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拐屯是李拐屯的简化,那么,拐屯怎么又变成了怪屯了呢?——现在人们书写时,没人写“拐屯”,都写成“怪屯”。这一方面是因为“拐”、“怪”同音,更主要的,是因为怪屯怪人怪事太多,就比如县志上记载的人化狼。明成化年间的人化狼之后,又发生了多少怪异之事,历史上无记载,老人们也没有口头流传下来,我们无法知道;就当代,就这百年之间,我们亲历的,或听亲历者口述的,记之就不下数十万言。有些事,简直匪夷所思,听了叫人目瞪口呆。拐屯、拐屯……怪屯、怪屯……人们很自然地,就把拐屯写成了怪屯。怪屯人也乐意把“拐”字写成“怪”字,因为“拐”字很不雅,一看见这个字,就让他们想到了自己的祖先一拐一拐、在人前丢人现眼的样子。不管是闯王的义子也好,是神仙铁李拐也好,总之是一个肢体残缺的人,让子孙们很没面子。而怪字——怪就怪呗!怪者,奇也,中华儿女多奇志,敢教日月换新天不是?但是,由于怪屯鬼鬼气气的事太多,而“怪”字又与“鬼”字音近、意近,所以有些人不喊“怪屯”,而喊“鬼屯”。怪屯人很愤怒,有几次跟人打得头破血流。如今,怪屯的怪人怪事——或者说奇人奇事,成了整个水北县人茶余饭后的重要谈资,成了整个水北县人业余消遣的重要节目,也成了水北县干部们外事活动中酒桌助兴、展示阅历、加深印象、增进友谊、表现亲近、邀取好感的必不可少的一道大菜。现在,许多人不知道中国有个水北县,但却知道有个怪屯(或者鬼屯),就像不知道中国有个昔阳县,但却知道有个大寨一样。   著名作家二月河先生听我说了一些怪屯的怪人怪事,叹惋之余,三击股道,好,好东西!你应该把它写下来,写一本书。我说,这些东西,没有什么社会意义,也没有什么文学价值,只能聊助谈兴,博人一叹一笑而已。二月兄望着我,眼睛瞪得很大,期望太切,目光就变成了严厉,让人不敢仰视。但他的声音却是柔软的。他说,美国一位文论家寒哲说,艺术使人们快乐,艺术使人们兴奋;但他不必有教育作用,也不必有道德、宗教、政治和哲学的意义;一个作曲家不用他的音乐教育人,伟大的文学家也不用他的文学教育人。什么社会意义?什么文学价值?既然能助谈兴,既然能博人笑,惹人叹,那就是艺术,就是艺术的价值。   我胆怯地嗫嚅道,要不,我写几篇试试?   二月兄又拍股道,你这心态!什么试试?写就是写,写成诺贝尔!试什么试?像拳击一样,怵怵嗒嗒的,一家伙就把你KO了!   激得我呼一下冒了一头脚汗,说,那就试试吧。   二月兄扑哧一声笑了,说:“你这脾气呀!”把碟里的口香糖剥一块塞嘴里,嚼着继续说:“就跟这口香糖一样,软不唧唧的。”嚼了几下,又说:“不过,口香糖也挺腻牙的,有一次竟把我的一颗牙给粘掉了——行,那你就试试吧。”   我就试了。   第一章 月牙桥   怪屯东边那条河,就发源在村子东北边的升龙崖下。这里有一个梭型罅隙,从罅隙里泄出一股清冷的泉水,曲曲弯弯地从怪屯东边流过,顺着大东峦一直流到水北县城,像玉带一样环城半匝,向南流过一片平原,注入汉水,汇进长江,融入东海。怪屯人管那条泉眼叫“哇唔眼儿”,管那条河叫“哇唔河”。“哇唔眼儿”是怪屯人对女人阴道的独特叫法,有文化的人觉得很不雅,所以县城的人,还有志书上、官方文字上,都叫这条河为“花溪”。这名字很美,很雅,同时又很有深意,显出文人酸溜溜的狡黠和诗意的猥亵,会其意者,仍会忍俊不禁。   月牙桥就在哇唔河上,在怪屯的东南方一里处。东峦上是一条通县城的大道,人们从东峦上下来,过月牙桥,走怪屯,给哎哦庙(见《哎哦庙》)插炷香,爬升龙崖,惊异地望一眼地根,然后上卧虎山。卧虎山上有炼真宫,敬的是邋遢张(即张三丰),香火很盛。   桥不知建于何代。拱形,青石条砌成。桥上有石栏杆,栏杆上刻的都是仙、道、童子,还有鹤、松、曼陀罗花。桥下是一潭清水。站在一定的角度上看,可以看到弧形的桥洞在水潭的另一边印一个明晃晃的月牙。这就是月牙桥的来历。但活了126岁的老人李二槐却不这样说,他说为啥叫月牙桥哇?是因为桥顶上镶了一块石头,石头上刻有一个月亮,月亮照到水里,一晃一晃的;特别是漆黑的夜里,竟也能在水里看到那个月亮,像一盏红灯笼挂在水底。   这就有点神了。可惜已无法验证,因为此桥已不存在了。1922年夏,直奉战争爆发后,吴佩孚和张作霖的部队在这里打过一仗,一颗炮弹落在桥上,桥被炸塌,在桥上行走的一个外乡女子和在桥下洗澡的两个怪屯男人被炸死。从此,大东峦通往炼真宫的路也就改了道,原来的一条古路便长出了特别茂盛的蒿草。   但这条路上并不是没有人行走了。怪屯在桥那边有几十亩坡地,有蚕丛茅子,必须得从这里过河。所以,一年以后,怪屯人又用垮塌的青石板担在河上,修了一座简易的桥,3孔,两块石板并着,能走独轮车。桥面离水很低,坐在桥沿上,脚往下一耷拉就伸到水里了。   虽然简易,但仍叫月牙桥。   这样,关于月牙桥,便有了新的传说。   说是有一天中午,从大东峦上下来一个卖菜的。他顺着荒芜的小路往岗下走,小路两边旺盛的蒿草直挂拉他的货篮子。等走到桥上时,他放在篮里的秤锤就“咘噔”一声掉进了桥下的水里。他想完了,潭里的水黑森森的,不知有多深呢。但没有秤锤,这生意还咋做呢?他就放下担子,准备下河去摸秤锤。可是他扭头一看,那铁砣子竟没有沉下去,而是在水面上一漾一漾地漂着。菜贩子出了一身冷汗,知道是秤锤下面有个鬼在托着,引逗他下水来捞。这菜贩子又机警又镇静,说:“呀!沉不下去我就放心了,干脆把担子放到河对面,脱了衣裳下去捞吧!”他又担起担子向河对面走去。可是两脚刚一踏上对岸,就“妈呀!”叫了一声,撩开腿向怪屯村上跑去。   说是怪屯有个男人,一天微雨,挑担柴进城去卖。走到桥上,看见一个女人打了把红油伞,坐在桥边“呜呜”地哭。男人以为这女人在家生气了,要来这里寻无常,就放下柴担来劝她。他喊了声大嫂,别哭了,回家吧。就用手拨开伞,想伸手去拉她。可是伞一拨开,他看见那女人披头散发,一脸血道子。男人“哇!”一声就跑,跑到家屙了一裤子,就死了……   从此,就没人敢从月牙桥上走了。桥那边有地的人,不走不中,上地时就结伴而行,而且迟上工,早收工,避开早、中、晚3个时辰。这样,大东峦上的地侍弄得不及时,就荒芜了,种一葫芦打两瓢。偏偏有一家往屋推红薯,独轮车推到桥中间,连人带车翻到了水里,淹死了。桥东边总共5家人有地,两年以后,那四家纷纷把地贱卖给了一家。这家户主叫李子棠,是李干奎的父亲,李长树的爷爷。李子棠捡了个大便宜,几乎等于一下子白捡了58亩地。30年后,他家凭着这58亩坡地,被荣幸地划成了地主,儿子也死了,孙子也死了(见《鬼捣蒜》)。此是后话。   现在还说李子棠。他为什么要买这58亩地?因为他胆子大。别人不敢从桥上走,他敢;而且敢中午走,敢夜里走。所以,他不仅不卖地,反而把那4家的地都买了下来。从此,他每天都要起早贪黑,从桥上走十趟八趟,而且都是独往独来。有时热了,脏了,还会圪蹴到桥上,撩着潭水洗一洗。“碰到啥动静没有?”许多人担心地问他。他总是摇摇头,笑笑。   这里的“动静”,怪屯人念“动应儿”,专指鬼神显应之事。   其实,李子棠碰到过“动应儿”的。   那天锄花生,锄到老晌午。收工走到月牙桥上,他把草帽、锄、搭在锄把上的小布衫往桥上一扔,坐到桥沿上,把双脚垂到了水里。他想洗洗脚,把鞋壳篓里的土抠抠磕磕。那时的农民,整天跟土打交道,鞋壳篓里的土经常半指厚,隔几天都要磕磕,用手抠抠。李子棠正在抠鞋壳篓里的土,就觉着有一只很柔软的手在抚摸他垂在水里的脚。他以为是条鱼在啃他脚上的老茧子。低头看了看,却什么也没有。没有吧,却又分明是一只手在他的脚上抚弄着,一会儿揉他的脚背,一会儿搓他的脚趾旮旯子。他将脚踢了踢,但是踢不掉,被那只手轻轻地拍了一掌。他忽然心里动了一下,知道“那话儿”终于让自己碰上了。   “哈哈哈哈!你是给我洗脚的不是?洗净点儿,花生结了我给你拿花生吃!”李子棠笑道,心里并不紧张。   那只手就挠他的脚掌心,挠得他忍不住“呵呵”直笑,一边挣扎着,两只脚踢腾得水花乱翻。可是那只手不饶他,拽着他的脚掌还挠。“哎哟!哎哟!呵,呵呵呵呵……”他痒痒得又难受又舒服。   正闹着,妻子站在村头李二槐家的大槐树下喊他“当家儿哩吔!回来吃饭吧!当家儿哩吔!回来吃饭吧!”   李子棠说:“好了好了!别闹了别闹了!老婆喊吃饭哩,明天再跟你玩!”   那只手真个就把他的脚放了。   李子棠把脚提出水面,看见他脚上结的半钱厚的黑灰,被搓得干干净净。那只手真的是给他洗脚的。他穿上鞋,戴上草帽,扛上锄,一边往家走,一边回味。那只手很柔软,摸他脚的时候,很轻巧,很亲切,很爱怜。他断定那是一双女人的手。是桥上那个被炸死的外乡女人吗?他心里就不禁飘飘然甜蜜起来,吼起了黑脸腔:“有寡王我打坐在金銮宝殿,拥三宫抱六院我铁打的江山……”   第二天仍然扛着锄头锄花生。锄把上挂一把瓦壶,里边泡的是五月端午用白腊叶、翻白叶、柳叶合在一起蒸馏成的茶叶;瓦壶的攀上挽一条带穗的花条土布手巾;脚上是一双新鞋。这“寡王”好像比往日有了些讲究。走到桥上的时候,他没有停下,只是把瓦壶盖子揭开,伸手从里边掏出一个熟鸡蛋,在锄把上磕磕,把皮剥了,朝水里一扔,说道:“哎!接着,给你捎个包!”就走过去了。五六亩花生,就他一个人锄,可不敢消停。   这一锄,又一直锄到老晌午。汗流浃背地走到桥上,就又放下锄、壶,摘下草帽,喊一声:“我来啦!”就用手巾撩着水洗把脸,然后坐下,脱鞋,将两只脚伸到了水里。李子棠刚一把脚挨着水,就被那只柔软的手急不可待地握住了。抚摸他的脚掌,抚摸他的脚背,揉捏他的脚趾,很亲昵、很贪婪的样子,好像柔情无限、欲火如焚似的。李子棠舒贴的同时,就不禁情思放荡起来。他低头望望水里,水很清澈,除了看见自己的两只脚以外,水中什么也没有。他把脚踢腾了几下,水潭里便晕起一圈一圈的涟漪,把他的脚变幻成忽大忽小、忽短忽长、忽圆忽扁的不明物。那双看不见的手看他调皮,就在他的脚面上打了两下,然后捉住,挠他的脚心。李子棠又痒得扭动着身子,呵呵直笑。正笑着,就听见水里也传出“嘻嘻”的笑声,非常轻,又非常清晰。果然是一个女子的声音。李子棠赶紧收住自己的笑去倾听,却又听不见了。他赶紧弯腰朝水里看,水晕已经懒洋洋的了,把他的脚又变了回来,在水里轻轻地漾动。   李子棠说:“哎!你出来让我看看!”   李子棠也经常听人说,白天见鬼的人,是活不成的。但他不信。什么活不成?还不是吓死的?鬼有啥好害怕的?鬼是人死后变的,所以,鬼是阴间的人,人是阳间的鬼,一点儿也不必害怕。   “哎!你出来让我看看!”他喊道。   水下传来轻微的响声,好像白漂鱼打了一个浑儿。接着就有一个嘤嘤的声音传来:“我身子让石头压住了,出不去,你来救我。”   李子棠说:“我下去把石头给你掀掉!”说着就站起来,把布拉条子裤带解了,宽腰黑蓝布裤子“吐噜”一下就出溜到了脚脖子上。那时代,农民是不穿裤头的,一个终日劳作,被野风和骄阳刻凿成的粗粝、坚拔、筋骨凛然的农民的裸体,就这样突然矗立在了月牙桥上。   “哎呀!羞死人了!羞死人了!”桥底下传来女子慌慌怯怯的叫声。   李子棠“扑通”一声就跳了下去。   水有两人深,李子棠扎了两个猛子也没摸到那块石头。女人的声音就说:“你快上去吧!把你淹死了,人们又说是我把你缠死的。”   李子棠就上来了,对着水里说:“你等着!我一定把你救上来!”   这李子棠有点二屌脾气。第二天他竟撂下活计不做了,背上钯子、铁锨到月牙桥上游去闸垱子。他想把哇唔河(就是花溪)的水截断;水一断,桥下的水就浅了,再把潭里的水攉一攉,底下的石头就露出来了。   哇唔河这股水可不小。李子棠闸了一天,把水闸断了。可是聚了一夜,第二天又憋开了。第二天又闸,第三天又憋开了。李子棠就恼了,同时也改变了策略,先修坝,然后合拢,跟当年建三峡大坝的程序差不多。他留着水道,先让水自由流淌,只修两边的垱子。他狠着心,一气儿修了10天,把垱子修得又厚又高。然后堵水道,技术专用词叫“大坝合龙”。   桥下水潭不大,但很深。垱子合龙后,李子棠就抓紧时间排水。那时又没有抽水机,所以排水的方法就是用一个铜洗脸盆往外攉。攉水的分解动作,是弯腰、直腰,弯腰、直腰,整个人象一根弹簧被一只手拨楞着似的。李子棠攉了5天,那蜂腰不知一弯一直了多少万遍,如果真是根弹簧,早该折断了。就在攉到第六天的时候,眼看潭底下的几块石条露出来了,可是却突然来了一场暴雨,上边的垱子冲垮了,洪水奔腾而下,月牙桥的桥面上水深数尺。   当然是前功尽弃了!可这次李子棠却不恼,也不急。他望着奔腾的洪水,“嘿嘿”笑起来,连说,好,好,好。   第二天就重新修坝。这次不像上次,修得失急八慌。这次不紧不慢,很有点打持久战的意思。实际上是下了更大的决心,要一拗到底。光垱子修了半月,比上次多修了5天。   又开始攉水。仍是不急不慌,攉攉歇歇。攉了11天,水下坍塌的青石条都坦露出来了。   这样,从开始到现在,共用去时间46天。东峦上的地是彻底荒芜了。但值得李子棠庆幸的是,这一年是民国十八年(1929年),史称“十八年年眚”(音省,灾异),自从那场暴雨过后,一直到第二年5月,竟然一滴雨水未落,一片雪花未飘,所有秋庄稼颗粒无收。所以,大东峦上的地锄与不锄是一样的,锄也是白锄。到李子棠把月牙桥下的水攉干时,一种恐慌已经悄悄地爬上了人们的心头,不少人已经做出了外出逃荒的打算。因为那时的农民主要是吃秋的,秋无收获,一冬一春吃什么呢?   就在这种情况下,李子棠把月牙桥下的水攉干了,露出了数年前炸弹崩塌的青石条。当然,潭底下还有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鱼,虾,老鳖,在青石条的缝隙里乱窜乱蹦。这样,十八年年眚整个水北地区都颗粒无收,而李子棠却收获了两千多斤鱼虾。这么多鱼虾他一个也没卖,他也意识到了即将来临的大饥荒。他把这些鱼虾摊在干燥的风和暴烈的阳光里,晒干了,有一部分竟连骨带肉磨成了粉。当年怪屯共饿死39人,28家外出讨饭,李子棠是3家未讨饭的人家之一。   李子棠把鱼虾打捞完之后,就开始寻找那个被石条压着的女人。当然,那已经不是一个女人了,而是一架白骨。直奉战争到现在已经7年了。在水底深处,人身上的肉也可能不会化。但水底那么多鱼,不化也让鱼鳖吃掉了。只剩下一副骷髅是一定的。李子棠不觉得害怕。他只觉得她是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给他洗过脚的女人,她被水底的石头压住了,他要救她出来,给她盖处房子(坟墓),让她的灵魂快快乐乐。好女人呐!   但他翻遍了青石条,却找不到她,找不到那架白骨,找不到那个女人。   李子棠有点急。他站到月牙桥上望望,上边垱子里的水已经溢满了。这花溪的水有个特点,天再旱,从没干过,只是愈加清冽而已。再找不到,也许今天夜里,也许今天下午,垱子就要憋开了。   李子棠就又跳到桥下去翻。翻完了,仍不见。他就焦躁地叫道:“你在哪儿?你出来呀!”   忽然,脚底下有个轻轻的声音笑起来:“嘻嘻嘻……你个傻子呀!”   李子棠赶紧低头去寻。脚底下并没有什么,刚才有两块石条在摞着,他把上边的一块掀开了,他的脚现在在下边的一块上站着,浅浅的水覆着他的脚面。   “在哪儿?你在哪儿?”他叫道。   “傻子!你在人家身上站着呢!”   李子棠又低头仔细看,仍然不解。在她身上站着?他是站在石条上嘛!他正惶惑着,就觉得脚底下一动,有一根手指头在他的脚心里轻轻地挠,并有“嘁嘁”的笑声随着水泡冒出来。李子棠就弯下腰,伸手去往石板上摸。   “哎哟,你坏,你摸人家……”   李子棠赶快住了手,并从石条上跳了下来。就在他跳下来的时候,水波一漾,他看见石条上真的有一个女人,衣袂一动。他慌忙弓身发力,“嘿!”地一声,就把那块石条掀了起来。   石条上刻着一轮月亮,月亮下边刻一个飘带凌风的女子。   这就是她吗?就是那个给他洗脚、抠他脚心的女人吗?李子棠伸出一只手,想抚去女子脸上的水渍。但他突然又把手收回去了。他知道这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仙子。他不能亵慢了她。   他一个人是搬不动这么大一块石条的。但他必须把她搬出去,尽快地搬出去。垱子里的水眼看就要溢出来了,回村子里喊人帮忙已来不及。好则他有一身力气,双臂如椽。他掂着石条的一头,掀起来,放倒;再掀起来,再放倒……就这样翻着筋斗,把这块青石条翻到了岸上。   这时,只听“轰隆”一声,上边的垱子憋开了,一下子就把桥下的水潭灌满了,桥面也被淹了数尺。李子棠赶忙往远处跑,差点儿被浪子打倒。   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李子棠家来了两个陌生人,一个穿长袍、戴毡帽,一个穿西服、留洋头。他们说要看李子棠家墙根脚上的一副石头画。两个人看后说,这是一块标准的汉画像石,上面刻的是嫦娥奔月。问李子棠是从哪里弄来的,李子棠说是从月牙桥下。两个陌生人就让李子棠领着到月牙桥去看。他们在月牙桥的桥墩上又发现了三块刻有汉画的石头,一块叫仕女端灯图,一块叫女娲补天,一块叫人凤共舞。第二天二人又来,并带来拓工,将嫦娥奔月制成拓片。临走一再叮嘱李子棠:这是国宝,一定要保存好啊!   伟大的文学家鲁迅先生,对汉画像石特别关注,在他的日记中,多次提到为他收集汉画像石拓片的两个人的名字,一个叫王正朔,一个叫杨廷宾。1936年8月17日的日记中写道:“17日云,热,下午雨……得王正朔信,并南阳汉画像六十七枚。夜复。”   鲁迅复信如下:   正朔先生足下:顷奉到八月十四日惠函,谨悉一切。其拓片一包,共六十七张,亦于同日收到无误。桥基石刻,亦切望于水消后拓出,迟固无妨也。   知关锦念,特此奉闻,并颂时绥不尽。   周豫才顿首八月十八日。   李子棠不识字,不知道这些。他也不知道当时那两个人是不是王正朔和杨廷宾。他只给人说过其中一人姓黄,可能是“王”的讹音。   自从那块石条捞出后,李子棠再坐到桥上洗脚时,就没有人再摸他的脚了。他因此就更加断定,那石头上刻的衣袂飘飘的仙女,就是给他洗脚的女人。   李子棠是十八年年眚的第二年盖的新房。他把那块青石条镶在门口的墙基上,饭前饭后,他都要坐到门口的小靠椅上,嘴里噙着烟袋,心头无限温馨地望着墙基上的仙女。他轻轻地吐着烟,烟雾飘渺里,他的思绪也飘渺了。逢年过节的时候,他都要在她面前摆上供香。但他从来不给她磕头,只是口里轻轻地说着:吃吧,吃吧……   有些滋味,是人生品不尽的。   1946年秋天的一个中午,李子棠与儿子李干奎一起从大东峦上锄地回来。那天也是锄的花生。李子棠觉得特别疲乏,特别想让一个女人温存温存。他没有在月牙桥上洗脚。到家后,他打了一盆水,放在那块青石下面,搬来靠椅,坐下,将一双又脏又臭的大脚插到了水盆里。他轻声说道:“哎,你再给我洗一次脚吧。”然后就噙着烟袋,靠在椅背上,眯了眼,一面吸,一面等待着。果然,不一会儿,就有一双温软的手,握住了他的脚掌,先是揉搓,然后是深情地抚摸,之后又逗他玩,挠他的脚掌心。李子棠痒痒得“吞儿吞儿”地笑了。   妻子在灶屋里叫道:“奎娃儿,你看你爹!老不正经,笑啥哩笑?”   李干奎正在烧锅,伸头瞅瞅,说:“妈,我爹睡着了,肯定在做啥美梦哩。”   等做好饭喊他吃饭时,咋喊他也不醒。李干奎伸手拍拍他,噙在口里的烟袋“啪啦”掉在了地上,趴脸上一看,原来已经停止了呼吸。   李子棠享年69岁。临终时,脸上是又甜蜜、又满足的微笑。   1958年,水北地区汉画馆建成,“嫦娥奔月图”被从李子棠家的房基上拆下,存入汉画馆,成为镇馆之宝。   第二章 哎哦庙   一看题目,就荒诞不经。世界上只有给人、给神建庙的,哪有给声音建庙的?可是怪屯就有,这就是怪屯之所以为怪也夫!   这是世界上只有怪屯才有的一座袖珍小庙,在怪屯东边的哇唔河沿儿上:出地0.3米高的一块天然石头,被凿成1.3×0.7米的庙基;庙基上扣了3块0.9米高的石板,是小庙的墙;墙上又扣一块三角形的石头,是小庙的顶;顶脊上刻有装饰,是两只云纹兽角,中间站一只凤。   庙里敬的,是只有怪屯才有的一尊神,叫艾娥,女性。神像用怪屯的特产青石雕成,肥臀丰乳,长颈细腰,蛇姿狐面,蹙眉而笑,极具夸张,似一裸体写意。   庙额题字:艾娥庙。两边有联云:恕我欺心,乞伊安魂。   这就有了争议:分明是“艾娥”,怎么叫“哎哦”庙呢?念串音了?认错字了?可是怪屯人都说不错,就是叫哎哦庙。   那为什么庙里敬的是个女子呢?   那女子就是哎哦。   是艾娥?   是哎哦!   是哎哦?你看看,这是哎哦么?   一到夜里就变成哎哦了。   你说“艾娥”两字一到夜里就变成“哎哦”两字了?   哎哦!不信你晚上来看看呀!   真是越说越奇了!还真得刨根问底,挖挖这哎哦庙的来历呢。   庙是怪屯全体女人捐一年纺花钱修建的。时间是清光绪十六年(1890年)。所谓艾娥者,是她们同村的一个姊妹而已。   怪屯是个穷山村,外边的女人不愿进来,自产的女子也不愿留下。以致怪屯的男丁婚娶困难,而且所娶女人皆姿色偏下。这是个事实,至今如此。这种情况,历史上更甚。也许光绪年间那个时间段里,达到了极致。这从流传下来的几首民谣里,可以证明:   怪屯女人不能提,   不是蛤蟆眼儿,   就是鹰钩鼻。   光绪皇帝下南洋,   碰见一个塌鼻梁。   跌死三千御林军,   吓跑满洲八大王。   问声大嫂你是谁,   俺是怪屯的丑婆娘!   罗圈腿,   翻嘴唇,   别问她是哪里人——   一拐一拐进怪屯。   怪屯女人额罗(胯骨)宽,   八石芝麻撒不到边(一石芝麻可种十顷地)。   夸张了点儿,但很形象。形象就是形而上的真实。因此,光绪年间是怪屯历史上的丑女时代,是可以认定的。   而另一方面,怪屯又是一个山灵水秀的地方,天精地气,孕育出的,偏都是司马相如与潘安。像李馍兄弟,像李长树、李石头、李喜娃……无不五官俊朗,身如玉树。就是七十多岁的李长有、126岁的李二槐,细看他们的眉眼,飒爽英姿也会幻化而出。   形象上的落差,当然会带来心理上和生理上的不适。因此,怪屯的男人们,性格都比较阴郁,活得很不开心。光绪年间的丑女时代,这种情况会更甚。另一首民谣可以作出证明:   洞房庆花烛,   胸藏美人图。   掀开红绫被,   一颗秃子头……   我们简直可以想见,两行眼泪慢慢爬上了这位新郎英俊年轻的脸庞……   爱情是生命里的阳光,漂亮的女人是阳光里的鲜花。而这两样,光绪年间的怪屯都没有,那里的男人们生活在无花的世界里,生命中一片荒芜和黑暗。   清光绪十四年(1888年)九月初六,辰时,一阵“哐哐”的锣声和着“丢哪丢哪”的唢呐声,从谷屯方向响过来。又一个新媳妇被花轿抬进了怪屯,但不知道是个塌鼻梁呢,还是个秃子头。人们怀着揭秘般的心情,向新郎家拥去。   这新媳妇就是艾娥。她长得非常漂亮。她下了轿后,也不等新郎动手,就自己把红绫子黄流苏的盖头撩开了。她看见一谷堆怪屯男人们特有的英俊的脸。她绾眉一笑,赶紧又把盖头放下了。   而那一谷堆脸,就像一簇久旱的绿叶,圪蔫着,这时都扑棱棱地炸开了。怪屯的男人们知道,从此就有一朵鲜花开放在他们的世界里,他们都想变成一片格正正的绿叶,挂在那朵花的旁边,迎风舞蹈……   与此相反的是事物的另一面。怪屯的女人们都不约而同地“呸”了一口:不要脸的,骚狐狸!哪有新媳妇自己把盖头掀起来的?急着见男人哩不是?个贱人!   艾娥的婆婆也落脸不放。按理数,新郎新娘拜高堂的时候,婆婆要送给新娘礼物的,叫磕头钱:一副银簪,或一副玉镯,或两块碎银。但婆婆吐噜着脸,不等新娘磕完头,扭身就走。等客人们都离开后,艾娥就搂着婆婆的肩膀撒着娇问,妈,我给你磕头你咋不给我磕头钱?是不是你忘啦?啊?婆婆咂咂嘴没法儿回答,心里想,这鳖孙!脸蛋怪光堂,心里咋傻不唧唧的,连眉眼高低都看不出来?   艾娥也不像别的媳妇,结婚几个月甚至半年都不出门。她结婚的第二天上午就跑到山坡上去抓蝴蝶。蝴蝶没抓着,看见升龙崖上有一丛山菊花,她就往升龙崖上爬,去够那金黄的山菊花。怪屯的年轻男人们都借个事由往升龙崖下踅。他们仰头望着艾娥,叫道:“露出来啦露出来啦!”艾娥就勾下头问道:“啥露出来啦?”男人们回答:“绿裤腰露出来啦!”艾娥问:“好看不好看?”男人们回答:“好看!”艾娥说:“看吧。”她又往上攀登。攀登了几步,男人们又叫起来:“又露出来啦又露出来啦!”艾娥又勾下头问:“啥露出来啦?”男人们回答:“花兜兜露出来啦!”艾娥就把衣襟儿掀了掀,现出花兜肚上绣的红牡丹,问:“好看不好看?”男人们说:“好看!”艾娥说:“看吧。”她又向上攀登。快接近那丛山菊花了,她伸长胳膊去够。这时下面男人们又叫了起来:“又露出来啦又露出来啦!”艾娥就伸着胳膊停下了,勾头问道:“啥又露出来了?”男人们回答:“白蒸馍露出来啦!”艾娥说:“哪儿的白蒸馍?”男人们就笑起来,拍拍胸脯说:“这儿,这儿!”艾娥就会意了,连忙收回胳膊,说:“这儿不让看。”就不够那丛菊花了,就一点儿一点儿地往崖下下。   金山就踢了豹子一脚,说:“就你嘴贱!看便看了,嚣喝啥哩嚣喝?”   豹子说:“我忍不住么!我日,恁大!”   金台说:“艾娥,我给你把花够下来吧。”   可是,不等金台话落音儿,已有两三个人争着向崖上爬去。金台麻利,像猴子一样,一纵身就挂到了石壁上,几个跳跃,那丛山菊花就在金台手里了。   艾娥接过山菊花的时候,给金台笑了一下。她又给金山笑了一下。她又给豹子笑了一下。她又给在场的每一个男人笑了一下。她不是笼统地笑,而是对着每一张脸笑,笑得很认真。她笑的时候,眉头蹙一下,眼梢挤一下,嘴角咧一下,是少女初夜时又痛楚又娇羞的表情,是让男人又怜惜又忍不住要进一步蹂躏的表情。男人们都张着嘴,望着艾娥美丽的脸,像一群干渴的鱼,等待着从一朵鲜花上滑落的露水。   这天晚上,怪屯便阴阳和谐了。往日,劳累了一天的男人们,筋疲骨软,心绪烦躁,女人们稍有冲撞,即火冒三丈。因此,每天晚上怪屯都会响起吵骂声,哭喊声,摔碟子砸碗声。可是今晚没有。今晚一片祥和。烟囱里的青烟袅袅升起,随着青烟飞出来的火星子,像正月十五闹元宵的烟花。有驴叫,像歌唱;有狗吠,像报着平安。   夜里,金台搂着了自己的女人。女人用粗糙的拳头打他的背,一边哭着说:“你不是不理人家么?你不是不理人家么?”金台抚摸着女人,嘴里含含混混地呢喃道:“艾……哎哦……我这不是理你了吗?我以后好好理你……艾……哎哦……”金台女人就搂紧了男人的腰,不哭了,呻吟起来:“哎……哎哟……亲人,亲人……我亲死你了!”金台就也连连呻唤起来:“哎哦!哎哦!艾娥!艾娥!艾娥……”   金山的女人在一天晚上吵了架后,已经回娘家半月了。金山的爹骂了儿子几次,要他把媳妇接回来。可是金山不听。他看见媳妇就恶心。猪尿泡脸,说话还噎死人。可是这天上午,他从升龙崖回来后,却买了一篓泰丰园的咸菜,去瞧老丈人去了。当然,一篓咸菜换回来的,是尿泡脸女人。夜里,他伸手去摸她。女人一下子把他的手拨拉过去,说:“你不是让我滚的么!你不是说让我永远也别回来的么!”金山就嘻嘻笑起来,吸溜着涎水说:“哎哦,哎哦,你看你!我不是想你了么……”女人说:“你是想了搂怀里,不想推崖里。”金山说:“哎哦!我以后光想你行不行?我白天黑夜都搂着你,锄地也搂着你,砍包谷也搂着你……”金山就搂住了女人。女人也不拨拉他的手了,也搂住了男人的腰,嘴里还叫着:“搂紧点儿,再搂紧点儿!哎哟,哎哟,哎哟……”金山就把她的腰搂成了两节,嘴里也沉醉地叫着:“哎哦,艾娥,艾娥,艾娥……”   豹子来的最直接。他不等3岁的儿子睡稳,就一下子把女人摁到了床上。女人不让,两腿乱踢腾,用手抓他的脸,骂他:“不要脸,不要脸!你不是说一辈子也不挨我了么?你不是说戳墙窟窿也比戳我强么?”豹子一言不发,专注进攻,不停地呻吟着:“艾娥,艾娥,艾娥,艾娥……”一会儿就瘫软了,像刨了两亩地似的喘着气。女人也不抓他了,而是很温柔地给他擦汗,擦脸上抓出的血道子。而3岁的儿子爬起来拎着枕头就砸父亲的屁股,叫着:“不许再欺负我妈!不许再欺负我妈!”豹子就从女人身上滚下来。但他仍然搂着女人。他搂着妻子睡了一夜。这是他第一次搂着妻子缱绻而眠。   怪屯有100对夫妇。这100对夫妇中的100个夫们,因缺乏美的滋润,灵魂焦渴,躁动不安,像涸泽之鱼,时而剧烈地喘息,时而剧烈地跳跃,每天晚上都把怪屯闹得鸡飞狗叫,声闻数里。可是现在,怪屯的上空燃起了一袭安魂香,每天夜里都像其他山村一样,在星光下宁静,安详。   美是人类共同的财富。一个女人的肉体不管属于谁,但她的美丽属于世界,属于社会,属于每一个人。   怪屯男人们每天早上起来,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看艾娥,看那朵花,闻那朵花香。好在男人们的这个欲望都能得到满足。艾娥是个不爱孤独、不爱寂寞的人。她总往外跑,到山上去逮蝴蝶,采山花。逮着蝴蝶、采到山花以后,就拿回来,坐到大门外比着绣。因此,男人们总能见到她的。她也似乎特别爱见男人们,看见男人,也不知避个嫌,就望着人家笑,而且是那种很痛楚、很娇羞的笑,像旭日照耀下一朵欲绽而又怕阳光的花。艾娥是一朵花,她的笑就是花香。怪屯的男人们看一眼花,吸一口花香,整个一天就都沉浸在神魂飘荡的甜蜜里。100个干涸窒息的生命,竟浪漫着鲜活起来了。   对于男人们的变化,怪屯的女人们很欣喜。她们没觉出有什么不正常。这是她们所渴望的,所向往的,所祈求的。她们觉得夫妻之间就应该这样。   出事是在第二年的夏天。   女人是吸铁石,男人是块铁。铁块离吸铁石越远,吸铁石的吸力就越小,最后会形成一种无所谓的关系。可是你要扑到她怀里,她就紧紧地抓住你不放了;她会很在乎你,她会很敏感,她的提防心会非常强,只怕另一块吸铁石把你吸跑了。   到了这年的夏天,怪屯的女人们已经过了将近一年鸾凤和谐、鱼水欢洽的幸福生活。她们很满足,但同时又愤怒异常。因为她们发现,有一块吸铁石,把她们怀里的铁块子吸得一动一动的。   这块吸铁石就是艾娥。她是一个狐狸精,满村乱出溜,眼睛直勾勾的,光勾男人们的魂;她看见男人一脸浪笑,笑得男人们中了魔似的,能癔症好半天回不过神儿。   这种感觉,怪屯100对夫妇中的100个妇们,是共同的。而最先惹出事端的,是金台女人。那天夜里两个人正搂抱着呻吟,她突然推开了金台,问:“你刚才在喊谁?”   金台愣道:“没有啊?我没喊谁呀?”   女人就哭了,说:“你骗我!你在喊艾娥!你每次都喊艾娥、艾娥!”   金台说:“我不是喊艾娥,我是喊哎哦、哎哦!你不是也哎哦、哎哦地叫唤吗?”   女人说:“不一样,那不一样!”   金台说:“咋不一样?不信咱俩再试试,你听听一样不一样。”   于是,两人就重新启动程序。可是舞弄了半天,两人都了无兴致,只好作罢。   第二天吃罢早饭到哇唔河去洗衣裳。哇唔河里一河鹅卵石,河水流过时,河底的鹅卵石好像很兴奋似的跳动着,不仅让河水有了“哗哗”的响声,还让河水生出一河笑靥似的小浪涌。每天上午,都会有十个八个妇女来洗衣裳。她们有的坐在河沿儿,有的就干脆坐在水中间突出来的河光石上。她们缠得很丑陋的小脚泡在水里,让白漂鱼痒痒地吻着,看见有男人来,就赶忙扯件衣裳盖了。小脚时代,女人的脚是性器官的一部分,是不让男人看的。那时没有肥皂,去污的东西有两样,一是皂角,二是棒槌。洁白的皂角沫一团一团的往下漂,像一团一团的白绣球;叮叮的捣衣声此起彼伏,引来鬼柳树上斑鸠的和鸣声:“都孤独,都!都孤独,都!”   女人们在河里洗衣裳时,心情是很愉悦的。但金台女人今天愉悦不起来。她看见艾娥正用棒槌捶着衣裳,一只蝴蝶飞过来了,她就撂下棒槌去追那蝴蝶。金台女人就伸出小脚,一勾,把艾娥的棒槌勾到了水流里。豹子女人看见了,望着金台女人赞许地笑了笑。河水虽只有溜脚脖深,但山里的水落差大,流得很急的。等艾娥追了几步蝴蝶回来时,那棒槌已经得意洋洋地逃出几丈远了。她焦急地喊起来:“哎,哎,我的棒槌!我的棒槌!”就下河去追,趟得水花四溅的。可她是小脚,踩在河底光滑的鹅卵石上,一点儿稳定度都没有,只趔趄了几步,就一个四仰八叉躺到了水里。一河的女人都幸灾乐祸地笑,一边叫着:“浪,浪,叫你浪!屁眼儿嘬进去个石和尚!”   但让女人们嫉妒的事也出来了:竟有四五个在河边干活的男人们,下河去追那个棒槌。最后又是金台追到手了。金台擎着棒槌,就像现在的奥林匹克运动员擎着接力火炬,其他几个男人护卫着,送给艾娥。   艾娥已经从水里爬起来了,水淋淋的站着,伸手去接棒槌。她给金台笑了笑。她给豹子笑了笑。她给金山笑了笑。她给所有的男人都笑了笑。   金台女人就叫起来:“呸!呸!不要脸!不要脸!”   艾娥回过头,也给金台女人笑了笑。   金台女人以为艾娥会还口骂她的,可她竟没有。她不但没有骂她,还没事人儿似的对她笑了笑。你看她脸皮多厚!金台女人把脸转向豹子女人说:“你看你看,她多会浪!”   豹子女人说:“真不要脸!一双脚也不知道盖着,让一群男人看!”   金台女人就把嘴擩到豹子女人的耳朵上,说:“你金台哥夜里跟我办事儿的时候,光喊那骚货的名字:艾娥艾娥艾娥!”   豹子女人吃吃地笑道:“真的呀?”   金台女人说:“你也得小心!你瞅你们豹子,盯着骚狐狸的脸,眼儿都不眨!”   豹子女人夜里就也小心起来。她一小心,就发现豹子跟金台一样,在做那事时,嘴里声声地叫着:“艾娥!艾娥!艾娥!”她一爪子抓在豹子的脸上。她是猴子托生的,好抓豹子的脸,跟别人打架也好抓脸。她骂道:“王八孙!你趴我肚子上,喊别人的名字干啥?”   豹子脸上生出5个血道子,他摸拉着脸说:“我喊谁啦?”   女人说:“喊谁啦?艾娥艾娥艾娥!你说喊谁啦?”   豹子说:“我忍不住么,忍不住你不让我叫唤?”   女人说:“不是那样叫唤法!”   豹子问道:“那你说该啥样叫唤法?”   女人说:“哎哦!哎哦!哎哦!”   豹子说:“我就是这样叫的么!”   女人说:“你不是!”   豹子说我是!   你不是!   我是!   你是艾娥艾娥!   我就是艾娥艾娥!   你不是!   我是!   两个人就这样吵了大半夜,就是神仙,也断不清豹子究竟喊的是“艾娥”还是“哎哦”。   第二天,艾娥坐在门外绣花。   她家大门口摆了一块垂帛石。她切一块萝卜放在捶帛石上,把采来的山花插在萝卜上,把逮来的蝴蝶用一根丝线拴到山花上。蝴蝶就在山花上飞,飞累了就落在山花上,微微地吐着须,轻轻地翕着翅膀。艾娥就盘腿坐在一个蒲团上,打开花线帖,捏一根绣花针,批一缕花丝线,开始绣山花,绣山花上的花蝴蝶。别的女人绣花的时候,剪的都有花样,无非是“喜鹊闹梅”啦,“鸳鸯荷花”啦,或者就是简单的四五片绿叶、三五朵小花而已。她们把从别人那里剪来的花样先缝到布上,用铅笔描下来,然后按铅笔印一针一针地绣,绣出来千篇一律,死板板的。艾娥不用花样,她就用实物,用真花,用活蝴蝶。她觉得这样绣着才有意思,绣出来的花才好看。   艾娥绣着花的时候,豹子女人就来了。   豹子女人气喘吁吁的。艾娥从花撑子上抬起头来,望着她笑了笑。豹子女人骂起来:“浪货!你笑啥哩笑?笑我黑是不是?笑我长得没你好看是不是?”这女人伸手就是一把。艾娥又白又嫩的脸蛋儿上,立刻就沁出几粒红玛瑙珠子。她就从蒲团上站起来了。豹子女人本来还想再抓一把,可是艾娥站起来比她高一头,她有点怵,后悔没把金台家约上来做个帮手。她后退了两步。可是艾娥站起来并没有还手,她捂着腮,仍然望着豹子女人笑,只是眉头绾的重一些,嘴角咧的长一些,把娇羞换成了惊讶。   豹子女人的行动被金山的尿泡脸女人看在眼里。这女人却不往前凑,赶紧躲到了墙角起。等豹子女人泄了愤退回来,她就迎出来说:“嗨!”   豹子女人吓了一跳,扭头看见是她就站住了。   “鳖孙!你打人家干啥?”   豹子女人说:“我打她犯贱!指望她脸蛋儿长得好,光勾引男人。我非把她脸上抓一脸疤瘌不中!”又把嘴趴到金山女人耳上说:“豹子夜里一爬到我身上,就艾娥艾娥地喊她的名字,你说气死人不气死人?”   金山女人就瞪大了眼睛:“是吗?”   “可不是嘛!要不谁跟她动那痰气?留把劲儿我还想多纺根花捻哩!”   “哎哟!天下还有这事啊?趴自己女人身上却喊别的女人的名字?你可得把豹子看好了!”   “你也得小心啊!你们金山长的耍刮……”   金山女人赶紧截着她的话说:“俺金山不是那种人!”   豹子女人说:“俺豹子也不是那种人。搁着那女人会浪?”   金山女人就惶惶地走了。   这天夜里,金山女人便也发现,男人在东风沉醉的时候,嘴里竟也喊着,艾娥!艾娥!她问:“你想艾娥啦?”   金山说:“艾娥,艾娥……我……我没……想。”   “没想你喊她名字干啥?”   金山说:“我……艾娥艾娥艾娥,艾艾艾艾……”他一下子就泄了,像一张烙饼,摊在了女人身上。   妻子就任他摊着,她知道自己是尿泡脸,不敢跟丈夫闹,只在肚里生闷气。   第二天,艾娥又上山去逮蝴蝶,采山花。她每天都只逮一只蝴蝶,只采一支山花。每天逮的蝴蝶、采的山花是不重样的,她想在一块练白山绸上,绣100只不重样的蝴蝶,绣100支不重样的山花;她还想请学堂里的教书先生给她写几个字绣上,叫:百蝶恋花图。她已经绣够82种蝴蝶和山花了,因此,再到山上去逮一只异样的蝴蝶,采一支异样的山花,难度很大。她自己用白丝线织了一张网,有时好不容易网住了一只蝴蝶,可是捉住一细看,是已经绣过的,就只好放了。为了得到新品种的蝴蝶和山花,她爬的山就越来越高,钻的树林就越来越深。她虽然是小脚,可竟会攀很陡的崖,爬很高的树,跨很深的涧。   艾娥在高山密林中穿行,寻找她恋花的蝶和蝶恋的花。山里很静,冷不丁地在她身边响起一声鸟叫,或者“扑通”一下,是野兽窜扑的声音;或者“呼儿——”一阵风扑过她的耳边,像是山鬼呼出的一口气儿。艾娥竟不害怕。可是另一个人却很害怕,就是金山的女人。她一直跟踪着艾娥,想在暗地里给她一石头,或者干脆冷不防把她推到悬崖里。可是她凑不到跟前,逮不住机会,她只好跟着艾娥往山里走,越走越害怕。后来她就“哎呀”一声跌倒了,是一条蛇从她的脚面上蹿了过去。   艾娥从20米外走过来,把她扶起,给她笑了笑,说:“你跟着我,是想打我哩吧?”   金山女人不回答,揉着脚脖子叫唤。   艾娥撅了一根棍子递给她,说:“你拄着回家吧。”金山女人接过棍子,拄着站起来,照艾娥头上就敲了一棍子。艾娥左脸蛋儿上的5个爪印还没下去,额头上又起了一个青疙瘩。金山女人举起棍子还要打,艾娥用手揉着额头,一面望着她笑,说:“别打啦,你赶紧走吧。天黑走不出去,老豹子就给你吃了。你看我又背不动你。”   金山女人就收了棍,骂道:“鳖孙!你真会浪!”一拐一拐地下山去了。   金山女人下到山底下,碰见几个女人采权菜。女人们看见她很狼狈,就说:“嗨,浪货!你上山打老虎去了?”   金山女人说:“我打那骚货不要脸去了!”   “谁呀?”   “还有谁?”金山女人就悄密了声儿说:“俺们金山夜里光喊艾娥艾娥。你说气人不气人!”   女人们说:“不会吧?金山哥恁正经个人……”   金山女人说:“再正经,搁着妖精会浪?我说呀,你们也要小心了,那妖精一天12个时辰都发着情哩,100个男人也……”   就这样,不到一个月时间,怪屯的100对夫妇中的100个妇们,都发现她们的夫在同她们睡觉的时候,口里涎水拉叉地呼喊着艾娥的名字。这事最后传到了艾娥婆婆的耳里,艾娥婆婆竟也吃惊地发觉,丈夫在做爱时,也呼喊着儿媳妇的名字:“艾娥,艾娥,艾娥……”她伸手就给丈夫一个嘴巴,骂道:“你个鳖孙!嘴里叫唤的啥?”丈夫委屈死了,说:“我哎哦一辈子了,现在不让我哎哦了?”老婆说:“你是哎哦还是艾娥?别当我听不出来!当初我就说她一脸狐媚气,不要她。可你非说她长得好,是怪屯第一份儿。哼,知道你操的啥心眼子!”   事情的总爆发是在六月初六这天。   六月初四、初五下了两天小雨,初六这天晴了。但太阳升了一丈多高的时候,被一条黑色的云带蒙上了,从云带的下面射出万道金光来,好像是太阳生出的胡子。农谚说,上扎胡子下扎雨。这种天象预示着今天还要下雨的。但一会儿太阳就从云带里钻了出来,那条黑色的云带也被它烧化了,一天的明朗。怪屯的一草一木,一石一鸟,都显得崭新,好像刚拉出来的一道布景。艾娥就从布景上的一个陈旧的门框里走了出来。她拎着用玉米苞叶编的带着一圈莲花瓣的白色蒲团,“扑塌”一声丢在青色捶帛石边,然后盘腿坐在蒲团上,像莲花台上的一尊观世音似的。她的一只手里拿着一个线帖。线帖这个东西,现在已经没有了。我翻翻权威的《辞海》《词源》和《新华汉语大字典》,上边都查不到。若干年后,我们无数个后辈史学家们,会为这个词儿变成秃顶。其实这在50年前是一个极平常的东西,是妇女们必备的一样工具或盛具。长30公分左右,宽18公分左右。用桑皮纸糊成,折叠式,多页对开。每一页上用桑皮纸叠成八角小袋子,袋子里压花线,压鞋样,放针,线板,剪刀,也藏体己小钱。从两头往中间对折,折到中间一合,用一根布条捆着,像现在大款们夹在胳肢窝里的皮包。一般都是自制自用。到了光绪年间,始有作坊专制售卖,把纸面换成了布面,印上了装饰图案,但里边构造一样。这样一升级,许多人就把线帖用红绫子捆着,当作陪送闺女的嫁妆。   艾娥把线帖放在捶帛石上,解开红绫子布条,打开,露出里边五颜六色的花丝线。她的《百蝶恋花图》已经绣好了,连装饰花边都绣好了,是一圈山菊,就是第一天在升龙崖上采的那种,指肚大,黄得耀眼,像一圈小太阳。全图一尺六寸宽,三尺二寸长。她今天进行的是最后一道工序。她从线帖里拿出一把小剪,把《百蝶恋花图》反着摊到捶帛石上,仔细修剪背面的线毛。下地干活的男人们,像走马灯上的皮影,一个一个从她家门前走过去。以前她家门前是一条很少有人行走的荒僻小路,现在却成了一条明晃晃的大道。村上的男人们不惜多走冤枉路,也要绕到她家门前。所有男人经过的时候,她都会抬起头来,望着人家笑一笑。其实,有女人经过的时候,她也要抬头笑一笑的,只是被偏见和嫉妒忽略了。   艾娥把《百蝶恋花图》修剪好了。她想把它挂起来,看看效果。她从线帖里找出两枚绣花针,把《百蝶恋花图》扎在门口墙上。她退后两步,仔细观看着,绾着眉头,似有不尽之意。突然从墙根儿卷起一阵风,那《百蝶恋花图》竟飘然飞起,落到了门前的树梢上。艾娥正焦急,金台扛了一箩头草回来了。他从纷披的草堆里伸出头看看,就放下了箩头,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向树上砸。艾娥赶忙拦住,说:“别!别!”   “咋?”   “上面有蝴蝶呢!”   “绣的,又砸不死。”   “心疼人呢。”   金台就放下石头,往树上爬。恋花图挂在树梢上,够不着。金台就扳着树枝摇。可是咋摇也摇不掉。金台就又爬下来,从草罗头里抽出镰刀。他要上去把那个树枝砍下来。   金台把树枝砍下来的时候,手指也让镰刀砍了一下。他把《百蝶恋花图》递给艾娥。艾娥说:“你知道它为什么要飞到树上?”金台说:“风吹的呗!”艾娥说:“不是,它是恋树上的绿叶呢。我只顾绣花,绣的绿叶太少了,我给每枝花上再添几片绿叶。”   可是,她已经没有机会了。   两句话说完,金台要走。艾娥看见他的一只手流血了,血把镰刀把都染红了。艾娥惊叫了一声,就抓住了金台的手。   艾娥抓住金台手的时候,被金山的女人看见了。金山女人赶紧扯了金台女人一把,说快看快看,你们金台!金台女人一看,就弹簧似的从地上跳了起来。她抓了个现形。她向现场跑去。金山女人、豹子女人跟在后边。金山女人、豹子女人一边走一边又沿路号召着,组织起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   金台女人到跟前后,艾娥拉着金台的手还舍不得放呢,正嘬着嘴、吐着舌头往伤口上润唾沫。金台女人伸手就打。其他女人赶到后,立即参战。艾娥是她们的共同敌人,她们是天然的盟友。这是一场100对1的战争,胜负是无悬念的。艾娥很快就被撕得浑身稀烂,披头散发。特别是豹子女人,单往脸上抓,抓得艾娥满脸淌血,形如鬼魅。   金台先是愣着。自己是暧昧事件的当事人之一,也很尴尬的。这时候实在心疼艾娥,就扬起镰刀,大喝道:“住手!你们谁再动一指头,我一镰刀一个砍死你们!”   女人们便都僵住了。   豹子女人看见了那幅《百蝶恋花图》,它团成一团,遗落在地上。豹子女人说:“浪货整天绣的啥,咱们给她撕了!”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人不敢打了,拿她绣的花出出气。给她撕了!给她撕了!女人们“哄”一声都朝百蝶恋花图围去。   当一堆手伸下去抓那幅图的时候,那幅图竟“扑棱”一下展开了,“呼”地向天上飞去。女人们都吓愣了,仰望着《百蝶恋花图》越飞越高,好像是蓝蓝的天上,长了一丛花,翩然着一群蝴蝶。更奇的是,竟有无数的蝴蝶从四面八方飞来,加入那蝴蝶的队伍,一会儿就变成了一片彩云,越飘越高,忽而就不见了。   艾娥挨打的时候,她的婆婆就站在门口。她没有保护儿媳妇,而是同强大的同盟军站在一起。她没有直接参加战斗,做的是宣传队的工作。她手搭门框叫着:“打,打,给我狠狠地打!娘家妈咋养的你,一点儿妇道也不守!成天花眉狐脸的,怪屯老少三百,哪个像你!”战斗停止了,但她对敌瓦解的工作还没停止,她仍然骂着:“你长的好!你长的美!你是嫦娥!你是七仙女!俺这破家陋院要不起你,配不了你!你走吧,快走!你想到哪儿去找野男人都中,俺不管!全村男人家里都不依你,你叫俺们一家脸往哪儿搁?快走吧,我一夜也不留你,一顿饭也不留你!俺家再穷,也不开绿帽子铺!”   艾娥就走了。她什么也没拿,就带走了捶帛石上的花线帖。她始终没有哭,没有喊叫,没有辩解,更没有还手。她只是紧绾着眉头,挤着一只眼角,挑着一角嘴唇;不过不是笑,而是惊讶和迷茫。   这天的天气,正像早晨的天象预示的,中午的时候,突然下了一阵暴雨。一下暴雨,哇唔河就要涨水。一涨水,就会冲下来一些枯木朽枝,还会冲下来一些野羊野猪什么的。因此,雨后怪屯的人们都会到河边去守候打捞。豹子打捞出一个花线帖,很高兴,想着拿回家好讨女人喜欢。可是金台心里却抖了一下,他知道艾娥走时拿了一个花线帖。所以他不回家吃饭,他一直守在河边。果然,就在人们都回家吃饭的时候,艾娥的尸体从上游飘下来了。   艾娥的娘家在卧龙山山那边,在哇唔河的上游。她是走到半路失足落水的,不是自杀,上游有人看见。   艾娥死的第一天晚上,怪屯死一般沉寂。可是第二天晚上却像锅滚了一样,吵骂声、哭喊声、撞击声、狗叫声,一直喧嚣到天明。   怪屯女人们已经遗忘了将近一年的噩梦,又重新开始了。男人们重新陷入抑郁中,失魂落魄,暴躁乖戾。他们与女人不再有肉体的接触,也不再有语言的交流。生活中的细细节节,都要靠女人们去猜想,猜对了是万幸;猜不对,男人们就非打即骂。比如说,男人晚上想吃面条,可是你却做了一锅玉谷汤,那你就逃不了一顿毒打;比如说,男人把一件布衫脱下来搭到椅背上,他是嫌热,可是你却以为他是想叫你洗的,就把它洗了,那你就免不了一场恶骂!   这种可怕的日子过了3年。3年中,金台、金山、豹子、还有艾娥的丈夫,4人自杀,另有17人离家出走;3年中,怪屯没有一个女人怀孕,没添一个丁口。   当然,3年中女人们也在慢慢觉醒。首先,有一条凸形曲线,在她们的意识里逐渐明晰起来。曲线的两边,代表着艾娥未嫁来之前和死去之后,这是她们生活的低谷,婚姻的深渊,人生的地狱。而那个高高的凸起,代表着艾娥嫁来之后那段将近一年的时光,这是她们生命里的天堂。她们多么留恋那段天堂般的岁月呀!可是艾娥一走,天堂就塌了。她把男人的魂儿带走了,把这段岁月也带走了。她们重新回想艾娥,就好像先前扔掉的一块石头,突然怀疑它里边含有翡翠一样,重新拾起细看。这样,她们就发现了艾娥的许多好处。她腼腆,成天没言失语的。她们骂她,可她一次也没还过口;她们打她,可她一次也没还过手。她见男人光笑,其实她见女人不也是光笑吗?她长的漂亮,男人们爱看她,其实女人们不是也想多看她几眼吗?还有,男人们干那事时喊“艾娥艾娥”,其实之前男人们疯得狠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叫的吗……唉!真是冤枉人家了!她们又想到艾娥绣的那幅《百蝶恋花图》飘到天上的事,就又忽然意识到,艾娥不是个一般的人,她可能是个神仙呢!是老天爷派她来怪屯搭救她们出苦海的呀!可是她们却不知道,却骂她、打她,把她逼走了,逼死了……亏心啊!老天要报应啊!   怪屯100对夫妇们的100个妇们,通过深刻的反省,达成了共识。那就是艾娥是一个花仙,她们得罪了花仙,因此花仙就把夫们的魂招走了,使怪屯阴阳不谐,夫妻失和。她们决定,每人捐出一年的纺花钱,为花仙艾娥修一座庙,天天烧香,夜夜磕头,真诚地向艾娥忏悔;并求艾娥宽恕她们,安抚他们男人的灵魂,赐给他们家庭平安,赐给她们正常的夫妻生活。   金台女人、金山女人、豹子女人是修建艾娥庙的倡导者和组织者,其中细节不予赘述。立在艾娥庙前面的一通碑文有点意思,节录于下。   花仙艾娥庙记   艾娥者,乡之美人也。遭群妇妒,屈而死焉。乡之男遂失魂魄,阴阳不谐,夫妻若仇,宗族不嗣,伦常难继……乃有李氏妇贾氏、胡氏、裴氏,倡修花仙艾娥庙以祭之,百妇应和……呜呼!人生五性,五性养人,缺一即病矣!花仙耶?美人耶?哎哦耶?艾娥耶?众妇至今不知也……   水北府学生员张维桐撰并书   清光绪十六年孟冬榖旦立   1993年秋,在深圳的一次东方艺术品拍卖会上,一件绸质绣品,拍岀500万元的高价。绣品的名字就叫《百蝶恋花图》,下属“山女艾娥绣。”上面绣了100种蝴蝶,100种山花。蝴蝶身上的每一根触须、每一条花斑,都极其细腻逼真。大的如巴掌,小如指盖;近看须翅欲动,远看有翩飞之感。后经专门研究蝴蝶的生物学家辨认,每一只蝴蝶竟能分出种属、雌雄来。另有3个叫不出名字的,竟也在随后由绣品拍得者吴先生参加的水北山区蝴蝶种群考察中找到了,是世界蝴蝶种群的新发现。   当然,在这次考察中也发现了艾娥庙,并听了山民关于艾娥的传说。吴先生为找到《百蝶恋花图》的作者而激动万分。整个考察队都惊异非常,当年飘上天的《百蝶恋花图》,怎么又飘落到了人间?又怎么会出现在当今的拍卖会上?这是一个不解之谜,是一个让人遐想不尽的神话和传奇。当即有人向吴先生出1000万求购《百蝶恋花图》。吴先生笑道:“水北考察喜开怀,方知此品天上来!二百年前艾娥事,哎哦一声泪湿腮!这是神品,你出2000万我也不会出手了!”   遂净手漱口,向艾娥焚香而去。   至于庙的名字,是“艾娥”还是“哎哦”,似乎是个永远扯不清、也不必扯清的公案。不过,卧龙山景区开发以后,哎哦庙成了一个重要景点,夜里经常有人打着手电去看,都说,白天那“艾娥”两字真的变成了“哎哦”:“艾”字多了个口字旁,“娥”字的女子旁也变成了“口”字。怪屯夜里有专门出租手电者,一支两元钱,生意红火。   哎哦!这可真是奇了!   第三章 黄姑娘   黄姑娘是李干图家的一只狗,浑身金黄,乌嘴头,牛娃子恁高。黄姑娘很内向,整天没言失语的,像个草墩一样盘在大门口,乌嘴头擩着地,塌蒙着眼。但它的耳朵却是竖着的,像两只海防雷达一样,一会儿转到这个方向,一会儿转到那个方向,孬好有点儿动静,它就睁开眼来了。若是有人走来,它就喉咙里“呜呜”两声。你从门口过去也就算了,它还睡它的觉;你若向大门走来,它就“呼”一下蹿起来,叉着四条腿,立在门中间,望着你“汪”地一声。也不多叫,惜语如金。然后就瞪着丹凤眼与你对视。它半步也不会后退的,你若再前进一步,他就会向你扑来。它后腿直立起来的时候,乌嘴头一张,一嘴白牙便如剑戟罩在你的头上。所以,黄姑娘向你扑来的时候,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没人敢迈出第二步,只能老老实实地站那儿喊:“干图在家没有?”   只要李干图应一声儿,黄姑娘就把路闪开了,然后重新盘在门口,像麦茬梃子编的草墩一样。   黄姑娘就是这样一条很有脾气、很有尊严、又很有使命感的狗,不像其他狗,轻浮,狂躁,不存气,遇事好乱咋呼。   这天吃罢早饭,李干图坐在堂屋八仙桌边的柳木圈椅上,抱住黄铜水烟袋呼噜,突然听见黄姑娘“汪”了一声。他知道有人来了,就往外走。还没出堂屋门,就又听见黄姑娘“汪”了第二声。这第二声一“汪”,就有人大叫起来:“哎呀呀呀!快来人哪!快来人哪!”   再快也来不及呀。李干图只好来信息战,喝了一声:“黄姑娘!”就把那人救了。黄姑娘立即卧下,盘那儿了。   李干图走到院里,已看清大门口站着的人了,脚底下散落一片木匠工具:刨子,锛,锯,凿子,斧头,墨斗,只有一把五尺掂在手里。   “嗨呀,吴氏!我想着还得一会儿你才能到哩!”李干图说。   吴氏叫吴太山,是个木匠。旧时,水北人对手艺人——木匠、铁匠、剃头匠等,不呼其名,皆尊称“某某氏”——也可能是“某某师”,不可细考。   吴氏捂住手说:“李掌柜,你这老黄狗真恶!”   李干图说:“你是生人。其实我家阿黄仁义的很。你看,卧那儿多安生,羞答答的。俺们怪屯都说它是条好狗,都喊他黄姑娘,下的狗娃儿争着抱。呀!咬流血了?”   吴氏将手拿开,右手背上果然就有一排牙印,牙印里浸出一串血豆,血豆越长越大,“嘟噜儿——”就拥挤着掉下来了。   吴氏嘴里“吸溜”了一声,扭头看看狗。黄姑娘盘成一个草墩,乌嘴头擩着地,头歪着,耳朵抿着,眼睛塌蒙着,好像羞得抬不起头来了。   那时没有狂犬病这种概念,更没听说过狂犬疫苗这种药物。但农村人也知道让狗咬了会有很严重的后果。他们采取的善后方法,却是让人匪夷所思的。李干图朝黄姑娘扬了扬手里的水烟袋,说:“黄姑娘!不许咬了,听见没有?这是自己人!”又朝吴氏说:“得赶紧给你禁禁!”   吴氏说:“找谁?找李六先儿?”   李干图说:“六先儿治这病不中。找我亲家。”就朝灶屋喊:“高妞!锅扔那儿叫你妈刷,你领你吴大叔回家,让你妈给你吴大叔禁禁。”   “禁”是一种特殊的治病方法。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一扭一扭从灶屋走出来,端了一个烂瓦盆,放到灶屋门口,喊道:“黄姑娘,吃饭!”黄姑娘就懒洋洋地站起来,去吃饭。小姑娘解下腰里的围裙,挂在门口的墙上,就往大门外走。   李干图叮嘱道:“你吴大叔是来给你做嫁妆的,叫你妈禁好一点儿。”   婆婆撵出来厉声道:“禁了后跟你吴大叔一起回来,别往家住!听见没有?”   高妞很勉强地回答一声:“听见了。”   吴氏就跟在高妞身后走了。   高妞是李干图儿子的童养媳。那时怪屯一带养童养媳很普遍。养童养媳的一般都是中等或下等人家,像谷兴泰和李子盘(见《地仙》)那样的大主家,是不会养童养媳的。童养媳一般都比丈夫岁数大,为的是能够照顾丈夫,添一个无偿干家务活的劳力。有的一两岁找了一个七八岁的童养媳,等于给儿子娶了一个保姆。高妞来时五岁,丈夫才半岁。她成天抱住哄丈夫。一次她蹲在地上,让丈夫站在自己怀里。丈夫的小鸡巴儿像蚕蛹似的,好玩儿死了。她就捏着小蚕蛹,捻着玩。玩着玩着,小蚕蛹就恼了,一努劲抬起头来,“刺儿——”就尿了,尿她一手。高妞觉得很有意思,就嘻嘻地笑。刚笑两声,一个笤帚疙瘩就摔在了她头上。抬头一看,是婆婆。婆婆骂道:“小妖精!不许玩那儿!”高妞疼得眼泪直流,但她不敢哭出声来,说:“呣,那玩玩坏啥了?”婆婆说:“玩玩尿不下来尿!”高妞觉得严重,就不敢玩了。   笑人不笑人?   当然,高妞现在已经13岁了,已经知道害臊了,不玩小蚕蛹了;而且知道男女授受不亲,总是躲着丈夫,不跟他说话,像好几辈子都不认识似的。她领着吴氏往前走,走到哇唔河边,一个小屁孩儿往她身上攉水。她赶紧跑开。这就是她的丈夫。   高妞的家离怪屯15里地。