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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门应声而开,一只小手从门缝中伸了出来,手中有一封信。“觅知音。”里头一个稚嫩的嗓音回应小厮。   小厮一听笑了,“没错。”从那只手中抽过信函,过程中用中指尖轻划过拈信的小手手心。   门内人发出一声隐隐的抽气声,连忙收回了手。   小厮发出偷笑声,一手将信函收入怀中,带着狐狸偷到鸡的满足笑意转身离去。   明亮的灯盏光线照射下,信笺很快被展开了,一朵压扁的香花被夹在信中。一只养尊处优的年轻男子的手捏起香花,凑在鼻端下嗅,笑意如湖面荡漾的涟漪般,自男子嘴角、脸颊、眼角至眉梢,晕开在英俊的脸上。   “蝴蝶儿,晚春时。阿娇初着淡黄衣,倚窗学画伊。”年轻男子轻声读着信笺,双眸熠熠生辉洋溢着浓浓爱意。“还似花间见,双双对对飞。无端和泪拭胭脂,惹教双翅垂。(张泌《蝴蝶儿》)”   接下来的文字年轻男子并没读出,只是默默地看着,脸上笑意渐隐,眉头轻拢,一丝愁颜漫上脸庞,最后竟幽幽地低叹了一声。   “备墨。”男子吩咐道。   一旁侍候的仆人连忙铺纸,磨墨。   男子提笔在纸上写下:春色迷人恨正赊,可堪荡子不还家?细风轻露著梨花。帘外有情双燕飏,槛前无力绿杨斜。小屏狂梦极天涯。(顾夐《浣溪沙》)   然后在词后附上一句:“此事尚需从长计议,卿且安心,吾定当不负卿。”   把写好的信函叠好,男子对仆人说道:“叫童儿送去。”   “这么急?公子,现在快三更了。”   “好吧,明晚送去也行。”男子焦躁地挥着手,蹙了眉在房里踱起步来。   仆人拿了信退到房外。   在房里转悠了数圈,男子忽而停下步子,静静地立在房中。窗外院落里头虫鸣唧唧,屋内一灯半明。   背剪着双手,男子语气坚定地道:“只能这么办了!”   数日后,坊间风闻,潆香楼将在七夕为一直卖艺不卖身的花魁琴音举行摘花宴。一时间街知巷闻,这事成为临安城里众人的谈资。然而,让这场华丽摘花宴名动京城的并不是美丽多才的花魁,也不是英俊多金的公子哥儿,而是诡异的无首女尸。   ※※※   『注一:本文为架空中国历史背景,虽以唐宋风物、典制为基础,史上并无其人、其事、其史,请勿与真实历史比照。』   『注二:为了清楚说明情况,舍古时的丈量单位和时间单位,取现在法定计量单位和常用时间单位。』   第一章 盛况空前的摘花宴   七夕,上午十一时,西市口外。   高高竖着的旗杆上白幡飞扬,几名披枷戴锁的罪人被狱卒押入刑场,披头散发的罪人被命跪下。监斩官向看热闹的人群宣读其罪状。   围观人群议论纷纷。   一名屠夫模样的汉子说道:“今年处决犯人这么早,七夕就开斩了。”   小贩打扮的老者搭话道:“好像事情都在赶着这朝似的,潆香楼也选了今天让花魁破身呢。”   一望即知是穷酸书生的男人抚着下巴上的山羊胡子,叹息道:“可惜小可已经年逾三十……”   屠夫发出嘲笑声,“嘿嘿,就算你才二十,买得起五十两银子的花券?”   老者说道:“好像只要买下花券就能进入潆香楼。”   卖烧饼的汉子点头说道:“没错,只是三十岁以内才可以竞花。而想与琴音一度春宵的话,可是要再花大把大把银子的。”   一名农夫发出疑问:“咦,五十两银子也只是买一桌看热闹的席位?”   书生说道:“非也,仅是一席之位而已。”   众人咋舌。   “要是你有钱住一宿隔壁幸运阁客栈也能不花一分钱凑个热闹。那客栈的老板为了抢同业的生意,可是放话了,住宿一晚送一席摘花宴席位!”   “那还不是一样?那家客栈一晚的价钱可不菲!”   “只有非富即贵之人才看得起这热闹啊!”   “那潆香楼的老鸨打的就是富贵人家的主意。”   “只要被富贵人家的公子看上了,即可从良赎身,老鸨也能大捞一笔。”   “听说,那琴音可是潆香楼老鸨的亲女儿。”   “咦,是吗?怪不得搞那么大的排场呢。”   “那老鸨大概打的是选个好人家,送自家闺女进去做个小的,一生衣食无忧的如意算盘。”   “想得倒是美,不知能如愿不?”   “管他呢,我们只是看热闹的。听说那琴音长得可美!”   “十八如花正堪采呀。听说上面那个待斩的小女子也是十八的黄花闺女呢。”   “老兄,你觉得可惜?上面那家子是开黑店的,那贼爹妈让这小女子勾引来往富商,暗地……”说的人做了个斩杀的动作,众人哗然。   “这可是朵毒花!”   “酸秀才,你还替她可惜?”   “不、不、不,小可还想多活几年呢。”   众人议论纷纷的这会儿,监斩官已宣读完毕。一声令下,刽子手高举斩刀……   当日下午四时,繁华的长安大街东。   四个挑夫抬着一个宽和高约一米、长一百四十厘米的大木箱走进了潆香楼隔壁的幸运阁客栈大门。客栈老掌柜上前问道:“这是哪位客官的货物?”   一名貌似头儿的挑夫回答:“山西蒲老板的货物。”   “蒲老板的房间在三楼。阿三、阿四!”老掌柜高声往里面喊,可过了半晌,没一个人应,老掌柜很不高兴地嘟囔起来,“这些懒家伙,全给我跑去看热闹了,看我不扣你们的薪银!”说话间,老掌柜挪动有点儿虚胖的身子取了钥匙,往右楼梯走去。   挑夫们站在客栈门口中央,正望着老掌柜的动作,一名衣着跟老掌柜差不多的中年男子朝挑夫们大声吆喝:“你们别愣在这挡了大人的路!”挑夫们赶忙抬起巨大的木箱挪到一边。   接着数名看上去非富即贵的锦衣男子在中年男子带领下,与挑夫们擦身而过走出客栈门外。   客栈老掌柜在楼梯口朝挑夫们喊:“你们跟上来。”挑夫们再次抬起沉重的箱子,跟在老掌柜身后往楼上走。   走在后方的挑夫回头瞄了几眼适才经过的那一行人,待他们身影消失在门外,才感叹地说:“那些老爷肯定是去参加摘花宴。”   老掌柜听了不屑地哼了哼,“就怨你没投到好胎吧,错投富贵人家隔壁——穷鬼的门。刚才走在中间最年轻的那位公子,可是投花标的正主儿之一呢!”   其中最为年轻的挑夫忍不住议论:“我看他鬼鬼祟祟的,就像怀里掖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   “怀里藏了大把的银票才对。”领头挑夫搭腔。   老掌柜一手扶着栏杆,回身对议论中的挑夫们说道:“你们这些卖力气的家伙,别光站着羡慕人家公子哥儿去喝花酒,赶快把活儿干完领了钱,攒起来讨房媳妇才是正途。”   他们一路说着,登上客栈三楼,走到了金字三号房门前。老掌柜掏出钥匙,捣弄了好一会儿还没能把锁打开。或许是听到动静,右手边四号房的房门打开了一条缝,陶姓男子探头出来。“邵掌柜,怎么是你来待客?”   “别提了,那些懒惰小子扔下一堆事务,全跑去隔壁看热闹了。”老掌柜捣鼓着锁,忍不住抱怨起来。   挑夫一边擦汗一边说道:“也难怪他们,外面可热闹了,待会儿这事完了,我也去凑个趣。”   外头隐约飘来歌舞喜乐之声,让老掌柜更烦躁了。他撇了撇嘴,说话的口气充满酸味,“哼,那些懒惰小子还真敢做,把这么大一个客栈丢下给我一个老头子独自照看!”   陶姓男子问:“店里的住客是不是都去看了?”   “就是呢,大概除了客官您其他人都出去了。那唐三娘这次可是下重本钱,除了琴音姑娘的摘花宴,还在阁楼上安排了歌舞助兴呢!惹得过路行人都挤在那里,那些懒小子就是去看那免费的歌舞去了。”   陶姓男子感叹道:“老掌柜真辛苦啊!”   “就是,那些小子太没良心了!”老掌柜感慨地点点头。得到同情,他满腹牢骚好像减去了不少,不禁对陶姓男子产生了一点儿好感。这陶姓男子是名商人,算是店里的老顾客,平常有点儿冷,不太爱搭理人,没想到今天忽然热络起来,话甚至有些多。不过商人大多都是嘴巴上油的多嘴家伙,这么认为的老掌柜也没怎么特别在意陶商人的不寻常,他热络地问陶商人:“陶老板,您怎么不去看热闹?”   “那个……没啥意思。”陶商人心不在焉地道。   “带了娘子不太方便?”   “也不是……”陶商人显然不太想跟老掌柜攀谈下去。   老掌柜忽然想起陶商人刚才跑来柜台问自己娘子的行踪,随口就问道:“陶老板,找着您娘子了吗?”   陶商人一时愕然,含糊地应道:“呃?啊……嗯……”接着急急开口问:“老掌柜怎么也不去看个热闹?”   老掌柜抬头瞅了陶商人一眼,说道:“我要走了,这客栈不就唱空城计了?”   “也是也是。”   “况且我这七老八十的,还怎么好意思去凑那个热闹?”   “哪里的话,老掌柜是老当益壮。”   一旁的挑夫们等得有点儿不耐烦了,领头的忍不住开口催促:“掌柜的,怎么还没好?”   “你们别催我。”已经搞了半天还没能打开锁,心里着急的老掌柜被挑夫们一催促,动作越发笨拙,烦躁低声骂了起来,“都是阿三那小子,要不是上次他那么不小心把钥匙掉地上,也不会让车轮子给压了。瞧,现在都不灵光了。”   “老掌柜,要不我来帮你?”陶商人钻出房门,顺手掩上门。   “怎么好意思烦劳陶老板啊?”老掌柜嘴上虽然这么说着,左手掏出手帕擦着额上急出来的汗,右手却把钥匙递给了陶商人,他已经毫无办法了。   陶商人摆弄了好一会儿,锁终于打开了。   老掌柜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长气,说了两声多谢就忙着指挥那四个挑夫把箱子抬进房里。看着挑夫把东西放妥当,把挑夫打发走,老掌柜再次拜托陶商人帮忙将门锁上,拿了钥匙就离开了。   目送着老掌柜离去的背影,陶商人掏出方巾擦了擦额角,然后飞快地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了门,闩上门。   下午四时十五分,潆香楼门外热闹非凡,围了好几层看热闹的人。   一辆普遍的马车自街角拐进潆香楼所在的长安大街,车夫吆喝着马匹放缓了步伐。最后,马车停在了幸运阁客栈与潆香楼间的小巷口。一名大约三十岁、衣着整齐的男子挑开帘子跳下马车,回身掀起一边布帘,从车厢里取了一张踏脚的木凳搁在地上。   马车里伸出一只养尊处优的男子的手,拨开另一边布帘。接着,手的主人优雅地微弯了腰从车厢里钻了出来。那是名衣着文雅的年轻公子,二十七八岁,身形挺拔,头戴藏青儒巾,身穿浅紫儒服,腰间挂着金玉佩饰,面容俊秀,风度翩翩。下地后,年轻公子左手一展洒金纸扇,动作好不优雅。年轻公子伫立在一旁,等候先行步出马车的男子把垫脚凳子收回车厢中。   “是礼部员外郎陆祁安大人。”围观人群中有认得年轻公子的人,“他果然来摘花了。”   “听说陆二公子是潆香楼的常客,每隔几天就来听琴音姑娘弹琴。”   “对,瞎子都看得出来陆二公子迷上琴音了。”   围观的人们议论纷纷。   “这次潆香楼的老鸨开摘花宴说不好是顺水推舟,让琴音从了陆二公子之举。”   “我看未必,一定是唐三娘那狡猾鸨母想吊吊陆二公子的胃口,好多刮些财物。”   “才不会!”另一个声音语气激动地插入两人的谈话当中,“琴音是唐三娘的亲生女,是妓女的女儿。而陆二公子是靖安侯正妻的次子,又是礼部员外郎,琴音即使是做小妾,怎么看都是高攀了。唐三娘不是傻子,陆二公子肯要琴音,我看唐三娘赔嫁妆也想往他家送。”   “那是陆二公子没打算要琴音了?可是他那样子怎么看都像是迷上了琴音啊。”   “这就难解了。”   有人指着走在陆二公子前面衣着整齐的男子问道:“那个是谁呀?好像挺面善的,是他家的仆人?”那男子正粗鲁地推开拥挤人群,让出一条通道给陆祁安行走。   “才不是,那是陆府的三管家,也是潆香楼的老主顾。说是三管家,却是陆府里主子以下的掌权人物,还是侯爷的内侄。”   在嘈杂的议论声中,陆二公子一行越过重重人群,走到潆香楼大门前。   一名褐衣龟奴咧嘴而笑上前迎接,“陆二公子,您来晚了。”   陆祁安优雅地轻摇着洒金纸扇,低声问龟奴:“来的人可多?”   “多着呢!”   陆祁安听了不禁眉头轻蹙。   “不过公子您放心,除了窦大人家的公子,没有谁能跟您平起平坐。今天来的人都是凑个热闹,这标呀,肯定是您的囊中之物。”   听了龟奴谄媚的话,陆祁安才稍稍舒展开眉心,“不是还有一家风头人物吗?”   龟奴摇了摇头,“没怎么听说,估计是三娘故弄玄虚吧,一直都不晓得是什么贵客,要真有这么个人物,遮遮掩掩的也不见得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   “说的也是。”陆祁安含笑点头。   “让开!让开!”一声声蛮横吆喝引来人群的一阵骚动,两队家丁模样的壮汉把密密匝匝的人群硬是从中分开,让出一条宽阔的通道。通道尽头,两顶华丽的大轿子各由八人抬着缓缓移近。   来的到底是什么嚣张人物?陆祁安手中的扇不禁摇得有些急。   大轿在门前停下,壮汉们齐齐面向外面包围着轿子,仆从模样的两名少年急忙上前掀开轿帘。   “赵禹……赵大人。”见到前方轿子里出来的人,陆祁安的脸色不禁沉了下去。   来人闻声抬头,“哦?原来是陆大人,你也来摘花宴?”说话的青年头戴凤翅幞头,身穿圆领绣金襕衫,端正的面容上尽是笑意,正是当朝宰相的第三子——赵禹启,官居羽林军校尉。   神秘人物原来是这家伙!   陆祁安心里暗暗有些不安,自己虽是靖安侯的次子,但父亲只是空有爵位而在朝中毫无权势。对方之父却大不相同,是朝中手握大权的宰相。再加上自己的官位比对方低了一等,诸多方面比较下,自己是落在了下风,但不安归不安,表面上还是波澜不兴。陆祁安拱手回应道:“赵大人今天也这么好雅兴?”   赵禹启豪爽地迈开大步跨上台阶,与陆祁安并肩而立,“才不是。老实说,我对什么摘花宴根本没兴趣,觉得还不如到西郊打猎来得更爽快,只是奉了长兄之命无法违逆,不得不陪着我家那不成才的九弟来凑凑热闹。”   陆祁安讶异地提起眉梢,“九弟?那……不就是京城内鼎鼎有名的深阁公子?”   “嘘……别那么大声。”赵禹启连忙竖起左手食指在唇上,示意陆祁安噤声,“让我家九弟听了可是会生气的。”   陆祁安不禁暗地撇嘴,心里腹诽:那深阁公子是啥玩意,凭什么我也得顾忌着他?一个被惯坏了的小孩子来凑什么热闹,真是穷折腾!   这会儿,后方的轿子已停在了前一轿子旁边。“到啦!”重叠的两声童音欢快地从轿子里传出,接着跳出两名小童,分别是六岁和十岁左右,头上左右扎了丫角髻,脸儿圆嘟嘟,眼睛圆滚滚的,煞是可爱。一名高大健壮的少年自大轿子旁疾步上前,侧身掀起轿帘,毕恭毕敬地小声道:“公子请小心。”   声音落下,轿子里钻出来一名身材稍显单薄的华衣少年。   少年甫一露脸,四周顿时安静了,那些看热闹的色痞子更是目瞪口呆的,一脸馋相。   白皙如温玉的肌肤,晶亮的黑眸,挺直的鼻子,嫣红的唇……少年的容貌俊秀得堪比花街里任一个花魁。样貌虽美,轮廓线条却比女子要刚硬,身形瘦削修长,举手投足间温文优雅,显得煞有涵养。   突然,有个声音傻愣愣地响起:“这是谁家的公子?比那些小相公还长得漂亮。”声音虽小,但依旧唐突地在静寂的人群上空响起。   话音落在华衣少年耳里,少年转动乌亮双瞳,仿佛藏了针般细锐的视线刺向说话者。接收到那样的目光,那人觉着后颈一阵不适,不禁噤口不语避开视线。   台阶上,陆祁安看傻了眼,喃喃自语道:“这……家仆怎么可以跟主子一同坐轿子?”   赵禹启苦笑了两声,“呵呵,我九弟个性可独特。爱怎样就怎样干,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全扔一边。”   “确实……”难以理解。陆祁安把话尾吞回肚子里,他顾忌着赵禹启,没敢把心里话全说出。   “怎么,我家九弟长得俊吧?”以手肘轻撞了陆祁安一记,赵禹启得意地悄声对看呆了眼的陆祁安说道,“相信潘安再世也不过如此。”   陆祁安不由自主地点头。眼前的少年确实秀美无比,只是作为男子,容貌过于柔弱了,身形也如柳枝般纤瘦,跟气宇轩昂的兄长站在一起,就如花岗岩石山旁的扶风弱柳。对手若是他的话,自己的胜算可就大多了。陆祁安安心地淡笑,“令弟当真长得俊美。”   “是吧。”赵禹启耍宝似的瞟了陆祁安一眼,说道,“我家九弟跟我小姑姑长得可像了,我爹一喝上两杯就拉着九弟泪眼婆娑的,直喊小姑姑的小名。”   赵禹启看着弟弟悠闲地由着少年和两名童子替他扫平身上的衣褶,忽然又歪过头来看向陆祁安,“陆大人你有所不知,九弟在我父亲心中的分量,比我们八个做哥哥的加起来还要重上一倍,今天是他头一回出外喝花酒……”稍稍停顿,赵禹启沉声继续道:“这花标舍弟是志在必得的,还请陆大人承让割爱。”   陆祁安左手摇扇的动作一顿,脸上表情瞬间变得如烤瓷面具般僵冷,却在下一秒弯起唇角,挂上了一抹浅笑,“赵大人可真爱说笑,小弟何能开口说谦让呢?这一切得看琴音姑娘的意思。她要把绣球抛给谁,谁就中标,潆香楼里外可是有数百双眼睛齐齐盯着呢,不是小弟说承让就能承让的事。”   吃了软钉子的赵禹启爽朗地哈哈一笑,“陆大人,你也太妄自菲薄了。依我看,今日的花标舍我家幼弟和陆大人无他人可得。”   “赵大人太看得起小弟了。”陆祁安嘴上谦虚着,脸上的表情却是自信满满,“小弟也只是略通音律,且吟得一两句上不了台面的拙诗劣词而已,却因此在坊间得了个不值一提的雅号,惹赵大人见笑了。”   赵禹启也不是省油的灯,他哈哈一笑后说道:“不过陆大人,别说我这做哥哥的不提个醒,你别小看我这弟弟。跟不喜诗书的我不同,他可是琴棋书画、诗书礼乐无所不精!不是我自夸,我家九弟绝对是陆大人的好对手。”   陆祁安长眉一展,含笑答道:“是吗?在下可要打起十五分的精神啰。”   这边双方互相寒暄,暗地较劲,那方围观人群交头接耳起来,“这是哪家的公子,长相这么秀美?”   “没见过呢,不过……这轿子是赵府的,那个不就是赵校尉吗?”   “哦,那么他就是赵家的公子。”   “怎么可能,赵家的八位公子我每月都见好几次,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不是还有位九公子吗?你也见过?”   “怎么可能,那九公子可是自小就被当作宝贝一样藏在府里鲜少露面的,即使是在赵府中做事的,没见过他的人也多着呢!”   “那,说不好这小公子就是那个有名的深阁公子啰。”   “对,这个就是深阁公子!”   “快看,是深阁公子!”   一时间,四周响起议论声。十多年来一直深藏于府内深院中,不曾抛头露面过,传闻中的人物首次于大庭广众下展露真颜,这可是较这场摘花宴还要轰动的新鲜事。   吵嚷的议论声,让众人注视的焦点人物不禁沉下了脸。深阁公子一脸极度的不悦,捏着玉骨白绢折扇的左手青筋浮现。身后的少年连忙跟上,挡在他一侧,以遮掩众多好奇的视线。   “哎哟,原来赵九公子已经到了!”一个造作的声音从门里传出。   潆香楼老鸨唐三娘风情万种地摇摆着柳腰迎了出来。忽然她眼睛一亮,快步奔前,对着赵禹启福了一福身,“赵大人,怎么您也来了?”侧过身子,脸色一沉,手指戳着身边哈了腰的迎宾龟奴额角,骂道:“你这个死鬼,赵大人来了怎么不赶快进来报我知道,怠慢了贵客可怎么是好?”回头又展开快淌下蜜的甜笑,“赵大人,唐三娘不知您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了,您可别见怪。”   赵禹启豪气地大手一挥,“没事。”   “我家小女真是三生有幸,有您这位大贵客的捧场,今天潆香楼可真是蓬荜生辉,增色不少。”唐三娘直瞅着赵禹启大声赞誉,仿佛他脸上开出了花般。   “三娘,我今天来是奉长兄之命做舍弟的陪衬,主角可不是我。”   唐三娘拿起手中的香纱汗巾半掩粉面,抿嘴笑道:“赵大人,虽说主角不是您,可您这配角往潆香楼里一坐,就像夜明珠一样亮闪闪的,把整个潆香楼照得亮堂亮堂的呢。”唐三娘两臂配合着自己的话音,夸张地往左右打开,香纱汗巾在半空飞扬,淡淡的香气抛向自己面前的一众贵宾。   “三哥,我们还愣在这里听这半老徐娘啰唆什么,我被晒得背上都是臭汗,都要湿透亵衣了。”赵家九公子赵昊启侧了脸轻蹙眉心,不耐烦地把玉骨白绢折扇打开又合上。   唐三娘脸上表情一僵,张开的两臂亦顿在半空。但不愧是见多识广的前花魁,很快她就在敷了厚粉的脸上铺开更灿烂的笑容,“三娘真是该骂,让尊贵的主角汗湿衣衫。来,九公子,快请进。”唐三娘用略高的音调轻快地说着,摇摆着腰肢让开一旁。   赵禹启当先迈步,众人跟在他身后先后跨入了潆香楼的门槛。   走在赵昊启之后的陆祁安经过唐三娘身前,冷冷地瞥了她一眼。   “哟,原来陆公子也到了,三娘老眼昏花了竟然没看到,怠慢了陆公子呢!”唐三娘装作刚看到他,假惺惺地招呼道。   陆祁安在心里冷哼,平日又不见她老眼昏花,大老远就尖声嚷嚷着“陆公子来了”,现今位更高、权更重的赵家来个人,就花了眼看不见他了!婊子就是婊子!不过……她不是,只有她绝对不是!   绕过门前的影壁,潆香楼宽阔的中庭展现在眼前。   潆香楼的中庭非常空旷,基本上没有什么阻隔视线的装饰物,假山和树木花草均不见有。地面铺了整齐的青砖,夏夜里在空旷的中庭摆上桌椅,凉风习习,月色斜照,风景煞是不错。   中庭中央靠右突起一片平台,高约一米,雕花矮栏杆围绕着四周,正面是左边,那方向是西向,这片平台原是供客人观赏歌舞的观赏台,今作为主宾席。在靠近其右方东向的一侧分别有延伸向南北的两个木质阶梯。平台顶上高高撑起的屋顶跟围绕着中庭而建的两层楼的屋顶相连。潆香楼是座呈四方形的两层高楼房,楼房绕着中庭四边而建,就像个方方正正的口字。   二楼往里是一圈宽约两米的有檐走廊,犹如一个缺了最下面一横的回字,东、西、北面被间隔成一间间的厢房,南面一片作为雅座,向着中庭的一面只设栏杆以方便观赏,临街一面则全是密密的对开大窗,打开所有大窗,外头风光一览无余。雅座不如厢房的晃眼华丽,陈设典朴优雅,平常摆放多张桌子,一些喜爱吟风咏月的文人墨客会端坐在里头,边欣赏歌舞,边谈诗论对。今日,雅座撤去了桌椅,把面向街道的大窗户全都打开,间隔的屏风也挪走,变成一个南北两面皆可观看的舞台。自下午一时起,潆香楼里的歌姬舞娘轮番在台上表演歌舞,引得街上观看的人群围了一圈又一圈。   在潆香楼的中庭左右两侧,各在二楼处突出一块平台,平台两侧分别有两道楼梯连接。两块平台分别有八十四平方米那么大,左边的平常用作歌舞台,能歌善舞的舞姬就在那地方歌舞,中庭的平台正面向这边。右边的二楼平台平常是用作琴台,四周垂下竹帘遮掩所有视线,琴音就在里头弹琴伴奏。由于竹帘子的分隔,一般客人不能窥见琴音的容貌,更为这名一直只卖琴艺的青楼少女蒙上一层神秘的面纱。除了琴艺冠绝花街柳巷,这名少女更能吟背出不少诗词,使得不少风流自负的雅客为了在近处一聆其琴声妙语,不惜一掷千金以获得一晚只一席的琴台茶席的资格。而一睹其芳容后,无不为之沉迷。   陆祁安就是其中一位。   立身于中庭南端,陆祁安仰视远眺,视线探向远处的二楼东北角落。他知道,她就在那,那一扇门后。   唐三娘重重拉了一把他的衣袖,把他飞往远处门后的缥缈神思硬是拖了回来。“陆公子,您是想着我家瑂舞了?”唐三娘假笑了两声,不待陆祁安开口否认,又说道,“待会儿坐下,我马上让瑂舞过来服侍您!”说完,撇下陆祁安疾步追赶前方赵家两位公子去了。   陆祁安只能用恨不得戳穿她背影的恼怒目光狠盯着她。   下午四时二十三分,一众人等随着迎门的龟奴的引领,登上了中庭的主宾台。   这会儿,台上最里头的一张桌子旁,一对父子模样的客人安坐其上。貌似父亲的中年锦衣人用粗长的两指夹起茶碗,见到被众人簇拥上台来的赵氏兄弟,蓄了络腮胡子的赭红脸孔波澜不惊,慢悠悠地吹着茶。   坐在他下首的精壮少年则羞涩地微垂下头,只敢用眼尾好奇地偷偷窥看新来的人。   唐三娘一上平台,即指着陆祁安和赵禹启道:“窦大人,这两位不消三娘介绍,您是认得的吧?”   被尊称为窦大人的汉子——窦威,乃是任职京城提辖,统管京城刑事,专事缉捕罪犯的官员。听到唐三娘的叫嚷,他眼眉一挑,淡淡地道:“老夫当然认得。”   陆祁安上前与他寒暄了两句,才坐到自己的位子上。而赵禹启则只是向他稍微拱了拱手,算是招呼过了,态度甚是冷漠。   唐三娘嘻嘻一笑,指着随后入座的赵昊启,尖着嗓子向窦威介绍:“这位窦大人恐怕就不认得了。”   窦威摇了摇头,兴致缺缺地道:“不认得。”   “九公子,是赵九公子!”唐三娘兴奋的嗓音仿佛越来越尖锐。   “哦?”淡漠的目光睨视赵昊启,窦威讶然反问,“是丞相大人家的九公子?”   “就是,就是!”唐三娘眉开眼笑地大声应道。   主宾台下,中庭里整齐摆放着十来张大桌子,桌旁密密地坐满了宾客,唐三娘这番话语犹如投入湖中的石子,在人群里激起了一阵骚动,以中心的主宾台为轴心,一圈圈向外扩散,让潆香楼充满了喧哗。几乎每个人的视线焦点都集中在主宾台上的少年公子身上。   众人视线中心的人则沉着脸,旁若无人地仰望正对着的二楼歌舞台。潆香楼的主宾台宽十二米,长十四米,四周以雕花矮木栏围绕,平时能摆五六张桌子的中央空地今天只疏落地摆放了三张大桌子。最里头的一张桌子坐着窦威父子,陆祁安和陆三管家陆前嵘被安排坐在最外面的桌子,而占据中间主座的是赵家兄弟,这样的安排显然表明最受重视的是赵家兄弟。   本来,陆祁安在所有参加投花标的人中身份是最尊贵,官职也是最大的。然而,赵昊启凭借父辈的福荫与他平起平坐,这还不算,竟然还占去了最重要的主座。这让长久被奉为上宾的陆祁安心里很不是滋味,坐下后一直绷着脸,不太搭理邻桌的赵氏兄弟。窦威父子倒是没什么特别不满,窦永庭拘谨得一直用右手拿着青瓷茶杯要喝不喝的,他的父亲则一派自在地四处观望。   三主宾坐定后,潆香楼老鸨唐三娘立定在中庭平台赵氏兄弟桌前空处,装模作样地大声清了清喉咙。唐三娘的举动仿佛暗号般,交头接耳或伸长脖子看热闹的宾客们顿时安静了下来。   “各位公子、大爷,三娘非常感激各位今天来到潆香楼,为小女的摘花宴捧场,三娘在此拜谢了!”说着,唐三娘回身先是向赵氏兄弟盈盈下拜,然后向窦威父子、陆祁安下拜,最后是向场内其他宾客拜谢。   “三娘不必多礼了,还是快请琴音姑娘出来吧!我们都等不及一睹琴音姑娘的芳容了。”宾客中有人起哄。   唐三娘抿嘴一笑,右手轻抬,粉色纱巾掩了半边脸颊,“各位公子、大爷无须着急,待楼里各位姑娘替贵客们换上热茶,添上美点。”说毕,香纱巾往左右挥动,“姑娘们快来招呼贵客!”   随着唐三娘的呼唤,潆香楼一楼两边厢房那一扇扇的门相继洞开,浓妆艳抹、环肥燕瘦的一众女子纷纷冒出,娇声调笑着奔向庭中各张桌子,每张桌子各有两名青楼女子招呼。一时间,莺声燕语在每个角落响起。   “玲珑、瑂舞,快来服侍窦公子和陆公子!”唐三娘右手高举纱巾朝东面琴台扬了扬。   “来了!”娇媚的两个声音自二楼降下,一直坐在二楼东面琴台里候命的两名红牌摆晃着纤细腰肢,一步步地各自从左右连接琴台的两个楼梯缓缓走下。环佩叮当,明眸善睐,一名艳若桃李,一名俏若春花,各领风骚,皆是楼里最红的头牌,平常都是百金才邀得稍坐片刻的美妓。   从左梯下来名唤玲珑的,身形非常娇小,一身粉黄,下穿长长曳地长绸裙,上裹绣花抹胸,外罩薄薄轻纱长衣,轻盈如花间的蝴蝶,目光带着好奇,直瞅着身子粗壮的窦家少年。   对上了她的视线,窦永庭红了脸,慌慌张张地垂下了头,仿佛做错了事般。   玲珑好笑地歪了歪头,向他走了过去。她个儿不高,今天一如往常梳着高高的双环鬟,鬟脚饰以点缀了绢制各色卷花的华胜,额贴花黄,面敷薄粉,显得艳丽中不失活泼。   窦永庭眼角瞥见她的身影靠近,心里有些紧张,不住地朝嘴里灌茶。   “拜见窦大人和窦公子。”   娇声入耳,窦永庭更加不知所措,拿着早已空空如也的茶杯往嘴边送,记起里面没茶,又急急放下,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玲珑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嘴角泛起一丝笑意。   “窦公子,让玲珑来替您斟茶好吗?”香风袭来,柔软身躯绵软地靠了过来,轻轻地压靠在壮实的肩膀上,同时伸出的双手接住他重重搁下的茶杯,纤细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擦过窦永庭的手指。窦永庭立时被火烫般跳了起来,差点儿把桌子掀翻了。   “永庭!”窦威皱了眉,责备地喊了他一声,“你慌什么?”   被父亲责怪,窦永庭慌忙坐下,身体僵直紧绷,目不斜视。玲珑左手指挑着纱巾掩嘴,发出哧哧轻笑。笑声入耳,窦永庭霎时涨红了脸,头也垂得低低的。窦威不发一语,只厉眼往她脸上一瞥,玲珑心下一惊赶忙收起笑意,捧起桌上茶壶分别往窦永庭和窦威的杯中注上八分满的青茶。   另一边,身穿清一色紫红衣裳的美艳女子沿右梯步下。一头乌黑如云的秀发梳成侧于左脸的堕马髻,髻上缠了配衬紫红色衣衫的堇色丝带,一根金钗斜插乌发与丝带间,让她姣美的容颜显得越加妖艳。   瑂舞,楼里的头牌,轻移莲步,纤长的肢体轻摆,犹如在舞动着的绸缎,向着陆祁安而去。   “陆公子,您又来会瑂舞了?”妖美的紫色移近,软绵的嗓音仿佛沾了水的纱巾贴向陆祁安。   陆祁安一脸不高兴地撇过脸。   “怎么可能?”坐在他身旁的陆前嵘笑着替他回答道,眼神放肆地上下打量着她。   善舞的瑂舞今天特意作了舞娘的打扮,短短的缦衫仅仅遮掩了上胸,衫脚下露出高腰的曳地长裙,随着下踏的步伐晃摆,波动出一股说不出的逗引节拍。易于在舞蹈中脱去的缦衫,正是坊间舞姬爱穿的饰衣。看来三娘似乎有安排她起舞。   瑂舞只瞟了陆前嵘一眼,目光即转回陆祁安身上。她噘起红唇娇嗔道:“瑂舞可是日夜盼望着陆公子的大驾,陆管家,您说瑂舞是否憔悴了?瑂舞可是日日想着陆公子……”说着,她斜眼窥探陆前嵘的神色。   陆前嵘朝瑂舞使了个眼色。碰触到那别有深意的视线,瑂舞嘟起红唇住了嘴,伸出纤长的手臂提起桌上酒壶。陆前嵘伸手挡在陆祁安面前的杯口上,缓缓开口道:“公子今回可是为了琴音姑娘而来,酒就留着春宵一刻前的交杯才喝吧。”   瑂舞看向陆前嵘眼里闪过一抹忧色,轻轻摇了摇头,立时又眼珠儿一转,含笑向着陆祁安用轻佻的口吻道:“那么,瑂舞就替公子把茶添满吧。”放下酒壶,换过茶壶斟上茶水。瑂舞斜眼看向陆前嵘,“陆管家,您是要茶还是酒?”   “酒吧。”陆前嵘双眼凝望着斜前方十来米外的歌舞台,重重吐了口气,“看情形,待会儿有我忙的了。”   “是吗?那瑂舞预祝陆管家办事顺利。”瑂舞抿嘴淡笑,娇态十足地举起了杯子。   陆前嵘与瑂舞对饮了一杯。   在中间一席,“公子、公子,那点心好漂亮,好像很好吃哦。”年纪最小的幼童左手轻轻拉着赵昊启空着的右手衣袖,胖胖的指头直指桌上一碟刚端上的点心,“公子您要尝尝吗?”   “傻瓜,旁边那个才好吃,公子,您一定要先尝那个。”站在赵昊启左边稍大的幼童对小童的说法嗤之以鼻。   小童扬起头,很不服气地驳斥:“延寿不是傻瓜,鹤哥哥才是笨蛋!”   “寿儿是傻瓜,延寿是你的字,长大了才能用,老是记不住。”   “鹤哥哥才是大笨蛋!是公子赐给延寿的,就是延寿的名!”小童尖声反驳,小脸涨得红扑扑的。   “都说了是字,不能现在用……”   “好了,都闭嘴!”健壮少年在两名小童头上各赏了一记栗暴,低声叱道,“这不是家里,别在这丢人现眼了!”   “别那么死板,元宝。”赵昊启不以为然,开口替两个小童说话,“你不觉得他们说得很有趣吗?怎么也比一直在我耳旁,像只青蛙一样聒噪个不停的某些人物的马屁更好听吧。”   他的说话声不大,刚好能让正嘴不停地恭维着他们兄弟的唐三娘听到。唐三娘尴尬地住了嘴,瞧了瞧他的兄长,后者正四处打量,一副压根没在听她多嘴废话的样子。唐三娘打消了继续废话的念头,重新堆起笑容,嘱咐一旁听候吩咐的龟奴:“让前头的姑娘都回来吧,时候也差不多了。”龟奴转身走上二楼,到前方雅座把一直面向街外歌舞着的歌妓叫回。   赵昊启左右看了两小童一眼,两小童正眼睁睁地盯着满桌的美点暗地吞着口水。赵昊启好笑地用扇子轻敲了两名小童一记,“你们看上的点心,我都想尝尝看。”   两名小童闻言兴高采烈地回身,从元宝手里一直提着的锦盒中取出精致的银质食具,推开原本摆放在桌上的碗筷,轻车熟路地整齐摆好在赵昊启面前。稍大的元鹤首先取出另一双银筷夹了一块点心搁在一个小银碟里,小心地用一把六七厘米长、刀尖磨圆了的银刀把点心切成两瓣,猴急地夹起其中一半塞入嘴中。   “我的呢,我的呢?鹤哥哥你怎么光顾自己吃?”眼睛刚过桌面的元寿个子不够高,踮起脚尖举着银筷老半天还是够不到点心,心里正着急,看到元鹤吃得香香的,越发不满。   “元宝,这家不是花街上有名的青楼吗?怎么连多张椅子都没有呢?”赵昊启以唐三娘绝对不会听不见的音量发问。   站在他身后的元宝没回答,倒是唐三娘心领神会地唤住一名附近正添着茶水的龟奴,在他耳旁叮嘱一番,龟奴马上小跑离去,没一会儿就搬来一张椅子。   “九公子,这椅子您要搁哪?”   “就放我身边。”对于唐三娘的殷勤,赵昊启无动于衷,冷冷地以眼神示意自己左方,“还差两张。”   唐三娘赶忙让龟奴再去搬两张椅子。   “坐。”此字刚从赵昊启唇中吐出,元寿敏捷地爬上椅子跪在上头,左手撑着桌面,右手迫不及待伸向注目已久了的一块三色糖糕,攀长了的小手颤巍巍地夹着糖糕,小心翼翼地慢慢移回。一双银筷斜伸来,连同微抖的小银筷也夹得稳稳的,一同送到元寿面前的碟子上。   “谢谢公子!”清脆童声尚未落下,小银刀已急不可待落在糖糕上。太焦急之故,糖糕被分成极大和极小的两份,元寿看着大小极端不平均的两份糖糕犯愁,乌黑的眼珠子翻上,带着可怜兮兮的表情瞅着赵昊启。   赵昊启笑道:“寿儿吃大的那块。”   “哼,真是没规矩,竟然让公子替你夹点心。”元鹤在旁撇嘴咕哝。   赵昊启正色道:“鹤儿,在我身边从没什么规矩不规矩的。”   元鹤垂下了头。   元寿气鼓鼓地嚼着糕点,不满地瞪了哥哥一眼,待到吞下嘴里的糖糕,才慢慢说道:“公子是高风亮节,人品高格,哪像鹤哥哥你,光顾着自己痛快,置兄弟于水火中不顾。”元寿年纪虽小,却是伶牙俐齿。   “吃不上点心就是水火之中了?”元鹤不客气地讪笑弟弟,一面将盛有另一半点心的碟子捧至赵昊启面前,“公子请品尝。”   元寿也抢着把只剩一小块的糖糕放在赵昊启眼下,“公子,这个更好吃。”   唐三娘讶异地看着这一切,颇为诧异赵昊启自带银餐具,而他的兄长却毫不介意地使用楼里提供的碗筷。椅子搬来,唐三娘让龟奴把重新拿来的椅子摆放在赵昊启左侧,自己则上前解释道:“九公子,其实您大可放心,这些点心都是三娘一直待在厨房亲眼监督厨子制作的,您放心食用好了,三娘可是火眼金睛的盯得紧紧的,没谁能在里头使什么花招。”   “三娘,你别在意。”坐在赵昊启右方的赵禹启开口道,“在我们家,九弟也是这副阵仗用餐。”   唐三娘更觉惊诧了。   赵昊启抬眼见椅子都摆放好,淡淡地吩咐道:“都坐下。”   元宝摇头,“不,公子,我就站您背后。”   “就让元宝护在你身后吧,外头不比家里,小心些才对。”赵禹启亦插嘴劝道。   见元宝态度颇为坚决,加上赵禹启也插话赞同,赵昊启没再坚持。小童元鹤一派轻松地坐上椅子,伸出筷子向另一碟点心进军。   唐三娘不禁低声自语:“难道……这三位都不是赵家的下仆?”看衣着虽比不上赵家兄弟,却也不差,怎么当初自己会认为他们是仆人?   赵昊启淡淡回道:“当然不是,他们是我的书童。”   “书童?”唐三娘这回是吃了一惊。书童不也是下人?怎么可以跟主子平起平坐?   “三娘,下巴快要掉地上了。”赵禹启端着酒杯苦笑着说,“我家九弟性子比较随意而已,别一副碰上怪事的惊诧样子。”   “多有得罪了,三娘真是愚昧无知!”唐三娘连连致歉,心里依旧惊讶不已,面上却是回复如常,仿佛那本来就是件稀松平常的事,这是多年的青楼卖笑生涯练就出来的演技。   唐三娘环视一圈,瞧见一切安排停当,主要的贵宾也就座安稳,她挺起胸,正要开口。“风筝,那有个风筝!”元寿包了满口点心的小嘴含糊地嚷了起来。   元鹤忙不迭地用右手拍去嘴边酥饼的碎屑,左手指着西北角屋檐,也叫了起来:“断了的风筝!”   唐三娘这时也看到了,在二楼的西北角走廊边的屋檐垂挂了一个断了线的风筝。她不禁皱起眉,露出不快的表情,“真是晦气!”   “大娘,风筝怎么了?”唐三娘声音虽小,还是传进了耳尖的孩子耳中。   “小孩子别多嘴。”元宝竖起一指放嘴上,示意两名小童噤声。两名小童无奈地嘟起嘴,但眼中的好奇之色却更浓,都一同看向赵昊启。   赵昊启凑过头去低声道:“有些地方的风俗认为在大喜日子里头见到断线风筝是不吉利的兆头。”   “为什么?”两小童小声追问。   “怕新娘子会像断线风筝一样飘走。”   “哦——”两名小童大悟,“大娘是怕新郎跑了,所以不高兴。”   唐三娘一脸不悦,挥手招来附近一名龟奴,指着断线风筝,低声喝道:“你们都瞎了?还不赶快把那东西取下!”回头堆起笑容向赵家兄弟解释:“这季节河对岸有不少孩子放风筝玩,经常都有断了线的风筝飘来,时不时挂在窗前檐下,还曾经好几次吓到半醉的客人呢。不过这是小事,九公子今晚定能尽兴的。”话虽如此,唐三娘心下浮起一丝不安,大日子里头见到一个这么不吉利的东西,希望没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一切顺顺利利的才好啊!   龟奴拿着长长的竹竿快步跑上二楼。   在东北角琴音居住的厢房至西侧歌舞台间走廊,一幅幅挂帘般长长的素色薄纱自檐下垂落,半透明的薄纱如云似雾挡隔了中庭众人直观走廊的视线,却又不完全遮蔽,朦胧间能一窥廊内景物,更添一分神秘气氛。唐三娘为了琴音的摘花宴可谓费尽心思,不惜砸下了重本。   龟奴掀开西北角的轻纱,倚靠着一米半高的木围栏高举竹竿,兴许已经习惯了,驾轻就熟地三两下就把风筝给撩下。   “那边还有一个呢!”元鹤指着同样是西北角的更远处。   果然,西北角处隐约能看到一个更高的风筝,在风中飞扬着。   唐三娘再次皱起眉。   “那个好丑,一点儿都不好看!大娘把它也弄下来吧。”   “笨,那个还没断呢!”元鹤嗤笑弟弟。   “应该已经断了吧?”唐三娘嘟囔道。因为河这边是热闹非凡的街市,根本没地方可以供小孩子放风筝玩儿,除了从河对岸吹来的断线风筝,就不可能有风筝。唐三娘估量着,那风筝大概挂在了附近什么地方,值得庆幸的是线余下很长,因而放得很高并没有掉下,在高处风势更大,风筝摆晃得非常厉害,看样子支撑不了多久风筝就会被吹走,大半是不会落到庭中了。   收回远望的目光,唐三娘清了清喉咙,高声宣布:“吉时将到,就请我家琴音出来给各位大人、公子请个安,道个福。”说完,唐三娘向二楼东北角厢房门口站着的小丫头招了招手,“筝儿,让小姐出来。”   小丫鬟点点头,回身推开房门进去了。   楼下众人全都仰头屏息等候。   赵昊启也抿住了唇,定定地注视着斜上方的厢房门口。   不一会儿,门扇大开,一阵轻微的环佩叮当声隐约飘来,朱色房门之前一抹秀影随音而现,宛如尚未露出水面的玉莲花苞,隔着一片波动水光,动人的身姿若隐若现。浮现在一层模糊烟幕般的白纱之后的身影翩然侧转,迈开碎步缓缓而行,婷婷侧影优雅如高立于湖面上的莲梗。   “大家都在干吗?”元寿左顾右盼,惊讶地问道。   “用眼睛看,别说话。”元鹤小声斥道。   元寿一脸不快地噘着嘴,眼睛也随着众人的视线往上看。   楼上,轻纱后的佳人上穿深绿色的缀珠、银线绣边中袖短襦,外披绘上水墨字画的长长纱衣,下穿高腰曳地裙,粉绿丝绸裹着纤细柔软的腰肢,仿若奔流而下的清溪般往下顺势流泻,飘垂而落的纱衣末端在细风拂动下仿佛浮于清流上的轻纱。粉绿清溪在脚尖处稍作停顿,然后淌洒在地板上,拖曳出半米长的一泓清泉,随着细碎步履微微波动着。   一阵强风吹来,拂动檐下如瀑垂挂的纱帘纷纷翻扬而起。飘飘扬扬的薄纱间,楼下一众人等得以一窥缝隙间的娉婷侧影。惊鸿一瞥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定住了。   元寿含着半口食物忘了吞下,喃喃地道:“好漂亮的姐姐……”   犹如立于莲梗上的花苞,佳人那如浸润于清水中的白玉般肌肤无须脂粉点缀,就显得白里透红,嫩唇抹朱,柳眉弯弯,绾起乌丝在脑后梳成一个大大的垂鬟,一顶缀珠黄金花冠压在头上。纵使华丽的花冠金光闪烁,也丝毫不能分去半点儿注目的视线,只因那花冠下的玉颜,秀美如绽放在袅娜莲梗上的洁白清荷。   “甲等。”细微得几乎连自己都听不到的声音自赵昊启唇间溢出。   身旁耳尖的元寿转动着眼珠子好奇地看向主人,瞧见他脸上专注凝望的神情,忍下了溜到唇边的疑问,把视线移回桌上的美味点心。   微风再次拂过。   众人焦点所在的人仿若意会到谁的目光,稍稍侧过半张脸,眸光飘荡,滑过楼下。   看到的人更惊艳了。   佳人轻垂螓首,低敛睫影掩去一抹羞涩,一抹淡笑浮现在白玉般的脸上……   几乎所有人都如痴如醉地注视着回廊,连楼里的姑娘都带着艳羡的眼神看着,除去两名无动于衷、趁机大快朵颐的小童。   将近下午五时。   “各位官人,”嗓音有些低沉,听在耳里却让人感到舒服,在垂隔了薄纱的歌舞台里,琴音缓步走近围栏,朱唇轻启,“小女子琴音,多谢各位今日莅临。”掀开自屋檐垂下的白纱,露出如花容颜。   台下顿起抽气声。   只见佳人目光流转,楼下众人皆觉琴音跟其对上眼了,正自庆幸,又听楼上佳人道:“对各位的到来琴音铭感五内,在此拜谢各位了。”说着,盈盈曲膝福了一福,“各位官人万福。”   小丫鬟筝儿抱着一木琴站在琴音身后。行礼完毕,楼下的唐三娘即说:“离吉时尚有些时候,趁这空当儿让小女为各位大人、公子弹奏一曲如何?”   筝儿登上临时以木板稍微架高的琴台,把手中木琴放在预先放好的琴案上。琴案就在临时架的琴台边缘,离围栏有点儿距离,让垂下的薄纱不至于因一阵微细的风就会飘近奏琴者。   摆放好琴,筝儿搀扶着琴音登上琴台。端坐在鼓形的坐墩(注)上,琴音以丝绢抚擦了一会儿琴身。筝儿则搬来两个香案摆放在琴台前方的两个角旁边,各在其上放置海碗大的香炉,点上上好檀香。霎时,浓浓的檀香味随风四散。   『注:类似于现代的圆凳。』   主宾台上的赵昊启轻蹙眉头,低声自语道:“太浓了,一炉香足矣,多了反而俗气。”   “可能是因为三娘太重视这次摘花宴吧,况且今天风那么大,又隔了道纱帘,估计下面的宾客会闻不到,才点了两炉。”赵禹启用温和的语调轻声解释。   赵昊启摇头表示不赞同兄长的说法,“香气只是助兴之物,于恍惚间隐隐可闻,配上悠远琴声以增雅兴,如今浓烈如斯倒是坏了兴致,到底不是大家闺秀,这点叫人倒了胃口。”   “九弟,勾栏青楼本就是玩乐之处,纵使有心附庸风雅,到底也只是烟花之地,宾客中各色人物皆有,当中庸俗之徒多的是,喜欢浓香的人也有很多,总不能只依照少数人的喜好吧?”   赵昊启不满地小声反驳兄长,“我们不是主宾吗?总该照顾一下我的喜好吧?”   “最后花标是不是由你所得,都尚未知呢!九弟你就别吹毛求疵了,就喝杯花酒而已,太认真可不好。”   赵昊启哼了哼,“也只是容貌出众,才艺如何还不得而知,若是徒有其表,这标不要也未尝不可。”   “话可不能这么说,今天可是你首次来喝花酒,若是有我这个兄长领着还是得不到花标,往后你的面子可不太好看。所以,这标做兄长的我是一定要替你争回来的!”   赵昊启好笑地瞥了一眼一脸认真的兄长,“三哥,只是个烟花女而已,又不是提亲,何必那么较真?什么面子不面子的,争不到一个妓女有什么好丢脸的?要是她这琴弹得太差,我还不想要这花标呢!”   赵禹启正要张嘴反驳,一串琴声飘落,琴音开始弹奏了。赵昊启立即摆出一副专注的神情,不再理会兄长。赵禹启很清楚弟弟的脾性,他最讨厌在欣赏琴艺、书画之时有旁人吵闹,因此只好把一大段已经升至喉咙的长篇大论吞回肚子里,想着待会儿有机会再和他说好了。不过这个弟弟所思所想异于常人,加上自小被惯坏了,往往会毫不在意地做出惊世骇俗之举,能不能说服他,自己心里实在没底。暗地叹声“随他去了”,便专心欣赏琴音的演奏。   歌舞台上,琴音端坐琴案后,挺直的腰肢离摆放在腰线那么高的深棕色七弦琴约半尺远,嫩藕般的一节前臂自只有半截长的袖子露出,穿上中袖的上衣是为了方便奏琴,不让宽大的衣袖碰到琴身。竖起末指,状如两朵幽兰的玉手在琴弦上跃动,串串音韵自右手四指间流泻而出,犹如自幽兰花瓣间弥散的淡淡清香,撩人心脾。   琴韵渺渺,一曲既罢。   楼下宾客交头接耳议论了起来,不管懂还是不懂的都赞誉起琴音的琴艺。   “真吵!”赵昊启皱起长眉,一脸厌恶的样子,“都是些粗鄙之人啊!”   “忍忍吧,这可不是家里。”他的兄长压低声音劝道。   “真叫人受不了……”小声地发着牢骚,赵昊启用扇子遮掩着下半边脸,眼露厌恶地看着下方高声谈笑的人,“青楼竟是这样嘈杂不堪的地方,跟街市、酒馆没什么区别嘛,没一点儿趣!”   听着他絮絮叨叨的抱怨,他的兄长在一旁只能回以苦笑。   这时,琴声再起,琴音弹奏起较为轻快的乐曲。曲子并不是什么古曲,而是时下坊间流行的小曲。就着琴声,玲珑手拿檀板击起拍子,瑂舞则一舒长臂从席间以碎步急急步出,来到席桌前空地,手执绢质的染绘墨画团扇翩然舞了起来。瑂舞才起舞,玲珑清脆的嗓音唱出优美的花间词笺。   宾客们听得如痴如醉,陶醉在歌舞里头。   “俗!”赵昊启噘着嘴嘟囔,“词是好词,舞是好舞,曲是好曲,就是凑在一起不搭配。舞是艳,词是雅,琴曲是亮和丽,都是不同的性子,分开都是好的,硬是凑合起来就像大杂烩一般,毁了。这里真是什么都俗透了!”   旁边的赵禹启只觉一阵无力,装作什么都没听到,随他挑刺去了。   舞蹈中,瑂舞抛开团扇,脱去缦衫,舒展了柔软的玉臂,伴着节奏轻快的节拍与清脆歌声舞动着。   