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书香门第唐逸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 】 《百妖物语》 作者:翩竹 序 章   传说古时源平之乱后,西行法师途经高野山,见尸横遍地,白骨曝野,一时心生怜悯。于是便拼凑人骨,以还魂异术复活一名少女,呼其为“舍利姬”。   我只是被时间遗忘的人偶,被主人抛弃在身后的尘埃里,如是而已。   已经忘记到底活了多少岁月,只记得高野山上每年秋天飘下的霜叶,都会在山上积下厚厚的一层红泥。这样数过三十次秋叶,我便可以再下山三年,这是我和师父的约定。因为还魂术的关系,我的身体被永远禁锢在了十四岁。下山后,我仍然需要时常变换身份和打扮,行走于不同的地方。师父说,唯有这样,我才能长久地存活下去。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我存活的岁月远比制造出我的他更久,久到如今他的名字都快被人遗忘,而我却依然活着,以少女之姿。   穿过仿佛时空隧道般的鸟居,石地藏静静守候在山门前,于台阶边细数流水般的时光。每一次下山,我都恍若来到另一个时空——人类世界变化得越来越快,有时甚至让我无法适应。所幸现在,当我感到筋疲力尽时还有高野山可以归隐,但是那些活在俗世里的人们,不知道当他们身心交瘁时,可以逃往何处?   “嗨!阿枫,今年下山又迟到了哟!”路边的树丛里忽然窜出个身穿黑色短上衣和米色筒裤的青年男子,正咬着一串糯米丸子,一双漆黑的杏眼流露出玩世不恭的神情。   “阿勘,说过了,不准再去偷寺里供奉的食物,否则若是再被住持逮住,别指望我会来救你。”勘五郎是只三百七十二岁的狸猫妖怪。二百多年前,曾化作烟雾想来偷取寺里的食物,却不想被住持和尚抓了现行,之后颇费了我一番心思才让他逃离了被封印的命运。自此以后,他便成为我的侍从。“阿枫”是他给我取的诨名,因为他说我每次下山都穿着同样的橘红色和服,就像满山当季的红叶一样。   “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现在的勘五郎大爷,哪是山里那几个秃头和尚能随便奈何得了的?”勘五郎咬着丸子,含混不清地嘟哝,“老规矩,下山需要的身份、落脚点还有替换的衣服,我都已经替你准备好了。”   “那还真是辛苦你了。”我暗笑。有人在漫长的岁月里陪你一同走过,并不是什么特别值得庆幸的事。但有个人能替你鞍前马后打理一些麻烦事务,总是好的。   永远不要过于执著于拥有的东西。就像师父所说的那样——活着是为了邂逅,也是为了离别。   而我所要讲述的,也只是一系列有关邂逅与离别的故事。 第一话 犬神   幻想着获得解脱后和彦与白兵卫奔跑离去的背影,不知为何,我感到异常温暖。   一   四月是适合旅行的季节,相比东京湾一带的新兴城市群,四国这样相对悠闲的去处更符合我的喜好。四万十川两岸粉樱团簇,红云压枝;贩卖风车和簪子的小贩推着手推车走街串巷,车轱辘和着远处隐隐作响的风铃声渐渐远去……这样的氛围里,即使会跳出一群江户时代的杂耍艺人或者穿羽织的天狗妖怪,都不会让人感到太吃惊。城市的气质真是一种玄妙的东西:有些仿佛亘古不变,有些却变化得比镰鼬的脚步还快,叫人无所适从。   我拿着一封名帖,来到高知县一户姓清田的府邸门前。阿勘这次替我准备的身份是甲斐出身的灵媒师。要在俗世里生活,就必须像俗人一样工作。这也是与师父的约定之一。所幸勘五郎貌虽顽劣,做事还不算太过出格。每次他安排的身份与工作,对我来说都没有太大的困难。   此番,我带着名帖和委托书来到高知。眼前这座占地不下三百坪的大屋,在周围狭小的民房中显得相当突兀。我敲开房门,向女佣传达了名帖和来意。那个脸蛋红扑扑的年轻女孩狐疑地打量了我一番,随后便揣着名帖蹬蹬跑了回去。   不久她回来开门领我进入主屋,说主人已经在客堂等我。打开绘有兰花的纸门,里面已经端坐着一名鹅蛋脸的女子,年貌约三十上下,穿一件考究的友禅染和服,发簪上悬挂一串美丽的玳瑁珠子,妆容精致,但不知为何,脸色看起来有些异于常人的苍白。她应该已从女佣的嘴里听到过对我的描述,但见面时,她的眼神中还是流露出一丝惊异,但随即换上主人应有的微笑,颔首行礼:“有劳师傅大老远地专程前来,您就是白荷上人引荐的灵媒吗?”   “是的,在下名为高野枫,应师父生前挚友白荷上人的托付,来府上为主人排忧解难。”我向女子回礼,再次说明来意和身份。白荷上人是甲斐梦山宝塔寺的住持,又名白藏主,是当地小有名气的修行僧之一。但论其真身,却是一只活了不下千年的纯白雌狐。师父生前与她有些来往,所以目下,她对我的关照也不算空穴来风。   “高野小姐吗?家主清田福山先生恰巧不在家,我是他妹妹妙子,现在代为管理家业。”清田妙子举止打扮得体从容,看得出与大家闺秀相配的文化素养,“请问高野小姐,委托的事件您已经知道了吗?”   “是的,是关于‘犬神’吧?”连接庭院的纸门没有关上,我瞄了一眼中庭尽头那座小小的祠堂,上面已经贴了五芒星符咒——那是从属于阴阳师的晴明桔梗符,在符咒灵力的缝隙间,隐隐有人类看不到的灵气渗出,渐渐幻化为一只白犬头部的形状。这就是勘五郎此次死活不肯与我同行的原因。不管活了多少岁数,狸猫总是怕狗的。   所谓的“犬神”,是一种历史悠久的咒术,其发源于德岛、高知等地,经常被这些地区的望族作为保佑家族的“家神”来祭拜,用于保障家道兴旺以及咒杀敌人。制作犬神的任务多半交由族中的女主人来执行——将家中豢养的狗埋入地下,只留出头露在外面,在狗面前放上食物,这样经过三天,狗的饥饿和怨念就会达到顶峰。这时砍下狗的头加以祭祀,就会产生名为“犬神”的灵体。制作犬神的家族会将犬神视同祖宗牌位一般供养,以求得到它的荫护。   这些在我来高知之前,白荷上人都已经告诉过我,清田妙子将内容重复了一遍,又加入了一些犬神家族内不外传的秘事:“这种秘术一般都传女不传男,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防止犬神反噬时伤害到男性继承人……等女儿十五岁的时候,母亲一辈的家长会向她传授此道。继承犬神的女儿只能入赘结婚。每隔五十年,在犬神的力量失控反噬前必须将神位移去寺院供养超度,再另选一头家犬制作新神……现在的这头犬神,实际上已是家族制作的第七代了。”   “我听说了,现在的犬神是四十九年前制作的吧?”   “是的,当时家母才十四岁,因此仪式是由我的外祖母来执行的。”妙子的身体似乎有些不足之症,只见她面色忽然变得潮红,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不得不经常停下话语来调整呼吸,“但其实,现在家中的这一代犬神,并不是完美的‘犬神’。”   “完美的犬神?怎么说?”我耐心等待她的呼吸平复,故意拖长语速道。   “按理说,制作犬神的家犬必须挨饿,只有当怨念累积到顶峰的时候砍下头颅,才能将怨念转化成法力,成为完美的强力犬神。这样虽然可怜,但是作为家神却是必须的……可是这一只,制作过程中原本应该严格遵守的禁忌被打破了。”   “禁忌?被什么人?”按照一般家神制作的准则,如果制作过程中被外人发觉,那么施行术法的家族很可能有性命之恙。   “是家母的弟弟,已经失踪多年的和彦舅舅。”妙子掏出手巾,半掩于衣袖后拭了拭汗,继续说道:“听家母说,当时和彦只有七岁,非常喜爱外祖父豢养的家犬白兵卫。当外祖母决定用白兵卫来制作犬神时,和彦舅舅不仅大哭大闹了一场,还破坏了犬神的制作仪式——在白兵卫被埋入土中后,和彦舅舅又带食物去偷偷喂养过它。”   “也就是说,累积怨念的过程被打断了。”我呷一口茶,在妙子喘息的片刻插入话题,以避免沉默。出于人道之理,我无法赞同这种将生物埋在土中,活活忍受饥饿后再杀死的做法。但从家神的制作角度来看,怨念越强的家神法力越大,而这头被救赎的白犬,反倒是不合格的残次品了。   “是的,正是这样。”妙子好不容易恢复了正常的面色,向我欠了欠身道,“非常抱歉,我身子虚弱,经常这样犯病,如有招待不周请高野小姐多多包涵。”   “没有的事,如果没对您的身体造成太多负担的话,请再告诉我一些线索。”   “是了,刚才说到……对了,因为是偷偷进行的,所以外祖母并不知情,直到仪式完成后解剖犬的尸体,才发现胃里居然有食物……因此和彦舅舅挨了一顿打骂,大约是气不过的缘故,和彦舅舅第二天便离家出走,从此再没有回来……”   “和彦舅舅失踪后,外祖母和母亲虽多方找寻,但因为一直没有消息,也就渐渐淡忘了此事。那头有缺憾的犬神也因为已经移入祠堂开始供养,便一时没有重启仪式。所幸之后家道还算昌隆,与旧神在时无异,所以这四十多年来也就没有再另行制作……如今家母也已去世,哥哥由于是学者,无需再依靠家族产业过活,所以在不久前卖掉了家族经营的渔场和绸缎庄……我和哥哥都不是很认同‘犬神’这种残酷的术法,因此约定等到这一代的犬神满五十年后,便终止供奉犬神,从此不再制作新神。可就在这几个月里,家中陆续有怪事发生……”   “怪事?”   “是的,先是佣人抱怨晚上听到孩子的笑声和奔跑声;家中祠堂内摆放的器皿在无人移动的情况下变动位置;而哥哥的幼子,今年才六岁的洋平却总是莫名受伤。”说到这里,妙子的眼中露出一丝忧虑之情,“有时是被玩具里暗藏的锐器割到;有时明明码放整齐的餐具,却会在洋平经过时顷刻倒下……我因为身体的缘故无法生育,所以洋平是家里现在唯一的男性继承人,外加嫂嫂生下他不久就因病去世了,所以家里人都格外疼爱这孩子。可如今发生的种种事件,实在让人非常不安。”   “等一下,妙子小姐,您刚才说,家里有佣人在晚上听到孩子的笑声吗?”我打断妙子的叙述,“那么,会不会是洋平小少爷?”   “不会的,那会儿洋平已经睡下了,而且第一个声称听到笑声的正是洋平的保姆佳子,她和洋平就睡在同一间屋内,不会搞错。”妙子将手指藏进和服袖内,无意识地扭动起来,“我之所以如此有把握,是因为我也在晚上听到过小孩子的声音,似乎是笑着在说‘一起走吧’‘一起走吧’那样的声音,但绝对不是洋平的声音!”   “如果不是洋平少爷的话……能够怀疑的就只有‘那个’了吧?”我盯着妙子的眼睛,在榻榻米上隔空写下了“白”这个字。   “啊……是的,您也想到了这个吗?不过确实,会出现在犬神附近的小孩亡灵,不是只有‘白儿’了吗……”妙子的脸色又开始变得苍白,仿佛是为了求证什么似的,喃喃重复着问题,“任谁都会这么想的吧,只要是稍微了解犬神的人……只是,那样的话……”   “白儿是侍奉犬神的鬼魂,由犬神所咬死的小孩亡魂所化。只不过他的出现,对于供奉犬神的家族还有另一重意义——即是犬神开始不受咒术控制,开始嗜血的表现。”我转头看向祠堂上显眼的纸符,“这就是要将它暂时封印起来的理由吧。”   “是的……可是让我们困扰的是,那白儿的出现并没有因此减少,反而增加了。”清田妙子顺着我的目光看一眼祠堂,担忧的眼神中倏忽闪过一丝恐惧,“原本只是偶尔会在半夜里吵醒大家,现在几乎每周都会出现三四次。还是那种令人发毛的小孩笑声,一边奔跑一边叫着‘一起走吧、一起走吧’,穿过走廊然后慢慢消失……佣人们人心惶惶,似乎多少都有些要请辞的意思。但是再这样下去,别说佣人,就连作为家主的我们……”   “您需要我来做些什么呢?”眼看妙子的眼眶已开始泛起水汽,我只好将话题岔开。   “毕竟是家神,如果封印的手段过于强硬恐怕反而会招来报复。犬神的迁出仪式需要全家在场,我也已经跟哥哥电话联系过了,等他公干一回来就马上进行,最多只要两周左右的时间。”妙子说着,忽然低头郑重行礼:“我想请您务必在这段时间里留在鄙宅内,安抚犬神与白儿,保护洋平不要再出事!”   我刚要回答,通往走廊的纸门却忽然“哗”的一声被拉开了。贸然闯入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女,穿一身干净的蓝白水手制服,留着三刀平式的齐耳短发,脸蛋仿佛人偶净琉璃①一般可爱。可是附着于这可爱脸孔上的表情却是刻板而冷漠的,令人感觉分外违和。她几乎没有正眼看我,只顾劈头向妙子道:   “姑姑,弟弟去哪儿了?”   “佳子带他去防疫站了,今天是社区幼儿注射疫苗的日子。”妙子露出不悦的神情,正色回答,“千代,有客人,说话要有礼貌一些!”   纸门“哗”的一声重又关上了。妙子叹一口气,转头向我道歉:   “真是失礼,她是哥哥的长女千代,洋平的亲姐姐。自从嫂子去世后这孩子就变得脾气古怪,寡言少语,请您原谅她。”   “没关系,我本来就不是个能让人一眼看到就肃然起敬的人物。”我一笑而过,随即起身走向庭院,“我能四处走走吗?”   “当然可以,您请便。”妙子起身,替我完全打开纸门引路,“需要叫佣人来带您参观一下么?”   “不用麻烦了,我只是随便走走。”穿上摆在走廊外的木屐,我下到苍苔遍布的青石地面上,径直往祠堂走去。   犬神的灵体正在骚动着。   即使是被五色绳和符咒阻隔着,我仍然能够感到那扑面而来的灵力。眼前的灵体在封印束缚下只能凝聚出头部的形状,我紧盯着那双赤红的眼瞳,但不知为何,却未有以往见到家神时那种强烈的压迫感。   “救救……”灵体忽然开口了,却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音节,“请……救救……”   我正想答话,忽然感到脑后有异样的视线。甫一回头,一颗玻璃弹子擦着我的发际飞落到石板上,溅起无数碎片——千代正站在二楼房间的窗户内看我,眼神中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千代!你在做什么!”听到响声,妙子从室内跑出来,朝着楼上喝斥道。   “别接近我家的神明,会被咬死的!”冷冷的话语从少女嘴中吐出,阴森森地回荡在这座偌大的宅院内。   “千代!”妙子再次大声斥责,激动的情绪让她的呼吸再度急促起来。   窗户应声闭合,连窗帘也被“哗”地拉上了。   二   虽然似乎不受欢迎,但既然接受了委托,我便在清田家住了下来。在电话中好说歹说,勘五郎终于答应亲自帮我把行李送来,但仅限于门口。   下午三点行李到了,变化成快递小哥的勘五郎站在距离清田家足有一箭之远的街角,说什么也不肯再凑近了。   “真是让人不舒服,这种沉淀了几百年的狗的臭气!”勘五郎皱着鼻子,露出一副夸张的嫌恶表情,“即使待在这么远的地方,这股味道也还是让人浑身不舒服!”   “先帮我把工作完成了,回头再听你慢慢抱怨。”我佯装签收检查,在他的记录本上写下了几行字,“替我查一下这些个情况。”   “妙子小姐的交际圈,千代的学校表现,还有……清田夫人去世的原因?”阿勘扫了一眼内容,满脸狐疑地问道,“怎么回事?这次的工作不是安抚失控的犬神么?”   “没有那么简单。”我回头望了一眼气氛滞重的大屋,转身提了提硕大的纸箱,“……看在主人还在努力工作的分上,至少帮我把这个箱子搬到门口去。”   阿勘不满地撇了撇嘴,到底还是一肩扛起了箱子,跟着我向大屋走去。   夜幕很快降临了,虽然庭院内种植的夜樱很美,但是靠近庭院的纸门和窗户还是全部关闭了。妙子给我安排的客房是在底层的走廊尽头,只要拉开窗帘,祠堂内的一切便可一览无余。   “救救……请救救……”仍旧是断断续续的声音,随着晚风阵阵吹来。   救?救谁?是在叫我解除他的封印吗?我倚在窗台边,看着只能伸出头部的犬神在封印内挣扎,那表情看起来与其说是恐怖,不如说……非常可怜。   在我的记忆中,从未见过样子如此不堪的家神。一般来说,能被称为“家神”的精灵妖怪都比普通鬼怪要强,也不同于土地神或地灵,它们不愁没人供奉,养尊处优,因此家神都有很强的领地意识和自大心理。供养的人类稍有不恭,就会遭到报复,更别提对其不敬的陌生人了。即使在家神中,犬神也是数一数二的强力品种,其破坏力和残酷性格本应更胜一筹。但不知为什么,自从进入清田家以来,我就感到这不像一个供奉犬神的家庭。   百余年来积淀下的犬神气息是没有错,可是最关键的,现在供养在祠堂内的“犬神”,却没有家神的气质。   是因为制作仪式曾被打断的缘故吗?可是倘若不合格,家道却并没有因为失去守护力而中落,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况且现在还有疑似“白儿”的小鬼出现,也不能排除这是只狡猾的妖怪,在诱使我们揭去封印,再开始大规模地报复。   另外,始终萦绕在这个家族之间的,这股若有若无的奇怪寒意,也让我有些介怀。   晚餐之前,我对清田家的人口构成又做了一番初步了解:家主清田福山四十岁,是一名民俗学者,长年在外考察,家中事务多半由妹妹妙子打理;清田妙子今年三十二岁,未婚,因为身体的缘故无法外出工作,大学毕业后便待在家中料理家业,在卖掉了家族遗留的渔场和绸缎庄后,似乎又为一些染坊设计衣料图案来贴补家用。除了这两人以外,家中还有保姆佳子、女佣阿金和早苗,都是本分诚实的当地人,与主家关系也并无龃龉。   晚饭时我见到了福山先生的幼子洋平,与姐姐的乖戾孤僻不同,这是个非常可爱的孩子——天真活泼,容貌姣好,就连餐桌礼仪都学得很到位。无怪乎妙子一说到这孩子便露出自豪的表情。尽管并非亲生母亲,但任何家庭有这样一个美好懂事的孩子,都应该会忍不住想要跟他人夸耀一番的吧。   但当我看到洋平手指上缠着的止血绑带时,心中不由一紧——就是这样一个让人忍不住心生喜爱的孩子,竟然还有一股力量,打算将他带到另一个世界去?   晚餐时千代仍旧没有出现,妙子让女佣早苗将食物送上楼去。注视着早苗踏上楼梯的背影,妙子不禁叹了口气。   在相对愉快的晚餐时间结束后,我借口有些疲劳先回了房间。等关上房门,我将行李箱打开,取出罗盘、蜡烛、EMF电磁辐射探测仪、手提电脑和两枚红外线针孔摄像头,将摄像头连上电脑,其中一枚正对窗外,另一枚则固定在纸门的缝隙间,角度对准洋平的房门。我只是一个被制作成型的人偶,除了活的岁数长一些以外没有别的特异功能。而这些或新或旧的装备,多少可以帮助我判断事件的元凶。   乡间的夜色越来越浓了,白天看来分为浓艳的绯樱,在寡淡的月光下有了些许妖异的样子。隔壁的房间内渐渐传来鼾声,我将仪器全部打开,罗盘就位,在房间的四角分别点上蜡烛,静静等待着午夜降临。   时针一分一秒慢慢移动,月亮很快爬过了中天,时辰已过了丑时三刻。正当我以为今晚将会平静地过去时,异状发生了。   窗户是关上的,可是靠近窗台的蜡烛却忽然剧烈抖动起来。EMF探测仪和即时视频画面上没有丝毫动静,可是我透过窗帘的缝隙,却分明看见一团白光,从祠堂后旋转着飞了出来。   “一起走吧,一起走吧……”与妙子描述的无异,的确是小孩子边笑边唱的声音。   光球飞到庭院与大屋的连接处消失了。罗盘的转向起了微妙的变化,紧接着放在纸门边的蜡烛也开始剧烈抖动起来。我无声地凑过去吹灭它们,趴着靠近门缝——就在这时,一双短小而白皙的脚从我面前跑过。   “一起走吧,一起走吧……”欢快的声音出现在走廊上,却戛然而止。   我爬起来调阅刚才的录像,红外线摄像头不会放过任何温血生物的踪影。可是我查遍了刚才几分钟内房屋内外的影像,却没有任何热感图像出现。   就在我思考着下一步该如何行动时,连接走廊摄像头的视频图像忽然一亮——一点小小的橘红色从房内走了出来,转向大门的方向。我一惊,悄悄推开纸门探出头去,是洋平!   在漆黑的过道里,这孩子似乎完全没有要开灯的意思,只顾摇摇晃晃向大门走去。我虽然无法看见他的脸,但从背影完全可以判断出,他现在应该还处于浅睡的浑噩状态中。但让我担心的不是什么梦游症状,而是从那孩子身上,隐隐泛出的一抹淡淡白光。   被附身了。   我将纸门小心推开一点,悄无声息地挤出门去。此时的洋平已经走下玄关,打开了大屋的正门。我决定暂不打扰他,而是跟踪查看“白儿”的目的何在。   洋平蹒跚着推开大门,趁他消失于门外之机,我疾步跑过走廊,来到洋平的卧房门口——佳子还在熟睡,看来白儿的目标只是洋平。   我来不及穿上鞋便追出门去,此时的洋平已经穿过庭院,低着头呆站在祠堂面前。只见他一手抓住五色绳,一手伸向净坛上的符咒,作势便要破坏封印。   “洋平!”我跑过去抓住他的手,从怀中掏出一把艾草灰洒在他身上。白光仿佛烟雾一样消失了,洋平瘫软下来,倒在我的怀里,继续呼呼大睡。   我抬头看向幽静的祠堂,黑暗中的神龛仿佛鬼怪的一张巨口,随时等待着机会吞食掉路过的行人——犬神虽然没有现身,但白儿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妖怪是无法破坏这类符咒的,因此他便想利用洋平来除去封印,放出犬神。   三   翌日,大屋里的人们开始陆续醒来。佳子做了蛋包饭作为早餐,她看起来睡得很好,甚至向我恭维说多亏了我的到来才能安心睡觉。洋平如昨天一样乖巧地自己吃饭,他似乎有些犯困,但气色还算不错。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恐慌情绪,我决定暂时保守昨晚发生的事情。因此当妙子询问我昨晚的情况时,我只是简单敷衍了几句。   中午时分,我被勘五郎用电话叫了出去。在小镇上一家看起来十分苍老的甜品店里,我见到了顶着俩黑眼圈的阿勘,正一边戳着糯米丸子,一边心不在焉地张望着什么。   “哟。”我走上前打招呼,“难得狸猫界的落语②大师也会有如此安静的时候。”   他埋怨似的瞪我一眼,出乎意料地没有反驳,而是甩给我一个厚厚的文件袋:“昨晚通宵找了这些,我要求支付加班加急费!”   “辛苦了,多谢。”我掂了掂文件袋的重量,决定还是带回去后再仔细研究,“先跟我大致说明一下吧,昨天有没有特别的发现?”   “……首先是妙子小姐,她的私交比想象中简单得多。”见我无动于衷,勘五郎只好强打精神坐直身子,顺便替我叫了杯红豆冰,“除了插花老师和染坊老板娘以外,与她经常来往的就只有一位姓立花的女士和一名姓森山的先生。前者是她从小的闺中密友,后者是她大学同学,似乎还有过一段恋情,但现在男方住在横滨,两人常进行书信来往。”   “嗯,以这个年纪的女性来说,交际圈的确有限。”我拌着手中的红豆冰,看着暗红的酱料丝丝渗入冰沙中,“下一个。”   “千代在学校的表现也没什么问题,她的成绩不算太好,除了化学以外都只能勉强及格。但她也没有加入什么不良社团或组织,在学校里也算安分守己……只能说,是个缺失存在感的内向孩子。”勘五郎支着头嚼着丸子,断断续续地说,“如果说你拜托的事情里有什么异样的话,那就只有清田太太的死了。”   “怎么说?”   “她似乎得了产后抑郁症,的确是自杀,不过死法非常诡异——死因是上吊引起的窒息,但手腕上还分别有数十道割伤,末了解剖验尸时还从她胃里发现了五十多粒安眠药。”   “……想死的欲望还真是强烈啊。”我不由打了个寒战,不知是因为阿勘的话还是刚下喉的冰沙。   “据说当时才八岁的千代目击了母亲的死状,因此才会变成现在这样古怪沉默的性格。这样想想,也很可怜哪。”勘五郎把玩着吃剩下的竹签,从表情上看,丝毫感觉不到他的怜悯。   “就这些了吗?”   “才一天而已,你以为我是电脑资料库么?”阿勘不满地皱起眉头,“昨天我可是用了分身术同时调查才取得这些线索的,你坐在那狗窝大屋里享受招待的时候,大爷我可是在疲于奔命啊!”   “知道了知道了,我也就问问而已,哪敢质疑你的办事效率啊?”我拿起文件袋起身,准备离去,“等事情结束了,我请你吃这儿的特产烤香鱼如何?”   “一言为定。”阿勘说着,拍了拍此时尚且平坦的肚皮,“不吃掉你此次一半的酬劳,我就不是名震高野的大胃王勘五郎狸大爷!”   我大笑出门,径往清田家走去。可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就在我离开的这短短一个小时内,清田家便又出了一桩意外。   四   当我回到清田家的时候,门口正停着一辆救护车。几名医护人员将满脸是血的伤者扶进车厢,妙子站在大屋门前,不断绞着手,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   受伤的是保姆佳子,她被倒下的漆屏风砸伤。原本被屏风砸到也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但不知为何,这架屏风铰链处有两枚钉子凸了出来,倾倒时砸中了佳子的头部和大腿,导致大量出血。   待将佳子送走后,我和妙子回到客堂。早苗和阿金挤在廊下小声交谈着什么,但甫一看到妙子便慌忙散去了。   妙子无奈地摇了摇头,玳瑁发簪一阵乱晃。她苦着脸坐下,嘴唇毫无血色:“高野小姐,请问您在鄙宅中有发现什么异状吗?”   “不能说没有,但因为还无法确定原因,所以不太好说。”我想起昨夜的遭遇,脱口道,“洋平少爷呢?”   “啊……他没事,那孩子现在还在房间里午睡。只不过……”妙子闻言愣了一下,欲言又止。   “什么?”   “佳子受伤的房间是洋平的游戏室,今天路过那里时,我发现有玩具散落在地上没有收拾好。原本洋平的玩具一直是他自己收拾的,但今天这孩子不知何故显得很疲倦,我便让他提前午睡,叫佳子替他去整理玩具,没想到……”   “也就是说,如果不是因为午睡提前的缘故,受伤的就有可能是洋平少爷了吗?”我心中一沉,“能不能带我去看看那间游戏室?”   妙子点头答应,起身带我上了二楼。游戏室是一间六坪大小的独立房间,四周围着壁橱,唯一的窗户大开着,漆屏风倒在地上,塑料做的小汽车和瓷人偶碎了一地。榻榻米上还残留着血迹和混乱的脚印——看来佣人们还没来得及打扫。   我小心绕过满地狼藉,将倒地的屏风折起一扇。那两枚惹事的铆钉直直突出屏风表面,足有两寸多长。从佳子受伤的部位来看,她当时应该是跪坐在榻榻米上拾捡玩具,这时若屏风倒下,的确躲无可躲。   漆屏风非常沉重,我放下折起的一扇,眼光向地面四周梭巡——一小块黑色的粉末吸引了我的注意。从质感来看,那应该是一片木屑,但不知何故,木质部分已经完全变黑了。   顺着木屑散落的范围,我注意到漆屏风中间的两架柱脚内侧,有被腐蚀的痕迹。从侧面来看,屏风的底部几乎成了梯形,这样的承重即使不用人推,只需一阵大风就会失衡,向内侧倾倒。   “妙子小姐,这房间除了洋平少爷和佳子,还有谁进来过?”我伸手拈起少许木屑,默默藏进袖中。   “啊……这屋子原本是千代的游戏室,但千代自从八岁以后就几乎不进这里,便改成了洋平玩耍的地方。至于可能进入房间的人……抱歉,因为平时这间游戏室是不锁门的,所以谁想进去都可以。”   “是吗?”我站起身来,走近窗户。从这里可以清楚看到祠堂的屋顶,里面一片死寂。右手一侧的房间窗户紧闭,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庭院里没有人,但我却能感到一股异样的视线,正在紧盯着这里发生的一切。   “妙子小姐,游戏室两边的房间分别是派什么用的?”我再次小心绕过地上的碎片,来到房间门口问道。   “左边是我的房间,右边是千代的。”妙子莫名地看着我,我过于凝重的表情似乎给她造成了困扰,“高野小姐,这房间里有什么问题吗?”   “千代小姐现在在家么?”我答非所问,兀自走向了右边的房门。   “在,今早她说有些不舒服,向学校请了病假,从早上到现在都一直关在房间里。”   “是么?就在事发地的隔壁,我们去问问她有没有听到什么响动吧。”我伸出手,敲响了千代的房门。   敲了许久,房门才“吱呀”一声打开。千代把着门,以一双阴郁的眼睛瞪着我。未等我开口,她便冷冷说道:   “是犬神,那女人做了冒渎犬神的事。”   “千代,不要胡说!”妙子打断了侄女的话语,“犬神是家族的守护神,我不是教导过你不可以如此妄言吗!”   “是真的,那女人每次打扫完房间后都将灰尘从窗户外扬出去。犬神说了,她使得净坛蒙尘,所以要惩罚她!”千代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盯着妙子道,“所有曾经冒渎过犬神的人,都要死!”   “千代!”妙子脸涨得通红,厉声呵斥,“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这些都是犬神告诉我的。别忘了现在我才是犬神塚的继承人,而你,只是个被抛弃的废物女人。”千代说着,反手关上了房门,“别以为没人知道你在犬神塚那里做过什么!”   妙子的脸一下变得惨白,身体开始剧烈颤抖,几欲跌倒。但我的眼睛却没有离开千代的房门——刚才她关门的一瞬间,我看见有道若隐若现的白光,从她背后的黑暗中升起。   当天傍晚,我在镇上的小餐馆里紧急约见勘五郎,谈了我的猜测和想法。   “没可能!”不出我所料,在听了我的建议后,勘五郎立即拒绝了,“要我跑到那座满是狗臭味的房子里陪你做那种事,绝对办不到!”   “话别说的这么绝嘛,毕竟人命关天,而且这次的酬劳可不薄哟。”我急忙抛出筹码,“事成之后我请你一打烤香鱼!”   “哼。”阿勘扭过头不为所动。   “那么鲷鱼?石斑?北海道蜘蛛蟹?”我继续加码。   阿勘自顾自咬着肉串,一副“我也有原则”的顽固表情。我只好一咬牙狠下血本:   “鲍鱼和鲔鱼加海胆船寿司料理!外加白鹤大吟酿一瓶!你要接便接,不接我就连夜去找白藏主帮忙!”   “成交!”勘五郎一下从座椅上跳起来,握住了我伸出的手,“这可是你说的。”   “一言九鼎,但前提是事情先得帮我做好。”我抽回手,从怀中掏出一枚潜水用鼻夹,“考虑到你的感受,还特意给你准备了这个。”   “不必了,其实相比狗臭气,我更介意另一件事。”勘五郎大大咧咧地摆了摆手,将杯中的清酒一饮而尽,“不过看在大吟酿的分儿上,我就委屈一下陪你走一趟吧。”   “切。”我扭过头去,从他爪下抢过一串肉串,张开嘴狠狠咬了下去。   五   “……一起走吧……”   “不要,好可怕!”   “……一起走吧,这样的世界,究竟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不要!谁来救救我?谁来救救我们!”   “别害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地狱也好幽冥也罢,我都会和你在一起……”   “不要!我不想死!”   “所以……和我一起死吧!”   “不要!”   惊叫着从噩梦里醒来,浑身是汗,手脚冰凉。窗帘没有拉严,一缕月光照进昏暗的空间。一个纤细的人影缓缓爬起身来,镇定呼吸,走到窗户边。从这里可以清楚看到祠堂的屋顶和净坛,五色绳在夜风中来回摇摆,犬神在骚动。   如果它真的是家神的话,应该是在为这样的行为而震怒吧。   背弃了自己的姓氏,处心积虑想害死这个家里唯一的男嗣,毁掉这个家——这一切与其说是为了复仇,不如说,是为了把自己从那个噩梦中拯救出去。   人影打开抽屉,从中取出一个密闭的盒子,在月光下打开。   朦胧的月光下,盒子里的十几颗珠子闪烁着美丽的青白色荧光。人影无声地勾起嘴唇,绽放出一个比月色更冷清的微笑。   对不起,洋平,请你代替我,跟她一起去另一个世界吧!   六   “救救……他!”   午夜时分,正在整理线索的我被一个稚嫩的童声打断了思路。   “……请救救这个家!这个家……快要崩溃了,请您救救他!”一团白光,沿着窗缝漏进屋内,白光中心渐渐浮凸出一个小小的人形,随后长出口鼻,是一个全身雪白的童子形象。   当作结界点燃的四根蜡烛已经全部熄灭了。我转过身直面那缥缈的灵体,伸手向怀中去摸辟邪的艾灰——这时我忽然有些后悔没有带着勘五郎一起回来提前行动。毕竟一只寿数三百余岁的狸猫,要对付“白儿”这样的寄生型妖怪,还是绰绰有余的。   可是出乎我意料,那由白光形成的童子却在我面前跪了下来,行礼道:“请救救我的主家,现在能够阻止灾难的,就只有您了。”   “……很抱歉,虽然承蒙您如此拜托,但我无法相信侍奉犬神的白儿会有替主家担忧的想法。”白儿是被犬神咬死后被迫侍奉凶手的冤魂,只要有可能,他便会寻找替身以求解脱,因此是和“川赤子”、“川女郎”③一样阴险难防的妖怪。   “我不是……白儿!”再次出乎我意料的,童子深深俯首,否定了我对他的身份认定,“我不是白儿,我并非被犬神大人所困而无法离开,是自愿留在这里守护家主的!”   “咦?”我愕然,不是白儿?那会是什么妖怪?亡灵?式神?   “即使要将我们驱逐也没关系,请救救这个家……不,即使不被驱逐或移除,我也已经和白兵卫约好了,等到这次的事件了结后便会离开……因此请帮助我们,守护好这个家的继承人!”   童子长拜不起,令我如坠五里雾中。这一番夜访带来了太多新的疑问:除了犬神外,难道清田家还有一位守护神?如果他的话属实,那么他的动机与立场何在?如果是白儿的诓骗,那么他又是在谋划着什么?   “……知道了,我会尽力而为的。”权衡再三,我决定先点头答应下来,毕竟在他要求我守护洋平这一点上,与我和阿勘所要做的并不矛盾。   童子再三拜谢,重又化作光雾,作势渐渐散去。我猛然想起一些事情,连忙叫住他道:   “等等!既然要伤害继承人性命的不是你们,那么元凶是什么?”   “夜半之明月珠,恰是亡母勾魂之青鹭火。”光雾中传来如是话语,随即消失于夜幕中。   当窗外响起第一声鸟鸣时,我几乎是如释重负地走出屋子,张开手脚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昨晚当童子消失后,我便再也无法入睡,索性在房间内专心打坐,用离魂法监视着洋平房内的一举一动。佳子还在住院,洋平只得一个人睡,这无疑增加了他被袭击的可能。好在约定的时间内,勘五郎总算化作一道旋风挂进了屋子。当我在洋平房内看见他那张黝黑圆润的狸猫脸时,才总算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直到午夜以前的所有事务,交给他办理便可以。只要按照昨天商量好的方案行事,那么至少可以保证洋平不会受到伤害。   而我现在所需要思考的,便是昨夜童子所留下的那句隐语。   “夜半之明月珠,恰是亡母勾魂之青鹭火。”   明月珠?青鹭火?亡母?难道这事还跟死去的清田夫人有关?那童子的话能否相信?如果真如他所言,他的目的是要保护洋平,那么之前发生的事确实也说得通——洋平被附身后,并没有受到任何伤害,相反因为精神萎靡提前午睡,才逃过了屏风一劫。   我走进浴室,从洗脸台中掬起一捧清水洗了洗脸——也罢,无论犬神与童子的目的何在,都与我今晚的布置无关。这种种事故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只待今晚便可验证。   天空渐渐亮起来,窗外的鸟鸣此起彼伏。我走出浴室,恰与从房间走出的洋平打了个照面。在走廊擦身而过的瞬间,他冲我调皮地做了个鬼脸。   七   是夜。   万籁俱寂,小镇宁静的深夜,只有酒馆外的灯笼与银河在闪烁光芒。大屋里的人已经都睡下了,忽然从底楼的一扇窗户里传出几声爆响,紧接着便腾起了火光。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白练忽然划过庭院,撞破窗户冲进了火光之中。   “什么声音?”妙子被嘈杂声从梦中惊醒,披衣起身,站在二楼的楼梯拐角处向下观望——只见洋平房间的纸门被照得一片通明,除了烧灼家具发出的“噼啪”声外,还夹杂着孩子的哭叫声。   “是洋平!”妙子大惊,顾不得身体孱弱,从楼上连滚带爬地跑下来,冲到门前抓住滚烫的纸门用力推开——一道白光暴起,佣人们连忙簇拥着女主人后退躲避火舌。然而出现在眼前的一幕,却让所有人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熊熊火光围绕着的房间正中,站着一头比牛犊还大的白犬。只见它鬃毛如焰双目似血,浑身闪烁着青白色的灵光,在白犬脚下,洋平正蜷成一团,双目紧闭,不知是昏迷还是熟睡。白犬低下头绷紧四肢,聚起灵力形成一个半圆形的结界,以保护洋平不受火焰的侵袭。   “怎么会……是犬神?”在场的人群中,不知是谁发出了惊恐的感叹。   “快!先灭火!”身穿橘红色和服出现的灵媒师一语惊醒众人,佣人们纷纷撒开脚步向浴室奔去。   火熄灭了,留下一地水渍与焦黑。   白犬仍然定定地站在房间中央,小心地弓着身体守护着脚下的孩子。我系起和服下摆,走过去抱起洋平,向“犬神”致谢:   “多谢您了。”   白犬应声化作光雾,掠起一阵清风消失了。我退回门外,将洋平转交给目瞪口呆的妙子:“他没事,只是睡着了而已,多亏有犬神庇护。”   “不可能!”千代不知何时来到门外,闻言忽然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为什么?明明烧起了这么大的火……而且就算没有被烧伤……为什么?我才是犬神塚的继承人!为什么要庇护他!”   “没错,庇护他就等于是在伤害你,对不对?”我打开走廊的顶灯,放下和服下摆,抬手指着躲在楼梯下阴暗处的千代,“还真是辛苦你了,费尽心机想要致洋平于死地的凶手——千代小姐!”   “什么?”妙子和女佣们不约而同发出惊呼,妙子转身面向千代,瞪大眼睛呼喊道:“千代,这一切是你做的?为什么?洋平是你亲弟弟啊!”   千代紧咬嘴唇,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她赤足站在冰冷的木地板上,身上只穿一件薄薄的连身裙式白睡衣。即使是明确有杀人的动机,可眼前的女孩子仍然干净可爱得仿佛净琉璃人偶一样。   “一切,应该是从七年前清田夫人的死开始的吧。”我走上前去,站在妙子与千代之间,用身体阻挡住千代投向洋平的视线,“当时,清田夫人在生下洋平后罹患产后抑郁症,对这个世界感到了无生趣。而她惨死的那一刻,恰好被千代小姐你目击了,是吗?”   千代的肩膀颤抖了一下,但仍然不愿开口。   “或许说目击还不太恰当,当时,你应该一直在你母亲身边。因为精神不稳的缘故,洋平出生不久就被告知必须和母亲分离。清田先生忙于工作时常不在家,而妙子小姐当时正为一段感情痴缠,无暇顾及他人……无人可以告解的清田夫人,想必心中非常寂寞吧?”   ……这样的世界,究竟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千代忍不住用手捂住耳朵,似乎想要隔绝从记忆中涌上来的残酷片段。   “因为无人宽慰,清田夫人的病情很快加重,直至到了想要自杀的程度。但是出于对孩子的爱,即使已经丧失理智的清田夫人,也想为自己的孩子做一些事——她所想到的就是死,带着孩子们一起死!或许在当时的她心里,不沾染尘世的烦恼与痛苦,以纯粹天真的儿童姿态回归天国,才是孩子们最好的结局吧。”   别害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地狱也好幽冥也罢,我都会和你在一起……   千代的表情扭曲起来,似乎被某种未知的力量所胁迫,肩膀渐渐收紧。   “洋平已经被人抱走了,所以清田夫人能够带走的,只有已经年满八岁,能够独自来探视的千代小姐。于是,那一天,当千代小姐出现在清田夫人的病房里,母亲的手没有像以往一样爱抚她的脸孔和头发,而是掐住了她的脖子。”   所以……和我一起死吧!   千代捂着耳朵蹲下身去,喉咙中发出沉重的喘息声。   “出于恐惧和求生本能,当时的千代小姐挣脱了母亲的手,从房间内逃了出去。可能是因为害怕,这孩子没有将此事告诉任何人,而是一味逃离……直到半小时后她冷静下来,再度回到母亲的病房,却发现母亲已经自杀身亡了。”   我抬起双手结印,直指那蜷缩在黑暗中苍白的身影:“如此,母亲的不幸便从此住进了女儿的人生里。千代小姐一直被当时的情景所困扰着,如同被母亲的亡魂纠缠着一样。”   “如果当时有人关心母亲,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如果当时自己留在母亲身边,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如果当时洋平没有出生,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被越来越多这样的念头困扰,千代小姐不断生活在噩梦与痛苦之中,最终产生了怨恨——她怨恨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怨恨父亲,怨恨失职的姑母妙子,怨恨当时什么都不懂的自己……然而最后,这些怨恨都归结到一个人身上——那就是洋平。”   “为了生下洋平母亲才会得病;如果当时洋平在母亲身边,自己可能就不会有险些被生母所杀的记忆……这样的想法越来越根深蒂固,甚至让千代小姐产生了幻觉——她认为现在自己痛苦的根源就是母亲的亡灵作祟,而要安抚母亲,必须让她带走她的一个孩子,不是自己就是洋平……这样自然而然的,千代小姐便对洋平少爷萌生了杀意。但是,如何要杀死一个人而不影响到自己的人生,千代小姐一直没有找到可以逃脱罪责的理由,直到她年满十五岁,从姑母妙子那里继承了犬神塚。”   说到这里,妙子的身体忽然颤抖了一下,低下头小声叹息:“怎么会……”   “犬神塚是家族历代犬神埋葬遗骨的地方。头会被当做神体来供奉,而身子就埋在犬神塚里。清田家的犬神塚地处偏僻,是一片幽密的小树林,非常适合不想被他人发现的情侣约会……妙子小姐,所谓的冒渎之事,大约就是您和森山先生在那里的不当言行吧。”   妙子脸颊一下红了起来,嗫嚅着小声辩解:“那些……只是年轻时候……”   “供奉犬神家族继承犬神塚的女子,只能入赘,而且因为妙子小姐的身体缘故,最终森山先生选择了放弃。但是,或许正是因为受到这样的打击,使得妙子小姐决定提前卸下主母的责任,将犬神塚交给刚满十五岁的千代……四国地区自古以来便有犬神杀人的传说,近代也有牵涉到犬神而无法破获的案例。于是,在得知了有关犬神的知识以后,千代小姐便有了无罪杀人的可能——将一切罪行推给犬神,只要没有自己谋杀的证据,最后将一切归罪于犬神的怨念,就可以了。”   “接下来故意混在玩具里的刀片也好,会忽然倒下餐具和屏风也罢,都是为了伪造出意外死亡的假象。即使意外的频率超出常理,也可以一股脑推给犬神。为了尽快摆脱噩梦,千代小姐在几次尝试失败后做出了一种超乎想象的暗器……也难怪你所有的学科里,只有化学的成绩一枝独秀。”   我从袖中掏出一小块玻璃球碎片,它被蕴藏其中的巨大力量炸得四分五裂,现在洋平的房间内还散落着许多同样的残骸。夜半之明月珠,恰是亡母勾魂之青鹭火——童子所指的凶器,原来就是这个。   “这种玻璃球一共分三层,最里层为硝石和硫磺的混合物——也就是简易的黑火药;中间像花瓣一样围绕着核心的是白磷的涂层,白磷遇空气会燃烧,所以在与玻璃球表面链接的气孔上塞了油脂进行阻隔。但油脂遇热会融化,通常情况下只需人类的体温,就会令油脂慢慢流失。而一旦白磷与空气接触,就会点燃核心的黑火药……这样的一颗玻璃球,不亚于一枚超微型炸弹。接下来,千代小姐只需随便编个谎言,哄骗洋平少爷在晚上睡觉时也带着这些美丽的新玩具,只要玻璃球一爆炸,如此近的距离内洋平少爷即使不被烧死,也会被玻璃碎片炸成重伤。”   “虽然这样的手法的确出人意料,而且大火也会毁掉第一现场。但是,想必现在剩下的物证还在你的房间内吧?昨天我在你房内看到的白色火光,应该就是残留的白磷所发出的磷光吧?”   我停下讲述,定定注视着不远处那个看起来无助又可悲的小小人影:“只是,唯一出乎你意料的是——犬神竟然真的存在,而且……救了洋平!”   “罗唆!”   一声尖叫,划破了屋内的寂静。千代抬起头,露出涕泪交流的脸庞,抱着头激动地哭叫道:   “为什么!为什么要庇护他!为什么要庇护杀了它的家族!为什么!明明我才是继承犬神塚的人!