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 本文内容由【延至壹生】整理,久久小说网(www.txt99.com)转载。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案藏玄机之旧梦疑踪》 作者:费克申   简介:   三十年前,偏远山村一桩灭门悬案惨绝人寰……   三十年后,一通恐吓电话,竟牵出一桩桩离奇命……   企业负责人、落魄画家、退休老警察,为何相继被杀?   一具无头男尸神秘出现,让案件更加扑朔迷离……   死者是谁?他们之间又有着怎样的联系?   案中案,谜中谜,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命案,该从何查起?   而命案的背后,有隐藏着怎样的悲凉真相?   引子   夜很深了,风凉了起来,毯子似乎薄了,月光似乎被路灯感染了一样,失去了她那温柔的光,变得面无血色,苍白、阴险地趴在床上,像幽灵睁大了眼睛观察着人类。这不怀好意的窥视会忽然间变得杀气腾腾、凶险无比,每逢这时他就知道要出事了。果然他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是在穿衣服吗?既然都已经这样了,为什么还要装扮自己?真是古怪。接着是轻轻的脚步声,在这深夜笼罩的大屋子里走着,好像是漫无目的,就这样迎接明天没有太阳的阴暗早晨。这时断时续的声音最让人烦恼和不安,虽然他知道这是不能止歇的,但在他内心却盼望着这一切早早结束。也许今天是个例外,一会儿声音就会消失的,好似现在窗外猫头鹰的阴森啼声一样。人们说猫头鹰是不祥的动物,这屋子里的人和它一样。   忽然一阵更奇怪的声音响了起来,比那脚步声还要轻微,像是一种夜行动物发出的。他屏住呼吸,听了一会儿,断定不是脚步声,于是就紧张起来。他看看窗外,树枝的影子斜挂在黑暗中的玻璃上,忽然微微摇动了一下,像是一个鬼怪伸出巨大、枯瘦的手指指点着他一样。他忍不住了,猛然坐了起来,毛骨悚然,但他还是努力镇静着自己,竖起耳朵听。那个声音没有了,他听了足足十几分钟,那个声音还是没有出现,但脚步声依旧……   他倒了下来,把头钻进了毛毯里,他知道当那灰色的晨曦出现时,鬼魅的世界才会结束,但接下来的夜晚,又是恐惧的循环……   睡不着。每当这样的夜,当月亮睁着惊恐的眼睛,能照射进人身体内部的冷光肆虐的时候,在天边那月光隐藏的地方,血的海洋就会无声无息地出现。不,人眼是看不见的,但却能感觉到。那里泛着涟漪,黑夜溶解了它的红色,只有当它逼近时,照射在那上面的月光才会变成红色,不是鲜红,是深红,一会儿工夫又变成了黑红色。乘着这时的光看,那上面漂浮着白骨,有四肢,有身躯,它们似乎是分离的,但仔细看还连着,是用腐烂的皮肉连着的。最可怕的是头骨,就是人们叫做骷髅的东西,它们都是一样的,黑色的深洞是眼睛,尖尖的,鼻骨高高翘起,那两个难看的小孔告诉着人们智慧在这里停止了。嘴里有牙,又大又白,凶狠地呲着,像是在威胁着观察它们的人们。这些失去灵魂的东西正在用它们的牙齿向活人的世界挑战。多么清晰呀!这一幕像大屏幕的电视画面一样清楚、明亮,看着这些,谁能入眠呢?   就连风也活了起来,这外面轻轻吹起的风,虽然听不到,也感觉不到,但却可以看到风在吹着。血腥的味道随着风在屋里弥漫开来,刺着人的嗅觉,越来越强烈,也越来越新鲜。那种膻腥只有在屠宰场可以闻到,作呕的感觉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出现了。   周围是寂静的,但隐隐约约会听到极其小的“嘁嘁喳喳”的声音,这是人在说话,那些隐蔽在这无边黑夜里的人在商量着什么。也许是阴险的报复计划,也许是痛苦的倾诉,也许是他们之间的笑谈。听不清楚,声音太小了,小到烦扰人的耳朵、刺激人的神经、让人坐立不安的程度。他们是幽灵吗?真正的幽灵,也叫鬼的东西吗?他们现在在哪个世界?如果在这里,他们怎么生存?就是这样昼伏夜出吗?可吃什么呢?太让人伤脑筋了,太可怕了,一切到那晨光出现就会消失,即使是没有太阳的一天……   每逢天地间充满月光但那光却冷酷得让人心寒时,睡意就自然而然地消失了,消失得让人忘却了人还有睡眠这种自然需求。说说看,这时还有什么能在你的心中出现或者涌现呢?对,是仇恨!只要是仇恨就和往昔有着关系,不,仇恨就是往日的情感在今天的出现。小时候是怎么过来的,还有少年、青年以及现在,不过是充满了穷苦、耻辱的每一天,让人回想起来就痛苦难当,那就叫不堪回首。但是,要回首,就是咬紧牙关也要回首。当然对细节的回忆是没有必要的,只有几个片段,如同一部熟悉的电影中的精彩篇章一样,只要看一眼,内容、氛围以及震撼内心的情感就会油然而生。于是,那种愤怒就出现了,让人能咬碎牙齿。这时的心肯定破碎了,大脑肯定僵死了,身体所有部分肯定都麻木了,只有血液还在狂奔着,像要冲出血管的束缚一样膨胀着、激荡着……   这是极其痛苦的一刻,有时这种体验会持续很长时间,直到泪水自管自地往下流,整个人都在无所顾忌地发泄着内心的苦闷。不过,这一般是坚持不了多长时间的,接下来就是冷酷地计算,就是对以后冷静地预想和对眼下有条有理地整理。理智是最严厉的,无视一切,勇往直前,踏碎任何阻碍。如果是自己的话,也会被理智毁灭,但一旦成功,目的达到,那种胜利的喜悦将是世所罕见的。去日的一切都变得没有意义了,阳光在照耀着,前途正像这阳光照耀下的大路一样,笔直地伸展到地平线上。谁都知道这是条多么辉煌的大路,也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大路——当人们走到这条大路上,人生有了意义,人才像个人。为了走上这条路,谁能不为之付出一切呢?即使是生命……   一 两个警察三十年   他与众不同,这话不是他自己说的,而是认识他的人给予他的评价。按理说他应该自豪,但事实却不是这样。他对人们这么说他有些恼火,因为这“与众不同”的成语不是用通常意义上的解释,说句难听的,就是说他各色,而且还要加上一个副词——很。连他的老婆也这么说他,虽然她已经在三年前去了那个世界,但他还清晰地记得她在说他时的表情和刺痛他心的话:“要不人们说你什么来着?对,刚愎自用、一意孤行,就像你们局长说的。要不,哪能现在还是个科长呀?”   “说得对!”他想。当然是现在——他退休这么多年后才承认老婆说得对。但他立刻又否定了这个说法:“难道人云亦云就对吗?不,不对。譬如……”譬如什么呢?他犹豫了一下,但立刻就想起一个恰当的例子。其实,这“想起”不过是自欺欺人的一种说法。这件事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三十年来,一旦有空,他就会想这件事,令他寝食不安。即使别人劝他说,这案子不是没办法嘛,还想它干啥?他也还是不听。为了这事,上级让他离开了那里,但他始终认为自己是对的。他对这件事的态度也成为同事和老婆给他秉性定性的一个论据。   “不,不对。没有鬼,没有神,一家人就这么死了,死得蹊跷呀!”那天的惨状清清楚楚地浮现在他的眼前,而他也像从未老过一样,思维敏捷,身手矫健。人只有在回忆中才能躲过岁月的纠缠。   两个老人躺在炕上,老太太身体挺得很直,仰面朝天,脸色有些苍白,但没有太多的痛苦表情,像是睡着了一样。因为她身体太直了,人们一眼就能看出这不是她正常的姿势。而老头身体蜷作一团,头是侧着的,嘴下面的炕席上的口涎还没有干,可见他当时吐了很多分泌物。掀起他的头,看一眼他的脸,没有一个人不惊恐的。他还记得当时一个年轻的刑警,后来当上公安局长的小邢吓得尖叫了一声,那声音至今还在他耳旁回荡。虽然干了这么多年刑事侦查工作,但他记忆中最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就是这一声。老头的死相恐怖不仅是因为他扭曲的脸、黑色的嘴唇,更是因为他眼睛是大睁着的,猛地被翻过来,他的嘴一下子就张开了,像是要发火似的。人们以为他会跳起来喊些什么,但他却又慢慢地合上了嘴,嘴角浮起一抹微笑,很客气的样子。紧接着眼睛里、鼻孔中和张着的嘴里汩汩地流出黑色的血液。马奎——虽然是老人的儿子,但却是真正的一家之主——倒在了外屋,他大劈着双腿,身上穿着他那几乎从不脱下的军大衣,两臂平伸着,在地上画了一个“大”字。他也是七窍流血,脸色发青。他的弟弟,马家的老五,叫马库的死在了大门口,他的手拉着一段被当做门把手的绳子,脸靠着门,腰部以下拖在地上,上身扭曲着,像是还在挣扎着。他的表情是除了母亲外最平静的一个,但七窍中流出的血也是最多的,脸和脖子上血迹斑斑,乍一看像是被人打破了头一样。   “惨祸,灭门惨祸。”他记得他当时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他还记得人们都看着他,因为他年龄最大、最有经验,而且还是公安局的一个小小领导。   “把现场封锁起来。”他斩钉截铁地大声说,“没事的人不要让进来。”说着,他走到屋外,看着篱笆墙外挤着的人群。屯子里的人能走的几乎都来了,比生产队开大会来的人还要全得多。没有人说话,只是愣愣地看着。这幕惨剧惊呆了住在这个偏远村庄里平静、温和的人们,他们显得呆头呆脑。不过,只要再等上一阵子,也许几天,也许一个月,他们那丰富和沉邃的想象力就会爆发出来。   “回去吧,回去。看看各家的猪跑出去没有,看啥都比看这强。”他喊着,挥着手,像是在赶苍蝇一样。   苍蝇般的人群却不像苍蝇那样敏感,他们动都没动,筑起堵人墙,固若金汤。他看看村干部,那些人也没有任何反应。他知道只有开枪才能驱散这些人,于是,就一翻身再回到屋子里。   他又大略地看看尸体,然后推开另一间屋子的门。这是和死人的房间相对的屋子,是马奎住的东屋。他刚看了一眼,就吓得胆战心惊。这里的景象似乎比外面还可怕,而这令人恐惧的根源就是依偎在墙角上的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半躺半坐在炕上,身下盖着红白花面料的被子,一只手拿着被子的一角堵在嘴上,似乎在压制着惊叫一样。她一头乌黑的短发散在脸上,几乎遮蔽了苍白的脸,一双巨大无比的眼睛,没有焦点地看着前方。   他进来并没有惊动这个女人,她的眼睛眨都没眨一下,浑身像僵硬了一样,纹丝不动。他没有马上说话,因为至少要使自己慌乱或者说惊惧的情绪稳定下来。   “你是马奎的老婆……家属吧?”他的声音很小,但他看到那个女人的眼睛,也许是瞳孔闪动了一下。“耳朵很灵嘛。”他不由得想到。   女人没有回话,还是原来的那副样子。“我是县公安局的,负责调查你们家死人的事。”这也是他的一个缺点,说话从来是很难听的。女人还是没动。   “说说情况。”他没有理会女人的反应,只是继续问道。这次他的声音恢复了往常的强度,虽然不大,但很清晰。女人动了动身子,眼睛没有转向问话的人。   “他们是咋死的?”他提高了声音问。女人缓缓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如果换上另外一个人,一定会暴跳起来。这些县公安局干刑警的,一贯是性情急躁,对老百姓也不讲什么客气。但他不同,他是个温和的人,有教养,虽然只是高中毕业,但在那时那地他就算是知识分子了。那时的人和现在不一样,重视知识,对拥有知识的人就更是尊重了。他是受人敬重的,他的礼貌更是为人所称道。   他仔细看了看那个叫高丽华的女人,虽然打击使她的相貌变化得让熟人都几乎认不出来了,但她依然是漂亮的——丰满的嘴唇和当时并不时兴的大嘴,充满了性感的诱惑,雪白的脸庞轮廓清晰,除了脸稍微有些宽之外,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她似乎察觉出对方在注视她,脸上现出骄傲和一丝得意的神情。这是一个美丽女人的习惯,就是在这样的变故面前,习惯的力量还是那么强大。她动了动,似乎被这凝视的眼光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了。   “他们是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   “嗯?什么样子?”高丽华的脸上带着些诧异,这反而使她雕像般的脸生动起来,活力似乎恢复过来了。   “就是死了。”他平静地说。   “吃完饭就……”高丽华瑟缩了一下,恐惧挤满了她的脸。   “不要害怕。你没有见过死人吗?现在我们在调查,你要配合我们。是刚吃完饭就这样了吗?”他的语调还是那么冷静,但却让人感到了无形的压力。高丽华的肩膀微微动了动,像是怕冷一样。   “吃完饭差不多一袋烟工夫,我就听马奎在喊,还听到门‘咯噔’响了一下,还听到像是有人摔倒了的动静。我就跑出去,一看,马奎躺在外屋地上,浑身直抽,我就抱着他问‘咋的啦?’他光摇头,说不出话来。我抬头往外面瞅,俺兄弟也趴在门边。这时候马奎推我,还指着屋里,我本来身子都软了,腿只打哆嗦,可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劲儿,我真就站起来了,走到里屋,就看见俺爹、俺娘成那样了,我眼前一黑,就过去了。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好像听到外面有狗叫,我就站起来,走到外面喊了人。”   “你没和他们一起吃饭?”他略显诧异地问道。   “是在一起吃的,不过我先吃完了。我吃饭快。”他还是没有眨一下眼睛,高丽华就接过来说。“是个聪明的女人。”他判断道。   “如果这样的话,你们吃的是一样的饭,你怎么会没事呢?”他停顿了一会儿说。   “这……”高丽华脸上也布满了疑惑,“就是呀,可我确实是吃了呀。”他俯下脸看着高丽华,没有说话。   “你不相信我?”高丽华的声音比刚才要清晰,但还没有到发怒的程度。他当时和后来都是这样解释的,这件惨案对一个女人来说太过于残忍,她已经失去了情绪激动的力量。   “人都死光了,没法证明呀。”他用显而易见的遗憾口吻说。高丽华沉默了。他看见泪水从这个女人的大眼睛中消失了,像是被火烘干的湿衣服的痕迹一样。高丽华在努力想着什么,她的面部肌肉紧张地绷着,上嘴唇咬着下嘴唇,咬得很紧,使面颊上的两个酒靥显露出来。看样子她的思维回到了有逻辑的状态,有时焦虑能使人更敏感,思维也更活跃。   “我想起来了。”她忽然喊道,声音很大,让他吃了一惊,“我吃饭的时候,就是大家伙一块儿吃饭的时候,邻居家的郭武来过,他看见我吃饭了。”郭武确实是马家的邻居,外号郭老蔫儿,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   “噢,他怎么在你们吃饭的时候来了?”   “是借菜刀使使。临要做饭了,才想起菜刀把早间就坏了。这家人就这样,他那个媳妇,不立事……”到底是女人,任何时候都要说些无聊的话,但她的语气里没有恶意。他赶快截住了话头:“待了多长时间?”   “没多会儿。我们让他吃点儿,他说不吃,我就下炕去外屋地,给他取了菜刀,他就走了。喂呀!”她又叫道,“要是他吃了俺家的饭,也得这样……不,不能呀!我也吃了,咋就没事呢?”她忽然沉默了,像是在想什么。   “我听说,你过去也有过这么一次,差点儿没命了?”他想起刚才村民们反映说,高丽华曾经中过毒,也是口吐白沫、浑身抽搐,但县医院给救过来了。不过,中的什么毒,是怎么中的毒,医生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但高丽华却坚持认为是他们几家用的井水有问题,家里人不相信,她却坚持自己的看法,并且从那以后,她就到远处的井里打水,还买了自己用的水缸,拒绝和家里人喝一样的水,家里人也拿她没办法。他觉得这事有些蹊跷,就问道。   “嗯。”高丽华轻声说,她的思绪似乎在另一个地方。   “那是怎么回事?听说你自打那以后,就自个儿喝自个儿的水,和家里人分开了。”他大声地说。这是从他询问以来声音最大的一次。   高丽华似乎被惊醒了。“是,是,是。”她连忙说,“可那是因为水。我觉得我们家这口井的水不好,就跟家里人说了,他们不听,说我发神经。连屯子里的人都说我坏话,好像我魔怔了似的……啊,对了,这回兴许是水……对,我看肯定是因为水的事。不是饭,是水,是水呀!”她叫道,似乎在呼喊着最终证明她是对的,她是真正的预言家。但她很快就反应了过来,知道这时夸耀自己的先见之明是不合时宜的。她胆怯地看看他,好像怕他生气似的。但他只是笑笑说:“这我们要查的。行,今天就问到这儿,以后有啥还得找你。”他戴上警帽,又说,“好好歇着,反正人都死了,伤心也没啥用了。”他看了一眼高丽华,她的眼睛又洇湿了。   他出门后,立刻着手进行技术上的处理。他把饭菜都包了起来,用的是牛皮纸,那个时代没有现在这种塑料薄膜。然后他又亲自从马家的水缸和井里各打了些水,装在两个军用水壶中。他想了想,又让人从高丽华自己用的小水缸里打了些水,也装在一个军用水壶里。做完这一切,他继续思考了一阵,认为没有什么遗漏了,就满意地坐上警车回县城了。这时候县医院的救护车也来了,公安局只有法医,没有救护车。救护车上跑下来几个穿白衣的医生和护士,煞有介事地跑进去,又虚张声势地把几具尸体都抬上了车。那种严肃和紧张的工作作风,把乡下人吓得比刚才看到死人还紧张。他却拿出烟来吸着,若无其事地等着这一切结束。“嗯,再验验尸体。我就不信,查不出什么来。”他信心百倍地想。   但他这个倔强、自信的人却遭到了从事警察工作以来的最大打击,而且以后也再没有遭遇到这种让他窝囊、郁闷、愤怒、萎靡的案件。县公安局技术科对他拿来的样品进行了详尽地检验,结果是没有任何有毒物存在。水是那么干净,不用烧开就可以喝;饭菜不过是一般的农家菜,没有动物脂肪,富含维生素,能给人以营养和能量,让他们继续将体力消耗在永无穷尽的庄稼活中。   我国的公安机关是重证据的,一张化验单就将他彻底摧毁了。多简单!即使不是明眼人,也能明白,被毒死的可能性几近于零。但他不相信,因为他的疑问更简单:人总不能无缘无故地死,何况是灭门这样的恶性案件。他只好把希望放在了法医验尸上,但法医的回答也是同样的,在尸体里没有查出有毒物质。这并没有让他彻底绝望,因为他知道局里,甚至县医院的技术力量不行。于是,他要求从省里或者更高一级的部门请真正的专家来。局里看他红着脸,额角上青筋暴露的样子,就同意了。但不是从省里,更不是他野心勃勃地想到的公安部,而是地区公安医院的一个法医。不过,他对此没有意见,因为这个人可是个大名鼎鼎的专家,省里,甚至公安部都请过他。   这是个态度温和、不苟言笑的人。他仔细检查了尸体的内脏器官,没有异常。不过,他是个真正的专家,凭经验他知道这应该是中毒的症状,而且很可能是某种生物毒。但他比任何公安人员都重视科学的检验,没有确凿的化验结果,他的嘴比银行的金库大门关得还紧。他摇着头,对眼睛里希望光芒熄灭的郑重义说:“真是怪事……”但他多年的习惯立刻让他闭住了嘴。他等了一下说:“结果是正常的,没有发现有毒物质,这是所有的化验结果。”   郑重义早就看出出问题了。他想了一会儿,像吵架一般地说:“你就敢说死了?”   “这不是我说死不说死的问题,化验结果正常,我就不能说什么。”   “那他们是怎么死的?”   专家愣住了,他知道眼前这个人说得有道理,但他却不能给出一个满意的答复。他也停了半晌,才说:“任何药物,包括毒品,在人体内的效果都有半衰期,就是过一段时间,药效减低,即在人体内逐渐消失。有的药半衰期很快,也许当我们检验的时候,药在体内的含量已经微乎其微,以现在的科学技术查不出来。食物和水嘛……也没查出来啥。可是……也许咱们这儿的设备不行。”郑重义仔细听着,眼睛又亮了起来。   “那要是送到部里化验会查出来吧?”   “恐怕不行,我知道部里的设备,也查不出来。”他看了一眼郑重义,说,“你要是不相信我,可以拿去试试。”郑重义知道在这里是没有希望了。但他毫不气馁,又要求把菜饭和水的样品送省厅检验。局里对这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也没有什么办法,就让他亲自给省厅送去。结果和县公安局的一样,没有检查出有毒物质。这让技术科的人好一阵自豪。他们在私下或半公开的场合,就要提起这件事,如果郑重义在场,那就再好不过了,说话的人会毫不掩饰地斜着眼睛看着他,其他人就会露出讽刺的笑容。但他还是没有放弃,这个世界上就是有这样死不认错的怪人。他认为那位专家并没有否认是中毒,虽然那个死板的家伙就是不说出来。而饭菜等食物的检验可能是耽搁了时间,毒药挥发尽了(他认为毒药也会像汽油、锌钠水一样自然挥发掉),就检查不出来了。当然或许还有其他原因,反正他不相信这个结果。于是,他决心从嫌疑犯的犯罪动机着手调查。   怀疑的重点自然是高丽华,因为她是这家唯一大难不死的人。   只有两个可能的答案:一个是她是幸运的,能逃过这样劫难的人,用屯子里某些人的话说,是洪福齐天了。也正因为如此,她的幸运很难令人相信;还有一个答案,那就是她杀了这一家人。但这是个需要慎之又慎的推测,人命关天,如果是冤假错案,不仅还要丢一条人命,而且办案的人也得吃不了兜着走。他是那么一个有责任心的人,自然不会妄下结论。不过,他还是循着这条线索,进行了多方调查。结果是否定的,没有人相信高丽华会杀人,连公社书记都拍着胸脯说:“如果是她杀的,不用枪毙她,把我拉出去崩了。”多好的人,在他心里那个漂亮女人的命比自己的还重要。确实,这是个幸福的家庭,不仅夫妻关系和睦,而且整个大家庭也是父慈子孝、婆媳融洽,叔嫂关系也很好。不过前些日子,高丽华中毒后,做出些让人难以理解的举动。但大家都认为这是被吓的,过些日子会好的。总之,高丽华如果不是杀人狂的话,就绝不会破坏自己的幸福生活。   他被调查结果逼得跳出了狭小的思维圈子,进而在更广泛的范围内进行调查。他调查了整个屯子的人,看有没有人和马家有仇。在一个狭窄的生活空间里,人与人之间的一些小小不合拍,就会变成仇恨,接下去往往会酿出惨祸,更何况这个屯子大部分人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果然,和马家有积怨的人还真不少。这主要是因为那个乡村骑士马奎的所作所为。老乡们都反映马奎不是个好东西,多吃多占,横行乡里,为所欲为。幸好和高丽华结婚了,要不他还会祸害其他妇女。人们都说,只有高丽华能管住他,所以结婚后他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人们对他的怨恨情绪也就得到一些缓解。但即使是这样,仍然有人咬牙切齿地说:“死得该。”当然是在询问了很长时间后,疲倦的人们才开始暴露出真正的情感。不过,这些似乎正义的人里面也有因为小偷小摸这样的轻罪行为被马奎抓到而心生怨恨的。