000多年,她才能和他们相会一次……”   “后面呢?”钱宁慧问。   “没了,”钱妈妈摇了摇头,“哄小孩子的故事,当然不会太复杂。”   那个瓶子,莫非就是死亡瓶?钱宁慧困惑了,可是这和长庚所说“死亡瓶是西芭芭的通道”好像联系不上啊。   “维拉科嘉!”别墅的监控室里,伊玛注视着钱宁慧母女对话的场面,脸上绽放出笑容来,“看来我之前装作不懂中文是对的,她们果然放松了警惕,现在居然开始商量怎么逃跑了。”   “是吗,我来看看这个中国老女人究竟说了什么让你兴奋的话,居然比我更能让你兴奋……”一个男人走过来,亲昵地揽住了伊玛的腰肢。他是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虽然是白种人,却带着某种混血儿的特质,仿佛尤卡坦半岛的热带雨林里矫健的美洲豹。而伊玛望着他的眼神,明明白白地写满了爱慕。   “别开玩笑,要不是因为你的伟大计划,我也不至于跟安赫尔那个糟老头子周旋了两年,”伊玛撒娇,“要知道,每次他色迷迷地盯着我,我就想吐。特别是这次我为了拿到地下室的密码……”   “好了好了,宝贝儿,其实就算你拿不到密码,我也可以用炸药把地下室大门炸开。不过安赫尔还是要靠你拴住的,否则我们怎么能利用蒙泰乔集团的财力找到圣城祭司的后裔呢?”这个叫作维拉科嘉的男人安抚地捏了捏伊玛的脸,“等计划完成,我会好好地补偿你……现在告诉我,你监听到了什么?”   “首先,那个老女人能看懂墙上壁画的含义,甚至看出帕卡尔王坠落世界树这幅画中,世界树的模样更接近于飞船的操作舱。”伊玛指着屏幕上的钱妈妈对维拉科嘉说,“这说明她身上的圣城祭司血统比任何人都纯正,对玛雅遗画有更强的认同感。”   “可惜血统再纯正也被稀释了太多代,不足以想起死亡瓶的真正操作方法。”维拉科嘉泼冷水。   “那可不一定,”伊玛不高兴地反驳,“而且,她还说了一个故事,印证了我们从墓室刻本中发现的传说。要知道,那可是你一切伟大计划的根源。”   “她的故事怎么说?”维拉科嘉的兴趣果然提高了。   “她说,圣城祭司家族的祖先来自外星。她不记得那颗行星的名字,但应该就是卓尔金星。那个祖先是女性,她是乘坐死亡瓶来到地球上的,死亡瓶中记录了她的基因密码,只能由拥有这个基因的人操作。更重要的是,每当一个太阳纪结束的那一天,她就可以通过死亡瓶与亲人相会……”伊玛将钱妈妈的故事用另一种方式说了出来。   “每一个太阳纪结束那天,当圣城祭司的血灌满死亡瓶,西芭芭的通道就会打开。”维拉科嘉不由自主地背诵出了一句箴言,那是在玛雅最伟大的国王帕卡尔的坟墓中发现的。帕卡尔国王一定是向往天上卓尔金星的美好生活,才将自己墓穴顶端的世界树雕刻成了圣城祭司记忆里外星飞船的模样。   “很快就要到第五个太阳纪结束的那一天了,”伊玛忽然想起什么,问维拉科嘉,“圣城祭司另外的后裔们呢?已经到了吗?”   “旅游团很快就到墨西哥城,”美洲豹一样机敏矫健的维拉科嘉笑了笑,带着兽类特有的骄傲和凶残,“由于不确定钱小姐和她母亲是否遗传到了能操控死亡瓶的那个基因段,最保险的方法就是把能确定的后裔们都弄到奇琴伊察来。毕竟,我们只有一天的时间。”   “那安赫尔和蒙泰乔集团这边,我们也要采取行动了吧,”伊玛说,“毕竟,我们跟他们的目的截然不同。”   “是的。只要旅游团一到,我们就动手,”维拉科嘉一把搂住伊玛,在她唇上印上一个吻,“肯定要赶在安赫尔他们到来之前。我再也不会允许那个糟老头用色迷迷的眼光来看你了。”   长庚知道自己快要支撑不住了。   在简易房里被子启明折磨了三天,他的体力已经严重流失。此刻的他浑身上下都是血痕,撕破的衣服根本无法抵御冬季的寒冷,他的喉咙里就像有火在燃烧,让他恨不得爬到简易房外的雪地上,狠狠啃上几口冰雪。   可是他动不了。一条粗长的皮绳拴住了他的脚踝,让他只能无力地躺在肮脏冰冷的地面上。   “想喝水是吗?”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只要把你爸的下落告诉明少,想吃想喝就什么都有。”   长庚没有出声。说话的应该就是子启明手下的矮个子男人。无论是他还是高个子男人,子启明都不放心他们和长庚单独相处。   “再给他打一针。”果然,子启明的声音随即响了起来。   “明少,不是说这针打多了会把人弄成傻子吗……”矮个子有些不放心地说。他们只是为了钱才跟随子启明,和长庚并没有什么仇怨。   “少废话!”子启明不耐烦地呵斥。他毕竟出身于梦帝家族,一双精光闪动的眼睛最善于察言观色。他发现每当自己提出给长庚打针时,那个不言不动把自己当机器人的长庚依然会微微一凛。这说明他的内心在恐惧着这种催眠的药水。   既然找到了长庚的弱点,子启明就要不遗余力地利用下去。何况作为药水的配制者,他清楚现在的剂量就算造成大脑损伤,也只是暂时性的。   矮个子男人已经有了经验,他拿出注射器,将蓝色的药水注射进了长庚的静脉。拔出针头的时候,大概是因为操作不当弄疼了长庚,矮个子听到长庚发出了一声呻吟。他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这个被折磨了三天的囚徒,却正对上了长庚的眼神。   这个眼神,好像有点奇怪……矮个子心中一跳,再眨眼看时,长庚已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眼前这个人都半死不活了,刚才那个眼神肯定是自己的幻觉。矮个子心想,自己一定是神经过敏了。   “怎么了?”子启明察觉有异,走了过来。他掀了掀长庚的眼皮,确认他已经被药效控制,便对矮个子吩咐:“出去望风,任何人都不得进来打扰。”   “好。”矮个子巴不得早早离开这里,将注射器塞进屋角的背包里,赶紧往外走。   “保持警惕,说不定长庚什么时候已经催眠了你。”子启明再度声色俱厉地嘱咐,“要是放走了他或泄露了他的行踪,我要你们好看!”   “是,明少。”矮个子表面上唯唯诺诺,心里却不以为然。子启明像个唠叨的老太婆,随时随地都在重复这句话,把他和高个子搭档看成没脑子的傻子。若不是为了钱,他才懒得来受子启明这种跋扈少年的鸟气!   走到简易房外面,矮个子掏出了口袋里的手机。那是刚才他放回注射器时,顺手从包里摸来的。那时子启明的注意力在长庚身上,因此没有察觉。   矮个子看手机是触屏的新款,成色也很新,心中一喜——自己认识收旧手机的朋友,拿到他那里至少能换个五六百。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地摁下了手机开机键,想要检查一下这个手机究竟还能不能用。   “你小子在干吗呢?一看就没好事!”在工地附近望风的高个子走过来,一巴掌拍在矮个子头上。   “齐……齐哥!”矮个子扬了扬手中的手机,“怎么样,卖了它够我们去泡一次妞……”   “你怎么开机了?”高个子齐哥吓了一跳,赶紧把手机抢过来,摁下了关机键,“明少不是再三叮嘱我们,不要碰那个人的东西吗?要是他发现手机丢了,说不定一分钱也不会给我们!”   “他敢不给我们钱?就那小身板儿,信不信老子揍得他满地找牙……”矮个子悻悻地说着狠话。   “别闹了,赶紧把手机放回去。”高个子把关机完毕的手机塞给矮个子,再度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打气,“三天不吃不喝只挨揍,我估计那小子已经撑不了多久了。等办完事拿到钱,你要泡几个妞还不由你?只是现在还不能得罪明少,知道吗?”   “好吧。”矮个子不情不愿地将手机揣进衣兜。他在北京街头做过七八年的惯偷,要寻个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手机放回原处,简直就是小菜一碟。   长庚是故意“看”了矮个子一眼的。他用上了最后的力气,也用上了最后的机会。   然后他就退入了深重的黑暗。这个“退”,一半是因为药力的作用,一半也是因为自己的意志。   在黑暗中,他拼命往前奔跑,似乎意识到子启明就在后面追赶。他心里明白,一旦被子启明抓住,他再也无法守住父亲的秘密。   自然而然地,长庚跑回了自己最熟悉的佩拉隆索小镇。他沿着台阶跑进山顶的黑色城堡图书馆,一层层地关上了厚重的橡木门。此时此刻,他只能指望这些障碍物能将子启明阻挡在外。   最后,长庚走进了那片布满墓碑的草地。至此,退无可退。   子启明撞击大门的声音清晰地传来,长庚定了定神,快步朝着墓地尽头跑去。   他找到了那块最早的墓碑,上面镌刻的字迹此刻已全然清晰:“忘记一切,直到钥匙开启大门。岳长庚,生于1985年7月15日-卒于1992年6月17日。”   钥匙已经开启了大门。他现在要做的,是在子启明到来前重新把大门关上。   他在墓碑后的泥土中发现了七岁的小长庚。那个孩子睁着无辜的眼睛,奇怪地看着他。   长庚没有理孩子,蹲下身开始清理墓穴中的浮土。然后他抱起小孩,试图将他重新埋葬。   “不许你埋我!”七岁的小长庚忽然挣扎起来,大声地喊叫着,“你凭什么埋我?还有这墓地里的那么多人,他们每个都只存活了一天,你凭什么要把他们都埋到土里去?”   “因为他们想起了不该想起的东西,如果记得的话就不利于他们的成长,”长庚回答,“只有埋掉长庚,第二天才会有一个全新的加百列出现。”   “不,我的名字是长庚,岳长庚,我才不要当加百列!”孩子继续尖叫着,试图逃离长庚的钳制。   “你忘了父亲的吩咐了吗?”长庚虚弱之下,无法制服孩子,只能搬出父亲的权威来压制他。   果然,孩子骤然停止了挣扎。“没有忘记,”孩子老老实实地说,“父亲说要暂时忘记他,忘记以前的一切,才能安安心心地跟着安赫尔教授学习催眠术。父亲说安赫尔教授掌握了西方催眠术的大量资料,如果以后能和中国的梦帝之术结合起来,我就能成为古往今来最伟大的梦帝。”   “是的,父亲说从今后安赫尔教授才是我的父亲,我一定要对他言听计从,才能学到他秘而不宣的知识。”长庚苦笑着补充。   “可是安赫尔教授根本就不是父亲啊,我怎么也无法把他当作父亲。”七岁的小长庚摸了摸脑袋,作出一个很困扰的表情。   “所以父亲才给我们配了那个蓝色药水。”长庚满怀同情地摸了摸孩子的头发,“父亲临走时用梦帝之术将我们七岁前的记忆变成了潜意识,深深地埋葬起来,注射药水就会抑制这份记忆破土而出,同时缓解这份记忆挣扎时带来的痛楚。这样,当安赫尔教授掌握了这份药水的配方后,他就会放心地让我们成为他的好儿子了。”   “因为安赫尔教授以为自己可以永远操纵我们吗?”七岁的长庚猛地醒悟过来,“我就是这份被埋葬的记忆吧?可是现在我为什么从土里出来了呢?”   “因为,父亲留下了一个开启这份记忆的钥匙。”长庚说到这里,微微笑了起来。他清楚地记起来,父亲临走的时候,给尚不懂事的自己说:“你要爱安赫尔父亲,要忠诚地留在他身边,言听计从,无有违背。直到有一天,你已经学会了他的一切,你就会遇见一个女孩,她有着明亮的眼睛,漆黑的头发,让你一见就觉得亲近和信赖。碰到她以后,你的头痛就会减轻,你就能够摆脱对蓝色药水的依赖,从而摆脱对安赫尔的依赖。那个时候,你就可以离开他,自由地生活了。”   “原来你已经遇见那个‘钥匙’了啊,”七岁的孩子高兴地说,“你怎么知道是她呢?”   “因为我受到一个叫孟家远的人的提示,在大英博物馆看到了一个玛雅玉盘,那上面的花纹让我的心情无比轻松愉快,仿佛脑子里许多滞涩之处都开解了一般。”长庚慢慢梳理着自己的心绪,“后来,我去往北京,就遇见了她。那时候我不敢确定是不是她,就在给她催眠时,放任她反催眠进入了这个地方进行试探。虽然是第一次接触,我能感受到她深深的同情和善意。再到后来,我们在天龙洞中发现了那个平安扣,父亲的封印就更加松动。于是……”   “于是,你就喜欢上她了,对吗?”七岁的孩子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于是,我就对安赫尔教授隐瞒下了平安扣奇特的功能,没有告诉他平安扣可能与死亡瓶有极大的关系。我想把保护那个女孩的主动权抓在自己手上,这也是我对安赫尔教授有所防备的开始。我推测,父亲是希望我能爱上一个地道的中国女孩,所以才会设下这样的钥匙……”长庚说到这里,猛地转过头去——不知什么时候,子启明已经穿越了他设下的重重封锁,来到了这块墓地中!   “乖孩子,过来,告诉我你爸爸去哪里了?”子启明的眼睛只盯着七岁的小长庚,声音温和得带着诱惑。   “别告诉他!”长庚在一旁大声制止。   “我猜他肯定是不要你了,否则你怎么会不知道爸爸去哪里了呢?”子启明的语调依然温和,步子却在向七岁的小长庚逼近。   “我当然知道,他去……”小孩子刚说到这里,长庚已经猛地扑了上去,一把将孩子抱在怀里,几个翻滚就滚到了墙边。   “你别过来!”长庚知道自己此刻不是子启明的对手,他拉着孩子爬上了城墙。这城墙是当时修筑来防卫城堡的,就设立在小山的悬崖顶上。长庚可以感觉呼呼的山风从后背刮过。   “乖孩子,他是坏人,别听他的。”子启明仍旧盯着七岁的小长庚,循循善诱,“告诉我你爸爸去哪里了,我马上去把你爸爸找来。他肯定很想你……”   “我也想他!”七岁的孩子哇地哭了起来,抽抽噎噎地说,“我爸爸临走的时候说,他去了瓦屋山……”   “闭嘴!”长庚猛地伸手捂住孩子的嘴,却不能阻挡那几个字从他口中泄露出来。   “瓦屋山哪里?”子启明越走越近,长庚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眼中的喜悦和期待,“乖孩子,这个坏人受了伤,你完全可以挣脱他的。对,就这样,拉开他的手,告诉我你爸爸在瓦屋山哪里?”   “他在——”孩子禁不住子启明的诱惑,果然用力挣脱了长庚,想要把更详细的答案大声说出来。就在这个时候,长庚一把将孩子扯入怀中,想也不想地从城墙上跳下了悬崖!   子启明发现长庚的异动,想要立刻扑过去制止他。然而已经晚了,他看见的只是缭绕的云气,而长庚和他怀里的孩子已经不见了踪影。   “混蛋!”子启明狠狠地骂了一句,从催眠术中解脱出来。而长庚依旧躺在他面前,紧闭着双眼一动不动,仿佛连呼吸都不存在了。   “明少,他……他死了?”矮个子不知什么时候溜了进来,伸手在长庚鼻子下试了试,不由大惊失色。他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却也不想惹上命案。   “没有,他自我催眠了,”子启明恨恨地踢了地上的长庚一脚,恼怒地对一旁惊愕的矮个子吼道,“就像武侠小说里的龟息大法,明白了吗?”   “明……明白了,”矮个子连连点头,“那他怎么样才会醒过来呢?”   “自我催眠都有一个唤醒的口令,我总会找到的,”子启明不甘地握住了拳头,随即又渐渐放开,“不过知道了‘瓦屋山’三个字,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钱宁慧在林间别墅里住了三天。这三天中,她慢慢地向妈妈讲述了这些日子发生的一切,同时也和妈妈商量如何脱险。不过商量来商量去,她们只得出了一个对策——拖。   只要拖过了2012年12月21日第五个太阳纪结束的那一天,她们对蒙泰乔集团就失去了利用价值。在这段时间内,钱爸爸说不定已经找到了线索,通过警方来解救她们了。   现在钱宁慧母女的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钱宁慧找伊玛前发送的那条短信上。   伊玛本来给钱宁慧安排了另一个房间,但她坚持要和妈妈在一起,伊玛就没有勉强。   钱宁慧一直担心伊玛会把自己的那枚平安扣夺去。毕竟,那是与死亡瓶具有相反作用的玛雅古物。然而,伊玛根本没有过问这件事,想必长庚未把平安扣的秘密告诉她。在她眼里,钱宁慧藏在衣服里的这枚玉石不过是中国人日常佩戴的普通挂件。   晚上钱宁慧和妈妈睡在屋里的大床上,做了很多奇怪的梦,仿佛四周墙壁上挂着的玛雅图画都活了过来,在她的脑海中演绎各种场景。当钱宁慧半夜惊醒的时候,总能听见熟睡中的妈妈喃喃呓语。很显然,妈妈也在做着类似的梦。   钱宁慧从床上坐起,走到窗前,可以看见楼下蒙泰乔集团的人正在楼下院子里巡视。尽管四周都是密密麻麻的热带雨林,蒙泰乔集团还是对这栋别墅采取了严密的防护措施。   月光从别墅前的停机坪上照过来,正好射在窗边一幅图画上。那是一个石雕壁画的拓片,虽然只有黑白二色,线条却清晰流畅,装饰感极强,带着典型的玛雅文化风格。   图画的右侧是一个玛雅贵族妇女,她手里拿着一根满是尖刺的荆条,荆条从她的舌头上穿过。而在她的左侧,则站着一个老人,似乎在对她说着什么。   这幅画的意思白天伊玛跟钱宁慧母女解释过。那个玛雅妇女是圣城祭司的后裔,也是玛雅国王的王后。在玛雅传统中,圣城祭司家族的女子嫁给国王是一种约定俗成的惯例。而这幅壁画展示的是王后在一次祭祀中将荆条穿过舌头,来回拉动,滴下的鲜血便召唤出了祖先的魂灵,告诉了她占卜的结果。同样,玛雅国王也会在祭祀仪式时采取一些自残身体的方式,比如用玉锥刺破自己的阴茎,一方面宣示自己的勇气,一方面用血来召唤祖先显灵。   