过了月牙桥,刚走上大东峦,“咕咚咚”一个沉雷,天忽地就阴了。吴氏的脚步就迟疑了。高妞不得不站下等他。   “大叔,你是不是怕下雨?”高妞问。她的眼睛又细又长,看人的时候,不是瞪着,而是眯着,是一种很柔顺的小可怜儿样子。   吴氏说:“是啊。这么远,下雨了咋办啊?”   高妞说:“那要不就不去了吧,我给你禁。”   吴氏就有点儿惊奇,说:“你禁?你也会禁?”   高妞说:“会。”   “你妈教你的?”   “我自己偷偷学的。有一次我妈不在家,有个人狗咬住了,我就闹着玩,学我妈的样子给他禁。一禁,就把狗毛禁出来了。”   这一说,吴氏就信任了。两个人又回到哇唔河边,找一块平展的地方。高妞趴到地下,翘着小拇指,在地上画了一个十字,跪下,双手合十,对着十字,“咕咕哝哝”的,不知念些什么。然后跑到河里,趴下喝了一口水噙到嘴里,腮帮子鼓成个葫芦。她跑到画十字的地方,对着十字“噗噗”喷了3下。十字上的土就湿了。她把十字上的湿土挖起来,和成一个核桃大的泥团。然后,把泥团放在吴氏的伤口上,来回地揉,一边揉,一边念咒语。咒语念够3遍后,她把泥团掰开了。   “你看你看!狗毛出来了!”高妞将泥团擩到吴氏眼前,高兴地叫着。   吴氏一看,掰开的泥团里,真的支叉着两根黄莺莺的狗毛。   这就叫“禁”。类似于巫术。但听说很灵验,是旧社会治狂犬咬伤行之有效的疗法。当然,必须把狗毛禁出来,禁不出狗毛,就等于失败了。至于为什么能禁出狗毛,这就是奇异之事了。   高妞突然神色黯然地说:“忘记不给你禁了。”   吴氏问:“咋?”   高妞说:“我回不成家了。我想我妈了。”   吴氏问:“你多长时间没回家了?”   高妞说:“一年了。我去年偷偷跑过一会,刚跑到大东峦上,就叫婆婆撵上了。”   “挨打了吧?”   高妞的头就垂下了。   童养媳平常是不允许回家的。   那天上午果然下了雨,下得很大,哇唔河上的月牙桥都被水漫了。吴氏很感激高妞,同时又因高妞为自己失去一次望眼欲穿的回家机会,而非常过意不去。因此,他在做嫁妆的时候,就做得格外用心,想把这份情补出来。   高妞虽然只有13岁,但干的活很重。提水,抱柴,刷碗,洗衣,喂驴,套磨,喂猪,喂狗,纺花,织布,给公公婆婆倒尿罐,抻被窝……小丈夫也正是调皮捣蛋的年纪,吃喝拉撒都得她伺候。所以,高妞整天像个陀螺。   一天做饭,高妞烧火。火刚生着,婆婆从堂屋里怒气冲冲地走进来,抓起锅台上的水刷子就照高妞头上打,嘴里叫着:“叫你吃!叫你吃!”高妞双手抱住头就往锅台低下钻,钻了一脸灰,头发也被烧焦了。婆婆抓住头发辫子就把她扯了出来。   “吃不吃了你?吃不吃了你?”婆婆用手撕着她的嘴说。   高妞哭着说:“我吃啥啦?我吃啥啦?”   婆婆说:“堂屋的馍弄哪儿去啦?”   高妞说:“我不知道。我没吃。”   “叫你嘴硬!叫你嘴硬!”婆婆又打。   那天中午,高妞往八仙桌上端菜的时候,一脸泪痕,额上好几个青疙瘩。往日端的都是白馍,今天端的却是花卷。馍笸箩往桌上放的时候,高妞望了吴氏一眼,非常羞愧又非常委屈的样子,眼里的泪光像扯闪一样亮了一下,头一低赶紧走了。   吴氏就明白了高妞挨打的原因。   李干图家蒸的是三种馍。第一种是高粱面黑窝窝,女人和孩子们吃;第二种是花卷馍,李干图吃;第三种是白蒸馍,款待匠人。吴氏来这几天一直都是吃的白蒸馍,可是今中午却上了一笸箩花卷,说明白蒸馍没有了。为什么会没有呢?刚才掌柜婆一面打童养媳高妞一面骂:“叫你吃!叫你吃!”说明白蒸馍是叫高妞偷吃了。唉!这妮儿啊,到底还小啊!   李干图坐在八仙桌的另一边,用筷子点着说:“吴氏,来来来,吃!将就,将就啊!”   吴氏知道他说将就的意思,就说:“李掌柜,花卷馍吃着就中,别再费事了。”   李干图说:“你是吃四方的人,传出去,不知道我李干图是穷得管不起白蒸馍啊,还是小家子气舍不得呀?今儿叫你笑话一次,这不,面已经发上了,晚上就蒸。”   高妞挨了打,活计还得照样干:挑水,抱柴,刷锅,喂狗。她把一个烂瓦盆——那是黄姑娘的碗,放到灶屋门口,喊:“黄姑娘,吃饭。”黄姑娘就懒洋洋地站起来,走到它的碗边,伸出又红、又长、又软的舌头,叭咂叭咂,将碗中的稀汤寡水撩了两口,头一扑甩,走了。它很安静地盘在门口,远看,就像门口放了一个草墩。   果然,当日晚饭的时候,刚出锅的热腾腾的白蒸馍,就端上来了。   李干图大门外有两间草棚,一间喂驴,一间是磨房,挺宽展的。所以吴氏来后,就把那里做了车间。第二天中午,他正在推着刨子,又听见院里传来掌柜婆的打骂声:“吃!吃!吃!叫你吃!饿死鬼托生的你!吃一个解解馋还不行,一下吃我三四个!吃!吃!你吃不吃了你!”一面骂,一面打。好像不是刷子疙瘩的声音,是“扑扑通嗵”闷重的响声。只听“喀吧”一声,是一根棍子打折了。高妞尖叫着,一头血跑了出来。她跑到了草棚里,跑到了吴氏身边。她显然是想寻求吴氏的保护的。掌柜婆拎着断了的擀面杖,紧追不舍。就在高妞逃到吴氏身边的时候,又一杆杖敲在了高妞的头上。高妞趔趄了一下,吴氏赶忙扶住了,把她护在怀里。   吴氏说:“老嫂子,别打了,娃儿们小,正是贪嘴吃的时候……”   “我没吃,我没吃啊!”高妞抬起头,尖叫着。   吴氏这才看见,高妞的一只眼珠掉了出来,滴溜在眼眶外面。是婆婆的擀面杖断了以后,尖利的断茬不知怎么戳到了眼睛上。   吴氏心疼这妮子,一下子就把她抱住了,向依然怒气不消的掌柜婆吼道:“你把妮儿的眼打瞎了!你咋恁狠心呐!”   老婆子也慌了,扔了擀面杖就往村西头李病吾那里跑。   一家人都慌了。只有阿黄盘在门口,一动不动,真的像一个草墩。   高妞的眼珠又被李病吾塞了进去。但已经不管用了,玻璃体破了,塌缩成一个吸了果肉的葡萄。   李干图两口子心里很难过,因为将来他们娶的就是一个一只眼睛的媳妇了,儿子长大后,不知该怎么给儿子交代。但他们仍然认为屋里的馍是媳妇偷吃了,所以,难过与后悔中,仍然也有着深深的怨怒:死东西!谁叫你偷吃馍呢?不偷吃馍哪有这事?   第二天上午,一家人都上地干活去了,连高妞也带着眼伤去摘绿豆角。只有黄姑娘像草墩一样盘在门口,安详而忠实地守卫着家门。大门外的草棚里,响着吴氏斧锯的声音。吴氏正在给高妞做床。不是顶子床,顶子床只有谷兴泰、李子盘那样的大主家才做的,李干图这样中等偏下的人家做不起。他们做的是比一般人家好一点儿的牙床。牙床的床头和床里边围了七寸高的挡板,正面的床帮底下也有一块挡板,叫牙子。牙子上一般不割花,只用简单的曲线做装饰。但吴氏却破例在牙子上割了一副娘娘送子;娘娘身前身后都是老成太湖石的石榴树,石榴树上结满了弥勒佛似的石榴。   吴氏正在刻石榴。他偶尔直起腰,捶捶弯疼的脊背。无意间撒一眼大门口,门口的草墩不见了。这并没有引起吴氏的警觉,因为狗也是要拉屎撒尿的,黄姑娘可能是撒尿去了。但他接着就听到院里堂屋的门轻轻地“咣当”了一声。吴氏就多心了,大小娃儿都上地了,谁会开堂屋的门呢?不会是有人做贼吧?他手里拿着錾子,就离开了工作台,走到草棚门口,探着腰往院里看。他看见堂屋的门扇正在轻轻地往一起合,而即将合着的门缝里,露岀一节黄茸茸的狗尾巴。   吴氏心头猛地一震!他蹑手蹑脚地往院里走去。   吴氏顺着门缝往里看。他惊呆了。他看到了世界上最高级的驯兽表演也无法比拟的精彩一幕。   黄姑娘进屋后,轻轻地用后爪把门关上了。它抬头望望挂在梁上的馍筐,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然后走到八仙桌底下。它身子一挺,直立了起来,把八仙桌的4条腿顶离了地面。它顶着八仙桌往前走,走到馍筐底下,把桌子放下了。馍筐挂得很高,掌柜婆平常拿馍时,都是用一根带叉的棍子把馍筐顶下来,取了馍再顶上去。因此,就是将八仙桌放底下,黄姑娘也是够不着的。吴氏微笑了一下,且看阿黄奈何。只见黄姑娘走到了西套间。西套间放一架纺花车,纺花车怀里放了一个草墩。黄姑娘用嘴叼着草墩出来了。它把草墩放在八仙桌上,然后又钻进了东套间。原来东套间也有一个草墩,它又叼出来了,头一甩,就把这个草墩摞到了第一个草墩上面。每个草墩约有15公分高,两个草墩摞起来是30公分。这时黄姑娘轻巧地一跳,就跳到了八仙桌上,再踏上草墩,就直立了起来。它长长的乌嘴头伸进馍筐,噙出4个白蒸馍撂到地上。迅速跳下来,先将两个草墩叼回原位,再把八仙桌顶回后墙的条几下边。一切都程序化,很快捷,且不慌不乱。之后就开怀大啖,三两口就把两个白蒸馍吞到肚里了。剩下两个,它一嘴噙了。吴氏以为它还要吃的,不想它竟用前爪一拨拉,把门打开,噙着馍出来了。这让吴氏措手不及,当然也让黄姑娘意想不到。它望着吴氏,“呜——”地一声低叫,极其愤怒的样子。吴氏忽地出了一身冷汗。   吴氏又去给高妞雕牙子床。他正雕着,黄姑娘站到了草棚门口,眼睛望住他,乌嘴头一呲,两排白森森的牙齿全部亮了出来,在喉咙深处发出一阵地震前低沉而闷重的地声似的低鸣。吴氏知道,这是一种严厉的警告。   黄姑娘警告以后,就又盘到了大门口,安静、坦然得像一个草墩。   当然,黄姑娘的警告是一个狗的警告,并不能吓掉吴氏对人的同情,并不能阻止吴氏对它罪恶行径的揭发。中午下工的时候,李干图把肩上的锄头靠到门口,就走进了草棚,一是看看进度,二是表达对匠人的尊重与关心。吴氏看掌柜的进来了,就说:“李掌柜,你到里边来,我给你说个事。”   二人就到了喂驴那间屋里。吴氏小声说:“李掌柜,你知道你的白蒸馍是谁吃了吗?”   李干图叹了一口气,说:“唉!高妞这妮儿,哪儿都好,就是嘴上奸馋。”   吴氏说:“李掌柜,你们家都冤枉高妞了。白蒸馍不是高妞偷吃的,是黄姑娘……”他就把今天的发现给李干图说了。   李干图惊异万状。吴氏说:“它把剩下的两个馍埋到院子西边的草窝里了,不信你去找找。”   李干图就去西边草窝里扒。不是扒出了两个,而是扒出了一堆白蒸馍。   李干图把全家人召集到堂屋里,宣布了黄姑娘的罪行。之后,把黄姑娘喊进院里,将大门闩上。全家总动员,拿杈的拿杈,拿榔头的拿榔头,向一条狗发动了战争。   黄姑娘躲避着,逃窜着。但四面八方都是武器,躲了这个,躲不了那个。它凄厉地惨叫着。它撞门,想逃出去,但门闩死了。它钻进锅道里,但突然意识到那是个必死的绝地,连忙又退了出来。在被打急了的时候,它向着一人多高的墙头猛地一跃,竟然越过墙头,跑了。   高妞没有参加这场战斗。她蒙受了巨大的冤屈,挨了许多打,失去了一只眼睛。她站在院里,捂着缠着白布的眼放声大哭。   李干图也哭了,说:“妮儿,妮儿,你别哭,我一定把黄姑娘打死,给你伸冤,给你报仇!”   但黄姑娘一直没有回来。它知道回来后的下场。   半月以后,高妞的嫁妆全部做齐了,有柜子,箱子,牙床,经楼,梳妆台。这是吴氏一生中最精心的一套杰作。李干图非常满意。高妞也扭捏着羞涩的笑态。她今年13岁了,再有二年就要圆房了。   喝了完工酒,吴氏带了三分酒意,背着家伙往家走。他的家在王营,离怪屯三十来里地。那时谷子已经黄了,桃黍(高粱)也晒红了脸。他过了月牙桥,上了大东峦。大东峦上种了许多桃黍。桃黍杆两人高,像竹竿园。桃黍地里有一条窄窄的小路,他在那小路上穿行,歪倒在路上的桃黍杆不时打在他的脸上。午饭刚过,人们还都没下地,四周一片寂静。一个人在这无边的桃黍棵子里行走,就像走在海底里一样,有一种被深埋的强大的恐惧感。这本来就是一条危险的荒路,特别是月牙桥,前几年炸死过人(见《月牙桥》),平常没人敢走的。但木匠们胆大,他们有五尺。五尺是木匠的量度工具,五尺长,所以叫五尺。木匠夜里行路时,都带着五尺,说五尺避邪。吴氏虽然也带着五尺(他用五尺背着工具),但他对五尺失去了信任,一阵阵惊悚,脚步迈得特别快,想赶快走出桃黍地。他不敢旁顾,只怕一扭脸,就会看见桃黍棵里站着一个没下巴颏的埃罗子(鬼)来。   怕处有鬼,异常事件还是发生了。   吴氏正走着,就看见前边有一个新坟埋在小路上。他头皮炸了一下,猛地就站住了。谁家的坟,怎么埋到路上呢?往前走不走了?要走,得绕到地里去。不如拐回去吧。可是已经走这么远了……最后还是决定硬着头皮往前走。他咳了两声壮壮胆,又弯腰拾起一块石头攥在手里,将五尺紧了紧,就迈开了雄壮的大步。他走到了坟堆边,往右一拐,准备绕过去。绕过土堆以后,他才发现,这原来不是一个坟,而是挖的一个土坑,土堆是土坑里挖出来的土。谁在当路上挖个坑干什么呢?要断这条路么?他就走到坑边,探头往里看了看。土坑有人把深,里边什么也没有。他正要回身离开,眼角便划过一道闪电,一个重物撞在他身上。他“啊”的一声,就一头栽到了坑里,背上的木匠工具重重地砸在他身上。   接着,黄土夹着嶛礓疙瘩,狂风暴雨一般向他身上泼来。   是有人活埋他呀!谁?是谁?他一辈子吃斋行善,没有仇人啊?吴氏闪了一下眼睛,他看见是谁活埋他了——不是人,是狗,是黄姑娘。黄姑娘屁股向着坑里,用它两只健壮的后爪在奋力地扒着土。   这是比被人埋更恐惧的事啊!   吴氏昏了一刹就清醒过来了。得赶紧爬起来,不然,土再厚一点儿就爬不动了。他忍着疼痛就爬起来了。黄姑娘只顾扒土,没有发现他。他就把家具靠在坑壁上,蹬着往上爬。他眼看就爬上来了,一条腿已经跪到坑沿儿上了,黄姑娘却发现了。它窜过来,“啊呜”一声,连撞带咬,又把吴氏给撞到了坑里。   黄姑娘继续埋他。   当然,黄姑娘已经是徒劳了。人已经站起来了,怎么还能埋得住呢?那土越填越厚,都成了吴氏的垫脚之物,直到吴氏一抬腿就跨上了坑沿儿。这时的吴氏已克服了恐惧感,他知道这是一场不是狗死就是人活的殊死的战斗。他从土里抽出了五尺,挺杖而起,向黄姑娘发起了反攻。   他们战斗了很久,把即将成熟的高粱打倒了一大片。最后,吴氏就把黄姑娘打死了。   吴氏也被咬得遍体鳞伤,衣服撕得稀烂。他又跑回了怪屯。一到李干图门口就栽倒了。李干图大吃一惊,出来抱住他,说:“咋啦咋啦?”吴氏说:“黄,黄,你家黄姑娘……”李干图起身就抓了一把铁锨,说:“在哪儿?”吴氏说:“我,我把它打死了。”   高妞也跑出来了,惊恐地站在吴氏面前。吴氏望着她,很欣然地笑笑,说:“妮儿,大叔给你仇报了,我把黄姑娘打死了。”   高妞就哭了。一面哭一面爬到地上画十字。她画了十来个十字,因为吴氏身上的伤太多,一个十字上的泥巴不够用。   高妞解放后当过大队妇联主任。   附记二题   一、忘你千般好,只记一时仇。动物之阴毒好仇,不唯阿黄。   旧时,南阳人养猴成俗,许多青砖门楼外系一猴,权作守门吏,成为门楣与身份的象征。猴比狗幽默,来生客拒之门外,来熟客了,罗圈腿一叉一叉的,给你搬凳递烟,让人忍俊不禁。所以,也有不少富人把猴当做雅玩尤物,养在客厅里。有时出门,就让它蹲到自己的肩上,猴有占山为王之得意,人亦有皇冠加顶之骄气。   民国年间,东关赵某宠一猴,每次吸完大烟,余烬吐地,猴辄捡起,学着主人啜一口,皱鼻呲牙,滑稽如小丑。赵某总是解颐一笑。久之,猴渐有烟瘾。一日赵某外出,至晚方归。猴烟瘾大发,将客厅古玩摔破一地。赵某怒甚,将猴毒打一顿。第二天赵某午睡,朦胧间,忽闻响动,睁开眼,大吃一惊:只见猴手持西瓜尖刀,正向他胸口刺来。赵某提脚一踹,将猴踹倒,遂将其杀死。从此再不养猴,且避之若小人。   二、南阳著名男妓黄五少,亦会禁狗咬伤,其法与上文所述相同。   笔者邻人王氏,会禁蛇胆疮。蛇胆疮又叫缠腰火胆,中医叫胆毒,西医叫带状疱疹。患者剧疼难忍。症状多在腰间,带状红斑,逐渐蔓延,延至一周后,人即死矣。20世纪80年代以前,不断有患者呻吟着来找王氏。王氏即询其姓名、生辰八字、住所方位。于正午时分,领其到野地里,让患者向阳而立;他则手执切菜刀,跪于患者身影旁,口中念念有词,一边念一边用刀砍患者的影子,疮在什么部位就砍什么部位。7遍以后,抓把碎土,起,将碎土捂到患处搓了一把。“好了,走吧。”他说。患者就走了,就好了。不知是什么道理。不是迷信,但也绝不是科学。似乎在科学与迷信之间,还有一种更神秘、然而却是真实的东西,这可能就是灵异。   王氏治病从来不收钱。他为此耽误了不少工分。王氏去世后,其绝技传给了子女。近年虽然人们的科学意识觉醒了,经济条件也好了,但仍不断有久治不愈的患者来禁蛇胆疮,且一禁即愈,让人不禁对古老的巫术产生新的联想。   第四章 苍狼   世界上所有的文字中,我觉得汉字是最细腻、最丰富、最含蓄、最准确、最优美的,有时候一个汉字,就抵得上西方一整部文学著作。你比如说动物的叫声,人叫为喊,马叫为嘶,鸡鸣,猫叫,狮吼,虎啸,狗吠,狼嚎,莺啼,燕呢……一个吼字,一个啸字,百兽之王的威仪,跃然纸上,而且会越想越生动,最后就深深地感染了你,一会儿就把你心中平民的委琐给消融了,仿佛你也成了一头狮子,一只老虎,想吼一吼,啸一啸。而一个啼,一个呢,总把人的魂儿勾引到与情人卿卿我我、相偎相依的幻境里。所以说,汉字充满了审美意蕴,一个字就是一件艺术品,一个字就能给你带来一部文学的享受。   而被怪屯人抹上神秘色彩的是狼嚎。怪屯人说,狼嚎时,身上的所有孔窍都会发出声音,包括眼睛、耳朵、肛门。因此,狼的嚎声非常特别,像多音部混奏,声音不大,但很沉长悲怆,能引起人胸腔共振,听狼叫时总让人觉得心尖一动一动的。怪屯人还说,公狼是向天而嚎,叫天嚎;母狼是向地而嚎,叫地嚎。因此,公狼嚎声高拔,母狼嚎声闷哑。   怪屯人对狼研究这么透,是因为他们那里过去狼多。升龙崖下有十几个狼洞,因此升龙崖下面那条沟就叫狼洞沟。狼洞洞口只有碗口粗,人钻不进去。清朝光绪年间,李大馍的爷爷亲眼看见有只狼钻进洞里,回家跟人们一说,人们就都跑了去,用柴草塞进去,点着火熏,而洞口支了一张渔网,等着狼被熏出来后把它网住。但熏了一天也没把狼熏出来,烟气却从一百多里外的卢山县冒了出来。柴草里混入了大量辣椒和硫磺,一会儿就把卧病在家的卢山县县太爷的老父亲熏死了。原来县太爷屋里有一个地下暗室,一直通到一个山洞里,山洞的罅隙里刺刺地冒出烟来。县太爷以为有人谋杀,但追踪来追踪去本县没人放火。可这满屋的烟气是从哪儿来的呢?聪明的县太爷就在自己这头也点起火来,一边派人四下观察,看烟气从哪里冒出。后来就发现烟气从水北县怪屯的升龙崖下冒出来了,而且发现了几天前燃烧过的灰烬。于是就把李大馍的爷爷抓起来杀了(另一说是李大馍的爷爷参加了白朗起义才被杀头的。后一种说法虽然接近事实,但远没有前一种说法有趣,怪屯的人皆信前者。)。   听说狼有土黄色的,叫紫狼。而升龙崖下的狼都是青灰色,所以怪屯人称狼叫苍狼,或老苍狼。   1960年吃食堂以前,怪屯人夜夜都能听见狼嚎,几乎天天都能见到老苍狼。1960年后一下子就不见了,一说是大跃进把树砍完了,老苍狼藏不住身,跑了;一说是吃食堂时人都饿死了,老苍狼还饿不死?死完个球了!反正,几十年了,怪屯的人再没见过老苍狼,也没听过狼嚎,只把关于狼的传说一代一代往下传。因此,40岁以后的人,心里只有狼的童话,和对狼的神秘与好奇。   2004年4月13号夜里,传来一声奇怪的叫声,年轻人都不知道是什么声音,但岁数大的人都说是狼嚎。年已82岁的李长有甚至说这是头公狼,因为他听出来这是一声天嚎。于是,一村的人都兴奋起来,一遍一遍地相互传着,说老苍狼回来了!老苍狼回来了!其实他们从来也没把老苍狼当作朋友,它吃过他们的羊,吃过他们的猪,还伤过他们的人。但他们就是兴奋,尽管这兴奋里明显夹带有恐惧,夹带有战战兢兢。也许,几十年没有苍狼为邻,尽管这个邻居是他们的敌人,但他们还是感到了孤独。   这一天怪屯的人特别忙,都在加高他们的院墙;大门不结实的,重新钉一钉;窗户缝隙大的,再加几根木条;撒在外面自由自在啃草的猪啊、羊啊,都撵回了圈。   老苍狼回来了。老苍狼肯定是要回来的。升龙崖上又绿了;狼洞沟里又长满了密匝匝的树;人也吃了一二十年饱饭了。老苍狼应该回来了。   就在这天夜里,19岁的高中三年级学生李独生看见了老苍狼。   李独生是李三馍的儿子。4月13号是星期五,双休日,他在家住,他也听到了那声从没听见过的叫声。后来想想,哎呀!真的是狼叫啊!狼嚎、狼嚎,嚎字用得太贴切了,没有第二个字能这样贴切地名状狼的叫声了。   星期六李独生还要在家住一夜的。半夜里他要小解。小解后,他迷瞪瞪地觑着眼朝院墙外面望望。他望见院墙外面的月亮很好看,像他刚才梦见的一个女同学的脸,圆圆胖胖白白,半遮半掩地藏在西山头的松枝后面望着他笑。这少年一下子就不迷瞪了,他竟拉开大门,要走到大门外面去欣赏月亮。他怕父母听见,开门的动作很轻很轻。   于是,他看见了老苍狼。   一般人看见狼后,都会立即恐惧地呼喊起来,好把狼吓跑。但李独生没有呼喊。他也不恐惧。他想好好看看狼,看看狼是什么样子,看看狼是什么做派,看看狼要干什么。出生在狼窝子旁边,可是一辈子光听说狼,却没有见过狼。今天终于见到了,多难得呀!这肯定就是昨晚嚎叫的那只狼吧?   他没有出大门,而是躲在闪开的门缝里,观察着老苍狼。   老苍狼蹲踞在大门西边,距院墙有1米远,昂头望着院墙。他要跳过院墙吗?墙头上白天又加了两层石头,有四五尺高了,它跳得过去吗?   月光皎洁,能看见树叶子是绿色的,也能看见狼的颜色。果如老人们所言,老苍狼是青灰色的,扫帚尾巴,耳朵是尖的,直直的竖着,后腰很细,前膀子粗壮,比狗大不了多少,但比狗昂扬有雄气。   忽然,老苍狼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向院墙根走去。走到院墙根后,慢慢转过身,又一步一步往回走。这次它停到了距院墙有两米远的地方,然后又蹲距下来,昂首望着墙头。   老苍狼究竟要干什么呢?墙头上有什么可看呢?   忽然,老苍狼又站了起来,拖着尾巴,低着头,一步一步向墙根走去。到墙根后,又转过身,一步一步往回走。   这次,它停在了距墙根有两米半远的地方,蹲踞着,望向墙头。   事后李独生才知道,老苍狼来回往墙根走,是在反复测量距离。而当时,再怎么也想不到它竟会有只有人才具备的这种智商。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老苍狼突然起身向后退去,退了四五步远,后腰猛地一凹,向前飞奔,奔到刚才蹲踞的两米半远处,跃起,竟腾空飞过了墙头!   而墙头里边,就是他家的猪圈,一条120来斤的长白猪,正在香甜地睡觉。   李独生把头从门缝里回过来,看见老苍狼的身影如一条龙,从天而降,飘然落在猪圈里,一点声息也没有。   一个月后,李独生的班主任在他的脸上挥了一拳,打得李独生流了鼻血。高考在即,他竟抱着一本厚厚的小说看得废寝忘食,不说复习功课,就连正常的课他也不上。   他看的是姜戎的《狼图腾》。这是一部带学术研究性质的小说。小说在叙述了狼的神异和人对狼的图腾崇拜以后,得出惊世骇俗的结论:中华民族的龙图腾,其实就是狼图腾;世界上是没有龙的,龙就是狼,考古发掘的早期龙的形象,其实就是一个飞奔纵跃的狼的形象。看着小说,回忆着那晚老苍狼从天而降的身影,李独生激动极了,狼就是龙,他相信这结论就是真谛,这发现伟大极了,小说的作者伟大极了。不过李独生想补充一点儿:龙的读音是不是就是狼的读音?lang——long,你看,只错一个字母啊,读起来也很相近的,说不定远古时候就把狼叫做龙——李独生完全沉迷到《狼图腾》里去了。   继续讲那天晚上的事。   李独生明白狼的目的了,它是要背他家的猪。但直到这时,李独生仍没有喊叫。老人们说,狼吃猪的时候,不是就地咬死吃,而是要背走吃。因此,“狼背猪”不仅成了一个常用词,而且是一个很有名的五子游戏,山里的孩子们都会玩。今天,他要看看狼是怎么背猪的。它能把猪背走吗?它从哪里背走呢?肯定是从大门里了。那么,它怎么开门呢?门是闩着的呀。李独生赶紧把门闩轻轻地插上,躲到了一边。他要看看老苍狼是怎么打开院门,把120斤的长白猪背出去的。   老苍狼落地后竟然没把长白猪惊醒,它仍然扯着呼噜香甜地睡着。老苍狼并不急于惊动猪,而是仔细观察猪圈,猪圈是长方形的,长约6米,宽约4米。老苍狼选择了对角线的距离,从圈角到墙根走了一趟,量了量。然后,用前爪在猪身上轻轻地拍了拍,又伏下身在猪嘴上吻了吻。狼和猪亲吻,真是不可思议的事,不是亲眼所见,没人会相信的。长白猪似乎感觉到了,很陶醉地哼哼着,像情人初吻时的呻吟。老苍狼吻了几下后,就张嘴噙住了猪的耳朵,并且轻轻地“唧咛”了一声,像咬耳密语。猪就站起来了。这时,老苍狼四肢伸开,趴到地上。长白猪就骑到了狼的身上。猪的两只前腿从狼的脖子里插下去,后腿垂在狼的后跨前边。老苍狼慢慢站起来。猪的两条后腿触着地,帮助狼用力。猪腿短,狼腿长。当狼完全站起时,猪的4条腿就都离了地,狼就把猪背起来了。狼背着猪走到猪圈角起,仰首望了一眼墙头,然后助跑、跳跃,一下子飞过了墙那边。只是把白天垒的石头撞掉了两块。   一只狼,一只后腰只有一把粗的老苍狼,自身也不过五六十斤重,竟然背着一头120斤重的猪,跳过了四五尺高的墙头!   就在老苍狼跃起的一刻,李独生拉开了大门。他探头向外一望,老苍狼已经背着长白猪落在了地上。不过落地时是猪在下面,狼却4条腿朝上翻在了上面。李独生听见长白猪被跌得沉重地哼了一声。   李独生以为猪被摔死了,老苍狼该吃肉了。可是它却不吃,4条腿弹蹬两下从猪身上翻下来,然后张开大叉子嘴去咬猪耳朵。猪就忽地站起来了。老苍狼用嘴叼着猪耳朵,甩着毛茸茸的扫帚尾巴,去抽打猪的屁股。猪就向前走了。在老苍狼不停的抽打下,它越走越快,后来竟奔跑起来,一会儿就消失在狼洞沟的树丛里了。   自始至终李独生没叫喊一声。当他回到屋躺在床上后,仍为狼的神奇激动不已。那时他还没看《狼图腾》,但他知道有这么一本书,专门写狼的。只是学校图书馆没有,书店里卖的又太贵。这次,他决定再贵也要买一本看看了。   直到第二天吃罢早饭,李独生的母亲端着剩饭去喂猪时,才发现猪不见了。跑哪儿去了?院里就这么大个地方,它能藏哪儿呢?昨晚忘记上圈了?不会的,黄昏时候明明白白把它从外面撵回来了,不但上了圈,而且院子的大门也一直小心地闩着……正在疑惑不解之时,儿子揉着惺忪的睡眼出来了,说:“妈,昨晚上,猪叫老苍狼背跑了。”   李三馍和妻子就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   我亲眼看见的。   胡说!大门上得好好的,从哪儿背出去的?   从墙头上。   李三馍循着墙头看了看,就看见墙上被撞掉了两块石头。   你怎么知道的?李三馍又问。   我撒尿,亲眼看见的。   李三馍就一巴掌掴在了儿子后脑勺上:“你咋不嚣喝(呼喊)?”   母亲心疼儿子,说,你个兔鬼孙!打娃子干啥?娃子胆小,害怕不是?   李独生却分辩道,我不害怕!我是想看看狼是怎么背猪的。   李三馍那个气呀!伸手又掴了一巴掌。指望这头猪到秋天卖了给你娃子交学费哩,这下可好,眼看着让狼背跑了!李大馍却把弟弟嚷了一顿。他对侄子大加赞扬,说,好,好!独生这娃好奇心重,不是个一般的人,是个科学家的料!娃,以后的学费大伯给你包了,好好读书,学你四叔,给你奶挣气,考个好大学!   3个月后,李独生考入西北农业大学野生动物系。该系一个老教授,也姓李,待他很亲。但有一天在谈到《狼图腾》上认为中国人的龙图腾就是狼图腾时,李教授大怒,斥骂《狼图腾》的作者无知无耻,胡说八道,歪曲亵渎中华民族的图腾崇拜。李独生与老教授激烈争辩,最后竟助之拳脚,将老教授搡倒在地。李独生上了不到一年大学,即被学校开除,闲散在家,整天神经兮兮,说也要写一本关于狼的书,书名叫《东方苍狼》。   从此,李独生就整天沉迷在狼的遐想里。他把县图书馆里的书架都翻遍了,寻找一切有关狼的书籍,连外国的《狼王洛波》《白牙》都看了。他把升龙崖下的十几个狼洞都钻遍了,想寻找狼,特别想抱一个狼娃儿回来养大,以资研究。可是连狼的影子也没见到过一次。苍狼纵身跃过墙头的身姿太优美了,太动人了,太伟大了,那是一只真正的腾飞的龙啊!李独生经常模仿着苍狼的跃姿趴在地上匍匐、跳跃,幻想着有一天像一条狼——不,像一条龙一样腾空而起。可是他总也飞不起来。   李独生本来是圆胖脸,后来脸越长越长,下巴却长没了,嘴巴长长的凸着,面部干涩,且长了一层浓密的细毛。两只眼睛瞳仁金黄,目光尖利。一看就是一副狼相,人们都喊他狼脸。   李独生的大伯李大馍在给县文化馆建图书大楼时,看过明嘉靖县志,知道怪屯这个地方曾经有过人变狼(见《楔子:关于怪屯》)的记载,原以为荒诞不经。现在看侄儿越长越像个狼,心里就慌了,是不是要历史重演啊?他就领着侄儿到中心医院去检查。医生说是脑垂体亢奋。有方儿治吗?有。开了许多药,吃了很长时间,花了一万多块钱,结果吃得侄儿身上的毛也长出来了,说话的声音也变得直不拉的,像狼嚎。   李大馍待兄弟子侄们比真正的父亲还亲。他决心不惜一切代价,治好侄儿的病。他领着侄儿到北京、上海、武汉、广州,凡是全国有名的大医院跑遍了,耽误了一年生意,又花了十几万块,却毫无结果。他当然不甘心,不信偌大个世界,就没有人能治好侄儿的病。回水北后,就去找一位中医专家。这位中医专家就是李病吾的徒弟3号。3号由县卫生局副局长调任县医院院长,现已退休,经常到各医院专家门诊坐班,颇有当年李病吾之风。3号仔细听了李独生的病史,又看了李大馍从北京等大医院带回来的一大沓子检查化验病历,很不屑地撂到桌上,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家是怪屯的?”叔侄俩同声说是。“知道李病吾不知道?”李大馍说:“知道,我问他喊六爷哩。”3号就拍拍那摞子病历说:“崇洋媚外不是?外地和尚好念经不是?十来万块就买回来这几张废纸?这娃儿的病叫意浸骨病。就是用意太专、太深,浸到骨头里边去了,骨随意变,他成天想着狼,就慢慢变成狼形了。按照现代的科学来解释,可能是精神的长期作用,导致基因异变。这病好治,我给你开个方,只需花10块钱。这方是你六爷传给我的,他也仅治过一例,效果很好。”他就拿过处方签开药方,将大医院的病历、X光照片等揎了一下,说:“拿过去!碍我事。”   这中医专家开了七八味药,有鬼脸、狼眼,红娘、朱神沙等,奇奇怪怪的药名。   李独生吃了一年,果真慢慢地好了,脸上的毛退了,脸也不继续往狼型发展了,保住了一部分人的特征。但他仍然要写《东方苍狼》,仍然整天浸淫在苍狼的遐想里,谁劝也不中。他爹李三馍说,你还想变成狼啊?李独生说,变成狼我也要写。   附记   人变兽,史书上屡有记载,真假不可考。笔者一位戴姓近邻,生前曾给笔者讲,解放前,宛北皇路店附近有一男,人身牛腿,经常担柴到南阳卖,村边路过时,孩子们都撵着看。他也不避讳,站下捋着腿让孩子们看,并常常拿出核桃给孩子们吃。其脚与牛蹄一样,不穿鞋,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去北关削一削,钉上一副新牛掌。抗日战争时,此人被日军杀害(笔者在拙著《老南阳·旧事苍茫》中记述过)。   笔者好友余泽沛讲,其邓州老家有水塘。20世纪60年代时,塘边住一人家,绿竹数杆,花树几丛,人们都羡慕其住在仙境里。其妻常于夏日夜间,到塘里沐浴,水漾漾,人亦漾漾,像是织女下凡。第二年,“织女”珠胎临盆,吓杀了牛郎:妻子生下的竟是一条大鱼,在地上噼啵乱跳。人们说,其妻是被水塘中鱼精“扑”了。后来,这家人就搬走了。一处蓬莱阁,就成了叫人恐怖的狐宅。   看来,人真会变兽的。但只要别把人性变没了,也不可怕的。比如皇路店的牛腿,比如怪屯的狼脸,他们仍然都是很优秀的人啊。   第五章 疯美人儿   娄庆是个乞丐落户到怪屯的,所以解放后曾当过怪屯的农会主席。他有两个儿子。那时开会经常宣传共产主义,说到了共产主义社会,电灯、电话,楼上、楼下,洋犁子、洋耙,洗脸盆会说话。娄庆就分别给两个儿子起名叫娄上、娄下。这名字虽从俗中取,却挺别致、挺大气的。   娄庆除了有两个儿子娄上和娄下外,还有一个女儿叫娄灯(电灯),1958年3月生。到1959年秋天的时候,妻子又怀了孕,娄庆把他(她)的名字都已经起好了,叫娄话(电话),并打算起码再生两个儿子,一个叫娄洋犁,一个叫娄洋耙。可是,到1960年过罢春节的时候,眼看着老婆肚子已经撅起来了,公社食堂却做不出饭了,妻子的肚子就一天一天又瘪了下去,最后那五六个月的胎儿不知跑哪里去了。又没流产,肚里的婴儿自己却消失了,这事也挺怪的。有人说是因为大人肚子太饿,胎儿就被母体慢慢吸收了,不知这是否有科学道理。反正娄话至今也没生出来;不仅娄话没生出来,从此娄庆的婆娘闭了经(那时她才32岁),连娄洋犁、娄洋耙也孕育不出来了。   娄灯27岁了还没结婚。家里不让她结,预备下给她二哥换亲的。   那时乡下穷,风行换亲:你的姐姐或妹妹给我,我的姐姐或妹妹给你,都不用给对方彩礼。一切按对等原则,你给我做两件衣裳,我也给你做两件衣裳;你给我买一只箱子,我也给你买一只箱子;你家闺女若净人一个来,我家闺女就也净人一个去。生下的孩子有姑没姑父,有舅无舅母。所以,换亲,是无奈的婚姻,结成的亲戚是尴尬的亲戚,没有几家是和谐幸福的。还有一个更严重的问题是心理和伦理上的。为了防备对方失诺毁约,在成亲那天,双方都在媒人或其他证人的严格监督下,交换人质似的,同时放人,我的姐姐或妹妹去,你的姐姐或妹妹来。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新郎总觉得自己身子底下压着的,是自己的姐姐或妹妹。因此,不少新郎就房事不举,或举而不坚了,有些十天半月后才能恢复,也有些就阳痿终生。为解决这个问题,人们想出一个办法,把成亲的时间错开:你的闺女先来我家,等十天半月我的闺女再去你家。但往往你的闺女一来,我的闺女就不去了,结果大打出手,亲戚也就变成仇人。这方法不行,后来就又发明了“转亲”。   两家直接换亲,叫“两头挂橛”。“转亲”是3家以上转圈换,甲给乙,乙给丙,丙再给甲,所以俗称“驴曳磨”。“驴曳磨”转的圈越大越好,也就是参与的家数越多越好。最少是3家,多的达五六家。圈越大,半径越长,父母的愧疚感,儿子的负罪感,女儿的委屈感,婚姻的难堪和尴尬,等等,就越小。驴拽磨避免了两头挂橛的诸多弊病,但操作起来极其不易,需要媒人的高超智慧与呕心沥血,有转而不成媒人气死者。   但直到娄下31岁,“两头挂橛”也没挂住,“驴曳磨”也没曳成。原因都是在最后关口,女方一见娄下的样子,都吓得尖叫一声,捂住脸跑了。后来媒人就把给娄家说媒视为畏途,不再登门。   这时,娄灯也27岁了。   娄灯的脸粉嘟嘟,胖乎乎,大眼圆溜溜,小嘴儿红丢丢;梳一根李铁梅长头发辫子,辫子又粗又黑,耷拉到屁股蛋上。她从小腼腆,不爱说话,不管见谁,都是低头一笑。偶尔跟人说话,未张口,脸先红。15岁那年,李长有的老婆跟她开玩笑说:“娄灯啊,瞅你那害羞劲儿,跟露水珠似的,吹股风儿颤几颤,长大咋给你说婆家呀?”娄灯就羞哭了,哭得哽儿哽儿的。上学时,课本上有3个字她不念,也不写。一个是“蛋”字,比如说坏蛋呀,王八蛋呀,捣蛋呀;一个是“球”字,比如说球形呀,篮球呀,地球呀,球蛋白呀;第三个是囚徒的“囚”字。课本上选的有叶挺的《囚徒歌》,老师让她站起来念,她把“囚”字隔了,念成“徒歌”。老师以为她不认识那个“囚”字,就提示了一句:“囚,囚徒。”可是她仍念“徒歌”。提示了几次她也不改。老师就恼了,民办老师,说话也粗,摔了教科书说:“囚、囚、囚徒的囚,又不是球毛的球,你害羞个啥嘛!”全班同学“哗——”大笑起来。娄灯“哇”一声大哭,捂着脸就跑了。从此就不再上学。那是1972年,娄灯14岁。   女人的羞涩是一种美,是一种品质,是一种高贵和典雅,是一种清纯和娇柔。失去了羞涩的泼妇和娼妓,是没有阳具的妖精。   就在娄下31岁、娄灯27岁那年,娄灯出事了。   那时,每年三夏过后,都要进行民兵秋训。公社叫民兵营,武装部长是民兵营长;生产大队叫民兵连,专设民兵连长;生产小队叫民兵排,专设民兵排长。怪屯北边的升龙崖是天然的靶场,靶子往崖根一靠,再瞎的打家,也不怕脱靶伤人。因此,怪屯就成了公社民兵营的训练基地,每年都要把全营民兵集合起来,到怪屯的打麦场里练操,练格斗,练一二一,然后到升龙崖那里练瞄准,最后是实弹射击。   这天正在打麦场里练跑步,营长的口令喊得极其雄壮威严:“一、一、一二一!一二三__四!”跑着跑着,步伐就乱了。营长叫着:“注意步伐!注意步伐!一、二、一!”可是步伐越来越乱,竟有几个人干脆站住了。这一站,阻断了革命征途,整个队伍都不得不停下。营长大怒:“谁让你们停下的?我喊立正了吗?”但没人听他的,都把脸扭向营长的右后方。营长回身一瞅,就也呆住了:一个女人,一丝不挂,白亮亮地站在场边麦秸垛根前,两只手抓在屁股蛋上,身体向前挺着,眼里火光四射,一脸的欲望之色。   这显然是个女疯子。   “这哪儿的疯子?这哪儿的疯子?快撵走!”营长从贪婪中醒过来,大声叫道。   李三馍这时是怪屯的民兵连长,说:“营长,她好像是俺们怪屯的娄灯。”   营长说,到底是不是?   三馍说:“样子是。可是娄灯是个好妮儿,不是个疯子啊?”   营长说:“疯子不都是好人变的吗?快去喊她家里人去,把她弄走!”   李三馍说:“今儿全村人都到狼洞沟上游修大寨田去了,离这儿三四里哩。”   营长具有很高的军人素质,当机立断,大声命令道:“全体注意!立正!向左转!目标——升龙崖,跑步——走!”   这叫转移阵地,或叫战略撤退。   升龙崖那里没有平坦之地,无法进行队形操练,只好让大家趴到地上练瞄准。练了一阵儿,偶然抬头,看见那个白亮亮的女人又撵来了,站在一棵小树下,仍然挑逗地挺着身子。于是,民兵们手中的钢枪就软了,而裤裆里那杆枪就偷偷地硬了,许多人的裤子都给趴湿了。   结果,那年的民兵训练搞得稀里哗啦,实弹射击也取消了,提前3天结束。一个女人,只用把衣服一脱,就把一个英雄民兵营打垮了。   这个疯子正是娄灯。真不敢相信,平时那么温柔羞怯的女子,竟会是这种疯法!   事后人们回忆,其实娄灯的疯提前是有预兆的。近一段时间她很抑郁,终日蹙眉沉思,心事极重的样子。之后不抑郁了,却总是笑眯眯地盯住村上的年轻人看,而平时她是从不这样看人的。只是人们不在意这些。谁知她就突然疯得不知羞耻了。   那时的山里人,其他病还知道找医生看一看,唯独这疯病,是不找医生看的。他们也不知道世上还有精神病院,也不知道大医院里设有精神病专科。他们一般都是自己治。第一个办法是把病人捆到树上,往嘴里灌大粪。病人拼命地挣扎,翻江倒海地呕吐,折腾个半死以后,也有极个别痊愈的。第二个办法是请神汉仗剑作法,捉妖镇邪,装神弄鬼地忽悠一阵后,也有个别病情见轻的,也有病情不好反而加重的。第三个是恐吓法,拿杆老土装,乘其不备,在他身后“嗵”地放一枪,病人吓得一蹦老高,也有被枪声震醒的,也有被枪声吓死的。   这三种办法娄家都试过了,但均无效果。   正是秋老虎天气。那时山里人无电扇,更无空调,好多家连蒲扇都用不起(现在怪屯空调、冰箱、34英寸大彩电都有),晚上男女老少都睡在外面。女人小孩睡在自家院里,男人们都拉领破席,到打麦场上去睡。那里凉快,又能大半夜地叨闲杂,把一天的劳累和一生的无聊都消乏了。   后半夜,场里一片鼾声。突然就有人惊叫起来。原来他的身边又躺了一个人,浑身摸他,把他摸醒了。   全场的人便都惊醒了,围拢看时,叫喊的人是李喜娃,在他席上躺着的,是四脚拉叉的娄灯。   第二天夜里是李三馍叫了起来。   一个村的人,平日都很爱见娄灯。所以不管老少男人,对娄灯都无甚邪念。全村的男人,都感到了难堪。所以,第三天夜里起,场里便没人了,都忍着沤热,睡到自己家里去了,并且都拴上了大门。只有李长有除外。   李长有不能回家睡,他得看牛。怪屯所在的谷屯大队,是农业学大寨先进典型,干部群众对毛主席的大集体感情深,对邓小平改革开放抵触情绪大,所以到了1983年了,土地牲畜还没分(直到今天,中国不是还有几个地方仍在搞“三忠于”不是?)。所以,李长有仍睡到牛屋院里。牛屋院没大门,夜里,娄灯就摸到了李长有的破席上。把个李长有给臊的,深更半夜的,跑到娄庆家去骂:“娄庆!我日你八辈!你把妮儿锁住行不行?!”   娄庆不是没锁,而是锁不住。娄灯住那间房是个单扇门,门脚磨平了,手一掂就摘开了。   第二天,李长有把自家厨房的门摘了,跟娄庆家的的破门换了换。娄灯就被锁住了,成了住单号的重囚犯。   人们都说娄灯患的是老淫疯,是想男人想的了。村里到处都在窃窃私语,指责娄庆把女儿害了。换不来媳妇就算了嘛!为啥非要霸着女儿不放呢?多好个妮儿啊,可惜死了!   哥哥娄下也抬不起头。他知道是自己把妹妹耽误了,耽误成个疯子了。他明白村里人都在议论自己。他吃了饭就下地。不是去干活,是为躲开人群。他躲到狼洞沟上游的一块大寨田里,他的鼻子就是在这块大寨田里被野猪啃掉的,同时被啃掉的,还有他充满希望的人生。现在,妹妹的人生,也等于是被野猪啃掉了——不,是被他当哥哥的啃掉了!他使劲打自己的脑袋。   娄灯被锁在小屋里,仍然一丝不挂。但她不吵不闹。不吵不闹的是文疯子,又吵又闹的是武疯子。娄灯坐屋里整天唱歌。没人知道她会唱歌。整天连话都不说的人,怎么会唱歌呢?起初人们以为是收音机在响呢,原来不是,是娄灯在唱。想不到娄灯的嗓子那么好,撵上邓丽君了。娄灯唱的就是邓丽君的歌:“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我的情也真,我的爱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除了《月亮代表我的心》,她还唱另一首歌,是电影《叶赫那》的插曲。《叶赫那》很少有人看过,只在水北演了两场。可是不知怎么娄灯竟把它的插曲学会了。她唱道:   阿哥呀,阿哥呀!   阿妹的心在歌唱。   阿妹的歌儿呀,热得像野火,   阿妹的歌甜的像蜜糖!   无心的人啊听不见,   有心的人啊记心上。   啊!   你可曾听见,阿妹的歌在心里唱,   哎——   阿妹的歌在心里唱……   娄灯疯了一个月后,学校放暑假,李四馍从浙江回来了。他浙江大学毕业,留校任教。村上人都说他当教授了,他们认为教大学的都是教授。李四馍进屋后,大嫂刘秀延跟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咱村娄灯疯了。”   李四馍就愣怔了,瞪着眼睛,许久才蹦出一句:“娄灯疯了?”   大嫂说:“老淫疯,想男人想的,夜里光往男人被窝里钻。”就把娄灯的疯状跟四馍说了。   李四馍丢下皮箱就往外走,说:“我去看看。”   刘秀延说:“看啥看?赤身裸体的,见男人就往身上……”   可是李四馍已经出门了,脚步飞的一样。   李四馍与娄灯同年生。两个孩子赤条条在一起玩时,娄灯的妈就和四馍的妈说,他俩长大,咱们结亲家吧。当然是说着玩的,说后坐在一起的几个女人都哈哈大笑。长大后两人一起上学。偶尔听到大人们提起当年的儿戏话,两个年轻人都脸红。特别是娄灯,从此就不跟四馍说话,见了总躲着。   娄灯的妈是糖尿病,娄灯的爹是肺气肿,娄灯的大哥是稀屎痨,现在娄灯又疯了,只剩二哥娄下是个健康的人。所以娄家日子很艰难。   四馍说,娄婶儿,我想看看娄灯。   娄灯妈就作难了,娄灯一丝不挂的。   四馍说:“娄婶儿,你就说是我回来了,叫她把衣服穿上。”   娄灯妈就开了门。娄灯望着妈妈,眯眯地笑。嘴里仍然唱着,阿哥呀,阿哥呀!你可曾听见,阿妹的歌在心里唱,哎——阿妹的歌在心里唱……   娄灯妈说,灯,四馍回来了。   娄灯就不唱了,两眼望着妈妈。   “四馍来看你来了,你把衣服穿上吧。”娄灯妈很无把握地望着女儿,因为他们曾不止一次地把衣服给女儿强行穿上,但女儿都把衣服扯下,扯得稀烂,以后就不敢逼她穿了,有多少衣裳够她扯啊。   可是这一次,娄灯妈意外了,女儿在她目光的注视下,缓缓地打开一只桐木箱子,挑了一件葱绿布衫,一条白棉布裤子。穿上后又到处找她的鞋,但鞋没找到,她扔到窗户外面去了。   四馍进屋后,问:“娄灯,认识我不认识?”   娄灯望着四馍,流下两长串眼泪。   四馍说:“我带你去城里看病,好不好?”   娄灯点了点头。   四馍当即就让娄灯妈去找娄下,说一个人不方便,让娄下跟他一起带娄灯去地区精神病院。娄庆一家都不同意,说家里没钱,几个月都没吃盐了。四馍说,不让你们掏钱,我给她看我出钱,以后也不让你们还。娄庆一家这才很过意不去地答应了。   李四馍带着娄灯在地区精神病院过了一星期。回家后,娄灯不脱衣服了,也不唱歌了。但两颊潮红,整天昏睡;偶尔醒来,也是抑郁怔忡,喝三碗凉水,重新睡去。   李四馍不知道她的病是轻了,还是重了,第二天就坐飞机回了浙江。   李四馍回浙江是请医生的。浙江富阳有一个老中医,专治精神分裂症。去年浙大一个女学生因谈恋爱神经了,也是赤身裸体地在外面跑,结果,那老先生开了两剂中药就治好了。坐飞机很贵,但四馍为了尽快把娄灯的病治好,他顾不得钱了。   5天以后,李四馍带着老中医回到了怪屯。   老中医扶了半天脉,脉弦数;又观舌,舌红苔黄;又审瞳,瞳郁怒气。老头就捻着胡须,微闭了眼长叹了一口气道:“唉——!相思不遂,情欲压抑;忧郁害怒,肝气沉滞;久而化火,灼津生痰;痰迷心窍,窍不通则神乱;神乱则行为失常,真性率达,莫顾世范……”   娄灯的妈战战兢兢地问道:“她爷,孩子有治吗?”   老头睁开眼凌厉地望着她,说:“治倒有治,只怕治好之,又害之。”   娄灯妈连忙说:“不会了她爷,我跟她爹商量了,妮儿病好后,就叫她婚姻自由了,老娄家断子绝孙就算了!”   老头说:“你这才是一副良药!我再给她开两副‘瓜蒌泻心汤’辅之,日一剂,水煎,分两次温服。7日后当可痊愈。”   老头开了15味药,是:瓜蒌,天南星,黄连,栀子,姜半夏,枳实,橘红,竹沥,柴胡,大黄,菖蒲,郁金,白芍,甘草,知母。   李四馍送老头上飞机的时候,问道:“先生,你看,娄灯病好后,需要注意些什么呢?”   老头说,需要保养。   李四馍叹了口气,说:“保养,拿啥保养啊,她家连盐都吃不起。”   老头说:“她的保养不需要鸡鸭鱼肉。”   “那需要什么呢?”   老头拿眼定定地望着四馍,说:“只须男根一棵。”   四馍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两副药后,娄灯的病果然好了。一家人高兴万分,公开表示,不让女儿给哥哥换媳妇了,只要遇着合适的,就让女儿嫁出去。娄灯从来没说过不愿给哥哥换媳妇,所以,对家里的表态,她也并不喜形于色。但显然她的内心是高兴的,不几天,脸上就红润了,到河里洗衣裳,人们破天荒地发现她抹了粉,涂了口红。   李四馍跟刘秀延说,大嫂,我要跟娄灯结婚。   刘秀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望了他半天,才说:“她是个疯子啊?”   四馍说,她已经治好了。   刘秀延说,那要再犯了呢?   四馍说,犯了我再给她治。   毕竟是嫂子,刘秀延不便过多地干预。她叹了一口气,问:“你跟娄灯说了吗?”   四馍说没有。   “那人家愿意不愿意?”   “愿意。”   “你们从前谈过?”   李四馍摇了摇头。不仅没谈过,他们至今连一句话都没说过。   “那你怎么知道人家愿意?”刘秀延嗔小叔子一眼。   “我知道!”李四馍加重了肯定的语气。   刘秀延问道:“你二十七八了不结婚,是不是就是等娄灯的呀?”   李四馍点了点头。   刘秀延就又叹了口气,说:“要说呢,娄灯虽然没有工作,没有学历,但她是水北第一个美人儿,又温柔,又贤惠,娶了她,也不辱没你李四馍。你说吧,叫大嫂帮你干点啥?”   李四馍说:“娄灯脸皮薄,我也张不开口,你去跟娄灯妈说说,让她跟女儿说。过几天返校,我就把娄灯带走。”   刘秀延就跟娄灯的妈说了。这一说,事情就坏了。   娄灯妈一听说李四馍要娶女儿,别提心里多激动了。李四馍这娃多好啊!给娄灯治好了病,现在又要娶娄灯。人家可是大学教授啊,一个月几千块工资啊!这下俺妮儿可是掉福窝里了!而自己呢,自己也要跟着女儿享几天老年福了——也能坐坐汽车,坐坐火车,说不定女婿还让自己坐飞机呢!   娄灯妈当即就去跟女儿说。娄灯当然高兴,她在内心深处,就等着这一天呢,等了十几年了啊。但她害羞,光知道红着脸,低着头。   娄灯妈对李四馍充满感激之情,提起四馍的好处,滔滔不绝,啰啰嗦嗦:“妮儿啊,四馍跟你是同一年生啊,都属狗啊,他只比你大3天啊,你们俩是上天安排的姻缘呐!你们几个月大的时候,四馍妈就跟我说让四馍跟你结娃娃亲哩。你看四馍这娃多仁义!咱跟人家非亲非故,掏钱给你治病,坐飞机请医生,那得花多少钱呐!要不是四馍,你不就毁了?你不知道你疯了后啥样子啊!脱个光肚肚,见男人就撵,夜里往男人被窝里钻,连李长有……”   老太太只顾说,没发现女儿的脸早就白了。   娄灯的脸是先红的,红着红着,眼看满脸就要渗出血来了,却“唰”一下变白了。她把自己在屋里关了3天,就在李四馍第四天要带她返校时,她却在夜里凌晨4点钟,上吊死了。   人们说,娄灯是羞死的。   都埋怨她妈,个贱嘴婆子!疯时候的事,妮儿不知道就算了,你呱啦个啥嘛!你不知道你妮儿从小怕羞?   娄灯在住屋的山墙上,用粉笔写了3行字:四馍,你知道吗,我5岁时就开始爱你了。现在,我好像一只花瓶盛满了脏水,没资格再爱你了,我只求快点托生,好从头再来。   人们于是又纷纷议论:娄灯看着腼腼腆腆的,半天心里这么作精啊!刚出鸡蛋壳就知道恋爱了。   李四馍却哭得悲痛欲绝,跟刘秀延说,大嫂……我……我也是5岁时就开始爱娄灯了……   刘秀延叫道,天爷!都说咱怪屯出怪事,真是啊!   李四馍一直未婚。直到2007年50岁时,才与浙江富阳一个医院的护士结婚。那护士就是那个老中医的孙女,年仅24岁。春节期间携新娘回乡探亲,村上人一见无不惊骇:新人竟与娄灯一模一样!打听其生辰八字,竟是1983年10月14日凌晨4点出生——与娄灯自杀同年、同月、同日、同时!   世界上的事,真不好解释啊!   第六章 花鱼儿   整个怪屯,除了1960年父母饿死不能提以外,数李馍家日子最风光。四馍是大学教授,经常出国讲学;大馍是全县闻名的企业家,不断上报纸电视;二馍是县委招待所的大厨,天天给当官的做饭,有一年还跟国家总理握了手;三馍最不济,也是个村长。   这些,要说也非偶然。在历史上,李馍家族就是全村最不安分的。前面说过,李馍(这里说的李馍,是4个馍的总称,以上同)的爷爷当过白朗军,李馍的父亲当过土匪。这里再说说他们的姑奶,也是个很奇的人。   馍们的姑奶叫李华云。怪屯人爱用儿化音,都喊她“华云儿”;又因为她从小爱穿花衣裳,人们就把“华云儿”也改了,都喊她“花鱼儿”。   花鱼儿嫁在水北县城。丈夫开石印馆,不知印错了什么,被官府捉去杀了头。她带着孩子回了娘家,自盖了3间房住下。她生得瘦小,皮儿白,方下颏,丹凤眼儿,说话声音沙沙的,带点儿男人的腔。待人和蔼亲切,慈祥温柔。丈夫死后,她一心事佛,在阁楼上专设经堂,每天作晚课,从9点念到凌晨1点,雷打不动,清灵灵的木鱼声传得全村都能听见。花鱼儿的另一个特点是脚小。据说她3岁就缠了脚,脚丫子跟调羹一样大。每天睡觉,裹脚布扯一大堆,早上起床得半天缠,把两只脚缠成两个粽子,然后穿鞋。别人穿两只鞋,她穿6只——因为脚小,为了走路稳当,需要加大脚与地的接触面积,所以除了多缠裹脚外,又加了两层套鞋。她走路两只小脚一拧一拧的,身子就摆成了春风里的柳条;走一阵儿,就扶住墙,咻咻地喘,好像春风住了,只留下远去的柳哨。   怪屯东南20里有个村叫王营。王营有两个江洋大盗,一个叫王荣,一个叫谢五来。王荣大个子,镔铁脸,一脸骚疙瘩,却无胡须。谢五来五短身材,一脸络腮胡,胳膊腿儿壮实得能当顶梁柱使,踹一脚,就把人家的院墙踹倒了。   王荣和谢五来飞檐走壁,来去无踪。新知府上任第一天,他们盗走了知府大印,第二天盗走了惊堂木,第三天盗走了顶戴花翎,第四天就把新任知府吓死了。这只是传说,实际上1910年水北知府周丰年上任第四天是病死的,与王荣和谢五来并无关系。但方圆百里的大户人家都给吓住了,纷纷修寨墙,建炮楼,雇家丁。   怪屯西南15里有一个村子叫夏寨。1917年,已经是民国了。8月15日那天,夏寨的夏廷碧从武汉回来,带了3辆马车。两辆坐的是保镖,中间一辆坐的是家眷,家眷屁股底下坐着两只樟木箱子。人们发现那箱子是4个人抬进屋的,特别沉,不像是衣物首饰。   当天夜里,王荣和谢五来就来了。他们把飞天猫甩上去,猫爪抓住了寨墙头。他们拽住长长的猫尾巴,爬上了寨墙。就在他们趴在墙上往寨里打探,准备往下坠时,看见寨墙外的谷子地里,一个黑影从谷子梢上飞过来,到了墙根儿,不知怎么一跃,就上了墙头,落在与他们不远的地方,也蹲下身往寨里探看。这是一位同行了,肯定也是冲着夏家那两箱银元来的。根据行规,他们用暗语打了声招呼。果然那人一听就凑过来了,是一个瘦瘦小小、穿一身黑色夜行衣的家伙。   3个人都心有灵犀,不用怎么商量,只是互相点一下头,就“嗖嗖”地下了寨墙,又“嗖嗖”地上了房子。夏家三进的大宅院,一色青砖灰瓦。但内线把一切都探听明白了,所以他们就直接奔了钱库。趴房脊上往前看看,见钱库门口有两个家丁抱着枪把守着。他们退到房后坡,揭瓦,揭砖栈子,然后王荣掏出家伙将杉木椽子用尿浇湿,谢五来从背上取下锋利的手锯,“噌——”拉一下,“噌——”拉一下,拉得很有耐性,足有一个时辰,才把一节椽子拉掉。房子上就出现了一个黑咕隆咚的大窟窿,他们叫穴。   两个人就示意小个子往黑窟窿里下。小个子有点迟疑,按规矩,他们两个人是一伙的,由他们其中的一个下才公平。但他看看面前这两个大块头,他哪敢理论?就拉着飞天猫上的绳头,让他们给系下去了。   等了好一阵,绳子才上下耸了3下,是通知穴里面已经将货系好,可以往上起货了。   东西很沉。日他妈银元不沉啥沉?一箱子银元怕有几万块呢。王荣和谢五来忍不住心里高兴,一高兴就不怕沉了。他们把一口樟木箱子拉了上来。他们又把箱子系到地上;系上院墙,系下院墙;系上寨墙,系下寨墙。日他妈做贼可真不容易呀!系到寨墙外面以后,他们就把绳子解了,两个人轮流扛在肩上往前跑。二百多斤重吧,两人累得吐血。可是不敢怠慢,让人发现追上来可不得了!   两个人一直跑了五六里地,才停下来,一屁股坐到箱子上,擦汗,喘气,叫唤。   上气不接下气地呻吟着,还忍不住“吞儿吞儿”笑。王荣说:“那位老兄,恐怕已经被抓住了。”   谢五来说:“说不定正吊在梁上挨打哩!”   “逼他供出同伙哩。”   “他想供也供不出来,他知道咱俩是谁呀?嘿嘿嘿……”   突然,屁股底下的箱子“嗵嗵”响起来。两人吓了一跳,一下子蹦起来。只听箱子里叫道:“哎呀!我睡着了。两位大哥,打开箱子让我伸伸腿。”   两人面面相觑,只好把箱子给打开了。   那小个子黑衣人从箱子里跳出来,埋怨道:“两位大哥太实在了!把我扛两里放下算了,一下扛五六里,不嫌累呀!”   谢五来说:“不累不累!老弟今儿个下穴起货功劳大,扛着你走是应该的。”   两人便不敢再小瞧这厮。本来打算把他那份私吞了的,反而被捉弄个苦。只好把银元倒出来,扒成3堆,一人一堆。可是那厮却掏出尺把长一条口袋,装满一口袋,剩下一大半却不要了。二人执意让他,他说:“不行不行,你看我浑身没四两力,多了拿不动。剩下的您俩分了吧。”   王荣和谢五来更敬重这个小个子黑衣人了。当下就拜了把子,王荣老大,谢五来老二,小个子老三,二人都问他喊小三儿。3人遂成莫逆之交。   第二天早晨怪屯便来了许多警察,挨家询问:家里几口人?昨天夜里都在干啥?出过门没有?花鱼儿的哥哥当过白朗,丈夫又是被杀头的,警察就特别注意她家。可是保长李凹斗却打保票说:“她家没事!孩子才几岁着哩;花鱼儿脚小,二里地都走不动;半夜出恭时我还听见她家木鱼响,呱!呱!像水鸡儿叫。”   这就把花鱼儿作案的可能性彻底排除了。   