但最恨他的人,却根本没有下手的机会,因为他们进不了马奎的家:一是马奎和这些人从不来往,二来家里有两个老人,高丽华也基本不出工,就是一只母鸡迷路走了进来,全家人也会一起上去赶走的。   如果是在水井里下毒,那喝同一口井水的大有人在,但他们都活得很好,相信自己可以寿终正寝。屯子里这些老实的农民终于被排除了。和他一起调查的人都有些厌倦了,说:“老郑,我看这案子是无头案了。也许等将来其他案子会把它带出来的,‘一案带百案’嘛。”但郑重义还是固执己见,很快就将侦破的触角伸向村外和马奎有关系的人。他推理的前提是这样的:马家人里最有势力,也最招致人仇视的只有马奎,剩下的人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了,没有人会去关心的。而且马奎的交际又很广,其中难免会有些不良之徒。令郑重义没想到的是,这次调查居然费了半年多的工夫。原来马奎这个人其实没有什么正经的朋友,除了他的战友外,剩下的都是仇人。他们有的老婆曾和马奎有不正当的关系,有的给马奎送过礼想让马奎帮助他们逃避罪行,但马奎是礼收了,但判刑的事还是由他去。于是,这些人“赔了夫人又折兵”,出狱后自然想报复他了。就像侦探小说里写的那样,人人都有杀人动机,马奎就像个走钢丝的演员一样,在生活的细钢丝上跳着生命之舞。   郑重义大喜过望,认为这其中或许有人会杀害马奎一家,就逐个进行细致的排查工作。但是这些好汉们和大多数人一样,不是没有胆量发泄自己的仇恨,就是不具备作案的手段、条件或时间。不过,郑重义发现有个人嫌疑最大。他就是让马奎把绿帽子牢靠地戴在头上的人。他是个小偷,曾被判过刑,出狱后没有工作,整天游手好闲,人们都不知道他的生活来源是什么。郑重义就是从这点入手的。这是个奇特但有效的着手点,连局里一贯看不起他的人都认为:“这小子这回是蒙上了。”在调查中,他发现这个人原来是靠干临时工的老婆养活的,但他老婆收入并不高。询问了那个女人后,才知道是马奎在补贴他们的生活。但从马奎结婚后,就摆脱了这个女人,再也没来过。但他并没有马上断了给的钱,说是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和这个女人对他的情感。可后来河水变成了小溪,小溪变成了涓涓溪流,最后干涸了。女人的丈夫,那个无赖生气了,去找了马奎,但得到的是一顿老拳,然后按照马奎的命令,“滚了出去”。他回来后,十分生气,这是任何人都理解的,即使一个吃软饭的人也有骨头,不,应该说软饭培养出来的是真正的反骨和异于常人的凶险杀机。他的老婆笑眯眯地告诉郑重义,说那个男人买了老鼠药,当然是背着她买的,但她就是知道。   郑重义有些吃惊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女人:她长得白净、秀气,不像带着粗犷、野性美的东北女人。“你敢肯定?这事能让他成为重大嫌疑犯。”   “是啊?太好了。这个没出息的东西早就该回炉再造了。”女人微笑着说,连郑重义都差些忍俊不禁。   “药用了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应该是使了吧,要不马奎一家咋就死了呢?”女人的声音嘶哑了,看样子她对马奎的死至少是同情的。   但是,那个道德败坏到亲戚都不和他来往的嫌疑犯,却拿出了那些老鼠药,还交代了是在哪里买的。经过调查,他买的数量和上交的是一致的,而且他买老鼠药确实是要杀死家里那些猖狂至极的小动物。案子像风筝断线了一样,如果那犯人就是风筝的话,那他就会在蓝天上翱翔,直到累了,就找个僻静的地方去休息。   一无所获!领导对这个“犟眼子”也失去了耐心。“你还有个完没有?咋的,给你工资就是让你发倔脾气的?你再整下去,就是破了也是冤假错案。”管刑警的副局长怒气冲冲地训斥道。就连从不服输的郑重义这次也无言可对,他知道自己理亏。但让他受不了的是那个同行,叫周伟正的,他总是和郑重义唱反调,不光是这个案子。周伟正认为自己是天下最聪明的人,根本不把郑重义放在眼里。他还曾假惺惺地用关心的口气劝郑重义把这个案子舍弃了。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郑重义不得不忍受上级的斥责和同事们的嘲笑,可谓丢尽了面子。这次的羞辱让郑重义一辈子都耿耿于怀,但更让他难以放下的是这个惨案始终没有破获。一想到这儿,马奎父母和兄弟两人惨死的场景就会浮现在他的眼前,越到老了,这图像就越发清楚,就像他刚刚看过一样。如今他退休了,但他还是不想放弃。   这次他大老远地回来了,虽然不是专门为了这个案子,但他还是想去那个屯子看看那座凶宅。虽然过去他每次都抱着希冀,想从荒废、可怕的老房子中得到些什么,但每次都落了空。可每次似乎都有希望在燃烧着他的心……   他叫周伟正,是公安局退休干部,曾经差点儿当上公安局副局长。如今他只会对那时的自己苦笑几声:“一切都过去了,人生真是出戏呀。”瞧,就冲这一声叹息,人们就会知道他是多么有文化的一个人,而且是永远紧跟时代的。他现在什么都看得开了。也许是因为这精神上的原因,他身体一直很好,但这几天却很不舒服,不知为什么。是胃病犯了?这在他们这一行里是职业病,可胃一点儿也不痛,也没有反酸水。是血压高了?这有可能,这种老年病老是反反复复,如果按医生的要求就得终生服药,但他老是忘,也许是不想老吃药吧。他相信的是庶民百姓的一般信仰:“是药三分毒”。但他去医院检查了一下,没想到很正常。心脏呢?也顺便做了心电图,正常得像他没有心脏一样。那是为什么呢?是一种感觉,一种让他不得安宁的感觉。这感觉过去也有过,特别是在他做了那件事以后。按他的为人处世,他是不会在乎这种事的。现在的人,不,过去的人也一样,谁不是为了自己呀。“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真是至理名言。可他还是心里不踏实,从那一天开始他就没有心安理得地过过一天,不过,程度不同而已。   “难道……这事我做得不对?不,我做得对。什么道德、良心,什么亲情、友情,都是胡扯淡!关键是利益,这个社会就是利益的社会,无利不起早,谁不是为了利益,具体说就是为了钱而拼命呀?何况我还没有那么直接地和钱打交道。不过就是……”突然他停止了思考,每逢想到这儿,他心里都发毛,是害怕?可以这么说,但不是那种一般的害怕,而是担心,是不安的心情。   “别慌,每过一些日子就会来这么一次,像是妇女的例假……”想到这儿,他不由得笑了笑。可每次都没有任何事情发生。地球还在转,人们还和往常一样工作、吃饭、睡觉,自己还在晨练,还在树荫下和邻居下棋、打扑克,有时还去和老同事们喝酒。风平浪静,平安无事。“这次又和过去一样,胡思乱想。人老了,就爱乱想,也许是老年精神病的预兆呢。”他恨不得得上老年精神病,如果真得上了,他就不会有正常的思维了,一切灾难和担心都将远离他而去。   尽管他这样安慰自己,但还是摆脱不掉可怕的念头。他觉得浑身无力,简直不能对抗外界的和心里的一切了。“老了,真是老了,虽然得不了精神病,但却是熊瞎子敲门——熊到家了。想想那时,我是多么神气,对方吓得面无人色……真能耐呀!你呀……”他自豪地回忆着,不由得豪气万丈,不过一会儿工夫,他的自信就土崩瓦解了。   “不,不能这样。我该怎么办呢?打个电话?不行,我是答应过的,和不认识一样……不过可以不守信用,对,现在这年头谁还守信用?就连做生意的那些人都毫无诚信可言,而诚信是生意人的命根子呀!我也可以不守信用,管它呢……不,还是不行。不守信用对谁都没有好处,最终会两败俱伤、鸡飞蛋打,还是像这些年一直做的那样好。”他的心绪似乎平静了下来,每次他都这样权衡着利弊,来证实自己当年所做的和现在所坚持的没有错。可这次却邪门了,刚镇静下来的心情又忐忑不安起来,像是吹着来回刮的风一样,被驱走的乌云又从天边回来了。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我今天是怎么了?难道真要出事?会出什么事呢?一切都再正常不过了,甚至比往日更正常,没有任何迹象说明对方要反悔。那是为什么呢?难道……”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但又无法证明自己的直觉。最后,他下意识地走到门外。   春天过去了,在这里意味着狂暴的风走了。夏天刚到,天空是那么晴朗,蓝色的天洁净透亮,十点钟的太阳斜斜地挂在空中,再过一会儿,它就要走到天空的中央,在那里展开火焰的翅膀,向大地俯冲过来。不过,那时正是人们吃午饭的时候,太阳的威力只能是无的放矢了。   果然,当他长途跋涉(对他这个年龄的人来说,走两个小时的路就算是一次长途行军了)到了这里时,屯子里的大道上没有一个人,有条狗咬着尾巴在街上溜达,好像是见过他似的,抬抬头看看,没有叫,躲到篱笆墙边,低头寻觅着什么。   他为什么要来这里?进了屯子他才猛省过来:“又是无用的事。你这是怎么啦?真是疯了吗?”他虽然懊悔得想掉头就走,但一股莫名的力量却拉着他走向那个可怕但却改变了许多人一生的地方。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开始的中国改革开放改变了一切,除了人们的思想、价值观外,还有巨大的物质变化。城里的楼高了,路宽了,人们从窝里搬进了鸟巢,就像野兽变成了飞鸟一样。人们脱下了蓝色的中国式制服,穿上了西装,有的还打上了领带。有人说,领带原来的功用是擦嘴的,怪不得打领带的大多数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好比蛆虫变成蝴蝶了。农村也是一样,村民们的生活虽不像城里变化得那么大,但也今非昔比了,也穿上了西装,就是不会打领带。   只有一件事没有变,那就是凶宅还矗立在那里。这二十年的风霜让它破败不堪:房檐塌了一半,窗玻璃一块也没有了,这是当年让马奎引以为豪的一件事,因为只有他家的窗户才全部是玻璃的。   当年案件发生的时候,周伟正也来过这里,他虽然不是主要办案人员(办案的是那个郑重义,他最看不起但又不敢小瞧的一个人),可他也帮助审讯过郑重义开列的嫌疑犯名单中的人。真是长长的一个名单,让县公安局耗费了无数人力,也让那个郑重义丢尽了脸。   “哼!”周伟正不由得冷笑了一声,“这个倔强的笨蛋,虽然离开了这里,可还揪着这个案子呢。”他想起自己看过的一本书,是个外国侦探小说家写的,说的是一个老警长为了抓一个激情犯罪的犯人,一直守候着犯罪现场,但直到死那个犯人也没再作案。周伟正一点儿也不认为那个警长是什么敬业,他觉得作者是在写一个傻瓜,和周郑重义一样,不,是郑重义和他一样。“你就等着吧。没有结果,你就是爬了烟囱,也不会得到什么的。除非……”他想起自己的意外收获,心中一阵得意,但立刻收住了思绪。“……哼,你是不可能了。”他冷笑着进了屋,在高丽华和马奎住过的房子里走来走去。   这里曾住过一大家子人,好不热闹,现在却连鬼都不上门了。只有他这个退休的公安人员,还为了几十年前这个家庭的毁灭而苦苦探求着真相。“可能如老婆说的,我太傻了。可……”一阵风吹过,破旧的门窗发出“咯咯”的响声。他听到了什么,“噢,似乎是脚步声。我要停下来,免得我自己的脚步声打扰我的听力。唉,耳朵也不行了。”他停住了脚,仔细听,果然,他听到了脚步声。“没错!”他的心跳动起来,虽然他开始时想到会不会是凶手回来了,就像动物中的狍子一样,猎人一枪打不中,它会好奇地跑回来看看是怎么回事。但这个念头快得只有闪电的十分之一长,他知道他是想入非非了。   “老郑,你咋来啦?”一个人从马奎的房间里走了出来。郑重义定睛一看,原来是老对头周伟正。“他怎么来啦?”这是他的第一个念头。周伟正为什么要来这儿呢?的确,他和周伟正为这个案子曾经闹得不可开交。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周伟正后来也主动表示过不愿再这样僵持下去,他也同意了。“可他怎么来啦?这里面莫非有什么……”做公安工作的,一般是爱起疑心的,更何况周伟正来这里毫无道理,至少在郑重义看来。   “我……”周伟正不慌不忙地笑了笑,“你那么远都能来我就不能来?”   “不是这个意思……”郑重义一时语塞。他本来就不像周伟正那么能说会道,再被这么一逼问,脸就红了。   “哈哈,别不好意思,开个玩笑。说实在的,我最近又想起这个案子了,不知怎么回事。你想想,咱们都是局里的老人,自参加工作就在这里,直到退休,这个案子是咱们遇到的最大案子了吧?”他看郑重义点着头,就继续说,“可就是没破,为这事咱俩闹得还挺不痛快。我原指望着一案带百案,看样子也没指望了。一想到这儿,我就觉得不得劲儿,心里憋屈得慌。今天天气好,本想出来溜达溜达,可这案子的事像鬼打墙似的,老缠着我。我也不知怎么的,就来这儿了。其实,我知道来了也没用,可还是来了。你呢,出差?”   “我……”郑重义愣了一下,周伟正把他要说的都说了,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我……我也是一样呀。这事让我堵心了几十年了,现在想想心里还和刚开始一样难受。我也知道来了也白搭……”   “瞎子点灯——白费蜡。”周伟正笑笑说。   一阵冷场,两人都知道虽然他们表面上早就为这事和好了,但心里的芥蒂始终没有去掉,而且不仅是这个案子,他们俩在所有的事情上一直是竞争的关系。   “那我就先走了。”周伟正反应就是快,他觉得还是早点结束这种尴尬好。   “嗯……我等会儿走。”再倔强的人也知道什么叫“就坡下驴”。   周伟正快步走了出去。“简直像是在逃跑。今天是怎么了?鬼使神差地来这里,又撞见了鬼,真他妈的倒霉透了。”周伟正暗自骂道。他忽然止住了脚步,“他不会有所察觉吧?”他担心起来。一个阴影浮现在他的脑海中,是可怕的阴影……“不,不会的,就是神仙也不会猜到什么的,一切都是巧合,是意外。我干什么要大惊小怪呢,还想……”他没敢往下想。但是,他下定决心再也不会来这个不吉利的地方了。   他的对头郑重义却和他不一样,他注定还是要来这里的。“这个周伟正还会来吗?他来干什么?真像他说的那样?不像,不像,可他要干什么?这事挺蹊跷。而且他这个虚伪的人,应该请我吃饭呀!不管怎么说,我也是远来的客人呀!奇怪!太奇怪了!”郑重义满腹狐疑地想。   二 报案   这是个惊慌失措的女人,脸色苍白,眼睛瞪得很大,乌黑的眼珠里充满了恐惧。她的手很美,白皙、修长,纤细的手指拿着一块小小的手帕,这种姿态让现在的人看起来有些落伍。现在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喜欢用纸巾,在身体各处乱擦一气。胡亮注意到她的手微微颤抖着。她的连衣裙式样让人回想起八十年代初,花色也很素净,白底浅色的碎花,显得清洁、大方。配这身衣服的人自然长得也很洁净,是的,只能用“洁净”这个词。她肤色白皙,皮肤娇嫩,让人觉得尘土永远不会落到那上面,因此,高价的化妆品就与这张脸无缘了。她的嘴和鼻子都很娇小,眉毛又长又细,没有涂抹的痕迹。额角上细细的青筋很清晰,但并没有鼓胀,在白皙的皮肤下面构成一小块美丽的图案。她停止了说话,抿着嘴唇,鼻翼翕张着,据说小动物一旦受了惊吓就是这副模样。   “你不要着急,慢慢说,我好记录。”胡亮装腔作势地用右手背拍拍拿在左手中的小笔记本。其实,刚才这个女人说的话,他几乎没有听懂。“简直是口齿不清,头脑混乱嘛。”他想。但他立刻为自己的冷酷感到羞愧,胡亮总是对漂亮女人心软。于是,就用缓和的语气说。   女人似乎没有听懂胡亮在说什么。她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但里面并没有现出机敏的光彩。她愣了一会儿,抬头看看站在胡亮身后的古洛。古洛以为她会流露出求救的神情,但立刻发现这双美丽的眼睛并没有焦点。   “对我视而不见。”古洛不由得苦笑了一下。他本来是要去一个朋友家,一起商量去旅游的事。不,严格地说,他不是自愿的,而是在他老婆子的胁迫下,勉强走出家门的。路过公安局时,他不知怎么脚步就拐了一下,然后就那么自然地来到了胡亮的办公室。他看着舒服地坐在办公椅上的胡亮眼睛里嘲讽的笑,很恼火,但还是控制不住自己,一边随着胡亮的手势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一边在脑子里编着来这里的理由。他想到过几天就是他生日,于是,一个主意如电光石火闪动了一下。“说请他参加我的生日……那叫什么来着,就是现在年轻人爱说的……对,叫什么派对,真拗口,就叫晚会吧。”他刚想立刻就说出来,但转念一想,胡亮会说,来个电话不就行了,何必冒着烈日来呢。“这小子很狡猾,我还得把借口弄得圆一点儿。”正当他为自己的尊严绞尽脑汁的时候,这个女人就进来了。   “您就是刑警队长?”她说话很冲,像是个没有受过良好教育的女人,当然要包括家庭教育在内。在我们今天的社会里,也许后者更重要(其实据说过去也是如此)。胡亮和古洛一样,差点儿被激怒了,但胡亮的眼光很敏锐,他一眼就看出这个姑娘天生丽质。“柔弱的女人……古典美……林黛玉式的……”一瞬间几个词汇飞快地在他脑子里闪了几下。于是,胡亮便冷静下来,脸上现出温和的表情,不过,眼睛更重要,眼神要那种厚道、同情、没有一点色情的,他知道他的这种神情很能打动女人,比庸俗的微笑要好得多。   “我是。你别着急,坐下来,慢慢说。”胡亮也不看女人坐下没有,就拿起一个纸杯,放了一些茶,到开水器那儿接上开水,再走回来。这一连串的动作是那么自然,既从容不迫,又敏捷迅速,当然不是饭店服务员那种娴熟的职业训练的结果,但这都让古洛佩服得不得了。“嗯,像个成熟的侦探了。”古洛想。   女人看到这个英俊的警察,似乎顿生好感,虽然她没有流露出丝毫为刚才的失礼感到羞愧的表情,但脸上的肌肉已经松弛了下来,眼神也稳定了许多。   “茶不好,请喝吧。”胡亮伸出右手掌,指指冒着热气的纸杯,“有什么事说吧。”   女人没有理会茶杯,她身子微微前倾,两手放在腹部,抓着一个皮手袋,很贵重的进口真皮手袋。   “有人恐吓我,我可能有生命危险,这不是危言耸听。我死了或者活着都不要紧,我是个什么都不怕的人,在死亡面前我也不会屈服。但你知道我还有个母亲,我父亲死得早,是她一手把我拉扯大的,她的工龄早都买断了,身体又不好,如果我不在了,她怎么活?我……不……”她的声音哽咽起来,眼睛红了,鼻头也红了,大眼睛的眼角搭拉下来,很不好看。   “先别哭,别哭!你看,你要告诉我们什么,我一点儿都没弄清楚。你慢慢说,先喝口水,好好想想,要有条理,譬如从你叫什么,在哪里工作开始。”   女人止住了抽泣,她直愣愣地看着胡亮,似乎在努力弄懂胡亮说话的意思。古洛已经看到她两次有这种眼光,就断定这是这个女人的一个特点,如果不是智力有问题的话。   “好。”女人点点头,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匆匆地喝了一口水,被烫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很痛苦,但她没有叫出来,只是用手捂住了嘴。“她很有忍耐的精神,看样子出身不错。”古洛最近正在研究出身对人的成长及人格的影响。和过去所有的研究一样,他只是在脑子里想着他抓获的犯罪分子的个案,根本不看理论方面的著作,也不做资料的收集整理,但他认为收获已经很大了。“反正比那些从书本到书本的书呆子强得多。”他总是很有信心的。而这个女人现在的作为让他打消了对她最初的印象。   “我叫姬红雨,今年二十四岁,大学毕业,学的是财会,现在一家企业就职,是财会部门的负责人,我们叫总监。最近……”   “公司叫什么名字?你在那里工作多长时间了?”胡亮打断了她。   “拓展房地产公司,是做房地产的。我毕业后找了一年的工作,去年才到我们公司就职的。”说完后,她看了看胡亮的表情,自己也差点儿笑了出来。古洛却摇摇头,表示很理解这个姑娘,现在的工作实在不好找。   “是什么性质的公司?国有的,还是民营的?”胡亮微笑了一下,问道。   “民营的,但过去是国有的,后来实行股份制……不过……”女人有些焦躁起来,她略一沉思,就用很快的口吻说,“这和我的公司没有关系。我最近经常接到匿名电话,恐吓我,说让我管好自己的嘴,免得惹麻烦。开始时,我以为是恶作剧,您也知道现在的人无聊得很,打个匿名电话,在网上骂骂人、聊聊天,生活真是太枯燥了。但后来我就觉得不对劲儿了,一是电话来得频繁了,过去不过是一个星期,甚至十天左右才来一个,但最近却隔一天就来一个。而且说的事更莫名其妙了,说我应该知道什么是保密,还说人在小时候要靠家,大了就要另有依靠,如果没有的话,下场会很悲惨。这不,昨天晚上又来了一个,说什么算账的时间要来了,让我准备好恭候死亡的来访。我听着不像是开玩笑,比一般的恶作剧严重,所以我思忖再三,就来了。”   “声音是什么样的?男的?女的?多大年纪?那声音你熟悉吗?”   “不,我不熟悉。而且声音很古怪,不像是正常的人的声音。怎么说呢,很尖。但即使如此,我也可以肯定是个男的。年龄不会小,至少是个成年人。”   “何以见得?”胡亮文雅得让人觉得肉麻。   “他的遣词用句。虽然没说几句话,可我凭经验可以听得出,他是个成年人,有一定的文化修养。”   “她凭什么这么肯定?真是她说的经验吗?”古洛满腹狐疑地想,但他没有说话。胡亮却点点头,同意了姑娘说的话。他接着问道:   “嗯……你得罪过什么人吗?或者说你手里有他人的隐私吗?”   “没有。”姬红雨坚决而又迅速地摇摇头。   “肯定得太快一些了吧。”胡亮笑着说。   “不,一点儿也不,这个问题我想了好久了。说实在话,我是个平民百姓家出身的人,既没钱又没势力,学习、工作全靠自己,稍微不慎,饭碗都得砸了,我能不小心谨慎吗?对所有的事情我都奉行一个原则,那就是三思而后行。从第一次接到电话后,我就翻来覆去地想,有谁跟我过不去呢?尽管那时我还不太上心。现在我更是仔细地想过了,没有!”   “也许在不经意之间,看到或听到了什么?”胡亮觉得这事有些荒唐,但还是追问道。   “不,我都想过了。我的生活很简单,每天就是所谓的两点一线,我甚至都分不清昨天和今天了。休息的时候,我就在家看看书,听听音乐,帮着妈妈干些家务。”   “你没有男朋友?”古洛忍不住问道。虽然他和胡亮一样,认为现在的姑娘喜欢大惊小怪,而且很脆弱,至少在神经上。但职业习惯和无聊的生活还是让他忍不住了。   “有过,但是吹了。”姬红雨坦然地说。   “有过?噢。那……”胡亮的话音未落,姬红雨便抢过来说:“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是他要黄的,应该是我恨他。”   “那你恨他吗?”古洛也不待她说完,就紧逼了一句。   “我……恨他?”姬红雨的口气充满了轻蔑,“还不至于。但也伤心和恨了一阵子,但那是在恨自己,恨自己太不自尊,太浅薄,和那么个人好了。伤心的是,连这么个人都抛弃了我。”   “还是自尊心。他是干什么的,让你这么小看他?”古洛点着一支烟。姬红雨立刻咳嗽起来,用手驱赶了一下还没飘过来的烟雾。   “一个普通的公司职员,和我一样是所谓的白领。”   “那不是挺好吗?你就这么看不起他?”古洛没有理会姬红雨的反应,继续吸着烟。   “我不喜欢公司职员,你知道吗?我想要的是知识分子、大学教师、医生。找个和自己差不多的人,太乏味了。”   “是他提出分手的?”胡亮耐不住了。他当着古洛的面一般是不问年轻姑娘的私事的,即使和案件有关,他也让别人去问,自己则做出似听非听或者若无其事的样子,虽然整个身心都很紧张。   “是。”姬红雨轻描淡写地说。   “为什么?总有个原因吧。即使按现在年轻人的话说,叫什么没感觉,但直接原因总是要有的。”   “没什么,吵了一架,就分手了。”她还是那么平静地说。“这个古怪的姑娘,为匿名电话那么激动,都语无伦次了,可是对终身大事却那么糊里糊涂,不放在心上。她是个轻浮的人吗?”古洛给自己提着问题。   “第一次来这个……我们暂且叫它恐吓电话吧,是什么时候?是在你们吹了以后吗?”胡亮问道。   “第一次是四月份,到现在已经三个多月了。是在我们黄了以后来的,但,我觉得……”   “黄了以后多长时间?”胡亮似乎不愿意再让姬红雨不着边际地高谈阔论了。   “大概……”姬红雨想了想,“对,一个星期。不,不到,确切地说是六天后的晚上。”   “很准确嘛。你的男朋友,确切地说,过去的男友叫什么?在什么地方工作?”   “叫茅逸,在一家外企工作。你们找他纯粹是浪费时间。”   “那我们该怎么办?你是那么简单、纯洁,和刚出生的婴儿差不多。一个恐吓你这样的姑娘的人,如果不是疯子的话,那只能从你认识的人里开始调查了。”   古洛看到姬红雨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愠怒,嘴也抿得紧紧的。   “她不满意了。这是个任性的姑娘。”古洛断定道。但姬红雨似乎听到了古洛的心声,她看了古洛一眼,平和地说:“好吧。我相信你们。但我可能还要来,万一你们制止不了的话。”   这时胡亮犯了一个错误,他后来才知道这个错误是多么大。“小事一桩。”他大咧咧地说。古洛清楚地看到姬红雨眼睛里闪过讽刺的笑意。古洛心头一震。“难道……”但他没有想下去,因为姬红雨站起了身,向古洛点点头,说:“那我就告辞了。”   “电话都是打到什么地方?是家里还是单……公司?”古洛忽然问。   姬红雨愣了一下,说:“哪儿都有,公司、家里都有。”   “手机呢?”   “手机倒没有。”姬红雨顿了一下,微微一笑,“他怕显示出来吧。”   古洛点点头,看着姬红雨,一时没有说话。姬红雨等了一会儿,用疑问的眼光看看胡亮,胡亮点点头,她像是松了一口气,向门边走去。   这是个身材娇小的姑娘,走起路来像是蹑手蹑脚的,似乎腿脚不太好,但姿势却很好看,别有一番情致。   三 恐吓在继续   从姬红雨报案后,过了一个多星期,胡亮的调查没有任何进展。姬红雨像她说的那样,是个单纯得有些单调的姑娘,和外界来往很少,甚至和大学同学们都很少来往。她的大学同学见到胡亮来调查都吃惊地问:“那个木头一样的人,能出事吗?”但同时同学们都认为姬红雨是个好人,甚至连那些女同学都没有被姬红雨的相貌扭曲了她们的看法。胡亮这才真正地感觉到事情有些棘手了。不过,幸好是恐吓,而且姬红雨在调查期间也没有再和胡亮联系,胡亮暗自庆幸,但同时又痛恨自己的无能和无耻。   古洛自从那次见到姬红雨后,也没觉得她的报案有什么不得了。“现在的社会什么人都有,也许是恶作剧呢,或者不过是吓唬吓唬她,出出气。”古洛深知这种人很多,他管这些人叫小人。虽然他认为小人是越来越多了,但他还是从不让小人占据他那珍贵的思维。于是,他又开始重复千篇一律的生活了。每天起床很晚,像是在挣扎一般。起来后,从窗户往下看着,表情很痴呆。看街上的风景已经是他的一个习惯了。有个诗人写过一首有名的诗,说那些看风景的人也在点缀着风景,古洛很欣赏这首诗的独特,但他决心不去做那风景的一部分,所以从来就不下楼。今天天气不错,阳光明澈充足,让大地都放出光芒来,这才几点,古洛就已经感到了眩目,他的身体也觉察到热力在上升。   退休的邻居们正陆续从公园或者江边回来,他们穿着运动鞋(古洛说这是他们的专用品,目的是掩饰衰老的脚)、运动衫,精神抖擞,脸上泛着健康的红光。他们嬉笑着,互相问着好。古洛嘲笑地看着他们:“锻炼吧!锻炼吧!有什么用?长寿纯粹是遗传,兔子再锻炼也没乌龟活得长。再说,活得那么长有什么好处?这些人是在消磨、浪费时间呀。”古洛不由得想到自己现在的生活,觉得和这些人本质上其实没什么不同。他又想起自己的父亲和母亲都不长寿,顿时觉得心灰意冷,接着就是一阵烦躁。   “吃饭。怎么搞的?成心想饿死我呀。”他大呼小叫着,倾泻着一肚子的不满。   “好了,好了,这就来。你起床了,怎么也没说一声?洗脸刷牙了吗?”妻子端来了豆浆和油条,这是她清晨去买的。本来她也是晨练族,但后来在古洛严厉的指责下,只好中止了(她不想让“老不死的”真给她气死了)。   “我愿意刷就刷,不愿意刷就不刷,你能把我怎么样?”古洛大怒。他咆哮着,好像尊严被剥夺了一样。妻子也不是像他想的那样逆来顺受。她脸一沉,把豆浆碗狠狠地往桌子上一放:“有能耐,这一辈子都别刷。”   “好,这可是你说的。我……我……”古洛气急败坏地跑进卫生间,把漱口杯和牙膏、牙刷拿了出来。   “垃圾桶呢?”他问道。   “问我干什么?你知道在哪儿。”   “对了,我都让你气糊涂了。”   就在这关键时刻,电话及时地响了,古洛站住了脚,看着妻子接了电话,就继续朝垃圾桶的方向走去。   “啊,是胡亮呀。在,在。我给你叫去。”妻子转过身来,把电话筒递给古洛。古洛忙接过电话,一只手还拿着作势要扔的杯子。   “你还记得十来天前,你到局里见到的那个姬红雨吗?”胡亮声音急促,连寒暄都免了。   “记得。一个长得挺漂亮的姑娘,说是有匿名电话恐吓她。”   “我后来调查过,什么结果都没有。本想没事了,可她又来了,而且被人袭击过。”   “是吗?我这就去。”在这一瞬间,古洛忘记了自己已经是退休的人了。   “噢……”胡亮不好意思往下说。   “什么?”话音未落,古洛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一时没有说出话来,只是觉得心里是那么悲哀:狠狠地喝一顿,喝个半死。真没意思,丢脸。   “是这么回事。姬红雨知道你的大名后,想让你来查。可……你也知道还有个组织原则……”   “我知道。”古洛冷冷地说。   “我和李国雄说了,他不同意。所以,我想你就以个人身份帮助姬红雨来查查,我当然是支持和配合你了。”   古洛故意沉吟了半晌,才用装出来的口气说:“是吗?不过,我现在正在写回忆录,恐怕没这个时间。你说说,她是怎么知道我的?我这种过气的人物谁还记得呀?”   “哪儿的话!你是青史留名的人物,至少是在刑侦史上。那姑娘对你佩服得简直是五体投地,现在的姑娘什么都敢说,她说不仅尊敬你,而且还爱你。你看看,真是……”   “她的爱是那种纯真的爱,就像女儿爱父亲一样。你这个人,爱胡想呀!”古洛笑得合不拢嘴了。   “她现在在你那儿吧,我这就去。”古洛连胡亮的回答都没听,就放下电话。   “老婆子,我要工作去了。”他一边示威般地说,一边把从垃圾桶虎口脱险的漱口杯送回了卫生间,并且很高兴地刷了牙。   夜很深了,大约过了十二点。她今天在公司加班,一直到十一点多,出来后想立刻回家,但实在是饿得受不了,就到附近一家她经常去的小饭馆,吃了一碗兰州牛肉拉面。她的饭量不大,一碗面就解决了她的辘辘饥肠,甚至觉得有些撑了。她走出饭馆的门,来到大街上。这里是新开发的地区,基础设施很完备,路灯闪耀着明亮的光,使人行道和马路亮堂得和白昼差不多了。但住在这里的人毕竟要比老城区少得多,寂静笼罩着周边,偶尔驰过的汽车似乎也遵守着“保持安静”的规定一样,轻轻地滑过,几乎没有声响。夏夜的风徐徐吹来,凉爽了她的身体。“真好!”她由衷地赞道。   她等了一会儿出租车,但在这个时间车是很少的。又等了一会儿,她便烦躁起来,决定往前走一走,去那条更宽的大街。   “那儿会有车的。”她很有把握地想。   为了早点儿赶到,她抄了小路。她对这里很熟悉,常常为节省时间走这条小路。当她要走进这条胡同时,一个念头飞快地闪过:“不会有危险吧?”但她立刻就打消了疑虑,“走过多少回了,也没出过事,再说我有什么值得抢的,除了这个该换的手机。”她自我嘲讽地想着,便走了进去。   胡同两旁是正在兴建的楼房,大概是要建成高级住宅,楼层不高,窗户挺大的,但好像承建的建筑公司没有后续资金了,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开工了。“又是烂尾楼。”她想着,又想到自己所在的公司,“不知公司能不能接手这个活儿。”她想起总经理似乎说起过这件事。   这里是光明的阴影,名牌服装折皱里的灰土,清澈湖水下的淤泥,被擦脸油涂的雪白幼滑色彩下的黄皱脸。人行道上满是塑料垃圾袋,无人问津的大垃圾箱发出恶臭,风吹着楼上一块破烂的广告牌,发出喑哑沉重的声音。从她进去的胡同口到出去的那一边,隔着十几米才有一盏灯,和方才灯火辉煌的大街相比,这里才是真正的黑夜。   她从没有这么晚在这里走过,不由得心里发毛。那广告牌的声响这时一下下地砸在她的心上。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后来几乎是小跑起来。但幽灵,她认为后面的那个东西不是人而是幽灵,因为她没有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当她的肩膀似乎被什么抓住时,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一个声音在她脑后响起,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声音:尖厉、嘶哑。   “让你管好你的嘴,你居然还敢去公安局。今天给你个教训,要不再听,下次取你的命!”她浑身冰冷,觉得心都被冻住了,她的嘴唇在颤抖,牙齿发出“嗒嗒”的声音。她没有力量转过头去,只是等着那一击。她能听到头部被击打的声音,也看到了眼前的黑雾,黑极了的雾,像墨汁一样,一下子就遮蔽了她的眼睛……   “我醒过来到时候,已经快三点了,天蒙蒙亮。头痛得厉害,咳嗽一下,头就像要炸开一样。腿上一点儿劲也没有。我当时觉得脸有些发涩,就用手摸了一下,脸上就像糊着什么东西。我知道那可能是血。”姬红雨指指头上包着的纱布。“头被打破了,血流了一脸,就是这么回事。”   “后来呢?”古洛觉得自己的眼睛里肯定充满了温情。他很同情这个柔弱的姑娘。那一下子就瘦了许多的苍白的脸,眼睛陷了下去,眼圈下有浓重的黑影,显得眼睛更大更黑了。这死里逃生的证据也震撼了胡亮的心。   “在哪儿看的?”他很不好意思地说。因为他知道姬红雨受到袭击,他要负一定责任,虽然还没有过硬的证据说明袭击她的人就是打恐吓电话的人。   “我对那一块儿很熟悉,附近就有一家医院,平安医院,挺大的,你们也应该知道。”   “噢。对了,你不说,我还真没想到。”胡亮是张活地图。   “我能看看你的诊断书吗?”古洛沉思般地吸着烟说。   “嗯。”姬红雨将诊断书递了过去。   古洛仔细地看了一遍,说:“打你的人提过电话的事吗?”   “那倒没有,只是和电话上的人说一样的话,让我守口如瓶。但我实在不知道要守什么秘密。”   “是啊。简直是莫名其妙。”古洛随后说道。   “莫名其妙?”胡亮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突然他觉得古洛似乎无意中说出来的这句话却正是点破了这个案子的关键。“太蹊跷了。不,是太荒唐。这叫什么案子?一个纯真得不能再纯真的姑娘,无缘无故——目前只能这么说——受到恐吓,她只是报了案,就遭到毒打,但对方似乎不是责怪她报案,而是进一步警告她要保密。可她干什么了……”   “接到恐吓电话后,你除了来这里报案,没有做和平常不一样的事吧?”胡亮问道。   “没有。您说得对,就是莫名其妙。说实话,上次我来报案有很大成分是想得到心理安慰。我甚至想过,对方是不是把我和谁弄混了。譬如,有个人跟我长得很像,或者叫一个名字。”姬红雨皱着眉头说。   “嗯。”古洛似乎没听见他们在说什么,只是应付地哼着。   “不过,这次请你放心。我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要将打人凶手或者打电话的家伙揪出来。”胡亮信誓旦旦地说。   “你好像用词不当。什么上刀山下火海?应该是大海捞针。”古洛嘲讽地说。姬红雨也笑了。胡亮脸红了。他从来以自己精确的表达自豪,但今天不知怎么了,让古洛抓住了。   “行,就算大海捞针吧。反正我们不能对此事等闲视之了。”胡亮说的是实话,险些出了人命。虽然对方似乎不想杀害姬红雨,但那么重的打击,有可能让一个壮汉一命呜呼。   胡亮和古洛用歉意的目光看着表情羞怯的姬红雨步履轻柔地走到门外,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没想到,没想到。吃咸菜蘸大酱——严(盐)重了。”胡亮摇着头说。   “你叫我来就是听这个?”古洛是个自私的人,人们都这样说他。他总是在考虑自己的事,现在他的秉性又一次暴露了出来。胡亮懂得他的意思,就笑着说:“你这个人还是对人心看不透呀!我和你这么长时间了,你还是我的老师,我能让你白来一趟吗?李国雄请你和我一道搞这个案子。”   “他怎么突然大发善心了?”古洛心中大喜,但还是尽量掩饰着。   “他认为这个案子不大,很快就会结束。只要你帮帮我,很容易就会破案。他还说,老古这个人挺可怜的,老以为自己是个神探,可现在却没有案子可破,为了不让他进精神病院,我们应该做些事。人文关怀嘛。”胡亮说着,毫不掩饰地笑了起来。   “这……这,简直是无耻之徒。”古洛愤愤地说。但他心里却在说:“他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反正我可以接这个案子了。”   胡亮看出古洛的想法,就笑着说:“打算什么时候开始?”   “现在。”古洛急不可待地说。但他看看胡亮,就放慢了语速说:“已经有人受到恐吓了,我们能坐视不管吗?我们是警察。”   胡亮装腔作势地点着头,眼睛里满是笑意。古洛仔细地端详着他,忽然两人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这是姬红雨工作的公司,在一座写字楼里,虽然只有六层,但还是有些气派的。外墙是紫红色的,窗户边涂着白色,窗户细长,窗框上面是弧形的,像过去俄国老房子的风格。古洛看看玻璃大门,就走了进去。刚从外面的艳阳中走进光线不好的门厅,顿时就觉得一阵清爽,身上的汗似乎渗下去不少。可就连这种感觉也像我们每天的生活一样,总是让人不如意,特别是在你高兴的时候,就立刻会有人或者事恶毒地结束这一切。一个苍老粗野的声音响了起来:“过来,登记!”古洛侧过脸一看,收发室的窗口里一张凶狠的脸,像声音一样老迈,但眼睛却闪着恶毒的光。   “这简直是条恶狗。”古洛愤愤地想。胡亮也被激怒了:“喊什么喊?我们又不是聋子。”说着就走了过去。   这个老头有六十来岁,身板儿挺直,一点儿也不像他的声音。黑黄的脸上却有不少皱纹。他冷着脸,看着胡亮说:“警察也得登记,都得守规矩。”   胡亮闻言大怒:“谁不守规矩啦?”他的声音很大。古洛看到老头儿的脸涨红起来,这是要发怒了。但怒火忽然就消失了,脸扭了扭,一张笑脸出现了。   “简总,来啦。”古洛顺着他的眼光看了看进来的人。这是个壮年男人,个子不高,鹰钩鼻、圆眼睛,闪着红光的脸上透着股戾气。他穿着高级的西服套装,手里提着一个皮包,里面鼓囊囊的,后面还跟着一个大个子,很强壮。   这个被叫作“简总”的人用疑问和严厉的眼光看看胡亮的警服,问道:“是找我们公司的?”他看着胡亮,但却是在问老头。   “这……”老头没说上来。   “你如果是拓展房地产公司的,我们就找对了。”胡亮说。   “哦,那就对了。”简总脸上浮出了笑容,“我就是这儿的老板,你们找谁?”   “就找你吧。”古洛用不肯定的口气说。   “哦?”他语气中带着些疑惑,“那就来吧。”是个爽快人。   “那,登记呢?”胡亮故意说。   “尽扯淡!登啥记?”他皱着眉头说。老头儿的脸转向了窗外。   他的办公室在四楼,很大,放了两套皮沙发,桌子也很大,像是红木的,上面有台电脑,还有些文件和文房四宝。窗户对面的那堵墙前摆着书柜,里面全是精装书。现在这些当老板的,为了掩饰或者展示自己的文化水平,都要搞些书来,由此便有了专门给他们挑书、配书的专业人员,也算是精神整容师。真是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办公桌的对面是个电视柜,放着一台巨大的彩电。房间的装修也富丽堂皇,看得出这家公司经营得很不错。   简总请古洛和胡亮进了房间,对那个大个子说:“让他们上些饮料,还有茶。”大个子点点头,就消失在走廊的阴影里了。   “请坐,请坐。”他一边伸出手让两位客人坐在皮沙发上,一边从西装上衣的内口袋里,拿出名片夹,递给古洛和胡亮一人一张。   古洛戴上花镜,看了看:此人姓简,叫简万库,是拓展房地产公司的总经理。   如今的公司老板对平常人来说,是很有个性的:几乎都是为所欲为,他们之间的想法、作风也都如出一辙,都买好房子,买好车,可能的话就买飞机;都超生,都将子女或妻子送到国外;甚至都穿肥大的裤子,皮带一定要系在鼓胀的肚子下面;都有……看这不来了:一个刚走进来的端茶盘的年轻女人,很有几分姿色。她冷漠地将饮料和茶摆在茶几上后,就扭着丰满的臀部走出去了,令人心猿意马。   “找我有什么事吗?”简万库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的秘书关上了门,似乎才想起还有两位客人。   “哦,也没什么。你们财务部门有个叫姬红雨的?”古洛问道。   “对呀,你们要找她?”古洛看出姬红雨的名字对他是有震动的,而且绝不是他现在装作惊讶的震动。   “她被人打了,你知道吗?”   “啊!”简万库的身子晃动了一下,看得出他很震惊,“被谁打了……这不太可能吧?”他补充说。“这个人的头脑反应倒是很快。”古洛想。   “这就是我们找你的原因。当然,你们公司的员工有自己的私生活,现在都讲隐私权,所以她被打的原因也有可能是在外面得罪什么人了。但你们这个员工,叫姬红雨的,生活经历及本人都很单纯,不像会得罪什么人。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就想来这里了解一下。你身为总经理,对员工应该是比较熟悉的,所以……”古洛决定说长一些,看看简万库的反应。   简万库静静地听着,面无表情。“这是个很冷静的人……”像是要反驳古洛的判断一样,简万库突然打断了古洛的话:“这事可和我们公司无关,你懂吗?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姬红雨有她的个人隐私,我们公司无权干涉。”他的口气很严厉,甚至有些吵架的味道。“神经过敏吗?干什么这么激烈,如果没有什么就不会这样。”古洛惊奇地想。   “我们不过是询问调查,也没说让你们干涉她的个人隐私。我们是问她在公司表现如何,得罪过什么人没有,或者有人知道些什么。无非是正常的询问,你不必这样激动。”胡亮很不高兴地说。古洛看到那张如同放幻灯片一样的脸上,立刻堆满了假笑。   “是,是,是。我知道你们的意思。我没生气,真的,没生气。我说话平常也这样,人们都说我说话冲,为这,得罪了不少人呢。”话音刚落,他的笑容也消失了,比魔术师的手还快。古洛曾经见过一个日本人也是这样的表情,但那个人却不会生气。   “那你对这事有没有什么想法,或者说猜测?”古洛接着说。   “这倒没有。姬红雨这个年轻人不错。说实话,干工作认真负责,待人接物也不错。领导方面,就是我们班子的人对她印象都挺好。要不刚来才几天呀,就当上了财务总监。当然我们还有主管财务的副总,她是副手,但也是相当重用啦。”   “你的意思是说,公司里不可能有人跟姬红雨过不去,是吗?”胡亮说。   “不会,不会。”   “你们公司有多少员工?”古洛问道。   “二三百人吧。二百多正式合同工,还有些临时工。”   “这么多人,你对他们都很了解?”   “这……”古洛看到一道红光掠过了那张宽脸盘,那圆圆的眼睛里似乎出现了愠怒的光。“脾气好暴躁呀!”古洛想。   “这倒不是。姬红雨是管财务的副手,我自然会多关注一些。”他又恢复了平静。   “哦,姬红雨的那位主管领导,就是管财务的副总在吗?我们想见见他。”   “哎呀!这可真不巧,他出差了。不过,今晚上就能回来。你们明天来吧。”   “嗯。”古洛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好吧,谢谢你。”古洛带头站了起来。胡亮也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警服,戴上了警帽。   “急啥?吃了午饭再走呗。我请你们吃狗肉火锅。”   “不,别客气。”古洛说着就走了出去。“暴发户,就会吃什么狗肉火锅、酱骨头。完了,中国的美食就要毁在这些土包子手上了。”古洛鄙夷地想。但他一想到这些人的钱比他这个高品位的人不知多多少,就觉得自己是那么可怜,悲哀像块石头压在他的心上,李白、曹雪芹的经历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太阳越来越热,高高地悬在蓝天上,眯着眼睛,挤出最强烈的光线。地面上一点儿风也没有,连树荫下都热了起来。东北人是不耐热的,古洛和胡亮从姬红雨的公司出来,已经走了十几分钟了。“喝点儿啤酒,解解渴。”胡亮提议道。   “你最近进步太大了,怎么这么多好主意呀?”古洛一本正经地说。胡亮笑了起来,一拐就进了一家小饭馆。   他们一人要了两瓶“哈啤”,自己把自己的那份倒进一次性杯子里。胡亮举举杯子,说:“欢迎回归。”就喝了一大口。古洛也喝了一大口。冰镇啤酒是最好喝的饮料,特别是天热,或者身体感到热的时候,那能沁进人骨髓里的凉爽、微苦的口味和刺激舌头和口腔的冲劲儿,一下子就止住了人的汗水,清凉的感觉从地下循环到了全身,特别是热得昏昏沉沉的头脑像被凉水浸了一样,顿时思维就敏锐起来,当然也有变得更糊涂的。   古洛用餐巾纸擦掉嘴角上的白色啤酒沫说:“你还有什么进步吗?”胡亮稍稍一怔,但很快就理解了古洛的意思。   “你是怀疑姬红雨的问题和公司的人或事有关?”   “聪明,果然进步不小。说说你的理由。”古洛又大喝了一口。凉气刺激得他轻轻咳嗽了几声,他觉得身体内部更通畅了。   “我看主要是姬红雨这个人太单纯,她才进入社会,就是这家公司,其他方面确实没有什么好调查的。开始的时候,我不是以为可能是她家人、同学和她开玩笑嘛,现在嘛,什么都要个性,还提倡张扬,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多了。当然我们这个社会有个性的人的个性主要在弱者身上表现,尤其在对和自己毫无利益、身份关系的人身上会发挥得淋漓尽致。但自从姬红雨被打了以后,我想问题的性质就明白了,这不是开玩笑,也不是恶作剧,而是恐吓。姬红雨有什么让对方害怕的呢?一个年轻的姑娘,她能掌握什么人的把柄呢?再想想姬红雨的工作——财会。这些私人公司或者公家的公司都一样,谁没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北京人管这叫猫腻呀。所以咱们要来这里看看,直接接触接触,获得一个感官经验。”胡亮喝了一口酒,“你有烟吗?”   “怎么,不是戒了吗?”古洛边说边取出一包“红塔山”。   “我一动脑子就要吸烟。”胡亮煞有介事地说。古洛笑了笑:“这也算动脑筋呀?是不是另有心事呀?”   “没有,最近就是想抽烟,不知是为了什么。”   “少抽些。你说得对,问题很简单。但我们今天只见到简万库,其他的头头脑脑们没见到。我想至少要问问那个管财务的,就是姬红雨的顶头上司。”   “他不是出差了嘛,明天再来吧。”   “咱们现在去找姬红雨,她不是在家休息嘛,问问她心中有没有数,是不是公司的事,再问问她那个副总家在哪里,我们今晚去他家。”   “你一点儿也没变,可真是个急性子。”胡亮笑着说。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古洛也笑着说。   外面更热了,简直可以用“炙热”这两个字来形容。大地要被烤焦了,连柏油马路都散发出光芒。树叶在光照下似乎也变薄了,光从那纤细的脉络中透射出来,驱赶走色素沉着的光影。   饭馆里喝的那些啤酒已经化成湿透了衬衣的汗水,更多的汗从头发里挤了出来,像是人在拧毛巾一样。古洛喘着粗气,感觉到气息中的热流。他头晕目眩,觉得要昏过去了。胡亮见他脸色不好,就说:“你怎么啦?需要到哪儿坐坐吗?”古洛挥了挥手:“不用。”他想:刚出来这么一会儿就再进饭馆或酒馆,这也太……而他的潜意识里却是要和自己的衰老作斗争的坚定想法。俗话说得好:“七分精神三分病”,精神的力量是那么强大。挺了一会儿工夫,古洛就觉得自己好多了,眼睛也不花了,脚步也变得矫健了,重要的是他的思维又活跃起来了。“这个姬红雨真是再简单不过的女孩子了,她会得罪什么人呢?这恐吓是相当严重的,尤其对一个普通的女人来说。”古洛知道许多恐吓的案子,他也曾破获过一些,但那些案子的当事人都有比较复杂的社会关系、经历或者特殊的社会地位。在大部分情况下,这些当事人对恐吓自己的对方都心中有数,即使是估计错误,也并非无的放矢,可这次……   “到了吧?”古洛听到胡亮说,就抬起头看看面前的这座楼。这是座刚盖起不久的所谓的塔搂,上了电梯古洛才知道它有十八层高。由于是新楼,估计价钱不菲。周围的环境也很好,有个小小的湖泊,大片的土地绿草如茵,树木高大,一看就知道是移植过来的。古洛心里不禁产生疑窦:据姬红雨说,她家只有她和母亲,母亲已经提前退休了,是以买断工龄的方式,因此退休金很少。这样的家庭怎么能住得起或买得起这样的楼房呢?   姬红雨家住在三楼,是电梯可以运行的最低层。房间号是302。古洛摁了摁电铃,听到里面响起了音乐声,一会儿工夫,门开了,一个中年女人站在门口。古洛没有听见她的脚步声,但可以肯定这个女人是从猫眼里看到他们,也许是仔细观察了来客后才开的门。   “你们是公安局的?”女人冷淡地说。   “对。姬红雨住这儿吧?”胡亮问道。   她没有回答,只是打量着两位不速之客。她和姬红雨不太像,但看得出年轻时一定也是个漂亮人物。她个子很高,比姬红雨要高得多,眼睛是单眼皮,不大,但形状很美,长长的脸上有棱角,现出一种严厉的清秀,皮肤很白。   “你是她母亲吧?这么长时间了,还要审查多久?”古洛见她不让路,就指指猫眼说。女人笑了一下,说:“请进。”“是个机灵的女人。”古洛想。他办案多年,见多识广,唯一让他永远预料不到或者吃惊的就是女人的头脑:像电光一样飞快飘逸,没有更深的分析,不需要复杂的逻辑推理,就这一闪,你的意图、心思,甚至你下一步要做什么,对女人来说已经是洞若观火了。   “你们先请坐,我去叫姬红雨。”姬红雨的母亲说完,就推开客厅里的一扇门,走了进去。   “谁呀?”一个似乎从睡梦中醒来的含糊声音响起,一点儿不像姬红雨的。   古洛没有像胡亮那样竖起耳朵听,只是看着客厅。客厅里深蓝色的布艺沙发(古洛知道这种沙发是很贵的),精巧别致的茶几,深色的酒柜,摆满了各种工艺品的百宝格,气派的电视柜和彩电,墙上几幅复制的油画有俄国现实主义的,也有法国印象派的,正中挂的山水画的国画是个很有名的画家的真迹,气势磅礴,甚至有些粗野,但那姹红嫣紫的色彩却为这粗犷的画卷平添了几分妩媚,保持了美的平衡。上面有作者的题词,是给一个叫姬芳的。这一切都显示出主人不同一般的趣味。这使古洛更是满腹狐疑了:“一个女工有这样可以称得上高雅的欣赏水平?”   姬红雨和母亲出来了,她走路显得略有些蹒跚,古洛知道这不是受伤所致,而是还没有完全从梦中清醒过来。   “你们好!”她对古洛和胡亮点点头,眼睛在胡亮脸上停留了一会儿。   “有事吗?妈,给客人倒茶呀。”她有些不耐烦地说。母亲立刻像被电击了一下,说:“好,好。”然后就急忙走到酒柜那里忙活起来。   “不客气。找你了解一点儿情况,再就是看看你的伤。”古洛说。姬红雨笑了笑说:“谢谢了。你们问吧。”   “这……”古洛犹豫了一下说,“我们刚才去了你们单位……”他故意停顿了一下,观察着姬红雨的反应。姬红雨的脸似乎微微一红,但语调却很平静:“哦,是吗?跟谁谈的?”   “你们总经理简万库。”古洛盯着姬红雨漂亮的脸看着,连姬红雨母亲送过来的茶都没看见。   “他呀。”姬红雨忽然微微一笑。   “怎么,有什么问题吗?”胡亮问道。他现在最喜欢用这句翻译体的话。   “没有,可他能知道什么?高高在上的。”   “他似乎是什么都不知道,但对你倒是很欣赏。特别是说你的业务能力好,领导们赏识你,所以很快就提拔你当上了财务副手。”古洛笑着说。   “啊,这也没什么。我们公司不大,再说专门学财务的少,不,是没有人,所以……”   “这个简万库的名字有些意思,是农村来的吧?”   “对,是哪个县的我忘了。好像当过兵,后来就到我们公司来了。”姬红雨皱了皱眉头,像是在想什么。   “他是怎么当上总经理的?”古洛继续问道。他知道作为一个部下,最不爱和外人议论自己的领导或老板。因为尽量少说话便会少惹是非,特别是对和自己利益可能有关系的事情。   “我……我也是听说。听说我们公司原来是国营,后来经营得不好,要承包出去,他拿了一笔钱,将公司包了下来,公司就成私营的了。”   “他哪儿来的钱?一个小小的转业兵。”这次轮到古洛皱眉头了。   “听说他的一个熟人很有钱,有家公司。那人让他出头包了公司,现在我们公司就是那家公司的子公司,董事长是他们的,简总不是?”姬红雨答道。古洛心里便开始琢磨起来。   “那家……不,就是你们上头的那家公司叫什么名字?”   “远大公司。”姬红雨刚说完,胡亮就点点头,哼了一声。古洛听到了,但他看都没看胡亮一眼,就又接着说:“是家干什么的公司?”   “哦,那经营范围可广了,但主要是搞房地产和道路建设,还做些健康食品和药品的生意,可有钱了。对,听说在外县还有木材加工厂、家具厂。”   “哦,咱们市还有这么家大公司呢。那个董事长叫什么?”   “叫夏侯新生。年龄还不大,不到四十。真是大款。”   “发得好快呀!”古洛感叹道。   “比他快的人多了。”胡亮忍不住说。他觉得古洛真成了桃花源中人了。   “嗯。”古洛随意应道。他看着墙上的画,又看看姬红雨的母亲,这个女人在古洛询问时,一个字都没说。这对一个女人来说是很难的,特别是对一个母亲——孩子生命受到恐吓的母亲,这种表现不能不使古洛觉得蹊跷。   “这幅画不错嘛。这个姬芳是谁呀?”古洛问道。他这种装出来的漫不经心,对姬红雨的母亲产生了作用。“是我。”她的语气像是怯生生的。古洛看了一眼姬红雨,姬红雨面无表情,但古洛察觉出她是有所触动的。   “哦,你认识这个画家?”   “嗯。”姬芳看了一眼女儿,想快些结束这个话题。   “你也会画画?”   “我会些,但主要是红雨她爸……”姬红雨轻轻地咳了一声。尽管她聪明伶俐,但终究涉世未深,这拙劣的咳嗽和那些低级的电视剧或电影导演的手段一样。古洛微笑着看了她一眼,她也勉强地笑了笑。房间的空气忽然沉重起来,像是凝结成了一种物质,人的身体似乎都能感觉到压力。姬红雨母亲的眼睛在这压力下乱转着,看得出她十分紧张,但她却没有看姬红雨一眼。   “你的丈夫?”古洛赶快问道。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姬芳是个头脑再单纯不过的女人,她永远不知道吸取教训,也永远不会随机应变,或者动动脑筋。   “对。就是……”她看看姬红雨。乌云涌到了姬红雨的脸上,眼睛里的雷电似乎要爆发出来。但她还是忍住了,扭过脸不看自己的母亲。也许是姬芳理解错了,也许是她也忍不住了。   “是他。但他不会打自己的女儿吧?”   “你说什么?这是他干的,你怀疑?”胡亮的反应是很快的。   “不能呀。他刚出来还敢干坏事?”姬芳似乎没听到胡亮的话,像在自言自语。   “这是怎么回事,能给我们说说吗?”古洛像是在问姬芳,但眼睛却盯着姬红雨。姬红雨看着窗外,那里一派耀眼的光亮。她明显地是在拒绝古洛的要求。   “红雨他爸是个画家,后来犯法了,被抓起来,判了刑,我就和他离婚了,带着红雨过。”姬芳说,表情如同在说别人的事一样。   “什么罪?判了多少年?在哪里服刑?”胡亮一开口就是一大堆问题,这是急性子的他总也改不了的。   “诈骗罪,判了十年,刚出狱。来过家里一次,我们没有见他。”这次是姬红雨开口了。   “他过去是做什么的?”胡亮继续问道。   “这不是很清楚吗?”姬红雨指指墙上挂的画,“也算是个画家,但没有什么名气。他的工作单位是咱们市的美协。不过,现在肯定是没人要他了。”姬红雨看看母亲,用嘲讽的语调说。那个中年妇人低着头,沉默着。   “但他不是也为你们挣了不少钱吗?”古洛环顾着客厅说。   “他挣的?嗯,也对。不过,这些钱可不是他诈骗得来的。他过去的画卖得还不错。如果不贪婪的话……人心不足蛇吞象。”姬红雨还是看着母亲说。屋子里静默下来,似乎厨房里的水龙头没有关严,“滴滴答答”的水声让房间更静了。忽然一声压抑着的哭声响了起来。古洛一看是姬芳,她浑身抽搐着,用手捂着脸,眼泪滴在了她的白衬衫上。这是个干净的女人,淡色的裙子和白衬衫,搭配得很合适。古洛看看姬红雨,姬红雨看着窗外,似乎对母亲的抽泣没有看到一样。   “这也不能怪我呀。都说古人的画没关系,可你爸……”“他不是我爸!”姬红雨冷冷地说。“对,对,我说错了。可是他也是上当了呀。”姬芳抬起头看着古洛,眼睛里满是红丝,眼光带着祈求。   “不要哭了,反正人不是已经受到应有的处罚了吗?出狱后,他就是一个公民,和我们没什么两样。对了,他叫什么名字?”   “原来叫樊立志。因为他最崇拜的画家是凡高,就改名叫樊高了。改了名后就完了。”姬芳说。古洛和胡亮都差点儿笑出来,连姬红雨也微微一笑。   “他现在住在哪儿?或者在哪儿能找到他?”古洛问道。   “租了一间房,钟楼大街12号,平房。”姬芳说完就后悔了,她知道自己去偷着看前夫的事暴露了。   “对了,还有一件事,你的那个男朋友叫什么名字?在哪儿工作?”古洛问道。   “是过去的。”姬红雨不高兴地纠正道。“哦,对不起。”古洛忙道歉道。   “叫茅逸。茅屋的茅,逸是飘逸的逸。现在在一家私企里工作,和我一样是主管财务的。”   “主管?”古洛问道。他对事实知道得越来越少了。私营企业往往是不拘一格提拔人才的。   “对,他挺有能力的。”姬红雨缓慢地说道。   “小伙子挺好,可她就是不干了,真让人想不通。”姬芳插嘴道。   “这事不该你管。”姬红雨有些恼怒了。她的脸发红,声音也提高了。   “对,我不该管。我不是你妈,我是你的保姆。”姬芳也生气了,声音也尖锐起来。但她更多的是委屈,看得出是她把这个女儿娇惯成了这个样子。   “把他的住址什么的写一下。”胡亮打断了母女两人的龃龉,很不耐烦地说。胡亮是个孝子,最看不惯那些他认为该天打五雷轰的忤逆不孝的东西,因此他对姬红雨的好感几乎荡然无存了。   “这是他的名片。”姬红雨站起身来,从电视柜的抽屉里拿出一张名片。她也许看出了胡亮的不满,用强烈的语气迎着胡亮的话锋。   “我们走了,你好好休息。再有什么事给我们打电话。对了,胡队长一会儿会派人来给你们装监听设备。如果需要的话,我们还会派人保护你的。”古洛给气哼哼地把名片装进上衣口袋里的胡亮使着眼色,但胡亮视若无睹,倔愣愣地扭着脖子站着。   “不用了,胡队长不高兴了。”姬红雨看看胡亮,笑着说。   “没有的事。”胡亮说。说着他头扭到了一边,看都不看姬红雨一眼。姬芳忙说:“胡队长一看就是实在人。她不懂事,别和她一般见识。”   “走吧。”胡亮不耐烦地说,“等会儿会有人来装设备。”   走到门口时,古洛忽然回过头来,看着姬红雨说:“主管你的副总叫什么?在哪里住?”   姬红雨被问得愣了一下,但她很快回答道:“刘铁树,住在龙宫街458号6楼,具体的房号,我忘了。”   姬红雨和姬芳一直将他们送到楼梯口,一方面是客气,一方面也确实是担心得罪了胡亮。姬芳偷偷地对古洛说:“真是个好小伙子,我知道他是替我说话呢。”   古洛看了看姬芳,这个中年女人用恳切的目光看着他,白净的脸上泛起了红晕,岁月似乎回过了头。   四 滴水不漏   “多好的名字——刘铁树。现在的领导最爱用这种人了。”古洛说。   已经是下午六点钟了,太阳西下,微风流动起来,吹得树梢轻轻摇动,街道也变成了淡淡的金色。古洛和胡亮简单地吃了一些东西,就来到拓展房地产公司副总经理刘铁树家门前。   “你这是什么意思?”胡亮不解地问。   “千年铁树开了花,象征着什么?”   “哦,你指的是‘文革’时期针灸治疗聋哑人的事呀。哈哈,不过,现在还真是这样。”   “再看看这个街道的名称——龙宫,还有门牌号,简直就是为他起的。”胡亮大笑起来。“老天安排得真是周到。”古洛也笑了。   两人说笑着,进了上楼的电梯。电梯门刚要关,一个人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电梯工赶快摁开正在关闭着的门。“下班啦?”电梯工是个三十多岁的农村模样的妇女,待人很是热情。   “对。”来人应了一声。这个人身材矮小,尖尖的鼻子,小眼睛有些往里凹,头发零乱,穿着深色的西装,打着条红领带。他看了一眼古洛和胡亮,就避开视线,略微低着头看着电梯门的下面。由于电梯工只摁了一个楼层,古洛估计这个人很可能是那个刘铁树的邻居。但他转念一想便问道:“你是刘铁树先生吧?”   “是啊。”小个子的脸上露出了诧异的神情。   “我们……等到了再说。”古洛看看瞪着好奇的眼睛盯着他们的电梯工。电梯工毫不避讳地看着他们,特别是对身着警服的胡亮。   一下电梯,刘铁树就说:“是不是为了姬红雨的事?”   “对。”古洛答道。   刘铁树走到家门前,摁了摁门铃,一个女人过来开门。她看了一眼刘铁树身后的人,把门开得很大。古洛感到了她的欢迎,就笑着点了点头。但女人没有应答,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胡亮。古洛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个农村妇女,她还没有失去农妇的质朴,尽管这种纯朴有时是令人很尴尬的。   刘铁树连看都没看自己的妻子一眼,只是将手里的提包递给了她,说:“拿两双拖鞋来。”他的妻子一边像变戏法一样拿出两双拖鞋,一边看着自己的丈夫,眼睛里是讨好的目光。“可能没有工作。”古洛想。   刘铁树住的房子很大,五室两厅两卫。客厅很大,足有三十多平方米,里面还有个厅,在古洛的位置上不能完全看见,但似乎也不小。房间装修得很漂亮,像宾馆一样。地板上还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是好几张拼的,光这毯子就得一大笔钱。“是个富裕的家庭。”古洛没有估计出刘铁树的财产,但胡亮认为几百万甚至上千万总是有的。   “坐吧……哦,请坐。”刘铁树让古洛和胡亮坐到沙发上,自己也坐到对面的沙发上。他的妻子急忙端来了茶。   “这是什么时候沏的?”刘铁树问道。   “今儿头晌。”   “倒了,换新的来,要大铁盒里的,那是最好的。”刘铁树说。他的语气并不激烈,脸上也没有生气的表情。但他妻子已经手忙脚乱了。   “不要客气。”古洛说。   刘铁树没有说话,只是严肃地看着古洛。这种人在我们生活中常有,他们不苟言笑,对任何事情都是一副很认真的样子,没有人能猜透他们在想什么。但在这种人里有的心肠很好,沉默是宅心仁厚的表现,他们常常会用行动证明自己是个好人。但也有很歹毒的,不善言谈正好能掩盖住他们凶残的本性。古洛摸不清刘铁树是前者还是后者,不过,以他的经验后者的人数要多于前者。   “打扰了,我们找你,是要问一些情况。想必你已经知道姬红雨受恐吓的事了吧?”古洛看刘铁树点头,就继续说:“是谁袭击了她,或者打恐吓电话,你心中有没有数?”   刘铁树像是没听着一样,看着古洛,没有说话。古洛也没有追问他,只是看着这个小个子男人。他有的是耐心。   一声响声,震惊了屋子里所有的人,是瓷器打碎的声音。古洛看到刘铁树的妻子毛手毛脚地在地上捡着碎瓷片。茶杯掉得很凑巧,恰恰是在两块羊毛地毯没有衔接上的一块露出的地板上。   “让你小心点儿,你是咋整的?”刘铁树先是怒吼了一声,但随后便压低了声音。不过,眼睛并没有看客人。   “谁知道。”他看着妻子跑进了厨房,忽然说道。   “一点儿估计都没有?”古洛说。   “我寻思这和我们公司无关。公司谁会恐吓她呀,她个新来的,跟谁都无冤无仇的。”   “对方的恐吓好像并不是仇恨,而是说姬红雨知道了些什么,怕她说出去。”   “她知道啥?来那么几天就是……”刘铁树忽然住了口,他感觉到自己说的有些不妥当了。   “她可是财会人员,公司的事她会知道一些的吧。”古洛是不会放过一个笨蛋的疏忽的。   “她?哼!”刘铁树刚说完,又意识到他说错了。但他不像一个说漏嘴的人常常会用相反的话来遮掩,他对自己的聪明有着很好的估计,于是,索性就不说话了。古洛笑了笑,明显地是在蔑视刘铁树的智力,但他的这一招并没有见效,刘铁树视而不见,却用手指着妻子说:“快沏茶!”   “不客气。这么说她对公司的事,当然是财务方面的事情知道得并不多。这就怪了……”古洛停顿了一下,装作思考的样子。果然,刘铁树被古洛的表情打动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古洛,在等着古洛说下去。   “你们公司这么信任她,难道她对公司的事就一点也不知道?”   “不知道。”刘铁树得意地说。但和上几次一样,他又后悔了,“光是财务业务方面的事,她当然懂。但她来得晚,对整个公司业务情况知道得不多。”刘铁树小心翼翼地说。   “这么说,恐吓她的人和公司没有关系啦?”古洛喝了一口刚端上来的茶,好苦,他差点儿把茶水吐了出来。他看到胡亮也皱着眉头,再看看那位贤妻良母,她很高兴地笑着,似乎在说可把茶沏好了。   “没有,绝对没有。我敢打保票。我们公司的人我都了解,那种流氓地痞是一个也没有。就是有,我们也有办法制他。你当简总是白给的?”他的眼睛里露出了凶狠的光。   “好吧。就说到这儿吧,以后我们可能还会找你。”古洛站起身来。   “急啥?吃了再走呗。要不咱们到外面整点儿?”刘铁树笑了笑,脸上浮现出和他年龄不相称的皱纹。   “不了,谢谢。要是想起什么给我们打电话。”胡亮递给他一张名片。刘铁树也急忙拿出两张,给了古洛和胡亮。   出了门,迎接古洛和胡亮的是傍晚的凉风,飒飒吹来,树叶在轻声吟唱,风比刚才进去时要凉一些,所以也更令人愜意。太阳的余晖越发弱了,已经失去了金色的光亮,只是将透亮的一半蓝天染成淡淡的玫瑰色。吃完饭散步的人很多,他们穿着随意,有的带着孩子,有的带着狗,享受着平和、美丽的夏夜。路灯已经慢慢亮了起来,预告着黑夜即将来临。   “这个人似乎不爱说话,不过却告诉了我们不少事情。”胡亮笑着说。   “平常肯定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但城府却不深,他的沉默主要是没有什么可说的。”古洛说。胡亮笑了起来:“肚子里空空如也。”古洛也笑了:“好,这双关语用得好。但我想还是见过那个姬红雨的前男友后再说吧。”   “行,打个车走。”胡亮说。   “别,咱们还是坐公共汽车吧。”古洛制止住胡亮。   “可以报销。”胡亮说。   “给公家省点儿,让空气好点儿吧。”古洛笑着,也不管胡亮,径直往公共汽车站走去。他说的是实话,但还有一个原因他没说,那就是他是个极其保守的人,从不愿意改变已有的习惯。过去他一直乘公共汽车,在那里他就觉得放松、惬意,虽然拥挤的时候,他的心里也在骂街,而公共汽车不拥挤的时候比东北不下雪的冬天还要少。可他还是认同这古老的交通工具,他常说:“有公共汽车,我不坐小公共,有小公共我不坐出租。”   其实,茅逸的家并不远,坐公共汽车才三站。这个年轻人住在一幢旧楼里,大约是八十年代盖的,外面是红砖墙,但里面的房间挺大,房子的举架高,便于装修。茅逸也没有浪费这稀缺的资源,他把房间吊了顶,装上大吊灯,再加上墙壁和地板很讲究的装修,让房间显得气派、豪华,不过交换条件是天花板低得让人觉得憋屈。   他皱着眉头,把古洛和胡亮让了进来。这是个个子和胡亮差不多的小伙子,长得也很漂亮,黑眉毛、大眼睛和鲜红的嘴唇,色调分明,像是画上去的一样。他似乎要出门,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不过体型实在不怎么样。他和现在的年轻人一样,待人毫不客气,既没有给两位公安局的客人泡茶,也没有别的饮料,可自己却不断地喝着蓝花瓷杯里的茶。   “我和她黄了。我不是在这里说她坏话,这个女人我是伺候不起了。”   “为什么?”古洛问道。   “啊?”他放下茶杯说,“脾气太大。我这人脾气也不好,这叫性情不和,处了一阵子,就黄了。”   “处了多长时间?什么时候黄的?”古洛看了看茅逸跷到茶几上的脚。茅逸察觉到了,就放下脚,说:“没多长时间,大概是……”他想了一会儿,有些犹豫地说,“有一年多吧。”   “到底多长?说清楚点儿。”古洛带着点儿严厉说。茅逸显然有些慌乱,他实在不知道这有多么重要。他欠起身,坐端正了,说:“一年八个月吧。”   “不短嘛。”古洛意味深长地说。   “不,时间看起来不短,可我们见面的次数少,一个礼拜,有时半个月才见一次面。因为我认识她的时候,她正要毕业,很忙。”   “是别人介绍的还是自己认识的?”   “自己认识的。我们是在一次舞会上认识的,现在这年头,只能到公共场所自由恋爱了。”   “一见钟情?”   “也算吧。”   “那是什么时候?”   “有两年了。”   “不是才一年八个月吗?”   “是,正式处对象是一年多。”   “黄得太轻易了吧?”   “不,除了我们两个脾气不对付外,你知道她爸是个犯人,我家坚决不同意。我们是啥出身呀?”   “已经释放了。你家是干什么的?”   “我爸是宏运厂的总工程师,我妈是第一医院的院长。我们这样的人家怎么能和犯人结亲呢?就是释放了,也有污点。这是我父母的意见。”   “你原来不知道姬红雨家的情况?”   “不知道。到她爸释放后,我才知道。原来我就知道她爸是个画家。唉,要是早知道……”   “你应该很了解姬红雨,虽然你不知道她爸的情况,但其他方面的事情你知道得很多吧?”   “也不太多。对了,你们找我了解这些,问了我半天,我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不是告诉你我们来问问姬红雨的事嘛。”   “可为什么问呀?我可以知道吧。”   古洛看着茅逸充满了疑问的漂亮眼睛,想了想说:“可以。姬红雨在相当一段时间里,被恐吓电话骚扰,前天晚上,不,应该说昨天凌晨,被可能和恐吓电话有关的人暴力侵扰,受到了伤害。我们就是为这事来的。”   “噢。”茅逸没有说话,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你难道就不同情她?”古洛说。   “这……我同情有用吗?她这个人就是脾气不好,不知道得罪了谁,当然我是同情她的喽。”茅逸看出来古洛对他的语调很反感,就挑衅地看着古洛。   “她脾气不好,我们可是第一次听说。她得罪过谁?”古洛没有理会茅逸的态度。   “这……我就不知道了。也许是同学,不,不会的,同学关系就是再不好,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上。公司?她上班时间不长呀,能得罪谁呢?要不……”他自言自语地说着,突然停止了他的分析。   “要不是什么意思?你猜到了什么?”   “没有。什么也没有。真的,不过,姬红雨的爸爸出来了,他可是个犯罪分子呀。”   “父亲恐吓女儿?你的想象真是大胆。”古洛讽刺地说。   “唉,胡说呗,反正也不干我的事。”   “那可不一定,你不是恨她吗?”古洛说。   “不,我才不恨呢。我很庆幸脱离苦海。你知道吗?结婚就是坟场,现在很流行这种说法。”   “是吗?但愿不是你。如果是你,你是跑不掉的。姬红雨的爸爸出狱时,你和姬红雨还没黄吧?”   “对。”   “他是什么时候出来的?”   “两个月前。”   “知道在哪儿住吗?”   “不知道。我和那些人不会来往的。”   “嗯,再想想,感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找我们。”   “没问题。不过,我敢说没什么要对你们说的。”   “你敢肯定?”古洛笑着说。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令古洛和胡亮没想到的是这个茅逸还打着手电筒很殷勤地将他们送到楼下。“看,我们这里走廊的灯早就坏了,可没人安。”他似乎带着些歉意说。   风停了,月亮淡淡地出现在柔和的黑蓝色天空中,星星很稀疏,闪着微弱的光,似乎是在雾里面一样。空气没有夏日夜晚的清新,反而浑浊起来。古洛看看身后跟着的茅逸,说:“请回去吧。”他有些被茅逸的殷勤感动了。   “嗯。”茅逸“哼”了一声,他看看古洛,似乎看出了古洛的心情。   “你还有事吧?”古洛心里一动,忙问道。   “嗯?”茅逸犹豫了一下,“不,不,没啥事。”他有些慌乱。   “说吧。有什么就说出来,对你只有好处。你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应该懂得守法。配合我们调查是公民的义务,也是一种守法行为。”古洛恳切地说。   “我……”他还在犹疑。天很黑,这里的路灯隔得很远,古洛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的声音已经告诉古洛,他内心正在进行着激烈地搏斗。古洛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他刚想开口,胡亮说话了:“年纪轻轻的,哪来那么多事,有一说一嘛。不想说,就别说,磨磨唧唧的。”古洛知道胡亮这是在用激将法。   “不,我觉得这么做,有些不像男子汉。”茅逸辩解着。   “啥叫男子汉?别跟着现在的影视剧学。什么像男人,像男子汉,都是胡说。该怎么做就怎么做,男人女人都一样,就是像女人也没关系。”胡亮说。   “嗯。不过,这事和这个案子到底有没有关系,我拿不准,弄不好,人们该说我因为和姬红雨黄了,就乱说一气。”   “这由我们来判断。”胡亮焦躁起来。   “我是听红雨自己说的。她那时刚上班不久,也不会来事儿,公司的头儿对她不怎么样。有次,她还跟我说不想干了呢。可后来不知怎么公司的头儿又对她好了起来,一个劲儿地提拔她。我问她是怎么回事,她都笑而不答。不过,有次我问得紧,她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说:‘你说,看到不该看到的事情,后果会怎么样呢?’我说:‘很可能要倒霉,如果对方厉害的话。’她笑着说:‘有时是相反的。’我真被那句话说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哦,这情况挺重要。你的意思是说姬红雨的提拔和她看到了公司的什么事情有关?”古洛掏出烟来,想拿出一支,但想想又放了回去。   “我有这么个猜测,但说不准。”茅逸很老实地说。   “嗯,好,谢谢。再想起什么就赶快和我们联系,不要犹豫不决。”古洛笑着说。茅逸也笑了,在黯淡地灯光下可以看出他的脸红了。   这些年,随着人们兜里有了几个钱,就开始找花钱的地方了。当然花钱只有两个方向:一个是投资,一个是消费。想让钱生钱的人就去投资,想让钱带来幸福的人就去消费,或是精神上的,或是物质上的。但有一种花钱的方式可以消费和投资兼得,那就是收藏。当然收藏品的内容繁多,还有收藏瓶盖儿、纸烟盒的,这些东西千秋万代后也未必能给子孙带来收益。所以二者兼得的主要是艺术品,特别是绘画。画可和人不一样,当今人是越老越不值钱,但绘画作品却是老而弥贵,有的作品能卖出所谓天价。樊高崇拜的凡高的《向日葵》就拍卖出五千万美元,相当于当时我国五百万人一年的GDP,这就是天才的力量。   樊高对此是先觉者,他早在十几年前就干这个买卖了。当然他的画是不值钱的,但他的本事就是会临摹,无论是谁的画,他都能仿得乱真。虽然他最崇拜那位荷兰大画家,但他临摹的却大多是中国画,这是因为外国油画的收藏还没有屈尊俯就到我们这个发展中国家来。于是,樊高在这一点上就没有背叛自己的祖宗。他确实仿了不少有名的画,大部分是古画,但今人他也抓了几个,譬如李苦禅、潘天寿等等,逐渐地他就有了钱。想起那时的快乐时光,他就兴奋得浑身颤抖。那些女人,多美妙!都是些能让人痴狂的尤物。他知道他的挫败,不,是毁灭,大部分也是因为这些无情的女人。“‘官僚无耻,文人无行,戏子无义,婊子无情。’这话真是不假。”他对此是深有体会的。   他喝了一些酒,没敢多喝,过一会儿他要办重要的事。对这事他是不敢马虎的,但适当地喝些酒,可以使他说话更有雄辩性,胆量嘛,他是有的。   他结了账,离开了那个饭馆。在门口他回头看了一眼,知道身后总是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是这里老板娘的眼睛——她是个离婚的女人,好像对这个艺术家有些意思。别看他已经五十多岁了,但对女人而言还是挺有魅力的。他和那些不修边幅的艺术家不同,总是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所以他大体上可以说是个现实主义的画家。看女人时,他既不显得饥渴,又不是无动于衷,和陌生女人说话时,也很有分寸,调情打诨恰到好处。因此,老板娘自然就给他优惠了。   他吸着烟,走到街上。因为没有风,外面挺热,这里不是中心区,路灯黯淡,散步的人也不多。偶尔碰到的人,都是步履匆匆,一看就是忙着往家赶。这时,不知怎么的,他的眼泪流了下来,而且几乎是无限制地流着。   “我是个废物,对,一个废物。如果我有钱,或者,当然这更厉害,有权势的话,我就可以不让这种事情发生。可我没有呀,还被判过刑……这事搞不好,都得完。这是很明显的。该怎么办呢?这个世界上坏人太多了……我算一个吗?不,我如果是个坏人,现在肯定是坐在豪华轿车上,带着情妇,不是赴宴会,就是……反正是吃喝嫖赌。不,我不行,充其量不过是个小毛贼。‘盗钩者诛,盗国者侯’,我就是个‘盗钩者’,而且是个倒霉的‘盗钩者’。不过,也不要小看我,我还有可能东山再起的,那时再看吧。我要加倍地谨慎,让公安局再也抓不到我。我要坐着高级轿车,每天从公安局门口走上一两次,就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摆摆威风……可想这些有什么用,还是想想要干的事吧。怎么说呢?”他的思维很是散乱,不管怎么努力也集中不起来——“听天由命吧。”   就在樊高在路上胡思乱想的时候,古洛和胡亮进了一家饭馆。这是一家面馆,卖的是兰州拉面,还有些下酒的小菜。   “怎么到这里来了?”古洛皱皱眉头,看看这家并不洁净但人很多的小饭馆。   “你不知道吧,这里的面特别好吃,不光是手工做的关系,那汤才好喝呢,听说里面放了大烟壳。不过,你放心,别说是大烟壳,就是大烟,吃在胃里也不上瘾。来,服务员,要两碗牛肉拉面,要小碗放肉的,酱牛肉来两个小盘,芥末菠菜、蕨根粉、老醋花生、洋芋擦擦各要一份,再来十五个羊肉串儿,啤酒六瓶。”   “多了吧。一会儿还要和大名鼎鼎的人物见面呢。”古洛笑着说。   “不,不多,这儿的羊肉串儿是一绝,好吃。”   “也放大烟了?”   “那倒没有。”胡亮笑了。   古洛总是把自己想象成美食家,而且是口味高贵的美食家,所以尽管囊中羞涩,他也从不来这种饭馆。可是,正如胡亮所说,这里的下酒凉菜真不错,特别是酱牛肉,大片的、切得很薄的牛肉上浇着一种稀稀的酱,这酱是店家自己做的,也是黄豆酱,里面有芥末、辣椒,还倒了些醋,和酱牛肉醇厚的香味混在一起就能强劲地打动人的嗅觉。吃进去,辣辣的,有些酸味儿,能扩张胃口,再就着清凉的啤酒,味道更足了。   “不错。”古洛指指酱牛肉的盘子说。   “嗯。我觉得好吃,上回要了个大盘,没想到量是一样的,就是盘子换成大的了。”胡亮说。古洛哈哈大笑起来:“原来大盘是如此意思,所以拉面也要小碗的?”   “那倒不是。”胡亮也笑着说。两个人确实饿了,很快就将菜吃得差不多了。胡亮又要了两小盘酱牛肉。随后拿出烟,递给古洛一支。   “玉溪,这么好的烟!”古洛有些吃惊。   “同学送的,就是那个大款,咱们吃饭老打扰人家。”   “就是那个老板呀。可不,你常在他那里报销吧?”   “差不多。不过,这可不是行贿呀。纯粹的交情,友情。”   “那是。我知道,愿你们的友谊万古长青。”古洛笑着举起杯,和胡亮碰了一下。   “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要加入这个案子了。说实在话,今天跑了一天,才觉得这个案子挺有意思。一个漂亮姑娘接到恐吓的匿名电话,还挨了打,但却没有动机,也没有线索,完全是莫名其妙。”胡亮和古洛碰杯后,喝了一大口酒。   “动机嘛,也不能说没有……”古洛话音未落,就被胡亮打断了:“当然有,打电话或者殴打姬红雨的人似乎是有什么把柄攥在姬红雨手上,茅逸也说过,这就是动机。但问题是我们不知道是谁。也许姬红雨知道,但她不告诉我们,如果茅逸说的话是真的,那么应该是姬红雨看到了她不该看的东西,但这只是茅逸的一面之词。我看他们公司的两个头头儿,很平静,不像是装的……”   “还有,如果真是像茅逸说的那样,姬红雨应该告诉我们,没有报了案,又不说出实情的。”古洛插嘴道。“已经喝了三瓶了,不能再喝了。”他虽然一边想着,一边数着瓶子,但还是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   “对,完全正确。这正是这个案子找不到头绪的原因之一。也就是说,茅逸可能在编造故事,但这也不像。首先,茅逸没有编造的动机,即使他也许因为和姬红雨黄了,恨姬红雨,但他说的,不能说对姬红雨不好,也不能说好,是个中性的故事。”   “是啊。”古洛似乎想说什么,胡亮也正等着他的下文,但他却又喝了一大口啤酒,用餐巾纸擦了擦嘴。   “有些人就是爱卖关子,还让茅逸那样的人有一说一呢。”胡亮皱着眉头,也拿起杯来,喝了一口酒。古洛笑了:“这不是还在调查中嘛,我给你讲过多少次了,可以进行分析推理,但先要尽量多地掌握情况。然后……”   “再拼图。这我知道了。不过,你还说收集情况的前提是要有猜想,你现在有什么猜想没有?”   古洛看到胡亮不高兴的样子,就说:“我看这个案子不简单,我们好像和案子隔着什么。就是说,那边在作案,我们却被排除在外。肯定有知情人,但却沉默着,像是在给咱们出难题,考咱们一样。我就是这个感觉。”古洛嘴里说着,心里却感到自己确实老了,要是过去,他什么都不会说的。“现在也得看人脸色了。”古洛悲哀地想。尽管这个人是胡亮,他的徒弟和朋友,但他还是觉得自己的心太软了,他那好斗的性情居然也改了。   胡亮并没有察觉出古洛的心情,他只知道古洛是不会说谎的,他卖关子就是不说话。“他也不知道。嗯,这可是个机会。再和老家伙斗斗。”   “还喝吗?吃面吧。”胡亮顿时急不可耐起来。   “好。”古洛笑着说。   艺术家们在任何地方都是与众不同的,即使他们有常人的思维和情感,也不能流露出来,就像一个官僚不能让人看出他无能一样。像驴见了老虎不能叫,耍猴一样水平的电影一定要炒作一样,樊高也跑不出这个规律。瞧,他现在和那些穷困潦倒的艺术家住在城边的一个大房子里。这里过去是某工厂的仓库,后来厂子破产了,这些无用的仓库就让给艺术家们了,也许过些年这里真会出现一个凡高。   古洛和胡亮到这里时,已经晚上九点多了。白天的暑热这时才开始消退,习习吹来的风有些凉意了,还带着些许臭气,想必是艺术家们忘了修建抽水厕所了。仓库相互之间隔得挺远,又没有门牌号,费了古洛和胡亮不少事。特别是一贯会找东西或地点的胡亮这次也一筹莫展,只好敲开几个门,受到不拘小节的粗野对待后,才来到樊高的仓库前。   胡亮和那些艺术家一样,也不敲门,推门就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古洛跟在后面,心里很赞成胡亮的做法:“要像走进兽群一样,无所畏惧。”古洛刚才也被那些怪里怪气的家伙气坏了。   樊高和他同住的朋友把这间巨大的仓库打了几个隔间,有的做他们的工作间,有的做卧室,有的做客厅,比城里的所谓几室几厅的房子大得多。   胡亮推开了几个门,终于找到了蜷缩在木板搭的床上的樊高。艺术家正在吸烟,看样子吸得很凶,满屋子都是烟雾,呛得胡亮还没说话就先咳嗽了几声。   “你是樊高?”胡亮看着这个一脸胡须的中年男人说。“到底是姬红雨的父亲,不知什么地方有些像。”胡亮想。   “对。”樊高看着胡亮的警服,一翻身就站到了地上,他的眼睛里浮现出显而易见的惊恐。   “嗯,找两把椅子去。”胡亮粗暴地命令道。但他的态度比对刚才给他指路的艺术家们还是文雅了很多。樊高答应了一声,迅速从门口钻了出去,像只老鼠一样敏捷,眨眼工夫就拿了两把大凳子回来。“没椅子,你们将就着坐吧。”他带着歉意说。   “嗯。”胡亮看看凳子还干净,也不道谢,就坐了下来。古洛也跟着坐了下来,掏出烟来,自管自地点了一支。   樊高坐在床边,眼睛不看胡亮和古洛,只是凶狠地吸着烟,但胡亮看出来他是准备回答问题的。   “姬红雨是你女儿?”胡亮数着樊高吸了五口烟后说。   “啥女儿?她根本不认我。我就没见过这么狠心的姑娘,和她妈一个样,不,比她妈狠多了。”   “你出狱后,和她没来往?”胡亮问道。   “没有呀。”樊高辩护般地说,声调透着冤屈,这是在监狱里或被审讯时养成的习惯。   “姬芳呢?”古洛插嘴道。   “她……嗯……”樊高嗫嚅着。   “她来看过你?”古洛说。   “对,再怎么说也是结发夫妻呀。”   “是为了这感情来看你的,还是有其他事?”古洛看着樊高的眼睛,樊高避开了。   “没其他事,就是来看看。”   “说到复婚啦?”古洛追捕着樊高的眼光,但他的眼神如同逆光飞行的苍蝇一样,在人眼前一掠就隐藏了起来。   “复婚?没有。她就是来看看。”   “那总要说些什么吧。”   “也没说啥,就坐了一小会儿。”   “是什么时候?”胡亮对这个黏黏糊糊的男人没有太多的好感,他的声音尖锐起来。   “是……是……”樊高显然被胡亮吓着了,“半个月前了。”   “半个月前?说到你女儿的事了?”胡亮急忙问道。   “我女儿?没有,没有。她来看我,从来不说姬红雨的事,我也不问,这样的女儿没有更好。”   “你对她怎么这么恨呢?咬牙切齿的,这可不像生身父亲呀。”古洛还是没有看到这个敏感家伙的眼神。   “她才不把我当父亲呢。更名改姓都是她的主意,她妈都挡不住。说实在话,原先我当她不懂事,可现在还是这样,而且变本加厉了,还警告她妈不要再和我见面,要不,就和她妈断绝母女关系,把她妈吓得也不敢来了。不管怎么说,也是我生的她,常言说,血浓于水,可这姑娘……你说,这像是对爹吗?”   “可她受到恐吓的事,你应该知道吧?”古洛这次看到了樊高的表情,他确实很气愤,不光是眼睛在闪着光,脸也红了,额角青筋暴露,在强烈的灯光下,可以看到那上面闪烁着的汗珠。   “不,不知道。”樊高又把眼光移开了。   “不会吧,这么大的事你前妻能不告诉你?不管怎么说,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血脉相连嘛。”古洛说。   “不,不知道。我可以指天发誓。”樊高急了,他第一次直视着古洛,虽然怀疑使古洛的眼光更加锐利,但樊高坚定的目光如同铜墙铁壁一般,将古洛顶了回去。   “那我告诉你,你的女儿受到了电话恐吓,而且前天还遭到不明身份的人的殴打,受了轻伤,我们正在调查此事,希望你配合。”古洛严肃地说。   “是吗?这……她妈也不告诉我一声。伤势真的不要紧吗?”樊高似乎是在关切地问。但别说是古洛和胡亮这些常和人打交道的警察,就是一般人也可以听出这声音中的冷漠。   “伤不要紧,大体是好了。你有没有什么想法?就是说,你对恐吓或伤害你女儿的人有没有一个猜测?”胡亮说。   “噢,弄了这么半天,原来是为了这个呀。”樊高的表情似乎冷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说,“没有。我刚才说过,姬红雨其实已经不是我的女儿了。我又坐了这么长时间监狱,对她的情况真是一点儿也不了解。她妈知道我们的关系,从来就不提她。”樊高比刚才冷静多了,好像得知警察来找他不过是为了姬红雨的事而放心了一样。   “好吧,既然你说你不知道,我们就没有必要再问下去了。这是我们的电话,一旦想起什么,或者姬芳告诉你一些什么,就打电话给我们。”古洛示意胡亮给樊高名片。   在临出门时,古洛说:“你知道你的女儿有男朋友吗?”   “不知道。她的事我不管。”樊高忽然焦躁地说。在强烈的灯光和弥漫的烟雾下,他瘦削的脸变成灰白色,如同鬼魅一般。   五 下落不明   古洛和胡亮将能想到的可能和案情有关的人,像篦头发一样梳理了一遍,但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而且这几天来,姬红雨也没来再报案,似乎作案的人已经罢手了。如果这样的话,犯罪嫌疑人很可能会逍遥法外。胡亮有些着急了,在办公室里坐立不安,但又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就看着窗外。雨在下,这是今年夏天的第一场雨,已经下了两天了,忽大忽小,阴沉的云布满了天空,低低地压了下来。房间里阴沉沉的,让人窒息。前两天的酷热,被雨洗掉了,已经有人穿起了长袖衣服。这就是东北的天气。   坐在沙发上的古洛也是百无聊赖,只好喝着茶,吸着烟。烟雾让房间的光线更加黯淡,他的心情也更加不好。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应该参与这个案子。“难道这真是一桩没有意思的小案子?犯罪也许是因为失恋,或者变态什么的。姬红雨毕竟是个年轻人,社会背景没那么复杂,不会和大案牵连上的……难道我真错了,高估了这个案子的价值?”古洛觉得自己真是上了年纪,做事摇摆不定起来,失去了过去的自信。   这时,门开了,走进来一个满脸红光的中年胖子。他是李国雄,管刑侦的副局长,年轻时和古洛一起破过案。“文革”后他一路青云,步步高升,成为一名从基层刑警提拔上来的副局长,这在公安系统中是不多见的。警察的提升在所有公务人员中可以说是最慢、最难的,像古洛临退休时,按行政级别还只是个正科级。可谁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就连大侦探古洛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也正因如此,李国雄就更对自己的成功感到自豪,更踌躇满志,说话的腔调也变得更不伦不类了。可他一见到古洛就有些心虚,虽然古洛已经退休,就像一个过气的电影明星,只有一些同时代人还能想起他那荣耀的历史,但李国雄仍然有些畏惧他,这畏惧当然是出于尊重。所以,胡亮才老对古洛说:“李国雄是个少见的好人,也是个好领导。”可李国雄对古洛也确实经常恼火,嫌古洛太不尊敬他了。“不管咋的,我是领导,‘县官不如现管’,你天大的能耐也得归我管。”这当然是他心里想的了,但在古洛面前他是一句也没泄漏过,这就是当领导的修养。   “来啦。”他像“哼”了一声一样。古洛知道李国雄对他的看法,就装作恭敬地站起来,说:“啊,来了一会儿了。”李国雄笑了:“坐,坐,你是我的老领导了,这是干啥?”胡亮也笑了,他知道今天李国雄的心情会好的。   “那个案子怎么样了?”胡亮立刻就明白李国雄问的哪个案子,急忙回答道:“正在调查。”   “有啥线索没有?”   “暂时还没有,但这案子还是……”   “还是挺有意思的,是不是?小胡,我都说过多少次了,咱们警察可不能从兴趣出发。我有次去医院看病,有个医生和我唠嗑,还说这事了。