下方席间气氛仿佛被点燃,热了起来,有些宾客轻敲桌子助兴。   一曲既罢,楼内吵声嚷嚷,仿佛煮沸了的开水。   赵昊启脸上的不悦之色更浓了。   这时,琴台上飘下委婉的乐音,琴音开始了另一曲的演奏。缓慢的节奏,每个乐音间迟滞些许时间,留下共鸣回响的间隔,具有一股幽怨的韵味。   赵昊启阴郁的脸色一亮,双眸闪出几点晶亮的光芒,叠起的折扇往左掌轻轻一敲,“好!”低声喝了声彩。“能把《潇湘水云》中的幽和怨的韵味表现得如此淋漓,我之前还真是小看了这位姑娘呢。”   “你喜欢就好。”赵禹启松了口气,心想:还好,幸亏这姑娘还真有两把刷子。要是被这个别扭难搞的九弟一直讨厌下去,待会儿帮他标到了花标,他偏又瞧不上这姑娘,那该如何收场啊?以他的偏执性格,绝对会衣袖一拂,头也不回地把烂摊子扔下给自己。   正当赵禹启暗自庆幸,一个人影迅速靠近过来。“三公子,刑部都官主事大人遣人送来书函,说是替新任壮武将军设的送行宴临时提前至今晚。”   “宴席设于何处?”   “改为都官主事大人宅邸。”   “何时?”   “下午六时开席,大人您还是立时启程前往比较妥当。”   “嗯……”赵禹启皱起了眉,沉吟半晌,转头对沉浸在乐韵中的弟弟说道,“九弟,三哥我有事要先行一步,不能继续陪伴你了……”   赵昊启只扭过头,心不在焉地瞟了他一眼,立刻又把注意力投回琴乐上。   “我会替你把一切打点好的,你就……”   话没说完,赵昊启就摆手示意他赶快走人。   赵禹启无可奈何地轻叹一声,这个幺弟一旦专注在什么事情上,旁人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再多说也是徒惹他生厌。“这么古怪的性子,将来可怎么为官啊?”赵禹启一面低声感叹,一面起身把唐三娘拉过一边说了点儿什么,又给了她点儿什么。   唐三娘脸上立即开了花般,笑容满面,不住点着头。   赵禹启离开时,经过陆祁安身后,瞟了他的背影一眼,心里暗暗得意,脸上不自觉露出了一丝微笑。   陆祁安好像感应到了什么,缓缓回过头来。   赵禹启向他点点头,拱了拱手,示意先走。这时,赵禹启发觉陆家管家并没有待在陆祁安身旁。赵禹启当下没太在意这事,急匆匆地在唐三娘殷勤恭送下离开潆香楼。   其时,约为下午五时三十分。   在众人浑然不觉的状况下,好戏正式悄然拉开。   第二章 消失的琴音   下午五时一过,天色渐渐变暗。龟奴把楼上楼下走廊悬挂的灯笼逐个点着,一盏盏鲜红灯火让整座楼被浓浓艳色笼罩着。   《潇湘水云》的余音渺渺而逝,众人来不及叫好,清越的琴声一转,一曲婉转如流泉的曲调自琴台流淌而下。   赵昊启首次露出了赞赏的微笑。他招手示意唐三娘靠近,轻声问道:“能让我跟琴音姑娘共奏一曲吗?”   唐三娘连声称好,“公子的琴艺冠绝京城,三娘早有耳闻。今日公子肯屈尊与小女共奏,小女真是三生有幸啊!”   赵昊启不理会唐三娘,招手示意身后的元宝摆琴。机灵的元宝早在赵昊启露出微笑之时,已很有先见之明地取来预先备好的古琴。   唐三娘忙指着头顶上说:“公子请移贵步,登上琴台与小女共奏。”   赵昊启点头同意。于是唐三娘领路,元宝抱琴在后,赵昊启施施然随后,身后两名家丁一步一趋,一行人很显眼地步上东面二楼原先的琴台。   看着赵昊启一行,陆祁安脸色沉了下来。   当曲音渐次低落,接续的琴乐尚未响起,赵昊启抢先拨动了琴弦。   对面的琴音吃了一惊,一直专注于琴弦上的她抬起头,四处搜寻琴声发出之处。无须费劲,她随即发现琴声来自对面——自己平常弹琴的地方。她一下子呆住了,两手悬置在琴弦上方好一会儿。   对于琴音未能理解自己以琴声发出的合奏邀请,赵昊启也不是很在意,悠然自得地拨动着古琴,挥洒自如,渐渐竟似忘了不是在自家般越弹越起劲。琴声圆润,音色雅丽,韵味悠长,饶是略懂音律之人也知道赵昊启弹得要比琴音好多了。   听着悠扬的曲调,琴音两手越发僵硬,如今已晓得赵昊启是有意合奏,但总觉得无从插入,心里又惦念着一些事情,因而更觉不知所措了。   结果是赵昊启从头至尾独奏了一曲。   “赵九公子果真如传闻般多才博艺呀!三娘这回算是饱了耳福了!要是跟小女合奏一曲的话,定然会如珠联璧合一样协调!”唐三娘适时地高声发出赞叹,随即仰头朝上方纱帐后的女儿喊道,“琴音,跟九公子合奏一曲吧。”   “好的……”琴音用发紧的嗓音答应道,边忍不住回过头往身后瞧。   身后厢房紧闭的门稍稍开了条缝,小丫鬟筝儿咬着唇露出半张脸。筝儿伸出右手朝她摇了摇。   抑郁的神色染上琴音双眸,低垂下如扇黑睫,视线落回前下方,兰花指轻轻地搁在琴弦上。清脆的乐音自挑动的玉指下跳出,明快的音韵如淙淙泉声般跳荡入耳。   随即更为圆润清丽的乐声加入,两种琴音和谐地融合在一起。   弹奏了一小段,赵昊启不由得皱起了眉。虽然音准尚可,但琴音的弹奏僵硬无比,简直就是依赖着他的配合,虽中规中矩却毫无技巧韵味可言,比起先前的弹奏,可谓是天差地别。是太紧张之故?对于本来还挺期待合奏的赵昊启来说,这样的弹奏实在太让人失望了,一腔热情被拙劣的琴技给泼凉了。一曲草草完事,赵昊启意兴阑珊地站了起来,没兴致再弹下去了。   唐三娘待赵昊启回到席中后,压下席间宾客嘈杂的议论声转身看向陆祁安和窦永庭高声说道:“今日赵九公子已经在小女琴音面前展露了冠绝京城的琴艺,其他两位公子是否也大显身手,展现两位的卓佳才艺呢?”   “当然。”陆祁安早就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唐三娘话音一落,立刻就应答。不待唐三娘多说,陆祁安掏出早预备好的洞箫吹了起来。   陆祁安的箫吹得还勉强,音准是没什么差错,就是技巧太普通了些。   听了半支曲子,赵昊启忍不住一脸认真地小声评论:“陆大人的箫吹得颇为一般。技巧与韵味方面乏善可陈,比较之下,跟戏班的……呃……还略逊些许……对,可能跟市集上吹箫讨饭的水准相差无几吧。”   被赵昊启如此毫不留情地贬损,陆祁安气得嘴都歪了,立即跑了好几个音调。   “啧、啧,走调了!陆大人恐怕是才刚学会的吧?大人应该挑首练熟了的曲子,或者选曲容易些的。”   陆祁安几乎要吹不下去了,勉强完成一曲,心中窝了一大团怒气。把洞箫自嘴边放下,他狠瞪了赵昊启一眼。可惜后者丝毫不曾察觉到他的愤怒,一脸平淡地把脸转向右席,兴致勃勃地打量着窦永庭,敢情在期待着窦永庭能表演些什么拿手又有趣的节目。   见状,陆祁安更郁闷了。   见此情形,唐三娘连忙上前打圆场,“虽然比不上赵九公子冠绝京城的高超琴艺,陆大人的箫吹得也是颇为动听,我还从没听过如此美妙的箫声呢!”   赵昊启点点头,笑着对身旁的元宝低语道:“我也是从没听过如此露骨的马屁呢。”   唐三娘装作没听见赵昊启的嘲笑,转身向一直挺直腰杆僵坐着的窦永庭发问:“窦公子,您是否也要露一手呢?”   “弹琴还是吟诗?”赵昊启插嘴问道。   窦永庭垂头直视着桌面,羞愧地小声说道:“呃……我、我不会弹琴。”   “那诗词歌赋选哪样?”唐三娘柔声问道。   “诗词的话还能背个三四首。”窦永庭的话音低得让人几乎听不到。   这算哪门子才艺呀!唐三娘暗忖道,我家姑娘最笨的也能背上百来首,好歹也是个官宦子弟,琴棋书画至少也该懂一点儿吧?   唐三娘还没开口,赵昊启略带着兴奋的表情搭话了,“你那些都不在行吗?那棋艺应该不错了,老实说我也蛮喜欢下棋的,就是总是找不到棋艺相当的对手,都是些让了十个八个子的也能轻松赢的家伙,无趣到极点。上月家兄特意找来的徽州的那个家伙,自称天才、十三岁就赢遍徽州,结果还得让个五子才勉强与我对上几盘。窦公子你呢,通常要让几子?要不咱们在这来盘快棋?”   赵昊启一口气说了一大串,窦永庭窘得头都抬不起,坐在旁边的窦威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注视下,羞红了脸的窦永庭小声道:“我……只下过五子棋。”   “啊,不会吧?”赵昊启发出惊叹。他的无心惊叹,听在别人耳里就跟傲慢的嘲讽没什么区别。   对于窦永庭的才艺极度欠缺这事事前缺乏了解,唐三娘意识到自己怂恿他表演才艺是个极大的错误,正要说些什么跳过这个尴尬的话题。窦永庭却又追加一记重锤,“琴棋书画我全都不行。”   唐三娘顿时哑口无言,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搭个台阶让窦永庭下。   这时,窦威缓缓开口道:“永庭,不如你就耍套拳法给琴音姑娘瞧瞧如何?”   窦永庭低垂的双眼霎时亮了起来,抬头望向父亲,“那也算才艺?”   “当然。”窦威从齿缝挤出这两个字。   “爹,要耍哪套?”   “就挑经常耍的,最简单的那套。”   “好的!”窦永庭开心地大声应道。   “哟,这太好了。”唐三娘发自真心地击掌叫好,能完满地解决难题让窦家扳回面子,心中的大石呼地落了地。   赵昊启也跟着拍掌叫好,看样子比谁都要兴奋。   “看着点儿,别把周围的东西给砸了。”窦威淡淡地嘱咐。   窦永庭高兴地应答了一声,从座上跳起,虎虎生威地在席前空地耍了起来。   “好!真不错!”赵昊启睁大了眼,一脸兴味盎然的样子,“原来窦公子会耍拳,真厉害!我一点儿都不会呢……哇!呼呼地带有风声,挺有劲的,不像是三脚猫的功夫,看上去真有点儿架子!”   听到赵昊启情不自禁的称赞,窦威嘴角不自觉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得意微笑,左手轻轻捻着腮帮短须,右手不经意地抚摸着腰间佩剑的剑柄。   “窦公子这功夫看来是练了蛮久的。”   还用说,拜师学艺十个年头有余了!窦威在心里忖道。   赵昊启又兴致勃勃地评论:“窦公子拳耍耍得挺好的,可惜就是动作简单了点儿,没有过节到府里那些卖艺的耍得好看,花样有些单调。”   赵昊启此话一出,窦威那张因长年日晒而显棕色的脸,刹那变成红棕色,就如嚼下了一整瓮指天椒般要辣出火来,怒气顿时喷了出来,“小孩子懂什么?真正的功夫怎么可以跟卖艺的花拳绣腿相提并论?”   “窦大人,晚辈也只是私下以外观是否赏心悦目为准绳来评断自己所好而已,并非以是否实用来公然论议,大人又何必动气呢?”被窦威不留情地叱喝,自小被家人娇惯的赵昊启颇为不悦。   窦威冷哼了一声,沉了脸不再作声,显然心里很不舒服。   窦永庭耍完一套拳术,抱拳作揖后返回座位,席间众人纷纷鼓掌。当然,鼓得最起劲的是赵昊启,边使劲拍掌边以非常艳羡的目光看着窦永庭,“窦公子真的好厉害,刚才那招凌空飞踢,竟然没有屁股着地摔下来。”身后两家丁和元宝三人紧抿着唇,一张脸涨得通红,他们憋笑憋得很辛苦,快要憋出内伤来了。看来他们家的公子丝毫没察觉到,凌空飞踢会屁股着地的这招是他自己独有的招式。   唐三娘上前清了清嗓子,大声宣布:“各位大人、公子,吉时将至,为免耽误佳时,现在就请各位开始投……”   一阵琴声打断了唐三娘的话,唐三娘抬头循声望向上方,不禁焦急地自语道:“怎么还没换好衣服?都什么时候了!”   按照计划,唐三娘请三位贵宾一展所长之时,琴音就该换上大红衣装,披上霞帔,发髻也要换梳成垂髻。如今,本应换好衣装的琴音依旧一身绿衣出现在歌舞台上围栏边,叫唐三娘怎么不急?   唐三娘着急,琴音却淡定地靠在围栏边上,隔着白纱大声说道:“琴音久闻各位公子风雅不俗,今日一见方知所言不虚,各位公子果然才华出众。赵九公子更是琴艺冠绝京城,叫琴音钦佩不已。琴音更闻九公子不但精通音律,对吟诗赋词、挥毫泼墨更是在行,不知能否让琴音见识见识呢?”   这丫头在搞什么鬼?唐三娘心里顿时急了。想是计划好的事情出了些纰漏,琴音来不及换衣,事到如今也只好顺着琴音的意思把时间再拖拖好了。只是临时请赵昊启再施展才艺,他会不会不乐意?   “好。”这个听来有点儿无礼的要求,赵昊启出乎意料地毫不在意,反而乐滋滋地答应了。   “窦某也听人说过九公子很会吟诗作对。”窦威突然插嘴,他捋着胡须,缓缓说道,“窦某倚老卖老,就让我来出个题目如何?”   赵昊启弯眉淡笑,“没问题,窦大人请。”   “就以窦某之姓名即席作首诗吧。”窦威脸上的表情让人猜不透他的用意,唐三娘有些茫然地看着两人,不知要如何做才好。   “请问大人打油诗可否?晚辈对那个比较在行。”赵昊启不但不认为难还挺乐意的。   “随便,不过可别让大家等太久了,就以半炷香为限。”窦威的话一出口,在场的人都感觉到他是故意为难赵昊启,提出如此短的时限,定然是为了让赵昊启出丑,好替儿子出口气。   谁料赵昊启没有反对,而是认真地向窦威问道:“敢问窦大人大名?是否非得同一字嵌入诗内,还是谐音字亦可?”   “窦某名威,其他随便。”窦威不耐烦地答道,重重地将身子靠向椅背,等着看赵昊启出丑。   “那好办,谐音打油诗的话无须半炷香。”   另一旁的陆祁安一声不吭置身事外,目光不时往上飘,心思明显已经飞上了二楼歌舞台。   “九公子别太逞强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吟不出可不太好!”窦威眼露嘲讽之意,抿唇讪笑。   “小菜一碟而已。”赵昊启口气轻松,似乎成竹在胸。   “好,老夫就等着公子的佳作。”窦威面露笑意,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   赵昊启略一沉吟,即微侧了头,唇角愉快地弯起,露出顽皮的神情,缓缓开口吟道:“豆蔻钗裙倚门扉,微斜荆笄送秋风,乃无佳讯望东怅,珠泪盈盈怨无终。”   “九公子好才情!”话声一落,唐三娘即刻抚掌娇声赞好,“九公子出口成章,才气过人,一炷香的工夫不到就吟出一首好诗,跟我家琴音当真天生一对啊!”   其他宾客也一味地跟着说好。   赵昊启脸上顽皮的笑容更浓,“只是首临时拼凑的拙劣藏头打油诗而已,根本算不上诗。”又转头看向窦威,“窦大人觉得怎样?”   窦威看向赵昊启的眼光锋利得犹如磨利了的薄刃,脸上肌肉僵硬似石,半晌才扯出一抹牵强笑容,“赵九公子果真是好才情!”一字一字从嘴里迸出,“窦某认栽了!”   赵昊启轻摇着折扇悠悠说道:“大人言重了,晚辈只是应大人之约,开个小玩笑而已,大人心胸广阔,定然不会跟在下这个小辈计较的,对吧?”完了还挂着顽皮笑容着意来个回问。   窦威不发一言,回过头去,再也不看赵昊启一眼,脸色阴沉。   赵昊启吟的是藏头打油诗,豆字谐窦音,微字谐威音,诗意表面是说一豆蔻少女思念情郎伤心垂泪,实际藏起来的头是“窦威乃猪”。   无人能窥见的桌子下,窦威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紧紧握成拳,过了好半天才慢慢把拳头张开。   瞧见窦威阴郁的脸色,唐三娘细思下才惊觉过来,霎时白了一张敷了厚粉的脸,惊惶不已地来回瞧着他们。过了好一会儿才如梦初醒般,发出尖锐的声音高喊:“吉时将至,是时候请各位公子提出花价,来、来、来,有心出价的公子请把聘礼放入礼袋中。”唐三娘的尖声嚷嚷将众人的注意力唤回到摘花宴的主题上,总算成功地把两人之间变得有点儿紧张的气氛抹淡。   大概是有谁有心出价,有谁只是看热闹,早就预定好了,唐三娘一挥手,龟奴们逐一把一个个小红袋分发到十数人手中。赵昊启也拿到了一个。   其时将近下午六时。   “元宝。”赵昊启招来元宝,凑在他耳旁悄声问道,“这个袋子要装什么?”边问边摇晃着小红袋。   “大概是钱吧。”元宝同样小声回答。   “三哥有吩咐过你该怎么做吗?”   “没有,三公子临走之时不是跟您说过什么吗?”   “咦,有吗?”赵昊启微微吃惊。   “有。”   “他说了什么?”   “我没听到。”元宝为难地挠着后脑勺。   赵昊启不禁轻蹙眉头,“那现在要怎么做?”   “嗯,放钱进去吧……其他人好像都放银票和珠宝。”   “三哥有交下钱物给你吗?”赵昊启的语调有点儿急促。   “没有,三公子也没留下什么给你吗?”   “你问问有没有留下给阿甲跟阿乙。”   一问之下,两名被留下负责保护赵昊启的家丁不住地摇头。   赵昊启沉默了下来。   元宝见此急了,“这可怎么办呀?您身上没带着钱物或者金银饰物吗?”   赵昊启扬了扬双臂,看着他无奈地道:“两手空空。”   “这、这可麻烦了!”   “元宝,你别在那里跳,你是要昭告所有人咱们口袋空空吗?”   “但……”元宝险些要哭了,要是没有钱物投入袋中,这花标就是空投了,丞相家的公子在青楼吃白食可是个令人耻笑的大笑话。要是到时候弄得满城尽知,以后还能见人吗?连带赵府也要被人在背后讪笑。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情况如此危急,可公子还是一副很淡定的样子,他是不是不知道情势的危急?元宝忍不住用埋怨的眼神瞪着赵昊启。   “本来,这花标不要也没什么……”赵昊启口气轻松地嘟囔。   元宝一跺脚,“公子您说什么?”这可关系着赵府的面子!   “可是,琴音姑娘还蛮对我的口味……”赵昊启一脸为难地喃喃自语。   既然喜欢,您还废话那么多干吗?赶快想办法呀!元宝腹诽连连。   “为今之计嘛……”赵昊启似乎想到什么似的,点了点头,“只能这样了。赶快让阿甲跑到隔街二嫂家的铺子里先支些银票……不,还是你去吧,那里的掌柜大概不会相信阿甲,你的话一定会相信,赶快去!我在这先想法子拖延时间。”   “那……要支多少?”   赵昊启犹豫着道:“你就问问掌柜或者伙计一般喝花酒的价钱,然后乘个十倍吧。”   元宝转身冲出潆香楼,跑去搬“救命钱”去了。   这时,参与投花标的人陆陆续续已经封好袋子,交给了唐三娘。   “赵公子,就等您了。”陆祁安催促道。   赵昊启手中折扇一展,淡然对肚子已填了不少点心的两名小童吩咐道:“铺纸,磨墨。”   “公子要在这里书写?”元鹤歪头讶异地发问。   元寿从椅子上一跳下地,嚷道:“我早说了嘛,公子每到一处新鲜地方都要题诗作画,带上笔墨总没错。”一边说着一边从元宝放下的黑绸包着的长长包裹里,掏出一卷宣纸及墨砚等文具递向元鹤,“给,铺纸。”自己则拿着一个小钵来到唐三娘跟前,“大娘,清水。”   唐三娘惊诧地瞪大了眼,瞧着递到胸前的小钵,“这……”又看向赵昊启,“九公子您是要干什么呢?”   “当然是要送琴音姑娘聘礼啰。”   “聘礼?”唐三娘登时傻了眼。   “琴音姑娘才貌双全,仅以金银财帛作礼,实在失礼,我这就作画一幅,填词一阕。”   唐三娘不禁犯难了,天色已晚,六时逼近,已比原定的时间晚了,本想赶快抛了绣球结束这场摘花宴,如今赵昊启忽然来了兴致要作画填词,不答应是得罪贵客,要答应了这场摘花宴要拖到什么时候?   唐三娘还在愣着,元寿已经从提着开水的龟奴处取到清水,爬回椅子上。元鹤铺上纸,摆好笔墨,注水入砚,手抓墨条画着一个个圆圈,磨出浓黑墨汁。   “九公子,这吉时快过,不如……”   唐三娘才开口,赵昊启已提笔往纸上点了下去,要阻止亦已经来不及了。   这时,清脆的琴声再次响起,琴音已换装完毕,正坐在琴前拨琴助兴。   那些急着看结果的看客也都静下心来听琴看戏,唐三娘只好默许。   赵昊启慢悠悠地在纸上勾、撇、点,好一会儿,一丛伴着怪奇山石的秋菊已跃然纸上。唐三娘赶紧娇声尖嚷:“公子妙笔生花,一幅秋菊图寥寥数笔已然画成。”朝身边的龟奴招了招手,“你们去把公子的大作收好。”   赵昊启只好停了笔,心想撑不下去了。   唐三娘又说道:“九公子的这幅秋菊图就作为追加聘礼吧。”说着以眼神示意龟奴赶快收起画作。   赵昊启低声咕哝:“追加?”难道三哥离开之前已事先把钱物交给了唐三娘?认识到这点,他在心里埋怨道:早说嘛!害我刚才也有点儿紧张呢!丝毫没去反省是自己没把兄长的话听完之过。   虽然横生了不少枝节,摘花宴还是顺利到达尾声,时间也没耽误太多,唐三娘舒了口气,摇摆着柔软的腰肢来到席前空地。围观的下人们,凑热闹的看客,参与投花标的纨绔子弟,全都把视线投注在唐三娘身上。   赵昊启则好整以暇地啜茗等候。   两名小童无聊地托腮发呆。   陆祁安异常紧张地盯着楼上。   窦威沉着脸若有所思地望着唐三娘后背。   窦永庭僵直着身子边看着身旁的玲珑,边瞄向唐三娘。   玲珑斜眼看着窦永庭,以纱巾半捂嘴偷偷笑,她刚刚小小地捉弄了他一下。   瑂舞心不在焉地用两只食指卷着重新穿上的缦衫衣角,目光漫无目的地四处游移。   琴声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停下,一直在楼上陪伴着琴音的小丫鬟筝儿不知何时走到楼下,来到了唐三娘身边。   “各位公子的标都已经投好。”环视全场一周,唐三娘露出甜笑,“这标是价高者得。”她将一个红袋子放进筝儿手里捧着的铜盆里,吩咐道:“把这份最贵重的聘礼送上去。”   闻言,筝儿捧着铜盆转身朝着来时路而去。   唐三娘高声向宾客们宣布:“各位大人、公子,待会儿琴音将会把绣球抛向花标得主。”说到这,她回转身笑吟吟地柔声对赵昊启道:“九公子,您请往前站,要是待会儿您没接好琴音的绣球可不太好。”   赵昊启眨了眨眼,“也对。”说着站了起来。他脸上表情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冷静如常,只是站起的一瞬间,眼角眉梢皆往上扬,可见心里其实是乐翻了。   咚!一声不太大,但颇为清晰的声响自楼上琴台传来,似乎什么重物落到木板铺就的地板上。但众人皆没去留意这声响,一心等着看抛绣球。   圆圆的一个鲜红色的球状物体慢慢从琴台上滚到楼梯口,顺着左边的楼梯滚了下来,在最后几级台阶弹跳着蹦过守在楼梯前的龟奴,滚出了颇远。   附近的宾客都发现了这个状况,一人上前捡起红色球状物,“是绣球!哈哈,这绣球让我捡着了。”他得意地捧着绣球哈哈笑着。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那家伙捡到了?”其他宾客议论了起来。   “怎么可能?!”唐三娘脸都黑了。如此完美的摘花宴怎么偏偏到了这节骨眼上就出了娄子?   那名宾客嘻嘻笑着要把绣球递还给前来索要的龟奴。忽然,他的笑容僵住了,比人头略小的绣球从他手中掉落到地上,附近的人目光全集中在他的手上。那只捡绣球的手沾满了黏稠的暗红色液体。   看到的人都不禁倒抽口冷气,暗忖道:这是什么?   “啊——”某处突然响起一声女孩子的尖厉惨叫。接着传来铜盆落地声,重物的倒地声,瓷器清脆的破碎声,这些声响似乎皆来自楼上。   唐三娘望向楼上,大声质问:“筝儿,怎么回事?”楼上的小丫鬟并没回答。守在楼下左右两道楼梯前的龟奴皆望着唐三娘,以眼神请示她。唐三娘猛一点头,两名龟奴立即从两旁冲上楼梯。   “哇!”左边的龟奴发出惊骇的叫声。   右边的龟奴一头撞入歌舞台,没多久即掉头冲了出来,见鬼般煞白了一张脸,大声吼喊:“出、出事了!出人命了!”   所有人刷地全站了起来。十来个胆大的跑出席间,一窝蜂地拥上歌舞台的两边楼梯。   “都给我站住!”窦威以丹田之气大声喝止了那些人,右手按着腰间佩剑,飞身跃过矮栏杆跳下主宾台,左手粗暴地推开人群,三步并作两步跑向右边的楼梯,几个大跨步登上二楼。   二楼歌舞台上一片狼藉。临时架起的琴台上,呈现一片凌乱之态:向南倒下的椅子、凳子;反盖在木地板上的黄铜盆;从铜盆里露出半截的红袋子;旁边的古琴以及半覆其上的一条披帛,在厢房门口倒下了一张高脚几,地上布满了大块小块的碎瓷片。小丫鬟抱头缩成一团,窝在走廊边厢房的墙脚处瑟瑟发抖。   窦威快速地四处查看,接着避过满地的碎瓷片,推开半掩的门扉冲进正对歌舞台的厢房。一进门,即发现前方的窗子大开。奔到窗边,窦威往窗外张望。窗下是一条五米宽的小巷,巷内黑漆漆的,借着远处的灯光和惨淡的月光,只瞧见停着包括他的马车在内的数辆马车。远处的巷口停了一辆大马车,越过马车可见半条大街,街上车水马龙。抬头往屋檐上看,对面的屋顶上不见有人影,也没听到奇特的声响从屋顶传来。   窦威缩回探出窗外的身子,往下的视线碰上了挂在窗沿的一个铁爪钩。铁爪钩有三个爪子,扇形排开的爪子接合处铸成一个环,拴了粗麻绳,垂落到小巷的黑暗中。爪钩打造得非常粗糙,实在不像是由熟练的武器铁匠之手打造的。   窦威手拿着麻绳晃了晃,发出一声轻蔑冷笑,转身走出厢房。他返回琴台前,背着手边绕着突起的琴台踱步,边盯着倒下的椅子仔细查看。   在倒下的椅子南面地上,有一大团被大红绣花绸缎包覆着的物体,转至琴台正前方时,窦威看到了一只毫无生气、灰白的手腕自红绸衣服里露出。手不大,皮肤较细腻光滑,可以确定是年轻女子的手。   穿着新娘吉服的女子从倒卧的形状来看,是面朝围栏、脚朝北地随着椅子侧着倒下。衣领往下的衣料已被血染成暗红色,血肉模糊的颈子上空无一物。窦威望遍四周,均不见有类似头颅的东西,只有在临近楼梯口的栏杆边躺着一个华丽的凤冠,看样子是落地后滚过去的,凤冠上精美的金箔打造的凤羽状装饰变得七歪八扭的。   窦威抬起头,目光如炬四处观察,大声喝问:“派人报衙门了吗?”   “已去了。”站在楼梯口处不敢入内的龟奴答道。   身后突然传来尖锐的惨叫:“琴音!”唐三娘跌跌撞撞地扑了过来。   窦威一伸手,拦住唐三娘,说道:“别碰!”   唐三娘看见地上的红衣,立时号啕大哭,身子软软地眼看就要跌坐在地上,两名龟奴连忙上前架住她退开。   “窦大人,这是怎么回事?”陆祁安挤过身来与窦威并排站在一起,不安地发问。   “爹,琴音姑娘怎么了?”窦永庭也上来了。   窦威没有回答他们的问题,而是高声向两边楼梯口围观的人群喊道:“谁是管事的?”   “大人,是小人。”一名龟奴上前应答。   “带上几个人守住所有的门,没我的允许,谁也不许进出!”   管事的龟奴马上指派了两名龟奴守在后门,自己则领了四名龟奴直奔大门。   窦威脸一沉,朝两侧楼梯挤得密密麻麻的人群大吼:“都给我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人群马上如溃散的蚂蚁般飞快地下了楼,楼上除了窦威,还剩下在一旁哭哭啼啼的唐三娘和两个搀扶着她的龟奴,以及不敢去看地上鲜红绸缎包裹的人体的陆祁安。窦永庭瞄了眼狼藉一片的地面和陆祁安,局促地望向父亲,一副想走又不想走的样子,最后他还是站在了原地。   “窦大人,是何状况?”楼梯口处一个包了褐色头巾的男人小心翼翼地问,男人两颊消瘦,眉间有颗显眼的黑痣,唇下留着两撇细长的八字胡,眼神带着窥探之意地瞟向楼上凌乱的地面。   在看清情形的瞬间,童师爷那双三角眼猛地睁圆,喃喃自语:“这……怎么可能?”双眼翻白,身子摇摇欲坠,一副快要晕倒的样子。   “小心!”身后一名武夫打扮的粗壮汉子伸出双手从后支撑住他的身子。   止住了眩晕的童师爷回过头朝汉子点了点头,“邢参军,谢了。”   邢参军伸长脖子越过童师爷肩膀往楼上瞧了瞧。“啧!”他马上皱眉咋舌,把头撇过一边。   “我们还是下去吧。”童师爷脸色苍白,摇晃着身子下楼去了。   一名商人打扮的锦衣中年人走上了几级楼梯好奇地问道:“楼上情形如何?”   邢参军摇头道:“王老板,这热闹还是别凑的好,晦气得很。”   商人顿住上楼的动作,诧异地“咦”了一声,赶紧掉头下楼去了。   二楼上,窦威看了看已变得空荡荡的歌舞台,大声喊道:“那个丫头呢?”   “在、在……”身后传来颤抖的声音。   窦威猛一回头,躲在厢房门后的小丫鬟被他狰狞的表情吓得哇地惊叫一声,往屋里退了好几步。   “出来!”   小丫鬟怕得全身不住地发抖,磨蹭了好半天才来到窦威的面前。   “向都头来了!”这时,楼下一群人在喊,此起彼伏,嘈杂不堪。   一名身穿官差服、腰佩大刀的大汉领着三四名衙役疾步走进潆香楼。大汉身材高大粗壮,圆盘般宽大的脸上,有着浓浓的双眉,右眼角下至右耳前的脸颊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下巴上的短须浓密,神情凶狠,样子看上去与其说像是官差,不如说更像强盗。   “公子!”元宝兴冲冲地跟在衙役的后头进来,奔到赵昊启面前,小声说道,“银票总算取来了。”说着,就往怀里掏。   赵昊启按下他的手,不无遗憾地摇了摇头,“用不着了。”   “咦?”元宝发出惊讶之音,用手绢不住地擦着满头的汗,环视四周脸色异样的人们一圈,后知后觉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大家的样子都怪怪的?”   “琴音姑娘出事了。”赵昊启急急说道。   “什么?”元宝大吃一惊,“您怎么没去瞧瞧?”心想,以他的个性不可能不去一探究竟。   “阿甲和阿乙拼命拦住不让我去!”赵昊启蹙眉急语。   听出他口气里的怨责,两名家丁立即开口为自己辩护,“九公子,奴才们奉了三公子的命令,要绝对保护九公子的周全,刚才场面实在太混乱了,为了您的安危,才斗胆请公子留步。”   赵昊启不耐烦地打断他们的辩解,“算了。不过现在衙役都来了,我能上去了?”   两名家丁互相对望了一眼,总算颔首同意。   第三章 幸运阁命案   楼上,窦威背剪双手等着向都头。一见面,窦威就道:“向都头来得好快啊!”   向都头恭敬地向他抱拳行礼,“大人,不是属下未卜先知,而是隔壁幸运阁客栈出了人命案子,属下正在那边缉查。”   “隔壁也出了人命?”身后一把属于少年的嗓音突地插入。   少年的无礼让向都头皱起眉,正要回过身子叱喝,窦威抢先开口:“赵九公子,怎么也来凑热闹了?这是血淋淋的无头尸身,你可是身娇肉贵的深阁公子,小心别吓晕了。”语气中尽是讥嘲讽刺。   “深阁公子?就是丞相府里的那个……”向都头惊讶地睁大了眼,忙不迭回头去瞧那传说中的人物。   却见赵昊启一脸不悦,半眯了秀美的眸子,锐利如针的视线不停地刺向窦威和向都头。   向都头被那样尖锐的视线给镇住了,有些局促不安地望向上司。   窦威避开刺人的视线,看着向都头大声发问:“向都头,刚才从外面进来时可曾见到有何异状?”   “并无。”向都头摇头回道,“自傍晚六时十五分属下带人来到幸运阁后,随即安排人手把守幸运阁前后三个门,并且遣了三名身手敏捷的衙役爬上屋顶搜索贼人,都没有来报发现可疑人影。”   窦威转头向仍在微微发抖的小丫鬟筝儿问话:“你上来之时可看到有何人影吗?”   “没、没、没有。”筝儿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向都头,隔壁是怎么回事?”窦威沉着脸回身问向都头。   “下午五时四十五分幸运阁酒楼的二掌柜来报,有贼人潜入幸运阁把邵老板给杀了。”   “什么?邵老板被杀了?”窦威一脸震惊。   “是的,贼人潜入客栈,怕是想要偷窃钱财,大概刚好撞上了邵老板。”   “贼人立刻就把邵老板杀了?”   “不是,贼人先是把邵老板给捆住了还塞住嘴巴,然后贼人翻箱倒柜把屋里的东西翻了个底朝天。刚好米商前来讨余下的赊款,大掌柜去喊邵老板。邵老板从里面把走廊上的小门给闩住了,大掌柜又敲门又喊的搞了半天都没见邵老板来开门。于是大掌柜就生了疑,唤来二掌柜和两个伙计一同把小门给撞开了。本以为邵老板在寝室里,却听到账房里有声响,他们立即到账房门前拍门,结果账房的门也是在里头被闩死了。撞开门后,发现邵老板已经被贼人杀害了。”   “贼人呢?”赵昊启忽然插嘴问道。   向都头讶异地抬头瞧了瞧他,又望了望窦威。   窦威鹰隼般犀利的眼神看向赵昊启。后者正舒舒服服地坐在家仆替他搬上来的椅子上,兴致勃勃地边听着向都头的叙述,边一手捧着从家里带来的茶杯,嘟起嘴吹着白瓷杯上的腾腾白烟。那副悠闲自在的派头就好像他是一名正在听取下属禀报的县太爷,站着的人都是衙役。   没听到向都头回答自己的问题,赵昊启把视线自散发着清香的茶水移到向都头脸上,“贼人怎么跑的?”   “跳窗呗。”   “窗子是打开的?”   “上面那扇开着,下面的是关着的。”   “房间里的窗子是支窗?”   “对,上下都是用竹竿撑开的下撑式窗扇。”   “谁看到了贼人跳窗逃走?”   “没人看到,撞门进去以后贼人已经逃了。”向都头被赵昊启一句接一句的连珠似的发问给弄烦了,语气变得不耐烦了起来。   窦威忍不住开口道:“九公子,这可不是丞相府。”意思就是:轮不到你来喧宾夺主,我才是查案的人,靠边站去。   赵昊启笑了,“窦大人,晚辈是帮大人问出想要知道的问题。”   窦威不屑地一撇嘴,“不劳九公子,窦某自会……”   赵昊启不等他说完就快嘴快舌地强行打断他的话,“窦大人不必客气,晚辈乐意代劳。”嘴里说得客气,态度却嚣张得很,瞧也没瞧向窦威,只一味盯着向都头逼问:“向都头,既然没人亲眼看见贼人离去,又如何得知贼人跳窗而逃?”   “门都闩死了,除了窗口,贼人还能往哪逃啊!”被他咄咄逼人的质问一路逼迫,向都头来气了。   “就凭这点?”赵昊启又笑了,不过这回的笑容染上了明显的讥讪意味,“都头大人是不是马上就派人爬上屋顶去追贼人了?”   “当然。”向都头一脸“小孩子懂啥”的轻视表情。   “那一定是连贼人的一根腿毛都没捡着吧?”赵昊启一脸嘲讽地道。   向都头立刻被气得说不出话了。   “天色已暗,贼人若是胆大躲在暗处不动,或是伺机滑入河中,找不着行踪也是毫不奇怪的。”窦威替被气得红了脸的下属申辩。   赵昊启再次露出讥嘲的笑容,“不过那边捉不到贼人是已成定局的事情,倒是这边……都头不立即让仵作来验尸没关系吗?”   “也是。”向都头立时醒了神,急忙朝身边一名衙役命令道,“看看那边好了没有,若是完事了就让仵作立刻过来。”   窦威蹙起眉头,对于下属被人牵着鼻子走感到很不快,刚想开口说些什么。   赵昊启抢先对一直在琴台上哭得呼天抢地的唐三娘发话:“三娘,你就别在那哭哭啼啼的了,让人听了烦心。”   唐三娘一听,哭得更凄惨了,“九公子呀,您这是什么话,琴音可是三娘的心头肉啊!如今死得这么惨……”   赵昊启叹了口气,“我说三娘,你怎么诅咒自己的女儿呢?你睁眼瞧清楚,这可怜的姑娘根本就不是琴音姑娘。”   “什么?”众人皆发出惊诧之音。   赵昊启摆出一脸“怎么这么简单都不懂”的表情,扫视了一圈惊讶地望着他的众人,朝地上红衣裹身的躯体努了努嘴,“一瞧就知道,每天都弹琴的人哪来那么长的指甲?”   唐三娘立时抖擞精神,发软的腿变得充满力气。她一下子站了起来,噔噔地两步跑到红衣女子前。   其他人也过去瞧。   一看之下,唐三娘立时指着那只灰白色的手嚷道:“真的不是琴音!琴音的指甲从来都修得短短的。谢天谢地!这不是我家琴音。”唐三娘喜极而泣,忽又抬头问道:“那琴音去哪了?”   “这个我暂时也不知晓。”赵昊启说着看了筝儿一眼。   唐三娘马上扑过去揪住筝儿的衣服,尖声大喊:“琴音在哪?”   她的凶狠模样吓着了筝儿,筝儿哭了起来。   三娘不停地大声追问,筝儿只是一味地哭,不停地摇头,“不、不……知道……我、我下去的时候……小、小姐还在……”   “快说!”唐三娘作势要扇筝儿耳光。   陆祁安伸手拦住唐三娘,劝道:“三娘,筝儿应该也不知道琴音所在。”   “大人,琴音姑娘一定是被贼人掳走了!”向都头突然大声叫嚷起来。他不知什么时候走进了歌舞台相对的厢房,神情紧张地指着房间最尽头中间的大窗子下框上钩着的抓钩,“属下马上带人下去追截贼人!”   “向都头,少安毋躁。”窦威拦下他。   “那个是否是障眼法尚未知晓呢,说不好向都头这边从前面出去,贼人在后方跳河跑了。”赵昊启舒服地坐在椅子上调侃道。   幸运阁和潆香楼相比邻,均是倚河而建,幸运阁在西,潆香楼在东,两栋房子相距五米,相互间只隔一墙。两栋建筑建得如此近,皆因同为幸运阁的老板邵贵昌所有。潆香楼的房子是邵贵昌无偿借给唐三娘用的,据他自己说,乃是因为三娘曾对他有恩。   因为房子的北面临河,只要打开北面厢房的窗户即可跳入河中逃遁。   向都头急忙道:“那么我既派人到外面去追,又派人在这里搜,看贼人怎么逃!”   向都头才分派好人员,仵作就来到了。   “仵作要开始验尸了,我们先下去吧。”众人听从窦威的话,回到楼下,只余下几名衙役在潆香楼内众多厢房里头仔细搜查。   “爹,您饿了吧?吃些点心。”窦威才坐下,窦永庭关切地把点心移到他的面前。   元宝也殷勤地说道:“公子,您饿了吗?来吃点……哇,你们两个小子!”望着满席光亮的空碟子,元宝生气地敲了两名小童各一记栗暴,“竟然把公子那份点心也吃光了,马上给我跪下向公子谢罪!”   两名小童委屈地噘起嘴。   “元宝,你怎么学了奶妈那套迂腐的东西,吃光了就吃光了,谢什么罪。”摆摆手,赵昊启笑着对两名小童道,“你们都别听元宝的。”   两名小童得意地朝元宝挤眉弄眼,把元宝气得哇哇叫。   “公子,延寿这有好吃的。延寿本来是想留着回家里再慢慢尝的。”元寿神秘兮兮地从鼓鼓囊囊的怀里掏出一大团丝布塞入赵昊启掌中,那是用绣花丝绢裹着的小包。打开丝绢,里面包了两三颗龙须糖、两块喜饼、一片红豆糕、数粒橘红糕、一块鸳鸯酥。“我都尝过,很好吃的!”元寿一脸认真地保证道。   赵昊启笑了,“这都从哪来的?”被元寿珍藏着的点心跟席上摆放的有所不同。   “秘密。”元寿一本正经地回道。   “哼,故弄玄虚,还不是求我帮忙才得来的。”元鹤撇着嘴不屑地道。   元寿不满地瞪了元鹤一眼,“我没求你,那是交易。”   邻桌一直沉默着的陆祁安这会儿开腔了,“三娘,这都什么时候了,去弄点儿什么吃的上来吧。”   “哎呀,三娘该死!怠慢了各位贵客。”唐三娘这才从焦虑不安中回过神来,连忙命龟奴去吩咐厨房备饭菜。   赵昊启笑着把点心还给元寿,然后靠着椅背仰头端详着歌舞台。忽然,他仿佛发现了什么,站起身来在席后来回踱步,目光始终凝视楼上琴音刚才端坐的地方。在唐三娘惯常站的地方——自己背后的两名家丁右方,也就是赵家与窦家两席间的空处,赵昊启停了下来。   “三娘。”   唐三娘应声走了过来。   “出事前楼上是否只有琴音姑娘和小丫鬟?”   “是的。”   “楼里一共有多少个小丫鬟?”   “原来有八个,不过今年有三个已经长大,快可以陪客了,就没再让她们做丫鬟的事。”   “那么就是有五个了。今天她们都在哪呢?”   “因为今天客人多,厨房忙不过来,除了筝儿,都让她们在厨房里帮忙。”   “嗯……”赵昊启点点头沉吟着,“那么楼里一共有多少道楼梯呢?”   “五道,除了这东西走廊的四道,还有一道小小的在我的房里,不过只有我自己才能用。”   “一直锁上?”   “是的,我只有在入夜后才偶尔用那道楼梯,平常一直是锁着的,钥匙我随身带着。”   “我说九公子,”陆祁安插嘴道,“既然有窦大人在,这询问查案的事我等外行不要随便插手的好。”   “陆大人,在下只是好奇问问而已,一个大活人在一眨眼间忽然不见踪影,大人难道不好奇,不想深究一番吗?”   “不想。”陆祁安冷冷地回道。   “我可是很想一探究竟。”赵昊启低声咕哝,“这么有趣的事情都提不起兴致,就说了老人家死气沉沉的,除了争权夺利对任何事物都没兴趣,真是无聊到极点!”   陆祁安听到顿觉胸中气血逆流,忍不住愤然争辩:“在下今年才二十有九,离老人家还远得很!”   “整整比我老了一轮呢。”赵昊启声音不大,陆祁安却听得清楚。   陆祁安差点儿要翻白眼,牙关紧咬,一副很想吃人的样子,最后强忍着总算没破口大骂。   对于他的气愤,赵昊启完全没在意,继续向唐三娘问道:“西面楼下楼梯口一直有人守着?”   “四道都有。我怕有人不知规矩随便上楼,所以都安排人守住。”   “是吗?”赵昊启再次站了起来,边思索着什么边踱步走下主宾台,两名家丁和元宝紧随其后。他先来到歌舞台左楼梯口往上瞧瞧,又往二楼北面走廊瞧瞧,然后又踱到右楼梯口瞧一会儿。最后,他回到东面的琴台楼梯,登上二楼来到先前自己奏琴的地方,拨开前面遮掩的竹帘,目光直直射向对面,观察了好一会儿。   “若没有白纱,这里可是看得一清二楚,只除了琴案后方。”自言自语地说着,赵昊启放下竹帘离去。   赵昊启才下楼,仵作前来向窦威报告。   “死者为妇人。”   “妇人?”   “对,年轻妇人,估摸年纪不过二十。”   “那肯定不是琴音了。”唐三娘抚着胸口更为放心了。   “内穿丝袢,外罩红衣霞帔。”   “既穿了丝袢显然是富裕人家眷属,还有呢?”窦威放下筷子问道。   “袢衣全浸湿,鞋子上沾有泥污、枯黄的草叶,尸身两手紧握成拳,指甲里有青苔,腹中有水,双肩的肩胛骨不耸。此妇人实为溺水亡故后被斩首。”   “什么?”窦威和陆祁安一同惊呼。   “怎么会这样子?”窦永庭也白了脸,喃喃地道。   听到仵作所言的人皆为之震惊。只除一人,不但不吃惊,还因此双眸光彩大放。   “有意思。”赵昊启喃喃自语。   “什么有意思?”元寿不解地歪头问道,他一直自顾自地把玩着一个小香囊,完全没在意周围发生了什么事。   “这尸身有意思。”   “那个好可怕,怎么会有意思?”元鹤一脸害怕地说道。   “一个妇人淹死了,却被斫首弄到妓院里来,当中因由定然是迂回曲折无比,想来都有趣啊!”   “公子,这种时候您不该高兴的!”元宝紧张地在他耳旁说道。   “我可没有高兴。”   “您脸上的表情可不是这么说的。”   “是吗?”赵昊启把脸一端,表情变得正儿八经的,“这总该可以了吧?”   “您就保持这副样子,无论事情怎么有趣也别忘了装出这个样子。”   “可是这样子好累。”赵昊启不满地说道。   “这是外头,不比家里,人人都这样,为了赵家的面子,您就忍着点儿吧。”   这会儿,窦威恢复了冷静,他继续问道:“这妇人死去多久了?”   “大约四个小时。”   “是自溺而亡还是被溺杀?”   “因为无首,故未能确定。但身体无伤,应是失足溺亡。”   赵昊启问:“首级为何种刀刃所砍?”   窦威白了多嘴插话的赵昊启一眼,“是利刀还是斧刃?”   “估计是柴刀之类的钝重刀刃。真是可怜,砍了许多刀才砍下头颅。”仵作摇头叹息。   众人听了均叹道,究竟是何人如此残忍,摧残一名可怜妇人的尸骸。   在众人议论纷纷声中,在楼内搜查的衙役已经结束搜索前来禀报。结果是并没寻到任何可疑人物,除了厨房内的厨师和帮手,以及前后门处守门的龟奴,所有人都在中庭,楼上楼下的厢房皆是空无一人。   “所有厢房都搜过了?”窦威问道。   “回大人,二楼北面一列厢房全挂上了锁,所以未曾进入搜索。”   “三娘,这是怎么回事?”窦威向唐三娘问道。   “窦大人,那一列厢房为三娘、琴音跟楼里身价高的姑娘所住,皆因各位姑娘私下都有不少积蓄,因而平常各自锁上门。加之今日因办摘花宴,整座楼的姑娘全得到楼下待客,故而全都锁上门。只是……”三娘望向筝儿,“筝儿,我不是吩咐过你不用锁上琴音的房门的吗?”   “我没、没有锁。”筝儿结巴着说道。   “琴音姑娘那间房的确锁上了?”赵昊启问。   被问话的衙役一头雾水,“属下不知是哪间……反正北面那一列都是挂了锁的。”   “那间,”窦威指着东北角倒数第二间厢房,“是不是锁上了?”   “是的,属下亲自检查过的。”   “三娘,钥匙!”窦威手按佩剑一步跨上主宾台的矮栏跳了出去,几步跑上东面楼梯,衙役们连忙拔出刀剑跟在他身后。   唐三娘一边在身上翻找钥匙,一边跟着奔上二楼。   窦威跑到琴音的房门前,催促道:“三娘,快把钥匙拿来!”   唐三娘还在身上找,“这……这钥匙不见了!我明明把那钥匙跟我房里的都串在一起的。”   “撞门!”   窦威一声令下,衙役们一拥而上。几下子门就开了,十几盏灯笼把厢房照得亮堂堂的,阴影亦无处藏身。   巡视了空无一人,窗扇紧闭的厢房一圈,衙役和窦威都失望地垂下了肩膀。   让过鱼贯而出的衙役们,元宝提着灯笼当先,赵昊启领着家丁进入厢房。   走在最后的窦威与他擦肩而过,窦威沉着嗓子说道:“九公子,我劝你还是安安分分地坐在下面,这上头说不好在哪个地方藏了个贼人,若是贼人狗急跳墙伤了公子,那可是哭也来不及了。”   赵昊启淡然一笑,道:“窦大人放心好了,我家家丁身手出众,自会保全晚辈的安危。倒是经过窦大人和各位公差仔细搜寻后,贼人若是突然出现而伤及无辜,恐怕就是大人和官差们的过失,怕是要被京兆尹问责了。”   窦威颊上肌肉微微地抽动了两下,沉着脸不发一言,随即跨出厢房。   留在房内的赵昊启从元宝手上拿过灯笼,上下左右照看一番。只见厢房布置得一片艳红,喜气洋洋的。染画了出水芙蓉的大屏风后,大床罗帐高挂,铺上了绣花缎锦被褥,还有一双绣了鸳鸯的红枕头。屏风外放在中央的大桌子上凌乱地摆放了不少糕点。   赵昊启提了灯笼看了几眼桌上明显被拿走了不少的糕点后,一丝淡笑浮上唇角。“我们去那边的厢房看看。”说着,他沿着回廊走向西面的歌舞台。   歌舞台上的妇人遗躯已被收好。赵昊启提着灯笼仔仔细细地察看歌舞台的一切。在翻倒的椅子、坐墩以及凤冠前驻足,若有所思。   “元宝,你觉不觉得这里多了两件多余的东西?”   “有吗?是哪两个?”元宝东张西望。   “用用你那猪脑子想想好不好?”赵昊启不满地横了他一眼。   “咦?昨天公子不是说我的是猴脑子吗,怎么才过一天就降成猪脑子了?”元宝灵活的眼珠子瞟向赵昊启,语调轻快地说道。   “昨天我是高估了你的脑子,你那脑子怎么可能比猴还聪明,再不多用用的话,怕是连猪脑子都不如了。”   “您欺负人!”元宝抗议道,接着逐个用手指点算着面前物品,嘴里嘟嘟囔囔,“灯笼、琴案、琴、披帛、椅子、坐墩、香炉……这里哪有什么东西多出来……对了,是香案!