1927年10月,水北县城发生了一起著名的劫狱事件。白天刚抓到的两个要犯夜里被人救走了。而劫狱者被当场捉获。   作案人是三个:惯盗王荣、谢五来,还有二人的拜把兄弟小三儿。   那天夜里他们采取的仍然是“挖穴”的老办法,在后房坡挖窟窿。小三儿身轻如燕,自然还是他下穴。等把那两个要犯从穴里吊上来后,再把小三儿吊上来。可是穴口的椽子却“咔嚓”断了一根,小三儿没拉上来,王荣和谢五来却一起掉了下去。   谢五来说:“日他奶奶!一辈子都是赚,这次赔了,救俩赔仨。”   花鱼儿说:“不赔。那是两条龙,3条鱼换两条龙,这次赚的比哪次都多。”   在刑讯室里,剥了衣服挨皮鞭时,王荣和谢五来才大吃一惊:原来小三儿是个女人!只是乳房很小,圆鼓鼓的,一握而已;紫黑色的乳头却大,像两颗熟透的桑葚。谢五来被抽得满脸满头的血,望着小三儿“嘿嘿”笑起来,说:“三儿,你咋不早说?早说二哥就把你那俩桑葚儿吃了。你看现在多可惜!”   警察就又抽了他几鞭子,骂道:“吃枪子儿吧你!还想吃桑葚儿!”   王荣和谢五来恶名在外,很容易就弄明了身份。但小三儿却是个谜。问她哪里人,她闭口不答。逼问王荣和谢五来,谢五来问:“三儿,你让说不让?”小三儿瞪他一眼,使劲摇摇头。谢五来就说:“俺弟儿不让说。”   不说就打。打了一阵儿,又问:“你说不说?”   谢五来仍是那句话:“俺弟儿不让说。”   警察骂道:“你弟儿让你死,你就死吗?”   谢五来说“俺弟儿叫我死,我就死。”   警察说:“放你妈那屁!你弟儿不让你死,你也得死!”掏出枪,“嘣”地一声就把谢五来打死了。   警察局的人问怪屯的保长李凹斗:“你们村有个叫小三儿的女人没有?”   李凹斗说没有。   又问:“那个白朗匪的妹妹叫什么名字?”   答叫花鱼儿。   问,她昨夜在家没有?   李凹斗毋庸置疑地肯定说:“在!后半夜我出恭,还听见木鱼响,呱、呱、呱!像水鸡儿叫。”   两天以后,3个人的头都被割下来,挂在县城的城门楼上示众。李凹斗一看,吓得屙了一裤子稀屎:他认出其中的一个是花鱼儿。   李凹斗失急,慌忙往家跑。怪屯距县城45里,紧赶慢赶,到家也近了黄昏。离村子半里远,他就听到花鱼儿家传来了木鱼声,呱!呱!呱!像水鸡儿——不,像鬼叫!人死了还敲木鱼呀?李凹斗吓得头发都竖了起来。   李凹斗硬着头皮来到了花鱼儿家,看见阁楼上花鱼儿的经堂门关着,屋里有昏黄的灯光透出来。他腿有点儿发软,不敢进,站着问鲁喜:“你妈呢?”鲁喜是花鱼儿的儿子,当时只有5岁。鲁喜回答说:“我妈在念经。”   李凹斗的腿就软得站不住了,想回头往外跑,竟不听使唤。他站着筛了一阵儿糠,心里想,难道真个有鬼?这怎么可能呢?就是真的有鬼,我与花鱼儿也无冤无仇,并几次为她遮掩,她也不会害我。这时,他反而战战兢兢地想看看花鱼儿变成鬼是个什么样子。他竟硬着头皮向阁楼上爬去。   趴在门缝上,李凹斗看见,经堂里垂着黄绫子帐幔,帐幔里坐着塌蒙着眼不忍看世界的观世音菩萨、地藏菩萨、大势至菩萨。一对龙凤烛,3柱迦南香。没有敲木鱼念经的人,只有一只鸡站在莲台上啄食,啄得敲木鱼的警山玉杵翘起,落下,翘起,落下……   李凹斗一屁股墩在地上。   原来花鱼儿家有一个极贵重的古物——明代铜漏。这是古人计时用的装置,驱动计时的不是法条,而是水。让水一滴一滴地落下来,击在一个杠杆上;杠杆的另一头连着一个刻盘,只要控制水滴的匀速滴落,时间就基本准确的给记录下来了。只是花鱼儿家的这只铜漏现在不是用来计时,而是用来敲木鱼。花鱼儿把它改造了,落下来的水滴击动杠杆,杠杆一动,就有一粒高粱米滚出来。高粱米掉在一只小勺里,小勺的另一头就是敲木鱼的锤子。她养了一只鸡,白天饿着,晚上抱出来让它叨铜漏里掉出来的高粱米。它一叨,木锤就翘起来了,落下时,就“呱”地一声敲响了木鱼。   李凹斗看得目瞪口呆。他又问鲁喜,你这娃子,骗舅哇?你妈到底上哪儿去啦?   鲁喜说,我妈说她到普救寺放生去了。   “这香火是你点的吗?”   鲁喜说,我妈走时交待别让菩萨断了香火,别让鸡子晚上饿着。   原来花鱼儿也是个大盗!她藏在木鱼声里,昼伏夜出,神不知鬼不觉,不知偷了多少人家,劫了多少商客!怪道她家仅两亩薄地,日子却滋滋润润,花衣裳一天一套。   更奇的还在后头。1950年剿匪反霸,北山一股顽匪让解放军一个排全军覆没。后来把这帮家伙抓住了,一百多人。其中就有鲁喜。鲁喜被押回怪屯,开会公审,准备枪毙。正要绑缚刑场,农会主席娄庆却像个小脚女人一样,脚后跟一拧一拧的,跑到台上,抱住鲁喜大哭,一面哭一面说:“儿啊!儿啊!我可怜的儿啊!妈就你这一个儿啊!你不能死啊!”   土改工作队的领导大喝道:“娄庆!你成何体统!”   娄庆乜斜了媚眼道:“我不是娄庆!”   “那你是谁?”   “我是花鱼儿!”   村上的人看看娄庆的举手投足,确实是花鱼儿的做派;听听娄庆说话的腔口,也确实是花鱼儿的声音。人们都知道,这是鬼附身了,是花鱼儿的鬼魂附到娄庆身上了,无不浑身起鸡皮疙瘩。   工作队的人拿根绳子要绑娄庆,说:“娄庆!你清醒一下,不要胡闹!”   娄庆的身手竟显出不可思议的敏捷,一蹦一蹦的,躲开几个人的撕扯,把绳子也夺过来,扔到了台下。他哭叫着:“你们不能杀我的孩子!他是烈士后代,我是为救工委赵书记才死的呀!”   人们都莫名其妙,面面相觑。   娄庆又说:“我有证据呀!不信你们到我家里去搜,在经堂的后房沿处,从东往西数,第七根椽子的竹筒里,有我的证件。”   工作队的人就去搜。花鱼儿家的房子是竹竿椽子。他们找到了第七根椽子,用铁丝弯个勾往里投,真个勾出来一张桑皮纸。但房子漏,被雨水浸泡几十年了,桑皮纸上什么也看不清。   娄庆看把证据找出来了,就呼呼地睡去。他睡了两天,睡醒后,对前面的事一无所知。   那张纸并不能证明什么,鲁喜还是被枪毙了。   娄庆也因为那次鬼附身的事被怀疑立场有问题,农会主席也被撤了;他只当了不到4个月主席,所以以后的娄庆身上看不到一点儿村干部的影子。   1987年11月,水北党史研究有了重大发现:党史办在邻省的档案馆里,找到了3份水北县早期党史资料,其中一份竟是一张党员登记表,上面写着:   申请人姓名:李华云。   曾用名:花鱼儿、小三儿。   籍贯:水北县安铺镇第三甲拐屯村。   入党时间:民国十六年(1927年)六月二十一日。   党内职务:中国共产党水北工作整理委员会敌工部长。   ……   花鱼儿——李华云,1997年7月1日,被追认为革命烈士。她是大革命时期,水北县唯一一位革命烈士。   第七章 树怪人妖   山里老头李来坐在公共汽车上,走一会儿就问,市委到没有?5遍以后,乘务员便不再回答,只是翻翻白眼;又5遍以后,乘务员连白眼也不翻了,只装没听见。一个刚上车的退休干部坐在李来身边,有些过意不去,就搭讪说,老人家,到市委干什么呀?李来说,我去上访。老干部问,这么大岁数了还上访啊?李来说,人家都说年轻人来上访,门卫拉进大门就打,打得什么时候说不再上访了,才把你放出来。所以家里人就商量叫我来了……老干部笑起来,说前几年是这样,现在哪还有这种事啊!现在都讲和谐哩。老先生,可别听有些人瞎说,现在的领导都很亲民的……哦,到了到了,老先生快下车!你看左边那个大门就是市委。   李来赶忙起身,拉着那人的双手,热乎地说,谢谢!谢谢!娃儿,你闲了到家去坐啊,城北怪屯的,离城45里,卧龙山南半坡。路不好走,上级说明年修柏油路哩,修6米宽。乡长说……乘务员啪啪拍了两下引擎盖吼起来,这老头!你下不下车啊?不下走了,开车!汽车就哼了一声,浑身一抖。李来这才慌忙松了手,连说下下下!下到车底下,又一脚踏着车板,扒着车门往里伸长脖子交代说,娃儿!怪屯!好找的很!村头有棵大槐树,10里开外都看得见;树上住的有仙家,夜里会放光;老爷儿一下山,三五十里内的鸟儿都往那树上飞,跟着鸟儿走就……   乘务员又拍打引擎盖,哎呀!你烦人不烦人啊!   闺女,不烦不烦!李来点头哈腰地说,把头缩了出来。可他的手却向车里礼貌周全地摆了摆。只听“哐哧”一声响,车门合上了,一下夹住了他的手脖子,疼得李来尖叫起来。女乘务员这下不厉害了,慌忙跑过来,对不起对不起,老大爷,咋样咋样?伤着没有?   李来向乘务员摆摆手,说,没事儿闺女,没事儿!其实手脖子上已经流血了。   李来向前走了几十米就到了市委门口。大门右边的圆木礅上站着一个戴大檐帽穿红筋制服的保安,手拿红绿小旗,在指挥小轿车进出。李来凑上去问道,同志,人让进不让进?保安聚精会神,不理他。这时从左边跑来另一个保安,拦着他问,干什么的干什么的?李来说我来找高书记。保安再问,啥事儿?李来摸摸索索从怀里掏出一张报纸,说,我想问个事儿。他把报纸抖抖索索地打开,擩到保安面前,用手指着说,你看,这个,这个……   保安在寒酸的老百姓面前很像个领导,老百姓越寒酸,保安就越像个领导。他并不接报纸,反而把胸脯挺了挺,把双手背到后头,歪头向报纸上斜了一眼。只见报纸上的头版上登了一幅大照片,彩色的,高书记正在跟一个白发老人握手。高书记弯着腰,一只手抚在老人肩上,极亲切的样子。老人满脸鸡皮,一头白发,张着大嘴,不知是笑是哭,嘴里不见一颗牙齿;由于太老,也看不出是男是女。旁边的黑体字大标题写着:岁岁重阳,今又重阳,敬老爱老动心肠——市委高书记步行20里到深山看望百岁老人。   保安翻翻眼皮,看到照片上的老人并不是眼前这个老头,说,你要问什么事啊?李来又用手向报纸的下端指了指,这儿,这儿。保安的目光又向下斜了斜,看见了另一篇放在二题位置的新闻报道:记者从市政府有关方面获悉,经市委市政府研究,今后我市百岁以上老人,将获得每月300元的寿星赡养费。这是我市创建和谐社会的又一重大举措……   保安又翻翻眼皮,问,你到底要问什么事啊?李来很口吃地说,我想问……我想问……这300元钱在哪儿领,县里和乡里都说不知道……老头难为情死了,平白无故的,为什么问人家要钱呢?岁数大?岁数大是你自己长的,又不是人家政府让你长的,算个屁理由嘛!可是家里老老少少都让他来上访。啧!   保安又看看他,问,你今年多大了?   李来答,81岁啦。   保安说,上边说的是百岁老人啊。   李来说,我是给我爷领的。   “啊?”保安一下子就不像个领导了,政治上很不成熟地瞪大了吃惊的眼睛,“都81岁了,你还有爷爷啊?”   李来说,我爷今年126岁了,高书记看望的那个老太太比我爷小20岁哩!   保安也就二十来岁吧,听到这里赶紧搀着老头的胳膊,说,哎呀!奇迹,奇迹!我爷爷今年才73岁,你都81岁了还有爷爷!快进来喝点茶。渴了吧老爷爷?   李来一下子眼泪汪汪的,说,娃儿,我渴。我在车上站了一晌,到城里才有人给我让个座,城里人文明。你看这天热的……说着腿一软,就晕倒在保安的怀里。保安把他扶到警卫室里,放到椅子上。屋里开着空调,凉飕飕的,李来打了个激灵就醒了过来。   保安在饮水机上接了杯水,一手抚着老头的背,一手喂着老头喝水。人老了也会撒娇的,并不推辞,就让人家喂他。喝完一杯又说,娃儿,再给我来一杯。保安就又喂了他一杯。这次,保安一边喂,一边低声地说,老爷爷,我给你说啊,这事儿啊,你不能到这里问,你要到市政府去问。知道吧?   李来说,市政府不是跟市委一回事儿吗?   保安说,不是一回事儿。市政府是管全市人民吃喝拉撒的,市委不管这些事情。   那市委管啥呀?   市委呀,市委管市政府哇!   那不就结啦!我找到根上啦……   哎呀!保安急得在桌子上拍了一巴掌。老爷爷!我也给你说不清,反正这里不管,你赶紧往市政府去吧,要不一会儿就下班啦。我给你说,出了市委大门往右拐——左右你知道吧?可别往左拐呀,往左拐就跑到汽车站了。记着往右拐,前行100米;左拐,前行150米;再右拐,前行50米,左拐……就到了。很近的,快去吧!   老头的白胡子上挂满了水珠,沥沥拉拉地往下掉,他也不擦,站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卷钱,说,娃儿,我给你留俩钱。保安愣了一下,“什么?”赶紧伸手捂着老头的手。别别别,可别!老爷爷,你这是干啥呀!快装起来,装起来嘛!保安真是急了,脸红脖子粗的。   李来拿出一块钱说,娃儿,你喂我两杯茶,我都没谦让,你谦让个啥?给你留俩钱儿,晌里谗了,你买个冰糖葫芦啥的。我有钱,娃儿!我来时带了10块哩,来回车票8块,还剩两块,给你……   小保安推着他说,快走吧老爷爷,马上晌午啦,钱留着你中午吃饭,啊?走吧走吧!   李来说,哎,这娃儿!那,就算了!娃儿,有空你到家去坐啊?城北怪屯的,离城里45里,卧牛山南半坡;路不好走,上级说明年修柏油路哩,修6米宽。乡长说……   小保安叫起来,哎哎,右边走右边走,不是给你说过了吗?李来哎哟了一声,从门左边拐过来,一步一回头地叮嘱道,娃儿!怪屯!好找的很!村头有棵大槐树,10里开外都能看见;树上住的有仙家,夜里会放光;老爷儿一下山,三五十里内的鸟儿都往那树上飞,跟着鸟儿走……   小保安连连摆着手说,记住啦记住啦,你快走吧!   李来走在深秋的大街上。他是第一次进城,街是那么宽,楼是那么高,小轿车那么多,人是那么稠,一街两行到处花花绿绿的,新奇又神秘。他一边走一边看,脖子像安了轴承似的,不停地转。市委到市政府不过四百来米距离,他也拐了几个弯,但弄不清是左是右。直到下午一点多钟,他才转到一个大门前,看样子像个大机关,可看着又有点面熟,似曾来过。正狐疑着,那个小保安推辆山地自行车从院里走出来,刚翩腿上车,又立即跳了下来,喊着他说,老大爷!你怎么又回来了?找到市政府没有?   李来说,没有!我问乡政府在哪,人家都说不知道。   保安愕然了一下,什么?乡政府?你不是去市政府的吗?   李来这才梦醒一般,说,哎呀!我平常说乡政府说顺嘴了,你看……   保安说,走吧,我正好下班,把你送到市政府吧。   市委的保安把个山里老头送给了市政府的保安。市政府的保安拦着李来,和颜悦色地说,老大爷,请问你找谁呀?   老头说,我找市长。   哪个市长?   是是是……   史市长?你跟史市长是亲戚?   不是。   那你找他干似么?   我问他要那300块钱。   他争你的?   不争。   那你……   去去去!你跟他磨蹭个啥?另一个岁数大些的保安走过来,“市长会争他的钱?神经病!快走开老头,汽车过来了,小心轧着你,啊?”说着就过来推李来。李来不走,掏出报纸要让保安看。保安不看。小轿车已经停下来鸣喇叭了。老保安有点急,一用劲,老头趔趄一下,要倒,被小轿车里出来的一个中年人扶住了。   你们这是干啥?这么大岁数了,你们竟这样对待他?咹?中年人怒视着老保安,又转身将李来衣襟上在家沾的几根草拍掉,说,老先生,对不起啊,你不要紧吧?下去我一定狠狠批评他们。   没啥,没啥,娃儿们岁数小,你可别……李来为保安辩护说。   老保安很惶恐,低眉搭眼地说,史市长,他,他说要找你……   原来这就是史市长!李来看他这样亲自己,正要张口问他喊娃儿哩,这时不敢喊了,可是心里却更加地感动,一时间竟有些慌乱。   哦,找我呀?有什么事呀老先生?史市长个子很高,弯着腰趴在李来脸上问,像老师问一个小学生。   他说问你要钱哩!老保安抢着说,想向市长献好,想向市长证明自己刚才的卤莽行为很有必要。史市长哦了一声,看定了李来。   这个……这个……李来有些口吃。他把报纸递给史市长,指着第二篇报道说,就这个!   史市长接过报纸,双手拿着,飞速地看了看,说,哦,这事是民政上管。小吴,你负责3点上班以后,把老大爷领到民政局去。让老大爷先到传达室歇着,弄杯茶喝。哦,老先生,你吃饭了吗?   没有。已经晌午了?李来这时突然感到非常饿。   哦,小吴,你先领老大爷到附近饭店里买点饭吃吃再说。史市长说着从口袋里掏出10块钱递给小吴。李来连忙去拦,说:“不不不,娃儿,”他终于还是向市长喊了声娃儿,“不不不!娃儿!我有钱!我来时带10块钱哩!来回车票是8块,还剩两块,我……”史市长听他这样说,脸上就沉重了一下,没说什么,但却又从口袋里掏出50元塞到李来手里,说,老先生,这点钱你拿着。   李来没有谦让,他把钱接在手里,狐疑着,仰望着市长的脸问道,不是说300元吗?   市长说,哦,这是两码子事儿。300元的事等吃了饭让小吴领你找民政局去问;这50元是我个人的一点儿心意。老先生,别嫌少啊。   李来一听是这么回事儿,说什么也不要。史市长硬塞到他口袋里,用手按着不让他往外掏,并虎着脸说,老先生,我生气了啊!说罢就扬长向院里走去。   李来看市长是真心的,十分感动,用手攥着口袋里的钱,向市长喊道,娃儿!有空到家去坐啊!城北怪屯的,离城45里,村头有棵大槐树,10里开外都能看见,树上住的有仙家……   下午3点钟,山里老头李来已经坐在市民政局局长的办公室里了。局长是个小矮个,白胖,秃顶,双下巴,稍微一笑,活脱脱一个弥勒佛。他亲自给李来倒了一杯茶,说,热呀!来,先吹吹。他把一个落地扇对着老头,然后又去把空调打开。“一会儿温度就降下来了。老先生哪里人呐?”   李来说,城北怪屯的,离城45里,村头有棵大槐树,10里开外都能看见。树上住的有仙家,夜里会放光……   局长笑笑,打断他的话说,哎呀!这么神奇呀?你来就是跟我说这件事的吗?   李来说,不是,我来是要那300块钱的。   什么300块钱?   就是……你看。   局长接过报纸,只瞟了一眼就放在了桌子上,用胖手掌拍了拍,说道,这个事儿啊,听说市长办公会上议过。可是之后民政局并没有接到进一步指令。至于现在具体操作到什么环节,我也不知道。怎么,老先生您贵庚100岁啦?没看出来。   李来说,我今年81岁,我爷爷126岁了,我替我爷爷要的。   什么?!局长十分惊异,126岁了?世界第一男寿星是波多黎各人,叫梅尔卡多,才只有115岁。看来他得给你爷爷让让位了。了不起了不起!126岁,我的妈呀!我什么时候得去看看他老人家。   李来说,你去!怪屯,好找的很!村头有棵大槐树,10里开外都能看见。树上……   我知道,我知道!老先生,还有事吗?局长显然是在下逐客令了。但老头听不出来,继续眉飞色舞地说,找不着不要紧!老爷儿一下山,三五十里的鸟儿都往那树上飞,你只要跟着鸟儿走……   知道知道!你还有别的事吗老先生?   那……300块钱……咋说?   这个事嘛,我向主管市长请示一下再说,有消息了我让人通知你,好不好老人家?   老头觉得不太好。报纸上白纸黑字明明写着的,说市委市政府已经研究决定了,怎么到市政府一问就都说不知道呢?但他又无话可说,也不甘心就这样无果而返。来一趟多不容易啊!   正在这时,外面响了一声闷雷,起了一阵风,屋里猛地一暗,哗哗啦啦地雨就下起来。前后窗都开着的,办公桌上的纸张刮得乱飞,有的就从窗子里飞了出去。李来带的那张报纸在桌上鼓了鼓,他赶紧伸手去捂,呼地一下就从窗口飞了出去,糊在窗外一丛黄杨上,噼噼啪啪就被雨水打湿了。李来想探身去拿,局长乒乒啪啪地关上了窗子。   这鬼天气,说翻脸就翻脸!局长说。   李来也发起愁来,嘟哝道,这咋整?   局长说,没事儿,我给你一把伞打上。他从衣架上取下一柄崭新的天堂伞,打开递给李来。老先生,给!   这时候,李来便不好意思不走了。伞都给你撑开了呀!刚出门,打了一个寒噤。毕竟是深秋天气,出着太阳很热,可是一变天,也是很冷的。他畏缩了一下,竟又退到了屋里。   冷吧,老先生?局长无限关怀地问,走到不锈钢衣架旁,取下一件夹克衫自己穿上,然后又取下一件崭新的培罗蒙西服披在老头身上。   老先生,穿上吧,别推辞。   李来推让着。   这,这,我可不穿!   局长说,快穿上吧,一会儿冻感冒了。   李来一生没穿过西服,不是对襟褂子,就是中山装,穿上西服很难为情。但天确实冷,局长又让得实在,他只好穿上了。他说,我等几天给你送来。   局长说,送啥呀!给你啦。你看我胖的,穿上太窄。   李来心头热乎的。给了一把新伞,还给一件新衣服,这得多少钱呐!上边这些干部,真比乡里和村里的干部好啊!乡里干部,去问个事爱答不理的;前几年去收提留款,比啃骨头的狗还凶。他出了门,回身又紧紧抓住了局长的手,说,娃儿!你有空一定到家去坐啊!怪屯,好找!村头有棵大槐树……   我知道我知道!老先生你慢走,路上要小心哪。再见再见!   山里老头李来打着天堂伞,穿着培罗蒙,就陶陶然走进风雨中了。   李来的爷爷叫李二槐,今年确实126岁了。但他面色滋润,耳聪目明,白发银须,飘然若仙。爷孙俩站一起一比,反而孙子要比爷爷老许多。世上反常的事情可真多啊。   李二槐弟兄一个。可他为什么叫李二槐呢?因为他还有个不是同类的哥哥,叫李大槐,就是村头那棵大槐树。126年前的一天下午,一个年仅18岁的小伙子在怪屯村头栽下一棵槐树。槐树是从卧龙山上挖来的,只有指头粗,溜胸口高。他刚把槐树栽好,就有几个女人跑过来,抹了他一脸锅烟子,然后哈哈大笑着跑开了。那是他的几个邻居嫂嫂。他得儿子了!若得个闺女,嫂子们是不会这样闹的。18岁的小伙子要当父亲了。他很羞涩,但也很幸福,红着脸笑着,望着不远处的茅屋,于是就听到了蛤蟆似的婴儿啼声。晚上,他抱着初生的儿子亲个不够。妻子让他给儿子取名,他说我正栽槐树时生的,就叫二槐吧。妻子说,这是咱第一个儿子,怎么叫二槐呀?该叫大槐才是。他说,是我先栽的槐树,你后生的儿子,所以槐树比咱娃儿大,它才是大槐。妻子的眼、鼻、嘴都酸了一下,说,咱俩一人生了一个儿子,你生的叫李大槐,我生的叫李二槐。嘻嘻嘻……   这样,李二槐从小就问村头那棵槐树喊哥,有时还搂着它亲亲;每顿吃饭的时候,还要端着碗去喂槐树几筷子饭,树身上常年沾满饭疙痂子。   现在,弟兄俩都126岁了。李大槐长成几十米高,石磙粗,枝干龙钟虬曲,像弟弟二槐一样,健朗繁茂,而且一树的神秘,被当地人称作槐仙,树根上竟然香火不断。   弟兄俩的感情也越来越深了。李二槐不回家,坚持让孙子李来在树下搭了一个草庵,日日夜夜地陪着哥哥。他仍然顿顿喂哥哥吃饭。在头顶高的地方,有一个树疤,那就是哥哥的嘴;树疤的中间还有一个擀面杖粗的树洞,黑咕隆咚的,那就是哥哥的喉咙。李二槐挑几筷子面条送到哥哥嘴里,只听“吐噜”一声,那面条就被哥哥吃到喉咙里去了。李二槐就望着哥哥笑。他有时在哥哥的庇荫下晃一阵儿,坐一阵儿,很惬意很幸福的样子;有时就歪在树根儿那,就像依偎在哥哥的怀里,酣酣地睡去;有时拿一块石头将树干敲敲,然后就把耳朵贴在树干上,开始跟哥哥说话。这天下午五六点钟的时候,他跟哥说,哥,来娃儿进城领钱去了。现在的朝廷真好,一个人300块哩。可惜人家不给你,说你是树。不过也没事儿,300块我一个人又花不完,够咱俩一起花了。来娃儿到现在还没回来。路上土匪多,崔二旦(上世纪三十年代豫西名匪)的杆子刚过去,来娃儿别让人给劫了。哥,你个子高,给来娃儿瞭着哨。大槐就咕咕哝哝地回答说,没事儿,没事儿,回来了,回来了。   李二槐从哥的怀里挣出来,直起身往山坡下看。果然看见有个人在往坡上爬。不过不像来娃儿,来娃儿走时穿一件白汗衣,圆领的,这个不是。他又用石头在树干上敲了敲,把耳朵贴上去,说,哥,你的眼不济事了,那不是来娃儿!哥回答说,是哩,是哩。李二槐再次起身,果然看清那人正是来娃儿。鳖孙!烧哩!从哪儿弄个四六叉子衣裳,穿上难看死了!领子翻着,衣襟子敞着,衣摆叉个大口子,会暖和?哟,还拿个花阳伞,装小媳妇哩!李二槐忍不住吃吃地笑起孙子来。   李来早就看见爷爷在树底下张望他了,老远就喊道:“爷——!”李二槐也长长地答应道:“哎——!”   你猜我给你带的啥包?   300块钱呗!   不是。   你个鳖孙!又骗我!   李来走到爷爷跟前,双手背在身后,说,爷,你猜猜,猜不着不给你!   李二槐说,你个鳖孙!我没有一次能猜着的。我不猜了,你给不给?他说着,就揪住了孙子下巴上的胡子,拉着他绕树跑。李来叫起来,哎哟哟哟……爷!爷!快松手!我给,我给。胡子薅掉了回家你孙娃媳妇不认我!   李来把手亮出来,是一袋奶油面包。   李二槐呵呵笑了,说,你真是个孝顺孙子。李来说,爷,你尝尝,看好吃不好,好吃以后我还给你买。李二槐就撕开包装纸,咬了一口,嚼半天,点头说,嗯,好吃。他走到大槐跟前,掰了一块喂到大槐嘴里,用石头敲敲树干说,哥!来娃儿在城里买的面包,好吃的很,你尝尝。大槐果然把面包吃下去了。   这时,李氏一大家子人都来了。别看李二槐126岁,其实他的儿孙们高寿的并不多。他3个儿子,都没活到70岁;8个孙子,现在也就李来还活着。人们都说,儿孙们的寿限都折给李二槐了。李来81岁了,两个儿子也早作了古,3个孙子却都是正当年,四十郎当岁;还有十来个侄孙,也都正值壮年,其中3个也已经当了爷爷。真是人丁兴旺,兵强马壮啊。   也就是说,李家现在是七世同堂了,发展成了数十人的大家族。对于李二槐来说,这几十个人很陌生。几十个人对他也很陌生。他们只有伦理上的关系,而无感情上的关系。只有李来除外。李来是他血缘上最近的,小时他抱过他,亲过他。现在这世界上他只有一个亲人,就是李来。李来担负起照顾他的责任,也是理所当然。当然,费用是大家公摊,孙儿、侄孙儿共是10家,一家每月20元,一共200元。老祖宗虽然一百多岁,每天还爱喝口小酒,吃几片肉;加上其他花销,200元仅够。   几个孙娃媳妇们看见老爷子穿着西服、拿着花洋伞,便不约而同地撇撇嘴,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没出口的共同结论是:老不正经!   三爷!300块钱拿回来了吧?侄孙媳妇高文玉问。   没有。   没有?这是几十张嘴共同发出的十分怀疑的声音。他们望了望老头的西服和天堂伞,再次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特别是几个孙娃媳妇,又撇了撇嘴。   咋没有?咹?这是他的亲孙娃媳妇雷大妮很失望地问。   说是……说是……李来吞吞吐吐。民政局那个局长给他说过理由,但这些理由他听得似懂非懂,无法转述。   雷大妮就提高了声音,盯住他问,你是不是把钱花啦?咹?   我没花。李来说。   雷大妮就上上下下地打量他身上的西服,越打量越觉得不对劲,就伸手翻他的衣摆和领子。哎哟!是培罗蒙呢!世界名牌儿啊!你老糊涂了你!这得多少钱啊!   李来说,这是人家送的。   雷大妮说,人家谁夜里走路叫鬼日迷了,这么高级的衣服送给你啊!   “不信就算了。”李来嗫嚅道,“还有这把伞。”   雷大妮继续翻他的衣服,又在西服的口袋里翻出了40块钱。那是李来给爷爷买面包剩下的。   雷大妮更加证据确凿地叫起来,看看看看!还有40块哩。这西服是不是260块呀?哦不对,还有雨伞,雨伞是多少钱?   高文玉说,我问过,这种牌子的伞是38块钱一把。   雷大妮就照李来的顶门盖上戳了两指头:“吔!啥贵你买啥呀!八九十岁的人了,还学那一二十岁的年轻娃儿撵时兴啊!”   高文玉向自己的几个亲妯娌们丢个眼色,于是一个接一个地都走了。女人们一走,男人们也跟着走。毕竟隔着一支,是你们的亲爷把政府给的钱挥霍了,你们就看着办吧!   雷大妮看那两支的人都走了,心里便也替爷爷羞的慌,说,爷呀,你看你多没成色,啊?你买那些东西干啥唦?这么大岁数了,穿这衣服不怕人家捣脊梁筋?这花洋伞是你打的?看看你老成这了,还花哨个啥嘛!   李来平时是个话很稠的老头,可是遇到正经事却总是说不到趟上。他又急又气,又羞又委屈,竟“喔”一声哭起来。   人都走后,李二槐说,娃儿,那300块钱真没要来?   李来抽搭了一声,真没要来呀爷,你也不相信孙娃子了?   李二槐说,那衣服、雨伞,还有那40块钱,到底是咋回事儿?   李来说,衣服和伞是局长给的,钱是市长给的,给了50块,花10块给你买的面包。   这话我就有点不信,娃儿!当官的对咱老百姓会恁好?   你没眼见哪,爷,现在的当官的就是好啊!见我都亲的很,跟没出五服似的。哪像咱自己生的这群王八羔子,光嫌弃老年人拖累他们。中午市长还管我饭咧!那个局长还说要来看你哩!   哎呀!我见过保长,见过甲长,他们除外连乡长都没见过。鳖孙,你惊动人家恁大那官儿干啥哩?看啥看?看我这一脸老皮哩?   李来说,人家要来的嘛,我啥办法?   李二槐呵呵笑起来,对李大槐说,哥!来娃儿说,府里一个大官儿要来看咱哩,到时候精神点儿!   李大槐也哗啦啦笑起来,落下几片槐树叶,二槐说那是哥的头发。   夜里,李来就陪李二槐睡在树下。人字型草庵里摊个地铺,地铺上铺着厚厚的槐树叶。爷孙俩通榻睡,很暖和。若是热天呢,两个人就睡在庵外边。大槐树有几条粗大的根露在外面,他们就枕着树根睡,二槐说是枕着哥的大腿。每到夜里10点以后,栖息在树洞里的萤火虫都爬了出来,飞到树叶上,吃叶子,喝露水。树老了,上面枯朽的枝杈很多,大大小小的树洞也很多,所以萤火虫成千上万,整棵树都绿荧荧的,稍远一点看,在无边的黑暗里,像一棵发光的绿珊瑚,让人如临幻境。树很高,许多人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都说是仙气灵光。   当然,大槐树确也有些不解之谜,比如会吃饭,比如会说话。李二槐经常跟大槐树说话,有时一说就是半晌,而且是一说一答的样子。李来曾经学着爷爷用石头将树干敲了敲,伏耳一听,果然听见树里边有嗡嗡喁喁的声音,有嘀嘀咕咕的声音,有叽叽啾啾的声音,有点像人在说话,但声音遥远深邃,恍然飘忽,听不出来说的是什么。可爷爷就能听懂那些话,老头126岁,成仙啦唦!   这天夜里,李来不时唉声叹气。李二槐却倒头就睡着了,睡得很实,很香,好象这一天世界上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睡到半夜的时候,他突然爬起来,抱住大槐说,哥,你说那300块钱来娃儿要来没有?大槐说,没有。我也说没有,来娃儿不会说瞎话,他从小就胆小。那年我在你胳膊上绑个秋千,把他放上去,你看把他吓的,又哭又叫。我就是不放他下来,吓他个鳖娃儿哩。呵呵呵……一会儿吓得鳖娃儿可尿裤子啦。   李来伸脚探探爷爷的屁股底下,又湿了一大片。这老头最大的毛病就是尿床。李来爬到爷爷那头睡下。等爷爷笑完回到庵里,他叫道,爷,调调头睡。李二槐就睡到了孙子那头,立马鼾声雷动。几乎每天夜里,李来都要跟爷爷调调头,好暖爷爷的湿褥子。   雷大妮找着高文玉,说,文玉,我看咱还得照老规矩办事哩。   高文玉正在抠玉米,用一个玉米刨子将玉米籽刨得劈啪四射。她没抬屁股,但很热情,顺手捞过一把凳子撂给雷大妮,说,哎哟,大嫂闲啦。你快坐!你的玉米早抠完了,你看我,只顾斗地主哩!听说这几天玉米又涨了,赶紧抠抠出手算了,这几天手里没一个钱。哎哟大嫂,你听说没有?西头喜娃儿小闺女在城里一家美容店,昨个让公安局给抓起来了,你猜为啥……   雷大妮说,管人家的事干啥。说说咱自家的事吧。   高文玉就说,咱自家的事啊,可不吗,有件事我正要找大嫂去商量哩!你说现在这妮子们有多成精吧!咱家小刚人样漂亮,功课又好,可是才六年级呀!今天早上我从他书包里搜出一封情书,是村东头扬莲的妮子写的。十来岁个鸡巴妮子就会叫春啦!我想拿上情书去找她老情人扬莲去,问问她咋生这样一个小狐狸精。大嫂你说……   高文玉说话又急又快,根本让人插不上嘴。这鳖孙!她是故意打马虎眼哩,堵人的嘴哩!雷大妮立时窝了一肚子气,打断高文玉的话说:“我才不管你跟别人的烂裆子事哩!我说的是咱老李家一鳖窝的事,是老太爷的事……”   老太爷?老太爷什么事?生病啦?高文玉继续装迷瞪僧。   雷大妮说,老太爷子生活费的事!大家还得按老规矩出。   高文玉就把正刨着的一个玉米扔下了,将屁股底下的凳子向雷大妮挪了挪,探首过来,压低了嗓子,极贴心的样子,说,嫂子!这事怕不好说吧?说好的,政府每月给300块各家以后就不用再兑了,现在又让兑,咱一鳖窝那几个母老虎不撕吃你?   雷大妮说,300块不是没要来嘛!   高文玉惊愕道,没要来?那天都看着你从三爷兜里把钱掏出来……   不是只有40块嘛!   是啊!其他那260块,不是让三爷花掉了吗?   老头没花!老头那衣服、花洋伞都是市里领导送的。   高文玉就把凳子又朝雷大妮移了移,仍然压低着声音说,嫂子,你说这话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我信!三爷那样德高望重的人,会胡乱花钱买那些花哨东西?政府不给就算了,没那300块钱,咱不也给老爷子养到了126岁?就照嫂子你说的,咱还按老规矩来,一家每月兑20块!那几个鳖孙谁再嚼蛆,我收拾他!   雷大妮不知怎样感谢高文玉,双手拉着她的手直揉搓,说,哎哟,妹子,妹子,你帮嫂子大忙了!你们那两支的你就替嫂子说吧,我说不响;特别是周巧个鳖孙,俺俩一见就想吵架。   高文玉满口答应,并且说,嫂子,这钱我第一个交!   雷大妮拉着高文玉的手又“哎哟”了一声。   高文玉又继续说,不过嫂子,你瞅瞅,小刚昨天闹着要作业本哩,家里一分钱也没有,结果娃子哭着走了。要不我赶着抠玉米干啥哩?这样嫂子,你先把那20块钱替我垫上,等我卖了玉米就还你。   雷大妮心里就恶心了一下,但马上就爽快地答应道,中中中。   雷大妮走后高文玉立马就去找周巧。周巧正在院里抠棉花。高文玉老远就叫,巧!我来给你报告个好消息!周巧撇撇嘴说,你是个丧门神,一来准没好事。坐这儿帮我抠两天棉花吧。高文玉就紧挨着周巧坐下来,说,刚才雷大妮上我那儿去了。   啥事儿?   要钱呗!   要啥钱?   老太爷的生活费嘛!   周巧抓了一把棉桃摔下去,吓得在旁边吃棉铃虫的鸡子乱飞。咋还要?不是说以后不兑了吗?   高文玉说,就是嘛!家族会上说的好好的,她说变就变呐!说那300块没要来,阎王爷没鼻子,鬼才信哩!   不兑!周巧斩钉截铁地吼了一声,文玉你兑不兑?   我才不兑哩!高文玉说。   “雷大妮会打算哪。”高文玉给周巧抠了一个棉桃,平淡着声音分析说,老太爷一天顶多花5块钱,一月150,政府给300,她一月还能赚150元;咱们每家再兑20元,一共200元,加起来是350元。看看,老太爷成人家赚钱机器啦!   美死她个王八孙哩!不让她给咱们每家分20块就便宜她了,还让咱再兑20块?坏八辈子良心了雷大妮!   哎哟!看你那火暴脾气!你小声点中不中啊?叫人家听见……   听见她给老子阳具咬了!   高文玉就望定周巧的脸,扁着嘴,然后又望着她的裤裆,把手中的棉桃砸到周巧的裤裆里。周巧灵醒过来,自己根本就没那东西。两个人就抱在一起笑倒在棉桃堆上。   这天夜里,爷爷撒那泡尿太大,李来暖了一夜也没把被褥暖干。第二天早上起来,李来就把褥子拿出来,搭在沟边的树茅子上晒。刚搭好,抬起头便看见一个白壳子虫在山坡底下往上爬。李来一直在挂念着民政局那个局长要来看爷爷的事,所以就立马想到,是不是局长来了?他一下子兴奋起来,盯住那白壳子看。白壳子虫越来越大,屁股上直冒烟;后来又听到了哼哼的叫声,终于爬不动了,就停在了路边,下来一群人搬路边的石头往车轱辘底下垫。那是一辆白色面包车。李来断定是局长来了,赶紧跑到庵里,喊,爷!爷!府里那个大官带一群随从来了!快!我给你洗洗脸,把这身烂衣裳脱了,穿我那身新的!   洗完脸,李二槐提出一个新要求,说,来娃儿,周巧搽的雪花膏真香,你去要来让我也搽搽。   李来说,哎哟我的爷呀!那是小媳妇们搽的,你抹那干啥?   李二槐说,我咋觉着我脸上的皮连大槐的光都没有。   山坡有二三里长,李来给爷爷打扮完出来的时候,那群人还在山半腰里。李来就下山去迎。他喜着一张没牙的嘴,想打个招呼,可看来看去却不见有局长。正失望着,其中一个光头问,老大爷,上边是不是叫怪屯啊?李来说是是是!一个穿裙子戴遮阳帽的姑娘叫道,好大一棵树啊!李来说,树上住的有仙家。是嘛!姑娘夸张着她的惊奇,一巴掌打在一个男青年的肩膀上,“大记者,快拍呀!多好的镜头啊!”于是大记者就把摄像机从屁股上拿到了眼睛上,先对着群山,然后摇到了怪屯村头的大槐树。这时大槐树上突然飞起几百只长腿白鹳,像一片云一样向远处飘去。一群人“哇”地叫了一声,合声过后就突出一个女单音,“酷毙啦!”大记者追着白鹳拍,嘴里叫着,哇塞!哇塞!一直把那群白鹳哇塞到远处的一棵雪松上,雪松就变成了一棵圣诞树。   “老大爷,我们是响应党中央的号召,搞医疗下乡,为咱山区老百姓义诊的。”光头说。“一会儿你到村上宣传宣传,谁有病了都出来看,不要钱,啊?”   中中中!李来连连答应,现在的政府真好啊!   老大爷今年多大岁数了?光头又问。   81啦。李来回答。   看着怪扎实,没毛病吧?   我不扎实,我爷扎实。   一群人都把脖子扭向老头,同声说道,啊?你还有爷爷?   李来说,我爷126岁了。你们看,在树下站着哩!   人们都抬起头来,果然看见大槐树底下站着一个老头,拄着拐杖,银发银须,像一个神仙。   于是,人们都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   大家气喘吁吁地来到大树下。光头一把拉住李二槐的手说,老大爷!您是全世界第一大寿星啊!我们今天来看望你。   李二槐把拐棍扔了,双手拉着光头的手说,不敢劳驾呀,你们都是府里的大官呐!   光头说,我们都不是官,是医生,还有两个记者。   原来那个姑娘也是个记者,是报社的。姑娘说,老大爷!这都是咱市的医疗专家呀。这位是咱们市医院的副院长,心脑血管病专家;这位是胃肠科专家;这位是脑神经专家;这位是眼科专家……   “这样吧,我们先给老大爷检查检查身体。”光头指挥说。   于是大家都从手提袋里拿出白大褂穿上,有的拿出听诊器,有的拿出血压计,有的拿出内窥镜。   “老……老先生!”光头又向李来说——因为问爷爷喊老大爷,所以就不能再问爷爷的孙子喊老大爷了,“屋里有凳子吗?”   没有。有两块砖头。李来回答。   有桌子没有?   也没有。   有床吗?   有。   把床搬出来吧。   李来回答说不行,搬不动。光头伸头往庵里看看,就笑了,确实搬不动,是个地铺。   这时村上男女老少村民都来了;一个小山村里突然来了这么多穿白大褂的人,还跟着摄影机、照相机,这不能不引起轰动。听说要凳子、桌子、床,一会就搬来十几条凳子,两三张桌子。雷大妮和高文玉抬了一张小床出来。雷大妮说,文玉,今儿咱一鳖窝可齐,你说说给老太爷兑份子钱的事。高文玉说可行,可行,说说让全村的人都评评理。   光头让李二槐躺在床上,掀开衣服,先按按肚子,脾脏,手掌放上面敲敲,问道,疼不疼?李二槐说不疼。又问有什么感觉?李二槐说按着怪美气。医生们和围观的人都笑了。   光头说,比年轻人的还有弹性!接着就用听诊器给老头听心脏。光头突然惊异地取下听诊器,说,哎呀!来来,你们都来听听!于是每个人都来听了一下,听后个个都惊异地直甩脑袋。“真是不可思议!”每个人听完都说了这句话。原来李二槐的心脏跳得极其有力,发出的是医生们从没有遇到过的金属敲击声。   光头把手腕上的西铁城手表摘下来,放耳朵上听听,然后举着手表说,大家再听听这个,看跟老大爷的心跳声音一样不一样!于是大家又轮番听了一遍手表,都说,不错!跟西铁城手表的声音一个样,钢哧!钢哧!   又检查了眼睛。视网膜清晰,眼底正常,视力:1.0,0.8。   又检查口腔。36颗牙一颗不少,其中一颗臼齿是40年前掉的,去年春天竟又生了出来!   “就现在检查的这几项看,老大爷,您再活20年没一点问题!”光头宣布检查结论说。   “哇塞!”大记者又大叫道,“可以申报吉尼斯世界纪录啦!”   李家的一群媳妇们可是一片恐慌。周巧说,还活呀!还活呀!儿孙们的寿限都折给你一个人了,再活20年,连曾孙们也熬死完了!   李二槐很会说话,向周巧翻翻眼睛道,老天爷叫我活哩,你管不着!他闻见了曾孙媳妇身上的雪花膏味儿,好闻死了!鳖孙,舍不得也叫老子搽一搽!他伸手在自己脸上抹拉一下,是哩,跟大槐的脸一样,涩肚燎叉的,割手。他很难为情,转到槐树的另一面,坐到哥的腿上,把头低下去,并用两只手把脸捂起来。   雷大妮拉拉高文玉的袖子,示意她说点什么,但高文玉不是装作没看见,就是装作不解其意,只顾跟村上的女人们说笑。   光头对周巧说,大妹子,你这话不对哟!你们有这么高寿一位老太爷,是福气呀!   周巧像吃了一颗清杏,五官缩着,吸溜着牙齿说,哟——您这领导说的!儿好养爷不好养,吃累死人!   光头说,你们弟兄多少啊?   村西头李喜娃儿抢答道,老头光曾孙15个,玄孙已经9个了。   哎哟!光头叫了一声,这么多孙子还养活不起一个爷呀!   雷大妮说,这位领导,您是不知道啊,儿好养,爷不好养啊!咋?儿是自己的,爷是大家的啊。   那就大家出钱养呗!那个女记者说。   雷大妮说,就是啊。可是……我也不怕家丑外扬,到现在这个月的份子钱一个也没兑上来……   高文玉赶忙拉了雷大妮一下,说,嫂子,我不是兑了吗?雷大妮怔了一下,心里的火一蹿八丈高,脸就一下子被烧红了。“老头一个月得几百块钱花啊!让俺一家出,这爷是俺一家的爷?15个曾孙,难道其他14个都是树根戳出来的?”   人们一阵哄笑。喜娃儿叫道,对对!其他14个是大槐用树根戳的!   其他几个媳妇一齐“呸”了一下,不知是呸喜娃儿还是呸雷大妮。周巧那口痰呸得最远,差点呸到雷大妮的脚上。扛摄像机的大记者赶紧接腔道,慢慢慢!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政府决定百岁以上老人每月补助寿星赡养费300元。怎么,你们不知道?   是的,这件事我也知道,是报纸上登的。光头说。   我是在互联网上看的。女记者说。   “都知道,国内几十家媒体都转载了。听说中央一个首长都表扬咱们市了。”大记者说,“怎么,你们不知道?”   雷大妮说,知道,俺去要了,可是没要来。   “不会吧?”大记者说,“你们到哪儿去要的?”   雷大妮说,到村里,村里说不知道;到乡里,乡里说没通知;到县里,县里说上级没文件;到市里,市里说……哎,哎,爷!你说说,市里领导咋说?雷大妮跑到李来跟前,拉着老头的衣袖扯了扯。   李来说,嗯……我我……他还是讲不来局长说那些理由。他显得极其慌乱和惭愧。   周巧说:“你们这些城里的领导啊!可别小看俺们山里人呐!俺们山里人能着呢,有人拿自己祖宗赚钱呢!”   雷大妮说,谁拿祖宗赚钱了?   周巧冷笑,哼!是谁谁知道!   你坏良心!   你才坏良心!明明300块钱政府给了,偏说没给,还让大家对份子钱!一个月你能赚350块,你拿老太爷当猪养啊?咹?你们才是树根戳出来的哩!   雷大妮平时嘴恶,性子直,其实胸中毫无城府。周巧的话句句血口喷人,可是她又辩驳不得,一时脸色煞白,“扑通”一声就直挺挺倒在了地上。   李来很伤心,很气,也很惭愧。他觉得都是自己惹的祸。300块钱真的没要来,可咋就说不清呢?当时局长说那些话自己也懂,咋就学不来呢?要是说清了,大孙子媳妇咋能受这么大委屈呢?看看,生生把媳妇给气死了!李来走过去,抱住李二槐放声大哭,说,爷,爷,咱俩也一起死了吧,死了李家这一家人就不生气了呀,啊?   李二槐说,娃儿,我不死。天叫我活多大岁数,我就活多大岁数。大槐跟我一起生的,要死我也跟大槐一起死。   这人呐,活了一百多岁,不管如何健康,总有些神神道道的地方。   全市的顶尖医疗专家都在这儿,所以雷大妮一会儿就被抢救了过来。李来看孙娃媳妇醒过来了,就也过来看。他蹲下身子,哽咽着说,大妮,都怨我呀!雷大妮说,爷,谁也不怨,怨老天爷让人活的时间太长。从我过门第二年,咱就负责伺候他,到现在已伺候了30年。反正那也不是咱一家的爷,人家都不管,咱也不管了。从今天起,你搬回家住,房子我给你收拾干干净净的,床铺我给你铺软软和和的,一天三顿饭我给你端到跟前。爷,你也是八十多岁的人了,你也是当爷的人了,你也是理当让儿孙们伺候的人了,可是你……谁又说你个好啊!   李来陪着流泪,说,可那毕竟也是咱的爷呀,咱不管,老人家不是要饿死的吗?   李二槐听见了,大声说,不怕!饿不死!我有大槐哩!   这大槐树3次救过二槐的命。第一次是光绪年间,土匪围了怪屯,抢走10头牛,拉跑5个女人,打死6个男人。土匪用绳子拴着李二槐的长辫子,然后把绳子搭在大槐树的一根树枝上,往上一拉,就把二槐给吊了起来,脚离地丈把高。然后土匪就扬长而去。那个疼啊!又是三九天,疼不死也要冻死。可是土匪刚走不远,吊他的那根树枝竟好像一条臂膀一样,慢慢地把二槐从一丈多高处放到了地上。那是檩条粗的一根枝子,李二槐当时不过百来斤重,根本压不弯的。你说怪不怪。   第二次是民国年间,国民党抓壮丁。要抓3个人,其中有李二槐。李二槐爬到大槐树上藏起来。槐树叶子稀拉拉的,他想肯定藏不住,听天由命吧。国民党师管区的人到处搜,还仰着头围着大槐树仔细看了好几遍,但就是没发现他。最后只好把那两个带走了。半年以后,那两个人打仗时都死了,其中一个死后让狗吃得只剩下两条腿让家里人抬了回来。   第三次是1960年吃食堂。那一年怪屯村60岁以上的男人都饿死了。可李二槐住在槐树下,树上落了很多鸟,每天夜里,都要从树上掉下几只鸟来,并没有死,只是在地上扑扑棱棱地飞不起来,就像翅膀被人绑着似的。李二槐每天夜里都要烧两只鸟吃。所以那一年他不但没饿死,反而吃得一身膘。   这一切都清晰如昨。二槐说那都是大槐在保护他。哥亲他着哩!所以他才饿不死哩!有哥保护着他,他什么也不怕。   往常,雷大妮在竹篮里放一块板,板上放两碗饭,两个馍,一小壶酒,两碟菜,菜里有几片肉。这是两个人的饭。有时是李来回家取,但大部分时间是雷大妮送。雷大妮从小没爹没妈,喜见老人。现在雷大妮不送饭了,而是把李来喊回来,桌凳摆好,一馍一汤两个菜,而且要问一声,爷,你喝酒不喝?李来不答,却可怜巴巴地望着雷大妮,说,大妮,你老太爷的饭送去了吗?雷大妮说,吃饱你的,别管恁多。你尝尝菜的滋味咋样?可是李来吃不出饭菜啥滋味。六十多年了,他一直陪着爷爷吃饭,这就是滋味;不陪了,也就没滋味了。   “大妮,你太爷的饭送了吗?”吃了几口后,李来又问。   雷大妮说,爷,老太爷曾孙玄孙一大群呢,咱不送有人送。快吃吧,吃了去放羊,到升龙崖去放,那里草好。   李来放了一天羊。   晚上,雷大妮把爷爷的床铺收拾得真舒适。铺的龙须草,龙须草上面是一领灯草席,席上面是拉舍尔毛毯,毛毯上面是纯棉卧单,卧单上面是藏了30年、雷大妮结婚时的嫁妆花被子。雷大妮又专门买了一把新手电,说,爷,手电放你床头,夜里起来好用。你看,这样一推,开了,再一扒,关了。好用的很。   可是李来睡不着。六十多年了,他一直抱着爷爷的腿睡觉。爷爷的脚很臭,有时爷爷的脚就擩在李来的嘴上。但李来觉着很好闻,闻着闻着就睡着了。白天即使有人给爷爷送饭,可是晚上有人陪爷爷睡觉吗?爷爷一百多岁的人了,夜里一个人睡在寥天寡地的大槐树下,让人多不放心呐。他要陪爷爷睡觉,给爷爷说说话,给爷爷暖湿被窝,夜里搀爷爷出来撒尿。他知道,即使爷爷再健康,如果没人照料,也活不了多长时间。   可是雷大妮不让他去。雷大妮说,你也是八十多的人了,自己照顾好你自己就烧高香了,还去照顾别人?雷大妮嘴恶,但孝顺,亲他,所以他没跟大妮红过脸。正因为这样,他不好跟大妮打别扭,一切听大妮安排。   可是他操心爷爷,睡不着。   李二槐早上没吃饭,还不觉得怎样难受。但他望着二三十米外的老宅屋,盼望着来娃儿出现。来娃儿回家这么久了,鳖娃儿,干啥去了嘛!还不来。他望一望大槐树,大槐在地下伸出两条粗壮的腿,两条腿中间放一块石头。往常这个时候,来娃儿早把饭菜摆好在石头上,爷孙俩一人坐了大槐一条腿,吃着,喝着,两副白胡子都挂着菜屑和饭粒。当然,吃前是先要喂大槐的,大槐也不少吃,大约是全部饭菜的三分之一。反正打来的饭菜从来没剩过。   可是直等到中午,也不见来娃儿提饭来。鳖娃儿耶!   中午的时候,李二槐可是很难受了。肚皮一阵阵痉挛,肚子里边好像有人用破鞋底子在搓来搓去,搓得一阵阵发烧,喉咙里特别想吞咽东西。平日他是爱拄着拐杖站在树下的,像一个神仙。可是现在他腿发软了,站不住了,他坐在哥哥的腿上。有五六个小孩在树下玩耍,有两个啃着面包,还有一个拿瓶娃哈哈。有一个小孩抓一把土撒在老头的白发上,老头将拐杖扬了扬,孩子们“哇”一声笑着跑开了。一会儿,又聚拢来,偷偷地摸到老头背后,喝娃哈哈的孩子把娃哈哈倒在老头的脖子里。老头打了个激灵,扬起拐杖。孩子们又“哇”一声跑开了。都是六七岁的孩子,其中有3个是老头的玄孙。   李二槐像一只脱了毛的老猴,被几个小孩耍弄了一下午,极其无助,极其懊恼,精疲力竭,一身虚汗。   这时,村西头的喜娃儿拉只山羊走来,说,嗬!这老头!跟一群娃儿玩的真开心呐!政府一个月给你300块养老费,美呀老头!   李二槐一听,“喔”一声哭起来。   太阳下山了,到吃晚饭的时候了。李二槐虽然更饿了,但这时他有了想头。1960年的时候,树上的鸟儿都是夜里掉下来的。他想,来娃儿个鳖孙不来就算了,天一黑,大槐就会给他送鸟儿吃。鳖娃儿,老子烤肉吃,烤得香香的,眼气你个鳖娃儿!   他仰头望着大槐一头越来越浓密的头发。一群白鹳哦哦地叫着,落在大槐的头发里了。又一群山雀在树顶上旋了旋,“轰”的一声就掉到了树上,在大槐浓密的头发里吵吵闹闹。李二槐讨厌这群山雀,他觉得这群山雀是一团虱子,一定把哥的脑袋圪将得很难受。后来,天上的星星一个一个亮起来。山雀也不吵闹了。再后来,大槐的头发就一点一点地发光,整个一棵树就开始神秘了。1960年的时候,就是到了这个时辰,鸟儿开始往下掉的。李二槐格外留心起来,支棱着耳朵,静听扑踏的声音。   可是,始终没有鸟掉下来。   是大槐也老了,两眼昏花了,看不见弟儿在挨饿吗?是大槐也像来娃儿一样,不亲他了,不管他了?李二槐心里虚慌,浑身抖得厉害,两腿软得站不起来。但他还是竭力地站起来了。他拾起树根边的那块石头,在大槐身上敲了敲,将耳朵伏到树上,颤着声儿说,哥!我饿!大槐说,我也饿。二槐说,你给我弄两只鸟儿,两只,烤烤你吃一只,我吃一只。   大槐说,弟儿呀!现在哪儿还有鸟儿啊!1960年的时候,地里无庄稼,山里无树,荒坡上无草,鸟儿们无籽实吃,也无虫子叨,所以飞着飞着就饿得扑扑踏踏往下掉。现在遍地庄稼,满山草树,鸟们吃庄稼籽还挑香的吃,叨虫子还拣肥的叨。哪儿还有鸟儿往树下掉啊!   李二槐哭了,说,哥,那你不管弟儿了?   大槐也哭了,说,弟儿,哥管不了你了。   二槐说,哥,你要不管你弟儿,你弟儿就活不成了。   大槐说,弟儿,天叫你活你就活;天不叫你活,谁也没办法呀。   二槐说,哥,我也是这话,天叫死就死,天叫活就活。可是,弟儿跟哥是同日同时生的,弟儿死了,弟儿怕哥孤单。   大槐不说话,只是唏唏嘘嘘地饮泣。树上有猫头鹰叫,接着有鸟儿在扑棱。李二槐赶紧抬头去看,却只看见从树上飘下几根白色的羽毛,像是哥的泪。   李来就是在猫头鹰叫时起的床。他一直睡不着,惦记着爷爷。孙娃媳妇亲他,虽然有时大声吵他,甚至用指头戳他,但这跟恶媳妇们的虐待不一样,这是亲,李来能感觉出来。所以每当雷大妮吵他戳他的时候,他不生气,而且有一种幸福感、亲情感。雷大妮脾气坏,他不想惹媳妇生气。这样,他想去看爷爷,却一直下不了决心。突然听到了猫头鹰的叫声,这声音又哓厉又凄凉,既像预示着什么,又像呼唤着什么。总之,凡是深夜里听到猫头鹰叫声的人都会为之一震,一种隐约的担忧和不安,甚至恐惧,会立刻渗透到你全身的血液里。李来打了个激灵,“呼”一下坐起来,急匆匆地穿好衣裳,蹑手蹑脚地开了房门。   这时是夜里三更时分。   为了不惊动雷大妮,李来没敢捏手电。他摸索着去开大门。大门是铁页子焊的,门上一个铁穿条。他小心翼翼地去抽穿条,但只抽了一点就抽不动了,一摸,原来穿条一头挂了一把锁。显然是雷大妮防他出去锁上的。   大门出不去,只有翻院墙了。是石头院墙,原来不高,这几年老苍狼又回来了,就又往上垒了一层,高出人头了。这就增加了翻墙的难度。李来在院里观察着,寻找翻墙的最佳地点。最后他选准了厕所这个地方。厕所靠西墙根有道胸墙,溜心口高,垫个凳子就能爬上去。胸墙又连着院墙,再上院墙就很容易了。   李来就从这里爬上了院墙。是想爷心切吧,他虽然八十多岁的人了,竟又勇敢又麻利。他爬上院墙,没一点犹豫,一纵身就跳了下去。谁知墙下不知什么时候堆了一堆土,土堆被孩子们当作滑梯滑,滑得又瓷又光。他就跳到了那个土堆上。他站不住脚,顺着土堆就滚了下去。厕所外面是一个粪池,溜肩深。这几年粪水不主贵,地里都上化肥,所以满池的粪水,上边卫生纸、塑料袋和粪块子结了一层盖。粪池本来与土堆还有一两米距离,李来滚到池子边就停住了。但这一滚,把他滚得晕头转向,他挣扎着站起来,身子晃了晃,竟“扑通”一声一头栽到了粪池里。老头没有喊叫,粪便和尿水堵住了他的嘴巴。他只很简单地扑腾了两下,便沉下去了。   雷大妮最先发现的是她给爷爷买的、一次也没用过的手电。她早上起来先给爷爷打了几个荷包蛋,端到爷爷房间。可是床上却不见爷爷。院子不大,一目了然;大门又锁着,他能到哪儿去呢?在厕所里吗?哦!她朝厕所望去,看见了胸墙下的凳子。她一下子明白了,老头肯定是翻墙跑出去找老太爷去了。她跑过去,先向厕所里瞄了一眼,不见人,就把凳子挪到院墙根儿,扒着墙头往外看。她看到了滚到圆型土堆另一个方向的手电筒。她恨道,这老头!作死呀!   雷大妮跑出去,捡起手电筒,就要往槐树底下去。可是走了两步又觉得不对,刚才眼角的余光里似乎看见粪池里有个异样的东西。于是她又拐了回来。她站在粪池边,看见粪块盖子中间,鼓出了一个什么东西。再仔细看,好象一个人的脊梁。她到院里拿把铁锨,将粪盖子搅了一下,就看见了一个脸朝下的白发脑袋。雷大妮扔了铁锨,一下子马爬趴到粪池边,凄厉着声音哭道,爷呀!我的爷呀!   那天夜里,直到鸡叫三遍,李二槐才挣扎着回到庵里躺下。从此他就再也没有起来。李来的死讯他当天就知道了。雷大妮想瞒住他,可自己的哭声早把消息传出去了。雷大妮坐到草庵里的地铺上,手里端着一碗饭,说,太爷,你吃点吧。李二槐说,我不吃,我想来娃儿。雷大妮就哭道,太爷,我爷不在了,以后我伺候你。你想回家了,就搬回去住;不想搬了,我在旁边搭个庵,陪你住到树下。行吧?啊?来,吃饭!   李二槐说,我不吃,我想来娃儿。   雷大妮说,太爷,我比我爷伺候得好,伺候得叫你再活100岁,啊?你吃饭吧。   李二槐还说,我不吃,我想来娃儿。   雷大妮没法儿,就把饭端出去让大槐吃。她把饭抿到大槐的嘴里。可是大槐也不吃。从前抿上一会儿,饭就不见了,而且可以听到吸溜一声;可现在抿上后,好久也不见动静。   就这样,不吃不喝了4天,李二槐停止了呼吸。   那是个上午,李家的媳妇们挤在草庵里,商量着要把老太爷抬回老屋里,她们知道老太爷活不长了,让老太爷死在外面,变成野鬼,于活着的后辈儿孙们可不好看;在外面打工的男人们回来也会不依她们。刚刚统一思想,形成决议,就听高文玉叫了一声,嫂子,快来看!雷大妮跨两步走到卧铺边,蹲下来,看见老太爷在一口一口地往外吹气。雷大妮有点经验,知道老太爷不行了,这是在倒气。她拉着老太爷的手哭道,太爷,太爷,是我害了你们俩呀!你睁开眼再看一眼太阳吧,外边的太阳多好啊……李二槐果真睁了一下眼睛。人们闪开来,一缕阳光就从庵门口射了进来,照在老头苍白瘦削的脸上。老头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同时呼吸也缓缓地停止了。一百多岁的人了,这是喜丧,一大群孙男孙女们都没有哭,只有雷大妮哇哇地哭得极其伤心。周巧呸了一口说,贱!高文玉伏到她耳朵上说,老太爷一死,赚不成钱了,能不伤心?周巧就又呸了一口。   这时,她们听见外面发出可怕的巨响,哗!哗!哗!一齐跑出来看。   是大槐树在发疯样地摇晃。   外面果然是晴空万里,阳光明媚。深秋天气,山上的五角枫、乌桕、黄蒌柴,叶子都红了,因此群山就显出苍劲斑斓。