听到这些话时,钱宁慧觉得自己的舌头打结,牙根发酸,简直不敢再想下去。她想起长庚向自己描述的玛雅人各种血腥残忍的习俗,不由得对即将到来的12月21日充满了忐忑。   可是,她又该如何带着妈妈逃离这个恐怖的地方呢?   还没等钱宁慧想出具体办法,变故却突然到来。就在第三天早上,别墅楼下响起了零星的枪声。钱宁慧跑到窗前往下看,正看见七八个人端着枪冲进了别墅的围墙。有两个蒙泰乔集团的人想要朝他们开火,很快被来人击中倒在血泊之中。很显然,这伙人训练有素,蒙泰乔集团的人并不是对手。   “妈妈,莫非是警察来救我们了?”见那伙人很快就震慑了别墅的守卫,顺利地走进楼来,钱宁慧兴奋地喊了起来。   钱妈妈还没来得及高兴,房门已经被推了开来。进来的人是伊玛,依旧那么美艳地微笑着,丝毫不见惊慌之色。   “走吧。”伊玛指了指通往别墅一楼的楼梯,示意钱宁慧母女出屋。   “去哪里?”钱宁慧警觉起来,伊玛不会是要负隅顽抗,用自己和妈妈当作对抗警察的人质吧。   “离开这里,”伊玛催促,“不要心存幻想了,没有警察,来的是我们的人。”   “你们?”钱宁慧懵了。   “快点!”两个端着枪的男人冲到了楼梯口,不耐烦地催促。   面对枪口,钱宁慧和钱妈妈只能默默地走出房门,走下楼梯,站在了院子里。蒙泰乔集团的其余护卫被进攻者缴了械,驱赶着锁进了楼上的房间。   接下来,伊玛打开了别墅地下室的密码锁。进攻者中那个美洲豹般英俊矫健的头领带着手下走进了地下室。过了一阵,他们抬着一个用黑毡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出来,把它放在了越野车的后备箱里。   那东西大概一人来高,像个圆柱,质地很厚重——它究竟是什么?钱宁慧心头一跳,一直挂在脖子上的平安扣似乎也跳动了一下。她伸手握住那枚发烫的平安扣,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个念头——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死亡瓶,是被蒙泰乔集团万里迢迢从西班牙运过来的?   死亡瓶原本就属于玛雅圣城,如今被几百年前掠夺者的后代运回墨西哥,也算是完璧归赵吧……   钱宁慧刚冒出这个念头,伊玛已经指着进攻者中那位高大英俊的头领,向钱宁慧介绍:“维拉科嘉。”   “Nice to meet you.”钱宁慧下意识地对那个男人说出这句话,随即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能眨眼间就开枪打死两个人,这个维拉科嘉绝对不是善主。说不定,他比安赫尔更难对付。   “Nice to meet you,too.”维拉科嘉确实表现得很高兴,就像美洲豹碰见了心仪已久的猎物。“我是‘玛雅复兴运动’的领导人,”他补充完这句话,随即朝钱宁慧母女大手一挥,“上车吧。”   虽然地处荒无人烟的热带雨林中心,但蒙泰乔集团修建别墅和停机坪时,还铺设了一条简易公路,用完后再用植物掩藏起来。维拉科嘉显然知道这条路,所以他可以带着手下开着越野车来,再开着越野车走。   钱宁慧母女毫无反抗能力。为保险起见,维拉科嘉还是安排她俩分别乘坐一辆越野车。于是钱宁慧坐上后座,左右各一个精悍威猛的“玛雅复兴运动”成员。此刻她已经注意到这些人都不是白种人,而带着美国西部电影里黄皮肤的印第安人的特征。   莫非……他们都是玛雅人!   钱宁慧不知道,直至现代,在墨西哥和中美洲玛雅人都是很大的族群。她只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子穿越了时空,一切都显得如梦如幻,不可思议。   越野车沿着简易公路开了一段,钱宁慧和钱妈妈就被叫下了车,跟着维拉科嘉和伊玛往密林中走,而其余“玛雅复兴运动”的成员,则轮流扛着黑毡包裹的死亡瓶走在她们后面。   尤卡坦半岛的热带雨林几乎密不透风,到处都是树木和藤蔓,钱宁慧根本无法辨认方向。她和钱妈妈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来到了一处石崖下。   石崖下有一个深深的大坑,外观大致呈圆形,仿佛在旅游广告上看见过的“天坑”,是一种典型的喀斯特地貌。路过大坑时,她特意歪着脑袋往坑内看了看,发现坑很深,里面没有水,底部是厚厚的淤泥。   走在最前面的维拉科嘉扯下崖壁上伪装的藤蔓,露出一个隐蔽的洞口来。钱宁慧看得出,这也是喀斯特地貌的一种——石灰岩溶洞,和贵州云峰堡的天龙洞一样。   想起小时候被困天龙洞的遭遇,钱宁慧本能地对溶洞心存畏惧。然而一旁的钱妈妈似乎有些期待,好奇心让她不再像开始那样恐惧,转过头问钱宁慧:“小慧,你猜里面有什么?”   “猜不出。”实际上,钱宁慧是不敢猜。   她们被夹在队伍中间,身不由己地跟着维拉科嘉和伊玛走进洞内。每个“玛雅复兴运动”的成员都随身带着强光手电,这让洞内的一切清清楚楚地呈现在钱宁慧面前。   刚开始看起来,这只是普通的溶洞,各种钟乳石并无任何特异之处。走着走着,他们脚下忽然出现了石阶。石阶是人工开凿的,边缘已经被磨得光滑圆润,一看就知道是数百年前的古物。可是那些古人为什么要在溶洞里修筑台阶呢?钱宁慧纳闷,那个时候可不兴搞什么旅游开发啊。   石阶并不只一条,蜿蜒盘旋,仿佛一条条巨蛇,通往同一个目的地。钱宁慧等人随着石阶在溶洞中不断上行,直到维拉科嘉等人关闭了手电筒。   因为已经不需要人工照明了,他们的面前,赫然出现了阳光。   阳光从溶洞顶端缝隙中照射下来,虽然不够强烈,却也足够视物。这种若明若暗的光线,恰到好处地烘托出这个地方的梦幻和神秘。   终于脚下的石阶到了尽头,所有的石阶都在此汇聚,拱托出一方平坦的高台。天然形成的高台上,巍然挺立着一棵巨大的树。   确切地说,是一根巨大的像树一样的石灰岩柱。只见它枝、干、根俱全,上方直通洞顶,细密的“树枝”毫无痕迹地与洞顶融为一体,仿佛融入了天穹;它的下方深深地扎根大地之上,让人联想起那些虬劲的“根须”是否会直通入幽冥黄泉。   “这就是世界树,玛雅人的圣物。”伊玛指着这根顶天立地的石柱告诉钱宁慧,“它连接了天国、人间和地下世界西芭芭,只有在这个地方,死亡瓶才能作为西芭芭的通道被开启。”   伊玛的说法很怪异,钱宁慧一时也想不通世界树和死亡瓶有啥关系。不过她已经注意到,这个地方不愧是玛雅人的圣地。“世界树”的旁边修筑有一道石墙,在溶洞中人为地隔离出一个隐蔽的空间。在石墙脚下,还依稀可以看见年代久远的祭祀品,比如神像、香炉和形状古怪的陶器。看起来,在玛雅文化被西班牙人灭绝前,这里是一个香火鼎盛的祭祀场所。   “进来。”伊玛让钱宁慧母女走到石墙边,从一个小门钻了进去。里面的空间不大,大部分墙体都是天然岩石,却放置有雕刻精美的石桌石凳。看来这是当年祭司们聚集、预备祭祀的地方。石墙上有一个隐蔽的小口,可以看清外面的一切情况。   “老实待在这里,不要出声。”伊玛叮嘱钱宁慧母女。然后她又指了指两个“玛雅复兴运动”的成员,他们手里都端着步枪,寸步不离地守在钱宁慧母女身后。   他们这是要干什么,距离12月21日还有十多天呢。钱宁慧虽然不解,在枪口下却只能选择沉默地配合。   伊玛走了出去,接着,外面的维拉科嘉等人也消失了。那些运送死亡瓶的“玛雅复兴运动”成员没有进入这个洞厅,不知道把死亡瓶藏在洞里哪个隐蔽地点了。   没有人说话,钱宁慧母女和两个看守都坐在石凳上休息,对方还拿出两瓶矿泉水给她们喝。休息了大概一个多小时,外面忽然传来嘈杂的说话声。   声音是沿着钱宁慧他们走过的石阶传来的,在封闭的溶洞中发出嗡嗡的回声。但是钱宁慧和钱妈妈都惊讶地张大了眼睛,若非看到黑洞洞的枪口就在她们眼前晃悠,只怕就要激动地大声喊出来了。   因为她们听出来,那些人说的是中国话!   “这是什么鬼地方,大老远就带我们来看个破溶洞?”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还说是旅游景点呢,连公路都没有,走得我脚都起泡了!”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导游你怎么不说话?你这种服务态度我们是要投诉你的!”这是另外一个男人的声音。   “哎呀,我实在走不动了,就坐在这儿了!”这是另外一个女人的声音。   听着外面熟悉的语言,钱宁慧忍不住将眼睛凑在墙壁的窥视孔上,一看之下,不禁大惊失色。那十几个吵吵嚷嚷的游客,她几乎都见过,有的至今还能叫出名字,比如田原,比如尹浩。   他们都是和她一样被死亡瓶引发了死亡倾向,却被长庚一一治愈的被试者!   他们怎么会组团来墨西哥旅游了?   钱宁慧预感到一个更大的阴谋正露出端倪,无奈身后就是黑洞洞的枪口,她只能凑在窥视孔前,微微地发着抖,观察着外面的动静。   此刻,外面的中国游客们已经渐渐安静下来。他们大概是被眼前硕大的树形石钟乳柱所震撼,有的驻足观赏,有的摆姿势拍照,还有的围在导游身边,准备听他介绍。   导游虽然也是黄种人,却与中国人气质迥异。实际上,他和挟持钱宁慧母女的“玛雅复兴运动”成员一样,都是墨西哥国籍的现代玛雅人。   “这是世界树,”导游居然说了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指着溶洞高台上的巨大石柱介绍,“在玛雅传说中,它象征着宇宙轴线,贯穿了天国、人间和冥界。这棵树在玛雅文化中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符号,它常常被描绘成十字,与基督受难的十字架极为相似。”   “这里好像有些祭品,玛雅人会膜拜这棵世界树吗?”一个男游客问。   “是的,”导游说,“这是一个具有神力的所在,古代就经常有玛雅人在这里祭祀。”   “能有什么神力?”一个女游客疲倦地坐在石头上,显然对这个地方毫无兴趣,没好气地说,“都是野蛮人的迷信。”   “玛雅人不是野蛮人。”导游立刻反驳。   “知道知道,他们的天文和数学都很强大,计算出2012年12月21日是世界末日,所以我们过不了几天都要死了。”女游客说到这里,大家都笑了起来。   “那是好莱坞欺骗世界的把戏,玛雅人从不认为有什么世界末日,”导游有点恼怒了,捺下性子解释,“2012年12月21日只是第五个太阳纪的结束,也就是第六个太阳纪的开始,和你们中国天干地支60年一个轮回是一样的。”   “别打岔了,好好听导游介绍!”嘈杂之中,军人子弟尹浩忽然吼了一声。或许是他举手投足与众不同,在旅行团中颇有威信,方才还吵吵嚷嚷的游客们渐渐安静下来。   “刚才既然说到了世界末日,我就来介绍一下玛雅的历法系统。”导游再度开口,“玛雅历法主要分为哈布历、卓尔金历和长纪历。其中哈布历一年有365.242129天,比当今世界普遍采用的阳历还要精确。”   “挺厉害的嘛。”有人小声说。   “长纪历以5125年为一个太阳纪,这是为神准备的历法,凡人不可能活那么多年。”导游继续说。   “为神准备的历法?”又有人提问了,“也就是说,每隔5125年,就要提醒神做某件事。神要做什么,毁灭人类吗?”   “神要做的,自然不是毁灭人类。虽然玛雅传说中第四个太阳纪结束时亚特兰蒂斯大陆毁灭了,但那并不是神的意志。”导游回答。   “那究竟是谁毁灭了传说中的亚特兰蒂斯文明?”提问的游客打破砂锅问到底,“也就是说,有些力量是神也无法掌控的了?”   “看来玛雅的神不怎么样嘛,比万能的上帝啊,安拉啊差远了……”有人小声笑了起来。   “是的,神并不掌握所有的力量。但神绝对比人类掌握更多的力量,这就足够了,”导游说到这里,不再理会游客的反诘,继续介绍下去,“玛雅历法中,最让外人感到奇怪的是卓尔金历。在这个历法里,每年有13个月,每个月有20天,每年就是260天。很多人认为历法是用来指导农业和人类生活的,而这个历法显然起不到这个作用,所以对卓尔金历的来源有很多争论,其中一种说法就是:这不是地球的历法,而是另一颗行星的历法,那颗行星,就叫作卓尔金星。”   “每年260天……”那个勤学好问的游客迅速掐算了一下,猛地冒出一句话来,“如果这个猜测成立的话,那么卓尔金星就位于地球和金星中间!”   “怎么可能?”有人立刻反驳,“大家都知道太阳系只有九大行星……哦,不,现在是八大行星,哪里有什么卓尔金星?”   “地球和金星中间有一个很大的陨石带,是一颗行星爆炸后形成的,”导游忽然说,“正因为行星爆炸时巨大的冲击力,才引起了地球上海水倒灌,导致岛国亚特兰蒂斯顷刻消失,地球上的各个民族也都留下了大洪水的传说。”   “你的意思是,玛雅的神是从卓尔金星来的外星人?”有人喃喃地问。   “我不知道,”导游巧妙地回答,“不过玛雅古人会运用到一个称为阿劳东的计时单位,一个阿劳东相当于230.4亿日。这样巨大的单位,只有在测量星际距离和星际航行时才需要用到。”   这段话一出口,所有的游客奇迹般地沉默下来。仿佛每个人心中一扇关闭已久的大门突然开启,刺目的光线让每个人失去了知觉。   包括守在石墙后窥探的钱宁慧。   “欢迎你们,卓尔金神的中国后裔们,”就在所有人沉浸在微妙的玄想之中时,一个女人的声音响彻了溶洞,“你们将留在这里,和我们一起见证12月21日的神迹。”   是伊玛。她的身边,站着面带美洲豹般高傲微笑的维拉科嘉。在他们附近,则环绕着七八个手持枪械的“玛雅复兴运动”的成员。   而一贯和蔼谦恭的导游也拔出了隐藏的手枪,对骤然惊醒的游客们用中国话发出最直白的命令:“都不许动!”   溶洞的出口已被封锁,所有旅行团成员都成了世界树下的囚徒。 第十六章 真正的人选   长庚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他失去了一切作为人的意识,只觉得身体越来越轻,最终在黑暗中漂浮起来。那片黑暗是如此广阔,和它比起来,他只是一粒尘埃,不,比尘埃还要微小,只是一个分子,一个原子,一个仅仅比“零”多一点的存在。   正是靠这比“零”多一点的存在,他的生命又再次得以延续。他就像是一块超级磁铁,把四周的一切不断地吸附到自己身上,把它们塑造成新的身体。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沉重,这片黑暗快要承载不了他了。   终于,在一片耀眼的白光后,他听到了一个男人惊喜的声音:“我们的长庚星诞生了!”   原来,我是一颗星星。他模模糊糊地想。   “你真的要把孩子叫作‘长庚’吗?”一个女人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迟疑,“可是,以星辰的名字命名,一直是我子家的传统……”   “我知道,就像你的名字‘玉衡’,也是天上的星辰,”男人笑了,“可长庚也是你的孩子,也算半个子家人。说不定,未来他会成为新的梦帝呢。”   “可是长庚星就是金星,是梦帝的主星。用这个名字,会不会太……太嚣张了些?”女人还有些顾虑。   “嚣张?”男人大笑起来,“难道你不觉得,只有我们的孩子才配得上梦帝主星?”   “嗯,我们俩的孩子,必定比任何人都优秀。”女人也笑了,声音转为温柔的呢喃,“小宝贝,快点睡,等长大了,你肯定是最耀眼的那颗星星……”   在这充满母爱的呢喃中,长庚觉得自己真的要睡着了。他静静地躺在黑暗中,就像躺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   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又被吵醒了。这一次,说话的还是那个给他命名的男人。   “他可以跟你姓,但是长庚这个名字,不能改!”男人似乎在和别人争论着什么,固执地不肯让步。   “岳,别激动。”对方的声音很熟悉,但长庚一时想不起是谁,“既然你让我收养他,他就要加入西班牙籍,取一个西班牙语的名字也很正常。再说,‘长庚’这两个中国字太难发音了,几乎没有人念得出来。”   “好吧。”男人让步了。他停顿了一会,忽然说,“那就叫他‘加百列’吧,听说这个大天使掌控人类精神和梦境,那跟中国的‘梦帝’差不多一个意思。”   “岳,你真是个骄傲的人,”对方说,“不过加百列?罗萨雷斯这个名字也还凑合能用。”   “不是我骄傲,我的儿子本来就如此优秀!如果不是我有更重要的事情,我怎么会舍得把他送给你,安赫尔?”   “你想要他来学我的秘密催眠术,好成为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催眠师,付出的代价就是你彻底失去他,”安赫尔叹了一口气,“你的野心太可怕了,岳,我无法理解。”   “你没有结过婚生过孩子,自然不理解。”姓岳的男人缓缓地说。然后他转过身,消失在黑暗之中。   