香炉可以放坐墩上,不对,香炉有两个,一个坐墩放不稳……可是,刚好有两个……啊,好难,想不明白!”元宝抱头大声嚷嚷。   赵昊启低叹一声,翻了翻白眼,“看来你那脑子真的连猪脑子都不如,而是鸡脑子。”   “我的脑袋怎么越来越低级了?”   “再想不出来就是鱼脑子,甚至是虫脑子了。”   元宝垂眼看着赵昊启的脸好奇地问:“虫有脑子的吗?”   赵昊启一副“受不了你了”的表情,“你说呢?”   “没有吧?”元宝紧张地追问。   “对,是没有。”赵昊启迈步走入对着的厢房里,“还好,你比虫子要好,至少还有一点点脑子。”   “我总觉得跟着公子您,脑汁都要被您吸光了。”元宝跟在他后头,嘟起嘴咕哝道。   打着灯笼,赵昊启在厢房门口的地上仔细寻找着什么,一直追看到窗前。   跟对面的幸运阁不同,这边的窗户是两扇对开的槛窗,那边是上下两扇下撑的支窗。(注)   『注:中国古代的房子只要不是挨着其他房间,四面墙壁皆是窗子,不过并不是全部都能打开。槛窗,下为墙砖,上是一扇扇双数的对开长窗。支窗,上下三扇的窗子,一般上面两扇为支窗,能自下以竹竿撑开,下面为拔掉插闩能拿走的窗。本文设计幸运阁临街、面河的方向的窗子只有支窗,而回廊的皆为不能打开的隔扇窗。』   虽已天黑,从这方望去,幸运阁的这面房间仍是一片漆黑,与街上的灯火通明截然不同。   有一间厢房亮起了灯,那是幸运阁三楼跟这边正对的窗子。幸运阁为三层楼房,每层比潆香楼要矮一点儿,因此虽然潆香楼只有两层,总楼高不比幸运阁矮许多,潆香楼第二层的窗子约处于幸运阁的二楼与三楼间的高度,就是潆香楼的二楼窗子比幸运阁的三楼窗子低,比二楼的窗子高。   探头出窗外张望了一会儿,赵昊启指着远处横在巷口的马车问道:“元宝,知道那辆车是谁家的吗?”   元宝仔细一瞧,“陆府的。”   赵昊启不悦地哼了一声,转身离去。   “公子、公子,这真有个爪钩。”元宝发现了什么宝贝似的嚷嚷。   “元宝,你的脑子快跟那个都头一样变成鱼脑子了。”   “公子……”元宝低声发出凄楚的哀叫。   赵昊启没好气地回过头,“你说会有惯贼用新打造的,还是那么粗糙的爪钩吗?”   “没有,那么说是新贼啰。”   “错,这只是个用来钓鱼脑袋衙役的诱饵。一个不是惯匪的家伙会扛着一个大活人,顺着一条只由拙劣铁匠新做好,自己尚未使用过的爪钩吊着的,不及两指粗的麻绳,从窗口溜到灯火辉煌的大街上逃跑吗?”赵昊启弯唇勾出一抹满含讥讽的笑容,“我看只有一个姓元、名宝的笨蛋傻贼才会那样做。”   元宝再次哀叫,“我才不是笨蛋,也不是傻贼!”   “而连这样的傻贼也捉不到的,亦只有虫脑子衙役才能做到。”说完,赵昊启转身走出厢房,在门口提着灯笼对地上的碎瓷片仔细观察一番,边看着地面边沿着回廊一直走,直到回廊北面最尽头。那里有两扇门,左边的门为东向,是西北角厢房的门,前方南向的门是西北角厢房旁边的厢房的。   赵昊启在左方的厢房门前驻足,招手让元宝过来,在他耳边低声道:“去向唐三娘要这厢房的钥匙。”   很快,元宝就拿来钥匙。打开房门,赵昊启率先进去。房里空寂、黑暗,赵昊启拐过彩绘金鲤屏风,直奔完全敞开的窗户。黑漆漆的河面上冷风呼呼,从大开的窗户灌入,赵昊启伫立在窗前,语气失落地低喃:“已经走了。”   把灯笼塞回元宝手中,赵昊启怏怏不乐地沿路返回席间。   “怎样,九公子可有探出什么蛛丝马迹?”赵昊启闷闷不乐的表情让窦威暗暗偷乐。   赵昊启不理他,只一声不响地坐回椅子上,赌气一般瞪着面前的丰盛菜肴。在他上楼的期间,唐三娘已让厨师弄来丰盛饭菜摆在他桌面上,两名小童早饱餐完毕。   赵昊启勉强拿筷子吃了一点儿菜,恰好看到向都头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向都头向窦威复命,说是丝毫踪迹都未能查探出来。   窦威叹了口气,道:“这里也没能找到琴音姑娘。”   “到处都搜过……不对,那几间上锁的厢房还没搜!”窦威忽然一拍大腿,恍然大悟,“来人,把那些锁了的厢房也搜一遍。三娘,把钥匙都拿来。”   “大人,我想搜与不搜都是同样结果……这门进去了还得找人来锁,贼人恐怕找不来同伙干这事。况且整条北面回廊在楼下都能看到吧?”向都头提出自己的疑问。   “适才情况颇为混乱,没人留意也有可能。”一名衙役说道。   “但是,贼人是不会冒这样的风险的。”   “总之,先瞧瞧再说。”   衙役们搜查过锁上的厢房后回报,各厢房里同样没有任何可疑痕迹,当然也没人。只是最西北的厢房的门早已被打开了。   唐三娘忙解释说,先前赵昊启向她要了钥匙进去过。   窦威听了非常不悦,再次冷嘲热讽了一番,只可惜被讽刺对象的心思不知飞去哪了,没半点儿反应,白浪费他一番唇舌。末了,窦威安慰唐三娘道:“三娘,你且安心,看情形琴音还安然无恙,现天已黑,暂且只能如此。明日一大早,待我发文通告全城及郊外,定然能将那贼人缉拿。”   窦威又吩咐龟奴放行,好让楼里被困许久的客人回去,回头对向都头说要到隔壁去看看情形,而后感叹道:“真没想到,今天中午才跟邵老板在幸运阁用饭,才几个小时不见,竟已阴阳相隔。我一定要逮住那可恶的贼人,好告慰邵老板的在天之灵。”   赵昊启竖起耳朵捕捉到窦威这番话,跟着站了起来,“我们也去看看。”   元宝吃惊道:“公子,死人您也要去看?”   “我最主要还是想去看对面三楼的那两间厢房。至于那个被料理得妥妥帖帖才让人宰了的可怜虫,我是打算顺道凑个热闹瞧瞧而已。”   唐三娘为爱女失踪之事搅得六神无主,连送客也忘记了。赵昊启乐得轻松,带着一群人等尾随着窦威等人来到了大街上。让两名小童先行进入候在门边的轿子中等候,自己则领了元宝和两名护身的家丁大摇大摆地紧跟窦威等人一同进入幸运阁客栈。   幸运阁有两座建筑,一栋是呈回字形的三层木楼,用作经营客栈。另一栋是位于西北角面积少了四分之三的两层木楼,是名满京城的酒楼。两栋木楼在北端建了相连的走廊,把彼此的一楼和二楼各自连了起来。在酒楼靠近走廊的地方有楼梯,但是从二楼进入客栈这边,只能到藏宝斋,并没有楼梯和走道与客栈其他地方贯通。藏宝斋东南角有一扇小门,门外是条长长的回廊,回廊右边是栏杆,俯望是一个有着精致假山,茂盛的花树的小巧庭院。回廊左边是各个掌柜和老板的住处,邵老板的寝室就位于最尽头,账房在寝室旁边,正好对着一堵墙,墙的另一边则是楼梯。在回廊尽头的右边有一扇小门,门外就是东里回廊,东里回廊两旁就是上等客房。在小门旁有一道楼梯,然后自东里回廊往南,与南里回廊的交汇点也有一道楼梯,对应地在西里回廊与南里回廊交汇处,客栈的第三道楼梯就位于那儿。整座客栈在东、南、西三面都有里外两条回廊、三列厢房,只有北面是一条回廊和一列厢房。   在二楼回廊上的小门处,赵昊启被把守的衙役拦了下来。   “是你们的头儿请我一同入内查看的。”赵昊启一脸不容置疑地说道。   窦威已走远了,只有走在最后的向都头听到,他回过头来,“九公子,是窦大人请你来的吗?”   赵昊启一张折扇,弯眉带笑道:“你不知道?”   向都头撇过头低语:“大人没跟我说起。”   “走吧,我们一起去看看。”赵昊启说着越过守门的衙役跨过小门,向都头连忙跟上。刚走了一步,前面的赵昊启叫住了提灯直走的元宝。   赵昊启示意元宝把灯笼往小门上照,自己则凑近小门的门板一寸寸地仔细观察,特别仔细查看了两边门扇的门闩。见此,向都头也一个劲地跟着瞧。赵昊启指着右边门扇的门闩道:“元宝,你说那是什么?”   元宝凑头过去一瞧,马上回答:“丝线。”   向都头有点儿失望地道:“那有什么?”   “问题可大呢。”   向都头疑惑不解地搔搔头,“大概是谁的衣服被钩住了扯下的丝线吧,有什么问题?”   元宝亦一脸急欲知道答案的表情。谁料赵昊启仿佛已经忘记了这根丝线的事,撇下等待答案的两人,向着灯火通明的出事地点——账房走去。   走廊上的小门正对着的厢房是被害人邵老板的寝室,账房就在寝室的隔壁,而寝室是在最东北角。相对于面积较大的寝室而言,账房小了一半,刚好是正对着楼梯侧面的墙壁。为了隔离客房与掌柜们寝室两个区域,回廊这一侧都以墙壁拦住了,只面对内回廊开了个小门。   窦威已然在里面转了好一会儿,正要退出来,瞧见不该出现的人出现在眼前,不禁诧异地脱口说道:“九公子,你怎么在这?”   “窦大人,是向都头邀在下来的。”   向都头一听急了,“九公子,我什么时候……”   赵昊启回身及时截断向都头的分辩,“向都头,想知道琴音姑娘是怎么离开潆香楼的吗?”   “想。”向都头的嘴巴条件反射性地自行发出声音。   “待我进里头看完后就告诉你。”赵昊启又对刚张开口要反对的窦威道,“窦大人也感兴趣吧?”   窦威双手往身后一背,下巴往上抬,冷哼一声,“窦某是有兴趣听听小孩子要怎么胡编乱造,但这命案现场可不是小孩子玩耍的地方。”   赵昊启肃容正色道:“窦大人此言差矣。”又低头装模作样地嘀咕:“我看我还是明天让大哥写封手谕再来吧。”   窦威登时拉长了脸。向都头连忙说:“九公子不必麻烦,现在就请进。”   赵昊启一步跨入账房,向都头刚要跟上,赵昊启突然手往后一伸,“把灯笼给我,然后出去,别碍事。”   向都头双眼倏地睁得滚圆,身后的元宝越过他递上灯笼,放入赵昊启摊开的手掌中。   赵昊启接过灯笼自顾自地东瞧西望,完全没在意身后的事情。元宝拉着向都头的衣袖,“向都头,咱们出去吧。”又附在向都头耳旁细语:“别生气,公子误会您是我了。”   账房里即使是凭着一盏光线微弱的灯也能看出是一片狼藉。两旁柜子的门悉数打开,里头本应叠放整齐的账本全部被扔到地面,账房的门正对着的墙壁是一列上下两扇的支窗,窗外就是滔滔河水。窗子皆为从下面打开,以长细竹竿撑住的下撑式窗子。靠着最中间窗子下的墙壁是又长又宽的桌子,大约是邵老板平日看账记账所用,上面摆放了一堆账本。桌面只比下面窗子的窗框下部矮了两个指头的高度。   邵老板的遗体原本躺在桌子下方,如今为了方便验尸被移到旁边的寝室去了,地板上留有大摊暗红的血以及被浸染了血的账本。一张鼓形的木坐墩倒在账本堆与大门之间。   赵昊启高举灯笼,借助昏黄的烛光,把狭小的账房略略扫视一遍。接着他蹲下来,把灯笼放得低低的,几乎要贴到那些染了血的账本上。“元宝。”他喊了起来。   元宝应声而入。   “你看看那地面上是不是有点儿什么。”赵昊启指着靠近倒下的坐墩脚边,沾有血迹的地板。   元宝仔细看了半天,摇摇头,“看不清楚,光线太暗了,只看到血。”   “那算了,明早天大亮了再过来看清楚。”   “公子——您还来吗?”元宝发出悲苦的低喊。   赵昊启没理会元宝苦瓜般的脸,站起来仔细查看附近地面。一长条布片从账本堆中露出一半贴在地上,浸染了血,稍远地面上有两团相同的布料。   “元宝,看看那是什么东西。”   元宝过去拿起布料,马上惊讶地喊了起来,“是袖子!还是宝隆号有名的薄丝做成的,太可惜了!这料子可贵了。”   赵昊启点点头,示意明白了。然后,他一边照着脚下的路,绕过染血的账本,来到桌子右边的柜子前。柜子里头当然是空空如也。只瞥了一眼,他已然对其失去兴趣,立在原地把灯笼伸向桌子。桌子右边地上一个白瓷杯子的碎片撒了一地,桌上靠右的地方倒了一个茶壶,茶水把那一片的桌面给沾湿了。一根细竹竿半截斜躺在水湿的桌面上,半截被账本压住了。他小心地走近,轻轻拿起几本搁在上方的账本,意外地发现下面是三堆叠得整整齐齐的账本,形状有如一个立体的“凹”字,一方墨砚平放在中间稍矮的账本上,只是不见墨条和笔。   赵昊启再次把灯笼放低,照向桌子前地面那一大堆乱七八糟、染了血的账本。三四块滚到桌子底下的墨条碎块引起了他的兴趣,不过也只看了一眼,他就把灯笼撤回,照着脚下,小心地绕行到桌子另一边的柜子前。这回,他连一眼也没瞧向柜子,专注地在地面搜索着什么。在桌子脚边,一条蚯蚓般弯曲的绳子吸引了他的目光。绳子明显是一条从布料上撕下来的布条所扭成,边缘还有许多披散出来的丝。   赵昊启满意地回身走向门口,在门扇前停下,瞧了瞧,又往右边门扇望了望,想要把门扇关上,怎知左边的一扇却是坏的。招手唤来元宝,让他把坏了的门扇托起恢复成掩上的样子,再把好的半边也一同关上,闩上门闩,再打开。邵老板很注重账房的门户,门扇包了铁,装嵌得非常贴实,几乎密不透风,门缝就是粗一点儿的棉线也难通过。门下有一道高五厘米的门槛,门上也有一道门楣,挡住了门板上下的缝隙。闩门的门闩只有一道,是非常结实的方木,高约十厘米,厚度有六厘米,相当的厚重。   门外的窦威看着赵昊启意味不明的古怪举动,不屑地轻哼一声,转过头去望向下方被四方灯火环绕,却依旧晦暗的庭院。向都头和元宝望着赵昊启忙来忙去,迷惑不解。   赵昊启示意元宝把坏的门扇重新打开,然后道:“元宝,你找找看门槛附近有没有丝线?”   元宝接过灯笼和向都头两人弯着腰一寸寸地搜。“有。”向都头一手捻起丝线挺直腰杆。   “别动!”赵昊启开口晚了,账本堆中的布条被拖了出来。   向都头连忙抛下线头,“这是怎么回事?”   “不就是线连着线,线连着布,布连着线。”   “九公子,您打的是什么谜语?向某粗人一个,可不懂这玩意。”   “公子是说这布连着线,然后这线连着外头那门上的线是吧?”元宝插话道。   “对了一半,是这线本来跟外面的是同一根。不过你这猪脑袋猜中一半也很不错了。”   “公子,您是在称赞我还是在损我?”   啪的一声,赵昊启拿着折扇敲了比他高了半个头的元宝一记,“瞧你那鸡脑子,还不明白?当然是在称赞你啊。”   “到最后我的脑子还是鸡的。”元宝犹在退出厢房外的赵昊启身后嘟嘟囔囔的,赵昊启却把向都头拉过一旁询问。   向都头爽快地回答了他的问话,“邵老板的致命伤是脖子左前侧被割了一个大口子,那是血脉所在之处,估计邵老板没受多少苦就见着阎王爷了,大约是在四时十五分至五时四十五分毙命。酒楼大掌柜约是在五时四十分来找邵老板的,没见他开门,就找了二掌柜和两个伙计。小门的门缝颇宽,伙计跟厨子要了把薄菜刀,用菜刀从门缝一点点刮开门闩把门打开了。”   “所以才会在门闩上留下那么多刀刮痕迹。”赵昊启小声嘀咕。   向都头继续说道:“他们才刚冲进小门就听到账房里有动静。他们觉得不寻常,就让客栈二掌柜来衙门报官,酒楼掌柜就喊来几个粗壮伙计来撞门。”向都头拍了拍门框,“您都瞧见了,这是包铁门,结实,门缝密贴,既不能用刀也不能砸。”   “地上的血好像不是太多……”   “当时邵老板身上全是账本呢,把剑都埋了。”   “剑?”赵昊启眉梢一挑,问道,“什么剑?”   “是一把铁剑,极为普通的那种,但磨得很锋利,还是新磨的。这贼人不是普通货色,恐怕是练家子。”   赵昊启闻言轻轻点点头。   “贼人用那剑杀了邵老板后,往下一扔,扔在邵老板脖子上,然后把一大堆账本都堆到他身上,像座小山一般,简直把人都埋了起来。仵作来了之后,为了验尸才把那些账本都移开。”   “邵老板当时是被捆起来的吗?”   “是啊,那贼人大概疑心相当重,用布条把邵老板捆得像粽子一般,嘴巴也用布堵住,还蒙上他的眼。就算是这样子,稍有动静还是把人给杀了。这贼子也忒狠毒了!”向都头愤愤不平地啐了口唾沫。   “桌腿上的布条是怎么回事?”   向都头大声说道:“那也是件怪事,贼人把捆邵老板膝盖的绳子拴在桌腿上,就用那布条拴的,后来搬动尸体的时候松开了。”   “邵老板的双手是怎么被捆住的?”   “捆在身后。”   “毙命时是侧卧、仰卧还是趴着?”   “仰躺。”   赵昊启踱至围栏前俯身往下瞧,下方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太黑了。”赵昊启很不满地小声抱怨,而后向左右两边望去,指着右方,“那边的门当时是关上的?”   “对,那是摆放古玩珍宝的藏宝斋,门是从外面上锁的,酒楼大掌柜亲自锁的。”   “有钥匙的话从那边也不能开?”   “没错,只能从回廊这边开门。而且那门是实心门,比这小门要结实得多。”   赵昊启把目光转向另一边,察觉左方有块隔板,上面雕刻了精美的花鸟虫鱼图案,还是镂空雕花的。   “九公子……”向都头欲言又止,“您要知道的向某已经和盘托出,那您没忘记……”   赵昊启回身淡然道:“向都头放心,这就告诉你。”   闻言,一直在走廊上负手等候的窦威转过身来,竖起耳朵听着。   抚着木板上精巧的雕花,赵昊启缓缓道:“琴音姑娘是从最西北角的厢房里头朝江的窗口离开的,她是自己离开的,并不是被劫走。”   “九公子,是您放走了琴音姑娘吗?”向都头一脸严肃地望着赵昊启。   眉梢一扬,赵昊启讶异地反问:“为何是我?”   “在公差搜索锁上的厢房前,九公子不是曾开锁进去那间厢房吗?”   “就因为那个你就这么想?”赵昊启脸上浮起一丝苦笑,“向都头你错了,不是我,我进去的时候已经晚了一步。”   “不是九公子又能是谁?门可是上了锁的!”   “能凭这点就一口断定嫌疑人,真不愧为经验老到的都头。”赵昊启一脸讥讽地说着,“向都头,刚才你自己不是也说过门是上了锁的?那么,不是该问问琴音姑娘进去后,是谁上的锁才对吗?”   “对哦!”向都头一拍脑袋,“今晚怪事太多,人都被搞糊涂了……不对,门是锁上的,琴音姑娘进不去才是……”   “向都头,门应该是开着的。”窦威忍不住插话。   “大人您说是开着的?但是唐三娘说了,住北面一列厢房的红牌姑娘们都把门锁上了。”   “琴音姑娘从她娘身上偷到钥匙应该不难。”元宝得意洋洋地插嘴,“而且当时唐三娘的钥匙不是不见了吗?”   向都头狠瞪了元宝一眼,“这我早知道。我是想,是谁锁上的门,难道是本就在楼里的人?”   “不是。”赵昊启立即斩钉截铁地一口否定。   “为什么?”出人意料的回答让在场的其余三人都惊讶地望向他。   “是贼人。”赵昊启笃定地道。   三人觉得更加奇怪了。众目睽睽之下,贼人怎么可能踏上二楼,即使有假扮宾客或下人混进楼里的,除了窦永庭、陆祁安和赵昊启主仆数人,其他人等都被窦威喝止在楼梯上,没有谁能踏上二楼的地面一步,童师爷等人也只是瞧了一眼,并未上楼。要是说假扮成龟奴,扳着指头来数也不过四个龟奴曾经走上二楼,一个被吓得马上掉头往下跑,只有两个胆大的搀扶着唐三娘,剩下的就是管事的,一直在替窦威跑腿,似乎没有外人能混进去的可能。不是原本楼里的人的话,人是怎么进入二楼的呢?   赵昊启扫了三人一眼,仿佛听到他们心里的疑问般继续道:“靠近小巷的窗口……”   元宝恍然大悟般一抚掌,打断赵昊启的话,“我知道了,贼人是从有绳子垂落的窗口爬上去的。若是如公子所说的琴音姑娘是自愿离去,只要在投花标之时给个信号,贼人就可以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爬上窗子。”   “小巷前可是人来人往的。”被元宝抢先说出要说的话,向都头不服气地反驳道。   “别忘了,小巷口刚好停有马车,街上的人的视线都被遮挡了。”   无可辩驳,向都头合上了嘴,何况他本来就是那么想的。   “贼人有可能是钻过巷口的马车进入小巷,或是早早就躲在巷子里的马车底下。等时机一到,他就顺着由琴音姑娘放下的绳子爬上二楼。尸体嘛,可以预先准备好装入麻袋,袋口捆上绳子,绳子一头自己拿着一同上楼,随后把尸体拉上去,扔在台上。然后贼人替琴音姑娘锁上门,再次回到原来的厢房,然后离去。”   向都头打断元宝的话,“小子,我可是带了人在傍晚六时十五分就来到幸运阁了,当时我派了人手看管两处大门。后门因为门是从里面闩住的,小巷里又停满马车,我就只让人守在巷口横停的马车前。之后,那些停在那里的马车里里外外都被仔细地搜过。贼人若不是在那之前离开,就不可能藏匿在小巷里头。”   “花标约是在下午六时开始,我记得很清楚,当时那个小姑娘下了楼,然后开始派红袋子。琴音姑娘的琴声也在那时停下。”   “那就是下午六时开始,傍晚六时十五分前贼人就得离开小巷。只有短短的一刻时间,贼人来得及完成所有事情吗?况且楼下满是人,二楼的栏杆是通透的雕花围板,虽说有白纱稍微遮挡,但在最东面的人还是能看到西回廊的情况。”   元宝反驳道:“只要贴着厢房的墙脚弯腰爬过去就可以了,庭院东面边缘固然望不到,就算是站在高一截的主宾台上和再远一些的东回廊里,同样应该是有一个小死角是看不到的。当时正是投花标之时,气氛正热,站着的也只有唐三娘和几名忙来忙去的龟奴,别说爬,就算是光明正大地走,也没人留意吧?”   向都头露出一副英雄所见略同的表情,“要是下面的窗打开了,时间不够也可以顺着绳子滑到一楼的窗口,从窗口潜入混进下人当中。”   “就是就是。”元宝连声赞同。   一旁沉默许久的窦威缓缓开口道:“向都头,知道为什么你一身好武艺,吃衙役的薪饷吃了十多年,又捉贼无数,在民间得了个追风神差的美名,却直至今年才当上个小小的都头吗?”   “大人,当然是因为向某刚正不阿,不懂奉迎拍马。”向都头脸上神情不无骄傲。   元宝捂嘴偷笑,道:“向都头,窦大人说的可不是这回事哦。”   狠瞪元宝一眼,向都头粗声粗气地道:“不是又会是什么?”   “元宝我可是从小在公子的讥讽嘲笑之下长大的,对什么是明褒暗贬、似赞实踩清楚得很,向都头你好好想想,我就不戳穿了。”   “元宝,别说些乱七八糟的,让向都头更糊涂了。咱们上三楼去看看那两间厢房。”赵昊启对这边的命案现场已不再感兴趣了,催促着元宝离开。   一名衙役神色慌张地冲入回廊,“大人,刑部侍郎大人来了!”   赵昊启一听兔子般跳了起来,“元宝,快逃!”提起衣摆率先冲出小门,跑上门边的楼梯。才上了两级,就被人大声喊住了。   “昊启,你给我站住!”远远的回廊尽处,一片晃动的灯笼间,数条人影快步走来。   赵昊启无奈地叹了口气,停下脚步。   没一会儿,一张年过三十、怒气冲冲的脸就映入站在门口弯腰恭迎的窦威等人的眼帘。凭借父亲的势力,年纪轻轻就贵为正四品官员的赵家长子赵尧启穿着便服,在数名家丁的簇拥下来到赵昊启面前,身后跟着怕是被骂惨了而颓然垂头的赵禹启。   赵昊启站在两级楼梯上,很不情愿地转身面对长兄,“大哥如此匆忙,所为何事?”   “我不是说过完事后立即回府,不得在外多待吗?”赵尧启板起脸说道。   “二更还未到,晚点儿也可以嘛。”赵昊启换上撒娇似的语气哀求道。   “不行。”   赵昊启脸色一变,很不高兴地道:“父亲不是放话了,让我爱耍到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吗?”   “如今状况不同一般,出了两条人命,拿着刀剑的贼人没逮到,说不好还在附近藏匿着。如此危险,还在这里瞎搅和。我说了回府就马上给我回府!”   “什么贼人,根本就是子虚乌有!我不是在玩,是在帮官差们查案。”赵昊启红着脸与兄长争辩。   “小孩子懂什么,这办案的事情就交给衙门里的官差们去办,你立即跟我回府!”   赵昊启猛一跺脚,把楼梯的木板跺得发出咚的一声巨响,“我偏不!”一个转身,差些跟拼命将高壮的身躯缩成一团躲在他身后的元宝撞一起。“元宝,我们上楼去!”赵昊启气咻咻地说着往上走,一路用力把楼梯木板踩得咚咚作响。   二楼楼梯口的温度骤然降低了,赵尧启面罩严霜,释放出堪比寒流的冷气。众人不敢作声,皆垂着头,生怕一个不慎与赵尧启视线相碰,他的怒火会朝自己喷发。过了好一会儿,赵尧启才沉声道:“窦提辖,你们干你们该干的事。禹启,跟我来!”   赵府一群人奔上了楼,众官差松了口气。   第四章 锁上门的是谁   幸运阁客栈面向小巷的厢房共有五间,其中三楼的金字三号、四号以及二楼的玉字二号、三号的窗户,跟潆香楼西面最中间的也就是正对歌舞台的厢房相对,特别是金字四号和玉字三号,左边两扇窗子均与对面厢房正对,只差高度,一个在稍上,一个在稍下的地方。幸运阁的楼层较矮,潆香楼厢房的窗子刚好在幸运阁两层楼之间偏下一点儿的高度。如今,赵昊启正站在金字四号里左边的窗子前,一名负责招待三楼客人的伙计被他招来身边问话。   幸运阁的二楼和三楼的厢房皆是上房,一楼外回廊两边的是下房,围绕着中庭小花园的东、南、西三个方向的厢房是伙计住的,北面一列自西向东分别为厨房、柴房、茅厕、仆妇房、马夫住的厢房以及马厩。马厩东面墙壁与潆香楼相连,马厩有三个门,最里的门面向后院,还有一扇面向客栈东走廊的门,突出部分开了一扇临巷的门,作为客栈后门。幸运阁与潆香楼两座建筑的后门并排互为左右,后门对着的就是一条共用的,可以让马车通行的宽阔小巷,宽度约有五米。幸运阁马厩突出部分与一墙之隔的潆香楼后门突出部分皆只有一层,顶上是北高南低的鳞瓦。   幸运阁客栈的客房、下房均以木字为号,自右上之下,再至左上排序。二楼厢房竖列以玉字为号,横排以帛字,三楼竖列以金字,横排以银字,从上至下,从右至左排序。东面靠近小巷一列的第一间为玉字一号,第二间为玉字二号,如此类推。玉字二、三号房一直有客人住,三楼的金字三、四号房原本住了姓蒲和姓陶的商人,分别在下午六时和四时三十分退房离开,因此,如今是空着的。除此之外,整个幸运阁客栈还有一楼最左边两列下房,以及一间三楼的银字二号房因为客人在正午时分退了房而无人住宿,其余皆住满了客人。尽管发生了命案,但因已入夜,客人们都选择继续留住一宿。   赵昊启特别地问了金字四号住客的情况。伙计回道,那是位陶姓的山西商人,已住了五天,是幸运阁的熟客,一年来住个五六回,本来这次是来京收账,预定要住七天的,谁知新娶的夫人突然得了急病,急急忙忙就退房走了。   “那名陶商人带了大箱子和竹箩吗?”   伙计摇头,“是隔壁姓蒲的商人带了。”   “哦。”赵昊启轻轻应了一声,并不感到意外,接着又问了两名商人的外貌身材。伙计答道都是中等身材,不胖也不瘦,皆谈吐斯文。蒲商人比较难看得出来年纪,帽子里露出的头发有些花白,面上却没什么皱纹,蓄了粗野的络腮大胡子。陶姓商人据说未到三十岁,面容瘦削,下巴很尖。   结束问话,赵昊启又要求伙计领他在楼里走一圈。元宝忽然大声说道:“公子,夜色已深,请您及早回府休息。”   “我还想逛一圈。”赵昊启昂然自默默地等候在厢房外的长兄面前走过。   “您可以改日再逛,如今先回府为好。”元宝追在他背后大声说道。   拐过一个弯,赵昊启低声问赶上来的元宝:“元宝,你认为我明天还能迈出府门一步吗?”   “不能。”元宝想也没想就答道。   白了他一眼,赵昊启冷哼了一声,“你刚才说的话不就是白说?”   “才不是,我是已经劝阻过公子了,您那两位哥哥都听到了。”元宝小声回道。   “放心,大哥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我怕的是回府后连相爷也要拿棒子来揍我!我真的好可怜,从小到大,公子您一闯祸,挨棍棒的总是我。这十多年,我替您挨的棍棒藤鞭比天上的星辰还多呢!您瞧见大公子——我们的侍郎大人那张脸黑成什么样子了吗?希望这回只躺个十天就能起床。”元宝可怜兮兮地低声悲叹着。   “那可不行,我还得靠你帮我打听事情,可不能让你被大哥他们迁怒。”   在三楼的里外回廊逛了一圈,赵昊启在楼梯口停住脚,指着面向中庭的栏杆处竖了雕花木板的转角问道:“伙计,这回廊的四个角中怎么只有这个角用木板挡住?”   伙计回道,那是因为这个角下方刚好有一口井,围栏不是太高,也没树木挡住,生怕有好奇客人探头观看的时候不小心一头栽下去,同时也刚好在楼梯的位置,因而竖起一块雕刻了镂空通花图案的木板拦挡。   “原来是这样。”赵昊启抛下淡淡的一句话,翩然下楼。赵家大公子、三公子紧随其后。   回到府中,安顿好早在轿子中睡熟了的弟弟们,元宝进入位于二楼的赵昊启的寝室。   赵昊启的住处在赵府后部,一个占地数亩的湖中央的小岛上,前有一道桥,后有一道堤连接,岛的四周种满了杨柳,前方是个小小的花园,后方是高高的四层阁楼,地面一层作为客厅,以及书童、贴身丫鬟和家丁的住处。   刚沐浴完的赵昊启只穿了刚换上的里衣,带着兴奋的表情正等着他,“元宝,明早我们从后院翻墙出去吧。”   “不要!我不想两条腿都被打断。”元宝语气坚定地拒绝了。   赵昊启霎时沉下了脸。很快,他又恢复了好心情,“咱们来玩个问答游戏,我问三个问题,你只要答出任何一个算你赢。我就告诉你如何才能打赢厨房阿胜的蟋蟀。”   “真的?”元宝双眼亮了起来,不过马上又有了疑虑,“我要是输了,该不是要我背着您翻墙吧?”   赵昊启笑了笑。   元宝立时重重地摇头,“我还是不要。”   赵昊启不死心,“想想看,一名妇人溺亡四个小时后,竟然出现在青楼里头,这当中不是有很多蹊跷之处吗?这是件多么有趣的事啊!”   “我不觉得,只觉得那妇人好可怜,连首级都给人砍掉了。”   “既然觉得那妇人可怜,更应该想法子帮我出府,好去找出真相。”赵昊启试图说服元宝。   元宝就是不上当,什么说辞都挡了回去,“那是官府的事,让那些官差去查好了。”   “就凭那些鸡脑子衙役?”   “其实向都头的脑子也不是太差,只是比我差了一点点而已。”元宝昂首说道。   赵昊启眨巴着眼睛,好笑地问道:“元宝,你真的觉得自己的脑子很好?”   “不是吗?我完全看透了琴音姑娘从潆香楼消失的伎俩。”   “你该不是把我随便糊弄鸡脑子都头的话当真了吧?”   元宝一听,露出疑惑的表情看向赵昊启,“那些不会都是您胡诌的吧?”   “也不全是。”赵昊启扑哧笑了起来,“就上锁的人是贼人是胡说,前面说的都是真话。至于你说的,那全是你那猪脑子自行妄想的。”   元宝震惊地把眼睛瞪得像牛眼那么大,直直看着赵昊启那张灿烂的笑脸,“公子,您骗我就罢了,居然还戏弄公差?”   赵昊启笑道:“是他自己要全盘相信,我可没叫他那么做。”   “不是贼人的话,那是谁?”   “你猜。”赵昊启笑得贼兮兮的,“给个提示,上锁的人就是衙役来到之前曾在二楼的十四个人当中。还有,我在歌舞台上不是曾经问过你多余的是哪两样东西吗?想出来了吗?就是那两样东西跟尸体有关。至于妇人的尸体怎么到台上,即使简单如你那鸡脑子,应该也能想到的。毕竟连贼人爬上窗口锁上门,再爬回小巷这么高难度的主意你都能想出来,没理由那么简单的方法都想不到的。”   元宝抓了抓后脑勺,“那个……歌舞台上我不是说了多两个香案吗?上锁的人嘛……不知道。”   “给我认真一点儿。”赵昊启不满地敲了一下元宝的脑袋,“怎么可能是香案啊?有用的也只是香炉,不,准确来说是点燃的檀香散发出的浓郁香气,以掩盖尸体的味道。快用你的猪脑袋想!”   “是披帛?”   “对!已经换了大红吉服,怎么可能不把披帛与衣服一同收起?”   元宝惊讶地发出“咦”的一声,没想到自己居然猜对了。   “还有一样呢?”   “这个……”元宝歪着脑袋皱着眉,支吾了半天。   赵昊启忍不住又往元宝脑袋上一敲,“是椅子,不是已经有一张坐墩了吗?还需要椅子干吗?当然就是多余的,笨蛋!”   “我说公子您才是笨蛋!”一把清脆如黄莺啼鸣的嗓音突兀地插入,一名十六七岁的妙龄少女叉了腰站在他们身后,“时已入秋,夜深风凉露重,居然光顾着嘀嘀咕咕,只穿了里衣就在窗前吹着湖上来的寒风。公子是个三岁的小孩不懂冷暖也罢了,元宝你才十岁吗?为什么不让他穿上外衣?”少女嘴巴快速地张合,白葱般的指尖直戳元宝的鼻子。   元宝被少女一大串诘责骂得心虚,缩了脖子垂下头。   “我才不是三岁小孩!”赵昊启不满地大声抗议。少女是专门服侍他的贴身丫鬟,一向主管他的起居饮食,深受母亲信赖,生活上的小事都是受她管制。“翠晴,就一下子有什么关系?我不会那么容易就受凉的……”话未了,赵昊启连打了两个大大的喷嚏。   翠晴朝元宝挑眉,“还不赶快让公子上床安寝?”   “可是……”元宝不愿没听到答案就离去,但是又有些畏惧翠晴。   “没有可是!”翠晴不管两人怎么不情愿,将一直想要说什么的赵昊启赶进被窝里,回头又把竖着耳朵急于听答案的元宝撵出门外。   在外头关上门,翠晴双手往腰上一叉,朝元宝一瞪眼,“还愣着干吗?去睡觉!”   元宝只好三步一回头地离开赵昊启的寝室。   翌日一大早,元宝起来就往赵昊启位于三楼的书房跑。   赵昊启早就坐在窗前,捧了香茗等着他的到来。“在告诉你答案之前,你先答应我一件事。”赵昊启并没打算立刻就满足元宝的好奇心,反而提出要求。   “只要不是让我背着您去爬墙,啥事都有商量。”元宝可不笨。   “当然不会是爬墙。”赵昊启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   “那是什么事?”   “你要答应我听完以后不生气。”   “为什么?”元宝觉得很惊讶。天下红雨了?公子居然只是要他答应这么容易办的一件事。   “不为什么,你先答应吧。”赵昊启只是笑笑,施施然抿了口浓茶。   元宝满心疑虑地瞅着他,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作响,公子从小就爱布置陷阱让他跳,这一回葫芦里又卖什么药呢?在跳与不跳,怀疑与好奇间挣扎了一番,终于抵抗不了好奇心,元宝答应了。   “首先,我要告诉你尸体是怎么到歌舞台上,和琴音姑娘是怎么离开歌舞台的。”   “公子快说!”元宝搬了坐墩正对着赵昊启坐下,急不可待地催促道。   “尸体大概是在下午五时四十五分后,六时之前到达歌舞台对着的厢房里的。”   “公子您怎么知道一定是那时候?”元宝质疑道。   “很简单,用脑子稍微想想就知道。当日,下午五时三十分左右刚好是琴音姑娘弹奏完毕,换作我弹琴之时,当时琴音姑娘尚在歌舞台上,心神不宁的。在我弹奏完毕以后,轮到窦公子他们表演才艺,这时候本该是她换装的时候,她竟然没换衣服,你听到唐三娘都说了些什么吧?她不单没换衣,还邀我作诗,分明是以此来拖延时间。若不是尸体意外迟迟未到或是刚到,给尸体换衣的时间不够,她是不会贸然邀请我作诗,而是会按照既定计划装扮尸体,毕竟奏琴完毕至开始投标之间有着足够的时间换衣。鉴于换衣和布置一切所需的时间,以此推断,尸体必然是在下午五时四十五分之后,六时之前运到的。”   “为什么尸体不是早早就运过去,早点儿不就更从容?”   “因为那样有风险。为了掩人耳目得等到天色昏暗之际。”   “原来如此。”元宝捣蒜般不停点头。“不对!”他忽又想起什么似的猛然抬起头,“那天潆香楼里里外外都是人,也没见过有大件货物在那时候抬进去,无论天色如何,这尸体也不可能运进去。”   赵昊启用扇子敲了敲元宝,“怎么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尸体运进去啊?”   “那么尸体又怎么进去?那天潆香楼整日到处都是人,难道是把人骗到那个地方藏起来……不对,那妇人是淹死的……”元宝烦恼地不住抓着头。   “你就别再折磨你那猪脑子了,我告诉你吧。”赵昊启淡定地啜一口浓茶,迎着元宝恳求解答的目光,露出一抹自信的微笑,“尸体是从半空飞过去的。”   “什么?飞过去?”元宝不相信地嚷道,“尸体怎么可能会飞,公子您糊弄我!”   “我是说真的。特意选择黄昏日落之后行事,也是为了不让街上的行人察觉到,尸体从幸运阁客栈金字三号房的窗子越过小巷飞过对面。”   “不是吧?公子您没骗我?”   “我没骗你。”白了元宝一眼,赵昊启继续道,“虽然小巷前有马车挡住街上行人的视线,但在那么高的空中运出尸体,难保在大街对面的楼房里不会刚好有人望向窗外而看到。因此,必定要等日落后光线昏暗之时。”   “怎么可能,两栋楼房隔了好远呢!不是说飞就能飞过去的吧?不对,别说是不会走路的尸体,就算是人,也跳不过去那段距离啊!”   赵昊启把玩着桌面上的白玉狮子镇纸,淡淡地道:“这很简单。让尸体从幸运阁飞到潆香楼一点儿也不难,只需一条粗麻绳、一条长细绳、一截竹筒、一个大竹箩和一定的高度差。只要有高度差,即使不是正对着窗户,在稍微偏离的地方也可轻易让尸体飞过去。”   “说得轻巧,总不会给尸体插上翅膀吧?”元宝一脸不信。   赵昊启笑出声,“翅膀,亏你想得到!当然不是。”   元宝鼓起脸颊,“快说!”   “是把尸体装在竹箩里,用绳子运过去。”说着,赵昊启取出一截丝线,将一头递给元宝,示意他拿住。元宝狐疑地接过线头,赵昊启则站起来,拿起白玉狮子镇纸,将丝线另外一头穿过狮子两只撑起的前腿与蹲下后腿间形成的窟窿,左手拿着线头,让丝线绷直。   “看,这就是装了尸体的大竹箩。”说着,他松开右手的白玉狮子镇纸。白玉狮子镇纸嗖地一下,沿着丝线滑落到惊诧得瞪大了眼的元宝手上。   赵昊启说道:“租下金字三号的自称蒲商人的人……”   “慢着,为什么一定是金字三号?”元宝大声截断赵昊启的解说,“为什么不能是二楼的玉字号房,或者正对着的金字四号房,那不是更方便吗?”   “为什么?不是明摆着的吗?二楼的玉字号房虽然有窗子跟对面厢房的窗口正对,但是,太矮了,毕竟接尸体的人是弱女子,从高处是接不到沉甸甸的尸体的,只有在低处才能比较轻松地接到。”   “也是。”元宝点头赞同道。   “至于为什么是金字三号房而不是四号房,你忘了吗?伙计不是说了那姓陶的商人在下午四时三十分已经退了房,而且他也没有带着大箱子和竹箩。三号房姓蒲的下午五时到达幸运阁,箱子比他更早被送进房间里头。符合条件的就只有姓蒲的。大概是那房子早早被租去了,姓蒲的只好租下旁边的厢房。那家伙估计不是真的姓蒲,也不是什么商人。”   “但也有可能客栈的伙计是同伙,在陶商人退房后再利用金字四号房。”   “不可能。”   “为什么?”   “没有时间准备尸体。下午四时三十分陶商人才退房,那时,店里看热闹的伙计应该差不多全回去了,在众目睽睽的情况下,你说如何能将一具尸体搬到三楼的厢房里?再说当时只有金字三号房有大箱子之类的大件货物运进客栈。”   “也是。那么三号房的商人是怎么把尸体弄到潆香楼的?”   “那自称蒲商人的人首先是雇人把装了尸体的大箱子运到客栈,然后在约定好的日落之时化装到达金字三号房,将粗麻绳一头固定在屋子里的重物上,另一头穿过预先把里面磨光滑的竹筒,涂上一点儿油,然后把麻绳的另一头抛进斜对面厢房的窗里,潆香楼的小丫鬟把绳子系紧在横梁之类的地方固定。他用小麻绳系住竹筒,将系住竹箩的绳子挂在竹筒上。当然竹筒上会先削个凹位,以卡住绳子。他把竹箩放到窗外用劲一推,竹筒带着竹箩滑到对面。小丫鬟把红衣放进竹箩。他再把竹箩拉回,给尸体穿上衣服,再把尸体放入竹箩。这回只需轻轻一推,装着尸体的竹箩自会滑落,飞快地到达对面的窗下。把尸体移动到潆香楼后,他拉动细绳拖回竹箩,小丫鬟把绳结解开,他就可把麻绳收回。   “然后他从客栈溜之大吉,到河边坐上预先雇好的船,划到琴音姑娘待的厢房的窗子底下,去等着接琴音姑娘。   “伙计说他是六时退的房,时间上正好吻合。把尸体从箩里拉出需要两人合力,因此需要在琴音姑娘停下奏琴的五时四十五分与丫鬟下楼的六时之间,两人合力来完成。这就是为什么我认为尸体运送的时间是五时四十五分。”   “这么说,那小丫鬟铁定是同谋了?”   “当然。”   “那锁门的一定是她!”   “笨!若是她我还会多此一举考你吗?”赵昊启说着用扇子轻敲了一下元宝。   “公子,能不能不要再敲我了,我就是被您敲太多敲笨了。”元宝抱头发出强烈抗议。   “事发后,那丫鬟一直躲在厢房里,在窦威找她之前没有踏出过正对歌舞台的厢房一步。之后,她一直被唐三娘盯着,哪来的机会锁门?”   “不是她又是谁?”   赵昊启再次露出别有含义的神秘笑容。   “你别急,我先告诉你琴音姑娘是怎么躲过所有人的视线,运用李代桃僵的手法换上尸体的。”轻啜一口微凉的茶润润喉咙,赵昊启继续道,“前方的人是看不到歌舞台后方的情况的,连站在主宾台上的唐三娘和龟奴也只能看到肩膀以上的部位,守在楼梯两侧的龟奴也同样看不到肩膀以下的部位。因此,只要弯着腰或蹲着,在歌舞台后方做什么事情都无人发现。两人把椅子放倒,椅背靠地,将尸体放上椅子摆成端坐之姿,用披帛将尸身捆直在椅背上,推到歌舞台边,抬上去,把椅子立起来,尸体就端坐在椅子上了。但是尸体无头——至于为什么是无头的,那跟用尸体代替活人的目的一样,要出人意料。尸体无头的话,一时间会被人以为是琴音本人,众人的注意力自然会放在尸体身上,待发现不是她之时,她已经在众人面前藏起来,或是离开了。但是无头的尸体布置起来有些麻烦,虽然有白纱遮挡视线,但在主宾台上站着的人轻易就能看到没被琴案遮住的头部和胸肩部。这就是为什么得在换上红衣以后才能把尸体换到歌舞台上,第一点,就是琴音不能停下弹琴来帮小丫鬟。第二点,就是因为尸体无头,得用前面满是垂饰、新娘装扮时才戴上的凤冠来掩饰。而当时放在尸体颈部之上,用以填充凤冠及代替头部的东西就是那个绣球。绣球是布做的,只要拿两根长针跟衣领一起别住,假头和凤冠就能稳稳当当地固定在颈子上方。布置停当,小丫鬟下楼,众人在楼下出价,准备抛绣球。趁着那时人们的注意力集中在谁得标之际,琴音松开披帛,抽出衣领上的针,一脚踹倒椅子,待绣球滚下,小丫鬟回到了楼上发出叫声,唤来众人登楼,一幕好戏就此开场。”   “等等!如您所言,尸体应该是琴音姑娘推倒的,小丫鬟没有时间去做。但是,小丫鬟一喊,不是有好几个好事之徒冲上了楼梯吗?那么当时琴音姑娘必定不能够待在歌舞台上,否则肯定会被人发现她。这么一来,她就只能躲在歌舞台对着的厢房里头。这就有个问题,后来她是怎么躲过众人耳目走过长长的走廊,到达走廊尽头的厢房里的?毕竟窦大人很快就登上楼,而且三娘和那几个龟奴也随后上去了。在那么短的时间,她还必须贴着走廊靠里的墙壁爬过去,才能不被人看到。在时间上,她不是完全来不及吗?”   “你好像搞错了一点。”   “搞错?”   “琴音并没有躲进厢房,而是就在那里。”   “怎么可能?难道窦大人和那几个龟奴是瞎子,看不到她?”   “他们是看不到她。”   “公子,您是在糊弄我吗?难道琴音姑娘穿了隐身衣,让别人都看不到她?”   “她并没穿隐身衣,只是穿了丫鬟的衣服,代替小丫鬟留在歌舞台旁边的走廊上。”   “那么小丫鬟呢?您别忘了小丫鬟还在楼上呢,按照您所说的,不是就有两个丫鬟?”元宝忽然大声嚷了起来,“我知道了!琴音没藏在厢房,是真正的小丫鬟躲在了厢房!对不对?”   “你总算答对了。琴音脱下红衣,换上丫鬟的衣服,把头发披散,缩在走廊的墙脚,假装受了惊吓。小丫鬟上楼后,扔下铜盆,推倒瓷瓶,躲入厢房。那小丫鬟说话结巴,琴音只要模仿她结巴着说话,尽管声线有巨大差别,但人们会以为小丫鬟是受了惊声音嘶哑了,毕竟说话结巴是小丫鬟最大的特征。”   “琴音姑娘好狡猾哦。”   “是聪明。”赵昊启不满地纠正元宝,“然后在众人将注意力集中在从天而降的尸体上之时,琴音就慢慢地往后挪动,神不知鬼不觉地躲进走廊最尽头的厢房。她是蹲在地上后,丫鬟才把瓶子砸碎的,因而衣裙上带了不少溅到的碎瓷片,那些碎瓷片在走廊上零碎地散落就是证据。而那厢房的门原本是开着的,然后在琴音进去后,在某个时候被毫不相干的人给帮忙关上了。”   “咦,是毫不相干的人?”   不理会元宝发出惊讶至极的怪叫,赵昊启继续道:“人们的视线早被尸体吸引,根本就不曾留意一个丫鬟从视线角落退去。等窦威想到要找小丫鬟询问,小丫鬟再从厢房里出来,而琴音早就躲起并关上了门。”   元宝心急地嚷了起来,“公子您还没说是谁锁上的门。”   “别急,那个只是我的猜想,还没证实呢!其实,要是计划紧凑,不锁门时间也是完全够的,大概是没想到官差那么快就来到了,或许又发生了些什么意外,导致接人的船来晚了,琴音才不得不临时找人锁上门以拖延被发现的时间。   “当假蒲商人的船到了窗下,他将粗麻绳一头捆住竹箩上方,另一头抛给在窗边等候的琴音。琴音把绳子抛过窗边最近的一条横梁,再将绳子头丢回给他。他拉动绳子,竹箩升至窗口,琴音爬过窗子蹲入竹箩,他就慢慢放松绳子,琴音这就被接到小船上。然后,拿着系在竹箩上的绳子头,他将绳子收回。”   “原来如此。”元宝击掌感叹道,“这法子真简单!”   忽然想起了什么,元宝追问道:“公子,您还没说是谁关的门呢!既然不是小丫鬟,难道还有别的丫鬟去帮忙?对了,三娘不是说除了琴音的厢房,其他的都关上了吗?难道是她一早就偷了钥匙?不对,那门是我借三娘的钥匙开的,琴音只能偷那间厢房主人的钥匙。”   “错。”   “错了?”   “那间厢房的主人根本没把锁给锁上,钥匙也是她交给琴音拿着的。”   “那么她也是同谋?”   “多半是。”   “公子,我们来了。”随着清朗的童音响起,元寿和元鹤跟在翠晴身后走进书房。   赵昊启招手让两名小童过来,又啜了口茶才柔声询问元寿,“寿儿,昨天那些点心好吃吗?”   “好吃!”元寿回道,接着垂下头,支吾着继续道,“不过……我本想留些给公子尝尝的,结果……吃着吃着就吃光了。”元寿说着声音低了下去,两手不住地搓着衣角,不好意思地用眼角偷偷瞄向赵昊启。   “没事,我不尝也没关系。”   “真的?”元寿歪着头,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赵昊启。   “嗯。”赵昊启点点头,接着他又问道,“寿儿,那点心是不是一个漂亮的大姐姐给你的?”   “是的!”元寿声音响亮地回答,马上又捂住自己的嘴拼命摇头,“不是的。”   赵昊启勾起唇角笑了,“是不是那个姐姐让你发誓不说出来?”   元寿犹豫着不语,一双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转动着。   “是不能用嘴说,也不可以用笔写,对吧?”   元寿咬着唇,半晌才说道:“延寿是男子汉,不能言而无信。”   “对,寿儿没错。