没有一丝儿风,不管是近处还是远处,都感觉不到一丝儿风的气息。可是大槐树粗壮的树干和巨大的树冠却在哗哗作响。一会儿摆向这边,一会儿摆向那边,就像一个极其悲怆的脑袋,在呼天抢地地嚎啕。树上的鸟儿惊叫着飞走了;来不及飞走的,都被剧烈甩动的树枝打死,坠落树下。树叶像鹅毛大雪一样往下飘,一会儿所有的叶子便落完了,树下的叶子积了半尺厚。树肚里发出嗡嗡的响声,从树干顶部飞出无数的野蜜蜂,一会儿便在树冠上方的天空上形成一团黑云,久久不散。原来树干是空的,顶部有一个树洞,树洞里有一个巨大的蜂巢,由于树大没人上去过都不知道。接着,人们又看到数百条赤链蛇,像起火箭一样从树顶上射出来,然后跌落在树下厚厚的树叶上,刺溜刺溜满地乱蹿。整个情景十分可怕,人们都煞白着脸,向远处逃去。   树一直在摇着,直到“喀嚓”一声巨响,树干从嘴那个地方折了下来。人们久久地不敢走上前去。后来喜娃儿手里拎根竹竿,壮着胆子来到树干旁,他看到,那个巨大的树洞一直通到根部,有一条碗口粗的死蟒卧在里边。   喜娃儿说,我日你娘哎!人说树老成怪,人老成妖,真不假呀!   其他人看没事,也都围过来了。高文玉听了喜娃儿的话,接口道,看看哩!这一妖一怪要不死,说不定要给咱怪屯带多大灾祸哩!   这时候,人们看见,雷大妮一个人把太爷的尸体背了出来。她家是长门,住着祖屋。她要把太爷背到自己家里,在祖屋里支上灵床,摆上供香,点上长明灯,要把太爷隆隆重重、光光彩彩地安葬了。   ……   后来怪屯成了水北县一个旅游景点,景点的名字叫“树怪人妖”。但人和树都死了,只剩下一个添油加醋的传说。不过名字很有诱惑力,游客不少,怪屯家家都办起了农家乐宾馆,做起了农家特色饭。生意很红火,外出打工的人都回来当起了老板。   第八章 鬼捣蒜   怪屯解放前没有多富的人家。日子好点的,一个是李馍们家,他家是土匪,田亩虽不多,但外财不断。再一个是李石家,李病吾是看病先生,“饿死国公,饿不死先生。”看病先生家虽无大富,但也没多穷的。虽有一家地主,但仅有五六十亩地,平时连花卷馍都舍不得吃,日子还没有李病吾和花鱼儿家过得滋润。   这个地主就是李子棠的儿子李干奎。他识几个字,乡政府想动员他出来工作,当乡财粮(解放初职务,相当于会计)。可是他胆小,邻村有两个地主叫枪毙了,这天乡政府让娄庆通知他去乡里谈话,他就害怕,一根麻绳吊死了。这样,21岁的吴秋云就成了寡妇,3岁的李长树就成了孤儿。吴秋云守了20年寡,熬到了1971年,把孤儿李长树熬成了23岁的小伙子。   李长树知道妈妈守一辈子寡,把自己养大不容易,所以特别孝顺。吴秋云有长秧子病,浑身疼,长夜睡不着。到医院看吧,没钱;到大队卫生所看吧,自己成分不好,不让参加合作医疗。为了给妈治病,李长树除了一天也不耽误工分外,就千方百计搞点副业。副业是毛主席时候的一个专用名词,后世之人必须看词典才能弄明白。那时全党大办农业,农业就是农村的主业,所以农民想干点儿农业以外的事情弄俩钱儿花花,就叫搞副业。许多生产大队都建有副业队,有的组织一帮子人拉架子车,有的组织一帮子人到火车站去卸煤、扛粮食包。生产小队不让干,个人更不让干。个人干是资本主义尾巴。1971年的时候,专门有个割资本主义尾巴运动,偷着喂头驴的,偷着到山上挖药的,偷着卖鸡蛋的,偷着行医的等等,都是长了资本主义尾巴,要割掉。割的办法就是没收钱物、批斗、游乡、办学习班。个人允许搞的副业是养猪、养羊、养鸡,但严格限制数量:每户鸡5只,猪一头,羊两条。一只鸭顶一只鸡,一只鹅顶两只鸡。不准养兔。严禁养马、养牛、养驴。   李长树母子两人,所以养了5只鸡、一头猪、两条羊。满负荷了。   但吴秋云整天药罐不倒,花钱多,李长树还隔三岔五地买只鸡、买只老鳖什么的,给母亲补补身体。所以,那点副业根本不够。   李长树会石匠手艺,抽在大队副业队干活。副业队又叫石工队,用升龙崖上的青石头打门墩,打牛槽,打擂臼。   李长树就想偷偷地打擂臼卖。门墩一个几十斤,牛槽一个几百斤,不好掖着藏着;擂臼小,一个就十几斤,打好后便于往外携带。   于是,上工时李长树就比别人多带了一个荆条箩头。别人休息他不休息,他到山坡上去割草。名义是割草,实际上是偷着往家带石料:在山坡上捡一块石头放箩头底下,上面草一盖,谁也不知道。放工时带回家加班加点地干点副业,长资本主义尾巴。   当然,得绝对秘密地干。让人知道了,别说你是地主娃儿,就是根红苗正的贫下中农,也要斗你个七死八活。   可石匠活是硬三碰,铁锤碰钢钻,钢钻碰石头。3个龟孙都是暴脾气,孬好一碰,就叮当二声地叫唤,叫唤得满村都能听见。   这是个大矛盾。不过李长树早已胸有成竹,想好了解决的办法。   李长树的院里,靠西墙根儿,有一个红薯窖。怪屯盛产红薯,家家都有红薯窖。红薯窖像打井一样竖着挖下去,挖到一米多时,往两边斜着挖,越斜越深。这样,红薯窖的内部空间,就是两个半瓮型。两个半瓮的结合部要留着,留有一尺来厚,形成井壁,井壁上挖上脚窝,这样好像一把竖梯从井口一直插到井底,便于人上下出入。瓮的肚子大小,要视这家每年所收红薯的多少而定,有的大窖能盛十来车红薯。   李长树就想在红薯窖里打擂臼。   李长树家的红薯窖是他爷爷李子棠(见《月牙桥》)活着时打的,比较深,井壁上磨得光溜溜的,长了许多绿苔。那天晚上下工后,他把草箩头放下,关上大门,揭开红薯窖盖子,进屋拿出一件小袄,取下挂在厨房墙上的勾担,用勾担勾勾着小袄,系到红薯窖里来回拉了十来下。这时民兵排长李石头推开大门,说:“长树哥,干啥?”李长树猝不及防,吓得一哆嗦,答:“啊……我我我拾点红薯。”石头说:“现在还有红薯呀?吃恁省!”李长树说:“还有几个,不知道坏没有,下去瞅瞅。石头,你有啥事吧?”李石头说:“我借你勾担用用。你正用着,就算了。”李长树赶紧把勾担塞给他,说:“给给给!我正好用完啦。”   李石头走后,李长树又把门关了,用杠子顶住。然后,把箩头里的草掏出来,一半扔到猪圈里,一半扔到羊跟前。一块石料就露出来了。他提着箩头来到红薯窖口,搬出石头就撂了进去。这时的瓮型红薯窖,就像大地的子宫,随着“嗵”地一声闷响,一个受精卵就被植入了,一条资本主义的尾巴,开始着床发育。   从此,李长树一收工就钻到红薯窖里打擂臼。为了不让声音传出去,他进去后就把盖子盖上,出来时再用头把盖子顶开。那盖子是一个磨扇做的,二百来斤重,盖一次开一次都要手脚并用,累得脖儿梗生疼,头晕半天。   盖子一盖,窖里边一片漆黑。李长占就点了一个墨水瓶做的煤油灯。这就出了问题,差点把他闷死。那是第一次下去。红薯窖里氧气有限,煤油灯着了一阵儿,就把氧气耗完了。李长树觉得气闷,越来越闷,身上发软,锤子也举不起来了,煤油灯也一下子灭了。这时才突然意识到是缺氧。他想站起来去窖口,可是已经站不起来了。幸亏这时上工的钟声响了,他妈趴窖口喊他上工,干喊不答应,趴磨扇眼上听听,听不见动静。老太太知道出事了,又不敢喊人帮忙,不知哪儿来的一股劲儿,竟一下子把二百多斤的磨扇给掀了起来。然后就往屋跑,拿件衣裳,放进竹筐里,用勾担勾着在红薯窖里上下拉。拉了一阵儿,就听见窖里传来儿子微弱的喊声:“妈,妈,妈……”吴秋云趴到窖口上说:“娃儿,上工吧,钟都敲两遍了。”   这次缺氧,让李长树浑身软瘫了两天。吴秋云不让他干了,但他不听,一个擂臼卖2元4角钱,能给妈看半月的病,让妈睡半月好觉。他开始想解决缺氧的办法。地主娃儿聪明,他到县城的五金交电里割了15米黑皮胶管,一头插到窖底,一头拴到墙头上。这样,红薯窖里就有了空气对流,灯也不会灭了,人也不会昏了。   白天要干大集体,时间是很有限的,李长树在红薯窖里打擂臼主要在晚上。每天都要干到夜里两三点,平均两天就能打一个擂臼。   民兵排长李石头孩子多,女人申贵银和孩子们睡在床上,他在西捎间垒个地铺。这几天有一个神秘的声音弄得他神魂颠倒,彻夜难眠。这个声音一躺下就在他耳边响起来:“嗵,嗵,嗵……”闷闷的,很遥远,又很贴近,好像就在他的地铺底下,又好像就在他的脑壳子里。可是等他坐起来要仔细听的时候,却又听不见了。一躺下,就又响起来。他也弄不清这声音是从什么时候响起的,也许很久了,从前没注意。他仔细辨别声音的方向,可是辨别不出来,这声音好像是没有方向的,是故意来捉弄他的。他就有点气,有点烦,“呼”地坐起来,穿衣,到墙上摘七九式步枪,到床头去拿战备手电。他背着枪握着手电筒在村子里转来转去,寻找那个声音。可是整个怪屯一片死寂,他找不到那个声音。他回家,脱衣重新入睡。脑袋刚一挨着枕头,那声音又立刻钻进他的脑袋里。明明有个声音,为什么找不到呢?这声音又烦人又引诱人,撩拨着他,耍弄着他,不想听,却又忍不住去听,一听就烦躁不安,就心急火燎。他就失眠了。   李石头失眠了一个月,李长树在红薯窖里打了10个擂臼。   李长树的擂臼并不是他亲自卖的。他有个表姐在安铺街上的一个土产门市部里当主任。他把擂臼送到土产门市部里,一只收两元,给他表姐留0.4元利钱。到李石头发现他的秘密,他一共出手了4个擂臼,获利8元。   李长树每打好两个擂臼送一次货。送的办法是用麻绳拴着擂臼的细腰,用短棍一头一个挑着。送时都是起早动身,天明上工前就赶回来,神不知鬼不觉。   不巧的是,这几天李石头在公社搞民兵春训。这天他出早操,在镇上的街筒子里一二一。正跑着,就看见李长树挑两个擂臼迎面走来,看见跑操队伍,就向黑影里踅去。但石头已经看见他了,并且心里猛一激灵,立马就把导致他失眠的那个声音的秘密破解了。他妈那个逼!叫老子一个多月睡不好觉!   春训结束那天晚上,李石头回到家里,躺到地铺上,等待着那个声音。夜深人静以后,那个声音就又响起来了。他趿拉上鞋,挎上七九式步枪,拿上长电筒(也是公社武装部配备的)。他先喊上另一个民兵喜娃,然后两人来到李长树门外。他让喜娃喊门,说是今晚有暴雨,公社通知壮劳力都到西湾水库去防汛。他自己趴到院墙头上往里边观察动静。喊了半天,吴秋云答应了,说听见了,知道了,我喊长树,他睡得死,打雷也震不醒。喜娃说,那我们先走了,你叫他快点儿。一会儿,北屋的门悄悄开了,走出吴秋云。吴秋云走到西院墙根儿的红薯窖口,跺了两下脚,然后就悄悄地进了屋。李石头看见红薯窖口上的磨扇动了起来,一磨一磨的,大地上就磨出一个黑窟窿。突然,黑窟窿里就长出一颗人头。这时,李石头一下子摁亮了战备手电,强烈的光柱就像一把利剑似的,向那颗刚从大地上长出来的脑袋削去。那个脑袋惨叫了一声,就像被削掉了一般不见了——李长树“扑通”一声又掉进了红薯窖里。   等李石头和喜娃将大门撞开进到院子里时,李长树已经从窖里爬上来了,不过他的腿刚才被摔伤了,一瘸一瘸的。   李石头说:“咋啦长树哥?深更半夜的下窖拾红薯?”   李长树看瞒不过去,就老实地说了:“石头,我妈有病,我挤空儿打俩擂臼,换几个钱抓药。”   李石头说:“长树哥,你藏在红薯窖里打擂臼啊?不会吧?喜娃你下去看看。”   石头是想把事情坐实了。他打着手电,让喜娃下去。喜娃立即回报说:“真的石头叔!已经打好两个了。”   石头说:“真的呀?长树哥,你呀!现在啥形势?都在割资本主义尾巴哩,连我想挖点儿仙人脚卖卖都不敢啊。这可是政治问题呀!你怎么不长眼,硬往钉子上碰呢?”   李长树“扑通”一声给石头跪下了:“石头兄弟呀,喜娃您俩可要高抬贵手哇!你看,我白天在副业队也没少干活,别人两天打一个擂臼,我3天打两个,比别人还干得多呀……”   李石头说:“哎呀我的哥呀!你好傻呀!刘少奇半个江山都是他打的,功劳不比你大?可是他长了资本主义尾巴,毛主席就不割他了?”   李长树一下子哭了。   回家的路上,喜娃说:“石头叔,一个李字掰不开,我看这事咱就睁只眼闭只眼,装作不知道算了吧。”   李石头呻吟不语。   喜娃又说:“擂臼又没卖到台湾去,又没卖到美国去,增加的还是咱中国的财富,打叫他打去。”   李石头这才接话道:“我也是这样想啊。多喂俩鸡,多养两头猪,卖的钱咱贫下中农花了,鸡蛋和肉叫工人老大哥吃了,咋就成了资本主义尾巴了呢?可是长树这不一样啊,长树是地主,咱睁只眼闭只眼可是阶级立场问题呀,叫上级知道了,咱俩可都是包庇阶级敌人,戴顶坏分子帽子,几辈子都翻不了身。”   喜娃就不吭了。   第二天上午10点多钟,公社武装部长亲自带着一排基干民兵,先到升龙崖石工队把李长树抓起来,押回村上,让李长树自己下到红薯窖里,把已经打好的两个擂臼抱上来。他妈的,藏到红薯窖里打擂臼,搞资本主义,真够典型啊!还是个地主!李长树不住求饶,我是夜里挤空儿干啊,我没耽误干社会主义啊,我白天在副业队没少干活呀,别人两天打一个,我3天打两个呀……个狗地主!还理直气壮呢!民兵队伍里掺杂有公社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人,宣传队里有胡琴,胡琴上有丝弦。他们把宣传毛泽东思想用的丝弦解了,一头拴一个擂臼,挎到李长树脖子上。先拉到石工队里开批判会,然后游乡。全公社16个生产大队,213个生产小队,挨个游。他妈的,太典型了!   但是,批斗会后,只游了14个生产小队,就游不成了。那胡琴上的丝弦太细,勒在李长树的脖子里,很快就勒进肉里去了。鲜血顺着丝弦往下流,流到擂臼上,清白色的擂臼被染成两个血葫芦。两只擂臼一共32斤,李长树的腿又拐着,走路上下一耸一耸的,那丝弦就越勒越深,勒进颈椎,直至勒断了中枢神经,他的脖子像被刀砍断了,一头栽在地上,再也没爬起来。   吴秋云接到儿子的死讯后,没有哭,一滴儿眼泪也没掉,她怀里揣把剪子,来到儿子尸体旁边,一剪子插进自己的胸口。   当天夜里,李石头就听不到“嗵嗵”的声音了。他想着以后可不会失眠了。可是,他却听到了另一种声音。也是在后半夜的时候,他正要混沌过去,突然听见厨房里的擂臼“叮叮当当”地响起来。他好恼,大声呵斥道:“申贵银!深更半夜,你捣蒜汁儿弄球哩!”   申贵银在东头屋里睡,也生气道:“谁捣蒜汁儿了?我还以为是你捣的哩!”   在他们争吵的时候,擂臼不响了。可是等他们刚要入睡,擂臼就又“叮叮当当”响起来。   如是几次,闹得一夜睡不成觉。申贵银骂道:“死猪!你起来瞅瞅是怎么回事儿不中?”   李石头就起来,推开厨房的门,摁亮了战备手电筒。他照见擂臼在案板的里边好好地放着,擂臼锤静静地斜躺在擂臼里。一切都很正常,没见老鼠,也没见黄鼠狼。再说了,老鼠和黄鼠狼能把石头擂臼锤拿起来吗?会“梆当梆当”地捣蒜吗?   李石头就又回屋睡了。可是刚躺下,擂臼又响起来。他真的生气了,就穿好衣服,把堂屋的一个破藤椅提上,走进厨房,点亮煤油灯,把藤椅往厨房中央一放,他往藤椅上一坐,奶奶的!我非看看你鳖孙是咋响的不中!   他盯着擂臼看。看了半个时辰,有点儿乏,眼睫毛直往一起粘。就在这半朦胧中,他看见斜躺在擂臼里的擂臼锤慢慢直了起来,然后就在擂臼里一上一下地杵,就像有一只人手握着似的,杵得十分有力。李石头头皮发炸,一下子从藤椅上出溜下来,跪在地上说:“长树哥!你别吓我啊!我知道你死的屈,可那不怨我呀,那是毛主席的政策啊!饶了我吧长树哥……”   那擂臼锤就从擂臼里跳出来,愤愤地摔到案板上。   第二年春天,有一天中午,李石头说要吃捞面条。申贵银说你捣蒜汁儿吧。石头说行。石头就在案板上“叮叮当当”地捣蒜汁儿。捣了很久,申贵银问:“捣好了吗?”他说没有。“死猪!干个活难死啦!”申贵银骂着就走到案板前。她想夺过擂臼锤自己捣的,可是一看大惊失色:丈夫哪是在捣蒜?他是在捣自己的指头,把左手的五个指头摁在擂臼里,捣得稀烂,一擂臼血汁子。   事后人们算算,那天是李长树的周年忌日。   在李长树第二个周年忌日那天,也就是1973年4月13号中午,申贵银正喂猪,突然听见丈夫在厨房里大叫:“擂臼锤打我!擂臼锤打我!”申贵银赶忙去看,只见李石头拿着擂臼锤在砸自己的脑袋,已经砸出好几个窟窿,血流如注。申贵银叫着:“快扔了!快扔了!你怎么自己打自己?”李石头说:“我扔不掉,我扔不掉!快拉住擂臼锤呀!”   申贵银就捉住丈夫的手,使劲去掰他的指头,想把擂臼锤夺过来。但她怎样用劲也夺不掉。丈夫一面高喊救命,一面却又竭力抗拒救援,挥舞着擂臼锤,照自己的太阳穴上猛砸,仿佛他的胳膊是另外一个人的。   就这样,李石头竟被擂臼锤打死了。   第九章 黑白二士   怪屯有一个很奇怪的规律:一年不死人便罢,若死,则必定要死两个,而且这两个人的死法基本相近。怪屯人把这总结为“走双不走单”。譬如寿星老头李二槐秋天病死了,到了冬天娄庆也病死了;又譬如李石头春天用擂臼锤将自己打死了,到了秋天李喜娃儿的爹与儿媳妇生气就也自杀了。因此,每当死了第一个人时,全村人便都心中慌慌,猜想着,计算着,下一个轮到谁呢?会不会轮到自己的家人?或者干脆就轮到了自己头上?但人的死是没一点规律的,往往不该死的人,突然就死了,而该死的人,却偏偏活着。就譬如李二槐老头,活了126岁,这中间有多少次,人们都算着可要轮到他了,可他就是不死,死的却都是比他小几十岁的年轻人。   李长树母子俩死后,全村人都舒了一口气,说走双不走单嘛,一次就死了两个,今年阎王爷的收购任务完成了,不用再担心下半年再死谁的问题了。但是到了冬天的时候,李世通母子俩就死了,也是自杀。这时怪屯的人才明白过来,原来他们领会错了“走双不走单”的意思,把换算单位搞错了,阎王爷的换算单位是“次”,而不是“个”;也就是说,怪屯一年要死两次人,而不是两个人。   李世通母子死得很不值的。   李世通的父亲也是长字辈,叫李长厚,是国民党85军的上校政工处长,淮海战役起义,解放后定居武汉,1954年病死。李世通的母亲叫吕衡,浙江绍兴人。文化大革命初期,有一段时间横扫牛鬼蛇神,住在大城市的有历史问题的人及其家属,都被当成牛鬼蛇神扫回原籍。李世通母子就是那时被武汉红卫兵给押回了怪屯。李世通时年12岁,小学还没毕业,自此辍学。   母子俩过得很本分,很谨慎,村上人待他们也无甚不好。母亲学会了纺棉花,甩连枷,插秧,打棉杈;儿子也学会了割草,放牛,打坷垃。   娘俩死在了儿子的聪明上。   李世通瘦瘦筋筋,头大,眼大,两条腿瘦得像麻秆,外星人一般。他整天不语,两眼望着苍穹,一望就是半天,好像在遥望宇宙深处的故乡。他虽然只是小学文化程度,可是竟用马蹄铁和铜丝做了一个小发电机,安装在母亲纺花车的锭子上,纺车一转,小灯泡就亮了。这让全村的人又惊奇,又羡慕,又嫉妒。那时,连公社所在地安铺街上还没有用电,公社领导晚上干革命点蜡烛,开大会点汽灯。乡下都点煤油灯,有的点大麻籽。又懒又没钱的,只好摸瞎。白天忙,纺棉花都放在晚上。续花捻是必须要用灯照着的。可是,大部分人家点不起油灯,就在车子怀里插一根灰麻秆,靠着微弱得不能再微弱的亮光,来完成人类文明延续发展必不可少的、极其精细的一道工序。   可是,这个伪军官的老婆却用起了电灯,照得满屋子都亮堂堂的!这个黑崽子娃儿,能死了,长大得了?!   村上的人想是这么想,但毕竟是一李家,并没人要处心整治他娘俩。只是这事作为奇闻传到了大队里,大队革委会主任谷保堂便无法容忍这种对贫下中农的优越感,决定灭一下这个伪军官家属的威风,砸了他家的电灯,再拉到大队批斗两场。罪名是腐化堕落,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这有什么呢?又不是他们一家挨过斗争。可那老乞婆竟想不开,说大城市里家家户户都点电灯,一只灯泡60瓦,甚至100瓦,怎么到了怪屯点一支0.6瓦的灯泡就有罪了?她一气,竟当场倒地,再也没有起来。李世通与母亲相依为命,平常就性格孤僻、压抑,当天夜里竟也抱着母亲的尸体,割腕自杀。   那个时候,死个把人不算什么奇事,连刘少奇、罗瑞卿都死了,这有什么奇的?奇的是李世通家养的一只猫和一只狗。   猫是白猫,叫小白,狗是黑狗,叫大黑。   主人每天晚上纺棉花的时候,小白就卧在车怀里的花捻笸箩里,眼睛撵着主人手里的花捻看。主人的小拇指缝里夹着花捻的尾,大拇指和食指捏着花捻的头,白色的、毛茸茸的花捻就弯曲了,弯曲成它的猫尾巴。主人捏着它的尾巴,抽呀,抽呀,抽出长长的线来。直到抽不动了,才猛地一松,右手的车搅棒猛地一倒,那长长的线就“吐噜噜噜……”一阵响,缠到了锭子上。它卧到花捻笸箩里的时候,总是把自己的尾巴拖得直直的,拖成一根花捻,放到花捻堆上。有几次,主人续花捻时,就捏住了自己的尾巴。它高兴得“妙儿、妙儿”笑了。主人也笑了,但她笑后就把它的尾巴放了,并在它的脑袋上亲昵地拍了一巴掌,然后去捏别的花捻。它就很失望。主人为什么不把我的尾巴拿去纺线呢?是不是我的尾巴长得不好看呢?它望望其他花捻,觉得并不比它们差,甚至比它们还白、还蓬松。后来它又想,也许那些花捻也都是自己的尾巴,自己身上这条还没长成呢,长成了,主人就拿去纺线了。所以,小白望着主人纺线时,就充满了好奇,也充满了骄傲。锭子上的线穗,才开始就像一只小老鼠,慢慢长成了大老鼠。它忍不住就向锭子伸了伸爪子。可是锭子“吐噜”一声狠狠打了它一下。它“啊呜”一声尖叫。主人就望着它“嘿嘿”笑了。线穗最后长成了一个大白萝卜,主人就把它从锭子上摘下来,放到花捻笸箩里。这时它高兴得很,就像它生的孩子一样,双手就抱住了它,“妙妙!”叫着逗它玩。   大黑蹲在纺花车的鸡头旁。纺花车安锭子的地方是一块砖头大的方木头,木头上边刻几道齿,调节锭子用,像鸡冠子,所以叫做鸡头。大黑对花捻和线穗没兴趣。它的双眼一会儿望着纺车的车轮,一会儿望着鸡头上的小灯泡。那灯泡是手电上用的,小小的,圆圆的,很像小白的眼睛。它望得聚精会神。可当小白的爪子抓住笸箩里的线穗时,它就嚷起来了:“呜——呜——咣!”就像小哥哥吼小妹妹。小白翻了它一眼,想,是用我的尾巴纺的线穗,关你屁事!但它害怕大黑发怒的样子,就咕哝了一声,把线穗放下了。   狗和猫是压迫和被压迫关系,是阶级敌人。据说猫是狗的老师,教了它十八般武艺,其中也教了它逮耗子。可它又懒又馋又霸道,总不想动手,总问猫要老鼠吃。猫不给它,它就恼了,要连猫也捉住一起吃了。猫就爬到了树上。狗上不去树。猫就这一招没教给狗,要不然,这世界上就没有猫这种动物了。   但李世通家的狗和猫,大黑和小白,却相处的很好,典型的阶级调和。   李世通母子俩死后那天夜里,人们听到从他们的屋子里传来非常瘆人的哭声。一个声音直不拉的,“呜儿——呜儿——”每一声都由强到弱,扯得很长,极哀。另一个声音却很短促,“妈嗷!妈嗷!”像急促的呼唤,极痛。人们都知道,那是李世通家的猫和狗在哭。整整哭了一夜。   第二天黄昏时,牛把李长有拎着马勺到保管室里去给牛挖黑豆料。保管室里盛着全队社员的吃食东西,是老鼠们的天堂,光老鼠洞就打了上百个。李长有一边低着头从裤腰上解钥匙,一边往保管室门口走。突然听到“呜!”地一声,把他手里的马勺都吓掉地上了。抬头看,原来是李世通家的黑狗蹲踞在保管室的门口。它瞪眼望着李长有,好像说:站住!你不能进去!   李长有挥起铜马勺。但他没打着,大黑敏捷地跳开了。   李长有开了保管室的门。当他走进保管室时,另一番景象让他惊呆了:大概有上千只老鼠,一律人一样蹲踞着,并且像人一样排着整齐的方队。而李世通家的白猫,却蹲踞在他的料布袋上,像革委会主任在主席台上召开群众大会,像红卫兵司令在向红卫兵小将做战斗动员报告。看见李长有进来,老鼠们一阵骚动。但白猫却威严地“啊呜!”了一声,老鼠们便镇静了下来。而李世通家的黑狗,这时也拦在了李长有的面前,喉咙深处发出“呜呜”的警告声,仿佛说: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不客气了!   李长有退却了。   猫是老鼠的死敌,但也是老鼠的上帝。   就在这天夜里子时(子时也叫鼠时,即夜里12点),李长有回家跟女人亲热完回牛屋睡觉时,看见地上有许多老鼠“出溜出溜”往西跑。他也跟着往西跑去,想看个究竟。老鼠出了怪屯,都向谷屯跑去。谷屯紧挨怪屯,不到一里地。李长有就跟着老鼠也往谷屯跑。这时他才发现,不光是怪屯的老鼠,四面八方的老鼠都在向谷屯集中。地上的老鼠越来越密集,黑乎乎的,像一地潮水,漾动着,向谷屯涌去。李长有无法下脚,就停下了,呆呆地望着谷屯。   就在这天夜里,数十万只老鼠涌进了大队革委会主任谷保堂的家,搬完了他家所有的粮食,咬烂了他家所有的衣物。一家老小吓得大哭大叫。谷保堂只穿了条裤头,爬起来冲到院里,拎起一把铁锨就向地上拍,拍到地上软腾腾的,地上全是老鼠,像铺了一层厚厚的地毯。他虽然拍死了几百只老鼠,但无数的老鼠顺着他的腿立刻爬满了全身,“唧唧”叫着撕咬他。胳膊上爬的老鼠太多,沉重得无法再举起铁锨。更可怕的是,他突然看见一道白光向他飞来,那是李世通家的白猫,是老鼠的上帝,是袭击他的这支千军万马的统帅。小白飞落到谷保堂头上,伸开爪子在谷保堂头上拍了拍,“妈嗷、妈嗷”叫了两声,然后一爪子向谷保堂的眼睛抓去。一只圆圆的眼球就给抓出来了。谷保堂惨叫一声,抖掉臂上的老鼠,两手捂住了眼睛。但小白的爪子却又向他的另一只眼睛抓去……   与此同时,李世通家的黑狗在进行着另一场战斗。谷保堂家里喂一条全身金黄的德国狼犬,比大黑粗壮一倍。大黑被咬得遍体鳞伤。但它始终撕缠着不放,阻挡着狼犬向小白进攻,直到小白完成任务后蹿上房脊。   从此,李世通家的白猫和黑狗就失踪了。   24年以后,1997年春天,怪屯和谷屯都通了电。谷保堂的儿子问:“爹,咱村儿都装电灯了,咱家装不装?”谷保堂说:“装我也看不见,我不管。”   到了秋天,谷保堂说:“你们屋里都装电灯了,咋不给我屋也装一个?”他的媳妇不客气,接口说:“你要灯干啥?没听人说瞎子点灯白费蜡?”   谷保堂为此怄了几天气。他掐灭了别人的光明,也使自己陷入无边的黑暗里,万劫不复。但不知在他与媳妇怄气的这几天里,想起过当年为一只小灯泡斗死李世通母子二人的事没有。   就在谷保堂与儿媳怄气的几天里,人们发现李世通母亲荒凉的坟头上,卧着一只黑狗,黑狗怀里卧着一只白猫。都死了。狗和猫的寿命都是平均25岁左右。1973年时,它们都是3岁龄,1997年都27岁了,又老又瘦,皮癞毛焦。但它们在外流浪了几十年,最后还是回到了主人身边。让人想来挺心酸的。   附记二题   一、20世纪70年代,鼠患严重,屡见报端。笔者1983年曾有中篇小说《鼠·猫·人》演绎记之(发表于《清明》1983年第4期,收录在河南文艺出版社《殷徳杰小说自选集》中)。但由于题旨所限,此恶鼠伤人一事,当年未作创作素材采用。今借本书补之,不知于世有益否。   二、动物之智慧,常出人意表。笔者好友余泽沛先生讲其亲历云,一日村头午饭,忽见家猫望着草丛咈咈低鸣,抖毛弓背,怒气鼓腹。寻诸草丛,见一花蛇如练,昂首吐信,与猫相峙。阿猫欲搏又退者数,以激怒花蛇。终致花蛇奋起,缠猫腰数匝,其勒痕凛然可见。友意阿猫必死无疑,急觅棍救猫。却见阿猫鼓腹猛收,从蛇套中“蹭”地跃出,蛇套如软绳委地。阿猫回首一口,咬住花蛇七寸,得一龙肉盛餐矣!其诱敌深入、以静制动的巧妙战术,让万物之灵的人有愧焉。   第十章 义犬祠   怪屯有两个很特殊的庙,一个是哎哦庙(见《哎哦庙》),一个是义犬祠。义犬祠可能是世界上唯一一座为狗立的庙。把狗当神敬,确实匪夷所思。这种事,只有在怪屯才会发生。   清光绪八年(1883年),李二槐的爷爷(李二槐1882年生)李同奎在河北保定府做药材生意,从老家贩些五灵脂啊,黄芪呀,山萸肉啊,石斛啊,鬼脸啊等等。李同奎在水北县城县衙旁边开了一家东兴药材行,门面不大,平常就是让女人在家收购北山下来的土特药材,集够一定数量好往保定府运。这年冬天,他母亲的寒吼病犯了,脖子整天像铁匠炉上的风箱,“呼呼”地响,憋的嘴脸乌青,怕活不成,就写信让儿子早点儿回来。因为回来的早,保定府那边许多客户的帐都没给他结,到年根儿时,才陆陆续续地汇来几张银票。其中一张银票,他去票号兑银时,一家伙兑了11个大元宝。这怎么可能呢?他哪能赚这么多钱呢?翻翻自己划的账目,知道是对方弄错了,款数多划了一个拾字。   刚过了年,他就想上路。他萦记着那笔多要的钱,他得尽早退还给人家。   但女人不依,骂他贱。   李同奎的女人叫鲁莲。鲁莲长得有几分姿色。白弄弄,虚腾腾,像发得很好的白面馍。个子又大,人称大洋马。她好搽蔻红,抹胭脂,头上的柏油整天明晃晃的,老远就能闻到油香。李同奎上保定时,她就同一个小相公在家收药材。夫妻俩你收我卖,配合的还不错。   李同奎有点怕鲁莲。   鲁莲认为这钱又不是咱偷的,抢的,张口要的;而是他给的,给错了,就装个糊涂,为什么要主动还人家呢?可李同奎不留一点儿活榫:还人家!非得还人家!不是自己钱,花着鬼来缠!   两个人说不到一起,女人就习惯性地拎起笤帚疙瘩朝李同奎头上摔去。摔就摔吧,又不止摔过十次八次。可摔了后妻子又伸手把褡裢夺了过来,掂着就往外倒银子。这是大是大非问题,李同奎就不让了,一把又扯了过来。   二人就撕,夺。李同奎没有大洋马力气大,打架从来不占上风。他夺不过人家,急了,一拳挥了过去。大洋马不防丈夫会痛下杀手,捂住脸就倒在了地上,夸张成野兽派,哭。   这是李同奎第一次打胜仗,很有成就感,鼻子哼了一声,像骄傲的将军,弯腰拾起沉甸甸的褡裢,往肩上一搭,就大步出门。他长期贩药,也算半个医生,知道女人越叫唤得声音大越没事,死不了她!   李同奎刚出门,迎面走来了县衙的捕快康七,说:“奎哥,这是咋了?嫂子躺在地上哭?”   李同奎说:“她肚子疼。”   康七说:“呀!那赶快请先生看看呀,你怎么走呢?好像要上保定府去?”   李同奎说:“她这是老毛病,疼一会儿就好了。朋友在路边等着我哩,我得赶紧走。”其实他是怕妻子起来缠住他,就急慌慌地逃了。   康七在身后说:“咦!挣钱你不要命了!女人要死不活的,扔下就走了。嫂子,快起来,我领你去看看。”   李同奎回头瞅瞅,康七真个按着丝绦上挎的腰刀进店里去了。   康七是县城马道街人,是他的换帖子弟兄,家里穷,是他推荐给知县当捕快的。   既然有康七招呼,他就更放心了,一溜小跑地走了。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他走到了鲁山县,就坐到路边的一家小店里打尖。他喊了一碗粉丝汤,一个饼馍,一盘牛肉。吃着,就觉着方桌底下有一个人在碰他的腿。他以为是小叫花子来了,就拧一块馍弯腰往桌子底下看,想把馍给叫花子。可是一看,原来不是叫花子,而是一条花狗。那花狗趴在地上,眼睛定定地望着他,似有许多话要说,眼里水汪汪的,有泪水在滚动。   李同奎叫道:“掌柜哩!你这狗咬人不咬人?”   掌柜的说:“先生放心,它不咬。你没看它的嘴用绳捆着呢。”   李同奎又把头伸桌底下看看,那狗嘴上果然用细麻绳捆了好几道。他知道鲁山人有吃狗肉的习惯,这狗肯定是店家买来杀吃的。   “掌柜的,有狗肉没有?给我切一盘。”李同奎说。   掌柜的道:“对不起先生,昨天杀的狗卖完了,今天的狗肉还在你桌子底下卧着呢。正在磨刀,马上就杀。”   李同奎看见那狗浑身一阵颤抖,又用捆着的嘴拱了拱他。   “掌柜的,你这条狗能卖多少钱?”李同奎问道。   掌柜的说:“能卖一两二钱银子。这年月生意不好做,除除本儿,仅赚张狗皮钱。”   李同奎就说:“掌柜的,跟你商个量,这狗卖给我吧,我给你一两五钱银子。我到保定府去做生意,路远,想找个伴儿,壮壮胆。不知这狗喂熟喂不熟?”   掌柜的说:“这不好说。俗话说,喂不熟的狗。卖给你中,就怕你带不走。你看,我就用两根绳子拴住哩,怕它跑了。”   李同奎掏出银子就递了过去,说:“管它呢!各凭良心。”   掌柜的就笑了:“嘿嘿嘿!你这老哥说的!狗还给你讲个啥凉心热心的。你再想想老哥,别后悔。”   李同奎说:“不想了,你收了吧掌柜的。”   这样,李同奎吃完饭走时,手里就牵了一条花狗。走到鲁山县城外,他就把拴狗的绳解了,拍拍它的头,说:“去吧,伙计,逃性命去吧!愿往哪儿你就往哪儿去,千万别往那个饭店里跑。”   说完,李同奎就又上路了。走了几里地,忽听身后有软软的脚步声,以为是人。扭头一看,嘿!大花狗在后边跟着呢!   李同奎就有点感动,蹲下来,将狗头摸了摸。他知道这狗一定饿了很久。但这会儿没啥喂它。他就又在它头上拍了拍,表示自己的愧疚。然后加快步伐往前走,半个时辰后,就遇到了一家鸡毛小店。李同奎要了1斤猪头肉,递到了花狗的嘴边。花狗望望他,摇摇尾巴。然后贪婪地吃。吃完伸出长长的舌头,将嘴巴舔了一圈。舔净了,就用嘴拱了拱李同奎。   有狗做伴,李同奎一路上有乐趣得多了,不但不嫌累了,脚下也特别快。另一方面,走路的胆子也大了。那年月,土匪多,野牲口也多。每有动静,花狗远远地就听见了,就叫,凶巴巴地叫。因有了狗壮胆,李同奎也敢打个黄昏,起个五更,每天多赶了一二十里路程。   一路上,李同奎就把狗当作他同行的伙伴看待了。每顿吃饭,他自己舍不得吃肉,可总要买几两肉让狗吃。   10天以后,他就过了黄河,到了河北省曲周地界。   这天正走着,李同奎有点儿内急,想出恭。路边正好有一条沟,沟沿有一棵弯腰枣树。看看大路上前后无人,他就扳着枣树下到了沟底,褡裢一放,蹲下了。   狗就坐在沟沿儿上,高昂着头,警惕地四下望着。   不一会儿,狗叫起来了。李同奎抬头一看,只见大路北边过来一个骑毛驴的花媳妇,一个小伙子牵着驴缰绳。他慌忙系裤带,背褡裢,抓住枣树上了沟沿儿。   又往前走。走半里地,听见狗叫。回头看看,原来大花狗没跟上来,它还在刚才他出恭的地方,而且是下到了沟底。他以为它是在吃他拉的屎,就没理它,继续往前走。   走了5里,还不见狗跟上来。走了10里,仍不见狗跟上来。就想,这狗不会来了,肯定是回家找老主人去了。他就有点儿气。想,喂不熟的狗,真没虚说!   5天以后,他就怏怏地到了保定府。他什么都不顾,首先赶到了多兑给他银子的那家商号。人家非常感动。可是当李同奎把褡裢放到桌子上往外掏银子时,却只掏出了8锭(他应该退给人家9锭的)。他一下子慌了,怎么会是八锭呢?明明装进去9锭嘛!是不是女人给掏出来了1锭?或者在家争夺时掉出来1锭?   “哎呀!怎么少了1锭?我,我,给你点儿碎银子吧。”他说着就向怀里摸。可是怀里仅剩了二两银子。   那家商号的掌柜说:“算了!李掌柜,别找了,我酬谢你1锭银子也是应该的。”   李同奎脸脖子通红,尴尬死了。你看,这叫人家怎么想么!好像自己有意要昧人家1锭银子似的。   李同奎的母亲8月间病重了,家里打信叫他赶快回去。他就顺原路往家走。当走到曲周地界时,他就不由得又想起了那只大花狗,感叹“狗改不了吃屎”、“喂不熟的狗”、“狼心狗肺”、“狗眼不识泰山”这些臧否狗的老话。当走到那棵弯腰枣树边时,他又想起了7个月前,他曾在这里的沟下边拉过一泡屎,正啦呢,过来一个回娘家的花媳妇。那时枣树还没发芽呢,现在树上的枣已经红了。他不由地就扭头朝沟里瞅了一眼。   他瞅见7个月前他拉屎那个地方,有一堆白骨。   李同奎心里一激灵,就住了步。他手抓枣树,“刺溜”就下到了沟底。   是一堆狗骨。肯定是那只大花狗了。它没有跑。没有回家。没有喂不熟。可它为什么会死到这里呢?李同奎就蹲了下来,捡起一根骨头来凭吊。他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那根骨头底下,压着1锭元宝!   原来,大花狗不但没有跑,没有喂不熟,而且也没有弃他而去,而是在为他守着元宝,一直守了7个月,一直守到饿死,一直守成一堆白骨!   李同奎抱住一堆白骨就哭起来。   他就在这里耽误了一下午,从附近村庄里借来了钯子,铁锨,把大花狗埋了,像埋一个人一样,坟头不但埋得大,而且焚了纸,插了灵幡。   这天晚上,他就住在曲周县城的一个骡马店里。夜里躺在床上,越想越伤怀。他恼恨自己出恭时太大意,怎么把褡裢放地下,将元宝遗落1锭都不知道呢?他恼恨自己在花狗叫着告诉他时,怎么就不理它,顾自一个人走了呢?他还恼恨自己,几个月来,一直在心里怨恨花狗,把狗冤枉了……李同奎就这样翻来覆去地自责着,直到天快明时才睡着。   李同奎一睡着就看见花狗了。花狗给他跪下说:“恩主!我可等到你了!元宝1锭,交给恩主。可惜的是阴阳两隔,今后不能陪伴恩主左右,以效犬劳。仅有4句话,留给恩主,以作诀别,望恩主牢牢记了:叫上莫上,叫进莫进;头上倒油切莫洗,一斗谷子三升米。”   花狗说完,眨眼就不见了。   李同奎一激灵就醒了,醒了就咂摸那4句狗话。可是咂摸来咂摸去,也弄不明白啥意思。   5天后,来到了黄河边。那时黄河上没有桥,过河全靠船。船老板正要点篙,看见李同奎来了,就催他:“快上!快上!再晚一步就开船了!”   李同奎就紧跑几步,赶到船边。正要迈步登船,猛地就记起了狗的话:叫上莫上。他就赶忙把脚收回来了。   “你这人,快上嘛!癔症个啥?这么多人等着哩,你上不上?”船老板吵道。   李同奎说:“我不上!”   “这是最后一班船,后边没船了!”   “我不上,我今晚住河沿这儿了。”   船就开走了。刚离岸十来丈远,一个浪子打来,那船就扣了个底朝上,一船人一个也没爬上来。   李同奎吓得一屁股瘫在地上。   第二天过了黄河,眼看到了巩县,路上的人逐渐多起来。好好的天,突然狂风骤起,大雨瓢泼似的往下倒。路边有个关爷庙,人们都往庙里躲。看见李同奎,就都大声喊:“快进来!快进来!”李同奎就跑过去,刚要迈步进去,又猛地想起了狗的话:叫进莫进。他就又退过来了,继续在雨里前行。这时,只听“喀嚓!”一声炸雷,将他震得从地上跳起来。再回头看时,身后那座庙已经不见了,它被霹雳夷为平地,一群人都给关二爷陪葬了。   李同奎回到怪屯时,母亲已经死了一七了。他在母亲坟上哭了一场。可慰藉者,孙子李二槐已满周岁,白白胖胖,很是可爱。他抱过孙子,孙子一个劲儿“咯咯”地笑。他说:“这婊将(水北长辈对晚辈的昵骂,似乎从‘婊子养的’化来)好笑,肯定能活大岁数!”果不其然,这婊将活了126岁,活成个世界之最了(见《树怪人妖》)。   家中无事,李同奎就回城里去。7个月前,她是同妻子生气走的,因此心里十分忐忑,不知鲁莲会怎么收拾他。不想妻子却对他分外地好,慌忙去接他的行头,给他掸掸灰,又掂起他脑后的辫子摘去几根草毛。她埋怨道:“回来么,咋不提前来个信啊?叫人家也好给你准备点儿好吃的。”   鲁莲说着,就去门后的墙上取竹篮子,要上街给丈夫买菜,割肉。李同奎说:“看你!忙张个啥?我又不是客。”说着就抬胳膊拦挡她。谁知胳膊一抬,把挂在墙上的一瓶香油给碰洒了,洒了他一头,顺着辫子往下流。鲁莲就放下篮子,端来水,拿来泡过的皂角,要给丈夫洗头。李同奎又想起了狗的话:头上倒油切莫洗。前面两句话都神奇地应验了,这第三句话就更不敢马虎了。他连忙阻拦妻子,说:“别洗别洗!我今儿上午才在哇唔河里洗了头,就说回来搽点儿油哩,可美!”他说着,就双手抱着头搓起来,把洒上去的油搓匀了,油晃晃的,一头黑发像亮漆一样。   鲁莲还是割了肉,买了菜,且打了酒,晚上为丈夫接风洗尘。齐眉举案,鸳鸯对酌。夫妻俩又吃又喝,自成亲至今,还没这样亲热过。40刚出头,虎狼之威尚在,孩子们又不在身边,二人就放荡了,喝喝闹闹,直到后半夜,才熏熏地睡了。   第二天醒来,已日上三竿。李同奎伸臂欲抱春风,却摸了一手粘唧唧的胶状物。睁眼一看,就彻底地醒了:手上红彤彤的,扑鼻子血腥气。赶紧折起身,就见妻子的脑袋滚在枕头旁边,与身子相距半尺远,中间只有一绺薄薄的肉皮连着。   李同奎尖叫一声,从床上滚了下来。   是谁把妻子杀了?为什么把妻子杀了?李同奎想不起来由。后来又想起狗说的话:头上倒油切莫洗。为什么大花狗不让洗呢?如果洗了,是不是夜里被杀的就是自己呢?忽然他就想明白了:那个凶手确实是来杀自己的,但他杀错了,他摸到自己搽了一头油,于是就把另一个头割了。   他妻子头上好搽油,人们都知道。这么说,凶手是把鲁莲当成自己了,是妻子替自己死了。   那么,又是谁要杀自己呢?带回来的银子还在抽屉里放着,不像劫财害命。莫非……   李同奎心里打了一个寒颤。他明白了,妻子是有野男人了。她强颜欢笑哄自己,原来是要夜里结奸夫害本夫啊!   那么,这个凶手是谁呢?当然,凶手就是奸夫了——奸夫是谁呢?   李同奎想不起来。于是又想到了狗。狗的前3句话都应验了,这第四句话是不是要告诉他奸夫的事呢?狗说:“一斗谷子三升米。”这什么意思呢?一斗谷子怎么会只有三升米呢?一斗谷子要出七升米的,也就是平常说的“糠三米七”,怎么成了“米三糠七”了?   李同奎想不明白,这狗话里暗含的什么意思。   他洗了洗,就去县衙里报案了。   一报案,知县就带了仵作一干人来了。   知县一干人一来,就把李同奎拘走了。   这还不明摆着哩嘛?李同奎与妻子不和,几个月前临出门时,将妻子打倒在地,扬长而去。他长期在外做生意,春院青楼,风花雪月,外室他遇,肯定少不了的。嫌弃糟糠,除之另纳新欢,也在情理之中。无奈王法不答应乎?   李同奎就被打入死囚牢。   死囚牢像猪圈那么大,那么矮,那么脏。四壁无窗,用粗木棒钉的栅门,以便牢禁子在外面监视。牢中放一青石条,数百斤重。青石条上凿两个腿窝。腿窝处有洞眼二,穿一U型铁条。犯人的两个脚脖放在腿窝里,U型铁条一卡,锁住。犯人只能仰面躺在那里,动弹不得。这东西,比现在的手铐脚镣保险多了。   李同奎当然感到无比冤枉。但想想,又无以自辩,知县老爷判断的十分有道理,如果自己是知县老爷,肯定也要这样断案的。唉!看来这次是死定了!大花狗啊,你已经救了我3次了,这第四次难道就救不了啦么?一斗谷子三升米,到底是什么意思啊?一斗谷子三升米,一斗谷子三升米……三升米……   第二天就升堂提审。威武声喊过,李同奎披枷戴锁被押上来。他被按跪在青砖丹墀上。知县摔了一下惊堂木,喝道:“人犯张起面来!”   李同奎就张起了面。他看见了知县老爷黑煞神般威严的面孔,看见了自己身边杵着两排黑色的杀威棒,还看见堂桌的两端各占了一个手按腰刀的捕快。其中一个捕快他认识,是他的拜把子弟兄康七。嗯?康七?糠七?李同奎猛一激灵,好像有一道闪电照进了自己的心里。他一下子就听懂了狗说的话了。   “你可是李同奎?”知县问。   “是,小人叫李同奎。”李同奎回答。   “鲁莲可是你妻子?”   “是。”   “平时你与妻子是否和睦?”   “不甚和睦。”   “今春你离家时,可曾与妻子鲁莲发生口角?”   “是。”   “是否将其殴倒在地?”   “是。”   “你昨夜如何将其杀死,从实招来!”   尽管知县逻辑严密,声气严厉,但李同奎已经不害怕了,沉着地说:“老爷,我妻子不是小人杀的。”   知县问:“同枕而眠,不是你杀的,是谁杀的?”   李同奎四下望望,说:“我有隐情,老爷。”   “有隐情请讲。”   “我只能跟老爷您一个人讲。”   这知县家是保定府人氏,平常公事闲暇之时,也到衙门外溜达溜达,不免就常溜达到李同奎的店里,因李同奎是在保定府做生意,心里就有了亲近感,还曾托李同奎往家捎过两次东西,因此对李同奎印象挺好的。听李同奎这样说,就把左右屏退了,自己也从堂后转出来,走到李同奎身边,低声说道:“李掌柜,你尽管说吧,有什么隐情?”   李同奎说:“老爷,我妻子是康七杀的。”   知县问:“你怎么知道?”   李同奎说:“狗给我说的。”   知县甩了一下袖子,“嗨!荒唐不是?”   李同奎说:“我也觉得荒唐,可是又不由人不信哪!”李同奎就把花狗给他守银子、夜里给他托梦之事对知县说了,“它梦中与我诀别时,说了4句话,前3句都应验了,救我3次不死;这第四句也绝不会有不验之理!”   知县就捻着胡子沉吟了:“嗯……一斗谷子三升米……七升是糠,糠七,康七,是这么个意思。可是光凭这,冥冥之中,虚妄之言,怎么能定罪呢?你还有别的证据吗?”   李同奎说没有了,那晚他喝多了,睡得太死。   知县又沉吟了一会儿,突然问道:“你说你头上洒了许多香油?”   “是。”   “夜里睡觉时,你与鲁莲一直睡在一头吗?”   “是。”   “你睡在床外边还是床里边?”   “我睡在床外边。”   知县就振奋了一下,说:“好,有了!李掌柜,请你暂切再委屈一阵儿。”向外高声喊道:“升堂!”   重新喊了威武,三班衙役又威武地站好了。   知县背了手,在衙役们的身后转。他转到了康七的身后。他看到康七的衣袖肘子上,粘有明显的油渍。   “杀人犯!你知罪么?”知县大声喝道。   李同奎以为是问自己的,不知县太爷怎么突然变脸了,就颤颤兢兢地说:“老爷,我冤枉!”   知县说:“康七,把刀给我!”   康七以为知县要杀李同奎,就把腰刀摘下来递给了知县。   知县接过康七的刀,说:“康七,李同奎头上的油,怎么会粘到你身上去了?”   康七浑身瞅了瞅,说:“在哪儿?没有啊?”   知县说:“在右胳膊的袖肘子上。”   康七就抬起胳膊,勾着头瞅袖肘。一瞅,就立马口吃起来了:“这……这……”   知县知道康七是个街痞无赖,怕他反抗,所以用计先把他的刀给下了。他喝了一声:“把通奸杀人犯康七给我拿下!”   捕快衙役们都愣了。可康七心里明白。他一见昨晚割了头的李同奎还活着,腿就软了,直到知县把李同奎抓起来打入死囚牢,他才安定下来。可是现在……唉!夜里杀人时,这李同奎肯定醒着,被他看见了。他身上立即筛起糠来,筛成糠七了。   康七就被关进了死囚牢里。   李同奎当堂释放。   李同奎感激花狗4次救命之恩,埋殡了鲁莲之后,专程赶到河北曲周,将狗骨挖出,千里迢迢背回家来,葬在怪屯东北角的狼洞沟沿儿上。又倾尽10年生意所得,在狗坟的前面建一座庙,取名叫义犬祠。祠中请江西景德镇专门烧制动物瓷器的师傅塑了一个巨大的狗像,白毛如雪,身上开几朵黑色的梅花;狼耳,虎目,蹲踞如二郎神犬。李同奎几乎天天一炉香,供奉如神灵。   义犬祠建得宏伟,是一座真正的庙,不像哎哦庙那么袖珍,磕个头需趴在庙门外。但除了李同奎去烧香上供以外,别的没人去。狗毕竟是畜生,是吃屎的东西。把狗当神敬,把神亵渎了,把人也亵渎了。所以,怪屯的人给祖师爷烧香,给地根烧香,给哎哦庙烧香,但都不去义犬祠烧香。所以,李同奎一死,义犬祠的香火也就断了。祠上的砖瓦木料,门窗雕饰,今儿这家偷一件,明儿那家偷一件,百年下来,偌大一座祠,竟不见鸿爪雪泥,仿佛世界上从来就没有过义犬祠。留下的,仅剩一个狗的传说,不为敬祀,只为无聊人消遣无聊。   而年轻人,连这传说也不知道了。他们无聊时,有电视,有互联网,有迪厅,有酒吧,甚至高尔夫,滑雪场……   附记   写罢《义犬祠》,忽听朋友说蒲松龄《聊斋志异》中有一篇叫《义犬》。笔者虽然孤陋寡闻,学识浅薄,然一向以抄袭为做贼,视雷同为行骗,捉笔铺纸时,常一本正经,道貌岸然。所以,朋友一说,竟面红耳赤,细汗密鬓,怕人疑我做贼,也怕一失足真的成了贼人。于是赶紧翻《聊斋》。说来笔者的脸不禁就又一次红了,原来笔者书架上竟无此圣书名著。就赶紧到书店里去买。买回一看,心方释然。原来《义犬》只是一篇267个字的短文,虽然叙述的也是一只狗为主护金而死的故事,但属于本源记事,蒲翁并没有像其他如《画皮》《聂小青》《胭脂》《崂山道士》等名篇那样,融入自己对生命的体验、对人生的感悟,淋漓酣畅地进行艺术的发挥与延伸。他仅是记录了一个原汁原味的民间传说而已。   现照录如下,以飨读者。   潞安某甲,父陷狱将死,搜刮囊蓄,得百金,将诣郡关说。跨骡出,则所养黑犬从之。呵逐使退。既走,则又从之,鞭逐不返,从行数十里。某下骑,趋路侧私焉。既,乃以石投犬,犬始奔去;某既行,则犬欻然复来,啮骡尾。某怒鞭之,犬鸡鸣不已。忽跃在前,愤龁骡首,似欲阻其去路。某以为不祥,益怒,回骑驰逐之。视犬已远,乃返辔疾驰,抵郡已暮。及扫腰橐,金亡其半,涔涔汗下,魂魄者失。辗转终夜,顿念犬吠有因。候关出城,细审来途。又自南北冲衢,行人如蚁,遗金宁有存理。逡巡至下骑所,见犬毙草间,毛汗湿如洗。提耳起视,则封金俨然。感其义,买棺葬之,人以为义犬冢云。   民间传说是文学之母,文学之根,文学之芽。但它必须开花,不开花就只能是根,是芽,虽然也悦目,但不会有令人魂荡魄动的艳丽。   第十一章 阴兵   李干银和李干贵是堂兄弟,二人同年同月同日生,生下来时,干银左手长一个金钱痣,干贵右手长一个金钱痣,你说奇不奇!叫算命先生算了算,说两个人是财神爷的两个童子转世。贵人不是?于是,不满月就有许多人来提娃娃亲。两个人的母亲不知如何亲他们才好,竟玩起恶作剧来。两个人经常互换着喂孩子,乃至两个孩子到了两三岁的时候,还弄不清究竟哪一个是自己的母亲。每当干银和干贵望着两个女人懵懂、或者喊错人的时候,两家的人都开怀大笑,笑得两个孩子一头拱进母亲的怀里——有时候拱对了,有时候就拱错了。   两个孩子从小到大,比亲兄弟还亲,不知道的人,都以为他们是一母孪生。   两个人的性格却大不一样。干银内向,少年老成,干贵外向,天真活泼;干银坚强,打死不哭,干贵懦弱,摸一下,就羊羔样,眼一闭,咩——,流一串眼泪。干贵另一个突出的特点是胆儿小。他十五六了,还不敢放炮,一见别人放鞭炮,捂着耳朵就跑。有一次干银冷不防在他屁股后点了一个二踢脚,随着炮响,干贵就仰面倒在地上,人事不知。他还特别害怕红颜色,一见红颜色,他就赶紧捂着双眼;如果是看见鲜血,他就立马瘫软在地,脸色苍白,四肢抽搐,呼吸困难。有人说这叫血晕,也有人说叫恐红症,或者叫色过敏。   干银干贵同年同月同日生已属奇迹。到了18岁的时候,他们又同时被同一根绳子捆到了水北县城师管会。民国时候的师管会,就好像现在的武装部,管征集兵役,管筹办粮秣。当然,到了国民党快不行的时候,就征不来兵了,师管会的人只好带上绳子到乡里去抓,叫抓壮丁。   这是1947年7月间的事。师管会先抓住干银,然后到处找干贵。干贵的妈周三娥正在磨房里套磨,坐在面箱子头起的高凳子上,两只小脚蹬着“脚打罗”,咣当咣当咣当……师管会的人来到磨房问她,你娃儿上哪儿去啦?她说:“上山砍柴去了。”“天都晌午了还不回来?”“带3天干粮哩。”师管会的人看她一边回答,脚打罗却蹬得格外的响、格外的利落,而且节奏很凌乱,就起了疑心,伸头朝面箱子里望了望。这一望就望见了干贵,他弓着背趴在面箱子里,罗下的面撒了他一身,可惜太薄,盖不住他。   师管会就把干贵给捆了。周三娥扑上扑下地哭,说:“你们不能抓我的娃呀!我娃胆小哇!枪一响就把他吓死了哇……”   师管会的人一脚就把她踢了个坐墩子。   那时李病吾已是一个很有名气的医生了,跟师管会的人和保长都认识,出来说情道:“你们抓他算闲抓!这娃儿是血晕症,见血就晕过去了,咋扛枪打仗哩?放了他吧。”师管会的人说:“李六先儿,你少管闲事。管他能打仗不能打仗,我们只管凑个数。”他们翻眼看了看站在一边看热闹的李二槐,接着说:“城南几个保,年轻人都抓完了,六十多岁的人都抓去顶数哩。”   李二槐那年64岁,他不信,就说:“胡球说哩!抓去当爷养啊?”谁知不到两个月,师管会真个来抓他来了(见《树怪人妖》)。   干银和干贵被师管会送到了68军。68军发给他们一身黄军装,一杆中正式步枪。他们刚学会压子弹、扣扳机,陈赓就把水北城包围了。   干银和干贵就趴在西城门外的壕沟里,打仗。干贵抱住枪浑身发抖。班长踢了他一脚。干银说:“老总,你别打他,他从小就害怕放炮。”班长说:“这是枪,又不是炮。”干银说:“枪不是比炮还响吗?”班长说:“把耳朵眼儿塞住!”说罢就从地上抠了一疙瘩泥巴,塞到干贵耳朵里,用大拇指顶住一拧,湿泥巴就拧进了耳朵眼儿里,憋得耳朵眼儿生疼。世界一下子就无声无息了。   干银又说:“班长,他还有血晕症。”   班长说:“啥鸡巴血晕症?”   干银说:“就是怕血,看见血就晕倒了。”   班长说:“这好办,一会儿你把眼睛闭上,八路冲锋的时候,人群密匝匝的,不用瞄准,你闭着眼只管放枪。”   后来八路军就开始冲锋了。枪声大作,像几万串鞭炮在一齐燃放。干贵虽然耳朵被泥巴焊实了,但听着枪声还是比鞭炮响得多。他双手抱着头,扎到地上,撅着屁股发抖。后来八路军的冲锋被打下去了,班长来给大家补充子弹,一看,干贵的子弹竟一颗也没打出去。班长大怒,解下武装带就朝干贵头上抽。并说要报告连长,按临阵脱逃罪给毙了。干银连忙求情,说:“班长,这是我兄弟,抓我们来的时候,家里就说他胆小,不能打仗,可是师管会非要抓他。请你高抬贵手,反正这一段阵地交给我兄弟俩了,我们保证不让八路从我们这里突破就是了。”班长就息了怒,说:“行,看在你的面子上,饶了他。不过,这段儿阵地要是垮了,可别怪我不客气!”   八路军又开始进攻的时候,干银就光让干贵趴在地上压子弹,他自己光管往外射击。   后来,两个人就都死了。干银是被子弹射中前额死的,干贵是看见干银前额的血后吓死的。   3天以后,李干银的尸体被家人在城西找到。他的左手上有个金钱痣,所以好认。找到时,他的胸部以下都被狗吃了,拉回家后,家里用滚水烫了4升高粱面,捏了一个身子给他安上。而李干贵的尸体却找不到,最后拉了一个面目全非、没了双臂的疑似尸体回家。周三娥说这不是干贵,干贵的脖子里戴了一个银佛爷,可是这个人没有。人们劝她说:“战壕里死人多得很,好点的衣服鞋袜都叫要饭的剥走了,脖子里的银佛爷哪能保得住?”就疑疑惑惑地把那具尸体埋到了哎哦庙旁的荒地里。然而,这没妨碍周三娥的悲哀和哭泣,她几次哭昏在那座坟上。   水北战役以后,水北地区就成了解放区。第二年(1948年)11月,周三娥收到了一封信,让她又哭了一场。不是伤心,是高兴的。信是儿子寄来的。干贵没死!   母亲大人敬启:   儿自国民党反动派抓壮丁后,至今已一年零三个月矣!一年多来,儿无时无刻不在想念母亲。可是山高水远,儿又不认得字,所以不能问候母亲,不能告儿行踪,致使母亲为儿牵肠挂肚,寝食不安。万望母亲原谅儿不孝之罪。   一年前,儿在水北战役中,被解放军俘虏,遂参加了伟大的解放军。解放军知道儿是被抓壮丁抓去的,待儿特别亲。教导员亲自教儿识字。儿现在已认识500多个字了。这封信就是儿自己写的,不过错别字太多,让教导员修改后才寄给您。   妈妈,解放军是一个温暖的大家庭。我到这个大家庭后,经过多次忆苦思甜,经过无数次的政治学习和阶级教育,儿的阶级觉悟已大大提高。我现在已不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小孩了,我是一个革命战士了,打仗时,同志们都说我很勇敢。哦,对了,妈妈,我已经参加过大小9次战斗了,亲手消灭了7个敌人,上级给儿记二等功。儿已不是从前那个看见放炮仗就捂耳朵的胆小鬼了,再也不是从前那个一见血就晕倒的懦夫了。儿是一个愿为革命事业英勇献身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了。   妈妈,儿现在正在某地休整待命,一场大仗马上就要开始了,儿为革命立功的机会就要到了。妈妈,请您等着儿子立功的好消息吧!   哦,对了,妈妈,干银在水北战役时已经死了,不知他家里知道否。若不知,对他们说别让等了,童养媳也让人家改嫁吧。唉!他是为国民党反动派战死的,多不值啊!   望妈妈保重身体,等全中国彻底解放后,儿再回来孝敬母亲。   此致   敬礼   敬禀者:不孝男李干贵   1948年10月27日   周三娥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是11月21日,儿子信上说的那场大仗其实已经开始半个多月了,就是著名的淮海战役(1948年11月6日~1949年1月10日)。   淮海战役结束一个多月后,也就是阴历正月十五过罢不久的一天晚上,刷了锅,喂完牲口,周三娥站在门口向东方凝望。这是她的习惯,一有空她就朝东方凝望。她知道儿子就在那个方向,她想儿子。东边没有山,是一道峦,叫大东峦,几十里长,一直通到水北县城的西边,说是水北的龙脉。往东望去,这道峦就成了怪屯的东方地平线。这晚是个阴天,但云层不厚。月亮已经升起来了,被不甚厚的云层遮着,就像幕后打出的投光灯。这样,就把大东峦烘托出来了,峦上的几块岩石,几棵小树,都剪纸似的贴在晕黄晕黄的幕布上。   