为什么不听听我的痛苦!为什么不帮助我……为什么!”   “那是因为……犬神是守护神,不管主人曾经对它做过什么,该守护的,还是一定要守护。”我向着那名哭泣的少女伸出手去,“来吧,正视自己的过去,困住你的不是什么亡魂,而是你自己。”   “走开!”千代猛然推开我,拼命向楼上跑去。她没有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而是直奔顶楼——清田家的大屋一共三层,楼顶上有个巨大的露台。   “拦住她!”我倒在地上大叫,“她想要自寻短见!”   女佣们如梦初醒,连忙追着跑上楼梯,我一骨碌从地上跳起来,直接从大门跑出屋外——从庭院里可以清楚看到露台上的情形。千代已经站在了栏杆边缘,仰望着星空,纤细的身体在夜风中显得分为单薄。   “千代,别胡来!”妙子也跟着我跑了出来,抱着洋平泪流满面地呼唤着。   “妈妈……对不起,最终,还是只得我来陪你。”千代如是说着,闭上眼从露台上一跃而下。   就在这时,一道白色的光芒从庭院内一跃而出,迎头截住了千代下坠的弧线——巨大的白犬叼住了千代的衣襟,将她稳稳放在了地面上。   “好小子!回头再奖你一瓶仙鹤大吟酿!”望着白犬矫健的身影,我不禁在心中暗自赞叹。   八   “还真是累啊,一天里不停地变来变去,要变成狸猫最讨厌的狗;之后还要帮你额外救人……”四月温暖的春风里,勘五郎四仰八叉地躺在车站的候车长椅上,不合时宜地发出抱怨。   “呐呐,不是说过会支付加班费的么?”我伸手拍了拍手袋里厚厚的信封——因为圆满地解决了所有事件,妙子小姐付了双倍工钱。即使大胃如勘五郎这样的祸害,也至少可以养活他一两个月了。   屏风事件以后,我紧急约见他时所提出的计划,其实是这样的——于当晚将洋平少爷调包,勘五郎化作洋平进行日常起居,而真正的洋平少爷则一直在我房间的壁橱内沉睡,我在他四周设下重重结界,以保证任何妖怪或人类都无法发现他的气息。直到午夜以后,勘五郎才点燃那些玻璃珠,化作白犬从我房中带走真正的洋平,这才上演了昨晚“犬神护主”的那一幕。   “其实,你在看到她给我那些珠子时,就确定她是凶手了吧?”阿勘伸直了两条长腿,慵懒地瘫在长椅上道,“把我当成她弟弟,那么亲切地给我这些玻璃珠,还保证说抱着它们一起睡会梦见母亲……该说她是演技差呢,还是急于想摆脱噩梦……”   “其实之前便有所怀疑了,这会儿只是确定而已。不过现在这样也好,她虽然有杀人动机,但所幸还没有成功,应该不会受到太过严厉的处罚吧。”我望着车站两旁盛开的重瓣樱,自言自语般期许道,“希望她能够学会让自己从噩梦里走出来。”   一阵熏风刮过,纷乱的落英飘过后,我在樱树背后看见了两道白光。   “是来送我们的吧,真是的,也不带些个谢礼什么的。”勘五郎望着白光中依稀浮现的童子和白犬形象,大大咧咧地挥了挥手,“不是白儿吗?哪会是什么妖怪?”   “是座敷童子哟!”我微微一笑,回头望着阿勘惊讶的表情,“管他什么妖怪,这样不是挺好的么?”   离家出走的和彦,恐怕早就遭遇不幸不在人世了,但是出于对家族的牵挂之情,使得他的一缕魂魄回到家中,化成守护神与生前心爱的白兵卫一起看护子孙后代。当年限越来越接近五十年的期限时,和彦便一直想说服白兵卫放弃守护,和他一起解脱成佛,但是白兵卫拒绝了,因为不忍看着与当年的和彦极为相似的洋平遭遇不幸。于是,便有了和彦现身提醒族人,而白兵卫反遭到封印一事……   不合格的犬神与被遗忘的祖先,却是那个家里最让族人安心的存在。   “座敷童子吗?”阿勘望着渐渐消失的白光,疑惑地转头问我,“这样好么?据说座敷童子离开后的家族,会失去幸福哦。”   “什么是幸福呢?为了延续幸福,需要不断虐杀生灵的家族;让渴望出嫁的女儿独守空闺的家族;让孩子离家出走一去不返的家族……这样的家族,原本拥有的是幸福么?”我仰起头,眺望着蓝天白云外自由翱翔的鸟群,“那些我是不知道,但是黄泉路上有人陪伴同行,我想,那也算一种幸福。”   事件结束后,妙子小姐已经解除了祠堂内的封印。犬神的移除仪式也会按计划在下周举行。幻想着获得解脱后和彦与白兵卫奔跑离去的背影,不知为何,我感到异常温暖。   孩子和白犬会去到的天堂……会是什么样子呢?如是想着,我不由微笑起来。   “傻笑什么呢?车来了!”阿勘拍了一把我的胳膊,拉着我三步并作两步跨上长途汽车,“说好了,到下一个城镇就兑现承诺哟!鲍鱼鲔鱼和海胆船寿司料理,外加两瓶大吟酿,一个都不准少啊!”   “知道了知道了,看着金元在我口袋里多待一会,你就浑身不舒服是不是?”我狠狠瞪他一眼,扭过头看窗外绚烂的风景。   窗外樱花纷飞,仿佛成片粉色的流云。   这样的世界,很美。   ①人偶净琉璃:日本中世纪的武家社会里流行的一个吟唱作品——关于一个武士和净琉璃姬的爱情故事,净琉璃姬是传说中一位不染纤尘的美丽姑娘。   ②落语:日本的一种曲艺形式,类似于中国的单口相声。   ③川女郎:溺死后在水边找替身的水鬼。 第二话 藻之花   鲜血喷洒而出,染红了净白的石阶,惊呼四起,掩盖了晨鸟明媚的低鸣。   月夜,霜一样的华光透过打开的落地窗,从户外的青石台阶上流入室内。白色的薄纱窗帘被风吹得仿佛幽灵一样乱舞。窗外冰冷的空气肆无忌惮地涌入室内,混合着隐隐的硫磺气味。   一个消瘦的女子身影,穿过装饰有落地窗的走廊,独自站在幽暗的大厅里。微弱的月光照亮大厅,厅堂中央赫然是三个巨大的圆形玻璃鱼缸。花朵一般美丽的金鱼漂浮在水中,以一种慵懒的姿态望着来人。   女子也定定地望着金鱼,她穿着质地优良的丝质睡衣,宽大的衣摆和艳丽的桔梗花图案,使得她看上去像是一尾直立的金鱼。但是华丽的衣饰却掩不住她苍白的面色和深陷的眼窝,女子注视着鱼缸,以旁人无法听见的声音低声默念着:   “原谅我,请原谅我,很抱歉,真的对不起……原谅我……”   金鱼默然无语,以空洞的眼神回应着这一切。   可就在此时,一阵轻微的颤动忽然从脚下传来。女子惊慌地扭过头四处张望——大厅内其余物品都陈设俨然,甚至连书架上摆放的信乐烧陶器都稳若泰山。可只有那三个鱼缸,在这不足为惧的微弱震感中产生了剧烈的晃动。水花四溅,金鱼在水中惊恐地到处乱窜。最终不下百来斤的鱼缸,居然在台座上自行移动起来。   女子满是血丝的眼瞳越睁越大,终于忍不住发出尖叫。   月色如霜,窗边那幽灵似的白纱,还在寂寞地狂舞着。   一   作为举世闻名的温泉疗养胜地,箱根一直是游人趋之若鹜的地方。虽然狸猫理论上应该不会像山里的猴子那样热衷于温泉,但某只三百多岁狸猫大爷的所作所为,还是让我意识到一点——生物对于某样事物的热衷程度,是不能按照物种来判断的。   “阿枫,这里附近有名的温泉旅馆我都事先调查过了!这家的服务项目最齐全;这家的料理非常好吃……啊,还有这家!据说老板娘是远近闻名的美人,旅馆晚间还有正宗的艺妓太夫来进行歌舞表演……”来箱根的一路上,勘五郎拿着一本画得满满当当的旅行指南,不停地骚扰着我的耳膜。眼下到了目的地,这种聒噪并没有减弱的趋势,反而愈加喋喋不休起来:“你说我们是先去吃饭还是先去泡澡呢?或者我们每家都住上个一两天,挨个儿体验一下……”   “这次的旅行是为了工作,游玩什么的等事情达成以后再说。”我勾起嘴角,悠然地向他泼去一盆冷水,“而且,在事件解决前,我们都要住在委托人水原先生家里。”   看着勘五郎瞬间垮下来的表情,我忽然有种报复得逞后的快感。   这次的事件委托人水原真一先生,是箱根一家知名旅行社的社长。从获取的资料上看,这位已经年逾知天命之年的企业家依然精神矍铄、身强体壮,就连发际线也没有明显衰退的迹象,仍可算是对异性相当有吸引力的类型。水原先生的另一个业余爱好是培育金鱼。此行的目的,据说也与他饲养的名贵金鱼有关。   辗转来到水原府上,在女佣的带领下进入大客厅。水原府可谓是座颇有些年头的西式建筑,但或许是因为管理得当与主人品位的缘故,由内而外都散发着一种咄咄逼人的鲜亮感,不刺眼,但也丝毫不显得老旧压抑。装饰考究的大厅内不知为何遮挡着一块巨大的丝绒幕布,从装潢和外部结构来推测,幕布后应该是大厅的西侧部分。   出乎意料的是,我们并不是受到邀请的唯一灵媒。在我们抵达前,客厅内铺着丝绣软垫的沙发上已经坐着三男两女——除了委托人水原夫妇和管家川岛先生,还有一名行僧打扮的魁梧男子和一名浓妆艳抹的女性。我们进入时,僧人正抱着胳膊闭目养神,女子则似乎饶有兴趣地欣赏着鎏金的茶具。   “……似乎有很不舒服的气场存在呢。”勘五郎凑到我耳边低声说,不知是指人还是指周遭环境。   话音未落,那名“大入道”①一般的僧人忽然抓起禅杖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冲着我们大声吼道:   “是什么妖怪?竟敢如此大大方方地跑到人类家中来!”   勘五郎一下愣住了,而那僧人已二话不说举起禅杖,在众目睽睽之下就要朝阿勘劈下!我一个箭步将慌了手脚的狸猫拉到身后,一手挡住那僧人的手腕,压低声音说了几句话。那僧人闻言,狐疑地打量了我一会儿,最终还是收回禅杖,回到座位。   “元空大师,这是怎么回事啊?”身为管家的川岛先生忙不迭上来询问。他是个身材修长、轮廓分明的机灵年轻人,作为此次委托任务的联络人,在之前的联系过程中已经见过面。   “误会,只是误会而已。”我神态自若地取下帽子,换上一副人畜无害的甜美笑脸,“鄙人是受甲斐宝塔寺住持白荷上人所托,前来应邀的灵媒高野枫,这位是我的助手阿勘。在赶来的途中,我们在寄宿的旅店里遇到了些个‘秽物’,就顺便帮店家清除了一下。没想到身上还残留了些许邪气,冲撞了法师,真是对不起。”   “喔?这么说来,元空大师的灵感力还真是敏锐啊!”坐在上首主位的一名中年男子闻言抚掌大笑,结实的身躯紧紧包裹在铁灰色的西装内,仿佛青铜塑像一般坚定有力——虽然发型和神态略有不同,但仍然能够认出是水原先生无疑了。   “是啊,高野小姐和元空大师果然都是出手不凡的灵能者,夫人的病看来有望了!”川岛用夸张的音调表达着欣喜之情,转身对水原先生身旁的女子说道,“夫人,别担心,您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那名女子抬起头来,倘若不论憔悴的神情和苍白的面色,她确是一名令人眼前一亮的美女,身形虽单薄,但却异常玲珑有致,叫人不禁心生怜惜。她用迷茫的眼神看了看众人,随即便重又低下头去,仿佛怕冷似抱的起了胳膊。   “呵呵,那种程度的邪气,一看就知道只是残留而已,倒是这位法师太过紧张了吧。”坐在法师对面的一名女子掩嘴轻笑起来。她看来与水原夫人年纪相仿,但浑身却透出一股子令人难以忍受的俗艳气味。鹅黄色的深V领毛衣搭配玫紫色流苏丝巾,外加一枚硕大晃眼的金色丝巾扣,愣是把家庭式的聚会气氛营造出了舞台效果。我和勘五郎交换了一个眼神,决定坐到僧人一边的沙发上去。   “人都到齐了吗?那么川岛,来给大家互相介绍一下吧。”水原先生说着,动作迅速地打了个手势。川岛连忙从夫人身边走开,走到僧人身边道:   “各位贵宾,首先我代表水原府上对诸位的到来表示荣幸。主人与鄙人的身份想必不用累述了,而高野小姐刚才也做了自我介绍……那么,这位是曾在延历寺修行的行僧元空大师,而这位女士则是著名的灵异小说家清江裕美,她拥有高超的灵视能力,在媒体圈内非常有名呢!”   “呐,既然算是认识了,我想请教水原先生一件事。”清江裕美抬起手指,夸张地撩了一下头发,“您为什么一下请来三位灵媒共事?是怀疑我的能力吗?”   “不对,不是这样的。”川岛闻言,连忙毕恭毕敬地站出来解释道,“这都是我这个管家的主意,与主人无关。我也只是希望……希望人多的话,夫人的病会好得更快些也不一定。如果有冒犯到清江老师您的地方,还请多多包涵!”   清江裕美扭过脸去“哼”了一声,抱起双臂不再说话。那僧人自打落座后便一直在闭目养神,我只好接过话头:“不知水原先生此次邀请我们前来,是为了解决什么问题呢?”   “啊啊,我正要请诸位替我看一下这些东西。”水原先生说着,疾步走向隔开东西两部分大厅的幕布,伸手拉了拉控制收放的绳绦——大幕徐徐拉开,三个半人高的花岗岩台座支撑起三个硕大的玻璃鱼缸,呈品字形排列。三个鱼缸中分别饲养着十来条姹紫嫣红的金鱼,在底座地灯的映照下,显得十分绚丽优美。   可就在幕布完全拉开之际,从我的身后却传来一声低低的惊呼。众人回头,只见水原夫人抱紧身体蜷缩在沙发里,抓着外套的手指呈现痉挛状态。虽然看得出是在勉强压抑,但仍然露出令人担忧的惊惧模样。   “夫人,没事的,今天有这么多老师在这里。”川岛将右手放在夫人肩上,俯身安慰后又转头向我们征询道,“抱歉,夫人因为莫名的原因……非常害怕这些金鱼。请问各位,在那里有发现什么异样吗?”   我怔了怔,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身旁的元空和尚。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吐出一字。我心下明了,便轻轻摇了摇头:“抱歉,因为旅途中使用灵力过度,所以现在我还无法确定那里有什么。”   “是死灵哦,怨气很重的死灵。”   清江裕美的一句话令她立即成为全场的焦点。只见她取出半包DJ女士烟,动作繁复地取出一支,点起、划拉到唇边,夹在丹蔻殷红的指间道:“那里有个正在不断发出诅咒的死灵哟。”   她的话令刚刚平静下来的水原夫人再度躁动起来。她伸手抓住自己的双鬓,身体无法遏制地颤抖起来,闷声嘶吼道:“看吧,真的在那里!那个……在鱼缸里……金鱼……”   “夫人,请冷静!”川岛不得不掰开水原夫人的手腕,以防止她再继续撕扯自己的头发。水原先生也赶紧搂住妻子,将蜷缩成小小一团的她慢慢舒展开,以尽可能平稳的声音令她安静下来。接下来的时间里,水原夫人已经明显无法再接受任何问询或协查。水原先生在向我们道歉后,抱起纤弱的妻子走向二楼的卧室。   帷幕就这样半遮半掩地拉开着,鱼缸内美妙的金鱼对一切熟视无睹,悠然嬉戏。我冷眼望着那三个设计精美的鱼缸,又转头看了看勘五郎此刻的神情——狸猫少见地现出拘谨的神色,在膝盖上搓着手,摆出一副“别看我,反正我什么都不会说”的表情。   身边的大和尚一如既往地沉默,似乎除了进门时的那一声怒吼,他压根就是座缄默的石达摩像。年轻的管家川岛局促不安地挨个打量我们的表情,唯有清江裕美,仍在悠闲地吞云吐雾,丝毫不知自己已经唤醒了什么。   十多分钟后,水原先生才回到客厅,掏出手绢拭了拭额角的细汗:“抱歉,家内今天情绪不太稳定,恐怕无法协助各位的工作。就让我来转述一下最近发生在这个家里的种种不幸吧。”   从水原先生口中,我们终于得以了解整个事件的冰山一角:原来水原先生曾经经历过一次丧偶之痛,目前的水原夫人乃是续弦,芳名惠子。水原先生与前妻育有一女,名叫阿荻,今年刚满九岁。所幸惠子夫人生性温柔,对阿荻视如己出,阿荻也并非性格乖戾的孩子,与继母相处还算融洽。一年前水原先生买下这栋别墅,举家搬来居住。水原先生由于经营着旅行社,需要经常到世界各地的景点地区进行考察。可就在半年前,在前往希腊公干的途中,水原先生收到了妻子惊慌失措的电话:阿荻趁夫人午睡时偷跑了出去,就此杳无音讯。   半年以来,水原一家从未放弃过寻找阿荻,可是这孩子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没有留下任何可供搜寻的线索。而对于这个家庭,不幸也才刚刚开始——先是深夜鱼缸出现了异状,当时已经有孕在身的水原夫人忽然毫无征兆地小产,令水原先生再度经历失子之痛;接着原本便情绪不良的水原夫人,似乎在接二连三的打击与自责中,变得极度精神衰弱,最近甚至出现了神志不清的状况……原本安宁祥和的疗养别墅,也开始变得不再平静。   “从那以后,家里就经常会出现一些怪事——比如那三个鱼缸,平时需要两人合力才能够搬动,可最近却会在夜间自己晃动起舞……家内告诉我的时候,我起初还以为是她精神错乱看到了幻觉,可是……一周前的凌晨我也亲眼看到了!明明没有地震,家里也没有别的东西发生震动,可是这三个鱼缸却会发生剧烈地摇晃,仿佛被人用力晃动一般……然后,家内受不了家中的这些情况,最近时常失眠、躁郁,甚至会动不动就晕厥……”水原先生的叙述渐渐变得时断时续,让看来如此坚定的男人产生这样明显地动摇,看来的确是累积了极大的压力与惶惑。   “果然啊,是很可怕的死灵呢。”清江裕美掐灭了烟头,以轻佻的语气说着。   “死灵?难道……”水原先生猛地扭过头,喉咙明显哽咽了一下,“您是说……难道阿荻已经……”   “我可没有那么说过,毕竟我还没见到荻小姐本人的照片或影像。而且死灵什么的,除非是在特定的情况下,否则看起来大多相当模糊。”清江裕美斜倚在沙发靠垫上,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   “那、那么……就请各位无论如何找到小女的下落,无论……是死是活都行!请一定要找到小女,救救家内和这个家!”水原先生用手支撑着前额,坚毅的眉川上忽然堆起了深深的皱纹,“价格开多少都没关系,解决那些怪异事件,找到小女,让家内能恢复健康……拜托了,警察、医生、私家侦探什么的都已经无能为力了,只要能让这个家重新完整正常起来,叫我花多少钱都行!”   “呵呵,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说到酬劳,清江裕美霎时变得积极起来,坐直身体倾向水原先生道,“今晚我就会收集资料开始调查的。”   “水原先生,能详细讲讲有关那金鱼缸的怪异现象么?比如时间、频率和规律?”面对清江裕美落井下石的态度,我不由心生嫌恶,出声打断他们的谈话,“死灵什么的,现在下结论还为时尚早。您能够详细说一下您所看到的具体情形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在向媒体公认的‘灵媒女王’我挑战吗?”清江裕美转过身,以一种高亢的声音发出诘问,“我都说了,这明显是死灵作祟,你这话是在怀疑拥有14年灵视经验以及灵异调查经验的我吗?”   “不敢,我只是觉得,只凭尚未求证的现象和施主单方面的证词,并不能马上武断地得出结论,这应该是身为灵媒起码的职业道德和准则。”我端起茶杯,不露声色道,“况且,随便报出履历经验什么的,可是会暴露年龄的哦,清江老师。”   狸猫险些笑出声来,身旁的大和尚抬起眼皮,别有深意地看我一眼。清江裕美一时噎得答不上话,只顾狠狠地盯着我。须臾,她总算恢复常态,装出气定神闲的模样整理着头发,继续大放厥词:“是呢,比起高野山和延历寺出身的正统灵媒,我这些经历自然是不足挂齿。不过呢,我从业以来也经常听到这样的事情:为了博取大人注意,狡猾的孩子拼命编造故事、鼓吹自己是少年灵能者什么的……这样的案例,平均每年都能遇到三五个呢。”   “说到怨气沉重的死灵,我倒是想起一种妖怪。”没理会清江拙劣的挑衅,我自顾自开始阐述想法,“我感觉这次的事件,跟‘藻之花’的某些特征有些相似。”   “‘藻之花’?”一直无从插话的川岛饶有兴趣地问道,“那是什么?妖怪么?”   “是的,是一种跟金鱼有关的妖怪——相传古代有一个名叫‘藻之花’的美女,因为遭人嫉妒而被溺杀于金鱼缸中,她的魂魄便与金鱼结合,变成了妖怪。据说会以半人半鱼的形态在夜间出现,摇曳着巨大的金鱼尾纠缠害死她的人。”勘五郎抢过我的话题,绘声绘色描述道。   “纠缠害死她的人?可是……这是一种古代的妖怪了吧?”川岛不断交替两腿转换站姿,望着客厅另一头的鱼缸,“既然她只纠缠杀死她的凶手,那跟这次的事件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如果报仇后怨气得以化解,那么她就只是普通的怨灵,并不能称为妖怪。”我暗中踹了狸猫一脚,进一步补充道,“事实上,藻之花的复仇似乎并不顺利。因此她迟迟无法解脱成佛,反而与金鱼牢牢地结为一体,成为一种绵延至今的妖怪。”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妖怪作祟?”清江裕美忽然咄咄逼人地抢白道。   “那么,您又有什么证据,证明一定是幽灵作祟呢?”我微笑如常,从容应答。   “总之,引起种种异状的,并不一定是死灵……不一定是小女的死灵对吗?”沉默许久的水原先生抬起头来,眼神关切地盯着我。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又围绕事件聊了半小时,原本就显得疲惫的水原先生不觉流露出倦意。川岛借机结束谈话:“大老远地赶来,想必各位老师现在也已经累了。我先领各位回房间休息一会吧,晚餐一个小时后会在走廊对面的饭厅进行,请各位务必赏光列席。”   川岛说完,便转身拉上幕布,带着我们往客厅一侧的楼梯走去。水原先生起身向我们一一行礼,嘱咐佣人将我们的行李提上二楼后便离开了。登上巴洛克风格的楼梯,二楼一字排开共有六个房间。除了主人的卧室、书房及沙龙室外,位于走廊另一端的三个客房自然就是我们的房间。   依照之前交付的资料,川岛已经为我们安排好了对应的卧房——装修最简单、在地板上刻意铺上并不相称的榻榻米的,是元空法师的房间;走廊尽头那件铺陈了无数蕾丝鲜花与新床具的,自然是清江下榻之所;而位于两人之间,那间明显充满“童趣”的,不用多说是留给我的。   打开房门的时候川岛回头望了我和勘五郎一眼,狸猫立马识趣地回答不用担心,在外旅行时已经很习惯只有一间房的时候被迫打地铺了。川岛笑笑,随即摇了摇头,蹙眉叮嘱:“并不是这个意思,或许对您说这个有些多余,但是……这里曾经是荻小姐的卧室。”   我一惊,但马上表示并不介意。川岛在提示了房间电器的开关及注意事项后便径自转身下楼。关上房门后,我一头仰倒在柔软的床铺上,抱着床头硕大的泰迪熊翻滚,宣布睡床的所有权。狸猫任劳任怨地将行李一件件打开,拖出电磁辐射探测仪、热敏仪、简易地动记录仪、摄像机、罗盘……还有睡袋。末了如同野生动物一般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走了几圈,才倚着床角坐下道:   “那女孩的气味还遗留在这里……喂,不要躺得这么安心!这么心安理得地睡在已逝之人的房间里,你真的不会有阴影吗?”   “尸骨遍地的荒野我们也不是没露宿过,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娇气了?”我枕着泰迪熊数墙面上手绘的花朵——这是一间布置得异常可爱的房间,随处可见的毛绒玩具与童话书,书架的顶格内放着精美的和式陶瓷娃娃,天真烂漫的红色手绘花朵竞相盛开、爬满墙壁……一切都还保持着小主人尚在时的模样。   “既然没有负罪感,那刚才为什么要编出‘藻之花’的故事?是因为怜悯那个男人吗?”勘五郎背对着我,一边组装着仪器一边问道。   “不知道,或许只是因为……想反驳那女人而已。”这倒并不是说谎,太久的人生让我看过太多的不幸,已经没有必要去哀悼其中的任何一个插曲了。   “哦?那么你认为她是真的灵能者了?”   “怎么可能,一个欺世盗名的江湖骗子而已。倒是那僧人需要小心些,他拥有真正的灵能力。”我抱着怀中的玩具熊上下蹂躏,一边不忘尽情支使狸猫,“刚才进门时要不是我说你是我的式神,估计这一禅杖砸下来,也够打出你的尾巴来了……啊,摄像头可以再架高一些,电磁探测的原始对比数据现在就可以测试……对了,把你出门前偷偷藏在睡袋里的伏特加拿出来,别以为我不知道!”   话音未落,屋外忽然响起敲门声。勘五郎悻悻地放下手中的机器跑去开门,桃心木的大门甫一打开,一股浓烈异常的香水味儿立即冲得狸猫倒退半步——门外站着的是清江裕美,她已经换下了客厅里穿着的毛衣,此刻仅披着一件香艳的紫红色绸缎睡衣。只见她半倚门楣凝视阿勘良久,又眼神暧昧地望我一眼,从睡衣内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勘五郎道:   “倘若感到厌倦了,欢迎你随时到我的工作室来报到。”   那名浑身散发着烂熟水果一般气质的女子在抛下一个媚眼后,便扭着腰肢姗姗离去了,只剩下可怜的狸猫大爷拈着张尚余体温的名片,不知所措地望向我。我好容易忍住想要狂笑的冲动,一把推开他伸上前来的爪子:“别拿给我,人家看上的是你。”   二   一个小时后晚餐准时举行。水原先生安排厨房准备的,是全套的法式料理。主菜有小羊排、波尔多酒鹅肝批、焗蜗牛和黑椒蘑菇牛肉饼。虽然没能尝到正宗的温泉料理有些可惜,但受到主人的殷勤招待,以及厨娘不错的手艺,晚餐还是相当令人满意的——除了清江裕美,因为她的姗姗来迟,使得开宴时间不得不后延了十五分钟。   “抱歉,因为进行灵能力的修行而迟到了。”话虽这么说,但“水果夫人”似乎没有真打算道歉的样子。她换下了那件令勘五郎寒毛直竖的紫红睡衣,换上另一条粉白色荷叶领闪片连衣裙,脖子上不忘系上一条酒红色丝巾,整体风格依旧是那么炫目。   元空和尚吃得很少,面对满满一桌盛宴几乎没动过餐具,只礼节性地喝了蔬菜汤和茶。虽说国内对僧侣的戒律要求不似唐土那般严格,但他还是恪守了施行术法前严格禁食的准则。   晚餐过后,水原先生的情绪好了很多,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他在各地旅行时所遇到的趣事。他是个富有演说能力又不拘一格的人,绘声绘色的讲述很有趣味,令人不由得不连连捧腹。狸猫这些年跟着我也到过不少地方,两人一唱一和,一时就连愁眉不展的水原夫人也露出了些许笑意。餐桌上热闹的气氛一直延续到深夜十点,直到管家川岛皱着眉上前小声提醒,水原先生才惊觉这顿饭吃得实在是久了一点。   “已经这时候了么?抱歉抱歉,瞧我这才稍微上了点年纪,就开始变得像老头子一样喜欢絮叨了。”水原先生回头望了望钟点,自嘲似的摸了摸脑袋,“各位老师还需要些什么?是否准备回房休息了?”   “不必。”一直沉默不语的元空此时却开口了,“承蒙施主款待,现在理当是我们倾力报答之时——贫僧想留下看看施主所说的‘灵异’是怎么一回事。”   此话一出,餐厅内的气氛立时急转直下。水原夫妇的表情重又垮了下来,川岛不自觉地抽了抽嘴角,清江裕美正想打呵欠,闻言手停在嘴边,怨怼地瞪了元空一眼。我懒得再和她起无谓的冲突,在桌下踢了勘五郎一脚,让他替我发言。   “这主意不错,我也参加!”狸猫会意,嗓门故意拔高,现出跃跃欲试的表情,“人多不怕鬼作怪,况且我们也可以边聊边等嘛!”   “……呵呵,说的也是,那就择日不如撞日,希望今晚能把这些怪事统统解开吧。”水原先生的神色看起来放松了一些,起身微微一躬,“那就拜托各位老师了!”   “真没办法,我习惯午夜到四点间必须睡个美容觉的……不过我会赶在幽灵作怪前起来的,水原先生不用担心。”清江裕美手持一枚镶有水钻的小梳妆镜照个不停,她确实有比较明显的眼睑下垂现象,不过应该跟睡眠时间没有关系。   提议出乎意料地获得了一致通过,就连看起来有些胆怯的水原夫人和川岛也同意留下来,一起看个究竟。大约是压抑得太久的缘故,他们脸上有一种既兴奋又动摇的表情,就仿佛是故意突破禁忌的顽劣孩子,明知道期许的不是什么好事,但还是忍不住想一释心中的困惑与不安。   仗着人多势众,一行人转入客厅继续聊天。虽然客厅内亮着灯,但西半边的三个金鱼缸看起来仍是有些突兀。水原先生和勘五郎不得不尽力使得谈话不至于中断,话题从旅行中的艳遇一路延伸到日本金鱼的培育历史。期间清江实在耐不住无聊,于凌晨2点左右先回房休息了。   此后众人依旧围绕在客厅里谈天说地,大家除了出恭以外都没有长时间地单独离开。说到挚爱的金鱼养殖,水原先生忽然来了兴致,开始眉飞色舞:“说到日本的金鱼,从大阪府自大明引进的‘绯鲋’算起,已有五百多年的历史了。从最初的单尾以及黯淡的颜色,到江户时华丽的‘兰寿’、‘江户锦’、‘京锦’,无一不浸透了饲养家们赤诚的心血……说到名贵品种的培育,真不是件能朝令夕就的事,得经过仔细的筛选、配对、育种……新的品种需要不断杂交稳固,已有的品种也要用心培育才能出现品相优秀的成鱼……啊,说得有些口渴了,川岛,去泡些咖啡来吧。”   管家闻言退了出去,很快端着咖啡壶和托盘回到客厅中,为客人们一一沏上温暖的咖啡后便又转身去准备夜宵。水原先生越聊越兴奋,和勘五郎一搭一档说个没完,丝毫不见倦意。眼瞅着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但客厅内一切如常。正当我和元空都以为能度过一个无聊但平静的夜晚时,房内的所有灯光忽然闪烁了一下,尽都熄灭了。   水原夫人发出一声惊呼,所幸川岛立即从厨房内转出来,手中提着一盏应急照明灯:“似乎是跳闸了,老房子常有的情况,各位不用紧张。”   “真是可恶,明明说是设施齐全内部翻新过的疗养别墅我才买下的,没想到入住不到两年,尽给我添烦心事!”水原先生边大声咒骂着前任房主边起身,水原夫人受不了黑暗,决定回房休息,但又不愿意独自待在寂静无声的房间内。狸猫便自作聪明地提出让我陪着夫人回房,自己留在客厅内陪水原先生和元空和尚继续值夜。   水原先生摸着黑去厨房寻找蜡烛,我扶着水原夫人,在手持照明灯的川岛带领下,经过走廊,踏上通往二楼的旋转式楼梯。一片黑暗中,能够依靠的光源只有川岛手中那一盏并不明亮的手提灯,我扶着水原夫人摸索着拾级而上,没走几步,忽然听见前面带路的川岛叫了一声:   “清江小姐?”   我们循声抬起头来,只见清江裕美披散着头发,垂着头背对着我们站在二楼的楼梯边缘。昏暗的光线中我们再看不清任何细节,只是直觉般感到,这个本应喧闹乖张的女人,此刻的背影却象征着截然不同的含义。   “清江小姐?”川岛又喊了一声。话音未落,清江忽然整个儿向后仰倒,翻滚着从二楼一路跌下,一直滚到川岛的脚边。川岛惊叫着跳起来后退,手中的提灯上下挥舞,不期然照亮了二楼楼梯的扶手拐角处——在那里我看见了一只手,非常纤细幼小的、明显是孩子的手!但只是一晃神的工夫,那只手就快速消失在扶手背后,不见了。   “……啊、啊啊啊!”水原夫人明显也看见了,在下一秒,她忽然抱住头颅,蹲下身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   “喂!快、快来……”容不得人细加思考,底楼的客厅内又传来水原先生颤抖的喊声。我试了试清江的脉搏,将陷入昏迷的水原夫人交给一边颤抖不已的川岛,转身飞奔下楼。刚刚点起蜡烛的客厅内,正上演着诡异而荒诞的一幕——三个大男人定定地站在客厅东侧,望着幕布后的情形目瞪口呆,而西边被帷幔半遮半掩下的三个鱼缸,正像喝醉酒一般左摇右晃,不时溅出水花。   周围的物件都稳稳地站在原地,唯独鱼缸带着惶恐的金鱼一起,恍若不倒翁一般在微弱的烛光中悠悠起舞。如水原先生之前所描述的一般,确实是令人从脚下不自觉冒出寒意的奇特异象。   三   清江裕美死了,死因是颈部骨折。她似乎是从楼梯上摔下来的时候折断了脖子,她还穿着晚餐时的那条荷叶边连衣裙,系着丝巾——但配上她此刻蓬乱的头发和扭曲的肢体,不知为何显得异常卑微可怜。   天亮的时候,警察赶来带走了清江的遗体,而调查和笔录工作却直到中午才勉强结束。房子里的电源已经恢复了,厨娘将已经冷掉的早餐放进微波炉加热,重新放到餐桌上……所有经历过昨夜折腾的人都围坐在餐厅内,相向而坐,垂目不语——除了水原夫人,她从昨夜起便一直处于昏迷状态,目下正由私人医生看护。   众人围坐在餐厅里,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去碰桌上的食物。狸猫的肚子不老实地打起了腹鼓,他幽怨地瞥了一眼早餐,又转头看了看众人的表情,总算没有动手。   “……看来,今晚不适宜于继续居住在这里了,大家请去附近的若松旅馆暂住吧,我已经派川岛代我去联系了。”许久,沉默的水原先生才抬起头来,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提议道。他的眼窝比起昨天明显地塌陷了下去,那种初次见面时最后的干练感觉也消失无踪了。   “我们倒是不介意,但是尊夫人的情况……似乎不适合马上转移。”我望了一眼通往二楼的楼梯,佣人们正在整理警察留下的痕迹,“不过从长远来看,暂时换个环境对她的身体也有好处。还是等她醒来后再作计议吧。”   “没错,我们要不也先换个环境,吃点东西休息一下?”狸猫终于忍不住了,“毕竟在这个一眼就能看见楼梯的餐厅内,也确实让人没有胃口啊。”   水原先生点头默许了勘五郎的提议,一行人转移到了屋子后面,毗邻花园与客厅之间的走廊尽头有一座阳光房,其中有许多植物和水槽,大大小小的水槽中不同品种的金鱼争奇斗艳,充分显现了主人的兴趣所在。   “这里是我进行金鱼育苗的地方,我平日的闲暇时间大多都耗在这里。”水原先生吩咐佣人将茶点和饮料送入阳光房,微微挤出一点笑意道,“很奇怪吧?明明灵异状况跟金鱼有关,可我还是无法将这些孩子跟可怕的妖怪联系起来……是啊,这些金鱼对我来说,就像是我的另一群孩子一样。每一条都是经过我亲手育种培养起来的,我认识他们的父辈、祖父辈,看着它们一点点进化成长,成为越来越美丽名贵的品种……事实上,因为家内受不了金鱼,我已经答应准备将这些孩子全部处理掉了。可是,我总想等到品评会以后,至少让这几条好不容易培育出的朱顶紫罗袍在人前显耀一回,让人们看到我的心血!可是,没想到却害得清江小姐……”   “水原先生,那种事情,是谁也无法提前预知的,因此请不要过于自责。”周围的水槽内,各色金鱼悠然自得地甩尾嬉戏。因为这里阳光充沛,所以也并没有客厅内如此诡异的感觉。我一边出言安慰,一边端详着那些金鱼,身后最大的一个水槽足有两米长,半人多高。坐在它面前仿佛置身于海底龙宫,十分漂亮。   能保留这样一个清静的去处,对于这一座已被邪念污染的房子来说,确实不容易。   狸猫此时已经吃饱喝足,正打算打开话匣子时却被赶来的私人医生打断:“先生,夫人已经醒来了,她想见见您。”   水原先生在夫人房内待了一会儿,但很快就被一通电话打断,水原先生一脸凝重地走下楼,拿起话筒聊了几句便挂了,转头对等候的我们说道:   “不好意思,还是烦请各位先行前往若松旅馆吧。我已经联系好了老板,他是我多年的老友,那里的环境也相当不错,相信一定会对各位招待周到的。”   “那么,您和夫人呢?”勘五郎感到有些不妥,追问道。   “我和家内有些事情要聊,随后就到。”水原先生疲惫地笑了一下,点头致意。   话已至此,再坚持下去也没什么必要。我和勘五郎回到房间,开始整理行李。众多的仪器收拾起来并不轻松,我抱着玩具熊坐在床边看着狸猫忙前忙后,很自觉地不去插手。   “喂,真的就这样撤了吗?”勘五郎边抄录着数据边转头看我,“这么半途而废可不像是你的风格。”   “在还没有头绪之前,贸然做出一些出格的行为是很危险的,比如清江裕美。”我抱着玩具熊歪倒在床上,尽力回忆着昨夜所看到的一切,“我除了老不死之外并没有其他特别的力量,所以在大多数时候,还是会以保全自己为第一前提。有时候多嘴多舌付出的代价,会比想象中高得多。”   “真是,照你这副德行,估计这一次的酬劳是保不齐能不能赚到了。不过也好,可以名正言顺睡一晚上正宗的温泉旅店了!”勘五郎忙里偷闲地掏出旅行指南,指着被画得满满当当的地图一角道,“哎呀,若松也在我原定的住宿候选之内,似乎是以料理见长……今晚终于能敞开肚皮享受一顿温泉料理了!”   我不屑地瞥了一眼地图,眼神忽然停在了房间的某个角落。   有难以捕捉的灵感火花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我一个翻身跳起来,一把抢过勘五郎手中的旅行指南,展开铺在床上。   “喂,想到什么了?”狸猫将脑袋凑上来,搁在床沿上小心地问道。   “今晚就去住若松。”我看着指南上的地图,目不转睛地吩咐道,“至于想法,等考证以后再告诉你。”   四   若松的店主是个很健谈的小老头,脸上始终带着用皱纹堆叠出的殷勤笑意,穿一件绘有松竹纹的蓝条纹和式浴衣,从店内迎出来,一路紧走着点头哈腰:   “喔呀喔呀,都是水原府上请来的客人吧?远道而来真是辛苦,快请进吧,鄙人就是店主松阪,小店虽然不是什么江户至今的宝号名店,不过也绝不会让各位感到有所怠慢的。”   店主松阪引着我们进入房间,元空依旧是不苟言笑的模样,他硕大的身躯和横眉立目的长相实在让人亲近不起来。松阪似乎有些忌惮他,在送上一些简单的日用品后就退了出来,陪着女佣端上茶点,来到我和勘五郎的房间内闲聊。   “真是可怜啊,水原家的小姐,”在勘五郎的巧舌如簧下,松阪很快就与他结成了忘年之交,开始絮絮叨叨地谈起他所知的水原家状况,“是个好孩子,对谁都很亲切,长得也很好,活脱脱是个美人胚子。虽然跟着他的父亲搬来才一年多,可是大家都很喜欢她。唉,谁知道竟然会遇上这种怪事儿呢!”   “可怜是什么意思?”我在两人的谈话间隙不时插嘴,“难道大家认为荻小姐已经遭遇不测了吗?”   “喔呀,话虽不能这么说,但按照水原先生那样的找法都没有下落,应该是凶多吉少了吧。”松阪呡了口茶,眼神复杂地看我一眼,“小姐您是不知道,水原先生差不多快把整个日本都翻一遍了,现在连警察都不抱什么希望……喔呀,说来荻小姐搬到这里还不满一年,竟然出了这样的事,说来我也算有一份责任啊。”   “此话怎讲?”狸猫耳尖,闻听此言立即端着茶壶凑了上去,边给松阪续茶边追问。   “水原先生之所以会举家搬到箱根来,算起来还是我出的主意。”松阪拿起杯子,摇了摇头叹息道,“因为东京的房子过于陈旧,水原先生又经常不在家,因此夫人和荻小姐经常感到非常苦闷。有一次先生来箱根走访新线路,晚上在我这里留宿。正巧附近有正在出售的疗养别墅,我就劝他搬到这儿来。箱根不比东京那么拥挤,而且风景优美舒适,平日里荻小姐若感到寂寞,也可以和我的孙女小叶子做个伴儿……要知道自从荻小姐出事以来,小叶子别提有多难过了。”   “您还记得水原家搬来的具体时间吗?”我凑上前继续追问道。   “唔……好像是去年夏末的样子,天气还暖洋洋的……对,那天荻小姐还穿着无袖连衣裙来的,应该是九月。”   “那么,荻小姐失踪的具体日期呢?”   “今年五月二十号,应该是那一天吧,警察还来过我店里走访来着。”   “那么……”我咽了口唾沫,斟酌着语句说道,“水原夫人身体不佳……以及府上出现那些怪事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怪事?府上有怪事发生吗?”松阪瞪大眼睛,诧异地挠了挠秃头,“这我倒是没听说过,水原先生只说昨天有位女士在府上失足跌死了,难道那位僧人是为了……”   “呵呵,那倒不是,那僧人是从延历寺来的,为了明年的旅游开发来找水原先生洽谈。没想到正遇上了昨天的意外事故,被警察要求短时间内不得离开,所以才勉为其难地留了下来。”勘五郎一边从松阪手里接过茶杯,一边快速地把话题引开去,“不过也难怪,身材高大再配上一副‘大入道’一般的凶恶长相,想让警察不起怀疑也难啊。”   “喔呀喔呀,小兄弟你真是长了张毒蛇的嘴,可别让那位大师傅听见才好啊!”松阪说着大笑起来,拍着勘五郎的肩膀夸张地前仰后合。   “松阪先生,您的旅店里还真是暖和啊。”晚霞已渐渐开始浓重了,旅店里的供暖系统开始加温,房间内弥漫着一种温煦如春的氛围。我转头打量着房间的送风口,说道:“并不像是别家那样干巴巴的感觉,您这里的暖风很舒适,湿度也刚刚好,在保暖系统上可是花了大价钱吧?”   “呵呵,小姐是第一次来箱根吗?”听到夸奖,松阪又笑得合不拢嘴,“冬天的箱根旅店绝不是别处能够比的,因为我们这儿用的不是空调也不是天然气供暖系统,而是天然的地热温度哟!”   “喔?我是有在旅行指南上看到这儿附近有地热发电厂,但是没想到连旅店里都能直接享受到地热供暖。”我顺势从包里掏出旅行指南,摊开放在松阪面前,“发电厂看来离这儿不远,可是从水原府上一路过来,倒没有看见呢。”   “不远,走过两个十字路口,那边围墙里有三个大冷却塔的建筑物就是了。”松阪在房间内大致指了指方向,又敲着脚下的榻榻米说道,“可别小看了我们这儿,箱根的温泉是神赐的宝物!东京、大阪那样的城市,从前是焚烧森林,如今发电还是要进口石油和煤炭吧?我们这儿却是有神赐的地热,无论是泡汤、供暖、发电都可以使用,不得不说是神恩赐的土地啊!”   “真了不起,无论是能源环保方面还是舒适感上,都比别处好太多了!”勘五郎半真半假地恭维着,倒在榻榻米上舒展了一下身体,“不过话说回来,以一家旅店之力筹建起一整套地热供暖设备,在短期内不会感到窘迫吗?”   “不是哟,因为这条街上紧挨着有两家旅社一家居酒屋,所以是三家一起合资建造的呢。”松阪打开窗户,向我们指了指庭院后的尖顶,“地热井和冷却塔就在隔壁的酒店‘一番屋’里,凌晨的时候冷却塔会放出蒸汽,声音会有点吵,所以就砌在凌晨没什么人的酒店后院里。虽然当时建造的时候也有这样那样的顾虑,不过现在看来,当时的决定还是很正确的啊。”   “是这样啊,松阪先生倒是出乎意料地有经济头脑呢。”我和勘五郎一边说着一边装模作样地哄笑,不想这时却传来了急切的敲门声。坐在最外边的松阪起身打开门,只见外面站着女佣,身后还跟着一脸慌张的川岛。   “不好意思,二位,请马上跟我回去一趟。”川岛的表情看起来似乎相当紧张,在这隆冬的季节里他满头是汗,动作也有些僵硬。不等我们回答,他又跑向元空所在的房间,抡起胳膊敲起门来。   一时间什么都没有来得及说明,松阪目送着我们匆匆而来又转瞬离去。直到我们乘上了水原府上的座车,坐在驾驶座上的川岛才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话:   “夫人出事了!”   五   当我们赶回水原府上时,所见的是一幕难以形容的奇妙景象:   夕阳映照下的阳光房内,巨大的玻璃水槽里多了一条诡异而绝美的鱼——身穿绸缎睡衣的水原夫人静静地躺在里面,仰面朝天,表情冷漠,正随着水流的波动微微起伏,栗色的长发和宽大的睡衣裙摆在水中绽放如花,也如金鱼绚丽的背鳍和长尾。金鱼们依旧悠然地围绕左右,丝毫不觉得这新来的伙伴有什么突兀之处。   “……藻之花。”面对此景,即使玩世不恭如勘五郎者也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这简直就像是藻之花。”   在警察到来前,我们在餐厅内找到了情绪近乎崩溃的水原先生——锅碗瓢盆扔了遍地,椅子也倒了好几把,在满地狼藉中我们看到了一个抱着头低低呜咽的中年男人,西服上混有水渍和血迹,全然没有了精干、果敢、可靠、沉稳的迹象,只剩下一线支离破碎的精神,困顿在一个同样悲恸憔悴的躯壳里。   “当我回来的时候,夫人就已经那样了。”川岛望着痛苦不已的水原先生,表情不忍地说道,“先生去卧室的时候发现夫人不在了,到处去找,结果在阳光房里……水渍和手上的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我们尝试着想把夫人捞出来,但水槽太深……”   “先别说这些,赶紧报警吧!”我瞥了眼狼藉的餐厅和颓唐的主人,对川岛说道,“必须有所行动了,‘藻之花’开始复仇了!”   川岛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水原先生闻听此言也抬起头来,用一双昏聩迷茫的眼直直瞪着我。   不多时警方赶到,原本被水原先生暂时遣散的家庭医生和佣人们也重新赶了回来。警方依次对在场的所有人进行了口供记录,根据记录,得出情况如下:   PM13:00至14:30,水原先生决定举家搬往若松旅店暂住,客人们纷纷回房整理行李,川岛去往若松旅店洽谈暂住事宜。期间水原先生有去看望过夫人,家庭医生也对夫人进行过诊治,表示生命体征平稳,除了虚弱外没有太大的异样。   