安赫尔转过头来,对一直无声聆听的长庚说:“孩子,记住,无论你叫‘长庚’还是‘加百列’,都是梦帝的名字,都是神的名字。所以你会具有神一样的能力,打败所有的对手!”   “现在——醒来吧!”   长庚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依然躺在满是灰尘的工地简易房地上,身上的伤口疼得火烧火燎,脚上的绳子也没有解开。但是他的视线中,映入的已不是子启明戴着墨镜的脸,也不是高个子矮个子故作凶恶的脸,而是一张50多岁的微胖的白种男人的脸。   安赫尔教授。   “父亲!”长庚下意识地喊了出来。   “我就知道该如何唤醒你。”安赫尔教授似乎料到长庚的一切都在他的控制之中,见长庚睁开眼睛,便转过头大声喊了起来:“他醒了,快来帮帮忙!”   几个人从外面钻了进来,有北京本地的警察,也有蒙泰乔集团的人。他们解开了长庚身上的绳子,将他扶了起来。   “快送受害人去医院!”为首的警官看见长庚遍体鳞伤的模样,赶紧催促。   “不用了,都是皮肉伤,”长庚知道自己耽搁不起时间,赶紧问,“他们呢?”   “你说绑架你的那帮人吗?”警官说,“两个从犯都已经抓住,送到局里继续审讯,可惜那个首犯跑了!对了,对于那个叫子启明的犯罪嫌疑人,你有什么线索吗?听说他还没有成年?”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长庚疲惫地摇了摇头。   “行,你先休息,过两天再配合我们的调查。”为首的警官见长庚虚弱的模样并没有多问。他留下联系方式,带领手下押着高个子和矮个子走了。   警察走后,安赫尔把长庚带到了医院里,给他的伤口消毒上药,医生又酌情开了一些葡萄糖和维生素。长庚拒绝了医生住院的要求,但考虑到将来要做的事情,还是老老实实躺在床上输液了。   “我接到了你的卫星定位信号,很快就找到了那里。幸亏那帮该死的绑匪不知道你手机里装有自动定位软件。”安赫尔余怒未息,脸色阴沉。   长庚只是笑了笑,没搭腔。当初他用最后的一点精神力催眠了矮个子,就是为了让他做一件事——打开自己的手机。只要开机,安赫尔教授就可以接收到他的卫星定位,自然可以带人前来解救他了。   子启明也是催眠高手,在他眼皮底下成功逃脱谈何容易。长庚也是等待了多时,才瞅准机会侵入了矮个子的意识。   事实证明,正是这孤注一掷的自救措施,让他脱离了子启明的掌控。   见长庚精神恹恹,安赫尔没有再说什么。直到长庚休息得差不多了,安赫尔才将发生在墨西哥热带雨林别墅的事变告诉了长庚。“那些人宣称自己代表玛雅人,要向劫掠他们的西班牙人复仇,一出手就打死了蒙泰乔集团雇的两个保镖,”安赫尔恨恨地咬着牙,“没想到伊玛也背叛了我!”   听说钱宁慧母女和死亡瓶都被来历不明的人劫走,长庚不由大吃一惊。如果钱宁慧在蒙泰乔集团手中,他还可以尽量斡旋,保住她安然无恙。没想到她居然又落到了别人手中!那些玛雅人来厉不明,从他们悍厉的作风不难推测,为了达到使用死亡瓶的目的,他们可能会采取比蒙泰乔集团和安赫尔教授更凶残野蛮的方式。   想到玛雅文化中那些骇人听闻的祭祀仪式,长庚不寒而栗。“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吗?”他不愿在安赫尔教授面前表现得太过关心,又补充了一句,“他们会把死亡瓶藏在哪里?”   “不知道。蒙泰乔集团已经派了很多人去找,但热带雨林太大太茂密,一直没能找到那些人的下落,”安赫尔教授懊恼地说,“说起来,他们能在两年前就派伊玛前来卧底,说明这个组织有完整的策略和极大的耐心。他们一旦隐藏起来,就很难寻找了。”   “应该还是有线索的。”此刻长庚恨不得立刻拔掉手上的输液针头,“我们现在就去墨西哥!我可以通过催眠别墅的幸存者,通过他们的潜意识描绘出劫匪的所有细节,进而找到线索。”   “是的,我也是这个意思。”安赫尔教授说到这里,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手机,正是长庚在欧洲时使用的那个。   为了中国之行,安赫尔特地给了长庚一个高配置的新手机,便于存储资料、卫星定位,电话卡也换成了中国的。而长庚以前用的旧手机,连同手机卡一起都留在了安赫尔那里。   “昨天,有人给这个手机打了电话,”安赫尔看着长庚说,“那个人说,他叫孟家远。”   “孟家远?”长庚愣了一下,猛地醒悟过来。正是这个从未谋面过的孟家远,留下了大英博物馆的玉盘线索,激发他撼动了父亲的记忆封印。而孟家远知道那个旧手机的号码,应该是从自己留给他室友的纸条上看到的吧。   “他说了什么?”长庚有些激动地问。这种激动的表情,在十几年加百列机器人的生涯中实属罕见,让安赫尔教授也不禁诧异。   “他说,想要和我们当面谈谈死亡瓶的事,”安赫尔说,“一旦我们同意,他会立刻从伦敦飞来北京。”   孟家远约的地方在一个安静的咖啡馆里,从二楼窗户望出去,正好可以看见北京市某公安分局的大门。   这是一种很隐晦的威胁。   不过安赫尔教授并不在乎,用他自己的话说:“只要弄清楚了死亡瓶的秘密,就算下半辈子活在监狱里也值得了。”   在长庚眼中,孟家远高大,微胖,长得确实有点像他的MSN昵称“维尼熊”。不过,作为北京大学和英国雷丁大学的高才生,他绝不像维尼熊那样憨态可掬,眼睛不大却十分明亮,显示主人有一个聪慧的好脑子。   只是孟家远脸上的憔悴出卖了他。长庚从看见他的第一眼就判定,在安赫尔和孟家远的较量中,孟家远无法胜出。因为他对死亡瓶在乎的程度和安赫尔教授一样深重。   同样,安赫尔教授也赢不了。死亡瓶的秘密对他太过重要,5125年才等来的一天机会,他无论如何都不肯放弃。   既然谁也无法单独取胜,那么唯一的解决方式就是共赢。等安赫尔教授主动和孟家远握了手,长庚才微笑着向孟家远伸出手去:“幸会。我是安赫尔教授的助手长庚。”   “幸会,我听钱伯伯说过你。”孟家远一字一字地说出这句话,眼睛紧紧地盯着长庚,手上的力气也骤然加大。   长庚精通催眠术,善于观察人的表情。孟家远这一举动让他的心里顿时明了:原来孟家远对钱宁慧……那么,他恨自己是完全有理由的了。   “我们的时间不多,有什么事情麻烦孟先生长话短说。”安赫尔坐在孟家远对面。他不肯放过孟家远可能说出的有关死亡瓶的信息,却更惦记着下午要乘坐蒙泰乔集团的飞机前往墨西哥。   “好,那我就开门见山了,”孟家远也不客气,直截了当地问,“是你们绑架了钱伯母和钱宁慧?”   “不是绑架,我们是邀请她们去参加科学实验,”安赫尔说到这里,自己也觉得不妥,于是把这个话题一带而过,“不过现在她们已经被其他人带走了,具体下落我们也不知道。”   “被其他人带走了?”孟家远显然大吃一惊,“谁带走了她们?”   “不知道,一帮玛雅人恐怖分子。”安赫尔恨恨地说,“他们还抢走了死亡瓶。”   “哦,我没有必要和你们合作了,”孟家远说,“你们似乎帮不到什么忙。”   “不,我们有蒙泰乔集团的财力、人力,另外,我们还有目击者的第一手线索,”长庚抢在安赫尔教授之前开口,他已经顾不得这种“喧宾夺主”的做法会让安赫尔感到不满,“你现在只有跟我们合作,才有可能找到钱小姐母女,并解救她们。”   “不过你又有什么与我们合作的资本?”安赫尔冷笑着回敬。   “我知道死亡瓶的秘密,比你们知道得还多。”孟家远笑了笑,不出意料地看着安赫尔震惊的表情。   “你……你怎么会知道?”安赫尔紧紧地盯着孟家远,“除非……”   “你猜得没错。真正继承了圣城祭司家族基因记忆的人是我,不是钱宁慧和她妈妈,”孟家远看着对面的安赫尔和长庚的表情,带着淡淡的嘲讽,“所以说,你们完全在一个错误的对象上浪费了时间。”   这几句话一出口,不啻于石破天惊。怪不得长庚花了那么大力气也没能激发出钱宁慧的基因记忆,原来是找错了人!只要稍加接触,长庚很容易就能判断出孟家远的资质胜过钱宁慧。阴差阳错地,孟家远没有给长庚见面的机会。于是,退而求其次的结果就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是你,原来是你……”安赫尔的嘴唇颤抖着,几乎说不出话。虽然满怀懊恼,扑面而来的却是更大的喜悦。“还来得及,还来得及……”他不断重复着这句话,打翻了面前的咖啡杯也未察觉。   长庚虽然不言不语,脑子里则快速地梳理了有关孟家远的一切线索,整理出了他经历的大概轮廓——他在做心理测试时,测试结果仅次于钱宁慧;前往英国后,受到死亡瓶的影响几番做出自杀举动;在大英博物馆发现了玉盘上的花纹可以缓解死亡瓶的影响,因此抄下了展品编号。由此看来,孟家远有可能是继承了圣城祭司神奇基因的后裔,他比任何人都要接近死亡瓶的真相。   “你要什么条件?我全都答应你!”安赫尔教授激动地开口,“只要你告诉我,如何操作死亡瓶!”   “我的条件很简单,保证钱宁慧和她妈妈的人身安全,让她们平安回来,”孟家远回答,“至于死亡瓶,我不否认自己对它也有兴趣。”   “没问题没问题,你现在就和我们坐飞机去墨西哥!”安赫尔想要站起来,却立刻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可是你知道那些恐怖分子把人质和死亡瓶藏在哪里了吗?”   “我自然不知道,但是可以猜,”涉及救人,孟家远没有卖关子,很干脆地说出自己的想法,“要用死亡瓶开启西芭芭的通道,不仅时间要对,地点也要对,特殊的地球磁场会影响死亡瓶的效果。如果那群劫匪也是为死亡瓶而来,那他们就会把它藏在奇琴伊察一处圣地附近,方便12月21日举行仪式。”   “不过奇琴伊察的几处圣地现在都开辟成了旅游点,游客往来众多,他们并不方便在那里举行任何活动。”安赫尔皱起眉头。   “我知道了!”长庚不愧是可以开启百科全书模式的加百列机器人,平素积累的有关信息派上了用场,“奇琴伊察原本是以三口圣井闻名,现在却只有两口圣井开发成了旅游点,另一口圣井下落不明。——那些人,会不会把钱小姐她们和死亡瓶都带到第三口圣井那里去了?”   “奇琴伊察附近是喀斯特地貌,容易形成天然深井,”安赫尔双手一击,喜出望外,“赶紧通知蒙泰乔集团的搜救人员,用直升机搜寻雨林中废弃的深井!”   两个小时后,安赫尔、长庚和孟家远一起坐上了蒙泰乔集团飞往墨西哥奇琴伊察的私人飞机。而孟家远也禁不住安赫尔的一再要求,向他吐露了一部分自己的经历。   原来,孟家远自从受到死亡瓶影响后,不断出现幻觉,屡屡做出自杀性举动。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到伦敦各个景点参观,无意中发现大英博物馆展出的玛雅玉盘上有奇妙的线条,凝视之后能让他抵御死亡幻想的侵扰,甚至冒出一些前所未有的体验,既像是幻觉,又像是自己真实的记忆。   秉承一贯的钻研精神,孟家远索性成天泡在大英博物馆的玛雅文化展厅里。他逐个观察展品,心潮起伏,几乎达到了忘我的境地。正是这份与普通参观者迥然不同的姿态,他引起了一个人的注意。那个人就是大英博物馆中美洲文明研究部的威尔博士。   威尔博士是研究玛雅文化的专家。他和孟家远交谈之后,惊讶地发现这个中国留学生对玛雅文明有着非凡的直觉,并对他脑海中冒出的莫名想法深感兴趣。于是威尔博士将孟家远请到了他的办公室,让他参观了一些大英博物馆没有公开展览的藏品。   英国在19世纪称霸世界,又热衷于搜集各种文物,因此大英博物馆的考古类馆藏堪称世界第一。威尔博士给孟家远看的一些资料,不仅安赫尔教授从未见过,甚至闻所未闻,比如说,一些从未公开过的玛雅刻本。   玛雅刻本是古代玛雅人以玛雅文字写在脱毛榕木树皮制成的纸上,由专业抄写员在圣城大祭司的任命下书写而成。它们中的绝大部分都被西班牙殖民者焚烧殆尽,现存的只是一些坟墓中发掘出的纸张残片,一部分内容甚至无法翻译和理解。   孟家远在威尔博士那里待了近三个月,除了跟家里要钱,几乎与世隔绝。这三个月中,他如饥似渴地从威尔博士那里学习有关玛雅文化的一切,而他被深埋的基因记忆也渐渐复苏。   “我隐约猜测到了你们举行那个心理测试的目的,所以提醒慧姐千万不要出国,怕她成为死亡瓶的牺牲品。可我没想到,你们会采取绑架她妈妈的卑劣做法,”登上私人飞机的舷梯时,孟家远说,“我原本觉得,躲藏在大英博物馆的研究室里最安全。但我从父母的电子邮件中看到这件事,就迫不及待地来找你们。”   “5125年才有一天的机会,如果你是一个研究者,就应该明白我的心情。”安赫尔教授喃喃地说。   孟家远微微咬了咬牙。他此刻的叙述并没有涉及任何具体细节,也没有提到他到底激发了怎样的记忆和体验,只有这样,才能确保王牌还抓在他的手里。   “教授,您的电话。”一个蒙泰乔集团成员匆匆将手机递给了安赫尔。   安赫尔用西班牙语和那人说了一会,登上飞机,挂断了电话。   孟家远不知道他说了什么,一旁的长庚却全都听清了——蒙泰乔集团已经通知在奇琴伊察的空中搜索队,让他们着力搜寻疑似天然深井的所在。而吉尔贝托?德?蒙泰乔,也就是现任蒙泰乔集团的总裁,在听说真正的圣城祭司后裔出现后,也做出决定:如果找到死亡瓶,他就在12月21日莅临奇琴伊察,亲自体验死亡瓶的奇迹。   此刻,距离12月21日只有一个星期左右的时间了。小慧,你要坚持住。长庚心中默默地念诵着,走进了飞机机舱,将北京苍茫的暮色抛在了身后。   飞机向着太阳落下的方向,腾空而起。   钱宁慧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度日如年。   他们一共14个人被关在溶洞尽头的世界树大厅中,唯一的通道被维拉科嘉的手下端着枪层层守住。为了防止他们逃脱,避免不必要的冲突,“玛雅复兴运动”成员给他们提供的饮食和饮水都很有限,基本达到饿不死却也跑不动的程度。   钱宁慧和其他12个成员以前都见过面,因此很快就熟识。一问之下,所有的人都是通过旅行社促销活动参加了这个旅游团。   “我最开始说自己有小孩要照顾,不能参加,他们就接二连三地给我打电话,往邮箱里发行程表,发玛雅遗迹的图片,后来我就动了心,”美女妈妈田原的叙述在旅行团成员中颇具代表性,“现在想来,大概是因为我携带的那一点点玛雅基因影响了我的潜意识选择。”   钱宁慧看过旅行团的行程表,包括热带雨林穿越、参观世界树圣地、参加12月21日“世界末日”狂欢活动等等。现在想来,这些承诺倒真是一一兑现了,只是以另外一种方式来实行而已。   钱宁慧期盼的警察一直没有来,蒙泰乔集团那边也毫无动静。离12月21日越来越近,钱宁慧和其他人密谋的自救计划也渐渐成熟。   这个计划中,关键人物有三个:钱宁慧、田原和尹浩。他们各有所长,却又必须承担不同的风险。一旦其中一个人失败,整个计划就会崩溃。   这个计划的核心任务是:窃取持枪守卫的卫星电话,由尹浩给中国驻墨西哥大使馆的某武官打电话求救。那个武官曾是尹浩父亲的部下,临行前尹老爷子拜托这个武官监视尹浩的行踪,以免这个不听话的儿子找旅游的借口离家出走。   由于前来穿越雨林时,旅行团成员的大件行李都留在了大巴车上,他们随身携带的一切物品又被“玛雅复兴运动”成员搜走,尹浩实际上并不知道大使馆的电话。幸亏旅行团中有旅游达人,背得出墨西哥的查号电话040,这才解决了这个问题。其实那个旅游达人也能背出墨西哥的报警电话080和060,他因为旅行团中无人会说西班牙语,连英语都说得磕磕绊绊,所以这么复杂的情况只能求助于中国大使馆了。   由于从溶洞口通往世界树大厅的通道狭窄,最窄处仅能容一人通过,维拉科嘉只安排了两个守卫端着突击步枪守在大厅出口,每八小时轮班一次。其余守卫则分别守在外部通道的几个岔道处,以防有人从大厅偷跑后,转进其他岔道藏匿。而且溶洞里传音效果不错,一旦某处出现情况,其他守卫也容易赶到现场支援。   好在枪口之下,这些中国人并没有过激的反抗举措,微不足道的食物又重重削减了他们的反抗能力。于是,平安无事几天之后,看守们的神经渐渐松懈,甚至会用蹩脚的英语与中国人简单交谈起来。当然,他们最为关注的是旅行团中最性感美丽的女人田原,特别是一个大胡子看守,他会在当值时偷偷给田原塞几块巧克力,借机在她身上占一点便宜。   田原以前在风月场中打过滚,虽然心中对大胡子厌恶,表面却不动声色,甚至有意无意从他口中套取情况。可以说,钱宁慧他们最终的计划,就是从这个大胡子身上找到的突破口。   终于,在12月19日那天,他们等到了机会。   那天晚上,正轮到大胡子和另外一个光头看守当值,而那部卫星电话,正别在光头的腰间。   白天从岩缝中射入的光线渐渐变暗,世界树大厅里一片黑暗,唯一的光源,是插在两个看守身边石缝里的手电筒。   一切都和平日没有两样。中国囚徒们或坐或躺,似乎都要沉入梦乡,而两个看守则握着突击步枪,有些无聊地在他们身边走来走去。   大胡子走着走着,忽然被一只手扯住了裤腿。一个女人顺势站了起来,轻轻对他说了一个英语单词:“巧克力。”   大胡子笑了。仅凭那低沉、性感的嗓音,他就知道是田原。由于持续的食物不足,这个饥饿的女人已经养成了跟他要巧克力或者其他食品的习惯。   