周三娥把牵肠挂肚的思念也贴在那幕布上。她幻想着儿子会从那幕布后面、从大东峦的天际处走出来,一步一步地走下大东峦,走过月牙桥,走过牛爷坟和哎哦庙,走进村子,走进家门,走进她的怀抱……   后来,也许是月亮升高的缘故,也许是云层变薄的缘故,大东峦和峦上的石头、小树,不再是平面的剪影,而是显出立体感来了,只是梦幻般的朦胧。就在这时,在周三娥凝望的视线里,出现了几匹快马。快马自北向南疾驰,马背上的人戴着军帽,扎着武装带,身后背着大刀,肩上挎着长枪,手里挥着马鞭。马如蛟龙,人似天将。快马过后,紧接着是大队的人马,分几路纵队向南开进。队伍里的人都扛着枪,背着背包。这显然是一支军队。不断有快马从队伍旁边驰过,可能是传令兵。有人跳到路边挥手讲话,肯定是军官。四个人抬一挺机枪走了过去。一队骑兵走了过去。炮兵部队过来了。6匹马拉一架大炮。大炮陷到沟里了,许多人跑过来推。拉炮的马昂首长嘶……   周三娥没见过这么多人的部队。这是国民党部队呢,还是解放军呢?还有一点儿叫她不解的是,大东峦离村上只有里把地,平常在峦上干活,老虎钯子碰着石头在村上都能听见,可是今晚那么多人从峦上过,那么多战马昂首嘶鸣,咋就听不见一点儿声音呢?她四下看了看,看见村头李二槐家的大槐树下站了许多人,都在屏声静气地向东峦张望。她知道,她的疑问也埋在怪屯所有人的心里。   这支部队过了大半夜,一直到鸡子叫时才过完。第二天早上,人们都不约而同地向大东峦跑去。他们都想看看昨晚过部队的痕迹,看看自己的庄稼被踩坏没有。   可是整个岗上什么也看不到,没有人的脚印,没有马的蹄花,也没有炮车的轮迹。峦上的草一棵也没被踩倒,峦上的庄稼一株也没被踏歪。   隔了一天,周三娥收到了儿子的第二封信:   母亲大人敬启:   淮海大战结束后,儿所在部队经过短暂休整,即奉命南进。昨夜大军经过家乡大东峦,儿多想回家看看妈妈呀!可是儿不能!儿是革命战士,儿要奔赴战场。儿要为天下所有的穷人求解放,儿要为天下所有的父母求团圆。儿只能在岗上一边前进一边向村上眺望。妈妈,我看见咱家的房子了,我也看见你站在家门口向岗上张望。妈妈,儿看见妈妈的头发白了。请妈妈今后不要过分思念儿子,您的一头白发让儿非常不安。儿在淮海大战中,胸部负伤。不过这没关系,这不妨碍儿继续作战,英勇杀敌。请妈妈等着儿立功的喜报吧。   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无产阶级革命胜利万岁!   不孝男干贵   1949年2月18日匆匆草于水北城   这么说,3天前那个晚上,他们母子是见过面了,因为那天晚上她也向岗上望着,虽然不知道哪一个是儿子,但她的目光肯定在儿子身上滑过。周三娥想到这里,嘴角竟漾出欣然一笑。   两个月后,周三娥收到了儿子的第三封信:   母亲大人敬启:   妈妈,又一场大战役结束了,我们已经打过了长江,打到了蒋介石的老窝南京。儿在这场战役中荣立一等功。儿所在的连队发起冲锋时,是儿第一个冲上了对岸滩头。哦,对了,妈妈,我在这里遇见了干银,我把他打死了。他抱着冲锋枪顽抗,我看见是他,就赶忙喊:“干银,我是干贵!别为国民党卖命了,快放下武器投降吧!”可是干银不投降。我就朝他开了一枪。   妈妈,蒋家王朝马上就要完蛋了,全中国马上就要解放了,我们母子团圆的日子不远了。妈妈,把儿子用的碗筷洗净,把儿子的床褥铺好,儿子就要回家孝敬你老人家了……   敬禀者不孝男干贵   想着儿子马上就要戴着大红花回来了,周三娥激动得忍不住流下了眼泪。但信中有一点她不解:干银不是死了吗?他的尸体是不会错的;而且干贵的第一封信上也明明白白的说,干银在水北战役时已经死了。可这封信上却为何又说在长江边打仗时遇见了干银呢?而且还说他把干银打死了,亲亲的兄弟,手咋恁狠呢?是不是认错人了?   周三娥迷惑着,也高兴着。她真的开始给儿子拆洗被褥,收拾床铺,打了一张新的芦席,用荞麦皮做了一个新枕头。她又挖了两升玉谷,给儿子换了两个蓝边瓷碗,好让他一个碗盛饭,一个碗盛菜。她做得很急,怕儿子突然就回来了。   这天娄庆在外面喊她。她把大门打开,看见大门口站了四五个人。他们齐声问她喊了声大娘,不等她让,就拥着她走进了院子,走进了屋子。娄庆这才介绍,这是县武装部邱部长,这是县民政局何局长,这是高乡长……   这么多当官的到她家干什么呢?哦,对了,儿子信上说让她等着立功的喜报,是不是来给她送喜报来了?   “大娘,你养了个好儿子啊!”武装部邱部长说。   “大娘,干贵是咱全县革命青年的好榜样啊!”民政局何局长说。   “大娘,干贵是咱安铺乡的光荣和骄傲啊!”髙乡长说。   周三娥满脸笑容。她知道,领导是报喜来了。干贵,我孝顺的儿,你真给妈争脸呐!   可是,邱部长却一下子拉住了她的双手,眼中泪光闪闪,说:“大娘,以后,以后……我们都是你的儿子……”   周三娥一愣,不祥的预感像一阵酷霜,把她脸上盛开的大丽花给打蔫了。   民政局长说:“大娘,干贵四个月前,在淮海大战中英勇牺牲了……”   周三娥一下子便昏了过去。   周三娥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到了屋里床上。武装部长握着她的手说:“大娘,你一定要坚强啊!干贵牺牲了,还有我们,我们都是你的儿子,我们会像干贵一样照顾你,孝顺你。”   周三娥唿扇坐起来,说:“不对,不对,你们弄错了。干贵没死,他前天还给我寄信来着!”   几个领导都惊讶万分,说:“是么?信在哪儿?”   周三娥就去线帖里拿信。可是她翻遍线帖也找不到,只找到了儿子在淮海战役前写给她的第一封信;而她清清楚楚地记得,后来那两封信是与第一封在一起放着的。   领导们便都以为周三娥是伤心过度,精神恍惚了,又解劝安慰了半天。民政局长代表政府给周三娥180元抚恤金,颁发了烈士证;武装部长把干贵生前的几件遗物交给周三娥:一张二等功奖状,一个银佛爷,一件军上衣。军上衣的左胸部有一个弹孔,银佛爷的花纹里有干涸的血迹。当周三娥抚摸着军衣上的弹孔和银佛爷上的血迹的时候,她才真正意识到,领导们并没有弄错,儿子是真的死了。于是,她又一次昏了过去。   自此,周三娥和怪屯的人们才知道,那年在东大峦上过的部队,并不是一支真正的部队,而是一支阴兵。已经牺牲了的干贵,就在那支阴兵里。   周三娥把儿子的立功奖状钉在堂屋神台的后面,她把它当成了儿子的灵牌。第二年(1950年),春末的一天,周三娥正在堂屋里吃饭,忽然听见灶屋里碗摞子“呯呯当当”地响,接着又传来勺子刮锅的声音,筷笼里“哗哗啦啦”抽筷子的声音。周三娥以为是鸡子飞到锅台上了,赶忙去撵。可到灶屋后却什么也没有,只有一股轻轻的风附上她的耳朵,缭绕不去,像一息人的呼吸。她知道是儿子回来了,儿子在灶屋里盛饭吃啊。从此,她每顿吃饭,都要盛一份放到儿子的立功奖状前——用的就是她给儿子买的那两只蓝边瓷碗,一只碗盛菜,一只碗盛饭——直到她1970年冬天,因心脏病去世。   附记   关于阴兵,笔者曾听3个人讲过。其中一位是笔者的岳母。她讲,在南阳刚解放那一年(1948年),有天晚上吃罢晚饭坐在门口乘凉。她家的房子在村子西边,门口即是旷野,百米外为一南北官路。新月如眉,薄云似纱,正是月朦胧、鸟朦胧、人亦朦胧的舞台效果。突然,岳母看见西边官路上有千军万马由北向南行进。她刚刚还向西边望着,什么也没有,可一眨眼就出现了这么多的队伍,潮水一般,无头无尾。队伍都扛着枪,戴着单沿儿军帽,还有马,有炮车,浩浩荡荡,却无声息。岳母说她从前见过阴兵,所以知道这是阴兵。就喊岳父:“快出来看,又过阴兵哩!”后来云退了,月亮出来了,阴兵便越来越淡,飘飘乎就没有了。第二天,岳母买了许多烧纸,到官路上去祭奠。   笔者看到的关于阴兵的文字报道有两篇。第一篇是说我国西北某山谷,是古战场,每到阴雨天,即闻有千军万马的厮杀声。第二篇是说20世纪60年代,我空军某部飞行员驾机在东海上空飞行训练,发现云层下有二战时的机群从机窗外掠过。   这些事件发生的环境有一个共同点:有月,这是投影的光源;有云,这是投影的屏幕。因此有科学家解释这是一种地磁现象:大地像录像机一样把当时的情景录下来了,遇到特定的环境后(云,月,温度,湿度等),就像放投影一样又放出来了。   世界是神秘的,永远是神秘的。神秘与未知是保持人的生命意趣盎然的福尔马林。每年正月十五,南阳文化宫里都挂了许多谜语让人猜。人们都现出亢奋状态,把毕生的才学都努力出来。可是,等把这些谜语的谜底都猜出来以后,就索然无味了。上帝仁慈,他给人出了无数的谜语,而且许多谜语是无解的,人是永远猜不出来的。这样,人的生命就永远充满了激情和向往。而上帝呢,他白发三千丈,银须垂九天,他正拈着银须,望着傻得可爱的人类,慈祥地笑呢。   第十二章 喜娃盗宝   怪屯东南角,有个陈旧的小院,户主叫李喜海,就是雷大妮(见《树怪人妖》)的丈夫。1983年的一天,李喜海从城里打工回来,见门关着,以为家里没人,骂一句雷大妮粗心,出门不落锁。谁知推门一看,5岁的儿子小伟双腿跪在一只凳子上,正在扒大立柜里的抽屉。早两天他发现少了张10元的钞票,逼问他,他死不承认。今天看来,那10元钱一定是他偷出去买糖吃了。他一把揪住儿子,喝道:“鳖子,你扒的啥?说!”   小伟十分害怕,连忙捂着上衣口袋,嘴里支支吾吾。李喜海看有蹊跷,伸手就掏儿子的口袋,掏出一个红枣大的洁白而多棱的晶体。他瞪着眼问:“这是什么?”小伟塌蒙着眼皮不吭。李喜海急了,揪着儿子的耳朵吼:“快说!从哪儿弄的?”他越吼,小伟越不敢说实话,结结巴巴地说:   “拾……拾的。”   “在哪儿拾的?”   “在……在地里。”   “是刚刨了红薯那块地吗?”   “是……是哩。”   李喜海心里猛一动,把晶体从儿子手里夺过来,反反复复地看。正看四条棱,颠倒过来看又好像六条棱。是不是块宝石呢?原来他今天在城里干活时,看见报纸上有篇报道,说山东有个妇女在锄地时捡到块石头,像枣这么大,晶体,让人一看是块宝石,交给国家,国家奖给她两千块钱,还给她解决了工作。报纸上刊登的照片就是这个样子。嗯,像,肯定是颗宝石!李喜海一时激动得心脏狂跳。他威吓地对儿子说:“出去别跟人说,说了公安局抓你。听见了吗?”   李喜海得了一块宝石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走漏风声的当然还是欣喜若狂的他自己。这天下午,他一个人坐在屋里,思谋着怎样处理这颗宝石,是卖给文物贩子呢?还是交给国家呢?文物贩子坑死人,不如交给国家牢靠……正想着,突然进来一个人,两手抱拳说:“嗬!喜海哥,恭喜恭喜!发财发财!”李喜海吃了一惊,慌忙把宝石藏了,生气道:“别耍笑人!雷大妮俺俩昨晚还为买一条裤子打架呢,我喜从何来?财在哪里?”   来人是李喜娃。李喜娃年轻时当基干民兵,挺积极的,民兵排长李石头死后,就让他当了民兵排长。这几年却迷上了金圆券、民国藏宝什么的,整天到处跑。有人说他发了大财,可看他那灰不溜秋的倒霉样子,又全然不像。他看李喜海盖得严实,就也刷下脸来,说:“咋?喜海哥,你对我也保密呀?这东西,真的我见过两三颗,假的我见过几笸箩,啥球稀罕!”他说罢扭头就走。李喜海猛然想,村上就数喜娃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这东西真假还说不定,真得让他给鉴定鉴定呢。不然拿到政府一看,是个假的就丢人现眼了;若再定你个诈骗政府罪,就更划不来了。于是陪笑道:“喜娃,别走嘛,啥时脾气变恁坏?”他递上一根烟,殷勤地划着火柴。   喜娃坐下抽烟。闷了一阵儿,他没好气地说:“拿出来吧!”   李喜海这才走进里间,放下布帘子,从大立柜的一叠衣服底下掏出一个红布包,来到外间,一层一层打开,然后将那白色晶体递过去。   “喜娃儿,你看看吧,是真的还是假的?”   喜娃两个指头上下捏着,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又迎着太阳光看,像个真正的鉴宝专家。他慎重地看了好一会儿,才重重地点了几下头,说:“这东西是真货!”   李喜海不禁叫了一声:“咿呀!”   喜娃又说:“没一点杂质,上品!”   李喜海又叫了一声:“咿呀!”   喜娃说:“这东西是论克拉的,1克拉值3000元,比金子还贵。”   “咿呀!”   “你这一颗……”喜娃在手里掂量着说,“有600克拉,三六一十八,能值180万元。”   “咿呀!”   “不过,找不着买家儿,一分钱不值。”   李喜海连忙说:“我不卖。我想献给国家。”   喜娃站起来跺跺脚说:“嗨!傻球货!献给国家顶多赏给你2000块钱!”   李喜海说:“我想让国家给俺大娃儿安排个工作。他考了3年大学都没考上,整天在家摔碟子撂碗的。”   “安排个工作?安排个工作能值几个钱儿?你算算,大娃儿工作一辈子工资有180万吗?”   “可总算个国家的人。”   喜娃就耐心给他做政治工作:“喜海哥,啥时代了,你还迷信这哩!好多吃国家饭的人都下海了——知道啥叫下海吧?就是去做生意,挣钱去了。现在当万元户比什么都光荣,知道吧。这样,喜海哥,宝石交给我,我替你找下家。180万是外国价,咱没本事飞到外国去。在国内嘛,卖个十万八万还是没问题的。事成之后,你给我1万块钱操心费;我也不问你多要,听我爹说,咱们五服还没出呢。”   李喜海摇摇头。他觉得一下子得十来万,不如让儿子当个国家的人,月月拿几十元工资,安然又实在,排场又光荣,到时能说个好媳妇。   喜娃看说不动喜海,就长长叹了口气,递给喜海一根香烟,然后说:“行啊!谁的鸡巴谁摆调,随你的便吧,过后别埋怨我没把话说到家。——有茶没有?放这一会儿闲屁,口干舌燥的。”   “有,有,茶瓶在东屋放着呢,我去给你倒。”李喜海因歉疚而十分殷勤。   李喜海给喜娃倒了杯开水,二人一面喝,一面东拉西扯地说闲话。等那杯开水喝完,喜娃站起身拍了拍屁股,说:“哟,天不早了,我得走了。广东来个朋友,带了3张金圆券,两亿多,31年美国花旗银行发行的。在县里宾馆等着我呢,我得赶紧去。”   喜娃说着就往外走。李喜海一愣,赶忙起身拉住他,说:“喜娃儿,我的宝石呢?”   喜娃转过身,瞪着眼,不解地望着李喜海:“宝石?我不是给你了吗?”   “给我了?什么时候?”   “就是你去给我倒茶的时候啊?你接过宝石才去给我倒茶的嘛!”   李喜海就急了,红头涨脸地嚷道:“你没给!你啥时候给我了?你还我!你还我!”   喜娃很坦然,也不争辩,撒开两手说:“喜海哥,你要说我拿了,那你就搜吧。反正我又没离地儿,你搜出来扇我嘴巴。”   李喜海就搜。他搜遍了喜娃全身,竟然踪影不见。他又一把揪住喜娃的领子,说:“你吃到肚子里啦!你吃到肚子里啦!走,咱们上派出所去!”   一说上派出所,喜娃有点儿怯,挣着不去。他说:“你去告我吧,我在家等着,早晚公安局传我我就去。”可是李喜海不依,怕喜娃捣鬼,非揪住喜娃一起去不行。喜娃人瘦力薄,挣不过喜海,就被喜海连拉带扯地揪到了派出所。   派出所朱所长听李喜海将原委一讲,一句话也不问,开来辆三轮摩托,将二人一起拉到了县医院,让喜娃到X光室透视检查。喜娃浑身发抖,满头淌汗。李喜海却暗暗得意,心里骂:龟孙!这几年混水了,想发财想疯了。看你这下往哪儿赖!   不大一会儿,放射科的门开了,朱所长同喜娃从屋里一起走出来。喜娃望着李喜海咧嘴直笑。朱所长用手很亲热地拍着喜娃的肩膀,脸却朝着李喜海,说:“是一场误会,啊?透视结果肚里什么也没有。你们都回去吧,不准再闹,谁闹谁负责任。”   喜娃从医院出来后,心里像喝了蜜。嘿,都说X光能隔皮断货,今天可是放个瞎炮!原来,他趁李喜海去倒茶之机,真的将那宝石填进了嘴中,猛地一咽,只觉得嗓子眼儿被刀子划了一下,食道里一凉,真的平平安安把那东西咽到了肚里。其实,宝石是什么样子,他也没见过。只是听道上的朋友不断说起,说那东西世界上最值钱,比黄金还贵。为了把那东西带出海关,有人塞到肛门里,有人割开大腿藏进肉里,还有人把它吞到肚里……可是今天,那X光竟没有看出来他吞到肚里的宝石。喜娃忍不住“嘿嘿”直乐。他到家后,立即打发妻子到油坊打了一斤小磨油。天一黑,喜娃偷偷将那一瓶小磨油喝了下去。他是按照道上朋友们的传说做的。听朋友们说,那东西吞进肚后,喝瓶香油把肠子润润,24小时就会随大便排出。谁知香油性凉,喜娃到了后半夜就觉肚子刀搅般疼痛。他翻身下床,跑到外面,蹲到地上,拉得一夜提不起裤子。他怕宝石排出来,屙一阵儿就揿亮打火机照照,用木棍儿扒扒,弄得一阵阵干呕。   一直到第二天晚上,那宝石还没屙出。喜娃打发妻子又灌了一斤香油,喝下去后又拉了一夜,可那宝石仍没出来。   喜娃听人说那东西若24小时排不出来,将有生命危险。他慌了,一阵一阵地呻吟。妻子问他咋了,他抱着肚子说:“快送我上医院吧,我肚子难受啊。”妻子看他脸色蜡黄,就连夜把他送进了县医院。   到医院后,好几个医生给他会诊,也没断出啥毛病。又叫那个年轻医生给他透视,仍说他内脏上没有病变。可是喜娃一声声喊疼,非说他胃里长了瘤子,要医生给他开刀取瘤。医生不开,他又叫又嚷,说是一切后果他自己负责。医生没办法,商量后同意给他开刀。   但是,将他的胃剖开后,仍一无所获。   半月后,喜娃忍着刀口疼痛,出院回家。他想,这下命算完了!胃里没有,那肯定是在肠子里。总不能让医生把几仗长的肠子给一节一节地都翻开呀。等死吧!可怜孩儿他妈,跟我一辈子,连件像样衣裳都没穿过……他越想越伤心,忍不住涕泪纵横,把妻子喊到床前说:“波波他妈,我是活不成了。我死后你千万别让火葬,要把我埋了。一年后,等我身上的肉化完了,你就把我的坟重新迁个地方。记住,捡骨头的时候要小心……”他把嘴伏在妻子耳朵上,“我肚里吃颗宝石……”妻子一惊:“哪儿来的宝石?”喜娃说:“喜海那个宝石让我给吃肚里了……波波他妈,我活着不能让你娘儿俩享福,我死后让你们享吧……”说到此,夫妻二人抱头痛哭。   正在这时,他们5岁的儿子波波飞跑回来了,脸上被人抓了几个血道子。喜娃心疼地喊:“娃儿,过来,让爹亲亲你。”妻子却拉着儿子心疼地问:“看看,你又跟谁打架了?嗯?”儿子说:“跟小伟!他不要脸!我给他一疙瘩糖,他说给我一张钱,到现在还不给我!”   喜娃心里一动,问:“什么时候?”   儿子答:“都十来天了!”   喜娃又问:“什么糖?”   儿子答:“冰糖!”   喜娃伸手从床头桌子上拿过一个铁盒,揭开一看,外甥女送的满满一盒白冰糖,竟然叫这小子快偷吃完了!   喜娃一切都明白了。啥他娘的宝石,原来是一块冰糖!是儿子波波卖给小伟的一块冰糖!我说割开肚子咋也找不出来呢。   这事要说也不算奇。奇的是后来波波确实在地里拾到了一块钻石。这小子学他老子蒙骗人,用这块白石头向小伟又换了10元钱。小伟放嘴里嘬了好久也不甜,就不依波波,两个孩子又打了起来。正打着,李喜海来了,问明原因,就从儿子手里要过白石头看。一看,嘿,这不是去年被喜娃偷走的宝石吗?龟孙,死不承认,把公安局和X光机都给骗过去了!哼,这下可露出来了。他偷偷又从地下拾起一个小石头,说:“波波,你怎么用石头骗小伟呢?以后可不兴了,啊?”扬手就把石头扔到了哇唔河里,拉起儿子就走。   那枚钻石,李喜海卖了4万元。他成了怪屯的第一个万元户。可是不知怎么,扔石头那条胳膊从此整天疼,要命的疼。到上海、到北京,找哪儿的医生都看不出毛病。两年以后,病却突然好了。晚上跟妻子雷大妮儿坐一起算算,不多不少,两年治病整整花了4万元!   第十三章 旱鹰   严格说,怪屯不能叫山村。它不在山里,而是在山边。村子的南面一直到水北县城,都是一道叠一道的丘陵,有些丘陵虽然很大,但没有崚嶒的山势,所以仍只能叫丘,叫岭,或者叫峦,不能叫山。村子北边一里,是陡峭的升龙崖,开始有点儿山的意思。过升龙崖2里,才有真正意义上的山,叫卧龙山。再往北5里,就是大山了,叫十八垛。   由于土地稀缺,且贫瘠,为了多谋生计,怪屯人自古就有打猎的传统,有些是半农半猎,有些就是专门以猎为生。人民公社的时候,以粮为纲,让所有的人都去挣工分吃饭,不兴打猎了,谁再打就斗争谁,只有农闲时可以打。   但有一个人格外,他不听党的号召,非要打猎。他叫李子虫。大队支书谷保堂亲自做他的思想工作,说:“虫啊,你看人家都在挣工分哩,你怎么还打猎呀?”李子虫说:“我不挣工分。我不要工分。”谷保堂说:“不要工分?那你吃啥?”李子虫说:“我吃肉。”谷保堂心里就有点儿不美气,他抬头在屋里扫了一眼,果然看见李子虫的方桌上放了一碗香喷喷的兔子肉,门旮旯里挂了一嘟噜兔子皮。他没有硬道理能够说服李子虫,就“嘿嘿”笑了一下,走了。   又等了几个月,谷保堂又来找李子虫,说:“虫啊,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农业学大寨。你看,大家都去修大寨田哩,李二槐一百多岁都去了,你一个人打猎,影响多不好。”   李子虫说:“支书哇,世界上不是光粮食能养活人呐,肉、菜、羊奶、鱼、核桃、梨,都能养活人啊。”   谷保堂说:“虫,你要还这样说,那你可别怪党不关心你。从明天起,队里就把免购点给你挖了。”   李子虫说:“你请挖了,支书。拔个萝卜地皮松,少我一张嘴,全村老少爷儿们每人能多吃4两。”   谷保堂又“嘿嘿”笑了一下,走了。   这样,在整个人民公社时期,李子虫是水北地区唯一一个不挣工分、不领免购点、完全以打猎为生的人。他是一个真正的猎人。   其实,你要见过李子虫,你根本就不会将他与猎人二字联系起来。他长得黄皮瓜瘦,肋巴支楞着,两条腿细的像锨把儿,走路一软一软的,像晃瘫鸡娃儿。再者,说是猎人吧,猎人所必需的工具,枪啊,弓啊,套啊,药丸啊,他什么也没有。他平常也不上山,只在屋里睡瞌睡。所以,在人们的印象里,他不过是个懒虫,二流子!   但他确实是个真正的猎人!在整个人民公社时期,没有第二个人敢说大话不要工分、不要免购点就能生存下去的;而且他果真顿顿吃肉,生活得很好。   奇怪了不是?   不奇。他狩猎的手段比较特殊而已。   李子虫别无长技,只有一个训鹰的绝招。他就是靠训出来的鹰来替他狩猎的。   他训的不是鱼鹰。鱼鹰不是鹰,是鸬鹚,怪屯人叫黑鸭子。李子虫训的是鹞鹰,又叫鹞子;训成后叫旱鹰,是针对鱼鹰而言。   鹞鹰是食肉动物,凶猛枭厉。它翱翔在蓝天上,“殴吼吼”一叫,百鸟禁声。若要扑食的时候,它就不叫了,连翅膀也不扇,静静地滑翔,像飘在天上的一片树叶。它的眼睛在百米高空能看见地上一粒豆籽的滚动。当它瞅准袭击的目标后,就将翅子一夹,像一枚空对地导弹似的射下来,伸出锐利的爪子,抓住猎物就又飞上了蓝天。然后找一块清雅的岩石坐下来,一边观赏四周风光,一边慢慢享用。比我们的达官贵人费尽千方百计找一处高档宾馆去消费,风流潇洒多了。   想捕捉这桀骜不驯的鹞鹰当然不易,既要有巧妙的方法,又须有很好的耐心。李子虫这两样都不缺。他在升龙崖北边的山坡上搭了一个人字型草庵,躲在草庵里,一躲就是好几天。草庵的房顶上竖一根竹竿,竹竿上张一副笸箩大的网,网里边放一只鹁鸽,鹁鸽腿上拴一根细绳,细绳通到草庵里,握在李子虫的手中。草庵上的草缮得窟窿豁瞎,坐在里边能看见外面的天空。当看见天上有鹞鹰飞过的时候,李子虫就拉动手里的绳子,拉得网里的鹁鸽“扑扑楞楞”地飞。如果这时在天上飞过的是一只正在觅食的鹞鹰,它就会扑下来捉那只鸽子。就在它扑向鸽子的一瞬间,李子虫猛地拉动了另一根绳子,这根绳子是通着那张网的搐口的。这样,这只贪婪的鹞鹰就被抓住了,就像正在吃花酒的官们撞上了纪委一样,再能扑棱,他也百口莫辩,先双规了再说!   这鹞鹰就被李子虫“双规”了。他钉了一个木笼,把鹞鹰囚在木笼里,不给它饭吃,饿它;不给它觉睡,困它。鹞鹰很恐惧,抵触情绪很大,乱扑棱,把白唧唧的稀屎拉得满笼子都是,看见李子虫,就伸着头往笼子上撞,想冲出来叨他。李子虫就笑笑,轻轻地吹一声口哨,就像纪委的人漫不经心地说,不急,你再好好想想,啊?然后就背抄着双手走过去了,然后继续不给他饭吃,饿他;继续不给它他觉睡,困他。   后来鹞鹰就不扑棱了,也不敌意了,蔫蔫的,野性而凌厉的眼珠子变得暗淡无光。再后来,鹞鹰也不拉屎了,它肚里没屎了,能变屎的东西都变完了。从不拉屎开始第五天,李子虫用竹签扎了鸡蛋大一块兔子肉,从笼子缝里塞进去。鹞鹰看见肉,“梆”一声就叼走了,然后用爪子摁住,用它尖利的、弯弯的喙,撕,啄,加工成适于喉咙吞咽的体积。它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当然是杯水车薪。它贪婪地望着李子虫,目光里,已经毫无敌意,而是充满了乞求和哀怜。   李子虫当然不会再给它了,继续饿它。等饿得它又不会拉屎了,李子虫才又用竹签子扎了一疙瘩兔子肉塞给它。这次鹞鹰的目光里就充满了对李子虫的感激,频频地点着首,锋利的喙里传出呢喃细语,一脸的巴结谄媚。十次之后,鹞鹰就把猎获它的敌人当作自己恩重如山的主人了。   但李子虫仍不相信它。他在三四丈远的树枝上挂块肉,将鹞鹰从笼里撒出来。饥饿的鹞鹰看见肉就扑了过去。它抓住肉就想往山上飞,想去找一块清雅的岩石,重温往日的盛宴。但它飞不走了,它的腿被主人用一根长绳子拴着。李子虫一扯绳子,哧哧楞楞就把鹞鹰扯了回来,重新装入笼内。鹞鹰在笼里吃肉。但它将肉加工好后却咽不下去,肉块子卡在喉咙里,憋得它出不来气。正在不知所措的危急关头,主人来了,在它的脖子上摸了摸,它的喉咙马上就宽松了,香喷喷的肉一下子就滑到了胃里。原来李子虫用竹筒锯了一个一指宽的竹环,套在鹞鹰的脖子里,竹环上钻两个孔,孔里穿根绳子,绳子一紧,就把鹞鹰的脖子勒住了,一松就又放开了。   3个月以后,那鹞鹰再叨着肉就不飞走了,而是主动地飞回来。它也不再擅自吃肉,而是把肉丢在笼子里,坐在一边守着,等着主人回来摸它的脖子,摸了以后它才敢吃。   这样,一个旱鹰就训成了。李子虫把一根铁钎子烧红,在鹞鹰脖子上的竹环上烙上一圈字:“天雷勿击,君子勿取。李记旱鹰XX号。”然后就把它撒了出去。   李子虫一共有4只旱鹰。他每天早上把旱鹰撒出去,然后就睡觉。睡饿了吃肉,肉吃饱了再睡。鹰倒是非常勤谨忠诚,每天都给他叼回来一两只兔子,或一两只山鸡。有一回2号鹰和4号鹰竟给他抬回来一只小獐子。李子虫不仅有吃不完的肉,还有花不完的钱,因为每隔十天半月,他都会背几张兔皮到水北县城的皮毛收购站里变几张钱,然后在县城里逛一天,大开洋荤。   你说,在所有人都挥汗如雨、没日没夜地修大寨田,却又整天饿断肠子的时候,李子虫的日子,不亚于神仙?这家伙的优越感就不免油然而生,屋里盛不下他了,拉张新买的芦席,铺到村头李二槐家的大槐树下去睡觉。睡就睡吧,可他心中得意,又睡不着,就左腿跷到右腿上,唱自己胡编的二黄:   我本是卧龙山散淡的人,   不战天不斗地不与人争。   山为朋水为友树是我妻,   孝顺儿是我的四个旱鹰。   朝看日暮看月我仰球晒蛋,   打个嗝放个屁一身轻松!   你说这啥影响这!背着铁锨钯子上工的人打他身边过,都忍不住唉声叹气,革命斗志一下子就垮了,上工的步伐无精打采起来。   谷保堂忍无可忍,就干脆让革命队伍停下来,就在那棵大槐树下召开批斗会。   那时的批斗会,除了挂牌子、戴高帽以外,一般都要与被斗对象相关的实物对应起来。比如批斗作风有问题的女人,就会找两只破鞋挂在她的脖子上;批斗贪污的会计,会把他平时用的算盘挂在他的脖子上。批斗李长树时,在李长树的脖子里挎了两个擂臼(见《鬼捣蒜》)。现在批斗李子虫,当然少不了他的鹰。谷保堂先把李子虫的4只鹰捉来,用绳拴着,套到李子虫脖子里。4只鹰就昂昂然地站在李子虫的肩膀上,不知所措地四处张望。然后,谷保堂又让人用报纸糊了一顶高帽子给李子虫戴上,上写:坏分子李子虫。那时,农村的阶级敌人有5种:地(地主)、富(富农)、反(反革命)、坏(坏分子)、右(右派)。其他4种是国标,需要经过有关部门的审查和定性,比较正宗。只有坏分子涵盖十分宽泛,界限模糊,烂破鞋、贪污犯、四不清、伪人员、劳改释放犯、二流子……都可以叫坏分子。如果当权人对你不满,以革命的名义斗你一场,以后你就可以被称为坏分子了。因此,坏分子绝大部分都是人民内部矛盾转化而成,很多时候就成了各级领导专门整治异己的尚方宝剑。这把剑就悬在每一个人的头上。现在,大队支书谷保堂就将这把剑砍到了李子虫的头上,把李子虫打成了坏分子。   4只鹰对革命行动不理解,惊慌地站在主人肩上。直到谷保堂将高帽子给李子虫戴上,并使劲往下摁着让他老实低头时,鹰们才觉得不太对劲儿,骚乱了一下。3号鹰性格比较暴,把尾巴使劲一翘,“扑!”地一声,就从屁眼儿里嗞出一股脓白的稀屎,不偏不斜,正射在谷保堂的面颊上。老鹰的屎温度是很高的,且有腐蚀性。谷保堂捂着脸大叫,回头就往大队卫生所跑。跑到卫生所,赤脚医生给他擦了擦,脸上红了一片,出了几个燎泡,抹点万金油,仍然热疼难耐。   谷保堂离开后,其他人继续批斗李子虫。4只鹰炸着翅膀,骨碌着玻璃球似的黄眼珠子,挺着钢钩似的喙,看见谁的手伸过来,“梆”一下就叨过去,轻的起个青疙瘩,重的就出了血。人们不敢近前,就用一个长把镰刀伸过去,把4只鹰腿上的绳子割断,放了。但那鹰竟不跑,就在会场上空绕圈飞,“欧吼吼”地叫着,像4架战斗机似的,看见有人来推搡李子虫,就俯冲下来,在人的头上乱啄,啄得好几个人鲜血直流,不得不抱头鼠窜。把个李子虫乐得“嘿嘿”直笑。   谷保堂脸上抹了一片红汞水跑回来了,手里掂了根栎木棍子。他看见4只鹰在天上飞,就吼起来:“咋咋咋?咋叫跑了?”人们说,刚才把它放了,要不斗不成。谷保堂就跳着骂起来:“混蛋!把它打死算了,放跑干啥?你们上天给我逮去!”他是下决心要把这4只鹰打死的,立即命令民兵回家操家伙。那时阶级斗争的弦绷得紧,民兵们发的都有枪,而且每支枪还配了10发子弹。不一会儿,4支老汉阳、3支老土装就背来了,推上子弹,喂了枪药,一齐向天上瞄。   李子虫急了,在地上蹦着,挥手大叫“快跑!快跑!”   砰砰砰!咚!咚!枪就响了。   但是,鹞鹰的目标很小,又是活动的,不是那么好打的。老土装是霰弹枪,覆盖面大,但鹞鹰在百米以上,它的威力达不到。所以一连放了几排子,也没打着。   但这不等于永远打不着。只要下了决心,总有一天会把4只鹞鹰打下来。李子虫就给谷保堂跪下了,说:“支书,别打了,求求你别打了。”   谷保堂说:“不打可以,你得给我修大寨田去。”   李子虫为难起来,说:“支书哇,你看,我浑身没一把力气,连个老虎钯子都扛不动,搬石头,我只能搬一二十斤重的。啥胜我一年给队里省240斤免购点儿?”   谷保堂说:“扛不动钯子你扛铁锨,扛不动铁锨你拎个铲锅刀!搬不动20斤的石头你搬10斤的,搬不动10斤的你搬5斤的!只要你到了大寨田工地,就是个革命态度。你说,你去不去?”   李子虫有些犹豫。他没干过农活,没下过力气。他觉得那是个很可怕的事。   谷保堂大声地命令:“预备——开枪!”   有一只鹰翅膀仄歪了一下,掉下两片羽毛,从空中一下栽了下来。但它栽到半腰又飞跑了,并有几滴鲜血滴落到李子虫面前。   李子虫再次跪倒在谷保堂面前:“支书哇!我答应,我答应!我现在就跟你上工去!千万别打了,那是我的命啊!”   李子虫就上工去了。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干农活,从动作到表情都像婴儿第一次去抓玩具。先是给他一张铁钯子,他果真举不起来;后来给了他一张铁锨,他却不会在大腿上用劲,好半天也没把铁锨戳进土里。没办法,只好让他去搬石头。石头在升龙崖根儿,离正修的大寨田有半里地。别人一二百斤的石头都扛了,他只背了一块二十来斤重的石头,走到半路还歇了两次,背到地方累得满头大汗。这是他为大寨田搬的第一块石头,也是唯一一块石头。等他搬第二趟的时候,就出事了:他抱起一块石头往肩上放,刚举到胸部,一个仰八叉滑倒了,那块石头就砸在了他的胸上,他支楞楞的、像用剥牛刀剔过似的肋巴,就明显地塌下去两根。疼得他爹呀妈呀地大叫。   谷保堂骂道:“日你个妈李子虫!你是磕一个头放仨屁,行善没有做恶多!别人成年干也没球事,你他妈刚搬一块石头就享受工伤了。去吧去吧,上卫生所要盒跌打丸,还回家歇着去吧!社会主义要你这种人,算倒八辈子霉!”   李子虫伤得不轻。肋巴骨塌下去后好像又扎住了什么地方,胸部疼得很,动弹不得。别说一盒跌打丸,就是一百盒,也不管事。大队给了他一盒跌打丸后,也就不管了。也没人来看他。他就整天一个人在屋里哼哼。屎尿还能勉强送出去,磨磨屁股就解决了。可是做饭不行,他坐不起来,无法剥兔、切肉,也无法生火、烧锅。他一直饿着。   这就显出旱鹰的神异来了。   四只鹰仍然勤谨不辍,每天都给李子虫叼回一两只兔子,一两只山鸡。它们把兔子或山鸡往木笼里一扔,然后守在旁边,等主人来抚摸它们的脖子,抚摸后,主人就会拎走兔子,然后端出一盘切好的兔肉或鸡肉,让它们欢畅地享用。可是,这几天主人却躺在床上不动,他不再抚摸它们的脖子,也不再抚摸它们全身光滑的羽毛。他望着它们,发出痛苦的呻吟声。扔在笼里的兔和鸡已经满了,飘出一阵阵的臭味。它们飞落在他的身边,像一群孩子似的围住他,眼里都流露出深切的探寻和忧伤。李子虫伸出手,一个个地去抚摸它们,从头上抚摸到尾巴上。他轻轻地说:“你们回吧,回山里去吧,回蓝天上去吧,别管我了,啊?啊?”李子虫说着说着眼泪豆子就滚了出来。听说人能饿七天,他已经饿五天了,活不长了。   鹰们好像听懂了他的话似的,都垂下了头。后来,4号鹰抬起头,“欧欧”叫了两声,4只鹰就一起飞走了。   就在这天午饭刚过,4只鹰又一起飞回来了。4号鹰爪下抓了一块足有5斤重的牛肉,在中间飞,另外3只鹰1只在前边开路,两只殿后,是标准的战机护航队形。它们直接落在李子虫的身边。   原来那是一块熟牛肉!正在昏沉中的李子虫,被牛肉的香味刺激醒了。他抓住牛肉就吃起来。   第二天,鹰们又给李子虫叼回一块牛肉。这次是3号叼的,4号鹰没有回来。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鹰们虽然也都飞了出去,但没叼回来东西。   第六天的时候,又叼回一块牛肉,但只回来了两只鹰,3号鹰又没有回来。   安铺镇北头有一个四新饭店,店门口支了个汤锅,每天都要宰一头牛,熬熟了卖,全镇只此一家。改革开放后,安铺五香牛肉成了闻名全国的水北特产,安铺镇上牛肉汤锅上百家,每天宰杀肉牛数百头,其风味配方,都是从那个汤锅上学来的。掌锅师父姓郭,卖胡辣汤出身,都问他喊郭胡辣汤(牛肉汤做胡辣汤卖)。这天他正在给一个人盛胡辣汤,一只鹰突然扑了下来,把挂在架子上的一块熟牛肉叼起就跑。他一急,把盛好的一碗胡辣汤就又撂到了锅里,差点儿将锅砸烂。他向前追了几步,但那鹰越飞越高,只好望天兴叹,一脸愕然。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郭胡辣汤又看见他汤锅上面的天空上,有几只鹰在盘旋。他就警惕起来了,除了把肉用铁钩子钩住以外,又用麻经子拴住。   果然,4只鹰旋了一会儿,其中一只突然又扑了下来。但绳子绑着,它叼不走。   扑下来的是4号鹰。它异常凶猛,眼也格外锐利。它一下子就明白叼不走的原因了,就一边用爪子抓住肉,一边用尖利的钩子嘴去啄那麻绳。只几下就把麻绳啄断了。   但这时郭胡辣汤也举着舀饭勺子扑了上来。4号鹰刚叼着肉块子飞起来,郭胡辣汤的勺子就狠狠地打在了它的头上。鹰的头骨很薄,4号鹰的小脑壳像一枚核桃般“卡吧”一声就碎了,随着肉块子一起跌落在地上,扑棱一地桃花点子。   其他几只鹰就一起冲下来,撵着郭胡辣汤啄、扇,郭胡辣汤抱着头钻到砧板底下。3号鹰趁机就把掉在地上的五香牛肉叼起就跑。   人们没见过这么胆大、这么厉害的鹞鹰,敢跟人抢食吃!郭胡辣汤吓得不敢出摊了,把肉架子挪到屋里。安全是安全了,但人们看不见肉架子,以为四新饭店的牛肉锅搁置了,想买牛肉的人,老远望一眼就走了。因此生意就清淡起来,原来一天就卖完的牛肉,现在两天了还没卖完,四新饭店里充满了臭味。饭店里也有党支部,党支书就上纲上线地把郭胡辣汤给批了一顿,说我不信恁大个人连个老鹰都看不住!你是不是对当初公私合营不满意?故意看着集体财产受损失?郭胡辣汤无奈,只好又把肉架子搬到外面。不过防范更严了,支书给他弄来一张渔网,罩在肉架子上。这方法挺管用,两天了,那几只鹰光在天上盘旋,始终没有下来。郭胡辣汤心头得意,仰起脸笑着骂道:“龟孙!抢劫犯!飞天大盗!下来呀?你可下来叼呀?”   这郭胡辣汤手里正切着牛肉,一面切,一面望着天上骂。冷不防,另一只鹰就从一片云彩里“呼”地扑了下来。郭胡辣汤吓得屁滚尿流,支书说了,牛肉再叫叼走,或者放臭,就让他赔偿损失。他急了,一下子连肉带老鹰就抱在了怀里。另外两只老鹰就来救援。郭胡辣汤抱住那只鹰就钻到防空洞里——跑进屋里去了。他还得意呢,想着这次把老鹰逮着了,可解解气。却不知道那块二三斤重的牛肉早就掉到外面了。   就这样,3号旱鹰也牺牲了。   只剩下1号鹰和2号鹰了。由于饭店的防范措施越来越严密,所以基本上无机可乘。但1号和2号还是隔三岔五的,总能叼回一块五香牛肉回来,不致让李子虫饿着。原来这1号鹰和2号鹰性格比较平和,且异常机智,善于总结经验教训,它们觉得这样入室抢劫风险太高,付出太大,就不再在郭胡辣汤的肉架子上打主意了。而是躲在高高的蓝天上进行侦察,侦察每一个来买牛肉的人,是大人?是小孩?是男人?是女人?是老汉?是病残?肉是提在手里?还是挑在肩上?割了多少,是否值得冒一次险?成功的把握有多大……它们把这一切侦察分析清楚后,就静静地跟在目标后面。待到目标走到半路上后,它们就乘你稍不留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俯冲下来,往往不等人们回过神,手里的五香牛肉就被叼到天上去了。直到三十多年后的今天,你到安铺镇去割牛肉,临走时,肉铺的老板总要叮嘱一句:“您走好,小心路上老鹰!”外地人会觉得很奇怪,这是什么风俗啊?老鹰怎么啦?   现在肯定没有那么厉害的老鹰了。但当年的余悸却刻在人们的心上,刻在水北山山水水的记忆里,也许会真的流变成一种风俗,世代相传。   两只鹰一直把李子虫养活了5年。1976年冬天,李子虫因脑溢血去世。他埋在地根旁边的一块荒地里,坟上面的天空中,经常有两只鹰在盘旋。   第十四章 洞天杀人记   怪屯人不仅有打猎的传统,还有采药的传统。怪屯人把采药叫打药。   水北山区是中国天然的药物园,盛产二百七十多种草药和三十多种动物药。草药如天南星、黄芪、天门冬、灵芝、山萸肉、金钗、石薇等。由于所处纬度不同,水北山区的中草药比别处的独特,比如金钗,别处的金钗是节节草样,称石斛;而水北的是蝎子尾样,称金钗石斛。又比如石薇,同是凉药,但别处的性烈,服后肚子疼,有副作用;而水北的性温,服后肚子不疼,疗效还高。水北的动物药有蝎子、蜈蚣、地龙、鹿茸、红娘、灵脂等。本篇要讲的,就是与灵脂有关的故事。   灵脂不是灵芝。灵芝是菌类草药。灵脂,又称五灵脂,是寒号鸟的粪便,属动物药。寒号鸟是一种非常特别的鸟。有的童话同情它,说它贫穷可怜,无家可归,到了北风飘雪之日,整夜啼饥号寒,所以叫寒号鸟。有的童话却又批判它,说它懒惰,“哆啰啰,哆啰啰,明天再垒窝。”结果一辈子也没把窝垒起来,冻它活该?其实这都是人的天真无知而已,寒号鸟住在四季保持恒温的豪华石宫里,它“哆啰啰、哆啰啰”的叫声也不是凄凉的哀号,而是优越感很强的欢乐的歌唱。天越冷它越叫得欢,它是在嘲笑辛劳终生而不得温饱、在冰天雪地里哆哆发抖的人类呢。   寒号鸟自己不花力气去垒窝,住在悬崖峭壁的石洞里,这不是它的懒惰,而是它的智慧。它是一种喜寒动物,选择的悬崖都是背阴、迎西北风处。你到水北山区去旅游,如果仰头看见峭壁的罅隙下面有铁锈色的条状痕迹,那这个罅隙里肯定住有寒号鸟,铁锈色是他们尿液的印痕。   寒号鸟群居生活,昼伏夜出,性似蝙蝠。一个石洞里少则上百只,多则上千只。公鸟屙屎时,尿排在一边,因此积起来的粪便干燥,呈颗粒状,灰棕色,叫米灵脂;母鸟屙屎时,尿液和经血都混在一起,积起来的粪便呈块状,红棕色,因此叫块灵脂,又叫血灵脂。   灵脂散瘀、止疼、调经、解挛,是治疗心绞疼、慢性肝炎、产后瘀滞等病的良药。   由于五灵脂产在悬崖上,打着很不容易。打别的药都是单人独行,打五灵脂必须搭帮结伙。一般都是3个人。两人抬一副棕绳,抬到山顶上,拴在一棵大树或者一块岩石上,然后从悬崖上垂下来。负责打药的人就缒着绳子往下坠。棕绳要用雄黄喂过,以防人往下坠时,有蝎子蜈蚣之类的毒虫往绳子上爬。山顶上要有一个人守着,叫守山,以防野猪或别的野兽将绳子啃断。山崖下也要有一个人守着,叫守崖。寒号鸟的翅膀很锋利,看见有人来掏窝,就群起攻之,有的用翅膀扇人,有的就用翅尖子割绳子,飞过来割一下,飞过去割一下,而且是一群鸟照着同一个地方割,要不了几分钟,鸡蛋粗的棕绳就被割断了。所以,守崖的人要不停地往上放起火箭或二踢脚,起火箭或二踢脚在空中一炸,寒号鸟们就吓跑了。负责打药的人缒绳而下,需要身强力壮,且有熟练的攀登技巧。他带的工具有两样,一把铁铲,几只口袋。由于职责重要,且担有很大风险,所以负责打药的人就成了这个3人小组的首领,叫药头。打出的五灵脂,一半归他,另一半由守山和守崖的人平分。   怪屯的李干斗是水北山区最有名的药头。他不打别的药,专打五灵脂。2003年春天,他领人在野猪爬后山的一个石洞里,一家伙打了140斤五灵脂,他分了70斤。这东西越来越值钱,80年代还只有两三块钱一斤,现在涨到40块。李干斗把70斤五灵脂背到水北县中药材收购站,一家伙就换了2800元。那时的手扶拖拉机也是2800元一台,他早就想买台小手扶,正好中药材收购站挨门就是县农机公司,他拿着钱连口袋都没装,转身就换了一台小手扶,“哒哒哒哒!”打机枪似的开了出来。   李干斗高兴坏了!今后犁地、耙地可不求人了!运庄稼、卖粮食可不磨肩膀头了!   家伙,高兴个球咧!鸡巴个老农民,皇粮不除,你永远别想有真正高兴的日子。这不,李干斗一路打着机枪往家走,离家半里远,就看见门口围了一群人。干啥的?催皇粮的!可李干斗不知道,他以为女人又喝老鼠药了(他女人去年服过一回毒),所以就一踩油门,小手扶冒着大股黑烟,轻机枪变成了重机枪,一头就冲下大东峦,冲过月牙桥,冲到了家门口。   迎接他的,是乡政府曹乡长。   曹乡长看见李干斗开了一辆小手扶回来,就忍不住沮丧地咂一下嘴,跺一下脚。他得到可靠情报,说李干斗进城卖药去了,中午肯定带着钱回来。可他却把钱变成了小手扶。   李干斗将小手扶停下后,曹乡长走上来,说:“李干斗,认得我不认得?”李干斗说:“咋不认得?领导么,曹乡长么。”   曹乡长说:“知道我们来干什么的吗?”   李干斗说:“收提留款的么,不收提留款,你们从来不来。”   曹乡长就恼了:“你胡球说!上个月3号我还来过你们怪屯!”   李干斗说:“我可知道,那天你在李大馍家打麻将的么,中午一直打到第二天鸡儿叫。”   曹乡长把嘴唇窝了好几下,不知是想说话还是在嚼东西,然后“呸”地吐了一下,就把话题拐了弯儿,很严肃地说:“李干斗,你知道你有几年没交提留款了吗?”   李干斗说:“不知道。”   “5年!”曹乡长说,“你知道你一共欠了多少提留款吗?”   李干斗说:“不知道。”   “2800!”曹乡长说。   真他奶奶的!卖五灵脂卖了2800,买手扶拖拉机2800,欠提留款也是2800!   “你说,你什么时候交?”   李干斗耷拉下头:“我没钱。”   “买拖拉机有钱,交提留款没钱?咹?”曹乡长厉声问。   李干斗深深地耷拉下脑袋。   现在,“提留款”这个词儿已经不用了,它将作为一个艰深的词汇遗留在千百年后的汉语大词典上。因此,这里需要给3岁以下的孩子们留点儿背景材料,以便后人修辞典时使用,容鄙人啰嗦几句。   从2006年起,农民已经不交皇粮(农业税)了,种一亩地国家还补贴近百元。如果每人平均两亩责任田的话,平均每人每年可补助近二百元。可是2006年以前,平均每个农民要上交一百多元,多的达到四百多元。这些钱名目繁多,多得让每一个共产党员脸红:农业税,屠宰税,特产税,乡村道路集资费,水利费,农村教育集资费,五保户赡养费,文教卫生费,桥梁维护费,办公费,村干劳务费,报刊征订费,村委招待费,公房修缮费……一共二十多项,统称农业提留款。每年收缴提留款是乡干部最重大最艰巨的任务。完成了,群众恨你;完不成了,上级骂你。一些村干部干脆撂挑子不干了,因此不少村组出现了无政府状态。比如怪屯的村支书李三馍,因收提留款,夜里有人给他门上抹屎,大年初一在门口挂了个花圈,花圈上写了个大大的“奠”字。李大馍回家就把弟弟骂了一顿,逼着他给乡政府写了一封辞职信,到城里给他当“寸草房地产有限公司”营销经理去了。李三馍一走,其他村干部,包括村小组长,纷纷躺倒不干。对于这些地方,乡政府只好派干部直接来收。乡政府来收,当然力度大,带着派出所、司法所,还有从外村抽调的干部、民兵,浩浩荡荡的。曹乡长就是听说怪屯这两天有些人进城去卖药,才搞突然袭击,带人来收提留款的。   “李干斗,你今天卖药卖了多少钱?”曹乡长问。   李干斗说:“2800。”   “买了拖拉机还剩多少?”   “一个也没剩。”   “正好2800?恁巧?”   “真的,我连午饭都没钱买,饿着回来了。不信你搜搜。”   曹乡长觉得自己是政府的化身,也就不顾忌法律什么的,向派出所的人使了个眼色。派出所的人屁股上晃荡一副手铐,“晃晃朗朗”地走过来,就真的在李干斗身上摸。他在李干斗的口袋角抠出来五分硬币,让曹乡长看了看。   曹乡长说:“李干斗,那你说这2800块提留款你什么时候交?”   李干斗说:“我没钱。我交不起。”   曹乡长说:“那我给你出个主意,把拖拉机抵上吧,正好2800块,一清5年。”   李干斗就赶紧去护小手扶上的摇把。但派出所的人眼疾手快,伸手就给他抢过来了。李干斗就去夺。他夺不过人家,就照人家手上咬。派出所的人踹了他一脚,他仰面倒在地上。   派出所的人就摇着了小手扶,“哒哒哒哒!”机枪声就又响了。   “土匪!强盗!国民党!”李干斗坐在地上骂起来。   曹乡长一群人本来就随着拖拉机走了,一听他这样骂,就又都停下来,逼到李干斗跟前,问道:“李干斗,谁是土匪?谁是强盗?谁是国民党?你敢骂共产党是土匪?是强盗?是国民党?”   李干斗害怕了,抖着说:“我不是骂共产党哩,我是骂你哩。”   曹乡长说:“李干斗,我给你说,我家是城南人,离你们怪屯六十多里。要不是党组织派我来当乡长,我浪极了跑六十多里来收你这几个钱?这钱收上去也不是我自己花的,是给党收的,是给政府收的。所以,我不认为你是骂我的,而是骂的共产党派来收提留款的曹乡长,是骂曹乡长来收提留款。所以你拐弯抹角还是骂的共产党。自古以来,有不交皇粮的吗?你说有没有?你说你该当何罪?”   这时,派出所的人说:“乡长,你看,我手都叫他咬流血了。”   曹乡长望了一眼,那人的手背上真的洇出一片血来。他于是就接着说:“好了,现在不是文化大革命时候,我也不给你上纲上线。可这袭警罪可是在法律上有规定的,共产党再宽大,也得依法办事。把他抓起来,带走!”   派出所的人就从屁股上摘下手铐,“哗啦”一声就把李干斗的双手咬住了。   李干斗不但小手扶被乡政府弄走了,还被拘留了15天。回家后,正躺在床上生闷气,李长殿和李长林来了。李长殿和李长林是李干斗打五灵脂的两个伙计。李长殿说:“干斗叔,我在老龙垛后崖找到一张席那么大一片铁尿,肯定是个大窝,咱们去打吧!”   李干斗怒道:“不打了!穷死算了!”   他当然说的是气话。两天以后,3个人还是抬着棕绳上了山。   老龙垛还在卧龙山的北边,翻了几架山,赶到那里已经小晌午了。这是个两百多米高的悬崖,仰脸一看,头直发晕。他们先来到崖下,查看了寒号鸟洞的位置。然后由李长林守在崖下,李干斗和李长殿抬着棕绳从另外的方向爬上山顶。之所以让李干斗抬棕绳,是因为他是药头,他要从山顶上缒绳而下的,不能让守崖的人抬上去,再下来,那样时间就浪费了。李长殿把绳子绑在一棵粗壮的老栎树上,一节一节地往崖下放。李干斗开始坐在一块岩石上吃馍,补充营养。绳子放好,李干斗的馍也吃完了,紧紧腰带,将几只编织袋和铲子捆好系在腰里,抓住绳子,双脚蹬着石壁,一跳一跳,猴子似的,就跳到洞口了。他把一根小绳拴在棕绳上,小绳的一头拴了一根大拇指粗、四指长的小棍。把五灵脂装满后,小棍横在口袋的绳套里,由守山的人松开棕绳,把口袋系到山崖下。然后重新把绳子拉上来,好系第二袋。当五灵脂系完后,药头就从洞里爬出来,两只脚站在小棍上,由守山的人将他放到崖下。随后棕绳就从山顶扔了下来,守山的人空手从他路下山。一切都很程序化,很科学的。   可是这次却出了大麻烦,程序被打乱了。   这个寒号鸟洞洞口很小,勉强能拱进去。可是拱进去后,里边地方很大,李干斗一下就直起身来了。他直着身子往里走,脚下一软一软的,他知道都是松软的米灵脂,看来这次要发大财了。他想探探究竟有多少,就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前边突然亮堂起来,阳光明媚,和风煦煦,并有熙攘的人声,轿车的轻鸣,还有立体声喇叭缭绕的歌唱。这是哪里呢?李干斗觉得自己不是在山洞里,而是在一间屋子里,屋子的外面就是花花世界。他于是走出了屋子。   果然,外面是一条车水马龙的大街,很像水北县城的七一路,县委县政府就在那条路上。李干斗就背抄着手在七一路上逛。逛着,不断有人很谦卑地跟他打招呼:“李书记好!”“李书记,您散步啊?”突然有一辆白色轿车象一条鱼似的游到他面前,轻轻停下,一个戴大盖帽的人钻出来,给他敬了一个礼,并双手捧着递给他一份文件,说:“报告李书记!安铺乡乡长曹文瑞,残害百姓,民愤极大,如何处理,请指示!”李干斗说:“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枪毙!”   “何时执行?”   “验明正身,立即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是!”   那个警官就递给他一只沾了红水的毛笔,李干斗接过,在他递上来的文件上打了一个大大的对号。警官接过文件,敬了一个礼,钻进了轿车。   守山的李长殿和守崖的李长林看事情有些异样,往常,干斗叔进洞后,很快就会铲一布袋五灵脂拖出来,系到崖下。可是这次进去许久了,却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守崖用的起火箭眼看快用完了。守山的李长殿扭头看看太阳,太阳已经歪到西山尖了。两人非常焦急。不能再等了,肯定是干斗叔遇到什么麻烦了。两人打着手势喊叫了一番,就由守山的李长殿冒险缒下来。他们必须在天黑前把干斗叔救出。这是个很危险的动作,因为山上的野猪特别多,拴在树上的棕绳很容易被野猪啃断。但没有别的办法,深山里又找不到第二个人帮忙。   李长殿钻到洞里后,黑咕隆咚的,极其阴冷,而且闻到一股非常芳香的味道。他一边呼喊一边往里摸。他终于摸到了李干斗。原来干斗叔在洞里呼呼睡觉呢。   就在那天的中午12点37分,安铺乡乡长曹文瑞,正在水北县城凯瑟琳大酒店喝酒,突然“呯”地一声,四面的门窗都关着,不知从哪儿射来一颗子弹,正中曹文瑞后心。曹乡长应声而倒,将一杯贵州茅台倒在脸上。事后经法医和弹道专家检验,子弹为武警在执行死刑时专用的95式步枪子弹。   水北县公安局全力以赴破案。他们划出了4个排查圈子。第一个是感情圈,主要是排查与曹乡长有接触的女性,看是不是情杀。第二个是经济圈,主要是排查与曹乡长有经济往来的人,看是不是因经济纠纷而杀人。第三个是官场圈,主要是排查与曹乡长职位升迁有关系的人,看是不是为升官而清障杀人。第四是重点排查近期与曹乡长有矛盾争执的人,看是不是报复杀人……   这最后一个圈儿,就把李干斗划进去了。   因为不久前曹乡长收走了李干斗的小手扶,并把他拘留了15天,所以,李干斗被划在第四个排查圈子里,接受审查和询问。他本来是个很次要的疑犯,不想公安局喊他时,他一进屋就说:“曹乡长是我杀的!”把公安局给吓了一跳。个屌农民!真看不出,窝里窝囊的,从哪儿弄支武警步枪把人给杀了?办案的人忽闪就站了起来,摸住了屁股上的手枪,并立即给他上了手铐。然后给刑侦队长打电话,让队长亲自来审问。   刑侦队席队长喊道:“李干斗!”   李干斗答:“有!”   你叫李干斗吗?   我叫李干斗。   今年多大了?   37岁。   家住哪里?   城北怪屯。   曹文瑞是你杀的吗?   是。   杀人动机是什么?   嗯?   你为什么要杀他?   他逼交提留款,残害群众。   说具体点儿!   他把我新买的小手扶收走了,还拘留我15天。我恨他。俺们农民都恨他!   旁边有做笔录的书记员。但席队长听到这里自己也动手记了几笔,然后接着审问。   你什么时候杀的曹乡长?   昨天。   昨天什么时候?   中午,午时三刻。   作案工具是什么?   不知道。   “咹?”席队长拍了一下桌子,把他自己的原子笔拍到了地上。李干斗弯腰用戴着手铐的手给他捡了起来。这样,就让席队长接下来的声音稍微变低了。“你杀的人,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用的啥工具呀?你态度挺好的嘛,老实交待嘛。”   李干斗说:“我只是发指示,具体不是我执行的。”   “具体谁执行?”   “公安局执行嘛!”   席队长想,这就对了!我说你个老鳖一农民,从哪儿弄支枪去?   “公安局谁?”   “我不知道。我不认识。”   “啪!”席队长又拍了一下桌子,桌子上的原子笔又蹦了起来。李干斗赶紧低下头准备去拾,可那枝笔只蹦了一下,并没有掉下来。席队长的声音就特别凶,特别大:“李干斗!你放老实点儿!你指示的人,你怎么会不认识?你想蒙谁?”   “我真的不认识。我不说瞎话。”   后来,席队长就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他为了让李干斗供出那个他确实不认识的人,动用了刑罚,让李干斗疼得昏过去几次。   “说说,说说你是怎么指示的。”席队长只好撇开直接追问凶手,迂回一下。   李干斗“呜呜”哭着说:“我正在街上散步,那个人从小汽车里出来请示我……”   “在哪条街上散步?”   “就在七一路。”   “说,继续往下说,他请示你什么?”   李干斗继续说:“他说,报告李书记!安铺乡乡长曹文瑞残害群众,民愤极大,如何处理,请指示……”   席队长和书记员们不约而同地交换了一个诧然的眼色。   “他喊你李书记?”   “嗯。”   “你是李书记?”   “现在不是,那会儿是。我说曹乡长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杀了!他就按照我的指示,把曹乡长杀了。”   至此,席队长一脸的沮丧。想着案子已经破了,立功奖状牢牢地到手了,可想不到嫌疑犯原来是个神经病!   “滚吧!”他踢了李干斗一脚,愤愤而去,把桌子上的原子笔带到了地上,一直滚到李干斗的脚下。   李干斗回家后养了半月伤。他对席队长非常气愤。上级老早就说不让逼供,可他小子硬逼着我说瞎话。不说就打我,就电我,电得我死去活来!他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后来就想到,上次在老龙垛打五灵脂时,一走进洞里,自己就变成了李书记,而且把曹乡长给枪毙了,真解恨!如果再去,会不会再变成李书记呢?