那么只点头或摇头应该没有违反誓言吧?”   “嗯。”元寿点头。   “那个姐姐穿着丫鬟的衣服,样子跟先前在楼上的好看的姐姐很像,是吗?”   元寿很用力地点头。   “你偷偷地跟在我们后头上二楼玩,那个姐姐在门缝里扬手让你过去是不是?”   元寿先是摇头后又点头。   “你不是跟在我们后头,而是当我们在楼上,你从另一边的楼梯上的楼,是吗?”   元寿点头。   “她交给你两条钥匙,跟你约定,你只要把她待着的厢房门锁上,就可以在另外一个厢房里喜欢拿多少点心就拿多少点心,然后把那间厢房也锁上,钥匙就丢掉,是吗?”   元寿再次点头。   “臭小子,原来是你上的锁!”元宝吼叫着跳了起来。元寿被他吓了一跳,抬眼一瞧,只见他面色不善横眉怒目的,怕得差点儿哭了出来。   赵昊启一手揪住元宝的衣袖,“你那么生气干吗?”   元宝怒气冲冲地道:“可是……是这小家伙害得公子的佳人跑了。”   “别傻了,元宝。”翠晴挺身上前挡在受惊的元寿跟前,“那姑娘是早有预谋要逃走的,跟寿儿无关!”   元宝一手推开翠晴,凶巴巴地瞪着元寿说道:“寿儿今天不许到外面玩,要留在书房抄三个小时的书!”   元寿嘴巴一噘,“为什么?”   翠晴瞪了元宝一眼,“元宝,你别搞错了,上锁的人根本不是寿儿。”   元宝愣住了,“他自己刚才不是全招了吗?”   “他只是答应了帮琴音姑娘锁门而已。”赵昊启拿起一册书淡淡地道。   “笨蛋元宝,你想想看,寿儿个子那么矮,怎么可能是他上的锁?”翠晴顺手一把揪住想偷偷溜出房门的元鹤的后领,把他扯了回来,指着他说道,“是这个默不作声的狡猾家伙啦!”   元宝彻底懵了,“你蒙我的吧?”   赵昊启用书捂着半张嘴呵呵笑道:“翠晴没骗你,是寿儿用分享点心的秘密来收买鹤儿上的锁。”   元宝一听,气咻咻地吼道:“两个都给我抄书!”   “公子救我们!”两名小童扑到赵昊启跟前寻求庇护。   赵昊启朝元宝眨眨眼,笑道:“放心,你们抄多久,我就让元宝比你们多抄一倍的时间。”   元宝一听,顿时哇哇大叫:“你们怎么可以合伙来欺负我啊?”   两名小童破涕为笑。元寿乐滋滋地说道:“我抄两个小时。”元鹤马上表示反对,“不行,大哥只抄四个小时,时间太短了,至少得让他抄八个小时!”   “喂,你们这两个臭小子!”   “哇!快跑!”   “别跑!”   “快过来,躲在我和翠晴身后。”   “你们好过分啊!”元宝的叫声响彻晨阳铺洒的庭院,惊起数只早起的鸟儿振翅而飞,越过波光粼粼的湖面,直没入对岸的树丛里。   一阵轻风拂来,被秋风从翠绿吹染成金黄的叶片,一片一片地随风飞舞,缓缓飘落,落在怒放的秋菊旁,替泥地铺上一层金色。一双缀满绣金花纹的软靴踩在金色的“地毯”上,发出沙沙的声音。赵昊启手拿着一卷书册,在湖边的花丛间来回踱步,一边向湖的对岸张望。湖对岸,树丛花影后十步一哨地守满了家丁。   “元宝,你说那些家丁怎么那么精明,简直是无机可乘。我好想到外面去查探,你说要怎么办?”   元宝坐在离他不远的小亭子里,悠闲地嗑着瓜子监督两名小童抄书。听到他的问话,元宝懒懒地抬头瞟了他一眼,“死心吧,今天一早大公子就命家丁守在桥头和湖边了,只要公子一踏出这暖晴阁,家丁就会一直跟在后头;只要公子一下水,家丁就准备好渔网;别说爬墙,就是靠近墙边也是不太可能的事。”   “唉,他们怎么会变得那么机灵啊?”赵昊启双手抱头仰天长叹。   元宝摇头啧啧地说道:“公子您的记性真不好!早在十年前他们就已经被您训练得机灵无比了。被您逃脱一次,可要挨十棍子兼罚薪一个月,无论多么蠢钝的人现在都被揍成聪明人了。”   “看来我是出不去了。”赵昊启沮丧地垂下头。半晌后,他又抬起头充满希望地对元宝说道:“元宝,你扮成我的样子把他们引开。”   “您以为这招还有用吗?”元宝斜眼瞥了两眼发光的赵昊启一眼,啪地嗑开一粒瓜子,吐出瓜子壳,淡淡地继续道,“您的记性实在太差了,这招您已经用过十多次,早就没用了。”   “是吗?”赵昊启再度颓丧地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勉强振作起来,“元宝,你去找两个干练的家丁,让他们装扮成普通人轮流盯住潆香楼的后门,然后你去幸运阁客栈给我打听些事情。”   元宝停下动作,转过头不解地望向他。   赵昊启两眼无神地凝视着平静的湖面,“那个假商人的行踪是无从查探了,小丫鬟是琴音的同谋,若是她能脱身的话,定然会去找琴音。”   “对。”元宝用力地点头,“那我去客栈该打听些什么?”   “首先,你要去看看邵老板账房里的地板有没有什么异状,然后去打听一下客栈里有没有丢了柴刀或是菜刀。还有,那天正午到晚上七时客栈里都有些什么人,每个人什么时候在何地方,给我详细做个记录。”   元宝站了起来,“我去拿上笔墨。”   “大哥,你要去哪里?”两名小童晶亮的双眼紧盯着元宝,眼里写着“我也好想去”。   赵昊启轻叹一口气,“带上寿儿吧。让他给我画张客栈布局图。本来我想亲自去瞧瞧的,大哥他们不让我出门,你这家伙又不肯带我翻墙……”说到最后,成了絮絮叨叨的抱怨。   元宝打断他的抱怨,“公子,盯住潆香楼后门已经可以找到琴音姑娘,为什么还要我去打听客栈的事情呢?您不是对那个老板被流寇所杀不感兴趣了吗?”   赵昊启惯性地拿起折扇敲了敲元宝的脑袋,“元宝,你何时才肯动动你这猪脑袋想想事情呢?这两件案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为什么琴音姑娘要拖延时间?因为尸体没有遵照原定时间送过去。为什么会迟了呢?因为出了状况。出了什么状况?因为尸体有头!假商人慌了神,要去找刀具把头砍下。为什么尸体会有头?因为那具尸体不是原定的那具!凭什么判定不是原定的?因为那具尸体太新鲜了,是在被放上歌舞台的两个多小时前,也就是在下午二时至四时之间身亡的。你认为一个早策划好的计划,会临时找具意外溺水身亡的尸体吗?”   看到赵昊启终于打起精神,双眼里的颓气亦有所消减,元宝放下心来,继续追问道:“公子,您的意思是假商人谋害了那妇人的性命?”   赵昊启不赞同地摇头,“我不认为有人会为了让一名女子私奔而去犯下杀人的滔天大罪。”   “那么还是偶然得到的尸体啦?”   “不是,尸体是早就很有把握地准备好了的。”   “那他们是怎么弄来尸体的?”   “这就要靠你去打听了。”   “那溺水妇人的尸体呢?难道是偶然发现了,觉得比原来准备的更合用就换成了那具?”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   “你认为一户人家少夫人的尸身会被这样糟蹋后抛弃在青楼里吗?所以,楼里的那具尸体一定不是原来准备的那具,而且还是在假商人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调换了。最大的可能是,那妇人是被谋害的,凶手为了掩饰,借机换了尸体,假商人以为那是预先准备好的,说不定还埋怨弄来尸体的人没按吩咐去处理好呢。”赵昊启双眸闪动着熠熠神采,“所以呢,这是件颇有趣的事。”   “公子,这种事情您不该高兴的。”元宝用带有责怪意味的眼神瞪了赵昊启一眼。   赵昊启不赞同地嘟了嘟嘴,“元宝你真是迂腐。那妇人意外身亡固然让人叹息,但人既已死,又跟我们无亲无故的,我们与其在此毫无意义地表示哀叹同情,还不如尽快查出真凶,以告慰其亡魂。我不是因为这妇人离奇死亡而兴奋,是为那个狡诈的凶手而兴奋,知道吗?这让我有种找到无须让子就可对弈的对手的感觉。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个凶手跟设局谋害客栈老板的凶手是同一人。”   “不是吧?”元宝目瞪口呆地直望着他,完全被这爆炸性的言论震住了。这妇人不是自溺身亡,客栈老板不是被入屋流匪所杀,而是被同一人设计谋害的?这不是全推翻公差们的推断了吗?   “还有一条线索咱们不能忽略。”   “是什么?”   “元宝,昨晚一进账房,你闻到了什么味道吗?”   “闻到了。”似乎被唤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元宝苦着脸说道。   “你应该还记得那股味道吧?”   “绝对忘不了。”元宝说道,“那是麻沸散的味道!”   “我记得那是你八岁的时候的事吧?”   “是的,那时的我脖子上不知怎的长了个巨大的瘤子。”元宝回想当年的情景,左手抚着颈项左侧,眼里溢出浓烈的恐惧,“那个余老头竟然说服我爹给我动刀子。”   “哈哈,我还记得你躲在床底下死活不肯出来呢!”   “要被人用明晃晃的利刀抹脖子,谁听了不逃啊?”元宝的脸红了。   “被元叔和胡大夫硬拖出床底之时,你哭喊得活像只被捏了脖子的公鸡。”赵昊启边说边笑。   “我还记得自己一边被他们灌下那难喝得要命的麻沸散,一边听到您号啕大哭着哀求我爹别杀了我,哭得可凄惨了。”元宝反唇相讥。   “有吗?我倒是不记得有这回事。”赵昊启别开脸小声回道。   元宝贼兮兮地咧嘴邪笑,“我可是一直记着,以后每次我为您挨揍,我都回想起这事来让自己不怨您。”   “我也没连累你挨了多少打……”心虚地低声嘟囔了一句,赵昊启提高了音量说道,“总之,那个东西的滋味你还记得吧?”   “当然,完全睡死过去,一点儿知觉都没有。即使醒过来,也好像在做梦一般,过了两个小时才完全清醒。”   “当时你前后睡了四个多小时呢。就是说,分量足够的话,肥胖如邵老板的人也有可能睡上四个小时。”   “可是谁会没事去喝那东西?”   “要是现在你脖子上的瘤子还在,胡大夫对你说,不割掉的话只能活一年,你会喝下那东西让胡大夫替你割掉瘤子吗?”   元宝仔细想了想,“我可能会。”   “这就是了,这就证明邵老板是被一个老谋深算的熟人设局给杀了!”   “就是那天曾在幸运阁待过的人吗?”   赵昊启眉梢一扬,轻声反问:“你说呢?”   “那人为什么要杀邵老板,不是熟人吗?”元宝的脑袋还没开窍呢。   白眼一翻,赵昊启摆出一副“受不了你”的表情,“废话,当然是有隐因。”   “什么隐因?”元宝追问。   “现在完全无迹可寻,我怎么可能推断出原因?所以才要靠你去替我找出蛛丝马迹。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晚了,凶手就有更多的时间抹掉痕迹了!”赵昊启心急地跺脚催促元宝,“我一定会揪出他的狐狸尾巴,赢得这盘棋!”   瞧着踌躇满志的赵昊启,元宝心里暗忖道:人家可没邀请您下这盘棋。何况,是不是真有这么个凶手也说不定呢!“公子,我看您还是别太高兴了,搞不好真的是流寇杀的人,小妇人也只是意外落水而已。”   “你要跟我打赌吗?”赵昊启眨巴着明亮的眸子,嘴角隐隐露出笑意。   “不要。”元宝可不傻,才不会上这个当呢!   “你这人真没趣!”意图被识破,赵昊启悻悻然地噘了噘嘴。   “我只是不想再次受骗,被迫背着您去爬墙!”   “小气!”   “东窗事发后受苦的可是我,才不是我小气!”   第五章 案发当日的幸运阁   京兆尹洪轩章坐在前一天还觉得蛮舒服,如今觉得又冷又硬的高背椅子上,听着下属的禀报,非常不悦地皱起两道稀疏的眉。上任不到两个月,竟然同时发生两桩命案,其中一起还是离奇的无首案件,心情是如何也畅快不起来的。“你说什么,幸运阁的账银大半被盗?”瞧,连盗窃案亦一并发生了!   “是的,酒楼的二掌柜原以为大掌柜收起来,谁知大掌柜根本就没碰过那些银子。”向都头被京兆尹的阴郁视线盯得如芒在背,低垂着头以避开那样的盯视。   “是杀死邵老板的凶徒拿走的?”   “不是,钱袋临时放在锁了门的藏宝斋里,凶徒不曾进去过。”   “哼,难道是银子自己不翼而飞的?”洪轩章语气冰冷。   “呃……”向都头被质问得冷汗直冒。   一旁的窦威插嘴道:“大人,这银子恐怕是在门锁上之前已被谁窃取了,这事交由属下亲自去查办如何?”   “窦提辖,这点儿小事你就别费神了,还是全力及早把杀害邵老板的凶徒缉拿归案为好。隔壁潆香楼的案子进展如何?”   负责京郊的都头急忙回道:“讯问过河边的船家,已经锁定协助私奔的船,目前正全力搜寻那船的踪迹。”   向都头畏缩着身子接道:“无头女尸的头部依旧未能找到。”   “那女尸是何人?”京兆尹厉声问道。   “禀大人,尚未查明……”   洪轩章发出一阵令房内众人胆寒的冷笑,“案子已发生了二十个小时,你们就只是以完全毫无头绪这话来搪塞我?”   “大人无须焦心。”在一旁沉默许久的童师爷开口道,“这两桩案子几乎是同时同地发生,依童某所见,内里许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如将两桩案子都全权交给窦大人去处理,窦大人断案经验丰富,定能很快就将凶徒缉捕。”   洪轩章沉吟半晌才小声对童师爷道:“这花魁私逃的事牵扯上丞相府里的人,还是传闻中的深阁公子,我要是撒手不管……”   “大人只需向上头禀明案子进展即可。”童师爷附在洪轩章耳旁意有所指地低声道。   洪轩章心领神会,大声对窦威道:“窦提辖,本官新上任,一切事务尚不熟悉,鉴于此两案又同时于一地发生,就全权交给你去查办,有何新进展即来向本官禀报。”   窦威等人走后,京兆尹道:“童师爷,这事我始终放心不下,若是任由那窦威去弄,他要是怠慢了潆香楼那件案子,我头上的乌纱帽可是不保!”   “大人,您无须太过忧心此案。”   “童师爷何解?”   “您已全权委任窦威处理,若是迟迟未能破案,也只是窦威办事不力,大人时不时责令其加紧查办,不就可以对上头交代了?”   “原来如此。”京兆尹深锁的眉头舒展开复又紧锁,“只是花魁找不回来的话……恐怕还是不好交代啊!”   “是的。”童师爷点头认同。   京兆尹一脸愁容地叹了口气,“窦威要是终归找不回来该怎么办才好?”   “大人,也许您该不时到丞相府里向侍郎大人禀告案情进展。”   “可是……我并非刑部辖下的官员,到相府禀告于理不合。”   “大人不是说了,案子牵扯上相府的公子,这可是个好借口,可以给大人跟相府搭条桥。况且,就一个小小的花魁,没多久,那位九公子定然会淡忘此事的。大人无须太忧心。”   京兆尹一扫愁颜,笑了,“童师爷说的是。”   “只是……这真的会是流寇所为吗?”京兆尹皱着眉看向自己的心腹幕僚,“你不是说了,那天中午你邀了王达朋一同前往潆香楼散心,王达朋与幸运阁的老板邵贵昌两人间不是有些过节吗?会不会是……”   童师爷捋着八字胡,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慢慢地道:“我也曾疑心过王达朋,只是,他一直与我在一起,不曾有落单的时候,那邵贵昌除了与王达朋不和,说不好也与其他人交恶。还有,难道银子是那时候被盗的?”童师爷半眯起眸子,回想起当日的情形。   当日,童师爷邀请王达朋以及即将赴任的同乡——候补知县汤康荥一同去潆香楼散心。王达朋与邵贵昌最近为了一件古董,两人间有了嫌隙。童师爷本想在幸运阁斜对面的酒楼用膳。孰料,在酒楼门口刚好碰上窦威父子。窦威盛情邀约童师爷他们一起前往幸运阁。   幸运阁酒楼在京城里是有名的酒楼,档次比童师爷他们本来打算前往的酒楼要高上许多。童师爷他们推辞不过,只好跟在窦威后头前往。   邵贵昌原本只宴请了窦威父子和在京城等候派遣的窦威的好友邢参军。见到窦威把童师爷他们也叫来了,他也没特别在意王达朋在他们中间,仿佛两人间没事般主动寒暄起来。邵贵昌喊来了一名据说是远房亲戚的青年和他的朋友作陪,青年姓郑,是名童生,他的朋友姓方,是名秀才。   席间,邵贵昌殷勤向窦威父子劝酒。“窦大人,请!”他高高举起青瓷酒杯敬向上座之人。   “邵老板多礼了。”端坐在主宾席上的窦威带着微笑,单手提起斟满酒的酒杯,头一仰,一口饮尽。   “窦大人好酒量!”同席之人无不抚掌喝彩,童师爷亦是一同叫好。   “窦大人,小弟也来敬你一杯。”武夫打扮的邢参军站了起来。   “邢参军,多年不见,你还是那么精壮勇武,酒量不减啊!”窦威拿起酒杯,一旁站着的小二早已替他添满酒。与邢参军相对一举杯,两人一同倒酒入喉。   席间又起鼓掌之声。   过了一会儿,窦威说道:“各位盛情窦某已领,窦某酒量浅已有醉意,就不再奉陪了。各位请!”双手抱拳朝席间一拱。   众人纷纷笑道:“窦大人不用自谦,京城谁人不知窦大人的海量?”   “哈哈,可是待会儿窦某人还要陪犬子到隔壁参加摘花宴呢,可不能喝醉了。”无论众人怎么说,三杯过后,窦威就是不肯多喝了。   “说的是,贵公子后年就是戴冠之年了。”童师爷见风使舵,将话题扯到窦威身边的少年身上。窦威的这个儿子他未曾见过,听说是庶出之子,之前一直放在乡下养,去年长子意外身亡,身旁无儿的窦威才把这个小儿子叫来京城。   听到童师爷将话题转向窦永庭,在座的其他人连忙抢着巴结,各种溢美之词铺天盖地般抛来,什么“虎父无犬子”之类的,让坐在窦威下首的窦永庭听着羞得抬不起头。   “永庭。”窦威沉声低唤。   听到父亲的叫唤,窦永庭连忙抬头,神色慌张地望向父亲。   窦威轻轻皱了皱眉,语气平淡地吩咐道:“替各位叔伯斟酒。”   “是,爹……父亲。”窦永庭结巴着答应,站了起来,伸手要从小二手中拿过酒壶。   “哎呀,怎么敢烦劳窦公子呢?”坐在窦威右手边的邵贵昌伸手按住少年欲接过酒壶的手。   窦永庭顿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偷偷斜眼看看父亲。窦威朝儿子使了个眼色,让他坐下。得到父亲眼神指示,窦永庭如释重负,顺势坐回位子上。   童师爷在心里评断道:窦威当真是个纯真的土包子,一直养在乡下没见过世面的孩子,骤然放到宛如泥潭的京城,定然是相当的格格不入。不过,相信过不了多久这个白纸一般的孩子,也会被这个污浊不堪的京城染得一片乌黑。   酒过一巡,席间众人均感到有些兴味索然,没人再吵着要敬酒,气氛稍稍冷了下来。窦永庭似乎没那么紧张了,大口大口地吃菜,显示出尚在成长期的孩子的好胃口。   “各位。”众人酒酣饭饱后,邵贵昌对众人道,“不嫌弃的话,待会宴后请到二楼,贵昌泡上一壶上好的新摘碧螺春,请各位大人及老板一同鉴品。”   “对了,听说邵老板收藏的古玩字画不少,可否让在下见识见识?”汤康荥雅兴忽至,提议观看邵贵昌的收藏。   邵贵昌堆起满脸笑容,谦虚起来,“见识不敢,邵某人只是附庸风雅,都是些粗作陋物,汤大人对那些小玩意也有兴致?”   汤康荥当即兴致勃勃地说道:“上次邵老板购入的那块血玉,据说是前朝宰相夫人陪葬之物,不知能否让大家也一并见识呢?”   他身旁的王老板闻言脸上肌肉微微抽动了两下。邵贵昌不动声色,脸上笑容依旧灿烂,回身对汤康荥说道:“汤大人说笑了,邵某购入的只是块普通玉石,并非如大人所说的。”   “哦,那么前年西麓山古墓被盗之物,邵老板是一件也未得啦?”   邵贵昌面上堆积的笑容宛如被人猛地从中央抽去了一根的柴堆,危险地松垮了些许。   “汤大人。”童师爷悄悄捅了汤康荥一记,示意他把话打住。   “那是当然,谁都知道邵老板最喜欢收藏字画,那些墓葬之物邵老板一定是瞧不上眼的。”邢参军插进来打圆场,汤康荥醒悟过来连忙点头称是。   邵老板重新恢复笑容,领着一众人等穿过酒楼二楼与同是自家经营客栈二楼相连的走廊,步入位于东面的客栈二楼一隅的藏宝斋。客人们在邵老板的热情招呼下相继踏入布置古朴典雅的厢房里。   窦威冷冷地环视了挂满名家字画的雅室一圈,凑近瞅了瞅摆放在靠墙的高脚几上的石山盆景,从其中一个盆景里拿起装饰用陶瓷人看了看,又一脸兴味索然地搁回去。邵老板一边带笑招呼众人,一边用眼尾关注着窦威的动向,见窦威对屋中字画和盆景没什么兴趣,邵老板说道:“我最近入了两件古玉,趁此机会想请大人鉴赏一下。”   窦威浓眉往中间一聚,瓮声瓮气地说道:“窦某粗人一个,不懂得看这些东西。”   碰了一鼻子灰,邵老板尴尬地小声回道:“窦大人谦虚了。”   窦威摆了摆手,声音粗犷,“我窦威一介武夫,只懂舞刀耍枪,这些东西看着就头痛。邵老板还是弄个房间给我睡个午觉吧。”边说着,窦威粗壮的大手哗啦哗啦地捞起一把桌子上的围棋,棋子又从指缝落下,不停重复此动作,显然已经很不耐烦。   邵贵昌连忙答应:“贵昌这就为大人准备一间雅房。”   窦威用鼻孔应了声。邵贵昌转身走到外头喊来一名伙计,吩咐他去准备一间上房。   在等待期间,邵老板招呼众人先进入藏宝斋里面的茶室稍坐。   童师爷对字画研究颇有点儿心得,逐一欣赏邵贵昌挂在藏宝斋墙上的珍藏。约莫一盏茶的工夫,伙计回来告诉邵老板房间已经准备好了。窦威这才卸去一脸不耐烦的表情。   邵老板亲自为窦威带路。窦永庭跟在父亲后头刚走了两步,窦威回头吩咐道:“永庭你留下,跟各位叔伯好好地聊聊,多学着点儿。”   窦永庭一脸窘迫,可是又不敢违抗父亲,只好停下了脚步。众人一窝蜂地把他拉回席间,贤侄长贤侄短的直把他弄得更为局促不安。   童师爷观赏完字画,又把玩过邵老板收藏的不少古玩,心满意足地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端起茶杯,才喝两口,却发现坐在旁边的窦永庭满脸疲态,看来这两个小时他被众人的奉承狂轰得应接不暇。   看着他毫无精神的样子,童师爷体贴地询问道:“窦公子,累了吗?”   窦永庭无精打采地点了点头。   “让邵老板叫伙计给你准备房间休息一会儿好吗?”   窦永庭再次点头,接着又摇头。   没在意他最后的动作,童师爷朝站在一旁代替老板招呼他们的大掌柜使了个眼色,大掌柜心领神会地走到门外朝走廊喊:“瓶儿!”   “我见她刚才从楼下往客栈这边走,想是到隔壁看热闹去了。”二掌柜拿着装了银两的小袋子和账本,自酒楼二楼相连的走廊走来。   “一个女孩子家凑什么热闹!”大掌柜黑了脸,“帮我找个人把她叫回来。居然跑到花街去看热闹,这丫头野得越来越不像话了!”   “等我把这些账本和银两交给了老板后,我替你把她找回来吧。”二掌柜边说着边穿过藏宝斋往东南角的那扇小门走去。   “咦,怎么锁了?平常这时候可是开着的。”二掌柜推了推门,讶异地嘀咕道。   “你把东西先交给我吧,老板大概是忙着算账,刚才叫我给锁上了,还吩咐我晚上七时之前别让人去打扰他呢。”   “好吧。”二掌柜说着递过钱袋和账本。大掌柜接过后将其放在门边的一张茶几靠墙处。   这时,邢参军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邢大人您也困了?”童师爷问。   邢参军半眯着眼点了点头,又瞄了瞄发呆的窦永庭,“贤侄,要去歇息一下吗?”   窦永庭应了声,接着又摇头,“我爹让我在这跟各位叔叔伯伯聊。”   童师爷暗地摇头,不禁同情这个老实得过火的少年。   邢参军哈哈一笑,“贤侄,你应该去睡上一个小时养足精神,待会儿摘花宴的时候睁大眼睛瞧个清楚。除了花魁琴音,潆香楼其他姑娘也都是上等货色。”邢参军凑在窦永庭耳边小声问:“你没上过青楼吧?”   “父亲不许。”窦永庭低声道。   “贤侄,待会儿你可要看仔细哦!”邢参军说完,嘿嘿笑着用力往窦永庭肩膀上猛拍了数下,然后大声喊,“掌柜的,给我弄个房间。”   大掌柜弯腰作揖为难地道:“邢参军不好意思,小店里的上房都住满了客人,只剩下几间下房,不知邢参军嫌弃不?”   “没关系,没关系。”邢参军大大咧咧地摆手说道。   童师爷这会儿也觉得有点儿困了,打了个呵欠站起来,正要开口,没想到王老板也同时站起来,“我也困了,掌柜的能为我也安排个房间吗?”   大掌柜斜眼看了王老板一眼,不太情愿的表情一闪而过,大概是想到他总归也算是个客人,于是回过头喊来伙计准备几个房间。稍候了片刻,二掌柜就领着他们去客房。他们一行人穿过与酒楼相连的走廊,下了楼,又从酒楼一楼与客栈一楼连接的走廊来到了位于客栈西边的下房。客栈的一楼围绕着小庭院的厢房基本全是伙计房,东北是马厩,西北是厨房、柴房以及茅厕,外面一列是下房。二掌柜把邢参军安置在最西边一列,最尽头的木字十六号房,王老板在木字十五号房,童师爷在最靠近西楼梯的木字十四号房。   童师爷没怎么合眼,房间环境太糟糕,隐约散发出一股霉味,大概是许久没客人住过。躺了一个小时,他就起床了。回到藏宝斋,见大掌柜陪着窦永庭和候补知县汤康荥在聊天。茶室里头,郑童生和他的好友方秀才在对弈,童师爷走了进去,坐在一旁观看。约莫一盏茶的工夫,窦永庭也走了进来,坐在他身边一同观棋。   没一会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的汤康荥从外头回来了,刚进门就喊了起来,说是刚买回来要送给母亲的玉镯掉了,急急忙忙又奔出去下了楼,大掌柜听了急忙跟在他后头。没多久,汤康荥又奔了回来,边嚷着在哪掉的呢,边在藏宝斋四处翻找。一个不小心,把大掌柜放在几上的账本和钱袋子给碰下了地,碎银和小额银票撒了一地。   窦永庭听到声响,从茶室里探头出来,瞧见汤康荥和大掌柜在慌乱地捡地上的钱物,走去帮忙收拾。   童师爷懒得动,只瞄了一眼他们,就回过头继续观棋。   在外头的人捡好钱物,大掌柜顺手往桌上一放,和窦永庭一起跟着汤康荥到外头继续找丢失的玉镯。郑童生和方秀才下完了一局棋后,童师爷跃跃欲试,邀他们跟自己对弈,于是就换童师爷跟方秀才对弈。才开局下了五手棋,汤知县他们回来了,说是在酒楼的一楼角落里找到了玉镯。童师爷跟方秀才的棋还没下终盘,大掌柜就说差不多到了,该让窦大人他们起来准备。   郑童生替大掌柜到一楼的下房去知会其他人起床,方秀才稍作收拾并暂时代为招呼其他人。大掌柜则亲自前往去唤醒窦威。众人一同穿过酒楼一楼与客栈间的走廊,从客栈的前门离开,前往隔壁的潆香楼。   童师爷清楚记得,当时是将近下午四时。   “这位小哥你怎么来了?”站在门口的衙役一看到元宝就殷勤地打起招呼。经昨夜一番闹腾,衙役们都记住了元宝是深阁公子的心腹跟班,本应拒绝闲杂人等进入的案发现场,就任由他随意进出。   元宝先是拉过一名客栈伙计,让他在前面带路,自己带着两个弟弟边走边观察幸运阁客栈的结构和环境。   昨天是晚上到的客栈,从二楼往下观望,中庭一片漆黑,是何种格局根本看不出来。这时,在日光下,赵昊启无法一窥全貌的幸运阁客栈中庭,完全呈现在元宝眼前,元宝心知自己是公子的另一双眼,得代替他仔细地观察。   幸运阁客栈地面一层厢房分布在四个不同的方向,环绕着的是一片被一列杨柳分隔成“吕”字的中庭。北面一小片空地用作晾晒衣服,水井就在空地的一隅,靠近东面和北面的走廊。   元宝来到水井旁探头往里瞧。水井又宽又浅,大约只有一个半人高,却有着一人可以平躺的宽度。   “这位小哥,你是怎么闯进来的?”一个声音突地在他身后响起。他回过头,只见一名中年男子穿着褐色绸衣,貌似客栈里的掌柜。那人接着厉声呼喝道:“阿三、阿四,你们是怎么搞的?让外人进来了,窦大人不是说了不许任何无关的人员进来吗?天啊,还有两个小孩!”瞧见在不远处欢快玩耍的元寿和元鹤,他发出非常不悦的怒吼。   伙计阿三在厨房那边伸出头往这方瞧了瞧,大声回道:“大掌柜,那是赵丞相家的人,不是毫无干系。”那天在客栈被赵昊启拉住问东问西的正是阿三,因此他认得元宝。   大掌柜皱起眉瞥了一眼元宝,没说什么转身就要离开。元宝连忙拦住他,“大掌柜,请留步。”大掌柜不情愿地停下步伐,转身面向元宝。“请问为何此处有一口如此宽大的水井?”元宝有礼地问道。大掌柜回答的语气极度不耐烦,“一看就知道,这口井是仆妇洗衣用的。厨房里那口是用作烧菜的。”元宝又问了客栈里房间的布置和用途,也许是碍于他是丞相家里的人,大掌柜虽不耐烦亦一一回答了他的提问。   这时,有伙计喊道:“向都头来了,在酒楼那边。”大掌柜一听,招呼也不打便向着酒楼奔去。   元宝拉住正往东北角的马厩走去的阿三,“发生什么事了?大掌柜这么慌张。”   阿三在元宝耳旁小声道:“账房里的银钱被贼偷了!”   元宝一听,兴致来了,“快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阿三是个藏不住秘密的人,元宝稍微挑起话头,他就一五一十地全倒出来了。大约在昨晚四更,公差们全离开后,大掌柜才想起午间二掌柜交来的银钱尚未入账,找到一直放在藏宝斋里的钱袋,当即发觉钱袋扁了不少,一数之下,发觉跟二掌柜交来的账面数目差了数百两。大掌柜立刻找来二掌柜询问,二掌柜声称自交给了大掌柜后,自己未曾再碰过钱袋,也不曾留意大掌柜没把它收起来。天一亮,两个掌柜就到衙门报案。他们在马厩里正说得起劲,忽然院子里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接着是男子的怒骂声。他们俩连忙穿过东北角的小门跑回院子里,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只见大掌柜一张脸被怒火烧得红红的,高举柴棍,气势汹汹地自他们面前冲过,“小贱人,给我站住!看我不揍断你的腿!”在东走廊尽头的楼梯口处,他的女儿瓶儿哭喊着奔上了楼梯。   元宝拉住一名跟在他们后头的衙役问道:“差大哥,出什么事了?”   “幸运阁这不是丢了银子吗?刚才我们在厢房里例行搜索,在那个丫头的房里,掀开枕头之时,被她老子看到一条绣花的丝手绢,她老子一看就知道不是他女儿的东西。别说是她老子,我也知道不可能是她的东西,那手绢可名贵了,绝对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或少奶奶才有的!”   “那么是她偷的?”   衙役摇头,“她老子认定是她钓汉子,收下了哪个男人的礼物,这不就追在她后头说要揍她了。”   “大掌柜的脾气还真大啊!”元宝一边抬头看着大掌柜追着瓶儿满楼跑,一边感叹道。   “天下父母心,大掌柜是怕女儿被骗,管教也就严厉了些。”   楼上传来十分吵闹的声响,大掌柜被前来劝阻的众人团团围住,他用柴棍指着瑟缩在墙角的女儿跺脚怒骂。瓶儿蹲在西走廊尽头边抹着泪边口齿不清地解释,那手绢是捡来的,而不是如大掌柜所想是住店的客人送的。   两名小童走来,拉了拉元宝的衣角,他们已经完成了幸运阁一楼的地形图的绘制。元宝在吵闹声中,带着他们自东北角登上二楼,前往案发的二楼账房。   完成了房子布局图的绘画,元宝带着弟弟们从西南角的楼梯下楼之际,恰好碰上老掌柜。老掌柜手里端着一碟小点心,两名小童一见两眼生光,一副口水都要流下来的样子,让元宝好不尴尬。老掌柜本就是拿着点心来招呼他们,一点儿也不介意两名小童的馋相,领着他们穿过一楼西走廊,前往客栈西面的酒楼歇脚。   元宝趁机与老掌柜谈起昨日之事,经过厨房门口,一名身材高大的汉子伸出头来喊住了老掌柜,说是要找大掌柜。   “老黍,大掌柜这会儿正忙着招呼向都头,没空搭理你呢。”老掌柜说道,然后回过头跟元宝介绍眼前的中年汉子,“老黍是大厨,昨日晌午就是他掌厨,也许小哥想知道的事情,他还清楚些。”   老黍有些奇怪地打量了元宝一番,“老掌柜,这小哥什么来头?看他年纪轻轻的,不像是官差。”   “是丞相府的九公子身边的人,九公子挂心昨日客栈里的案子,派了这小哥来探问。”   老黍一脸了然地点头道:“原来如此。”   “大叔,昨天是你掌勺吧?”元宝跟老黍攀谈了起来。   “这当然了,要招待贵客怎能假手于人?告诉你,其实邵老板的厨艺比我还好呢!”   “咦,怎么会呢,大叔是这里的大厨子吧?”   “邵老板以前可是在王宫里掌勺的拔尖人物。”   元宝听了不禁张大了嘴,瞪大了眼,“大叔没骗我吧?”   见到元宝一副极度惊讶的样子,老黍乐了,“这可是真的,不然酒楼的生意怎么那么好?都是冲着前御厨的名声来的呢!不过除非是很尊贵的客人,否则老板是不会进厨房的。”叹了口气,老黍声调沉沉地道:“可惜以后再没有谁能尝到老板的拿手菜了。”   “真是好可惜,我都没吃过呢!”   轻轻拍了一下元宝的后脑勺,老黍笑着道:“你这小子,你有啥资格吃前御厨煮的菜,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大叔别这么说嘛,说不好有一日我能成为丞相府里的大管家。”   “好,有志气。到时候大叔替你做席贺宴,庆祝一番。”   “多谢大叔了!”   一路攀谈,元宝发现老黍是个健谈随和的人,拉着他一同坐在酒楼里说话,两名小童则坐在一旁不客气地大啖点心。   向都头带着衙役走了进来。原来,衙役们搜查了半天,结果在客栈西面一间最近淤塞了的茅厕中发现了许多碎银,估计是部分丢失的银两,但尚有三张合起来有二百六十两的大额银票未能找到。向都头讯问了酒楼跟客栈的伙计们,就差陪着元宝他们的老掌柜和大厨老黍了。   向都头循例问了两人昨日的详细行踪。老掌柜一直在客栈的柜台,只在中间离开柜台,上了三楼替四名脚夫开过房门。而老黍中午在厨房待了一会儿清点食材,发现食材不够,正准备去找大掌柜,在厨房门口恰好碰上大掌柜带着窦永庭下楼来找茅厕。当时老黍立刻拉着大掌柜说,送青菜的这会儿还没来,晚上的青菜怕是不够了。大掌柜一时脱不了身,只好转身对窦永庭赔笑说道:“窦公子,我这会儿有事,您能自个去吗?”   窦永庭点了点头,指着回廊尽头拐角处,问:“就在那,是吗?”   老黍说道:“那间茅厕这两天堵了,公子您还是拐个弯到木字十九号旁边那间吧。”   窦永庭点了点头,自己继续走向回廊。看着他离开,老黍跟大掌柜讨论起食材和晚市菜式的问题。他们刚说完事,抬头就看见往回走的窦永庭拐过拐角。一瞧见窦永庭,大掌柜吓了一跳,“窦公子怎么了?”   窦永庭惨白了脸,目光游移,看着地板答道:“没、什么,有、有些……闹肚子。”   “哎呀,是吃坏了肚子吗?那怎么办?”大掌柜慌了,老黍也紧张了起来,连忙说道:“我们酒楼的肉菜都是新鲜的,今早才让人送来的。”他生怕窦永庭责怪是中午的饭菜造成的,那席酒菜全是他掌的勺。   “没事,已经好了。”窦永庭虚弱地小声道。   “那就好。”大掌柜和老黍听闻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大掌柜赶忙领着他回到藏宝斋。那时在二时三十分至三时之间。   “当时你们没看到别的伙计或客人?”向都头问。   老黍想了想,摇头道:“没有,伙计大都出去看热闹了,客人们也是早早去了潆香楼,酒楼差不多都空了。我们出去的时候,只有老掌柜守着客栈门口,二掌柜好像也不在。我在厨房里收拾好东西,大掌柜送走了客人们后,我们俩一起到外面采办蔬菜去了。”   “没错,大掌柜也是这么说的。就是说,你一直待在厨房没到外面去?”   “对,一直在厨房里做些晚市的准备。”   “没看到任何人经过?”   “没有。不过好像几位客人和大掌柜曾到酒楼一楼找过什么东西,除了他们,昨天下午我再没见过别的人。”   “也没看到有人进入走廊尽头的茅厕?”怀疑是被盗的碎银就是在那间茅厕里找到的。   老黍摇头,“在厨房里是看不到那间茅厕的。”   “就是说有谁从客栈那边进入那间茅厕的话,你是看不到的了?”   “是的。就如平常一样,那天厨房的门只打开了向着酒楼的那一扇。”   向都头很失望地离开了,盘问了半天,他一点儿线索都没能找到。   傍晚时分,赵昊启用过晚膳后品着新送来的龙井,听着在外跑了一天的元宝汇报打听来的大小事项。   “银子不见了?”赵昊启心不在焉地问道。   “这可是件有趣的事。”元宝眉飞色舞地说了起来。   “那又怎样?”赵昊启明显对此兴致缺缺。   “问题是那钱袋一直就被锁在藏宝斋里头,大掌柜离开后一直没人进去过。”   “大掌柜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下午三时四十五分,他送窦大人他们一行到隔壁潆香楼的时候。”   “二掌柜呢,他也有钥匙吧?”   “二掌柜到外头去了,差不多五时四十五分才回去。”   “就这两个掌柜和老板有钥匙?”   “还有专门管客栈的老掌柜,但是三个掌柜都说当日忙翻了,根本没时间顾及其他,当然是没人再次打开过那里的门。”   “就是说,若不是这三人拿走了,就是大掌柜锁上门之前被偷走了。当日那里都有些什么人?”   “我打听过了,那天邵老板中午宴请了几名官商。”元宝扳着指头数了起来,“有窦大人父子俩、一名姓邢的参军、姓汤的候补知县、姓王的陶瓷商人、京兆尹的幕僚童师爷、邵老板的远房外甥郑童生和他的同窗方秀才,一共八个人。”   “然后呢?这几个人当日都在那个房间?”赵昊启不太感兴趣地随口问道。   “刚开始是的。但是中途有四人要了厢房午睡去了,房里就只剩下窦公子、汤知县、郑童生和方秀才,然后,童师爷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到那里了。”   “那不是很简单?既然大掌柜在锁门之前没清点过银两,除了掌柜的不就只有这五人吗?”   “这五个人都算是个人物,不可能是他们中的一员吧?”   赵昊启冷笑,“为什么他们不可能是小偷?你以为只有贫穷的庶民才会男盗女娼?告诉你,欺世盗名、贪赃枉法、巧取豪夺的正是些所谓的大人物。大人物尚且能干那些事,算是个人物的为何不会做顺手牵羊之举?”   元宝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小声嗫嚅道:“那会是谁呢?”   赵昊启放下书卷,白了元宝一眼,“我怎么知道,如果你想知道,当然是你自己去打听。”   “怎么又是我?”元宝嚷了起来,“跑了一整天,我都快跑断腿了。”   赵昊启拿起茶盏呷了一口,缓缓说道:“不是你,难道是我亲自去打探?”   “不!”元宝一张脸霎时变了色,苍白若纸,“公子您还是安坐府中等候,元宝自己去得了。”   “我还以为你已经改变主意打算明天背着我翻墙到府外呢。”赵昊启搁下茶盏,一手托着腮,睨视着被吓出一身汗的元宝冷冷地小声哼道,“原来不是,真叫人失望。”   “公子,您是在消遣我吗?”   “你在外头快活,我在府中都快闷疯了。你这家伙还说些什么‘快跑断腿’的话,不是存心叫我恼恨你吗?”   “我跑了一天真的快累死了!”   “我吩咐你的事情可都办好了?”   “当然。”元宝一挺胸膛,自豪地道。   “那还磨蹭什么,快给我。”   元宝连忙把客栈的布局图递上。元寿年纪虽小,人却非常聪慧,绘得一手不错的丹青,观察事物也很仔细,比两个哥哥细心多了。基于此因,赵昊启特意让元宝带上他去绘客栈的布局图。   “院子里竟然南面有水池,北面有深井,有意思。”赵昊启手指轻点着手绘图,嘴角不由得浮上淡淡的笑意,黑如点漆的眸子里泛着浓浓的兴味。   除了北面的水井,幸运阁客栈南面也有个小水池。客栈呈“吕”字形的庭院南面是个有着江南特色的小庭院,一弯荷塘在东南角,一座石山坐落在荷塘的北部,多条小路穿插在低矮的花丛、灌木间,连接了荷塘边缘和庭院南、西两面。南面走廊中间有一条小路通往庭院,西面那条小路入口则在分隔庭院的柳树旁。整个中庭除了北面都被乔木所环绕,高大的树木依回廊外侧分布,树多达三层楼高,只有分隔庭院的柳树稍矮,亦有两层楼的高度。也就是说,东、西、南三面的回廊都被茂密的乔木所遮挡。同时,二楼东、西外回廊通往北回廊的通道被墙壁遮挡了。因此,站在其他三面回廊上,无论在第几层都看不真切二楼的北回廊的境况。而账房在东北楼梯相对处,即使是西回廊外没有乔木遮挡,也不可能看到账房门外的状况。能进入中心庭院的门有三个,分别为东北、东南、西三个小门,东北的小门平常都锁上,一般伙计都是通过马厩开在后院的门与面向客栈走廊的门进出。当日,伙计们都去看热闹了,马厩与东面的两扇小门都锁上了,只余西面的出入口能进入中心庭院。   “那地方要能看到贼人的动向还真难呢!”详细描述过客栈的建筑布局,元宝感慨地发表见解。   赵昊启撇了撇嘴,语带嘲讽地调侃他:“准确来说,比较适合姓元名宝的小笨贼作案。”   元宝立即不服气地嚷道:“公子,您又在损我了!我要是贼,断然不会挑那种时候下手,夜深人静的时候不是更好?”   “你的猪脑子还真能想呢!”用折扇轻敲元宝天灵盖一记,赵昊启道,“这就说明杀邵老板的根本不是什么寇,而是老奸巨猾的‘他’。”   “谁?他是谁?公子您已经知道谁是凶手了?”元宝以仰望天神般的崇敬眼神望着赵昊启。   赵昊启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我说的‘他’就是那个对手!现在用作推断的根据不够,只大概推测到是何许人,你以为我是神?”   “我真以为您是神呢。”元宝极度失望地小声嘀咕。   “其实……”望着泄气的元宝,赵昊启欲言又止,最后没在这个话题上再多说什么,转而问元宝,“账房里的地板可看过了?”   “看过了,费了我好一番唇舌呢!守门的官差脑筋可死板了!”   “你是怎么说服他的?”   元宝嘻嘻一笑,“我就说是大公子让我来再次勘查现场的,然后稍微吓唬了他一下。”   赵昊启沉下脸,发出冒着寒气的冷笑,“哼,别的没学会,你倒学会狐假虎威了!”   仿佛被他无形散发的冰冷寒气冻着,元宝敛去脸上的笑意,“我是为了尽快办好公子吩咐的事情逼不得已而为之,说起来,还不是向公子学的?”   赵昊启脸色缓和过来,轻轻说道:“其实我也蛮讨厌打着哥哥们的旗号,下不为例,这回就算了。”拿起茶盏呷了一口,又搁下,嘟了嘟嘴,“凉了。”   元宝上前为他换上另一杯。   “账房的地板上可有条比剑刃稍宽的深缝?”接过茶盏,赵昊启问道。   “公子还真是料事如神,确实有一条刀剑插入造成的缝隙,而且是竖着指向窗的方向呢!”元宝用两指比画着。   “什么料事如神,亏你说得出口。看那凳子的倒势,以及地上、桌上的状况就该知道。”   “我可猜不出。”   “那是因为你的脑子是豆腐脑。”赵昊启轻笑着道。   “公子!”元宝不满地大叫。   “鬼叫什么。”赵昊启轻敲了元宝额头一记,问道,“还有些什么怪事发生?”   “除了丢失了一把旧柴刀,邵老板房里的一床被子的被套不见了,还是床刚买回来没几天的新丝锦被呢。”   “嗯。”赵昊启点点头,“还有呢?”   “大掌柜的女儿藏了条绝对不是她的手绢在枕头底下,被她爹发现了,猜想是她收了不知哪来的野男人的东西,拿着柴棍追着小姑娘跑遍了客栈楼上楼下,搞得鸡飞狗跳的,闹得可大了!”   “你有打听到什么秘密吗?”赵昊启把头凑近元宝,压低声音问道。   元宝搬来坐墩在他身旁坐下,神神秘秘地道:“打听到了,她是在荷塘边捡到的。”   “就这样,还有呢?”   “没有了。”元宝摇摇头,“那姑娘分明有什么心事掖着,我怎么逗她她也不肯再开口了,还一脸想哭的样子。”   “元宝,”赵昊启招了招手,示意元宝凑近,在他耳边神秘兮兮地小声道,“是时候尽情展现你的男子汉魅力了。”   “嗯。”元宝用力点了点头,一脸肩负重任的豪壮表情。   “去查明是怎么回事。”   “请公子放心交给我吧,我定然会让小姑娘把月事什么时候来的秘密都向我和盘托出的。”   赵昊启轻轻推了他一把,“谁让你去打探人家的月事了?”   “你们俩鬼鬼祟祟的在嘀咕什么?”翠晴清亮的嗓音在门口响起。   心怀鬼胎的两人吓了一跳,回头看到翠晴面色不善地直瞪着他们,慌忙异口同声齐否认。   翠晴眼神犀利地来回扫视了他们好几回,才缓缓道:“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呢。”   “你过来是要说些什么要紧的事吧?”赵昊启连忙岔开话题。   “对了,大公子遣人来喊公子到偏厅面客。”   赵昊启一脸无趣地把玩着折扇,心不在焉地问道:“又是刑部里带着自家闺女画像的什么老家伙?”   “这回您猜错了,是京兆尹来求见。”   赵昊启的双眸立时亮了。   第六章 尸体无首之谜   京兆尹洪轩章用唇稍稍沾了沾早已凉透了的清茶,按捺着开始有点儿焦躁的心绪。当初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贸然前来求见,本以为会被随意的什么借口打发回去,孰料仆役到里头禀告后,将他领到了这个偏厅等候,甚至还给他端来了茶。   能受到朝廷里叱咤风云的赵家长子接见,洪轩章兴奋极了,一面等候一面幻想着攀附上赵家,从此平步青云。然而,最初的好心情随着清茶的渐渐变凉,开始持续变坏,两个小时后的现今已是到达了谷底。   他喊住了自门口经过的一名仆人,询问侍郎大人什么时候能过来见他。仆人爱理不理,回答侍郎大人就在刚才已经出门了。   洪轩章顿觉一股愤怒自身体深处涌起,捧着茶杯的手在微微发抖。不能发怒!他告诫自己,一丝不耐烦和愤懑都不能流露出来,这里是丞相府。如果这是对他办事不力的惩罚,他应心存感激地接受,这已经是个不错的结果了。   “京兆尹大人久等了。”   一道清朗的嗓音把他从沉思中惊起,洪轩章抬起头,讶异于来者的年轻和相貌的俊美。洪轩章偷偷打量着少年。看他有十六七岁,白皙俊美的面庞上,眼中闪出睿智的光芒,让脸上表情显得有点儿冷淡,却添加了一份高洁。举手投足间没有纨绔子弟的浮夸,也没有权贵子弟特有的高高在上的傲慢与轻蔑,有的是一股让人不敢小看的锐气。   洪轩章估量着少年大概是相府里的小辈。作为长子的赵尧启才三十来岁,听说他的长子也只十岁出头,这位少年大概连长孙都不是。自己作为朝廷的正五品官员,只遣了个小毛孩来招呼,还是在苦等了两个小时之后。