当然,获得这些“小礼物”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巧克力,巧克力。”田原几乎不懂英语,只能不断地重复着这个单词。她一边靠近大胡子,一边把他往黑暗的溶洞甬道里面引。   大胡子从口袋里抓出一把糖果,却没有交给田原,反倒趁机在田原的耳朵上轻咬了一口。   田原“噗”哧一声笑了。她伸手抓住大胡子在她身上揉捏的手,指了指大厅里的人群,又指了指黑漆漆的甬道,眼中风情无限。   大胡子早就对田原垂涎三尺,只是碍于职守无法下手。此刻他琢磨着除了光头,最外面的洞口处还有两个持枪巡逻的同伴,断断不怕这些中国人跑了出去,因此这送上门来的鲜肉,哪有不吃的道理!于是,大胡子冲着他的光头同伴打了个招呼,拉着田原往溶洞的一个岔道里钻了进去。   中美洲人一向性格开放,光头对大胡子的举动只是笑骂了一句,并不以为然。他端着枪对着大厅里的人群扫视了一圈,以示自己尽忠职守,不会给他们可乘之机。   田原已经得手,而现在,轮到钱宁慧上场了。   这几天,她一直暗暗练习从长庚那里学来的催眠术,并用旅游团的一些成员做了实验。事实证明,当初十几次见习长庚催眠治疗的过程,特别是两次与长庚进行催眠和反催眠的斗争经历,赋予了钱宁慧异于常人的精神力和催眠技法。虽然她经验不足,但借助那枚能激发人们欢乐情绪的平安扣的力量,她已经可以成功催眠团里各种各样的被试者了。   不过,用母语催眠有极大优势,如果换成只是略通英语的光头看守,钱宁慧就没有那么大把握了。旅游团中有人建议她把看守们催眠缴械,钱宁慧拒绝了。那样不仅触犯了对方最警觉的神经,成功可能性非常低,一旦在一个人身上失败,结局就不堪设想。   她不能拿任何一个中国人的性命来冒险。   此刻,钱宁慧坐在人群边缘,光头就在她的身边走来走去。当田原和大胡子彻底消失后,钱宁慧摘下了挂在脖子上的平安扣,凑到了插在石缝中的手电筒前。   手电光照在平安扣上,晶莹剔透,表面雕刻的花纹更是光华流转。一些饥饿的中国游客立刻围拢过来,盯着平安扣看了一会,随即一脸满足地回去躺下睡觉了,仿佛这枚平安扣凭空给他们补充了能量。   这样的场景,已经连续发生了好几天,光头难免对这枚玉石发生了兴趣。   和中国人一样,玛雅人对玉石有一种特殊的喜爱。此刻光头站在人群外,有些好奇,却又牢记着自己的职责,并不表现得太过关注。直到围观的中国人陆续散去,他才有意无意地盯住了钱宁慧手中的平安扣。   “它能让我们不再感到饥饿。”钱宁慧用最简单的英语说,她并不确定光头是否能听懂。   光头没有回答,只是凑得更近了一些。毋庸置疑,平安扣上的花纹已经深深吸引了他,让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难以掩饰的微笑。   “你想起了你爱的人,是吗?”钱宁慧问。   光头点了点头,伸手想要将平安扣拿在手中,钱宁慧却猛地收回了手。   光头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满,随即盯住平安扣的眼神再度痴迷起来。因为,钱宁慧已经开始旋转起手中的平安扣。这个经验,是早在长庚为尹浩催眠的时候发现的——这也是那种带有超强暗示力量的花纹要刻画在圆形器物上的原因。   “现在,你感觉很好,很快乐,很舒服……”钱宁慧不知道光头的英语理解力有多深,只能尽量把“Good”“Happy”“Nice”之类的“好词汇”堆砌在一起,同时运用上了从长庚那里学来的催眠方法,声音恍如流水,一点一点抹去光头看守的戒备之心,他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告诉我,你最爱谁?”钱宁慧一边转动着平安扣,一边细碎地挪动脚步,好让光头跟着自己调整方向,将腰间别着的卫星电话暴露在外。而尹浩,早已潜伏在人群中,随时准备下手。   “伊莎贝拉。”光头吐出一个名字,脸上荡漾起幸福的神色。催眠状态中,他不由自主地跟着钱宁慧说起了英语。虽然蹩脚,却也可以从单词中猜到意思,“我完成任务,成了玛雅人的英雄,就要回去和她结婚。”   “她很美丽吗?”钱宁慧问出早已准备好的问题,一步步将光头引入深度催眠,“告诉我,她长什么样子?”   “你记起了你们在一起时的场景,那是什么样的?”   “唱一遍她最喜欢的歌吧。”   “再唱一首,伊莎贝拉很喜欢。”   光头深情地唱起一首首西班牙语流行歌曲,尹浩早已悄无声息地取走了他腰间的卫星电话,沉浸在催眠中的光头却毫无所觉。   和田原一样,钱宁慧也在尽量拖延时间,好让尹浩可以顺利打通电话。作为催眠者,她的意志全都集中在光头看守的眼睛里,不敢有丝毫疏忽,否则她不仅对不起赋予她厚望的难友们,更对不起做出了巨大牺牲的田原。   她陷入了如此忘我的境地,甚至不知道尹浩什么时候打完的电话,又是什么时候将电话放回光头身上。直到大胡子搂着田原心满意足地走回来,钱妈妈情急中拉扯女儿的胳膊让她停止催眠,钱宁慧才从与光头看守的目光胶着中脱离出来。   “嘿,你在做什么?”大胡子奇怪地拍了拍光头。   “我在唱歌。”光头停止了歌唱,有些莫名其妙地摸了摸脑袋,心中庆幸步枪一直紧紧地握在自己手上。“妈的,你爽了就不许我自己爽一爽?”光头自知有些丢脸,便逞起性子,奚落了大胡子一句。   大胡子哈哈一笑,不再理会他了。   见他们不再追究刚才的事情,钱宁慧绷紧的神经骤然一松,顿时跌倒在妈妈的怀抱里。方才精神力过度透支,她现在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大使馆说他们会联系墨西哥警方。”尹浩在她耳边低声说,声音里却听不出多少高兴的意思,“不过我们提供的线索太模糊,这片热带雨林面积又太大,他们不一定来得及找到我们。”   “如果不能在21日,也就是后天之前找到我们,说不定我们都会死!”钱妈妈担忧地说。而旁边一些旅行团成员脸上,也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尽人事,听天命。”尹浩说完这句话,所有的人都沉默了。 第十七章 最后的祭祀   12月20日的下午,距离那个“大日子”还有几个小时,“玛雅复兴运动”领导人维拉科嘉和伊玛走进了溶洞大厅。   “请你们俩出来。”伊玛依然是一副笑靥如花的模样,对钱宁慧和钱妈妈说。   “你们要干什么?”尹浩和另外几个旅游团男成员围拢过来,却被大胡子和光头用枪杆奋力挡开。   “带你们去看死亡瓶,”伊玛似乎没看见旁边一触即发的冲突,继续笑着对钱宁慧母女说,“如果你们碰巧想起了点什么,说不定这群人就得救了。”   “我也希望是这样,”钱宁慧说着,转头对尹浩他们感激地点了点头,“我和妈妈去看一看而已,没事的,毕竟明天才是正日子。”说着,母女俩互相搀扶着,跟着维拉科嘉和伊玛走出了大厅。   伊玛给她们每个人塞了一个面包,一瓶矿泉水,算是加餐。钱宁慧虽然饿得狠了,却什么都咽不下去,只能咕咚咕咚灌了半瓶水,觉得自己的手脚又有了些力气。   他们一行人从山洞的一个岔道中钻了进去,仿佛进入了一个庞大的迷宫,若非维拉科嘉早已做好标记,任何踏入岔道之人只怕都会迷失在千奇百怪的石笋石芽之中。   死亡瓶藏在这个地方,确实可以安枕无虞了。   走了一阵,光线再度明亮起来。“那就是死亡瓶,我给你们三个小时的时间。”维拉科嘉指着前方一个用黑毡覆盖的东西,看了看手表,声音中既有鼓励也有威胁,“如果你们还是提供不了有用的线索,明天我将采用玛雅古法,用人血和心脏来祭祀。”   “我明白。”钱宁慧咬着嘴唇回答。   “对了,不要妄图破坏死亡瓶,那只会浪费你们的力气。”伊玛笑着提醒了一句,挽着维拉科嘉的胳膊和他一起离开了。   山洞里一下子安静下来,钱宁慧和妈妈站在原地,互相看了看,目光又一起投到了那个被黑毡覆盖得严严实实的东西上。   据说卓尔金星神为了防止旁人接近死亡瓶,特意在瓶外雕刻了具有死亡暗示的花纹,这也是“死亡瓶”得名的原因。因此,就算自诩为玛雅人代表的维拉科嘉,也只能对这个死亡瓶敬而远之。   为了搬运方便,此刻死亡瓶是横放在地上的。钱宁慧犹豫了一阵,终于走上前,掀开了遮盖在死亡瓶上的黑毡布。虽然明知道面对它会有危险,但好奇心和逃生的意志迫使钱宁慧在死亡瓶面前睁大了眼睛。   和她从长庚那里看到的照片一样,真正的死亡瓶造型为类似于罐子的直桶结构,两侧还有长着羽毛的蛇形耳饰。第一眼看上去,她会以为死亡瓶是用整块白玉雕刻而成,然而伸手敲一敲摸一摸,那种厚重的触感又绝不是玉,甚至比钢铁和水泥还要坚固。怪不得长庚说过,蒙泰乔家族曾经投入了大量资金,却连死亡瓶的基本化学元素都没分析出来。   莫非真像玛雅传说那样,它是在第四个太阳纪末,从卓尔金星飞到地球上来的神物?   钱宁慧和妈妈围绕着死亡瓶走了一圈。由于警惕着瓶身表面暗示死亡的花纹,她们并不敢看得太过仔细。然而,就算是无意中闯入眼角余光的花纹,也让她们有一种阴森寒凉的恐惧感。   死亡瓶之所以被奉为玛雅人的圣物,除了它不可思议的作用,也源于实物给人带来的身心震撼。这种震撼的力量,绝非观看高清照片所能相比。就像长庚能用描摹的平安扣花纹为人解除心理障碍,却必须耗费巨大的精神力,哪里像真正的死亡瓶和平安扣,它们神秘的材质本身就带有无坚不摧的精神能量。   古人想必也意识到了这种影响,他们把死亡瓶藏进神庙深处,却将平安扣上的花纹仿刻在其他圣物上,比如大英博物馆中玛雅的玉盘。   对了,平安扣!钱宁慧赶紧从脖子上摘下平安扣,交给妈妈拿好,希望能够抵消妈妈受到的死亡暗示。然后她走到死亡瓶瓶口,往里探进头去。   “小慧,你要干什么?”钱妈妈担心地问。   “钻进去看看。”钱宁慧说。横放在地上的死亡瓶长度大约两米,瓶口直径一米左右,恰好可以钻入钻出,如果蜷缩得紧一些,勉强也能塞下两个成年人。   “别进去……”钱妈妈更加担心起来。死亡瓶的瓶口雕刻成蛇口的形状,看上去十分狰狞可怖。   “玛雅人的传说里,地下世界的入口就在巨蛇的口中,所以这个雕刻不过是种象征。”钱宁慧向妈妈笑着解释。她必须做出一副轻松的模样,一味逃避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她和妈妈仿佛在激流中划着独木舟,如果不冲上去,就会翻船淹死。   顺带一起淹死的,还有世界树大厅中那些旅行团成员。   一横心,钱宁慧钻进了死亡瓶。   死亡瓶内部很黑,钱宁慧一时什么都看不清,只能伸手在里面触摸。她能感觉到瓶内并不是光滑的,而是凹凸不平,似乎雕刻着许多线条和圆圈。然而,任她耐着性子摸索了半天,仍然没能将那些花纹组合成任何图形。   要是有手电就好了。钱宁慧心中一动,从瓶口探出头问妈妈:“刚才伊玛他们走的时候,好像给了你什么东西?”   “是啊。”妈妈蹲下身,给钱宁慧看她手心里的东西——那是一枚小小的刀片,剃须刀上常用的那种刀片。   伊玛为什么要留下这个东西?钱宁慧困惑了。虽然刀片小得几乎没有杀伤能力,但毕竟是凶器。   “里面有什么?”钱妈妈此刻也被死亡瓶勾起了兴趣,示意钱宁慧出来,自己钻了进去,“你眼神还没我好,说不定我能看出来。”   钱宁慧不放心,跟着妈妈一起钻进死亡瓶。说来也怪,死亡瓶看着体积不大,但母女俩蜷缩在里面,竟也不觉得拥挤,仿佛瓶内的空间随着她们的体型暗暗扩大了一般。   不过钱宁慧和妈妈很快就忽略了这一点,她们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瓶内那些凹凸不平的花纹上。   钱宁慧摸索了一阵,忽然发现有一块内壁是光滑的,那些线条和圆圈只是围绕在它周围,大致勾勒出一个光滑的长方形。“这里好像一个电脑屏幕呀。”钱宁慧随口说。   “是吗?”钱妈妈也伸手过来,触摸着这块不同寻常的地方。就在她的手接触到光滑表面的一刹那,她们的眼前忽然闪过一道细微的光。这道光转瞬即逝,以至于让人觉得那不过是在黑暗中待久了,眼睛产生了错觉。   “妈妈,你看到了吗?”钱宁慧不确定地问。   “看到了,”钱妈妈有些不可思议地补充,“而且刚才有什么东西扎了我的手,就像……静电?”   “我试试。”钱宁慧也伸出手去,触摸刚才妈妈碰到的地方,果然,她也感受到一阵极其细微的刺痛,就像触摸到刚关机的电视屏幕一样。   “它好像……认得我们!”钱宁慧惊奇地道。   “我忽然想起了别墅里的那幅画:圣城祭司家族的王后用自己的血召唤出了祖先。”钱妈妈沉吟着说,“如果如你所说,这个东西真的属于我们的祖先,是不是……”   “用血就可以!”钱宁慧眼前豁然一亮。   “怪不得伊玛给了我刀片,原来就是预备着这个用途。”钱妈妈说着,摸索着拿出刀片。   “划我的吧!”钱宁慧赶紧伸出手去。   “不,我的血统比你更纯。如果我的血没用,你的就更没用了。”钱妈妈说着,用刀片划开了自己的手指尖。   血很快就涌了出来。钱妈妈试着将血印染到方才产生静电感觉的瓶壁上,却没有动静。她不死心,将沁血的手指慢慢沿着平滑面的边缘摸索,甚至去描摹那些意义不明的线条和圆圈,就这么一点点地触摸着。忽然,一个刻在瓶壁上的圆圈发出了荧绿色的光!   “啊!”随着钱宁慧一声低呼,一片片光芒开始在那片长方形的光滑面上闪烁,仿佛一个个富含意义的符号,但钱宁慧母女无法看懂。   “外婆的故事里,那个仙女祖先每当思念天上的亲人时,就会钻进玉瓶里,看到亲人的模样。”钱妈妈惊讶地说,“难道我们操作正确,就可以看到卓尔金星那些外星人的样子?”   “可我们不会操作啊……”钱宁慧也割破了手指,蘸着血胡乱去摁瓶壁上的花纹。此刻她已经看出来,那些似乎杂乱无章的线条和圆圈,实际上都是一些操作按钮——莫非,死亡瓶的真正身份,是一台可以进行星际旅行的太空飞船?   然而无论钱宁慧母女怎样摁瓶壁上的凸起,再也没有新的奇迹产生,就连长方形“显示屏”,也重新恢复了黑暗。到最后,只剩下最开始那个圆形按钮,继续闪动着荧绿色的光芒,似乎在提醒着她们,它才是操作死亡瓶最基本的开关。   母女俩的视线再度凝结在这个绿光闪闪的按钮上。钱宁慧伸手沿着按钮外沿的凹槽摸了几圈,熟悉的大小让她蓦地喊出声来:“平安扣!”   没错,按钮的外沿,恰好和外婆遗留下来的平安扣大小相符!而平安扣与死亡瓶同等的材质,同样具有影响潜意识的能量,让钱宁慧相信,平安扣原本就是死亡瓶的一部分,或者,它就是打开死亡瓶秘密的钥匙!   钱宁慧接过妈妈递来的平安扣,颤着手凑到圆形按钮上,微一用力,居然严丝合缝地套在了一起!眼看圆形按钮上的绿色荧光加快了闪动频率,似乎在督促着下一步的操作,钱宁慧无措地旋转着平安扣,却无济于事,按钮上的绿光,闪动得越来越迅疾了。   看来,她们还缺少最关键的一个记忆。那么在即将到来的12月21日,她们能够想起来吗?   “时间到了,出来。”一个冷硬的声音传入瓶内,将陷入怔忡之中的钱宁慧母女惊醒。   瓶口外,维拉科嘉端着枪,不容反驳地命令着。他的身边,站着如影随形的伊玛。   挨近瓶口的钱宁慧慢腾腾地钻出死亡瓶,想要掩护妈妈取下平安扣的动作。然而黑暗的瓶内闪动的绿光是那么明显,维拉科嘉和伊玛都已经发现了。   “快出来!”维拉科嘉一猫腰,将钱宁慧和钱妈妈都拽出了死亡瓶,然后自己钻了进去。他摘下镶嵌在圆形按钮上的平安扣,圆形按钮上的绿光随即消失。维拉科嘉摸索了一会,最终放弃地爬出瓶口,将自己的战利品展示给伊玛:“这是什么?”   “这是……加百列以前在中国山洞里发现的小玉璧,我见过它和其他古董的照片!”伊玛懊恼地叫道,“原来它竟然是死亡瓶的部件,可恶的加百列居然隐瞒了这么重要的信息!”   “还好,我们及时发现了它。”维拉科嘉将平安扣收入怀中,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不过,这笑容在转身面对钱宁慧母女时已经无影无踪。   “明天,将是你们最后的机会,”他用英语对钱宁慧说,“如果你们失败了,2012年12月21日虽然不是世界末日,却是你们的末日。”   2012年12月21日,玛雅历法上第五个太阳纪的终结。   虽然是凌晨,溶洞大厅中每一个中国人都了无睡意。这传说中的“世界末日”并无任何特异之处,对他们而言,却是决定命运的一天。   天还没有大亮,维拉科嘉、伊玛还有十几个“玛雅复兴运动”成员走进了大厅。他们端着枪把中国游客们赶到台阶下的角落里,将世界树周围的高地空出来。想必这就是他们举行仪式的场所了。   此刻的维拉科嘉头戴繁重的头饰,全身涂成红色,挂满了玉器、羽毛等装饰,恰似钱宁慧在图片和视频中看到的玛雅祭司打扮。而伊玛也穿了一条绿色的抹胸长裙,脸上贴着装饰用的玉钿,赫然是一副玛雅贵妇的模样。   实际上,不光他们俩,其余“玛雅复兴运动”成员,都恢复了古代玛雅人的装束。看起来,他们决心一切按照古制进行。   他们指挥着两个手下将死亡瓶抬到那根酷似世界树的天然石柱前放下,开始吟唱起一首古老的圣歌,其余人都虔诚地围拢在死亡瓶周围,形成了一个圆圈。   圣歌唱完,维拉科嘉一把掀开了遮盖在死亡瓶上的黑毡。于是,这个穿越了几千年时空,带着神秘力量的圣物赫然展现在众人面前!   