要是能再变成李书记,那就给席队长也杀了,为民除害,为党除害,为革命除害。李干斗想到这里就兴奋起来,盼着赶快把伤养好,好去那个寒号鸟洞里当李书记。   这次他当然不会约上李长殿和李长林,而是一个人背上白棕绳偷偷去的。他爬进那个洞里,果然,刚直起身走几步,就看见前面一片亮光,越走越亮,最后就走到了七一路繁华的大街上。正走着,又是那辆白色的轿车,轻轻停在他的身边,从车里走出那个红脸膛的大盖帽,向他敬了一个礼,递过一份文件,说:“报告李书记!公安局刑侦队队长席德峰,目无党纪国法,大肆逼供,民愤极大,如何处理,请指示!”李干斗说:“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枪毙!”   “何时执行?”   “验明正身,立即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是!”   那个警官就递给他一支沾了红水的毛笔,李干斗接过,在文件上打了一个大大的对号。警官接过文件,敬了一个礼,钻进了轿车。   2004年5月18号中午12点37分,正在曹文瑞案茫无头绪的时候,案件主办人、刑侦队队长席德峰又被枪杀在一家练歌房里,其案发情景和子弹型号,皆与曹案一样。   李干斗再次被传唤。   这次审问李干斗的是水北县公安局陶局长。陶局长和颜悦色,李干斗一进屋就给他搬座、倒水,然后拍着他的肩膀说:“干斗啊,家里几口人哪?”李干斗说七口。陶局长就说:“你娃子!不听党的话,违犯计划生育不是?受穷亏不亏?”李干斗说:“陶局长你不知道,俗话说三斑出一鹞,三狗出一豹,计划生育让每家都生一个,许多鹞和豹就生不出来了。所以我生了4个,说不定这4个里边真有一个国家栋梁哩。”陶局长拍着他的肩膀大笑起来,说:“你娃子!歪理还不少哩,啊?问你个事,席队长死了,你知道不知道?”   李干斗毫不含糊,说:“咋不知道?是我指示叫杀的。”   陶局长就把脸黑下来了,说:“你可别瞎说呀,干斗!杀人要偿命的!”   李干斗说:“我没瞎说!好汉做事好汉当,偿命就偿命!”   陶局长说:“那我问你,席队长是什么时候被杀的?”   李干斗说:“中午,午时三刻。”   “我再问你,你当时在哪里?”   “我在七一路大街上。”   “不会吧?我听说你到老龙垛打五灵脂去了?”   李干斗很费劲地想了想,才点头肯定说:“对对对,我是打五灵脂去了。我当时在老龙垛后崖的寒号鸟洞里。好像……好像那个洞和七一路通着……”   陶局长说:“又瞎说了吧?五六十里远,咋能通着?”   李干斗说:“就是通着,好像那个洞是七一路的后门似的。”   “能领上我到那个洞里看看吗?”   李干斗满口答应了。   陶局长在那个洞里闻到了清冽而芳香的气味,脑袋有点晕眩。而李干斗走着走着身子就晃悠起来,腿一软就瘫倒了……   陶局长离开怪屯的时候,到李干斗家里看了看。这是个因多次违犯计划生育而被罚得穷得不能再穷的家。陶局长说:“干斗啊,我想跟你交个朋友,你嫌弃不嫌弃呀?”   李干斗搓着手说:“哎哟!陶局长,看你说的!不嫌弃,不嫌弃!”   陶局长从兜里掏出500块钱,“啪”地拍在李干斗的锅台上,“好,一言为定,我下定钱了!”   李干斗一愣,抓起钱就往陶局长兜里塞。陶局长又把脸黑起来了,说:“咋?你娃子!说话不算数?”   李干斗“扑通”给陶局长跪下了,哭道:“陶局长!曹乡长和席队长要都像你,我咋舍得杀他们呐!”   陶局长呵斥道:“以后少说这样的话!这个是你杀的,那个是你杀的,杀人犯是好当的吗?啊?”   陶局长把李干斗杀人的嫌疑彻底排除了。他认为李干斗有杀人的动机,也有杀人的强烈冲动,但他没有杀人的条件,也没有作案的时间。至于变成李书记指示杀人云云,只不过是他在洞中昏迷后的幻觉而已。   但为什么偏偏在李干斗指示杀人时,曹乡长和席队长就被人枪杀了呢?是巧合吗?第一次是巧合,第二次也是巧合吗?甚至有人背地里议论陶局长,说他是害怕李干斗也把他杀了,所以才对李干斗那么好,才放弃对李干斗的进一步侦讯。   陶局长只是笑笑。   但两案至今未破,成为水北地区近年来最为神异之事。   2005年秋,水北地产大鳄李大馍,想投资家乡旅游事业,造福乡梓,计划修复月牙桥,炼真宫等景点,并开发老龙垛后崖那个已经传得人人皆知的、神秘的寒号鸟洞,与李干斗发生争执。李干斗想旧梦重演,把李大馍给杀了。他又一个人来到老龙垛后崖。但当他缒绳而下时,被寒号鸟割断了绳子,坠崖而死。   附记   友人讲,1960年时,其村有一傻儿,见母饿得可怜,即将生产队里喂的猪尾巴割掉,回家饲母。队长发现,报告支书,支书欲斗傻儿。傻儿讥刺道:“你还斗争我哩,你马上就要死了。”言未已,支书大叫一声,倒地而亡。傻儿到山坡林场里偷柴,准备烧猪尾巴吃,被林场场长发现,扭其膊,欲送公安局。傻儿又讥刺道:“你还抓我哩,你马上就要死了。”言未已,场长亦大叫一声,倒地而亡。   二事传开,乡人都说傻儿是活判。地狱里有判官,专夺人命。活判者,阳间判官也。从此,干部们皆避之若虎。时粮奇缺,柴亦奇缺。傻儿再到地里偷庄稼或到林场偷柴时,村人皆随,莫有干预者,俨然一帅矣。   未几,公安局将傻儿逮捕,判刑两年,至1962年食堂散罢放出。其母给公安局叩头不止,谢曰:“恩人呐!你们要不是把俺孩儿拉走,俺孩儿非饿死不中啊!”原来其村两年中,死人过半矣!   其李干斗者,亦活判哉?   第十五章 疯人冢   宣统皇帝登基第三年(1911年)腊月初十,水北知府张家鹤接到水北知县的密报,说水北县城北45里怪屯村,有一个即将堙没的荒坟,最近像发面馒头一样,虚腾腾地长大了,已经长得一间房那么大,丈把高。张家鹤问,属实么?知县说属实。张家鹤又问,在村子什么方位?知县说在村子西北角,升龙崖上边。张家鹤一听“升龙崖”仨字,心头就“嗵”地响了一声,然后就慌出一头虚汗。   原来,封建时代,帝王们是非常忌讳天出二日的。他们豢养了大批的星相师,又叫望气师,以观天象异兆。比如东南方向有一颗星星近来特别明亮啦,西北方向出了一道白气啦什么的,他们都疑心那里要出真龙天子。出了真龙天子,不是要造自己的反,争夺自己的江山吗?所以就赶快派大批的人去私访,一发现有这方面苗头的人或事,就一个字:杀!自古有多少人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汉武帝征和二年,“望气者言,长安狱中,有天子气。”于是武帝命将长安城中共36所监狱,“系者无轻重皆杀之。”(见乾隆御批纲鉴七七二页)。除了望气师,帝王们还豢养了大批的堪舆师,即风水先生,到全国各地去堪舆,即察看风水,看有没有坟地占住了龙脉。如果占住了龙脉,他们就要生法破解。破解的方法有多种。一种是直接把坟墓扒开,尸骨挖出,放锅中蒸煮72个时辰,叫破穴蒸骨,以杀龙气;二是在龙脉的龙心处扎钢钉,将龙脉钉死;三是在龙脖子处挖一条深沟,将龙头斩断;四是在龙头上修一座庙,将龙脉镇住……如果占住龙脉的坟地已成气候,所有方法都无济于事,那就也是一个字:杀!而且是诛灭九族,龙子龙孙都杀尽,连精子卵子都不留,看你真龙天子还会出来跟我争江山么?   当然,华夏舆图广大,星象师和堪舆师再多,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所以,各处的地方官员,暗地里也承担了这方面的责任,而且是一旦失察,就要掉脑袋的非常重大的责任。   一座寻常荒坟,突然长大了,而且是在升龙崖上边——升龙崖,升龙崖啊!有什么可说的呢?肯定是地气动了,龙脉发了,真龙天子要出世了,南方革命党闹得天摇地动,异兆昭昭啊!难道就兆应在水北县么?   第二天,张家鹤化装成一个年底讨账的先生,来到怪屯私访。这样的事,弄不确实,是不敢上报朝廷的。   张家鹤这身行头是借县衙钱粮师爷的:一顶黑缎子瓜皮帽壳,一挂粉蓝棉布袍子,腰里勒一根黑布战带,袍子的右下摆提上来掖在战带里;双脸直贡呢黑布棉靴,白棉布袜子;黑市布裤子,裤腿打折用白裹缠缠住;肩上搭一副四角缀有红穗子的褡裢,褡裢里装着算盘和几本账簿……这行头本来就是一个账房先生的,所以张知府的化妆无可挑剔。当然是不能坐轿啰,也不能骑马,只能骑一头粉鼻子小毛驴,一颠一颠,颠得屁股沟子疼。   中午的时候,才颠到安铺镇。   那时的安铺镇,虽然不大,但却相当繁华,北山的木柴,黑炭,皮毛,药材,都在这里集散,走汉水,南下湖广。因此,大都市盛行的茶肆青楼,也有几家。尤其是唱君子戏(大调曲)的特别多,徐行百步,必有叮碂的筝声和优雅的歌唱,把安铺镇唱得古韵悠长。   这里离怪屯还有十几里地,张家鹤决定就此打尖。他走进一个梆饺店。刚坐下,就隔窗看见街对面摆一个卦摊,一个道袍道帽猢狲脸鲶鱼胡子者,靠墙坐着,身后是一幅白布黑字的招子,上写:活神仙李端山在此。面前的地上摊着一块黄布,黄布中间画一幅阴阳鱼,阴阳鱼两边是一副对联,云:阴阳难比诸葛,八卦不如文王;横批是:惭愧惭愧。张家鹤觉得这家伙有点意思,明明是云天雾地的吹牛皮,却还要假惺惺地惭愧。扭捏得像新媳妇放屁一样。他一个莞尔,就注意着他。   虽是街的对过,但也就七尺街面,一言一行都很真切的。正是腊月天气,北风凛然,行人匆匆,卦摊无人光顾。这神仙双手抱着膀子,冻得索索发抖,清鼻涕直往面前的八卦图上滴。张家鹤正可怜他,却见一个中年女人站在卦摊不远处,望着卦摊犹豫。李端山望着女人招招手,说:“夫人想算卦吧?”那女人笑一笑说:“想算卦,可是没钱。”李端山说:“算吧,算了就有钱了。”女人就走了过来,蹲到卦摊前,笑不唧唧地说:“真的呀?那要没钱呢?”李端山说:“没钱就是我卦不灵了,你走人,我收摊儿。”   女人就给他报八字。刚报了一句,李端山就止住她,说:“不用报,不用报。我给你观相吧。家有二男一女?”   女人点头:“嗯。”   “男为己出,女是收养。”   女人就五体投地了,连说:“哎哟!先生真是神仙!女儿是俺嫂嫂的,嫂嫂没了,就跟了我了。”   李端山说:“这一卦送给你的,不收钱。算下一卦吧。你今儿来,是想问丈夫归期。”   女人点头道:“是哩是哩!”   “夫君是在东南方向做生意。”   “是哩是哩!在武昌开丝行。”   李端山捻一下鲶鱼胡子,叹了一口气:“千年一劫,天倾东南啊!”   女人看神仙叹气,知道不妙,心里就慌了,说:“我也听说南方乱了。娃他爹往年都是10月底回家,可是现在都腊月半了,还不到家,也没个音信……”说着,眼泪就断线珠子似的往下掉,唏嘘之声不可抑止。   李端山劝道:“夫人,别哭了!你看,夫君不是回来了么?”   女人抬起泪眼四处观看,只见一个身着长衫、头戴礼帽、手提皮箱的人正匆匆由她身边走过。李端山大声叫道:“那位发了财的先生!夫人在此泪洒相思壁,缘何作陌路而去?莫非学陈世美富贵忘妻不成?”   那男人就“刷”地转过身,一看是自己女人在满脸泪花地算卦呢,知道是牵挂自己,在求问归期,竟不顾古镇羞臊,跑过来一下子抱住了女人。女人又哭又打的,不知是恨他还是亲他。   那人整整给李端山掏了一锭银子。李端山对那女人笑道:“怎么样?我说给你算了卦你就有钱了吧?”   那女人一边擦泪,一边很羞涩地笑了,说:“先生,你真是活神仙!”   李端山说:“嘘!别夸别夸!浪得虚名,有人听了不愿意呢!”   李端山说着,就向街对面的张家鹤斜了一眼。张家鹤的饭桌就在窗户跟前,他正凭着窗、撇着嘴望他呢。   女人走后,李端山就也踅到了那家梆饺店。他也饿了,又冷又饿。他坐到了张家鹤的对面。张家鹤的梆饺已经快吃完了。见这神仙进来,就不无嘲讽地笑道:“先生饭资挣到手了。”   李端山说:“见笑了,见笑了。先生,要不,我也送你一卦?”   张家鹤说:“不敢劳驾神仙!不敢劳驾神仙!”   李端山就大言不惭,说道:“那小仙就斗胆冒犯了?我观先生额若金刚台,鼻似春秋楼,是副贵相。可惜眉间悬刀,近日将有牢狱之灾。”   张家鹤不悦,问道:“何以见得?”   李端山说:“先生不认识口中一个人字是什么字么?”   张家鹤明白他是指刚才自己在窗户里偷看他算卦的事。窗户是个方框,是个“口”;口里坐个人,是个“囚”字。他心头一悚。这个牛鼻子老道!放什么臭屁!“哼”一声站起就走,一边说:“荒唐!鄙人一向视王法如天,岂会陷入囚中?失陪!”   李端山说道:“得罪得罪!先生,您碗里还剩3个饺子没吃呢!”   张家鹤说:“不吃了,你吃吧!”   李端山就端起来吃了,说:“神三鬼四人一个,3个饺子是敬神仙呢,那我就吃了!”   把个张家鹤给气的!   一个时辰后,张家鹤赶到了怪屯,见到了那个大墓。墓确实很大。但他弄不清本来就这么大呢,还是后来长大的。他想找人打听,但这里距村子一里之遥,又正值午后,四顾无人。正当要往村子里去时,却见一个老头牵了一只羊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那羊贪吃路边的草,不走,老头一边用树枝子抽一边骂:“龟孙!龟孙!”张家鹤连忙喊住说:“老人家,你们村出什么大人物了,埋这么大个坟?”老头说:“穷乡僻壤,能出啥大人物?这坟里埋的是个疯子。”张家鹤说:“怎么会是个疯子?”老头说:“可不是个疯子?活着也就跟我岁数这么大,整天抱住一根大竹竿往天上戳,说是要把天戳塌哩!只顾仰头戳哩,不知脚前就是升龙崖,一脚踏空就掉下去摔死了。”张家鹤说:“那怎么埋这么大个坟呢?家里一定很富裕吧?”老头说:“起先很小个坟,荒草都快埋住了。去年开始越长越大,人们都说疯子的坟也疯了,吓得都不敢往这里来。龟孙!快走!都晌午了!”说着照羊身上“啪”地抽了一棍子。   张家鹤惊异不止,不由地就牵着驴绕坟看了一周,又抬头四面了望周边地势。只见岚气如烟,升龙崖真的像一条龙在跃跃欲飞。他正惊异着,猛然看见东北边冒出两个柴禾垛,先是垛尖,往上长,越长越大,让他毛发倒竖。真是怪了!这地方坟会长,柴禾垛也会长!长着长着,两个柴禾垛竟向他身边移过来。他正恐惧着,却听见一声咳嗽。再仔细看时,却原来是一个人挑了一担槲叶茅子,从狼洞沟里往上爬。但他仍然恐惧,因为这担子两头的柴捆子实在是太大了,大得不像是人担的。等两个柴禾垛移到跟前后,他才看清了那个担柴的人。这哪是一个人,分明是个天神!镔铁脸,头大如斗,圆目如炬,身高丈二(水北县政协1986年文史资料第四辑记载:清光绪年间,怪屯村有巨人名李端龙,身高七尺二寸六分,合2.42米,比穆铁柱还高20公分。父早死,对寡母至孝。因体貌特异,遭清廷忌,辛亥革命时被知府张家鹤杀害)。他担柴用的也不是扦担,而是碗口粗的一棵桦栎树杆。这担柴,加上扁担,没有1000斤,也有800斤。这倒也罢了,这天神的胳肢窝里,另外还夹了一个马杌子大小的捶布石头,说是捎回家给他娘的。   “哎呀!小伙子,你好大的力气!”张家鹤叫道。   “不大!二郎担山撵太阳,我比二郎神的力气差远了!”这山神抬起头说,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像嵌了一嘴铡钉似的。   张家鹤骇的直倒气。   这时,他不怕别的。他是想到了面前这个巨大的占住了龙脉的坟。他知道它已经成气候了,真龙天子已经降生了,他就在怪屯。眼前这个力大无比的担柴汉,天人异相,肯定就是这个真龙天子万夫莫挡的保驾臣了!他又想到了中午吃饭时遇见的那个算卦先生,别看尖嘴猴腮,那也不是个庸凡之辈,恐怕就是这个真龙天子的军师。保驾臣也有了,军师也有了,不定什么时辰,就霹雳一声龙翻身了!   但不知这真龙天子是谁呢?长得什么样子呢?   这天晚上,他就住到了真龙天子的家里。   张家鹤骑着小毛驴在怪屯寻找一个叫李福多的人,说他在城里做生意借了他120两银子,答应10月底还他的,可是眼看年关到了也不还,他不得不寻上门讨账来了。人们都说我们怪屯没有这个人,“俺怪屯李家根本就没有福字辈,你是不是记错地方了?”张家鹤肯定说:“没记错!他说的明明白白,城北45里怪屯的。”“那就是骗你的了。那人肯定是个骗子。”张家鹤脸脖子通红地争辩道:“他怎么会骗我呢?我们许多年交情了,我从前借给他钱他都还了,这次怎么会骗我呢?你们是不是都不跟我说实话啊?”人们看他不识好歹,就都不理他了。   他就可村子找。一边找,一边就把全村的地形给摸清了,也把那家坟主——真龙天子打听出来了。   天也就黑了。他就住到了真龙天子的家里。   这家房子倒不少。3间堂屋,两间厢房。只是房子极破,为防山黄草被刮跑,房坡上压了许多石头,像卧一房坡山老鸹。土打的墙四下趔着,顶着许多棍子,墙缝宽得能钻进人去。这样的房子住着非常危险,不定哪一会儿就塌了。他想住到别处去。但他又想摸清这位真龙天子的底细,以便随后的抓捕。他是个办事极其认真、对朝廷忠心耿耿的人。   他就住下了。   他急切地想见到这位真龙天子。他的保驾臣和军师皆天人异相,不知这真龙天子如何体貌奇伟。但这院里极其破败清冷。堂屋里,门掩着,传出纺棉花的声音,“嗡儿——嗡儿——”像一只金龟子在叫,也像一个小儿在哭。他叩了一下门。门走扇,“吱扭”一下自己开了。一个瞎眼老太在纺棉花。老太无衣穿,身上裹着一条油腻腻的烂被子。   “斋公,你找谁?”瞎老婆抬起头问。   张家鹤说:“大娘,我是进山讨账的,天晚了,想借个宿。”   老婆说:“行啊。出门人不容易,只要不怕房子破,你住西厢房吧。”又朝梢间喊:“你听见没有?给这位斋公房子收拾收拾。”   从西梢间里出来一个中年女人,蓬头散发的,穿大襟棉袄,肩上怀里都是补丁。她把他领进了西厢房。一房窟窿,八面透气。四面墙都往外趔,好像正往外倒似的。靠后墙根儿用土坯磊了个地铺。这么冷的天,地铺上却只有一领破席。破席上撂了一嘟噜破褥子,一股子油呛味和硫磺味。这就是知府大人今晚的官榻了。   可是真龙天子呢?怎么不见真龙天子呢?如果见不到真龙天子,在这“官榻”上受一夜罪有什么意义呢?这两个女人跟真龙天子是什么关系呢?肯定有一个是他的母亲,年老的是呢,还是年轻的是?   天已经黑了,还不见这家生火做饭。张家鹤肚子有点饿。他不知道,这家人穷,晚上是不吃饭的。这么晚了,仍不见这家的男丁回来。不会就只有这两个女人吧?他正疑惑着,就听见有人进了院子,大声喊道:“七奶!睡没有?我给你们捎个包吃吃!”   瞎老太答应道:“山呐!天冷,睡了。天天叫你萦记着,算了吧娃儿!”   张家鹤吃了一惊,他听出来进门的是白天在镇上算卦那个“神仙”。   神仙说:“七奶,你起来!我今儿在镇上发个小财,在郭家汤锅上给你们割两斤牛肉。你们一家熬牛肉汤喝吧,夜里暖和。”   那瞎老婆叫道:“听见没有?你把门开开,让你端山哥进来。”   门就开了。   拴在院里的小毛驴突然昂扬地叫起来。张家鹤心说不好。他不想让这神仙知道自己住在这里。   就听神仙在院里蹦了一下,说:“我操你妈!吓我一跳!七奶,今儿来客啦?”   老婆答道:“是个要账的。”   神仙说:“哈!要命的吧!”   老婆说:“娃儿,你又胡说!”   神仙说:“咋胡说?他今儿来叩门了吗?”   “叩了。”   “叩几下?”   “叩一下。”   “这不就对了?人、一、叩,不是个命么?”   “又说疯话不是?我又不识字。你回吧娃儿,天不早了,早些儿睡。”   神仙不走,又问道:“七奶,小八儿哩?”   老婆答:“小八儿到哇唔眼儿听鼓儿词去了。”   神仙说:“他回来别让他住家里,让他住我那儿去。”   老婆说:“中啊,回来我对他说。你回吧娃儿。”   神仙就走了。临走“嗵”地响了一声,好像是朝驴身上踢了一脚。驴又“门儿——昂!门儿——昂!”叫起来。   于是,张家鹤知道了那个真龙天子叫小八儿。   张家鹤躺在地铺上。冷。地铺上那嘟噜臭褥子又破又潮,粘唧唧的,他不盖,把它蹬到了床头起。但仍熏得头晕。饿。他惦记着主家把牛肉汤熬好后给他端一碗。但这家舍不得吃,竟没有熬,拴着门又睡了。   夜就渐渐地静了。这时他听见了唱鼓儿词的鼓声,和“呯当呯当”的梨花板声。   又冷,又饿,又臭,当然是睡不着的。后半夜的时候,他听到了村上的狗咬,不久就有一阵脚步声进了院子。他知道是真龙天子回来了,心里不免有些紧张和兴奋。他想起来扒窗看看真龙天子是什么样子,只听厢房的门“哗啦”一声被推开了,“呯呯喳喳”地又上住。接着,脚步声就响到了二房门,一股子青草气立刻胀满了屋子。一个瘦弱的身影向地铺边摸来,“扑通”就倒在了他身上。张家鹤吓了一身冷汗,以为是刺客要杀他的,紧忙就去腰里摸匕首。不想那黑影比他还害怕,尖叫一声,爬起就跑,跑到门口问道:“谁呀?咋不吱一声儿?吓死我了!”   张家鹤方明白,这不是刺客,确实是真龙天子回来了。也才知道,这家别无床铺,今夜他要和真龙天子抵足而眠了。   “小兄弟,别害怕。我是要账的,天晚了,来你家借一宿。”张家鹤说。   “哎哟!要账的?你是要命的么!差点把寡人吓死。”   又是这话!张家鹤不免心里忐忑。真龙天子都是天助神佑的,不知他和他的军师是不是看破了自己。   听声音,脆生生,这真龙天子岁数不大。看来北屋那两个女人,一个是他娘,一个是他奶了。也许她两个都睡着了,也许都没把神仙的话当回事儿,所以,上房屋并无动静。   “对不起小兄弟,我睡着了,没听见你回来。”   “寡人恕你无罪!”   看看,已经口口声声地自称寡人了!龙气已成啊!   张家鹤本想再向真龙天子多套一点儿话,可这家伙倒到床上就睡着了。   这真龙天子一身贱处。一会儿放屁,一会儿咬牙,一会儿打呼噜,一会儿说胡话。他放的屁像驴屁一样,又响又臭,一股子青草气。原来他看罢鼓儿词回家的路上,在地里偷吃了一肚子豌豆苗。   地铺头起放了一只破桐木箱子,敲着像鼓一样。真龙天子睡了一会儿,突然冻醒了。浑身筛糠一样乱抖,上下牙“嗑嗒嗒”乱响。他突然就想起了鼓儿词上的戏文,“嘭嘭嘭!嘭!”就将桐木箱子当鼓敲起来。鼓板一落,就扯着嗓子唱道:   日出东来还转动,洪武爷本是紫微星。   朱洪武当初不得地,马家寨上受苦穷。   白日高山把羊放,夜晚投宿在马棚。   身上无衣天寒冷,偏遇着老天刮大风。   冻得洪武无计奈,养马棚里放悲声。   头一声哭得惊天地,二一声哭得动神灵。   三一声哭得龙出海,四一声哭得凤腾空。   五一声哭得声高了,天昏地暗翻了乾坤啊嗯……   嘭!嘭嘭嘭!   又睡了一会儿,好像仍冻得睡不着,两只脚在床上“噌噌”踢腾几下,猛冷丁又敲着箱子唱起来:   嘭嘭嘭!嘭!   站在大堂我高声骂,   骂声贪官狗奸佞!   有朝一日我得了第,   我把你刮骨熬油点天灯啊嗯……   嘭!嘭嘭嘭!嘭!   张家鹤又猛吃一惊,怀疑这真龙天子是不是骂自己的?他真的已经识破自己了?   就这样,弄得张家鹤一惊一乍的,整整一夜连一眼也没合。不是想着天亮后要看看这真龙天子是什么样子,以便抓捕,他真想连夜走掉算了。   第二天天亮的时候,真龙天子“喝喽喝喽”睡着了。张家鹤仔细端详他。秃子头,露仓鼻,扇风耳,八字眉,浑身无一处贵相。当然,也许是天佑龙种,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一旦起事,人便脱胎换骨,这在历史上也是有的。所以决不能粗心大意。   张家鹤走到院里,解开了驴缰绳。   “大娘!谢谢贵府借宿,我走了!”他向上房的瞎老婆告辞道。上房的门还在闩着。   “斋公!你夜里睡好没有?”瞎老婆亲热地问道。   “睡好了!”   “吃了饭再走吧?”   “不啦!我还要赶路讨账啊!”   “娃儿,你饿一夜了……”   “没事儿!我到前边镇上吃。”   “那你慢走。闲了回来,啊,娃儿?”   张家鹤便不再答话了。他当然会再回来的!但再回来时,这个院里,就是人头落地,家破人亡啊(水北县政协1986年文史资料第四辑记载:怪屯李小八儿,3岁丧父,靠瞎奶哑母养大。因父亲坟墓高大,遭清廷忌,辛亥革命时被知府张家鹤杀害,年16岁)。   张家鹤回府后,立即给清廷发电,并特言:龙气已成,望速决。清廷回电云:破穴蒸骨,除根务尽。   1911年农历十二月十三日,知府张家鹤亲率500绿营兵,连夜出发,天擦亮时突然包围怪屯。当然,他们最大的顾忌是真龙天子的保驾臣,怕他反抗,所以首先解决李端龙。不想抓捕李端龙时却出乎意料的顺利。李端龙正在床上呼呼大睡,绿营兵拥进房间他也不知道。直到将他的手脚捆紧,张知府用马鞭敲着他的脑壳喊他,他才呓呓怔怔地醒过来,问:“咋啦?天不是还不明么?”对他的提防特别严,张家鹤没有让他起来,而是用麻绳一道一道密匝匝地把他缠到了床上。然后,上了20个人,才把他连床抬了出去。这保驾臣扑闪着眼睛,叫道:“别乱,别乱!我一会儿还要上街卖柴呢!”绿营兵觉得他挺好玩儿,都哈哈笑起来,抬到狼洞沟边,一刀就把他的头砍下来了。   倒是抓捕神仙李端山和真龙天子李小八儿时遇到了麻烦。头天晚上,李小八儿已经睡了,李端山来家喊起了他,说:“小八儿,明天咱俩有刀光之灾,走,咱们出去躲躲。”拉上小八儿就走。走到院里,喊:“七奶!你给我哑婶儿说说,我领上小八儿出去躲几天。”   瞎老婆问道:“上哪儿躲去啊?”   李端山说:“说你也不知道,别问。”   张知府进院的时候,瞎子耳灵,一下子就听出来了,说:“斋公,你回来了?”   张家鹤说:“大娘,我回来了。”   “这次还要账?”   “大娘,这次不要帐,要命。”   老太太叹道:“唉!山娃儿的卦真灵。”   张家鹤说:“是啊,真是小八儿的好军师啊。大娘,你知道他俩跑哪儿去了吗?”   老太太说:“不知道。我问了,山娃儿不跟我说.”   有几个绿营兵就上去要揪老太太。张知府喝住了,说:“大娘,你忙吧,打扰你了。我们到山里去找找。”   张家鹤将兵丁一分为二,300人到山里去搜捕神仙和真龙天子,200人扒墓——就是破穴蒸骨吧。   300人在山里搜了一天也没搜着。回营时,却在升龙崖下碰到了小八儿。他正在撒尿。原来他们两个藏在升龙崖下的一个狼洞里。   说说扒墓的事。   墓挖开后,只听“咣当!”一声,钯子刨住了一块青石板。青石板上刻了3个大字:九重天。张家鹤想着这石板底下肯定盖着棺材尸骨了。谁知揭开石板后,什么也没有。继续往下挖。挖了3尺,又听“咣当!”一声,钯子又刨住一块青石板,石板上又刻3个大字:八重天。张知府就想,人说天有九重,莫非要挖出9块石板才见尸骨吗?一层3尺,九层是三九二丈七尺。妈的!这不得两天挖么!他于是重新安排兵力,200绿营兵分为3队,昼夜不停,轮班挖掘。直到第二天下午,才挖到了一重天。这是一块较大的石板,除刻有“一重天”仨字外,还有夔纹图案。张家鹤想着这块石板底下,肯定就是尸骨了。为防异象发生,在揭开之前,他让士兵全副武装,围守在石板边和墓穴周围,一半士兵枪口朝外,一半士兵枪口朝内。然后他亲自下到墓底,命人用铁棍将石板撬起。   谁知,撬起后,石板底下仍是一块石板。这块石板上有石槽扣缝,两个石板扣在一起,象一个石盒子,人们将石盒盖子揭开后,张家鹤俯身去看,看到盒底子上刻了一幅汉隶,是一首小诗:   日月不明盼当阳(日月暗喻明朝),   河边青草昨已黄(河边青草暗喻清朝)。   翩然一只谁家鹤?   水北山里寻荒唐!   不知城中东风起,   高树危巢随风扬。   汉张良题赠后人   张家鹤忽地出了一身冷汗。当兵士要撬盒底的时候,他制止了。他知道墓已经挖到底了,这是座空墓,墓里没有尸骨,只有苍天谶语,只有祖先告诫。他命令道:“立即拔营回城!”   号角就响起来,军官拢队声此起彼伏。他从二丈七尺深的墓穴里爬出来,戈什哈已把马牵到他的面前。他正要上马,李小八儿的哑巴母亲“哇哇”叫着向他扑来,一把抓在他的脸上,抓得满面是血。护兵挥刀向哑女砍去,他抽刀格住了,说:“不要伤她!把剩下的粮秣,都送到她家去吧。”   送粮秣的时候,他也去了。瞎眼老婆拄根棍坐在院里,腰板挺得笔直。她没有哭,只是睁着瞎眼望天。听见他来,老太太说:“斋公,你真的把我孙娃儿的命要走了。”   张家鹤突然跪下,说:“大娘!下官皇命在身,奉旨行事。我也知道对不起您老人家。我把刀给你,你也要了下官的命吧。”   他摘下腰刀,递在瞎老婆手里。瞎老婆不接,说:“我不要你的命。你也是娘生的,不是朝廷生的。你死了,朝廷不会哭你,你娘会哭你。为了你娘,我不杀你。你走吧。”   张家鹤给老人家叩了两个头,起身上马。   水北城已被革命军光复了。府衙的钱粮师爷是革命军的城中内应。原来他在北京政法学堂上学时就秘密加入了同盟会,光复后,被湖北军政府黎元洪大总统简拔为中华民国第一任水北知府。张家鹤率军企图夺回水北城,但兵败被俘。   张家鹤并没有死。1983年秋天,笔者到信阳鸡公山参加文学笔会,看见一处别墅门外钉一块牌子,上写:张家鹤旧居。下有说明文字,曰:   张家鹤(1864~1939年),光绪十二年进士,清末水北知府。为官清廉,勤政爱民,事必躬亲。辛亥革命后弃政从医,为我国著名眼科专家。   附记   辛亥革命时,清廷守军加固城墙,在南阳东关的城河里挖出一块石碑,碑文是:“明月清风五百年,辛亥一夜换尧天。你猪我狗皆天定,争来斗去惹天烦。有谁能解碑中意,除非岐山第一仙。汉孔明题。”南阳镇总兵谢宝胜(因笃信道教,人称谢老道)识破是城中革命党所为,意在动摇军心,诱其投降。乃不为所动,坚守城池。同盟会负责人杨鹤汀(著名建筑学家杨廷宝之父)又串通武侯祠道士,给谢老道算了一卦,卦辞是:你问我,我问谁?你屁股底下坐着五百贼,船到激流险滩处,马到悬崖绝壁时。谢老道就疑疑惑惑地信了。他怀疑手下的绿营兵都通了革命党,不定啥时候,自己也会像武昌的张彪一样,睡梦里就做了革命党的俘虏。所以他就弃城逃跑了。革命党不费一枪一弹光复了南阳。   中国的历代皇帝,都是靠神鬼的搀扶坐上王座的。因此,千百年来,想把皇帝推下王座的人,也无不借助鬼神的力量。陈胜、吴广发明了鱼腹丹书,他们把自己想说的话“陈胜王”写在一块白绢上,塞到鱼腹中,人们吃鱼时,剖开鱼腹一看,哎呀,老天爷要让陈胜当皇帝的呀!于是都跟着陈胜吴广去造反。黄巾军受了陈胜吴广的启发,起义时就把一个石人埋到了黄河边,人们扒开一看,哎呀,这石人怎么只有一只眼睛呢?张角布置的人就喊起来: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于是,人们就都跟着张角起义了。到了近代的义和团,干脆就是会道门;到了太平天国,干脆就是邪教;到了民国,从辛亥革命至今,我们似乎总能看到他们的白虎堂上,有缭绕的龙涎香和十字架。   而只有共产党,是以无神论号召天下,夺取天下,并治理天下的。因此,共产党领导的无产阶级革命,是最光明磊落的。   第十六章 黑子   黑子是一只狗。   狗是世界上最有灵性的动物。它与狼同科同属,像狼一样具有神秘感。笔者去年到马路上去散步,后边跟着我家的狗。当我要过十字口时,狗咬住我的裤脚,使劲往后拖,一边汪汪大叫。我正要抬脚踢它,只听“吱嘎——”一声刺耳巨响,扭身一看,与我并排而行的两个老太已经倒在了血泊中。我与死神仅一步之遥。而这一步距离,是我家的狗给我创造的,我的生命在这一步距离上,可以再走十几年,或者几十年。我的一家邻居喂了一只狗,3年前的春天,卧在他家堂屋门口,叫。不是“汪汪汪”地叫,而是“儿——儿——”地叫。人们都说这是狗在哭。主人觉得很不吉利,就打,把它打跑了。可不一会儿它又回来了,仍卧那儿“儿——儿——”地叫。主人又打它。第二天,那个主人的父亲就得急病死了。这家人后悔不迭,说为啥就不明白狗的意思,早点儿送老爷子到医院检查检查呢?狗比人聪明的另一个众所周知的例子,是人破不了的案子,狗能破。它是现代刑侦工作中,再高明的警察和再高深的科技都不可替代的神探。   狗还是世界上最讲诚信、最知恩义的动物。它跟猫不一样,猫可以来回借,借去喂一顿,它就跟你熟了,夜里给你逮老鼠。狗不行,有句俗话叫“喂不熟的狗”。你就是整天山珍海味,也喂不熟它,它咋也忘不了将他养大的主人,即使那家主人穷得拎筐要饭,它也忘不了,稍一疏忽,它就跑回家去。另一句俗话叫“狗不嫌家贫”。小时听大人讲,说有一个商人,带着狗去外地讨账。一天他突然发现少了一锭银子,狗也不见了。一年后他讨完账原路返回。当走到一个地方时,看见路边地沟里有一只死狗,已经化为一堆白骨。他想,这是不是自家的那只狗呢?就蹲下来捡起一节骨头。谁知一拣,那骨头下边竟压着一锭银子。他这才想起,去年走到这里时,他曾在这里大便,这锭银子肯定是他解腰带时遗落地上了。而狗呢,肯定是守着元宝,等主人来拿,一直守护到死(参阅《义犬祠》)……   狗的忠义,真让人脸红啊!   可是人对狗的道德评价,却是极其差谬。过去看古戏,哪个官不好了,百姓就骂他“狗官”;若是百姓不好了,官就骂他“狗奴才”。岂不知,官要如狗,哪还会贪赃枉法欺百姓?奴要如狗,哪还会吃里扒外卖主求荣?还有,“狗眼看人低”,“狐朋狗友”,“猪狗不如”,“狗娘养的”等等。总之,在拟人化骂人中,狗是世界上使用率最高的动物。也就是说,狗是世界上一切动物中最无耻、最卑鄙、最恶劣的动物。   冤死了,狗!   狗也是一种爱憎分明、嫉恶如仇的动物。   清光绪三十一年(1906年),哇唔眼儿李同于家喂了一只母狗,下了一个狗娃儿。母狗是白的,狗娃儿却奇怪的全身黑缎子一般,不杂一根白毛。李同于跟怪屯的李同和好,一天见了面,李同于说:“同和哥,听说昨晚你的猪叫老苍狼背跑了?”李同和说:“可不嘛!喂十来个月了,年下打算杀杀过年哩,这下好,今年要打饥荒了。”李同于说:“我早说叫你喂只狗,你不听。喂只狗哪有这事?”李同和说:“喂只狗不是多张嘴吗?日子太紧了。”李同于说:“哎哟!一天吃你两泡屎的不是!我家白狗生了一个黑狗娃儿,等满月了你逮去吧。”   李同和说行,权当两泡屎觅个看门儿的。   狗娃儿满月那天,也就是腊月二十六。俗谣说,二十六,去割肉。可是李同和指望过年的猪叫狼背跑了,他既没钱割肉,也没钱买其他年货,想背杆老土装去山里打只兔子吧,一连几天都是北风呼啸,雪花子飘得人睁不开眼睛。他惆怅着,就恨起狼;恨起狼,就想起了逮狗的事。算算,同于家的狗今天就满月了。逮狗去吧。   他就上哇唔眼儿逮狗去了。   李同于家的肉已经割回来了,挂在堂屋从二檩上垂下来的一只木勾上,滴溜滴溜地乱转。可是李同于家却没人,不知出去干啥去了。李同于家的狗在草窝里卧着,黑狗娃儿在它妈怀里淘气,一会儿用爪子抹拉母狗的嘴,一会儿去拱母狗的乳。母狗嘴里哼哼着,好像是装着生气的样子,其实是在为儿子的调皮骄傲。看见李同和来,忽生跳起来就咬。可是一看是熟人,就很不好意思地摇起了尾巴,并把头低了,伸过来闻一下,悄没声地走开了。可是小狗娃儿却跑到李同和跟前,用嘴叼他的裤腿,跳前跳后地撒欢,并“咣咣”叫着,打梆的一样。   这家人到哪儿去了?李同和喊了两声,仍不见动静。   李同和看见头顶上的肉就眼馋。他的心头猛地一动,伸手就把肉摘了下来。界墙边的马杌子上放一把剥皮刀(因怪屯人经常狩猎,每家都有这样的刀),李同和掂过刀,将肉割下一小块,剩下的足有5斤重,一下塞到了自己怀里。那时都穿棉袍,腰里勒战带,怀里能装个娃子,四五斤肉装进去并不露痕迹。而那一小块肉李同和却拿在手里,等待着。   不一会儿,就听见李同于回来了。李同和连忙把手中的肉朝草窝里的母狗扔去。   这母狗很高兴,蹿起来,“呱吞”一口就噙住了。但它舍不得吃,把肉放回窝里,然后卧下,慢慢地享用。   可怜这母狗刚卧下,主人就进院了。李同于说:“同和哥,你是来逮狗娃儿的吧?”   李同和说:“是啊。同于,你家真舍得,这么好一块肉喂狗吃!”   李同于就张眼往狗窝里看。那狗刚回过嘴来,将肉放在草上。小黑狗没见过这东西,跑过来闻,抓,舔。母狗嘴里流着馋涎,“呜噜呜噜”地对儿子说,这是肉,好吃得很,你尝尝,用爪子摁着,用牙齿咬着,你看就这样……它刚给儿子示范了一下,一根栗木棒子就砸在了它的脑袋上。   李同于张眼往狗窝里看,看见母狗抱住一块肉在吃。与此同时,他眼角的一股余光就看见他刚才挂在堂屋里的肉不见了。那是整整五斤半大肉,高高兴兴想着今年要过个肥年的,不想却叫这该死的狗东西扒下来吃了!他一头火焰就烧起来了。一是气,二是要抢夺回仅余拳头大的一疙瘩肉,顺手就抓起一根胳膊粗的栗木棒子,狠着命向狗头上打去。   俗言说,狗是铜头豆腐腰。它的后腰不经打,一棍子就把它扪趴哪儿了。可是它的头结实。李同于虽然震得胳膊一麻,但那狗还是惨叫一声跳起来了。它没有逃跑,只是在院里耍圈圈。它知道自己错了,拖着求饶的尾巴,伸长脖子,抿着耳朵,嘴巴擩在地上,非常疼痛又非常惭愧地狺狺叫着。但主人并不宽恕它,撵着它打。终于有一棒子打在了它的后腰上,它下半个身子就塌在地上了。它前腿扒着地,拖着后半个身子继续往前爬。它已不会大声叫喊了,只会“唧咛唧咛”地叫着。小黑狗撵着它妈哭,一会儿窜到妈妈的前边,一会儿窜到妈妈的后边,一会儿又去向主人哀求,用软软的小舌头去舔主人的脚背。但主人一脚把它踢开了。它哭泣着跑到妈妈跟前。妈妈流了一脸泪水,用嘴轻轻地吻着儿子。   但主人的怒气无法消除。一个好年,就这样被狗吃掉了!多败兴的事!多恼人的事!那时日子都紧巴,再割肉不可能了,主人家已经没钱了。那么,就把这条偷吃嘴的狗,杀了过年吧!狗东西!李同于从房檐下取了一盘捆柴的麻绳,在狗脖子里缠了几圈。狗的下肢已经瘫痪,不会动了,任他缠。但它也知道下面要发生什么了,就把两只前腿曲了,给主人跪下。小黑狗看妈妈跪下了,就也学着妈妈的样子,跪下了。   主人把一支绳头撂给李同和,说:“同和哥,搭把个手。”   李同和接过绳子,扎好了马步。李同于喊声“一二!”,绳子就绷紧了。狗的四条腿就踢腾起来,舌头伸着,眼珠子慢慢地憋鼓着,一只眼球“扑”地一声喷了出来。   小黑狗围着妈妈耍圈儿跑着,“咣咣”地叫。母亲的眼珠憋出来后,它又望着李同和叫,不是哀求,而是愤怒。它照着李同和脚面上咬了一口,把李同和的白棉布袜子咬了个窟窿。   “呔!哑巴畜生,还怪知道护你妈哩!”李同和踢了小黑狗一脚。   “同和哥,行了吧?”李同于说。   “狗命大,再勒一会儿!”李同和说。   又勒了一会儿,二人都觉得胳膊酸了,就把绳子松了。狗像一堆泥似的倒在地上。   小黑狗就扑到了妈妈的怀里。但它妈妈已不会亲它了,不管它怎样用嘴去拱它,妈妈都不理它。   “同和哥,你把狗娃儿抱回家吧。”李同于说。   “母狗死了,你喂吧。”李同和说。   “我再逮。我姐家的狗刚生了一窝,四五个哩。”   两个换帖朋友,亲着哩!   李同和就把小黑狗抱走了。   他很喜欢这个肉乎乎黑缎子似的小狗娃儿,回家后就喊它“黑子”。   李同和到家后,先放下黑子,然后就从怀里把那块肉拎了出来。他从神台底下捞出一杆秤,勾着称了称,5斤2两。他把这块肉也挂在堂屋前坡二檩垂下来的木勾上,然后就坐在一张破靠椅上,点一锅旱烟,翘着二郎腿,一面吸,一面望着肉在木勾上滴溜滴溜地转。他心里非常欣然,不仅年下有肉吃了,更重要的是,年前年后,年里年外,他都可以敞开大门,让邻居,让亲戚们,都能看见,李同和家的堂屋里也挂了一块肉,这家日子过得不错噢!   黑子望望肉,“咣咣”叫一阵儿;望望李同和,又“咣咣”叫一阵儿。它就这样不停地叫,不吃不喝,一直叫到过罢十五这块肉吃完。   十五以后,黑子吃饭了——在李同和看来,狗就是吃便便的动物,人的排泄物是它们最爱吃的家常便饭。所以他把黑子领到了屋后的茅坑里,让它吃“饭”。他也理所当然地认为,对于黑子来说,这不是虐待。   从此,黑子就开始了普通家养狗的生活。主人很亲它,经常把他抱在怀里,手掌作C字状,扣在它的头上,顺着头往下抚摸,一直抚摸到尾;抚摸到尾时,C就收缩了,收缩成3个指头,捏着了它的尾巴,开始捋,从尾巴根儿捋到尾巴尖儿,好像是景德镇的瓷器师傅一样,一只完整的狗就被他捏出来了。主人出门时,也总是把它带上,比如走亲戚、串门子、看戏、赶会,李同和就喊:“黑子!走,上你外婆家去!”“黑子!走,看戏去!”“黑子!走,赶集去!”黑子于是就像一团黑影一样,一路上在李同和的身前身后飘来飘去。有一次,谷屯有个人把黑子偷跑了,李同和彻圈子找,一直找到安铺镇上,恁大个人,竟哭着在村上骂。10天以后,黑子脖子里带根绳子跑回来了。李同和抱着就跟它亲嘴,也不顾它的嘴是经常吃屎的。   村上的人都喜爱黑子,说黑子是条好狗。   但黑子却一点儿也感觉不到幸福和温暖,整天郁郁寡欢。它不再叫唤,常常蹲在门外,两只黄眼珠子阴郁暗淡地久久望着一个地方,像心事沉重的哈姆雷特。   第二年夏天的时候,黑子已经出脱成一个细马溜挑的好小伙子了。李同和门前有棵香樟树,绿荫如盖,中午天热,李同和经常拉张破席摊那里歇晌。黑子就卧在他的身边。等李同和用一把破蒲扇捂着脸睡着了,黑子就挨着李同和躺下,伸开四肢,上下看看。它看见自己的身子拓开以后,快有李同和那么长了。   有一天中午,李同于来串门,看见黑子在跟李同和比个子,吓了一跳,就跟李同和说:“同和哥,我刚才看见黑子在跟你比个子哩。”   李同和就抚摸着黑子的头,说:“这家伙长得真快!”   李同于说:“同和哥,听说狼吃人的时候,就是先躺下跟人比比个子,个子有人大了它就吃;个子没人大了,它怕斗不过,就不敢吃了。”   李同和说:“是嘛?”   李同于说:“是不是黑子也想吃你呀?”   李同和笑道:“瞎球说!黑子又不是狼。”   但是,直到第二年、第三年的时候,黑子的身子总也没有李同和的身子长。它知道自己的身子不会长了,它就这么长了。它很失望。   就在第三年夏天的一个中午,李同和躺在香樟树下,脸上罩着破蒲扇正在呼呼大睡,黑子突然扑了上去,四肢骑在他身上,一口卡住了他的脖子。李同和不知怎么回事儿,哑着嗓子叫了一声,忽闪坐起来。他还以为趴在自己身上的是个人,伸手就抱住了,一滚,反把黑子压到了底下。李同和的喉管差点儿被咬断,脖子里的血汩汩地往外流。他已经看清,向他进攻的是他的黑狗。他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开始大声呼喊。他也伸手握住了狗的脖子。黑子松开嘴去咬他的手。李同和只好松开脖子用手去握黑子的嘴……人与狗一来一往,一场恶战。   左右邻居闻声都拎着叉把棍棒跑来了。黑子一看不妙,丢下李同和向山里跑去。   李同和差点儿被黑子咬死,加上感染化脓,他的脖子半年后才治好。他恨死黑子了。真他妈“喂不熟的狗”!真他妈“狼心狗肺”!老子当儿亲你,你他妈还咬老子!   他就没想想,人家的妈是怎么死的。   李同和脖子好后,决心杀掉黑子。他备了两样武器:一样近战用的杀猪刀,一样远战用的老土装。   他腰里别着杀猪刀,手里托着安了枪泡的老土装,整天在北山里寻找黑子。   黑子不敢回家。但也没有远去。它就在升龙崖北边转来转去。吃的没有问题。它可以逮野兔吃,也可以吃人们在外面拉的粪便。但这些它都不吃。它吃草。是一种很特别的草,叫断肠草。按说狗是不吃草的,可是黑子却吃起草来。按说断肠草是不能吃的,那东西剧毒,人只要吃两片叶子,肠子就立马变黑,断了。可是黑子却吃着没事。也许断肠草光断人肠,不断狗肠?《本草纲目》《本草品会精要》《中药大辞典》《医宗金鉴》等典籍上都查不到解释。   过了两个月,年下就又到了。这年李同和仍割不起肉。他治了半年脖子,脖子治好后又只顾寻找黑子报仇,地也荒芜了,卖柴也耽误了,所以仍然要过饥荒年。巧的是,又是“二十六,去割肉”那天,他打住了一只狗。一只狗能杀二三十斤肉,所以他非常高兴,今年不仅不会打饥荒,而且还要过一个肥年。   那只狗就是黑子。   黑子光吃草,竟吃得浑身油光发亮。平常李同和并不是没找着过它,但它异常机敏,半里远就闻见了李同和身上的气味,四肢撑着,昂着头,望着李同和一步一步地走近。当李同和刚端起枪要瞄它,它就哧溜一声钻进了树丛里。挑逗得李同和每次都更坚定了一层要杀它的决心。腊月二十六这天,他的目的本来不是打狗的,而是想打只兔子什么的,赖好年下有个肉腥味。可是当他刚爬上升龙崖,就看见黑子在地根旁边的一块石头上站着。他立马端起枪。想着黑子要跑的,可这次它竟没跑,昂头望着他,惨白的牙向他呲着,好像是大义凛然的笑容。   他扣动了扳机。   黑子便从石头上滚了下来。   这就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狗东西!可犯到老子手下了!你还咬我么?咬么?咬么?他把手擩到已经断气的黑子嘴里。可是,黑子不会咬了。   李同和既报了仇,又能过一个好年,你说他该怎样心花怒放啊!   剥狗!剥皮抽筋!剔骨刮肉!奶奶的,想咬死老子?   皮剥了后,李同和真的就把狗肉从骨头上一刀一刀剔了下来,剔一堆血乎淋拉的骨头,然后飞起一脚,踢到了门前的山沟里。他又用秤称了称,剔骨净肉36斤。当然,狗肉不能挂在堂屋里,杀只狗过年,在怪屯并不光彩。他把肉挂在灶屋里。但灶屋的屋檩细,他怕把36斤一下挂上去把屋檩压折了,所以就留下来10斤。他高兴,反正肉多,今晚要把这10斤肉先熬了,喝顿狗肉汤解解馋。他吩咐儿子:“去哇唔眼儿喊你同于叔去!叫他晚上过来吃狗肉!”   可是,等晚上李同于来时,他已经死了。   他等不及好朋友李同于来,就先吃了一块狗肉。狗肉真香!他忍不住又喝了半碗狗肉汤。狗肉汤也真香!他想再喝半碗,刚端着空碗要站起来,肚子猛地一疼,他“妈呀!”一声又蹲了下来。他觉着好像有两个人在肚里扯他的肠子,疼得他倒在地上乱滚,爹呀妈呀大叫。叫着叫着,腿一蹬就不动了。   他死了。   李同和死了。   死在大清宣统皇帝登基那一年腊月二十六,死在黑子它妈3周年忌日(如果狗死也可忌的话)。   李同于大惊。喝半碗狗肉汤就把人喝死了?多亏自己在家担挑水耽误了一步,要不,自己不也喝死了吗?狗肉怎么会有毒呢?   有人就说,他们看见过黑子在山里吃断肠草。肯定是断肠草的毒性积攥在狗身上,狗肉在锅里一熬,毒性就出来了。   这么说,李同和是喝了一碗断肠散呐!   狗肉是吃不成了,李同和家这一年仍是一个穷年。当然,对于李同和来说,已经无所谓了,他已经死了。他埋在哎哦庙附近的一块荒地里。狗肉呢,也埋了。李同于说,是黑子害死了同和哥,让黑子到阴间还给同和哥看门当狗去吧!就把黑子的肉埋在了李同和的坟旁边。   第二年夏天,李同和的坟头上长出一棵桐树,乌嘟嘟的,非常粗壮,桐树叶子像挂了一树绿伞似的,树杆一出来就有人的小腿粗。人们都说,同和占着好地气了,你看这块地多旺,能旺树,就能旺人嘛!这同和死得暴,是急着来抢风水来了。   就在人们纷纷议论的时候,埋黑子的地方也突然冒出一棵幼苗。起初人们以为又是一棵桐树。可是第二天人们发现那不是一棵桐树,而是一棵葛藤。那葛藤也异常茂盛,叶子墨绿墨绿的,只几天功夫,就缠到了李同和坟头上的桐树上。   到了秋天的时候,桐树长到了两丈高。但它死了。被那棵葛藤缠死了。   葛藤也死了。人们都说那葛藤是黑子。不管是阳间,或是阴间,黑子都不会让李同和有出头之日。   人们百思不解,一只狗,咋会与人有恁大仇气呢?   至今,李同和的坟头上还光秃秃的,上百年了,连个草毛都不会长。   第十七章 鬼店义商   民国三十五年(1946年)秋天,李长原在武昌做丝绸生意,开一家“泰兴”生丝行。那时洋布已大批涌入中国,加上战争连年,丝绸生意逐年清淡。这天上午是个阴天,刮着西北风,好像要下雨的样子。李长原清淡地坐在店里,突然看见门口有一个人影一飘。他忽生站了起来。那不是大脸哥么?几个月不见了。他就拉开闸门,走出了柜台,紧撵几步喊道:“大脸哥!”   那人回过头,一张木锨板子似的大脸。果然是大脸哥!   大脸叫李长连,都问他喊大连。这是本名。可是连与脸同音,他脸又比一般人大,所以在人们的意思里,大连就是大脸。   大连站下了,望着长原走过来,说:“长原,是你!你怎么在这儿?不是在汉正街么?”   李长原说:“才搬过来,不到一个月哩。走吧,到我店里坐坐。”   大脸就跟着李长原回到了店里。李长原店里养了一条黄狗,看见大脸就“呜呜”地叫,并撵着他闻。大脸说:“长原,我害怕你的狗,改天再来吧。我记着你的店了。”结果,屁股没有挨座,就走了。   黄狗狺狺地望着他的背影咬。   李长原有些儿怅怅。平日清淡枯坐,挺郁闷的。今天好不容易见着个老家亲人,叙说叙说,却又叫狗咬走了。这黄狗也是的,原来见了大脸哥挺亲昵的,几个月不见,就不认识了么?他就踢了黄狗一脚。   大脸也是在汉阳做生意,开了个“永寿”药材行。5天后,李长原就过了江,去找大脸,说闲话解闷儿。   大脸的店里很暗。李长原站在明朗的秋日阳光里往屋里看,只看见一个恍惚的黑影趴在柜台上打算盘。他喊了一声:“大脸哥!”大脸就抬起了头。一看是长原,就欢喜地说:“长原!快进来!”   长原说:“今儿日头好,咱们出来坐门口说话吧。”   大脸说:“坐屋里吧,外面太阳毒,我不敢见太阳。”   两个人就在屋里说闲话。先聊生意。长原诉苦说,今年瞎的很,前天盘盘账,除除房租,上半年赚了一个半钢洋。你这里咋样?李长连说:“我这里还算中。不过也不如去年。”大脸说着长叹一声,“唉!春上来时,我带了10个麝香包子,走到老河口,叫人抢了。要不是,今年就比往年肥了。”   李长原就安慰他,说:“大脸哥,破财免灾,只要人好,就是福气。”   李长连就呆愣着眼望着他,望着望着就流下了一串眼泪。   接着就谈家常。李长原家里无甚牵挂,所以谈家常比较乐观。可是大脸一谈家常,却一声声地哀叹,说:“唉!剩他奶孙俩咋整哩!唉!剩他奶孙俩咋整哩!”   李长原听了这话仍不在意。因为李长连的老婆过完年病死了,留下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家中又别无他人,只有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母,想来寡奶孤孙,确实艰难,不由人不伤怀。往年出来跑生意,他们都是一起走的,由于家事拖累,大脸哥今年2月才起身。李长原就安慰他说:“大脸哥,别惆怅。你今年才三十几岁,过个一年半载,再续一房,还是好日子。”   李大连听了,又呆愣愣地望着他,望着望着,就又流下来一串眼泪。   转眼到了年底。李长原又来到汉阳永寿药材行,约李大连一起回家。李大连一脸抑郁,好半天才长叹一声,说:“长原,我今年不能回了,你一个人回吧。世道不宁,路上一定要小心。我苦挣一年,攥了40块大洋,你捎回去给我妈吧,叫她奶孙俩好生过日子。”   李长原听了这话,就有些儿奇怪。大脸哥这是什么意思?大年下不回家?噢,是了,莫非大脸哥在这里有了相好?他要在这里过年,在这里安家,以后就抛子别母了?想到这里,他也就不便深问,接过钱,作别。下午即搭船,先走长江,然后入汉水,一路北上,回家了。   腊月二十三到家。家里已经把年味烹得浓浓的了。老灶爷、老灶奶换上了新衣,身边贴上了新对联: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面前点了香,摆了猪头、灶糖、还有刚炕出来的火烧馍。两只大红蜡烛插在猫尾巴蜡扦里,灯焰子飘飘摆摆的,像两面旗。李长原的父亲正吆喝一家人跪下来给老灶爷磕头,拜灶神。李长原大门一推进来了,家里的年味立刻就圆融了。一家人欢呼一声,有的笑道:齐了齐了!有的叫起来:赶上拜灶爷了,快跪下,快跪下!   李长原就跪下给灶爷磕头。   磕了头,李长原说:“爹,我去我大脸哥家看看去。”   爹说:“唉!去吧。你四娘奶孙俩真是可怜。”   直到这时,李长原还没听出爹话里的意思。   他背起褡裢就去了。   大脸哥家没一点儿过年的意思,连火烧馍也没炕。四娘与孙子偎在被窝里。李长原喊了半天门,四娘才披着棉袄出来开门。   四娘说:“唉哟,长原哪,你回来了。娃儿,你还知道来看看你四娘。”   李长原说:“四娘,我给你说一声儿,我大脸哥今年不回来了。他让我把钱捎回来。一共是40块大洋。四娘,你数数。”   李长原说着,“咣啷”一声把钢洋倒在马杌子上。   老婆愣愣地站在那里。   “长原,你……你说,是大连让你捎的?”   “是啊。”   “你骗我吧,长原?”   “我咋能骗你,四娘?”   老婆的眼泪就落下来了,说:“长原呐,你不知道,你大连哥,春天就死了!”   “啥?”李长原浑身打了个激灵,“不会吧?在汉口我们见过好几次面的呀?”   “哪有的事!娃儿,四娘知道你心好,想假借你大连哥的名义接济你四娘。娃儿,四娘领情了。这钱,我留两块,余下你还拿回家吧。”   李长原扔下钱就跑了。   回到家,他就臆臆怔怔的。大脸哥已经死了?不会吧?这怎么可能呢?他要死了,那在汉口见到的又是谁呢?而且还给他40块钢洋让他给四娘捎回来?   “长原,见着你四娘了?”爹问他。   “不可能!不可能!”   “长原,你眯瞪啥?见着你四娘没有?”   李长原这才臆怔过来了,说:“见着了。”   “你四娘炕火烧没有?”   “没有。爹,我四娘说我大脸哥死了?”   爹叹口气,吐口旱烟说:“死十来个月了,你不知道?春上埋了他媳妇,起身往汉口去,走到老河口,夜里住店时,叫人杀了。身上带的10个麝香包子叫劫走了。”   李长原说:“爹,是不是你们认错人了?”   爹说:“咋认得错?你大脸哥那张脸,闭着眼摸摸,也能摸出来呀。还是我领着人去老河口把他抬回来的哩。”   李长原仍然不信,说:“爹,我在汉口见我大脸哥几次哩!”   “什么时候?”   “夏天,秋天,冬天。这次回来时,他还让我给我四娘捎回来40块钢洋哩。”   他爹就惊得目瞪口呆,哈拉子从嘴角里“吐噜”流了出来。他伸出手,抓住儿子的胳膊,呼唤着:“娃儿!娃儿!娃儿!”   这老头认定儿子活见鬼了,活见鬼的人是必死无疑的。   “咋啦,爹?”   “你……你说的是真话?”   “可不真的么!我刚才就是给我四娘送钱去的。”   他爹“喔——”一声就哭了。   看来,大脸哥真的是死了。可在武昌和汉阳见到的是谁呢?是鬼?是大脸哥的魂儿?就是真的是大脸哥的魂儿,是大脸哥死后变的鬼,他也不害怕。他跟大脸哥好。大脸哥跟他是已出五服的本家,但他俩同在汉口做生意,每年都是同去同回,互相照应,亲如手足。可是今年大脸哥因为女人的事晚走了一步,就出事了。   但鬼还会做生意吗?魂儿还会挣钱吗?在汉口见到的大脸哥,到底是不是鬼呢?要真是鬼,那又是多么让人奇怪的事啊!李长原被这件事强烈地吸引着,刚过了初五,他就起身走了。他要找大脸哥去。他要问问他是不是鬼。要真是鬼,想到今后他要与一个鬼经常在一起,就像他活着时一样亲如兄弟,聊家常,谈生意,喝酒,饮茶,看二黄,听花鼓……那是多么新鲜、多么让人激动的事呀!   初十到了汉口。李长原顾不及打理自己的店铺,就直接来到德化街197号。197号门前有一棵龙钟古槐,古槐上钉一块黑漆红字的木牌子:永寿药材行。两间黑漆扑踏板门面,扑踏板上穿了一个铁穿条,穿条头起挂了一把大洋锁。   大脸哥不在屋。   他到哪儿去了?年下不回家,初六就应大开市了,他为何不在店里?看看门两边,也没有“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之类的新春联语,门口地上也没有开市大吉的炮花。真是个鬼,他也该在店里呀,去年不就一直在店里么?   李长原只好先回到武昌自己的店里。   第二天他又过江来找大脸哥。   但197号的铁穿条仍然锁着。他在门口坐到天黑,仍不见大脸哥回来。   第三天他又去。门仍然锁着。   就这样,李长原整整等了10天。第十天太阳挨着扁担山的时候,李长原见着了197号的房东。因为李长原从前经常来,与房东是认识的。他喜出望外,想着房东一定知道大脸哥的行踪,连忙喊住:“大叔新年好啊!我哥呢?咋不见开门?”   房东见他也一脸惊喜,说:“哎呀!可找到你了!我到汉正街去了好几趟了。”   李长原说:“我去年搬武昌去了。大叔找我有事?”   房东说:“跟你一样的事,找你哥哥呀!”   “找我哥?”   “是呀!