被轻视如斯,他感到深深的失望和不满。但他还是将自己的情绪深深地埋藏起来,堆起满脸的假笑面向来人。   少年从容地走近,略施一礼,“大人久候。”语毕,不待回应就在洪轩章对面的主位上坐下。身后一众仆从麻利地奉茶,摆上点心。   洪轩章注意到,自少年进屋,自己面前的冷茶马上被换上了热茶。守护在少年身后的家丁人数也不是普通的多,就好像他是个假意献宝、怀揣匕首的刺客般防备着他。   “呃……”洪轩章犹豫着不知该如何称呼他。虽说不是丞相的长孙,但看他的派头和进屋后一众仆从恭顺、体贴的态度,这少年说不好也是个狠角色,得罪不得的。   紧跟在少年后头的高个健壮少年上前向洪轩章介绍:“大人,这是我家九公子。”   洪轩章登时一愣,很怀疑自己是不是冷茶喝太多,耳鸣听错了。九公子?不就是传闻中的深阁公子?!“九公子?”他用探寻的目光望向元宝。   元宝肯定地点了点头。   洪轩章心头一阵狂喜。不曾料到来见他的人竟是丞相的心肝宝贝,别说只等了区区两个小时,就是再多等几个小时也值得!一扫适才的沮丧,洪轩章脸上抹去了干涩的假笑,真心实意地自心底笑了出来,“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啊!九公子果然是人中龙凤,气度不凡!”   赵昊启笑了笑,轻声调侃道:“这话该不会暗示我是人中懒蛇笨鸡吧?”   洪轩章怔怔地看着赵昊启,心里惴惴不安,不知如何回应。他揣测着刚才是否有什么地方惹这小祖宗不快,以致招来暗讽,半晌才道:“在下怎敢如此轻蔑公子?”   “京兆尹大人不必较真,昊启只是说个笑。”赵昊启依然笑吟吟的,似乎心情颇佳。   洪轩章这才暗松了一口气。   赵昊启有些好笑地看着洪轩章,这个京兆尹从初见面一刻开始心思就千回百转,虽是极力隐藏自己的情绪,可是从眼神到脸颊的肌肉的一切变化都被他当作看戏般看在眼里,京兆尹的变脸简直比大戏还精彩。   长兄让自己会见京兆尹,赵昊启感到很高兴,明白到这是长兄对自己的让步。自己对幸运阁命案感到莫大的兴趣,却苦于无法外出,更不可能亲自参与案件的侦破。与京兆尹会面,自己可借此机会在某种程度上插手。   稍微逗弄了一下洪轩章后,赵昊启即把话题一转,直指核心,“京兆尹大人,两桩案子有何进展?”   来了。京兆尹心头微一惊,他立即用恭谨的语气答道:“回公子,案情有所进展,已经查明是哪个船家搭载那助逃之人,助逃之人是个自称姓蒲的商人。”   “哦?”赵昊启扬起长眉,“那商人在何处登岸?”   “这个嘛……那船家不知跑到何处去了,一时尚未找到,因此……”京兆尹目光躲闪。   “那也算有进展?”   “不过蒲姓商人在何处登船是一清二楚的。”   “那不是废话吗?当然是最靠近潆香楼的码头,船家也是以摆渡为生的!”赵昊启好生失望,那都是明摆着的事,用得着特意去查找吗?   “九公子真乃神人,所料分毫不差。”京兆尹抓紧机会拍马屁。   “京兆尹大人,那不是很清楚的事吗?你若是那商人,你会挑一个最远的码头上船吗?”   “那要看情形。”   “现在是捕鱼季节,渔船会在码头附近无所事事等着你去雇吗?”   “呃……”   “大人,你要是那商人,你上岸后会怎么做?”   “马上逃得远远的。”   “带着一名弱女子要怎么逃?”   “用轿子或马车。”   “能逃多快?”   被尖锐的问题逼得难于招架,倍感狼狈之余,洪轩章思忖片刻后,犹豫着道:“依公子所见……他们逃到哪去了?”   赵昊启就等着他这一问。洪轩章话才出口,他随即说道:“京兆尹大人,你若是琴音姑娘,你会找何人协助私逃?”   “这当然是奸夫……”洪轩章住了嘴,他看到赵昊启不悦地蹙起了眉头。   “大人,这个人必然要对京城的情况非常熟悉,能轻易地找到安排好接载的船、马车,以及临时藏匿的地方。更重要的是,能方便弄到尸体,还是一具自然死亡的尸体。为什么呢?这当然是因为那尸体只是为了制造一些轰动效果,以帮助琴音从容逃脱,绝不能惹下更多祸端,更遑论犯下杀人重罪。由此可想,此人非是久居京城之人不可。大人你说是吗?”   “九公子言之有理,轩章佩服之至。”继续大拍马屁。   “以琴音姑娘的名气,估计在钱物方面无须过多考虑,因此此人应是能接触到尸体的平民布衣。但考虑到琴音姑娘平常接触的人以及实施此事所需的魄力,仵作、殓葬之类的人可剔除,但也该是这类人提供尸体,只要有钱的话,找个借口私底下买具无人殓葬的尸体应该不难,倒是刚好有年轻女子尸体也许是恰好碰上而已。这么一来,家境殷富、与琴音相熟、能在附近找到藏匿地……综合来看,那只能是恩客了……”赵昊启抬头向洪轩章询问,“大人,是否查出那商人的底细?”   “不曾,船家皆说是陌生面孔,恐怕这个商人身份也是假冒的。别说身份,即便是年纪也断定不了。”   “哦?何解?”   “有的说是三十岁上下,有的说是年过花甲。”   “怕是有着鹤发白须,容颜却不老的缘故吧。”   “公子真乃……”   赵昊启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及时阻止了洪轩章露骨的恭维,对站立一旁的元宝道:“告诉京兆尹大人你打听到的蒲姓商人的事情。”   “有着同样特征的蒲商人于当日曾出现在幸运阁客栈,客栈老掌柜说,他是初见,并不是熟客,房间是早前预订的,预订之时是另一陌生人。当日四时左右,其货物由四名挑夫先行送到房中,而其则是在五时左右到客栈,六时即退房离去。所携货物为一个大樟木箱和一个盛了粗白帛的竹箩。”   赵昊启双目直视洪轩章,让后者不禁收起讨好的笑容,“京兆尹大人,据我书童查探回来的情况,蒲商人并不是商人,而那个所谓装货物的箱子里藏着在潆香楼出现的无头女尸,那人先将之运抵客栈。”   洪轩章忍不住问道:“他又是怎么到了潆香楼?客栈的老掌柜一直看着大门,后门据说一直在里面闩上,要是从后门运出,那商人必定要从后门回到客栈闩门再从前门出去。但老掌柜说那商人只从前门进出过一次,就是退房离开的那次。”洪轩章说到这,猛一抚掌,“我知道了。那商人必定不如向都头所想的躲在后巷的马车里头,而是在幸运阁的后门出去了,爬上潆香楼,把尸体吊上二楼,然后回到后巷,从后门返回幸运阁,再闩上后门从前门退房离去……”说得起劲的洪轩章发现赵昊启主仆唇畔均浮起了古怪的笑容,高昂的话音不由得逐渐低下去。   “大人的推测有着极大的漏洞。”   洪轩章迷惑地反问:“漏洞?”   “对。请问京兆尹大人,那商人如何瞒过客栈里来来往往的伙计,扛着尸体从三楼到一楼?客栈老掌柜可是说那蒲商人下午六时就退房离去。那时天色虽暗,但大街上到处灯火通明,纵使后巷巷口有马车稍微遮挡,他也不可能有那么大的胆子,在大街上众目睽睽之下将尸体吊上潆香楼二楼。大人,你说昊启的推断可对?”   洪轩章连忙点头如捣蒜,“公子所言极是。”   “大人,说实话,这两件案子内里确实错综复杂、扑朔迷离,犯人更是奸诈狡猾。即使是府衙里各官差施以全力,恐怕一时之间亦难以真相大白,更遑论缉拿凶犯。”   “公子所言极是……”   赵昊启弯唇浅笑,“既是如此,昊启的助力是很必要的了。”   “公子所言极是。”洪轩章光顾着点头,根本没听清赵昊启故意压低声线所说的话。   “大人也同意?”   “啊?”洪轩章满眼疑惑地回看赵昊启,后者正很开心地看着他。“公子您……”刚才说什么来着?洪轩章问不出口。   赵昊启刻意忽略洪轩章眼里的疑问,转过头来对元宝道:“既然大人也认为有必要,你从明天起就跟随各位官差一同行动吧。”   “什么?”洪轩章听闻更是一头雾水。   赵昊启笑吟吟地回头对洪轩章道:“大人适才不是很赞同昊启给予助力吗?”   “这……”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啊!洪轩章在心里头狂呼。他哪能那么轻率就让一介布衣平民与官差一同行动,要是赵昊启本人还好说,他的书童却是不太妥当。   见洪轩章瞪大了眼,一副吃惊不已的模样,赵昊启心里暗笑,面上却收敛了笑容,话音转为坚冰般冷硬,“难道不是?莫非大人刚才是在故意敷衍,戏弄昊启?”   洪轩章一听,背脊冒出一片冷汗,差点儿就忘记自己的身份给赵昊启跪下了。“公子误会了!这查探案子的事情……公子您……”   “大人是要说昊启只是青涩的毛头小子一名,乱掺和进去反而惹查案官差的麻烦,是吗?”   “当然不是。”洪轩章的后背都快被冷汗浸湿了,“公子心思清明,聪颖过人,见解独特,本官当真佩服之至,怎敢如此蔑视公子呢?”   “既然如此,就按昊启提议的去办吧。”   “这……”   “大人放心,昊启不会让你为难。大人大可让你的师爷带着元宝,你的幕僚替你监督办案,总没人有异议吧?”   “那倒是。”至少表面上是不会有意见,可内心里说不好会颇为介怀。洪轩章在心里补充道。   “那就让元宝当大人的师爷的跟班好了。”   “那……”   “就这样办。”赵昊启不待洪轩章点头硬是把这事给敲定了,“明早元宝就到府衙去拜见大人的师爷,跟随其后协助查案。”   洪轩章尚未开口答允,赵昊启已经站起来示意仆从送客了。   自那天起,元宝每日领着童师爷在潆香楼、幸运阁和衙门进进出出,嘴甜的他跟上上下下的每个人,包括那些衙役,都混了个脸熟。可惜有用的消息没打探到多少,就惹得酒楼大掌柜天天用眼尾盯着他,生怕女儿被他骗走了。潆香楼的姑娘们更是一见他出现就招他过去,暧昧地笑道:“元宝小哥来了?”一面塞给他一些小饼糖果之类的,他笑嘻嘻地收进怀里,说着逗笑的话让姑娘们嘻嘻哈哈好不开心,胆大的甚至还偷偷地捏他一把。最谙熟的美妓一把拉他在大厅中坐下,招来小丫鬟为他泡了杯茶。元宝舒服地把背往椅背上一靠,喝了口热茶润了润说话说太多而有些干渴的喉咙。   “那边的厢房是瑂舞姐姐的吗?”元宝指着二楼西北角的厢房,用下巴比了比瑂舞的背影,向身边的美妓问道。   美妓嘻嘻一笑,两指捏着他的腮帮,“小色鬼,把主意打到瑂舞身上了?省省吧,她可是头牌,每夜抢着点她的大爷可多着呢!就你这小鬼头,她是不会瞧你一眼的,尽管你是深阁公子身边的红人。你就省下些小银子,留着讨房老婆,她可不是你这样的小鬼能吃到嘴的肉!”   “是吗?那太遗憾了。椿红姐姐,她都有些什么厉害的恩客?”元宝装作很遗憾地问道。   “多着呢,以前最常来的是靖安侯府里的陆三管家,最近是北街的王达朋王大商人来得最勤快。”   “这两人好像那天摘花宴也来了。”   椿红鲜红的丹蔻指尖点上元宝的额头,媚笑着靠上他的肩头,“别跟人家比了,小色鬼,等你坐上赵府管家的位子再来吧。还是你嫌姐姐我丑,说个话也辱没了你?”   元宝连忙摆手否认,“不是,不是,椿红姐姐貌美如花,肯瞟我这穷小子一眼,是我前世修了多少功德才得来的福分。”   “你这孩子就是嘴甜,告诉你吧。”椿红大胆地一手捏了捏元宝结实的大腿,让元宝窘得脸上微微泛起红晕。吃够了他的豆腐,椿红才凑在他耳旁小声道:“听说前些日子有人要为瑂舞赎身了。”   “是吗?”   “是瑂舞自己无意中透露的。她还说下个月那人就会来跟三娘说。”   “这会跟琴音姑娘的失踪有关系吗?”   椿红扑哧一笑,“傻孩子,怎么可能?迷上琴音的人里没几个是瑂舞的恩客,大概只有隔壁幸运阁邵老板的外甥刚开始还迷过一阵子瑂舞吧。”   “那天,迷上琴音的人都来参加摘花宴了吗?”   “都来了。”顿了一顿,椿红又道,“好像有两个没来。”   元宝忙问:“哪两个?”   “京兆尹大人和你家府里的五公子。”   一晃眼,三天已过去了,两件案子未有丝毫进展。既找不到女尸的头部,也找不到花钱买尸体的人。   更糟的是,衙役讯问了那天所有下午五时到晚上九时驶经幸运阁和潆香楼后方河道的船家,都说未曾见到有人从幸运阁临河的窗户跳入河中,甚至连一丝不寻常的景象也不曾见到。也就是说,杀死邵老板的贼人到底是不是真的从窗子跳入河中逃跑,尚不能证实。有名船家更一口咬定,那天他的船就停泊在幸运阁不远处,他敢肯定当日那段河道根本没有人落入过水中。   向都头一直很笃定贼人是从窗口跳河逃跑,得到这些消息时很是纳闷,到底贼人是怎么跑掉的?   赵昊启从元宝口中听到这些,只淡淡地道:“还用查吗?这是在窝里打盹的狗儿都清楚的事,天色尚未全暗,河道上舟来舟往,好好的一个汉子突然从窗口跃下河中,不是寻死的就是被赶急了的贼人,船家会放着落水那人不管吗?能跑得了吗?猪脑子的贼都不会跳河。”   元宝一脸庆幸,幸亏他没问为什么,不然他的脑子定然被赵昊启判定为连猪都不如了。   案子发生后的第六天——七月十三日一大早,京兆尹再次求见,带来了一个不算意外的消息。被赵昊启点名要打探其行踪的商人陶蔚膳,也就是曾于当日租下幸运阁客栈三楼金字四号房的陶商人,被山西某县一徐姓富户状告其拐骗女儿。富户供述道:陶蔚膳一直私底下与其女有书信来往,上个月陶蔚膳曾到该地办货,在他离开后,徐富户才发现女儿留书私奔。徐富户估计女儿是被陶蔚膳给拐走了,告至官府。后来查探到陶蔚膳来了京城,于是该地知县上报,知府遣人来京城请求协助缉捕陶蔚膳。京兆尹派去寻找陶蔚膳去向的衙役回来禀报,陶蔚膳在七夕那天离开幸运阁客栈以后就离开了京城。   赵昊启听后问道:“那陶商人带着的女子后来怎样?”   “客栈老掌柜说她患上急病,退房后陶商人急急忙忙地将她带走了。”   赵昊启瞧也没瞧京兆尹一眼,这情况元宝早打探到了,陶商人离开客栈时是抱着一卷棉被,说是娘子受了风寒,包得严严实实的。   “陶商人离开京城后去哪了?”   “呃……”洪轩章支吾着,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假装呛到咳嗽起来。他无话可说啊!他带来这消息只为找个借口来赵府套套近乎,压根不认为陶商人跟那两起案子有什么关联,赵昊启吩咐的事情他也没怎么在意去办。   “京兆尹大人可有继续让人追查陶商人的行踪?”   “那私奔案子是山西那边的事,我这边只需告知其在我管辖范围内的行踪即可,如今这两案毫无头绪,还需人手侦查,因而未曾派人继续追踪。”洪轩章无法逃避赵昊启的追问,只得硬着头皮回答。   赵昊启诧异地挑眉道:“大人认为这事跟那两起案子毫无关系?”   “也不算毫无瓜葛,毕竟陶商人曾在幸运阁住下过,只是……陶商人在两案发生之前已离开,无论是邵老板被流寇所害,还是琴音私奔都与他无关,不是吗?”   “京兆尹大人真如此认为?”赵昊启的唇畔漾起淡笑,“大人可真是明察秋毫呢。”眼里写满了嘲讽。   瞥见赵昊启的笑颜,善于察言观色的洪轩章知道自己被讥讽了,他有些不满地解释道:“本官清楚记得窦提辖曾禀告过,陶商人是在四时三十分匆匆忙忙退房出了客栈,不到五时就雇了车子离开京城的。当时两案尚未发生,这陶商人如何能牵扯进去?”   “如何牵扯进去现在还不好说,大人尽管派人去查探陶商人的去向,得知他之后的一切情况后,可要记住立刻来告知昊启。”赵昊启慵懒地斜靠向高高的檀木椅背,仿佛已耗尽所有兴致,一脸无聊地半眯上黑眸。   是时候告辞了。洪轩章识趣地站了起来,“既然九公子坚持要捉拿那陶商人,本官回去后马上着人赶紧办,公子就安心等消息吧。”找出这个倒霉的私奔商人应该不会比追回琴音要难吧?可怜的陶商人,大概是被深阁公子给移情恨上了。活该他倒霉,谁叫深阁公子的女人被拐了,而他也刚好拐了别家的人?本来已经逃了那么远,一般州府对追捕他省的私奔男女是不太积极的,估计过个四五个月此案就不了了之,事情也就完了。如今被这方死死揪住尾巴,很快就会被捉住。要是两案迟迟未能破获,大可把罪名都往这倒霉鬼身上塞。洪轩章踏出赵府大门门槛,把日渐肥胖的身躯塞进狭小的轿子里头,一边在心里如此这般想着。   京兆尹前脚才出门,元宝后脚就兴冲冲地跑进书房,大声嚷嚷道:“公子快夸奖我吧!”他终于打探到酒楼大掌柜的女儿——瓶儿藏在心里好几天的秘密了!   这天,酒楼大掌柜为了操办邵老板的丧事不得已得出趟门。临行前,大掌柜故意嘀嘀咕咕地在元宝身旁唠叨了一大通意有所指的威吓的话,他一直很担心能说会道的元宝会拐骗他的女儿,这几天净盯着元宝,生怕一个不留神就给元宝留下可乘之机。元宝信誓旦旦地向大掌柜保证会替他看住瓶儿,不让狂蜂浪蝶靠近,大掌柜最后忍不住怒吼道:“我怕的是你!”元宝不以为意,把大掌柜的怒言当玩笑,嘻嘻一笑置之,让大掌柜瞪大眼哑口无言。无奈事不等人,大掌柜只好七窍冒烟地奔出门。一迈出大门冷不防撞上一名赶路的男子,两人一同跌倒在地。   元宝一面喊着“邵叔怎么那么不小心呀”,一面搀扶起大掌柜。大掌柜狠瞪了他一眼后,忙着拍去身上尘土。被撞的人突然惊讶地喊起他的名字,大掌柜这才发现被撞的人原来是故交。   被撞的人同样姓邵,跟大掌柜和被杀的邵老板是同村,算来还是他们的远房表亲。大掌柜跟邵老板是三代的堂兄弟,客栈的老掌柜是邵老板的堂叔,二掌柜则是邵老板的表妹夫,都是被邵老板请来帮忙打理店铺的。   当时,大掌柜惊讶地问道:“表弟你来得好快,你是替堂哥扶柩来了?”   邵表弟摇头答道,他此番来并非为扶柩,只为许久以前就受邵老板所托,万一他意外身故,即启程替他办事。大掌柜又问,是什么事呢。邵表弟掏出怀中一个东西答道,送这小包给隔壁的唐三娘。大掌柜听了好生奇怪,也有些不高兴,一心认定来人送的是房契之类的东西。那唐三娘实为邵家表亲,因自幼被卖入青楼,后虽名动一时成为花魁,但毕竟不是光彩的事,村里上京的人一般都不会主动到她那边走动。邵贵昌当初似乎受到过她的恩惠,立下遗嘱死后赠给她房契也并不稀奇。大掌柜不高兴的是,自己毕竟是邵贵昌比较亲近的人,这赠给房契的事不交托自己去办,反而让疏远得很的乡下表亲去办,是不是信不过自己呢?不过人已亡故,这答案不得而知。大掌柜又热情地邀请邵表弟进客栈稍坐。邵表弟回道,等把事办好再过来,说完就往隔壁而去。   这会儿,刚好窦威领了一众衙役来再次查问陶商人的事,大掌柜把老掌柜喊来招呼官差后,急匆匆地出门了。   大掌柜一走,元宝立刻逮住这个无人监视的机会,奔去找瓶儿。童师爷和方秀才、郑童生等人在下棋,听闻窦威来了,他只抬了抬眼,应了一声,动也没动。   在中庭,元宝见到了瓶儿。被元宝软磨硬泡了好几天,瓶儿已经对元宝卸下心防,加之一直受着心里的秘密折磨,当元宝殷勤地将潆香楼姑娘们给的小点心塞进瓶儿手里时,瓶儿另一手抓住了元宝的衣袖,悄声说道:“元小哥,我、我有话跟你说。”   元宝意识到瓶儿要向自己倾吐秘密,高兴地一拍胸口保证道:“瓶儿姑娘放心说,元大哥定会替你分忧。”元宝自认大哥,其实他比瓶儿还小。   “嘘——这事你可不能对别人说。”瓶儿紧张地扯紧了他的衣袖,一双眼不安地四下扫视。   元宝右手往嘴上一横,示意封嘴,压低嗓音说道:“元大哥我的嘴牢得就像挂了十把锁!”   绕过一排柳树,瓶儿把元宝带到庭院假山的南面。三面环绕着树木的南面种满了各色花卉,有春天盛开的山茶、芍药,秋天绽放的牡丹、菊花,低矮的花树丛间石子铺就的小路呈蛇形蜿蜒穿插其间。在东面,一汪小荷塘呈腰形掩映于红花绿树中。来到假山附近没多远的一株牡丹花下,瓶儿指着一处泥土,道:“那天我、我把一件东西扔这了……”   元宝凑近一瞧,泥土上有一处环形的凹痕,像是被手镯之类的物件压出来的。“是镯子吗?”   瓶儿支支吾吾地小声道:“是个白玉镯,上面还有几点红点,像是梅花瓣一般。”   “那应该会价值不菲。”元宝自幼一直跟在赵昊启身边,珍贵的宝物见多了,因此懂得不少。   瓶儿顿时瞪大了眼,神情非常的惊慌,“那我闯的祸不是更大了?”   元宝连忙好言安慰,慌乱的瓶儿颠三倒四地东说一句西讲一句,总算把事情说了个大概。   玉镯的主人是十天前住进客栈的陶商人的妻子。陶商人到京城做生意通常都住在幸运阁,是名老主顾了。陶商人以前都不曾携眷,这回不知为何带了妻子。因为未曾带上丫鬟,陶商人特意多付些钱银让客栈派个丫头来临时充当丫鬟。这差事就落在了瓶儿身上。瓶儿平常在客栈里只跟其他仆妇一起干些洗浣衣物被铺、端茶送水之类的工作,不曾做过服侍别人的细致活,干起事来总有点儿粗手大脚、毛毛躁躁的。那名年轻妇人兴许曾是富户人家的千金小姐,被人细心照料惯了,总是嫌这嫌那地挑剔瓶儿,加之脾气不太好,没两天就惹瓶儿生厌。一天,瓶儿不小心踩脏了陶徐氏掉在地上的手绢,陶徐氏勃然大怒,一把揪住瓶儿的衣襟,狠狠地掌掴了她。瓶儿当即气哭了,可是大掌柜却说,那是客人,叫瓶儿多忍让。经此一事,瓶儿恨上了这个刁蛮的少妇,无奈客栈中适合做临时丫鬟的年轻女孩子只有她,她也只能咬着牙继续忍耐陶徐氏了。   七夕那天早上,她照常服侍陶徐氏洗脸,陶徐氏以洗脸水太凉为由臭骂了她一通,在她要开口顶回去之时,陶徐氏将一大堆脏衣服塞到她怀里,然后把她赶出了屋子。当她一边小声咒骂陶徐氏一边洗衣之时,赫然发现陶徐氏一直很宝贝的玉镯裹在了衣服中。她当时尚怒在心头,心想:你自己弄丢的宝贝怨不得人!瓶儿压根不打算把玉镯还给陶徐氏,但是又不敢留下。于是,她就想到把玉镯丢到一个难以被人发现,又不会轻易被人怀疑自己的地方,让可恶的陶徐氏找个半死也好。左思右想,想到中庭花园里栽种在小路旁的花树脚下是最理想的地方了,既不隐秘又难以被发现,游花园的人只顾看景色,谁会低头瞧那些树脚呢?   瓶儿偷偷地把镯子扔在假山旁边的牡丹花下,还狠狠地用脚踩了好几下,几乎把镯子都给压进还散发着新施土肥气味的松软泥土里,才满意地转过身。当时,冷不防从假山里钻出一个人,瓶儿当即只觉心猛地一跳,快要跳出喉咙了。待看清来人,不禁松了一口气。   来人是郑童生。郑童生瞧见瓶儿绷紧了脸站在花丛边,随口跟她开玩笑道:“瓶儿等在这是要私会情郎吗?”瓶儿当场白了一张脸慌忙跑掉了。   待到晚上,邵老板被害事发,官差在客栈里进进出出,瓶儿紧张了一宿,就把玉镯的事情忘了个干干净净。第二天晌午,瓶儿才又想起玉镯的事,却发现陶商人已经走了。她心想,那个玉镯也不知道陶徐氏找着了没有,到牡丹花下一看,玉镯已经无影无踪,心想大概陶徐氏已找回了吧,也就安心了。谁料回到房中,刚好隔壁的两名洗衣仆妇在说闲话,说客栈里出了贼,偷了不少东西,衙役们又来搜贼了。瓶儿一听慌了,心忖道莫不是那镯子是别的人拿走,陶徐氏并没找着镯子,现在告到衙门里头了吧?   瓶儿坐不住了,想着再找一遍吧,急忙又奔到牡丹花下,竟发现玉镯赫然还在泥里,只是不是原来那个了。瓶儿惊疑不定地瞪着那个陌生的玉镯,不知如何是好。一抬头,却见不远处更往里的荷塘边,一方青色丝绸手绢挂在矮树的高枝上随风微微飘摆,模样有点儿眼熟。拨开矮枝,瓶儿穿过丛丛花树向手绢走去。   当手绢拿在手中,瓶儿更是吃惊。她认得,手绢是陶徐氏的,就是导致她被掌掴的那一方手绢!   到底是怎么回事?瓶儿想不明白,心里唯独牵挂着玉镯的事。顺手把手绢收起,回头往来时路走去,却见方秀才站在牡丹花旁苦着一张长长的马脸,手里拿着那个陌生的玉镯。失落地叹了口气后,方秀才嘴里喃喃地念叨着什么缓步离开了。瓶儿远远跟在方秀才身后。穿过石山,方秀才在拐弯处碰上郑童生,秀才拿出那个镯子,郑童生显出略微讶异的样子对他说了点儿什么,秀才摇了摇头,郑童生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两人一同离开了庭院。   这两个家伙在搞些什么?瓶儿很是纳闷。要是那玉镯是方秀才的,那么陶徐氏的镯子又去哪了?是陶徐氏拿走了?那为什么又会扔下手绢在树枝上?难道陶徐氏从楼上掉了手绢,捡手绢的时候发现镯子捡回去了?那么为什么不把手绢也一并拿走?秀才的镯子怎么突然又跑到牡丹花下去了?她越想越糊涂了!   瓶儿满腹疑问地回到房里,拿着陶徐氏的手绢不知如何处理。正当这时,她的爹——大掌柜带着一名衙役来敲门,说是出了小偷,例行公事每处都得搜一搜,瓶儿赶去开门前,在慌张中把手绢藏在枕头底下。结果,衙役把枕头掀开时,在旁陪同的大掌柜眼尖,一瞥就知晓那方手绢不是自己女儿的。瓶儿坚持说是捡的,大掌柜问遍客人无人丢过手绢,一心认定女儿在说谎,于是就上演了拿着柴棍追着女儿满楼跑的那出闹剧。   叫瓶儿郁闷不解的是,那事发生后每次碰到方秀才,对方都鄙夷地撇开脸,嘴里小声恨恨地道:“淫娃!”而郑童生则带着轻佻的笑容道:“没想到瓶儿小小年纪就有相好了,真是出人意料!”这些还算不上什么,最让瓶儿惴惴不安的是,大家都在窃窃私语着,说不好是家贼偷东西的时候被邵老板发现了,因此下手杀了他,这个贼呀,一定就是凶手。瓶儿非常害怕事情会牵连到自己身上,怀抱着这个被重重疑问包裹着的秘密,胆战心惊地躲避着众人的眼光,生怕长了狗鼻子般敏锐的好事伙计和长舌仆妇会从自己的一言一行中嗅出秘密的味道。   听完了元宝绘声绘色的叙述,赵昊启幽幽地呼了一口气,吹散了茶盏上方袅袅热烟,“你一定向她吹嘘你会维护她周全吧?”   元宝一挺胸脯,“这当然。”   “你怎么知道她说的全是真的?”   “她样子不像做戏,元宝我看人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赵昊启笑了笑,“可是你还是被骗了。”   “什么?我不信!”元宝把眼瞪得大大的,洪亮的嗓音几乎要把梁上的灰尘都震下来。   “吼那么大声干吗?”赵昊启敲了他一记,“那镯子不是陶徐氏不小心混在衣物里的,而是被瓶儿偷偷放在衣物中带走的。”   “您怎么知道?又不是在场目睹。”元宝不服地回驳。   “这种事用得着亲眼看见吗?用膝盖想也知道,若不是她偷的,断然不会对客栈出了小偷这事那么敏感,大概是因为头一回做了自己都不能原谅的坏事吧。她很讨厌陶徐氏是没错,而陶徐氏对于那镯子也很在乎,所以才牵出这么一串事情,只是……”赵昊启惋惜地轻叹了一声,“恐怕她一辈子都要为此错而愧疚了。”   元宝非常不解地瞅着赵昊启。后者没再说什么,而是静静地望着茶盏上升起的淡烟出神。   “公子在想什么呢?”等了一会儿,元宝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赵昊启没听到似的,继续瞪着已经不再冒烟的茶盏,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我在想……陶徐氏是怎么死的。”   “什么?!”赵昊启的声音不大,可听在元宝耳里犹如惊雷般吓人。桌上鸟笼里的小鸟被元宝的叫声吓得四处乱跳。   “可是我还没想通镯子是怎么换了……”赵昊启紧锁眉头,一手托腮,再次陷入深思。   “公子您在胡说些什么?陶徐氏死了?不可能吧,瓶儿是个挺乖巧善良的女子,不是会杀人的人!”   赵昊启转过头,瞪了元宝一眼,“你说什么,你头壳里的豆腐脑被狗吃掉了?那瓶儿怎么可能是凶手?”   “公子您难道不是认为瓶儿因为恼恨陶徐氏,所以把她给杀了?”   赵昊启用一种看着怪物的眼神看着元宝,“我什么时候说过那样的话?”   “您刚才不说了瓶儿会愧疚,又说陶徐氏死了……我知道了,您胡说的吧?是为了愚弄我胡说的。”元宝气呼呼地一脚踏上坐墩,双臂抱胸居高临下地俯视赵昊启。   赵昊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拿起一双筷子在一个小钵子里夹了条小虫子放在鸟笼边,逗那惊魂未定的小鸟玩,轻柔的嗓音慢慢响起:“你是第一天跟着我吗?我是那种拿人命开玩笑的人?”   “确实不是。”元宝收回脚,抓了抓后脑勺,语气中充满了迷惑,“那……为何您会那样说?”   小鸟迟疑着啄去虫子。赵昊启放下筷子,捧起茶盏,“其实我也只是那么猜想而已,还没有确凿证据。”   元宝顿时觉得很无趣,小声嘀咕:“什么呀,原来只是胡猜的。害我差点儿要对您佩服得五体投地呢!”   砰的一声,茶盏搁在桌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赵昊启不高兴地提高嗓音道:“你这鸡脑袋是该佩服我,我才不是胡猜的!”他猛地站起来,拿起折扇敲木鱼般敲着元宝的脑袋,道:“我是基于好几点事实来判断,陶徐氏就是潆香楼里的无首女尸。第一,手绢;第二,水池;第三,两名商人互住隔壁;第四,与陶商人私奔的山西富家千金也姓徐……元宝,你怎么了?”赵昊启发现元宝的样子有些古怪,两眼涣散地直看着自己,两唇僵硬地微张着。   “公子您刚才说什么?”元宝用梦幻般的语气迟疑着发问,“我是不是听错了?陶徐氏是无首女尸……太匪夷所思了。”   “你没听错,我确实那么说了。”赵昊启左手两指钳着元宝的耳朵往外揪,“什么匪夷所思,不那样想才是怪事!”   “咦?”元宝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惊讶地大叫了一声,“陶徐氏是陶商人拐走的富家小姐这事我还没告诉您呢,您怎么会知道?”   赵昊启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冷哼,“京兆尹早来过了。”   “那京兆尹倒是很会抓机会来邀功。”   “哼,鸡脑子的马屁精。”   “但是虚应一下也不坏。”   赵昊启赞同地点点头,“他还蛮听话的,算是有些用处,我让他去追查陶商人的去向。”   “他可是正五品大员,公子您就这样支使他,还真不客气。”   “当然。一个只会拍马屁逢迎的蠢材连这点儿用场都派不上,光是坐着高位不干事,浪费朝廷俸禄,不如上吊一死以谢天地与黎民百姓!”   “公子还是说说为什么您会认为无首女尸就是陶徐氏吧。”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那个陶徐氏跟着陶商人来到京城,因为是私奔之事不能张扬,定然躲在房里尽少露面,别说浣洗衣物,打个洗脸水什么的都是瓶儿代劳。手绢落在院子里头,表明她人是从房里出来过,估计是为了寻找丢失的玉镯吧,运气不好碰上凶徒而遇害。”   “不对,她大可以等陶商人回来替自己找,不必亲自去找。”   “或许那镯子就是陶商人送的吧,弄丢了总有些心虚。况且,她出门找的准确来说不是镯子,而是瓶儿。”   “瓶儿?”   “陶徐氏定然是怀疑瓶儿拿走了玉镯,因而特意去质问她。”   “我觉得这一切都是公子自己猜的,根本没什么可以证实实情是如此。”   “那么你说为何手绢会在庭院的树枝上?”   “那有可能是陶商人回来后,发现送给陶徐氏的玉镯不见了,就很生气地质问她:‘玉镯呢?’‘不见了。’‘你去勾引汉子送给他了吧?’然后陶商人怒火攻心要追打陶徐氏,陶徐氏逃出屋子,可是被陶商人追上,陶商人不小心一掌把陶徐氏从三楼推落到下面的荷塘,手绢也是在那个时候挂在了树枝上。然后,陶商人发现自己闯祸了,马上回房卷起铺盖走人。蒲商人刚好躲在一个角落,目睹了一切,心里暗喜,哈哈……尸体不用愁了,得来全不费功夫啊!”元宝手舞足蹈活灵活现地说着。   赵昊启忍不住喷笑出来,笑得腰都弯了,“元宝,你的想象力还真不是普通的丰富呢!”   “那不是公子所想的吗?”   赵昊启忍俊不禁道:“怎么可能?我来告诉你吧。潆香楼无首女尸死于下午二时至四时之间,陶商人在三时左右回到客栈,在时间上确实是有杀陶徐氏的可能。但是,陶商人没有在客栈里头静静地杀死陶徐氏的理由,他要杀陶徐氏的话早在外头那么干不是更方便吗?而如你刚才所说的因为一时气愤误杀,那也不可能。”   “为什么?我倒觉得那是最有可能的。”元宝一屁股坐在坐墩上,双手在胸前一抱,不服气地嚷道。   赵昊启用扇子点着元宝的额角,“你的鸡脑子是摆设吗?那样子会变得很吵闹吧?虽然那段时间伙计全都跑去看热闹了,那三个掌柜也还在,不会听不到的。”   “才不是,只有耳聋眼朦的老掌柜在。大掌柜跟厨子出门了,五时过后才回,而二掌柜去找瓶儿了,快四时三十分才回到客栈。”   “好吧,就算没人听到。但是,荷塘距离回廊还是有点儿远,从回廊推下楼会掉到树枝上,再摔到泥地,陶徐氏不一定会死,但会擦伤、摔伤,尸体上没有这些痕迹。再者,若是陶徐氏是被抛到荷塘中,荷塘水深,底下又净是淤泥,就是从三楼掉下去,也不会立时毙命,陶商人还有时间下楼到荷塘中把她救上来。即使陶商人不谙水性,也有足够时间喊人救陶徐氏。”   “若是陶徐氏是自己找镯子的时候失足落水的呢?”   “别忘了手绢!”赵昊启受不了地翻了翻白眼,“难道是陶徐氏自己挂在树枝上的?”   “下楼的时候被风吹跑了,然后为了捡手绢掉下了荷塘。”   “饶了我吧,你还真会瞎掰,我甘拜下风了。”赵昊启趴在桌上笑瘫了。   “公子您别笑,我觉得我的想法才是正确的!而且公子您也没证据证明女尸就是陶徐氏啊!”   赵昊启边呵呵笑着边眨了眨眼,“所以我才让京兆尹去把陶商人给逮回来呀。”   第七章 神秘的黑衣人   潆香楼。   邵老板的远房表弟把物件交给唐三娘后,婉拒了唐三娘挽留他用午饭,准备离开之时却发现放在后门水井旁一张桌子上的斗笠和蓑衣不翼而飞了。替他开门的老龟奴诧异地说道:“你刚才不是离开了吗,怎么又回过头来了?”邵表弟很是惊讶,但赶着离去就没深究下去,直接从后门离开了。随后他又依约前往隔壁的幸运阁客栈,掌柜们留他用午饭。   窦提辖领着向都头和两名衙役在客栈里转了一圈,询问完毕正要离去,掌柜们留住他们,说酒菜已备好,请各位官爷用过酒饭再回吧。向都头瞧着邵表弟陌生,随手指着他问:“那是谁?”得知是邵老板的亲戚后,他又问道:“是来替邵老板处理后事的吗?”   邵表弟解释道,是替邵老板送一件物事给隔壁唐三娘。向都头好奇地又问:“是什么呢?”邵表弟如实说道,那是块玉佩。   窦威听到追问道:“什么玉佩?”   邵表弟很不好意思地说:“没看清呢,唐三娘只拿出来看一眼就收起了。”大掌柜插嘴问道:“表弟,你看错了吧,不是房契?”   邵表弟摇头道:“我没看错,表哥你别怀疑,说不好那玉佩比房契更值钱。”众人点头认同。接着邵表弟又说起早上在隔壁的怪事,“真是怪事,竟然有人偷去那又旧又破的蓑衣。”老掌柜把自己许久没用的斗笠和蓑衣送给了他。邵表弟用过午饭,给邵老板上了香,说是有要紧的事就离开了客栈。   第二天,七月十四日,那是邵老板的头七。   天色微亮,老掌柜一如往常地打开客栈大门。“啊,这……这是哪个浑蛋干的?”他被眼前惨不忍睹的小小尸体给吓住了。一只被残忍地折断了双脚、割断喉咙的鸡直挺挺地躺在了门槛前,门扇、门槛皆被洒上了叫人惊心的鲜血。晨风吹来,腥臊的血味随之钻入鼻孔,当日账房里的情形不禁浮上老掌柜的脑海,那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仿佛再次在空气中弥漫。老掌柜捂着嘴掉头往里跑,高声喊着:“阿三,快去叫官差来!”   二掌柜睡眼惺忪地从东南边的楼梯走下来,“表舅,喊阿三干吗,伙计们不是全都打发回家了吗?”   老掌柜指着门外,“这门口,这门……”   二掌柜疑惑地看了老掌柜两眼,走到门外一看,马上“哇”地喊了一声,急急忙忙跨过死鸡往外奔,“我去叫官差过来。”   很快,接到消息的向都头领着几名衙役来到了幸运阁。搜寻了一番,并没发现更多的异状,只是发现酒楼那边的门板也被人泼了血。   “这一定是唐三娘找人来做的!”大掌柜咬牙道。   向都头忙问是怎么回事。   原来,昨天唐三娘曾来过要求祭奠邵老板。其后,她提出要到藏宝斋拿房契,说是邵老板生前答应送她的,并出示了邵老板生前写下的赠予文书。大掌柜断然拒绝了她的要求,并称等自己找到了房契再送过去,与唐三娘不欢而散。   基于此,三个掌柜一口咬定是唐三娘雇人来找晦气。向都头好生为难,没有证据总不能拿人,硬着头皮到潆香楼问话,唐三娘激动地断然否定,并怒气冲冲地咒骂大掌柜,龟奴们更是指天发誓从没干过这等事。一无所获的向都头只好回去了。   尽管发生了那样的事,该做的事还得继续。隆重的祭奠仪式完毕,请来的和尚彻夜替邵老板念经超度。幸运阁里的伙计全都暂时遣散回家,待邵老板的棺木择日下葬后,再挑个吉日重新开业。大掌柜在安排好一切后先行赶回故乡,替邵老板张罗墓地的事情。偌大的幸运阁里冷冷清清,不复七日前的热闹,只有和尚们的单调念经声和木鱼敲击声在空寂的客栈里回荡。客栈里只剩下老掌柜和二掌柜,以及前来扶灵的邵老板十岁的幼子和陪伴那名孩子的奶妈,还有留了下来帮忙照顾那孩子的瓶儿,而郑童生也被要求临时住进了幸运阁。   这天早上八时,赵昊启才起来,正悠然地享用新厨子的拿手小菜,元宝带着本应接替阿甲到潆香楼监视的阿乙走进了暖晴阁的小客厅。   元宝疾步走到赵昊启身边报告:“潆香楼的小丫鬟有动静了。”   赵昊启双眼一亮,“阿甲已经跟踪去了?”   阿乙点头道:“应该是的,今早我去接替阿甲时见到了他留的纸条。”说着,将小纸条递给赵昊启。   赵昊启接过一看,额头上立时多了个浅浅的川字,“是昨日上午十一时留的字条,阿甲到现在还没回来?”   阿乙回答:“是的。”   “他们会躲在那么远的地方吗?竟然让阿甲花了二十个小时去跟踪都没能回来。”赵昊启低头沉吟。稍微思索,赵昊启抬起头吩咐道:“阿乙,带上几个人先找找阿甲有没有留下线索,要是没找到跟踪线索就到郊外去找找看。另派一个人继续盯着潆香楼的后门,看小丫鬟是否回去。”他又摇了摇头,“不用了,小丫鬟走了的话是肯定不会再回去了。元宝,你直接找唐三娘问问吧。”   中午时分,元宝回来了,带来了幸运阁大门被泼血这件怪事的情况。   “唐三娘的态度如何?”赵昊启听了元宝的汇报后问道。   元宝歪起脑袋边回想边慎重地道:“她当然是矢口否认了,还很气恼地说,定然是客栈掌柜那边放出来的谣言。”   “你觉得她说的是谎言吗?”   “那唐三娘挺会做戏的,我也说不好,只是……”元宝顿了顿,继续说道,“我觉得她不像完全是说假话。”   赵昊启略加思忖后,表情很严肃地说道:“这事唐三娘要是没说谎,恐怕不是栽赃陷害那么简单,说不好可能跟那老板之死有些关联。你去给向都头提个醒,让他留个神,最好带人在那边守上一阵子。”   “我看还是算了吧,那向都头的性子像块臭水沟里的石头般又硬又臭,一点儿都不晓得变通,他好像对公子您不太服气,估计您的话他是听不进去的,说了也白说。”   “那也得提醒那些鸡脑子的衙役,不然再发生些什么事就不好了。”   元宝听他那么说,有些紧张了,“不会再闹出人命吧?”   赵昊启表情凝重地慢慢说道:“难说,希望不会。”   “我马上去跟那榆木脑袋的向都头说。”话刚说完,元宝拔腿就往外跑。   可惜,他的一番好意只换来向都头的几个白眼和两声鼻孔里喷出的冷哼,“小孩子懂个啥,回家玩去,别来瞎搅和。”毫不客气地把他给撵出门外。   这天晚饭过后,潆香楼看守后门的老龟奴听到一阵轻轻的敲门声,老龟奴剔着牙打开门。门外站着昨天一大早就敲门把他给吵醒了的乡下汉子,那汉子还是那么可笑地披着蓑衣戴着斗笠。老龟奴不耐烦地说道:“你怎么又来了?”   来人含糊的声音从被压得低低的斗笠下传来,“三娘喊我来替她办事。”   老龟奴让过一旁,“她这会儿正忙着,你在那房里坐一会儿,等等她吧。”说着,手指往回廊尽头龟奴们的房间指去。   来人缩着身子钻进了门。   没一会儿,位于厨房与龟奴房间之间的暗门打开,现出唐三娘衣着艳俗的身影。乡下汉子上前对唐三娘说了几句,唐三娘点点头。汉子离去后,本来准备开店的唐三娘转身走回了门里头。   第二天(七月十五),天还没亮透,向都头又被气咻咻赶来的二掌柜带到了幸运阁。跟昨天一模一样,幸运阁的两扇前门都被泼上了血。二掌柜气得七窍生烟,大声吵着要把唐三娘告到官府。   随后而来的窦威安抚二掌柜道:“掌柜的,你先别生气,做这事的未必是唐三娘。况且没根没据的告到官府,可是要挨板子的。”   “那就只能随他胡闹?”二掌柜恼怒地用手猛拍门板,“这多晦气!过几天我们还得开店做生意呢。”   “总得捉住了人才好办。”向都头说道。   两手背在身后沉吟了一会儿,窦威对向都头道:“我看这么办吧,你带两个人夜里在这守着,看看是谁在做此恶行。”   夜色降临,繁华的长安街上橘红的灯点点亮起,幸运阁往东一列大多是青楼食肆,马车、轿子纷纷行走在街上,烟花之地的“白天”才刚开始。   往日灯火通明的幸运阁客栈,这夜依旧沉浸在黑暗中。请来念经的和尚皆已离去,整座楼房静悄悄的,偶尔从街上传来的邀客喊声清晰可闻。   当夜,轮到郑童生守夜。郑童生约来方秀才陪伴,又拉住了瓶儿作陪。灵堂设在二楼邵老板原来的卧房,坐在房中百无聊赖的郑童生望着浸没在黑暗中的回廊小声道:“这里变得静悄悄、空荡荡的,不太习惯呢。瓶儿,你说那里是不是有个什么东西在动?”   瓶儿打了个哆嗦,害怕地道:“不要说了,怪可怕的。”   “怕什么,难道你以为表叔会从棺材里爬出来找你?”听到瓶儿恐惧的哀求,坏心眼的郑童生笑着道,“他要是能爬起来,也会找杀他的人,不会找你。”   瓶儿缩起肩膀,全身都要起鸡皮疙瘩了。   她的害怕样子激起郑童生的玩心,他故意用阴恻恻的语调说道:“表叔回来一点儿也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知道谁会跟在后头来。瓶儿,今晚可是十五,中元节,午夜鬼门大开。你千万别乱跑哦。”   瓶儿尖叫一声,“表哥好讨厌!”   一直不用正眼看瓶儿的方秀才忍不住开口责备郑童生,“别再吓唬她了。”   郑童生看着瓶儿被吓白了的小脸,开心得嘿嘿笑着。   这时候刚好老掌柜路过,见到郑童生以这副毫不庄重的态度守灵,觉得他太不像话了,于是站在门口责备了郑童生几句。郑童生不高兴地顶了一句:“你少管我。”老掌柜当即气血攻心,指着郑童生骂道:“不孝之徒!”   郑童生一撇嘴,“我可是姓郑。”   老掌柜一口怒气堵在心头,脸色发青,话都说不出了。向都头听到他们吵闹的声音从楼下赶来劝架,方秀才也开始劝说郑童生。   缓过一口气,老掌柜怒骂道:“你、你这忘恩负义的家伙,贵昌可是你的亲爹!”   郑童生义愤填膺地道:“什么亲爹,平日一个月才给我几钱碎银零花,对隔壁的唐三娘,却将整个房子送给她了。这回可好,人一走,什么田地、房子、铺子都归老二了,我是一毛不得!本来我是长子,什么都该是我的,硬是把我塞给姓郑的当养子,我倒是怀疑他是不是我的亲爹。”   “住口!”刚走上楼的二掌柜恰好听到他的这番言论,当即气红了脸,大声怒吼,“你这是在侮辱你爹!你爹可是为了你好,邵家是商人,子息不得入仕,你爹把你过继到郑家,是想让你有机会登科中举进入仕途。他的好意你不仅不心怀感激,还胡说八道羞辱他,当真不孝至极!”   二掌柜的话让郑童生黑了脸,他哼出一声冷冷的鼻音,反驳道:“哼,在我看来与其当个穷酸秀才,还不如做个风光的大老板。听说当初还是几个掌柜的力劝我生父将我过继到郑家的,现在我总算明白了,原来你们早有预谋,就是把我这长子撵走,然后趁着我弟年幼,在这种时候独揽幸运阁大权,我看我生父就是被你们几个给谋害了!”   “你……”老掌柜又是一口气堵在了胸口,几乎要翻白眼吐白沫。方秀才和瓶儿连忙扶住老掌柜,好言相劝。   “放屁!”二掌柜破口大骂,激动地扑上去揪住郑童生。向都头赶忙分开两人。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吵了起来。   “你们在吵什么?”一把低沉威严的声音插入他们激烈的争吵中。在摇曳的灯光中,一个高大的人影登上二楼,来者是一身紧身武装打扮的京城提辖窦威。   窦威两手一分,一把拨开争吵中的两人,沉着脸对劝架不成在干着急的向都头道:“你在这干什么?留心门外的动静才对吧?”   向都头辩解道:“属下想时间尚早……”   窦威厉眼一瞪,“给我守在门后别乱跑!”   向都头应了一声,慌张地跑下楼,躲在客栈大门后不敢离开半步。   窦威回头又沉声分别斥责了郑童生和两个掌柜。这时,远处隐约传来二更的梆子声。“夜已深,两位掌柜放心歇息,剩下的事就交给衙役们。”语毕,窦威迈着沉稳的方步消失在走廊的暗影里。   窦威在离开客栈前,特意吩咐向都头,“好好看着,一定得把那家伙给逮住,我有预感,这泼血的恶行不是报复掌柜的不交房契那么简单。”   “依大人所见……会是跟邵老板的案子有关?”向都头想起元宝曾说过的那番话,将信将疑地发问。   “这可不好说。总之,你千万别掉以轻心。我到隔壁潆香楼再探探唐三娘的口风,说不定能套出点儿什么。”窦威吩咐完毕就带了两个手下离开了幸运阁。   二更时分的潆香楼正是生意兴旺之际,主事龟奴一见窦威立刻上前热情招呼。窦威表示自己是来找唐三娘的,龟奴去了一会儿,回来不停道歉,说唐三娘刚好外出了。窦威打发两名下属回去幸运阁守门,随即让龟奴找个地方给他坐下等唐三娘,龟奴连忙称好。只是这个时候各个房间都有了客人,唯一没有用作招待客人的就只剩下琴音的房间了。龟奴犹豫了一会儿,决定还是让窦威在那个房间里等唐三娘。龟奴找来两个美艳的姑娘,打算让她们在唐三娘回来之前服侍窦威。   窦威挥手让姑娘离去,冷冷地对殷勤赔笑的龟奴道:“我是来办公事的,给我温两壶酒,三娘回来后让她马上过来。”龟奴连声答应,刚转过身去,窦威又道:“要是过一刻钟三娘还没回,叫人再拿点儿下酒小菜上来。”龟奴点点头,退出房外。   夜,阒静。幸运阁里寂然无声、冷风凄凄。隔壁潆香楼衣香鬓影、人声喧哗。四更梆子声由远而近,复又渐离。   窦威神情非常不悦地皱着眉,踩着重重的步伐走下楼,叫住一名龟奴,“三娘还没回来吗?”   “还没……”龟奴见他神情不快,有些畏缩地答道。   窦威冷哼了一声,又问:“她什么时候离开的?”   “这个……三娘不是从前门离开的,啥时候走的恐怕得问看管后门的才知道了。”偷眼瞄着窦威不善的脸色,龟奴战战兢兢地回答道。让身为正六品大员的京城提辖大人空等了四个小时,用脚指头想都知道他定然是很生气了。   