PM14:30至PM15:00,川岛归来,驾车带客人们驶往若松旅馆;水原先生将家中的医生和佣人们遣散,支付了一定数额的工资让他们暂时休假。期间女佣和水原先生有探视过夫人一次,发现夫人正在熟睡,便没有惊扰到她(女佣和水原先生也表明,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夫人)。   PM15:00至PM16:30,客人入住若松旅店,川岛返回家中,接水原先生去好友内村先生家中拜访。内村也是一名金鱼爱好者,他答应在水原先生搬家结束前腾出部分饲养空间,用来寄养水原先生的名贵金鱼。水原先生只在内村府上停留了十几分钟,随后便让川岛驾车前往市内的某物流中心,亲自安排调派水槽等,准备回府搬运金鱼(这期间旅馆老板和店内女佣证明三位客人都待在店中,有不在场证明)。   PM16:30至PM16:40,水原先生与川岛两人回到家中,期间水原先生先进入府内,让川岛去给车加油。但在卧室中,水原先生并没有看到妻子的身影,最后在饲养金鱼的水槽中,发现了水原夫人的尸体……   在警察的协助下,水原夫人才从水槽内被打捞出水。原本在水中看来妖冶无比的“藻之花”,甫一出水后便失去了魔力,变成了一具惨白僵直的尸身,被装进蓝色的尸袋中运走了。整个晚间,水原先生就像一具失魂落魄的傀儡一般,既不进食也不休息,只是坐在渐渐昏暗下来的阳光房内,面对着空空如也的水槽,沉默无语。   房屋内的所有人也被勒令不得擅自离开,我们再度被囚禁在了这座妖灵肆虐的房屋内。很快,警署方面打来电话,确认水原夫人的死亡时间是在下午三点到四点之间。我、勘五郎及元空得以洗脱嫌疑,各自回房休息。   “……没想到真的演变成这样的结果呢,”回到荻小姐的房内,我一头倒向松软的床铺,将脸埋进泰迪熊毛茸茸的肚皮里,“原本以为一切都能够终止,可没想到这间屋子里的‘藻之花’相当顽固凶险,竟然用这种方法来杀了水原夫人。”   “喂喂,别老是自言自语的,好歹告诉我你知道些什么吧!”狸猫启开伏特加的瓶盖,往嘴里灌了一口,坐在地板上抱怨道,“每次都是这样,什么事儿都支使我去做,但什么事儿都不肯告诉我。你说哪有这样的主仆,我容易么我……”   “行了行了!”我抢过他手中的酒瓶子,翻个身继续蒙头睡去,“今晚你就可以知道一切,那妖怪已经觉醒,不会让我们等很久的。”   六   深夜,一片漆黑的阳光房内,响起了两人压低声音的谈话声:   “你来了?”   “是的。”   “知道叫你来的原因吗?”   “……不知道,请您明示。”   “不用再继续装蒜了,把你放在背后的家伙收起来。你知道在有准备的前提下,你不会是我的对手。”   “……”站在门口的人影沉默了一会儿,将一把不锈钢餐刀放在了桌上。精致的巴洛克式大理石台面上,还放着两杯香气袅袅的咖啡。   “坐吧。”坐在阴影中的人影示意,门口的影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坐在了对面的椅子上。   “您……不,你都知道了?”持刀的影子以一种平静的语气开口。   “知道了,可是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他对面的人影同样波澜不兴,“从你的父辈开始,我便一直珍惜着你我两家的这份渊源。可为什么你却要用这种方式来报答我?”   “不知道啊,兴许是……因为嫉妒吧。”持刀的影子叹了口气,慨然道,“与乡下出身的父亲不同,我可是早稻田毕业的高材生,却因为受你的恩惠,不得不用我的青春和尊严来偿还!我时常自问,自己到底哪里不如你,可为什么却要像现在这样仰人鼻息,受人差遣?”   “呵呵,”对首的人影冷哼一声,幽幽道,“所以,你便诱惑惠子来报复我?”   “不仅如此,我想要的是我应得的东西。”黑暗中,隐隐有充满贪婪与狂妄的吞咽声,“我想要配得上我的一切!原本属于你的一切!”   “哈哈……”对首的影子笑了起来,将一张纸和一支笔递给对方,说,“如此一来,我也就没什么疑问了,写吧。”   “写什么?”   “把之前你所做的都写下来,然后,告诉所有人,是你杀了惠子,因为怕她受不了刺激,将一切坦白出来。”对首的影子拿起杯子,缓缓呷了口咖啡,“记得别再冒签,署你自己的名字!”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这么做?”持刀的影子低低地咆哮起来。   “从你坐下的那一刻起,你就注定要这么做了。”对首的影子冷冷注视着对方的表情:“别起身,我建议你不要急着这么做。那种用鱼线做的机关,你很擅长吧?没错,这是你给我的灵感——我在你的坐垫底下做了相似的机关,你一旦起身,或是我手中的这根引线一松,你就会被那玩意儿戳穿胸口而死。”   对首的人影说着,指了指自己上方的窗棂。借由淡淡的月光,可以看清那里绑着一把弩弓,原本应该放置箭头的细长箭杆上,绑着一把锋利狭长的小刀。   “……你,可恶……”持刀的影子僵直在了座椅上,声音却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别、别以为你可以平安无事!那种东西……我才不会写!我才不会如你所愿!”   “既然这样,那也就没办法了。其实你没注意到吧,这么多年来仿照我的笔迹,使得你的字迹已经无意识地与我类似。如果你肯自己写,当然最好;你不愿意,我也只需要稍微麻烦点儿,再从尸体上弄个手印,仅此而已。”说着,对首的影子忽然将一直交握的双手一松,“永别了,川助。”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弩弓将小刀射出的一瞬间,一个巨大的影子忽然以惊人的速度冲到两人之间。只听“叮当”一声,小刀被人从半空挡下,砸在白石地板上发出清脆的鸣响。   “话说,这么做可不厚道啊,”阳光房内的灯被打开了,埋伏已久的我带着勘五郎走进室内,站在手持禅杖恍若金刚一般的元空身后道,“大老远地请我们来驱魔,就这样无功而返可不行,怎么能让您来亲手了结这一切因果呢。”   “……是啊,倘若早知道是这么回事,我为什么要请你们来驱魔呢?”坐在桌子对面的水原先生看起来疲惫而苍老,但初见时那种锐利精干的神色,此刻却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你知道了什么呢,高野小姐?”   “差不多是事情的全部,包括荻小姐的下落。”我收走了川岛留在桌上的餐刀,定定注视着桌子两端的两个男人——水原真一和川岛川助,两个人手上都各有人命,但此时此刻,相比冷汗淋漓的川岛,从容坦然的水原给人带来一种更奇特的恐惧感。   “哦,那就麻烦您来说一说,这些魔障的前因后果吧。”水原先生微笑起来,在椅子上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一手把玩着手中的咖啡勺。   “这一切,起因是被污染的嫉妒之心,这邪恶之心召唤了恶灵而来,变成了妖魔‘藻之花’。”我抬起手,直指水原先生对面低着头咬牙切齿的川岛,“第一个被附身的是川岛先生,是你杀了荻小姐。”   我从勘五郎手中接过一个文件袋,从中抽出了一些文件,向众人展示:“事情应该是这样缘起的——四年前,刚从大学毕业的川岛先生迷上了金融投资产品,期望从中挣得第一桶金。但事实证明你的漂亮履历并不能证明你的眼光。仅仅在一年时间里,川岛先生便损失惨重,不但失去了所有的本金,更是负债累累,甚至背上了高利贷。”   “当时,走投无路的川岛先生在父亲的引见下,结识了家世雄厚的水原先生。由于从父辈起便是水原家的管家,水原先生相当信任并看好川岛川助先生,很快便让他继任年迈的父亲,担任水原家中的管家一职。然而川岛并不因此而感激水原先生的知遇之恩,相反,因为挫败感而产生了心理失衡。他开始嫉妒拥有地位财富的水原先生,并且开始利用管家之便,模仿水原先生的笔迹签署文件,挪用公司和水原先生个人的资金用于投资,妄想东山再起。”   “但事情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顺利。很快,川岛手中的资金漏洞开始越来越大,为了弥补这一漏洞,他不得不将目光移向别处——水原惠子夫人成了他的目标。由于先生长年在外公干,年轻貌美的夫人也时常感到寂寞空虚,如此便给了川岛可趁之机。他诱骗了水原夫人,利用夫人名下的财产填补了自己的漏洞。”   “如此,事情的发展已经突破了理智的约束。得到了美丽的夫人,资金上的问题也已迎刃而解,但川岛却没有收手的意思——因为水原夫人怀孕了,是他们之间的罪孽之种!”   听到这里,水原先生紧绷的身体明显震颤了一下,川岛始终低着头背对着我们,因而看不到他的表情。   “因为有了这个孩子,川岛的计划才开始变得疯狂起来——这个有着他血缘的孩子将成为水原的继承人之一,倘若没有了水原荻小姐,夫人和这个孩子将能够继承水原先生全部的财产!”我盯着那个此刻看来颓唐懦弱的背影,幽幽道,“杀了荻小姐,再寻找机会谋害水原先生,最后顺理成章地迎娶惠子夫人,带着自己的孩子获得水原先生的全部财产……川岛川助先生,这就是您的本来计划吧?”   风从窗棂的缝隙间钻进来,发出仿佛撕裂什么一般的怪响。   “今年五月,在被恋情冲昏头脑的水原夫人的配合下,川岛杀害了荻小姐,并将其藏在了这座宅邸的某处。原本事情如他所预料,荻小姐以失踪处理,没有人怀疑到他们。但是,出乎他意料的是,荻小姐的亡魂加剧了‘藻之花’的怨念,水原夫人变成了第二个被附身的人。”   “……由于长期受到良心的苛责,外加种种异状的惊吓,水原夫人变得精神衰弱,因此而意外流产。这一步使得川岛的计划几乎全盘倒退,为了让夫人尽快恢复,重新孕育他们的孩子——水原先生必要的继承人,川岛请来三位灵媒:元空法师、清江裕美女士和我,希望通过我们镇压房子里不断骚动的‘冤魂’,安抚夫人的情绪。”   “但是,在我们到来的当天夜里,出现了第二件川岛意料之外的状况——清江女士宣称在房屋内看到了死灵,使得原本就已经焦虑不堪的水原夫人情况愈加恶化。为了使夫人能够恢复,也为了封住能够‘看到’死灵的清江的口。当天晚餐前,川岛曾私下找过清江女士,表示愿意出钱请她演一场戏,按照自己编排的剧本瞒天过海,哄骗水原先生和夫人。但是清江虽是个不称职的灵媒,对隐情的嗅觉却相当灵敏。她看出川岛和夫人间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反过来要挟川岛,索取不合理的报酬。无奈之下,川岛起了杀意。于是,便有了我们在当晚看到的那一幕……”   “……当晚,其实在清江女士就寝后不久,她就已经被川岛扭断脖子而死了。凌晨时的断电故障,也是当时在厨房里的川岛刻意造成的,目的就是让不习惯待在客厅里的夫人马上回房休息,让夫人和我给他提供目击证明——已经死去的清江女士脖子上系着丝巾,丝巾上缠绕着极细的鱼线……我们在车库内找到了这种自动鱼竿上的卷线轴,它可以根据垂钓者选择的不同级别自动调节线长,当选择的是小鱼模式时,遇到大鱼拖曳,它会保持线长,而当小鱼咬钩,就会自动收线。”   我晃了晃手中的两枚自动卷线轴,调好需要的级别,将其中一枚的鱼线系在自己的腰带上,线头交给勘五郎,让他与另一枚卷线轴的线头连接,绕过窗棂固定在阳光房的门楣上。当卷线轴慢慢收紧时,我的脚也渐渐离开了地面,勘五郎见机行事,立即剪断了窗棂上的线头,两枚卷线轴同时自动收线,鱼线倏忽间便从房内抽离,我也跌回到了地面上。   “……这就是当天晚上川岛所变的戏法。你拿着灯在前面领路,刻意与我们保持距离,就是为了提前剪断绑在楼梯扶手上的线头。”我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橘色和服的衣摆,“你原本想把这件事掩饰成亡灵作祟,但是你忽略了一个细节——为了不在脖子上留下勒痕,你将鱼线缠在了清江的丝巾上。可是,那么注重外表,那么时尚考究的清江女士,怎么可能会容忍自己的丝巾打成一个死结?”   闻听此言,川岛的身体似乎瑟缩了一下,但仍然没有说话。   “那么,家内……那女人所说的孩子的手,又是怎么做到的?”水原先生抬头问道。   我从袖内掏出一只纤小的手——那是从荻小姐房内的陶瓷人偶身上拆卸下来的,这只手苍白精致,在昏昧不明的环境中,看起来和幼儿的手别无二致。   “它会凭空消失的原因和刚才的鱼线原理一样,我就不一一赘述了。”我将瓷人偶的手放回袖笼内,转头对川岛说,“你还犯了个极大的错误,就是安排我住进荻小姐的房间。让我能有机会发现这只被鱼线勒出痕迹的手,从而破解你的戏法。”   “这么说,荻小姐、清江女士和水原夫人,都是川岛杀的?”勘五郎收好了卷线轴,歪着头问我。   “不,在此之前,被‘藻之花’附身的还只是川岛和水原夫人。但到了第二天下午,情况有所变化,新的杀手加入了这场阴谋当中。”我微微侧身,望着虽然憔悴,但线条坚毅身躯伟岸的水原先生,“第三个被妖孽吞噬心灵的人,是水原真一先生。”   在这个异常寒冷的冬日夜晚,他的表情仿佛冻结,没有丝毫的波纹变化。   “……川岛杀死清江裕美后,事实上有告知过水原夫人。但由于胆怯、累积的压力和强烈的自责情绪,水原夫人还是趁川岛出外联络若松旅店时,将一切告知了水原先生。在得知真相后的盛怒之下,水原先生将孱弱的惠子夫人溺死在了洗脸用的水盆内。为了逃脱惩罚,也为了争取时间杀了川岛,替爱女报仇,水原先生给自己制造了不在场的证明——他在夫人的被褥里放置了气泵式呼吸器,模拟呼吸时的胸膛起伏,使得夫人看起来像是安睡。随后众人便各自离开了别墅,除了有机会从物流中心赶回现场的川岛外,每个人在夫人确定死亡的时间段内都有确凿的不在场证明。至于回到现场后,将夫人投入金鱼水槽内,则是受到我讲述的,有关‘藻之花’传说的启发。”   “呵呵,相当精彩的推理。”水原先生忽然笑了起来,双手虚拍了几下,随后泰然地舒展开身体,“但这并非事实,家内……不,那贱女人是被她的情夫溺死的,与我无关。你这样妄加论断,可是会为自己招来麻烦的。”   “水原先生,我同情您的遭遇,但任何案件,最终的真相都是唯一的!”我与他目光相错,一霎之间,这个坚毅男人的眼底忽然闪烁出一丝不忍与痛苦——这是他在仇恨之人面前刻意掩饰的神情。我从另一个衣袖中掏出两张照片,放在了桌上:“一张是清江死后警员拍摄的水槽照片,另一张则是夫人死后的影像记录,您自己应该能发现的,两者之间的区别。”   水原先生拿起照片看了看,随即将它们翻过来按在桌上,长叹一声倒向椅背。   “第一张照片中出现在水槽里的名贵金鱼朱顶紫罗袍,在第二张里都不见了。”我盯着水原的双眼,喃喃道,“任何人都无法做出违背自己本心的举动,你不忍心损害这些自己亲手培养的名种,这是其他犯人绝对不会留下的破绽。”   “……呵呵,真不愧是高野出身的灵媒,一眼就能看出我是被妖魔附身的凶手之一。”水原先生忽而又笑了起来,但这笑容不同于适才的张狂,显得凄然而又苍老,“没错,是我杀了她……那个我曾经如此珍爱,却伙同情夫背叛我,直至杀了我女儿的女人!我当时真应该将她千刀万剐!我真应该折断她的手脚,让她尝遍世间的痛苦后再死去!可是再做什么都迟了,什么都换不回来我的荻!我那可爱的女儿,她才九岁!才九岁啊!”   水原无法再说下去了,他的话语被号哭声代替。这个刚刚还仿佛青铜雕像一般沉着坚定的男人,此刻却在哭声中瑟缩成一团,抱着头不住号啕。当他再度抬起头来时,我发现他真的衰老了——最后一丝光芒熄灭在他浑浊的眼底,仿佛仅仅在一夜之间,“藻之花”已带走了他的魂魄和全部生命力。   七   生活总是给予我们各种意外,无论可喜或是可悲的,都是旅途中值得铭记的奇遇。   黎明时分,水原先生被闻讯而来的警察带走了。在警方到来时,我指引他们移开了水原夫人曾经陈尸的水槽,起开水槽下的地板——在那里我们找到了荻小姐,她那小小的身体已然化为白骨。在这半年之内,她无时无刻不在她父亲最喜爱的地方,隔着漆黑的地牢与悠游的金鱼,与父亲遥遥相望。   面对尸骨,川岛终于开口承认了自己的罪行。一家之主和管家都被带走,我们的酬劳自然也没了着落。勘五郎无精打采地收拾着刚搬回不久的行李,不时抿一小口挚爱的伏特加:“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当初还不如直接住进温泉旅馆呢……”   “行啊,等行李收拾好后,就去若松住一晚再走吧。”打开窗户,我望着箱根优美的田园景色,将旅行指南丢给勘五郎,“难得来一次,如果全不曾享受一回,也确实有些可惜呢。”   “话说,你是怎么知道荻小姐被他们埋在玻璃房里的?”狸猫拉上旅行箱的拉链,捡起旅行指南又凑了上来,“还有,那三个鱼缸为什么会跳舞?这一点你还没解释清楚呢。”   “是因为那个。”我伸手遥指远方,只见街道的尽头,隐隐有三个灰色筒状的建筑物,“那是地热发电厂的冷却塔,每天凌晨,工人都会放出积蓄了一天的蒸汽,让地热水重新回流。这三个冷却塔的排列位置正好和那三个鱼缸类似。我去查看过鱼缸的底座,里面是中空的。底座中的空气和冷却塔中的蒸汽发生了共振,共振被鱼缸中的水波放大,使得鱼缸起舞。”   “可是,水原家已经在这里度过了一个冬天,为什么荻小姐生前的那一年没有发生这样的状况?”狸猫挠着头全然不解。   “呵呵,那是因为之前,这里有一个振动源破坏了两者间的共振频率。”我接过勘五郎手中的旅行指南,用笔勾出了两个圆圈,“你看,这边是发电厂的冷却塔,这边是若松和其他两家店共有的地热冷却塔。每当寒冬时,发电厂会与若松家的冷却塔同时放出蒸汽,若松家的冷却塔破坏了原有的共振。而要恢复这种共振关系,则水原家需要一个新的、装有空气的‘底座’,来配合鱼缸底座达成新的共振频率。我研究过水原宅邸的平面图,能够和那三个鱼缸对应,与四个冷却塔形成新共振的,只有阳光房的水槽下方。而且我估计,当初川岛杀死荻小姐的方法,也是按在鱼缸中溺死。所以水原夫人才会变得那么害怕金鱼。”   “原来如此,正因为荻小姐被埋在下面,所以才造成了新的共振,使得夫人与川岛人心惶惶,才有了我们的介入。”勘五郎望着远方,不无感慨道,“如此说来,她也算是为自己报了仇。”   “谁知道呢,反正这座房子里的‘藻之花’已经消失了,我们也就没有继续停留的理由了。”晨鸟啁啾,冬日的风虽然有些凛冽,但此刻却让人格外清醒。我俯身从窗外探去,只见水原先生正和川岛一起,从大门踱出,走向警车。   “先生,谢谢您的款待!”狸猫没头没脑地朝底下喊了一句,“多保重,改日再来找您聊天!”   水原先生转身抬头,笑了,可是随即,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动作——我看到戴着手铐的他从西装口袋中掏出了那把尾端尖利的小咖啡勺,将它握在手中,甩开刑警狠狠地用勺柄刺向川岛的颈项。   鲜血喷洒而出,染红了净白的石阶,惊呼四起,掩盖了晨鸟明媚的低鸣。   “南无阿弥陀佛。”隔壁的窗口传来一声佛诵,我们愕然地转头,只见元空正双手合十,低眉数着念珠。他看似在对我们讲述,又仿佛只是喃喃自语:   “如果怨念得以消除,那么‘藻之花’便不会成为妖怪,正因为无法消除,所以才会堕落为妖,延续至今。”   “果真……是至死都无法消除的恨意吗?”我探头望着纷乱的楼下,水原先生已经被刑警拉开,川岛软趴趴地倒在他脚下,再也爬不起来。从水原勾起的唇角上,我读出了某些东西——那是一种能召唤妖魔到来的,被称为“怨念”的顽固存在。   ①大入道:日本传说中一种巨大的秃头妖怪。 第三话 三味长老   眼前最后的景象,是白色猫儿悲鸣的模样,以及一片晦暗中月轮般隐隐升起的,他的音容……   夏夜,刚经历过一场暴雨的星空仿佛黑水晶一般透明。星光宛若散落的时空之沙,在遥远的光年外闪烁着金色或银色的光……水池中的莲无声绽放,开到极致的花瓣悠悠坠落,归于黑色的水中,完成轮回。   破碎的涟漪中倒映着我的脸庞,除了偶尔闪现的波光,莲叶下的池水完全是一片漆黑。不同于夜空的剔透,水池的颜色更接近浓重的墨色,所有投身其中的东西,都将被染上浓重的黑,最终与这一片混沌融为一体。我端详着波光间明灭可见的脸孔,感觉在裂开的倒影间,我遗失了一些东西。   很重要的……却无法找回来的东西。   剧烈的头痛再次袭来,我不得不扶着头蹲下身去,脑海中不断闪过极光片羽的画面,伴随着一种宛若谴责般充满悲伤怨怼却模糊不清的声音。眼睛潮湿,喉咙却嘶哑干涩,恸哭的冲动被压抑在厚厚的时间下难以喷发……我知道我遗失了很重要的东西,但我却始终想不起来那是什么。   在冗长的时空的黑暗里,我曾经遗失了宝贵之物,如今已无法再找回的宝贵的东西……   一   夏天的梦山总是让人觉得异常不适,过于浓重的水汽蒸腾环绕,将整座山罩得密不透风。等到穿过层林,登上宝塔寺前的石阶,我的夏季和服都能拧出水来。白荷上人站在寺院门口等候我,笑盈盈的狐狸眼不知为何看起来异常惹人生厌。   “小枫,难为你这么大热天地特意跑来,我在禅房里备下了凉豆腐和水果茶,先进来歇息一下吧。”老狐狸看起来还是那么虚情假意。今天它穿一身皂色僧袍,头戴白巾,斜披一件浅灰色袈裟,看起来倒是十分素净,那张雌雄莫辨的脸庞仿佛永远带着高深莫测的笑意。那张脸很美,白皙皎洁,乍看宛若墨池中探出的一枝皓洁白莲,但那笑容却像盘桓在莲叶下的一尾花斑毒蛇,同样颜色妖冶身形曼妙,可是暗藏杀机。   白荷上人是个世间少有的美人,虽然对它的真身——那只白毛雌狐狸并无好感,但我却不得不承认它化身时高超的审美。无论变男变女,都有一种摄人心魄的独特魅力,令人忍不住另眼相看。此番即便是化作偏远寺院中的年轻住持,也依然风度不减当年。无怪乎这座小庙虽然位于深山,也有香客会不远千里慕名而来。   但是,在这么个柏油马路能用来煎鸡蛋的天气里,老狐狸的姿色还是败下阵来——今天寺院里一个香客都没有,小僧们没精打采地靠在井栏边打盹,一边的水桶里还浸泡着刚从井里提上来的西瓜。   在禅房分主宾坐下后,我顾不上礼仪,端起茶杯就往口中灌去。焦渴难耐的咽喉总算有了声音,我将杯子往桌上一磕,毫不掩饰不满之情:“在这种鬼天气把我叫来,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喔呀,你还是这铁炮脾气呢,就不能跟我这足不出户的老人家先寒暄几句么?”白荷上人不紧不慢地续上茶,又吩咐小僧切上西瓜,“其实这件事本不是我所关心的,但牵涉到你过去未了的一桩旧账,所以,想知会你一声而已。”   “什么?旧账?”我狐疑地扫一眼白藏主那似笑非笑的脸,仔细地回想了一遍上一次下山时所经手的一切事务——答案是肯定的,我应该没欠过老狐狸什么足以让它惦记三十年的人情。   “还是江户时候的事情啦。”见我一脸不忿的表情,白荷上人端起茶杯提醒道,“那位太夫和她的三味线①‘若叶’,你还记得吗?”   持着茶杯的手一下停在半空,我抬起眼直视白荷上人的笑靥:“你说什么?”   “喔呀,似乎还有印象,那样就省得我交代了。”老狐狸再次发出令人心生嫌恶的轻笑,伸手从怀内掏出一个文件袋,“资料都在里面了,要抓紧时间哟,那把三味线又现世了。”   我接过文件袋打开,刚刚浏览了几页便惊跳起来,吼道:“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你可看仔细了,这是今天早上的报纸。”白荷上人一脸委屈无辜地望着我,“我这儿可是一点都没耽搁,要是你觉得这一世赶不上也没关系,反正它还会继续轮回的。”   “可恶!”端着西瓜进来的小僧被我一把拨开,没来得及消解一下暑热,我不得不再次冲入令人窒息的热浪中去——我怕走得慢一些,我会忍不住将剩下的茶水和豆腐统统抹在它那张精致的脸孔上。这原本就是它委托给我的一桩任务,可是因为它,我却不得不内疚了二百多年!   回到暂住地的时候已是中午时分,我气喘吁吁地将文件袋拍在桌上,惊醒尚在打盹的狸猫:“快,立马收拾行礼!简单轻便就行,多准备几套像样的替换行头,然后马上去订到青森机场的机票!”   “怎么了怎么了?”勘五郎揉着乱蓬蓬的头发坐起来,一脸睡眼惺忪的模样,“地震?青森?避难的话应该记得多带酒和食物才对……”   “若是今天傍晚之前不能到达青森的话,你就等着被强制戒酒吧!”忍无可忍的一嗓子终于把狸猫彻底吼清醒了,他跳起来扑向衣橱,一边从里往外扔衣服一边嘟哝:   “我说小枫,你这是怎么了?青森出了什么大危机,值得你这么火烧火燎的?”   “没错,的确是大危机。”我埋头从他丢出的衣服中整理出需要的行头,用和服衣袖匆匆擦掉流入眼睛的汗水,“如果那东西真的在那里的话……如果我们不能在24小时内找到它,说不定……会再一次见到血流成河的情景!”   “什么妖怪,这么严重?”勘五郎停下动作,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我,“现在还有这类做事毫无顾忌的品种存在吗?”   “那是特殊的,一个由付丧神②、猫的生灵、怨气和执念混合而成的妖怪,一只失控的‘三味长老’。”仓促的行动中,文件袋里的纸张被抖落出来,其中有一张今天的报纸——版面正中是对一位年轻民乐艺术家的家庭访谈,在那个英俊青年身后的背景中,赫然放着一把古旧的三味线。   手忙脚乱地上了飞机,我和狸猫终于得以停下喘一口气。倒在头等舱舒适的座椅内,勘五郎再也忍不住好奇,转头问我:“喂,现在可以告诉我,这个可以让你鸡飞狗跳的失控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头了吧?”   我扫了眼并不空旷的机舱,向乘务员要了杯果汁润了润冒烟的喉咙,才勉强装出一副天真可爱的嗓音道:“呐,哥哥,昨天我在书上看到了一个很恐怖的故事,好吓人哟!”   “什么故事?”勘五郎会意,往我这边挪了挪身子道。   “故事发生在四百多年前的战国时代,一位城主生养了一个美丽的女儿,公主长大后,有一只心爱的猫儿做伴,猫的名字叫作‘若叶’,据说是因为猫儿全身雪白,只在背上有一块叶子形状的花斑。公主很疼爱白猫,与它同进同出,几乎像是姐妹一样。后来,公主与城主的年轻乐师相爱,可他们的恋情却遭到了城主的坚决反对。为了打消女儿的念头,城主将乐师发为普通兵士,派上前线。不久城被敌军攻破,城主被杀的同时,公主得到了爱人战死的消息。因为绝望,公主在写下‘玉莲自生忘川水,来生当续今生缘’的俳句后,就挥剑自杀了。”   “公主的爱猫若叶因为感念公主的恩情,暗自发誓要守护好公主与乐师的来世。但猫的寿命并不能守候长久的岁月,于是若叶跑到制作三味线的手工艺人那里,自愿献出皮子,制作了一把名三味线。据说这把琴因为有猫魂凭依,因此可以发出极为灵动悦耳的声音来,而因为毛皮上原有的花斑,制作成的三味线上也有一枚叶子一样的花纹,所以那把三味线的名字也叫作‘若叶’。”   “可是,这充其量算是个令人悲伤的美丽故事,哪里恐怖了?”勘五郎打开一罐啤酒,不解地望了我一眼。   “如果它只是成为了一把声音美妙的三味线,那的确是没什么可怕的。问题是,即使是变成了器物的若叶,也没有忘记自己许下的誓愿。”我假装露出害怕的表情,拉着他的衣袖说,“后来,到了两百多年前的江户时代,若叶真的等到了公主的转世——她成了一名艺妓太夫,若叶经过多方辗转回到了她手中。凭借出色的三味线琴艺,这名太夫成了当时名动一时的花魁,并且被当地一名富商看重,准备替她赎身,纳为姬妾。可是在赎身之前,太夫却等到了乐师转世——这一世,他变成了一位年轻浪人。两人一见钟情,在若叶的蛊惑下,两人相约私奔。”   “在逃亡的过程中,太夫和浪人遇到了一名巫女。巫女看出太夫所持的三味线上附有妖灵,原本打算动手驱逐,却遭到了太夫和浪人的阻拦。在两人的苦苦哀求下,巫女动了恻隐之心,没有收服这可能帮助他们得偿所愿、追求幸福的力量。可是没想到,两人的行踪最终被富商发现,为了使得誓愿不被破坏,被若叶控制的浪人用琴弦勒死了爱人,自己则拔刀冲进商人带来的搜索队中,与数十人同归于尽,一时道旁残肢遍地、血流成河!”   “……如此说来,是有点可怕。”勘五郎晃了晃手中的啤酒,不由倒抽一口冷气,“无法理解因果轮回的猫儿化身为三味线,希望向主人报恩的执念曲解了主人本身的意愿,甚至已经能控制人类的意识,做出杀人的举动……如果这样的乐器真的存在的话,那就太可怕了。”   “没错,而且时隔二百多年后,即使当年的巫女还在世,也不知还能不能降服如今琴上的妖灵呢。”我打开窗帘,透过舷窗望向窗外,重重地叹了口气——此刻,外边已是渐渐昏黄的日暮时分,百鬼出没的逢魔之刻即将开始。   二   童年的时候,一直很害怕三味线。   无论是冬天窝在被炉里时,电视里瞬息闪过的演奏会画面,还是老家夏天偶尔会经过的流浪艺人,每当耳边响起那种古朴摇颤的声音时,我都会下意识捂住耳朵跑开。   因为那种声音,是会让我在梦中被魇魔附体的存在。   所有的梦,开始都是相似的——仿佛坠入云雾顶端的深渊,在漂浮的同时,被吸引、卷入、坠落……身边是无数发光的星团,微光闪烁宛若碎裂的宝石。有云缠绕着我的身体,轻若蝉翼,一同下坠直到黑暗的尽头。   豁然开朗的那一刻,眼前是一扇绘有繁复家纹的和式纸门,打开纸门,是夕阳映照的庭院和爬满紫藤的深红色木制长廊。   那种摇曳着我心灵的声音,就在那一刻适时而起。   薄暮的风,摇曳着满眼葡萄紫色的花朵,花瓣翩然而舞,落在白色猫儿的爪下,也落在远处宫女们妖娆艳丽的衣摆上。小扇后年轻而妩媚的眉眼,都在望着一个方向——紫藤花荫下,一个唇红齿白,身穿苍青色狩衣的少年,正怀抱着一把三味线,信手弹奏着不知名的曲调。   眼前仿佛起雾了,宽阔的庭院和狭长的回廊,倏忽只剩下他一人的身影……当那双深邃如墨的双眼望向我时,时间,也仿佛随之静止了……   抵达青森市后,我对勘五郎耳语一阵后便开始分头行动——我负责搜集有关此次行动的资料,阿勘则去会见一位名叫福部昭司的知名乐评人。再度会合的时候,我所见到的是一名头发花白,身材瘦长,长着一张刻薄脸的老年男子。我走上前去,下意识地闻了闻空气中的酒味:“已经办妥了吗?对行动会不会有影响?”   “放心,早就灌趴下了,保准明晚以前绝对醒不来。”老者挤眉弄眼地冲我做了个鬼脸,“而且邀请函和名帖也已经到手了。”   “很好,小心别把尾巴露出来。”我带着狸猫赶上了通往津轻郡的列车,从现在开始,我和勘五郎有了新的外貌和身份——乐评人福部昭司和他的孙女小梅。   坐上末班车连夜赶往,终于在黎明前抵达了请柬上的目的地。在津轻绵长的地平线上,赫然矗立着一座哥特式古典尖顶教堂。在这仲夏的季节里,教堂两旁的薰衣草田花开正艳。现在虽还是将明未明的晨昏时分,但也能感受到空气中馥郁的花香,料想到了白天,这里的风景一定会让人心醉神驰。   再过几个小时,著名的三味线表演艺术家高桥诚己先生——也就是报纸上刊登的“若叶”的拥有者,将在这里迎娶舞蹈家青树翠羽小姐为妻。倘若他们两人就是公主与乐师的转世便罢,但倘若不是,那么这里,就很有可能变成“三味长老”又一次疯狂杀戮的舞台。   我和阿勘走进教堂,里面万籁俱寂,自然是什么人都没到。勘五郎无奈地扭头向我,低声问道:“喂,资料上就没有别的地址了吗?”   “高桥本家和诚己先生的住址都不在津轻,仓促之间,来不及搜集更多的情报,只能先赶到这里再说了。”我摇了摇头,重新翻阅了一遍文件袋中的资料,“能找到福部昭司也是因为他的知名度,还有他和高桥诚己先生的密切联系……除此以外,没有其他更加合适的替身身份了。”   正说着,教堂另一侧的门房内忽然亮起了灯光。勘五郎探头张望了一会儿,才走向门房,敲响了门上的黄铜门环。里面随即传来一个苍老而硬朗的声音:“这么一大早的,是哪位啊?”   “抱歉,我们是来参加今天高桥先生的婚礼的,不巧记错了时间来得太早,能让我们爷孙俩先进屋歇歇脚吗?”勘五郎也装出一副毕恭毕敬的老人声调回答,全然不似平日里油腔滑调的模样——都说狸猫是天生的伪装大师,看来果然不假。   “喔呀,记错时间了吗?那可是有些错得离谱了哟。”门“吱呀”一声打开,应门的是个有些谢顶的干瘪老头,但面容还算干净整洁,笑容也很有亲和力,“二位先请进吧,婚礼还得等上老半天呢。”   我们走进房内,老者从松木长桌下抽出两张凳子,殷勤地招呼我们坐下。我举目四顾,这是座非常简陋的小屋,所有的家具都油漆斑驳,石灰涂抹的墙壁已然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被各种贴画、过期报纸、污迹和霉渍占据。一个松松垮垮的碗橱将我们所在的前厅和主人的卧室相隔,门房老人从中拿出一罐大麦,哼着津轻小调为我们泡起茶来。   “喂,从这屋子来看,这教堂和您老人家的年纪都不小了吧?”勘五郎一边捶着腿一边向对方搭话,“请问先生该怎么称呼?”   “先生可不敢当,我只是个在这里看门打杂的乡下老头子而已。我叫田中造,你们和神父一样,管我叫阿造就行。”看门的老人也颇为健谈,在勘五郎的邀请下,他也坐到桌边,就着麦茶与我们攀谈起来,“这位一看就是城里来的先生才是,请问该怎么称呼?这是您的孙女吗?长得真是可爱呢!”   “鄙人名叫福部昭司,这是我的孙女小梅。鄙人算是个二流作曲家和乐评人吧,和高桥先生也算是忘年交。前几日终于得知他决定踏进婚姻的殿堂,实在是让人感到放心不少呢。”勘五郎拍着膝盖煞有其事地夸夸其谈,天知道他昨天晚上才刚听说了高桥诚己这个名字,“不过话说回来,新娘青树小姐真是个标致的美人啊!”   “是啊是啊,如此华美的婚礼和如此美丽的新娘,真是让人期待呢!高桥先生也真是位慷慨的人。为了在这儿举办婚礼,之前他曾经出资翻盖教堂,连施工都一起包揽了,真是为主和这里的居民们做了件大好事啊!”   “喔,是这样的吗?”狸猫向我使了个眼色,向阿造请求道,“劳驾,能不能先带我们进去参观一下?”   “当然可以,来,这就去吧。”阿造提着手电带我们走出门房,推开教堂的正门,“呐,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设计呢,很惊讶是吧?多亏了高桥先生,这种小地方才会有如此美妙的建筑啊!”   “真的呢,果真叫人惊讶,这简直是件艺术品!”我由衷赞叹,眼前的教堂大殿迥然不同于刚才老旧的门房:四壁由十二扇巨大的彩色玻璃窗组成,上面用玻璃和金属框架搭出各种耳熟能详的圣经故事。位于正前方神坛之上的,是圣母怀抱圣子的美丽形象,虽是玻璃构成,但慈祥静谧之情跃然其上。圣母脚边跪着手持百合花的天使。此刻,第一缕阳光正从圣母脚下投射进来。一瞬间,稳固饱满的构图、鲜艳明丽的色泽和充满庄严意味的图案在略显昏暗的空间内大放异彩,令人不由得生出顶礼膜拜的冲动。   除了十二扇美轮美奂的彩色玻璃窗外,教堂内的其余地方也被装饰一新——神坛、立柱和听众席被洁白的玫瑰及百合花包围;布满欧式团花花纹的金红色地毯从门廊外一直延伸入;穹顶上挂下七盏水晶吊灯,中间正位于神坛上方的那一盏尤为精美壮观——那是由三层水晶环和水晶吊坠构成的巨型吊灯,上方直接连接同样是彩色玻璃覆盖的穹顶,看起来仿佛遗落的星辰碎片般璀璨夺目。   “怎样,完全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吧?高桥先生真是了不起,这样美丽的建筑和婚礼,也只有他和青树小姐那样的艺术家才能想出来吧。”阿造仿佛陶醉一般歪着头欣赏着,作为这场婚礼的直接相关人之一,他的语气中不乏炫耀的成分,“拥有如此漂亮的教堂,想必今后,这儿的人气也会渐渐旺起来吧。”   “阿造,这么早就有客人来访了吗?”一个生硬的声音从神坛后的角门内传来,我们循声望去,只见有个人影推开门,从里面踱步出来。来人约摸四十上下的年纪,身材短小,五官也缺乏立体感,给人毫不起眼的感觉。但与之相对的,是他身上那熨帖得一丝不苟的黑色长袍,以及那缺乏声调变化的刻板声音,“这两位是?”   “神父先生,您起来了吗?”阿造连忙上前一步,为两边互作介绍,“先生,这二位是高桥先生的朋友,是来参加婚礼的。二位,这一位是我们这里的神父,铃木先生。”   “幸会幸会,本人福部,因为记错了时间所以提前到场,如果有打扰到神父您的休息,还请多多原谅。”虽然对面的神职人员似乎并没有看到狸猫的尾巴,但勘五郎还是规规矩矩地向对方鞠躬行礼——由于数月前的箱根事件,他对人间的修行者尚有忌惮。所幸这一次,对方似乎并非灵能者,狸猫没有再遭到暴力迎接,对方同样恭恭敬敬地还礼。   “哪里哪里。没有早一些出来迎接客人是我们的不周,还请原谅。”铃木神父的态度还算和蔼,可是从他出现开始,刚才一直聒噪不休的阿造却忽而安静起来。趁着勘五郎与对方寒暄的档口,我着意打量着这个似乎与外貌截然不同的严肃神父,忽然发现他的袍角微微一动,紧接着,探出个圆溜溜的小脑袋,那是个六七岁大的小男孩。   男孩的表情看来十分怯懦,他的五官酷肖神父,不时吸着鼻子,目不转睛地盯着身穿华丽小礼服的我。察觉了我们询问的目光,铃木神父将身后的孩子往前推了推,向我们介绍:“这是我儿子哲也,作为唱诗班的一员过来帮忙的。哲也,来给客人们打个招呼。”   不顾父亲的意愿,瘦小的男孩始终紧紧拽着他的衣角不放。双方的动作僵持了一会儿,最终是铃木神父叹了口气,松开了抓住儿子的手:“抱歉,这孩子有些怕生。”   “没事没事,小孩子而已,胆子太大反而令人头痛呢。”勘五郎打着哈哈将话题转移,“不过真没想到,在远离都市的地方,竟然有如此精美别致的去处。这教堂真是使我这老头子大开眼界啊!想必等一会儿的婚礼现场,一定会更加让人终生难忘吧!”   “啊,如您所说,这一定会是一场受神祝福的盛大婚礼……”   “不对!”   铃木神父点头应和,却被一个尖细的声音打断:“不对,主并不喜欢这个新屋子,这次的婚礼不会受到祝福的!”   “哲也,”神父转头抓住孩子的肩膀,用严厉的声音呵斥道,“你这爱撒谎的孩子!怎么能在主的面前说这种话!”   “我没有说谎!”孩子在父亲粗暴的拉扯中脱离了黑袍的庇护,他挣扎着抬起头来,脸孔因为剧痛和恐惧而扭曲了:“我没有说谎,新教堂造好那天,我看见圣母流泪了!我亲眼看见的……”   “哲也!”铃木神父的脸一下变得狰狞恐怖起来,他的动作骤然加剧,小男孩被他抓着肩膀,双脚几乎离地,痛得尖叫起来。阿造见状,连忙上去拉开这一对父子,将哲也护在怀里道:   “先生,小孩子而已,偶尔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也情有可原啊。”   “是啊是啊,就算是神,也应该不会和这么小的孩子计较什么吧。”狸猫也赶紧出来打圆场,拍了拍神父的肩膀,将他和男孩之间的距离拉开。铃木神父涨红了脸,并不宽阔的额头上隐隐显出青筋——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逐渐恢复平静。从他看向哲也那种恶狠狠的眼神,真难以想象他们竟然是一对亲父子。   “实在抱歉,这孩子少人看管,从小养成了爱说谎的习惯。”良久,铃木神父才转身向我们致歉,“如果有什么冒犯之处,请多包涵。”   “没有的事,小孩子而已嘛。”勘五郎快速扫了眼教堂四周的装饰,又看我一眼,微笑道,“话说,神父先生,婚礼马上就要开始了,还有些什么工作需要我们帮忙的吗?”   “啊,我差点忘了!”铃木神父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匆匆向大门走去,“我正要去接镇上唱诗班的孩子们,各位,恕我先失陪了。阿造,看好哲也,不要再让他乱说话!”   沉重的木制大门在神父身后缓缓合拢。待他离开后,阿造才向我们小声说道:“抱歉,先生原本不是这样的。他原先是个非常好的人,有些严肃,但很亲切。直到夫人因为难产过世后……”   “这样啊,也难怪……”勘五郎露出不胜唏嘘的表情,将眼光投向阿造怀里还在抽泣的男孩,“如此说来,哲也的童年过得也很辛苦吧?”   男孩蜷缩在老人的臂弯内,委屈地嘟着嘴,还在倔强地小声辩解:“我没有说谎,我真的看到了,我没有说谎……”   “呐,哲也,”我抚了抚男孩被抓出红印的后颈,柔声说道,“可不可以告诉我,哭泣的圣母在哪里?”   “就在那儿。”顺着孩子的手指,我们看到了神坛后那扇最大的彩色玻璃窗。在阳光的衬托下,上面美丽的圣母历历在目。   三   当三味线的曲调停止时,眼前的场景也随之一变:晚霞中宁静美丽的庭院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中年男子怒气冲冲的脸。十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内坐着四五个陌生人,有人在哭泣,位于上首的中年男人似乎在咆哮,但都听不清在说些什么。我茫然四顾,哪里都没有那名少年的身影,除了男人脚下的一个锦盒——   里面盛放的,正是他憔悴而皎洁的首级!   我无法形容那一刻的感受,只从此知道,原来梦中,亦会有心碎的感觉。   男人站起来,嚎叫着拔出佩刀,冲向坐在下首的女人们。一时血光四起,血掩盖了艳丽的十二单花纹,他喘息着望向我,我向他行礼,捡起掉落在地的短刀,转身离开了那个房间。   远离了血腥和杀戮,可是心中的绝望,却愈发沉重而巨大。   玉莲自生忘川水,来生当续今生缘。   雪白的帛书上墨痕犹新,宛若记忆中那双深邃的眼眸。   梦中的我抽刀入怀,在倒下的瞬间,仿佛又听见了那古朴悠扬的曲调。   眼前最后的景象,是白色猫儿悲鸣的模样,以及一片晦暗中月轮般隐隐升起的,他的音容……   在阿造的指点下,我和勘五郎辗转来到了距离教堂两公里开外的奥丽维亚度假酒店。为了接待聚集于此的亲朋,也为了有更大的空间筹备婚礼,在津轻地区颇有声望的高桥家包下这座豪华酒店,作为婚宴的举行地点。   酒店的布局分为东西两栋。东栋居住的是高桥家属及新郎的朋友,西栋则是新娘及亲友的驻地。我和勘五郎对望一眼,决定分头行动——他先去东栋与新郎诚己先生打个照面,而我则径直前往西栋,留在新娘身边静观其变。   奥丽维亚不愧是方圆百里内最为气派的豪华酒店,即使只是走在明亮宽敞的西栋走廊内,也令我产生一种颇为眼花缭乱的迷失感。在侍者的指点下,我终于找到了作为新娘休息室的沙龙室。甫一推开门,一种更胜于走廊的华丽气息霎时扑面而来。   以天蓝和玫瑰金色为主基调的巴洛克式装潢,室内铺陈着各种花式繁复的丝织品和瓷器;粉玫瑰和百合争相吐艳,不过,对比其间燕瘦环肥形形色色的女宾,还是败下阵来——听说翠羽小姐原本所属的工作团队是整个津轻地区最受欢迎的歌舞团,如此看来,果然是名不虚传的美人伴娘团。   “啊,真没想到,团里最先结婚的居然是恋爱最晚的翠羽!”一名身穿大红色晚礼服、身材惹火的成熟女子晃动着手里的葡萄酒杯,夸张地嚷嚷道,“如此闷声不响地就拐走了诚己这样的好男人,也难怪像我这样的老女人是越来越没有市场了。”   “裕子姐,瞧您说的什么话。”正在梳妆中的新娘翠羽转过头来,她身着一袭优雅简洁的抹胸式婚纱,正在母亲和发型师的帮助下盘扎发髻,“不过是您自己不愿意告别单身贵族罢了。木村先生这么多年来的一片真心,我们可是连看着都觉得可怜呢。”   “就是就是,裕子姐姐,好歹给他一次机会嘛。”“可不是么,木村先生虽然没有诚己帅,可是如今这么痴情的男人也很少见了呀!”应和着翠羽的话题,一名穿着淡蓝色泡泡袖的圆脸女孩和一名穿着浅灰色连衣裙的苗条少女跟着打趣道。   “去你们的!由美、佳丽,叫你们跟着翠羽一起胡说!”红衣女子佯怒,放下酒杯作势追赶两名女孩,在经过门口时,险些和我撞个正着。红衣女子停下脚步,诧异地打量着我,“咦,昨天好像没见过这孩子,翠羽,是你亲戚的小孩吗?”   “没见过呢,你是跟谁来的?”新娘青树翠羽小姐闻言转过头来,此时一屋子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我的身上。   “……啊,我是跟爷爷一起来的。我爷爷是个音乐评论家,名叫福部昭司,我叫作小梅。”