去年到现在,这铺门一直锁着。我这房子,你哥哥到底租不租了?房租至今不交,人也不露个面,咋个回子事嘛!”房东窝了一肚子气说。   怎么?去年一年都没开门?不可能吧?去年他来找大脸哥四五次哩,次次都在屋,怎么会没开门呢?李长原狐疑地望着房东的脸,说:“不可能吧?”   “咋个不可能嘛!你看看这锁头,看看这招牌。”   房东用手拍拍穿条上的大洋锁,又拍拍钉在古槐上的招牌。李长原看了看,大洋锁确实是生锈了,古槐上的招牌也确实是油漆斑驳了。   “你今天来了,正好,就替你哥哥把去年的房租交了吧,不然你不要走。你要走,我就叫警察了,我儿子的朋友在警察局侦缉队当队长。”房东威胁道,一只手就捉住了李长原的胳膊。   李长原说:“大叔,我是说,我哥他怎么会一年都没开门呢?我年根儿回家前还来见过他呢。”   房东说:“你白说个啥子嘛!绝对不可能的事,我坐在这门口守了整一个月呢!”   这真是奇了!难道是自己摸错地方了?德化街,197号,古槐树,永寿药材行的招牌……哪一样能看错呢?   看来,大脸哥真是死了。他家有老有小,死得冤,死不下,所以才弄出这些显应的事来。   “大叔,房租的事好说。要不这样,你这房子我今年租了吧。”   房东说:“你们水北的人奸猾得很。你先把你哥哥去年的房租交了,你要租这房子,我今年就少收你一个月房租。”   就这样讲妥了。   第二天打开店门,只见店里蛛网密布,浮尘扑面,方知房东说话不虚。费了一天的功夫,把房里打扫干净,把两间房里的药材规整到一间房里,然后把武昌的生丝货底运过来,放在腾出的一间房里。李长原决定一个店里做两样生意,门口的古槐树上挂了两块招牌:永寿药材行,泰兴生丝行。店里边两张柜台,两本账簿,两把算盘。   李长原把生意放到这里还有一个重要目的,就是等大脸哥。不管大脸哥是人是鬼,他想着他一定还会回来。   两样生意,李长原同样兢兢业业地打理。药材生意来了,他就坐在药材店里的柜台后面,好像自己就是大脸哥,就是永寿药材行的老板。进多少货,出多少货;单价多少,总计几何,盈利若干,一宗宗,一笔笔,日结,月合,年总,记得仔仔细细,清清楚楚。生丝生意来了,他就坐回生丝店的柜台后面,这时他就是他了,就是泰兴生丝行的老板了,同样一宗宗、一笔笔地把账记得清清楚楚。两样账是绝不混淆的,就是交易时使用的秤、簸箩、绳子,记账时用的笔、墨,算账时用的算盘,也都是各是各的,决不混用。房租是一家一半,泰兴决不少拿一分。每年回家,李长原总是把当年的账簿带回去,一笔一笔地给四娘念。一直念到全年总计盈余多少多少,然后从褡裢里倒出钢洋,一枚一枚地给四娘数。   由于到处都在打仗,伤员多,药材生意一直都不错。李长连活着时只做中药材生意,李长原看几家西药店生意红火,就也兼营西药。这样生意就做大了。而李长原自己的生丝生意一直不景气。每到年底回家,李长原自己的褡裢总是干瘪瘪的,而给李长连家带的褡裢却总是满腾腾,有时不得不装成两个褡裢,雇个伙计背上。   就这样,李长连死后,他的生意做发了。   生意虽然是李长原一人做,但在对外的名义上,永寿药材行的老板还是李长连,有应酬时,李长原就自称李长连应邀参加。人们弄不清他到底是李长原还是李长连,时间久了,人们都以为李长连和李长原是双生俩,长得太像,分不出来。   直到解放后公私合营时,有一次政府召集全体个体工商业者开会,逐个点名。点到泰兴生丝行经理李长原时,李长原答应:“有!”点到永寿药材行经理李长连时,李长原又答应:“有!”领导就翻眼看了看他,颇有不悦,问:“你到底是泰兴的李长原,还是永寿的李长连?”   李长原答:“我是泰兴的李长原。”   “那你胡答应个什么?永寿老板呢?李长连来没有?”   李长原就站起来说:“禀报领导!永寿药材行老板李长连,已经去世多年了。”   “死了?”领导很关心地问道,“什么时候?”   李长原说:“民国三十五年,死11年了。”   全场的人都十分惊讶,一齐把头扭向他,好像他是一轮太阳,他们都是向阳花。这些向阳花中,有不少都与泰兴和永寿打过交道的,都以为两家老板是孪生兄弟呢。   领导说:“都死11年了?那生意不是一直在做着吗?”   李长原说:“生意一直没停,是我在替他做。”   “你与他是亲兄弟吗?”   “不是。我们是同乡,一李家。”   这一说,领导就多心了,怀疑李长原是不是觊觎永寿的生意,而把李长连给谋害了。所以,不久就有两个湖北口音的人来到了水北怪屯村进行调查。他们看到李长原的家一贫如洗,而李长连的家虽然寡奶孤孙,却住着瓦房,土地百亩,雇着两个长工,一个女佣。   第二次开会的时候,领导宣布了一个让人吃惊的消息:经区政府研究决定,任命原泰兴生丝行经理李长原,为新成立的公私合营汉阳药材公司经理。人们都不服气,泰兴生丝行是汉阳最小最小的一个商号,生意做得一塌糊涂,年年亏损,濒临破产,连个伙计都雇不起,你看老板那个穷酸样子,像个叫花子一样,怎么会叫他当经理?难道就因为他穷吗?有人就牢骚说,人家是无产阶级嘛!无产阶级专政,不让人家当经理,让谁当啊?让你这个资本家当啊?   领导就给大家讲了李长原的故事。领导说,李长原把自己的生意做赔了,把别人的生意做发了;把自己做穷了,把别人做富了——共产党就喜见这样的人……   当然,他没讲李长原活见鬼这些事;这些事是李长原1985年自己讲的,这时他已76岁,退休多年,回乡定居。   汉阳药材公司经理是个科级干部。这是怪屯历史上最大的官了。   第十八章 地仙   怪屯离谷屯仅里把地,可是谷屯自古以来都比怪屯富,原因是谷屯西面有一块几百亩大的洼地,因靠着升龙崖,所以当地人叫老龙窝。老龙窝里的土地非常肥沃,而且由于是洼地,一圈的山水都往这里渗,所以老龙窝的地从来都没旱过。更奇怪的是,每年春秋二季,老龙窝里总要下两场大雨——眼看四周的天空晴朗朗的,可是老龙窝里却无端的电闪雷鸣,瓢泼大雨就下了起来。当地人说春天那场雨叫龙出水,是老龙窝里的龙上天值班去了,带出来的水;秋天那场雨叫龙回銮,是龙值完一年的班回老龙窝休假来了,带回来的水。   谷屯有了这几百亩旱涝保收的龙窝地,咋能不富呢!   所以,旧社会,怪屯没有一家像样的地主,而谷屯两顷以上的地主就有4家。这4家地主之中,其中一家最大的地主姓李,叫李子盘,是怪屯迁去的。   李子盘在怪屯时也是穷人。他外号叫金匠,因为他在水北县城一家金货铺里学过相公。但他长得五大三粗,黑不愣腾,生就一个粗人,干不了细活,倒是对摇耧撒种、赶车喂牛、扬场放耙极其着迷,颇具灵性,一点即会,无师自通。17岁时,他把一只戒指做坏了,掌柜的就骂他:“笨鳖!学3年了,连个圈儿都捏不圆!滚吧!”他一气之下,就滚回家了,再逼也不学金匠了。干啥?当长工。于是,在谷屯的几百亩龙窝地里,就像热灰里的苦虫一样忙碌着一个最年轻的长工。   现在就说说他是如何由长工变成谷屯地主的。   解放后人们对地主的认识和印象,都是政治化、舞台化、妖魔化了的。从字义上看,地主,土地的主人,或者是有土地的人。只要是有土地的人,不管土地多少,都可称为地主。而旧社会有土地的人很多,真正地无一分、椽无一根的人家是极少极少的。所以,旧社会在怪屯人们的话语中,没有地主这个词,他们称土地多且富裕的人家叫老财,叫财主,或主家;大财主叫大主家。   谷屯有个大主家,叫谷兴泰。   谷兴泰家有三顷半地,虽然不能与平地上几十顷、几百顷、甚至挂千顷牌的大主家相比,但在水北山里,这已经很不简单了。   他用了4家佃户。   这里要说说人们一直弄不清的一个问题:地主、佃户、长工的关系。笔者祖上就是佃户,父辈们多次给笔者讲过旧社会给主家种地的事。他们讲的,跟后来接受的政治宣传的内容相去甚远。   过去一直认为,地主雇长工,剥削长工。实际上,地主自己不种地,是不雇长工的。地主只雇佃户。佃户租种地主的土地。一个佃户可租种上百亩甚至几百亩土地,一家人忙不过来,就需要雇佣长工。长工的数量,可根据租种土地的多少而定,如果租种一百亩地,雇两三个长工也就够了。   长工又叫伙计。伙计的报酬,视其精通活路及其体魄、力气的大小而定。如其各路活计都拿得起,又强壮有力,就称为大把式,每年报酬是3石小麦(合1500斤);如果只会干几种活路,一年可得两石;身小力薄者,可得1.5石,甚至1石。   如果一家雇几个伙计,那这几个伙计中最大的把式就是他们的小组长或生产队长,那时叫领工,或叫领工伙计。领工伙计的任务极其繁重。以收麦子为例。鸡子叫头遍时就得起床,先把东家的水缸担满水,然后呼喊其他伙计起来,扛上笸刀(一种较大的形如笸箩的割麦工具)去笸麦。天明时,东家用竹篮提着馍、菜、稀饭来到地里,就坐在麦捆上用早餐。用罢餐,嘴一抹拉,继续干活。半晌间,东家又送一次饭,中午再送一次,后半晌再送一次。一天要吃五到六顿饭。一部分人割,另一部分人就往家运。一直割到星星出来了,看不见麦棵子了,才回家。但这不是收工。回家后还要垛麦垛,啥时把一天割下的麦子垛完了再喝汤(吃晚饭)。喝罢汤仍不能休息,要把明天用的镰刀、笸刀磨好,以便第二天起早割麦好用。一切停当,躺到床上时,也就夜半了。一季麦子割完需十来天。麦子割完后,不急着打,先抢种。玉米,绿豆,芝麻,谷子,等等,把割过的麦地播种完,然后开始打麦。   打麦比割麦还要辛苦。长工们必须半夜就起床,到场里摊麦子,叫摊场。就是把麦垛扒开,把麦捆子一个个解开,用桑杈挑乱,然后一杈杈地窝起来(这需要技术),窝一人多高,一杈挨一杈,摆满一场。一场麦就摊好了,天也亮了,可以看清地里已经绿油油的秋庄稼苗了。长工们就把桑杈放下,洗一把脸,把放在场边的铁锄扛起来,去锄地。半晌间,他们把锄往地里一扎,就回家了。不是回家休息,是摊在场里的麦子晒了半晌了,该翻一翻了。翻完后,继续锄地。一直锄到中午,才扛上锄回家。但这仍不是收工休息。因为这时场里的麦子已被牛把赶着石磙碾了好几遍了,一人多高的麦棵子,已被碾得只剩了半尺厚。长工们丢下锄头,又掂起了桑杈,把碾磁的麦秸挑起来,一边挑,一边抖,将碾掉的麦粒抖下来。然后,又把麦秸一杈杈地窝起来,继续晒。长工们这才撂下桑杈,跳到水坑里,洗去满身胡燥燥的麦糠,咕嘟几口井拔凉水,端起了东家送到场边的饭碗……   这便是60年前长工的一小段工作流程,劳动强度之大,是现在的人无法想象、也无法承受的。所以,那时的农民,特别是农民中最优秀的那一部分——长工(伙计),寿命都很短,平均不到50岁。笔者不顾拉杂之忌把它记下来,希望存史而已。   金匠李子盘就是大主家谷兴泰家一个佃户的长工,而且是领工。   再来说佃户与地主(主家)的关系。   佃户分三种。   第一种,车辆牛犋俱全,住地主的房子。这种佃户与地主的关系比较固定。每年打的粮食与地主二五分成,打一场分一场,当场过清。其副产品麦秸,包括铡草麦,皆归佃户所有。秋庄稼中的玉米秆、高粱秆、芝麻秆等凡是能打捆的副产品归主家;打不成捆的豆秧、红薯秧等归佃户。秋庄稼地里的套种作物,比如玉米地里套种的绿豆、豇豆、芝麻等,归佃户所有,主作物玉米二五分成。各种庄稼的复收物,比如麦子收割后在地里拣拾的麦穗、红薯刨了后犁地犁出来的红薯等,都归佃户。从这里看出,旧社会地主对佃户的剥削是不重的,他们是雇佣和被雇佣关系,双向选择,划着了干,划不着不干。笔者拿着《牢记阶级苦,不忘血泪仇》给父辈们念地主逼租逼得佃户家破人亡的事,父辈们总是大惑不解。笔者只好跟他们解释,说这是外地的地主,不是咱这里的地主。他们这才骂了一声,说:“日他个妈,外地老财真害!斗争他们不亏!”   第二种佃户,又称种地户。他们也有自己的车辆牛犋,但不住地主的房子,一般都是与地主的土地相距不远的农民。这种佃户与地主的关系不太固定。打的粮食要先抽出二成给种地户,剩余的才与地主二五分成。其他规矩与第一种一样。这种形式叫外包。   第三种佃户,是家中比较贫穷的农民,自己无牛犋车辆,要用地主家的。打的粮食,要先抽一成给地主,剩下的与地主二五分成。其他规矩与第一种一样。这种形式叫内包。   李子盘虽然年轻,但活路样样精通,人又憨厚老实,不仅佃户们爱见,主家也爱见。一天李子盘正在地里锄玉米,谷兴泰抱住水烟袋踱了过来。   “娃儿,歇会儿,呼噜一袋。”谷兴泰把手里的黄铜水烟袋让了一下说。   李子盘没有歇,继续锄地,说:“大叔,不敢歇,还有十来趟,天黑得给这块地锄完哩。”   谷兴泰用脚踢踢地皮说:“锄不锄都中,这地又不荒。”   李子盘说:“荒是不荒。这一遍主要是虚虚土,叫玉米扎锥哩。”   谷兴泰再看看,就明白了,玉米棵已溜腰深,棵根起锥子一样扎出一圈嫩根,如果不把地皮松一松,会有一部分嫩根扎不进土里去,因而影响玉米棵生长复壮。   谷兴泰就抱住水烟袋,跟在李子盘的身边,看他锄地。李子盘锄地的身姿非常优美。他扎着丁字步,挥舞着锄头,锄头在玉米的条形绿叶里像一条龙似的,搅动得碧波荡漾。他的身子往前一趴,将锄头伸出去,“咵吃”一声扎进土里,身子跟着往后一仰,将锄头拉回来。这样一俯一仰四次后,向前大跨一步,身子一扭,换把。由于他的动作矫健有力,敏捷连贯,无限重复,很像一组舞蹈。谷兴泰看得把水烟袋掉到了地上。   谷兴泰跟着李子盘锄到地头,说:“娃儿!你别当伙计了!”   李子盘说:“不当伙计当啥?坐到金货铺子里憋屈死人!”   谷兴泰说:“当东家吧!”   李子盘就笑了,说:“大叔,我是那命?我家连根牛毛都没有,只有一头驴,还是跟别人伙着喂的。”   谷兴泰就把自己的打算说了。他有一套车辆牛犋,原来那家内包佃户把地种瞎了,每亩地总是比别人少收百八十斤,所以想把这套车辆牛犋收回来,让李子盘用。   这样,李子盘就成了上面所说的第三种佃户,成了大主家谷兴泰的4家佃户之一。   李子盘虽然年轻,但却是一个种地的天才,产量一下子就上去了。他佃了主家60亩龙窝地,也不觅伙计,一个人干,又喂牛又下田。干活也不分个白天黑夜,反正人们晚上睡觉前看见他在干活,早上睁开眼就又看见他在干活。都说这小金匠是个铁人。   第二年的秋天,李子盘在紧靠升龙崖的一块地里刨红薯。他起的很早,他算着后半夜月亮升起来了,能看见地里的红薯码子了,就下地了。正刨着,他看见前边地上刺溜一道金光,四五尺长、一拃高的一道火苗子蹿了起来。他吓了一跳。但立刻心头就狂喜起来。他在金铺学相公时,听师傅们讲了许多关于金子的传说,说金子夜里会放光。他扔下钯子就跑过去。跑到跟前时,什么也没有了。他赶快撕开裤腰,掏出家伙就尿,围着金子放光的地方浇了一个圆圈。师傅们说,金子入地为仙,叫地仙,会在地底下到处跑。用热尿一浇,就把它给禁住了,然后一挖就挖出来了。   夜深人静,如果李子盘这时把金子挖出来,神不知鬼不觉就发了大财。可是李子盘没有挖。这块地里的红薯还没收完。按照佃地的规矩,地里的庄稼没收完,地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主家的。   第二天天一亮,他就把夜里看见金子放光的事报告给了谷兴泰;并且说他已把金子禁住了,让主家去挖。   谷兴泰就去挖。但刨了半亩地恁大一片,除了几个石头蛋以外,什么也没发现。   “你眼看花了,吧娃儿?”谷兴泰说,并没有埋怨之意。可李子盘却非常难为情,好像是自己说瞎话捉弄人家似的。   一个月后,所有的秋庄稼都收完了,开始犁地,准备种麦。红薯地里的红薯,不管你怎么细心,刨时总要遗留一些。这样,在犁红薯地时,一边犁,一边要有一个人㧟个筐在犁子后边跟着,眼睛盯着犁铧头,看见翻出了红薯,就赶紧捡起来,一晌可捡上百斤不等,称犁地红薯。   这天下午,李子盘去犁那块红薯地。跟在犁子后边拾红薯的是他的妹妹。他妹妹看见犁子翻出了一个红薯,弯腰去拾,竟一下子没能拾起来,让她跌了一个坐墩子。那个红薯并不大,却特别沉,几根指头掂不动它,它一下子又钻进土里去了。这丫头赶紧将五指插进土里,将它抠了出来。拿到手里后,她又想扔,觉得它不是红薯,红薯哪有这么沉呢?哪有这么硬呢?她就生气地把它“啪嗒”一声撂到了田埂上。哥哥就问:“咋?不是个红薯?”   “是块潦礓!”   “看着明明是个红薯嘛!”   “那拾回家蒸蒸叫你吃了!”妹妹给他开玩笑说。   李子盘扎下犁子,就去把那个疑似红薯捡了起来。   这确实不是一根红薯。但也不是一块潦礓。李子盘把上面的泥土抠去,看见了明灿灿的光芒。金子!这是一块金子!李子盘听师傅们说过,叫狗头金。   这也许就是刨红薯时放光的那块金子,当时撒的尿没能把它禁住,叫它又跑了。奶奶的,可逮住你了!李子盘惊喜异常,觉得终于可以脸不红耳不热地面对主家了。   他立时就跑到村上,把狗头金交给主家。   谷兴泰不懂得金子。但他也听说过狗头金的传说,同时也听说过金子是世界上最重的东西。他把狗头金掂到手里,嗯,真是沉,比石头沉,也比铁和铜沉。看来这真是一块金子。“刚拾的?”他问。   李子盘回答:“刚刚拾的。”   “犁红薯地时拾的?”   “犁红薯地时拾的。我还以为是根红薯哩,嘻嘻嘻……”   谷兴泰就把狗头金塞给了李子盘,“真是块金子哩!拿回家放好娃儿,别让人知道,露财招祸,千万要小心!”   李子盘愣了一下,说:“大叔,我是拿来给你的!”   谷兴泰说:“你拾的,给我干啥?”   李子盘说:“在你地里拾的呀?”   谷兴泰说:“我的地不是佃给你了么?”   “这……”   “娃儿,红薯已经刨完月把了,就是犁出个金娃娃也是你的。要是红薯没刨以前么……”   “大叔,红薯没刨以前,我不是看见那地里金子放光了么?肯定就是这块狗头金放的光。当时我没禁住,叫它跑了。现在逮住了,还应该给你。”李子盘脸都急红了。   谷兴泰说:“不是这话,娃儿。金子放光时,我去了,它就跑了。现在我不挖它,它就又出来了。再说,这块地不知种了多少代了,别人怎么都没发现呢?偏偏你刚种了一年,就叫你拣住了?这地仙钻在地里,不知钻了几万年,就等着一个叫李子盘的人哩!金子是地仙,不敢胡要。你要硬给我,不是给大叔福,是给大叔祸哩嘛。是不是娃儿?”   李子盘嘴张了几张,无话可说。大叔说那是祸,他怎么能把祸给大叔呢?他迟疑着把狗头金接到了自己手里。   不久,谷兴泰就得了一种怪病——也不能说是病,叫什么呢?谷兴泰自己说是叫造孽病。水北山里冬天很冷,家家堂屋里都笼着一堆大火。反正山里有的是柴烧。可是这年冬天,谷兴泰却不敢烤火,看见火就害怕。咋?他越烤越冷,黄腾腾的火苗子和红彤彤的炭疙瘩在他看来,就是刺骨的冰块子,一看见身上就冷得发抖。可是不烤火也冷。这可怎么办?有天夜里他做了个梦,梦见一个白胡子老头对他说,北风吹来透心凉,何不烧了雕花床?第二天他就命令儿子道:“去把床给我拆了,笼着当火烤!”   谷兴泰的雕花顶子床很主贵,是祖上传下来的,紫红色,说是檀木。上边雕着白猿献寿、麒麟送子、鲤鱼跳龙门什么的,像个玲珑的小宫殿。老子一说,儿子不敢不尊,就“咔吧”一声,把一块八仙过海的牙子掰下来了。火笼着,八个神仙烧得呲牙咧嘴的,不知是哭还是笑,一会儿就升天了。不知为什么,这雕花床升起的火却是热的。谷兴泰搬个草墩坐下来,张开怀抱,拥抱着热腾腾的火焰。这是他今年烤的第一场火,热火。他不明白为什么同是火,竟有热火和冷火之分呢?   从此,他就天天烤他的雕花顶子床,烤得五里三村都是紫檀的香味。不几天,就把一张半间房子大的顶子床给烤完了。后来他又烤儿子的雕花床。把3个儿子的雕花床烤完后,春天才磨磨磳磳地走过来。   一开春,谷兴泰就请来了5个木匠。干什么?做床,做雕花顶子床。当然,水北山里没有檀木,但有香樟,有核桃,有山楸,有纹柏,这些都是雕花的好材料。   做床干什么?   烤火呀!准备明年的烤火柴呀!不然明年冬天咋过呢?   烤火柴非要做成床,而且是雕花顶子床。你说造孽不造孽?这事儿现在没人会相信。   这年谷兴泰一共做了11张雕花顶子床,而且用桐油油过,用柴漆漆过,起明发亮。冬天的时候,3天烤一张,四九没过就烤完了。所以,第二年就又增加了一个木匠。   这样,谷兴泰家就有6个木匠常年住在家里,日夜不停地给他做烤火柴。   多大的家业,经得住这样的折腾啊!   4年不到,三顷半的家业,就给折腾光了。   谷兴泰这三顷半地都弄哪里去了?都卖给李子盘了。李子盘的狗头金拿到他学相公的金货铺里,也不知换了多少钢洋。他不仅买了谷兴泰的三顷半地,而且还买了谷兴泰的房子,连家也搬过去了,成了谷屯最大的主家。直到1951年土改清理地主浮财时,还从他家的后厕园里挖出一罐银元,一共八百多块,说是用狗头金换的。   在谷兴泰卖最后那50亩地时,李子盘说:“大叔,这50亩地你就别卖了吧,今年这一年的木匠工钱我给你出,地还是你的,算侄儿孝顺你的养老地,行吧?”   谷兴泰说:“娃儿,你咋说这话?我又不是没孝子,仨娃儿俩闺女哩,咋叫你来孝顺我?看不起你叔还是咋哩?”   李子盘便不敢说什么了,数了2500块钢洋,换了地契。   奇怪的是,地一卖完,第二年冬天,谷兴泰的病就好了,堂屋的火堆上,堆着栗木疙瘩,黄篓柴,敞着怀在火堆上抓虱子,烤疙痨(疥疮),一头汗津津的,也不嫌冷了。   这年是1947年。第二年,1948年9月,水北地区就解放了。两年以后的1950年10月,水北开始土改,谷兴泰被划为下中农成分。   而李子盘被划为了地主。谷屯4家地主,斗死1人,判刑1人。李子盘平时待人好,借给穷人斗八升玉米、谷子,从来没张口让人还过。所以虽然也挨了斗,却没受过皮肉之苦。但文化大革命时,年轻人虽没受过旧社会的阶级苦,阶级觉悟却特别高,阶级立场特别坚定,斗起地主来特别狠,斗折了李子盘一条腿,又斗瞎了一只眼睛。他们只知道他是一个残酷剥削贫下中农的地主,却不知道他曾是一个优秀的农民,曾是一个苦拼苦熬的长工。每次斗争大会开始前,会场里都要唱歌:“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李子盘一听见唱歌就尿裤子。有一次散了会,李子盘瘸着腿往家走,遇见了谷兴泰。李子盘看看四下无人,就哭凄凄地说:“大叔,你可把我坑苦了!”谷兴泰说:“娃儿,叔也是好心啊。都是那地仙惹的祸。要知这样,叔当初就把地仙要了,你当贫下中农,叔当地主。要不,这样娃儿,明天再斗你,叔替你一场。”   这谷兴泰也幼稚得出奇,当天晚上就给儿子说了要替李子盘挨斗的事。小儿子劈头盖脸把老子训了一通:“老糊涂了你!一点儿阶级觉悟也没有!旧社会咱家的地都叫他剥削完了,你现在还同情他?想挨斗,明天你跟他一起站到台上去!”   谷兴泰的小儿子就是后来的大队支书谷保堂(见《黑白二士》),是文革初期的红卫兵头头。   1997年搞地质普查,谷屯的老龙窝里发现一小型金矿。现在有五六家矿主在开采,把肥沃的老龙窝翻成乱石窝了。谷屯河沟里的水也绿堂堂的,像染布房里流出来的染布水,树木和庄稼沾着就烧焦了。村上的人净得癌症,年轻轻的就死了。可是谷兴泰却依然身板硬朗,精神健旺。他已102岁,都说他能活过怪屯的李二槐(见《树怪人妖》)。   李子盘也活得很好,八十多岁了,红光满面的。他3个儿子都在水北县城做生意,5个孙子有4个是大学生。他见人就说:“现在的共产党好!现在的共产党是怕人不富,从前的共产党是恨人不穷!”每天吃了饭谷兴泰都到家里来找他,说:“娃儿!咱俩下两盘!”两人就在二楼阳台上的葡萄架下下象棋。李子盘光输,逗谷兴泰高兴。   第十九章 鬼市   怪屯解放前单身汉多,全村不到300口人,老少单身汉二十多个。根本原因是怪屯的婚姻半径内人太穷,养女是负担,溺婴成风,造成男女比例严重失调,乃至小康之家打单身汉的也不乏其人。比如李子套,家有薄地5亩,哇唔河边还有7分水田。可是,他竟打了光棍。父母眼看儿子过了40岁了,香火无继,含恨双双谢世,丢下李子套独杆一条,守着5亩7分地过日子。   李子套人是老实一些,但并不笨。虽是独身一人,日子倒过得挺认真,该走的亲戚要走,该行的礼数要行;逢年过节,该放炮的时候,一定要放,该点香的地方,一定要点。有他在,这门人就在,而且在得很尊严,村上没人因为这是一个即将绝户的人家而轻看这门人。而其他一些单身汉不行,他们绝望,自暴自弃,没有责任感,甚至对人世有一种嫉妒和仇恨,把自己的日子过得散乱而堕落。实际上,他们没死,他们代表的家族就已经死亡了,因为守卫这个家族最神圣、最悲壮的卫兵精神已经崩溃了,放弃了为家族站完最后一班岗的庄严使命。   李子套的地也种得非常认真。全村的地数他的5亩7分地里最干净,草一露头就被拔了。他没有喂牛,缺粪肥,每年都要雇车到水北县城拉两车大粪饼。因此,方圆几个村子就数他的庄稼长得好。粮食吃不完,他就隔三岔五的背一布袋到安铺镇上去卖。安铺是山区镇,山区土地稀缺,粮食主贵,所以有许多平原地方的人也来这里卖粮食。而要卖柴禾呢,大都挑到水北县城里去卖,能卖得比安铺镇高一倍的好价钱。   李子套每次卖粮食也不多卖,就是多半布袋,五六十斤,布袋口一扎,双手抱着往肩膀头上一撂,一撅一撅地就走了。走了一二里,觉得这个肩膀头酸了,就站下来,两只手扳着布袋的两头,以脖儿梗为支点,一耸,一磨,就把布袋磨到了另一个肩膀头上。然后继续一撅一撅地往前走。   李子套卖粮食很有规律。每次都是鸡子不叫就起来,天擦亮在早市上出手后,到街北头郭胡辣汤那里,喝碗胡辣汤,吃俩火烧馍,嘴一抹拉就往家里赶。赶到家时,村上人还没丢碗。他也不进家,就直接下到地里务弄庄稼去了。因此,李子套卖粮食的事知道的人不多,许多人都奇怪他一年打那么多粮食都弄哪儿去了?   还有一件更悄密的事恐怕没一个人知道,那就是李子套在安铺街上有一个相好。   有一年冬天,怪屯来了两个要饭的,一男一女。男的一条腿,胳肢窝架根拐杖,女人在另一边用肩头顶着他的另一个胳肢窝,当作他的另一只拐杖。就这样,那男的走路仍然很艰难,且不住地呻吟。显然,剩下那条腿也出了毛病。他们后边还跟着一个不到3岁的孩子,穿的棉裤裤裆叉到脚脖起,脚上是单鞋,五个脚趾头露出来四个。那天下着大雪,李子套到门外搬一个树疙瘩笼火烤。他就看见了这3个冻僵的虫似的雪人。他们连敲了几家的大门,但大雪天,人们都把门上着;有些人根本就没起床,在被窝里偎着,省饭也省柴禾。李子套看那小孩可怜,就抱着树疙瘩在门口停住了,并且朝这3个雪人“哎”了一声。   3个雪人就望着他走过来了。   李子套就笼火让他们烤。又拿来几个花卷馍,切开,放火盆边炕。女人解下包着头的手巾,抽打3个人身上的雪。李子套这才看清,这女人不过三十来岁,虽然瘦,但皮肤细白,眉如春山,眼似秋水;长型脸,方下巴,厚嘴唇;唇线很长,闭着的时候,像卧着两只红色的老长的蚕。宽肩阔臀,骨条洒脱舒展,不胜娇小玲珑、像一朵怕寒的花一样总是矜持着不敢开放。   见李子套给他们烤模,女人说:“大哥,俺们今儿可遇到好人了!我给您磕个头吧!”说着就往地上趴。李子套后退着,退到里间去了。那男人坐在大圈椅上,说:“大哥,要不是你把我们喊进屋,再转一会儿,我们一家3口就冻死了。我这腿蹲不下去,就让俺娃他妈给你磕个头吧!”   李子套躲在屋里说:“我就是怕你们冻死,才喊你们进屋的。你们一进屋,我心里就安然了。你们要是给我磕头,我心里就又不安然了。”   那男人说:“要不,让孩子给你磕吧。”女人就去拉孩子,把孩子拉到二房门口,按跪下了。   李子套问:“你们是哪里人啊?这么冷的天出来要饭。”   男人说:“俺们是安铺镇的,几天都没揭锅了,只好冒雪出来。”   李子套说:“在镇上要几口算了,为啥跑这么远?”   男人叹口气:“唉!镇上熟脸热面的,张不开嘴啊。”   馍已经烤好了,烤得黄爽爽的,满屋子焦香味。李子套拿到手里,又是吹又是拍,把自己的眼给迷住了。   女人说:“大哥,我来吧,你看你,脸上吹一脸灰。”她把抽雪的手巾递过去,“大哥你擦擦,我夜儿个才洗的。”   李子套接过家织的粉蓝布手巾。他闻见了上面的皂角气;还有一种味儿他没闻过,是女人头上的油香味。   女人说:“大哥,肚里没水分,身上冷。我借你锅烧点儿水喝行不行?”   李子套赶紧站起,说:“我来烧,我来烧!”   女人就抢到了他头里,进了灶屋,揭锅,添水。而李子套就坐到了灶台前,打火镰,燃纸煤。女人添了水就拉他,说:“大哥,起,让我烧。”   李子套说:“我烧我烧!你们是客哩,坐屋歇着去吧。”   女人说:“大哥,你说的,我们哪是客,是要饭的!”   李子套说:“站在门外是要饭的,进屋就是客。”   女人眼泪就出来了,说:“我没见过像你这么好的人……”   女人又来到堂屋。主人不在,她就探头朝二房门里看了看。内室里收拾得井井有条。但她也看出来,这是一个单身汉的卧室。这个家,就这一个人,一个男人。   一会儿,李子套就端着碗进来了。不过端来的不是茶,不是白开水,而是面疙瘩,而且除了饭以外,还端来了一碟毛豆豉。   吃着饭,就有了更深的交谈。李子套知道了男人叫郑山,女人叫段四妞;男人的左腿是三年前叫土匪砍掉的,而右腿一直就疼,疼十来年了,今年疼得更加厉害,几乎走不成路了。   李子套说:“吃了饭,我领你们找个先生看看吧。”   女人说:“远不远?”   李子套说:“不远,就在村西头,是我六伯的。”   男人说:“算了吧,看啥看,疼十来年都忍过来了。”   李子套说:“我六伯可不是一般的先生,都说他是华佗转世哩,一定能给你看好。”   李子套就把这家要饭的领到了李六先李病吾家里。   李病吾那时已六十多岁,白胡子已蓄得很长,有点儿神仙气儿了;小拇指甲也留得很长,那是他的量具,有时取粉剂的时候,就用小拇指甲铲。   李病吾在男人的腿上摸了摸,说:“你这病至少得身上10年了。咋不早治?”男人说没钱。老头就瞪眼,说:“现在有钱了?”男人说:“现在更没钱了。实话跟大伯说,我们是要饭的。”老头说:“能要来饭,也能要来药嘛!若是五年前来,你这腿,我打一百个包票能治好。可是现在,晚啦。我只能开几副药,把你的疼止住。”   女人说:“大伯,你说,这腿保不住了?”   李病吾叹了一口气:“唉!不是腿保不住,是命保不住了。你来摸摸,肉里边疙疙瘩瘩的,都是骨头上长的瘤子,这叫贴骨瘤(现在叫骨癌),已经开花了(扩散了),神仙也没法了。我实话说给你们,你们听了也别伤心:还有3年寿限。”   女人就哭了。男人说:“哭啥哭?我巴不得现在就死哩!”   李病吾开了3副药。李子套就从怀里掏出几张中央票递给他。老头说:“你是他亲戚?”   李子套说不是。   “那你是他朋友?”   李子套又说不是。   老头就把眼瞪起来了:“那兴你打发一顿饭,就不兴我打发两副药?”   李子套嗫嗫嚅嚅地说:“六伯,你,你看……是我把病人领来了……”   老头说:“你鳖娃儿!谁叫你给我领来哩?领来我就得看不是?先生就是看病的,见病不看,折3年阳寿;看病先看钱,下辈子华佗爷剜他一只眼睛。”   一年后,李子套又到安铺镇上去卖粮食。他从粮市上走出来,肩上搭着空布袋,正要到郭胡辣汤那里吃饭,忽听有人喊他:“大哥!大哥!”他扭扭脸,就看见一个女人气喘吁吁地追来了,穿着红缎子布衫,绿湖绉裤子,盘着贵妃髻;眉如春山,眼似秋水,厚嘴唇,唇线很长,像卧着两条红色的老长的蚕……   “大哥,我远远看着像你,我就……”两片红云飞到了脸上,像霞光照着似的。可是那天是个阴天。   正是那个要饭的女人。李子套也经常惦念他们,不觉一喜,问:“你们当家的咋样?”   女人头一低,说:“瘫了。”   “瘫了?”   “不过真的不疼了。你六伯的药还真灵。多亏了大哥。大哥,到我家吃饭去吧。”   李子套也真想到她家去看看;再者,她男人瘫了,就更应该去看看。他就买了一篓咸菜,又买了一把薄荷糖,去了。不过他没打算在那儿吃饭。他看看她男人,看看她的家,还是要去街北头喝胡辣汤的。   他们的家在西街后,紧靠着寨墙根儿。独家小院,房子还不错,可见原是富户。可是,有天夜里,土匪们从寨墙上缒绳而下,落在她家的院里,抢光了所有的东西,男人反抗时,被砍掉了一只大腿。一个殷实之家,眨眼间就给毁了,毁成了无产阶级。   李子套见到了卧床不起的男人。他掏出那把薄荷糖,寻找那小孩,却遍寻不见。“孩子呢?”他问。   “养不活,卖啦。”男人说。   女人擦了一下眼睛,说:“大哥,你坐,我去做饭。”   李子套赶紧从里屋走出来,说:“不不不,你别做,我还要走的,二亩谷子,得抓紧再锄一遍哩。”   女人眼睛闪闪地望着他,说:“大哥,你喝我一口茶行不行?你坐那儿,我给你烧一碗茶。”   李子套就坐下了,等着女人给他烧茶。   女人出门转了一会儿,手里攥了几个鸡蛋回来。她回身刚要关大门,一只腿跷了进来。李子套从堂屋望出去,见一身蓝布长衫,顶了一个瓜皮帽壳,长衫的双手本来背着的,腿跷进门后,一只手也跷出来了,从女人拿鸡蛋的那只手的胳肢窝里跷过来,跷到了女人的胸脯上。   女人的身子就急剧地扭了一下,轻声说:“别!我来客了。”   长衫嬉笑道:“我知道你来客了;我不也是客么?”   女人说:“你晚上来吧。”   长衫说:“我一会儿就到界首去哩。”   女人说:“那你稍等一会儿,我把客送走再说。”   长衫就在女人胸脯上捏了一把走了。   女人就关了大门,进灶屋去烧茶。不一会儿,一碗荷包蛋就给李子套端来了。李子套刚接到手里,大门就又“吱咛”被推开了。女人连忙迎出去,一个穿得脏了吧唧的五十来岁的男人已经进了院子,憨声憨气地问道:“五毛钱,中不中?”女人就往外推他,说:“不中不中!你快走吧,我有客!”   憨男人就说:“那行,我再攒点儿再来。”   李子套心里就明白了,这女人已沦为暗娼。他如芒在背,很后悔喝这碗茶了。   临走的时候,李子套将那天卖粮的钱全部掏了出来。女人不要,说大哥,我现在有钱了。李子套扔下钱就走。女人拦住他,眼睛闪闪地望着他,闪着闪着,就闪出泪花了。她怯怯地说:“大哥,让我伺候伺候你吧。”   李子套摇摇头,走了。他知道“伺候伺候”是什么意思,他也经常渴望让一个女人“伺候”一次。可是,他摇摇头走了。   从此以后,李子套每次卖了粮食,都要到西街后女人的家里看看。但不在那里吃饭了,也不在那里喝茶了。而是把卖粮食的钱留下一半,起身就走。   第二年秋天,有一天李子套又去卖粮食。这次他除了给女人家留下钱以外,又给那男人带了几个甜瓜,是他芝麻地里套种的。那男人已经虚弱得连说话的气力也没有了,腿又开始疼,腿一疼,浑身百骨百节都跟着疼。李子套出门的时候,女人追出来问他:“大哥,你六伯说的话准不准?”   李子套问:“什么话?”   女人说:“他不是说,俺娃儿他爹至多能再活3年吗?”   李子套说:“准!我六伯是神医,说话没有不准的。”   女人扑闪扑闪眼睛,把头低下了。“剩仨月了,再有仨月,就3年了。”   是啊,再有仨月就又腊月了。腊月里飘大雪,两年前就是在一个飘着大雪的日子里,女人搀着丈夫,领着儿子,去怪屯要饭的。李子套想起来了。   “快3年了。”李子套说,“到那一天,需要帮忙了,你给我捎个信儿。哦,这一次,我把钱全部给你留下吧,该准备的东西你提前准备准备。”他说着就把钱掏出来了。女人坚决不要,但他拐回屋,扔在床上就走。女人又撵到院里,拦住他,扑闪着眼睛,扑闪着扑闪着,眼泪就又扑闪出来了,羞怯了好久,才说:“大哥,你……嫌弃俺不嫌弃?”   李子套没想过这个问题。他只是觉得他们可怜,想帮帮他们而已。   他摇摇头。   “你要不嫌弃……大哥,等他走了,你就……”女人又把头低下了,“就娶了俺吧。”   李子套同样没想过这个问题。他只是觉得他们可怜,想帮帮他们而已。   当然,他很想有个女人。   他点了头。   女人再望他时,目光就不一样了,那份羞就变成温柔了,那份怯就变成娇媚了。她望着李子套说:“大哥,从今儿起,我就是你一个人的了。”   李子套又点了点头。突然就有了强烈的留恋,望向女人的目光粘稠粘稠的,两只脚也变得非常沉重。   女人极轻极轻地说:“大哥,要不,我先伺候你一次吧。”   李子套已经43岁了,渴望了几十年,真的很想让女人伺候一下。但他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说:“等到那一天吧。”他狠狠心,使劲儿一拔,就把双脚拔起来了。   他走了。   后来卖粮食,李子套都把钱全部留下了。从前到家里,总会时不时地碰上一些或正亢奋、或已疲惫的男客。但从那次以后,李子套一个也没再碰见。女人也不再到街上招摇,也不再穿红挂绿,也不再梳妖娆的贵妃髻。她总是坐在家里做针线。有一次给他做了一双白棉布袜子,袜子底垫了五层,针脚纳得密密的,脚后跟儿还扎了一朵牡丹。又有一次给他做了一双棉靴,靴帮靴底都用桐油油得梆梆响。又有一次给他做了一件粉蓝袍子,说这一件别穿,先放那儿,等来接我那一天再穿。李子套的心里暖融融的,真的盼着那一天快点到来。   那一天也真是快到了。那男人已经时昏时迷,后来几次去,连人也认不出来了。算算日子,也就11月底了,离神医六伯说的3年,也就剩了十来天时间。那男人一死,女人就是他的了,他的单身汉日子就熬到头了。女人也就三十四五岁,长的好,贤惠,骨架又壮,再生两个娃娃没问题。   又等了十来天,还没有女人的消息。那男人不知死没有。原来说过,男人死时,女人会告诉他的,让他过去帮忙。是不是还没死啊?   李子套放心不下,这天早上,就又背了一布袋豌豆去卖。一是卖豌豆,给女人再送点钱;二是打探消息,看男人病情如何,是不是死了,需要自己做点儿什么。   这年冬天天干,冬至时候飘几个雪花,进了腊月,一直都是晴天。李子套扛了多半布袋豌豆往街上走。天很蓝,星星很稠,像撒了一天冰豆子。后半夜的流星也特别多,刺溜一下,刺溜一下,好像星星冻得受不住了,就掉下来了。李子套把布袋横在脖儿梗上,两只手捉住布袋的两头,这样重量就放在了全身,而不是放在一个肩膀头上,坚持时间长一些。他两条腿蹽得很快,一会儿就蹽了一身汗,把怀里的扣子都解了,头上的四喜棉帽子也取下来掖到了后腰的战带上,像滴溜了一只老母鸡,在屁股上一跳一跳的,叨他的屁股。   前边星光底下,黑魆魆的一片,并隐约传来敲梆卖饺子的声音,还有高亢嘹亮的呼叫:“油煎包子热哩——”“刚出锅哩胡辣汤!”还有卖粮食的唱斗声:“二——啊!三——呐!”是安铺镇快到了。李子套把布袋放下,撂倒,坐到布袋上,从后腰里拔出烟袋,打着火镰,吸烟。吸完一袋烟,重新扛起布袋。这就要一气扛到街上了。   他进了寨门。   安铺镇的早市远近闻名。大街上熙熙攘攘,挑挑儿的,担担儿的,箍漏锅的卖菜儿的……当然,除了卖家还有买家,买家总比卖家多。这就招来了许多梆饺担子、油膜摊、牛肉汤锅、火烧炉子……整个镇子闹嚷嚷的。   由于早市繁华,安铺镇上就有了另一个独特的现象:做皮肉生意的,有拉早客的习惯。   李子套扛着布袋往前走,布袋角不时撞在人身上。好在人们都能够理解,虽然撞得趔趄一下,但也只是惊叫一声而已,仍然各走各的路。   李子套这天早上粮食卖得很不顺。他来到粮市上。粮市上摆着许多笸箩。卖粮食的都把粮食倒在笸箩里,以便验看质量。验了质,论了价,谁买就过给谁,但要交一定的过手费。如果没人买,粮行老板就自己收了。所以,粮行老板也是粮食交易的经纪人。在过粮食时,是不用秤的,那时也没有磅,都用斗或升来量,买粮食你只说买多少斗或升,而不说买多少斤。量时,要高声报数,叫唱斗。唱斗时,忌讳喊一,因为“一”与“依”同音,刚量了一斗(或一升)你就依了?买回家的粮食就会折秤(重量减少)。所以在唱斗时,第一斗不报,第二斗才开始报。“嚓!哗——二——啊!”“嚓!哗——三——呐!”唱斗的声音高亢悠长,透出交易成功的喜悦。那时,安铺镇粮行几十家,而交易的品种十几个,有的买麦,有的买米,有的买绿豆,有的买黑豆。因此,唱斗的声音此起彼伏,而给唱斗声伴奏的,就是挖粮食和倒粮食的声音:“嚓!哗——”“嚓!哗——”   李子套把豌豆“哗——”地一声倒进了一个空笸箩里。粮行老板说:“老主顾!又来啦?今儿扛的啥?”李子套说:“碗豆搅(豌豆里混和有大麦)。”老板就显得很高兴,说:“好,好!屋里有没有了?明天一下扛来,这几天好价钱!”   正说着,李子套一个熟人来了,要买碗豆搅喂牛。可是老板却不卖。李子套说这是我的碗豆,你不卖我卖。老板说你的豌豆倒我笸箩里了,我当家……三个人说着说着就起了高腔。这时从屋里走出两个当兵的,按着腰里的盒子炮说:“吵什么吵什么!今天全粮食市上的豌豆黑豆我们都收下了!朱老板,过斗吧!”原来是国民党68军在这里收马料。李子套就说:“我不卖了,我不卖了。”两个当兵的拔出盒子炮就窜了上来。朱老板连忙拦住,说:“别别别,老总,这是我的老主顾,好商量,好商量。”老板又给李子套递个眼色,然后就过斗。“嚓!哗——一——呀!”   一圈人都惊讶地望着朱老板,因为唱斗是不喊一的呀!   李子套仍有不平气,这不是牛不喝水强按头嘛!啥他妈68军,去年在安铺镇北边跟八路军打了一仗,被八路军打得落花流水,死了好多人。就会欺负老百姓!   “老主顾,你在家量是几升?”朱老板悄声问。   “14升。”   朱老板大声唱道:“十五——哇!”又悄声对李子套说:“我给你量15升。老主顾,不吃亏吧?”   李子套接了粮食钱就往西街后走。刚走出粮市,就有一个女人追上来,扯着他的衣袖,说:“哎哟!大哥好风采呀!走吧,让妹子伺候伺候吧!”   李子套知道是碰上拉早客的了,望那女人一眼,心里说:“我让你伺候呀?我女人比你漂亮几百倍哩!”就往外挣。那女人拉着不丢,反将身子靠了上来,用高高的乳蹭他,说:“哥,去吧,我家暖和的很,屋里笼一大盆炭火,脱光肚肚子也没事的……”   李子套“呸呸”两口,猛地一挣,袖子就从胳肢窝里扯烂了。   李子套胳肢窝里夹着空布袋,一会儿就跑到了西后街。他看见了,他的女人靠在门框上,远远地望着他。看清是他了,就缱绻地迎上来。   “哥,你咋了?看你跑得呼呼哧哧的,一头汗。”女人心疼地说。   李子套就伸手去怀里掏钱。   女人说:“看你,每次来都恁急!今儿就歇一会儿吧。”   李子套把钱塞给女人,朝里屋望了一眼。女人知道他什么意思,就摇了摇头。   李子套心里倒没什么。总不能盼着叫人家死吧?可是,他看见女人的脸上却十分的忧伤。她睁着大眼望着他,一扑闪一扑闪,两行泪就“哗”地涌出来了。“大哥,”她声音很轻很轻,但非常非常粘,“我想伺候伺候你。”   李子套刚才被街上那个女人撩拨了一阵儿,已经心旌摇曳了。他的眼里,也就流出欲望的火来,第一次深情地去迎视女人的眸子。女人就大胆了,一下子搂住他,嘴里喃喃着:“哥,哥,我的好人,我的好人啊……”   他们相拥着走进了女人的卧室。她抻开了崭新的花格被子,先把自己的衣服脱了,象一条浓白浓白的蛹,一咕龙一咕龙钻进被筒里,然后伸出两只触角,去解李子套腰里的战带,撕他的裤腰。李子套就也变成了一条黄莹莹的蛹,钻进了被筒里。   当李子套一泄如注的时候,就猛一下醒了。他诧异地四下望望,哪里有女人?哪里有床?哪里有房子?哪里有安铺镇?四周荒草萧索,坟丘粼粼。原来他是躺在一片乱坟岗子里。他忽闪站了起来,怀中抱着的一捆哀杖“呼啦”一声掉在了地上。原来他是躺在一座新坟的坟头上。这里的风俗,人死以后,要做许多哀杖,亲友人手一支,拿不完就带到墓地,等坟头拢好后,将所有的哀杖收集在一起,竖在坟前。李子套梦中抱着的,就是这捆哀杖。   李子套惊恐万分。他分明是进了安铺镇嘛,怎么走进坟园里了?他知道这个乱坟园,就在安铺镇北门外,距镇上半里之遥,在通往怪屯的大路西边,距大路也就三二十步。他寻找他的粮食。布袋是空的,卷成一卷,枕在头下。可粮食呢?他的碗豆搅呢?他在乱坟岗子里到处寻找。终于,在西南角的一个坟边找到了:那14升碗豆搅倒在一座坟前的化纸池里。   太阳已经出来了,把每个坟头都照得红艳艳的,尤其是那座新坟,白幡在霞光和清风里轻轻地晃动,像一个白衣白裙的女人向他踟蹰走来。李子套不敢再看,赶紧蹲下,用双手捧他的碗豆,捧了很久,才把他的14升碗豆搅捧到了布袋里。   李子套把豌豆扛到安铺镇,早市已经快散了。他随便将粮食出了手,就赶忙往西街后跑。跑到西街后,他才知道,女人两天前已经死了,得的急病。她就埋在北寨门外的乱坟岗子里。那里只有一个新坟。于是,李子套知道,他夜里是睡在女人的坟上;他怀里抱着的,也许不是哀杖,而真的是女人,是他的女人。   李子套回家时买了许多纸,坐在坟前慢慢地烧,一直烧到天黑,纸灰把化纸池都盛满了。   男人没有死。他又活了近1个月。在这1个月里,是李子套来照顾的他。男人总是哭,一边哭一边数叨:“老天爷呀!该死的你不叫死啊!该活的你不叫活啊!老天爷呀,你是咋当的老天爷呀……”   第二十章 鹤妞   鹤妞变鹤的事,前几年传得沸沸扬扬。   鹤妞是李长范的妻子,娘家是山北人。至于山北什么村子,连雷大妮儿也说不清楚。雷大妮儿跟鹤妞好,鹤妞有心事好跟她说,因此,对鹤妞的根秧知道一些。她至今想起鹤妞,想起鹤妞离开怪屯的情景,心里既沉重又惊异。   那年,是雷大妮儿丈夫因宝石的事跟喜娃儿打官司的第二年吧。   8月里,天格外高,格外蓝。放眼往北望去,那卧龙山的山尖儿上,总有几片白云在那儿飘。有时会有一两只白鹤飞过那山尖,越飞越远,越飞越淡,慢慢地就看不见了——不知是被山尖儿挡住了,还是飞进了云朵朵儿里。鹤妞站在刚收割的稻田里,怀里抱着一捆稻子,定定地望着那山尖。当初,她就是从那里翻过卧龙山,落到这不川不山的怪屯来了。从此就没再回去过,回到那白鹤飞去的地方。   苏三双手攥法绳,   泪珠滚滚滴湿胸。   仰望长天无限恨,   声声哭的王金龙。   自从三哥你走后,   一去三年无踪影……   鹤妞低声地唱。她想起了她的哥——他真正的丈夫。她唱的是《苏三爬堂》,是哥教给她的第一个段子,声音洪亮中带着沉郁的鼻音,行腔走调有点儿像坠子名角马香身。她又听到了哇唔河淙淙的流水声了,她一听到哇唔河的流水声就想起了她哥,想起她哥一面拉着坠子给她伴奏、一面教她学唱坠子书的情景。   “跟上弦子!跟上弦子!跑弦啦!”哥大声地喊叫她,脚梆踩得特别响。“重来!”他嘴角一咧,没有眼珠的两只眼一挤,拔下一根头发,“重来!”   “后音!后音!呶,舌头顶着上颏子,用鼻子哼,嗯——”哥停了弓,给她示范。接着就又把瞎眼一挤,拔下一根头发:“重来!”   面前的头发已经放得跟弓子上的马尾那么粗的一绺了。她八岁学唱,哥对她要求很严格,不许她有一点懈怠和过错。但哥从没动过她一指头,也没向她发过脾气,而总是在他自己身上实行惩罚:他们讲定,她唱错一次,哥就拔掉一根头发。她看着那一绺头发,心疼哥,气自己笨,眼里慢慢溢出了泪水。哥若看见她的眼泪,也许会心软的。但他是瞎子,看不见,只是更起劲地晃动着身子,运着弓,把坠子拉得更加呜咽动听。“苏三双手攥法绳……”他领她唱。哥的嗓子有几分喑哑,但喉咙粗,后韵沉厚,是坠子书的正腔……   啊!哥,你死的好苦啊!鹤妞把目光从山尖上收回来,落在山的前怀里。那里有一道崖,叫升龙崖;崖下有一条沟,叫狼洞沟;沟下有一座坟,是哥的坟。   “呕——鹤妞,是你在唱啊!我当是收音机响哩!”突然,从河底下冒上来一颗披着散发的人头,像个恶鬼。鹤妞吓了一跳,马上认出是雷大妮儿。   雷大妮儿知道鹤妞又在想她哥。她哥是在升龙崖摔死的,不过不是在怪屯,而是在谷屯。当时她也跑去看,是个瞎子,躺在谷屯西边的崖下,嘴里吐了一摊血,一只破三弦挂拉在崖半腰里。   “嫂子,你在河里洗头哩?水可凉啊。”鹤妞说。   雷大妮儿没有回答她,她有别的事急着向她说哩。她走上来把鹤妞往河边拉了拉,向着河下游一指。鹤妞看见河下游渡口处的河滩上,停着一辆蓝色的东风牌汽车,一个穿着嫩黄色线衣、戴着太阳镜的女郎,正跟一个中年男人对着头蹲在河的两边,撩着那清凉凉的水一边洗,一边互相逗着玩。   雷大妮儿趴在鹤妞的耳朵上,幸灾乐祸地说:“刚才,我两条腿一叉把,骑拉到河上尿了一泡。娘那脚,叫这俩骚货尝尝老娘的花露水儿香不香!”   鹤妞的脸立时红了。那男人是她的丈夫李长范,那女的是谷屯一个姑娘,鹤妞曾好几次看见她坐在丈夫的驾驶室里。对此,她并无多少醋意——她已经跟好几个男人睡过了,自己既没有为丈夫守节的义务,当然也就没有要求丈夫为自己全忠的权利。在她的一生中,只为哥守过贞操,是用生命守的。但哥死了,她自己也死过一回……   “拉住她!拉住她!不行,快把大门关上!”   大门“哐当”一声被关上了。   鹤妞一看逃不出去,就加大了冲力,一头向门上撞去。脑袋一懵,眼前炸开一团火光,世界上的一切便立时没有了。   “噢,醒过来了,醒过来了!”朦胧中,她听见有人喊。想睁开眼看一看,但睁不开,只觉得有一群毛茸茸的人影在晃动。她忘记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儿,竭力地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了:她跟哥在村里唱《苏三爬堂》,突然来了一群民兵,砸了他们的鼓板和弦子,把她跟哥抓了起来。哥不知被押到哪里。她游了一晌乡,就被一个好心的老头收留了。那老头慈眉善目,瘪瘪的嘴巴上不长胡子,像个老婆。她在那里住了一夜,第二天老头就劝他跟自己的儿子成亲。那儿子人高马大,愣哩愣怔。她不从。她是哥的人了。   “哈哈哈!你哥?那个瞎子?妹子跟哥成亲?”老头和善地笑道。   “那不是俺的亲哥,是俺拾的哥。”   “哈哈哈,算了吧,妞,跟个瞎子东飘西荡,唱一辈子戏?啥胜跟俺老海成亲?到时候我给你们盖3间大瓦房!”   她不答应。但老头全家都认真地准备起来了。原来老头的弟弟是大队革委会主任,他竟施展神通,拿回了两张结婚登记证。她哭,她要走,她要翻过那山梁,从那云朵朵里钻过去,去找哥。   “唉!妞,你哥,你那可怜的哥,他,他一个人摸着回家,跌下山崖,摔死了。我可怜你才……”老头难过地说。   她不信,要去看。老头把她领到山沟里,山沟里果然有一座埋得很仓促的新坟。她大哭,疯一般扑上去。   “妞,安心地跟俺老海过吧。老海实诚,跟你蛮般配,嗯?”   她不,她想哥,想跟哥一起死,想给哥留一个干干净净的身子。但是,就在这天晚上,16岁的她被强迫成了亲……   鹤妞又向山梁上望去。有两只白鹤哀哀地叫着飞过了头顶,肯定也是向山那边飞去的。她心中有点茫然,又望一眼河下游,见丈夫正和那女郎依依地分手,女郎不知往他嘴里塞个什么东西,然后捧着脸“咯咯”笑着跑走了。   “我说鹤妞,上去撕她去!搧她脸,扒她皮!”雷大妮儿愤然地鼓动。   鹤妞声色不动,把稻谷捆起来,插上钎担。   “别担啦!叫他来担!鸡巴干活的,伺候他美了,他好去打野鸡去!”   鹤妞蹲下身子,钻到钎担底下,憋着一口气,把腰一硬,站起来了,扁担闪了几闪。   “哎哟!鳖孙!真贱!”雷大妮儿骂她。   鹤妞扭头笑了笑,说:“回吧,嫂子,晌午了。”   雷大妮儿把嘴撇了撇,走向一边。可又觉着气不过,说风凉话道:“俺让野风儿吹吹!家里有人给俺做饭。”   鹤妞担起稻子,“吱吱呀呀”地走了。   鹤妞把稻谷担到场上。抽下扁担,整整齐齐地垛起来。已经垛好一大垛了,都是她一把一把割下来,一捆一捆担回来的。丈夫跑汽车,婆婆高血压引起偏瘫,卧床不起,6口人的地,只靠她一人又种又收。   一阵嗡嗡声响。抬头一看,一辆大东风已经开到跟前了。鹤妞透过玻璃看见了丈夫。李长范当然也看见她了,但他的眼连斜也不斜,好像不认识她,径直把汽车从妻子身边开了过去。鹤妞抹了一把汗,瘫坐在稻垛上,汽车带起的灰尘,一下子就把她淹没了。   他从前不是这样的。他比她小5岁,嘻嘻哈哈,在她面前像个调皮的娃娃,当着许多人的面,竟敢抱住她摔跟头,叫她又急,又气,又羞;然而更深长的却是一种品不尽的甜味。“死兔娃子,疯啦!”她骂他。一圈子人都笑他俩。他常常把笑得最响的雷大妮儿抱过来摁到她身上,说:“叫您们两只母鸡也压压蛋儿!”   每次开车回来,不等到家,他就一个劲地按响喇叭。她知道那是他急不可耐地要看到她,要跟她闹着玩儿,就赶快跑出来……   可现在走到跟前也不按喇叭了,连伸头露个笑脸也不。   “娃娃”长大了。   汽车也长大了。起初是小手扶,后来换成小四轮,再后来换成小嘎斯,再后来换成绿解放,终于长成了大东风……   卧龙山的怀抱里,飘着一只白鹤。那就是她了,鹤妞,穿了一件白涤良布衫。她养了15头猪,没东西喂,就每天赶到这山坡上放。那天她把猪赶到狼洞沟里,无意间看见了一个长满茅草的土堆。她突然想起这就是哥的坟。她感到惊奇,往年每年总要来给哥点张纸的,可是这两年竟忘了。也许是新的生活,新的憧憬,新的奋斗,抖落了郁积在心中的这点哀伤和思念。她默默地站在坟前,是哀悼,也是告慰:哥,妹这两年过得好了。   突然,她听到猪的惨叫。她奔过去,看见一只青灰色的大狗已经撕破了一只小猪的脖子。她奋不顾身地冲上去,同那狗厮打起来。那狗丢下小猪,张开大嘴,直立起来,就来卡她的脖子。她伸手抱住了狗的嘴巴。后来喜海哥放羊过来,扯了一个响鞭,那狗才逃跑了。   “哎哟鹤妞!你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吗?”   “不是个狗吗?”   “嗨!是条狼,老苍狼!二百多斤重的猪都能背走哩!”   妈哟!我说嘴叉子那么大,獠牙那么长!鹤妞腿一软,瘫到了地上。   秋后,那15头猪卖了两千多块钱,换回了一台小手扶……   鹤妞垛完了稻垛,匆匆地回家。到做饭的时候了,做了大锅饭,还得给婆婆做小锅饭,做了小锅饭还得给婆婆煎药。大东风骄傲地停在门外。丈夫更骄傲地躺在大门底下的竹躺椅上,椅旁一个精致的茶几,茶几上一把雕花紫砂壶,茶壶里泡着一把毛尖。他仍不抬眼看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双眼不知幽幽地望着哪里。他就这样地躺着,等着,啥时做好饭了端到他面前,一吃,一擦,然后去摆弄他的大东风。鹤妞从他身边走过,还没进堂屋,就发现堂屋后墙正中明朗朗的一片。哦,又是一个大穿衣镜!而且挂在了不照也得照的地方!鹤妞低了头,她不愿看镜中即将出现的自己的容颜——原来她很丑,一脸的疤瘌,活活错配了一副苗条娉婷的身段。跟丈夫结婚的时候,丈夫给她买过一个镜子,可是两天后就烂了。丈夫问她怎么烂了,她说失手掉在了地上。丈夫知道她是避讳,故意打烂的,从此就不再给她买镜子。可是昨天,他突然带回一个穿衣镜,挂在界墙上……   “漂亮不漂亮?咹?”丈夫扮着酸溜溜的鬼脸问她。那是他们有钱后买回的第一件新家具——大立柜,为了照顾她的心理,丈夫把大立柜中间安穿衣镜的地方,换成了一块烙花小屏。哦,我的小丈夫!她心里激动地叫了一声。“漂亮,真漂亮。”她说,抱住他就滚到了床上。   “到时候把屋里的旧家具全部换成新的!”他高兴得疯了一样,没轻没重地摸她。   “嗯,啥样式漂亮,咱就换成啥样式……哎哟!轻点儿,疼。”她也摸他,但轻轻的,充满了柔情。   他盯住她的脸,又酸溜溜地笑起来,笑了一阵儿说:“旧家具能换成新家具,可是女人就换球不成……嘻嘻,嘻嘻,嘻嘻嘻……”   她心中无穷深的地方猛地疼了一下,抚摸着他的手滑了下来……   是的,现在屋里所有的旧家具都换完了,大立柜,小立柜,电视柜,床头柜,沙发,躺椅,电视机,录放机……城里商店里有的,几乎都有了,漂亮亮,明朗朗。可是,这一切配上一个丑女人多么不相称、不协调啊!她知道丈夫买穿衣镜的用意了:你自己看看自己的样子吧!丈夫晚上出车回来,发现界墙上的穿衣镜烂得粉碎。他盯了她一眼,哼了一声。今天竟又买回来一块更大的,上边还有镶着金边的牡丹花,得几百块钱吧。他决心要气她,刺她的心,逼她摊牌。   李长范躺在竹椅上,歪过头来,偷偷地观察妻子。他估计她会按捺不住,再次愤怒地当面把那穿衣镜砸烂。那样就是她的不是了,他可以借此把她毒打一顿,闹一场,然后提出离婚。   但是,妻子在门口迟疑了一下,就拐进厨房做饭去了。这天中午她破例地没给他端饭。这叫他很恼火,忽地一下站起来,到厨房里自己动手盛了一碗。喝了一口,“呸”一声又吐了,骂道:“妈那个逼!操心找野男人去哩,连盐也忘了放!”   妻子没有递腔。