窦威没再瞧哈着腰的龟奴,大步走到后门。本应守在后门的老龟奴躲在柴房里正打着瞌睡。窦威用力踹了一记柴房的门板,突发的声响让老龟奴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三娘没有从后门回来吗?”   “没、没有,一直没人叫门。”   窦威非常不耐烦地一转身,“不等了!”   “大人慢走。”龟奴连忙提着灯笼送他离去。   大街上一条人影快步走近幸运阁客栈大门,手里提着一个小桶,正要往门板上泼。一旁埋伏的衙役大声吆喝了一声,屋里屋外立即冲出了四名衙役。那人一见,抛下小桶夺路就逃。衙役们哪容他逃,一拥而上把他摁倒在地,一条粗绳捆粽子般将他扎了个严实。众衙役把那人押进客栈,向都头一手抓住那人头发往上一提,手里灯笼一照。   “是你这个泼皮?”向都头惊讶地发现被他们捉住的人是一名街上游手好闲的地痞。   “捉到了?”窦威正好从潆香楼回来。   “大人,居然是王五这厮!”   “快说!是谁让你那么做的?”窦威端坐客栈大厅正中,被捆起的王五跪在他面前。   “是唐三娘,她给了我一两银子让我干的。”王五马上就招供了。   窦威当即命一名衙役留下看管王五,其余人跟随自己再次到潆香楼找唐三娘。窦威刚从椅子上站起,忽然眉头一皱,“向都头,你先行领人过去,本官有些腹痛要上一下茅厕,随后即到。”说完,提了灯笼往东面走廊转了过去。   向都头带着三名衙役从正门往外走。   “谁在那鬼鬼祟祟的?”走廊里传来窦威的喝声。   向都头立时停住往外跨的脚步。   “站住!”窦威拔出腰间佩剑,奔向走廊北面的马厩方向。   向都头与三名衙役当即转了回头往东面走廊奔去。   “向都头,那厮上了二楼,你们从那边上楼截住他!”窦威在走廊尽头朝向都头喊话。   向都头答应一声,领着三名衙役回身从东南角的楼梯冲上了二楼。刚奔上二楼,窦威同时从东北角的楼梯口现身,焦急地用剑尖指向西面,“这边没影,恐怕是从那条走廊拐到西面去了!”   向都头和三名衙役马上兵分两路,向都头自己一个人跑向外回廊,衙役们跑向里回廊。刚来到外回廊,向都头即见一个浑身穿着黑色夜行装的人影站在西南回廊拐角处。   “在这边!”向都头高声呼喊着追了过去。   那人影身形一动,如鬼魅般顺着西外回廊飘向北面。北面尽头是藏宝斋的墙壁,不能通向北回廊,看来那人是慌不择路逃到死路上去了。向都头冷笑一声,“好家伙,跑到尽头等着你爷爷我逮了。”   向都头拔出佩刀,与赶到的另外三名衙役一步步踏入西外回廊,向着黑衣人影逼近。没走几步,那人影倏地腾空而起跳出回廊的栏杆。   向都头他们当即傻了眼。然而,更叫他们意外的是,那人影跳出栏杆外后并未往下坠落,而是飞身斜往上,向着三楼的北外回廊而去。   向都头怒吼了一声,转头奔向后方的西南角楼梯。衙役们亦呼叫着,回头从西南角的楼梯冲上三楼。那人影仿佛在等着他们去捉他一般,立定在东北角的栏杆上,当衙役们冲到西外回廊中段之时,人影竟然一头栽下,消失在下方庭院的黑暗中。   向都头破口怒骂了一句,带头回身又奔下楼去。才到二楼,隐约传来兵刃交鸣与一两声怒吼,向都头竖起耳朵一听,“在下面,东北角!”急急忙忙地奔到楼下穿过东回廊。   当他们来到东北角的马厩门外,兵刃交击声已经转移到了更远的地方,并夹杂了门板撞击的声响。   “后门!”向都头大喝一声,率先奔进马厩。门外伴随着一声巨响,传来一人的惨叫。幸运阁的后门洞开,昏黄的灯光自隔壁潆香楼后门里透出,接着传来嘈杂的敲门声和吼声。   衙役们蜂拥奔进潆香楼后门,只见后门里的水井旁,老龟奴满头满脸鲜血晕倒在地,窦威正站在厨房与龟奴住的厢房间的一堵小门前,用力地拍打着门板。   龟奴们的厢房的门,打开了一条缝,一名龟奴揉着惺忪的睡眼透过门缝往外看,视线碰上窦威锐利如刀的眼神,立时醒了神。   “这小房间里住的是谁?”   “里面是楼梯,通往三娘的房间。”龟奴答道。   窦威喝道:“回去,闩上门,别出来碍事!”   龟奴慌忙缩回房中闩上门。窦威命令向都头带领衙役们上二楼堵截黑衣人,“别让那家伙跑了!”   向都头领命奔到位于二楼北回廊中间唐三娘的厢房门前,只见房门紧闭。向都头高声喊了几声,没听到有人应答。向都头手一挥,两名人高马大的衙役一同冲向房门,没几下,房门就被撞开了。   走廊上挂着的长明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晃晃,淡橘色的灯光射入黑暗的房里,黝黑的窗外现出黑衣人的身影和被他捉了的唐三娘。昏暗的光线下,唐三娘披头散发地靠在黑衣人身上,朝向房里的面容苍白如纸,双眼紧闭,暗红的舌头都吐了半截出来,似乎被人勒紧脖子喘不过气了。   “狂徒,快把三娘放了,休得伤害无辜!”向都头高声怒吼。   黑衣人并没理会向都头的厉喝。扑通一声水响传来,黑衣人与唐三娘一起落入窗外的河水中。   衙役们冲到窗边往下看,河水上灯影浮动,哪里还有黑衣人和唐三娘的影子呢?   向都头气得一拳捶在窗棂上,差点儿把窗框给砸烂了。他心里倍感屈辱,自己就如一只遭受老鼠戏弄了的猫,被对方戏耍般逗着一直跟在屁股后头追,最后故意嘲笑他的无能般当着他的面,从从容容地逃掉了。以他多年的经验和敏捷的身手,从没像今天如此窝囊过,他的肺都快气炸了!直到窦威闻声上楼询问之前,他一直不停地臭骂着,捶打着。   “天亮了再去搜索吧,这会儿黑咕隆咚的也没法子找。”窦威一脸挫败地道。   “那厮太可恨了!”向都头不停嘴地怒骂着,嗓音开始略带沙哑。   “明天一早把城门给守住,我跟那厮照过面,他虽然蒙了脸,灯光也暗,但还是能认个特征。”   “大人,是什么特征?”向都头双眼快要喷出火般定定地看着窦威。   窦威沉声恨恨地道:“那厮在两眼间的鼻梁上有颗黄豆大的黑痣!”   第二天一早,京兆尹急匆匆地坐上轿子直奔赵府。在他的轿子后另跟着一顶轿子。跟前两次不同,当他被带到偏厅时,赵昊启早在那等着他了。   草草打过招呼,赵昊启几步冲到紧跟着京兆尹被抬进偏厅的担架前。   “你还好吧?”   担架上用布条包扎了整个头部的阿甲挣扎着要下地行礼,“有负公子所托,阿甲惭愧!”   “别动,人没事就好!”赵昊启阻止阿甲的动作,满脸挫败的表情,“是我考虑得太不周全了,没想到会让你遭到危险!”说着,懊恼地以右拳捶打着自己的左掌,显然心里难受极了。   本以为是件绝对没有危险的活儿,他让阿甲和阿乙两人轮流监视潆香楼后门,考虑到跟踪的问题,他让两人一旦发现疑似小丫鬟的人出现在后门,监视的人留下条子,当接替的人到达藏匿地点之时便可知晓。当日,阿甲一去就是好几个小时,他也只认为是跟踪对象藏匿之处远离京城,阿甲很快就能回来。怎料,过了一天,到了七月十四日的晌午,阿甲依然全无踪影。赵昊启焦心起来,马上修书一封命人送到衙门。京兆尹接到信后立即派人四处找寻,终于打探到西郊一个樵夫在一条荒僻的小路旁救了一名受伤晕倒的大汉。大汉苏醒后拜托樵夫捎口信给赵府。谁料樵夫才到赵府门前,看到威严的黑漆大门便怵了起来,掉头就走,但又忧心伤者,正在大街上不知该如何是好之时,恰好碰上官差四处查问,樵夫连忙将大汉的事告知。官差跟着樵夫回家,把受伤颇重的阿甲抬回衙门。京兆尹得讯,早叫了大夫候着,替阿甲治疗,又派人捎信通知赵府。当时已经入夜,赵府的下人没敢去报给赵昊启知晓,押后至第二天早上才将信件送交赵昊启。   待赵家的家丁把阿甲抬进里头,京兆尹趁着空当对赵昊启说起幸运阁大门被人泼血之事。赵昊启点点头,“这事绝不只是简单的意气之争,定然是某人处心积虑所为,还请京兆尹大人予以重视。”   京兆尹听他这么说,连忙告知自己已派人夜里埋伏在幸运阁附近,定会轻易解决这事。赵昊启轻轻点了点头,“大人此事处置甚为妥当。”随之他又轻蹙了眉心,语带忧虑地道:“不知这是何人所为,又是所为何由,叫人心焦。”   京兆尹一瞧,心里忖度一番,认定该是自己表现表现的好时机。“九公子,这贵府的人被歹徒所伤应是与幸运阁泼血之事有些关系,本官已命窦提辖亲自带人埋伏。公子且安心,以窦提辖的本事,不消多久定能把恶徒缉捕回府,到时候本官立刻亲自审问,必定严惩恶徒,给公子一个交代。”   满意地瞧见赵昊启脸上的忧色有所减轻,京兆尹满怀高兴地回衙门去了。   京兆尹离去后,赵昊启向阿甲询问他当日之事的前后经过。   七月十三日早上,阿甲瞧见一名农夫打扮的人才从后门走进潆香楼,不到一刻时间马上就有一名披了同样蓑衣、戴了一模一样斗笠的人鬼鬼祟祟地从后门而出。阿甲肯定这人不是刚才进门的人,因为此人非常矮瘦,看身形就跟小丫鬟差不多。阿甲断定这就是赵昊启让他盯着的人,他便静悄悄地尾随其后。蓑衣人拐了几个弯,在一处行人稀少的小巷,上了一辆小马车,马车慢慢出了城门,向着西郊而去。阿甲租借了一匹驴子骑着远远跟在后头。小马车在一个山脚停下,马车中下来了一名仆人模样之人,扶着蓑衣人下了马车,沿着小路往山上拾级而上。阿甲偷偷跟在后面打算跟踪他们,谁知太专注于对方的行动,被人自身后靠近而不知。没走多远,一棍子自脑后敲来,阿甲被打得头破血流,当即晕倒在地,幸亏后来有名樵夫经过才得救,不然说不好还有性命之忧。   “能认出马车是哪个府的吗?”   阿甲摇头,“是街上雇的。”   “仆人的服饰呢?”   “认不得是哪家的。”   赵昊启不由得深深地蹙起了眉,过了一会儿才又问道:“在那山附近有谁家的别院?”   阿甲说了好几名富户权贵,赵昊启边听边摇头,最后阿甲想了想又补充了两家。赵昊启听后一挑秀眉,露出一抹涩涩的苦笑,“果然真的是他。”   背着双手,赵昊启挂着郁郁寡欢的神情,踱回位于孤岛上的住处——暖晴阁。他站在窗前,凝望着窗外微波轻漾的湖面思索着,右手不经意轻轻拂过琴弦,一串凌乱的琴声响起,更是扰动了他的神思,一抹落寞之色随即浮上了他黑如点漆的眸子,俊美的容颜浮上了一层忧郁。   一连串疾奔的脚步声传来,“公子,出大事了!”元宝急匆匆地跑了进来,气也顾不上多喘几口,两手轮番抹着两颊的汗水,噼里啪啦地说了起来,“在幸运阁正门捣蛋的泼皮被逮住了,潆香楼的唐三娘被蹿进楼里的匪徒给拉着跳河里去了。”   “唐三娘?”赵昊启讶异地扬起眉,睁圆了眸子。或许是自小一起长大,彼此熟谙得很,元宝毫无条理的话语他居然完全听明白了。   元宝咕嘟咕嘟地往嘴里灌了一杯又一杯的茶,连灌了五杯才停下开始叙述听到的事情。然而才说到半途,家仆来报京兆尹去而复返,再次求见。   赵昊启摆了摆手,“元宝,你先别急着说,我们一起去听听那个猪脑袋的京兆尹是怎么说的。”   京兆尹的脸色之差几乎可以用面如土色来形容,才隔了不到两个小时,整个人仿佛老了十年。已经部署了足够多的人手,歹徒依旧在幸运阁如入无人之境,更逃窜到潆香楼轻轻松松劫持人质逃掉。如今人质生死未卜,匪徒踪迹难料。前两桩人命案尚无头绪,现今又再添如此事端,叫他怎不为之忧愁?   京兆尹紧锁着眉头,让特意前来的向都头对赵昊启说明一切。向都头虽然猜不透这事跟赵昊启有什么关系,更不明白京兆尹为何一听到消息就马上领着他来求见,但他还是一五一十地将当时的情形全说出来了。   向都头说明完毕,赵昊启问道:“那泼皮前来捣乱是何时?”   “凌晨一时刚过。”   “黑衣人在幸运阁出现又是何时?”   “约是一时十五分。”   “那人是窦大人先发现其踪迹的,是吧?”赵昊启求证道。   “是的。”   “你跟那黑衣人打过照面吗?”   “不算是打过照面,只是看见了背影。”   “你确定在幸运阁和潆香楼里见的都是同一人?”   “或许是吧,都没看清样子。”向都头犹豫了一下才回答。   “个子高吗?”   “不高。”   “肥还是瘦?”   “有些瘦。”   “难道是阿甲跟踪之人?”身后的阿乙插口道。   赵昊启摇头道:“不是,完全是两回事。”   “那厮虽然蒙了脸,可是看到了其鼻梁上有颗黄豆大的黑痣!”向都头激动地大声说道,右手掌不自觉地握紧了身侧佩刀的刀柄。   赵昊启双眸一亮,“有谁跟他打过照面?”   “窦大人。”   “哦?”赵昊启唇角浮起了一抹凉凉的讽刺笑容,“怎么又是他而不是你?”   向都头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   “那唐三娘的尸身找到了没有?”   “三娘还不一定会死啊!”向都头大声吼道。   “你闭嘴!怎么可以顶撞九公子?”京兆尹转身对赵昊启讨好地说道,“请九公子原谅我属下的无礼,向都头只是说话声音大了点儿。”   赵昊启露出淡淡的苦涩笑容,摇头道:“我没生气,只是觉得唐三娘死得有点儿冤,向都头被人耍着玩弄有些可怜。”   闻言,向都头气得刚想要发作,好好训斥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京兆尹先他一步开了口:“那唐三娘被歹徒拉入水中,虽然大家都期望着她能逃过这一劫,但当时黑糊糊的,纵然通晓水性的人也难以逃出生天。九公子说得一点儿都没错,向都头你说是吧?”京兆尹边说边用凶恶的眼神狠瞪着向都头。   被京兆尹这么一瞪,向都头的火气马上被浇灭了。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京兆尹又告诉赵昊启,他已经派了窦威亲自带人去河边,唐三娘无论生死都很快会被找到。向都头又道,他被京兆尹带来赵府前正准备领人去把守各方城门。   赵昊启闻言再次露出那种带着薄薄嘲讽意味的凉笑,“城门就不必守了。”   众人迷惑不解地望向他。   “两眼间鼻梁上有黄豆大小黑痣的人不是那么多,很容易就逮到的吧。”向都头粗声粗气地说道,整个偏厅回响着他洪亮的嗓音。   “我倒不觉得。”赵昊启悠悠地道,“我记得,当日在潆香楼也曾见过有这么一个面貌特征的人呢。”   一旁沉默许久的元宝忽然一拍掌,“童师爷!怪不得听着向都头的描述感觉那么熟悉,京兆尹大人的师爷从身形和外貌不都全符合吗?”   “不会的!”京兆尹脸色大变,急忙否定。开什么玩笑啊!要是他的亲近幕僚被认定为凶嫌,他也脱不了干系!“童师爷乃一介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窦提辖曾是羽林军的副都统,公认的身手了得之人,童师爷怎么可能与他对打多回,甚而连窦提辖都打不过呢?”   “向某也不认为是童师爷。”向都头支持京兆尹的说法。   “本官认为是另有其人,那家伙有可能就是杀害邵老板的贼人,那日匆忙中误杀了邵老板急着逃窜,来不及偷什么东西,昨晚又趁乱再进客栈去偷……”   “大人,”赵昊启打断京兆尹的话,“你认为贼人为何三番五次地进入幸运阁,甚至不惜犯下杀人重罪?”   “依本官所见,该是要盗取邵老板的钱物。”   “也有可能是跟邵老板结过梁子的人。”元宝插嘴道。   “对呀。”向都头表示赞同,“事实上幸运阁没怎么丢东西,就上次也才丢了点儿银票,搞不好是另外一桩毫无干系的盗窃案。”   “那贼子或许是被邵老板巧取豪夺了大概是传家宝之类的东西的可怜人,然后还把他害得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而上山做了匪徒。这个匪徒恨上了邵老板,一心要报仇雪恨夺回传家宝,于是就……”   扑哧!赵昊启忍俊不禁,“元宝,这故事编得真够精彩。”   “这不是很有可能吗?”元宝很不服气地咕哝。   “贼人为的是邵老板藏起的宝物这点是确定无疑的,本来我也想不透所为何因,唐三娘一出事我就完全明白了。”赵昊启对京兆尹道,“大人,请多派人手尽快在河里找到那可怜的唐三娘吧,至于城门嘛……”他笑了笑,语气中满是讥嘲,“不守也罢。”   “这怎么可以……”向都头急了。   京兆尹暗踢了向都头一脚,板起脸沉声道:“向都头,废话少说,就按九公子的吩咐去做!”   向都头瞅着一脸奴才相的京兆尹,心里暗骂道:到底谁才是京兆尹啊!你这奴颜媚骨的家伙,是赵家的狗吗?   京兆尹离去后,元宝不解地问赵昊启:“公子为何不让向都头守住城门?难道不怕凶徒从京城逃走?”   “当然不怕。”   “是因为要偷的东西还没到手吗?”   “不是这个原因。”   “那又是何故?”   赵昊启轻叹一声,“你的脑子怎么又降回去成猪脑子了?”   “才不是,我不是猜着了偷宝贝这点了吗?”元宝很不服气。   “你神气个什么,那是明摆着的事情,连那点也猜不着就是鸡脑子了。”   “那么您说是为什么!”   “不告诉你。”赵昊启故弄玄虚,背过身子去。   “公子,您是诚心耍我吗?”   无视元宝的哀怨目光,赵昊启拿起书本沉浸在书里了。   元宝在他旁边小声碎碎念,“公子太坏了!明知道我的好奇心很重,知晓了凶手是谁却故意不告诉我,我要惨了,肯定有好几天睡不好觉。”   赵昊启当然知道他好奇心比谁都大,同时也很了解他,于是放下书本跟他解释道:“我要告诉了你,以你的性子,即使嘴里不说却什么都摆在脸上了,岂不是提醒了那人?”   “那人?”元宝领悟到什么,双眸里的兴致更浓。   “就是那个与我对弈的对手。”   “公子已经知道是谁了?”   “当然。”赵昊启胸有成竹地答道。   元宝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快告诉我!”   “早说了你这家伙藏不住秘密,不能告诉你了。”   “给点儿提示。”元宝实在熬不住好奇的煎熬。   赵昊启俏皮地眨了眨眼,“那人你也认识,只是不是很熟。”   “那就是说,是我这几天接触过的人啦?”元宝脸上写满了“好想知道”这四个字。   赵昊启只笑了笑,没有回答他的提问,“他是只狡猾的恶狼,装扮成纯良好人,但披着的羊皮还是漏了一条缝,当初看到杀邵老板的剑,我已经大概有个谱,就是有些脉络没理顺。”   “公子您自己把一切捂在心里,不给京兆尹提个醒可以吗?您不是说过那家伙已经犯下两桩命案了吗?”   “错,三桩,唐三娘也是他杀的。”   元宝跳了起来,大声嚷道:“公子,这就是您的不对了!既然知道凶手是谁,为什么不向京兆尹告发?”   “没证据。”赵昊启用闷闷不乐的语气说道,“要有证据早将他绳之以法了。琴音姑娘要是知道自己的娘亲遭逢不幸该有多难过啊。”   傍晚,在外奔波了一下午的元宝回来复命。按照赵昊启的详细指示,他逐一仔细查看了幸运阁客栈和潆香楼各处。幸运阁客栈北回廊三楼屋檐上垂挂了一个爪钩,爪钩的绳索直垂至地面。黑衣人在回廊里经过的地方没有发现任何痕迹,二楼的西回廊尽头与三楼北回廊的栏杆上没发现有踩踏过的脚印。   “马厩里真的就如公子所料,有一辆少了个轮子的破马车!”元宝一脸兴奋地说道,“还有,马车的帘子被利刃割去了,马厩里面的茅草被弄得乱七八糟的。而且……”元宝露出得意的笑容,右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扬了扬,“瞧瞧这是什么?”   屋里众人的目光不禁集中在那纸片上。赵昊启瞥了他一眼,好笑地说道:“瞧你的起劲样子,一定是凶手在奇怪的地方遗留下了鞋印、手印之类的痕迹,让你印了回来。”   “猜对了。”元宝两手一分,把有内容的一面展示在赵昊启面前。那是一张黑炭拓印图,上面清晰地印了一个菱形玉佩的图案,还夹杂了一些类似鞋印的纹路。“这是从哪来的?”赵昊启接过拓印图边看边问道。   元宝嘻嘻地笑了,“您也猜不着吧?这是我从马厩地上拓印下来的。”   “真的?元宝你好厉害!这可是意外之得。”   “是吧,元大哥我厉害吧?快佩服我!”元宝得意非常,下巴高抬,要是他有尾巴,现在肯定是高高竖起轻快地摇晃着。   赵昊启忍笑道:“我是很佩服你呀,踩了马粪还会把自己的脚印给拓下来。”   房内响起了俩小童和翠晴的喷笑声。   “公子……”元宝霎时拉长了脸,哀怨地看着忍笑的赵昊启,“您敢笑我,我就不告诉您那个是什么印!”   “你少臭屁了,不就是邵老板交给唐三娘的玉佩的印子嘛,用不着你来告诉我。”   “我还以为就我知道……”元宝一脸遗憾。   “连你这猴子脑袋都知道是什么,公子会不知道?”翠晴指着玉佩印子中央清清楚楚的“昌”字纹样,“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那是你的脚印?”赵昊启朝拓印图努了努嘴。   “不是,我踩的是另外一坨更旧的。当时我一踩上去,就察觉不对劲,一瞧,脏死了……好臭!想起都好像能闻到臭味。”元宝夸张地用手捏了鼻子,把在一旁静静听着的两名小童和翠晴逗得咯咯地笑了。“我赶快把鞋底往草堆上揩,却看到更往里的另一坨比较新鲜的马粪上有这些印子。我仔细一瞧,就想说不好这个就是那个玉佩的印子,上面还有半个脚印。当时我就想,肯定是唐三娘什么时候溜进客栈的马厩,不小心玉佩掉了,正好落到新鲜马粪上她还不知,一脚狠踩下去……玉佩就给压了上去。”   翠晴踮起脚透过赵昊启肩膀望着拓印图,“这脚印那么大不是唐三娘的吧?”   元寿立即捂住鼻子嚷嚷:“肯定是大哥自己踩的,臭死啦!”   “都说了不是我踩的!”元宝狠敲了弟弟一记。   “鞋印子看上去跟大哥的差不多大,你还不认!”元寿捂着被敲痛了的脑袋,委屈地噘嘴大声道。   “笨蛋,那也有可能是进进出出的衙役们踩的呀!”   赵昊启适时开口发问,打断了元家兄弟的争吵,“脚印只有这么点儿?”图上的脚印大概只印了鞋头的三分之一。   “是的,那坨马粪只有那么点儿大,印子又刚好是在边缘。要是脚印全印下来就好了,至少能大概知道是何人的。”   赵昊启兴奋地道:“这已经足够了,玉佩印子可是个宝贝啊!”   “宝贝?”元宝双眼盛满疑问。说实在的,印子他是拓下了,但他只是凭着对赵昊启的了解,推测到拓印下这个会让赵昊启高兴,至于到底有什么用他可是完全没个想法,更遑论上升到宝贝的高度。只是个印子又不是原物,哪来的价值?   赵昊启把图小心卷起,递给他,“元宝,明早拿着这个印子找个玉石工匠把它翻刻出来。”   “翻刻?”元宝迷惑地接过图,双眼带着满满的疑问。   赵昊启俏皮地朝他眨眨眼,“先不告诉你何用,到时候你自然知道。”   “又使坏心眼了。”元宝无奈地嘟哝着收好拓印图。   赵昊启又问道:“你拓印的时候没人看见吧?”   “没有,四下无人,神不知鬼不觉的。”   “二楼的回廊上下看了?”   “看了。”   “地上有见到有细线、细绳或铁环之类的东西吗?”   “没有。”   “那定然是被那人收拾妥当了。潆香楼呢?”   “唐三娘的屋子有一道暗梯,梯口有道小门,就位于厨房与龟奴们卧房之间,据说唐三娘就在梯口处被胁持。看,我画了张草图。”说着,元宝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上面乱七八糟地画了草得不能再草的草图,简直就跟小孩子的乱涂鸦没什么区别。   赵昊启笑了,“你这叫草图,跟道士画的符差不多。”   “能看就好,公子您就别挑剔了!元大哥我的画就这模样。”元宝指着草图继续说明。   唐三娘房里的暗梯门有上下两道木闩,上面的木闩上方开了个小窗,平常唐三娘从暗梯进出之时就不闩上下方的木闩。从外头锁上小门之时,从小窗伸手在里头闩上上方的木闩,再用一把三轮密码锁锁上小窗的两扇窗页。因为方便出入,平常唐三娘都爱从暗梯进出。   说着,元宝想起一些自己感到疑惑的事,“有件我挺在意的事,据龟奴们透露,那天晚上起风,天气有点儿凉,北面的其他厢房都关上了所有窗户,就只有唐三娘房里正对门口的窗户打开。还有,琴音姑娘的房里贴在窗棂上的窗纸被捅了个大洞。”潆香楼的窗棂是镂空雕花的,被捅破的地方有小孩子拳头那么大。   而唐三娘什么时候外出过就无人能说个明白。只知道当晚九时左右窦威曾到潆香楼找过她,楼里的龟奴这才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潆香楼。无人留意到她的离开,在正门迎客的龟奴也没见过她迈出过正门半步,主事龟奴说道,唐三娘曾提过晚上有事要外出,让他好生替她招呼客人,因而没怎么在意她何时离开了。八时三十分她还与他一道招呼过贵宾,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她。至于她特别招呼的贵宾是谁,元宝神秘一笑,道:“那几个贵宾待会儿我再告诉您是谁,先卖个关子。”   “大哥好臭屁!”元鹤不屑地撇了撇嘴。   元宝马上暴跳起来,大喊:“闭嘴!”   赵昊启摇着纸扇催促道:“别打岔,快说下去。”   元宝灌了一大杯茶才继续说道:“守后门的老龟奴说他自己盯着门没看到三娘进出过。不过,其他龟奴说那老家伙天一黑就会开始打瞌睡,所以我想他那些话定是谎言。我花了点儿碎银并向他保证不对别人泄露,他才偷偷对我说真话。老龟奴确实整晚都在打瞌睡,只是途中他被冷风吹醒了,发现那扇后门不知何时被人打开了,时间大约是在十一时三十分至半夜十二时之间。老龟奴关上门后,又打瞌睡了,那扇门直到贼人破门之前,一直没再打开过。”   赵昊启听了心思一转,“就是说,唐三娘从晚上八时三十分到她遭劫持之前,再没人见过她,是吧?”   “嗯,衙役们都认为她只能是在九时前离开,十二时之前回去,也有可能是她根本没外出过,只是心虚装作外出了,以此逃避窦大人的问话。可是……”元宝双手抱胸皱起眉头做苦思状,“她有那么大的胆子敢让窦大人苦等她四个小时吗?”   “你说呢?”赵昊启反问道。   元宝摇头,“我不觉得,她肯定曾外出到过幸运阁客栈。”   “为什么呢?”   “从马厩里的玉佩印子来看,唐三娘是在七月十三日收到玉佩之后到过幸运阁的马厩,而且还是在拜祭过邵老板,提出要拿房契被拒绝之后。”   赵昊启微笑着点点头,以眼神鼓励他说下去。   “在被拒之后,因为闹翻了,唐三娘要从正门堂堂正正走入幸运阁大门恐怕比较难,她只能偷偷地从后门进去。我打听过了,唐三娘当日是拿了邵老板预先写下赠房契的遗书去的,翻脸不认账的是大掌柜,老掌柜和二掌柜没怎么表态。大掌柜是幸运阁的二号人物,其余两个掌柜平常除了邵老板,就听他的话,他反对的话,其余两个也不好说什么。而二掌柜是唐三娘亲妹的丈夫,表面上站在大掌柜这边,心里头应该是向着唐三娘的,要是唐三娘暗地要求他放自己从后门进去,我看他多半会同意,那晚说不好两人约好了放唐三娘进幸运阁。马厩地上的印子大概是唐三娘摸黑进去后,玉佩不小心掉在地上印上去的。”   “脚印呢?”翠晴问道。   元宝回答:“那个有很多种可能。”   “你就说说吧。”赵昊启右手托了腮,一副饶有兴味的神情,让元宝继续说下去。   “最大可能是衙役们追缉贼人时踩上去的,也有可能是第二天在客栈里头进进出出的仵作、衙役、掌柜等人留下的,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那个贼人了。”   “贼人?”翠晴尖声惊叫。   “唐三娘大概是在十二时之前到过幸运阁。我打听过了,老掌柜比二掌柜要睡得早些,在九时三十分回房歇息,二掌柜说自己在账房里整理账本,直到十时三十分才回房睡下。这点瓶儿证实他没说谎,她也是那个时候回三楼的银字八号房歇息,恰好看到二掌柜从账房回到他自己的厢房里。瓶儿原本是睡在马厩旁的屋子,因为要帮忙照顾邵老板的幼子,这几天睡在三楼。方秀才没到子时十一时就到三楼银字十号房郑童生的临时住房里歇息。子时后十二时,二楼灵堂就只剩郑童生一人守灵了。凌晨一时客栈里发生追逐打斗,他们全都听见了,因为才发生过邵老板被害之事没多久,他们都害怕得躲在房里不敢动。从时间上来说,二掌柜有钥匙,他完全有可能替唐三娘开门并领着她到藏宝斋偷房契。而且,唐三娘还请了个泼皮凌晨一时时在正门前泼血闹事,正好可以作个掩护。”   “不对。”翠晴大声说道,“唐三娘是八时三十分到十二时之间在潆香楼与幸运阁之间来回,泼皮是在凌晨一时闹事,怎么想都对不上!”   “那就是二掌柜一早把后门打开,唐三娘过了十二时才到幸运阁,然后在一时之前回到潆香楼,那贼人定是早就埋伏在后门附近,一瞧见后门打开了,就偷偷溜进去,结果被发现了,在幸运阁跑了一圈,再到后门外小巷里与窦大人纠缠,把窦大人撂倒后,恰好老龟奴听到动静,开了个门缝,贼人一见灯光就踹门而入。”   “那老龟奴有看到贼人的脸吗?”赵昊启忽然插口问道。   “没有。老龟奴说,他才开了条缝门就被踹开了,门板正好撞在他脸上,他痛得眼冒金星跌倒在地,只看到一团黑影直扑向他,把他踹得打了好几个滚撞上墙,然后他就不省人事了。”   “高明!”赵昊启突然评说了这么一句。   翠晴瞟了他一眼,“我看您说错了吧,是高强才对。那人要是没有好身手,根本不能让一众都头衙役栽跟斗,早就被逮住了。”   “不对,是筹谋得好的缘故。即使没有好武艺,也能把那一票鸡脑子衙役耍弄一圈。要是我的话,那票衙役可不是跑一圈那么简单,可以跑个十圈八圈的。”赵昊启回驳道。   翠晴听了从鼻子哼了一声,轻蔑地哂笑道:“没有好武艺也行?我看像您这种跟了十个师傅还学不会一套拳的笨家伙,恐怕用爪钩从二楼荡到三楼的半途就会直接掉到地面,把聪明的脑袋给摔破了。光有脑子有什么用?我的话,从一楼就能荡上三楼,保准能让一大票光吃不动、身肥体胖的衙役一整晚跑个痛快!”   赵昊启一下跳了起来,瞪着翠晴道:“胡说,没有武艺又怎样?只有傻瓜才会像猴子一样满楼乱窜,有脑子的人根本就用不着挂在爪钩上荡来荡去!”   翠晴两手往纤腰上一叉,回瞪向他快嘴快舌说道:“那您说,不用爪钩怎么从二楼飞上三楼?”   “对哦,爪钩就挂在了三楼屋檐上,不然那个是干吗的?”元宝插嘴声援翠晴。   赵昊启逐一狠瞪了他们一眼,“干吗?就是用来骗你们这些不会动脑子只会动身子的猴子的!”   翠晴叉着腰发出冷蔑嗤笑,“是您故意胡说来耍我们的吧,那些不都是明摆着的事实吗?”   元宝不住点头,“翠晴说得对。”   “总有一天你们会知道我说的没错!”赵昊启气恼地别过头,不再理睬翠晴了。   元宝赶忙打圆场道:“我们还是别再争论不休了,无论真假,现在我们都不清楚,这些都暂且先放一边。你们难道都不好奇昨晚潆香楼有些什么贵宾?”   赵昊启眼珠一转斜看向元宝,不屑地道:“哼,用得着猜吗?瞧你那翘尾巴的样子,莫不是那日摘花宴上的人都在?”   “不是全部,而是同时那天在幸运阁受邵老板招待过的人都在。那些贵宾就是候补知县汤康荥、邢参军、王达朋、窦永庭和童师爷。”   “哦?有那么巧?”   “就那么巧。而且,他们除了窦永庭和童师爷在十时十五分离开,其余三人均在潆香楼过夜。”   “你可有打探过中途他们是否有离开过?”翠晴问道。   “不劳吩咐,我早向陪宿的妓女问过了。”元宝一副得意模样,“他们都没有长时间离开过,上个茅厕之类还是有的。要是如公子早些时候所说,那人就在当日被邀之列,他就在这些人当中。而唐三娘被劫之际,留宿的汤知县、邢参军、王老板都在房中,因此他们都不可能是黑衣人。就只剩下提早离开的俩人,童师爷的可能性早被排除,那么就只有窦永庭了。”   “不是他!”赵昊启断然否定。   “为什么?窦永庭身手了得,当时又没人证实他不在场。”   “的确,他有足够的身手和机会,但他是个心思很单纯的人,不可能是那个人。”   “公子自己不是说过看人不能光看外表?我们刚认识他没多久,何以见得他不是?”   “他是我的朋友,我当然知道。”   “朋友?”元宝狐疑地歪了头。   翠晴插嘴替元宝解惑,“你不在的时候,公子请那位窦公子来过好几次了,还每次都磨着人家教武功呢!可惜这么多天下来,还是老样子,一招半式也没学会!”翠晴说得兴高采烈,赵昊启一脸不爽。   元宝嘻嘻笑道:“我好佩服公子的韧劲,十年来十多位老师傅都没能教会,还敢再次挑战自己完全不在行的拳脚功夫。”   “你们尽管笑吧!”赵昊启懊恼地涨红了脸,走到屋角一隅撇开脸不看元宝他们,自己独自喝闷茶。   过了好一会儿,赵昊启才从角落回到书桌前,对元宝他们说道:“为什么你们都不想想永庭兄之外的人的可能性?”   “其余人都不可能吧?除非是买凶。”   “不可能,以那人的谨慎来分析绝对是自己来干。”   “依我看,是公子想得太复杂了,这事最大的可能就是流寇所为。”元宝总结道。   赵昊启不屑地撇嘴道:“邵老板是流匪所杀,唐三娘是流匪所劫,陶徐氏是流匪所害。你不觉得这流匪也太多了吗?还偏偏喜欢绕着幸运阁来转,不惜冒险与官差对峙!”   元宝不服气地回驳道:“可是,若如您所说的,当日上午十一时至晚上九时曾在幸运阁的人当中就有那人,符合的人除了住客和三名掌柜、窦大人、方秀才、郑童生,就只有那五人。我们来摆摆事实。   “首先,那些住客因邵老板以住店即获摘花宴席位的优惠之故,而在下午一时左右全离开了客栈,假定无首女尸是陶徐氏,那么这些住客就可以排除在谋害陶徐氏凶嫌之列,其余各人均有嫌疑,包括老掌柜、陶商人和蒲商人。”元宝边说着,边拿起桌上的笔蘸了墨,在纸上列出当时在幸运阁的各人的行动:   〖下午二时至下午四时:窦威、邢参军、王达朋、童师爷在客房里睡午觉,二掌柜约在下午二时十五分外出找瓶儿,郑童生、方秀才、窦永庭、汤康荥、大掌柜在藏宝斋,老掌柜在客栈的柜台处,老黍在厨房,除了童师爷午睡一个小时后回到藏宝斋,汤康荥、大掌柜、窦永庭三人曾在酒楼走动,其余人均未被目睹在客栈里走动。   下午四时:挑夫送货至客栈,其时陶蔚膳已在客栈里,据老掌柜回忆,他大约是在三时回到客栈。大掌柜送窦威父子、邢参军、王达朋、童师爷、郑童生、方秀才、汤康荥等人到隔壁潆香楼,大掌柜与老黍稍后离开。   下午四时十五分左右:看热闹的伙计们陆续回到客栈。将近四时三十分,二掌柜与瓶儿回到客栈。   下午四时三十分:陶蔚膳离开客栈。   下午五时:蒲商人到达客栈,大掌柜与老黍回到客栈。   下午五时四十分:大掌柜发现情况有异。   下午六时:蒲商人离开客栈。门被撞开,掌柜们发现邵老板身亡。〗   写完,元宝说明道:“邵老板被杀一案,据仵作验尸所报邵老板是在四时十五分至五时四十五分之间被杀,当时除了三名掌柜和伙计,其余人等均在潆香楼,无人离开过。最大的嫌疑人就是陶蔚膳,然后是老掌柜。老掌柜除了下午四时有挑夫能证明他在柜台,其他时间就只能他自己说了算。至于午睡的四人,嫌疑也是很大。窦威睡在三楼北面中间银字四号房,邢参军、王达朋、童师爷就睡在一楼西面的木字号房,从距离和方便来说这三个人最是方便,但童师爷只睡了一个小时就起来回到藏宝斋了,时间上他是最少。再来就是黑衣人夜闯幸运阁。”   元宝摊开另外一张白纸,在上面列下唐三娘被劫持当晚,在幸运阁和潆香楼出现过的贵宾和相关人物的动向。   八时三十分至九时:邢参军、王达朋、窦永庭、汤康荥、童师爷到达潆香楼,唐三娘招呼他们。郑童生与两名掌柜吵架。劝架后,窦威到潆香楼找唐三娘。龟奴说,唐三娘不在,是否真的已离开潆香楼尚未知。   九时三十分:老掌柜回房歇息。   十时十五分:窦永庭、童师爷离开潆香楼。   十时三十分:二掌柜回房歇息。   十一时:方秀才回房歇息。   凌晨一时:泼皮闹事,黑衣人出现在客栈,唐三娘被劫持。   放下笔,元宝指着上面墨迹未干的一项项说道:“刚才说过了,汤知县、邢参军、王老板有人证明当时在潆香楼,虽说曾有过短时间离开房间,不过在黑衣人劫持唐三娘之际全在房间,因此可以排除。而童师爷被京兆尹排除了,窦永庭被公子排除,大掌柜回乡了,窦提辖一直追在黑衣人身后。那么就只剩下郑童生、方秀才、二掌柜和老掌柜了。郑童生和方秀才都是书生,可以用排除童师爷的理由排除,老掌柜是老人家,那么就只剩下二掌柜了。三件案子最大的嫌疑人都不同,公子您说会是谁?”   “不对。”翠晴突然插嘴道,“有个人一直都排在名单前头。”   元宝一拍大腿,“对呀,是有个人!难道是他?不会吧?不可能的。”   “你们难道说的是老掌柜?”赵昊启问道。   翠晴道:“对,三案里头不是只有他全部名列嫌疑名单前三吗?”   元宝持反对意见,“他可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人家,我想不可能是他。”   翠晴道:“五十多岁又怎么了?我爷爷六十岁还把二十多岁的壮汉给打趴下!”   元宝一翻白眼,怪声怪气地道:“那是你爷爷,女侠!那老掌柜连公子那么弱的人都可以把他打趴。”   “这么说,是公子的推断错误,只能是流匪或是买来的凶徒干的了?”   元宝定定望着赵昊启的眼睛,“公子,您有什么说的呢?”   赵昊启轻轻拍了两下掌,“分析得不错,可惜你们都被那人的奸诈诡计给骗了。”   “还有谁?”   赵昊启笑了笑,“别急,时候到了你们自然知道。”   一名家仆拿着一封信走进来。赵昊启接过展开一看,原来是京兆尹派人捎来的。   赵昊启看完信,淡淡地一笑,随手将信笺塞进一直伸长脖子想偷看的元宝怀中,元宝连忙展开细看,翠晴也凑头过去一起瞧。看完信后,元宝感叹道:“公子,您真神!”   京兆尹在信上告知赵昊启,日前已依照他的指示,把徐姓富户家人接到京城,经辨认确定无首女尸乃是随陶商人私奔的女儿。京兆尹已马上派人到陶商人家乡去缉捕陶商人。同时,还查出七夕当日,行刑处斩的死囚中有一名年方十八的少女,而该少女被处斩前,有名白发白须的男子找到负责收尸的人,自称少女是其失散多年的侄女,被养父母牵连而被诛,用银子向收尸人买下尸身,说是带回家乡安葬。当日,收尸人按照约定将尸身放入男子事先送来的大箱子里,然后交给男子预先雇请的四名挑夫送到幸运阁客栈。那个大箱子随后在下午六时被挑到附近的码头放上了船,箱子与男子乘船离开之后就不见踪迹了。   收起京兆尹的信,赵昊启喊来两名小童研墨铺纸,提笔在纸上疾笔而书。信件写就,他一边将手中叠好的纸片装入信封交给元宝,一边叮嘱道:“这信你一定要亲手交给京兆尹,里面有我对他的指示。”元宝接过信封,他又一脸认真地对元宝道:“我不能亲自到外面查探案情,证据就只能靠你和京兆尹替我找出来了。”   元宝用力地点点头,“我会替您办好这事的。不过,不需要派人暗中监视他吗?要是他继续杀人呢?”   “现在,只剩下找出邵老板藏起的东西这件事,以那家伙谨慎又狡猾的性子,估计不会随便冒风险再次杀害无关的人,监视这种打草惊蛇的举动就不必了。”赵昊启脸色一端,说话的语气严肃了许多,“虽说如此,你要多加小心,发现什么只能告诉我,绝对不能对任何人透露,无论是谁!明白了?”   元宝猛点头答应。   之后,赵昊启仔细叮嘱了元宝一番。   布置停当,赵昊启笃定对方的尾巴已被自己揪住,凶手马上就落入罗网之中。但他没想到,自己很快就因过于轻视对方,轻率地做出错误判断而悔恨不已。   元宝出门送信后,赵昊启问翠晴:“今天我母亲出门参拜观音去了吗?”   翠晴回道:“今天是十六,应该是在府里。”   赵昊启吩咐她替自己更衣,说是要去拜见母亲做场戏。   翠晴上前快手快脚地替他换上绣金绫罗襕衣,外罩镶缀了珠玉的半臂,插上白玉发簪,整理好衣摆,再在腰间系上玉佩。翠晴替他装扮好后,多嘴问道:“公子,您是要出绝招求老夫人放您出门?”   “没错,我要去把琴音姑娘找回家。唐三娘的尸体差不多也该找到了。”   第八章 荒庙血案   第二天(七月十七日)一早,衙役就到幸运阁客栈把瓶儿给带走了。公堂上,瓶儿被惊堂木一吓,就把什么都说了出来。接着,京兆尹又传唤了郑童生和方秀才询问玉镯的事,郑童生招供道,当日不明白瓶儿为何要踩踏玉镯,看瓶儿慌张的态度,他认为是瓶儿有了相好,玉镯是那人赠送的。他一时起了玩心,想要跟瓶儿开个玩笑,于是就把镯子放在袖子里拿走,好让瓶儿找不到着急。之后,邵老板被杀,郑童生也就忘了此事,第二天见瓶儿急匆匆往庭院跑才又想起,在瓶儿离去后又把镯子放回原处。后遇到方秀才问起镯子的事,因早些时候方秀才看上了瓶儿,想讨瓶儿欢喜,曾拜托他帮忙买镯子送给瓶儿,郑童生把那银子花掉了却没买到镯子,于是就顺水推舟说瓶儿拿到镯子后扔到庭院里去了。方秀才在花树下捡到了郑童生提到过的镯子,满心酸涩,又联想起手帕事件,以为瓶儿已暗中有了相好,才产生了误会。这会儿澄清了误会,方秀才表示不向郑童生追讨那些银子,并当堂把玉镯交了出来。   可是当玉镯被呈上堂,童师爷当场大声叫了起来,说镯子是汤康荥的,他曾亲眼看见汤康荥在商铺里买下的。瓶儿也说,那个镯子不是她从陶徐氏处拿走的那个。   这时,郑童生才又想起一事,那天中午饭宴后,他赫然发现镯子不知何时掉了,四处找了一下,刚好瞧见地上有个镯子,他本就没留意那镯子是什么样子,就当作是自己掉的那个收起了。   京兆尹又请来汤康荥。谁料汤康荥一口否认那是自己的镯子。京兆尹糊涂了,只得把玉镯的事放一边。依照赵昊启的指示,京兆尹口头斥责了瓶儿,就把他们放了回去。   同时,赵府两顶八人轿子在一群家丁的前呼后拥之下,向着靖安侯府而去。这回,陪着赵昊启前往靖安侯府拜会陆祁安的是赵家的五公子。早在前一天傍晚收到赵府送来的信,陆祁安特意在府中等候。赵家两位公子被恭迎到大厅,宾主双方坐定,未及喝一口奉上的香茗,赵昊启便开口道:“陆大人,能否让我见见琴音姑娘?”   陆祁安一听脸色骤变,目光凌厉地直射赵昊启,“你这是什么意思?”   赵昊启眼望门外淡淡地道:“化装成商人,冒认蒲姓,将尸体从刑场搬到潆香楼的不正是你家的三管家吗?”   “你怎么知道?”陆祁安大吃一惊下脱口而出,随后马上醒悟过来,口气一转改口否认,“怎么可能?!”   赵昊启把目光移到他脸上,感受到他眼神里的威慑力,陆祁安心虚地移开视线,“我是说,那天三管家不是一直跟着我在潆香楼吗?他又不是有分身术,怎么可能是搬运尸体到潆香楼吓唬人的人?”   “怎么不会是他呢?”赵昊启弯起唇角,挂上一抹淡笑,双眸牢牢锁在陆祁安脸上,不放过他一丝表情的变化,缓缓地道,“潆香楼守门的龟奴说,你家三管家下午五时之前就离开了潆香楼,一直到后来都不曾再出现。而幸运阁客栈里的假蒲商人却是五时到的,六时就退房离去,时间不是刚刚好吗?”   陆祁安露出僵硬的笑容,“可是,九公子凭什么认定那人是我家的三管家?不是任何人都能化装成那商人吗?”   “陆大人,你的长兄——刑部主事大人特意将今年的行刑日子提早了数天,定在七夕。同时,处斩的犯人中恰好有名年轻女子,这名女子的尸身恰好被蒲商人冒充为她的亲戚给领走了。这么多巧合……”   陆祁安似乎已从震惊中冷静下来,不紧不慢地回道:“那也不能说明是我家三管家。”   “我是没证据。”赵昊启小声嘟囔了一句,接着提高音量又说,“事到如今,那人是不是陆三管家不重要,重要的是,请你把琴音姑娘送回去,为人子女总不能不替母亲守孝。”   陆祁安再次变了脸色,“你说什么?三娘死了?怎么回事?”   这时,赵五公子惊讶地插嘴发问:“陆大人你不知道吗?前天夜里贼人闯进了幸运阁,被官差追着逃到潆香楼里,劫持了唐三娘,最后两人一同跳入河中逃遁了。这事在京城里闹得沸沸扬扬的,陆大人怎么会没收到消息呢?”   “我、我真的不知道。”陆祁安神色张皇,结巴着解释道,“我是接到贵府的拜帖,今早才从郊外别院赶回家中,压根不清楚竟然发生了这么一件事。”   赵昊启站起来,对陆祁安行了一礼,神情严肃地道:“陆大人,无论你否认也好承认也罢,请转告琴音姑娘这事。”   陆祁安点了点头,含糊地应道:“我要知道她在哪的话,一定会告知。”   看到他答应了下来,赵昊启和哥哥告辞离去。陆祁安送他们兄弟俩出门,走着走着,赵五公子放缓了脚步,瞧着陆祁安缓缓说道:“陆大人,我好像听说唐三娘一直不喜欢你去找琴音姑娘。她曾极力反对琴音姑娘接待你,两母女还为此争吵过好几次,是有这事吧?”   陆祁安猛地停下脚步,双眼冒出火一般盯着赵五公子,“赵大人,你是怀疑祁安吗?祁安纵然不满三娘所为,亦断然不会因此而伤害琴音的娘亲。”   赵昊启上前劝说道:“陆大人请勿急躁,我兄长并非怀疑大人。”   陆祁安把目光转到赵昊启脸上,语气染上些许暴戾,质问道:“那又是什么意思?”   赵昊启并未被他的语气吓住,冷静地看着他,脸上不带一丝笑意,反而是前所未有的严峻表情,“陆大人你静心想想,凭你的家世、容貌和才学,为什么唐三娘会那么反对你跟琴音姑娘在一起?正常的话,应该是巴不得的吧?”   “我怎么知道啊?”陆祁安语气粗暴地喊道,“那三娘的心思古怪难懂,让人猜不透。”   赵昊启淡淡地道:“不是猜不透,而是你没去了解。”轻轻叹了口气,瞥了眼一脸茫然不解地看着自己的陆祁安,他才继续说道:“陆大人,你还是去问问你的父亲吧。”说完,他转身走向等候在陆府大门前的轿子。   陆祁安一人呆呆站在原地,双眼迷茫,凝视着赵家众人的背影,心事重重。   赵家兄弟离开不久,陆祁安带上仆人急匆匆地离开靖安侯府。   回到府里,元宝迫不及待地问赵昊启:“那三管家就是这几起案子的凶手?”   赵昊启边悠然走在桥上,边回头白了他一眼,“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元宝不服气了,他快步追上赵昊启,急急说道,“他扮作其中一个挑夫,把尸体搬到客栈后,偷偷留下来处理尸体的时候,被住在隔壁的陶徐氏发现了,于是他就杀了陶徐氏。然后偷偷离开,扮作刚好跟着陆祁安到达潆香楼。稍后再到隔壁把陶徐氏的尸体送到了对面。后来,三娘发现是他帮助琴音逃走,要挟他,他就一不做,二不休,把唐三娘也干掉了。”   赵昊启没好气地回答他:“你可别忘了装着尸体的箱子是下午四时送到的,还是确确凿凿地进了屋子,陶徐氏有机会看到他摆弄尸体吗?别说陶徐氏说不好在那时候已经身亡,就算还没死,那三管家不会锁上门再做事吗?”