面对俯身向我的火红色礼服下的汹涌上围,我尽可能摆出一张天使般纯良无害的笑脸。   “喔,原来是那个福部老爷子的孙女啊。”红衣女子直起身来,抱着胳膊打量我:“难得那个刻薄脸的老爷子会有个这么可爱的孙女。不过翠羽,福部老爷子不是诚己的朋友么?男方带来的宾客应该都在东栋歇脚吧?”   “那里都是吵吵嚷嚷的大叔,实在是太讨厌了!而且……我想提前看看美丽的新娘。”我抿起嘴唇,将帽子捏在手中继续扮可怜。   “呵呵,既然已经过来了,在这里等待婚礼开始也无妨呀。”发型师正好装饰上了最后的珠花,新娘翠羽小姐站起身,向我款款走来,“而且褔部老爷子对我们也算有过关照,替他照料一会儿孙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呐,你是叫小梅对吧?”   “嗯。”我点头答应着,可是眼神却离不开她窈窕如林中仙子般的身影——阿造所言不虚,翠羽小姐的确是能够配得上如此华美婚礼的新娘。在她那优雅如白天鹅般的身姿映照下,满屋子的佳丽们一时都显得黯然失色。   “在午餐前就留在这里等候吧,要不要喝果汁?”翠羽小姐从一旁的饮料台上端了一杯橙汁,递给我说。   “谢谢。”从她手中接过橙汁的同时,我确认了一件事情——她身上并没有那些令我厌恶的气味。   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我一直留守在沙龙室内,观察着新娘身边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通过她们的谈话,我大致了解了众人的身份——在座的女性中,有翠羽小姐的亲属、女校同学,但绝大部分是同属一个舞蹈团的演员。适才那名妖娆的红衣女子,正是该歌舞团的社长中岛裕子,而翠羽小姐所说的木村先生,则是兼任经纪人的副社长。   小口啜吸完杯中的果汁,我打算找个借口出去走走——毕竟,似乎留在这里也没有太大的收获。可就在我准备脚底抹油之际,眼角忽然瞟到了一个紫色的身影。那刻意避开谈话中心的冷漠姿势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是一名身穿紫色绸缎礼服的美丽女子,身材高挑,眉目精致而有些傲气。在众人三五成群相谈甚欢的活跃气氛下,她始终一言不发,端着酒杯独自望向窗外。过了许久,她忽然放下杯子,起身朝大门走去。   “薰子,你去哪里?”裕子叫住她,“马上就要到午餐时间了!”   “屋里太闷热了,去透透气。”名为薰子的女性头也不回地拉开门扉,快步消失于白色木门之后。   “这孩子……”裕子不由皱了皱眉,与神情忽然尴尬起来的翠羽对视一眼,“不会还在介意‘那件事’吧?”   我借口去洗手间,连忙跟了出去。   还未走进洗手间,我就闻到了其中飘出的阵阵烟味,以及低低的叹息声。   我绕过洗脸台,看见薰子正靠在镜子旁抽烟。她也是个极美的女子,但不似翠羽那种精灵般的玲珑剔透,而是仿佛古典女神一般,有一种倨傲而华贵的冰冷气质。我忽然想起不久前曾看过的一篇文艺新闻——初下山时,在勘五郎整理给我的旧报纸内,曾经以较大的篇幅介绍过这样一名蜚声海外的现代舞女演员:绯宫薰子。   而我还依稀记得,那张三年前的报纸上还刊登有她的一条花边新闻——据传她在编排新舞时,曾与创作音乐的一名三味线艺人陷入热恋。难道那名艺人会是高桥诚己先生?   我抬头端详着那张精致却又冷漠的面孔,她也看见了我,却没有动作。我望着她那烟雾后微微泛红的双眼,问道:“您好,请问是绯宫薰子老师吗?”   “嗯。”她默然地点点头,在水池中掐灭了烟头。我连忙从随身的口袋中掏出笔和速记本,双手递上道:   “请您给我签个名好吗?我是您的舞迷!”   “呵呵,骗人吧?我近几年都没有像样地演出过,像你这样的小丫头会是我的舞迷?”话虽如此,但是薰子还是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将本子交还给我,“你多大了?”   “十五岁了,只是看起来比较小。三年前爷爷有带我去看过您主演的《常磐》,里面的舞蹈和音乐都棒极了!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很想见您,没想到居然能在今天达成心愿!”我回忆着报纸上的内容,故作欣喜地说道。   《常磐》是一部现代舞剧,也是绯宫薰子的成名之作。舞剧讲述了源义经之母常磐忍辱负重、跌宕起伏的一生。不同于以往记录那段历史时着重描写英雄事迹的习惯,《常磐》完全以女性视角来解读源平氏之乱的起源,刻画了源义朝之妾——绝世美人常磐坚贞、悲惨而又凄美的形象。剧中由薰子所饰演的“常磐”一角受到了评论界和观众的一致好评,被誉为“复活的义经之母”、“乱世中的女性悲歌”——我以少年追星者的狂热姿态不断赞扬着薰子和她的角色,当然以上这些信息,都来自于那篇报道。   “呵呵,没错,那正是我和他的成名作。”果不其然,在粉丝狂热的追捧下,绯宫薰子终于开了金口,“真怀念啊……当时,我还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演员,第一次获得首席舞者的机会;而他也迫切需要一部成功的作品,去向不支持他的家族证明自己的选择……当时的日子,真是愉快啊……每天都在一起谈论舞剧和音乐,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题。说不定……那就是我舞台生涯中最美好的回忆了……”   绯宫薰子的双眼泛起了雾气。我凝视着她变幻莫测的表情,小心询问:“绯宫姐姐……您,爱着诚己先生吗?”   “啊,这又不是什么新闻了。不过,都已经过去了。”出乎我的意料,薰子坦然地承认了自己的心事,“我并不后悔,也不会怨恨翠羽。她和诚己的相识是在我们分手之后,而且……从个性上来说,也的确是她比较适合他……所以,我只是感到惆怅而已,别担心。”   薰子用手指轻轻抹了下眼圈,向我苦笑了一下,随后打开化妆包,略微补了补眼妆。末了拍了拍我的肩膀,微笑着说:“走吧,就快到午餐时间了。楼下的大草坪上会举行丰盛的冷餐会,别迟到了哟。”   “嗯!”报以同样故作轻松的微笑,我转身朝楼梯跑去。   在草坪上,我和化身为褔部昭司的勘五郎会合。与新娘这边波澜不兴的状况不同,勘五郎少见地一脸严肃,看来在东栋内似乎有所斩获——他将我拉到一个无人的角落,四下张望一番后,递给我一个纸包:   “里面的东西,你自己看吧!”   我打开纸袋,里面有一个庆祝用的纸炮筒,一罐喷洒彩纸屑的喷罐,还有一瓶已经启过封的香槟。我打开香槟闻了闻,又晃了晃喷罐,转头问道;“怎么回事?”   “香槟里有一股子苦杏仁味儿,应该是氯酸钾;喷罐里面掺了汽油;还有这个——”勘五郎拿过纸炮筒,小心地撕开外面的纸壳——里面倒出的不是彩纸屑,而是无数铁钉、玻璃碎片和细钢丝。   我感到胸中一阵抽紧,忙起身想奔去冷餐会现场,却被勘五郎一把拽住:“别急,我已经仔细搜查过整个会场和后厨了!有异常的东西都在这里,其余没什么问题!”   “你确定!”在得到阿勘郑重的答复后,我才稍稍松了口气,重新坐下来,“详细说一下吧,今天这一上午的状况。”   勘五郎将上午所做的调查做了简单汇报:在拜会了新郎高桥诚己及家人后,他便径自溜去宾馆厨房,分身化身为酒店服务员对冷餐会上的所有食品都进行了一次排查,果然发现了这瓶问题香槟。发现异常后的勘五郎忽然心血来潮,转身出了厨房,偷偷潜入储备婚礼用品的杂物间。果然在那里又发现了铁钉纸炮和汽油喷罐。   “……有关报纸上刊登的那张照片,我也向诚己旁敲侧击地询问过了。”勘五郎指的,自然是那张摄有三味线“若叶”的那张照片,“据他所说,那把三味线是决定结婚后不久,忽然从家里的库房内发现的。因为看着是把古董,所以即使无法用于弹奏,还是把它放置到了堂屋内。正巧那几天有记者来做访谈,没想到恰好照了进去……据说就在婚礼前几天,那把三味线就莫名消失了。”   “消失?”   “是的,不知道是被盗还是佣人收走了,总之就是再也没找到。”勘五郎耸耸肩,表示已经竭尽所能,“按照诚己自己的说法:那把琴虽然年代久远,却不是出自名家之手。况且本来就是忽然出现的,家里人也就没有怎么在意。”   “……今天除了发现这些以外,还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物?”看来眼下,要追踪“若叶”的本体已没有希望。我晃了晃手中的纸袋,将话题牵回到婚礼现场。   “没有,这些东西似乎是早就混入食物和杂物中的。高桥家的亲友从前天晚上就陆续入住酒店,现在没法查到是谁动的手脚。”狸猫为难地摇了摇头。   “……那么,有没有什么可疑人选?”我在脑海中一遍遍过滤刚才见过的宾客——这些被动过手脚的疑似“凶器”都没有明确的性别指向。换句话说,不能确定“三味长老”狙击的是新郎还是新娘,就没法确定被附身的究竟是男还是女。   “别乱,虽然从这些东西中没法确定凶手的性别,但是还是有线索可循——既然凶手选择了香槟、纸炮筒和喷罐作为工具,那么他,或者她,一定是能够接触这些东西的人!你想想看,在婚礼上一般哪些人群有可能拿起纸炮筒和喷罐这些玩意儿来袭击新郎新娘?”   “……司仪、伴郎伴娘、同辈的亲友团!”我茅塞顿开。没错,纸炮筒等制造气氛的玩意儿一向是年轻人的最爱!可惜被激发的情绪没过几秒就又掉到了谷底——虽然因此排除了部分宾客的嫌疑,但是剩下的人群,仍然是短时间内无法排查的数字。   “别泄气,其实我们还可以从这些方面入手……”狸猫话说到一半忽然站了起来,用脚将地上的铁钉和玻璃屑扫到草丛中,用我的帽子来遮挡手中的纸袋。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身雪白礼服的新郎诚己正带着几个年轻人向这边走来。   “褔部老师,我正在纳闷您跑到哪里去了,是酒和食物不合胃口吗?”诚己本就是个风度翩翩、充满艺术气质的英俊青年,经由礼服和化妆师的锦上添花,此番看起来更是比访谈照片上的模样更胜几分,“有什么需要的请尽管吩咐。如有照顾不周的地方,还请多多包涵。”   “哪里哪里,今天的招待真是太丰盛了!尤其是美酒,1988年的年份香槟可不是到哪儿都能喝到的!”勘五郎态度恭维地打着哈哈,顺便把我拉到面前,“啊,介绍一下,这就是我刚才提到的孙女,梅。”   “真是可爱啊!难怪时常听您说起。”诚己俯下身,绅士地握起我的手,“梅小姐,欢迎来参加我的婚礼,一定要过得愉快哟!”   “嗯!”我连连点头,眼光却越过诚己,瞟向他身后的三人——两女一男,其中一名女子留着披肩直发,身穿素色直筒裙套装;另一名则梳着可爱的学生式短发,身穿白色小礼服;唯一的男孩则穿着制服式的立领礼服,三人看起来都相当年轻。   “啊,我来介绍一下,这两个就是我刚才向您提到的弟子,楠本和绫瀬;这是舍妹直子,刚才褔部老师已经见过了吧?”察觉到我和勘五郎询问的目光,诚己转身为我们一一引见。学生模样的女孩和男孩连忙向狸猫深深鞠躬,倒是那位直子小姐只是微微颔首,看起来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   “是啊,听说令妹还是东大毕业的高材生,正打算去德国留学是吗?”勘五郎一脸诚恳地说着恭维话,“真了不起,高桥家不愧是津轻有名的望族,即使是年轻一辈也个个都是时代之花!还有这两个年轻人,就是诚己你刚才提到的徒弟吗?想必技艺也一定不同凡响吧,若有机会,一定要让老朽先睹为快啊!”   “哪里,褔部老师太过奖了。事实上,我也正有此意。”诚己端着酒杯,向勘五郎敬酒道,“等蜜月结束后,我会在京都召开一场三味线品赏会,届时我和弟子们都会献曲,希望老师您到时能够出席并指教!”   “那是当然,老朽一定会到场的!”诚己和褔部仿佛往年老友般互相拍着肩膀寒暄起来,倒是身后的两名弟子稍显局促,虽然激动地涨红了脸,却不敢出声插话——在能乐界,能得到褔部昭司的赞许则意味着有可能一夜成名!也难怪这两名年轻的奏者会如此紧张了。   趁着双方闲聊的机会,我站在一旁,仔细打量着新郎诚己和随行的三人——诚己仪表不凡,言行举止亲切有礼,与青树小姐可谓珠联璧合;他的妹妹直子却与他截然不同,她的表情刻板而严谨,与诚己相似的皎洁眉目被一副金属框眼镜掩去了光芒,甫一看简直像个任职中的家庭教师;倒是那两名少年弟子,神情活跃而灵动,楠本似乎一直在犹豫着要不要向勘五郎变化的褔部搭话,而绫瀬则更为羞涩,只敢用憧憬的眼神远远看着二人。   “……既然如此,我就在京都恭候老师光临了,当然,欢迎您到时候也带着梅小姐一同前往!”诚己微微躬身,将品赏会的邀请函递给勘五郎后便打算结束谈话。见此情形,我连忙开口叫住他道:   “啊,高桥先生,非常感谢您的款待!刚才爷爷说,为了表达谢意和祝福之情,他准备了一份特别的祝贺礼物哟!”   “哦?是什么?”诚己来了兴致,俯下身饶有兴趣地看着我。我向勘五郎使了个眼色,甜甜微笑道:   “现在还不能告诉您,总之,等一下我们一定会奉上一件令您终生难忘的礼物的!”   四   奔跑。   无法止步,无从判断,只能不停地向前奔跑。齐腰深的杂草不断刺扎着裸露在外的皮肤,头上是惨白的月亮,面前是他动荡的背影……无法呼吸,手腕被拽得生疼,腿脚的感觉却越来越麻木……终于一个趔趄,跌倒在地。   他停下来,俊美的脸孔上满是汗水,嘴唇蠕动,却听不见声音。   我想爬起来,可手脚已经不听使唤。身体仿佛从水中捞出的海蜇,水分和力量正迅速流失,除了大口呼吸,什么都做不了。   “已经……不行了吗?”一个苍白的影子,从他背后的三味线中隐隐浮现,在耳边说道。   我无法回答,身后传来狗的吠叫声,火把点燃了东方的地平线……月亮也已无力再庇护我们了。   “结束吧,只能等待下一世了。”白色的影子画着优雅的弧线,从三味线上飞出,消失于他的体内。瞬间,他的眼神不再温柔,那双熟悉的眸子变成了金色的猫瞳,他伸出双手,干净利落地环抱住我——不是拥抱,三根琴弦死死地缠住了我的脖子,渐渐收紧。   结束了吗?   为什么,依然是这样悲惨的结局?   我想开口,却发不出声音。爱人的身躯近在咫尺,可我却感受不到丝毫暖意……脑海中忽然掠过一个娇小的身影——那个身穿巫服的女孩,以矛盾的表情看着我:   “如果……这就是你所想要的幸福……带着它,继续逃走吧。”   这是……我想要的幸福吗……   婚礼预定将在下午两点准时举行,留给我们的时间只剩下不到两个小时。勘五郎虽然顺应我的暗示,拍着胸脯保证会给诚己一个惊喜。但事实上,他心中和我一样,并无多少把握。   “……你已经想到什么了吗?”每当执行那些看似心血来潮的指示时,狸猫总会露出不情不愿的郁闷表情,“拜托,早点告诉我结果就这么为难你么?”   “抱歉,不告诉你是因为我自己都还无法预测胜算。”我在一张便条纸上快速写下布置所需的人员名单、材料、制作方式和作用,然后塞进狸猫的衣兜里,“这些都是必备的材料,无论你用什么方法,一定要在一个小时内给我准备妥当!”   “这些……”狸猫接过纸条,只瞟了一眼就愣住了。   “现在知道为什么我不浪费时间在解释上了吧。”我拍了拍他微微哆嗦的背脊,催促道,“快去,无论用什么办法都可以!没时间了!”   勘五郎无奈地叹一口气,转身飞也似的跑远了。趁着他行动的这段时间,我得以静下心来,思索这一次事件的林林总总。   古老的三味线;不惜一切代价达成旧主愿望的猫妖;看似幸福的新婚燕尔;以及众多皆有嫌疑的宾客……但倘若刨除灵异与转世的繁文缛节,“三味长老”目前有可能的附身形式,也不外乎以下四种:   其之一:照片上的“三味长老”只是凑巧出现在诚己家中,新郎新娘双方都不是公主和乐师的转世;   其之二:两人即为公主与乐师的转世;   其之三:新娘青树为公主转世,而新郎诚己却并非乐师来生,则附身者针对的是诚己先生,较有可能为男性;   其之四:新郎诚己为乐师转世,而青树不是公主来生,则附身者针对的是青树小姐,较有可能为女性。   以上推论中的一、二两则,已经被勘五郎发现的毒香槟等证物推翻——“若叶”的出现并非巧合,且应该已经附身于会场内的某一名来宾身上,欲对新人中的其中一人不利。但时间仓促,又没有足够的理由叫停婚礼,因而只得放弃排除调查法,直接与“若叶”对弈!   毕竟,与其在一堆难以分辨的鳝鱼中拼命寻找一条毒蛇,不如引蛇出洞!   教堂里的钟楼敲响了午后一点的钟声,在勘五郎和蒙在鼓里的田中造以及小哲也的帮助下,所有的布置终于赶得上准时完工。半小时后,宾客们陆续进入教堂,诚己先生和青树小姐也乘坐一辆黑色加长林肯抵达了会场。原本的婚车是辆白色的劳斯莱斯,却不知何故突然故障无法发动——自然,我和狸猫勘五郎是不会告诉他们,这是因为发现婚车的刹车线被人动过手脚的缘故。   “褔部老师,这还真是让人吃惊啊!”面对围绕教堂外一周,凭空多出的一圈波浪形玫瑰色窗帷,诚己瞪大了眼睛,“我记得原本的装饰设计里可没有这个,这倒真是一份出人意料的礼物,多谢了,褔部老师!”   “呵呵,不过是份外包装罢了。”勘五郎故作谦虚,神情中却掩饰不住炫耀之色,不时向我抛来一束“怎样赞扬也不为过”的眼神,“如果时间允许,上面装饰的花束还可以更考究一些,天鹅绒布面上的褶皱也可以更华丽……啊,不过真正的‘礼物’还没有亮相,所以感谢的话还是稍后再说吧。”   “究竟是什么呀?老师,就别卖关子了吧!”青树小姐在一旁好奇地插话道。   “一件独一无二的礼物,非常匹配二位婚礼的东西。”勘五郎看我一眼,挺直腰板信心满满地答道,“如我孙女说的一样,是会让二位和诸位宾客过目难忘的礼物!”   下午两点整,婚礼正式开始。   在唱诗班孩子们庄重而美妙的歌声中,新娘青树在父亲的陪伴下,出现在洒满玫瑰花瓣的红毯此端。而在红毯彼端的神龛旁,新郎诚己正满怀热情地注视着款款走来的新娘。音乐、花香、透过彩色玻璃洒落一地的七彩阳光……使得这一幕仿佛凝固成隽永的画像。在彩画圣母温柔的注视下,这一刻显得既宁静又澎湃。   可就在此时,教堂内的光线忽然暗了下来。   宾客们惊疑地四下张望,连新娘父女也停下了脚步——原本折叠垂挂在十二扇彩色玻璃窗外的窗帷,不知为何全部坠落下来,遮挡了室外的阳光。   “各位,不好意思。为了庆贺高桥先生与青树小姐喜结连理,鄙人特意奉上一样贺礼,以祝愿二人百年好合,并创作出更多精彩的作品!”勘五郎化身的褔部边如是解释着,边从客席起身,向唱诗班的孩子们打了个响指——孩子们随即从袖笼中掏出蜡烛和烛台,纷纷点亮起来,围拢在神龛四周。   原本黯然的教堂内霎时又有了光源,点点烛光虽不比阳光绚烂,但映照着孩子们天真可爱的笑脸,看起来也分外温馨浪漫。   “褔部先生,非常抱歉,您有什么安排可以等一下再说吗?毕竟,现在是婚礼……”身穿黑色长袍,看起来却依然毫不起眼的铃木神父出声制止,却被新郎诚己打断:   “等一下,老师……您是要演奏吗?”诚己的眼神忽然闪烁起来,他看见了褔部手中正握着一把三味线。   “是的,一部初具雏形的作品,名叫《忘川》。”勘五郎说着,不顾铃木神父的为难表情,在神坛下的台阶上席地而坐,“请允许我在这里为二位璧人献艺!”   几个熟悉能乐的宾客当即发出欷歔之声——对于封刀多年,已经由顶尖乐师转为音乐评论家的褔部昭司来说,能够听到他的现场演奏简直可以说是奢望!眼下新郎新娘已是满怀期待地停下动作,默许了褔部的行动,但如此唐突的举动还是惹来了更多亲友的诧异和议论。高桥直子在和母亲低声交谈一番后,上来劝道:   “老师,您的盛意我们非常感激,可是,表演是否能放到婚礼之后的茶会上进行?”   “哎呀,祝福什么的,一定要事前送上才有意义吧?”“没事的,直子,就让老师在这里演奏吧!”褔部固执地赖在台阶上不肯下来,新郎诚己也在一旁附和。直子、铃木和一干长者眼看无法,只得听任褔部开始表演。   可是宾客席中的窃窃私语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当褔部拂起琴弦,奏出第一串音符时,在场的人们已然被一种深邃莫名的力量征服了!   鹤发的老人用修长的手指,有序地撩拨着三根琴弦。五指所及,原本声音单调的三味线发出变幻莫测的音节,古朴悠扬的曲调中又似暗含紧张……伴随曲声渐入佳境,教堂一旁的角门忽然打开,一袭红色舞衣的歌舞团团长裕子和身穿黑色舞衣的副团长木村踩着音符进来,举手投足,加入表演。   随着音乐的深入和舞者的演绎,观众们渐渐明白了褔部所要表达的故事情节:裕子和木村饰演的是一对恋人,在三味线缠绵的曲调中,两人所展现的舞姿极尽柔情,充满了热恋的甜蜜与眷恋。   当全场逐渐被甜蜜的气氛所充斥时,褔部却忽而曲风一变——手中的音符霎时化作金石般的冲击,两名舞者有如惊弓的比翼鸟,在跌宕起伏节奏强烈的旋律中显得手足无措。乐曲越来越紧张,两人的舞步也渐趋凌乱飘摇……终于,在一声猝然的长音后,木村所饰演的男性角色如一根折断的松木一般,垂着头颓然倒下了。   乐曲再次变得舒缓悠扬,只不过这一章节,多了些许惆怅悲戚的颤音。裕子所饰演的女舞者蜕下红色外衣,露出内里洁白轻薄的纱衣,在宁静而哀婉的旋律中,化身为舞台中央的一朵白莲——这时,从她脱下的舞衣中露出一卷帛书,上面有两行仿佛被水濡湿的墨迹:玉莲自生忘川水,今生当续来生缘!   曲子的尾声部分,褔部又归回到起首时的柔情款款。木村换下古装改良的黑色舞衣,着一袭白色礼服再度回到台上,唤醒了裕子化身的“莲花”。两人再度相拥而舞,在琴弦停止颤动的同时,凝固成一座永不分离的群像。   一曲终了,奏者和舞者一起向观众鞠躬谢幕。宾客席中爆发出经久不衰的掌声,连新娘翠羽也忘了正置身于红毯中央的尴尬,脸颊飞红地使劲儿鼓起掌来。   “真是太精彩了,褔部老师!这首作品正式完成的时候,请务必再让我欣赏一回!”“哪里,打扰了婚礼的进行真是失礼,请继续,继续。”一边应付着激动异常的新郎诚己,一边抽身而出的勘五郎暗中清点着列席的宾客——果然比入场时少了一人!   “看来被惊动了呢。”勘五郎的嘴角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弧线,“接下来就是你的工作了,小枫!”   五   手。   小时候,春天里替我折下樱花的手。   盛夏里替我捕捉萤火虫的手。   秋天采摘芦苇,然后拉着我一起去屋顶赏月的手。   冬天温暖的、替我拂去脸上霜花的手……   多年不见,那双手抚上了三味线,发出了我最害怕的声音。   可是,为什么呢?即使只是在电视上看到他的身影,也会令我热泪盈眶。   儿时的梦魇又回来了,可我却不再害怕三味线的声音,仅仅因为,这声音可能来源于他。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否是……我从仓库里,发现那把陈旧的古董三味线时?抑或……是他的第一部能乐舞剧正式发表?还是……他带着显赫的声名,被父母重新承认,衣锦还乡的时候?   愚蠢啊!自以为是孤芳自赏,却原来……心缺失的一块一直在这里!   那个唯一无法去爱的人啊!   “果然是你,直子小姐。”在礼拜堂后的祈祷室门外,我堵住了表情冷冽的高桥直子,“不,在若叶的面前,我还是该称呼您为公主殿下吧?”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站在薰衣草盛开的草坪上,一身素衣的直子看起来既萧索又阴森,飘飞的长发掩盖了她的表情,却掩不住她身后正丝丝缕缕渗出的强烈杀气。   “为了终结你的噩梦!”我甩手抽出五张灵符,决定先发制人,向她冲去。不料直子的动作忽然变得诡魅无比,身子倾斜着倒下避过我的冲击,随即就以着歪倒的姿势忽然向一旁飘去。   “呐,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呢,我所精心布下的最后手段?”直子缓缓站起,稳住身子,依旧不理会额前的乱发,“亏我还策划了这么久……”   “托小哲也的福,他让我注意到玻璃画上那不同寻常的圣母。”我看了眼此刻被帷幔遮盖的彩画玻璃窗,保持着进攻姿势道,“不愧是东大建筑系的高材生,这样的方法的确是让人难以想象!如果不是哲也那个‘流泪圣母’的故事,或许我的确无法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猜到你的手法。”   “……怎么说?”   “一开始参观教堂的时候,我总觉得这里的布置有些异样,但仔细看来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之所以会让我觉得古怪,玄机就在这十二扇玻璃窗,以及神坛正上方的巨大水晶吊灯上!”   “那些玻璃画虽然取自常见的圣经故事,但每一扇窗户上主人物头顶的光环,都被设计得异常巨大,且不论人物的视角几乎都做成了正圆形。现在我明白了,那些根本不是普通的玻璃窗户,而是你精心设计的聚光镜!这十二扇窗户上的白色光环部分,外加神坛上的圆形吊灯部件,就组成了一组聚光镜阵列!”   “不对哟,我用的都是普通的平光玻璃镜面,如果需要聚光的话,不用凸透镜是不行的吧?”直子似乎发出了一声冷笑,“作为东大建筑系的交换生,我可不会在易燃的教堂内使用凸透镜作为窗户。”   “呵呵,的确,为了能通过建筑审核,你当然也不会犯这样的错误。”我从衣袋中掏出一小片透明的、仿佛糖纸一样薄薄的碎片,“所以你用到了这个——超薄型的玻璃纤维布,你将这种航空绝缘材料加入到彩画光环的两面,既不会因为透光受影响被发现,又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普通平面玻璃变成凸透镜。”   “……至于将玻璃变成凸透镜的方法,应该是在玻璃纤维布和窗玻璃之间注入水——我的助手在装饰帷幕的时候,发现彩色玻璃的金属框架内设计有暗藏的水槽。可以通过遥控从教堂本身的水管系统中分流出部分清水注入到玻璃纤维布和窗户之间的缝隙内。但玻璃纤维的张力有限,大剂量的水会撑破纤维流出,导致计划失败,而注水不够又无法形成完美的凸透镜弧面。因此你在教堂完工后曾经多次试验,来获得准确的注水容量。这也就是小哲也所看到的‘流泪圣母’的原因!”   “……当阳光通过十二扇凸透镜汇聚到中央的水晶吊灯时,你仍然可以通过遥控设备,来调整所有感光部件的位置,将汇聚的光线不断集中,最终成为极度高温的杀器,最后只需瞄准折射便可迅速引发火灾——我刚才粗略计算了一下,利用所有的透镜和水晶镜片,将教堂的木地板加热到燃点只需要15秒,更别提青树小姐头上的白纱和发胶之类的易燃物了!”   我一口气将所有的推理说完,末了深呼吸一次,抬手摆出防御姿势:“不过,也正因为你选择了如此奥妙的杀人方式,才让我想出了引蛇出洞的办法:一旦作为凸透镜的窗户被东西遮挡,计划就无法实行,所以你必须从场内出来去除遮蔽物……果然如我所料,又见面了,若叶!”   汹涌的杀气化作朔风扑面而来,直子的长发被吹散,露出苍白如纸的面孔——她的双眼已完全变成猫一般的金色,瞳孔尖竖,指爪伸出,俨然一只狩猎中的猫科动物:“为什么,一直要阻碍我?”   “因为他们不可能结合!”我斩钉截铁道,“无论再过几世,都不可能!”   “为什么,我只是想让她幸福而已!”直子忽然暴跳起来,以着不可思议的速度向我冲来,指爪所到之处花瓣纷飞,草叶四散。我甩出五道符箓迅速张开结界,阻住她的攻击,不料发狂的直子发出一声尖啸,双手一分,符纸被撕出一道缺口,结界霎时破裂。   猫魂与“付丧神”结合而成的妖魔——“三味长老”若叶已经完全与直子合为一体。面对她凌厉而凶残的攻势,我头一次有了如此强烈的危机感:眼下这头妖魔已经完全超乎我的预料,变成了灵力凌驾于我之上的存在。外加数百年来不曾削弱的执念,使得它的杀气已经逐渐凝固沉淀,变成无形的刀刃围绕在直子身旁。我瞟了眼四周的环境,掏出护身用的短刀,隔开她与教堂之间的距离。   勘五郎还在宾客中周旋,估计短时间内无法抽身。无论怎样,不能让她接近教堂——尤其是新郎新娘!打定主意,我紧握手中施加过法力的匕首,引着直子向阿造的门房小屋走去。   阿造和哲也也在婚礼现场,小屋内没有人,且狭小的场地能够限制直子的动作,是当下最合适的作战场所!   但若叶显然没有配合我计划的打算,在它操纵直子几乎毫无空隙的攻击下,我的衣袖和裙摆已经都被撕破,手臂上被划出数道血痕。在距离小屋还有几步远的时候,我拔腿迎向扑来的直子,利用身材矮小的优势躲过她的利爪,随即用刀子撕开杀气,低头缩进她怀中,从腋下钻过——趁着直子来不及转身的机会,我拔刀捅向她脚下的猫影,随即掏出一张符纸拍向她的后颈。直子发出猫一般的嘶叫,扑倒进阿造破旧的小屋中,掀起无数木屑和烟尘。   我掏出数张纸符走向烟尘缭绕的小屋,可还没等我看个究竟,直子便又扑了出来,这一回双爪结结实实地嵌入了我的肩头。我不得不忍痛举手,用刀子挡住她咬下来的利齿,抱住她就地滚向小屋深处……老旧的橱柜不堪骚乱重重倒下,各式碗盘噼里啪啦碎了一地。我的肩头须臾已是血肉模糊,而直子已经完全看不出之前的淑女样貌,用一口白牙死死咬住刀刃,喉咙里呜呜低吼着向我压来。   “住手!若叶,你这样做你的主人就会满足了吗?直子小姐,这是你真正的愿望吗?”刀刃在向着我的咽喉寸寸逼近,我勉力支撑着握刀的右手,扯开喉咙朝直子大吼起来。   直子的动作似乎滞了一下,但随即便又恢复了狂暴的状态。双刃的匕首已抵上了我的咽喉,眼看命在旦夕,可我却忽然感到手上一轻——直子被人揪着后颈一下子提了起来,正打算举爪反抗时,又被两条白色的毛绒长练圈住了手脚,动弹不得。   “唷,看来跟着过来看一下的决定还是正确的呐!”直子身后,中岛裕子正笑意盈盈地望着地下狼狈不堪的我,一身红衣的她看来依旧身材惹火,只不过曳地的裙摆下,此刻正摇晃着九条白色长尾,“小枫,需要我帮你站起来吗?”   “不用!”我一巴掌挥开她凑近前来的一条尾巴,捂着手臂的伤痕一骨碌跳起来——刚才凶相毕露的直子,现在在裕子手中仿佛胡闹的猫儿一般无可奈何。实力上显而易见的差距倒是其次,让我尤为不爽的,是老狐狸随意介入别人计划中的这种轻佻态度!   “哎呀哎呀,面对救命恩人也不会稍微礼貌一点,真纳闷你师父当年是怎么教导你的。”老狐狸白藏主施施然卸下伪装,恢复了白面僧侣的样貌(天知道是它的第几重假面)。而身后一直紧随的木村先生也变了模样,原来是寺中的一名小僧。   “对于随意破坏别人精心筹备的计划,最终渔翁得利的无良和尚,没有答谢的必要!”我嘴上死硬,其实心中明白,若不是白藏主及时出手,此番真的是凶多吉少了。   “唉,也不想想是谁成全了你的计划!有几个凡人能在两小时内排演出你临时构思的舞剧,并且演绎得如此完美?”白藏主手中的直子还在挣扎,却被一条尾巴勒住脖子猛然一兜,霎时就失去了知觉,“她体内的妖魔我这就带走了,不过放心吧,最终的处理还是会交给你的。好好善后哟!”   白色的身影化作一道烟风飘然而去。我抱着怀中不省人事的直子,举头四顾狼藉的小屋,不由叹一口气:   “混蛋啊,也不留下来帮忙打扫一下……”   六   仿佛从一场旷日持久的噩梦中醒来。   之前的人生,充满了迷惑与疑问,幸福仿佛彼岸的星尘,看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遥不可及。   不过也好,我终于……不用再望着水中的幻影,独自寂寞而绝望地守候了。   出去走走吧,或许在旅途中,会找到别样的自我,会发现新的路标……会遇到意想不到的好事,也不一定……   也好,我终于……   著名三味线演奏家高桥诚己和舞蹈家青树翠羽的婚礼,在一片祝福声中圆满落幕了。   这一场被众多亲朋啧啧称赞的婚礼不仅上了当地报纸,也成为众多艺术家庭争相模仿的样板——虽然也留下少许令人费解的怪谈:比如参与婚礼的乐评人褔部和舞蹈团团长裕子及木村都失去了当日的所有记忆;又比如教堂的门房小屋在婚礼进行时忽然倒塌,所幸并没有伤及客人……   蝉声一阵紧似一阵,户外仍旧燥热难耐,可此番坐在宝塔寺内,我却不再感到难以遏制的躁动与不安。   廊下,勘五郎正在和小僧们争抢最后几片西瓜。老狐狸就着豆腐品着茶水,依然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欠揍模样。   “若叶……已经超度了吗?”我把玩着手中空空的茶碗,喃喃问道。   “怎么可能,几百年的执念集合体,哪有这么容易就可以化解。”白藏主貌似头疼地揉了揉额角,“解铃还须系铃人,如果本身放不下,光凭外力是无法彻底去除孽业的。”   “是吗……”   “呵呵,不过我可从来没有怀疑过你的办事能力。你应该在她走出教堂以前就已经推测出她的身份了吧?”   “没错,之前无论是酒也好车也罢,甚至最后的‘聚光镜阵’,都无法判断她是在狙击新人中的确切一人。”我拿起茶壶,准备为自己续上茶水,“换句话说,她并没有设定必然要杀死谁,新郎新娘不管哪一个遇害,对她都是理想的结局……所以,她应该就是那个绝对不可能与他结合的人!”   “不过,既然这一次无法幸福,按照若叶以往的性格,她应该也会立即自杀吧?”老狐狸难得体贴地安慰一句,从我手中接过茶壶,往两个杯子中都斟满茶水,“好像,有客人来了。”   我闻言转头,阶外蒸腾的水汽中,隐隐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影子穿透迷雾而来,小僧和勘五郎都停下了动作。高桥直子穿着一身素白长裙,手握若叶曾凭依的三味线,款款踏上殿来。   汗水濡湿了她秀美的睫毛,但脸色因为行走显得不再苍白,嫣红的双颊为她纤弱的身形更添了一抹娇媚。见到我,她似乎有些惊讶,但随即微微一笑,将三味线奉上放在白藏主脚下,随即三拜。   “高桥施主,听闻您即将启程去德国求学了是吗?”白藏主脸上笑意盎然,“可喜可贺,祝愿今后旅途一帆风顺。”   “多谢大师。”直子同样笑着抬头,肩膀仿佛一下卸去重担一般,轻松地垂了下来,“终于……可以去寻找属于自己的人生了!”   我们目送着她缓缓离去的背影,直到山雾重又将一切拢入进如梦似幻般的白色之中。白藏主上前,拾起老旧的三味线,抚摸着它斑驳的皮面说道:   “好了,听到她的决定,你也可以安歇了吧?”   雾气缭绕的寺庙廊下,隐隐现出一只白猫的身形。三味线发出“哗啦”一声,忽然从白藏主手中断裂,掉在地上砸成数截。   白猫发出“喵”的一声轻叫,随即化入浓郁的雾气之中,再也看不到了。   ①三味线:日本的一种弦乐器。一般认为起源于中国的三弦,大约成形于15世纪左右。   ②付丧神:日本民间对陈旧物品化作的妖怪的统称。 第四话 野铁炮   生命,只有当你意识到它的无可挽回时,它才是有价值的。   十五年前。   紧握着手中的M40狙击步枪,神崎光马跟着队友跳上了待命的警车。在车上最后检查了一遍瞄准镜,握住枪身的手指微微有些颤抖。作为特警狙击中队的新人,第一次出任务难免紧张。在脑中反复回忆着训练场上的种种要领,作为新晋警员中的标靶成绩NO.1,神崎有理由相信自己的实力。他想起年幼时和住在北海道的爷爷一起上山猎狐时的情景,除了紧张,还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兴奋。   在拥挤的车厢内,队长简单陈述了任务情况:辖区内的一所投资银行被一名暴徒袭击,在疯狂捅伤了六名职员和一名客户后,袭击者目前正挟持着一名女出纳负隅顽抗。警方已经封锁现场,心理谈判专家也已到位。神崎所在的小组负责在银行附近寻找狙击点,以防歹徒在谈判破裂的情况下伤害人质。   警车呼啸着穿过市区,当抵达街口的封锁线附近时戛然而止。车门打开,所有特警鱼贯而出,列队后迅速解散,寻找合适的狙击位置——被袭击的银行位于一片居住社区的中心,背面靠着公寓大楼,西面是一家便利店,南面和东面则是马路,距离隔离带尚有100米左右的距离。从破碎的玻璃窗和大门可以看到里面横倒的伤员,但无法确认袭击者和人质的具体位置。   神崎带着一名队友沿着墙根向东跑去,那里有几栋二层楼的独立民宅,无论从视线角度还是高度都很适合作为狙击点。周围的居民早已被警方疏散,神崎越过矮墙,爬上二楼的露台,俯伏着架好狙击枪,将瞄准镜对准银行的窗户。队友掏出望远镜负责了望,附近的几个小组也已纷纷找到了合适的狙击位,依靠手势传递着准备就绪的信息。   百余米的距离对于狙击手而言完全不是问题,神崎透过瞄准镜,全神贯注地凝视着一片寂静的银行——透过窗户,他看见地板上躺着一个块头不小的男人,他的小腹和肩膀中了数刀,蓝色衬衣完全被血浸透,胸腔仿佛鼓风机一般剧烈起伏,俨然濒危的表现……神崎知道,现在逝去的每一秒钟,极有可能都会带走一名伤者残余的生命力。为了减少最终的伤亡人数,尽快击毙匪徒才是上策。   果不其然,几分钟以后,神崎视野中的那名男子停止了呼吸。耳机中正式传来命令:允许各小队自主射击!   警方联络的谈判专家到场了,通过高音喇叭的喊话,警方与匪徒取得了联系。在经过四十分钟的漫长等待后,匪徒终于提出了诉求——他要求与该投资银行的总行长和财政大臣见面。   无理的要求。神崎在心中冷笑一声,身体却始终保持着俯伏的姿势。他感觉体内有一头野兽在骚动,于他的心脏上使劲磨着爪子,可他却不得不继续等待。就在这时,窗户边出现了一个灰白色的头颅,神崎神经一凛,险些扣下扳机,那头颅只在窗口闪了一下,倏忽便又消失了。   神崎在心中暗骂一句,心中的野兽似乎更加狂躁了。   又过了将近六十分钟,大约是等得不耐烦了,歹徒忽然一手提着娇小的女出纳,一手挥舞着匕首从银行大门口正面现身。等待了两个小时,终于得以一窥目标的真实面目,神崎兴奋得微微颤抖——那是个五十多岁的粗矮男人,头发花白,留着邋遢的鬓角和胡须,穿着一件被血污染得抹布一样的白色T恤衫,胳膊紧紧勒着女出纳的脖子,将她挡在自己的正面。   位于南面的狙击手犹豫着不敢妄动。可对于身处东边露台上的神崎来说,这样的角度简直是天赐良机。   神崎稍稍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指,紧盯着已经暴露在门框外的女出纳和歹徒的手臂——只要他再向前一步,就能够进入狙击范围。神崎感觉自己已和心中的野兽合为一体,磨得锋利的爪已然化为枪膛中蓄势已久的子弹,只待最后一击……   可就在这时,负责了望的队友却示意他看向南面——只见南面一处绿化带内,有一名狙击手正拼命做着手势,要求队友不要开枪。   发生了什么事?神崎转过头去,却舍不得放下枪接过队友手中的望远镜。从身形和位置判断,那应该是同期入队的狙击手石田,他发现了什么?竟然打算阻止已经获得批准的狙击行动?   已经来不及思考了,就在这时,歹徒超前跨出了一步,神崎几乎是神经反射般地扣下了扳机——   “砰!”   野兽准确无误地咬碎了目标的头颅,血光四溅的同时,男人顺势歪倒,粗重的身体霎时横在了大理石阶梯上。他怀里的女出纳这才挣扎出来,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尖叫着,手脚并用爬出了血泊。   “混蛋!”南面的绿化带里发出一声怒吼,神崎转过头去,猛然看见石田摔掉头盔,朝着自己调转了枪口……但他立即就被队友们合力压制下去,被卸下枪的石田暴跳着,冲着神崎不住叫骂。   发生了什么事?我做了什么让他如此暴怒的事?   神崎的大脑有些空白,野兽刚刚结束血腥的狩猎,他还未从初次开枪杀人的迷惑中清醒过来。   只不过,有一件事是确定的。自己拯救了那些奄奄一息的伤员,惩罚了罪人,在明天的报纸和中队的通报中,应该会有自己的名字,原本默默无闻的新人,应该会成为未来的国民英雄吧!   望着迅速向银行靠拢的医务人员和记者,神崎松开紧握枪支的双手,长长吁了口气。   一   “阿枫!”夏天本来就是容易让人烦躁的季节,更何况家里还养了那么一只精力充沛的狸猫。刚从青森回来没几天,勘五郎便又有了新花样,“阿枫,我在便利店里抽到了横滨到福冈豪华游轮三日游的船票!一起去海上避避暑如何?”   “抽奖得的?”我咬了一口橘子冰棒,不情愿地从榻榻米上爬起来,“你哪来那么好的运气?不会是为了坐游轮使诈了吧?”   “这次倒是真没有,说实在的,我倒是比较想要二等奖的‘政寿司’代金券。”勘五郎把购物袋提进厨房,继续忽悠道,“这两张船票的市价可是十万元!不去是不是太可惜了?”   “可是船上的花销是要自己负担的吧?去了不是更可惜。”我叼着冰棒重又转头看向电视,上一次行动因为并非雇主委托,自然也没有酬金。最近行业不景气,我可不想因为交不起房租而被迫回到山里去自给自足。   “船上的消费和景点花销确实需要自理,不过船上还有抽奖活动,一等奖是现金一百万元哦!”勘五郎见忽悠不成,又接着抛出杀手锏,“你去不去?不去我可就折价卖给邻居了!”   “……什么时候?”我瞟了眼完全没有出门意向的狸猫,心里换算着一百万够我喂饱他多久。   “下周五晚上登船,三天三夜,周一早上就返回横滨港,路上还有专车接送。”勘五郎兴致勃勃地坐下来,将船票码在面前,“偶尔放松一下也是必要的嘛,吃饱喝足还能有得赚,耍点小手段赢下这点奖金,对我们都不是什么难事,对吧?”   “难得你居然对豪华游轮这么感兴趣。”我拿起船票扫了眼,只见上面写着:“蓝宝石号豪华游轮浪漫体验三日游,船上抽奖:一等奖现金一百万,外加价值十万元特级红酒……”难怪!   “下周五吗?”我将船票交还给勘五郎,不置可否道,“只是下周六就是朔月之夜了,这时候出门你真的没关系?”   朔月之夜,是所有妖物精灵最为忌讳的时刻。但凡与阴性力量有关的生物,其行动力都跟月亮的运行息息相关。一般来说,月圆则满,月缺则损,而朔月之夜则是妖灵之力最为衰弱的时刻。大多数妖魔精怪都会尽量避免在这一天远离领地有所行动。   果不其然,闻听此言的勘五郎表情一怔,但很快又恢复了兴奋的劲头:“怕什么,三百年的勘五郎狸大爷哪里是那些杂鱼妖怪能相提并论的!不过是朔月而已,大不了我在船舱里关一晚上就是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好吧,去收拾行李。”看来我还是低估了特级红酒对他的吸引力。   目送勘五郎兴高采烈地冲出房间,当时的我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犯下了一个险些致命的错误。   二   八月三十一日,周五晚六点,我们来到了横滨港的游轮码头。   “蓝宝石号”名不虚传,果然是一艘精致闪耀的豪华游轮。我穿着绣有菖蒲和水仙的夏季和服,站在一群名媛贵妇中显得有些抢眼。勘五郎倒是穿了一身剪裁合体的休闲西服,那一副纨绔子弟的派头简直是惟妙惟肖。   十五分钟后,电子广播提示可以登船。“蓝宝石号”全长100多米,为豪华游轮中较小的5万吨级,拥有上下共七层客舱甲板,最大可同时接纳1000名乘客。当我们放下行李,通过廊桥集中到甲板上时,一场露天宴会已经准备就绪。船长通过广播向众人宣布,这是主办方为游客们特意举办的欢迎晚宴,今晚在宴会上所消费的常规项目将不计入旅客的行程消费中。话音未落,勘五郎立即挽起袖子,直扑冷餐桌而去。   穿梭在五光十色的人群中,船不知不觉已经远离了海岸。我端着一小盘寿司站在远处,看着勘五郎正就着香槟大嚼雪蟹腿。海风凉爽宜人,横滨港灯火璀璨,外加船上欢快的气氛和可口的食物,看来偶尔出门散散心的决定确实也不错。我正想去甜点柜台添点零食,忽然,一股若有若无的气味随风飘入了鼻腔——没有错,是火药的气味!   我转过头去,在人群中不露声色地梭巡。自从冷兵器退出历史舞台开始,在人多的地方发现这种气味就多半没啥好事。很快,我就在一张圆桌边发现了气味的来源——那是一名身材挺拔干练的男子,不算非常魁梧,但紧绷的西服肩部还是暴露了他的肌肉比例。男子约莫三十多岁年纪,剃着精神的寸头,眼神非常锐利。正被好几名穿着时髦的女性簇拥着,似乎正在谈论着什么。   “在看什么呢?这里的海鲜很棒哦!”勘五郎此时也凑了过来,往我面前放了一盘牡蛎和生鱼片,嘴里还咀嚼着什么含糊不清地说道。   “火药味,残留很久的味道。”我盯着不远处的男子说道,勘五郎顺着我的眼光望去,漫不经心地哼了一声:“哦,‘国民偶像——神崎光马’啊!”   “你认识他?”我有些诧异。   “拜托,不认识的家伙才会显得奇怪吧,不然怎么能叫他‘国民偶像’呢?”勘五郎用鄙视的目光睇了我一眼,甩手将一块生鱼片丢进嘴里,“他是关西地区的狙击英雄,从警15年,曾经参与过多次解救人质的任务,12次击毙持械歹徒,获得过内防部长官亲自颁发的荣誉勋章。被誉为是‘新时代的国民英雄’、‘警界偶像’……好像上个月电视上还报道过有关他的新闻,你都不关心时事的吗?”   “是吗?长得还算顺眼,不过这样就被称为是‘国民偶像’还是太夸张了吧。”警队的狙击手身上残留着清洗不掉的火药味,这样的事也不能算稀奇。我转去甜品柜端了一大杯果仁冰激凌回来,满不在乎道,“走吧,坐得近一些。”   “做什么?”勘五郎不解地看着我,虽然了解对方的身份,但并不表示狸猫这类生物会喜欢接近危险的火药味。   “没什么,去听听故事,说不定可以发展一下警方那里的线人,对我们将来的工作会有所帮助。”我端着冰激凌向神崎走去,狸猫不情愿地努了努嘴,还是端起酒杯跟了上来。   “……最危险的还是跟着海上自卫队去索马里巡航的那次哟,要知道,那些海盗手上使唤的都是从走私船上偷运来的武器,有些装备可不比我们差。”在接近神崎身边的空座上坐下后,听见他正在口若悬河地描述着过去的种种经历,“那一次,我和几名队友乘坐直升机,强行登船去解救被围困在机舱里的船员……子弹擦过我的头盔留下了一道烙痕,倘若不借助红外线夜视仪,在漆黑的夜色下只能看见枪口的闪光……真是毕生难忘的惊险场面哪!”   身边几个衣着华丽的妇人们配合地露出惊叹的表情,有少女递来粉红色的记事本,央求神崎签下大名……眼前的“国民偶像”似乎已经相当习惯这样的待遇,在驾轻就熟地签字后,他又握了握女孩的手,那名穿着绣花洋服的少女立刻脸颊飞红地退了回去。   “似乎……不是什么很好交流的人啊……”一边如是想着,我一边转过头,专心对付杯里快要融化的冰激凌。就在此时,一个小小的人影忽然冲进了我的怀里,因为冲击的缘故,杯里的冰激凌一下扣了下来,完全倒在了我的和服上。   低头看去,只见一个圆头圆脑的可爱正太正趴在我的膝盖上,忽闪着一双大眼睛直愣愣地望着我。他的头发和脸颊上也沾了一些冰激凌,虽然和服弄脏了是件麻烦事,但面对这样一个清秀可爱的孩子,任谁也不会忍心大声呵斥他的吧。   “噢呀,吾郎!不是说了叫你不要乱跑的吗?”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士紧走着追赶过来,扶起还趴在我身上的男孩,一叠声地向我道歉,“非常抱歉,是我没有看好孩子!需要换衣服吗?可以先到我们的客舱去……”   “丽美,出什么事了?”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一旁的神崎光马已经站了起来,快步走到这边,从女士手中接过了男孩。被称为“丽美”的女子朝我微微欠了欠身,说道:“吾郎刚才乱跑,不小心弄脏了这位小姐的和服。”   误打误撞,居然邂逅了神崎夫人和他们的儿子。面对神崎瞬间松弛下来的表情,我笑着回应道:“没关系的,我有带替换衣物,只要小少爷没事就好了。”   “是吗,真是抱歉啊,无论如何请让我陪您去客舱换下弄脏的衣物吧。”神崎夫人一边鞠躬一边说着,她是个面貌和顺的女子,五官线条柔和,并不显得精致漂亮,但配合她细腻的雪肤和娇小的体格,看起来却格外柔美。她陪着我回到客舱,换下了弄脏的衣物后交给了洗衣房的服务员。当我们一路谈论着福冈当地的风土人情回到甲板上时,神崎先生和勘五郎已经在把酒言欢了。   “……是吗,你也是冲着那瓶1882年的特级波尔多才上的船?”神崎一手抱着儿子吾郎,一手夸张地在桌上打着手势,“真有眼光!那个时代的年份酒已经不多见了,更何况产地也特别……对了,我有说过我和法国国际刑警合作办案的经历吗?说起那一次的案子……”   “呵呵,神崎先生真是见多识广,不像我这样的业余作家,记录的都只能是一些乡野怪谈。”勘五郎一边奉承着一边转移话题,“不过我觉得,先生这样的神射手,倒是很像北海道盛传的一种妖魔哦!”   “什么,妖魔?”   “是的,一种名叫‘野铁炮’的妖怪,我和妹妹去北海道采风时,从当地山民那里听说的。”勘五郎调整了一个比较耍帅的姿势,继续说道,“鸟山石燕的《绘本百物语》中,记录了这种北国特有的妖怪——它们的模样有点像大号的狸猫,但遇见人就会口吐异物,击中人面部致人死亡。而且据说这种怪物的射击极为精准,几乎是百发百中,单从这方面来看,先生和‘野铁炮’还是相当类似的啊!”   “是吗?百发百中的妖怪,听起来还真匹配啊!”神崎闻言抚掌大笑,勘五郎也收获了身边诸多美女的青眼。我走上前去,轻咳一声道:“打扰了,神崎先生,家兄没有对您说些失礼的言辞吧?”   “喔喔,这位想必就是枫小姐了吧,刚才真是抱歉。”神崎起身与我握了握手,对儿子的冒失再度表示了歉意,“之前听令兄说了你们在各地游历的情形,真是了不起!将来也打算和令兄一样,当一名灵异风物作家么?”   没一盏茶的工夫,已经升级成了作家么?我回头瞄一眼勘五郎,只见他从万花丛中稍稍探出头来,冲我龇牙一笑:“阿枫,神崎先生说为了正式赔礼道歉,明天会在楼上的西式餐厅内邀请我们共进早餐哦!”   ……原来如此,原谅你了!   三   九月一日,周六,天气晴好。   在约定的时间内,我和勘五郎来到了位于舰桥二层的西餐厅。令我们意外的是,此番做东的居然不是神崎先生——只见神崎一家身边还坐着一男两女,那名身材微胖,穿着考究夏季西装的中年男子正和神崎颇有兴致地聊着什么。   “哦哦,两位终于到了吗?”神崎一见到勘五郎便大声招呼道,顺便向身旁的中年男子引荐,“樱井先生,这位就是我刚才跟您提到的高野勘五郎和枫小妹。别看他年轻,对红酒的品位可是相当不错的哟!”   “哦,是吗?”被称为樱井的男子转头看了看我们,身旁应该是夫人的美艳女子冲勘五郎抿嘴一笑,女子身旁穿着白色洋装的圆脸女孩却急忙低下头去——我认出她就是昨晚请求神崎签名的少女。   在神崎的介绍下,我们获悉了这一男二女的身份——樱井先生就是此次游轮游的幕后老板。他在日本境内开设了多家酒庄和饭店,此番租下了“蓝宝石”号用于造势,来宣传他在福冈新开的红酒酒庄。而神崎则是他在大阪结实的故交——当年樱井所开的饭店内曾有暴徒制造过人质绑架勒索事件,而帮助他成功瓦解这一危机的,正是神崎光马。   樱井先生身边的女士则是她的续弦妻子,话剧演员出身的响子女士,以及前妻所生的长女美智子小姐。美智子似乎相当害羞内向,除了独自对付早餐面壁思过外,几乎不发一语。她的继母响子夫人却截然相反,时不时在男人的对话中附和几句,话语俏皮而不失格调,倒是没有一般贵妇那种惺惺作态的俗媚。   在得知了樱井先生的酒庄老板身份后,勘五郎不出所料地凑上去大献殷勤,各种奉承各种俏皮话倾囊而出,没几分钟便把樱井先生逗得捧腹大笑。我则坐在神崎夫人和美智子小姐中间,一边拨弄着盘里的吐司和煎蛋,一边偷眼打量着身边的羞涩少女。   与她那惊艳夺目的继母不同,美智子小姐是那种让人充满了保护欲的恬静姑娘,就如同她别在胸前的那朵山茶花胸针一般。暗褐色的小雀斑恰如其分地点缀了粉红色的面颊和鼻尖,很是惹人怜爱。她握着汤勺在玉米浓汤内来回搅动,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怎么了?好像有心事哦。”我凑上前去,小声问道。   “啊,哎……脸上看得出思考的表情吗?”美智子经我一说,立即又把脸埋了下去,“真、真是抱歉,没想到会给大家带来困扰……”   “为什么要道歉?”我往嘴里送了一勺甜品,有些莫名地撇嘴一笑,“只是单纯觉得现在的表情有些呆板,昨晚上你找神崎先生签名时的表情,就很棒啊。”   “啊、诶?是、是吗?”美智子忽然涨红了脸,实在难以想象她这样的大家闺秀,竟然会是这样腼腆羞涩的性格。   “那、那个,请问……听说你哥哥……是志怪小说作家对吗?”在感觉亲近了一些之后,美智子朝我挪了挪椅子,红着脸小声问道。   “没错。”我面不改色地扯谎,“不过只是个不入流的蹩脚作家罢了。”   “哦,那么,你们去采风的过程中,是不是经常听到一些奇怪的异闻?”美智子说着,声音却越来越小,“比如说,托梦什么的……”   咦?我放下手中的牛奶杯,转头认真地注视着美智子。虽说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会向往任何事物都不足为怪,可是托梦这样的说辞会出自美智子这样的大家闺秀口里,还是让我有些出乎意料。   “果然啊,听起来很奇怪吧……”察觉到我的眼神,美智子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但是,昨晚我真的梦见了……许久未见的母亲……那种感觉,非常逼真啊……”   “可以详细说说么?”我凑过去,接话道。   “啊,高野小姐……您不会觉得我很奇怪么?”美智子稍微抬了抬双眼,但一接触到身旁继母那略带苛责的目光,立即又低下头去,“……抱歉。”   “呵呵,如果不介意的话,等您用餐结束后我们去船舷上透透气吧。”感觉到美智子和响子夫人之间的微妙气氛,我主动邀请她到甲板上散步。   甫一离开餐厅,美智子如蒙大赦一般,长长吁了一口气,表情也有所松弛。我拉起她的手跑到船尾,指给她看追随波浪的海鸥,待她终于笑出声来后才提议道:“呐,接着说刚才的话题吧?”   “很抱歉,因为阿姨她……不喜欢听到有关我母亲的话题。”提到响子,美智子的眉头又一下现出愁容。虽然并不是那种乖戾的孩子,但看来她也并不能完全与继母相处融洽,“所以,即使偶尔梦见了母亲,我也只敢写进日记里。因为经常随着父亲的生意不断搬家的缘故,我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家里的佣人和管家也经常更换……虽然阿姨待我很严厉,可本质上还是个温柔的好人,而且自从她和爸爸结婚以后,爸爸也经常回家来住了,家里变得热闹许多……啊,抱歉,我一直在说这些没有营养的话题……”   “可以不必道歉了吗?这样好像显得我一直在责怪您似的。”我失笑,对于这样一名被压抑了许久的闺中少女,我可以理解她强烈的倾诉欲望,“想说什么都没关系,本来就是闲聊嘛。”   “……除了听到有关母亲的话题会生气以外,阿姨她并没有什么让人无法接受的地方。只是,因此家里所有母亲的照片也都被收了起来,这让我有点难过……昨晚我梦见母亲了,非常真实的梦!梦里我看见她坐在一条鲸鱼背上,那条鲸鱼跃出水面,我能看见它的眼睛下方有白色的花纹……我似乎是站在船边,与母亲不过十来步的距离,她好像很焦急,在朝我喊着什么,可是浪花和轮机的声音太大,我什么都听不见……早上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母亲送给我的十字架项链不知怎么弄断了……所以,才会感到有些不安,想找个人聊一下。”   “这样啊,那条项链您有带在身边么?”从美智子手中接过那条白金色的十字项链,我用灵力仔细探查一番,没有发现任何不好的东西,便将它交还给她,“可能只是因为航行的缘故吧。脱离了陆地,行驶在茫茫无际的大海之上,有各种各样的担忧不安都是很正常的。不过‘蓝宝石号’是艘设施先进的船,我们的航线距离海岸线也并不遥远。所以,与其愁眉苦脸担忧着不一定会发生的事情,不如放轻松一些,享受实实在在的旅行不是更好吗?”   “说的也是。”眺望着追逐白色浪花的海鸥,美智子露出了释然的微笑,“枫小姐真是温柔……而且,有种大人一样的气质,不像我,明明年龄还要更大一些,却总被阿姨斥责像小孩子。”   “哪里。”我连忙敷衍过去,看来演技还需要继续加强。   四   在午餐钟点敲响前,“蓝宝石号”已经抵达了鹿儿岛,按照日程安排将做几小时的停留。在船上晃荡了一天的旅客们迫不及待踱下船去,在港口附近散步留影,购买食物和旅游纪念品。我和勘五郎无所事事地趴在船舷上,望着人来人往的码头发呆。   “话说,今晚可就是朔月之夜了。”我小声提醒着某只乐不思蜀的狸猫,“虽然抽奖仪式是安排在今晚,不过凭你的修为,还是乖乖待在船舱里吧。”   “胡说!身为三百七十三岁的狸大将勘五郎大爷,怎么可能因为朔月就白白放弃赢得一瓶百年佳酿的机会!”勘五郎双手握拳,眼神炯炯道,“不过是一晚上而已,就不信我会撑不过去!”   “哦?尾巴露出来了哟。”我斜眼揶揄,狸猫信以为真,忙转身用手去捂屁股,摸了半天没发现有任何毛茸茸的触感,这才惊觉上当,对我怒目而视。   “认命吧,五百岁以下的妖怪在朔月之夜会力量衰弱是很正常的。”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半是安慰半是承诺道,“总之,你今晚就待在船舱里,我会负责替你把酒带回来的。”   “当真?”原本沮丧的狸猫闻言立马换了表情,两眼瞪大可怜兮兮地望着我,“一定哦!一定要带回来哦!”   “废话,那还有一百万的奖金呢!”我在心中默默发誓,绝对不能让这笔横财落入他手!   “喂,你看那是什么?”正在盘算该如何使诈,不安分的勘五郎指着船下叫嚷起来。我转头望去,只见六名工人正在一名男子的指挥下,协力往船上搬运着什么东西,虽被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但从体积和工人绷紧的手臂肌肉来看,里面的东西应该不轻。   “真奇怪,按理来说这艘船应该是纯粹的观光邮轮,怎么会半途停下装货?”勘五郎手搭凉棚张望了好一会儿,忽然想到,“不会是今晚宴会需要的食材和酒吧?”   此话一出,狸猫再也待不住想要上前一探究竟了。我跟在后面正想叫住他,却被突然出现的响子夫人拦了下来。年轻的夫人手中提着一瓶红酒,另一手捉着两个酒杯,风姿绰约地挡在勘五郎身前:“高野先生,能否赏光一起喝一杯呢?我对您早餐时叙述的那些风物志怪很有兴趣。”   “啊,当然没问题,承蒙您的赏识!”狸猫一见酒就像丢了魂,立即跟着响子在甲板上的休息区坐下,小酌起来。我识趣地想离开,却被响子挽留,还叫侍应生送来了果汁。我只好捧着果汁坐下来,心不在焉地看响子夫人被狸猫的笑话逗得夸张大笑。   “樱井夫人,请问这艘邮轮还可以装货吗?”闲聊了一会儿,勘五郎想起刚才看到的一幕,随口问道。   “是啊,船舱一共七层,除了甲板上的三层用于活动和宴会以外,舱内的四层之一就是专属货仓哟。”响子往自己杯中续了些酒,似乎并不介意谈论此事,“您指的是刚才工人搬上船的那些东西吧?那是我一个朋友请求我帮忙托运的。他是个远洋捕捞船的船长,此番要到冲绳去参加夏季捕蟹,可惜新采购的蟹笼却迟到了,没能赶上开航日。他请我帮忙把这些蟹笼从鹿儿岛带到福冈,以便节省一些运费。”   “哦,原来如此,夫人真是位热心肠的好人。”一听与吃食和酒并无关系,狸猫立马没了兴趣,待瓶中酒所剩无几后,我们与响子便各自告辞了。   酉时过后,天空彻底地暗了下来。   相比舱外一片宁静的深蓝色大海,此刻船舱内却是张灯结彩、热闹非凡。众人期待已久的抽奖晚宴即将开始,按照船票上附加的抽奖说明,每一名旅客所持有的票根上都有一组特别的数字条码;今天晚宴结束时,会由船主樱井先生抽出五组数字,与之匹配的五名号码持有人便是中奖者,奖金从十万日元到一百万不等,当然,还包括许多小礼品,以及狸猫念念不忘的那瓶特级红酒。   待夜幕完全降临后,勘五郎果不其然开始感到不适。虽然还可以勉强保持人形,可狸猫那条标志性的圆尾巴却是再也藏不住了。不得已,他只得千叮咛万嘱咐地将船票交到我手中,一边可怜巴巴地目送我出门,一边埋怨自己上船时怎么就没有选择变成女身——因为女孩子穿的礼服长裙是可以用来遮住尾巴的。   我将船票放进贴身的衣袋内,手持餐盘穿梭于各个自助式吧台间。大多数宾客都在谈论即将开始的抽奖,从各自的号码是否吉利到奖品的价值和奖金的可能用途……我找了个没有人注意的位置,开始专心注视着餐厅前方、舞台正中央的抽奖箱。   衣袋内的两张船票,一张号码为07146,另一张为07147。抽奖机会只有五次,奖品排序由低到高,我要在樱井先生抽出二等奖之后的短暂时间内,将抽奖箱里的所有号码都变成我持有的其中一个!所以在抽奖开始前,我需要在抽奖箱内灌注入大量念力。   时钟敲响了九点,樱井先生在一片掌声与喧哗中走上了舞台。晚宴的主持人在进行最后的煽动,现场气氛已然到了鼎沸的程度。待灯光暗下来,唯有聚光灯打亮了抽奖箱时,现场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盯着樱井先生的右手,现场安静得连倒酒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船舱内的中央空调散播着阵阵寒意,没有人注意到,正有丝丝缕缕的烟气从中蔓延,逐渐扩散到整个会场。   五等奖揭晓了,后排的人群中传来一声欣喜的欢呼。一名身材娇小的女子正捧着男友的脸,跳起来献上祝贺的热吻。   四等奖,又是一声欢呼,人群中开始传出失望的欷歔,但更多的还是期待的热望。   三等奖,中奖的年轻人被同伴泼了一身香槟,人群中似乎有些骚动。我定了定神,没空顾及那突然袭来的一阵眩晕。   二等奖……等等,怎么回事?如果说是因为中奖激动而晕倒,那人数也未免太多了一点……   来不及深入思考,会场中的宾客开始一个接一个倒下。樱井先生用左肩支撑着抽奖箱,右手伸入其中想掏出最后一个号码,然而却体力不支,就势倒在抽奖箱上昏迷过去。我扶着椅背,试图站起来查看情况,可是却同样浑身无力,脑海中已乱成一团……就在此时,我感到黑暗中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捂住了我的口鼻,然后,便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五   再度醒来的时候,我已被凛冽的海风迎面包围。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辽阔海面,没有船舷的遮挡,甚至连脚下那踏实的甲板都没有——我被结结实实地绑在了一把实木椅子上,关进了一个巨大的铁笼内,整个人悬挂在船舷之外。我四下张望,发现左右还有五个相似的笼子,里面都有被捆住的人。右侧的依稀是个年轻女子,我认出她是之前见过的神崎先生的仰慕者之一;左侧笼子里则是神崎先生的小儿子吾郎。眼下,笼里的人们已经陆陆续续清醒过来,有人一睁眼便发出惊叫,而更多的则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之类的叫喊。我身旁的小吾郎抬眼遍寻不着父母的身影,咧开嘴哭了起来。   “好久不见了。”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借由船上的扩音器飘散在海面上,打断了人们的哭叫声。我一惊,举目四顾,自然是不见人影。但我很快便意识到,这个声音不是在向我,或是笼子里的任何一个人打招呼——在距离“蓝宝石号”数百米开外的地方,此刻正停泊着一艘小船,小船上的照明灯动了动,显然上面有人。   “久违了,神崎君。”沙哑的声音再度响起,一束灯光划过漆黑的海面,投射到远处那艘孤零零的小船上。船上的人影呼喊着什么站了起来,虽然看不清楚面容,但从身形和声音上来判断,应该是神崎光马先生无疑。   “十五年未见,今日能够在如此美丽的大海上重逢,不知你是否和我一样,兴奋得几乎站不稳脚跟呢?”扩音器中传来一阵压抑的笑声——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鬣狗的哭嚎更加贴切,这压抑而不自然的笑声让所有人心中都禁不住生出不祥之意,“先别激动,此次不过是老朋友久未谋面,相邀来一起玩一场游戏而已。一个与你‘国民偶像’、‘狙击英雄’称号非常相称的游戏……你脚下的帆布里面有一把狙击步枪和十发子弹,请你把枪拿到船头架设好……不,我建议你不要试图把枪当船桨使,我现在控制着整个‘蓝宝石号’的运行,你应该知道凭这种小救生艇,在正常行船速度下是不可能靠近邮轮的。”   小艇上的人影直愣愣站了一会儿,很快便依言架设好步枪,并趴在船头摆出了射击姿势。对于神崎的配合态度,声音的主人似乎相当满意,扩音器里又是一阵阴森的笑声,命令道:“很好,接下来,请听我讲解一下游戏规则……务必要听清并严格遵守哟!”   “蓝宝石号”上的甲板灯光霎时全亮了,虽然看不到船上此刻的情形,但从悄无声息的舱内和静寂的轮机舱来判断,“蓝宝石号”的确是已被完全控制。我听见甲板上传来一声惊呼,似乎是响子夫人的声音。   “看清楚了吗?在你正前方八百米左右的甲板上,此刻正有六位无辜国民等待着你的拯救——当然,船舷下蟹笼内的六位也是如此。此外整艘邮轮所有近千名乘客的性命,也都掌握在你的手中……怎样,非常有成就感的挑战吧?你刚入警队那会儿,不是最期待在这种大场面中有所表现么?现在,我来陈述一下游戏规则:甲板上的六位人质脚下,是一条机械传送带,等下我开启启动按钮后,他们会以匀速向右滑行,在他们头顶上方、椅背的顶端,我粘了一枚小玻璃瓶,瓶身上贴有条形码,一旦人质滑行到传输带的终点——就是那台红外线扫描仪的位置,瓶身上的条形码被扫描,船舷外的蟹笼就会打开,被绑在椅子上的人质就会坠入大海……所以说,你所要做的,就是在条形码被扫描前打碎他们头顶上的瓶子。虽说今天海上似乎有些微风,不过,这种程度的‘游戏’应该完全难不倒‘狙击英雄’的你吧……”   听完扩音器内陌生男子的讲解,船舷内外的人质哭成一片。叫得最响的当数响子夫人,话剧舞台上优美动人的嗓音此刻化为尖锐的破锣,正歇斯底里地尖叫着:“混蛋!混蛋!快放开我,是我啊!响子啊!你们一定弄错了,快点放开我!”   看来,中午时候的偶遇不是巧合,那些工人搬上“蓝宝石号”的,绝不仅仅是现在困住我的蟹笼那么简单……正思索着响子所担任的角色和脱困的方法,身边的一扇舷窗忽然被推开,探出一张尖尖的狸猫脸,小心地跳到蟹笼顶部,压低声音问道:“没事吧?”   “……不过,为了增加游戏的趣味性,我还增加了一条补充规则:一旦此次游戏中生还的人质少于六人,即被误中和坠入海中的人质大于六人时,我将引爆‘蓝宝石号’上的炸药,杀了所有乘客!”未及回答,话语已被扩音器中亢奋的叫嚣打断,随着他的话音,船舱内外发出更为惊恐的尖叫,“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射击,这样至少可以保证至少传输带上的六人都能生还……如何,我是个很为玩家着想的规则制定者吧?不用紧张,就当做是普通的移动靶射击游戏嘛,只不过靶子都是真人,不是更刺激吗?啊哈哈……”   “混蛋!混蛋混蛋!”响子夫人似乎彻底崩溃了,此刻身处传输带之上的她,似乎已全然没有了优雅迷人的气息,只顾涕泪横流地尖声嘶叫道,“你说会解决那小婊子和老头我才答应帮你上船的!财产……财产我会分你一半!放、放了我……不,财产全给你也无所谓!快点把我放开……”   “响子,你竟然……”头顶上方的甲板上传来樱井先生的声音,看来,他也是十二名人质中的一员。   “傻瓜,被利用了。设计到这种程度的装置和计谋,用脚趾头想也知道绝不会是为了樱井先生的财产。”我试着挣了挣绳子,发现捆绑得异常结实。狸猫探头下来想帮忙咬断,无奈肚子被卡在了栅栏之间。   “算了,你就待在那里。”唯恐它进来后就再也出不去,我连忙制止它,小声道,“现在舱内情况怎样?除了你之外还有其他可以自由行动的人员吗?”   “恐怕没有了,大多数人都被关押在了抽奖仪式的大厅里,那里有持枪的看守;除此以外轮机舱和船长室里也有劫匪,大致在六七人左右,船长室里操控扩音器的只有一个。我因为现了原形,不得已躲在床底下打瞌睡,这才逃过搜查。”勘五郎从栅栏之间抽回脖子,讲述道。   “明白了,不管对方是出于什么目的,他们肯定是冲着神崎先生来的,而且……这应该不是我们之前遇到过的那种简单仇杀,他们真有可能杀掉整船的人!”我望了眼左右,姑且不论传输带上的,蟹笼内几乎都是与神崎光马有关的人。虽然没见到丽美夫人,不过我猜测,她应该就在传输带上……耗费如此周章去对付一个特警狙击手,对方有何来历?为了什么?这种明显带有“电车难题”色彩的“游戏规则”设计,很难想象只是普通意义上的寻仇……况且,即便不论歹徒的手段,在这种有风无月的动荡海面上,六发子弹能够全部命中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无论开枪与否神崎都已经被推上了“刽子手”的位置,所不同的是,这次他所瞄准的,全部都是无辜者!   “大意了,要是在宴会厅里没有光顾着抽奖箱就好了……”我有些懊恼,然而随着回忆,丝丝缕缕的异象也在脑海中一一闪现:那时的空气中,似乎有着异样的气味,以及最后捂上口鼻的,那双看不见的手……   “枫,你在想什么?”狸猫在笼子上面催促,“快点,我们接下去要怎么办?”   “你现在还能使用什么程度的力量?”我回过神来,抬头问道。   “呃……可以分身、变大、制造一些短时幻象……我想催眠应该也没什么问题。”情况紧迫,狸猫也不敢夸大,试了试体内的灵力,它一五一十回答道。   “可以了,你先分身去货舱,尽快找出他们安放的炸弹,解除引爆装置,如果办不到,就想办法把整个炸药包丢进海里。”没有办法了,只能在尽可能减少人员伤亡的前提下作出有限的安排,“我猜他们应该是借着搬运蟹笼上船后的间隙安装的炸药,所以最有可能是就近安装在货舱……解除炸弹后就去船长室,解决掉那个‘规则制定者’,他应该会通过扩音器向同伙求救,你就留在那里,在天明前尽可能减少他们的人手,同时向海岸警卫队发送求救信号。”我一气说完所有的布置,尽量以平静的语气掩盖心中的忐忑——眼下,船舷外和传输带上包括我自己在内的十二名人质,只能听天由命了。   “明白了!”狸猫闻言转身,正作势要跳回船舱,忽而又转回头,“枫,你可不许死啊!”   “放心,我自有能够保命的办法。”虽然是一场未知生死的豪赌,但在结果未分晓前就先行泄气可不是我的风格,“你也自己小心!”   “知道了!”狸猫的圆尾一甩跳入舷窗中,转眼就消失在黑暗的船舱内。   六   在异常凛冽的冷风中醒来,睁开双眼,看到的却是毫无遮蔽的满天星斗。   怎么回事?这里是什么地方?我应该是在“蓝宝石号”上的宴会厅内期待大奖的揭晓啊,发生了什么事?船在那里?   我一骨碌跳起来,发现自己被独自留在了一艘小救生艇上,四周一片寂静,唯有深蓝色不断涌动的海水伴我左右。“蓝宝石号”停泊在数百米开外的海面上,灯火阑珊。我连忙跳起来,挥舞着双手大叫大嚷以求船上人的注意——虽然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但就目前来看,赶紧回到船上才是上策。   船上的灯打开了,一束强光直直地投射到我身上,刺得我几乎睁不开眼。船上的人显然发现了我的存在,然而奇怪的是,船并没有靠过来的意思,只是通过扩音器传来了一个陌生的问候:   “久违了,神崎君。”   谁?什么情况?   “十五年未见,今日能够在如此美丽的大海上重逢,不知你是否和我一样,兴奋得几乎站不稳脚跟呢?”沙哑的声音,似乎刻意压低的诡异笑声,然而,当记忆锁定在十五年前,我还是快速搜索到了这个声音的主人——石田?   那个与我同期的狙击手,在我们第一次出任务中就因为违规而受到处分,之后便辞去警职销声匿迹的石田?他现在来找我做什么?   出于特警的反射神经,我立即趴下缩入船舱内。等待许久,耳边并没有传来子弹的呼啸,相反,从船舱的帆布底下传来熟悉的触感。   “……你脚下的帆布里有一把狙击步枪和十发子弹……”虽然不知道石田打算做些什么,但就目前而言,我除了架枪并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我从帆布中掏出子弹和枪,这是一把苏式德拉贡诺夫SVD狙击步枪,相当老旧的制式,如今只能在黑市上找到。我将枪支架设在船头,此刻船上的灯也全部打开了,我瞄了一眼甲板上的情况,眼前的一幕让我浑身僵硬了。   六个人,被悬吊在铁笼之中,垂挂在船舷外;还有六人,似乎被捆绑在椅子上,在甲板上一字排开。这仿佛记忆中海盗劫持情景重现一般的景象让我遍体生寒,一股警察特有的愤怒油然而生。   石田,你究竟打算做什么!   没等我仔细思考,他便已开始陈述所谓的“游戏规则”:“……瓶身上的条形码被扫描,船舷外的蟹笼就会打开,被绑在椅子上的人质就会坠入大海……这种程度的‘游戏’应该完全难不倒‘狙击英雄’的你吧……”   此时此刻,我只想跳起来大吼——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为什么要胁迫我来参与这种可恶至极毫无人性的“游戏”?是因为嫉妒吗?嫉妒与他同期的我功成名就,所以要用这种方式来挑战我,毁了我的声名?可是,当初让他离开警队的又不是我,不至于……   等一下,难道……是因为那个罪犯?   记忆飞速地向前倒回,我清晰地回忆起当年第一次击毙犯人时的场景——没错,在我开枪之后,石田的确有调转枪口向我瞄准,这也是他受到处分的主要原因……难道,那个罪犯……   已经来不及去揣测缘由了,这一定是个天大的误会!我放下枪跳起来,双手挥舞着大喊大叫,试图向石田解释当时的情况……然而徒劳无功,“蓝宝石号”距离我至少八百米远,不借助工具根本无法听到我的声音。而另一方面,石田则在扩音器中有条不紊地讲述着他的布置,似乎从一开始他便没有听我辩白的意思。   “……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射击……我是个很为玩家着想的规则制定者……”石田单方面的讲话还在继续,而我只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除了听从摆布,别无他法。   在明白了这一点后,我再度趴下身子,调整好枪的高度和准心——身为狙击手的骄傲和自信占了上风,既然你选择用狙击来一决胜负,那么,我就用我手中的子弹,来粉碎你的阴谋!   我将眼睛贴到瞄准镜前,仔细观察数百米外,静静停泊着的“蓝宝石号”。甲板上除了人质,什么活物都没有;船舱内也是一片漆黑,根本无法瞄准。可恶的石田,他早就料到了我的一切行动,并且排除了所有我可能打破他“游戏规则”的机会!   然而很快,我就连拖延时间的机会也被一并剥夺了——甲板上的传输带启动了,从瞄准镜里,我看见被绑在椅子上的人质们开始缓缓移动。从速度上来判断,每个人质从起点抵达扫描仪大约需要三分钟,我只有这点短暂的时间用来瞄准、移位和射击……我将子弹上膛,先瞄准了船上的一盏航灯——子弹擦过航灯打在了一边的墙壁上,引来一阵尖叫。通过弹坑我计算出了风速和风向,调转枪口,瞄向移动中的第一名人质。   九发子弹,六个瓶子,十二个人……以及船上的千余名乘客,就在此一举!   位于首位的是一名年轻女优,我记得她在首航之日上与我攀谈时的娇俏模样,此刻,被五花大绑于传输带上的她,却显得苍白而单薄。刚才的枪声令她缩紧了脖子,瓶子和头顶之间出现了十公分左右的距离。我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扣动扳机——“砰!”枪响了,我从瞄准镜中随即看见她的头顶莹光四溅,那是被打碎的玻璃。来不及关心那名失声痛哭的女子,我将视线转到下一名人质身上。   第二人,是我的好友樱井。   虽然做出了全员解救的决定,可当面对老友那张充满恐惧与哀求的表情时,我还是犹豫了——没错,按照石田的规则,我只要保证六名人质获救就可以赢得绝大多数乘客的安全,没有必要拿自己的狙击技术冒险。   可当我瞄了一眼樱井脚下所对应的蟹笼时,适才的犹豫便被全然打消了:樱井脚下的蟹笼内坐着他的女儿美智子。我知道响子夫人一直未能生育,美智子是他唯一的骨肉,石田早就想好了一切逼我就范的手段!   我退出弹壳,重新上膛瞄准。樱井是个高大魁梧的男人,虽然也在尽可能地蜷缩起身体,可玻璃瓶距离他的头顶也最多不超过两英寸。我在心中默数了五下,坚定决心,将十字线对准了樱井的头顶上方。   “砰!”瞄准镜中的玻璃瓶应声而碎,我吁了口气,将视线投向下一个。   位于第三位的,是樱井的续弦夫人,响子。   当目光锁定在她身上时,我的心下不禁一沉——与之前两人乖顺的表现不同,响子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正全力挣扎着试图摆脱椅子和绳索的束缚。虽然看起来有固定措施,但整个椅子仍在她的挣扎作用下来回晃动,根本无法瞄准!   “啐,笨蛋!”我看了眼她脚下对应的蟹笼,里面果不其然是一位重量级的人质——某位市议员的女儿。   只能硬着头皮上了。我用左手抹了把额头上沁出的汗珠,退出弹壳,眼神紧追着在椅背上晃动的目标——不得不承认我已经老了,虽然敏捷依旧,面对即将响起的枪声我已经没了期待,仿佛胸中的野兽已经厌倦了猎杀,渴望蛰伏休憩,此刻却不得不挺起老迈的身躯,再一次磨砺爪牙为名誉而战!   枪响了,可并没有莹光亮起,我射失了!   来不及多加考虑,响子已经在传输带上滑过三分之二的距离!而因为受到枪声的惊吓,此刻她嘶吼挣扎得更加激烈了。我推上子弹,几乎是咬紧牙关横下心来击出了第二枪——万幸,这次中了!子弹贴着响子的发际线在椅背上咬了个凹槽,连带着玻璃瓶一同粉碎。   还剩下五发子弹,三个目标,有胜算!   我抽出有些僵硬的食指,在衣襟上拭了拭掌心的汗珠。前三名人质的成功解救令我信心大增,可当我看清第四名人质的容貌时,却仿佛被一盆冷水从头淋到脚底——该死的石田!第四把椅子上坐着的是我的妻子丽美,而她脚下笼子里的是我们的独子吾郎!   “混蛋!怎么可以……”我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微微颤抖,手指伸了好几次才固定到原来位置。从瞄准镜里我看得异常真切,丽美没有挣扎哭喊,只是脸色惨白地望着我,嘴唇微微启合似乎想说些什么。风比刚才更大了,儿子的哭声隐约传来,几乎将我的心脏捏成一团碎片!   “可恶,可恶可恶!该死,石田你这混蛋!”我徒劳地诅咒着,发誓回到船上后第一件事便是将石田生生撕碎!可眼下我仍然要服从于他的安排,回到位置上,努力控制住身体不由自主产生的颤动。平日里我并不是个虔诚的信徒,除了家中年关日常的神道仪式外,几乎从不敬神。然而此刻,我却忍不住向上帝、向神佛、向天照大神和月读命尊,向一切我可以想起名字的神明祈求,这一枪一定要击中目标!反复深呼吸了五六次,我勉强端起枪来,尽可能不去看丽美的双眼,咬紧双唇,扣下扳机……   “砰!”   没有飞溅的碎片,没有闪烁的莹光,可手指却传来异样的触感——那是狙击手的第六感,击中什么的感觉——我看到丽美慢慢向后仰起头,一道红线从她的额角流出,划过面颊,沿着她白皙的颈项,一路滑向地面……   我的大脑霎时一片空白。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偏偏是这一枪……   吾郎的哭声还在耳边回荡着,我已经无法思考,只得机械一般抓起枪重新退弹、上膛,将眼神投向那个灯光下比雪花还要苍白的人影,以及她脸上那一道刺目的红线……我要救她!我要救我儿子!我要救他们!在这种压抑到几乎狂乱的情绪作用下,我几乎是咆哮着扣紧扳机,朝着妻子的头顶连击两枪……   “砰、砰!”   还是没有莹光出现,两颗子弹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丽美距离红外线扫描仪射出的红线越来越近,那道红线就像是划分了两个世界的生死界限,左右了我人生的存续更迭……我绝望地看着丽美渐渐滑向那条红线,从无意识下移的瞄准镜中,我看到吾郎哭成一团的小脸……动起来!身体!我的手指和心中的野兽!动起来啊!我要救我的儿子!再一次就好,再让我射击一次!赌上我“国民英雄”的名誉也好,今后再也不能从警……不,哪怕是要我的性命也无所谓!谁来帮助我?让我再射击一次……   手指依然僵硬得无法动弹,我颤抖着望着即将发生的一切,巨大的绝望感如同秃鹫翅膀的阴影,层层叠叠笼罩在我的头顶上,笼罩在陪伴我十几年、驱使我射击的那头野兽头上……瞄准镜在我颤抖的手臂中不断偏移,这时我看见了吾郎之后的那个蟹笼,里面坐着那位奇异的风舞作家的妹妹,枫小姐。   仿佛受到什么力量感召一般,当我的视线一接触到她的双眼,似乎便有一种安定心神的力量灌入——不同于所有人质的紧张慌乱,她看起来神态自若,正口型清晰地向我传达着她的指令:   “不、要、开、枪!”   什么?   仅仅是犹豫了一瞬间,只听到“哗啦”一声,吾郎的蟹笼打开了。   “哈哈哈,神崎,没想到吧?你也有今天,你也有眼睁睁看着至爱之人在眼前死去的今天!亲手射杀妻子的感觉如何?亲手射失害死儿子的感觉如何?混账东西,你不是最喜欢在劫持现场出风头的吗?我的叔叔,从小抚养我长大的唯一亲人……因为被那家投资银行所骗失去了所有养老金,只是这样被逼无奈地反击,你却非要当场置他于死地!我要让你也尝到同样的滋味,我要让你也感受到同样的悲伤绝望!诅咒吧,诅咒你杀人的手!诅咒你自己亲手犯下的罪行!你的后半生就在不断的自我诅咒中悲惨地度过吧……”   石田通过扩音器声嘶力竭地叫嚣着,可我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如今占据我整个脑海的,只是一片茫然,以及隐隐约约、细若蚊吟的歌声……没错,是歌声?在这空旷冰冷又绝望的大海里,怎么会有歌声呢?   那名少女,安稳地坐在蟹笼里的少女,她在唱歌?   海面上忽然涌起了巨大的浪涛,无数和声从海底涌上来,巨大的扇形尾翼拍打着海面,激起绚烂的银色浪花,汇聚到“蓝宝石号”的周围——是鲸群!那些美丽的白色条纹……是逆戟鲸!无数鲸鱼用背脊、嘴、尾鳍不断交替起伏,将吾郎顶出了水面!   我激动得尖叫失声,完全忘了手中的狙击枪。蟹笼又一次打开,枫小姐也随之落下,鲸群稳稳地接住了她,这一魔法般的场面此刻真真切切地发生了!   “怎么回事?引来鲸鱼抢食了吗?很好,你就看着你儿子变成鱼饵吧……什么,不可能!海上自卫队不可能这么快上船!你们……退后,我手上有炸药!别过来……唔……咿呀啊啊啊……”   扩音器中传来的杂音让所有人精神为之一振:什么?海上自卫队已经登船了?   “看来,总算是赶上了呢。”躺在柔软的鲸鱼背上虽然没有危险,但一直处于波峰浪底的颠簸中也并不好过。我吐了口腥涩的海水,努力抬起头望向东方的一抹鱼肚白,“朔月总算过去了。”   七   待到真正的海上自卫队赶到时,已经是早上九点。调查和追捕随即展开,大多数乘客都还显得有些搞不清楚状况。我和吾郎早已回到船上,此刻只能用毛毯代替湿透的衣物,等待调查结束。   待自卫队进入船舱搜查后,我找了个清静的角落,与恢复人形深藏功与名的勘五郎会合——黎明前船长室内的骚动便是他搞的把戏,一切如我所料,炸药就被藏在货舱里,此刻已被投进深海。而船长室里的石田也对勘五郎变出的幻象信以为真,自乱阵脚从而束手就擒。   唯一出乎我预料的是,此番被捕的劫匪只有石田一人——他的同伙在听见骚动后马上便自行逃离了“蓝宝石号”,丝毫没做任何试图营救他的努力。   “还真是不靠谱的同伴啊!”狸猫不知从哪里找来瓶烈酒和一些点心,一并递给我示意喝一点驱寒,“不过托他们的福,预想中的危险交锋计划几乎完全没有派上用场,也算是走运了吧。”   “有些奇怪……”我喝了口酒,感觉浑身一热,但脑海中却始终有一块混沌的寒意深深蛰伏在思绪的最深处,化解不能,“虽说劫持失败丢下同伙逃跑并不算什么新鲜事,可他们走得也太干脆了些——什么都没有带走,无论是同伙还是钱财。而且就算他们能逃得了一时,石田的被捕也可能会让他们全军覆没……我不认为能帮助石田策划如此程度绑架案的犯罪团伙会犯下这样的低级错误。”   “是有些奇怪,而且这样想的话,他们遗弃石田的举动更像是对待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卒,而不是整个计划的决策者。”勘五郎拿回酒瓶往口中倒了一口,回忆道,“当我利用幻术制服他时,石田一直在叫着‘红叶大人’这个名字。”   “什么,红叶?”我一怔,转头追问,“不会是……那个‘红叶’?”   “我不知道,除了名字他再没有说出什么。”勘五郎难得地皱起了眉头,但随即又恢复了平日里那张玩世不恭、油嘴滑舌的狸猫脸,“算啦,别多想了。多亏你用歌声传递灵力招来那些鲸鱼,不然吾郎小弟和蟹笼里的那些人可就性命难保了。虽然没有赢到酒和奖金有些可惜,不过事后应该可以获得保险金赔偿,这样的结局对于这次旅行来说,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不是吗?”   不幸中的万幸?或许如此,只有一人除外——整艘邮轮千余名乘客中,唯一的死者就是神崎丽美太太。   搜查结束后,“蓝宝石号”继续按原航线向福冈驶去。海上自卫队队员们逮捕了石田和神崎,也向所有当事人询问了简单口供——石田坚称整个计划都是他一人策划并实施的,通过事先设局追求因为无法生育而担忧地位的响子夫人,利用她想害死樱井先生和美智子谋取财产的想法,将蟹笼和炸药运上“蓝宝石号”;等到所有人都聚集到大厅参与抽奖时,再通过中央空调释放乙醚,将现场所有人迷倒……至于目的,则是报复神崎在十五年前的狙击任务中射杀了他的叔父,以及彻底毁掉他“国民英雄”的声誉……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已经成功了。”当看到被带出船舱的神崎光马时,我将手中的点心随手丢给了船舷下一头撒娇的小逆戟鲸,“那个男人,警队中的狙击神话‘野铁炮’,已经被他摧毁了。”   “啥?”狸猫不解地转回头,“虽说是杀人,可是在那样的情况下……应该不会被重判的吧?”   “不是法律的问题,而是他已经从内而外被打败了。”望着低垂着头,目送妻子被抬上巡逻船的神崎光马,我忽然感到一阵凄凉——那个两天前还意气风发受人追捧的男人,如今眼神宛若死灰,毫无生气,“作为一名狙击手,一直以来支撑着他的是坚信不疑的信念和自信,而今这两样东西从他身上都已经看不到了——这正是石田处心积虑十五年所要达到的目的!”   眼前的这个男人,恐怕一生都无法从懊悔与自责的噩梦中醒来。   他已经无法再开枪了。 第五话 姑获鸟   有些事情,可以被金钱带走;有些事情,可以被经验冲淡;有些事情,可以被岁月淹没……有些事情,永不磨灭。   三十年前。   当所有的现场照片被一字铺开摆在桌上时,我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   照片中的主人公是一名年仅十五岁的女学生,倘若不是因为她身上所盖的那套破损严重的学生制服,我压根无法将“她”与街上那些鲜活明媚的女孩联系起来。这是我自战争结束后见到的最为悲惨的尸体——单眼被毁,身上遍布烫伤和淤痕,大腿根部被剜下一块皮肉,被砂砾掩盖的脸庞浮肿发青……满目疮痍,惨不忍睹。   我收起桌上的所有照片,凝视对面那憔悴而坚毅的妇人:“那么,渡边夫人,您需要我为您做什么?”   “找到他们!用您的力量找到他们!”妇人双眼发红,用几乎是从牙关中迸出的声音,一句一顿地说道,“惩罚他们!惩罚这群杀了小纯的混蛋!我要他们以死谢罪!”   “可是您刚才说,这案子警方已经结案了吧?”   “是的,因为凶手都是未成年人的缘故,也因为主犯之一的父亲是此地不良社团‘仁王组’的组长之一。”妇人咬着下唇垂下头去,以充满愤恨的表情握紧双拳,“虽说抓到了其中一人,可迫于压力,警方连具体案情都不敢对外公布!剩下的四人在案发后就一同消失了,我要您……我要您用您的力量找到他们,为小纯复仇!”   “……抱歉,这案子我不能接。”思索良久,我将案宗合上,推回到她的面前。   “为什么?槭小姐,您不是灵媒侦探么?”妇人抬起头,一种尖锐到无法直视的眼神望着我,“钱……钱的话要多少都没有问题,我会想办法……”   “不是钱的问题,我不能插手警方已经了结的案子,也不能将能力用在私刑上。”我努力定了定神,坚决回答——并不仅仅是因为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我就必须回到山中闭关,也因为此时此刻,我从眼前这名年轻妇人身上所感受到的,那种近乎于妖邪的恐怖杀气。   “……即便是看了这些以后,您也不愿意帮助我吗?”妇人拿起档案袋,以垂泪的双眼瞪视我道,“即使知道了小纯所遭遇的一切,即使看到了她的惨状……你,也和那些人一样铁石心肠吗!”   “正因为看到了她的遭遇,这案子我才更不能接!”抬手制止因为担心想要上前来圆场的勘五郎,我站起身来正色道,“我很难相信在找到他们以后,您不会以同样、甚至更加残忍的方式对待他们。您需要用五条性命去祭奠您的女儿,可这么做会毁了您的余生,会招来妖魔附体!您会以血为乐,和那些人并无区别!所以我不能冒这样的风险,您还年轻,不必背负如此沉重的仇恨和恶念过完一生。”   “那么,小纯的生命……她那纯洁无瑕的生命,该由谁来偿还呢?”妇人眼里的泪光蒸发殆尽,只剩下如火般炽烈的杀意,“我不会放弃的!即使穷尽一生,即使会招来妖魔,即使会毁了我自己……我也要找到杀死小纯的凶手,以血洗血!”   “抱歉,我无法帮助您,渡边夫人。”我低下头,深深揖首,“请原谅。”   妇人带着档案袋摔门而出,勘五郎目送她出去,回头有些不忍地询问我:“这样好吗?太可怜了。”   “如果有充分的准备时间,我倒是可以安排个局来净化她心中的戾气。只是还有十八天我就必须回到高野山中隐居了,时间上来不及。”我摇了摇头,叹息道,“如果仓促帮她找到犯人,只会带来更惨烈的后果。你也看到了,以她现在的身心状况,很容易就会成为招致妖魔寄居的‘容器’。”   “那……该怎么办?”   “只能祈祷时间能抹平她心里的伤痕了。”我长叹一口气,起身弹了弹衣袖,“关门吧,‘灵能侦探巫条槭’这一身份就到此为止,收拾行李准备回山上去。”   侦探社的大门在身后徐徐合拢,这只是我冗长一生中对人世的又一次暂时告别。   一   作为国内最有实力的三大零售商之一,冈田财团新百货大楼的开业典礼,自然是受到了业内与民众的一致关注。位于札幌市中心,拥有七层营业楼层,占地面积五百余平方米的新百货大楼被命名为“爱媛大厦”,从一楼到七楼分别经营母婴用品、儿童服饰与玩具、洋装和时尚品牌服饰、电子产品、餐饮、家装,以及电影院和舞台剧院等,是一家设施完备装潢精美的购物与娱乐中心。   如此规模的购物中心,其开业仪式自然也是人头济济高朋满座。冈田财团目前的当家人冈田茂的再婚妻子,冈田永子夫人代表财团作为嘉宾主持招待贵客,并在七楼的剧院内举办了一场免费的媒体发布会和答谢晚宴,邀请北海道乃至整个日本的时尚人士与媒体记者前来采访。   我和勘五郎也有幸得到了两张答谢晚宴的入场券(至于方法就不传授了),于开业仪式当晚盛装步入会场。爱媛大厦不愧为“札幌市新的娱乐与商业之明珠”,其琳琅满目的品牌专卖店和精心设计的内部装饰无一不让人赞叹不已。在一众时髦女子艳羡的目光下,我和勘五郎手持请柬进入了七楼主会场——剧院大厅。此次的时尚发布会不仅包含了众多一线品牌的现场走秀,还有许多当红艺人出席献艺,甚至更有些高档奢侈品品牌会提供现场试用和礼品派送……如果让那些无缘进入会场的女孩们得知我们的目的只是为了蹭饭,真不知道会收获什么样的表情。   以优雅的上流阶级的仪态进入会场,眼前奢华的舞台布景与灯光让人几乎为之晕眩。我们跟随人流寻找着请柬上书写的坐席,圆桌上已经摆放有点心和饮品,身边不时有或妖冶或清雅的香水味儿擦肩而过,伴着或热情或礼节性的寒暄此起彼伏……待所有贵宾依序入席后,风韵犹存的冈田夫人以盛装之姿走上舞台,向列席的诸位的到来表示了感谢。在简要介绍了爱媛大厦的布局情况和未来几个月内即将举办的酬宾活动后,冈田夫人请出了本次晚会的娱乐主持,一场热闹的小型娱乐晚会随即开幕。   虽是私人主办的演出活动,但从节目单上仍旧可以看出,冈田财团对爱媛大厦开业造势的不遗余力——不仅主持人是北海道家喻户晓的谐星惠比寿先生,表演嘉宾更是囊括了影视、小品、歌坛、杂技等各界名家,可谓是星光熠熠。在某当红男子偶像组合的一曲劲歌热舞之后,有“魔手幻法师”之称的著名魔术师宗像术茂带着女儿兼助手礼子登上舞台,向观众致意。   魔术虽不是什么能登大雅之堂的表演项目,但宗像父女的演出还是让众人颇为期待——不仅因为父亲宗像因为大胆诡异的手法在业内赢得的“魔手”之名,也因为他女儿礼子的创意精神,使得父女二人在传统观众和年轻人之中都极有人气。礼子今年刚满20岁,自两年前开始与父亲同台演出后,两人联手改良了一批魔术节目,使其变得更具舞台效果和奇幻魅力。其中最为有名的便是二人的经典节目:《人偶拼图》,不同于以往“大变活人”之类的传统剧目,宗像可以在舞台上将处于黑箱中的“女儿”分成几段肢体分别取出,最后又在看似不可能的地方合成“礼子”并复活……这种看似恐怖又充满想象力的风格,正是宗像被称为“魔手”的由来。   父女二人绕场一周后,灯光渐暗,演出正式开始,在节奏低回阴森的音乐伴奏中,一身性感魔女装扮,拥有一对可爱笑靥的礼子被父亲装进了横置的黑箱中。从黑箱留出的窗格里,仍可以看见礼子的笑脸和伸出的右手。宗像推着黑箱在舞台中央转了一圈,向观众示意并无玄机,接着,在一声突如其来的巨响中,宗像拽住礼子不断挥舞的右手用力一拧——女儿的右手被他生生扯下!断手切口整齐,没有血迹,但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还是引来了台下观众的一片惊呼。   然而箱中的礼子看起来似乎仍然神态自若。在右手被父亲拔除后,她又把左手伸出,让父亲如是扯下收纳入匣,放到一边;待双手摘除完毕,随后便是右腿、左腿……最后,在强烈的灯光闪烁和鼓点声中,礼子的头颅也被宗像抓住,一把拎了出来,并立即覆以红布。   伴奏音乐和舞台灯光诡魅而压抑,几乎让观众们透不过气来。坐在前排的几名贵妇人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在一束追光的投射下,宗像小心翼翼地打开黑箱,将礼子无头无四肢的残躯抱了出来,放在舞台另一头一架斜倚的水晶棺里。棺中铺满了鲜红的玫瑰与丝绒,宗像在其中拼凑着“女儿”人偶娃娃般僵直的肢体,待身体已恢复如前后,他抱着盖有红布的头颅,以华尔兹舞步一般的动作旋转着走向水晶棺,将其送上颈项,随即大喝一声,抽掉了头颅上的红布——   烟雾腾起,音乐骤停,然而红布下出现的却是一个酷肖礼子的树脂娃娃人头,毫无生气地瞪着台下观众,并无反应。   宗像愣住了,但舞台经验老到的他随即向观众作出了一系列夸张表情和动作,暗示这不过是表演环节中的一部分。他将红布重新覆盖上娃娃的头颅,绕场一周,再度回到水晶棺前,抽下红布大喝一声——什么变化也没有,红布下显露出来的仍旧是一脸无辜的树脂娃娃脸,什么都没有发生。   宗像有些沉不住气了,他行走江湖三十载,从没有在舞台上遇到过这样窘迫的情况。台下已有观众看出端倪,安静的会场大厅内响起了刺耳的嘘声。宗像表情尴尬地转身鞠躬,向观众们行礼以示歉意。按照杂艺表演的规矩,即使演出失败,所有演员也必须列队向观众致意后,方可谢幕。宗像忍着怒气叩了叩黑箱的顶盖,示意礼子出来谢幕,可连敲了两遍,里面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观众席中已是笑声四起,人们都在交头接耳,有人打赌这会不会是刻意安排的新节目小插曲,有人则是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等着看宗像父女出丑。狸猫此行前来完全是奔着之后的答谢晚宴,自表演开始便有些昏昏欲睡,此时却忽然一个激灵正坐起来,抽了抽鼻子道:“血腥味?”   “什么?”我放下手中刚咬了一口的巧克力慕斯,转头盯着勘五郎貌似清醒的侧脸,“在哪里?你没睡迷糊吧?”   “没有,肯定是血腥味,就在那里!”勘五郎神情严肃,压低了声音向我示意舞台中央的黑箱——灯光闪亮的舞台上,宗像正满头大汗地拆卸着黑箱上方的挡板。似乎也察觉到了有什么地方不对,宗像顾不得自己的演出机密可能会被泄漏,竟当众就把黑箱整个儿大卸八块。   会场内忽然响起一阵哀号,一些观众站了起来,探头张望想看到舞台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早已过了不惑之年的宗像仿佛失控的野兽般一下扑倒在舞台上,黑箱被他彻底掀翻,留有暗格的底层显露出来,礼子随之完整地滚落舞台——只不过此时她已经变成了一具不会动的尸体。紧身魔女服裸露的背部涌出大量鲜血:她的肺叶被人从脊柱沟两侧拉了出来,无力地耷拉在背上,远远望去,宛若两片猩红的羽翼。   二   “……事情就是这样,所以这个案子,请您无论如何一定要接下。”一个月以后,明显苍老了许多的宗像带着另外几个中年人出现在了我在札幌市郊租下的临时事务所内。那五个中年男女着装各异身份迥然,但都无一例外地神色焦虑,狭小的房间被一张无形的黑网紧紧笼罩着,谁都没有抢先说话,仿佛一根火柴就可以把整个房间烧毁一般,令人不由自主地小心起来。   桌上除了一个厚厚的信封外,还放着四个少男少女的近景照片。他们分别是19岁的细谷麻美子、17岁的金井壮彦、16岁的小林沙耶和14岁的浅野英太,他们于两天前原因不明地一齐失踪。位于茶几对面的,那五名表情阴霾的中年人,则是他们的父母——身为自由摄影师的细谷康弘先生、开鱼店的金井大辅先生和夫人高子、在普通公司就职的普通职员浅野竞先生,以及札幌市内不良社团“仁王组”的现任当家小林尊先生。狸猫端茶过来时瞟了眼桌上的信封,在自动将其厚度折换成食物和酒后不禁吞了吞口水,但随即瞄了眼小林先生背后那两名高大的黑衣墨镜男,悻悻地抱着茶盘退下没敢下手。   “话虽如此,可是这么突然的请求……这种情况不是应该先通知警方么?”我向对方先施一礼,斟酌着口气回答道,“在下只是一介灵媒师而已,且刚入行不久,之前只接受过帮助家宅祛邪之类的委托,至于这种孩子失踪的事……还可能牵涉到绑架和谋杀案,恕我冒昧,实在是无能为力。”   “您就不要再推脱了,绑架者发来的邮件提示上写得非常清楚,如果想得到小犬下落的线索,就必须请您——灵媒侦探高野小姐跟我们合作!”五人中气场最弱的浅野先生一边鞠躬一边拜托道,“警方那里我们也有报案,但因为绑匪联络我们时都是用的孩子自己的手机,也没有提出勒索要求,所以……警方怀疑只是普通的出走事件,至少要等到明天才会启动紧急搜索程序……家内已经因为过度担忧而病倒了,请你无论如何、一定要接下这个委托,拜托了!”   “阿竞,几十年没见,你说话怎么变得这么婆妈了?”小林先生掐灭了手中的雪茄,将烟灰缸往桌上重重一磕,挑眉盯着我道,“嘛,不要搞错了,如果不是因为绑匪的邮件要求,我们才不会来找你这种乳臭未干的江湖骗子!不过现在情况紧急,人手要多少的话都没问题,钱也是,只要能找到小女沙耶都好商量……只是要你陪我们走一趟得到小女的下落,这不算什么为难的请求吧?”   “既然这样……”眼看这事已经没有商量的余地,我只得强作笑颜,岔开话题道,“既然警方都不曾立案,那么宗像先生所说的,那个疑似诱拐……绑架诸位儿女的嫌疑人和谋杀宗像礼子小姐的犯人是同一人,这事又是怎么个情况呢?”   “那是因为……在阿竞他们找到我之后,我接到了一个古怪的电话。”宗像先生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但从他额角暴起的青筋和颤抖的声音中,可以看出他尚未从痛失爱女的悲伤和愤怒中解脱,“那个家伙……没有说话,只是在电话那头播放着一首歌,好像是……‘红色的翅膀飞过夕阳,羽毛纷纷散落;红色的鸟儿飞出囚笼,红羽变成荒野来年的花朵……’随后便怪笑着挂了电话!这歌里唱的情形……简直就跟礼子的死法一模一样!我回拨过去却没法打通……而他们来我这儿的原因,是因为都受到了绑匪发来的邮件,提示要得到孩子们的下落,就要找到我和高野小姐你。”   “可是,只有这些的话也不能认定,那名诱拐犯就一定是杀死礼子的犯人吧?”强烈的憎恶情绪使得宗像先生的语速快得有些离谱,我不得不顶着其他几位家长不耐烦的眼神,打断他理顺逻辑平静下来,“他有留下什么和孩子失踪有关的线索吗?”   “是的,当然有!”宗像先生抬起头来,双眼充血,“我们后来才确认,给我打来电话的那个号码,正是失踪的金井家的儿子壮彦的手机号码!”   闻听此言,在座家长中的唯一一名女性,金井先生的妻子高子夫人忍不住哭泣起来。端着茶盘无事可做的勘五郎连忙递上纸巾,趁机插上一句:“这么重要的情况不上报真的没关系吗?我觉得还是应该通知警方啊……”   “够了!决定上不上报是我们的事!暂且不提宗像女儿的遭遇,单是胆敢诱拐我的女儿这件事,我就要亲手将这个狂妄的家伙大卸八块!而你,只需要回答,到底接不接受这个委托!”小林先生终于失去了耐心,眼见着他身后的两名墨镜男子已经将手伸进了大衣内,我连忙屈身向前,将委托书和信封一并收起:“这种解救孩子的事情当然是责无旁贷,只不过希望各位能给我一些时间,让我能梳理一下案情,搜索一些有帮助的线索,令各位的子女能早日回到家中。”   “你不是灵媒吗?不能用你的灵能力把孩子们找出来吗?还需要什么线索!”受到小林先生的情绪感染,一直沉默的金井先生此时也激动起来,开始质疑我的能力。对于这样的质问早已司空见惯,我沉住气解释道:“所谓的灵媒,就是在世人所能见的世界和不能见的世界之间建立桥梁的人。既然是要使用另一个世界的力量来找到孩子,那么,能起到‘媒介’作用的信息和物品是尤为重要的!既然绑匪在邮件中提到了我的名字,那么,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帮助各位找出孩子!但前提是,也请求各位能够信任我的能力,并给予一定的帮助。”   “……她说的也有道理,这样吧,我先开车带高野小姐去孩子们的学校附近转转,你们也回去搜集一些孩子平时常用的东西。”五名家长中位于末席的细谷先生出人意料地替我解了围,“现在是早上十点,到中午十二点为止,我们到小林家集合,之后再作打算。”   “也只能这样了,细谷,这丫头就交给你了,期间保持联络!”小林先生说着起身,不信任地看了我一眼,仿佛我随时会带着钱落跑一般,末了还叮嘱一名保镖跟着我们和细谷先生。小林先生走后,其余三人也各自散去,小小的事务所内气氛稍微缓和了些。我和勘五郎却不得松懈,在保镖的监督下迅速打包了些常用工具,便跟着细谷先生上了他的越野车。   上车之后细谷先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锁上了车门,勘五郎瞄了一眼坐在前排的保镖和细谷先生,抱着工具包悄悄凑近我,低声道:“你真的打算接下这个委托?来者不善,那几户人家一看就不好招惹;还有那个犯人居然知道你之前的侦探身份……会不会是暴露了?要逃走的话,就只能趁现在了!”   “算了,毕竟有孩子可能真的被绑架,另外上次礼子的事情我也有些介意,现在有机会能够一探究竟,说不定也不是什么坏事。至于身份的事……等找出犯人时,自然就能够水落石出。”打开随身的记事本,我翻到一个月之前,那个涂画着红色记号的不祥日子。当时舞台聚光灯下宗像先生那凄厉的哀号和礼子血红的背影,至今仍时时回荡于脑海,历历在目。   三   坐在细谷先生的越野车里,我和勘五郎垂着头相对无言——无需多问他与女儿麻美子的关系,在越野车后厢的车窗内部,贴满了麻美子的成长片段。在事务所内,我们已经了解了细谷先生早在十二年前便已离异,独自一人抚养女儿至今。而从相片上麻美子从孩提时期到少女时代不同的笑脸当中,我们也已经深刻体会到身为摄影师的父亲对女儿爱的记录。   越野车行驶了几十分钟后,终于在一座女子短期大学的门口停了下来。细谷先生下了车,向门卫做了解释后便带着我们步入校园:“这里就是麻美子的学校,前天下午四点左右校门对面的摄像头拍到了她独自走出学校的身影,之后就再没有任何消息。”   我们跟随细谷先生径直走向校园左侧的一栋大楼,从他轻车熟路的样子来看,这两天以来应该没有少穿梭其中。在二楼尽头的一间教室外,细谷先生叩响了教室门,一名任课老师出来见是他,略微交流几句后便找来了一个女学生。细谷先生带着少女走向我们,介绍道:“这是麻美子的朋友松尾,她们俩参加的是同一个课外兴趣部,也是麻美子失踪前最后在一起的人。松尾,这是灵媒侦探高野和助手,麻烦你再向他们说一遍麻美子失踪时的情形。”   “诶?细谷先生您请了灵媒侦探么?”虽说因为好友的失踪而显得有些不安局促,但听完细谷先生的介绍后,松尾还是跟其他同龄的女孩子一样,露出了好奇的神色,“是为了寻找麻美子吗?”   “是的,我们正在寻找下落不明的麻美子小姐,因此请松尾小姐您务必将所知道的情况无论巨细,都告诉我们,为调查提供方便。”我摆出职业化的笑容面对松尾,提出请求道。   “那个,请问灵媒侦探真的是靠灵力来寻找犯人的吗?你有式神吗?看得见鬼神吗?还是有些什么别的方法呢?”然而松尾完全没有理会我的问话,反而带着一脸憧憬的表情,盯着勘五郎问这问那。狸猫尴尬地挠了挠头,指了指一边嘴角僵硬的我:“这位才是侦探本人,我只是助手。”   “诶呀?居然是这么年轻的女孩子?”松尾闻言大为惊异,语气中也渐渐失了敬意。为了维护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感和可靠形象,我不得不轻咳一声,正色打断她道:“松尾小姐,我们可以开始问询了吗?毕竟今天特地前来是为了找到麻美子小姐,如果您有其他问题,今后可以来我的事务所慢慢征询。”   “啊,抱歉抱歉,您请问吧。”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举动,松尾终于配合起来,乖乖地端正态度接受盘问。我打开笔记本,逐一确认道:“从贵校的课程安排上来看,你和麻美子一起参加的课外活动时间应是下午三点到五点,可麻美子小姐却在四点左右就独自一人提前离开,你知道她早退的具体原因吗?”   “之前细谷先生来的时候就说过了呀,麻美子走的时候说过‘妈妈在叫我’。所以我以为她是被她母亲接走了,也就没在意。”松尾歪着头回忆着,“不过如果硬要说有什么奇怪的地方的话,那就是麻美子离开的时候没有收拾食材和餐具,甚至连鞋都没换就跑出了学校。我和她参加的是料理部,事后部长和经理为此很伤脑筋呢。”   “有可能是被她的母亲带走了吗?”我转头望向细谷先生,对方皱着眉摇了摇头:“不可能,其实事后我也有跟我前妻联系过,她当时正在撒哈拉沙漠里参加一场特摄节目,从时间和空间上都没可能赶回来带走孩子……况且,如果真是她带走麻美子的话,为何孩子没有整理行装的迹象,甚至匆忙地连书包和便鞋都没带走?”   “的确,这不符合常理……但除此以外,麻美子也没留下别的什么话了吧?”勘五郎耸了耸肩,忽然想到些什么一般,将手一拍插话道,“有没有可能是像妈妈一样的女性长辈?比如亲切的老师,社工什么的。”   “这个吗……据我所知没有吧。学校里的欧巴桑都很讨厌,麻美子也没跟我提起过有相熟的女性长辈。”松尾如是回答,我转而征询细谷先生,也得到了否定的答复。由于时间有限,在告别了麻美子后我们只简单询问了几名教师和料理部部长后便去了校务室,在校长的陪同下调阅了监控资料,确定了麻美子的确是独自一人走出校园,去往摄像头盲区的街道。学校之行所得甚微,细谷先生无奈之下只得驱车将我们带往家中,寻找可能相关的线索。   细谷家位于市内某条商业街的一栋二层小楼里,楼下是细谷先生的摄影工作室,楼上则是他与麻美子的生活空间。我们随着他进入麻美子的房间,里面陈设俨然,外出时穿着的卡通外套还随意地挂在椅子后面。细谷先生有些黯然地扫了一眼女儿桌上的摆设:除了常规的电脑、书籍和明星海报外,麻美子还养了只可爱的仓鼠:“她什么东西都没带走,如果说她不是被胁迫而是自己打算离开的话……我怎么也不能够相信!”   “现在下结论还有些为时尚早,细谷先生,你们在事务所里就一直提到的,那封来自疑似绑架者发来的邮件是怎么回事?”我在房间四下里走了一圈,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倒是狸猫似乎有些怪异,一进房间便不再言语,只是抽着鼻子神色古怪。细谷先生闻言掏出了手机,打开收件箱,示意我们观看:“就是这个,我和小林、浅野、金井都收到了一样的消息。”   手机屏幕上闪烁的,是一条言辞古怪的短讯:“爸爸们在焦急吗?小鸟儿天黑还没回家;妈妈们在担心吗?晚餐凉了还没见人影呢。想要我们回来吗?去找会变魔术的宗像叔叔吧;想要我们回来吗?去找能看得见妖魔的灵媒侦探高野小姐吧。”   我接过手机翻到发信人一栏,上面显示的名字是麻美子,很显然,这是有人借用了麻美子的手机发出的。收信时间显示为前天的午夜,而当时距离所有孩子的失踪时间都已经超过六个小时了。   “收到这条讯息后,我马上就去找了宗像,结果发现小林他们已经都在那里了。我们都收到了由各自孩子的手机发送出的短讯,而等我们到齐后,宗像的手机便收到了那个古怪的电话。”细谷先生强抑着心中的怒火,收回手机后狠狠地在书桌上砸了一拳,“那个家伙……无论如何我都要找到带走麻美子的混蛋,然后亲手撕烂他那张变态嘴脸!”   “……血腥味?”我正在思考该如果劝解陷入狂怒中的细谷先生,一旁沉默的勘五郎忽然又来一句,一下将房间内的注意力全拉了过去。细谷先生脸色一凛,震惊道:“你刚才说什么?”   “虽然很微弱,也不像是新鲜的气味,但的确是血的味道没错……”狸猫抽着鼻子趴在墙壁边缘四处搜寻,“而且,闻起来不像是人类的血……非常骚腥的味道!”   细谷先生看了看四脚伏地到处嗅闻的勘五郎,又满面狐疑地转头看向我,我见状连忙解释:“我的助手在五感方面的确比常人要敏感一些,这也是我聘用他的原因。”   “找到了!”狸猫趴在麻美子的写字台上,指着窗台外叫嚷起来。我和细谷先生连忙凑上去打开窗户,顺着他的手指,可以看见窗框外连接墙壁的部分上面,确有一条大约半尺多长、一指来宽的干涸血迹。颜色已经变黑斑驳,远远望去像是一条黑褐色的污迹,并不显眼。   “这是什么?”细谷先生望着长条状的血迹感到十分疑惑:麻美子的房间位于二楼屋后,窗户下面也没有可供攀爬的屋檐栏杆之类,这样的血迹是如何留下,又是什么东西留下的呢?   “还不清楚,只有这点遗留物证,尚不足以判断这是什么生物留下的血迹。”我伸手拈下一点血迹残末,放在鼻前嗅了嗅。一股奇怪的骚腥味一下直冲脑顶,迫使我不得不停下来调整呼吸,巩固灵息……没错,这股带有强烈邪念的奇怪气味,是掠食人类的妖魔才会有的味道!   “您女儿的失踪可能并不是单纯的诱拐案。”我用手机拍下窗框外的血痕,转身回屋,对细谷先生道,“走吧,再去金井先生和浅野先生家中看看,如果我猜的没错……掳走这些孩子的犯人,应该会留下同样的标记!”   四   两个小时以后,我们如约赶到了位于城东的小林宅邸。这是一栋占地庞大的传统和式建筑,在向门房传达了来意后,我们得以进入宅内。由于此前已经先行造访了浅野和金井夫妇,所以此番抵达小林宅邸时,已是七人同行。甫一走进院内,我和勘五郎便直奔大宅一侧的厢房而去,全然不顾身后的细谷先生他们和管家诧异的叫喊。   “果然,这里也有那种气味!”走在前面的勘五郎抽着鼻子边走边说,顺着风向在院子内兜了几圈后,勘五郎在厢房的一处屋檐底下停了下来,转向我蹲下身,“我抱你上去看看,应该就在这上面。”   我依言脱下木屐,踩上了勘五郎的膝盖,让他托起我举向屋檐上方。在这片长满青苔的黛色古瓦上面,果然有一大片连绵的干涸血迹!形状虽与细谷家的类似,但长度却比之多了三倍不止,简直就像是有人用大号毛笔沾了血,沿着屋檐涂了一路似的。   “喂!你们在那里干什么!”“可以了,放我下来。”眼见着小林先生带着手下们从宅子里走出,我示意勘五郎将我放下来,主动迎上前去:“找到线索了,这间厢房应该是沙耶小姐的卧室吧?”   “这的确是小女的卧室……可你们刚才在做什么?”小林先生似乎对胆敢擅闯他宅院的我们感到分外不满,但此时的发现已经让我们无暇顾及他的感受。我绕过小林先生,向正在快步赶来的细谷、浅野和金井夫妇叫道:“找到了,这里也有!”   四人闻言脸色剧变,细谷先生飞奔而来追问:“真的是一样的痕迹?在小林家也有?”   “大小稍微有些不同,不过基本可以断定是同一个犯人所留……”“你们究竟在说什么?到底发现了什么东西?”不满于我们暗语似的对话,小林先生怒吼着打断了我们。细谷先生和浅野先生对望一眼,沉声道:“高野小姐发现了犯人遗留的线索——在我家和浅野家孩子房间的窗台外面,都发现了有血液留下的印迹。金井家因为鱼腥味太重,暂时没有找到,不过从你家屋檐上也有同样的记号来看,这应该是同一个犯人留下的犯罪签名没错了。”   “什么?”小林先生瞪大了双眼,立即命令管家取来了梯子,在亲自确认过那道诡异的血痕后,小林先生从梯子上下来,径直走向我,说话的态度委婉了不少,“你们还发现了什么?”   “进屋慢慢说吧,我需要梳理一下目前获悉的线索。”面对院子里围拢过来的各路人等,我忽然有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如果犯人真的是‘那种生物’的话,我大致知道‘它’是什么了!”   当众人在小林家那大得离谱的客厅内陆续落座后,我发现参与失踪孩子的调查人员数目又有所增加。除了先前认识的诸位家长之外,小林先生的妻子琉璃香夫人、管家森山和几名“仁王组”的高级干部也在席中。琉璃香夫人是个大方娴静的美人,管家森山也意料之外的谦恭随和,只是坐在他们下首,那个长着一对狐狸眼、身穿浅色西服的男人却让人感到异常不适。在各自做了自我介绍后,我才得知他的身份和目的——“北海道地区的名侦探宫本幸次郎,受小林先生之邀前来协助调查沙耶小姐被绑架一事”。同行面质,还是受雇于同一个委托人,看来是免不了一番口舌龃龉了。   虽然对这种明显缺乏信任的行为感到不满,但此时情况已非寻常,个人情绪什么的实在无足挂齿。在听细谷先生和保镖之一讲述完走访过程后,小林先生沉着脸转向我:“你刚才说,已经知道犯人是什么了,这话是什么意思,可以说明白一些吗?”   “是的,虽然还不能百分百地确定,但从血迹和孩子们失踪的方式来看,犯人很有可能是‘姑获鸟’。”我伸手掏出便签,在纸上写下了“姑获鸟”三个汉字,“如案子所指,是能够化为人类女性,掳走孩童和生魂的妖魔。”   “妖魔?”小林先生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四下里也响起了惊诧的非议声。   “是的,是一种原产于中国的妖魔,在那里又被称为‘毛衣女’,相传是未出嫁生子便夭亡的少女精魂所化。”自动忽略掉习以为常的质疑声,我将所知及推断和盘托出,“由于自己不能够生育孩子,所以姑获鸟会假装人类母亲的声音,来诱骗拐走人类的小孩。并且在出手之前,它们会用血在看中孩子的房屋上留下印记,据说被姑获鸟血所染的屋子,夜里必会有小孩丢失或者成人死亡……这些特征都与本案中的犯人描述相吻合。”   “哈哈哈!也就是说,你认为绑架了四个孩子的犯人是从中国飞来的美人鸟吗?”未及说完,按捺已久的宫本便爆笑着打断了我的发言,“之前听说你发现了房屋外遗留的血迹这一犯罪签名,我对你的见解还颇为期待了一下,结果搞了半天还是在听小孩子讲童话故事嘛?”   “不要把世界框定在狭隘的认知里面,那些是真实存在过的生物!”虽然明知是徒劳,但我依然面不改色地坚持反驳——近几年回到人间时总有这样的感触:人类正在变得越来越自大傲慢,不让狸猫在他们面前现原形,就不会相信这个世上还有超乎他们想象的存在。   “如果事情能够这么解释的话,那一切都变得太轻松了,天真的小姐。”宫本眯着那对惹人生厌的狐狸眼继续打压着我的理论,“警察抓不到的连环罪犯,只要说一句‘那一定是妖魔所为’就可以结案;莫名消失的财物也只需想着‘大概是被妖精藏起来了’就可以放弃寻找……作为荒诞小说家什么的,你或许很有天分,但把犯罪和神话故事混为一谈就太离谱了,灵媒师小姐。”   “……那么,你对这桩案件又有何见解?”无意于在无法当众证明的话题上有过多纠缠,我平静反诘,“您认为带走沙耶小姐和其他三名孩子的,会是什么样的犯人呢?”   “目前还无法列出具体的嫌犯名单,但我至少不会说出‘犯人是妖魔’这样不负责任的论断。”宫本看来尚无头绪,但仍旧摆出名侦探头衔下满溢的自信和优越感,“不过既然已经得到了血迹这一共同线索,相信在样本被送交化验后,很快就可以得到可靠的结果。”   “呵呵,希望如此,倘若‘这一只’是个有耐心的淑女的话。”我抬头扫一眼在座的各位家长,郑重提醒,“您好像忘了一件事情,目前距离孩子们的失踪时间,已经超过40小时了吧。”   “科学的论证需要时间!”宫本昂着头,语气轻蔑道。   “那么,在科学尚无法给我们答复之前,就请各位再听我讲一段神话故事吧。”我歪头一笑,将双手笼在袖中暗暗结印,以召唤潜伏在这座屋子附近的遗留邪念,“刚才说过了,姑获鸟本身不会养育孩子,所以即便是带走了人类的小孩尝试抚养,也绝对坚持不了很久。因而姑获鸟只能在‘拐走别人的孩子’这一行为上不断重复,才能体验到身为母亲的感觉。现在距离孩子们的失踪时间还没超过黄金72小时,但拖得越久可就越不好说……如果这一只的目标只是孩子,那么就必须在他们体力耗尽前找到‘鸟’的所在;而倘若不是,我们就要做好准备,接受‘它’所提出的,用孩子来交换‘真正愿望’的条件。”   “真正的愿望?什么条件?”琉璃香夫人盯着我的眼睛,充满疑惑与焦虑地追问道。   “各位或许误解了我所说的‘妖魔’的含义——这种东西早就无法以实体化的姿态在此世中生存,如今,它们通常会以‘邪念’的形蛰伏在人类心中,只有某些特殊的人群才会激发出它们的特质。”伴随我的话语,潜藏在屋子附近的阴森气息开始蔓延,似乎是对这一寒意有所感应,屋子里的人们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开始听从我的讲述,“比如这一只,虽然‘它’的确在行动上保留了姑获鸟的部分特征,但从一开始,‘它’的行动就出现了升级化的质变……宗像先生,你还记得令爱的死状和那个电话吗?”   “到死都忘不了!”宗像先生咬牙回复。   “礼子的死法很像是背生双翼,而那个电话里不断提到的‘红羽’、‘鸟儿’也有意影射拥有红色羽毛的姑获鸟。犯人知道我熟悉这些,特意在邮件中提及我的名字来迫使我加入此案……‘它’是在有意表露自己。”我伸手在胸前虚画了一枚五芒星作为御守,以阻挡房内那汹涌而来的恶意侵袭,“‘它’从一开始就在挑衅我们,在舞台上用那种方式带走礼子也罢,故意让我介入其中也罢,留下证明身份的血迹这一行为也罢……这样的犯人绝不会沉默等待,‘它’绝对会用最充满恶意的方式将自己‘真正的愿望’表达出来,在那之前的这些都只不过是‘它’的序章,而真正的高潮,要等待‘它’将条件说出、表明自己愿望的那一刻才会到来!”   仿佛是在验证我的说法一般,当最后一个字节消失于客厅中时,五个家长的手机忽然一齐响了起来。   “是麻美子的号码!”细谷先生掏出手机,盯着发信人一栏声音颤抖。其余几位家长也是一样的表情,看来收到的同样是来自各自孩子的讯息。   “打开它!”我膝行至细谷先生身边,凑近吩咐道。   细谷先生咽了口唾沫,手指哆嗦着打开了邮件。那是一封语音信息,甫一打开,手机中便传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和诡异歌声:“找到了吗找到了吗?鸟儿留下的红色羽毛。那么鲜艳那么耀眼的,血一样的红色……想要找到我们吗?今晚到第一只鸟儿飞走的地方吧!不要去得太早哟,人们入睡前鸟儿是不会出现的。宗像先生,礼子在这里等你哟!嘻嘻嘻……”   奇怪的童声在诡异的笑声中戛然而止,得知并非儿女不幸消息后的各位家长脸色都和缓了一些,唯有宗像先生满眼通红,几乎要瞪出血来:“可恶的家伙,什么意思?”   “还请其他收到信息的各位把邮件打开,看看还有没有补充的线索。”我略一思索,如是建议。   小林、金井、浅野、宗像四人依次打开了收到的语音邮件,听到的都是一样的内容。当最后一人播放完毕,宗像先生的愤怒已经无法遏制,他用手猛砸地面,掀翻了坐垫上的茶碗,咆哮着嘶吼:“混蛋!混蛋混蛋!我要宰了他……我要宰了他!”   管家森山立即带着几个下人搀扶起痛哭失声的宗像先生,劝慰着离开了客厅。我盯着被打翻的茶碗上那手绘的鸣鸟,平静道:“‘它’在邀请我们,如先前所说,‘它’的演出高潮才刚刚开始……‘红色羽毛’,指的应该是留在孩子们窗外的血迹;‘第一只鸟儿飞走的地方’结合结语来看,指的是宗像礼子的遇难之地,也就是爱媛大厦。姑获鸟的活动时间是午夜时分,‘它’还特意提醒我们不要去得太早——意思应该是让我们在午夜商场歇业后进入爱媛大厦。”   “竟然是在那种商业中心?”浅野先生对我的解释表示怀疑,“那种天天人来人往的地方……能藏住四个孩子?”   “礼子遇难的舞台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虽说‘黑箱’下面有‘奈落’相连,但从礼子进入底层到魔术结束也只有几分钟的时间,犯人不是照样做到了?”虽说宗像先生已被带出客厅,但我的话还是让其余几名家长不由得浑身一颤,“对于这种被妖魔附身的犯人不能用常理去揣度,‘它’在乎的只有‘真正的愿望’,除此以外心无旁鹜,换句话说,‘它’为了实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我说各位,你们现在是不是有种被牵着鼻子走的感觉?”许久找不到存在感的宫本终于忍不住出声反驳道,“不管是满口胡言的灵媒,还是故弄玄虚的犯人,其目的都只有一个,就是扰乱我们的侦查方向,阻碍我们朝着真相前进的脚步!犯人是人类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现在我们应该通过技术手段去追踪对方的信号源,以及从DNA信息库那里等待血样的对比结果……索兰索兰索兰……噫唷!”   宫本说着说着忽然站了起来,手舞足蹈地唱着索兰调跳起了阿波舞。在众人疑惑不解的注目和小林先生的怒视中,宫本仍然是绕着原地跳了一圈后才堪堪坐下,恢复常态:   “抱歉,刚才忽然有些头晕……我是说,比起相信这些三流小报似的传说怪谈,我们更应该相信……呀嗨!索兰索兰索兰索兰……诶嘿嘿!”   宫本刚坐下没几秒钟又一个猛子跳了起来,这一回撒野状态比之前更甚——不仅绕着客厅大跳大唱,还对着琉璃香夫人频抛媚眼,硬生生将肃穆的商谈变成了奇怪的祭典现场。小林先生终于忍无可忍,朝着刚回到客厅的管家吼道:“森山!你从哪里找来的疯子侦探?真是丢脸,还不快把他赶出去!”   管家闻声连忙上前,和两名保镖一起将还在歌舞不休的宫本架出了客厅。我瞅了一眼身旁正闭目养神的狸猫,假装咳嗽遮住脸抿嘴一笑——看来比起体质特异的人类,妖怪更受不了被别人妄断存在的言语。   “各位抱歉,是我识人不当,刚才的闹剧请大家当做没发生过,我们继续谈正事要紧。”待客厅内重又恢复平静,小林先生沉下脸来,向众人点头致意,“高野小姐,按照你的推理,犯人是要我们今晚去爱媛大厦里面寻找孩子,是这样的吗?”   “就目前来说,是的,如果‘它’之后没有更新的提示的话。”我思索片刻,审慎回答。   “你刚才说,姑获鸟会掳走但不会抚养人类的小孩……那么,小女她……有没有可能还活着?”小林先生的语气虽然平静,但右手早已攒成拳头,手指捏得“咯咯”作响。看来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也准备好用最坏的方式来面对那样的结局。   “……我只是说,她无法像人类母亲一样,正常地将孩子抚养成人。但通常来说,姑获鸟在刚刚得到人类幼子的头几天里,不会主动加害他们。”面对小林先生如此的状态,我舒缓了语气安慰道,“虽然之前有过礼子的不幸,但那更像是一次警告,警告我们不要无视‘它’的要求。只要按照‘它’的提示来执行,在保全我们这边利益安全的前提下,获知并尽可能实现‘它’‘真正的愿望’……那样的话,孩子们生还的可能性还是很大。”   “是这样吗,我明白了。”小林先生点了点头,对在座的所有干部下达指令,“去通知组内的所有成员,今晚在爱媛大厦外集合,务必在十点前将商厦清场!”   五   当晚九点,爱媛大厦底楼的广场上一片人声鼎沸:虽然商场通常都是在晚上九点歇业,但爱媛大楼内不少工作人员都是通宵值班,如今被蜂拥而来的“仁王组”成员强制带离工作岗位,自然是既惊惶又不甘。到了十点左右,现场聚集的“仁王组”干部和成员已达到二三百人,这么大阵仗不仅令晚归的行人纷纷侧目,最终还是惊动了警方。数辆警车小心翼翼地停在了“仁王组”的车辆外围,而爱媛大厦当晚的值班经理正在警方的陪同下,不断鞠躬赔笑着请求对方解散集会。   “小林先生,这么做是不是有些不妥?”望着喧闹不已宛若夜市的大楼广场,我隐约感到有些不安,“声势弄得这么大,有可能会刺激到犯人进而威胁到沙耶小姐的安全,是不是可以将围堵大厦的人员适当减少一些?”   “怎么可能?既然这家伙有胆量拐走我的女儿,还邀请我们来这儿寻找线索,就应该做好收到热情‘招待’的准备!”小林先生不为所动,用手指摩挲着一柄鲨鱼皮装饰的猎刀冷笑,“再说现在才刚到十点,距离约定的午夜还有两个小时,我们只是预先将可能打扰行动的无关人员清理出场,这么做也没什么不妥的吧。”   见无法说服拥有强烈自尊与斗气的小林先生,我只得默默叹一口气,和勘五郎一起退了出来,打算趁着混乱之际在大厦周围先探查一番。这时细谷先生忽然迎上前来,对我们招呼道:“高野小姐,有情况吗?”   “到目前还没有。”我转身停下脚步,如实答复。细谷先生看了看我和勘五郎,张口犹豫了一会儿,最终却摇了摇头:“……这样吗,因为等得太久所以有些不安。如果有什么新的进展或安排,请马上通知我。”   “细谷先生,”我端详着对方欲言又止的表情,叫住他道,“请稍等一下……您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没有,什么也没想到。”细谷先生摇了摇头,却故意避开了我的视线,“说实话,我到现在都有些搞不懂状况,一般的诱拐案不应该是向亲属要求赎金或是别的代价什么的吗?而且地点不该是这种闹市中心的商业大楼……另外你说的妖魔、愿望什么的,太难以理解了……我并不是在怀疑你的判断,只是这件事情里掺杂了太多不合常理的因素,让人很难保持冷静。”   “没错,要求的代价……”我如是重复着对方的话语,仍旧默默揣度着对方的表情变化,“您认为会是什么呢,细谷先生?”   “……我不知道。”他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嘴,原本就显露疲态的面色在大楼灯光下更显苍白,“只是我想问一个问题……如果妖魔的愿望得不到满足,会发生什么事?”   “妖魔是不懂得妥协的生物,如之前所说,它会不计后果不择手段地一再尝试,至死方休。”我直视细谷先生的双眼,最后那句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   “……这样吗?”细谷先生皱着眉转过头去,不再理会我的问询。这时一名“仁王组”干部从小林先生身边跑来,冲着我们招呼道:“高野小姐,大厦内部已经清场完毕,老大叫你过去商量接下来的行动。”   在警方和大厦管理方的一再请求下,小林先生终于放弃了“让全组成员进入爱媛大厦展开地毯式搜索”的原计划,同意只带四名亲信干部进入商场。同时,作为失踪孩子的直系亲属,浅野先生、细谷先生、金井夫妇和关系人宗像先生,以及我和勘五郎也获准进入大厦,但搜索全程必须在两名警员的陪同监视下进行。临行前,爱媛大厦的值班经理又以“保障安全、熟悉路线”为由,派了一名年轻保安跟随队伍。最终,搜索队的人数锁定在了十五人,符合我预想中的人数规模。十五人在当晚十点四十分左右整装完毕,步入商厦,寻找失踪的四名孩子和未知的“姑获鸟”。   一行人听取了商场保安的意见,同意从最有可能藏匿孩子的地下停车场开始搜寻。爱媛大厦的地下停车库覆盖了地下一、二两层,占地足有近千平方米,由于还租借给附近的办公大楼做商用停车场,即使是歇业后的深夜,这里长期停泊的车辆也足有一二百辆,要一部一部地逐一检查着实不易。半个小时后,一无所获的小林先生气喘吁吁地从一辆SUV后面走出来,冲我吼道:“沙耶呢?我的女儿呢?你作为灵媒侦探,到现在都没想出一点有用的建议!现在你需要的所有线索和元素都提供给你了,为什么还是找不到他们!”   “小林先生,是你们自己急匆匆地决定先从停车场开始搜查的啊,我可从没说过我认为沙耶小姐他们会在这里。”话虽如此,但自从进入爱媛大厦内部以来,我便感到有种若有若无的奇怪气场跟随在附近,但此时多说无益,还是先把位于火山口上的组长注意力从我身上移开为妙,“虽然停车场里是很容易藏匿人质,但这里的车流不比平日里购物闲逛的客人少,被发现的概率同样巨大。我的意见是,犯人很有可能是把这里作为寻找孩子们的系列线索中的一环,或者被藏在了比较不引人注意的地方,比如正在装修未经营的商铺、被锁住不能用的试衣间之类……总之,在提示的午夜到来之前,我们还是先逐层上去排查一遍为好。”   “上去,再逐层仔细搜查一遍!不管发现任何可疑的人或东西都马上向我报告!”性急的小林先生将手中的猎刀向上一挥,一行人又忙不迭往楼上冲去。看着一众家长和干部们将底楼的母婴用品区翻了个底朝天,勘五郎站在身后,不无担忧地凑近我道:“这样下去不太好吧?万一彻查一遍后还是找不到孩子,他们岂不是要来找你的麻烦?”   “别急,已经开始了。”我站在商场中央,闭目凝神,追踪着身边那股微弱的气流——宛若隔河相望随风飘来的乐曲声,每每在仿佛要捕捉到形迹时便失去了方向,“……很熟悉的感觉,‘它’已经在附近了。”   “什么?”   “……也难怪,上次感觉到这股妖气的时候正值朔夜,你的灵力正处于最弱的状态。”我睁开眼睛,看了下位于商场大门口的电子钟,“时间差不多了……你有没有觉得,这里现在的气氛,很有些像我们在‘蓝宝石号’上那一晚的感觉?”   “诶?被你一说还真是……小心!”勘五郎正待仔细探查周围的气息,忽然神色一变,一把挟起我扑了出去。在他跃起的同时,我看到有个人影从楼上掉了下来,正好砸在我们刚才站立的位置,寂静的商厦内部猝然响起一声钝重的撞击声,在楼层间激起了阵阵回响。   “怎么回事?”声音惊动了四下散开的众人,家长们纷纷围拢过来,在手电光的照耀下,我们看见了一个身穿学生制服的年轻女孩身体扭曲地躺倒在地。她的脸完全被长发遮挡,看不清面容,但仅仅只是瞥了眼女孩身上的制服,小林先生和细谷先生便再也发不出声音,呆站在原地发出低沉粗重的喘气声。   会是麻美子?还是沙耶?虽然没有问出口,但同样的问题已经写在了在场众人的脸上。我推开勘五郎的手,走上前撩起了女孩的头发——黑发下出现的是一张人偶毫无生气的脸孔,还好,只是一具酷似年轻少女的塑料模特。   “混账!尽搞这种吓唬人的鬼把戏!”