中国旅游团成员们虽然得到了钱宁慧的叮嘱,纷纷垂下眼不敢看,却仍然有人抵抗不了死亡瓶致命的吸引力,偷偷抬眼望向高台上改变了他们命运的古物——此刻的死亡瓶是瓶口向上、竖直地放置在世界树前,新生的阳光从溶洞的缝隙处射进来,堪堪将它照亮。那白玉般莹润的材质、精美古拙的雕刻,无不昭示着远古的神秘的美丽。如果把它放置在博物馆中,绝对是吸引人眼球的镇馆之宝。   可惜,此刻它只是残害他们的凶器。   光头、大胡子和另外几个看守朝着被圈在角落里的旅游团成员走过来,他们的手里都托着一个罐子,里面不知道装了什么。   虽然惊恐,但旅游团成员在枪口下退无可退,只有尹浩和另外两个勇敢的男人走上前,站在人群的最前端,徒劳地想要阻止那些打扮怪异的玛雅人逼近:“你们要干什么?”   没有人回答。光头等人只是伸手在罐子里一掏,手上顿时染上了一种黏糊糊的蓝色颜料。这特殊的颜色让人群中的钱宁慧蓦地醒悟过来——蓝色是人牲的颜色,莫非他们真的要杀了所有人来祭祀?   “伊玛,维拉科嘉,你们答应过放了他们的!”意识到最大的危机已迫在眉睫,钱宁慧焦急地用英语大声喊道,“他们没有用,我的血才是有用的!”   “除非,你能想起死亡瓶的真正操作方法,”伊玛依然笑靥如花地回答,“我们按照古老的祭祀方法一步步地举行仪式,说不定会激励你和你妈妈早点想起来。”   “Damn it!”钱宁慧难得地用英语爆了一句粗口。而她和钱妈妈随即被拉出了人群,推上阶梯走上高台,用绳子绑在世界树石柱上,恰好面对着死亡瓶和它周围发生的一切。   虽然拼命抵抗,但旅游团成员已经被连日的饥饿消磨光了力气,最终都被抹上了一层蓝色的颜料。这刺眼的蓝色落到钱宁慧眼中,不由想起当初长庚给她看的祭祀视频——大祭司手握黑曜石短刀硬生生挖出心脏的举动,让她一想起来就不寒而栗。   而此刻大祭司装束的维拉科嘉手中,正是一把锋利的黑曜石短刀!   转眼之间,光头和另一个看守已架着一个旅游团成员往维拉科嘉面前走来,那人是站在最前面的尹浩。看着尹浩把嘴唇都咬出血来,钱宁慧心胆俱裂,不由大喊了一声:“住手!如果你们敢杀死一个人,我保证你们永远不会知道死亡瓶的秘密!”   “只要你们想起来,一切都会停止。”维拉科嘉看了一眼钱宁慧发红的眼睛,他不知道这个古老的仪式能否刺激出钱宁慧母女抑或其他卓尔金神后裔的记忆,但这是唯一可行的方法。   大胡子捧出了一个巨大的玻璃瓶,里面盛满淡黄色的液体。他倒出一杯液体,想要给尹浩喝下。   尹浩的双臂虽然被人牢牢抓住,却倔强地扭过头,不肯喝。因为他看到,那个玻璃瓶的底部,居然浸泡着几只完整的蟾蜍!   “这是蜂蜜酒,好东西!”大胡子见尹浩不肯合作,生怕洒了杯子里的液体,便走到旅游团人群前,将田原拉了出来。   “这是好的,好的!”大胡子笨拙地用英语解释着。他生怕田原不信,自己先喝了一口。   “喝了这个,你们才不会觉得疼痛,”一旁的伊玛看不过,忽然用中文说了出来,“如果你们不肯喝,那也无所谓。”她原来一直装作不懂中文,此刻冒出这句话,让所有的中国人都吃了一惊。   “我不喝。”尹浩猜测这蜂蜜酒中浸泡的蟾蜍大概有安眠或者致幻的作用,他一心等待着中国大使馆和墨西哥警方的救援,就算明知后果严重也不肯就范。   而田原,则就着大胡子的手,将杯中的蜂蜜酒喝了个干净。   两个人,两种选择,恰好供其他旅行团成员参考。他们每个人都对尹浩和田原充满了敬佩,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俩被拉到了死亡瓶前的临时祭坛上,被人牢牢地扭住双臂,仿佛待宰的羔羊。   维拉科嘉先走到尹浩面前。玛雅人敬仰勇士,祭祀时也常常以勇士作为人牲,以期让他的血和心脏博得神的青睐。以尹浩这些天来隐隐成为旅游团领袖的身份,维拉科嘉对他作为第一个人牲感到很满意。   他举起手中的黑曜石短剑,对着尹浩猛地扎了下去!   “啊!”钱宁慧、钱妈妈和其他旅行团成员都惊恐地大叫出来,有人惊吓得几乎晕了过去。   然而尹浩紧紧咬着嘴唇,没出声,甚至连直立的身子都没有晃动一下——维拉科嘉的短剑,只是刺穿了他的耳垂。与此同时,伊玛端来一个玉石雕刻的罐子,将尹浩耳朵上滴落的鲜血收集在里面。   接着,维拉科嘉取出一条长长的麻绳,从尹浩耳朵上的伤口处穿了过去。刚才还隐忍不动的尹浩此番也忍耐不住,在绳索穿过伤口时发出了疼痛难忍的闷哼。   钱宁慧离得近,尹浩身上发生的一切细节她都看在眼里。此刻,她的心情也随着玛雅人的举动起起落落,时而惊骇欲绝,时而心存侥幸。眼看维拉科嘉处置完尹浩,命人将他拉到一边,大胡子便扶着田原走到了维拉科嘉面前。   大家都觉得以田原娇弱的样子,必定无法忍受刺耳穿绳的疼痛。谁想到维拉科嘉的黑曜石短剑扎下去,田原不仅毫无痛苦之色,反倒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   眼看沾血的麻绳硬生生从田原的耳垂中穿过,旁观之人无不心悸胆寒,偏偏田原依然一副愉悦欢快的神色。她睁大美丽的眼睛四下张望,不时露出惊喜的模样。看到死亡瓶和世界树,她更是欢喜得无以复加,若非被大胡子扶着,就要跪下去膜拜了。   维拉科嘉并不以田原的表现为异。他看着台下角落里的旅行团成员,示意手下继续将他们带上来。   “你们自己想清楚了,这蜂蜜酒到底喝不喝?”伊玛见旅行团成员早被串在一条绳子上的尹浩和田原吓傻了,不由“好心”地用中文提醒了一句。   旅行团成员早见了尹浩和田原的反应,疑心那蜂蜜酒中有古怪,但更是惧怕刺耳穿绳之苦,当下全都喝了蜂蜜酒,心想就算死,死得浑浑噩噩也算是福气。   接下来的过程甚是顺利,长绳将十几个人串成了糖葫芦一般,而伊玛手捧的玉罐里,也收集到了半罐人血。   做完这一切,“玛雅复兴运动”的成员们便围拢过来,用黑曜石短刀扎破舌头,手指蘸着舌血涂抹到世界树石柱上。他们虽然没有喝蜂蜜酒,却仿佛醉了一般亢奋,有人拍打起兽皮蒙成的木鼓,其他人便围绕着串成一串的蓝色人牲跳起了舞蹈。   那些喝下了蜂蜜酒的旅行团成员,也被这种节日般的气氛感染了。他们跟着玛雅人一起跳舞唱歌,虽然舞姿笨拙、旋律错误,却没有影响他们欢乐的情绪。   狂欢节一般的溶洞大厅中,只有被绑在世界树石柱上动弹不得的钱宁慧母女和串在人形“糖葫芦”尽头的尹浩眼中流露出痛苦、焦急的神色。他们无法沉溺到虚幻的快乐中,只能背负起对未知的恐惧。   当歌舞进入高潮的时候,伊玛捧着那半罐所有旅游团成员混合而成的鲜血走到了死亡瓶前。维拉科嘉将她稳稳地抱了起来,缓慢地围绕着死亡瓶转圈,伊玛将玉罐中的鲜血沿着瓶口缓缓倒入。当半罐鲜血尽数顺着瓶壁流入瓶内,维拉科嘉放下伊玛,自己纵身跳入了死亡瓶内。   维拉科嘉身材高大,即使全身没入死亡瓶中,他佩戴的高耸头饰也还是在瓶口露出了一小段。瓶外的人可以通过它看出维拉科嘉在瓶内旋转,将鲜血抹上死亡瓶的每一寸内壁。也不知是哪一个卓尔金神后裔的血液中含有激发死亡瓶的基因段,当血液染上那个嵌套着平安扣的圆形按钮时,荧绿色的光芒再度闪烁,透过白玉般的瓶壁透到外部,让一直在歌舞祈祷的众人爆发出了热烈的欢呼。   维拉科嘉涂抹完鲜血,姿势潇洒地一撑瓶沿,飞身而出。“现在轮到你们了,”他看着绑在世界树上的钱宁慧母女,“谁先去试试?”   “我们不知道怎么操作,你怎么做都没用!”钱宁慧惊怒交加地回答。   “有些事我也不愿做,但现在没有办法了,”维拉科嘉无奈地摊了摊手,“你知道古代玛雅人为什么热衷于用人的鲜血来祭祀吗?因为卓尔金神是靠血来操纵死亡瓶,鲜血越多,死亡瓶越容易启动……”   “你这话毫无逻辑,无论血多血少,它们所含的基因都是一样的!”钱宁慧大声地反驳。可是她的声音和四周歌舞的喧嚣比起来是那么微小。她绝望地意识到眼下的一切,都无法用逻辑来解释。   “不不不。如果我在帕卡尔王墓中看到的秘文没错,死亡瓶的应急系统不需要任何操作,单凭鲜血就可以激发,”维拉科嘉说到这里,念诵了几句玛雅语,这才用英语翻译给钱宁慧听,“每一个太阳纪结束那天,当圣城祭司的血灌满死亡瓶,西芭芭的通道就会打开——当然,这个‘灌满’不一定真的很满。”   灌满。这个英文单词让钱宁慧忍不住颤抖了一下,眼睛不由自主地望向死亡瓶。那么体积巨大的容器,究竟需要多少人的鲜血才能灌满?   “要不,我们一个个地来,看看多少人的血才能灌满这个瓶子?”维拉科嘉看了一眼癫狂中的旅游团成员,又看了看听不懂英语只能干着急的钱妈妈,“或者,直接从你妈妈开始?她的血统最是纯正,一个人的血能抵十个人的血了——我不喜欢杀人,能少杀总是好的。”   “不!”钱宁慧见有人开始去解绑住妈妈的绳子,不由心胆俱裂,大声喊道,“从我开始,从我开始!我妈妈或许会想起什么的!”   “这倒也对,你妈妈暂时可死不得。”维拉科嘉点了点头,手下人便转过身,将钱宁慧从世界树石柱上解了下来。   “小慧,他们究竟要干什么?”钱妈妈惊恐地问。   “妈妈你不用管,只要使劲想怎么操作死亡瓶,那才能救我们大家!”钱宁慧说着,被拽到死亡瓶边缘,然后几双手将她高高举起,扔进了瓶子里。   下一刻,手握黑曜石短剑的维拉科嘉也进入了死亡瓶。   短剑刺进胸膛的那一刻,钱宁慧听到了瓶外妈妈的哭喊和尹浩的嘶吼,更多的却是狂欢的旅行团成员的嬉笑叫嚷。钱宁慧感觉到温热的血从胸腔中喷薄而出,她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的竟然是长庚微笑的脸。   长庚,真想……再看看你。钱宁慧靠在死亡瓶的瓶壁上,用最后的力气默默地说。   耳边的喧嚣越来越模糊,仿佛各种声音混杂成一个旋涡,卷带着她不停地陷落到黑暗的深处。然而就在这片混沌之中,她仿佛听到了长庚的声音,那么惊恐那么焦急,真切地回响在整个世界树大厅中。   这是临死前的幻觉吗?钱宁慧不知道。可是另一个声音也响了起来,依然很熟悉,钱宁慧却想不起是谁。   那个声音用英语大声说:“住手!我才是圣城祭司的传人,我知道怎么操作死亡瓶!”   蒙泰乔家族的搜索队筛选了雨林中无数地坑山洞之后,最终锁定这个隐蔽的溶洞。最直接的证据,是搜救狗在山洞附近扒拉出的人类新鲜粪便——虽然维拉科嘉严令手下不得泄露一丝一毫踪迹,但有些事情并非放哨的“玛雅复兴运动”成员可以控制。   得到确切消息后,蒙泰乔集团的董事长吉尔贝托?德?蒙泰乔亲自带着安赫尔教授、长庚和孟家远等人来到了这个山洞。当然,簇拥在他们周围的,是一队训练有素的手持自动武器的保镖。这群人轻而易举地俘虏了维拉科嘉安排在洞口警戒的守卫,并让被长庚催眠的守卫带路,畅通无阻地冲进了正在举行祭祀仪式的世界树大厅。   眼看有不速之客冲入,沉醉在祭祀中的“玛雅复兴运动”成员立刻警觉地抓起了武器,只剩下那些服下蜂蜜酒的旅行团成员们仍旧旁若无人地狂欢。   “救命,快救救小慧,我的小慧!”绑在树上的钱妈妈不顾一切地喊着。当维拉科嘉满身血迹从死亡瓶内出来后,钱妈妈就一直在疯狂地挣扎叫喊。   钱妈妈呼喊的是中文,反应最快的是以中文为母语的孟家远和长庚。他们焦急地在人群中扫视了一圈,却没有发现钱宁慧。维拉科嘉身上和短剑上的血迹明明白白地昭示着最可怕的事情。   “钱宁慧在瓶子里!”知道钱妈妈因为极度的伤痛神智已有些不清,旅行团中唯一清醒的尹浩赶紧提醒,“她可能还没死,赶紧救人!”   “我去救她,你处理这里。”长庚蓦地朝孟家远丢下这句话,迅捷无比地冲上高台,跳进了死亡瓶中。   他的动作太快,以至于众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到维拉科嘉冲到死亡瓶前拉开了枪栓,孟家远已经抓住了他的枪管。   “既然我知道死亡瓶的秘密,那么现在王牌在我的手里,”孟家远背靠着死亡瓶,微笑着望向维拉科嘉,缓慢而用力地把枪管往对方面前一推,“把这个东西拿远点吧。”   维拉科嘉的眼里满是不信的神色,嘴巴露出一丝狞笑。他的第一反应是,孟家远不过是蒙泰乔集团找来的一个骗子。“如果你是最纯正的圣城祭司后裔,那我用你的血灌满死亡瓶,应该最合适了。”他不仅没有后撤枪管,反而将枪口对准了孟家远的胸膛。   “他是真的,是真的!”一旁的安赫尔教授生怕维拉科嘉扣动扳机,心急如焚地叫道,“我以上帝之名向你发誓!”   “去你妈的上帝。”维拉科嘉轻蔑地哼了一声。   “每一个太阳纪结束那天,当圣城祭司的血灌满死亡瓶,西芭芭的通道就会打开。”孟家远忽然说出这句话,维拉科嘉的眼神也瞬间凝固了——这个人,怎么会知道这句秘言?伊玛应该不会告诉安赫尔吧,否则安赫尔何必想方设法激发后裔们的记忆?   “为了防止出现主人负伤无法操作的情况,死亡瓶内设立了一套应急系统,不过这应急系统也有它特殊的激发方式,不是你硬来就可以成功的,”孟家远反手指了指胸口被枪管指住的地方,“所以,还得靠我。”   孟家远目光中的傲慢自信让维拉科嘉暗暗惊讶。他转头扫视了一眼,发现蒙泰乔集团的人已经封锁了祭台,自己的手下都被逼到了世界树下。从武器的优越性和人员的专业化来比较,己方根本就没有火拼的实力。   维拉科嘉一向是个审时度势的人,他舔了舔嘴唇,对孟家远垂眼一笑:“我自然听从您的吩咐,尊贵的圣城祭司继承人。”说着他撤回枪,轻轻鞠躬,后退了几步。   “麻烦你们也退后一点,”孟家远转头望着蒙泰乔总裁和安赫尔教授,“保护你们的枪太多了,我可害怕走火。”   “安赫尔教授,你们不是谈好了吗?”吉尔贝托?德?蒙泰乔总裁是一个风度翩翩的中年人。他是商业巨子,因为长期有效的锻炼保持了良好的体型。此刻他有些恼火地盯着安赫尔,因为孟家远眼下的表现可不像安赫尔描述的那样,是一个值得合作的伙伴。   “孟先生,你要干什么?”安赫尔教授压抑着怒气问。   “这个问题应该我来问——你们要干什么?”孟家远有些懒洋洋地问。   “这还用说,我们想要通过死亡瓶,进入西芭芭的地下世界!”安赫尔回答。他很想让人把孟家远制服,但一来孟家远未必肯乖乖听话,二来维拉科嘉这群玛雅人守在一旁,他们可不会袖手旁观。   “你们呢?”孟家远望望维拉科嘉。   “回禀尊贵的圣城祭司继承人,我们也是同样的目的。”维拉科嘉依然谦卑地回答。   “既然这样,你们就一起来好了!”孟家远一拍巴掌,双手各自指向蒙泰乔总裁和维拉科嘉,似乎找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死亡瓶看着虽小,空间却有弹性,装三个人没有问题。”   “不行!”蒙泰乔总裁和维拉科嘉异口同声地说。   “为什么不行?”孟家远眨了眨眼睛,“不行的话,你们自己去,我退出好了。”   “死亡瓶我要包下来。”蒙泰乔总裁说这句话的语气,就像走进一家高档酒吧,掏出金卡对经理说“今天我包场”一样。他从小作为集团继承人长大,早已忍受不了孟家远的插科打诨,不耐烦地亲自开了口:“你要什么条件,尽管说。”   “呀,我忘了,确实不能让你们一起去,”孟家远仿佛恍然大悟一般拍了拍脑袋,“因为死亡瓶中的导航系统每次只接受一种特定基因,你们两个的血都涂上去的话我们会迷路的。”   “请——你——开——条——件。”蒙泰乔总裁几乎是咬着牙说。他已经看出来了,孟家远是在故意拖延时间。那么他在等谁呢?最有可能的情况是——他在等墨西哥警方。   蒙泰乔总裁此刻恨不得踹办事不妥帖的安赫尔教授一脚,但他也不是十分着急。蒙泰乔家族原本就是从中美洲发家,以集团在墨西哥的势力,要摆平警察也不算是难事。因此,无论孟家远怎么拖,他最后都不得不和自己合作。蒙泰乔总裁混迹商场多年,知道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动物,既然很容易达成双赢,就没必要两败俱伤。   “我的条件很简单,”孟家远笑了笑,看看蒙泰乔总裁,又看看维拉科嘉,“为了夺得死亡瓶的使用权,你们无不投入巨大。所以我好奇地问一问,你们要回到祖先栖息的西芭芭去做什么?谁的答案更让我喜欢,我就帮助谁实现心愿。不过,一定要老实回答哦。”   “我先说吧。”蒙泰乔总裁看了看手腕上的百达翡丽手表,确定现在是中午11点,也就是说,12月21日还有充足的时间。   “1531年,我的祖先弗朗西斯科?德?蒙泰乔成为了奇琴伊察的领主,从此死亡瓶便成为蒙泰乔家族的圣物,被珍藏于家族小教堂之中,”吉尔贝托?德?蒙泰乔说,“从那个时候到现在,蒙泰乔集团在几百年时间中发展成为一个横跨多个领域的大型跨国公司,全世界的雇员超过五万人。集团给他们提供了良好的工作条件和福利保障,多年来一直在世界‘最佳雇主榜’上名列前茅。”   “听上去你在给家族企业打广告,总裁先生,”孟家远调侃,“或者说,这更像现场招聘会上的说辞。”   “这不是广告,是事实。蒙泰乔集团不光是蒙泰乔家族的,也属于它的五万名员工,超过20万人与集团的兴衰息息相关,”提到集团事务,蒙泰乔总裁态度十分严肃,“可是近年来,由于受到欧洲金融风暴的影响,集团财务状况恶化,几度濒临破产边缘。作为家族的继承人和集团总裁,我有必要为20万人的生计和集团的存亡放手一搏。”   “你可以申请增加银行信贷额度,或者折价发行公司债……”孟家远是学经济的,所以张口就可以出主意。   “银行家们都是一群吸血鬼,他们只想吸你的血,怎么可能放血给你?”蒙泰乔总裁冷笑了一下,继续说,“所以那个维拉科嘉伪装成考古学者,向我提起了祖先留下的这个死亡瓶。如果在2012年12月21日,我和我的探险队真的能够进入西芭芭,找到我的祖先弗朗西斯科,我就可以用死亡瓶将古代玛雅人的黄金、珠宝和其他工艺品运到现在,拍卖所得的资金用于拯救整个集团和20万员工家属。”说到这里,蒙泰乔总裁的口气诚恳起来:“孟先生,一旦我成功,就有无数员工避免失业,无数家庭避免破产,无数孩子的学费不再令人担心,无数年轻人不因为贫穷而走向堕落。而你若是希望在收获的财富中分一部分也没问题,我保证一定会让你下半辈子过上贵族般奢华的生活。”   说到这里,蒙泰乔总裁点了点头表示讲话结束。根据多年来做即席演讲的经验,他知道这番煽情而诱惑的话会起到效果。   “听上去我确实该帮你了。”孟家远摸了摸脑袋说。   “还有我也要一起去。根据我的研究,死亡瓶装下十几个人都没有问题!”一旁的安赫尔教授赶紧补充,“我纯粹是为了学术研究,我不仅不会要一分钱的财富,还可以用我的玛雅知识为你们寻找黄金珠宝提供线索!”   “教授,你很值得尊敬。”孟家远把手放在胸膛上,向安赫尔鞠躬致意。   “那么,现在轮到我了吗?”等孟家远恭维完了,维拉科嘉才微笑着说。   “当然,这是公平PK,”孟家远伸了伸手,说,“请。”   “好,那我就开始说了,”维拉科嘉刚才显然已经斟酌好了措辞,慢慢地说,“1519年,西班牙的科尔特斯出发进攻阿兹特克王国。他杀掉了国王并获得了海沙一样数不清的财宝,也激发了更多的西班牙人来到这块古老的土地上冒险。1531年,弗朗西斯科?德?蒙泰乔带领他的队伍来到了奇琴伊察。由于玛雅人的神话里传说羽蛇神库库尔坎有一天会回到人间,他有着白色的皮肤和浓密的胡须,恰好和西班牙人的特征类似,因此单纯的玛雅人把蒙泰乔和他的士兵奉为天神,毫无抵抗甚至是心甘情愿地让他们占领了奇琴伊察,连自己的土地被西班牙人瓜分也逆来顺受——被奉为圣物的死亡瓶也是在那个时候被蒙泰乔据为己有的,我说得对吗,蒙泰乔先生?”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蒙泰乔总裁,也就是弗朗西斯科的后裔不得不点了点头。这段历史早就不是秘密,他根本无法否认。   “可是奇琴伊察的玛雅人再单纯,也很快意识到他们迎来的不是神,是魔鬼,”维拉科嘉冷笑了,“西班牙人是狂热的天主教徒,他们对玛雅文化极尽摧残,恨不得将它灭绝。他们捣毁玛雅人的神庙,屠杀玛雅人的贵族和祭司,掠夺玛雅人的财富,焚烧玛雅人的书籍,更有甚者,只要是认识玛雅文字的人,他们一概加以屠杀!因为他们认为,既然玛雅文化不符合天主教义,就不应该存在于世上,甚至连奇琴伊察这座古城,也被他们洗劫后遗弃在丛林里,直到19世纪才被考古学家重新发掘出来!以至于500年前还通行的玛雅文字至今无法完全破解,500年前还兴盛的玛雅文明留下无数难解之谜,500年前还像神一样被玛雅人膜拜的圣城祭司家族竟在中美洲彻底灭绝!请问人类文明史上,有哪一种文明像玛雅文明这样被灭绝得如此残酷?”   “打倒万恶的帝国主义侵略者!”面对维拉科嘉慷慨激昂的演说,孟家远支持地挥了挥拳头。   “谢谢,”维拉科嘉朝孟家远点了点头,“我虽然只有一部分玛雅人的血统,但我从小就对这神秘的文化极为向往,梦想有一天能够解开它所有的秘密……”   “那你和我的目的一样,我们完全可以合作的。”安赫尔教授在一旁插口。   “不,我和你们不一样,”维拉科嘉轻蔑地看了一眼安赫尔教授,“你们感兴趣的是玛雅的尸体,甚至盘算着怎样从这尸体上再剥下些金银首饰,而我要的,却是活生生的玛雅,能够保持文明传承的玛雅。因此,我组建了‘玛雅复兴运动’,想要通过死亡瓶前往西芭芭见到我的祖先,告诉他们西班牙人不可相信,即使无法抗衡他们的武器也要想办法将文明的种子保存下来。我要的是,改变历史!”   “听起来,你这个目标更加远大……”孟家远为难地摸了摸脑袋,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怎么办,我又想帮助弱势群体又想赚钱成富二代,哦不,富一代……”   “别装小丑了,我现在怀疑你根本就是个骗子,”蒙泰乔总裁听了一个手下的密报,得知大批警察正在朝这里冲来,不由对孟家远越发怀疑。“你最好还是先证明一下你能够操作死亡瓶,否则我保证警察还没来,你就变成了一具尸体!”他说完轻轻扬了扬下巴,十几个黑洞洞的枪口就一起对准了孟家远。   “这句话有道理。”维拉科嘉一闪身,手中的黑曜石匕首再度精确地抵住了孟家远的咽喉。   “好吧好吧,你们没听中国的古话说:‘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从蒙泰乔总裁的表情,孟家远也猜出自己要等的人马上就要来了,然而,此刻形势一触即发,他就算再想拖延下去双方都不会允许。于是孟家远无奈地转过身,双手一撑死亡瓶的瓶沿,翻身往瓶内跳了进去。   奇迹发生了——孟家远并没有掉进死亡瓶中,而是稳稳地站立在了瓶口中央!他低头看了看脚下,似乎也不相信发生了这样的现象。   “死亡瓶……怎么会多了个盖子?”离得最近的维拉科嘉瞬间发现了奇迹的真相——原本中空的死亡瓶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同样材质的瓶盖,竟然严丝合缝地将瓶口牢牢封住了!此刻不仅他们无法打开瓶盖钻进去,连先前在死亡瓶内的钱宁慧和长庚也看不见了!   “刚才你们说话的时候,我就注意到死亡瓶内的绿灯闪烁得有些古怪,后来就完全熄灭了。我还以为是人血的刺激停止,指示灯才会自动熄灭的。”站在世界树石柱下的伊玛端着手里的枪,懊恼地说。若非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那时她原本是可以去查看异状的。   “你什么时候动的手脚?”维拉科嘉一把将孟家远从瓶上扯下来,气急败坏地用短剑划破了他脖子上的皮肤,殷红的血顿时染红了孟家远的衣领。   “刚才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我,我哪里可以做什么?”孟家远的惊诧看起来并非伪装。他停顿了一会儿,蓦地盯住了安赫尔教授,“肯定是加百列,是你的干儿子搞的鬼!”   “对了,是加百列在里面!”蒙泰乔总裁也盯住了安赫尔教授,眼睛里满是血丝,“他怎么会操作死亡瓶?”   “我让他偷偷催眠过孟家远……”安赫尔教授对上蒙泰乔总裁的眼神,吓得一抖,“可是他跟我说没获得有用的信息——难道,是加百列骗了我?可他对我无比忠诚,不可能会骗我的!”   “想办法把死亡瓶打开!”蒙泰乔总裁和维拉科嘉同时发出了这个命令。   两个“玛雅复兴运动”成员熟门熟路地将死亡瓶放倒,方便孟家远查看瓶口。然而他们不等孟家远上前,就惊异地再次抬了抬死亡瓶,随即得出一个结论——死亡瓶里是空的!因为此刻死亡瓶的重量和他们搬运时的一样,并未增加两个大活人的分量!   空的!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如果死亡瓶真的是空的,那里面的钱宁慧和长庚到哪里去了?   西芭芭吗?   “不许动,都举起手来!”下一刻,全副武装的警察冲进了世界树大厅。 第十八章 复活的世界   钱宁慧睁开眼睛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张熟悉的脸。   “长庚?”钱宁慧蓦地坐直了身体——她记得自己失去知觉前,最后思念的人就是长庚。莫非死亡瓶可以让人心想事成,将长庚给她空投了过来?   不对!钱宁慧低头看了看,赫然发现自己的身上完好无损,连一点血迹都没有,可她明明记得维拉科嘉将黑曜石短剑刺进了自己的胸膛!   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自己出现了幻觉。钱宁慧叹了一口气,又往后倒去。   “小心!”长庚赶紧伸出手去,避免了钱宁慧后脑勺撞地的悲剧。   “我在做梦吗?”钱宁慧呆呆地问。   “没有,”长庚的嘴角漾起一丝笑意,“要不你掐自己试试?”   “我才没那么傻——对了,我妈妈呢?”钱宁慧蓦地清醒过来,赶紧随着长庚的搀扶站起身。此刻她发现自己依然站在溶洞大厅的世界树下,死亡瓶依然悄无声息地立在一旁,但是空荡荡的洞穴内只有她和长庚两个人,妈妈、旅行团成员和“玛雅复兴运动”的人们全都不见了。   “你妈妈没事,”长庚温和地安慰说,“我推测,警察现在已经把他们都救走了。”   “啊?”钱宁慧此刻有千百个问题要问,却不假思索地问出了一个不太相关的问题,“你被警察放出来了?”   “是。”长庚知道三言两语解释不清楚,干脆默认了钱宁慧的说法。他在世界树大厅中四处看了看,终于对钱宁慧说:“你发现这里还有什么不一样吗?”   “不一样的地方太多了,是警察救人的时候弄的吗?”钱宁慧说出这句话就知道自己错了。因为此刻的世界树大厅,不仅比以前更加整洁有序,还多了不少东西——比如树下的香炉、玉器、巴掌大的石刻神像,还有……一堆小小的白骨,看起来就像是——人类婴儿的残骸!   还有死亡瓶本身,正在不断发出暗红色的光芒,就像是某个程序被强行中止,系统发出了提示。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钱宁慧一把抓住了长庚的手臂。此刻她已经觉察得到,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不一样了,但那东西究竟是什么,她想不出来,甚至越想越觉得深不可测,玄妙恐怖。   “我们……回到古代的奇琴伊察了。”长庚看着钱宁慧不可思议的表情,慢慢地说。   “什么,穿越时空?”钱宁慧吃惊地抗议,“不,我不要穿越时空!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是安赫尔教授吩咐你这么做的吗?”   “不是。”长庚觉察到钱宁慧怀疑甚至恼怒的表情,忽然想起上一次他们分别时的情景,呼吸一窒,脸色顿时有些苍白,“我之所以启动操作程序是因为你受伤了,伤得很重,我用催眠术都无法挽救……所以我只能带你来到过去,暂时保住你的生命,等我们回去的时候,国际刑警组织想必已经搞定了一切,就有专业医护人员抢救你了……”   “对不起,我不该怀疑你……”钱宁慧愧疚了,自然而然地将脸贴近长庚的胳膊,感受着他身上温热的活人的气息。“我明白了,原来西芭芭地下世界指的是过去,怪不得是死人生活的地方,”钱宁慧想明白了这一点,惊讶地说,“那么死亡瓶就是时空穿梭机了?”   “在每一个太阳纪结束的那一天,死亡瓶能够根据导航仪辨认的血液中的基因片段,溯回到同一个地点的携带同样基因的祖先身边——这,就是死亡瓶最终的秘密,”长庚解释说,“所以如果是玛雅人操纵死亡瓶,他就会遇见他的玛雅人祖先;是蒙泰乔家族的人操纵,就会遇到16世纪征服过奇琴伊察的蒙泰乔……”   “怪不得外婆给妈妈说的故事里,天上来的仙女只有乘坐死亡瓶才能和她的家人团聚,而且这样的机会,5000多年里只有一天,比牛郎织女还惨……”钱宁慧抒情到这里,猛地醒悟到一个最严重的问题,“那我们究竟会在这里遇见哪个祖先?如果糊里糊涂被祖先当作敌人杀掉或者做人牲,那岂不是惨了?”   “你的基因来源复杂,和此地相关的有两种。第一种基因会带我们碰到《西洋余生记》中的袁恕,但第二种基因却可能带我们碰到圣城祭司家族的某一代祭司,”长庚见钱宁慧心存侥幸,微笑着安慰她,“没关系,大不了我们就在这里躲几个小时,在2012年12月21日结束前,我们都能利用死亡瓶回到原本的世界去。”   “哦,那就好……”钱宁慧心中的石头落了地,这才来得及为自己的奇遇而激动。她跳起来使劲踩了踩脚下的土地,又抬头望了望石缝中的阳光,想起这可是几百年前的阳光,不由兴奋地大喊大叫起来:“我穿越了,我居然真的穿越了!我要当小说里的女主角,帅哥帅哥你们快点来吧!”   “别叫,好像真的有人来了!”长庚忽然一把拉住了钱宁慧。   “啊!”钱宁慧猛地闭上嘴巴,什么声音都不敢发,清楚地证明了她对玛雅帅哥只是叶公好龙。   一静下来,钱宁慧果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嘈杂。虽然听不清楚,却可以分辨出是人类活动的声音。能够将声响传进这溶洞深处,想必外面的人数至少成百上千。   “是玛雅人在祭祀,我听出了他们的鼓点。”长庚刚说到这里,钱宁慧蓦地脸色发白,显然是有了血腥的联想。更可怕的是,嘈杂声渐渐接近,似乎有人已经往他们所在的世界树大厅走来了!   “要是他们发现死亡瓶突然发出了红光,肯定会大吃一惊的!”钱宁慧看着白色瓶壁内透出的一闪一闪的红色光芒,真恨不得拿个黑毡子将它盖起来。   “先躲起来。”长庚四下看了看,拉着钱宁慧的手从一条石缝里钻了进去。他们此刻只想平平安安躲上几个小时就回到未来去。虽然他们对古代玛雅人颇为好奇,却克制着好奇心躲得越远越好。   溶洞迂回曲折,岔道众多。不过长庚和钱宁慧有探洞经验,知道循着地下水流走就不会迷路。大厅侧面有一条暗河,长庚和钱宁慧就躲在河边一块巨大的石钟乳后,屏息静气生怕被进洞祭祀的玛雅人发现。   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个小时左右,四周一直一片安静,也听不出玛雅人走了没有。长庚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脚,轻声对钱宁慧说:“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大厅那里看看。”   “我和你一起回去。”钱宁慧早闷坏了。虽然长庚的提议有些冒险,但死亡瓶是他们回去的唯一途径,离它近一些她的心也安一些。   长庚点了点头,伸手把钱宁慧从地上拉起来。他们刚绕出藏身的石钟乳,就听哗啦一声,有什么东西从地下暗河里冒了出来!   “啊!”钱宁慧不由自主地惊呼出声——那从水里冒出来的东西披头散发,究竟是人还是鬼?   还不待她看清,第二个披头散发的东西也跟着从水里钻了出来!   “你们是谁?”对方显然也被长庚和钱宁慧吓到了,惊恐地喊道。   长庚此刻已经发现从水中出来的是一男一女,问话的女人说的是玛雅语。长庚将钱宁慧护在身后,同样用玛雅语回答:“我们无意中来到这里,没有恶意。”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玛雅女人见长庚和钱宁慧服装怪异,很是奇怪。   “我们……是从大明来的。”长庚已经注意到玛雅女人身后身材魁梧的男人虽然全身湿透,但合拢的衣领与玛雅人装束截然不同,分明带着中国明朝服装的特色。于是他试探性地用玛雅话回答之后,又用汉语对那男人说:“阁下也是大明人吗?”   长庚原本以为自己这句话能试探出男人的身份,不料那个男人皱了皱眉,反问了一句什么,精通八门语言的长庚居然无法听懂!难道他讲的不是玛雅语,也不是汉语?   长庚错愕之间,没料到钱宁慧忽然惊讶地说了一句什么,竟和男人搭上了话!耳听他们流畅地一句句问答,长庚蓦地反应过来——自己说的是普通话,而男人讲的是大明官话,二者之间差别很大。钱宁慧会说贵州云峰堡的方言,那就是几百年间保存下来的原汁原味的大明官话!   “他说,他就是袁恕,大明船队的军官!”钱宁慧转头对长庚解释。她的神色有些兴奋,见到自己几百年前的祖先,这种经历可不是谁都有的。   “我来跟他们说,”长庚见那个玛雅女子神色狐疑,显然不仅不信任自己和钱宁慧,对袁恕也颇有隔阂,于是他止住钱宁慧,用玛雅语对那个女子说,“既然他是袁恕,那你就是索卡了?”   “你怎么会知道我姐姐的名字?”女子大吃一惊。   “原来你不是索卡。”长庚对那本《西洋余生记》早已烂熟于胸,任何一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于是他微微一笑,对玛雅女子说,“你既然是索卡的妹妹,那你就是祖卡——奇琴伊察的王后陛下?不过,现在奇琴伊察的国王是不是已经换成阿敦修了?”   “你……你还知道什么?”祖卡惊呼一声,难以置信地盯着“奇装异服”的陌生来客。   “我还知道,袁恕被阿敦修所嫉妒,故意带他去见圣瓶,引发了死亡幻觉,需要圣城祭司家族祖传的玉璧才能治愈,”长庚看着刚从水里钻出来的两个人,知道自己的先发制人起到了效果,于是越发高傲地道,“你们必定奇怪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些,因为我是卓尔金神的使者,知道你们之前发生的一切。”   “卓尔金神的使者!”祖卡张大了嘴巴。自幼养成的对神的敬畏,让她猛地匍匐在地,对长庚祈求,“您是来拯救我,拯救玛雅的吗?”   “先告诉我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长庚朝一旁偷偷噘嘴的钱宁慧使了个眼色,拉着她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又示意祖卡站起来说话。   “我做的事情,一是为了救他,二是为了离开这里。”在“神使”面前,祖卡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回答。一直等她讲完了,长庚才把内容翻译给了急不可待的钱宁慧。   原来和那本残缺的《西洋余生记》最后几页记载的一样,袁恕帮助奇琴伊察打败了玛雅潘的进攻,却引发了阿敦修的嫉妒。阿敦修当上国王后,想用圣瓶来引诱袁恕自杀。于是索卡求妹妹祖卡用玉璧救袁恕的命,条件是袁恕带姐妹俩一起离开玛雅,乘船去往大明。于是他们定下一个逃跑的计划,就在今天实施。   今天是祭祀雨神的节日,照例要给圣井献上人牲。祖卡作为前国王的遗孀和圣城祭司家族的成员,志愿将自己奉为牺牲跳入圣井,而袁恕也装作受到死亡幻觉的影响,从围观祭祀的人群中尾随祖卡跳了进去。   溶洞外的这口圣井虽然从20世纪就已经干涸,这个时候水却很深,从未有过人牲逃脱的先例。加上今年雨水充沛,井水几乎漫到了井口。   袁恕初遇索卡正是在这个圣井里,知道圣井半空的边缘处有一道裂缝可以通往溶洞内部。于是他抓着祖卡,仗着一身好水性在水中摸到了事先垂下的绳索,两个人顺着贯通井水的地下河一路溯游,终于进入了溶洞之中,遇见了躲藏在这里的长庚和钱宁慧。   而索卡,则约定了祭祀结束以后,带着袁恕手下的明朝士兵到世界树大厅中与他们汇合。   “我知道索卡为什么要跟袁恕去大明,那你呢,你为什么也要离开玛雅?”钱宁慧听完了前因后果,困惑地看着祖卡。在《西洋余生记》中祖卡虽然贵为王后,却是个路人甲一般的人物,没料到她在现实中竟有这么重要的地位,说不定,她还是索卡和袁恕之间的小三?   长庚将钱宁慧的话翻译给了祖卡,祖卡听后,脸上露出了惨淡的神色,慢慢地说:“不敢欺骗神使,我之所以要离开这里是预见到了即将发生的灾难。作为圣城祭司家族的后代,我的预测能力比姐姐,甚至比父亲都要强。自从袁恕他们来到之后,我就不停地梦见神庙坍塌、典籍焚毁、人们成批死去,奇琴伊察沦为丛林中的废墟,那是真正的玛雅末日。我既然无法挽救,就只能离开这里,而我今天来到这里,还有一个目的就是为了带走圣瓶,免得它落在不信神的野蛮人手里。”   “你带不走圣瓶,离开了这里它就无法再展示神迹。”长庚注意到祖卡的脖子上挂着一个玉饰,正是几百年后他和钱宁慧在天龙洞中发现的“平安扣”。长庚明白历史无法更改,但他还是要阻止祖卡带走死亡瓶的计划,否则他和钱宁慧要是真的无法回去可怎么办?   “那么,神使能否告诉我,我的预感是正确的吗?奇琴伊察,甚至整个玛雅都要面临灭顶之灾了吗?”作为圣城祭司家族的继承人,祖卡显然对玛雅的命运颇为关心,对一旁的袁恕则视而不见。她只是将他作为自己逃离的跳板。钱宁慧对刚才怀疑她是小三的念头颇感内疚——自己的思想境界,跟祖卡相比真是判若天渊。   不过祖卡的出现,说明还有什么玄机,是来自现代的人们都无法预料的……   “你的预感没有错,但那些事情都发生在100多年以后,”长庚说,“你虽然不能带走圣瓶,却可以带走操纵圣瓶的关键之物,这样掠夺者就无法使用它了。”他指了指祖卡佩戴的平安扣,不出意外地看到了对方愈加敬佩的目光。   “谨遵神使的吩咐。”祖卡深深地弯下腰去,向长庚行礼。   “现在,我们就在这里等待吧。”长庚原本想带钱宁慧通过死亡瓶离开,一看时间却只过去了两个小时,还不知那些国际刑警到底搞定情况没有。为保险起见,他决定和钱宁慧再多待一阵。   长庚明白言多必失,不愿多生枝节。祖卡和袁恕一个满怀敬畏一个心事重重,剩下钱宁慧一个人也没法再叽叽嘎嘎。好在一想到有两个活生生的古人站在自己面前,钱宁慧眼睛都不够使唤了,哪里还顾得上嘴。于是四个人都不再说话,沉默地在暗河边等待。直到祖卡断定祭祀仪式已经结束。他们才一起往供奉死亡瓶的大厅走去。   大厅内已经空无一人,只有新鲜涂抹在世界树上的血液昭示着刚才这里举行过祭祀仪式。闻到浓重的血腥味,钱宁慧有些恶心,远远地躲在角落里。祖卡和袁恕显然更害怕的是死亡瓶上富含死亡暗示的花纹,就算有平安扣护身,也小心翼翼地故意避开视线。   等了一阵,世界树大厅进口处响起了几下击掌声。此时,一直岿然不动仿佛雕塑一般的袁恕,一边大步往前走去,一边击掌相和。   看到袁恕沉静的眼中蓦地绽放了光亮,角落里的钱宁慧和长庚对视一眼,会心一笑——索卡来了。   果然,顺着溶洞内人工修筑的台阶,走进来一个身穿抹胸长袍的女子。她和祖卡长得有些相似,神情却不像祖卡那样虔诚矜持,而是带着世俗的热情与妩媚。她一见袁恕,就伸出赤裸的双臂紧紧拥抱住他,全然不顾身后还尾随着十来个背弓佩刀的明朝士兵。   “我们赶紧走吧!”一个明朝士兵催促。   “不,你们先来参见神使!”同样是打断袁恕和索卡的亲热,祖卡的关注点却完全不一样。   “你们谁也走不了了!”还不等袁恕和索卡说话,洞口忽然传来一声洪亮的呵斥。众人惊骇转头,看见石阶上慢慢走来了一个身材魁梧的老人。他的额头上已经生出皱纹,胡茬也有一半是白色,但那种威严庄重的姿态让所有人都心中一凛。   “圣城大祭司!”几个明朝士兵惊讶地喊叫出声。   “父亲!”索卡和祖卡显然大吃一惊,更让他们吃惊的是,大祭司的身后还尾随着七八个玛雅祭司。   “我看到圣瓶发出怪异的红光,就折回来查看一下。果然,圣瓶是在向我示警!你们两个,难道都要跟着这个异乡人离开玛雅吗?”大祭司看着两个女儿,面色晦暗,痛心疾首,“难道你们中没有一个人愿意留下来,将圣城祭司家族的神圣血液繁衍下去吗?”   看来大祭司还是偏心女儿,愿意放走一个,只求留下一个……钱宁慧心里说。   虽然明白了大祭司的意思,索卡和袁恕只是互相望了一眼,微微一笑,并没有回答。   无声胜有声,索卡离开的决心,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大家的目光,自然都落在了祖卡身上。   “究竟谁走谁留,应该听从神使的安排。”祖卡摸了摸胸前挂着的平安扣,转头望向了隐藏在角落阴影里的长庚和钱宁慧。   “神使?”大祭司疑惑地问。   “不错,他们是卓尔金神的使者,能够预知未来。”祖卡肃穆地回答。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长庚和钱宁慧。毫无疑问,他们两人怪异的衣着和截然不同的气质让生活在15世纪的人们大惊失色。   “请神使决定,究竟哪些人应该离开,哪些人应该留下。”祖卡说着,当先跪拜下去。还有几个笃信神灵的祭司也忍不住尾随祖卡拜倒在地。   “怎么办?”钱宁慧悄悄问长庚。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索卡自然是应该和袁恕一起走,可决定未来命运的平安扣在祖卡身上,莫非命令祖卡将平安扣交给索卡?   可是还没等长庚回答,大祭司已经抢先开了口:“请问两位是通过圣瓶来到这里的吗,所以圣瓶才会与平时不同,不停地发出光芒?”   “不错。”长庚不知大祭司的用意,微微点头。   “那么,两位是来自第五个太阳纪最后一天了?”大祭司又问。   长庚没有回答,他隐约觉得大祭司别有深意,却一时琢磨不透。   “起来,不用拜了,”大祭司忽然一把将祖卡拉起来,指着长庚和钱宁慧说,“说起来,应该他们拜我们才对。”   “父亲,您是什么意思?”祖卡惊讶地问。   “他们第一个遇见的人,是你吗?”大祭司反问。   “是我。”祖卡想了想,又补充,“还有袁恕。”   “那就是了。”大祭司对着祖卡微微一笑,“他们不是神使,是你几百年后的后代。”   此言一出,长庚大吃一惊。同时熟知死亡瓶秘密的祖卡和索卡恍然大悟。   “你确定,他们先遇见的是你和恕?”索卡颤着声音问祖卡。   “没错。”祖卡回答。   姐妹俩的问答虽然简短,各自却已明白其中深意。死亡瓶有强大的基因追溯功能,操纵死亡瓶的人穿越之后,第一个遇见的必定是赐予自己基因段的直系祖先。莫非——这两个500多年后的大明来客,是祖卡的后裔,甚至是祖卡和袁恕的后裔?   “所以,祖卡必须离开。”长庚也想明白了其中缘由。为了不打乱历史的进程,他必须让祖卡前往中国,最终将她所佩戴的平安扣一代代传到钱宁慧的外祖母手中。   “你知道最后是祖卡离开?”大祭司别有深意地望着长庚,嘴角慢慢噙起笑容,“是了,你们是来自第五个太阳纪结束时的人,那么未来的事情,必定知道很多。”   “那又怎么样?”长庚察觉到一丝不祥,警惕地问。   “那我就邀请你们留下来。想想看,你们在未来不过是凡人,但若是留在现在,就是真正无所不知的神使,会受到最高的供奉和礼遇。我们需要你们的预言,帮助奇琴伊察和玛雅躲避一切灾祸。”圣城大祭司自信地说,对他而言,没有人能够拒绝从人变成神的荣耀。   “既然这样,你何不与我们一起前往未来?”长庚笑了,“那样你也可以熟知后来发生的一切,从人变成神。”   “圣瓶神异,来程与去程必须是同样的乘客,否则圣瓶就会失效。”圣城大祭司一招手,簇拥在他身边的祭司们便立刻涌上,将世界树前的死亡瓶团团围住。“只要我在今天之内守住圣瓶,你们就回不去了,对吗?”大祭司胸有成竹地说。   “他们要干什么?”钱宁慧虽然听不懂玛雅语,却察觉事情有些不对。万一这群彪悍的祭司一直将死亡瓶围住,自己和长庚可怎么回去?   没有人回答她。长庚微垂着眼睑不知在想什么,而大祭司已经转向索卡,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既然未来之人说离开的是祖卡,那你就跟我回去吧。”   “不!”索卡奋力想要抽回胳膊,却敌不过父亲的力气。正当两人厮扭之际,一把柳叶刀已经架在了大祭司的手腕上,握刀之人正是袁恕!   “索卡必须和我走!”袁恕话不多,但每一句都很有分量,“否则,我不介意将大祭司的手砍下来。”   “你要是敢让我流一滴神圣的血,我保证你们谁也不能活着走出森林。”大祭司毫无畏惧地冷笑。   “你敢!”一个明军士兵失态地吼了出来,随即袁恕身后的十来个手下全都拔出了佩刀,形势一触即发!   “不要!”索卡高声制止,转而哀求大祭司,“父亲,你就让我走吧。我喜欢恕,我不要嫁给阿敦修!”   “圣城祭司家族与玛雅国王联姻是亘古不变的传统,上一次是祖卡替了你,这次你应该承担起自己的职责,”大祭司无奈地说,“何况,阿敦修大概已经知道了消息,正带着士兵们追过来了。”   “那您现在就放我们走吧!”索卡继续哀求着。祖卡也在一旁看着父亲,淡淡地说:“既然神给我安排了离开的命运,我就绝不会违抗神的旨意。”   “好,如果你们一定要断绝了家族在玛雅的血脉,那就杀了我,踩着我的尸体走!”大祭司看着两个倔强的女儿,愤怒地抓住袁恕的刀刃,往自己的心口扎去!   “不!”索卡奋力扑过去制止父亲,袁恕也匆忙撤刀。明军士兵和祭司们则不知所措,进退两难。整个场面顿时一片混乱。   就在这个时候,溶洞大厅内忽然响起了一阵音乐声。那音乐的旋律和唱词是如此怪异,让所有的人一愣,不由自主地望向了同一个方向。   长庚和钱宁慧站立的方向。   果然,音乐声就是从长庚手中所持的一个黑色方匣子里面传出来的,里面唱的是:   让我将你心儿摘下   试着将它慢慢溶化   看我在你心中是否   仍完美无瑕……   “《挪威的森林》!”钱宁慧一下子就听出了这首歌,想不到在这个混乱的时刻,长庚竟然用手机放起了伍佰的歌!虽然穿越到500多年前没有了信号,但这部手机靠着剩余的电量放放MP3音乐还是没问题的。   钱宁慧立即明白了长庚此刻播放歌曲的原因,不敢再出声,安静地站在一边,看着长庚慢慢地朝着争执不下的人群走去。   “听到这首歌了吗,它是来自未来的歌,而我,是来自未来的人,我知道你们今后所有发生的一切。”长庚的声音,伴随着音乐声缓缓响起,他的眼神,则伴随着他的声音缓缓对上每一个玛雅人的眼睛。拥有这种睥睨一切的语调和眼神,即使长庚自称为“人”,这一刻也仿佛九天之上降下的神祇,没有人能忽略他的存在。   “大祭司,请你告诉我,奇琴伊察最大的敌人是谁?”长庚的眼神,深潭一般笼罩了大祭司的眼睛。这位充满智慧和力量的老人是玛雅人的核心,如果能催眠了他,其他人便不在话下。   “大家都知道,奇琴伊察最大的敌人,是玛雅潘的国王科科姆,”大祭司有些疑惑地看着长庚,自然而然地回答,“科科姆一直觊觎奇琴伊察的圣物,为此他屡屡发动战争,却每次都被我们打败了。”   “那好,我现在就告诉你们,不出20年,玛雅潘必定陷入内乱,那个城市会被攻陷并洗劫,最后废弃在丛林里。而科科姆家族,则从此灭亡,奇琴伊察最大的敌人就此消失。”长庚一字一句地慢慢说着,就像是神在宣布凡人的命运。   “真的吗?”大祭司的眼中闪出了灼热的光。   “难道你不相信我?”长庚举起手机,将屏幕对准大祭司的眼睛晃动了几下。液晶屏上闪动的图像一下子抓住了大祭司的眼睛,那是玛雅潘遗迹的照片,此刻正用自动播放软件一张张呈现在大祭司面前。   “科科姆,想不到你也有这一天!”看着图片上的残垣断壁,大祭司想起新仇旧恨,蓦地开怀大笑起来,其他祭司也喜笑颜开。玛雅潘夺走了奇琴伊察的玛雅世界中心地位,直接导致了奇琴伊察的衰落,两个王国间仇恨颇深,因此所有玛雅人不禁为玛雅潘的灭亡而欢呼起来。   洞厅中霎时一片欢乐场面,只有袁恕和他的明朝士兵们无动于衷。   “还不感谢羽蛇神的恩赐?是他的力量毁灭了玛雅潘。”长庚仍旧用他庄严神圣的语调命令。   “感谢羽蛇神库库尔坎,您的光辉永远笼罩奇琴伊察!”大祭司蓦地走到世界树面前,对着石柱下一个小型的石头神像拜伏下去,那些原本团团围住死亡瓶的祭司们,也尾随在大祭司身后,满脸虔诚感激地拜伏在地,高声念诵起了赞歌。   “快带她们走,我的精神力维持不了太久。”长庚猛地把索卡和祖卡往袁恕面前一推,解除了姐妹俩的催眠状态。他指了指洞外,焦急地催促袁恕和其他明朝士兵。   “好,多谢你了!”袁恕和他的手下纷纷向长庚抱拳施礼,带着索卡、祖卡两姐妹匆匆沿着石阶往外走去。   “我们也赶紧钻到死亡瓶里去吧。”钱宁慧走过来挽住了长庚的胳膊。以一己之力同时催眠十余人,就算长庚精神力超群此刻也已经是强弩之末。此刻的他,已经是汗透重衣,头痛欲裂。   钱宁慧憋住一口气,扶着长庚往死亡瓶那里走。长庚手里的手机仍在反复播放着那首《挪威的森林》,只要音乐不停,那群祭司暂时不会清醒。   就在长庚努力把钱宁慧往死亡瓶里推的时候,只听嗖的一声,有什么东西从他们身后飞来,恰好射在长庚拿着的手机上——那台随他们穿越而来的手机顿时从中碎裂!   几乎是同一时刻,长庚察觉飞来的竟是一支箭,当下暗叫了一声“不好”,拉着钱宁慧不敢再动。   洞厅的入口处,袁恕和索卡等人正在慢慢往后退。他们面前,则站着一群全副武装的玛雅战士。他们堵满了溶洞的通道,至少也有上百人。为首的青年武士,头戴美洲豹头骨制成的头饰,手握一张长弓,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阿敦修国王!”骤然清醒过来的大祭司惊讶地叫了一声,而其他祭司们记起了自己的职责,再度冲过来将长庚和钱宁慧从死亡瓶前隔开。   “你们——都要背叛我,背叛奇琴伊察吗?”阿敦修的话虽然是对所有人说,眼睛却死死地盯住袁恕身边的索卡,“那你们都要死!”   “国王!”大祭司想要阻止,却觉得自己没有阻拦阿敦修的理由,只好转去催促两个女儿,“你们快向国王请罪!”   没有人说话,袁恕拔出了刀。   阿敦修则拔出了黑曜石短剑。   袁恕的柳叶刀全长二尺八寸,不算把手,刀刃长也有二尺二寸,而玛雅人的短剑因为是黑曜石打制,太长容易断裂,因此刀刃只有七寸左右。俗话说:一寸短一寸险,单从兵刃和武功而言,明军士兵占有绝对的优势。   可是,此刻的玛雅武士却不知是明军士兵的多少倍。他们占据了狭窄的通道,袁恕等人想要砍杀出去就难上加难。何况,他们还要保护没有战斗力的女人。   此刻的死局,就算是旁观的长庚和钱宁慧也捏了一把汗。长庚有心要帮手,奈何玛雅武士人数太多,他就算本事再大也无法同时催眠那么多人。何况阿敦修一上来就射破了他的手机,证明这个国王已经满怀敌意,以长庚现在所剩无几的精神力想要催眠他更是难于登天。   于是长庚和钱宁慧只能紧紧地握着手,无可奈何地看着一场血战就要在他们面前上演。他们并不担心袁恕,毕竟历史不可改变,袁恕一定能够回到中国,口述那本《西洋余生记》。其他人呢,他们中究竟有多少少要丧身在这个供奉死亡瓶的溶洞里?还有他们自己,能否在今天之内利用死亡瓶回到未来?   须臾之间,袁恕和阿敦修已经斗在了一起。一开始袁恕仗着兵器优势占了上风,刀刃在阿敦修肋下划出了血口。但阿敦修显然钻研过对付袁恕的招式,见血之后更是如受伤的美洲豹一般斗志高涨,袁恕一时间居然险象环生。   “别打了,父亲,你让他们别打了!”索卡焦急地拉扯着大祭司的手臂,毕竟,他是唯一能让二人住手的人。   “按照玛雅人的规矩,他们必须打,打到一个人死掉为止。”大祭司面无表情地撇开了索卡,“不过就算阿敦修国王死了,你们还是一样走不掉。”   “父亲……”眼看袁恕身上也挂了彩,阿敦修依然是一副不死不休的模样,索卡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玛雅国王在臣民面前永远是最勇敢的武士,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和权威,阿敦修面前只有两条路,胜,或者死。一旦他胜利,固然意味着袁恕的死亡,可就算袁恕杀掉了阿敦修,为国王复仇的玛雅武士们又岂会放任凶手逃走?   更何况,索卡记得袁恕给自己说过,他来奇琴伊察的目的是为了换取粮食,好让船队有足够的储备回归大明……没有粮食,就算他们逃到了船上,依然无法出海,依然逃不脱玛雅人附骨之疽般的复仇追杀。   “我知道了,”索卡抽出大祭司腰侧的黑曜石短剑,将它抵在自己的咽喉上,对着杀得血人一般的袁恕和阿敦修喊道,“都住手,否则我死在你们面前!”   “索卡!”袁恕一瞥之间大惊,慌忙撤招后退,拼着后背被阿敦修再划出一条伤口,一刀击飞了索卡的短剑。   “我决定了,”索卡推开袁恕,走到阿敦修面前,“我愿意嫁给你成为王后,条件是你放祖卡和恕他们走,并提供他们出海的粮食。如果你不答应,我们就一起死在这里。”   “我不答应!”见阿敦修脸上露出了笑容,袁恕愤怒地大喊出来。   “神使,”索卡没有理会袁恕,反倒走到了长庚和钱宁慧面前,低低地笑了,“不管你们是神使还是祖卡的后代,我只请你们想个办法让祖卡和恕一起走。他们走了,我就是王后,自然有权力命令祭司们放你们进入死亡瓶。这样的条件,你们答不答应?”   “答应。”长庚点了点头。一旁的钱宁慧虽然听不懂他们的对话,但从形势的转变已经猜到了索卡的牺牲,忍不住眼圈都红了。她伸出手,情不自禁地拥抱了一下索卡。   “按照索卡的要求,我们应该催眠袁恕,让他把祖卡当成索卡带走,”长庚匆匆地对钱宁慧解释,“可是袁恕的母语是大明官话,我刚才又耗费了太多精力,现在只能靠你来催眠他。”   “我?”钱宁慧大惊,“可我最多能让袁恕一时把祖卡当成索卡,只要过一阵子他就醒悟过来了!”   “只要能保持几天,等他们开船后就不管了,”长庚给钱宁慧打气,“更何况,到最后一步我会帮助你。”   “对了,借一下祖卡的平安扣!”钱宁慧眼前一亮。据长庚说,他启动死亡瓶穿越程序后,作为开机密钥的平安扣就缩入了死亡瓶内壁中,再也不见踪迹,所以现在唯一存在的,还是只有挂在祖卡脖子上的那一枚。   长庚微笑着朝索卡说了几句,于是索卡便走到祖卡面前,不一会就将平安扣要了来,交到钱宁慧手上。   “你们要干什么?”袁恕见阿敦修和大祭司窃窃私语,而索卡和祖卡也不知在说些什么,顿时有种被愚弄的懊恼。   “我在想办法骗住他们,你乖乖地等我。”索卡一笑,轻轻摸了摸袁恕的脸,转到人群里去了。   “索卡,索卡……”袁恕隐约觉得有点不对,拨开众人就想追过去,却被一个人挡住了去路。   “太爷爷,太爷爷!”钱宁慧举着手里的平安扣,用云峰堡的方言叫道,“你看看这是什么?”   “让开!”袁恕不耐烦地想要推开钱宁慧。   “可这是决定你姻缘的东西,你和妻子作为传家宝传给我的呀,”钱宁慧觍着脸把平安扣凑到袁恕面前,“不信,你看看它能照出你妻子的样子!”   “不用看我也知道,我的妻子只是索卡!”袁恕话虽这么说,到底忍不住瞥了一眼钱宁慧手中的平安扣,“你别乱转,花了我的眼。”   “就是转起来你才看得清楚……”钱宁慧慢慢地说着,声音配合着平安扣旋转的节奏。玉璧表面连绵的花纹随着转动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旋涡,无穷无尽,无始无终,将平安扣上引发人快乐联想的能量发挥到了极致,也成功地吸引住了袁恕的眼神。   “看到了吗,里面的索卡有多美丽?”钱宁慧用极其愉悦的口吻描述着,“你们乘船回到了大明,受到皇帝的接见,作为下西洋的英雄被人们颂扬。然后你毅然辞官,带着妻子前往一个山清水秀的村庄隐居,在那里男耕女织,生儿育女,繁衍出无数带着你的血统,也带着圣城祭司家族血统的后代。你和你心爱的妻子白头偕老,为了纪念你们传奇的一生,你口述了一本叫作《西洋余生记》的书,从此你们的故事成为永恒,即使几百年后也被人们传为美谈……你说,这样的生活,好不好?”   “好……”袁恕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转动的平安扣,嘴角浮现出难以掩饰的笑容,显然他已经沉浸到平安扣所带来的美好思绪中。   “既然觉得好,就带着索卡回大明吧。你们出海的粮食,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送来。”钱宁慧拉过一旁祖卡的手,将它交到袁恕的手中。袁恕手下的士兵们听得懂钱宁慧的话,明白这是一个调包计,但谁也不愿为了头领的一腔私情不明不白地死在异乡,便装聋作哑,顺水推舟了。   见到祖卡的一瞬间,袁恕的瞳孔凝结了一下,似乎认出了祖卡的身份。   钱宁慧心头一沉,暗叫要糟,赶紧把平安扣塞进祖卡手中,示意她继续在袁恕面前旋转。手忙脚乱之际,身边忽然响起了一个不容抗拒的声音——是长庚!   “你娶走的,是我们玛雅最美丽的索卡姑娘。从今以后,你要好好对待她,永远不会抛弃她,”长庚用玛雅语缓缓地说着,伸出手将袁恕和祖卡的手握得更紧,眼睛望进了袁恕的瞳孔,“说,你做得到。”   袁恕死死地盯着长庚,就像他和阿敦修打斗时一样用力,似乎想用自己的眼光将长庚逼退。长庚却丝毫没有退缩。他身高比不上袁恕,眼光却颇有居高临下之感:“说,你做得到。”   “我……做得到。”终于,袁恕用玛雅语说出了这句话。此时他眼中咄咄逼人的光芒刹那间熄灭,全部化作柔情蜜意,转而望向了身边的祖卡。   “索卡,和我去大明,”袁恕将祖卡的手拉到胸前,继续用玛雅语温柔地说,“别怕,我会好好待你的。”   终于搞定了!钱宁慧松了一口气,却立刻发现长庚摇摇欲坠,连忙伸手扶住他。为了将袁恕的催眠状态尽可能延长,长庚耗尽了自己的精神力。   “你们走吧。”阿敦修的嘴角扬起一丝胜利的笑容,挥手让身后的玛雅武士们让出通道,放所有明朝来客和祖卡通过。   “派几个人跟他们一起走,好熟悉道路,”真正的索卡站在阿敦修身边,语调平静,“别忘了,我以奇琴伊察王后的身份答应,要给他们提供出海的粮食。”   “还有你们,来自未来的人,”索卡转向长庚和钱宁慧,“谢谢你们预言了玛雅潘和科科姆家族的灭亡,现在,你们可以自由地回去了。如果谁想阻拦你们,就会看到我的尸体。”她最后一句话出口,显然别怀心思的大祭司和阿敦修俱是一怔,对望一眼,终究尴尬地笑了笑。   “那请再告诉我们,玛雅潘灭亡的时候,奇琴伊察会怎样?”大祭司不甘地问长庚。   “奇琴伊察嘛……”长庚斟酌了一下,终究不敢破坏历史的进程,只好折中回答,“我可以确保奇琴伊察100年的平安。”   大祭司不再开口,阿敦修也心满意足。毕竟100年对他们而言,已经足够了。   “索卡,你别难过……”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钱宁慧却清楚地看到了索卡眼中的泪水,情不自禁地开口安慰。   “到我们离开的时候了。”眼看索卡已经投入大祭司的怀内放声大哭,长庚知道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他深呼吸几口气稳住步伐,和钱宁慧走到死亡瓶前,瓶壁内闪动的红光似乎也在催促着他们返航。   “我终于明白《西洋余生记》中袁恕为什么说自己的经历匪夷所思、空前绝后了。”钻进死亡瓶内,钱宁慧看着头顶的瓶盖合拢过来,阻隔了500多年前的天空,低声感叹,“只是不知当他醒悟到祖卡不是索卡时,会有多么悲愤伤痛,以至于那本传记里提到的都是索卡,而祖卡不过是路人甲一般的存在。”   “相爱的人未必能够在一起。”长庚描摹着死亡瓶内的花纹,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父母。   钱宁慧想到的却是自己和身边这个人。“我回去以后,若是那边抢救不及时,应该会伤重而死吧?”耳听长庚没有回答,钱宁慧自嘲地一笑,“你说过,我不过是一把钥匙,所以……”   她话还没说完,只觉得整个死亡瓶猛烈一震,眼前顿时一片昏暗,极速让所有的感官都失去了功用。最后能从长庚口中分辨出的一句话是——“所以……你打开了我心里的枷锁。” 尾 声   钱宁慧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是爸爸妈妈憔悴而庆幸的脸。他们身后,是雪白的天花板和墙壁。   “醒了醒了,醒了就好。”钱妈妈一开口,眼泪就扑簌簌地往下掉。   “小慧醒了就证明没有生命危险了,你还哭什么?”钱爸爸咧嘴想笑,声音却哽咽起来,连忙用手去擦眼睛。   “爸,妈……”钱宁慧张了张口,才发现胸口仍然痛得难以呼吸,自己身上,则插满了管子。   “你别说话,想知道什么我们都告诉你。”钱爸爸赶紧阻止钱宁慧,努力摆出一副轻松的姿态,“这次多亏小慧你们机灵,居然打通了驻墨西哥的中国大使馆电话,否则光凭我拿着你的手机短信报警,北京的警察在酒店里还是什么都找不到。当然了,还要感谢孟家远,若不是他在英国时就觉察到这个阴谋,通过英国人联系上了国际刑警组织,这帮墨西哥警察还不知道能不能及时找到你们……家远,怎么还傻待着,赶紧给小慧打个招呼!”   “慧姐……你好!”病床的另一侧响起了孟家远的声音。钱宁慧微微转过眼睛,便看见孟家远如同小熊维尼一样朝自己憨态可掬地招手。   “唉,这次多亏了家远,若不是他装傻充愣拖住了那群恐怖分子,只怕我们都等不到警察来了!”钱妈妈在一旁感慨,“而且也是他坚持要医生守在死亡瓶旁边,所以瓶盖一打开你就直接被送进了ICU病房……”   钱宁慧朝孟家远微微笑了笑,张口想说什么,却力气不济,慢慢地又睡了过去。   钱宁慧睡得并不安稳,模模糊糊地还能听到外界的声音。有时候是爸爸妈妈在讨论她的病情;有时候是孟家远陪同大英博物馆的威尔博士来探望她;有时候是尹浩和田原在回忆警方逮捕维拉科嘉和伊玛等人的经过;甚至有一次,蒙泰乔总裁和安赫尔教授也来看望她,希望她醒来后能配合他们再进行某种研究,却被恼怒的钱氏夫妇赶了出去……看来,蒙泰乔集团在这次事件中成功地洗白脱身了,他们所有的动机都被解释成了科学探索。   这一切声音中,唯独没有钱宁慧想要听见的那个声音。   长庚仿佛消失了,甚至没有人提起过他的消息。这个念头,让钱宁慧内心感到恐慌。她努力命令自己的身体快点好起来,至少要可以说话,这样她才能问清楚他最后一句话的意思。   “你打开了我心里的枷锁。”死亡瓶启动时听到的这句话,她永远也不会忘记。   唯独有一次,钱宁慧在半昏半醒之中,觉得自己梦见了长庚。他站在她的病床前,面色苍白,脸带倦意,额前的头发几乎遮住了眼睛,就仿佛他经历了好些天的囚禁和盘问,现在终于能够从囚笼中逃脱出来,出现在钱宁慧的面前。   “我现在终于自由了……”他蹲下身,抓起她摊在床沿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地吻着,垂下的头发挡住了他矛盾的神情。“不,我终究还没有自由,不能自由地陪在你身边,不能给你普通人拥有的幸福……”他低低地说着,仿佛瞬间下定了某种决心,“原谅我,小慧,或许忘掉我对你才是真正的幸福。”说着,长庚放开了钱宁慧的手,深潭一样的眼睛对上了钱宁慧微翕的眼眸。   “不,我不要被催眠,宁可痛苦也不要忘了你!”钱宁慧蓦地明白他要做什么,惊恐地想要大声抗议,却如同被魇住一样开不了口。   不知是不是激动之下梦境中断,忽然之间,那双深潭一样的眼睛消失了,只有一滴水珠落在钱宁慧的手背上,冰凉的触觉让钱宁慧在昏睡中也无法平静。等她终于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发现妈妈正在用棉签蘸水涂抹她干裂的嘴唇,她端着的杯子边缘,正好有水滴落在钱宁慧放在床沿的手背上。   看来,真的只是一个梦。长庚没有来过,也没有试图催眠她而半途放弃。钱宁慧有些庆幸,又有些失落。   在生死线上挣扎了几天之后,钱宁慧凭借强烈的求生意志度过了危险期。当她可以说话以后,钱宁慧迫不及待地向守在床前的爸爸妈妈提出了问题:“长庚还好吗?”   “长庚?”钱爸爸和钱妈妈愣了愣,同时露出一种“该来的终于来了”的表情。于是钱爸爸清了清嗓子,语重心长地说:“小慧,你还年轻,有些事情要看得开些……”   “爸爸,长庚他……”钱宁慧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脸上骤然失去了血色。长庚他……莫非出了什么意外?   “你会不会说话?看把小慧吓得!”钱妈妈大怒,一把将钱爸爸推开,凑到钱宁慧跟前,“小慧,其实没什么,那个男人不就是撇下你走了吗?走了就走了,我们小慧以后还能找到更好的!”   “他去哪里了?”钱宁慧方才还提起的心顿时放了下来,语气也一下子平静了。   “谁知道,你刚脱离危险之后,他就坐飞机走了。”钱妈妈说起来还愤愤不平。   “我跟他要手机号码,他居然说没有……”被推到一边的钱爸爸也凑了过来,“还说有机会会联系我们。这不明摆着是托词嘛!”   “他不是托词,是真话。”钱宁慧听到这里,心里彻底地舒坦了。长庚既然说会主动联系自己,那就一定会兑现。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就是如此地相信他。   从父母亲那里得不到长庚更多的消息,钱宁慧试图向别人打听。可是她昏睡了太长时间,蒙泰乔总裁和安赫尔教授已经回去了西班牙。听说,他们临走前,将死亡瓶就地捐赠给了墨西哥博物馆。被劫持的中国旅行团成员,在为警方和法院留下证词之后,也纷纷回中国去了。   唯独还在的,是孟家远和大英博物馆的威尔博士。他们似乎对钱宁慧的穿越之旅更感兴趣,访谈一样问清楚了每一个细节。钱宁慧想方设法,只不过打听到了一点点关于长庚的消息。   原来他们回到现代后,作为死亡瓶启动密钥的平安扣自动从瓶壁内退出。长庚原本想将它交给孟家远,孟家远却坚持让长庚自己留下。临走之时,长庚用平安扣破除了所有见过死亡瓶的人们的死亡幻觉。   “看得出来,安赫尔教授不想就此放走他,”孟家远说,“我也不知道长庚用了什么办法,最后没有回西班牙,反倒只身去了中国。”   “我也想回中国了。”钱宁慧低低地说。   当钱宁慧一家人坐上从墨西哥飞往中国的班机时,孟家远和威尔教授也乘飞机回了英国。可是长庚还是一直没有消息。   钱宁慧猜测长庚在最后关头背叛了安赫尔教授,所以要躲避教授和蒙泰乔集团的惩罚,不敢随便泄露行踪。可是他究竟要躲多久,什么时候才能出现在自己面前?   怀着无尽的思念,钱宁慧在北京重新找了一份工作,离她居住的青年公寓很远,但她没有重新租房。因为她害怕有一天长庚回来,敲开这间房门时看到的不是自己。   尹浩、田原等旅行团成员和钱宁慧都成了朋友,偶尔大家也会聊到长庚,却都没有长庚的任何信息。孟家远则恢复了在英国雷丁大学的学业,常常在MSN上和钱宁慧通话。   钱宁慧明白孟家远的心思,双方父母也急切地希望他们能确定恋爱关系。可是钱宁慧知道自己心里有了那个人,无论孟家远再好都无法将他赶走。   她打开了他心中的枷锁,她的心却因为他锁了起来。   当钱宁慧把这句话敲打在MSN对话框中发送给孟家远之后,接下来对话框中便是长长的空白。就在钱宁慧打算下线时,孟家远那边却突然打过来一段话:   “他走的时候,交给我一张纸条,说我可以自己判断要不要给你看。”   钱宁慧的呼吸凝固了。她死死地盯着屏幕上这句话读了好几遍,才终于确认那个“他”指的就是长庚。钱宁慧颤抖着手指,小心翼翼地在键盘上打下回复:“那你给不给我看呢?”   孟家远没有回答,只是过了一会儿,传来一个JPG图片文件。   钱宁慧的手指在鼠标上猛点,终于打开了这个图片,刹那间,一行手写字出现在电脑屏幕上:   我去找我父亲了。如果我没有死,就回来找你。   ——岳长庚   钱宁慧轻轻舒了一口气,关上了电脑。夜已经深了,她走回卧室爬到床上躺好,命令自己闭上眼睛好好睡觉。至于如何追寻长庚的行踪,打听长庚父亲的下落,都是明天的事情了。   无论如何,长庚一定会回来的。   2013年2月25日初稿   2013年3月7日修改完毕   2013年3月22日二稿   (全文完) 【书香门第】整理!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 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