顿了顿,赵昊启又说:“其实,把陶徐氏的尸体放进箱子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陶商人。”   元宝一听叫了起来,“您不是说陶徐氏不是陶商人杀死的吗?”   赵昊启在湖边小亭前停下了脚步,这时翠晴迎了过来,“公子别光顾着说话,先回房里换了衣裳。”   摆了摆手,赵昊启道:“先不换,我约了窦兄过来,待会儿他就来了。”说完,他让翠晴给自己和元宝端来茶水,就坐在亭子里跟元宝继续谈论案子。   赵昊启悠闲地喝了半盏茶,把元宝急得快要上蹿下跳,这才继续刚才中断的话题,“陶商人是没有杀陶徐氏,但他应该是发现了陶徐氏的尸体,你不是说老掌柜曾在箱子被搬进房子里的时候,让陶商人帮忙开房门吗?”   “对。”   “陶商人应该就在那个时候把锁给换了过来。”   “换锁?”元宝大惑不解。   “我估计那时候陶商人已经把陶徐氏的尸首搬回了房里。因为他们是私奔的,要是出了什么事,陶商人自会罪上加罪。那时的陶商人恐怕是急疯了,刚好看到隔壁送来了大箱子,而且主人没到,立即就把这箱子当作救命草。他是想只要把尸体神不知鬼不觉地放进去,一切罪名就由隔壁的箱子主人承担了。最为理想的,就是隔壁那人悄悄地把尸体处理掉。”   元宝恍然大悟,“所以他就设法偷到钥匙,趁老掌柜他们一走开,马上就把尸体放到那箱子里头。”   赵昊启点点头,“差不多是那样子,有一点你说错了。我不是说了,是换锁,不是偷钥匙。你想想看,钥匙怎么能偷,太冒险了。要是把自己的锁当作金字三号房的锁锁上,待老掌柜一走开,不就能用自己的钥匙打开金字三号房的门了吗?”   元宝一拍大腿,“对,放好尸体后,把锁换回去就好了。”   “说不好,他在寻找陶徐氏的时候,还刚好跟凶手打过照面呢。”赵昊启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轻声说道,目光延伸向外,横跨过湖面连接暖晴阁所在小岛的桥上,黑衣仆人领着身着青衣的窦永庭正走在上头。赵昊启放下茶盏,迫不及待地站起来往外跑,高兴地挥动右手,大声呼喊:“窦兄,你来了!我今天再也不要学那个枯燥的马步,教我点儿别的好吗?”   翠晴望着他跑着离去的背影摇头,“这家伙就是好高骛远,也不想想自己的手脚有多迟钝!”   “还好他怎么也学不会武艺,不然够我们受的了,你说是不是啊?”元宝说完,与翠晴相视一笑。   当天下午,在河边搜索的衙役在河里发现了唐三娘的尸身。经仵作检验,确定死因是在七月十六日凌晨至早上被绳索自身后勒毙。   七月十八日,一顶轿子载着琴音悄然返回潆香楼。惊见母亲的尸身,悲伤的她哭了一夜。第二天,她在陆祁安的帮忙下替唐三娘办了丧事。京兆尹按照赵昊启事先的吩咐,没有传唤她询问私奔之事,低调处理了此起案件。   七月十九日,京兆尹得报陶商人并未返回家乡,而是藏身在邻县亲戚家中。按照赵昊启特意写来的密函里头的指示,京兆尹传召靖安侯府三管家,却被告知其十八日离府后已不知所终。   七月二十日,窦威奉命带领数名衙役亲自启程前往邻县缉拿陶蔚膳。京兆尹亲自带领属下到幸运阁客栈搜查,大肆搜寻一番后,他们在藏宝斋最里头隔间的墙内发现了暗藏的隐秘之处,内藏一铁皮造的小柜。开启那个小柜的钥匙,正是元宝用拓印回来的玉佩印子重制的玉佩。小柜打开后,京兆尹从中搜出一份潆香楼的房契。房契下是一个长约成年男子前臂,宽一个手掌长度的木盒子,木盒子上了一把五轮转字密码锁,京兆尹当场没能打开,于是便将木盒子带回衙门。京兆尹亲自向赵昊启汇报搜查结果之时,顺便悄悄地将这个木盒子带进赵府,呈给了赵昊启。   七月二十一日,快马从邻县带回糟糕透顶的消息:靖安侯府三管家陆前嵘被杀于陶商人隐匿的村庄后山一座荒庙内,陶商人则当场畏罪自缢身亡。   “怎么会这样?”听闻消息,赵昊启一脸震惊呆在当场,“为什么会把那两人都杀掉啊?”喃喃自语了这么一句后,痛苦地抱着头沉默良久。   特意前来告知消息的京兆尹坐在一旁左右为难,不知该保持缄默还是说些安慰话才好。   过了许久,赵昊启才抬起写满沮丧、挫败的俊美面容。京兆尹朝他挤出一抹扭曲的苦笑,犹豫着要说几句劝慰的话,却又什么都说不出。他自己才是最可怜的人!才刚上任,前后连续出了五起人命案,连自杀还是他杀都没能弄清,更别提缉拿凶手了。倒霉至此,他这京兆尹当得真叫痛苦!   “元宝。”赵昊启招手让元宝走近,语带责备地问道,“那天你没有把信亲自交给京兆尹大人?”   元宝说道:“我是亲手交给大人的,还对大人说了是公子给的密函,不能让第二个人看到信里的内容。”   赵昊启转过头,射向京兆尹的视线箭般锐利,“那么是大人没按照昊启的嘱咐,让大人以外的人看了?”   京兆尹错开视线不敢与赵昊启对视,支支吾吾地道:“没、没有……”他是给了,还不止一个人。收到赵昊启送来的书信,他欣喜若狂,内容没看仔细就急着拿去在众同僚面前炫耀。那是丞相府里矜贵的深阁公子给自己的书信啊!怎么可以藏起?他得意地指着信上字迹说道:“看,九公子的墨迹多俊秀挺拔。”看着同僚们羡慕与妒忌交杂的眼神,他心里爽快极了。没想到,才过个半天,那封信竟不见了!   “是我的错!我太疏忽了!”赵昊启声音哽咽,显然难受极了。“那两人是因为我的那封信而被害的!”那封信里,他向京兆尹透露了琴音私奔的协助者,以及提到陆管家及陶商人都是见过陶徐氏头部的人,有可能知道凶手是否有在陶徐氏头部或颈脖上留下痕迹,陶商人甚至可能与凶手曾打过照面。   “那个人头真是害人不浅啊!”京兆尹深有感触地感叹道,“陆前嵘是在后山的荒庙里收藏人头的时候被陶商人发现了,估摸是陶商人发现自己被人陷害,一时心生气愤,操起尖刀就把陆前嵘给杀了。杀人后,陶商人清醒过来,发现大错已铸成,就当场自缢身亡。说起来都是那个人头害的!”   第二天,应赵昊启的要求,童师爷与向都头带上元宝奔赴邻县。当时仵作已验尸完毕。因荒庙地处荒僻后山鲜有人迹,虽事隔一天,荒庙里头的现场仍保存完好。然而,外头的脚印踪迹却乱了。   第二天傍晚,风尘仆仆的元宝回到了赵府。元宝一见赵昊启,即刻将自己手绘的荒庙命案现场简图递给他。赵昊启二话不说,迫不及待地展开简图,简图绘制得十分粗糙,但也能看出个大略。赵昊启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简图,一边一字不漏地听着元宝叙说从四方打听来的,以及翻阅宗卷得来的详尽消息。   据陶商人藏匿地的村民所言,七月十九日傍晚,曾有一名身穿灰布衣、头戴竹笠的外乡人到村里询问陶商人的住处。外乡人找到陶商人后,与他在房里商谈多时才离去。第二天,也就是七月二十日,大约晌午过后,几名在村外玩耍的幼童看到一名穿灰衣戴竹笠的外乡人,在村外徘徊了一会儿后,那人给了其中一名幼童几枚铜钱,让其帮他送了一封信给陶商人。那名外乡人还问了前往后山的路。黄昏时分,村中人见陶商人离开村子向着后山走去,然而,陶商人这一去就再没人见过他了。   窦威率领的六名衙役是在当天晌午过后到达陶商人藏身的村子附近的。该村处于京城与邻县县城的路途中央,窦威命令六名衙役分成三组,远远把守着村里通往外地的三条大路,要是陶商人离开村子,则一人在后面跟踪,另一人回报。窦威自己则独自前往县城向该县的地方官通报并请求协助缉捕。   当日傍晚,一名衙役快马赶到县城,告知陶商人离开村子往后山方向而去。当时窦威在邻县知县设的洗尘宴上喝得烂醉如泥,缉捕陶商人的事只好压后。   第二天,也就是二十一日,日上三竿后,终于酒醒了的窦威慢吞吞地会同邻县都头率领两名邻县的衙役一起前往村子,中午时分才来到后山的荒庙。留在当地的衙役已经在荒庙前唯一的入口旁的林子里监视了一个晚上,其间没有任何人进出过荒庙。   荒庙位于半山,其中一侧紧靠陡峭的山峰,人不能轻易在上面攀爬,一堵坍塌的泥墙环绕着荒庙。庙后一条湍急的溪流自山间奔流而出,环绕半边庙宇后,自荒庙右前方穿过流向山下,而通往庙的路就在溪流旁边。那溪流的两边均是数人合抱的巨大岩石,岩石尖锐异常,人要行走在上头是非常困难的,一个不小心就会落入溪水底部的深坑,深坑底同样布满大大小小的石块。总的来说,人要越过溪流到达庙里是不可能的,进入荒庙的唯一途径只能是前面的山门。   窦威他们到达后,衙役们方进入荒庙捉拿陶商人。衙役们走上崩烂的石阶,只见荒庙的两扇门板大开,陶商人悬吊在门扇打开的后方。在左右两边,四尊金刚瞪眼怒视着他早已凉透了的躯体。   因为地处半山,荒庙从山路进入山门皆是石阶,而荒庙的地基有一米高,需走上数级才到门前。在山门外树林里看不到庙里的情况,因此尽管看守了整晚,负责监视的衙役还是没能察觉陶商人已死。衙役们在庙里庙外搜索,发现庙后倒了一名村夫打扮的人,面朝下倒在地上,背上插了把崭新的尖刀,刀尖刺中心脏,鲜血流了一地,染红了身上崭新的灰衣,露出的肤色显示其失去生命已久。尸体附近有一把锄头,一顶竹笠被抛在了稍远的地方,身下的泥地才刚掘了一个浅坑。翻开尸体,京城的衙役们认出他是靖安侯府里的三管家——陆前嵘,同时也发现了在其身下压着的一个女子人头。   窦威立即让一名衙役快马加鞭赶回京城,向京兆尹报告案情。   到了将近黄昏,当地的仵作才姗姗来迟。   仵作先后验了尸体与人头。女子人头覆满不属于该地的泥土,显然曾埋于土里并开始腐烂,已死去十多天。陆前嵘比陶商人死得要早,约在前一天的下午到傍晚时分,是一刀毙命。陶商人颈子上的绳索勒痕表明其是吊死,并非勒杀,估计是自缢身亡,时间较陆前嵘稍晚,但也晚不过晚上九时。   元宝赶到荒庙后,先是四处查看,特别是仔细观察了庙外前后和陆前嵘毙命之处,在庙的后门附近靠近溪流的烂泥地上还发现了一道又窄又深的压痕。   观察完外面,元宝方踏入庙中。   庙里,正中是一尊佛像,靠近门的左右两侧分别有两尊连泥砖基座有三米多高的泥塑金刚。四大金刚的手很诡异地全部失去了,上面的断口有些是旧痕,有些则很新。同一边的两尊金刚之间靠墙的空处,散落了断掉的泥塑手部碎块,还有大块的石头混杂其中,在金刚前方不远处大大小小的陶瓷碎片铺撒了一地。据查看过现场的衙役所述,陶商人被一条粗麻绳在脑后交叉吊死在靠近门的地方,长长的粗麻绳横跨两根横梁。陶商人面朝里面,脚尖前不远处有一张已经四分五裂的供桌。元宝仔细看过那张供桌,供桌看上去并没腐烂,桌面裂开成两大块长条形状的木板,桌腿则四散开来,其中一条还折断了,断口颇新。衙役们一致认为陶商人是踩着供桌上吊,用脚尖推开供桌时,已然老旧的供桌倒地散架了。   听完元宝的详细说明,赵昊启站起身,步出书房。   书房外,夕阳斜照,环绕着高楼的湖面上,粼粼金光随着微波起伏。赵昊启面对湖面轻声吩咐道:“摆琴,我要静一静。”   悠扬琴声掠过水面。天色暗了下来,苍穹下,湖面上,随着乐声仿佛打拍子般荡漾着橘色灯火的倒影。   琴声骤然停下。   静寂中赵昊启的嗓音响起:“元宝,那个庙的地面是泥地吗?”   “是的。”   “我完全明白了。”   “明白什么?”元宝追问道。   “为什么地面只有陶瓷碎片。”   “可是我什么都不明白,能说给我听吗?”   赵昊启对元宝闪动着好奇的眼神视而不见,再次陷入了沉思当中。   “衙役们与你们一同回京吗?”赵昊启忽然抬起头问道。   “是的。”元宝还在眼巴巴地望着他,希望能听到下文。   “那么就是今晚了。”赵昊启小声地说了这么一句意味不明的话。   “今晚怎么了?”   赵昊启没有回答元宝的疑问,而是径直回到房里,飞快地写了好几张纸,分别装入不同的信封,在信封上写上数字。之后,赵昊启将每一封信都封严实,递给元宝,吩咐他:“马上把这些信送到京兆尹手里,让他先看数字为一的信,然后严格按照我信里吩咐的去做!”随后他又拿出一个包裹,里头包了京兆尹送来的木盒子。他交代了元宝一番事宜。元宝先是露出惊讶的表情,继而心领神会地猛点头。   府衙里的京兆尹接到那些信如获至宝,不过对于信里的内容就不太以为然。他认为一连串的事件该是落幕的时候,赵昊启的猜想是多余的。这一切定然是那个九公子想太多了,分明就是陶商人杀人后畏罪自杀嘛!只是,既然是声名显赫的九公子吩咐要做的事情,他不按照安排去做就太不给面子了。   于是,京兆尹完全按照赵昊启的指示做了安排。出乎他的意料,竟如赵昊启所预言,就在当天深夜里,真有吃了豹子胆的大胆贼人夜探府衙,把前些日子从幸运阁客栈翻箱倒柜好不容易才找出的木盒子给盗走了。   正当一众都头、衙役惶惑不安、焦虑万分之际,本应最着急的京兆尹却淡定地吩咐不住咒骂着的向都头,“把那条狗牵来。”那是早些时候赵昊启让人送来的一条猎狗。   京兆尹捡起被贼人丢弃在地上,包裹过木盒子的布巾,布巾隐隐弥散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京兆尹让狗闻了布巾上的味道,猎狗嗅了嗅,立即循着那股独特的香味往衙门外飞奔,众衙役连忙跟在狗的后头追去。猎狗领着众衙役一路穿街过巷,奔了好一会儿,在一座房子的后门停下吠叫不已。一直紧跟在后的衙役们喘着粗气抬头一看,全都脸色发青,震惊不已。   第九章 凶手的诡计   鸟鸣啁啾的赵府里,金色晨阳铺洒进窗户内,把站在窗边的两人的脸庞染成充满勃勃生气的色彩。   元宝快手快脚地拿出棋盘摆放在桌上,又替赵昊启斟上茶,这才问道:“公子,您让人把那个布包连同向三公子借的猎狗送去给京兆尹,又是怎么回事?”   赵昊启喝了口茶,淡然说道:“你赢我一盘棋就告诉你。”   “公子!”元宝跳了起来,双眼几乎要冒出血丝了,“您昨晚答应过今日将所有事情都告诉我的!您要言而无信吗?”   看到元宝一副要抓狂的样子,赵昊启如同恶作剧成功的顽童般笑了出来,拍了拍元宝的臂膀,安抚他道:“你别生气,我只是逗你一下而已。坐下,一边下棋我一边告诉你。”说着,不紧不慢地在棋盘上摆上十五颗黑子,“我让你十五子。”   “好!”元宝爽快地在他对面坐下。   赵昊启说道:“那个布包里面的是京兆尹从幸运阁邵老板的藏宝斋暗室里搜出来的小木盒,京兆尹说解不开那个五轮转字密码锁,故而拿来让我帮忙。”   元宝把身子往前一倾,问:“您解开了?”   赵昊启轻笑道:“还好猜着了,不然得去找制那把锁的工匠帮忙了。”   “里面是什么?”元宝急欲知道盒内的秘密,半个身子都快趴在棋盘上了。   “就是这个东西。”赵昊启变戏法般拿出一个小小的铁盒子。   元宝只觉一阵无力感袭来,“您竟然连证物都偷梁换柱了。”语气中充满了无奈。   “那没办法呀,我总不能将凶手一心想要的物件也一同充当诱饵。”   “诱饵?”   “对,让凶手自投罗网的诱饵。他太狡猾了,五件案子皆做得滴水不漏,不,该说四件,唯有陶徐氏之死是意外。而他从某种途径得知我写给京兆尹的书信中的内容,为了掩饰杀死陶徐氏才将后面两人也杀害了。”赵昊启轻叹一声,语调变得低沉,“所以说那两人是我害的,无论如何我也要替他们讨回个公道,将凶手绳之以法。”   “是京兆尹那家伙不按公子吩咐去做,不是公子的错!”   赵昊启苦笑道:“你不必为我开脱,错了就是错了。是我的那封信提醒了凶手。”   “可是,那穷凶极恶的家伙到底用了什么法子避开所有案子的嫌疑呢?”   “陶徐氏一案他可没办法逃脱哦。”赵昊启提醒道。   “按照公子所说,凶手只能是当日陶徐氏身亡之时——下午二时至四时之间,身处于幸运阁客栈的那些人当中的一员了。”   “没错。”   “那么,他们就是:三个掌柜的、郑童生、方秀才、汤知县、邢参军、王达朋、窦大人父子和童师爷,这些人当中的一员。”元宝拿来笔墨纸,边说边逐一在纸上书写上这些人的名号。“如果像公子所说,凶手是藏在参加摘花宴的贵宾当中,三个掌柜的就要排除。而剩下的这些人,在邵老板身亡之时均在隔壁潆香楼中。就如仵作之前说的,邵老板是在四时十五分至五时四十五分被利刃抹了脖子而身亡的。我向看守后门的老龟奴打听过,当日以上人当中只有邢参军、王老板、郑童生、童师爷在摘花宴期间上过茅厕,而且守后门的老龟奴也说过,摘花宴期间没有一个人从后门离开过。”   赵昊启轻笑着问:“那天潆香楼中,当真一个人也没有从前门或后门出去过?”   元宝说:“他们当中是一个也没有,其他车夫、轿夫的应该还是有吧。对了,当天傍晚风大,有好些人让仆人到外头的马车或轿子里拿了披风之类的东西。可是,客栈的伙计们很肯定,当日幸运阁的后门一直是闩住的,前门有老掌柜在,酒楼虽在下午五时开始开门迎客,但二楼通往藏宝斋的门是锁上的,一楼通道小二们来来往往的,不可能容许陌生面孔通过厨房门前通道进入客栈,所以说陌生人是不可能偷偷跑进幸运阁客栈,也不可能去杀人的。被公子列入嫌疑名单的那几个人,中途没有离开过潆香楼,当然更不可能瞒过守门龟奴和客栈伙计的眼睛,到客栈二楼去杀人。要是如公子所言,凶手只能是那几人中的一员,那么我要问:一直身处潆香楼的凶手要怎样才能去杀害邵老板呢?”   赵昊启用纤长的右手食指和中指拈起一颗棋子,轻轻放在棋盘的一角上,这才淡淡地道:“既然没有陌生人能轻易进入客栈,这不就证明了,邵老板是被人设置机关杀死而不是什么流寇杀人或者买凶杀人了吗?当日,这几人的仆人有进出过潆香楼吧?”   元宝挠了挠头,有点儿不好意思地道:“这个我没去调查过。”   “这点你先暂时放一边,晚点儿再去证实也可。你别忘了,还有麻沸散,这麻沸散用处可大了。”   元宝一拍桌子,猛地插嘴道:“我知道了!凶手是用它让邵老板昏睡过去,绑在固定的地方,设置好机关,比如把剑刃搁在脖子上,然后在自己不在场之时,让谁去触发这个机关。是这样吧?”   赵昊启点了点头。   元宝脸上随即绽开灿烂的笑容,“我的脑子其实也蛮灵光的。”   “然后呢?”赵昊启问。   “什么然后……”元宝懵了。   “机关要怎么设?”   “这个……”元宝语塞,皱起眉冥思苦想,“对了!”他突然跳了起来,大声嚷道:“线!二楼通往回廊的那道小门门闩上的丝线,那条丝线应该不是什么人不小心挂在上头的吧?肯定是机关的一部分,说不好它就是触发机关的媒介!”   赵昊启笑道:“你的猴脑子终于有进步了。”   “公子……我本来就是人啊,只不过没您那么聪明而已!说我是猴子,猴子会替您跑腿?”元宝边不满地嚷嚷着,边拿起一粒黑子往棋盘上随手一放。   赵昊启一看,笑容更灿烂了,“我说不聪明的人啊,你决定要在这地方下子?”他右手拈起一颗白子,作势要往棋盘上的某个地方放。   “慢着!”元宝一手挡住他指尖的落势,哇哇大叫道,“太狡猾了,趁着我说得起劲松懈了就布下陷阱,我要退三步重来!”   赵昊启歪头笑了笑道:“好,你要是说出那条丝线怎么用,我让你退十步。”指了指棋盘的另一角,“那个角还差一步就是我的。”   元宝一看,果然如此,他大声嚷道:“我要重来,您可不要后悔!”   “不后悔。”   元宝抬头望着天花板想了一会儿,慢慢地说道:“丝线要是用作从外面闩门的话,就不会留下,凶手闩上了就该抽走。那丝线是绑在门闩上的,而且有相当长的一部分拖在回廊地面上。它应该是经过的人绊到后被扯断的,所以它的作用是牵动什么东西。”元宝说完,双眼看向赵昊启,问:“我说得没错吧?”   “是没错,不过才说这么一点儿就想退十步,你会不会太赚了?”   “好吧,我就再多说些,让您心服口服。”元宝自信满满地继续道,“那根线另一头连着那把剑的剑柄,剑刃搁在邵老板的脖子上,当掌柜的打开小门往账房移动之时,会绊到丝线,拖动剑刃割开邵老板的脖子。我说对了吗?”   赵昊启摇了摇头,轻笑着反问:“你认为那么薄的剑刃有办法轻易立起来吗?”   “这个……”元宝歪头想了一会儿,终于想到了,“对了,地板上那条缝隙!那是凶手把剑尖斜插在木地板上的痕迹,斜插入一点儿剑尖不就可以立起来了吗?怎么样,我说中了吧?”元宝挑衅般笑着朝赵昊启抛去一个得意的眼神。   赵昊启还是笑着摇头,朝他竖起两根指头,“你的想法有两项弱点。首先,以一根比发丝粗不了多少的丝线拉动插在地板上的剑,纵然靠着瞬间发出的力道能拔出剑拖动,恐怕也只能在邵老板脖子上拉出一条浅浅的血痕而已。其次,邵老板是被割开颈脖血脉失血过多而毙命的,掌柜和伙计们撞开账房的门只需七分钟左右的时间,若是光靠破门的人绊到丝线拖动剑来杀邵老板,时间上不太够用,有可能门被撞破后邵老板尚未断气。虽说受了致命伤,若是邵老板还能说出一两个字的话……这对于凶手来说太冒险了!”   “……那样的话……”元宝说不出反驳的话,只好皱着眉苦苦思索着。   赵昊启又道:“而且方向也不对。如若是用拖动剑刃的方法,地板上的缝隙应该在后,邵老板的身体在前,现在可是相反的。”   元宝喃喃自语:“那么应该就是拖动什么来推动剑刃往里,而且力道是很大的,让邵老板即使还剩一口气也说不出话来!让我想想……”   元宝忽然一抚掌,大叫道:“坐墩,不是还有一张倒下了的坐墩吗?”元宝像个发现宝藏的孩子般兴奋地挥动双手比画着,“坐墩不是在尸体和剑缝之前吗?那么就是丝线绑着什么东西压在坐墩底下靠近门的一边,然后当丝线拖动,把那块东西从坐墩底下抽走,坐墩不就向后方剑尖倒下了吗?坐墩的重量砸在剑刃上,将斜插着的剑刃往下压,就把邵老板左侧的血脉给切开口子了。没错,就是这样!”   赵昊启夸张地叹了口气,“用瞬间发出的力量扯出重物底下的小物件,那件重物是不会倒的,元宝!”   元宝连忙改口,“那么就是一块平的物件,像木块之类的,坐墩压在上头,不完全重叠,而是往里面突出少于二分之一,就是压在上头刚好不会倒的状态。然后丝线抽去物件,上面的坐墩失去平衡就倒下了。”   令元宝失望的是,他得来的同样是一声夸张的叹息。“元宝,要是那是件又高又细的重物还能如你所愿,但若是坐墩这般又胖又矮的物体,恐怕不是那么轻易会失去平衡,结果可能是丝线断了,木片还没能从坐墩底下拖出,或是拖着往门口移动一段距离才倒下,那时,坐墩还能刚好砸在剑刃上吗?况且,这种想法还有一个最大的弱点,即使是正好砸在剑刃上,也不一定能令邵老板的颈子受那么重的伤。”   “为什么?”   赵昊启没好气地一翻白眼,“说了那么久,难道你没想起那坐墩是长鼓形的吗?”   “说得也是。”被他一提醒,元宝想起来了,“这么说……这方法不行了,圆圆的坐墩砸下去,剑刃多半会顺着光滑的表面滑过一边去了,最后剑刃只会被平推压下,而非竖着切下。这个不对的话……”元宝皱眉苦思,“拉动剑柄不行,拖倒坐墩不行……凶手怎么用那把剑割开邵老板的左颈侧呢?”元宝抬头望着赵昊启,“公子,这凶手既然能被您当作对弈的对手,怎么说都比我厉害得多吧?下棋您能让我十五子,这个也要给个提示才公平。”   赵昊启笑着道:“猜对你可是能退十步,这会儿还要提示,会不会太贪心了?”   元宝才不管,继续耍赖,“这题目太难了。”   赵昊启眉梢一扬,“不难还能抵十步?要不我给提示,你只退五步。”   “这个嘛……”元宝苦着脸陷入两难境地,“九步,我只退九步好了。”   赵昊启苦笑着摇头叹道:“真拿你没办法。”接着,拿起折扇往桌上轻敲了一下,“回想一下,邵老板身上都有些什么东西覆盖着,他是被绑在什么地方旁边?我再多加一点儿提示吧,用丝线绊脚触动机关的方法只是个后备方案。我说过,那家伙是个狡猾又谨慎的人,风险这么高的遥距杀人,不多备一个预备法子,他恐怕是不安心的。事实上,是另外一些东西触动机关,杀死邵老板的。”   “什么?这还不是正确答案?”元宝沮丧地耷拉下双肩。   “你放心好了,就算你只答对这个备用方法,我也算你答对。要是你能把另一个也说中,我另外再加一个奖励。”   “是什么?”元宝双眼亮晶晶的,似乎又燃起了斗志。   “三次悔棋一步的机会。”   “当真?这回您可是一定会输的哦!”元宝双眸里闪动着对胜利的渴望。   赵昊启淡淡一笑,“刚好,我也好久没输了,正想回味输棋的滋味。”   元宝嘿嘿奸笑,“我知道是什么东西了。当时房间里有的物品就是坐墩、柜子、书桌、账本、茶壶、杯子、笔、墨条、墨砚、剑、烂掉了的丝绸衣服、布条扭成的绳子。”   “不对,没有笔。”   “是吗?”元宝有些惊讶地反问。   “你还漏数了撑窗子的竹竿。”   “那么就是这些东西组成机关,是吧?”元宝不放心地向赵昊启确认道。   “柜子不是,另外还有一些不在厢房里头的东西,包括不在房间里头的一些笔。不在房间里的是触发杀死邵老板机关的物品,有四样。房间里有一部分物品是用作触发机关后备方案的。提示就这么多了。”   元宝一捋衣袖,从肺腑里吼出豪气的一句:“那么我来了!”大有一决胜负之气势。   “首先,剑尖斜插在地板,剑刃下方对准邵老板的脖子,然后用东西砸在剑刃上,是这个法子杀死邵老板的吧?”   “对。”   “砸在剑上的东西……是账本!”元宝吼道。   赵昊启抿唇一笑,“正确。”   “账本是从书桌上掉下的。”   “没错。”   “至于要怎么让一大堆账本掉下桌子……”元宝搔着头,喃喃自语着,“丝线绑着布条,布条捆着账本……不对,太重,丝线拉不动。”   元宝托着腮帮拼命想……   “呜……”一阵稚嫩的哭声由远而近,元寿两手抹着脸,很伤心地哭着走进书房。一见到元宝,猛地扑入他的怀中大声哭喊道:“我以后再也不理鹤哥哥了。”   元宝朝跟在元寿身后,一脸心虚的元鹤怒目一睁,“你又欺负弟弟了!”   元鹤慌忙摆手,“没有,不关我的事……”   “谁说不关你的事?”元寿大声地控诉起元鹤的罪状。   原来,前阵子有人送来了一对名贵鸟儿,赵昊启见元寿很喜欢就给了他。今早,元寿搬了一个坐墩放在院子中间,将鸟笼放在上头,让那对宝贝小鸟晒太阳,自己则在一旁捉虫子喂鸟。元鹤一个人无聊,在旁边的路中央玩起弹珠子。一名路过的仆人不留神踩上珠子猛地滑倒了,恰好一脚把一旁放了鸟笼的坐墩给踹倒,受惊的小鸟从裂了一条大缝的鸟笼中飞出,扑棱棱地飞入旁边的花树丛里,再也找不着了。元寿好不伤心,于是哭着跑来找大哥告状了。   元宝听了幺弟的哭诉,伸手狠狠地赏了元鹤脑袋两个栗暴,让元鹤苦着脸答应当一回马,才让元寿破涕为笑,高高兴兴地骑在哥哥背上喊着“马儿快跑”,一起跑到外面玩去了。   目送着弟弟们离去的背影,元宝忽然灵机一动,“想到了。地上不是有碎了的墨条吗?就是它!用它撑起一大沓账本。墨条就竖在桌子边缘,斜撑着一大沓账本的中间,账本一头抵在桌上,另一头悬空在桌子外,剑柄之上,形成一个账本悬崖。”元宝说得兴奋,跑到书桌前,取来纸,在上头画符般画了张简图,递给赵昊启看,“瞧,就像这个样子。然后,当它倒下,上方的账本悬崖就会崩塌,哗啦……”元宝用手做了个倒塌的动作,“那堆厚厚的账本雪崩一般在剑柄、剑刃上,账本是纸,不如木头硬,不会滑开,一大堆的纸压在剑上推着剑刃下切。要是那下面不是人的颈子,而是一根萝卜,怕是可以切开两截呢!”   赵昊启赞许地点了点头。   得到赵昊启的肯定,元宝说得更起劲了,“那根线就拴在墨条上,不对,数十本账本压在上面重量不轻,一根丝线拉不动重压下的墨条。那么……就是那个,茶壶和茶杯!”元宝兴奋地用手比画着,“凶手把邵老板的丝绸衣服撕成许多布条,一些用作绳索和蒙眼布,撕一条细的一头缚住墨条,中间缠过茶壶的把手,绕过茶杯的杯身,另一头绑上丝线,丝线穿过非常密贴只有发丝才能穿过的门,连向外头回廊的小门的左门闩。当门打开,丝线就拦在通道,因为太细了,通过的人着急找邵老板定然会绊到丝线上,丝线拖动布条,布条把放在桌子靠右角边缘的茶杯拉倒坠落地上,茶杯连着茶壶把手,在茶杯的重量与布条拉力的合力下拉倒茶壶,倒下的茶壶依靠重力往下坠,拖倒墨条。”   “元宝,你可以退九步了。”说话间,赵昊启几下将棋盘还原为九步棋以前。   “可是,那法子对于凶手来说不够稳当,是吧?”   “对,绊到人的丝线是否在拉下茶杯之前就被扯断,茶壶的下坠力是否足以拉倒墨条……这个法子不确定因素太多了。”   “因此,他不得不运用另外一个方法?”   “有时候独辟蹊径会更有效。”说着,赵昊启往另一角落下一子,“元宝,你又暴露了一个新的致命点,好像会输得更快呢。”   “慢着!如果从门这边依靠他人触动机关不可靠,那么从另一边由自己触动是不是正解?”   赵昊启眼角微垂,露出微笑,问:“若是你,要怎么做?”   “不从门的话,那么得从窗户。窗外就是条河……下方是瓶儿的房间和马厩,从窗口垂下绳子,再潜入马厩拉……不对,根本不能进客栈。在外头拉?不可能,账房还隔着邵老板的卧室……”元宝抱头苦思。   瞧着元宝苦苦思索的痛苦样子,赵昊启一手托了腮撑在桌上,淡淡地问:“你就那么想赢棋?”   元宝苦着脸道:“已经半年没赢过了,任谁都想吧?”   “又不是凭自己实力赢的,有那么重要?”   “赢就是赢,结果才重要。”元宝一手握拳,大声说道。   “我倒是觉得下棋过程中所享受到的快乐才是重点,结果只是附加的,有无亦可。”   元宝懊恼地喊道:“赢家哪能体会输家的感受!”   “那么就请你用劲思考吧。”   “可是我还是想不到,我已经绞尽脑汁了……”元宝瘫坐在椅子上,颓唐不已。   “元宝,你再回想一下屋子里其他物品的状况,毕竟凶手是遥距触动机关,屋内一切辅助物件都按照着原样摆放,多想想它们为什么会那样摆放,脉络就清晰地浮现了。”   “好,让我再来挑战一次!”元宝抛开颓丧情绪,在宽敞的书房里绕圈子,边走边嘀咕,“先不管外头的物品,屋里属于机关里的物品有剑、桌子、账本、墨条……墨砚和撑窗子的竹竿应该也是,这些东西在屋里是干吗用的?”   突然,元宝停下步伐,视线凝在窗户。“那里的窗子是下撑的支窗吧?上面的全撑开,下面的全是掩上的,因此向都头才以为流寇从下面的窗子逃出,在过程中把撑窗的竹竿碰掉了。但事实是,只有一根竹竿在书桌上,被用作了机关的一部分。其他窗子的竹竿呢?要跳窗的话,只会碰掉一根竹竿,其他窗子还是应该开着的。那么,为什么下面的窗子要掩上?若丝线是拴在墨条上通过窗户的话,不是应该开着窗更好吗?如若是拉动丝线把竹竿碰掉的,那么应该只有一扇窗子是闭上的。要是反过来想,闭上是必须的,其他的下窗掩上是为了掩饰这扇必须闭上的窗子……”   元宝猛一转身,视线与赵昊启相碰,“我好像有点儿明白了……是用窗子突然关上的力度推动竹竿,从后面把墨条推倒的!”   啪、啪、啪。赵昊启鼓掌数下,微笑着道:“恭喜,你答对了!”   “真的?”元宝不敢置信,反问了一句,接着咧开嘴喜笑颜开。“不过,要怎么样才能让窗子猛然关上,我可是抓破头皮都想不到。”   “这个就让我来告诉你吧。”   “快说,快说!”元宝急不可耐地连声催促。   “别急,我先补充一点,桌面上整齐地叠放着账本的作用是,垫起接下来会倒塌的不规则账本堆,一是因为桌面与窗框的高度差。二是因为那是新墨条比较长,账本放在上面倾斜角度太大,会滑向后方,垫上账本后可缩小倾斜角度,更利于将账本堆叠在前方以便突出一部分。三是因为推倒墨条的竹竿要是被重重的账本压住的话,需要很大的力量才能推动,因此中间摆放一沓较薄的竖向账本,形成一个凹字,中间再放上一个墨砚垫高竹竿,令竹竿头正对着墨条的上部,这是怕柔软的宣纸会让竹竿滑动不顺畅。撑窗子的竹竿长度大约与桌子宽度相等,只需往窗口方向伸出一点点,当窗扇突然关闭之时,窗扇会把竹竿往屋里推,这样就把墨条推落地面。失去平衡的账本就如同雪崩般倾斜而下,不但把剑柄一端压下,还把下面的人给埋住了。摆在剑尖前的坐墩的作用就是顶住剑尖,让剑柄被压下时,不会因为突然的重压使得剑尖挑上,或是向着门的方向推射出去。”   元宝点头补充道:“所以发现的时候坐墩是横倒在地,那是被挑起的剑尖推倒的。”   “然后,窗子是用笔作撑杆给撑起,套上笔套的笔跟撑杆没两样,只是短了许多。因为在窗框和窗扇下方有凹位固定撑杆,故而在窗框的凹位放上一颗这个。”赵昊启以食指和中指夹起一颗棋子,竖起在元宝眼前,“圆的一面放在凹位,平的一面向外顶住笔端。下方没有凹位卡住,笔只靠窗扇的重量压住,因此只需要很小的一道外力轻轻一扯……而把笔给扯掉的力从哪来?”   元宝反问:“从屋里的物品?”   赵昊启摇了摇还夹着棋子的两根手指,“不对,应该是从窗外。”   “窗外?”   “对,下面一列窗扇不是全合起来了吗?”   “是呀,我就奇怪上面一列都打开,下面一列就全合上了。”   “那是因为扯去笔的力是通过一条系在笔上的丝线而来的。”   “丝线?”元宝不解地反问。   赵昊启继续道:“没错。因此,下方旁边的窗子若是打开的话,有可能会挂住丝线。再者,就那一扇窗扇是闭上的,其余都是打开的,不是很容易让人起疑吗?还有最重要的是,撑开其他窗子的竹竿作了其他用途,那就是用来制作触发机关的重要工具——风筝。”   “风筝?那个用来带走什么东西是很不错,但是要控制就……”元宝不太相信。   “那也是有办法的。”啪的一声,赵昊启将棋子放落棋盘中,然后说道,“用两头蛇(注)的方法就可控制放飞风筝的时间。这个方案唯一的缺陷就是不好把握风的强度,风太小风筝飞不起,风不强风筝的力不足以带走笔,狂风也很糟,风筝有可能被刮落。初秋是放风筝的最好季节,恰好那天晚上的风大而不强。”   『注:围棋术语,黑方和白方中间的两块棋,虽然两块棋的两个眼都是假眼,但是对方无法在眼里下子,所以两块棋仍是活棋,这种棋形被称为“两头蛇”。』   “什么两头蛇?我还是不明白。”   “就是控制风筝的不是一根线,而是两根,一根连着笔,一根连着客栈旁边小巷里的某样东西,比如马车,轿子之类的。”   “但是,临时风筝又怎么做?还有,账房在二楼而且不是在靠小巷的东边,怎么能够把风筝的另一根线弄到小巷?”   “能,麻烦些罢了。首先,制作风筝只需把两根细竹条捆扎成十字形状,然后弄来一块又轻又薄的丝绸,大概是利用了邵老板的丝绸外衣,用剑削或撕成菱形绷紧蒙上去,四个角在十字的四个尖端打结,再用预先准备好的一根长长的结实丝线,绑住竹条中央,丝线各在两端绕成小球,风筝就做好了。这样的风筝可比纸糊的轻盈,而且更招风、更不易破,飞得也更高。风筝做好后,从邵老板身上取得幸运阁除了客房所有的钥匙,这个是最关键的,凶手的目的是夺取邵老板的收藏物和杀死邵老板。取得钥匙,凶手可在幸运阁里随意进出每一处,如入无人之境,亦因此在之后杀害唐三娘之时,得以将一群衙役耍得晕头转向。”   “原来他拿了邵老板的钥匙,还蛮聪明的。”   赵昊启忍不住用折扇敲元宝的脑袋,“元宝,是你太笨了!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那么傻吗?我早说了他的目标是邵老板的收藏物,哪有不拿钥匙的道理?”他边说边敲,元宝抱着头哇哇喊痛。   赵昊启收回折扇继续道:“凶手进入靠近小巷的邵老板的寝室,从北面最边缘的窗口探出半个身子,利用河面上拂来的大风把风筝放高。然后,将较长的一端丝线绑在某物上固定,然后将另一端短的丝线捆住某件小物品,比如小石子之类的,将丝线绕成一个小球,探出身子把丝线球抛在马厩突出部分的屋檐上,因为那部分的屋檐是北高南低,丝线球会滚落到小巷中。接着,凶手从东北角的楼梯下楼到了马厩,从后门外出到小巷。当时应是下午二时至四时之间,潆香楼对外的歌舞表演正是高潮之际,店内的伙计和客人均到了潆香楼屋里或屋前,而小巷内待命的轿夫、车夫亦去看热闹了。凶手在小巷里找到线球——或许已经松散了,把线端绕在一件衣物上,比如说披肩之类的,再压上靠垫等重物。这风筝的控制线就变成了绕在衣物上的短的那根丝线了。   “凶手布置好后,回到二楼邵老板的寝室,松开长的一段丝线,末端卷成小球,右手拿球从最东的窗递向旁边的窗,左手在屋里接过,再以同样方法递向更西的窗户,一直来到寝室最西的窗户,探出半个身子抛进账房最东的下窗。(注)凶手再次回到账房,把线头缚紧在笔身。故意把两旁的柜子里的账本悉数拿出弄乱,一来造成强盗洗劫的假象,二来趁机检查柜子里是否藏有暗格或暗门。当一切布置停当,最后才撑起书桌对开的窗扇,摆放好墨条后的竹竿。”   『注:古代有的房屋几乎整面墙壁都是窗户,窗与窗之间只相隔窗框的厚度,不足十厘米,可以很轻松地实现窗与窗之间的递送。』   “那么,他是怎么关上账房的门的?那扇门不比回廊的小门,门扇包了铁,非常的紧密,只有细小的丝线或者很薄的丝绸才能通过门缝,而且下方门槛也把门下的缝给挡住了。”   “就用邵老板那件薄丝料子的外衣撕下的布条。”   “丝绸布条?”   “丝线拉不动那么沉重的木门闩,只能是光滑的薄丝布条。用一根长的和一根短的,长的一根横着环绕过门闩,在门内棱边后打一个单边蝴蝶结,能解开结的那端布条头长一点儿,往下穿过门缝,先是缚在门环上以备关门后解开蝴蝶结。然后环绕门闩的这条布条并不扯紧,在前方留一个除去门板厚度还能放下一个巴掌的宽余,也先绑在门环上。短的一条丝绸布条垂直兜住门闩的右端,在门掩上后,左手提着短的布条把门闩对准右边的卡口,右手则解开绑在门环上的长布条,手指插入布条内部绷紧,再揪住布条左边拉动。因为门闩的棱边卡住蝴蝶结,布条是不会从后方滑向前,只会推动门闩往右边移动,一直进入到卡口。至此,门已关上,剩下的事就只是拉开蝴蝶结,抽出两条布条。”   “好复杂,听起来好像很耗时呢!”   “确实,而且还必须以邵老板肯喝下麻沸散为前提。”   “把他打晕不行吗?”   赵昊启摇头,“不行,那个撑不到四个小时。”   “邵老板不是商人吗?商人都很精明的,不可能那么傻会自己喝下麻沸散任人宰割吧?”   “就因为他手里拿着这东西,太有恃无恐了。”赵昊启神神秘秘地托起比巴掌还小的小铁盒。   “里面就是那宝贝?”元宝双眼发亮地看着小铁盒。   “要看?”   “要!要!”元宝猛点头。   赵昊启让元宝拿来让他按照拓印复刻的玉佩,放在铁盒盖子上。铁盒盖顶有着环形凹槽,中间有凹凸花纹围绕装饰着一个“昌”字。玉佩恰好与纹路贴合,一半陷入盒盖。赵昊启手指摁在玉佩上一拧,随即一声轻微的咔嗒声响起。   小铁盒打开,内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件不大的玉石雕刻品,玉质非常好,晶莹剔透,散发着莹白的光泽。玉石饰物不是完整的,像是从颇大的玉饰上碎裂出来的一小块,不过上面雕刻的是何种纹样还是清晰可辨的。那是凰,只有后宫妃嫔才能拥有的纹样。   “这……是凰?”元宝惊疑不定的目光在玉饰与赵昊启面庞之间来回。   赵昊启点点头,面色少有的沉重。   元宝瞬时觉得喉咙干渴异常,他咕嘟地吞了口唾沫,哑着嗓子问道:“这事是不是牵扯上皇宫里的后妃之类……”   “应该比那个更麻烦。这玉上的缺口有一定年月,想是牵扯上的会是有当今太后或太妃背景的麻烦人物。邵老板定然是以为有这么个物品在手,对方一定就范。”   “那他更不该那么不小心,用脚指头想都知道对方会杀人灭口。”   “这恐怕内里是有因由的。前一阵子,某地私盐贩运张狂至极,父亲在朝上参了该地的盐铁使一本,使得那盐铁使被撤职查办了。父亲还举荐了门下一个门生接任。新盐铁使走马上任后一举起了官商勾结贩运私盐的一干人等的底,据说这案子牵涉了京城里的商人和京官。贩运私盐是死罪之一,参案的商人是可随时舍弃的弃子,追究下去定然难逃一死。若是这商人就是邵老板的话……横竖是死,还不如拼死一搏。要是能要挟位高权重且是皇亲国戚的高官出面与我父亲抗衡,把案子压下,自己不就能逃过一死吗?”   “原来如此!”   “光是除去一个邵老板,玉饰仍在还不足以免受威胁,要是玉饰落入别的知情人或是识货的人手中,依旧是个大麻烦。因此邵老板认定,该人物有与我父亲抗衡的实力,压下案子轻而易举,而玉饰关系重大,自己藏得严严实实,对方不敢轻举妄动,定然会为了自保而选择接受自己的要挟。殊不知,那人根本没打算与我父亲抗衡,或者权衡利弊后认为不值得如此大动干戈,就退而求其次,遣人杀人夺玉。”   “那么,这高官是谁?”   “不知道。”   “咦,公子也有不知道的事情?”   “这当然了。”赵昊启闷声说道。   “这还不是白忙,光揪出一个动手的,后面的老狐狸还藏得好好的呢!”   “那个恐怕要拿去让大哥瞧瞧,大哥见多识广,看了也许会知道些眉目。”   “这老狐狸是谁咱们先不管,凶手是谁公子可是还没告诉我呢!”   “拜托你,先动动你的猪脑子想想好不好?这脑子常不用会长锈的。”   “天天被强迫下棋,我倒担心自己的脑子不是长锈,而是用过度了……”元宝嘟嘟囔囔着。   “这凶手不肯说,陶徐氏是怎么被杀的,总可以告诉我吧?”   “陶徐氏出现是凶手意想不到的事情。幸运阁客栈因地处繁华的花街旁边,顾客多是行商的单身商人,带有家眷的通常不会选择入住。你不是打听到,当日邵老板为了捧唐三娘的摘花宴,宣布当日的住客由他掏腰包赠送摘花宴席位一席吗?凶手故意选择那天与邵老板交涉,邵老板为人也算心细,宴请了一群人,想是尽管没有房客,可是还有好几个人在四周,谅凶手也不敢乱来。哪知道凶手比他所想的要狡猾和胆大——凶手大概也是被迫的,不大胆、凶残也不行,权贵下的死令,不遵从的话,下场可能比邵老板还要惨。凶手趁着客栈里的客人和伙计都不在,从东北角的楼梯上去,在二楼与后门间奔走一回,想是无人会发现。账房和邵老板寝室的位置隐秘,即使客人还在也不能窥见里头的动静,最有可能发现的掌柜们,两个在招呼宴会宾客,一个在客栈前门柜台走不开。闩上回廊的小门,凶手要怎么花费时间布置完全不是问题。   “凶手的计划可说是毫无纰漏,但百密一疏,找瓶儿讨回玉镯的陶徐氏的出现让凶手乱了阵脚。   “一般来说,妇道人家丈夫不在之时不会贸然走出自己的厢房,或许是玉镯对于陶徐氏来说太重要了,也或许是她太生瓶儿的气了,陶徐氏在那个时候下楼找瓶儿算账。陶徐氏知道小门后是掌柜们的寝室,瓶儿是大掌柜的女儿,她以为瓶儿也住在那里头,于是恰好在凶手前往后巷摆弄风筝线之时,进了回廊里那道虚掩着的小门。”   “公子,”元宝突然打断赵昊启的娓娓而谈,“凶手为人那么谨慎,为什么不锁上小门才下楼?”   赵昊启蹙了一下眉心,“为了事后能摆脱嫌疑,凶手不能让人看到他在客栈的回廊上走动,在楼梯上奔走两个来回已经是冒了很大风险,怎么可能再那么费事上锁又开锁,还是在绝对会让人怀疑的小门前呢?而那道虚掩的小门,一般伙计和客人都知道不可进入,也只有在气头上的陶徐氏才会推门而入。”   “陶徐氏定然是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还来不及叫喊就被凶手掐死了。”   “元宝,陶徐氏是被淹死的。”   “对哦,仵作说陶徐氏是溺水而亡的,那……难不成仵作跟凶手是一伙的?”   “怎么可能啊?”赵昊启受不了似的大喊道。   “不然,谨慎又小心的凶手怎么会突然冒着更大的风险,从小门一直将陶徐氏弄到中庭的荷塘里将其淹死?别忘了,中庭下面那道小门可是长年锁着的,而且还是从中庭那边锁上。即使是拿着钥匙,凶手要进入中庭,首先得从西面厨房旁边的入口进入中庭才能开门,这样子不单要在楼梯上奔走两个来回,还得绕整个客栈一大圈。”   赵昊启轻叹道:“确实,要将陶徐氏溺毙在荷塘的确需要如此做。可是,元宝,能让人溺水的地方客栈里可不止荷塘一个。”   “嗯,除了荷塘还能有什么地方?您说是外面的河?”   “真受不了你,为什么不能是井?”   “公子指的是那两口井?那些地方风险更大!厨房里的,虽说其他人是去看热闹了,大厨子可是下午四时后才与大掌柜出的门,在那之前一直待在厨房里,所以不可能在厨房里的井溺亡。中庭角落里的那口井用作洗衣,挖凿暗渠引入河水,因此开凿得很宽,同时也比较浅,大概只有胸口那么深。至于外面的河嘛……凶手把陶徐氏抛下河还可以,要再弄回客栈造成溺水而亡的假象,恐怕是非常麻烦的。”   “是的。”赵昊启对元宝的说法表示赞同,“要是陶徐氏就那么被抛下河不弄回客栈,就会惹来对其死因的猜疑,其间还会引起河上来来往往的船只上的渔夫的注意。用被子包着缚上绳子吊下河再回收,同样会惹人注意,最后还是必须要抛尸进庭院的水井中。”   “所以还是那口井?”   赵昊启淡淡地道:“就是那口井。”   “我看不可能吧,抛进井中被人发现的风险不是比抛下河更大吗?起码那个没人能看到自己的面目。何况,那么浅的一口井可以淹死人吗?”   “凶手就是利用那口井,而且被人发现的风险是最小的。”   “不可能!”元宝一副坚决不信的表情。   “凶手先是用钝器把陶徐氏打晕,这个钝器是什么?会不会是剑柄?我至今也没能想明白,也许是揪着陶徐氏的头发往坐墩上磕,可是坐墩上没有血迹……”   “公子,我能打断您一下吗?”元宝犹豫着小声道。   赵昊启不高兴地板起脸,“有什么问题?”   “其实无须用钝器也能把人打晕的。”   “能吗?”赵昊启吃惊地瞪圆了眼睛。   “只需用手刀往颈部耳后的地方使劲砍,即可让人昏迷一刻钟以上。”   “真的可以?”赵昊启望向元宝的眼神满是怀疑。   元宝边小心观察赵昊启的脸色,边小声说道:“像公子这种十多位老师傅花了十多年都教不会半点儿功夫的文弱书生,是绝对不可能办到的,但对于我和翠晴这么普通的人来说,不费吹灰之力即可做到。”   赵昊启俊美的脸上浮现一丝嘲讽味十足的冷笑,语气平得像波澜不惊的湖面,“哦——原来是只有猴子和蛮牛才能办到的事情。”   “我不是蛮牛。”元宝不满地嘀咕道。   啪的一声,元宝头顶挨了一记折扇的轻敲,赵昊启大声说道:“你是那只猴子!翠晴才是蛮牛。”   不等元宝发出抗议的声音,赵昊启接着又说道:“那么说,凶手是用手刀把陶徐氏打晕了,他有这个能力。不过这样一来,头上没有伤痕,凶手为什么会那么在意他人见过陶徐氏的头部呢?”赵昊启歪头想了想,“恐怕是脖子的关系,慌了神的凶手首先是为了不让陶徐氏发出声音掐住了她的脖子,而后再击晕。这样一来,脖子上恐怕就留下了指印。当时陷入慌乱的凶手一时没察觉,事后才想起有可能在陶徐氏脖子上留下掐过的痕迹。