小林先生这才吐出一口长气,走上前来狠狠踢了一脚地板上那酷似真人的模特。受到外力撞击,原本便已碎裂的人偶脑袋彻底四分五裂,从破开的颅腔中掉出了一部手机。我掏出手绢将其捡起,屏幕忽然亮了起来,显示有一条音频短信进入。我望了一眼围拢来的众人,摁下了播放键。   “嘿嘿嘿嘿。”一阵诡异的笑声从录音机中传来,紧接着便是和之前收到的邮件中类似的古怪童声,“掉下来了掉下来了,笼子从四楼的窗台上掉下来了!小鸟从笼子里飞出来,歌声啾啾啾羽毛扑梭梭,红色的羽毛掉下来,红色的小鸟飞远了……嘿嘿嘿!”   歌声又在诡异的笑声中嘎然而止。我转头看一眼电子钟——十二点,姑获鸟出没的时刻到了。   “岂有此理,竟敢三番两次地戏弄我!”此时的小林先生已从紧张转为暴怒,抽出手中的猎刀拔脚便往楼上走,“四楼是吗?我一定要把这可恶的家伙揪出来,亲手将他碎尸万段!”   “慢着,别走电梯!从安全通道上去!”虽然大厦内部的主要电源已经关闭,但位于中庭的观光电梯还是处于运行状态。出于安全考虑,我出言提醒。小林先生回头看了我一眼,闷哼一声带着手下转向了另一侧的安全通道。我看了看手中屏幕黯淡的手机,招呼了勘五郎一声,正待离开时忽然脑中灵光一现,回头盯住了那个碎裂的塑料模特。   再寻常不过的服装展示道具,粗糙的假发和妆容,如今连头部都已碎裂,身上的水手制服显得滑稽又狼狈……可是,记忆中的确有什么被狠狠砸中了,只是时间久远,如沙海寻金,只是光芒一现后便又不见了踪影。   “喂,怎么了?”勘五郎跑了几步,回头看我,“快点,他们已经上楼梯了!”   实在想不起是哪里出了问题,我摇了摇头,将拾获的手机塞进衣袋内,追上了众人的脚步。中庭地板上那具残破的人偶一直盘桓在脑海中,我知道自己一定是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却未曾想到会招致如此惨烈的后果。   六   小林先生在愤怒的支配下一鼓作气地冲上四楼,挥舞着手中的猎刀,甫一踏上楼板便一刀挥断了一个柜台前的纸质招牌。面对戾气狂溢的组长,干部们也不敢贸然近身,只得远远地跟在后面,听着小林先生一边踢倒碍事的广告牌一边咆哮:“混账东西!给我出来!”   我们一行人保持着三三两两的队形亦步亦趋地跟着小林先生,在各个冰冷的电子产品柜台之间梭巡。四楼是数码商品专区,整个楼面被中庭一分为二,分为东半边的品牌专柜和西半边的配套服务区。从我们所到达的东区前往西面,就必须穿过位于中庭的体验活动区。这里白天似乎举行过什么宣传活动,活动区中央用了三十七台大小不一的电子显示屏围成了一个小型舞台。当我们走过中庭时,舞台周围的灯忽然全亮了起来,环绕在周围的音响设备也传出震耳欲聋的欢乐劲曲。所有的显示屏都齐刷刷亮了起来,以俏皮可爱的字体不断滚动着“特别大放送”的字幕。   “啧,又是这种无聊的恶作剧!”小林先生正准备上前关掉音响,可接下来显示屏上出现的内容却让他停下了动作——字幕背景是沙耶的一张艺术照,其下配套的字幕则是“父亲不知道的我的日记”。   “我的父亲是个无趣的男人,完全不了解我的想法。”当字幕消失时,显示屏中出现的是沙耶的身影。她的样子看起来并不像是被绑架,相反,尽是些仿佛是便利店和街道监控探头中无意拍摄到的,轻松单调的生活画面。与此同时,音响中也不断播放出沙耶的声音,宛如朗诵一般,从这些古怪的机器组合中流淌出来的的确是沙耶的青春记录,“从我自打有记忆开始,他就从没有带我去过迪斯尼乐园或者三丽鸥,就连举家出游的次数都少得可怜。他与我交流的最多的内容,便是我有没有听话,学校里的表现如何,钢琴考试的曲目练习得怎么样之类……真是的,明明自己只是个流氓头子,却希望女儿成为德才兼备的大家闺秀,为什么偏偏让我遇上这样顽固又不通情理的父亲?”   “……一个偶然的机会让我获知了父亲的阴谋:在我十五岁的生日宴会上,一向极少过问我生活的父亲忽然大张旗鼓地替我操办了生日宴会!虽然有乐队和五层蛋糕的生日感觉的确很棒,假如没有后来那些讨厌的家伙们的出现,或许我会感激父亲……他带来了他邀请的宾客们:XX会社的董事长及其东大就读的儿子;XX财团的年轻继承人;XX市议员的长子和XX厅的年轻干部……我一下明白了父亲的用意,他过去的种种都是要把我打造成最好的商品,然后叫卖出售,以换取他生意上更大的方便!”   “沙耶,不、不是这样的……”面对女儿的独白,小林先生站在原地,脸孔逐渐失去血色。显示器中的画面一转,色调继而变得幽暗而暧昧:画面中的沙耶穿着暴露坐在酒吧柜台边,正在和身边的几个年轻男子眉目传情。   “我决定报复父亲,用他意想不到的方式:我不再去上钢琴课,老师很好打发,多塞些钱即可,她也乐得不用再指导我这个缺乏天赋的资差生。我跟着朋友去酒吧、去歌厅,去应援公司作了登记……那些大叔们和我父亲一样无聊,不过看他们除下面具原形毕露的样子却很有趣;偶尔也会遇到年轻又帅的哥哥们……啊啊,男人们都是这样,只有在床上的时候才最真实。呐,父亲,如果被你知道我的这副样子,你会是什么表情呢?你的女儿是个应援女啊!你找来的那些精英子弟,他们再不可能会出高价来买走她,你的愿望就要破产了不是吗,父亲……”   显示屏中的画面越来越淫靡混乱,画面中的沙耶或坐或躺,在不同男人的怀抱里脱衣解带,主动献身。看着女儿那熟悉的脸孔在起伏中呻吟喘息,小林先生彻底崩溃了!他举起手中的猎刀朝屏幕砍去,边挥舞边狂叫:“不是这样的!停下来……停下来!沙耶!”   被击中的显示屏闪烁着电火花陷入一片漆黑,然而周遭的数十台显示屏仍然在不间断地播放着沙耶不同场景不同角度的交欢场面。小林先生如同一头困兽一般,独自在显示屏组成的牢笼中做着殊死搏斗。身后的干部们瞠目结舌不知所措,有人想上前劝阻,却被小林先生一刀划破了手臂:“都别过来!这是阴谋!沙耶……我的沙耶不是这样的!这是阴谋!”   “呐,父亲,作为‘仁王组’老大的你平时总是威风凛凛呢,不过,假如让您所有的部下们都见到我的这副样子,他们会作何感想呢?”音响中又传来沙耶银铃般的笑声,“呵呵,告诉您一个小秘密哦:当您在这里看到我的日记的同时,大厦外的巨型广告屏幕上也在同步放送!如果不赶紧切断播放器的电源的话,你留在外面的那好几百名部下可就全——部——看到了哦!”   “沙耶,不……电源,对了,电源!”“不可以!”闻听此言的小林先生如遭五雷轰顶,转身像头豹子一般直扑显示屏后面的播放器电源。我连忙上前阻止,可已经赶不及了——耀眼的电火花闪过,所有屏幕和灯光霎时又失去了光彩,空气中升腾起一股淡淡的焦煳味;小林先生趴在地上,四肢抽搐,手指边缘还闪烁着幽蓝的火花——是遭到电击了!   “小林先生!”“组长!”众人这才回过神来,干部们找来商场装饰用的假树枝,挑开了小林先生手指上的电线,俯身试了试他的脉搏:“不行了,已经过世了。”   我从勘五郎手中接过手电,默默上前仔细查看了一遍小林先生的遗体:手指已被电烧黑、双目圆睁但毫无生气,的确已经回天乏术了。我试着合拢他的眼帘,却做不到——身前如此高傲看重身份的小林先生,却在得知爱女不轨行为、名誉扫地后倏忽丧命,不得不说是最为讽刺与恶毒的安排。   是的,安排,这不是意外,播放器周围所有电线靠近插头部分的绝缘层都被人为剥除了!这是一场早已安排就绪、富有针对性的谋杀!   “这是圈套,小林先生中计了!”我举起一根被剥除外壳的电线,向众人示意道,“看来‘姑获鸟’的用意,并不仅仅是通过孩子勒索各位。”   “呐,大家,我们……还要继续搜索下去吗?”那名被派来监视我们的保安望着不远处的尸身,声音都有些哆嗦。浅野先生沉默不语,金井夫人捂住嘴微微发抖,然而金井先生、宗像先生、细谷先生依然态度坚决,表示不找到孩子或犯人的线索决不罢休。   同样的争执也发生在随从的“仁王组”干部队伍中:四名干部为是否继续搜索替老大报仇发生了分歧,最终在其他众人的调解下,两人留下负责将小林先生的遗体送出楼外,另外两人则跟着大部队继续前进。   搜索队伍眨眼间便少了三人,正当剩下的家长们讨论着该从哪里继续搜索行动时,四楼通往五楼的上行电梯和指示牌全都启动了——很显然,凶手正密切注意着我们的动向,“姑获鸟”正在指示我们,继续向上寻找。   “……控制电梯和灯光的总控制室在哪儿?”我转头向那名保安询问道。他愣怔了一下,嗫喏道:“我不知道,我是新来的,但好像记得经理和值班队长说过,应该是在上面的哪一层……”   “走吧,不过别乘电梯,还是走楼梯上去!”我如是嘱咐,这一回没有人愿意率先冲在前面。我和勘五郎互望一眼,只见他拾起小林先生掉落的猎刀,提着手电便走向安全通道,向五楼走去。   七   五楼的餐饮区比四楼地形更为复杂,众多的独立餐厅将整个楼层分割成了无数各自为阵的小单元,半封闭的装潢和各种招牌彩旗给视觉造成了更多的阻碍。由于刚才目睹了小林先生的惨剧,剩下的十二人行事都显得愈发谨慎。众人排成一列用手电查看着经过店家的橱窗,仔细检查每一处看似可疑的空间……约莫走了十多分钟,细谷先生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他连忙掏出手机刷开屏幕,只扫了一眼邮件内容,紧绷的表情便又垮了下来:“……没什么,推销的垃圾短信而已。”   众人闻言各自转头,继续缓步前往下一个店铺。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浅野先生、金井先生的手机也陆续响了起来,但各自查看后都表示只是普通的垃圾短信。众人也便不以为然,在短暂的停顿后便又在黑暗中摸索前进。直到又过了十来分钟,走在队伍末尾的浅野先生忽然出声道:“你们谁看到金井了?”   一经提醒,众人纷纷回眸,十二人的队伍中不知何时缺少了金井夫妇二人!细谷先生几步穿过人群来到浅野先生跟前,质问道:“你不是一直和他们走在一起的吗?他们两个人呢?”   “我、我不知道,明明在前面那个拐角我还看见他们的……我以为他们就跟在后面……”浅野先生指着刚才路过的回廊辩解着,我走过去往后瞄了一眼,走廊上空无一人,四周也没有手电发出的亮光:“确定刚才走过这里的时候,他们还在的吗?”   “这个……”浅野先生再次露出了为难的神色,正当我们在为两人的去向感到担忧时,从走廊的另一头忽然传来一声钝响,紧接着便是金井夫人惊慌失措的尖叫声。一行人闻声俱是一愣,但随即便循着声音拔足狂奔。当跑过一家海鲜料理店时,恰好撞见从里面慌慌张张奔出的金井夫人,她已是满脸泪痕、语无伦次,只是抓着我们的手示意我们进去:“快、快!我老公他……我老公他……”   勘五郎和细谷先生率先冲进了料理店,两名警察也拔枪在手紧随其后。一行人悬着心跑进了料理店的大堂,只见一支手电滚落在饲养新鲜扇贝的水槽箱脚下,而金井先生则大半个人都被一块砸落的吊顶灯箱压在水槽内,只余下两只脚露出水面。   “快!把灯箱搬开!”细谷先生心急火燎地招呼众男士上前帮忙,想把溺水的金井先生拖出来。无奈灯箱异常沉重,众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都没能将其抬起,我急中生智,从勘五郎手中夺过猎刀,用刀柄撞裂了钢化玻璃制成的水槽——水槽瞬间碎裂,里面的水流带着扇贝一起淌了满地。众人合力将灯箱推开,救出金井先生施以急救……在金井夫人失控的号哭声中,我、勘五郎和细谷先生轮流进行了心肺复苏和人工呼吸,可仍然无法唤醒浑身冰凉的金井先生。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整个抢救过程持续了十五分钟,然而当我尝试用手电去照射金井先生的眼睛时,却遗憾地发现他的瞳孔已经不会收缩了。   “……都冷静一下,我们需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在最初的震惊和慌乱过后,残存的众人都将目光转向了唯一目击了事发过程的金井夫人。或许是因为过度惊吓和悲伤,她的神志一度有些失控,但在众人的安慰和引导下,她的视线终于有了焦点,指着水槽底下哽咽着叫道:“上当了,我们上当了!那家伙……骗我们到了这儿,这家伙杀了我老公……这家伙要杀了我们所有人啊!”   众人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只见在散落一地的扇贝中间,似乎的确有个巴掌大小的异物存在。细谷先生上前捡起那东西,是个用油纸包扎严实的三角形包裹。勘五郎从他手中接过包裹,仔细闻了闻,又放在耳边聆听许久,才用刀划破表面的油纸……里面的东西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那只是一块手枪形的石膏块而已。   “到底是怎么回事?”陷入云雾之中的众人再一次向金井夫人发出质问,从她断断续续的陈述中,我们大致了解了这个巧妙陷阱的真相:原来方才金井先生收到的并非只是普通的垃圾短信,而是来自绑匪的提示邮件!   “……上面写着:‘去那里拿武器,杀了浅野和细谷,我就把儿子还给你们。’”金井夫人痛哭流涕地讲述着丈夫生前最后的决定,“我劝他把消息告诉你们,可他不同意,他说浅野和细谷刚才也收到了短信,却都说只是垃圾讯息,说不定早就在等待机会先下手为强了……他说待在人群中间也已经不再安全,先拿到武器掌握主动权再做打算不迟……就拉着我慢慢拖在队伍最后,伺机溜走……”   根据金井夫人的叙述,我们大致还原了事情经过:收到威胁短信后的金井先生选择了脱离队伍,按照邮件附件地图上面标注的位置找到了这家海鲜料理店。在店内饲养扇贝的大型生鲜水槽中,金井先生果然发现了一把疑似手枪的纸包,但水槽足有一米多深,金井先生不得不踩上柜台,弯腰去捞取。为了避免小林先生的遭遇,他在动手前还特意找来塑胶手套和网兜。可就在他弯腰去取纸包时,水槽上方的吊顶灯箱忽然整个儿砸了下来,将他压在了水槽中。金井夫人惊叫着奔上前去想把丈夫拉出来,却无力抬起异常沉重的灯箱。无奈之下只能冲出料理店,向赶来的众人求救……   众人听完金井夫人的哭诉后,全都默然不语——如果说刚才小林先生的不幸遭遇,只是让所有家长对自己过去的日常生活环境感到不安,那么这次蒙骗金井先生的阴谋则是让众人对当下彼此间的信任度产生了怀疑。这一次金井先生在收到威胁短信后选择了隐瞒真相,导致最终被杀,但面对接下来可能遇到的种种不测,却不能保证不会出现自相残杀的情况。   “各位,请把手机拿出来,交由我来验证一下。”事已至此,对于剩下的当事者便不能再有所保留。我直接了当地向细谷、浅野两位先生提出请求,他们对望一眼,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将手机交给了我。我打开邮箱逐一检查,发现刚才两人收到的的确是普通的垃圾短信,但还是有一处可疑——两封邮件的发信人号码一致。我回拨过去,电话居然接通了!只是无人应答,良久,话筒里随即传来和之前录音中相同的“嘿嘿”笑声,随即挂断。   “……看来,那家伙对我们的一言一行非常清楚,应该就在附近。”我将手机交还给二位家长,拧眉道,“原本打算收拢所有通信工具,由我来统一应对可能的威胁或滋扰,但犯人异常狡猾,万一被迫分开,没有联络工具是绝对不行的。所以请各位还是各自保管好手机,但无论是谁收到任何短信或电话,都请以免提方式公之于众,两人一组,严禁私自行动,请大家务必严格执行!”   意料之中的,这一次的提议没有受到任何反对。可就在我们商量着要如何联络外界处置金井先生的遗体时,一名“仁王组”干部的手机忽然响了。因为有协定在先,他看了看众人的脸色,无奈也只能用免提形式接起:“喂,哪位?”   “喂,喂喂,是泽北吗?我是小田!”手机中传来的声音并不陌生,是刚才护送小林先生遗体出去的两名干部之一,“我们到了底楼,可是出不去了!所有的出口通道都封闭了,还拉上了卷帘窗上了锁!刚才联系了留在外面的野间,他说他们收到了老大发来的消息,说封闭出入口是为了防止罪犯逃脱,所以也就没有在意……可是现在无论是我们想出去还是他们想进来都办不到了!据说现在外面的人已经在跟警方和商厦方面对峙,看是不是要打破橱窗强行闯入……喂,你们这边怎样?还好吗?”   “这个……你们就留在下面,等我们下去和你们会合!”接电话的那名干部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住了把金井先生的不幸如实呈报的欲望。挂掉电话后,一干人等又陷入了可怕的沉默中,浅野先生脸色苍白地抬起头来,喃喃道:“呐,大家都听见了……这家伙该不会一开始,就打算把我们困死在这里吧?”   他的话语在刚刚平静下来的金井夫人那里又激起了波澜,剩下的两名警察和那名保安也开始神情惶恐,颇有退意。我一边安抚着金井夫人一边出言稳定气氛:“封锁出入口,不一定是罪犯的意思,也有可能是小林先生之前有过这样的打算,真的下达过这样的指令。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孩子们的线索,但绝对不能再出现刚才这样冒进的事情……”   话音未落,楼上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打断了众人的思绪。金井夫人猛抬起头,瞪大眼睛道:“好像……是壮彦的声音?”   众人还未从接二连三的变故中缓过神来,一声紧似一声的呼救声便从六楼传来,这一回变成了三四个孩子轮流发出的哭喊:“救命!救救我们!爸爸!”   “麻美子!”细谷先生再也无法冷静了,他一个箭步冲向楼梯,风一般直奔六楼。就连最胆怯的浅野先生也在疑似儿子的呼救中鼓足勇气跟在后面,声声呼喊:“英太……英太!你在哪里?爸爸来了!”   情况急转直下,一行人不得不抛除顾虑,奔跑着冲上六楼,金井夫人在我和勘五郎的搀扶下也跌跌撞撞地跑了上去,口中声声呼唤着儿子的名字。六楼是家装专区,放眼望去,尽是布局类似的样板房。众人在回廊间来来回回奔了两圈,行将绝望之际,从一个角落里忽然传来一声细若蚊吟的呼唤:“爸爸……救我!”   “英、英太?”浅野先生闻声一愣,那的确是儿子的声音,但听起来仿佛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扼住喉咙一般,异常艰难而虚弱。众人闻声回头,只见回廊角落里一个出售宫廷床的展位内,幽幽亮起了一盏地灯,在地灯的映照下,可以看到宫廷床帷帐内有个瘦小的人影,脖子上正挂着绳圈,被缓缓悬吊起来。   “英太!”“不行,别过去!”面对此景的浅野先生不假思索地向着展位直扑过去,我连忙放开金井夫人追赶上去,却已经来不及阻止——就在浅野先生扑到床前,一把拉开帷帐时,一桶热铅忽然从床架上面倾倒下来,正好落在了浅野先生头上,生生将他的惨叫浇灭在喉腔之中。   冒着热气的浅野先生放开床幔,脚步一晃仰倒在地,空气中霎时弥漫起一股奇怪的焦煳味。从被他扯开的床幔一角,我们看到了一个装扮怪异的少年型塑料模特——他背后粘有红色的羽毛翅膀,双手反缚,脖子上套有绳圈,胸前挂着的录音机里还在播放着危在旦夕的声音:“救我……爸爸……救命!”   三秒钟的死寂后,经历了数度惊吓的金井夫人终于彻底崩溃。她尖叫着挥舞双手,挣脱勘五郎的束缚奔向中庭,意图翻越栏杆跳下去,勘五郎和两名警察合力才堪堪制住了她。可这边刚刚稳住,那边却因为人手不足而出了岔子——被强烈恐惧感和压抑气氛攥住心神的宗像先生忘记了一路上的忠告,竟然冲向了中庭另一边的观光电梯,摁下了向下的按钮:“我要出去!太可怕了,这是阴谋,我要出去……”   由于大多数人的注意力都被金井夫人所牵制,直到电梯升到六楼并打开时我们才发现了宗像先生的动向,可此时要做任何阻拦都已经太迟了——电梯纳入了宗像先生,随即关上厢门,却没有理睬他直达一楼的指令。宗像先生察觉异样,惊叫着开始拍打厢门,请求我们将他从这由钢化玻璃组成的牢笼中救出去。   这时电梯轿厢上方的吊顶忽然打开,从中伸出了三把并排的锋利铡刀。电梯内空间有限,无论宗像先生躲在什么位置,这三把铡刀一旦落下,都将无可避免地将他一铡数段……商场的扩音器也突然打开,传出了悠扬舒缓的旋律,是宗像先生在委托案子时唱过的那首古怪歌谣:“红色的翅膀飞过夕阳,羽毛纷纷散落;红色的鸟儿飞出囚笼,红羽变成荒野来年的花朵……”   伴随歌声的节奏,铡刀开始缓缓下降,向无处可逃的宗像先生逼来。这一幕非常类似于宗像先生引以为傲的代表作品《人偶拼图》的前奏,然而这一次,他却无法淡定地将自己从这死神布置的“黑箱”中解放出去。   “快来人,把电梯门打开!”我疾声大呼,勘五郎闻言,立即使出手刀将金井夫人击晕,带着两名警察赶来支援。在众人的协力相助下,电梯门终于被拽开了一条缝隙,此时的宗像先生已经无法在轿厢内站着了,他痛哭流涕地趴在地板上,从门缝中伸出右手,死死抓住了我的胳膊,请求我们尽快把他弄出去。   “坚持一下,门马上就开了,坚持一下……”我伸手抓住他的西服衣领,试图将他从门缝中拉出来。可就在此时,回荡在耳边的歌声渐弱了,铡刀却开始加速落下,如俎上之肉的宗像先生哀嚎起来,指甲穿透绢布嵌入了我的手臂中,随即被刀锋铡成了四段。   铡刀落下之际,有腥热的鲜血溅到了我的脸上。紧握着我胳膊的手指在猛力一振后陡然失去力量,坠落到了地板上……电梯门打开了,鲜血汇聚成潭,淋淋漓漓地渗出轿厢,蜿蜒滴落,在空旷的大楼内发出更漏般寂静的回响……   “啊啊……啊啊啊啊!”眼见着宗像先生和浅野先生的凄惨死状,原本坚持要为老大报仇的两名“仁王组”干部也不禁发出悲鸣,连连后退,最后扭头便冲向了安全通道。剩下的两名警察和那名保安也是面如土色,坐倒在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用衣袖拭去脸上的血污,嘱咐他们照顾昏迷的金井夫人、在原地等待救援后,便头也不回地向楼上走去。   “喂,你做什么?”勘五郎伸手拦住了我,“没看到已经是这种情况了吗?只剩下我们两个,你还想把犯人找出来?”   “正因为是这样的情况,所以我们不出面阻止不行!”我伸手向袖中,暗暗扣紧了那几张符咒,“犯人点名要我陪同,就注定了从一开始,我们就不可能置身事外。现在,这家伙已经完全失去人性了,我们必须要在她彻底‘魔化’前找到她,不然将来的受害者,可能就不止是这几户家庭了!”   “等等,请带我一起去。”出乎意料的,从宗像先生死后便一直呆若木鸡的细谷先生此时仿佛回过神来,主动要求与我们同行。他的脸色白得像纸,可眼神却是那样冷静,甚至连声音都没有丝毫颤抖。   “……你准备好了吗?”我望着他静如止水的双眼,郑重道。   “嗯,虽然可惜,但现在说什么都太迟了。”细谷先生点点头,苦笑着用双手抹了把面孔,“我们所犯下的是不容原谅的罪行,虽然逃过了惩罚,但其实这三十年来,我没有一天不活在后悔和内疚之中……现在既然她找上门来,也就是到我们必须偿还代价的时候了。”   “走吧。”望着眼前悔恨交加的中年男子,我忽然感到了经典中所论述的业报轮回是那样地接近——我们都必须为自己犯下的过错付出代价,所不同的只是时间宽限的区别。   八   七楼,爱媛大厦的顶层,一个月前礼子遇难的地方。   如同下层的种种圈套一样,凶手依然是为我们指明了前往的方向——整个楼层此刻寂静一片,唯有出事的剧院内灯火通明,还隐隐有声音传出。一路上细谷先生都走在最前面,仿佛已然洞悉即将发生的事情,又仿佛是在奔赴一个期待已久的结局。不祥的感觉越来越强,可我们却无法停下走向剧场的脚步,那里有个等待了三十年的复仇者。   当我们走进剧场的那一刻,天顶的灯光忽然暗了下来,舞台中央的屏幕亮起,在一片雪花和电流线中,屏幕上出现了模糊晃动的图像:那是一个男孩的脸,谈不上俊俏或可爱,只是痘痕遍布略显痴肥的脸上流露的那种兴奋异常的表情,令人不得不有些在意。男孩示意拍摄者调整了一下镜头,以保证自己的脸出现在画面正中,随后便用夸张而轻浮的笑容说道:“好好拍哟,这可是本世纪最刺激有趣的影像之一了!”   镜头追着男孩的身影,行进到一间密室之中。甫一进门,震耳欲聋的摇滚乐便盖过了一切声音——大约六叠半大小的房间内挤着四五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靠墙角的被褥上则躺着个被捆绑的少女。女孩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眼神惊恐,满面泪痕,与周围正在狂欢作乐的男孩们形成了鲜明对比。看到摄像镜头,女孩本能地扭过头去,可是男孩中身材最壮硕的一个却抓起她的头发,强迫她将脸面向镜头,并顺手将指尖的烟蒂掐灭在女孩的耳朵上。女孩面露痛苦之色时,他却犹如贪婪的野兽般俯伏在她脖颈边,伸出舌头舔舐她耳垂上的伤口。   在屋子里唯一发出光亮的电视屏幕的照耀下,镜头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不堪入目到了极致——画面中的四个男孩彼此煽动着轮流凌辱了那名少女,随后又给她灌酒,用绳索吊悬起来,强迫她在半空中做出各种动作……不堪凌虐的少女因为酒精和绳子的作用呕吐起来,似乎是嫌怪她弄脏了房间,为首的那个高大男孩开始殴打她,抓着她的头发往墙壁上撞击……即便因为摇滚乐的声音听不见女孩的哀求与哭泣,但仅仅是画面所带来的冲击,也让人恨不得立即冲进屏幕中,阻止这帮无法无天的小畜生。   镜头中的画面越来越强地冲击着观者的神经,从进入剧院内开始,细谷先生便一直站在屏幕前丝毫未动。预感到这样下去事情又会被导向恶化的情况,我刚招呼勘五郎想强行带离细谷先生,脑后却传来“咔嗒”一声轻响,随即便感到了枪口特有的冷硬触感:“别动哟,高野小姐,如果不希望你那漫长的生命就此画上句号的话。”   身旁的勘五郎也为之一惊,刚想跳开却身形一软,扶着身边的座椅慢慢滑倒在地。我无法回头,但从声音判断,身后的人应该就是随同我们一起进入大厦的那名保安。   “……孩子们在哪里?”我一边在脑海中飞速考虑脱困的方法,一边提出问题打算拖延时间。可就在此时,一股似曾相识的烟味儿开始在身边蔓延,肆无忌惮地扑入口鼻,也唤醒了不久前的记忆,“你是……船上的……”   “嘿嘿,‘蓝宝石号’上你的表现真是令人赞叹,不过这一次,最好不要尝试同样的小把戏。”男子如烟雾一般捉摸不透的声线随着空调冷气阵阵吹来,似乎有着令人骤然失去力量的魔力,“今天我们都不是主角,只是应邀前来的观众而已。好好看着吧,这场令人类最终变成妖魔的表演,你在山上悠闲度过的这三十年时光里,有人可是天天都在这样的噩梦中痛苦挣扎哟。”   画面中的施暴过程已经持续了三十分钟,且似乎完全没有要停止的意思。男孩们用烟头、酒瓶、皮带和拳头将少女折磨得体无完肤——其中一个试图将喝完的空易拉罐塞进少女的下体,拔出的时候,锋利的拉环从女孩大腿上带下了一大块皮肉。濒死的女孩抽搐起来,可其他男孩们却在为同伴的暴行起哄大笑。   “刚才拿易拉罐的男孩,就是十七岁时的宗像术茂;带头殴打女孩的是小林尊;参与的是浅野竞、金井大辅,以及拍摄者细谷康弘。”身后的监视者平静地解说着,“看着吧,当年你拒绝伸出的援手,如今将招致怎样的灾祸;当年未受惩处的罪人们,如今会受到怎样的酷刑。”   男孩们的暴行又持续了十多分钟,直到其中一人发现女孩已经没了气息。有人伸手示意拍摄者关掉摄影机,画面消失了,整个屏幕发出白光,照耀着孤身一人站在屏幕前的细谷先生。与此同时,一个充满威压感的女声在剧场内响起:“如何,再一次重温自己当年亲手记录的罪行,感受如何?”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细谷先生捂着嘴微微颤抖,虽然看不见表情,但从他哽咽的声音和佝偻的背影可以看出,他在哭泣——为年少时一度泯灭的良知和未及制止的罪行,这个男人在中年时终于收获了当年没有偿还的苦果。   “你知道我是谁吧,当年随她下葬的录音带,是你放的么?”女声如是询问,声音冷淡,但是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烈压迫感。细谷先生仿佛受不了这声音的重量,默默低下头去,颤声回答:“……是的,从听到那首歌的时候就猜到了……那正是和她一起埋葬的《红羽》……”   “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当年拘禁她的时候有听她说过,她是歌手麻生广悟的拥戴,原本在被我们绑架的第二天有约了朋友去看他的演唱会,就这么错过了感到很遗憾,她很喜欢那首新的主打歌《红羽》,所以……在埋葬她的时候,我就把录下的曲带放在了她的手边,希望她……可以稍微安息……”   “她不可能就此安息的,伤害她的人还逍遥法外,只有她的生命被强行画上休止符,再不可能跟着朋友一起去听演唱会,再不可能有任何未来了!”女声显得有些激动,但很快平静下来。此时舞台中央的升降台缓缓升起,上方的吊顶上则垂下了一个绳圈,停在了升降台的正上方,“你是唯一没有在镜头中参与施暴的人,所以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如果你觉得自己有罪,就把头伸进绳圈里,我保证麻美子随后就能够平安回家;如果你觉得自己无辜,现在就可以离开,但我会将这段录像冠以你的姓名投放到电视台,而你的余生也别想再见到麻美子……我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你选择吧。”   “……对不起。”细谷先生犹豫了一下,随即向着屏幕下跪,五体投地俯伏于台前,向对方谢罪。随后他站起来,径直走向绳圈,踏上升降台,最后请求道,“请让麻美子回来。”   说完,细谷先生便将脖子伸进了绳圈之内,升降台缓缓落下,他的身体开始不由自主地挣扎抽搐,但很快便悬挂于一片纯白的屏幕前不动了。   “呵呵……啊哈哈哈哈哈哈!纯……小纯你看到了吗?三十年,我花了整整三十年的时间!终于、终于……”剧场内响起女子凄厉的笑声,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爆破声打断。站在我身后的男子沉默了片刻,沉声道:“夫人,底楼的橱窗玻璃被那帮混蛋砸破了,现在已经有几十号人冲进场内,看这情形是拦不住了。”   “带他们到天台上来,我有话要问她。”女子如是吩咐,随即掐断了通话。我扶起还倒在地上的勘五郎,按照男子的指示向天台走去。   时值初秋,北海道的夜风已经很有些凉意了。我搀扶着失去行动力的勘五郎,一步步走向天台边缘,面向那个兀自迎风狂笑的女子:“久违了,冈田夫人……不,应该是渡边夫人,三十年前遇害的渡边纯的母亲。”   “难得你还能认出我。”女子回头,妩媚雍容的面容在月光下显得分外妖异——倘若她真是渡边夫人,那么她现在至少应该有六十多岁了,可是眼前的女子看上去最多四十出头,过分年轻的面容配上阴骘沧桑的眼神,让人不自觉地感到有些恐怖。   “怎么啦,身为不老不死的怪物,却对我的容貌感到意外吗?”故人相见,渡边夫人毫不客气地开始挖苦我,“还是你未曾想到,当年被你拒之门外的孤苦女人现在还能够活在世上,并掌握了资产上亿的大型财团,一手将当年的仇人们逐一送入地狱?”   “不,我是未曾料到你会变成这副模样,不然我当年一定会留下来,助你清除心中的戾气。”我望着眼前与当年天渊之别的女子,心中忽然有些不忍——她现在由内而外已经被狂乱的妖气充斥,大概不可能再回返人间了,“当年我未曾料到你的执念会如此之深,以至于受人蛊惑,被人利用,使自己与妖魔同化……从而堕入魔道,现在已无法拯救了。”   “说什么冠冕堂皇的废话?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处!”渡边夫人咆哮起来,瞳孔开始变红,身边形成了由妖力煽起的旋风,“当年我独自一人踏上缉凶之途,被前夫抛弃、被家人疏远、被所有求助的组织拒之门外……我请不到愿意为我代理出庭的律师,只能自学法律自己诉讼!可是即使如此……即使如此,法庭还是没判那几个小混蛋下狱服刑!说什么缺乏证据,说什么未成年人适当减罪,直到案子过了追诉期,他们却丝毫未受刑罚,期间反倒是我受尽了‘仁王组’的恐吓与殴打……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我的女儿就不是未成年人了吗?她需要保护的时候法律在哪里?她在地下无法瞑目的时候法律又在哪里?如果连这样的一个孩子都无法保护,如果连在她死后给予一丝告慰都做不到……这样的法律存在又有何价值!”   渡边夫人激动地一口气说完,忽然低下头默默垂泣,过了几秒钟,她又抬起头来,狞笑着怒视我:“可是红叶大人不一样,她救了绝望中的我,给予我力量,让我与意外横死的年轻女律师调换了身体,并教会我超越人间罪恶与正义的思维模式……现在,你都看到了,这座大楼——爱媛,就是我女儿的墓表!我在这里完成了我的夙愿,那些该死的家伙们,我要让他们在小纯的灵前,饱尝我曾经遭受的痛苦、愤怒、恐惧、无助……乃至绝望!”   “那家伙……叫红叶是吗?”我的问题被一记耳光粗暴地打断,身后的男子冷冷警告:“注意你的用词,要称呼她为‘红叶大人’!”   “……称之为什么都无所谓,但是她有没有告诉过你们,复仇的完结只是一切的开始?尝到血味的妖魔是无法停止的,它会逐渐侵蚀你们的思维,直到变成完全的嗜血怪物。”我望着瞳孔已呈现血红光泽的渡边夫人,她身后的妖气正在逐渐具象化,凝结于背后形成了羽翼的形状,“在达成所愿之后,你们心中的焦渴有没有缓解一些?还是愈发渴望杀人,愈发渴望破坏与杀戮,愈发渴望那与这均衡世界背道而驰的力量?相信我,不尽快醒来的话,你们会被这力量导向毁灭的!”   “呵呵,那又如何?我早就不在乎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了。”渡边夫人闻言一怔,但很快便又恢复了残酷的笑容,“我的人生自那一天开始早就被毁了,只要能够完成复仇,会变成什么样都无所谓……这也是宿命吧,我在开业仪式上一眼就认出了你!为什么,你明明有着这样的力量,明明有着如此漫长而不衰的青春……为什么当初却不肯分给我一些时间和力量,将我从那样痛苦的泥沼中带出去?”   “夫人,今天就到此为止吧,那些家伙快要上来了。”未等我给出答复,身后的男子便出言打断了对话,“高野小姐,今天只是奉红叶大人之命来打个招呼,希望你保全贵体,以期待下一次大人的正式造访。”   “走吧,烟烟罗。”楼下嘈杂的脚步声和喧哗声越来越近,渡边夫人凄然一笑,最后对我道,“有缘再见。”随即便与男子一起,跨过护栏跳了下去——一道红光闪过,如墨色一般浓郁的夜色中忽然升起了一只猩红色的鸟儿,与身后盘旋的人形烟气一起御风而行,消失于地平线的尽头。   两人远去后,我和勘五郎的身体很快便恢复了力量,这时我的衣袋中忽然传出铃声,是那部从塑料模特体内取出的手机,我打开查看,上面显示着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讯息:   “锁着小鸟的笼门钥匙,在你我都知道的地方。”   九   此番在札幌闹市发生的惨案——“爱媛事件”很快震惊了全国。不仅仅因为死者之一是“仁王组”的现任当家,更源于案件可能牵涉到的,那桩三十年前未结的凶案。由于这一次在爱媛大厦七楼剧院内发现的录像,三十年前的案情得以昭雪,虽然为时已晚——小林、宗像、浅野、金井等涉案人员都已死于本次爱媛大厦的袭击之中,记录者细谷康弘被认定为自杀,而凶手至今下落不明。   那些最先闯入大厦内的“仁王组”成员救起了昏迷的同伴和金井夫人,后者经过救治虽无性命之忧,但精神一直处于恍惚的状态,无法接受问询;而事件另一当事人,被认定为重要证人的灵媒高野枫和助手勘五郎也在惨案发生后一并失踪,目前警方正在追查相关线索,以还原案情真相……报纸上面是这样叙述的。   我和勘五郎已经乔装打扮,乘上了远离北岛的特快列车。在离开之前,我给警方打过匿名电话,通知他们去提示的地点寻找失踪的四个孩子——在市郊那座年代久远的废弃仓库内,我和勘五郎找到了熟睡的麻美子、英太、沙耶和壮彦。孩子们看起来有些憔悴,但都没有受到什么明显伤害。这座无人注意的仓库,正是三十年前我开办侦探事务所的地方——如她所言,是我们都知道,也只有我们才知道的地方。   “说实话,直到她叫出小纯的名字前,我还真没想起她的身份。”坐在温暖舒适的列车包厢内,勘五郎罕见地没有心情说笑,“看你和细谷先生的意思,倒是很早以前就猜到凶手是渡边夫人了,这是什么原因?”   “不是我们猜到,是她一直在刻意提醒我们,她的‘复仇者’与‘审判者’的双重身份。”我望着窗外鳞次栉比的黄色稻田,淡淡道,“那个酷似小纯死状的人偶也好,那首《红羽》歌谣也罢,她一直在拷问所有当事人的灵魂。就连她所设下的圈套,都是针对每个受害人量身定做的刑罚——礼子的死相影射了姑获鸟,同时也是古代北欧刑罚‘血鹰之翼’的形式;小林先生非常重视自己的声望和威信,所以就用那种方法先摧毁他的自尊后再施以电刑;金井先生是鱼贩,所以她用了改良版的水刑;浅野先生属于盲从型的共犯,她选用了针对叛徒和谗臣的灌铅之刑;处死宗像先生的机关电梯与他平日里操作的‘黑箱’类似,只不过这一次,换成了他本人在其中接受‘腰斩’;细谷先生未直接参与对小纯的侵害,但也没有阻止,所以她让他进行了自我审判,并胁迫他对自己执行了绞刑。”   “……难以想象,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过这样的事情,真的难以想象。”勘五郎回忆着在爱媛大厦内经历的种种惨剧,不禁有些后怕,“这三十年来,她恐怕一刻都没放下过复仇的念头,才能够布置下如此缜密而残酷的计划吧。”   “可能吧,但也可能并非如此,你不觉得爱媛大厦的布局很奇怪么?”我打开开业庆典时拿到的广告宣传页,指着其中的大厦分布图道,“从下往上依次为母婴、玩具、洋装、电子设备、餐饮和家装,这不符合一般综合商场的布局模式……我猜想,这一功能设计的用意,应该是对应了一个女孩子成长的响应阶段:从婴儿到孩童,再到爱打扮的豆蔻年华,以及喜爱电子产品的青春岁月,再到餐厅常见的情侣及相亲活动,成家前必经的装修采购……她从四楼才开始实施谋杀计划,是因为小纯的人生是在青春期时戛然而止。听说警方在渡边夫人位于大厦七楼内的办公室里发现了疑似骨灰的东西,那应该是小纯的骨灰……如她所说,整座爱媛大厦就是她为小纯建造的墓表,而她除了复仇以外一刻没有停息的念头,其实是对女儿的思念——她一直在想象着女儿的未来,想象着她再一次经历出生、成长、成熟,乃至经历未曾达成的恋情直到出嫁……却最终都在七楼,那段残忍的记忆里,被一次次砸得粉碎。”   车厢内的气氛似乎有些凝滞,勘五郎垂着头重重叹了口气,好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提出了胸中压抑已久的问题:“如果当初……我们接受了她的委托,是不是就不至于会演变成这样的状况?”   “如果后悔有用的话,人生就不会再有任何遗憾了。”我摇了摇头,苦笑一声,将广告纸撕成碎片,丢进了垃圾桶,“与其烦恼这样的问题,不如考虑一下今后的麻烦。”   “麻烦?”   “那个‘烟烟罗’不是说了吗,这次只是来打个招呼,下一次,就有可能是那个‘红叶大人’的正式造访了。”列车恰好经过一片野地,山林中的槭树和枫树已开始变色,鲜艳的红叶在满目葱茏的初秋景色中显得分外跳脱,“虽然还不知道对方是为了什么而找上的我,但从上次的‘野铁炮’事件和这次的‘爱媛事件’来看,对方应该知道我的身世,并且同样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   “……阴阳师吗?还是比丘尼之类的修行者?”勘五郎苦着脸挠头抱怨,“不管怎么说,‘灵媒师高野枫’这一名号看来又不能再继续使用了,在现代社会里行动就是麻烦,又要去准备新的身份和落脚点了……”   “不知道啊,反正两年以后,我就必须回到山里,边走边看吧。”火车在连绵不断的轨道倾轧声中一头钻进了隧道,北海道的秋色在一瞬间被突如其来的黑暗吞没,什么都看不见了。 番外篇 天之节刀   满山的红叶一如四月里盛放的花海,在充满杀戮与鲜血的乱世之中,一个新生的女孩在林间洒落的阳光下面,绽放了人生初次的笑容。   常思人世,飘零无常,   如置于草叶之朝露,映栖水中之明月。   金谷咏花,叹荣华似锦,尽随无常之风凋谢;   南楼赏月之故人,亦随月色入没浮云。   人寿五十,放眼天下,去事如梦又似幻,   虽苟且受享此生,焉能不灭而长存。   ——能剧《敦盛》   一、西行法师①   岁入九月,丹枫迎秋。自二十三岁那年剃度出家以来,算起已有三十七年光阴了。古人云:“人生五十载”,未承想居然能侥幸多得十数年,如今已是花甲之龄了。京都内外、华族上人,仍旧是那般骄奢鄙薄,为情欲名利等红尘业障纷扰不休。如今更是连山门僧众也受到侵染,屯兵蓄财、种种恶相恶行层出不穷,真是有辱佛门净地。贫僧自在俗世时便厌恶滋扰之事,如今更是有许由洗耳之志,对此类物欲浊染之徒唯恐避之不及。于是放浪形骸,纵情山水之间;登临歌仙,投身和歌之乐。须臾间虚掷光阴,已至须眉尽白。回顾此生,孑然无憾,唯有一事时常介怀,辗转入梦,不吐不快。其中虽有些怪异惊人之语,但贫僧已是行将就木之体,四出②临身之辈,本不该在意世俗评价,故今日记下此事,以证他日之果报。   那是十年前的秋天,枫叶也一如今时这般红艳似火。贫僧自东国回返,一路饱览景色风光,畅游歌枕之地,最终越海来到赞岐国,在真尾坂境内搭起茅舍,准备在此潜心修行一段时间,以澄炼一路杂思异见,返照佛果。那日山晴云霁,贫僧见距真尾坂不远的白峰方向云雾缭绕,景色十分奇特,又想起那里便是不久前含恨而死的崇德上皇③陵寝所在。昔日万乘之尊,如今却埋没于这荒郊野岭之中,不禁让人心生感慨。贫僧当年受邀去皇宫参加和歌会时,曾与上皇有过一面之缘,遂决意上山祭拜。   白峰的山路十分险峻,山中松柏葱茏,林木茂密。外面虽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但一踏入山内,顷刻就感到幽寒静寂,阴气逼人。贫僧拄着手杖在荆棘中穿行,不一会儿身上便沾满了丛林间飘落的露水,若没有从密叶间偶尔漏出的一线天光,真会以为现在是细雨霏霏的阴天。不知走了多久,贫僧终于到了山顶。只见松树垂荫处的一块大石下,有一座孤零零的土堆,土堆上无碑无记,只有丛生的乱草和散落的叠石,更无祭品烟火供奉。贫僧料想此处就是上皇长眠之地,遥想当年,贫僧于大内觐见上皇时,百官簇拥、锦衣玉食,孰曾料“保元之乱”④后会被流放于此,与麋鹿鸿雁作伴,百年后更是落得如此凄凉境地。贫僧心中感怀,回忆当年殿上君臣同乐,笙歌阵阵的景象,便作歌一首:   松山涛涌阵阵,   美景如旧依依;   痛悼圣贤吾君,   迷途何日得归。   和歌咏罢,愈发感伤,遂席地而坐,闭目默诵佛经,以为上皇祈祷冥福。不知不觉间红日西沉,四周风声益紧。我忽然感到心神恍惚,精神困乏,如梦似幻,这时只听得有人叫我法名:“圆位、圆位”,声音阴沉哀怨,闻之令人悚然。我睁开眼,只见土堆上方赫然出现一道红光,从光中走出一名男子,身着柿色朝服,头戴乌冠,身高体瘦,但面目却好像笼罩在一团迷雾中一般,看不真切。来人行近一步,朝我说道:“茔前久无人来祭扫,幸有大师尚记得朕。方才听到大师咏诵和歌,心有所感,愿和歌一首,故现身来见。”   说罢男子一振手中折扇,吟诵一歌:   泛舟松涛浪里,   无常随波逐流;   此身归途无望,   小舟沓渺无踪。   说罢泪下,现凄凉之色。我心知这是上皇魂魄显灵,连忙叩拜,奏道:“贫僧因当年受陛下接见,因而结下一面之缘,故今日来此祭扫。方才闻陛下歌中之意,似乎对尘世尚有迷恋,不知陛下为何崩驾三年仍不往生,去往极乐净土,反而在这荒山野岭中徘徊受苦呢?”   