他听见妻子在堂屋里间跟母亲说:“妈,今儿晌午做饭晚,怕你饿急了,就吃大锅饭吧。你不敢吃咸的,没有放盐。”   “行啊,鹤,先放那儿凉凉。看你忙的,你快吃你的去吧。”   “妈,我喂你吧,你这手越来越抖的厉害了。”   李长范不免有些感动,有些不忍。妻子在婆婆面前,一向比闺女还亲。   这天下午,他无心再出车,犹豫来犹豫去,终于下了决心。当妻子往家担第三担稻子的时候,他到场里喊住了她。   “别担了,我跟你说个事。”   鹤妞知道他要说啥了,低下头,等着。   “我……我嫌弃你!”他说。   “我知道,你嫌我长得丑。”   “我嫌你比我岁数大。”   “还嫌我过了5个男人。”   他不反驳,都承认了,鼓起勇气说:“我,我要跟你离婚。”   她垂着头。   “你同意不同意?你说!”他逼问。   她什么也不说,把头垂得更低。   “你同意也得离,不同意也得离!哼!”他恶狠狠地说,胳膊一甩走了。   鹤妞望着他走去的背影,像剧烈耸动的弹簧,愤然而决绝。哦,长大的娃娃……   一池白色的乳浆,咕嘟嘟嘟……   “妈妈,这么多面疙瘩,正滚呢,我要吃一碗!”   “傻孩子!那不是面疙瘩,那是化石灰哩。”   “石灰好吃不好吃?”   “不好。快走吧,一会儿饭时就过去了,要不来饭了。”   穿得破破烂烂的妈妈挽着要饭篮,满脸灰尘的娃娃跟在后边。他把一个小木碗捂在肚皮上,一个指头含在嘴里,舌头伸出来舔着嘴唇。他舍不得走,停下来站在石灰坑边,馋涎欲滴地望着翻滚的石灰浆。   “嘻嘻嘻,嘻嘻嘻。”不远的树下,鹤妞在笑。   “笑啥?”哥问。   “笑那娃。”   “他饿急哩!”哥说。   忽然“扑通”一声,那娃滑了脚,出溜到石灰坑里,惨叫起来。那母亲已经走了好远,这时才发现娃娃没有跟上来。   鹤妞也尖叫了一声,跑去捞那娃。可是坑深,够不着。她使劲往下趴,一头就栽了进去。石灰浆连烧带蚀,好疼啊!她睁不开眼,摸着那娃,使劲推了上来。后来那要饭的妇女赶到了,把她拉上来,到河沟里洗洗。满脸起泡了。那娃的双腿也起了泡,疼得“哇哇”大哭。妈妈哄他:“别哭了!要不是这位姐姐,烧死你哩!”   没眼的哥哥也跌跌撞撞摸过来。鹤妞说:“哥,爹问,你就说是我不小心跌下去的,要不爹不依人家。要饭的多可怜呐。”   “唉,这小姑娘人不大,心眼儿多好!大娘没啥谢你,这簪子送给你吧。”说着从头上拔下一根银簪,头上的髻子立刻就散下来了。   “俺不要!”鹤妞说。   “快拿着,姑娘!”老婆硬往她手里塞。   “你快走吧,一会俺爹出来了。”   那要饭女人把银簪往鹤妞衣服上一别,拉起孩子跑了……   后来,在跟李长范结婚的第一天夜里,她就发现丈夫的腿上有许多疤瘌。她不相信有那么巧,就没细问。以后逐渐地清楚了,他果真就是当年那个3岁的要饭娃娃。可是,感情上的裂缝已经产生了,已没有重提那段往事的必要。她不愿用那样一根陈旧的线去缝那感情上的缝隙。   终于摊牌了。鹤妞没有心思,也没有力气再担地里的稻子。她就背靠着那堆小山似的稻垛,坐在场里。太阳已近山头,把稻垛染红了。起了一阵儿风,把几片树叶吹向河里,树叶忧伤地顺水漂去。她捧着自己的头,考虑着自己的下一站。她不知道自己的下一站在哪里,心中一片茫然。结婚,离婚;离婚,结婚。她是一个丑女。跟她结婚的人不憨就傻,不瘸就拐。她不跟他们过,结婚就闹,少则一两月,多则三二年,就离。她不愿再给谁当妻子。她还想着哥。她是哥的妻……   “鹤,乖妞,这下找不到好婆家了。”爹抚摸着她烧伤的脸说。   “我不要婆家!”她噘起小嘴说。   “爹,鹤是个好妞,咱谁也不给!”哥说。   第二年爹就得了重病,拉着他们两个的手说:“娃,你没眼,不会有人给媳妇了;鹤,你脸丑,找不到称心的婆家了。你们,就做,夫妻吧……”爹合上了眼睛,再也没睁开……   但是她是女人,虽然丑,然而有饱满的胸,有丰盈的臀,男人们喜欢,总有好心的或多事的人把她拉上一个新的舞台,让她重演一出悲剧。她曾经跟一个人安心地生活过3年。那人是被赶下台的公社干部,正走恶运,被对立面打得浑身是伤,女人也跑了。她很可怜他,一心一意地过,生了1个孩子,喂猪,养羊,弄得六畜兴旺,那下台干部也养得满面红光。可是那干部后来又上台了,而且官越升越高,做到了公社革委会主任。就在她正为丈夫骄傲自豪的时候,县法院通知她去离婚。她嚎啕大哭,赖着不走。但还是被赶出来了。   她又开始到处流浪,像被冷风吹落的一片树叶,飘入哇唔河,她不知道还将被哪一绺水草给挂拉住。不久,她就跟李长范结了婚。她记得那是个冬天……   风,雪粒。呜儿——杀杀杀!   她还穿着单衣,蜷曲在怪屯的麦秸垛里。冷,饿,她不知道能否熬过今天。突然来了一群人,他们不忙干活,却弄了一大堆麦秸,点着火,围一圈烤起来。一面烤还一面嘻哈:“呜哟!冻死人了!娘那逼,学啥球三战狼窝掌哟!”   忽然有人倡议:“咱们打赌吧,谁敢脱光衣服,在这场里跑3圈儿,我给他5毛钱。”   马上有一个穿得破烂的小伙子应声说:“你给不给?”   “给。”   “不给是王八孙!”   “冻死我可不偿命。”   “行!大家当证人,我跑!奶奶的,半月没吃盐了,挣5毛钱花花!”   他看见那小伙子脱掉了棉袄,亮出了瘦粼粼的脊梁和肋巴。接着,他又退了破棉裤。   “长范!你小子疯了!裤衩子带上吧!”   “嘻嘻,没事儿!这号天不会有女人出来。”   “冻死人啊!你真疯啦?”   “我疯啦!我穷疯啦!”   那小子将裤头一甩,一边跑一边大声地喊着。   她赶紧把头往草窝里缩了缩。可是又总想朝那在风雪中奔跑着的一丝不挂的愣头小子望一眼。她觉得彻骨的寒冷,又觉得一阵阵燥热。   当那小伙子跑完3圈,即将赢得那5毛钱时,另一个人去抱麦秸,发现了躲在草窝里的她。那小伙刚好跑到她跟前,要伸手去拿衣服,一看旁边冒出个女人,“妈呀”一声就又跑了。   人们把衣服给他送过去。他穿好衣服竟不好意思往火堆边来了。   “长范,来,你鳖娃儿别害羞,给你说个好事儿!”   喜海哥喊他。原来他们已经打听清了她的底细,要给他们俩说媒的。   他来到火堆边,一听,就望着她“嘿嘿”直笑,说:“那你说——咱这一辈子打不了单身汉啦?嘿嘿嘿,行,行!只要你不嫌俺穷,开不来证明算啦,咱不登记也能结婚。今儿黑咱俩就睡到一个床上!刚才挣这5毛钱不买盐了,一会儿买喜糖吃。嘿嘿嘿……”   就这样,他们结婚了。他穷,不嫌她丑;她丑,不嫌他穷。她打心眼儿里满意他,把自己的温柔、贤惠、力气,都给他了,给他生了两个儿子,还给他“生”了1个小手扶……   太阳落了,月亮升起来了。鹤妞伺候婆婆吃了晚饭。他自己吃不进去,就呆呆地坐在院里。   雷大妮儿来了,看见她的样子,体贴地问道:“咋啦?又生气啦?”   她说:“他说出来了。”   “说出什么来了?”   “离婚。”   “啧啧啧!这个没良心的!鳖孙上哪儿去了?”   “开上车出去了。”   “啧!这么晚了还不回来,又跟那个骚货钻哪个玉米地里学狗咬架去了!”雷大妮儿自己搬个凳子坐在鹤妞对面,出主意说:“不跟他离!家里、地里,累死累活地给他干;老老少少从头顶伺候到脚跟儿,弹蹬得像个人家了,搭脚踢开?想恁美!富啦?发啦?十分家业有你七分呢!不离!打官司我替你打!”   鹤妞捧了脸,低下头。   “想开一点儿!咱不气,叫他气。今儿黑稻场里有坠子书,走,咱去听坠子去!”   雷大妮儿的话音刚落,真的就传来脚梆清脆的响声;再稍一细听,低回圆润的坠胡声,也呜呜咽咽地传来了。鹤妞不禁浑身抖了一下,那弦声和脚梆声竟是那样的熟悉,那样的遥远,仿佛是从几十里之外,或者是从几十年以前流过来的,在心头缭绕,在耳边回环。唱坠子书出身的她一时忘了烦恼,搬个凳子就同雷大妮儿出了大门。   皎皎的月光照着打谷场。场里已经来了许多人,大部分都躺在稻草上,嘴里悠然地叼着烟卷。这是农村中最惬意的娱乐晚会。1983年,怪屯还没通电,虽然李大馍和李长范家都有电视机,但只是撵城里的时兴,摆那儿夸耀自己的富有,看不成。所以全村老少都来了,或坐或卧,打谷场黑瞎瞎一片。人们把劳累一天的筋骨放松到任意的程度,灵魂任那神奇美妙的说唱和弦音领进天国的世界里徜徉。   说书的坐在场中央的一条板凳上,一面踩梆一面拉弦。看他那摇头晃脑又绝不左顾右盼的样子,肯定是个瞎子。鹤妞本来已经坐下了,可她为了看清那瞎子,又拉起雷大妮儿往前挪了挪。她望着那瞎子,从那运弓踩梆的动作上,从那微微耸动的肩膀上,她竟越看越觉得像哥。   哦,哥,你死得好苦啊!她触景伤情,溢出了眼泪……   狂风,暴雨。“喀嚓!”一声巨响,路边的一棵大槐树从半腰里被刮折了。站在树旁的一个小男孩儿哭喊起来:“妈——妈呀——”   她跟爹背着坠子和行李,躲在路对面的一个草庵里。她一来就发现那娃了。人们都慌慌张张地奔跑着避雨,可那娃却站那里一动不动。   “爹,那娃哭哩。”她拉了一下爹的衣角。   “嗯。”   “喊他来避雨吧!”   爹就喊了几声。但那娃仍哭着,站那一动不动。   “爹,你去把他拉过来吧。”   “那是个傻娃儿。”爹不以为然。   她望着爹的脸,一直望着。爹被他望羞了,这才冲进雨里,把那娃抱了过来。   这时他们才惊奇地发现,这娃是个瞎子。   “你站在那里干什么呢?”爹问。   “我等我妈。”   “你妈干什么去了?”   “她说她给我买馍吃去了,让我站这儿等着。”   “等多大时候了?”   “等一天了。哦,我还站那儿去,要不我妈来了找不着我。”   爹不再说话。他掏给那娃一个馍,把他抱起来,又向那树下走去。爹把那娃抱得很紧,身上有些发抖。   雨停了。爹背起行李和坠子,望一眼那娃,无声地走出草庵,顺着大路向西走去。她也无声地跟在身后。父女俩都不时地扭回头,望一眼站在路边等妈妈的小瞎子。   “爹,那娃的妈会来找他吗?”她问。   “不会啦!他妈把他扔啦!唉,可怜的娃!”   父女俩都不由得停下脚步,转身望着那娃。那娃一动不动,像立在路边的石橛。   “爹,咱把他拾回家吧,你不是说要给我拾个哥哥的吗?”她说,又是那样定定地望着爹的脸,想把爹望羞,想把爹望答应。   爹没说中,也没说不,脸上的阴云越来越厚。她转身就跑过去了,拉了那娃一把:“哥,咱们回家……”   如今,哥躺在那山沟里,骨头怕也沤朽了。   月光融融,照着稻垛,照着稻垛周围或坐或躺的人们。低回缠绵的弦音更增加了夜的宁静和月光的柔美,打谷场仿佛是沉在水底的一盘雕塑。十八板过后,弦子转了调,脚梆的节奏散漫了。那瞎子将头猛地一昂,一声雄浑悲怆的叫板扯颤了融融月辉,那盘雕塑微微地起了一阵晃动……   蓝天上,两只白鹤比翼飞,   猛然间,一声枪响打落一只。   剩下一只瞎眼鹤呀,   孤孤哇哇叫得凄!   鹤妞心中一酸。这位瞎子的后韵极其像哥,只不过比哥的嗓音更嘶哑,发声恨勃勃的,像咬着牙在唱。真像一只孤鹤在悲哀而绝望地凄鸣。她不由得又联想到自己的身世,那一对可怜的白鹤多像她跟哥呀……   从那总是飘着几朵白云的山梁上,翩翩地飞下两只白鹤——不,那不是白鹤,是穿着白布衫的她和哥。她背着行李卷,用一根棍牵着哥;哥背着坠子和脚梆,凭着敏锐的听力和记忆,紧紧地踏着妹的脚窝。爹死后,他们无法生活,一位堂叔想把瞎哥赶出去,然后拿她给自己的儿子换媳妇。她不,抱着没眼的哥哭。15岁的哥就背上爹留下的脚板和弦子,还有爹教的两肋巴段子,领上妹,离开了家乡。他们走到哪儿,唱到哪儿;唱到哪儿,吃到哪儿。四海为家,像云游的白鹤。   “哥,咱们结婚吧。”那天翻过卧龙山后,晚上睡到一间草屋里,她说。   “嗨,傻妞,不害臊!”哥羞她,“你才15岁着哩。”   “我叔逼着给他换媳妇的时候,我才13岁着呢。”   哥不言语,把她的手抓过来捂在自己胸口上。她想把整个身子偎上去,可是哥的胳膊撑着,不让她贴近。   “哥,你不喜欢我,我长得丑。”   “喜欢。不丑。”   “真丑,脸烂完了,你瞅不见。”   “我能瞅见。我看见你——   杏子眼儿,   柳叶眉儿,   脸蛋赛似鸡蛋二层皮儿,   南京官粉净了面,   红丢丢胭脂抹嘴唇儿。   好似九天仙女临凡世,   月里嫦娥下了云儿……”   “你骗我!你骗我!”   “我不骗你,鹤,在哥眼里,你是世界上长得最漂亮的姑娘。”   “那你为啥不想跟我结婚呢?”   “等你长到18岁。那时,爹在阴间会高兴的。”   她幸福地遐想。忽然又问:“哥,咋着才算结婚呢?”她15岁了,还有许多朦胧;哥18岁了,肯定什么都明白。   但哥把她推了一下,背过身子去了,骂她:“傻妞!不害臊!”   她吃吃地笑,然后低声地唱:   我女子好比花心蕊,   三哥哥好比采花蜂。   鲜花初放他来采,   采去鲜花无影踪……   哥忽地翻转身子,在她脸上狠狠亲了一口,然后躲得远远的,赌咒说:“谁再说话是个狗!”   但是,第二天上午,就“猛然间,一声枪响打落一只……”   那个白鹤——   为寻伴侣哀哀地叫哇,   一声一泪绕天飞。   叫罢了南,叫罢了北,   叫罢了东,叫罢了西,   叫罢了深山叫平地,   月初叫到月末尾,   年头叫到年除夕,   叫秃了尾巴叫丹了顶,   叫哑了喉咙叫破了嘴。   一十二载天天叫哇,   一十二载无有消息!   尊声老少爷儿们你们心肠好,   可知那枪打的白鹤落在哪里?   是死是活报于我,   瞎眼的白鹤我作大揖!   流罢一通寻鹤泪,   咱书归苏三唱正曲……   啊!他是哥!哥没有死,他在到处寻找自己啊!鹤妞猛地站起来,就在哥停弦落板、扯起衣袖擦眼泪的时候,她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抱住了哥瘦弱的身子。   “哥!”   “你是……”   “我是鹤!”   “你是……鹤?鹤!鹤!我的妹呀!”哥啜泣起来。   “我的哥呀!”鹤妞哭得更伤心。   “鹤,你成家了吗?”   “成了,哥。”   “过得好吧?”   “好。”   “哥来跟你认个亲戚。”   “不,妹要跟哥去。”   “不,妹,你好好地跟人家过,哥知道你过得好就放心了。”   “哥,我已经成了5个家,过了5个男人。你嫌妹丑了吧?”   “不,妹不丑,没眼的哥看得见。”   “不嫌丑,妹就还跟哥去,给哥牵棍引路,摇板配曲……”   “不,妹,傻妞!你男人会不依你。”   “不,哥,你才是我的男人!世界上只有瞎哥看见丑妹长得好,世界上只有丑妹爱瞎哥。哥,妹的路已经走绝了,你今晚要不来,妹今夜就打算到黄泉路上去找哥……”   这天夜里,李长范没有回来。第二天早上,鹤妞给两个孩子穿好衣裳,目送着他们消失在上学路上。然后走进里间,将婆婆扶起,用梳子给婆婆细心地梳头。她每天都给婆婆梳头。婆婆平常别着一根竹簪子。现在,鹤妞把那根竹簪子拔下来,悄悄地扔了,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银簪别在婆婆头上。   “妈,我要走了。”她说。   “嗯,忙去吧。”婆婆说,“天热,5九贰早些儿收工回来。”   鹤妞鼻子一酸。她想把话给婆婆说明了,但又怕婆婆受不住这打击。   她从婆婆屋里出来,走到正间,对着那巨大的穿衣镜梳理自己的头发。二十多年没照镜子了,她也嫌自己丑,不愿照。小时曾恨死了那个发明镜子的人。梳头时总是那么一挂拉就算了。可是今天,却在镜子里仔仔细细、大大方方地端详自己,打扮自己。这穿衣镜真好,穿上白涤良布衫一照,从头到脚都照出来了。她觉得自己很像一只白鹤,她很想变成一只白鹤在天上飞。   天快晌午的时候,李长范回来了。汽车熄了火,进屋一看,鹤妞已经走了。他心里感到说不出的轻松,同时又有点空落落的。唉,结婚的时候没有正式登记,离婚的时候也不用找法院的麻烦,河南到河北——两省了。   “长范,你过来!”妈喊他。他走进里间,妈从头上拔下一根银簪,说:“娃,你看,这不是那年我送给救你那个妞的簪子吗?你媳妇原来就是救你的那个妞啊!我说她心眼儿恁好哩!以后你可要好好心疼着她!”   李长范接过银簪看了看,匆匆地跑到外边。向北一望,只见升龙崖北边的山坡上,晃动着两个白点,像两片白色的云。两个白点顺着山坡往卧龙山上移动。突然,两个白点竟真的像两片云一样,从苍苍的山坡上飘了起来,飘到了蓝色的天幕上。再看时,哪儿是两片云?而是两只鹤,翩翩地在天上飞,一飞一飞就飞过了山尖,淡入到山的那边。   站在李长范家门口一起望着那鹤的,还有雷大妮儿。她惊奇极了,好好的两个人,怎么会变成鹤呢?莫非两个人成仙了吗?或者两个人本来就是仙?她突然就对鹤妞的瞎哥起了疑心。他不分明死了么?死了12年了,怎么又跑出来了?她就跑到狼洞沟里去看。她找到了那瞎子的坟,荒草萋萋,从坟顶正中炸开一个洞,洞呈梅花状,并有金色的花蕊,是从坟墓深处射出的一支金箭花。   村上的人听说后都来观看,无不骇然。此事就越传越远,水北日报、水北电视台的记者们也来采访(后来均未报道)。再后来地区科委和文明办的人也来调查。为弄清真相,就把坟墓扒开了,发现是座空墓。又向各乡发出通知,寻找一个瞎男、一个丑女两个江湖艺人。但始终没有找到。政府无法,只好任这迷信到处传播。   如果没有其他隐情,此事为真的话,这是怪屯自明朝成化年间人变狼之后,又一个人变兽的奇事。   半年以后,在卧龙山南面一片海浪似的丘陵中,出现了一个架着双拐的瘸子,常常伫着独足,仰望那高高的山梁。他就是李长范。他跟鹤妞离婚不到10天,就跟谷屯那位花枝招展的姑娘结了婚。那姑娘夜里在床上恋着他,白天在驾驶室里恋着他,家中一切事不做。婆婆没人伺候,不几天便死了。两个孩子饿得黄皮寡瘦。李长范也感体力不支,精神恍惚,一天终于把大东风开到了沟里。那姑娘没等他解开腿上的石膏绷带,就跟他说了拜拜。他望着那山梁,望着那山梁上飘着的云朵,嘴里不停地喃喃着:又一只白鹤飞过去了,又一只白鹤飞过去了……   第二十一章 侠骡   怪屯人淳厚善良,这从以上的灵异事件中可以看出来,那么多的当事人,基本都是好人。可是从怪屯移居别处的人,却善者无多,其中不乏大恶。真让人有淮南淮北之慨。比如李道范,就是个典型的例子。   其实,李道范父辈才迁走。迁哪儿了?迁到哇唔眼儿了。哇唔眼儿在怪屯东北角,虽然距怪屯仅里把地,且与怪屯李姓同宗同族,却民风迥异。   李道范下面4个妹子,1个弟弟。可是弟弟长到7岁时,叫老苍狼背走吃了。他的父亲和母亲都已50来岁,觉得儿子太孤单,怕长大受人欺负。50出头,生个小猴。所以,他的母亲就赶紧又给他生了个小弟弟,弟兄俩相差26岁。其时,李道范已是两个儿子的父亲了。李道范的妻子叫胡八妮儿,一边给坐月子的婆婆做鸡蛋面疙瘩,一边咬着牙恨勃勃地骂:“白头丝窝的坐月子,老没成色!”   怪屯一带,称动物最后下的一个崽叫“垫窝”。村上人于是都喊李道范这个小弟弟叫小垫窝。他没有大号。   那时,十人九秃八疙痨(疥疮)。小垫窝也是一个秃子。父母在时,头上整天抹硫磺、香油、皂角灰。父母死后,哥嫂就不再管他,任他秃着,秃疙痂子和脓水像屙了一头鸟粪,臭不可闻。李道范和胡八妮儿只怕给他们的儿子染上,所以,那种对弟弟的厌恶和疏远可想而知。民国二十三年,冯玉祥的部队过水北,许多人报名参军。小垫窝年仅15,哥哥就把他送去了,给辎重队喂马。   小垫窝喂的实际上不是马,而是两匹骡子。他是秃子,在家哥嫂不把他当人看待,到部队后人们仍然瞧不起,他自己就也自卑成一头牲口了。所以他是把两匹骡子当作自己的同类来伺候的。他两天给骡子洗回澡,别的牲口皮癞毛脱,他的两匹骡子却总是毛光水滑。他买个牛角梳子,每天都给骡子浑身上下梳一遍,梳得骡子抿着耳朵,把头往他脸上贴。下雨天别人喂的骡马让雨淋着,他却把一柄伞绑在骡子头上。有一次行军,北风呼啸,他把自己的军大衣和行军毯披在骡子身上。冯玉祥看见了,竟从吉普车里钻出来,大声问道:“这是谁负责的骡马?”小垫窝以为将军会认为他不爱惜大衣和毛毯,要发脾气,很害怕,抖抖索索地回答:“报,报告,是是是我……”谁知将军也不嫌弃他头上脏,拥抱了他一下,说:“你是我最优秀的士兵!”然后脱下自己的将军服就给他披上了。   军用骡马像战士一样,都有编号的。小垫窝喂的这两匹骡子,一匹胯上烙的号码是31856,另一匹胯上烙的是31857。小垫窝平常就叫它们老六和老七。   垫窝所在这支部队,跟蒋介石打过仗,跟阎锡山打过仗,跟张作霖打过仗,日本人来后,又跟日本人打过仗。一次正行军,日本人的飞机突然飞到了头顶上,炸弹就跟羊拉屎似的往下掉。一颗炸弹就掉在了两匹骡子拉的炮车上,“轰隆”一声,小垫窝就啥也不知道了。   小垫窝醒来的时候,只看到周围到处都是死人、死马,这儿一只胳膊、那儿一条腿的,还有炸得七零八落的大炮和其他辎重。但他没见他的骡子。这说明他的骡子没有死。他心里感到特别的欣慰。他自己是负伤了,头上流了很多血,但并不重,感到特别疼的是腿上,低头一看,卜罗盖下边有块炮弹皮,一半扎在胫骨里边,一半跷在外面,像腿上长了只耳朵似的。他咬咬牙把它拔了出来,流血却并不多。   从此,他就开始了两年的乞讨生活。他不识字,不会给家里写信;写信也不会寄,寄也收不到。他也不知道家在什么省,只知道在水北县。可是一问水北县在哪里,被问的人比他还茫然。   但他想家,很想家。想他的哥哥,还想他的侄儿和侄女。他当兵走时,哥哥又给他生了一个侄儿,他已经4个侄儿了,还有两个侄女。侄儿和侄女们都问他喊“小大”,喊的可亲了。可是哥哥和嫂嫂不让他抱他们,不让他跟他们玩,连他逮的蚂蚱、蛐蛐儿、黄鳝、泥鳅、螃蟹也不让他们要。一见侄儿和侄女们靠近他,就大声地骂。他知道自己有秃子,他也怕传染给侄儿和侄女们,所以看见侄儿和侄女们就主动躲得远远的。但他心里好亲他们啊!他好想背他们,好想抱他们,好想陪他们一起玩。离家已经五六年了,大侄儿还比他大4岁哩,不知结婚没有,媳妇长得什么样,待哥哥嫂嫂孝顺不孝顺?   其实,这时小垫窝是在内蒙古一带。他记住当兵走时,是向北出发的,所以他就看着太阳,一边讨饭,一边往南走。他要回家。但在广袤的大地上,水北县只是一个点而已,他从这个点的旁边走过去,一直走到了贵州。直到有一天遇到一个在大学读书的学生,才把那个点的坐标标出来了,给他写了一张纸条,是:XX省,XX府,水北县,安铺镇,怪屯村。于是,他又看着太阳往北走。   一个难以让人置信的事就发生了。   这天他走到贵阳北边的一个小镇上。他沿街讨要。突然听见“啾啾”的鸣叫声。是骡子叫,他熟悉骡子的叫声。他扭头寻找,看见街口起围了一群人。他走近人群去看,看见两匹骡子拴在一个木头架子上,4条腿被竹丝绳扯在4根木柱上。木架旁边放一个宽板凳,板凳上放一个大磨石,一个身上系着皮围裙的人骑在板凳上,嚯,嚯,嚯,磨一柄一尺多长、明光闪闪的宰刀。显然,他要宰这两匹骡子。   小垫窝一看见这两匹骡子,就想起了自己喂的那两匹军骡,老六和老七。已经两年了,不知现在怎样了,是不是还活着,活得好不好,有人给它们梳毛没有?有人给它们洗澡没有?他压根儿就没想到眼前这两头骡子就是他的老六和老七。蒙古,贵州,兵荒马乱,几万里呢,咋也组合不成一个相交的点儿。而且眼前这两头骡子又脏又癞又瘦,干涩的体毛上粘了许多柴草,身上有好几处血痂,疮口发出阵阵臭气,苍蝇在他们身上乱飞,跟他喂的毛光水滑、膀浑胯圆的军骡根本不是一个概念,好像这是两头丑陋的驴,而不是威武雄壮又朴实的骡子。   但这两匹骡子面对这么多人却谁也不看,只看着垫窝,眼里的泪水像哇唔眼儿的泉眼一样往外流。小垫窝心尖猛地一疼。他转到骡的后面。他看到了两匹骡子的右胯上依稀有两个烙印:31856,31857。   小垫窝冲进人群,抱住了骡子的脖子,伸手去给骡子擦眼泪,嘴里叫着:“我的老六!我的老七!”叫着,自己的眼泪就也出来了。   这时,那个磨刀人拎着明光闪闪的长刀过来了。“叫花子,干啥,干啥?”一掌将小垫窝推倒在围观的人身上,围观的人又把他推倒在地上。磨刀人挽一个绳套,套在老六脖子里,然后将绳子搭在木架子的横梁上,猛地一拉,就把老六的头高高地吊起来了,骡老六的喉咙就长长的、毫无障碍的呈献给刀斧手了。   原来这里的屠宰技术比中原先进。中原人杀牛宰马要先发动一场战争:一群人跟牛或马搏斗,摔跤,战斗了好大一会儿才把牛或马摔倒,捆牢四蹄,然后操刀。   磨刀人右手执刀,左手沾了一把水,在老六的脖子里下刀处洗了一洗,捏了捏喉管。然后,他把刀挺了起来。小垫窝猛一下清醒过来,原来并不需要摔倒,磨刀人这就要杀骡子了!他从地上窜起来就夺住了刀,说:“这骡子你不能杀!”   磨刀人瞪圆了眼睛,说:“嘿嘿!怎么?骡子不能杀,想叫杀你?”   小垫窝说:“这是军骡!”   磨刀人说:“何以见得?”   小垫窝就指给他们看骡胯上的编号。   磨刀人说:“那又怎么样?关你叫花子屁事!”   小垫窝说:“我就是部队上派来寻找这两匹骡子的。”   人们都哈哈大笑起来,不相信这叫花子会是一名士兵。   磨刀人说:“你是哪个部队的?是叫花子部队的吧?”   小垫窝说:“我是冯玉祥部队的。”   人们便都不笑了。那时人们对冯玉祥将军都很敬重。   磨刀人说:“你就真是部队上来寻骡的,寻回去也没用啊?你看,它们浑身是伤,腿也瘸了,我们是从山里把它抬回来的。要不,我们多少给你几个钱,就当两块肉卖给我们吧。”   小垫窝说:“那不中!这两匹骡子打日本人时立过战功,你看它浑身是伤。长官交代过,找到活的一定要拉回来,用不成了就当功臣养着;找到死的了,一定要像牺牲的士兵一样厚葬。我必须要拉回去。你若不让,我就找你们师管会去了。”   师管会是那时地方上的军事行政部门,就像现在的武装部。磨刀人再蛮横,也不敢说什么了。   小垫窝就带着两匹骡子继续往北走,回家。他打算回家后,这一辈子就跟骡子过了。骡子确实伤得不轻,一瘸一瘸的,走得很慢。垫窝给它们洗伤,梳毛。要的饭自己吃一少半,一大半都喂了骡子。骡子身上有枪伤,也有跌伤。垫窝仔细看看,好像枪伤并不重,主要是跌伤。   在小垫窝的精心照料下,老六和老七恢复很快,大部分伤口已经好了,癞痢的地方都扎出了嫩毛,浑身的毛色重新有了光泽。就是腿还有点儿拐,但已无大碍。有一天垫窝试着骑了上去,不想老六竟比不骑人走的更精神,好像骑上它很高兴似的。   半月以后,两匹骡子便都基本恢复了。这天垫窝骑在老六身上往前走。走着走着,老六拐过头就往回跑。垫窝怎样努力,也驾驭不住,就任它跑。跑着跑着,老六向西拐入一条小路,小路越跑越窄,两边的山越跑越大,树木越跑越密。后来,两匹骡子就停在了一个悬崖底下。垫窝知道一定有什么原因。他跳下骡子。崖下有密实的、带刺的灌木丛。他的目光在灌木丛里搜寻。他终于看到了,灌木丛中有一个人,当然是死人,尸体已经化了,只剩下一身衣服,衣服领口装着一颗骷髅头。在这个人旁边,有一把手枪,还有两个马鞍,一个皮箱。   小垫窝明白了,当初老六和老七就是驮着这个人从悬崖上跌到这里的。至于为什么,那就除了两匹骡子谁也不知道了。   垫窝拨开荆棘,去拾皮箱和马鞍。他特别需要马鞍,因为他要骑骡子,光肚骡子骑一会儿就咯得沟子疼。可是,当他搬马鞍的时候,竟一下子没搬起来,将他一下带爬下去,脸上让荆棘挂出了血。一个马鞍也不过四五斤重,怎么会搬不起来呢?他就蹲下研究那马鞍。这一研究,就把他吓傻了:马鞍是个空的,背面有个插销,插销一抽,“哗!”地一声屙了一堆黄澄澄的东西——全部是金条!   他又研究另一个马鞍,也是一箱子金条。   皮箱子里是衣服,一条围巾,一顶绛色礼帽,还有一双皮鞋,几十块钢洋。垫窝挑一身最普通的衣服穿了,礼帽戴了,皮鞋登上。皮箱不敢拿,太招眼,扔了。   再看躺着的那个人,他穿一身人字呢将军服,骷髅头两边的肩章上是少将衔。   这之后,老六老七身上都有马鞍了,小垫窝骑一匹,牵一匹,继续往北走。其时他已22岁,俗话说秃十八,18岁以后,秃子不治就好了,只是留下几片红烂烂的疤瘌。如今他穿上新衣服,戴上礼帽,登一双锃亮的皮鞋,竟俨然风流倜傥一公子。   这天来到湖南地界。正走着,看见前边趔趄着一个瘸子。这是一条崎岖的山间小路,只容得单人行走。那瘸子顾自慢腾腾地走着,并不让路,对后边八只骡蹄的踢踏声充耳不闻。小垫窝只好在后边默默地跟着,一直跟了十几里。瘸子突然转过身来,面对着他,望一下后边跟着的老七,说:“哈哟!你这头骡子闲着可惜了!”   垫窝说:“大哥腿脚不好使,要不你骑上吧——不知大哥要到哪里去?”瘸子说:“我是无根的蓬,四海为家。有骡子骑,我就跟老弟一起走吧,老弟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嚯,也是个要饭的!   当然,垫窝已经不要饭了,他身上装着几十块钢洋呢。他不但不要饭,晚上还住旅店,到路边小铺里买饭吃。瘸子也不客气,跟他一起吃饭,一起住店。每次住店,瘸子总要洗脚,洗了后用一块破布擦脚。破布用黑、白、红三块布拼成。每次擦完脚后,他都把擦脚布搭在店门口,并用一个别针别着,以防被风刮跑了。啥鳖孙烂布,主贵的!   一路上,小垫窝对瘸子照顾的很周到。瘸子要去盛饭,他赶紧拦着,说:“你腿不好使,坐那儿别动,我来给你盛。”瘸子要打洗脚水,他又赶忙拦住,说:“你腿不好使,我去给你打!”就是夜里用的夜壶,也是垫窝给他拎,给他倒。瘸子倒不怎么谦让,只是无声地笑着。   一个月后的一天黄昏,垫窝的视野里突然出现一棵大树,四面八方的鸟——青鹳,白鹤,鸬鹚,山麻雀,都往那树上飞。小垫窝高兴得一窜老高,叫着:“到家了!到家了!我看见家了!”   他看见的是怪屯村头李二槐的哥哥李大槐(见《树怪人妖》)。这是怪屯的标志,也是哇唔眼儿的标志。只有看见了大槐树,小垫窝才认定自己是到家了。其实他早已踏上了家乡的土地,这时他正走在安铺镇的大街上。但他没去过安铺镇,更没去过水北县城,当地土语叫“一里猴”,他认不出这是什么地方,以为还在湖南或是湖北。   瘸子打着眼罩看了一圈,然后望着那棵大树,说:“还有十来里地。我们住下吧。”   垫窝归心似箭,说:“就剩这么远了,我们打个黄昏吧。”   瘸子坚持一路上的规矩,日落即宿。垫窝只好依他。   这天晚上吃饭时,瘸子提出了非分要求。他让垫窝买了瓶烧酒。他们要了个僻静的单间,关了门,对饮。可是垫窝没喝过酒,一盅下去,“呸”一口就吐了。瘸子定定地望着他,一脸担忧,说:“兄弟,你太绵善了。你知道我今晚为什么要向你要酒喝吗?”   垫窝说不知道。   “你已经到家了,我明天就要跟你分手了,这是饯别酒。”瘸子说。   小垫窝说:“大哥,你别走!一路上我们怪投缘分,你腿坏了,跟着我,我养活你。真的大哥,我能养活你!”他说的极其真诚。   瘸子笑了笑,站起身,在屋里一颠一颠地走着,说:“我知道你能养活我。”他突然站住,望着垫窝说:“兄弟,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你不是个叫花子么?跟我一样。”   瘸子一下子把衣襟掀开了,一把盒子炮赫然插在腰上。   小垫窝“扑通”一声翻倒在地上。   瘸子把垫窝拉起来,说:“兄弟,男人,要生点虎气,长点狼性。来,再喝杯酒,这次不许吐!”   垫窝把这杯酒咽了,辣得两眼出水。   瘸子说:“你听说过单枪鬼王吗?”   垫窝点点头。单枪鬼王是个著名的刀客,他在贵州和湖南要饭时多次听说过,说他单枪匹马,来去无踪,弹无虚发,杀人如麻,大杆、小杆的土匪都怕他。   “他就是我。”瘸子说,“我就是单枪鬼王!”   垫窝又瘫了。瘸子又倒了一杯酒,擩到他的嘴上,说:“来,兄弟,再干一杯,壮壮胆。你放心,我不是来劫你的。其实,我在贵州就盯上你了。我知道你的骡子身上驮的是什么,它们走路脖子伸着,头一点一点的,前蹄落地很重,一个空马鞍子怎么会压得牲口这个样子呢?肯定装满了黄大仙无疑了。我跟着你,原打算劫你的,地点就选在那条羊肠小路上——还记得那条小路吗?”   垫窝点点头。那确实是一条很僻静、很崎岖、很凶险的山间小路。他们就是在那里相遇的。   “你骑着骡子,在后面跟了我14里地,可是一直没有因为前边有一个残疾人挡了你的道而吆喝他。我就犹豫了。自从我的腿瘸了以后,凡是大声呵斥我让路的人,没有一个人能活下来的。我一直等着你呵斥我,然后心安理得地给你一枪,这两马鞍子黄大仙就是我的了。可是你没有呵斥我,没有叫我让路,而是默默地跟了我14里地。我不忍心杀你。后来你让我骑上你的骡子,我更犹豫了。后来又听说你在冯玉祥手下干过,我就彻底把计划放弃了。知道为什么吗?”   垫窝摇摇头。   “因为我也在冯将军手下干过。我是喜峰口下来的,腿就是那时候残废了。所以我决定把这宗大活放弃了。可是我不做,不等于别人不做。所以我决定把你一路护送到家。你知道吗?一路上有5次,我们住的店都让人包围了。可是他们看见我搭在店门口的擦脚布就走了。”   小垫窝吃惊得冒了一头冷汗。   第二天分别的时候,小垫窝让瘸子把老七连同马鞍一起牵走。瘸子不要。但垫窝坚持要给。瘸子只好收下,说:“如果我收下,我回去就金盆洗手了。”跨上骡背,又跳下来,拉着垫窝的手说:“兄弟,对于像你这样绵善的人来说,财富并不是一只吉祥鸟。记住我的话,回家后,马鞍里的东西,千万别让人知道了!”   但小垫窝没听瘸子的话。他离家已经6年了。不管哥嫂对他怎么样,但他对哥嫂充满了手足之情。他不能就这样两手空空地回来,让哥嫂和侄儿侄女们失望。他要给哥嫂一点礼物。这天晚上,他卸下马鞍,搬进屋里,闩了门,拔开马鞍上的插销,拿出了两个金条。   这一切,都让趴在门缝里偷窥的嫂嫂看见了。   对于弟弟的突然归来,李道范和胡八妮儿只有惊无有喜。他们以为小垫窝早已死了,成天打仗,死了那么多人,小垫窝又不机灵,哪能不撞着枪子儿呢?可是他竟回来了,这婊将!李道范的四个儿子都大了,正酝酿着分家。他们总共16亩薄地,4个娃儿,每个娃儿可分4亩,饿不着他们。可是垫窝一回来,他就只有8亩地了,一个娃儿只能分两亩,一年至少四个月得出去讨饭。所以,这天晚上李道范的脸枯皱得像个干石榴皮。   女人踮着脚尖进来了,像一只向老鼠靠近的猫似的,溜到丈夫跟前,趴在耳朵上说:“秃子发财了!一马鞍都是金子!”刚说完,小垫窝就推门进来了。   “哥,嫂子,兄弟出去这几年,也没混成个啥样,给您带点儿礼物,别嫌少。”他把两根金条递了过去。   对于像他们那样的穷人来说,两根金条应该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一笔财富啊!可是,有了一马鞍子的金条作参照,它便显得太少太少了。所以,哥和嫂子脸上都没露出什么喜色。胡八妮儿还撇了一下嘴,在心里骂了一声:“哼,小气鬼!一马鞍子才给了两块!”   这天晚上后半夜,李道范老两口和4个儿子在院里忙活着。他们把院里的柴禾垛搬开了,在柴禾垛底下挖了一个坑,又填平;填平后又把柴禾垛搬了过去。   坑里埋的,是他们唯一的亲弟弟小垫窝。   他们想把骡子也杀了,可是回头找骡子时,骡子已经不见了。骡子老六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它啃断缰绳,跑了。   20天后,老六带着老七回来了。老七的背上骑着湘西刀客——单枪鬼王瘸子。老六领着瘸子来到柴禾垛边,“扑通”跪下去,头抵着柴禾垛,呕呜而鸣。   瘸子掀开柴禾垛,看见了新挖的土。他逼着李道范父子将坑挖开。小垫窝脖子里套了一根绳子躺在土坑里。   仍然是后半夜,寂静得像凝固了的升龙崖上空,突然响起凄厉的枪声。13响。李道范两口俩,4个儿子,2个闺女,5个孙子,13口人全部被打死,院子里血没脚踝。   这是怪屯(李道范也算怪屯人)历史上最大的惨案。事发民国二十九年(1940年)十月。   第二十二章 仙人脚   说到怪屯与哇唔眼儿的淮南淮北之慨,李子向可作为第二个例子。   李子向的父亲叫李长营。李长营弟兄俩个,1954年与哥哥李长会分家后,即搬迁到哇唔眼儿。到了1983年,李长会、李长营老弟兄俩都过世了,李长会留下寡妻燕如兰和一子一女,李长营留下三女一子。子即李子向。   由于李子向母亲死得早,燕如兰待他兄妹特别好,给他们做衣裳,拆洗被子,张罗着成家。黑更半夜的,在两个村子间跑来跑去,不知在升龙崖上跌过多少跟头。老嫂比母啊!李子营临死前从床上爬起来,学着老包跪嫂的古戏,给燕如兰下了一跪,告诉孩子们:“你们这一辈子,你爹可以忘了,你妈可以忘了,但你们的娘,不能忘!”   三女一男也都跪下,齐齐儿叫了一声“娘!”   怪屯习俗,伯母叫娘;如果有两个伯母,即叫大娘、二娘,以此类推。只有一个伯母,序号就省了,喊起来也格外亲切。   李子向兄妹也都把燕如兰当作亲妈看待。   1983年的时候,哇唔眼儿已经没剩几户人家了。李子向也想搬走,但它缺乏实力。那时人们已经开始外出做生意。燕如兰的儿子在广东,女儿在深圳,都发了大财。但李子向不中,出去几次,都赔成个净人儿回来了。这家伙也挺精能的,但就是心大,手大,口气大,能耐不大。大钱挣不来,小钱又看不到眼里。手里逮住俩钱儿,想当十个钱儿花,请朋友喝酒,打麻将,胡吹海撂,没本事吧,还虚荣的不行。   一天早上,燕如兰正吃早饭,李子向来了,进院就喊:“娘!”   燕如兰筷头上扎着一块红薯,正往嘴里送,就停止了动作,抬起头说:“娃儿,你吃饭没有?”   李子向说:“吃了啦娘。称两斤油条,买牛肉汤去,卖完了,只好买了3斤牛奶。3口人将就一顿。”走到燕如兰跟前朝碗里看看,说:“呀!红薯玉米糁儿!娘,你咋还吃这饭?现在猪都吃豆饼,狗都喂牛奶,你咋还吃这呀?吃吃胃酸,还得糖尿病。娘,明天早上我给你买牛奶喝。”   燕如兰说:“还是我向娃儿,比你哥孝顺;你哥个鳖子,跑恁远,不管我吧,还把媳妇扔家里气我。”   李子向说:“娘,我嫂子再惹你生气你给我说,我收拾她!臭娘儿们,赶紧叫我哥休了她!”   燕如兰说:“小声点儿娃儿,别叫她听见了。”   李子向说:“就是叫她听见哩,谁叫她欺负我娘哩!”   李子向看把燕如兰搪把差不多了,就说:“娘,我手里有两三万块钱,让一个朋友借去了,到现在也不还,有铺生意立等着叫我交定金哩,急死我了。你先借给我几个,三五天钱一到手就还你。”   燕如兰问:“得多少?”李子向说1000。燕如兰说:“呀,屋里只有800块。”   李子向说:“800也中。那边也是割头的朋友,少给他200也没事儿。”   燕如兰就给他800块钱。   等了若干个三五天,李子向又来了,问:“娘啊!我嫂子这几天又惹你生气没有?”   燕如兰说:“娃儿啊,她哪一天不找几回事儿啊?骂我跟你哥,骂我生了个陈世美……”   “我毁了她去!”   李子向拎起门口的铁锨就往外走。燕如兰吓得赶紧抱住他,说:“娃儿,娃儿,可不敢!她的命不值钱,咱的命值钱!”   李子向就把铁锨“嘡啷”一声摔到了院里,吓得两只鸡扑扑楞楞飞上了院墙。“活够了言一声儿!”他大声说,坐下来,点一根红塔山吸。   他吸了一阵儿,说:“娘,屋里有钱没有?”   燕如兰说:“得多少?”   李子向说:“二三百就够了。县商业银行有个活儿,干下来几百万哩。我买条烟去找找他们行长去。”   燕如兰给了他400。   就这样,李子向不知向燕如兰借了多少次钱,却一次也没还过。燕如兰知道这娃儿日子困难,有求必应。她知道向娃儿不是不干,而是时运不济,东抓西挠,总是两手空空;明明是一块金子,他一伸手,就变成石头了。唉!娘不帮他,谁帮?娃子两岁丧母,可怜哩……   李子向心里也觉得愧歉得慌,没脸见娘。总借,总是还不起。社会上都知道我李子向豪侠仗义,出手阔绰,可只有娘知道我是一个不义之人,不成之器。可他又不得不借。娘有钱,儿子闺女月月给她往家寄,不是几百就是几千,飘树叶一样。   1984年10月的一天,李子向又到怪屯找他娘。他愁眉苦脸,闷着头坐屋里吸烟。燕如兰问:“咋啦娃儿?心里有啥事儿?”李子向说:“我这几天又困住了,娘。山里的枣皮(山萸肉)四五块一斤,拿到山外能卖五六十。眼看着一堆一堆的钱,都叫人家挣了。”   燕如兰说:“枣皮现在这么贵呀!你也收点儿拿去卖,娃儿。”   李子向说:“我这几天也想了,就是没本钱,想问娘借吧,又张不开口。”   燕如兰说:“看你这娃儿说哩!有啥张不开口?干正事哩,娘能不支持你?得多少,说吧。”   李子向说:“我想这次本儿扎大点儿,要收就收一小手扶拖拉机,搁着往县城跑一趟。”   “得多少钱?”   “得一两万哩。”   燕如兰连个咯吞儿都没打,说:“一两万就一两万嘛!你等着,我这就去安铺镇给你取。”   20世纪八十年代初,一个万元户可不得了,县长都要接见哩。所以,燕如兰一下子给了两万块,很出李子向的意料。   “娘,我嫂子这几天没惹你生气吧?”李子向接着钱后,心情好极了,想起了这个老问题。   娘说:“这几天没事。惹祸精没在家,不知跑哪儿去了。”   李子向说:“是不是又上我哥那儿去了?”   娘说:“谁知道。她到哪儿,哪儿就天塌地陷的,去一回跟你哥闹一回,闹得你哥十天半月做不成生意。”   “是个贱人!”李子向说,“再贱活埋她个鳖孙哩!”   也许是过分庞大的财富引起了人的情感的突变,也许是日积月累的别的诱因潜移默化使然,三天后,一件超乎常理、违背伦常的事发生了。   那天燕如兰要到深圳闺女那里去,要侄儿李子向骑摩托车送她到县城火车站。李子向带着她,突然拐上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燕如兰去过两次县城,记得没走过这样的小路,就说:“走错了吧娃儿?”李子向说:“不错娘,那边我设个山萸肉收购点儿,我去交代一下,今天送你进城哩,不收了。你坐好娘!”   燕如兰也就信了。   走了一阵儿,路是越来越不平了,两边的山崖也越来越高,草木越来越密。终于骑不成了,李子向就熄了火,说:“娘,你下来。”   燕如兰就下来了,狐疑地问:“还有多远?”   李子向说:“到了,娘。”他“扑通”给燕如兰跪下了,说:“娘,我对不起你!”   燕如兰说:“看你这娃儿说的!你咋对不起娘啦?”   李子向说:“娘,我想杀你。”   燕如兰猛一下还不相信侄儿的话,以为他跟自己开玩笑哩。但看看四面的环境,山高林密,荒无人烟,觉得在这样的地方说这样的话,恐怕不会是玩笑。   她已经快70了,侄儿正年轻力壮,他要杀她,那就只好让他杀了。她说:“娃儿,世界上两脚兽千千万,每一个人都可能会杀我,可是我从来没想到你会杀我。”   李子向说:“娘,你想的确实很对,世界上有45亿人,每个人都会杀你,可是我不会。我从小就无数次地幻想过,突然有一个人举着刀来杀你,我好挺身而出,去救你,救我比亲妈还亲的娘。甚至做过几次梦,梦见为救你我被人打死了,可是看见娘活着,死了的我心里高兴极了……但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娘,现在不是那个时候了……”   燕如兰说:“是不是娘借给你的钱多了,娃儿?”   李子向点了一下头,“娘,你知道你已经借给我多少钱了?”   燕如兰说:“不知道,我没算过。”   “一共36000块了。”   “娃儿,娘又没逼着让你还。”   “总有一天娘要让侄儿还的。”   “娘不让你还,36000块算娘给你的,娘不要了。”   李子向低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毅然地抬起头来,说:“这是一笔账,娘!就是你真的不要了,这笔账也仍然挂在我的心上,只要你活着,我的良心就要逼着我去还你。”   “娘一死,你的良心就不再逼你还账了。”   “是啊,娘,我就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燕如兰说:“这样说,你是非要杀娘了?”   李子向点一下头,说:“娘,我把眼给你蒙住,别吓着你了。”他拿出摩托车头盔,后边颠倒到前边,给娘戴上。   娘一把扯掉了,说:“杀吧,娃儿,娘不害怕!就是,娘死到你手里,我死不瞑目!”   李子向掀开摩托车上的工具箱,拿出了一把磨得锋利的斧头,用斧背朝燕如兰头上敲了一下。   燕如兰就倒下了。   燕如兰倒下以后,李子向甩开巴掌,照自己脸上扇了十来个嘴巴,扇得满嘴流血,像刚吃了人似的。然后抱着娘的尸体哭了好久。   李子向就收枣皮。他收了两千多斤,拿回家喷了水,然后磨红砖。红砖磨碎后,掺在枣皮里。红砖的颜色与枣皮的颜色一样,不少人往里边掺。但人家掺的少,都没被发现。李子向想的大,想一下子变成个大富翁,所以两千多斤枣皮他就掺了二三百斤红砖,去药材公司卖时,解开口袋就让人发现了。别说50块、60块,就是1块钱1斤卖给人家,人家也不要了。   李子向就又赔了。他赔了两万块钱,同时赔了他娘一条命。   李子向又困住了。这次娘不会借给他钱了,实在没有办法,他就约上李喜娃和李子党进山去挖天麻。   天麻是名贵中药材。春天的时候,从地下窜出一支独茎,指头粗,无枝无叶,箭杆样,顶红色,尖似箭簇,因此又叫赤箭。地下块茎入药,长条形,肉色,稍带弯状,很像人脚,所以水北人又称天麻为仙人脚。地上枝茎枯萎后,其地下块茎继续发育成长,冬至过后,药性成熟,方可采挖。但此时枝茎干枯已久,杂草丛中,极难寻觅,有时东刨西挖,终日无获;有时正走路,却蹬出一窝子来,好像来无形去无影似的,极其神秘。所以,人们又叫它鬼督。   天麻一窝一窝的,有的一窝能挖出几十斤、上百斤。现在一斤野生天麻可卖250块钱。1984年的时候,一斤能卖160块左右。不少人挖天麻发了财。李子向选择这条致富路也算正途。无奈他时运总是不好。   喜娃儿和李子党说上东沟挖,那里山高,林木深,仙人脚多,且窝大。李子向不愿去,他要往西山沟,说西山沟路好走。李子党说:“我们又不是去逛马路哩,还怕石头垫住脚了?”拉上喜娃儿就往东沟走。李子向迟疑了一阵儿,就也跟去了。   东山沟人迹罕至,阴气森森。3个人在厚厚的腐枝败叶中东刨西挖,一无所获。快到中午的时候,喜娃儿背着䦆头,拎着编织袋,正低头用脚踢着树叶寻觅,突然听见一个声音叫他:“喜娃儿,喜娃儿,往这里挖。”喜娃儿抬起头,脖子扭了一圈儿,才看见一棵高大的栎树下,站着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婆,一头白发,脸色蜡黄。咦?这不是燕如兰大婶吗?喜娃儿就叫道:“大婶儿,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话音刚落,一眨眼,燕如兰便不见了,好像是一团雾气似的,被一阵风忽地吹散了。喜娃儿便觉有些奇怪,是不是眼看花了?这么高的山,燕如兰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呢?可那声音是没错的,听得真真切切,就是她的声音。不管怎么说,这仙人脚本来就鬼鬼气气的,也许是仙人指点,他们的运气来了。于是喜娃儿就喊李子党和李子向一起过来,向那棵栎树下走去。   喜娃儿先到了树下,挥䦆就挖。当李子党和李子向赶到,刚把镢头从肩上放下来要加入战斗时,喜娃儿“妈!”呀大叫一声,扔下䦆头就跑。   他刨的土坑里,有两只人脚伸了出来。   水北县公安局刑侦队和法医是下午三点多赶到的。他们从坑里挖出了两条完整的人腿。这是一桩碎尸案。从脚的特征判断,死者为女性。   死者是谁呢?根据李喜娃儿的笔录,他看见了燕如兰,他照那里挖是燕如兰指点的。这样的话,燕如兰就是知情人。破案的关键,是要找到燕如兰。   但村上的人都说,一个月前,燕如兰上深圳她闺女那儿去了,是她侄儿李子向送的她。   调查李子向,李子向说,是啊,是我送的,我亲自把我娘送上了火车才回来。   那她怎么又到了现场?她什么时候又回来了?   李子向说,这我就不知道了。   公安局又注意到了另一个问题,就是燕如兰的儿媳妇谢颖颖也在一个月前离家出走,至今未归。调查燕如兰与儿媳的关系,都说燕如兰与儿媳经常吵架,势如冰火。这使刑侦人员对案情有了柳暗花明的感觉:死者是不是就是燕如兰的儿媳谢颖颖呢?难道燕如兰就是杀害儿媳的凶手?然而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太,怎么会有能力杀死一个正值盛年的人?又怎么能肢解尸体,运到深山里埋尸灭迹?她必定有同谋,有帮凶。那么,帮凶是谁呢?   公安局又通过走访群众得知,燕如兰对她的侄儿李子向比亲儿子还亲;李子向也对燕如兰极其孝顺,经常扬言,谢颖颖再欺负他娘,他就把谢颖颖给灭了;就在不久前,人们还听见他在燕如兰屋里骂谢颖颖是个贱人,说,再贱活埋她个鳖孙哩!   于是,公安局就把侦查的重点转向了李子向。   他们传讯李子向,逼问他嫂嫂谢颖颖哪里去了?他说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所以嘴很硬。   又逼问:谢颖颖是不是你杀的?他说不是。真的不是,所以态度极其蛮横。   又逼问,你把你嫂嫂身体的其他器官都埋到哪儿了?他说他没埋。他真的没埋,所以口气异常凶恶。   1984年,许多法律法规都不健全。公安局认定死者就是燕如兰的儿媳谢颖颖,李子向就是杀人凶手。可是李子向却态度恶劣,出言不逊,死不认罪。因此,公安局就让他吃了许多苦头,几乎所有现代刑具都让他享用了。   然而就在这时,燕如兰的儿媳谢颖颖却回来了。她也出去打工去了,因为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居无定所,所以一直没给家里联系。   这让公安局极其尴尬,只好向李子向赔礼道歉,开锁放人。李子向浑身是伤,背个行李卷儿就要到北京去告御状。吓得县公安局长和政法委书记亲自到家去给他说好话。李子向得理不饶人,张口就让公安局赔偿他5万元。政法委书记说,你的要求可以考虑,我们回县里给领导汇报一下,3天以后答复你,行不行?   李子向说,不行!现在就得答复!   政法委书记只好答应了。   第二天上午,政法委书记亲自带着5万元现金,与公安局长一道去哇唔眼儿找李子向。走到安铺镇,被刑侦队长截住,说:“王书记,赵局长,案子突破了!”书记、局长就拐到乡政府,听刑侦队长汇报。   原来,今天上午,怪屯的李喜娃儿到五龙潭去打鱼。五龙潭也在东山沟,沟底一溜5个水潭,乌嘟嘟的,传说一个潭里一条龙。平常潭里各种草鱼很多的,可是那天却一条鱼也没有,光捞空网。喜娃儿正嘟哝着骂娘,却突然听见有人喊他:“喜娃儿,喜娃儿,你到这个潭里打。”喜娃儿扭头一看,见三潭边的树影里,站着一个老婆,一头白发,脸色蜡黄。咦?这不是燕如兰大婶儿吗?怎么又跑到这里啦?公安局正到处找她呢。他就喊一声:“大婶儿,你咋在这儿?快回去吧……”倏的一下,就不见了。喜娃儿正狐疑,就望见三潭里漂了一层白漂鱼,在潭里乱窜。他提上网,跑到三潭边,撒手就是一网。   可是,他仍然没打着一条鱼。他打出来一颗人头。人头上一头白发,脸色蜡黄。   “这颗人头有人认得吗?”赵局长问。   “村民都说是燕如兰的头。”刑侦队长说。   “什么?你不是说,燕如兰刚刚还在喊那个李喜娃儿打鱼的吗?”政法委王书记说。   刑侦队长擦了一把头上的汗,说:“是啊!这就是不可思议的事啊!”   现在的干部迷信的多,王书记和赵局长不由地也惊出一身冷汗。   “人头法医检查了吗?”赵局长问。   “检查了。更奇的是,那颗人头的嘴里,噙着一枚手章。”刑侦队长说。   “谁的手章?”   “李子向的手章。”   “哦,这么说……哼!李子向呢?对他采取措施了吗?”王书记兴奋起来。   刑侦队长说:“我们已把他抓起来了,现在正在审呢。”   王书记骂道:“王八蛋!差点儿让我损失5万元人民币!”   案子就这样破了。那枚化学手章,是李子向摩托车上的钥匙坠儿。在他取斧头杀人时,燕如兰把它从钥匙上扯了下来,含到了嘴里。这让公安局审讯李子向时,少花了许多力气。   但死者燕如兰显灵指引破案的事,实在不好解释。有人说是李子向杀人时让李喜娃儿发现了,李喜娃儿不想落个揭发同族人的名声,就用此特殊办法帮助公安局破案。可是喜娃儿坚决否认,说那几天他根本没在家,到广州跑金圆券去了,并拿出火车票和住宿票作证。   人们说:“喜娃儿,那你是活见鬼了。活见鬼不死也要害场大病的,你怎么好好的呀?”   喜娃儿说:“我咋好好的呀?我不是住医院差点儿死了吗?”   人们想想也是,几天前他为宝石的事跟喜海打官司时,确实害了一场大病,还开了刀(见《喜娃盗宝》)。   后记   拙作《古村妖物志》出版了。它其实有3个名字,第一次我叫它《怪屯记异》,第二次我叫它《百年灵异》。选题策划晋壁东灵机一动,又改成了《古村妖物志》。出版社比我聪明,这一改,就雅俗共赏了。编辑认为,书名就是个衣服外套,不管沿用哪个名字,都有其中的道理。我很感谢他们。   看完《古村妖物志》,你一定会认为作者是一个满脑子封建迷信的人。你错了,笔者其实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他不信鬼神,不信一切虚无的东西。他承认有地外生命存在,却不相信UFO。因为既然外星人智慧到能驾UFO来到地球,那为什么又愚蠢到至今不与地球人交往沟通?他认为世界上没有上帝,只有自然法则。自然法则是谁制定的?许多伟大的科学家为终极的真理迷茫,最后又回到非科学的迷信里,承认自然法则是上帝制订的,从而以自己的权威,发展了无数的上帝的信徒。其实,自然法则就是一种哲学存在,它没人制订,它就是终极真理,不可诘问,也无法探究。就像1+1=2,你说,一加一为什么会等于二?是谁规定的一加一非要等于二?是上帝吗?不是,它是法则,自然法则,没人可以制订,也没人可以改变。它无色无味,无体无形,无轻无重,无际无涯;它滋生万物,又控制万物,就像老子说的:无生有,有生万物。他是无,但却是万物万象之母。   那么,你为什要写《古村妖物志》?你为什么要写这些神神鬼鬼的神秘事件?你不是在宣扬封建迷信吗?   我写这些灵异事件,是因为我痴迷于这些事件里蕴藏的美感和意蕴。世界上,哪个人不知道几个神鬼故事呢?哪个人不曾津津乐道地讲过神鬼故事呢?人们乐于讲,乐于听,甚至乐于信。为什么?因为这些故事能带给人们刺激,带给人们享受。它是民间口头文学的重要形式之一,但它又是民间封建迷信的重要传播载体。我想借助这个载体,把里边的美感和意蕴剥露出来,升华为艺术。因为加入了灵异的质素,这种艺术的感染力是很特别的,我在写作时深深感觉到了,我相信读者在阅读时也一定会感觉到。   那么,你写这些事件都是真的吗?   我只能回答说不知道。这些事件都是几十年来听身边的人讲的,他们有的言之凿凿,是亲眼所见,亲身所历;也有人说是听别人讲的,一传十十传百而已。有一点,这几十个灵异故事中,没有一件是笔者亲历的。我一生中唯一亲历的灵异事件是鬼附身:我的父亲是国民党军官,解放后非正常死亡。后来村上不断有人患病,病中哭喊我的名字。人们都说是我父亲的鬼魂附身了,把我叫到病人身旁。病人或拉拉我的手,或睁眼看我一眼,即安然睡去,醒后一无所知。每次喊我,我都很反感,因为我不信鬼神,我只认为他们是精神错乱。   但肯定也有些事件是真的。但绝不是鬼神所为,只是现代科学无法解释而已。我认为这些事件就是灵异,是科学与迷信之间的空白地带。这可能是科学的另一级阶梯,我们看见了,但却无法攀登上去。我想把它记下来,留给后人,来考验和启发他们的智慧;有一天他们或许会踏上这道阶梯,使人类的文明又向前跨出一大步。这是我写《古村妖物志》的另一个初衷。   2012年10月16日南阳   ——全文完—— ━━━━━━━━━━━━━━━━━━━━━━━━━━━━━━━━━━━ 本文内容由【黄小喵家的手残大】整理,久久小说网(www.txt99.com)转载。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