他们医生也是看到一个得怪病的,就想搞出些名堂。我就不同意这种做法。我们警察更是如此,工作的轻重缓急要看形势,知道吗?”他一边说着,一边偷偷从眼角瞟了一下古洛。他知道胡亮这种想法是从他师傅那里来的。但那个黑胖老头子像是没听到一样,继续吸着烟。这让李国雄有些恼火。   “可这案子确实挺重要的,恐吓电话,在我们市不多见,还动用暴力,这案子后面一定有重大的背景……”   “行了。现在东郊发生了一桩重大凶杀案,市里很重视,政法委书记也来局里了,要限期破案。对了,你不也参加会议了吗?那边缺人手,你也是知道的,先把这不紧不慢的活儿放放。老古愿意帮忙也可以去嘛。”李国雄又看了一眼古洛,古洛像犯罪嫌疑人行使沉默权一样,就是不说话。   “我知道。那案子简单得很,就是那兄弟俩干的,现在正在逮捕他们呢。插翅难逃,还要什么人?完全是浪费。”胡亮说。   “什么插翅难逃?这俩家伙鬼得很,谁知道跑哪儿了。你还是给我亲自督阵,刑警队长是干什么的。”李国雄生气地说。他的脸本来就是红的,现在成了紫红色,嗓门很大,喘出来的粗气声更大。胡亮一时语塞,他很了解案情,而且他有十足的把握抓住凶犯,但李国雄就是不听他的。   古洛还是没说话,因为他确实没话可说,所以他就学他所讽刺的那些肚里空空的蠢货一样,装深沉。   电话铃响了,真是及时雨一般,屋子里的尴尬被这清澈的铃声制止住了。   “喂,对,我的声音你都听不出来……什么?太高兴了。”胡亮脸上溢出了笑容,古洛马上就明白了,不由得舒了一口气。李国雄还没反应过来,正想着怎么让胡亮亲自去抓那个案子。他了解这位年轻的刑警队长:聪明、有能力,但很倔强,对付领导很有一套,对不愿意或想做的事,很会见机行事,不是硬顶就是软泡,是个棘手的家伙。   “果然在那里。好!干得好!给你们记一功……当地很配合?那当然,天下警察是一家。”   胡亮把话筒拿到离电话机一寸左右的地方,稍停了一下,一松手,话筒落了下去,发出清脆的声响。   “行了,兄弟俩双双落网,不费我军三分力。”他背对着李国雄,像是在自言自语。   “什么?”李国雄似乎反应过来了。   “你说的那两个家伙已经被抓捕了,在东兴市。我说怎么……”胡亮看到古洛的眼色,就把后半截话压了下去。   “是吗?肯定吗?”李国雄兴奋地说。   “那还有假?这可是大案呀。”   “好,好。我马上给局里汇报,对了,还有政法委。又打了一个漂亮仗。”李国雄右手握成圆圆的拳头,击打了肥厚的左手掌一下,发出“噗”的一声,不像他想象得那样响亮。   “你赶快把详细报告弄出来。”李国雄说着就往门外走去。   “那……这恐吓电话的案子还继续查吗?”   “当然要查,一定要查它个水落石出。”李国雄转过脸来,一脸严肃地说。   “行。”胡亮答道。   等李国雄响亮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的楼梯口,胡亮这才转过脸来对古洛笑着说:“看,他的忘性多大。行了,又支持咱们了。”   古洛只是苦笑了一下。他知道李国雄的支持固然不可缺少,但找到案子的线索更重要。   电话铃又响了,古洛似乎听出了电话铃中的语言,从不相信直觉的他,这次却一跃而起,但胡亮还是赶到了他的前面——有时人们的直觉是相同的。   “喂,我就是。什么?你慢些说。”胡亮一边按下了录音键,一边给古洛示意。古洛立刻拿起另一部电话,打给了技术部门。   “查查现在正打给胡亮的电话号码是哪里的,机主是谁?”   胡亮一直静静地听着,有时提一两个小问题。三分钟后,对方挂断了电话。   胡亮正要打开录音,技术部门调查结果来了,那是部公用电话的号码,在市中心公园附近。   “要费事了。”古洛笑着说,“打开录音吧。”胡亮开了录音。听声音打电话的像是个中年人,至少是壮年人。电话内容也是经过反复思考过的,很有逻辑性。   来电说,要揭发一桩大案,主犯——其实就这么一个犯人——是樊高,就是姬红雨的父亲。电话中说樊高在被判刑前,就知道自己逃脱不了法网的制裁,于是和另外一个同伙,叫刘诗白的,一起将大量赃款藏了起来。审讯时,两人咬住说挥霍掉了。当然钱款有四分之三的数额是公安局不知道的,如果按他们的诈骗数额,应该被判更重的刑。   胡亮问对方为什么现在才想起来揭发,对方说他原来是在信守诺言,即这件事只有他和刘诗白、樊高知道。出狱后,三人平分赃款,但没想到刘诗白死在狱中,樊高出狱后不但不认账,而且还将这事告诉了自己的女儿。后来,樊高怕女儿揭发,就又找他雇人恐吓姬红雨,并殴打了她。他听说公安局已经立案追查了,很害怕,就想将实情说出来,还问这算不算自首。胡亮让他本人来刑警队自首,他却推托说自己也没有证据,就是说,他也不知道樊高将钱放在哪里了,而且具体数额也不知道。当初,因为他帮助过樊高和刘诗白,他们为了感谢他,才算了他一份,但没来得及说细节就被抓了。胡亮还是催他来自首,说:“电话自首不行,再说我们也不知道你的名字等情况,怎么能算自首呢?”对方沉吟了一会儿,说他再考虑考虑。   古洛反复听了几遍录音,把每个细节都搞清后说:“有些意思。”   “你说他说的是真的吗?姬红雨骗了我们?”胡亮多少有些沮丧地问道。他虽然是个老资格的刑警,见过多少污泥浊水、古怪离奇,但依然保持着纯真的心,这有时会对破案产生负面的影响。古洛却更喜欢自己的徒弟是这样一个人。“信任别人,这才是我们警察的本质。因为大多数人是好的,他们渴望他人相信自己。”   “还有樊高、姬芳,他们都在说谎,都在欺骗。”古洛说。   “为什么呢?”   “这就是我们要解的谜。走,先查查樊高的案卷,再去找他。”古洛毅然地说。   雨又下了起来,疏落而有力,打在地面上溅起了不规则的水珠,打在雨伞上发出响亮的声音。街上人很少,都穿着雨衣或打着雨伞。街道两边的树朦胧在雨雾中,那么柔和、美丽,但仔细看来,那里面却隐藏着神秘的格调,甚至掩蔽着凶险,就像月夜里的猫头鹰一样,会因为明亮巨大的月亮笼罩而更让人心惊胆战。   车窗的黑色刮雨器有规律地摆动着,不知疲倦,没有声息,像一种不知名的生物肢体一样。车速很快,穿过越来越密集的雨幕。车体前面激起的水花,妨碍了人的视线,让一切都变得那么模糊,甚至连远远矗立在高楼大厦上的巨大广告牌都被雨雾笼罩住,勉强能看清上面是一张漂亮女人的笑脸。   “好大的雨!”古洛说。   “是啊!今年雨水还行。”胡亮从来没有去过乡下,也不知道农民对天气的感受,却处处装出一副很关心收成的样子。   “那个匿名的人说得还真对,樊高是隐瞒了赃款。”过了两分钟,胡亮开口说。其实,那个匿名电话反映的情况也不完整,除了樊高和刘诗白入狱外,还有一个同案犯被关了进去,所以,连同揭发者,樊高一案涉及人数是四个。   “是有问题,但没有证据,也没有找到赃款。这几个家伙嘴都够严的。”古洛说。   “就看这个小子了。”胡亮猛然一打方向盘,车子就进了监狱的院子。   古洛和胡亮来这里要找的是当年和樊高一起设骗局赚取不义之财的同伙,只有他还在监狱里。这个人不仅没有樊高那半吊子艺术家的风雅,而且长相又土气又猥琐:个子很矮,黑黄色的皮肤,小眼睛老是在眨,一看有人来,他脸上立刻就堆起阿谀的笑,似乎在说:“你要我帮忙就说话。”他的名字名副其实,叫杨财根。   “找我有什么事?我知道的全告诉你们了嘛。”他说话带着南方口音。经常走南闯北的胡亮从他的名字就知道他不是东北人应该也不是北方人。   “樊高,知道吧?”胡亮没有被杨财根独特的热情所感染,他的口气甚至是严厉的。杨财根的脸一沉,目光恶毒地盯了一下胡亮。这并非是因为他城府不深,而是因为他难以掩饰的虚伪与真正的、猛烈的凶狠混在一起,完全像个猛兽,这是他的理性所不能控制的。“嗯,认识。”他的语气有些勉强。   “据说,你们俩,对了,还有死了的刘诗白,有笔赃款没有交代,是准备出去过好日子的?”胡亮单刀直入。   “什……什么?有钱?赃款?”杨财根的慌乱任谁都能看出来,“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呀。”他很快冷静了下来,“我们全都交代了。你们公安局好厉害,谁也休想从你们眼皮下蒙混过关。”   “噢,是吗?可最近有人揭发,说他和你们一起藏匿赃款。但樊高出狱后,自食其言,不打算把钱给他,就是说,要独吞。”   “这……”杨财根的眼睛飞快地转动了一下。“这种外向的人怎么能犯得了罪呢?”胡亮想。   “那就是他的问题了,我没有参与这事。”   “你说是樊高个人的事?”胡亮追问道。   “对。他很可能这么干,这个人,就是这样,太贪财了。”   “你们不是同伙吗?”   “不,有的事是一起干的,有些事不是。你看,我们的刑期也不一样嘛……哎呀,我倒霉啦。这家伙还有没交代的,可我判得比他还重。”杨财根叫了起来。   “冒充晋人手笔的画不是你们共同干的?”   “那倒是。”   “就是这幅画的赃款没有找到,据说是最大的一笔钱,有好几百万,说说是怎么回事。”   “这……这幅画是卖了。可你们不知道,那个买主没给我们钱呀。至少我不知道他给过。”   “买主是境外人员?”   “对,一个印尼华人。”   “可他说给了。”   “给了?证据呢?有发票吗?有我们的收条吗?说给我们钱的那个人,我就没见过,后来又说那个人失踪了,完全是栽赃陷害。我当然不能承认。”   “你说你没见过那人,那樊高见过没有?”   “这我就不知道了……难道他……这家伙好阴呀。”杨财根装作自言自语地说。   “问题不在这里,而是揭发的人说,樊高把这件事告诉了自己的女儿……”胡亮故意停顿了一下。果然这个小个子顿时跳了起来:“什么?!告诉他女儿啦?妈的!不想活啦!”他忽然停了下来,让胡亮想起了紧急刹车,也像刹了车后一样,暴躁的杨财根重新启动车,这回是要挂倒挡了。   “是吗,他告诉了他的女儿?这和我没有关系。”他长长地呼出口气,努力平复着情绪。   “可他的女儿却把这事说出去了,最近遭到很多人的恐吓,他女儿有些扛不住了。”胡亮像是没看出杨财根刚才拙劣的表演一样,慢条斯理地说。   杨财根紧张起来,他脸上的血涌了上来,和皮肤的颜色混在一起,成了紫红色。汗水从头发上淌了下来,流到腮边,再滴到肮脏的裤子上。他额角上的青筋暴露得那么明显,让人觉得他的头就要炸了。   “完了!完了!”他忽然摇着头说。胡亮看到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胡亮断定那是泪光。   “我怎么能信任他呢?一个小儿科、一个卖不出画的废物。我这牢算是白坐了。哎!”他又长长地叹了口气,这次像是把所有的力量都叹了出去一样,他的身子明显地软了下来。   “说吧,我们可以想办法不给你加刑。”胡亮装作同情地说。他很讨厌眼前这个瘦小的家伙:他的脸没有洗干净,眼睛边上有哆目糊(眼屎),说起话来,嘴角泛着白沫。   “加刑就加刑,出去没钱了,还不如在这里面待着呢。”杨财根凶恶、阴森地看着胡亮说。他毫无畏惧,暴露出真正的本性。   “那你是要袒护你的好朋友了。”古洛慢悠悠地说,比胡亮表现得更轻松,仿佛不是在询问犯人一样。   “妄想!他妄想!谁也不要想好好活了。我说,是你们说的那样,我们从那个印尼华人还是华侨那里收了五百万。幸运的是那个交钱的人下落不明了,连他的主子都找不到他了,当然这和我们无关。然后我们在你们公安里的人告诉我们危险,我们就把钱藏起来,说好就是被抓住,谁也不能说出来。如果一个跑了,也不能动这笔钱,等我们都没事了再分。可……”杨财根气得说不下去了。   “钱在哪里?”胡亮问道。   “可能已经被他取走了,在西郊一个仓库的地板下。我给你们画张图。”他要了纸和笔,仔细画了起来。   古洛点上一支烟,几乎没有表情地盯着杨财根。但像小兔子一样警觉的杨财根,发现了古洛在看他,他有些不自然起来,但还是用心画完了图。   胡亮接过图,仔细看了一遍,递给了古洛。古洛没有接,他还是盯着杨财根。杨财根更慌了,他用颤抖的声音说:“我可以走了吗?”看到胡亮示意,他马上站了起来,身后的警察也走了过来。   “先别走。”古洛说。他的声音不大,但杨财根像是听到突如其来的霹雳一样,身子一颤,僵在了那里。   “你还是全交代的好。那个送钱的人,你是怎么杀的他?说!隐瞒是没用的,等我们一抓到樊高,你就被动了。”   “你在胡讲什么?我们才不会杀人呢。”   “我说的是你,不是你们。樊高没有这个胆量,而你有。”   “你不信,就问樊高好了。”杨财根很沉着地说。脸上的表情是无辜和麻木的,正是在这个场合和发生了这些事后,应该有的神情。   “你认为你们的友情就那么牢固?可樊高肯定不这样认为,特别是人命关天的事。如果说是失踪,又没有人调查,他可以不说,但如果凶杀暴露了出来,我想他会第一个对得起你这个义薄云天的好兄弟的。”   “说!”胡亮震耳欲聋地咆哮了一声。但杨财根却纹丝不动,这种若无其事的样子可不是装出来的。   “不说也罢,等我们抓着樊高再说。”古洛示意狱警把杨财根带下去。   “好家伙!‘拔出萝卜带出泥’,抓住一个杀人犯。”胡亮看着古洛,赞叹地说。   “嗯。”古洛若无其事地随意应道,可谁都知道他这是在装腔作势。   “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还是这么自大。”胡亮想。   雨停了,但天并没有放晴,阴沉的、灰黄色的云仍旧布满了天空。在阴冷的微风吹拂下,一星半点的雨滴无规则地飘落下来,落在行人的脸上或任何地方,这是种让人心生腻烦的天气。   古洛觉得身上有些冷了。“这是什么天?现在可是盛夏呀。”古洛闷闷地想着,不知不觉地就坐上了车。   “先去哪儿?”胡亮一边发动车,一边问道。   “你看呢?”古洛像是刚被唤醒一样,神志似乎还在模糊中。   “我这人爱钱。”胡亮笑着说。   “当然。”古洛也笑了,但这时他心里已经有了不祥的感觉。虽然他不相信直觉或其他什么心血来潮的东西,但他也知道每次这种感觉都是很准确的,他把这解释为经验或无意识的推理使然。   果然,这次发生的事又印证了古洛下意识的推测。杨财根说的西郊,实际上是很远的郊区,车子在穿过开发区时,堵了很长时间的车,气得古洛都叫了起来。好不容易突破重围,车子又出了毛病,这次胡亮叫得更凶。修好车,又走了很长时间,直到天黑了下来,才到了目的地。善于寻找东西的胡亮很快就找到那间废弃不用的仓库。   “就是这儿。”他很有把握地说。   这里有很大的空地,到处是垃圾。潮湿的空气中充满了腐烂的味道,一群野狗在垃圾山的山脚下,悄悄地移动着,宛如鬼影。   “还挺瘆人。”胡亮打开手提电筒走进了仓库,古洛紧跟其后。   仓库里更脏,臭气熏天,肯定是被那些无家可归或有家不归者当成卫生间了。而那些人类的伴侣——老鼠们在这里找到了自由的天地,它们“吱吱”叫着无所畏惧地在破损的地板上赛跑。   胡亮准确地走到杨财根画出的地方。“混蛋东西!果然被取走了。”他提开一块被撬起的木板。古洛走过来,就着电筒的光,看到地板下空空洞洞的坑。   “地板是新撬开的。”胡亮用电筒照着地板的木头碴。   “走吧,去那家伙家看看吧。”古洛用听天由命的腔调说。胡亮也知道他们的希望是很渺茫的。虽然来的时候,他和古洛一样还抱着一些希望,似乎是想依靠侥幸,但他却不认为是侥幸,因为按他的推理来说,樊高是不应该知道有人揭发了他的。   甚至连车都不用下,就能看见一把现在人们一般不使用的大锁挂在门上。   “妈的!‘铁将军’把门,跑了。”一般不说粗话的胡亮骂了一声。最后的稻草终于断了。   “好灵的鼻子。”古洛不由得说出声来。胡亮点点头。   “走……”古洛刚一开口,胡亮就立刻喊道:“找那娘俩去。”   六 风波又起   姬红雨已经上班去了,只有姬芳在家。“这孩子的伤还没好,就去上班了。”姬芳有些担心,但也无可奈何。她是个软弱的女人,否则的话,只要她全力阻止,樊高也许就不会犯罪了。但这也许不完全是因为软弱,姬红雨就从不相信母亲的辩护。“是你贪婪,想过上大款老婆的日子。”女儿冷冷地说。这个孩子是无情的,就喜欢在别人的伤口上撒盐。但她没敢反驳,因为她也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当时是这样想的。也正因为如此,她觉得对不起樊高。樊高一出狱,她就去看他,女儿知道后说她为了赎自己的良心,这次连女儿也出卖了。可她还是要去,而且每次都要和樊高发生肉体关系。樊高是精于此道的,使她的欲望得到了满足,这也是她不能不见樊高的原因之一。有时她都想到和樊高复婚,特别是两个人亲热的时候,但这时,女儿的脸就会立刻浮现在她的眼前,让她停止了非分之想。   “你还会犯事吗?”她一边穿着衣服,一边问樊高。她知道樊高在获得满足后,才能说出一些心里话。   “嗯。”樊高含糊地应道。   “我问你还干不干犯法的事了?”她急躁地问道。   “我不想干了,可人总得活呀,还得活得像个人样,那就没准儿。你看看我现在像个什么?一个纯粹的人渣,一个被人瞧不起的刑满释放分子。我怎么办?只有挣钱,有了钱,我就是狗屎,人们也得把我当黄金。”   “这可没准儿。再进去,我就彻底和你断绝关系。”   “你不是已经断绝了吗?”   姬芳说不出话来。她知道面前的这个男人是个极度爱虚荣的人,喜欢奢侈的生活,吃好的,喝好的,找漂亮女人,住别墅,开高级轿车。他的最大愿望就是让人看得起他,在任何场所都要做中心人物。“改不了啦。”这时她真想不再来了,但她知道自己还会来的。不仅是肉体上的渴望让她一次次地来到这个过去犯过罪而且今后还打算犯罪的人这里,她还有个最重要、最隐秘的动机,虽然是这个男人告诉她的,也许是为了让她离不开他,但她却另有想法,而且相信自己会应付好的。“最后还是我的,不信就看吧。”她看着樊高的脸,那上面是浅薄的傲慢和虚张声势的狡诈。   不过,现在她陷入了困惑中,这个让她烦恼却又不能离开的人真的消失了,面前的这两个警察就是来找他的。   “我怎么会知道他去哪儿了?这个人真是个坏人。”她带着哭腔说。   古洛听出她声音里的犹豫,说:“他没告诉你什么?这好像不太可能。”   “真的没告诉我。”   “最近你是什么时候见过他的?”   “嗯……三天前。”姬芳想了想说。   “你知不知道他并没有把过去的罪行完全交代,而是蒙混过关了?”   “什么?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姬芳说。   “不要撒谎!他把一笔赃款隐藏了起来,现在已经有两个人揭发或证明了这一点。”   “可我不知道,确实不知道。你们想想,我都和他断绝关系了,他的事怎么会告诉我?”   “并没有嘛,不是才见过吗?”古洛嘲讽地说。姬芳的脸红了:“那是两回事。”   “不,是一回事。你知道他有笔钱,这也许是你找他的主要原因之一。没有人不爱钱,特别是在现在的社会。”   “钱?”姬芳的脸又一次红了。这当然逃不过古洛的眼睛:“对,钱!一大笔钱。你是想让他给你们一些吧?或者想独吞?我想是后者。”   “什么一大笔钱?什么我独吞?我想你们是做警察的,是保护我们的,今天来是为了找人,可你却在这里给我打哑谜。你就直说吧。”姬芳的语调严厉起来,脸上那像是容貌一样的温柔消失了,鼻子尖翘起来,面颊上的肌肉暴露了出来。   “我已经说过了,你知道这笔钱,而且姬红雨也知道。姬红雨被恐吓,也是因为这笔钱,不对吗?”古洛猛地站起来,大声说。   “不要喊。你说得不对。”姬芳冷静地说。但胡亮看到她眼睛里的怒火。“‘真人不露相’,是个不好惹的女人。”他不由地想。   “已经有人揭发了。你还是说出来好,否则你就犯了包庇罪,也许还有窝赃罪。”古洛的声音更高了。   “你们不要这样对我妈。”一个响亮的声音响起——姬红雨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客厅门口。   “你……怎么回来啦?”姬芳说。姬红雨没有理她,径直走到古洛面前说:“什么事?还是我的案子吗?你们可以跟我说,我妈知道什么?”   “噢,好吧。有人揭发并得到证明,你的父亲,不,樊高曾隐藏了一笔巨额赃款,你和你的母亲全都知道。他怕你说出去,就打恐吓电话,还找人殴打你。这是事实吧?”古洛严厉地看着姬红雨说。他对姬红雨这种挑衅般的态度很恼火。   “是,我们是知道。这又怎么样?我们没花他一分钱,也不知道具体的藏匿地点。至于我的人身受到恐吓的案子,我没想到是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干的。”   “你不能胡说。”姬芳叫道。   “没关系。你还想要那笔钱吧?所以你去见他,我就知道你的秉性,太贪。”姬红雨的话语似乎是从牙缝中说出来的,姬芳顿时就不做声了。   “这么说,你相信他会打恐吓电话,还会找人打你。”   “我相信。他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特别是对我,因为他恨我,恨我让我妈和他离了婚,恨我不认他这个爸。”   “他恨你,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事告诉你呢?”   “他没有直接告诉我,是告诉我妈了,我听我妈说的。”   “他是怎么知道你知道的?”   姬红雨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母亲,姬芳的脸又红了。这个女人似乎是太软弱了,像一切软弱的女人一样,她们生活中最常见的词汇只有两个:后悔和内疚。   “我把这事告诉了他。他大发雷霆,说姑娘要是再卖了他,他会六亲不认的。”姬芳边说,边偷窥着姬红雨。古洛也盯着姬红雨的脸,虽然那上面没有任何表情,但古洛却觉察到姬红雨的身体和面部透着赞赏的气息。   “你是说,樊高在那时就已经告诉你,如果姬红雨背叛了他,即使是亲生女儿,他也绝不宽恕,甚至可以杀了她?”   “那是头畜生!兽性一发,啥事儿干不出来?”姬芳大骂道。“这个女人是怎么啦?她不是还去见樊高吗?不是还有‘一日夫妻百日恩’的留恋或者宽恕吗?怎么一下子就反了过来?女人真是不好理解。”古洛暗自想道。   姬红雨看古洛问话的节奏变了,就说:“你们知道了吧?他就是这么个人。你们去抓他,我们全力支持。”   “是吗?”古洛的节奏还没有恢复过来,他像是在犹疑。   “你们估计他能跑到哪里去?有什么亲戚、朋友是他可以投靠的?”胡亮对古洛的踌躇不决很不满意。   姬芳母女开始思索了。古洛还沉浸在个人的思考中,胡亮也一改往日的急脾气,点上一支烟,但看到姬红雨皱了下眉头,就又收了回来。   屋子变得寂静了,灯光似乎黯淡下来,不知从哪里飘来一股香气,味道很特殊,像玫瑰花香。窗外又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雨时不时地抽打在窗户玻璃上,发出微小、清晰的声响。   十分钟后,母女俩有时各自,有时一起说出她们的估计。胡亮的询问和启发让她们绞尽了脑汁,最后甚至说,这个男人有可能潜伏在这个家里。在这紧张、激烈,如同枪战的问答中,古洛却始终未发一言。   