上皇闻言,哀色顿收,广袖一摆,仰天而笑:“哈哈,早去往生?朕大仇未报,如何能往生成佛?且如今朕已立下血誓,成为魔王,生前以战乱祸害国土,死后仍要作祟皇室!你且看吧,不待朕之仇敌死尽灭绝,朕是不会罢手的!”   闻听上皇此言,贫僧不禁心惊肉跳,揖首再问:“不知上皇所说的仇敌是何人?又为何甘愿自堕魔道?”   上皇听罢,面色骤变,厉声叫道:“你且听好,非我自甘堕落,实在是雅仁⑤与平家等欺人太甚!朕自即位以来,夙夜恭谨,无悖纲常,然因为父王偏爱美福门院⑥所生的幼弟,朕不得已在盛年时让位给年仅三岁的体仁!体仁早逝,其身后本应由朕复位、或由朕之皇子重仁即位。孰料美福门院再度从中作梗,扶四弟雅仁为君,嫡庶不分,视朝纲国统为儿戏!朕立志重肃国纲,取回原本就属于朕的东西,何错之有?父皇死后,朕授命左大臣藤原赖长召集名将志士,讨伐雅仁和美福门院。源氏统领源为义、平家平忠正等,悉数领命,为朕效忠。只可恨源为义之子源义朝、平忠正之子平清盛,非但不响应同族血亲的邀请,反而投敌弃义,刀矢向朕!保元一战时,义朝那厮又献计火攻,令我军大败,朕被捕获,流放此岛。如此切齿之恨、奇耻大辱,朕有生之年如何能忘?然朕念及与雅仁的手足之情,为祈佑国祚绵长,便于此荒岛上手书《五部大乘经》,请求信使带往京城,寄往于雅仁能体会其中的拳拳情意,容我还都。不承想少纳言信西出言进谗,诬我于经文中包藏诅咒,使我一片盛意付诸流水!朕自此立下血誓:投身三恶道,以《五部大乘经》之力,成日本国之大魔王!令贱民为天子,天子为贱民!哈哈,如今源义朝、信西、美福门院都已相继死于非命,朕的仇敌只剩下雅仁和平清盛。雅仁出家为入道法皇,清盛早年因重建高野山大塔及严岛神社有功,曾从严岛大明神处获赠一柄节刀。此刀为武家兴盛、号令天下之证明。因有此神刀护佑,又有长子重盛辅佐,朕之使魔才不得接近清盛……可恨,可恨啊!可恨朕有生之年里不得见吾仇敌尽入地狱!相模,相模!你们为何不速速前去,惑乱清盛之心,令他狂态萌发,作乱雅仁之朝,以解我心头之恨!”   伴随上皇震怒,天色忽然晦暗下来,愁云惨雾间隐有幽绿鬼火升起。上皇御衣变黑,面色赤红,髯张目吊,变作魔王怖相。贫僧亲眼得见,不禁胆战心惊。此时又有一怪鸟飞来,“啊”的一声俯伏于上皇面前,奏道:“陛下,后白河上皇日日念佛修行,吾辈无可趁之机;清盛因有节刀在,其子重盛又是海内闻名的忠义贤人,气数未尽,故吾辈尚不能惑乱清盛之心。然吾辈已布下陷阱,蛊惑清盛身边之人,盗取节刀。不出一十二年,待重盛殒命后,平家一门自然没落,届时将悉数葬身海底,后白河上皇也将饱尝颠沛流离之苦,再无宁日。请陛下放心!”   “哈哈哈,负我之人无一善终,朕将以魔道之恐怖重临国土!”崇德上皇闻言,抚掌大笑,然而脸上却现出痛苦之情,口中喷出火焰。狂风暴雨随之突然降临,山谷响应,草木崩摧。我心知上皇已背离人道,去佛土相距数万里,恐怕再难往生。然而忆及他当年作为君主时的宽厚模样,还是不禁欷歔,遂吟咏短歌一首,望其回心转意,歌曰:   君昔高卧白玉床,   今朝长眠奈若何?   此歌之意,在于死者无贫富贵贱之分,俱是一样结局。上皇闻听,果然面色稍缓,沉默不语。这时东方忽然响起一声炸雷,怪鸟惊起,催促上皇离去。上皇看我一眼,随即化作一道红光,重又进入土堆之中。鬼火渐渐消失,那怪鸟也不知所踪。我感到一阵心神动荡,睁开双目,却见四周寂然,草木松林并无变化,只是暮色已深,东方乍白。我虽道行浅薄,好在神智未失,便速速返回茅舍,潜心念佛,以抵御魔障。   翌日,我手录《金刚经》一卷,供奉于上皇陵前便下山离去。历经寒暑十载,于梦于醒时,都未曾再得见上皇一面。然京中传闻近年来,入道相国平清盛飞扬跋扈、胡作非为,平家子弟上行下效,目中无人,处处招惹嫉妒怨恨,恐非长久之相。此次返京,更是听闻“除却平家卿,不见云上人”这样的狂语,不禁让人心生忧虑……唉,倘若天下又将变乱,受苦最多的还是天下的黎民百姓!距离上皇所预言的大限还有两年,不知小松殿重盛大人能否逃过此劫。吾虽心知结局,却无力阻止,只能记录下这噩兆的前因后果,如有应验,望后世之人能为上皇修筑神社,例行祭扫,以平复上皇之怨,稍慰苦闷之灵。   二、无名武士   大人,大人冤枉啊大人!在下不过是一无名之辈,蒙源氏中纳言雅赖大人不弃,收为郎党,怎可能做出编织诳语,意图威胁平家之事?只是由于那个梦境实在太过怪异,在下才会耿耿于怀,忍不住和同僚说起,未承想会引起如此轩然大波……在下只是无心之失,绝无悖逆之意,大人用如此重刑苛责于我,实在是冤枉啊!   大人,非我斗胆造谣,但那个梦境……实在是非常诡异——虽是十几天前的事了,可至今想来,仍仿佛发生在眼前一般!那日我陪伴少主出门游玩,在山间纵马射鹿,放鹰逐兔,不觉玩了一天,人困马乏,回到役所就倒头睡下了。恍恍惚惚间,我看见一个身穿白衣,头扎双髻的童子推门进来,拉起我便往外走,口中道:“主公急召。”我感到自己不由自主地跟出门外,顷刻间就被一团云雾包围。云雾中间停着一辆白色镶金边的牛车,我以为是主人受法皇急召,便没多想,与往常一样跟上去走在牛车后面,担当护卫。车子始终在云雾中缓缓行进,我走了一会儿,感到有些不对劲儿——福原新都虽然比旧都狭小,但也不曾走过这么一段漫长的上坡陡路!我越走越觉得诧异,但身边的同僚们皆垂首不语,我也不好多问什么,只得跟着牛车一路大步前进。   大约走了半个时辰,牛车停在一座神社样的宏伟建筑前。这时一名身穿白色狩衣、头戴乌帽子的老者从车上走下,径直步入门内。我惊讶地发现这老人并非家主,甚至不是我认识的任何一位京中大人,但鬼使神差的,我仍然紧随他身后,亦步亦趋走进建筑中……大殿内已经有另外三位长者在其中等候。我跪坐在白衣老者身后,只见位于对首的,是一个身穿红衣、面色白净的俊美男子;位于老者两侧的,则是一名身穿藏青色朝服的老者和一名身穿杏黄的中年人。四人围坐在一起,似乎在争论什么。期间白衣老者和青衣老者严厉斥责了身穿红衣的美貌男子,男子似有惭色,很快起身退了出去。白衣老者见状,对同席的另外两人道:“先前赐予平家的节刀⑦,是时候交给伊豆国流人源赖朝了吧!”青衣老者随即接话:“只是代管个三十年,今后仍要交由我的孙儿们保管。”说罢相顾而笑。   我正听得五里雾中,忽然看见那穿杏黄的中年男子在向我微微招手,似乎是在示意我过去。我连忙膝行移到他身后,惴惴问道:“敢问诸位大人如何称呼,所议何事?”那男子笑笑,语气和蔼道:“刚才先行离去的,乃平家守护者严岛大明神;要把节刀赐予源赖朝的白衣长者,是源氏一族的族神八幡大菩萨;其后声称要让孙辈保管节刀的,是藤原氏的祖神春日大明神;而现在回答你问题的,乃武内大明神是也。”说罢,将手中的折扇一合,指了指位于大厅中央的一个锦盒。我循着他的扇子望去,只见锦盒中放着一把银鞘丝边、长约三尺的小长刀。然而不等我出声再问,只觉被人推了一把,身子立即从云端坠下,一惊而起,却发现自己仍身处役所之中,脚边同伴为了驱虫所点的线香,这才刚刚烧了一半。虽察觉只是黄粱一梦,仍不觉冷汗淋漓,心惊肉跳,仿佛适才真的是从高空中坠落一般。   大人,在下所言,句句是实!此梦虽然真切,但梦境毕竟是梦境,所见所闻皆为虚无缥缈之物,古往今来,无论是我朝还是震旦⑧,都未曾有过因梦治罪的先例。大人如何能够因一梦而降罪于我?啊……啊啊!你们要干什么?莫非真要因一梦而害我性命?啊啊,住手!冤枉啊……   呵呵,呵呵呵……我明白了,我所做的并不是普通的梦,平家……入道相国当年所受的节刀——武家霸权之象征,看来的确已经失落了,所以……所以你们才会如此担惊受怕,害怕世人知道真相,害怕诸大名闻风依附源氏,起来反抗……呵呵,咳!   可是……即使杀了我也是没用的!你们以为还可以继续掩人耳目吗?新都内都在谣传最近发生的种种异象:有硕鼠在御马寮的名马尾上做窝;入道相国百日见妖,庭院中砂石尽都化作骷髅现形……呵呵,哈哈哈!多行不义必自毙,尔等仗着祖辈往昔战功,外辱群臣,内欺圣上,之前更是火焚名刹三井寺,犯下滔天大罪,如今终于气数将尽,时运不济了么……呵呵,来不及了,列位神佛已经作出裁决,尔等就等着天罚降临吧!哈哈哈……呜……   三、泷口竞   自追随主公拥护高仓宫⑨举兵以来,已经过去了七日。虽只有短短七日光阴,但仿佛比度过七年还要漫长。这七日以来,我经历了诈降敌方、潜伏盗马、护主追驾、山门合议,又与众多英雄豪杰共赴宇治桥合战,手刃敌军无数。身为武士,此生已然无憾。如今虽兵败平等院,但我军威名已立,平家常年跋扈,积怨已深,天下人群起而讨伐之日必不久远!作为高仓宫叛逆全程的见证人,我便在此书中写下整个事件的经过,令后世之人有所了然,不至误信吾等是为私利谋反的草莽之辈。   吾名为渡边源三泷口竞⑽,吾主源氏三位入道赖政⑾,是有“除魔大将”之称的摄津守源赖光⑿的五代后裔。吾主自年轻时便弓马娴熟,文武双绝,先后参与平叛“保元之乱”、“平治之乱”⒀,后又担纲天皇御宇守卫,先后射下作乱皇宫的巨鸟妖怪,可谓战功赫赫、声名远扬。如今出家修持,已是七十五岁高龄,人称三位入道公。然而对于如此功高位重的老臣,平家竟不知礼敬,相反仗着朝中势力,几次三番欺辱吾主,实在是令人难以忍耐。   事情的起因源于吾主三位入道的长子,伊豆守仲纲所钟爱的一匹宝马。仲纲大人嗜好骑射,爱马成痴,此匹宝马名为“木下”,鹿毛健足,神骏无双,即便是在大人悉心收集的一众名驹之中,也是无出其右的佼佼者。仲纲大人对它爱护有加,轻易不示人,有时甚至亲自饲喂梳洗,视若性命一般。对于伊豆守爱马的痴名,天下人早有耳闻。当年仲纲大人因护卫内苑有功,入道相国平清盛的已故长子,小松内大臣平重盛还特意赠送给仲纲大人一匹名驹。内大臣尚在时,平家子弟虽有傲态,但不至过分,君臣和睦,四海升平,如今想来,真恍若幻梦一般。   内大臣去世后,其胞弟平宗盛闻悉仲纲大人有宝马“木下”,便三番五次派人或来信向伊豆守索要。吾主三位入道公权衡轻重,将仲纲大人唤去,劝道:“即便是黄金之马,平家人想要我们也保不住,还是在惹怒宗盛前将马送给他们吧。”仲纲大人无可奈何,只得挥泪与爱马作别,又特意作和歌一首,嘱咐家臣连同宝马一起送往平家,以期平宗盛能善待“木下”,歌曰:   吾爱骥骏如吾影,怜之惜之难分离。   然而马与和歌俱送往平家府上后,平宗盛却不按礼仪回一首返歌,而是叫来家臣同僚,一起观赏“木下”,并且嚣张道:“果然是匹好马,难怪仲纲舍不得,嘿嘿,既然如此,就把它改名为‘仲纲’好了!”说罢,竟命人在马身上烙下“仲纲”二字。凡有客人来请求观赏名马,宗盛那厮便口呼:“将‘仲纲’那畜生拉出来!”如此无礼张狂,真是稀世罕见!而其与小松内大臣又实为血亲兄弟,同胞手足却有如云泥之别,更是让人费解。   此话后来先后传入伊豆守和三位入道公耳中,伊豆守怜马不堪,又身受奇耻大辱,既恨又恼,当即披挂上马,提着弓箭便要前往平家人所在的六波罗府邸讨要说法。三位入道闻之也是勃然变色,但仍旧劝下了仲纲大人:“平家人得意忘形,认为天下人尽可任其践踏,这等屈辱倘若不报,老夫也算是枉活于世了!然而平家今日尚有入道相国主局,对法皇天皇还算恭顺,我们尚无缘由起兵,还是权且隐忍一时,等待时机吧。”   至治承三年年末,入道相国忽然大兴风雨,下令自关白殿⒁以下、太政大臣、殿上人、公卿等四十三人,悉数停职,紧闭家中;不日后,将原关白殿、太政大臣流放,让自己的子孙顶替位置,填补空缺。到了治承四年,更是幽禁后白河法皇,逼迫高仓天皇退位,立平清盛之女、建礼门院所生之子为帝,是为安德天皇。彼时安德天皇才刚满三岁,政权自然由入道相国一手把持。平清盛贵为国丈,如今又是天皇的外祖父,平家一门更加肆无忌惮,朝中内外,几乎无一不是平家的势力与爪牙;对于政见不合者,轻则远流,重则诛杀。如此外戚专权,无视皇家尊上,肆意妄为之举,不可谓不是骇人听闻了!   三位入道公见时机成熟,便准备拥立后白河法皇第二皇子,时年三十岁的以仁王高仓宫为主公,举旗号召天下起兵,讨伐倒行逆施的平氏一族。不料风声走漏,平家先下手为强,派遣重兵前往王府,搜捕高仓宫。高仓宫在侍卫的掩护下,男扮女装逃出王府,连夜出奔,幸得逃脱。历经艰难跋涉来到三井寺中,受到众僧的款待。三井寺众僧同情高仓宫遭遇,又怨恨平家专权,搅得天下不宁,遂致牒北都山门延历寺、南都奈良兴福寺,请求僧兵支援,共讨平家大逆。延历寺被入道相国小惠收买,闭门不见;南都奈良答应起兵驰援。三井寺内,僧众齐集,与三位入道公召集的兵马合为一处,整军宇治桥附近,准备撤往奈良。   起兵一事由于仓促,故而很多状况思虑不及,主公急往宇治,期间竟忘了派人来通知在下一同撤离。竞虽遭遗落,但报主之心不熄。平宗盛派人来劝降在下,在下假意归降,此后夙夜恭谨,随侍平宗盛,渐渐得到其信任,后又以战马被盗为由,向宗盛请求赐马,作为先锋疾驰三井寺,争取头功。宗盛果然上当,赐我名马“煖廷”,嘱我早立战功。我骑上“煖廷”,藏好妻儿,一把火烧掉家宅,便义无反顾地直奔宇治川而去。   在三井寺中,我赶上大军,得以与主公会合,伊豆守也在其中。我献上胯下所骑“煖廷”,对仲纲大人道:“伊豆守殿的‘木下’虽难以夺回,但我夺来了宗盛的‘煖廷’,现在就进呈给主公。”伊豆守与三位入道公闻言大悦,命人将“煖廷”的马尾和鬃毛剪去,又依样烙上“宗盛”二字,于夜间放归六波罗。真想看看平宗盛那副小人得志的鄙薄嘴脸,见到“煖廷”时会是怎样的表情。   于六波罗诈降期间,竞还另得一宝——非我有意夸功,但此宝相比“煖廷”有过之无不及。相传入道相国早年因重修高野山大塔与严岛神社有功,梦见严岛大明神授予宝刀,醒来后果见一把银色小长刀置于枕边。因此宝刀相佑,平家才得以平步青云,坐拥天下之势。据闻此刀入道相国曾打算传于重盛大人,重盛死后,便只得交由宗盛保管。吾入宗盛府上随侍,一则为伺机替主公雪耻,一则是为了盗出这把宝刀!   自投靠宗盛后,我便时时留意他的起居行动,并主动恳请府内值夜卫尉一职,于夜间留在宗盛卧室外值守。功夫不负有心人,在连续值守三夜后,我终于发现宗盛在枕中藏有一个锦匣。待无人时,我潜入其中,打开锦匣,只见里面是一把黑柄银鞘的华丽短刀。刀鞘外还裹着一层织锦,看起来分外贵重。我料想这便是平家时代相传的宝刀无疑,便藏于怀内,将锦匣原样放回,当天便向宗盛请求赐马,连夜奔回主公身边。   追至三井寺后,我将宝刀献给主公,三位入道公果然精神大振,接过宝刀反复摩挲,将其小心地收入怀中,道:“竞,你不愧是我的心腹家臣,万里无一的勇士!且不说你是如何运用智谋,从平家盗出此宝,单是能将这号令天下的武家重宝献于主公的忠义之心,便是万金也难以换来的!有了这把宝刀,不愁我军打不了胜仗!哈哈,平清盛,你的好日子总算到头了,接下来便是我源氏三位赖政的天下了!”   得到宝刀后,三位入道公放弃了撤往奈良的决定,而是在宇治桥附近的平等院内扎营,等待平家大军到来。五月二十三日中午,平家大军三万八千余骑,翻越木幡山,杀奔宇治桥头。三位入道公命人将宇治桥的桥板拆掉,两军隔河相峙,战马嘶鸣,杀声震天。平家见近取不得,便命弓手上前,朝着主公和伊豆守所在的本阵位置放箭。我方的武士五智院但马见状拍马上前,抡起大长刀将乱箭纷纷斩落,待连珠箭稍歇,五智院退回本阵,仅战马非要害处中了一箭,浑身则毫发无伤。平家武士见此景大为惊异,称其为“斩箭但马”。   乱世时代,豪杰辈出。见平家人迟迟不敢进军,众僧兵中走出一人,自报姓名道:“吾乃三井寺堂众净妙房明秀,出家之人,本不该滥开杀戒,然平家欺君罔上作乱朝纲,如今又对皇家贵胄刀剑相向。此等恶行,相信即便神佛也不会坐视不理!我今日便代神佛讨伐尔等逆贼,不服气的尽管上来,较量较量!”语罢挺身持弓,傲然而视。   净妙房是三井寺中有名的神射手,平家武士久闻他箭无虚发,此刻出于忌惮,无人敢率先上前。净妙房连喊三遍,见无人出列应战,便大吼一声发箭如雨,其背负的二十四支黑羽箭,接连射死十二人,伤十一人,只剩最后一支箭时,净妙房甩掉弓箭,脱下鞋袜,赤足踩上宇治桥没有桥板的桁粱,挥舞着大长刀向对面的敌兵冲去。桁粱既滑且窄,下面河水奔流汹涌,瞧一眼都令人目眩。然而净妙房却如履平地一般,连劈带砍,击杀五敌。在砍翻第六人时,大长刀劈中硬甲,从中间一折两段。他随即丢掉大长刀,拔出太刀再战。刀影翻飞,顷刻又毙八人,砍第九人时太刀又折,净妙房竟拔出腰间仅剩的短刀,与敌军近身肉搏!三井寺中竟有本领如此高强的法师,实在是让人钦佩不已。   见净妙房入阵连毙数十人,已立头功,众武士与僧兵纷纷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三井寺中还有一名唤作一来的法师,勇力不逊净妙房,此时见净妙房手持短刀与敌众搏击,刀短势穷,不由心急如焚。然而桁粱狭窄,一来法师绕不过净妙房,又无法上前帮忙,情急之下伸手按在净妙房肩上,借力跃起,跳到中间,道声:“借过,净妙房。”便用大长刀与十五名平家武士战在一起,连砍数人,终因寡不敌众,当场战死。净妙房却得以获得喘息之机,负伤撤回。于阵后验伤时,净妙房铠甲上的箭孔刀痕竟多达六十三处,其中洞穿五处,所幸皆无大碍。净妙房自己简单处理了伤口,自知无法再战,便换上僧衣,折弓为杖,口诵佛号,自往奈良去了。众人见状,无不叹服。   众僧兵及武士为净妙房和一来法师所激,纷纷效仿,站在桥桁上阻击敌军。战死的滚落河中,后来者便又紧随其后,奋勇争先,个个居上。宇治桥久攻不下,平家却损兵折将。正当主公以为首战即将如此告捷时,位于侧后方的平等院方向忽然传来喊杀之声——原来平家阵中一员智将足立又太郎见两军僵持不下,如此下去待奈良援兵赶到,绝无胜算,因而率领三百余骑绕行至宇治川下游,冒险泅渡。在其冷静沉着的指挥下,三百余骑最终得以过河,无一被冲走,随即迂回到我军后方,杀入平等院中。   我军腹背受敌,阵型立刻变乱。主公担心留在平等院中的高仓宫安危,连忙策马回救。阵前失去主将指挥,顿时失势,平家大军见机立刻射退桥上众人,命士兵拆了附近民宅,铺上桥板,又有武士仿效足立又太郎之举,骑马强渡宇治川,虽因不谙水性,被冲走了数百骑,但二万八千余骑人马,大部分还是得以上岸。大军登陆,势不可挡,我军一下陷入被动之中。战况逆转,主公自平等院内寻得高仓宫,搀扶上马,告别道:“今日寡不敌众,情势难料,恐怕是要与殿下永诀了。殿下请自保重,可速速前往奈良,集结援军,或有可能逆转形势,东山再起!”高仓宫呜咽纵马,逃离平等院,向奈良奔去。主公则与家将们留下断后,开弓放矢,掩护高仓宫。   平等院内之战况,不可谓不是惨烈异常!主公次子大夫判官兼纲、养子六条藏人仲家及其子仲光先后阵亡;伊豆守仲纲伤重,切腹自裁;此时从后方又传噩耗:高仓宫被绕过平等院追击的平家武士赶上,中箭落马,已被斩首。追随其鞍前马后的三十余名当世英雄——鬼佐渡、荒土佐、金光院六天狗等,悉数战死。   主公闻报,知大势已去,绝望中退入后苑,准备自裁。他唤来我与亲信家臣渡边长七唱,作为介错人,叹道:“吾为雪耻而立志,为重振朝纲而起兵,有高仓宫之声望,尔等之忠心,又得了‘武家之天下’宝刀,为何还是会在此处败亡呢?唉,难道严岛大明神所赐之刀,真的只会保佑平家子孙吗?”说罢拔出贴身的宝刀,引刀自尽。不料刀锋出鞘,触及皮肉,竟无丝毫损伤。主公大惊,举刀查看,原来此刀看似精美,实则是在刀身上贴有一层银箔,而银箔下面只是一把木刀!   “泷口竞,你……”见“宝刀”转眼之间变为木刀,渡边长七唱立刻拔刀,怒目相我,以为是我调换宝刀私自藏匿,反而害了主公。我正百口莫辩之际,主公却忽然苦笑起来,阻止了长七唱:“我听说清盛的父亲平忠盛为官时,曾因受宠而遭众卿嫉妒,甚至有遭殿上暗杀之忧。为了吓退百官又不冒犯宫讳,忠盛做了把贴银箔的木刀假以防身。忠盛死后,平家子孙将此刀作为护佑平安的镇物,想来便是它了……呵呵,竞,你对我的忠心我一时一刻都未曾有过怀疑,只是这一次……是时运不济,我源氏三位入道赖政的劫数到来,如此而已。”   吾闻主公之言,简直肝肠寸断,痛不欲生。原本作为家臣,因误盗“宝刀”而至主公败亡,已是万死不辞之重罪,如今却还要依靠主公之言洗脱污名,还证清白,更是令在下愧不能当。以至于手不能握刀,泪无法止溢。主公临行前高声诵佛十遍,作辞世歌一首,歌云:   此身如草木,   埋没尘土中;   实事诚可哀,   花谢不再开。   咏罢引太刀⒂自裁,刀尖破腹而出,渡边长七唱洒泪为主公介错,用衣襟包裹首级,突围而出,将首级沉入宇治川中。以免首级为敌军所夺,再遭凌辱。   主公、少主、高仓宫、众同僚已皆先我而去。竞再无生念,只是倘若落入平家士卒之手,怕是又要遭到一番屈辱折磨。主公死后,吾守着他的尸身脱甲下拜,取出他腹中之刀,置于肋下……回想起这数十年的戎马岁月,真仿佛三月樱花般炫目而短暂,又如同酒后醉梦般空渺虚无。廊外的喊杀声近了,大限已至,吾已不能再写。望这份手卷将来能被有缘人拾得,正我源氏赖政君臣威武之名。吾之一生,忠勇无二,杀敌无数,唯有一事可叹——当时从平家盗出的,若是那把真的宝刀,主公之结局,是否可以不必如此凄凉呢?   四、督御前之婢   嵯峨山的花儿又开了,原本荒芜的山原间,因有了这些无名小花的点缀,竟然也有了些许令人陶醉的春色。今日是夫人圆寂周年的忌日,我特意准备了香烛祭品,又采摘了一把野花,前往夫人的坟茔前洒扫。   我是这清间寺的女尼小净,原本是高仓天皇宠姬督御前的侍婢,数年前与夫人一同被迫出家,到今日,已过去了数个年头。曾经鲜花一般妩媚动人的夫人,如今业已入土,再看不到这山间短促的春光。而我所能做的,也只有年年为她祭扫这无人铭记的孤坟,为她和高仓天皇祈祷冥福,如是而已。   遥想夫人未出阁前,乃樱町中纳言成范的爱女,貌美且贤,又抚得一手好琴。当时身为中宫的建礼门院⒃因正与葵御前争宠,便命人将夫人接进宫来,献于圣上,我也便随着夫人一起入宫。夫人初时有些害怕,好在天皇陛下是个温柔亲切的好人,未出几日,两人便琴瑟和睦,牵手共赏银汉,手指双星许下海誓山盟。我当时尚且年幼,但见得夫人与天皇总是笑面相对,曲乐欢欣,心中总是感到喜悦的。   只是当初,我们对宫中的阴暗之事都一无所知。建礼门院见夫人得宠日盛,有超越葵御前的风头,几次三番派遣女官训斥警告夫人。夫人出身名门,自然懂得进退,立即备礼前往中宫处赔罪。建礼门院笑脸相迎,好言宽慰,并送一碟当令果子作为回礼。我捧着果子回到御所,夫人却始终闷闷不乐,命我将果子碾碎喂给笼中的黄雀,黄雀啄食后,不出半日便双腿蹬直,一命呜呼。我正讶异,夫人却仿佛了然一般,长叹一口气,自此御所中再难听见那美妙绝伦的琴声了。   夫人尚未入宫前,曾被冷泉大纳言隆房猛烈追求过。彼时隆房尚是少将,风姿倜傥,与夫人倒也算门户相当。然而少将不久后为求取功名,娶了平清盛的长女为正妻,当今中宫建礼门院亦是平清盛之女,少将作为国戚,得以在大内时常走动。一日与夫人在御园赏花,不意正撞见了少将。夫人暗忖如今已是圣上之宠姬,不可再与其他男子有所纠葛,便转身退回御所。不料少将一见夫人,却旧情萌发,写下一封情笺投入御所帘中。夫人不愿再起事端,便命我将未启封的情笺依样丢回院子里。少将满面羞愤,收起信匆匆离去。我隔着帘子偷偷松一口气,却不承想之后竟闹出了更加不成体统之事。   原来少将回去后,心中郁闷难平,竟留下和歌打算自尽!歌中写道:   今朝缘何拒玉章,   难道芳心已绝情?   所幸发现及时,被人所救,但自尽之事与和歌还是传到了入道相国平清盛耳中。得知少将自杀源于夫人,清盛大怒,当众下令:“中宫乃吾女,皇上系吾女婿,冷泉少将亦为吾女婿,小督一女占吾二婿之心,大为可恶,必须早日处置以绝后患!”夫人闻言大骇,连忙制备行囊,改换仆役服装,带着我趁夜色混在出宫的大人牛车队伍里,私逃出宫。   夫人出宫后隐居于嵯峨郊外,时光倏忽,转眼几个月过去,已到了仲秋时节。遥想起往年此时,与天皇携手赏月的良辰美景,夫人不由得心生凄楚,遂取下封藏已久之琴,鼓起唐人乐府调一首《想夫恋》。   哪承想一曲未终,茅舍门外却响起了敲门之声。夫人一惊,嘱我去应门。我微微开启门扉,屋外站着的是一名面熟的武士。来者自报姓名道:“吾乃弹正少弼⒄源氏仲国,受皇命所差,前来找一位失踪的宫中贵人,请开门。”   我心中一沉,慌忙答道:“阁下敲错门了,宫中的贵人是不可能住在这种地方的。”说罢便想将门掩上。不料对方猛力将门推开,直入屋中,对夫人道:“您为何要不辞而别,孤身躲到这种地方?若不是仲国曾与您有过合奏之缘,今日恐怕也要错过了。如今陛下思念成疾,恐有性命之忧,这里有陛下的手书,您请自阅吧。”说罢便呈上一封书信,原来自夫人离开以来,天皇茶饭不思,卧病已久,暗中下令派遣仲国前来寻找夫人下落。仲国已在京都四周寻访了一个多月,杳无音信,眼看打算放弃时,忽然听见山中传来非同寻常的琴艺。仲国大人精通笛艺,曾在宫中与夫人为圣上共同演奏过,故而听音了然,循着琴声找到了夫人的所在。   夫人读罢圣上手书,泪如泉涌,哽咽道:“非小督狠心,抛下皇上龙体于不顾,只是平清盛相国因冷泉少将及中宫失宠一事迁怒于我,如在宫中恐遭不测,反为陛下之累。如今陛下龙体抱恙,我却不能亲身侍奉,该如何是好呢?”仲国闻言,连忙好言宽慰道:“清盛相国虽手眼通天,但他毕竟身为人臣,不可能悖逆主上,作出逆乱无礼之事。仲国今日愿做陛下与您的信使,请您至少先修书一封回于陛下,让他知道您尚在世间,以慰相思之苦吧!”   夫人听罢,即刻复信一封,又交给仲国一套女官宫装作为信物,一并交由其连夜带回京都。数日后仲国带着牛车与仆从,再度来迎。夫人起先不肯回去。但仲国声称天皇已在大内以外为夫人备下住所,绝不会为入道相国察觉,又一再相劝,夫人才点头上车,还返京都。   夫人回到京都后,与皇上度过了一段你侬我侬的平安岁月,期间诞下了一名公主。入道相国虽在朝中翻云覆雨,甚至强迫高仓天皇退位,让位于建礼门院所生的三岁稚子,但皇上因有夫人,聊相慰藉,便也渐渐释然了。圣上不在夫人身边时,也常常派遣仲国前来探望。一日,仲国如往常一般带来了圣上的恩赐,临行前忽然对夫人下跪请求道:“仲国有一事,除夫人外无人得以相助,请求夫人施以援手!”   夫人吓了一跳,连忙扶起仲国道:“大人与我及圣上有大恩,有什么请求尽管直说便是,何出此言?”仲国大人低头沉默许久,才堪堪道出事由:“不知夫人是否有所耳闻,平家之所以如此嚣张跋扈,是因为清盛早年曾从严岛大明神处获得了一把宝刀。此刀目前尚在六波罗内,但无人知道其具体下落。我听闻您曾与清盛长婿冷泉少将有过交往,请您魅惑少将,让他潜入府中,盗出宝刀,将霸权归回皇家所有!”   夫人一听大惊失色,连忙回绝。仲国大人继续恳请:“非仲国异想天开,竟然胆敢唆使主上的爱姬去勾引敌人,但现在事情已到了非同小可的地步。清盛那厮在朝中任意胡为,内宫之中则是建礼门院大权独揽,国中上下,俱是平家子弟斗富弄权的所在!如今上皇被废,法皇又遭幽禁,长此以往,恐怕天照大神⒅之子嗣江山都要易主!仲国斗胆,请督御前以皇家江山社稷为重,姑且抛开身家名节,为上皇窃取宝刀,重夺王权!倘若此事能够成功,想必陛下也是会谅解的!”   夫人听罢,左右为难,但拗不过仲国大人的苦苦请求,最终答应冒险一试。一日黄昏,夫人差我去向已升任大纳言的冷泉少将送信。我将夫人表达旧情的信笺交由冷泉大纳言,大纳言见信,果然欣喜若狂。原来他自尽未遂后受到入道相国训斥,又得知夫人失踪,心下黯然,早已对夫人不再抱有希望。今日得见手书,又是情笺,怎不是喜上眉梢,恨不得即刻相见。待到晚间,大纳言瞒着家人骑马出门,由我带路,寻到了上皇为夫人置下的处所。夫人虽答应仲国大人魅惑一事,但仍然谨记妇道之礼,隔帘与大纳言相见,共叙旧情,按下不表。   大纳言如此这般,与夫人私下幽会了数次,一日抚琴过后,夫人对其说道:“你如今虽身为大纳言,但实际上仍只是平清盛的一个傀儡。他平家满门如此专横,清盛过世后,难保他的子孙不会嫉妒你的高位,到时想取你这外姓之人而代之,便再没有人能够阻止了。你身居高位,如何能不为将来的前途和子孙的未来着想呢?”   一番话果然打动了大纳言的心思,夫人见大纳言沉默不语,继续劝诱:“妾身曾在大内听建礼门院说:‘平家的权势,俱是严岛大明神所赐,入道相国的宝刀便是信物。’倘若真是如此,不如将这把宝刀据为己有,这样平家所拥有的一切,便是你的了,而今后再没有人可以对你颐指气使,你也再不用寄人篱下,仰人鼻息了。”   大纳言听后无话,与夫人闲谈几句后,便匆匆告辞。夫人等了十数天,再未见到大纳言来访,却等来了六波罗的兵马。夫人知道事发,沉着打扮后跟随官差前往六波罗平家府上,面见平清盛。我跟随牛车前往,一问之下,果然是大纳言窃刀未遂,反而告发了夫人,入道相国大怒,发兵前来捉拿夫人,一并问罪。   后来之事,我因不得进入平家府邸,故而只是听说——传闻入道相国一见夫人便惊为天人,色迷心窍,许下不追究不问罪之承诺,只要求夫人答应改嫁,成为清盛之妾。夫人严词拒绝,不惜犯相国一怒。后被迫前往清间寺削发为尼,再不得踏入京城半步。   闻之夫人遭遇不幸后,高仓上皇再度病重,很快撒手人寰。夫人得知,悲哀欲绝,也绝食诵经十数日,一瞑不起。我追随夫人落发,苦劝无果,只能为其料理后事。伉俪情深,本是一桩千古流传的美谈,然而在这朝不保夕的乱世之中,也只是徒余一声叹息罢了。   五、常盘   常思人世,如仲夏之花,烂漫而无常。虽有盖世功名、倾城容貌,仍逃不过六道轮回之宿命。纵有“明眸祸水”、“京都第一美人”之名,但当适逢乱世之际,对于自身的命运依然如流水浮萍,难以把握。   妾身之名为常盘,源氏左马头义朝之妾,判官大夫源义经之生母。想当年,初入宫闱之际,正值豆蔻年华,虽只是九条院陛下的侍婢,但美名早已如宫墙边生长的樱花一般遍传大内。殿上人争相书写情笺,请求一近芳泽;云中卿驻足路上等待牛车经过,只为风过帘时能够一睹仙颜。无奈近卫天皇早逝,妾身未及临沐恩宠便遇上了保元之乱。到了如今,青丝白发,早已是红颜不在的垂暮之年。于月色凄清时回首往事,偶尔也曾抱怨天不作美,明珠遭弃。但一想到当年的种种不如意,俱是为了与他相遇,那即便再苦上三生三世,也是值得的了。   那一日,战乱初平,后白河天皇于内苑宴之松原中为凯旋的尊王义士们赐宴洗尘。吾等宫女侍婢,也得以在廊间帘下,偷偷一窥这些当世豪杰之风采。妾身躲在一株紫藤树下,手持小扇,远远便瞥见一众粗豪武夫中,唯有一人与众不同——那位大人身穿白色朝服,头戴折乌帽子,眉目清俊,似有郁结之色。此时正好身旁有人劝酒,他举杯之时,目光恰好扫见了站在远处的妾身。四目相投之时,妾身几乎感到心跳漏了一拍,连忙持扇掩面,匆匆退下。   后来之事,发生得如此顺其自然——妾身在宫中听闻讨逆功臣源义朝向主上请求九条院之侍婢作为赏赐,心中忐忑地从牛车上踱下,见到的却正是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影……宫中的荣华、曾经受封女院、宠冠后宫之类的梦想,此刻都不重要了。从此以后,妾身就只想着与眼前之人宿夜厮守,为其生儿育女,荣辱不离,直到白头。   可惜天不遂人愿,不久之后,夫君因为天皇封赏不均,又逼迫他杀死亲父及同族,举兵反乱。夫君战败被杀的消息随着隆冬的寒风一并传来,妾身虽肝肠寸断,但彼时吾已为亡夫诞下三子。长子今若刚刚七岁,幼子牛若尚在襁褓中。听闻帮助天皇平叛的平清盛正在大肆搜捕亡夫遗族,妾身不得不忍住眼泪,带着三个孩子逃入深山之中。   大和山的风真是冷啊,往日的仆役成群早已四散逃遁,唯有我孤儿寡母四人在皑皑白雪中艰难行进。双足都冻裂了,洁白的雪地中留下了一行行鲜红的足迹;两个长子都走不动了,幼子牛若更是啼哭不止,让人心烦意乱。勉强拖起三个孩子,几乎是在半昏迷的状态下抵达了宇多郡,藏匿于亲戚家中。如今想来,这大雪中连夜翻山的不可思议之举,仿佛是有神佛在暗中护佑,令妾身得以保留下源氏一脉。   只是祸事并未就此远离:平清盛那个卑鄙狠毒的小人,见搜捕不到我们母子,竟拘捕了妾身的母亲,想拷问她来得到吾等的下落!为使老母免于受苦,妾身不得不主动现身。然而面敌之际,妾身也并不是万念俱灰——那一日,妾身身穿绛紫宫衣,手抱琵琶,双目垂泪面见仇敌,婉转哀求留我骨肉一条生路。果然,平清盛这个好色之徒亦被妾身之容貌所惑,答应不杀吾等母子四人,但妾身需入六波罗侍其为夫,三子必须分开抚养,且必须出家。为了延续义朝之血脉,吾强忍心中之愤恨与嫌恶,一一答应下来,委身于敌,但立誓心中之贞节只为一人,一定要寻找机会,为夫报仇!   时光荏苒,转眼妾身在六波罗中便度过了十余年的岁月,期间虽为平清盛诞下一女廊下姬,但心中的复仇之火一日未曾熄灭。于适逢清盛期间,妾身从平家人那里得到了一个了不得的传闻:相传平清盛之所以能获得如今的高位大权,全是仰仗当年从严岛大明神那里获赐的一把宝刀。此刀我于侍寝时曾经见过,是一把银色丝边的小长刀。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妾身当时并没有去触动宝刀,而是暗暗记下了宝刀的样子,暗中用积攒的首饰财产请刀匠打了一把相似的小长刀,再伺机偷入清盛卧室,换出了那把宝刀。   宝刀既已到手,妾身便将其藏在盛放米饭的竹筒内,托人带给了在鞍马山中修行的幼子牛若——三子之中唯有其坚持不肯削发,妾身虽不能亲自抚养他,但从传信的鞍马山寺僧口中隐隐感知,此子言行颇有其父当年之风。为恐牛若之异状为清盛所觉,妾身私下授意寺僧禀报清盛:牛若也已出家,法名遮那王,正在山中安详修持,并无二心。   牛若长到16岁时,在化身黄金商人的义朝旧部帮助下,逃入陆奥,投身藤原秀衡帐下,行了元服之礼,得名义经。彼时妾身已年老色衰,被清盛厌弃,赐予家臣藤原长成。昔日名动京都的美人,如今被人当做随手抛弃的玩物,心下虽有不忿,但比起日日铭记的深仇大恨来,这些屈辱已无足挂怀。妾身日日祈祷,吾子义经能为父报仇,肃清平家满门,重振源氏之威风!   战事初期,的确如我所祈求一般,义经与其异母兄长源赖朝结盟,集结奥州勇士,响应已故高仓宫与源氏三位入道赖政之令旨,起兵讨伐平家。养和元年,清盛病死,义经率兵突入一之谷、攻下屋岛,势如破竹;最后更是在坛之浦覆灭平家满门,报了先父血仇!常盘此时虽是飘零之身,但也深感快慰,哪怕即刻横死入灭,也无愧于夫君所托了。   然而妾身未曾想到的是,吾儿义经的战功与人望,竟然会引来其兄长赖朝的嫉妒!平家覆灭后不久,赖朝便以义经私自受封官职,拥兵自重为由,要求法皇下旨追讨义经!同时,从九州方面又传出挑拨离间的谣言,说义经藏匿有平清盛掌握武家天下霸权之宝刀,更是坐实了其叛逆罪名!吾子年仅而立,便被亲兄逼迫自尽,吾作为娘亲费尽心机为他夺来的宝刀,却成了促使他被害的凶器!造化弄人也!神佛在上,为何要如此折磨妾身呢!   六、维盛   忆往昔亡父在时,时常引用我朝与唐土史料,告诫吾与众兄弟不可骄横;须时刻谨记万物不可过茂,过茂遭损;万事不可盛极,盛极必衰。当时尚自懵懂,只是付诸一笑,今日想来,悔不曾谨遵亡父教诲,以至今日也。   在下小松三位中将、平氏维盛,已故内大臣重盛长子,已故入道相国清盛之孙,如今只是一介亡命天涯的行脚僧,孑然一身,飘零海上,空茫无寄。往昔平家权倾朝野之际,吾与诸兄弟帽簪樱花,足踏青海波舞,仆役簇拥,高朋满座,真有如一场幻梦一般。   自祖父亡殁之后,平家的祸事便一件接着一件发生——先是木曾义仲⒆领兵叛乱,占领京都;平家人被迫西迁,后又在一之谷接连遭遇源赖朝、源义经奇袭,兵败如山倒,如今只剩下屋岛一处苟且存身。逃离京都之际,我因不忍妻儿同遭流离之苦,故而将他们留在了京都,未承想今日却遭来同族的猜忌,疑我早有二心,打算投奔源氏。维盛左右遭忌,百口莫辩,索性带着三名亲信,逃出屋岛,幸得故人泷口入道时赖相助,出家为僧,翻越重重关卡,今日来到那智海上,行将自沉。   遥想当年,亡父尚在时,曾有一日急召我入内,摆下酒宴,又命家臣捧出一把长刀,郑重交付于我。我初时以为是家传重宝、朱雀天皇所赐的“小乌丸”太刀⒇,没想到接过细看,却是大臣殡葬时佩戴的无文太刀。我当时心中愕然,还以为是家臣送错,不料父亲含泪命我收下,沉声道:“没有拿错,这就是大臣入葬时子息佩戴的无文太刀,此刀本来打算在入道相国辞世时为父自用,如今为父要走在入道公前面了,此刀便先传给你吧。”   我闻言大惊,连忙追问父亲何出此不吉之言。原来日前,父亲前往熊野神社参拜时,曾在神宫前如此祷告:“今观吾父入道相国之言行,愈发狂态毕露,偏离正道日远。吾身为人子,不能说服父亲收敛暴戾;身为人臣,不能扳正倾斜之朝纲,实在左右为难,竭思苦虑。请求神佛能止入道相国之邪心,还社稷朝纲之清明;如若不然,则减去重盛之性命,以救平家子孙来世苦难。”说罢忽感体内有灯火般的物事从中飞出,隐入神宫中猝然不见。父亲明白神明所指,心中黯然,回到家中便染病不起,心知时日无多了。   我哭泣着接过无文太刀回到卧室中,心中郁结,却无可奈何,正想将刀交给家臣收纳,未承想却在刀鞘和刀身间发现一片绢角。我诧异起身,拔刀出鞘,只见太刀刀鞘内不是精铁刀身,居然是一把木刀!木刀之内嵌藏着一把银色小长刀,刀身上绑着一卷帛书。我展开帛书,竟是父亲写下的遗嘱——原来太刀中的银色小刀就是祖父当年从严岛大明神那里得到的宝刀“武家之节刀”!祖父年迈后将其交由父亲保管,父亲自知将不久于人世,心知自己过世后,叔父宗盛一定会来讨要这把宝刀,而宗盛父子又缺乏德才,没有统领武家之气魄。父亲唯恐我年幼,无法保住节刀,故而将刀藏入无文太刀内,秘密传授于我。手持着这一件武家重宝,我心中久久难平,泣不成声。父亲为国为族所留下的种种良苦用心,吾等实在是难以企及。   父亲过世后,遗物中因寻不见节刀,着实在平家乃至整个京都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种种谣言喧嚣尘上。祖父虽然骇怒,好歹还沉得住脾气暗中搜查,宗盛叔父果不其然大为惊惶,举家上下闹得不得安宁,甚至杀害了传闻梦见节刀丢失的源中纳言雅赖大人的郎党。紧接着,战乱随之而来,高仓宫、木曾义仲、源赖朝、源义经先后举兵,平家一夕之间从国之栋梁沦落为朝敌逆党,人人得而诛之。   自逃亡屋岛后,吾知平家气数已尽,为防身死后节刀落入贼人之手,也不愿家族弟兄为此刀再起纷争,此次出逃,我仍旧贴身带着这把节刀。手握世间人人渴望的“武家之霸权”,我心中此刻却只想再见留在京中的妻儿一面。纵是千乘之尊、万户之巨,回首人世,不过寥寥数十载,如叶尖朝露,转瞬即逝。今日面对这缥缈无垠之瀚海,更感叹生而为人不过昙花一现、沧海一粟。维盛今日便带着节刀,投身这无边无际的深海之中,但愿海神能够接纳这件宝物,留下平家些许血脉流传,也算是维盛为一族祈求的最后冥福吧。   七、西行法师   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21)。   没想到昔年崇德上皇梦中所言的种种劫难,竟然真的一一应验了!自小松殿重盛公病逝后,入道相国果然渐入魔道,而京都内外则四处谣传节刀失落,武家霸权将要易主。如今木曾义仲已经领兵入关,源赖朝与源义经也各自揭竿,割据一方。平家出逃海上,眼看已是强弩之末,恐怕真要应验上皇“悉数葬身海底”的诅咒。贫僧虽早已知道这结局,却无力改变千万人之命运,只能心中蹉叹,徒增哀怜。   这一日,贫僧行至八叶之峰,这里已是高野山的佛国净土,哪承想竟然也被战火波及。贫僧路过一座小村庄,见草木歪斜,房屋破败,昔日山明水秀的宜人景色,如今只剩一片焦土。我跟着山中的马蹄痕迹一路追寻,走了三五里路,一路上尸体零星散落,身上或插箭簇,或有刀创,表情惊恐万状,仿佛仍在拼死挣扎逃跑,却无一留有一线生机!南无阿弥陀佛!世尊在上,人间惨遭如此劫难,您为何不向这些无辜百姓展现神迹,施以援手!   在接近山顶的草丛中,贫僧发现了一具童女的无头遗骸,女孩身穿绛红色短裙,双足赤裸,满身伤痕,从身量判断最多不过十二三岁年纪……南无阿弥陀佛,贫僧在东国旅行时,曾从一法师处习得“转生之术”,但此法有悖天行大道,是折损寿命的禁忌之术。不过今日、此地,贫僧就拼上这垂朽之体,让这朵尚未绽放便凋零的乱世之花,再度复苏吧!   欲行转生之法,受术之人的骸骨必须齐全。此时女孩躯体虽在,却少了最为关键的头颅,实在是令贫僧为难。我在山林中找了许久,也没发现与之匹配的头颅下落,却在一处被马踏毁的旧坟中发现了一个完整的头骨。从坟冢中遗留的长发和衣服来看,白骨主人身前也应是个豆蔻年华的年轻女子。机缘巧合,我便将此头骨带回,连接于少女尸身上,为其不间断施法七七四十九日,以待在这乱世之中,能够拯救哪怕一个生灵。   四十九日后,从供奉于术坛下的秽土之中,果然诞生了一个新的生命——女孩眉目秀丽,肢体健全一如常人,却失去了所有人世记忆,如同白纸一般懵懂无瑕。呵呵,也罢,重生之躯壳,自然不会有累世污秽之魂灵。从今往后你便是一个新的“人”,既然你是从古坟之中的灵骨接合而来,就叫你“舍利姬”吧。   满山的红叶一如四月里盛放的花海,在充满杀戮与鲜血的乱世之中,一个新生的女孩在林间洒落的阳光下面,绽放了人生初次的笑容。   ①西行法师:日本平安末期著名和歌僧,生前游历日本多处名胜古迹,创作有和歌两千多首。   ②佛教认为人身是由四大即地、火、水、风组成的,人临死前四大均会离去,称为“四出”。   ③崇德上皇:鸟羽天皇长子,因鸟羽法皇出家退位而得以提前称帝,即位后因不得鸟羽法皇宠爱,被迫让位给弟弟近卫天皇,近卫天皇去世后,崇德上皇希望自己复位或者让儿子重仁亲王即位,却又遭鸟羽法皇拒绝,再度扶持上皇之弟后白河天皇称帝。崇德上皇怨愤难平,遂在鸟羽法皇去世后发动叛乱,后失败遭流放。   ④保元之乱:即崇德上皇为与后白河天皇争位发起的叛乱,“保元”是后白河法皇的年号。崇德上皇一方有左大臣藤原赖长、源为义,后白河天皇一方有平清盛、源义朝等。   ⑤雅仁:即后白河天皇。   ⑥美福门院:鸟羽天皇的皇后,近卫天皇(体仁)的生母。   ⑦节刀:一种日式传统武器。   ⑧震旦:中国的古称。   ⑨高仓宫:即后白河天皇第二皇子以仁王,因母非贵,不得获封亲王,因居于京都三条高仓地区,故称“高仓宫”,在安德天皇即位后与源赖政等人发起兵变,后失败被杀。   ⑽泷口竞:“泷口”是宫中卫士的称呼,因当时的警卫机构设在清凉殿东北的瀑布口而得名“渡边”是这名武士的本姓,“竞”是本名。   ⑾源赖政:日本平安时代末期著名武士,是平家专政时期官位最高的源氏族人。“保元之乱”时立下战功,后因支持高仓宫叛变失败,切腹自尽。   ⑿源赖光:平安中期大将,因与麾下“赖光四天王”多次退治魔物而得名,其退治的魔物有:酒吞童子、罗城门鬼、土蜘蛛、鵺、产女等。   ⒀平治之乱:“保元之乱”后,源义朝因不满后白河天皇封赏不均发起叛乱,趁平家出外参拜之机软禁天皇,占领京都,后被班师回朝的平清盛剿灭,义朝逃往尾张途中被部下杀死。   ⒁关白:日本官名,当天皇年幼时,太政大臣主持朝政便称为“摄政”,天皇成年后,原摄政大臣便改称为“关白”,一般由当时官位最高的大臣兼任。   ⒂太刀:日本平安时期武士的一种佩刀。   ⒃建礼门院:即平清盛之女平德子,高仓天皇皇后,安德天皇生母。   ⒄弹正少弼:日本官名,是负责纠弹官员不正行为的部门,“少弼”为弹正台的次官官职。   ⒅天照大神:日本神道教大神,相当于太阳女神,日本神话中认为天皇是她遗留在人间的子孙。   ⒆木曾义仲:即源义仲,出身河内源氏,是源赖朝和源义经的堂兄弟。但因为其父为赖朝及义经之父义朝所杀,故与赖朝兄弟有世仇,并不亲近。与源平合战中率先击退平家大军进入京都,时人称其为“朝日将军”。后因治军不力,失去民心而兵败被杀。   ⒇“小乌丸”太刀:平家世代相传之家宝,因刀身上饰有乌鸦而得名,是平家祖先平贞盛讨灭将门之乱后,从朱雀天皇处获封的宝刀。   (21)“诸行无常……”一句:出自《涅槃经》。   (全文完) 书香门第唐逸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 】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