陆管家和陶商人两人当初见到尸体乱了心神,没有对陶徐氏的死因起疑,可是那两人若是被京兆尹的惊堂木一吓,一一说出来,官差知道了颈子上的痕迹,定然能判断出陶徐氏是何时被谋杀的,那么凶手就脱不了嫌疑。”   “所以,凶手才再次冒险灭口。可是,如公子所说,陶徐氏的人头不能被他人看到,为什么凶手会在杀了陆管家后,不拿走人头呢?”   啪!元宝可怜的脑袋再次被赵昊启手中的折扇问候了一下,“那已经是什么时候了?人头早开始腐烂了。即使还能看到痕迹,凶手不会在有痕迹的地方砍上几剑破坏掉吗?重要的是不能让那两人说出曾在陶徐氏的脖子上看到有掐痕!”   元宝抚着饱受摧残的脑袋,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   赵昊启继续滔滔不绝地向他说明:“凶手把邵老板房里的被套割开成宽条状扎成长绳子,卷住昏迷中的陶徐氏的双腿,再在脚部绑成单边蝴蝶结,解开结的一端让其在同一条绳子打结,因为绕着陶徐氏双腿的绳子宽且长,多绕几圈再绑紧的话,陶徐氏没有空间挣扎,也不会留下勒痕。凶手把解开绳结的一端取一层楼高度的长度,穿过水井上方栏杆上镂空雕花挡板的洞,绑紧在上头。随后,身强力壮的凶手捉住绳索从挡板旁边将陶徐氏头下脚上地抛入水井中。”   “哇!这个凶残的家伙好狠毒,那样子陶徐氏不就是被倒吊在水井里吗?”   “这样即使水不深,上身浸没在水里的陶徐氏也是没有力气逃生,只能活活被水溺亡。当陶徐氏失去意识后,凶手拉动绳结解开缚腿绳索收回。水井位置偏僻,因为有树木遮挡,能看到水井位置的大概只有西面三楼西北角的回廊,当时客人、伙计尽数不在,你说,风险是不是最小?”   “那家伙是禽兽!”元宝跺脚骂道。   “没错,指使他的那个老不死更加是禽兽中的败类。那么,元宝,你已经知道他是谁了,是吗?”   元宝点点头,“我已经知道是谁了。可是,后面被杀的三人他是怎么逃脱嫌疑的呢?尤其是陶商人之死,明摆着谁都有可能,就他有一大群人数十双眼睛看着,他不可能使出什么分身术跑到数里外的荒庙里杀人吧?唐三娘一案也是,他不可能是杀人的黑衣人。难道不是他一人所为,而是有同伙?”   “就他一人。”   “一人?怎么能办到……”   “杀陶商人他用了陷阱,所以其他人都有嫌疑,就他一人没有。杀唐三娘是用机关制造出上蹿下跳的黑衣人。”   元宝还想追问下去,门外一名仆人禀告道,京兆尹有请赵九公子到府衙一趟。   赵昊启笑道:“我刚想着京兆尹差不多要来求救了。”将铁盒锁上,赵昊启将铁盒连同钥匙递给元宝,“我去一趟,你替我把这个拿去给大哥瞧瞧,一定要把那只老狐狸的皮给剥下来!”   “回来一定要告诉我那家伙到底耍了什么花招,公子千万别忘了哦!”目送赵昊启远去的背影,元宝不放心地大声喊着。   赵昊启回头挥了挥手,“放心,忘不了!”   第十章 水落石出   京城街道上,一众衙役费力地跟上狂奔的猎狗,来到一座府第的后门,然后众衙役大惊失色地瞪着那座红墙绿瓦的府第。   因为,它的主人正是他们的头儿——京城提辖窦威!   气喘吁吁地随后赶到的京兆尹看到那是谁的房子后,傻站在门前目瞪口呆。向都头轻轻咳嗽了一声,“大人,要进去搜吗?”   京兆尹犹如在酣甜睡梦中突然被人揪了起来般,慢了半拍才反应道:“要。”   门一开,猎狗嗖的一声钻了进去,飞奔向某间屋子,在门外狂吠不已。   门扇打开,窦威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京兆尹一把将他推开走进屋里。被盗的小木盒赫然就在桌上,连同里面的一块糖栗糕被利刃劈开两瓣。   众衙役将窦威团团围住,只等京兆尹一声令下就拿人。   “爹,这是怎么回事?”窦永庭闻风匆匆跑来。衙役们将他挡在圈外不让他靠近。   “别过来!回去。”窦威厉声对窦永庭说道。   这时,京兆尹不慌不忙地将手伸入怀内,掏出一个写着“二”字的信封,取出信笺展开……   “咦,这……”京兆尹不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用手背揉了揉双眼,再仔细地看了只有短短一行字的信函好几遍,才死心地朝那帮等着他下令的衙役道,“你们立即把盗走重要证物的犯人窦永庭捉拿归案!”   在场所有人均大感意外,直瞪着京兆尹。   “没错,窦永庭!”京兆尹再次瞟了手中的信笺一眼,肯定地重复道。   “大人!”窦威拦住京兆尹的去路,“此事乃窦某所为,与犬子无关,请大人明察!”   京兆尹翻眼瞥了瞥他写满着急的脸,“窦大人,本官知道你是护子心切,只是国有国法,请休再拦住本官。”说完,不再看窦威一眼,自他身旁走开,遗下脸色阴沉的窦威呆立在原地。   回到府衙,京兆尹即传唤候补知县汤康荥前来问话,并同时让人前往他的住处搜查。前往搜查的衙役很快就回来禀告说,从汤康荥的夫人身上搜出一个玉镯,特征完全符合瓶儿形容的她从陶徐氏处拿走的玉镯。京兆尹又传召瓶儿,瓶儿当场指认从汤夫人身上搜出的玉镯就是陶徐氏的镯子。京兆尹惊堂木一拍,质问汤知县玉镯从何而来。汤康荥辩解道,是从一名商人处买来,并不慌不忙地从怀里掏出一张字据。字据居然是陶商人写的,证明玉镯是陶商人以纹银一百两的价格卖给汤康荥的。京兆尹看着字据不知如何审下去。   这时,站在一旁的童师爷轻咳一声,小声提示他,“大人,信。”   京兆尹慌忙掏出标识了“三”的信。只匆匆一瞥信里的内容,他随即一扫脸上的慌乱,淡定地问及汤康荥七月十八日的行踪。   汤康荥微吃一惊,结巴着说了个地方。京兆尹一拍惊堂木,指着汤康荥直斥他说谎,又道有人指证他曾在邻县陶商人藏匿的村里向村里人问路,到过陶商人家里。   汤康荥当即哑口无言。   京兆尹厉声质问汤康荥,玉镯是否是他杀了陶徐氏后所得的。汤康荥矢口否认,招认是捡来的。当日下午,汤康荥发现刚买来的镯子掉了,急忙跑到酒楼去找,找了半天没找着,倒是发现了另一个更漂亮的。他当时起了贪婪之心,想据为己有,又担心是一同赴宴的人遗失的,被发现就糟了。他满怀遗憾地回到藏宝斋,在看到窦永庭的一刻,他心里就有了主意。若是镯子是窦永庭的,就只能断了据为己有的念想,若不是的话,他也只怕窦威一人,其他人质疑的话就一口咬定是自己的。打着这样的贪念,汤康荥就在窦永庭和大掌柜的眼下将镯子纳入囊中。汤康荥还招认自己趁着帮大掌柜收拾掉在地上的钱袋的机会,偷偷拿走了几张银票,至于把偷去的碎银扔在茅厕里头的人不是他,是谁他不知道。至此,幸运阁的盗窃案大致水落石出。   末了,京兆尹出人意料地问了一句:“那个玉镯是窦永庭递给你的?”   汤康荥想了想点点头。当时确实是窦永庭帮他捡起来的,那是他故意让别人先发现镯子,然后当别人误以为是自己的,自己就顺水推舟地接过来收起。   接着,京兆尹传讯了窦永庭。   窦永庭矢口否认玉镯是自己从陶徐氏身上所得,而故意丢弃在酒楼地上的,还说他一直以为那玉镯就是汤康荥丢失的。   京兆尹这会儿挠头犯愁了,实际上这案子要怎么审他心里原本是一点儿概念也没有,上一封信的提示也到此为止。他左右顾盼了一圈,众人皆用茫然的眼神看着他,谁都不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他的手不禁探入怀里……这是最后一封了。   “传唤赵昊启至公堂作证……什么?”京兆尹被自己小声念出信函内容的话音给吓了一大跳。   在场的人均用不敢置信的眼神看着他,仿佛刚才自他的嘴吐出的是一声惊雷。京兆尹吃了豹子胆了?居然敢随便传唤丞相大人深藏府中不肯轻易示人的宝贝儿子!   京兆尹的脸色更是难看。   “大人,既然是九公子吩咐的,尽管照办好了。”童师爷在他耳旁嘀咕。   “可是……”他好为难啊!案子审不下去,这人是传召还是不传召?要是这九公子是平常百姓,他二话不说马上派人请来了,可这是赵九公子!搞不好人没请来,乌纱帽就先行一步飞走了!   沉吟半晌,权衡了半天,京兆尹终于轻叹口气,无奈地道:“童师爷,请你和向都头一起到丞相府,礼请赵九公子到府衙一坐,以协助本官审案……不,还是我自己亲自跑一趟吧。”京兆尹丢下正审着的案子,在众衙役的惊讶神情中上了轿子,直奔赵府。   赵昊启才来到前厅,一幕好笑的场景落入视线。三哥赵禹启面色不善,正与如见了猫的老鼠般惊惶万分的京兆尹对峙。一见到赵昊启出现,京兆尹如获大赦,喜极欲泣。   赵禹启手臂一伸,拦下欲奔前求救的京兆尹,洪亮嗓子发出怒音,“九弟,回去。这趟府衙之行为兄会代你走这一遭!”   赵昊启拨开赵禹启挡在面前的手臂,语气淡定地道:“那可不行,是我让京兆尹大人传唤我的。”   “什么?!”赵禹启的吼声如雷,在京兆尹耳旁一炸,让他双脚一抖险些摔倒在地。赵禹启不敢置信地看着弟弟。   赵昊启回他一个轻松笑容,轻描淡写地道:“三哥,你昨晚当值今早才回来,想必很累了,还是回房好好歇息吧。这事你就别管了,我没事的。”说完之后,朝京兆尹一招手,撇下一头雾水的兄长,领着小狗般乖乖尾随的京兆尹,扬长而去。   路上,经过赵昊启一番点拨,京兆尹回到公堂再次开审后,把罪名全往窦永庭身上推。窦威暴跳如雷,却又无可奈何,除了邵老板被杀一案窦永庭没有嫌疑,其他各案他都不能提出洗刷嫌疑的人证。而原本被认定为自杀的陶商人一案,也被京兆尹推翻,指出陶商人是被人杀死再布置成自杀的,证明就是庙后溪边淤泥地上的深痕,那是以木板搭成跳板所造成的,那块木板就是一端沾有泥污的供桌桌面碎木。窦永庭默默地听着京兆尹的指责,不发一语,既不认罪,也不申辩。窦威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拼命为儿子辩护。   末了,京兆尹抛出最后重锤。窦家车夫被召上堂,京兆尹问及邵老板被杀当日,窦永庭是否有命他到停在后门小巷里的马车上取过衣物。   京兆尹的问话一出,抢在车夫回答之前,窦威高声喊道:“我认了!”   窦威来到赵昊启面前跪下,“一切都是窦某所为,窦某认栽,请九公子高抬贵手,放过犬子!窦某所为确实人神共愤死不足惜,可是,犬子是清白的!”   “我知道。”赵昊启淡淡地道,“我很清楚永庭兄是清白的,他不承认是因为不是他做的,他不辩解是因为他知道和猜到是你做的。我要京兆尹这么做,是想要你自己承认而已。”   窦永庭抬头喊了声:“爹!”欲言之际,窦威怒目朝他一瞪,“住嘴!”   窦威回过头,目光灼灼地直视赵昊启,以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问道:“九公子,那东西是在你手里?”   “没错。”   窦威长叹一声,再次小声道:“九公子,窦某奉劝你一句,那东西切莫示于人前,也切莫追究它的主人,否则……就算是相爷,也未必能保住你的性命。”   赵昊启一听,脸色一沉正要发怒,窦威高声说道:“窦威愿招供,一切皆为窦某一人所为,皆因邵贵昌收了窦家丢失在外的传家宝,不肯让窦某以钱赎回,窦某心生怨恨,一念之差起了杀念。”   “真的全是窦大人干的?”京兆尹傻愣愣地插嘴,“但,杀唐三娘的不可能是窦大人吧?”   赵昊启嘴一撇,“胡说,只有他才有可能。”   “可是,不是有个黑衣人吗?难道那个黑衣人是窦永庭?”向都头也忍不住插嘴。   赵昊启讶异地反问:“黑衣人?”接着,他弯起唇角,挂上一抹满载嘲讽意味的笑容,“怎么可能是永庭兄?向都头,其实我也可以变出黑衣人。”   向都头一张脸立即被怒色染红了,“九公子,请您别拿命案来开玩笑!”   “我是说真的,今晚请到幸运阁客栈。向都头,我会让你捉到黑衣人。”   夜色降临,向都头早早蹲在幸运阁客栈,还特地多带了两名衙役。依照赵昊启的指示,他们按照那晚般一直守在客栈门口附近。晚上七时,赵昊启在一众家丁与哥哥的保护下终于来到客栈。向都头着急地在原地等了一刻钟的时间,赵昊启的书童元宝终于从东回廊走出,朝向都头喊道:“向都头来了,像那天那样听到刀剑声就过来。”   向都头摩拳擦掌,咬牙道:“好!九公子要是能把那厮找出来,这回向某定会逮住他!”   元宝的脚步声远去。突然他高声喊道:“站住!”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元宝似是跑到回廊尽头了。没一会儿,清脆的刀剑碰撞声响起,向都头一马当先冲到回廊。元宝在走廊尽头手指二楼慌张地大声喊道:“贼人跑了,在二楼,向都头你从那边上楼堵住他,我从这边追!”   向都头高声咒骂了一声,从东南角冲上二楼。只见元宝在回廊拐角处等着他,一见他出现又喊道:“贼人到回廊了!”   淡淡月色下,那名黑衣人果然如那夜在回廊中等着,向都头气得怒发冲冠,“又想耍老子了!”他死命地追赶。昏暗的走廊上,黑衣人摇摇晃晃地依照那晚的路线直奔西回廊尽头。   绝对不让你逃走!向都头在心里这么呼喊着,冲向黑衣人。   在他离黑衣人不到十步之处,黑衣人慌慌张张地一跃跳向空中。   “啊,气死我了!”向都头快气疯了,猛一转身快步往后方的楼梯跑,而其他衙役倒是先行一步冲上了三楼。   这会儿,黑衣人一下子从三楼掉了下去。元宝又大喊:“哇!不得了啦!”一阵刀剑相击之声响起,“好厉害的贼人呀!”   向都头加快脚步,转入一楼的东回廊。   “糟啦!”元宝高声尖叫,“贼人劫持了公子啦!”   向都头的心猛地一紧,挥舞着手中的长剑高声喊道:“贼子,不得伤害无辜,有种的跟老子打一架!”一把推开虚掩着的马厩大门,旋风般冲进马厩中。   霎时,耀眼亮光射来,向都头不得不眯起眼睛。马厩里,十几盏灯笼齐亮,把宽敞的马厩照得亮如白昼,四面墙壁前整齐地站满了赵府家丁。马厩尽头,黑衣人手中泛着橙光的长剑正搁在赵昊启的脖子边上!   向都头只觉得一颗心猛地坠落地面。   忽然,赵昊启咧嘴一笑,俏皮地朝他做了个鬼脸,啪嗒一声,黑衣人连同那把让人心寒的剑掉落地上。   向都头往地上凝神仔细一瞧,险些气晕倒了。   地上的黑衣人没有脸,根本就是用黑布做成的假人!连身体都是用东西填充在黑布里头做成的。   “向都头你可不能光生公子的气,第一个骗你的可不是公子。”元宝嘻嘻笑着走来,手里拿了个爪钩,上前朝地上的剑敲了敲,熟悉的金属相击声响起。接着,元宝递了一个灯笼过来,“向都头请跟我来。”说完,拿着另一个灯笼往马厩通向庭院的门走去。向都头虽然依旧在生闷气,但还是乖乖地提着灯笼跟在后头,他明白元宝是要向他揭示假黑衣人会跑的秘密。   来到东北角的回廊下,元宝举起灯笼往水井旁边的柱子上照。柱子上钉了两根长钉子,一根挂了一个非常小的辘轳,辘轳上绕了细细的绳索,一头往上消失在二楼有着通花的隔板的洞里,另一头斜着连向南回廊的二楼。另一根钉子上挂了一个只容尾指穿过的小铁环。铁环上还拴了一条细绳,细绳的另一端同样斜往南回廊。   “公子说,窦大人只是把绳子挂在柱子上,而他自己加上这个辘轳会让假人走得更顺畅。”元宝说着,把一同拿来的假人头上的钩挂在小铁环上。放开假人,拉动没挂假人的一端南向的绳子,假人一点点地往上移。   向都头觉得很奇怪,凑近一看,却见挂了假人的环上另有一条细丝线连着辘轳上的绳子。   元宝解释道:“这根线一头绑在这绳子上面顶端,与它并行而下,目的是不让钩了假人的环从钉子上放下后假人拖在泥地上,其实不用也没关系,不过用了更容易拉动而已。”   轻松地把假人拉上二楼。在假人与东南角柱子重叠时,元宝停下,拔出腰间的匕首将丝线割断,又把粗丝线从辘轳上放开。“公子说,窦大人趁着向都头守在前面不敢走动,其他人守灵的空当,布置好上面的线路。至于上面的线路如何布置,首先,在此之前窦大人假装巡视,利用脚步丈量好客栈外回廊四个角用来架起作为基绳的横梁间的距离,然后准备好环绕一圈长的细绳,染成黑色后晾干,这条是基绳。另外再备一条能走一圈和一条走两圈的粗丝线,染黑、晾干、打上油蜡,这两条绳子就是让假黑衣人动起来的绳子,另外还得准备四段比横梁的周长要长点儿的黑线,那是用来自基绳吊下圆环的,因为基绳是跨过横梁搭起的,直接在上面穿上环,假人在拉动时会被卡住,因此要另外垂下架起绳子滑动的环。”元宝边说着,边领着向都头回头从马厩旁已经打开的小门来到东北角的楼梯。   “窦大人收买一个泼皮故意每晚到幸运阁的前门捣乱,制造机会让衙役们到幸运阁守着做观众,自己也能名正言顺地在客栈里走动。同时找人送口信骗唐三娘,说是掌柜的约她当日夜深从后门进入客栈。然后到了那天,他趁客栈中无人,假装在回廊上巡视,先将能走两圈距离的丝线——我们称它为甲线吧,甲线一头从三楼东北角穿过镂空的挡板上的洞,然后绑上小布包,绕起黑线一端大概一半长度的线,抛到二楼东部回廊处,另一端的线头则拿在手里。再将细绳的一头拴在挡板高处,另一头也绑上柔软小布包,抛过挡板往西第一根横梁,在横梁前的位置绑上第一根短绳。当然了,绳子的一端预先绑紧了一个圆环。窦大人在环上穿过甲线和走一圈的丝线——乙线,再捡起抛过横梁掉在地上的绳头,走到西北角,把长丝线甲线的一头绕成一团,短丝线两头绕在和作为基绳的细绳头的布包上一同抛到二楼西外回廊,然后下楼到西外回廊尽头捡回。绑上第二个圆环后,再取出一个圆环——丙环,将甲线和乙线两头穿过它,又取出一个圆环——丁环,甲线穿过丁环线头绑紧在丙环上,再将乙线一头穿过第二个圆环,基绳的绳头抛过最靠近藏宝斋的横梁。窦大人拿着绳头、乙线和丁环一直走到外回廊的西南角,绑上第三个圆环在基绳上,短的乙线一头穿过圆环和丁环,与另一头打结形成环状。”   这时,元宝与向都头已站在二楼东外回廊面对楼梯的镂空雕花挡板前。元宝指着前方东外回廊南端说道:“那是最后一个圆环,公子说那里要是用辘轳更好。”回身伸手往挡板边缘自上而下一摸,收回的手指上捏了一根几股丝线编织的黑丝。“窦大人先是到这里捡起早先抛下的绕了一半长度的甲线线头,解下布团,穿过一个小环,小环就绑在挡板外面,或者干脆穿过挡板的洞,不过公子说那样的话,如果挡板的雕花洞边缘不光滑,会在拉动过程中割断丝线,还是用环或辘轳比较妥当。松出一段等同楼高的线段,中间绕上布团抛到下面,再将线头穿过第四个环,取出一个比丁环还小的圆环——戊环,甲线线头穿过戊环,走回西南角,把线头从丁环中穿过后再穿过戊环,然后走回东南角。站在那里把基绳绷紧,在靠近环的位置绑上细线在甲线上,再在基绳恰当的位置绑上最后一个圆环,绷紧基绳绑在柱子高处或是厢房的上窗框上。这样基绳已经布置好了。甲线线头与刚才我割断的丝线头绑上从基绳上解下的布包,从东南角栏杆抛下一楼。这时,机关基本大致完成,只需找个机会来到庭院,捡起甲线线头走到刚才的柱子,钉上两根钉子,也可以预先钉好,一根钩住中段,一根钩住绑上小小环的线头。当然,是绷紧了甲线后再绑上环,辅助的细丝也绑上。”   元宝回头看向听得一愣一愣的向都头,“向都头想试试让假人跑起来吗?”   “跑?”   “刚才在下面拉动这根粗丝线已经将假人拉到对面的回廊柱子旁。当日,窦大人先是提早把假人拉到该位置,然后在向都头听到指示往回跑到东南角楼梯时先行一步到这里。”元宝将粗丝线钩在向都头的手指头上,“向都头请拉丝线。”   假人随着向都头的动作从柱子旁一跃跳入回廊,向着西面而去。   “窦大人拉动丝线让假人到达将近西南角的地方,这时向都头你已冲上二楼,窦大人跑回楼梯口朝在里回廊尽头的你喊话,待你到达外回廊见到假人之时,再猛一拉动这线,让假人一口气到达丁环处。”元宝边继续解说,边接过向都头手中丝线操作起来。“这时,窦大人停止拉动左方甲线,转而拉动右方的甲线。收短的右方甲线把丁环拉向丙环的方向,带动被假人推到该处的戊环和假人滑向西北角,到达丙环处。待向都头你们跑至西外回廊,再次拉动细绳,因为丁环被细绳捆在丙环上,当再次拉动细绳,已无松动的丙环会沿着乙线向东面移动,被拉上三楼,直至三楼北围栏中段稍外之处。当向都头追至三楼,只需要这样……”元宝再次拔出匕首,割断了手中丝线,还在围栏外方吊着的假人从高处落下,坠入下方无边黑暗之中。   向都头像被点了穴般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呆呆地俯视着假人落下的地方。“那天两次听到刀剑相碰之声,想必都是窦大人自己弄出的声响。只是这黑衣人是假的,那杀唐三娘的真正的黑衣人又是谁?”   元宝抿唇扯出一抹苦笑,左手不禁轻轻抚摸着额角,“这个疑问我在帮公子还原这些机关的时候也问过公子。”   当时,他的疑问得到的是折扇的一记热烈“亲吻”。赵昊启夸张地大声叹了口气,才说道:“窦威只有一个人,哪里来真的黑衣人?”   元宝半信半疑,又问:“那他怎么劫持唐三娘?”   赵昊启再次夸张地叹了口气,“他什么时候劫持唐三娘了?那是另一个假人和唐三娘的尸体一起落入河里。”   元宝这次是惊讶得眼珠子都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了,“啊?真的?”   “假的……”   元宝不满地看向赵昊启,“公子您又……”   “才怪!”赵昊启无奈道,用折扇轻轻敲打着元宝的肩膀,“你想想看,黑衣人与窦威对打,黑衣人进了唐三娘房里都有谁见?真的有没有那号人谁知道,不都是窦威自己说的?那名守后门的老龟奴听到猛烈的敲门声去开门之时,窦威只需把假人拿在面前假装正与它厮打,门一开,一脚踹去,门板猛力撞在老龟奴脸上,还不眼冒金星?再提着假人把老龟奴摁倒在地,踢打一阵使其晕过去,趁着屋里其他龟奴在听到动静还没赶来之前,把假人扔进柴房,站在暗门前等着向都头。”   “那向都头破门后所见的唐三娘和假人又是怎么到了厢房的窗外?”   “首先,唐三娘在那之前已经被杀,时间大约就在龟奴最后看到她的八时三十分至窦威前往潆香楼的九时之间。窦威乔装成乡下汉子,假借二掌柜的名义约唐三娘当晚到客栈后门,然后在当日天尚未全黑之时,命令衙役们守在正门前不准动,自己则在楼里布置绳索,在马厩里卸下废弃马车的一个轮子,弄破上方窗户的窗纸,以布条穿过窗花把轮子吊在窗外,再把一条绳子两头都拴在一个空的酒葫芦的腰部,中段挂上轮箍,用稻草将绳子与半边轮箍绑起,葫芦底部预先开洞,塞紧葫芦两端的洞抛入河中。当约定时间到来,窦威假装单独巡视来到马厩,悄悄打开后门,待唐三娘进入之时从后方以绳索将她勒死。他往唐三娘腰部绕上几圈绳子,绳头缚紧在轮下方的绳子上。取出两个缝好成人状的黑布袋,填入稻草或废车上的布片,用丝线扎好口子,在假人颈脖位置系上一根线拉紧,那个部分被勒细,看上去就跟颈子差不多,而假人头顶位置则预先缝上钩子。其中一个留着做奔跑的黑衣人,另一个则绑紧在唐三娘身体旁边,将其中一个黑布做成的假手环过唐三娘腰部,以遮住捆在唐三娘腰部的绳索,再用棍子或木柴穿过窗花插入轮子的轮辐中,绊住轮子不让其转动。他把唐三娘的尸身先藏在稻草堆里。   “当晚,刚好掌柜们跟郑童生吵架,正好给他一个机会制造在楼里巡逻的假象。他安排妥当后,上楼现身假装劝架。九点时,他离开幸运阁到潆香楼,刚开始故意不让美妓相陪,利用十五分钟的时间将带在身上的爪钩沉入窗下的河面,由于河水是自西向东流动的,马厩与琴音的厢房相隔不远,连着绳索的葫芦漂浮在水上,只要绳索够长,用爪钩捞一会儿就能钩到绳索把葫芦钩上。拔出头尾的塞子,用藏在身上的木棍穿过葫芦,另一头戳穿窗纸插在窗花上,再松开葫芦上的绳结,环过葫芦打结,与远处轮子构成两端圆中间交叉的麻花状。在假装等待唐三娘的过程中,推说上茅厕,来到楼下,见四周无人,用钥匙打开暗梯的门,来到唐三娘房中,把窗户打开。凌晨一时一到,他即装作生气,从后门离去。这时,泼皮依照约定到前门捣乱,窦威即从虚掩的后门进入马厩,将唐三娘的尸身挂在绳子上,固定在绳索的一点上,拔出棍子转动轮子,这时其他房间的窗子都关上了,只剩唐三娘厢房正对门口的窗子是打开的,往窗外伸出头,借助月色景物依稀可辨,转动轮子移动绳索,把唐三娘连同假人转至打开的窗户前,再插上棍子卡住车轮,这样唐三娘的尸身就被固定在窗前。再从草堆中拿出另一个头上有钩的假人挂到中庭,拉动绳子把假人移动到柱子后方。当这一切完成后,他从后门穿过无人监视的后巷,走到客栈门前,演出一出追逐黑衣人的精彩戏码。之后,如我先前所说的等在暗梯门前,支使衙役们上楼破门后,呵斥听到动静赶来的龟奴和好奇的客人回到厢房,自己再从柴房取回假人,回到隔壁马厩,从窗口伸出头注视着那扇开着的窗户。当衙役们破门而入,走廊外灯光射入,即用剑砍断绳索,尸体和假人落入水中。因为缠在唐三娘腰上的绳索是绕着的,没有打结,经过长时间的河水冲刷,在尸体浮起之时绳索连同假人已然被冲得无影无踪了。另外一个假人则用剑割破,倒出填充物,布片就裹在轮子上沉入河中。处理好上述物品,他才回到潆香楼跟向都头他们会合。第二天假借查案名义,趁人不注意溜进琴音房里,拔出插在窗上的葫芦丢入河里。”   元宝解释完毕后,向都头苦着脸默不作声,过了好一会儿才长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气,垂头丧气地说:“还真是丢脸,被人像耍猴子一般给耍了!”   元宝拍了拍向都头的肩膀安慰他,“我更丢脸,公子让了我十五子还差点儿输了呢!”   元宝不着边的安慰让向都头更为气恼,他一拳捶在栏杆上,低声恨恨地道:“输棋算什么?我这捉贼捉了十多年,叫人给耍了才叫丢脸。”   元宝两手撑在栏杆上,仰望着中庭上方的夜空,缓缓地说道:“向都头,其实你我还不算最丢脸,公子说,早就知道窦大人是凶手,居然奈何不了他,还让他再杀了三人的他才是最最丢人的。”   他的话让向都头惊讶得张大了嘴,睁大眼傻望着他,半天才挤出一句:“骗人的吧?”   元宝笑了笑,“不骗你,我也是公子一说我才知道,其实窦大人老早就露出了马脚。”   “是哪里?”向都头紧张地问道,同时在心里泛起一丝苦涩的懊恼。   “剑,就是杀死邵老板的那把剑。”   “那剑很平常,随处都可以买到,怎么可能看到那把剑就能推断出凶手是窦大人?”   “这问题我当时也提出过,可是公子说,当日客栈里除了他,还有谁可以旁若无人地将这凶器带在身边四处走动?没错,住客可以藏在行李里带入,但是他们当时都到潆香楼里去了。而剩下在客栈里有机会和时间布置机关的人里,就只有他和三个掌柜的。三个掌柜的有更多的时间和方法杀邵老板,无须利用那个日子用那么冒险的方法。因此,这个凶手八成只能是他了。”   “那么剩下的两成呢?还有,我记得当日窦大人一直随身带着佩剑,难道是另外在马车里藏了备用的?”   元宝笑着摇头,“不是的,要是多藏了一把剑在马车里头,车夫以及其他下人会察觉,他儿子窦公子也会察觉。为了避免下人的碎嘴,他会选择瞒下所有人,因而他不会那么做。向都头,你回想一下,当日窦大人的举动有没有一点儿不太平常?”   向都头皱眉苦思,想了半天,摇摇头,“我不太留意,但好像是有点儿不对劲,他太冷静了……不对,他平常就很冷静,是什么呢?”   “是轻率。”元宝替他说了出来,“首先,在潆香楼里,在尚未确定凶徒是否还藏在楼里,窦大人独自上楼的时候,竟然没有拔刀在手;之后,在进入琴音姑娘房里搜捕凶嫌之时,衙役们全手拿刀剑戒备,只有他把手摁在佩剑的剑柄上,作为一名经常与凶徒打交道的武官来说,是否不太平常?”   向都头不禁点点头。   元宝又继续道:“最后,在客栈账房门前,众人一致认为凶手早已离去,人人收起武器放松戒备,而窦大人则一直手不离剑柄,是不是很不寻常?他这么做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剑鞘里没有剑,那把剑已经用在了布置陷阱上,他手里一直摁着的只是一把剑柄。一把插得不太牢固、需要在做奔跑等大动作时摁住的剑柄。这把剑柄短短的,可以轻易地藏在衣袖里带进客栈而不被任何人发现,待布置好陷阱就浅插在剑鞘上。因此,窦大人才会做出在需要拔剑的时候拔不出剑,跑动的时候摁住剑柄的不寻常举动。”   数日后,牢房里。   皎洁的月色从高高的小窗斜射入昏暗的牢房,洒在端坐在地上的人头顶上,染上如霜若雪的白。窦威仰望着小窗外的无云夜空,思绪如潮。在官海里苦苦挣扎浮沉二十载,今日竟成阶下囚,盘踞在心头上的究竟是恨,还是怨?要是那天那人没有找他该有多好……   到底在哪里出错了呢?他不甘心,好不容易才爬到如今这个位置,却在一夜间如危楼倾塌,失去了一切。或者,他本就处在危阁之巅而不自知吧。   一个月前,那位他从来不敢奢望能接触到的老大人的亲随秘密地召见他,当他匍匐在地亲耳领受老大人亲随转达的命令,心中的欣喜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收拾掉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商人,就如砍瓜切菜般轻易,只要把事情办好了,飞黄腾达就不是梦了。只是那位大人指示一定要将那邵老板手中某样威胁到老大人的物件拿到。本以为骗取到那物件易如反掌,谁料那个狡猾的邵老板竟然难缠至极,非要亲自面见那位老大人才肯把东西交出。眼看老大人给的期限将至,他只好孤注一掷,计划先把人干掉再利用职务之便偷取物件。他冥思苦想了好些天,终于制订好计划。他用平常随身携带的酒葫芦灌了满满一葫芦麻沸散,约定七夕当日密谈。   邵老板如约屏退闲人与他在账房密谈。如之前所料,老奸巨猾的商人坚持要老大人将案子消了,他才将物件交出。商人还自以为是地告知他,物件不在自己手上,如若自己身死也自然有人继承那物件,连同那个秘密。他立即毫不犹豫地开始实施之前的计划。商人起先对于要喝下麻沸散才带去见老大人的说法怀有疑问,经过他一番劝诱,邵老板抵不过他的诱人劝说,像是“要对你不利的话,随便找个人来即可,大可不必我亲自出马”之类的话,邵老板半信半疑地勉强接受,然而嗅到麻沸散的浓烈味道后,邵老板竟退缩了。他怎么可能让邵老板逃脱?他硬是将药灌进了邵老板的嘴里,然后一掌把他击晕了。事情至此尚算顺利,他的心也放下了一半,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一切事情就在他布置好风筝,回到二楼看到虚掩的小门被人推开,一名小妇人愣站在账房门口那刻起,来了个大回转,向着崩毁的方向发展。   他为了不让那名妇人发出惊呼,立即用双手紧紧地箍住那条纤细的颈脖,见那妇人挣扎厉害,于是用手刀劈晕了她,放开她时,才猛然惊觉那小妇人已气若游丝。他顿觉六神无主,计划出了纰漏!他呆立在房中左思右想,各种心思在胸口翻腾,当目光接触到回廊那镂空的挡板时,他又觉得天无绝人之路,挡板下不就是水井吗?把被自己所杀的小妇人伪装成失足溺亡后,一直高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了。然而,没隔多久,在潆香楼当仵作宣布无头女尸死因为溺亡时,他的心又如被雷电击中,本该安排好的事情,再次偏离了预定的轨道。是被人发现了?压抑着恐惧如狂澜般翻滚的内心,他选择不动声色静观其变,手下的无能让他暗笑在心,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正轨。孰料,凭空杀出个赵九公子,看着赵昊启在账房内出出入入,一股不好的预感完全占据了他的心胸。当跟踪唐三娘,发现她知道那物件的秘密后,他勒死了她,然后利用假人制造了她和黑衣人落水的场景。能扫清的障碍已基本扫除,但几天前,在看过赵昊启给京兆尹的书信后,那不好的预感更是如欲来风雨前的乌云重重地压下。   不甘心,他真的很不甘心!他想要改变处于劣势的局面。   他压下陶商人躲藏在邻县的信息,秘密前往查看陶商人藏匿之所,在附近细心寻找着合适的场所,在发现荒庙的同时,一个歹毒的计划在脑中成形。稍稍布置了一下,他就快马赶回了京城。回到京城,汤康荥已经在家等了他有两个小时。汤康荥为了玉镯的事,前来求他帮助摆脱嫌疑。得知贪婪的汤康荥偷换玉镯之事,他牢牢抓住这根稻草,怂恿汤康荥乔装去找陶商人商谈。同时他又打着为侯爷家声誉着想的幌子,偷偷地与陆管家见面,出谋划策,提议陆管家提着人头去陷害陶商人。他诓骗陆管家,他将于那日黄昏带人去逮陶商人,让陆管家修书假借汤康荥之名恐吓陶商人,约其黄昏之际到荒庙,又约陆管家在当日黄昏之前一同到荒庙埋下人头。   当日正午稍过,他就带领衙役们到达了陶商人藏匿的村庄,他命令衙役们在外监视,没有他的命令不得惊动陶商人。自己则借口前往邻县县衙寻求协助,偷偷地来到了后山的荒庙与陆管家会合。先他一步来到的陆管家不知其险恶用心,提着锄头与人头毫无戒心地背向他。那一瞬间,他毫不犹豫地拿着藏起的尖刀刺入陆管家的后背。   他确信他可以将败局挽回,只要把另一个障碍——那个在他布置完机关回到三楼时,与他在楼梯口碰过面的陶商人除掉!   杀死陆管家后,他在荒庙里细心摆设陷阱。他先是把荒庙内的供桌踹倒,本就不太结实的供桌倒地便散了架,桌面裂成四块,两块宽些,两块稍窄。庙内的泥土地面凹凸不平,他找来十六厘米左右长的木块,表面抹上泥巴放在门槛下正中,下方垫一根短小的树枝,贴近门槛的边缘搁上一条桌腿。   因庙小的缘故,两旁的泥塑金刚互相靠得颇贴近。他用桌腿敲去两尊泥塑间碍事的手臂。泥塑高两米多,下有宽大基石,在基石上垫一块平整的石头垫脚,在一块宽木板上摆上预先装了大石块的麻袋(约三十五千克),是自己能两手托起的重量。托起木板举到泥塑的两个肩膀上,形成两个泥塑金刚一同用肩膀架着木板,泥塑的两个肩膀为支点,木板前长后短,约为三比一,装着大石块的麻袋在支点上。然后,他从角落里拿出一个早日已准备好的单手可抱的陶制坛子,在小溪打了满满的两坛子水,拎着其中一个坛子的坛口提上木板,放在长的一边,另一手同时将装有石块的麻袋往后方短的一边边缘推去。在取得平衡后,再搬上一块大点儿的石头,开始也是摆在支点上,然后一手往大麻袋方向推,另一手将坛子往更外推,待取得平衡才停下。不停重复此举,第二次添上石头后,坛子已将近到达木板边缘,他小心地将大石滚入大麻袋中。坛子一方浮起了些许,他再将坛子推外一些,稍微突出木板的边缘,这样两边保持了微妙的平衡。他又以同样的方法布置另一边的泥塑。当两旁的金刚都被他布置成肩扛木板挑着石头与坛子,他找出早两天藏在庙里的一条长长的粗麻绳,在中间交叉做成一个两个身体宽度那么大的环,两边绳头抛过门与金刚扛着的木板距离间靠中的左右两条横梁。把正门打开一条七厘米左右宽的缝,让左边门扇后的长长木闩全伸出,右方门扇用作插入木闩的空则插入一根十厘米长光滑木棍,将环挂在木闩与树枝外,形成一个圈套,圈套底部垂至胸部稍下。门闩大概在他肩部的位置,陶商人比他矮差不多一个头。   他再将两边的麻绳绳子头各自扎紧两旁的麻袋口,然后绕过木板,把麻袋跟木板捆在一起。再取出一股长细绳,在泥地上抹几把砂土两头绑在两边坛子口上,使其长度在垂下后离地面尚有三十三厘米高度。再在里头菩萨像前点燃一根粗长的蜡烛。   他布置完毕之时,离陆前嵘约定陶商人的晚上八时只剩下两个多小时。   他从后门离开荒庙,把余下木板一块铺在溪水边的淤泥上,一块铺架在溪水两边的岩石上,做成一道桥栈。下山后,他快马加鞭赶到县城。从该处到县城一般需要走四个小时,他只用了一个小时就到了县衙。他在洗尘宴上假装喝个酩酊大醉,使得前来禀告情况的衙役无功而回。天还没亮,他偷偷溜出县衙,快马直奔后山,绕过小道,从溪流另一边的树林,借着微弱的小火把的光线通过木板搭建的桥。因为衙役们埋伏的地方在正门下方,丝毫没察觉到灯光。   他蹑手蹑脚从后门进入荒庙。陶商人已如自己所料,被翘起的桌腿绊到,头部钻进了圈套,在身体失去平衡之时又碰到垂下的绳索,装满了水的坛子掉到了木板,木板另一头装了超过三十千克的石头重重坠落,带动套在陶商人头上的绳索收紧,把陶商人吊起在门前。   他把两旁捆住麻袋与木板的粗绳割断,绳头互相打结,把陶商人吊了起来。用剑割烂麻袋,把供桌的碎块扔在陶商人脚下造成踩烂的假象,然后沿原路离去。离去之时把两块做桥的窄木条收起,连同麻袋扔进溪流。   下山后他花了一个小时回到县衙,那会儿,天才蒙蒙亮。假装酒醉未醒,一直挨到日上高空,他才与邻县衙役启程。结果就如他所料,陶商人被认定杀死陆前嵘后畏罪自杀。就在他庆幸渡过难关之际,京兆尹在幸运阁客栈带走一个木盒子的消息让他如坐针毡。无奈之下,他只好再次铤而走险,夜盗府衙,从而让自己的罪行彻底败露。   牢房铁门发出咿呀的一声,将窦威自回想中惊醒。他抬起头,见一道熟悉的人影缓步走入牢房,身后跟了一名狱卒,捧着丰盛的酒菜。人影挥手让狱卒离去,在窦威的对面坐了下来。   人影沉声缓缓说道:“老弟,大哥我看你来了。”   窦威急忙匍匐跪倒在人影身前,“有负重托,窦威死不足惜,求大哥保我窦家命脉!”   “老弟,言重了。”人影摆手让窦威起身。   窦威继续趴在地上不停磕头,道:“求大哥了!”   “老弟,贤侄就如我自己的孩子,我会照看他和弟媳的,老弟你且安心。”   “多谢大哥!”   “起来吧。”人影的语气平淡,但带着无形的威慑力。   窦威不敢不从,马上站了起来。接着,他眼一红,神色黯然地说道:“能请大哥替窦威带句话给犬子吗?”   “说吧。”   “请告诉犬子,让他教导子孙永勿为官。好好地守住家里的良田,尽心侍奉他的母亲,千万不要想着我的事。”   人影说道:“我自会转告他,贤弟就安心地去吧。”说完,人影从袖子拿出一个青花小瓷瓶,递给窦威,“那位大人也知道老弟尽力了,这酒菜和瓶子里的东西是赏给你的。”   “谢大哥!”   窦威伸出双手,一团冰凉落入他微微发抖的掌心。暗淡灯火的映照下,躺在掌心的青花瓷瓶泛着诡异的橘色淡光。   天色才泛出鱼肚白,京兆尹就被赶来急报的狱头吵醒。   狱头告知,窦威在狱中已服毒身亡。   这消息让还没完全睡醒的京兆尹硬是愣了半天,才如梦呓般嘟哝道:“其他案子他还没画押呢。”   尾章 音渺   河水在河岸与船身间来回晃撞,溅起微浪。挑夫们忙碌地把一箱箱的家什挑上船,披麻戴孝的窦永庭红着眼呆然望着滔滔东去的河水。   因为生母是丫鬟,他自小就被扔在乡下由祖父母带大,一年没几次能见到亲爹娘。但每次见到威风凛凛的父亲,都让他好生崇拜和敬仰。   随着两位哥哥相继因故夭亡,他成了家中实际的长子。今年春天,他被父亲叫到京城来学习礼仪。在乡下长大的他,淳朴有余而机灵不足,总是被那些在京城长大的同伴捉弄嘲笑。在认识了赵昊启的短短这几天里,他尝到了被人平等对待、真心相交的滋味,有种找到真正的朋友的感觉。   可是,为什么偏偏是他让自己失去父亲?   “公子,赵九公子来送你了。”仆人禀报道。   窦永庭抬头,与带着一脸“我好像做错事了”的表情的赵昊启的视线相碰。   “永庭兄……”赵昊启垂下目光,“对不起。”   过了好一会儿,没听到窦永庭回应,赵昊启怯怯地抬起视线,“永庭兄在生我的气?”   “九公子。”   “永庭兄,你不叫我昊启了?”赵昊启犹如被主人抛弃了的小狗般沮丧。   窦永庭眼望河水,“九公子接近我……是为了从我这打探什么吗?”   “不是!”赵昊启急忙辩解,“我是真心想与永庭兄交好,不是另有目的的!”   “谢谢你。”窦永庭回身看了赵昊启一眼,说道,“永别了,我们此后不再相见,请容许我说这句。”   “为什么?”赵昊启大受打击,一脸落寞。   垂下头,窦永庭避开他的视线,“因为,看到你,我会想起父亲。”说完,窦永庭一脸难过地转身走上踏板。“对不起!”在远离赵昊启的甲板上,窦永庭小声地道出充斥内心的歉意,“我没有资格做你的朋友,我是父亲的帮凶。要是我能早些鼓起勇气劝说父亲收手的话,唐三娘他们就不会被父亲杀死了。”   当日,寻找茅厕的窦永庭来到了后院,回去的时候刚好看到陶徐氏被倒吊放入井中,当时他大吃一惊,冲过去救陶徐氏,回身往上察看是何人所做之时,角度原因没能看到是谁,却瞥见转身离去的人挥出的衣袖。他顿时惊呆了,他认得那是自己父亲所穿的。待他把陶徐氏拖上来之时,她已经没救了。父亲杀人了。这个可怕的发现让他胆战心惊,浑浑噩噩地回到楼上,满脑子在天人交战。最后,对父亲的敬爱占了上风。他想出制造小偷偷盗意外杀人的假象,趁着钱袋碰落到地上的机会,偷偷拿了一些碎银藏在衣袖里。然后,他又借帮汤康荥找镯子之机,将碎银扔到堵塞的那间茅厕里。之后,唐三娘等人被杀,天真的他一直以为是他人所为,自己敬爱的父亲只是误杀了一名妇人而已。待知道所有的真相时,他满心后悔与内疚。然而,父亲已自绝谢罪,家中的担子全然落在他的肩上,纵使愧疚,也只能背负罪孽,为了家人而活下去。   河面上,窦永庭的船只剩下一个淡淡的影子,赵昊启依然站在岸边一动不动。   “公子。”元宝在他身后轻唤。   赵昊启眼望远方,神情迷惘,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问道:“元宝,我是不是做错了,我是不是不该揭穿窦威?”   “您说的是什么话?”元宝大声断喝,“那是人命!可不能因为他是您的朋友的父亲就徇私。不然,那些冤死的人不就很惨?要是那样做的话,公子您跟那些草菅人命的贪官、庸官有什么区别?”   “我又不是官。”赵昊启嘟起嘴反驳道。   元宝语气严厉地反问他:“可是您知道真相,不是吗?”   “可是我失去了一个朋友。”赵昊启语气里充满了阴郁。   “哼,您要是那样做您也同样会失去一个朋友。”元宝大声地吼道,“那就是我!”   赵昊启回过身来,拉住元宝的手,带着哀伤的神情恳求道:“元宝,我现在只有你一个朋友了。作为我唯一的朋友,你可以替我挨一顿打吗?”   “为什么?”元宝大惊道。   “我想去西山那幽竹庵探探琴音姑娘,估计不能赶在下午五时回到府里。”赵昊启一边小声说,一边偷眼观察元宝的脸色。   听他这么说,元宝面露难色,“这个……”   “元宝,我刚失去一个朋友,你就看在这分上……”赵昊启恳求道。   元宝在犹豫,“替您挨顿打?”   “不行?”赵昊启看向元宝,装出一副可怜样。   “唉,好吧!”元宝无奈地长叹一声,“谁叫我现在是您唯一的好朋友呢。”   京城近郊的一处尼姑庵前,半掩的山门外,赵昊启一行人被拒在外。   门里的筝儿手扶门扉说道:“九公子,我家小姐说,她既已决心遁入空门,就请公子莫要再让她沾惹红尘浊气。她是不会见您的了,您还是请回吧。”说完,筝儿深深施了一礼,轻轻地把门关上了。   面对紧闭的门扉,赵昊启难过地垂下头。沉默了一会儿,他有气无力地吩咐一直在身后担心地看着他的元宝,“元宝,摆琴。”   “公子要在此地奏琴?”   赵昊启点点头。   悠扬的乐声飘入竹林深处,萦绕在跪坐的一身素衣的纤瘦人影周围。   琴音抬起头,平静的眸子里隐隐泛起一波微澜。   一阵哀怨琴曲自竹林深处奏起,和着赵昊启的琴音婉转绕回于黄昏暮色下的山野。   “她还是拒绝了我啊。”赵昊启低吟,“我有负陆大人所托了。”   一日前,靖安侯府。   陆祁安向端坐着的赵昊启深深地一揖,“九公子,祁安求您一件事。”   赵昊启连忙回礼,“陆大人,何出此言?”   陆祁安眼泛泪光,声音哽咽,说道:“请您好好地疼惜琴音。”   赵昊启一听,颇为不快地板起脸,“陆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要在得到琴音姑娘的真心后抛弃她吗?早知如此,你当初就不该带她私奔!”   元宝赶忙轻轻捅了一下他,小声劝说:“公子,别激动,您让陆大人把话说完。”   “祁安有难言之隐……”   赵昊启一脸臭臭地背转过身去,冷冷地哼了一声。   陆祁安继续好脾气地说道:“请九公子答应替陆家保密。祁安这就向公子言明因由。”   “我答应。”赵昊启的心情还是很不好,语气硬邦邦的。   陆祁安不以为意地继续说道:“唐三娘当年曾与家父相好,因母亲从中作梗,使得父亲未能将唐三娘收入府里。”   赵昊启猛一下子转回身来,望着陆祁安,“你的意思是说……我当初还以为你们只是表亲之类的,没想到会是兄妹。”   “祁安一直不知,当初还气唐三娘总来阻挠我与琴音,谁知……我们竟然是血肉之亲!若不是父亲及时阻止,祁安就要铸成大错了!九公子,陆某今生注定是与琴音缘浅,我虽不欲负卿,奈何……无论如何,请九公子代替我……”陆祁安泣泪下跪,赵昊启连忙扶起他,“陆大人请勿多礼,我答应你就是。”   “公子,回去吧。”元宝轻轻地按住赵昊启欲再次拨动琴弦的手。   赵昊启道:“我想……再劝劝……”   门扉吱的一声再次打开,筝儿从里面走出来,将一个信封交给了赵昊启。   赵昊启接过来,取出信笺展开。纸上书写了半阕词和数行字:   〖今宵求梦想,难道青楼上。赢得一场愁,鸳衾谁并头?(牛峤《菩萨蛮》)   九公子,小女子幸得公子垂怜,感铭五内。然,琴音乃不祥之人,今生无以报公子之恩,恳请公子忘了琴音也罢。〗   筝儿说道:“小姐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长伴青灯乃不祥之人最好的归宿,公子请勿再念挂。”   门扉掩上,赵昊启缓缓回身,斜阳柔柔地披了一层落寞在他的背影上,默默地送他坐上了轿子。山风拂来,风吹竹叶,簌簌地奏起寂寥音调。小路上,人影、轿影渐渐远去,数片红叶被风卷起,在空中飘舞着,最后轻轻落在清晰的车辙与鞋印上。   风停,尘落,影渺,音静…… ━━━━━━━━━━━━━━━━━━━━━━━━━━━━━━━━━ 本文内容由【天煞孤星】整理,久久小说网(www.txt99.com)转载。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