天气和人事有关,这就是天人合一说法中的一个。南北朝时期有个叫崔浩的人,甚至根据京城久阴不雨,算出“必有下谋上者”。谦恭的皇帝是信服这个通天人物的,于是在全城搜捕,倒真是找到了谋反分子。现在也有可能是这样的,起码从古洛和胡亮询问过姬芳母女后,天气就转好了。晚上繁星如雨(当然不会落下来),白天阳光似火(当然没有烧掉任何东西),追捕樊高的行动就是在这好天气的支持下展开的。不过,和天气相反,抓获樊高的前景却越来越黑暗了。公安局发出了协查令,并调查了姬芳母女提供的和她们不知道的樊高可能去的地方。这并不是徒劳无功的,在沈阳、锦州等地确实留下了樊高的形迹,就像野兽走过沙土地留下爪印,或像在树林里折断了树枝一样,但最终还是像气味一样消失在空气中了。这让胡亮急躁了,而李国雄的思维又回到了过去,古洛恐怕要回家了。   和刑警大队紧张、烦躁、即将爆发动荡的气氛相比,樊高却活得再好不过了。他自己认为,这段时间是他一生中最好的时光。在这个谁也猜想不到的小镇里(连姬芳母女都不知道他和这里的渊源),口袋里有钱,东西又便宜,住得也不错。白天他去镇边的山上画画。山下有条湍急的小河,清澈的水遇到石头就会泛起雪白的浪花,河两边和山上是茂密的森林,散发着新鲜的空气。对面的山上经常会忽然浮起淡淡的雾,渐渐变浓,直到笼罩住山顶。下小雨时,这里更好,所有的山、树、小径、河水都在朦胧中,美好的哀愁这时会静静地从内心深处涌出。“啊,太好了!我要在这里完成世界上最伟大的画。”樊高年轻时的野心复活了。   但和这一切外在的事物或是他的抱负相比,内心的愉悦才是他一生中第一次品尝到的。淫荡和贪婪的心被融化得干干净净,如同尸骨被硫酸溶解了一样。“我总算赎了一些罪过。”和他真实的想法相比,他的这种内心独白不是虚伪就是太过谦逊了。不过,像所有的回头浪子一样,被解放的感觉和踏踏实实的欢乐却是真实的,真实得像一日三餐一样。   今天有些晚了,暮色比平常要浓重一些,已经看不见山顶了。欲滴的绿色变成了黑色,鸟儿飞进了林子里,翅膀刮得树叶“哗哗”作响。越往山下走,天就越暗起来。夜雾悄悄地围绕在行人的身边,蚊虫在像是要下雨般的空气中笨拙地飞着,扑向人的身体和脸部。远处很自然地传来几声凄厉的鸟叫,让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他本来就不是个胆大的人。   再拐过一个山角,就能看见镇子了。他的心轻松下来,脚步放缓了,不由自主地吹起了口哨。他很爱吹口哨,也吹得很好,但他不知道正是尖利的口哨声给他惹来了杀身之祸。   一副奇异的景象忽然扑进了他的眼睛,过了几秒钟,他才反应过来。这太可怕了,几个男人在小路上按着一个女人。那女人的皮肤在暮色中白得耀眼,被捂住的喊声变成“呜呜噜噜”的声响,像是狗遭到虐打的叫声一样。一个男人出现在他眼前,来得那么快,距离那么近,似乎知道他的到来一样。他认出了这个男人,是这个小镇上有名的小流氓。   “你们想干什么?”光线很暗,但他还是看见了那个女人从一个粗大的手掌上面露出的眼睛。那是双美丽的眼睛,像女儿的眼睛,那求助的眼光让他的心像碎了一般。   “你他妈的找死!”面前的男人压低了嗓子说。樊高看见对方眼睛里恐吓、凶狠的光,但奇怪的是他并不想跑。   “你们找死!”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勇气是从哪里来的,但他觉得这很自然,就像他平时看到这种事就下意识地逃跑一样。   太快了,他只是感觉到一个白色的身影在他的眼角一闪,觉得腹部一凉。“混蛋!”他骂了一声,但耳朵却没有听到声音……   他慌了,非常恐慌。没想到他的事要暴露了,他知道这种事一旦暴露,等待他的至少是失去现在所有的一切,也许连命都要丢了。“没有钱的人和虫子一样”,这是他经常跟人说的话,如今可能要应验在他自己身上了。“真和虫子一样,捻死我还不容易吗?我是个什么东西?是条狗!不,比狗还不如。人都以为狗是最下贱的了,但人,有些人更下贱。我就是其中一个。”他想到这里,眼前便是一片漆黑。“完了!完了!”他跳起来,拿出一瓶酒,是洋酒,他就着瓶嘴喝了一大口。“真好喝!”他知道像自己这样的人如果不是有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一辈子也休想喝这种酒,而他现在却能常喝,家里也放满了这种酒。但现在连这酒也要失去了,等待他的至少是回到过去的生活。一想到过去他浑身都战栗起来,回忆比巨大的石头还重,压在他的身上和心上,让他喘不过气来,这种痛苦比死还可怕。“杀了我吧!杀了我吧!我不回去,坚决不能回去。”他继续喝着酒,脑子里全是抽泣的声音,直到他把酒瓶狠狠地摔在地上。好结实的瓶子,实木地板并没有粉碎它,它转动着身子,飞快地藏到了桌子底下。   “都怪那个混蛋,是他挑唆的。要不是他的话,事情怎么能到如此地步呢?可这小子却没了,就是找到的话又能怎么样呢?一个穷鬼……人不能太贪心了。”一个声音忽然在他耳边轰鸣着。“不能太贪心了。”说这话的人正是他最尊敬爱戴的人,这个人说的话,对他来说就是圣旨,他从不违拗,不是不敢,而是心甘情愿无条件地相信。也正是这个人让他有了今天,如果他听话的话,会有更光明的明天,但他没听话,所以落入了十八层地狱。   他站起身来,点着一支烟。看!这烟也是最好的,一包就要几十块钱,过去他连想都不敢想,可后来抽得顺口,对“红塔山”那种古洛认为的好烟就不屑一顾了。   “不,不行。我不能失去这一切,得想个办法。”他在房间里来回踱起步来,就是这踱步也是从那个人那儿学来的。他认为有这个姿势就一定会和他的偶像一样能想出好办法来,这一招果然奏效。他想起那人曾说过,如果有什么大事就去找他。“这就是大事了,没有比这更大的事了。”他愚钝的头脑这时才弄清楚,他遇到可以毁灭人生的大事了。   “他行,绝对行。来是他让来的,他能解决。”他虽然知道好运是怎么来的,但却不明白其中缘由。“我要打个电话,打个电话。”他一边想着,一边拿起了电话机。   但是,他听到的却只是“嘟嘟”的叫声,没人接这个电话——这个能救命的电话。   古洛常说,只要你犯了罪,就是上天入地也能被他抓回来。不过,这不过是夸张的比喻,樊高现在不是在地狱就是在天堂,但古洛却找不到他。又过了几天,姬红雨那边很安静,像是从来没发生过什么一样。姬红雨说,她几乎将被恐吓的事忘了。看样子这个案子只好停止了。古洛已经做好回家的准备,因此心里很烦躁。他不断地吸着烟,吸得嘴里很苦,口干舌燥又让他不断地喝茶。大量的茶水让他胃十分难受,有时会剧烈地绞痛起来,他知道这是胃痉挛。他还在思索着樊高会在什么地方,但答案有无数个可能性。   “明天我就不来了。”他颓丧地对胡亮说。他这种一点儿也不隐讳的样子,让胡亮感到惊奇。他知道这个黑胖老头儿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要是过去他会装出一副笑脸,或者满不在乎的样子。“他老了。”胡亮想。   “老了,我是老了,也没什么脸面了。”古洛看出了胡亮的想法。   “不是……”胡亮一时语塞。他知道否定古洛的想法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那……今晚我请你吃饭。”胡亮说。   “这就对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反正已经退休这么多年了,能忍受得住,如果下次还有什么案子,不要忘了我。”他的胃又是一阵抽搐地痛。   “那当然,今晚去吃朝鲜烤肉吧。”胡亮想起一家新开张的朝鲜饭馆,他和朋友们去了一次,觉得味道还不错。   “行。”古洛装作高兴的样子。但他心里正在想如何编个谎言,逃脱胡亮感情的力量,要不然他一定会消化不良的,何况胃还在痛。   墙上的钟在响,很是热闹、活泼,不像那真正的时间——冷酷、喜欢恶作剧的怪物。胡亮办公桌上玻璃板的光逐渐黯淡下去,刚反射出来的太阳躲进了玻璃板的一个角落,在那里像宝石一样闪耀着光芒。但不过一会儿工夫,阴云又将宝石放进了自己的腰包,屋子里暗成一片。胡亮开了日光灯,但光线还是很糟糕,日光灯惨白的光和外面灰色的光混杂在一起,让整个房间变得怪异、瘆人。   古洛和胡亮准备下班,但古洛还是没有想出借口。“算了,就直截了当地说不去。”古洛刚下了决心,胡亮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声音似乎比平常更大。   胡亮放下手里的提包,用平常的速度走过去,也用平常的速度拿起电话:“噢,是你!”   古洛像被电击了一样,浑身震颤了一下。他已经猜出是谁,也从胡亮的语调和神情中觉察到自己将复活。   “好,别着急,慢慢说。”胡亮激动得手指发颤,他抽出了笔筒里的圆珠笔,古洛急忙走过来在他手边放上一张纸。   胡亮仔细听着,在纸上记了一些简单的词汇。“你等着,我们这就过去。”   “来了,那恐吓电话又来了。”   “好。”古洛神色凝重地说。   在飘着细雨的阴沉的路上,古洛和胡亮都已经确定恐吓电话不是樊高打的,因为在目前情况下,无论是从樊高的利益还是处境来讲,他都没有作案的动机。   “那会是谁呢?这次电话能不能否定樊高作案的嫌疑呢?如果能否定,那樊高为什么要逃呢?或者这次电话是其他人打来的?这似乎是不可思议的。一个小小的姬红雨,如此简单清白的一个现代姑娘,哪来那么多的仇人?最大的可能性就是樊高逃跑与姬红雨被恐吓没有关系,他不过是为了独吞赃款。可为什么有人揭发他在恐吓自己的女儿呢?而且姬芳和姬红雨似乎也默认是这个失去做父亲资格的畜生的所作所为。”一路上,胡亮的脑海里掀起了强烈的风暴。案情和他掌握的情况全都涌现了出来,宛如雷电轰鸣、风雨交加、白浪滔天的现象同时出现一样。他努力地把这些混在一起的乱线团一条条地清理出来。最后留下的还是疑问。   “我看还得问问这母女俩。”胡亮不由得自言自语道。   “问不出什么的。这母女俩有些意思。”古洛一直闭着眼睛养神,这时微微睁开双眼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也许是和古洛合作时间久的缘故,有时胡亮从古洛的只言片语中也能猜出这个神探在想什么。   “不,你别理解错了。”古洛截住了胡亮的话头。   车开到姬红雨住的楼门前,胡亮猛然刹住车,立刻从车上跳了下来,像是冲锋一样冲进了楼里,似乎忘了后面还有一个古洛。古洛苦笑了一下,小声说:“这个急性子。”   等古洛走到姬红雨家门口时,门是开着的,姬芳一脸焦急地站在门口,她是在等古洛。   古洛走进客厅,姬红雨正情绪激动地跟胡亮说着:“今天下午来的,还是那个人,说的还是那些话,什么让我闭上嘴,知道多的人早死,因为他们嘴上缺个把门的。还说,上次给你的教训还不够吗?就是这些话。”   “你是怎么回答的?”胡亮问道。姬红雨刚要回答,古洛说:“我们口渴了,你也该冷静一下。”姬红雨的眼睛闪了闪说:“妈,给客人倒茶呀。”   胡亮不满地看了一眼古洛,但也无可奈何,就和古洛一起坐在了沙发上。   姬芳端上了茶,把第一杯端给了古洛:“喝……喝茶吧。刚才实在是对不起。”她误以为古洛生气了。   “哪儿的话,我是真渴了。”古洛笑着说。   古洛喝了半杯茶后,觉得嘴里的烟味稍稍消退,呼吸清爽起来,才对姬红雨说:“你继续说吧。”   “我……基本上就是刚才那些。”   “我没听到,再说说。”古洛说。一丝愠怒的神色掠过了姬红雨俊俏的脸,但她还是压抑住自己的情绪,将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嗯,我接着我同事的问话,你是怎么回答的?”古洛根本不把姬红雨的怒火放在心上。   “还回答呢,我都吓坏了。我真怕他们,他们会要我命的。”姬红雨突然啜泣起来。这时古洛才觉得自己刚才做得太过分了,就道歉道:“我刚才确实是渴了,注意力也不太集中,不是有意为难你。”   “没关系,是我自己胆子小,而且你们说是我那个不争气的父亲打的,所以当他逃跑后,我想他不会再来电话了,确实这么多天都平安无事。可……”   “我理解。你已经估计出那不是你的父亲……不,樊高了?”   “就是傻子也能猜出来。钱他都拿走了,你们还在抓他,他再来电话不是找死吗?”   “对,说得好。那说话的声音,你敢肯定是前几次那个人吗?”   “这……我不敢肯定。但听声音都是三四十岁的样子。”   “樊高已经五十多了,你上回就应该否定打电话的人是樊高。”   “我也没仔细想。再说,对方肯定采用了什么技术。你们那么说,我自然相信,但现在一想,这人应该比我爸年轻。”   “你连一句话都没说?”胡亮问道。   “也说了一句。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找错人了。”   “对方怎么说的?”胡亮的反应确实不是古洛能及得上的。   “他笑了,阴森森的,说我们不会搞错的。”   “你怎么回答的?”   “他说完就挂了电话。”   “你们看怎么办?我们这孤儿寡母的,谁都没惹呀,怎么就抓着我们不放呢?你们得想个办法,抓住这些坏人。”姬芳说。   “那当然,不过你们还应该多向我们提供些情况。”古洛看着姬红雨说。   “我……”姬红雨停了半晌,说:“我知道的都说了。难道你们还不信任我吗?我打也挨了,还老受到恐吓骚扰,有什么不可以和你们说的?”   “是吗?”古洛吸了口烟,“好吧。我们可以进行监听。”他看了看胡亮。胡亮忙说:“我们俩轮流负责监听。”   “可这电话来得没准儿呀。”姬红雨说。   “没办法,公安工作讲的就是吃苦耐劳、坚持不懈,必有收获。再说,会没准儿吗?”古洛笑着说。   “多豪华的房间,真是有钱人呀。现在叫大款,对,真是大款呀。谁能想到这么奢华呢?这世事变迁真让人难以意料呀。”他本来就是人们常说的死脑筋,在如今这个真正充满了“蝴蝶效应”的时代,万花筒都比不上世道和物质条件的改变,他就更跟不上了。“我今天做得对吗?不,这不是我的目的,只能说当初我是对的。”他的心平静下来了,甚至有些洋洋自得。   天太晚了,这里不像他的家乡,那里的月亮多亮,这里几乎看不见月光,照明的只有路灯。但这里不是市中心,路灯不多,照得不紧不慢的,街道的大部分都被阴影占据了。“打个车就好了。”他有些后悔听那个人的话了,“说不远,可也不近。”不过,即使远的话,他也未必叫出租车。他是个极其俭省的人,舍不得花这种他认为无用的钱。朋友们常和他开玩笑,说世人要是都像他,出租车司机全都该饿死了。“就是不能坐。”他倔强地想。   “转个弯,应该就到了,确实不远。”他看着远处的十字路口,那红色的信号灯在上面照耀着,像团充满希望的火焰。“嗯,明天,就看明天的了。我做得对不对?”疑惑突然像一股浪潮一样涌了上来,他的心变得十分紧张。“一个能做出那种事的人,什么不能干呢?我是不是犯了大错了?但……看样子不要紧呀,说得挺好。不,人家做得没错,是让步了。”想到这里,他的心里又是一阵轻松,和他刚谈完话时一样。   红绿灯渐渐近了,街道上已经没有行人了,夜风吹了起来,树叶“哗哗”作响。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感到毛骨悚然,害怕像股冰冷的水,渗透到他的心里,让他浑身打战。“难道有什么不对劲儿吗?谈得不是挺好吗?我的口气严厉了吗?八成是这样。但……”他又疑惑了,“没关系吧,太多虑了。不要钻牛角尖,不用认为人心不古……但人心确实不古呀!这难道不是事实吗?”在他的一生中,陷入过无数次危险的处境,有时甚至是危机丛生,但他都过去了。“人活着真不容易。”他为自己能活到现在感到庆幸。“感谢老天!这次呢?”他突然失去了自信,心情是那么烦躁,以致让他在一时间失去了生存的意志和乐趣。   “嗖”地一下,一个黑影从脚下蹿了过去,吓了他一跳。“什么玩意儿?”他定睛看着人行道边上的灌木丛,一只猫睁大着眼睛看着他。那绿莹莹的目光在黑黝黝的树丛中显得分外明亮,亮得像要穿透他的心。“他妈的!你也来吓唬我!”他气愤地想抓起块砖头,可这里这么干净,连灰尘都没有。“到底是城里,真干净。”他只好对那只猫跺脚,那只猫仔细地看着他,并不害怕,过了几秒钟才慢悠悠地跳进更深的树丛消失了。他松了一口气,猫的打扰使他忘记了刚才的担心。但他还是加快了脚步,朝着红绿灯走了过去。这时的信号灯已经变成绿色,在这寂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和刮起冷飕飕的风的夜晚,那绿色的灯宛如鬼火在闪烁。   这一击来得又快又猛烈,他没有感觉到疼痛就摔倒在地上。他想问一句,但没来得及张开嘴,第二击就让他失去了知觉。在这一瞬间,他才知道他犯了个大错误。“人心真是坏透了。”他想。   七 初现端倪   事情发生在姬红雨打来电话的第二天下午。古洛和胡亮来到姬红雨家,昨天技术部门已经在这里安装了监听装置,是最先进的,只要对方说话时间超过四十秒,就可以查出他的电话号码。连胡亮这个对先进技术很熟悉的人,都对这套设备的功能感到惊异。“过去是六十秒,现在整整提前了二十秒,真是不错。”胡亮啧啧称赞道。“嗯。”古洛漫不经心地应道。他和胡亮正相反,是个对先进技术保持过分警惕的人。“要是这些冰冷生硬的东西能破案,我就能当局长。”他曾对胡亮这样说。胡亮哈哈大笑:“我没想到你是个官迷,而且你的想象力也太贫乏了。”   “不,你想说是太小气了,可我现在才觉得当个官儿是多么重要。”他叹了口气。胡亮没有再说话,他觉得古洛真变成一个可怜的老人了。不过,后来他想了想,认为古洛说得确实有道理。“这支老枪还很好使呢。”他不无尊敬地想。   胡亮问了安装设备的技术员,他放心地听着技术员满怀信心地说:“这套设备的性能还没有人知道,至少我们这个城市的犯罪分子还不知道。最懂技术的罪犯也只知道只要不超过六十秒,我们就无法抓住他。前几天有个小子,是个大学学电子技术的,懂行,在电话里说了四十五秒,就被我们抓住了。”   “真是守株待兔呀。”胡亮午饭吃了一碗牛肉面,和古洛一样对这不好吃的面很不满意,这肯定影响了他的情绪。   “是啊。”古洛似乎是心不在焉地说,虽然他心里比胡亮还着急。因为如果再接不到恐吓电话,他就只好回家了。但根据姬红雨说的情况,他知道这恐吓电话只是打给姬红雨的,所以,在姬红雨上班时间,一般没有打来的可能。   “是啊。你说这帮坏人多狡猾,你们来了,他就不来电话了。”姬芳同情地看着胡亮和古洛说。   时间过得很快,特别是在古洛打盹儿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半钟了,姬红雨该回来了。古洛和胡亮都打起了精神。   门响了一下,声音很小,但人们都知道这是姬红雨回来了。果然一张漂亮的脸从门外探了一下,眼光充满询问和不放心。胡亮赶紧摇了摇头。姬红雨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似乎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古洛笑了笑说:“那边儿听不到。”姬红雨稍微愣了一下,顶多有半秒钟,也笑了。屋子里的气氛顿时缓和了不少。   “我给你泡茶去。”姬芳轻快地扭着腰肢向外走去。   “不用了。”姬红雨指了指茶几上的茶壶说。这是姬芳泡给客人喝的茶。   姬红雨走到茶几边上,倒了一杯茶,一口气就喝了下去。她放下茶杯,下意识地看看墙上的挂钟——5:50。她觉察到古洛正在看他,就对古洛微微一笑,没有任何不自然的神色。   屋子里没有人说话,过了一会儿,姬芳说:“我做饭去。”说着,她看看古洛和胡亮。胡亮忙说:“等会儿有人来接替我们。”姬芳看看姬红雨,姬红雨点点头,姬芳走了出去。   “接替你们的是谁?”姬红雨问道。   “同事。”胡亮看看姬红雨,“哦,你放心,都是上得了阵的。”古洛想起那句话:“骒马上不了阵。”不由得笑了。姬红雨也笑了,发出了声音。胡亮的脸立刻就红了:“我是说,我们刑警队的人个个都行,女的也不例外。”古洛和姬红雨都大笑起来。胡亮更尴尬了,拿起杯子大口喝着茶。   电话铃响了,很平常,一点儿听不出有恫吓的意思。胡亮让姬红雨等了一下,他戴上耳机,把一只耳机翻转过来,让古洛听,然后用手指轻轻地向下一摁。姬红雨拿起了电话,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但胡亮知道这是用了变声的装置。这种装置可以把所有声音变得一模一样,不管是男人的还是女人的,可还是听得出不是年轻人。“还是行家呢。”胡亮心里想。   “告诉你不要报警,你居然违反我们的约定。”   “我没有。”姬红雨很冷静地说。   “是吗?我们要确认一下,等电话吧。”“咔哒”一声让这先进的技术设备无计可施。   “妈的!”胡亮恨恨地骂了一声,“还不到二十秒。”   “好奇怪的电话。”古洛却想。他看看姬红雨没有说话。   “他们知道你们在监听。”姬红雨脸色发白地说,很显然她被吓坏了。   “不会。我们进来时,是装成物业修理工的。”胡亮说。   “那他们是在诈我了。”姬红雨说。   “有可能。”胡亮看看古洛。古洛不置可否,从口袋里拿出烟盒,抽出来一支衔在嘴角,又拿出打火机,慢悠悠地点着烟,吸了一口,抬起眼睛看着姬红雨和胡亮,他们的眼神是企盼的。然后他说:“没事儿吧,他们不是说还要来电话嘛,咱们就等着。”   “姬红雨是担心被嫌疑人发觉了。”胡亮对古洛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很不满意。   “他们要是知道了,为什么还要来电话?等着吧。”古洛叼着烟说。“哦,对了,让后面的人不要来了,免得暴露,我们在这儿守着。”胡亮立刻拿出手机,和队里通话。   “那我给你们做些吃的?”姬芳说。   “只好麻烦你们了。”古洛说。   “不麻烦。”姬芳很高兴地走了出去。   姬芳母女把古洛和胡亮看成了救星,晚饭做了四个热菜,一个汤,还切了一盘红肠,拌了盘黄瓜。胡亮和古洛嘴上推托着,其实心里都很高兴。   “要啤酒吗?”在这个城市里男人几乎都喝啤酒,就连许多女人和孩子都能喝一些。   “好吧。”胡亮说。他并不是不懂客套,而这不过是种自然反应罢了。   天黑了下来,暮色渗进房间,掩盖了胡亮的焦躁和古洛的漠然。   “先别开灯,拉上窗帘。”古洛忙对姬芳说。   “嗯?”姬芳没有反应过来。   “对方有可能在监视你们。”胡亮解释道。   姬芳神色顿时凝重起来,她点点头,将窗帘拉上后,才开了灯。明亮的灯光刺激得房间里的人一时间都眯上了眼睛。   “今晚能来电话吗?”胡亮沉不住气了,他悄声对古洛说。   “谁知道呢。”古洛看看盯着他们看的姬红雨,声音很大地说。   “可以开电视吗?”姬红雨问道。   “行。我正想看呢。”古洛笑着说。他平常是不愿意看电视的,认为那些电视节目是使人堕落的东西,而他的妻子就是受害者。但当他看到姬芳看电视的样子,就知道他妻子不过是受了些轻微伤害而已。姬红雨不爱看电视,她到自己的卧室里上网去了。   “我劝你还是不要上网的好,要是嫌疑人通过网络恐吓你,我们的努力就白费了。”古洛最近才对网络有些了解,知道网络的内容虽然绝大部分是垃圾,但作为通讯工具,确实是最好的。   “他们还没这样做过呢。”姬红雨不情愿地说。   “任何事情都是变化的。”古洛冷冷地说。姬红雨只好回到客厅,来看她几乎不看的电视节目。   一切是那么平静,平静得让古洛觉得像是在梦中一般。这里没有犯罪,没有监听设备,只有两个在任何国家都有的警察,一对再普通不过的母女。他们看着电视,互不干涉,像是在电影院里一样。但仔细观察,这四个人则分别处在不同的世界里:姬芳时不时发出笑声,而姬红雨快要睡着了;古洛则看着报纸,偶尔抬头看看电视,但上面演的什么他却一点儿也不知道;胡亮大睁着眼睛,似乎在看电视,但其实他是最紧张的——“那个男人会不会再来电话?”——他一直被这个问题折磨着。   十点了,姬红雨再也忍不住了。她站起来说:“我要睡觉了。”“行。”古洛点点头说。   “我也困了。你们怎么办?”姬芳说。   “你们睡吧,我们等着。”古洛说。   “我是说你们睡在哪儿?”   “就在这儿。”古洛指了指坐着的双人沙发说。   “这……”姬芳似乎不好意思了。   “没关系,这儿很好。”古洛轻松地笑着说。   姬芳先去洗漱了,姬红雨漠然地看着电视。胡亮更急躁了。“今晚要是不来电话,明天还得守着,真是个笨办法。”古洛没有回答,只是苦笑了一下。他一向不赞成那种拉大网似的排查,认为这些笨拙的做法只有在不得已的时候才可以用,没想到如今他也陷入了这种境地。   就在这时,姬红雨忽然大叫一声,浑身抽搐着,向后倒去。幸好后面是沙发,她重重地砸在了上面。她的脸上充满了恐惧,古洛从没看到人会这样害怕,尤其是这个特殊得有点儿古怪的姑娘,古洛认为其实她是很勇敢的。姬红雨抽搐着,嘴边泛起来白色泡沫,她像着魔一样看着电视,忽然就闭上了眼睛。古洛顺着她的目光看看电视荧屏,那里正演着一部电视剧,女主人公从火车站走了出来。姬芳听到女儿的惨叫,跑了过来。“她怎么啦?”她一边抱住像昏死过去一样的女儿,一边用带些抱怨的眼光,看着古洛。   “不知道呀。”胡亮像外国人一样耸耸肩,代古洛做了回答。   姬芳刚要说什么,姬红雨忽然睁开眼睛,说:“没事。我刚才有些恍惚,可能是这几天让这电话吓的。”她的腔调似乎很冷静,但这瞒不过古洛,就连胡亮也用怀疑的眼光看了看古洛。“这个姑娘真是很奇怪。”古洛想。   “没事了,我去刷牙、洗脸。”姬红雨像是要逃走一样,挣脱母亲的怀抱,站起身来,但她的身体在摇晃,像被狂风吹拂的细草。就在这一刻,古洛看到了女人,不,是一个姑娘的坚强。姬红雨居然控制住了身体,即使脸色苍白,但她还是露出笑容,走出了客厅。姬芳担心地看着女儿的背影,想了一会儿,也站起来说:“我去看看她。”古洛点点头。   刚才的情况发生得那么突然,就像这夏天不期而至的一场暴风雨一样,一时间狂风大作,天昏地暗,但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天突然就放晴了,虽然阳光没有出现,但风雨已经过去。古洛和胡亮都是善于应对突发情况的老手,他们很快就镇静下来。“也许她真是太疲劳了。”古洛半信半疑地想。但他知道这时做任何猜测都是浪费脑力和时间。于是,他有意忘掉刚才那突发的一幕,继续等待电话,这才是他和胡亮真正的任务。   胡亮在心里的推测已经基本验证了,那就是今晚将一无所获。   胡亮私下里常和同事们说,他猜测正确的几率是百分之五十,古洛是百分之九十以上。而今天他的推测正好是错误的那百分之五十。将近十一点钟,电话铃再次响起,这次不管是谁都能听出那铃声里可怕的暗示。   好像还是那个男人的声音,尽管用了变声装置,胡亮还是认为和前面来电话的是同一个人。   “你小心些!不要乱说,更不要报警。瓶子可以有嘴,你不是瓶子,不能有嘴。你懂吗?”   “你让我小心什么?小心什么?小心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你要是再来电话,我就真报警了。”姬红雨几乎用歇斯底里的声音说。她确实被逼得快发疯了。这让古洛想起刚才她同样的神经发作,后来古洛才知道他错了。从表面上看痢疾和肠炎是很难区分的,同样,都是感冒却有着完全不同的症状。   “不知道就好,不过,据我们所知,你还是知道些的。不过,没关系,只要不说出去就好。要不,你知道后果的。”   “怎么?你们这些坏蛋还想打我?”   “不,你还有个母亲对吧……”   “你们要干什么?你们要是把她怎么样了,我就告诉警察。”姬红雨不等对方说完,就大声叫了起来。   “时间到。”对方笑着说,挂了电话。   古洛看了看表,正好是五十九秒钟。“这个家伙知道一些监听设备的事,但还不完全。”古洛想。   只等了一会儿,电话铃又响了,胡亮知道设备发挥作用了。   “号码是多少?哪儿的电话号码?”   “公用电话,在朝阳大街东边第三个电话亭里。”技术员说。   “走。”胡亮对古洛说。   “嗯。”古洛跟在胡亮后边,一路小跑着出了姬红雨的家。他听到姬芳在后面说:“你们还回来吗?我要锁门的。”   “锁吧。如果有事打手机找胡亮。”古洛应道。   “你敢肯定对方今晚不来电话了?”胡亮上了车,才问道。   “我想不会了。他的目的不是达到了吗?”   “什么目的?你这是什么意思?他认为姬红雨真的会听他的?”胡亮把车开到了大街上。   “要来,也得明天了。这简直是在做猫抓老鼠的游戏。”古洛不着边际地说。   那个电话亭离姬红雨家有十五分钟的车程。古洛和胡亮到的时候,刑警队的侦查人员和技术科的人已经到了。他们一边忙着从电话机上取指纹,一边寻找着目击者。但古洛知道这一切都是白忙。   “这里比较偏僻,又是这个时间,没有什么行人。明天找找附近的居民吧。”一个侦查员用半是汇报,半是决定的口吻对胡亮说。   “嗯。”胡亮看看表。“是有些晚了。指纹怎么样?”胡亮转过脸来问技术员。   “没有指纹。看样子这电话机被擦过了。”   “不应该呀,他知道的只是过去我们设备的技术能力,所以才在五十九秒时挂了电话,可……”胡亮对古洛说。古洛没有回答。胡亮马上又说:“要么,这就是个极其谨慎的家伙。”古洛这才点点头,嗫嚅般地说:“是啊,太谨慎了,为什么呢?”“什么?”胡亮没有听清,但古洛没再说话。   他越来越慌乱了,事情马上就要败露了,不,也可能已经露馅儿了,只不过对方假装不知道而已。如果真是这样,就完蛋了。他回想着那些人对他的态度,就在今天早上他还见到了他们。他们的神态很不对,这些小走卒——香港人叫“马崽”的——都用凶恶的眼光看着他。不是好兆头,这些“马崽”心狠手辣,虽然是替别人卖命,但他们凶狠的本性早就需要找个机会宣泄一下了。他害怕这些人,怕得要死。“他怎么还不接电话,怎么回事?难道他出问题了?不会,绝对不会。他可是个了不得的人,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什么都在他的意料之中,没有他,就没有自己的今天,现在还要靠他,他就是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呀!可他怎么就不接电话呢?”他越想越急,抓起电话就拨起号来。他几乎是五分钟就打一次电话,但结果都是没人接。“他也不买个手机,真是老顽固。这次要见到他,我给他买一个。”还是没人接,他更着急了。   “我该怎么办?是等呢,还是自己去找他们谈?怎么办?怎么办?”直到睡觉的时候,他还没拿定主意,当睡魔在击倒他之前的瞬间,他才下定决心:继续等他的救星。   今天,古洛和胡亮多了个心眼儿,他们先去饭馆吃饭,然后再去姬红雨家。   “没晚吧。”胡亮看看手表,已经是五点半了,姬红雨可能已经回家了,昨天她就是这个点儿回的家。   “不晚。对方要等着姬红雨回家才来电话,要不,吓唬谁去?”古洛笑着说。他刚才喝了两瓶啤酒,吃了几个灌汤包子觉得周身舒坦。“这新牌子的啤酒还真不错。”他对胡亮说。   “是合资的,好像是和日本合资的,他们的啤酒淡。”胡亮说。古洛去过日本,很爱喝那里的啤酒。“噢,你提醒了我,好像真是那里的。”古洛说。   “等案子完了,咱们再好好喝一顿。”胡亮知道古洛因为晚上的工作,吃喝没有尽兴。   “知我者胡亮也。”古洛笑着说。   “不过,老这么在这儿等着也不是办法。我想嫌疑人还是露出了马脚的。”胡亮就有这个本事,能把话题从月亮迅速转到我们熟悉的胡同、房间,还让人觉得很自然,完全是个现代的苏东坡。   “什么马脚?”古洛揉了揉肚子说。“吃多了。”他想。   “你没发现这电话亭的位置吗?”   “位置?什么意思?”   “就是电话亭所在的地方。”   “哦,你发现了什么?”   “离姬红雨的公司很近。”   “伟大的发现。我是个路盲,特别是近年大兴土木,我都不认识这个城市了。你安排人监视这里了?”   “对。不过,我现在有些后悔,应该再放放这个家伙。”胡亮说。   “算了,你做得没错。”古洛笑着说,抬起手来摁了一下姬红雨家的门铃。   开门的还是姬芳。她笑吟吟地将两个熟悉的客人迎进了客厅:“吃饭了吗?”她的脸上表情自然,丝毫没有昨天畏惧和紧张的神情。“习惯真是了不起的东西。”古洛想。   “吃了。不能老是叨扰你们。”胡亮看看从沙发上站起来迎接他们的姬红雨。   “哪儿的话,你们都是为了我。”姬红雨说。她的语调是那么诚恳、真挚,让古洛都有些感动了。   “是我们应该做的。”胡亮立刻就回应道。他在反应方面是第一流的,这是古洛唯一承认胡亮比自己强的地方,但他同时也强调,如果举行个国际反应比赛,胡亮一定会拿前几名。   又是看电视,又是看报纸,和昨天一样。“这种枯燥的生活过得是最快的,也是最没意义的。”古洛想。他现在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选择侦探的工作。“每天都有新鲜事发生,一天等于别人的好几天,甚至是好几年,时光在这里走得很慢,这是因为犯罪和破案的空间变换得太快了,也是另一种时空转换。然而,更重要的是人的心理世界是那么多姿,那么丰盛,等于多活了许多年。当然也有像现在这样的情况,需要忍耐,需要耐住寂寞。但警察的大部分时光是很有意思的,特别是像我。”古洛想到这儿,就自豪起来。“我这辈子也不错,虽然没有什么钱,如今是最看重钱了,但我破了无数的疑难案件,在我们这一行也是个有名人物,还给后人留下许多经典案例,不枉此生了。”古洛越想越远,甚至把他想写回忆录或者小说的早已经丢弃的念头又想了起来,好像是拣起一件宝贵东西一样。“看,我怎么忘了?真是堕落呀!太不像话了,要不然我现在一定是个作家了。”古洛想起当初他写的第一篇小说,接着又想起妻子的嘲讽,就不敢往下想了,却对妻子生起气来。“这个碎嘴子的老太婆,硬是把我毁了。那本书开头好像还不错嘛……”他不由得又想起那本处女作,但这次是外部环境没让他继续往下想。   电话铃又响了,这次就是智商再低的人都知道还是那个恐吓电话。   “我们调查了一下,你确实是守口如瓶。我们不会再警告你了。”对方的声音里充满了欢快。但胡亮的心立刻就提了起来,他知道这可能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如果真像电话里的人说的那样——而这次机会全都取决于通电话的时间。他急忙向姬红雨做手势,意思是让她拖延时间。古洛却漠然地听着,无动于衷。   姬红雨是个极端聪明的姑娘,她马上就理解了胡亮的意思。只见她想了一会儿,直到对方催促道:“你听到了吗?”   “你们到底是谁,可以告诉我吗?”姬红雨说,温和的口气完全不像是个被恐吓并且遭到过毒打的人,连古洛都很佩服,因为这会麻痹对方。果然,对方笑了起来,也失去了一个恐吓者应有的凶恶和警惕。   “我们是谁?说不说都一样,你心里应该清楚。记着,永远不要管闲事,就是看见了什么,也要视若无睹,想在这个社会里活下去就只有这么一个办法。好了,不再打扰你了,好好……”对方要挂电话了。姬红雨急忙接过对方的话说:“你以为打我就白打了吗?我的脾气也不好,而且记仇……”   “哈哈,蹬鼻子就上脸。我们的脾气更坏,刚才是我这一辈子最煽情的时候。不过,我也不和你一般见识,如果你想和我们作对的话,没你的好处。识时务者为俊杰,好自为之吧。”对方的语速越来越快,刚一说完就把电话挂了。古洛看了一下表,时间是五十八秒。“和上次一样,很慎重嘛。”古洛看了一眼姬红雨,姬红雨很遗憾地说:“再拖拖就好了。”   “时间足够了。”胡亮说,“过一会儿我们就知道是在哪里打的了。”   技术科的监听很有效,电话一会儿就来了:“是个叫拓展房地产公司的电话号码,机主叫简万库。”   “什么?”胡亮喊了一声,“没错吧?”   “绝对可靠。”胡亮放下了电话,他看看姬红雨充满疑问和期待的大眼睛,说:“你先等一下,我们会找你的。”说着,就急忙往外走。由于古洛听着分机,也知道情况,他微微一笑,跟着胡亮走了出去。姬芳和姬红雨像是愣住了一样,既没问话也没站起来。   “但愿咱们能堵住那个家伙。”胡亮把车开得像飞一样。   “慢点儿,慢点儿。别出事。”古洛担心地说。   “我这驾车技术,没问题!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胡亮笑着说。   “是啊,看样子问题还是出在她的公司里。”古洛说。   “而且就是那个简万库。这小子胆子不小,以为咱们的机器奈何不了他呢。不过,也许不是他。刚才忘记问姬红雨了,简万库房间的钥匙有几把。”   “问她无用,她既不是简万库的秘书,也不是公司后勤部门的人。”古洛说。   车很快就到了拓展房地产公司,公司的大门是关着的,胡亮喊了一会儿,一个人才从收发室里出来。胡亮认出来还是上回的那个老人。   “谁?啥事?”老头儿很不高兴。   “警察,开门!”胡亮咆哮着。他很讨厌那些没有礼貌的看门人。   “警察?哪儿的警察?派出所的啊?”老头儿还是站在那里喊。   “刑警队的,你赶快开门,要不定你个妨碍公务罪。”胡亮真生气了。古洛则看着大楼的窗户,没有一扇是亮着的。“糟糕。”他想。   正像一般情况一样,古洛不好的预测总是应验的。当他们和老头儿一块儿来到简万库的房间时,门是锁着的,里面似乎没有人。   “你们看咋样,我早说了,简总走的时候我看见了。那是五点半,正常下班,你们就是不相信……”老头儿絮叨着,但口气不再那么生硬了。   “你能开开门吗?”胡亮不耐烦地问。   “我……不能。这是总经理的办公室,我这样的哪能有钥匙呢?”   “都谁有?”   “这我可不知道。说实在话,一个打更的,谁把咱当回事。现在动不动就是那叫什么来着,企业机密,我除了认识这里人的脸,啥也不知道。”   “你先回去。”古洛对看门人说。看着那个老头儿蹒跚着脚步走了,才对胡亮说:“给简万库打个电话。”   “说什么呢?现在还不能惊动他。”   “就说接到报案,说有人进了他的房间,我们需要确认一下,让他快来。”   将近一个半小时后,简万库来了,后面跟着一个高个子,脸盘很大,身材和脸很相称,眼梢向下,目光锐利、凶狠。   “妈的,谁找死呀!活腻歪了。”他颇有些先声夺人的意思。   简万库没作声,他脸色凝重,紧张的手指颤抖着,钥匙半天插不进钥匙孔里。   古洛诧异地看着他:“不要这么紧张,也许报的是假案。”   “假的?找死呀!不想活啦。”强壮的家伙又大叫起来。   “不,不会吧。”简万库嘴唇哆嗦着,口水都流了出来,好不容易才把门打开了。   房间里黑洞洞的,简万库在墙上摸着灯,过了一会儿灯才亮了。由于走廊里光线很暗,而这房间的灯光却异乎寻常地亮,所以所有的人都眯了一下眼睛。   简万库像跑一样,走到办公桌前,在桌子上翻着文件,嘴里嘟囔着:“来这里干啥?啥也没有呀。”   “保险柜。”壮汉又吼叫了一声。所有人都被他声震屋瓦的喊声吓了一跳。   “没有,哪有保险柜?我的贵重东西都在家里呢。”简万库不高兴地说。他已经镇静下来,手的动作也停止了,眼睛没有焦点地看着前面,似乎在考虑什么。   “没有什么异常吗?”胡亮问道。   “没……没有吧。”简万库犹疑地说。   “好好看看,有没有被动过的东西。”胡亮叮咛着。   “没有呀,来这里干啥?啥也没有呀。想干啥呀?”简万库的姿势和刚才一样,嘴里说的也是刚才的话。   “这样吧,咱们在这儿也是浪费时间。我让技术科来人,查查房间里来过人没有。”胡亮说。   “咋查呀?”简万库木然地问道,这纯粹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这小子是怎么回事?”古洛看着简万库苍白的脸,满腹狐疑。   “看看脚印啦,指纹啦,反正我们有办法。”胡亮说。   “有必要吗?”简万库这次的回答是经过思考的,他好像又恢复了理智。   “当然有,我们对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是要负责到底的。现在社会很复杂,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千万不能掉以轻心。”胡亮严肃地说。   “咋的呀,找死呀?”那个壮汉又叫了起来。   “你别瞎吵吵。那你们就查查吧。我这里没有保密的,随便查,不过,我家里还有点儿事,我得回去了。”   “行,交给我们吧。”简万库这一说,正中胡亮下怀。   “等等!”古洛叫住了简万库。那个壮汉横着眼睛看了古洛一眼,古洛没有理他,说:“谁还有这个房间的钥匙?”   “钥匙?对了,你不说,我还忘了,我的办公室钥匙只有我自己有。过去,保卫科……”他看了一眼壮汉,壮汉的反应真快,立刻低下了眼睛。“后来我发现有些人不负责任,就把那把钥匙要了回来。”   “不负责任?怎么回事?”   “有的人喝醉了酒,竟然到这里的沙发上睡起觉来,被我发现了。”简万库严厉地看着壮汉。   “那不是喝醉了嘛,走错门了。”壮汉红着脸辩解着。   “你叫什么?干什么的?”古洛问道。   “他叫胡黑子,是我们公司的保卫科长。”   “胡黑子?”古洛反问道。   “这是外号,大名叫啥来着,你自个儿说。”   “胡英杰。”壮汉的声音很小。   “我们还要问你的话,当然前提是发现了什么。”古洛说。但他的话对胡黑子来说,有些复杂。“问就问呗,这是啥意思呀?”他看着简万库问道。“等会儿跟你说。”简万库一边烦躁地说,一边走了出去。   技术科的人忙了几乎一个晚上,没有发现有价值的蛛丝马迹,但可以肯定的是有人来过,而且用过这里的电话。这是因为嫌疑人揩拭掉了电话机上所有的指纹。“比出厂时还干净。”技术员说。其次,电话局的记录说明在那个时间从这部电话里确实打出过电话,对方的号码正是姬红雨的。   “简万库有嫌疑,先洗洗他。”胡亮对古洛说。   “嗯。”古洛表示同意。但胡亮听出他不是那么积极,就说:“你有别的想法吗?”   “啊!”古洛像从梦中被惊醒一样,“不,不,我当然赞成这样做。简万库有重大嫌疑,这是毫无疑问的。”他大声说。胡亮笑了:“那咱们先去问问那个看门的。”   本来这个看门人应该下班了,但胡亮留住了他。当胡亮和古洛来到收发室时,那个老人正在椅子上打盹儿,接他班的是个中年人,他看了看胡亮的警服,没有流露出一点儿惊奇的样子,只是摇摇老人的肩膀,说:“公安局的来了。”   老年人觉轻,他一下子就醒了,一边用粗糙的手掌擦了擦嘴边的口水,一边说:“是找我吗?”   “对。”胡亮笑了笑说:“昨天晚上谁来过你们公司的大楼,其他单位的也可以。”这座大楼里还有另一家公司。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这个老人受教育的程度肯定不高,说话不像一般上年纪的人那样谨慎。   “难道这家公司就没有加班的?”胡亮不相信地说。虽然他昨天晚上看到大楼的窗户都是黑的,但背面的窗户他并没有看到。   “平常是有,可昨天你忘了,是周末。”老人说。胡亮恍然大悟。“忙得连星期几都忘了,让他来提醒。”胡亮觉得很是尴尬。   “周末就没人加班?”古洛并不相信。   “一般没有,当然有时候,特别是年跟前儿多。对了,你们昨天不是看了楼里的房间了吗?”老人还记得他陪着古洛、胡亮几乎挨个房间看了一遍,直到困得走不动路了。   “不,我是说在我们来这儿之前,有没有人加班,或者进过这座大楼,或者在我们来之前才出来。”   “没有,绝对没有。”老人更加肯定了。   “这楼有后门吗?”胡亮不是个轻易后退的人。   “后门?有是有,可一般都锁着呀。”老人说。   “带我们去看看。”胡亮说。   老人猛地站了起来,带头走了出去。从他的姿势上看,他很不耐烦,并且对胡亮的啰唆很不满意。   但后门却把他的气焰彻底打压下去了。在楼梯后方有个两扇的门,原来是玻璃门,但现在被钉上了薄铁板,两个门把手中间有一条铁链,铁链应该是被一把大锁锁上的,但锁却被撬开了,掉在了地上。门略微开着条缝隙,在风中轻轻扇动着。   “这……这是咋回事?”老人吃惊地说。   “谁有这门上的钥匙?”胡亮没有理会他的情绪。   “啊?没谁呀,就我们收发室有。”   “这门是经常锁着,还是每天下班时锁上?”   “总锁着,除非有特别的事,可我还没碰见过有特别的事呢。”   “走,看看你们的钥匙去。”   收发室的墙上确实挂着一串钥匙,据老人说,里面有总务处各个房间的钥匙,还有保卫科的,都是预备的。但那些业务部门的钥匙却在人力资源部。   “经常有人用这钥匙吗?”古洛问道。   “不多,就是有时候钥匙丢了,或者有的人来加班,忘了钥匙,办公室又没有人就来这里拿。”老人边说,边看看那个中年人。中年人不置可否,只是看着窗户外面。   “如果是这公司里的人,拿这钥匙很方便的,对吧?”古洛问道。   “那当然,我们能管得了人家吗?再说都是一个公司的人,互相都认识。”老人说。   “前天晚上是谁值班?”   “是他。”老人指了指中年男子。那人扭过头来看着两个警察,没有说话。   “你值班的时候,这锁是锁着的吗?”   “锁着呢。”中年人不动声色地说。他似乎比那位老人年纪更大,起码从他的反应来看,是很成熟的。   “你能肯定?”   “那当然,我们一上班就要巡视,下班前还要巡视。这是制度,我从来没有违反过,不信可以问公司里任何一个人。”中年人看看老人,老人脸有些红,眼睛里出现了愠怒的光。   古洛看看老人,说:“你是说,你上班的时候很负责任,不喝酒,不乱跑,是吗?”   “那当然。”中年人自豪地看着老人说,“我值班的时候,不喝酒,也很少睡觉,就是打个盹儿后,也要到楼里去看看。”   “我……”老人激动地喊了一声,但却看到了对方严厉和不屑的目光,就像一头撞到墙上一样,立刻就收住了话头。   古洛和胡亮都微微笑了笑,走出了收发室。   早上好不容易出现的灿烂阳光如今已经被涌上来的云挡住了,这云层虽然不厚,似乎能在强光下融化一样,其实却不然,它那薄薄的身体是那么顽强,有韧性,顶住了夏日猛烈的光照,宛如一层磨砂玻璃一样将阳光散射出去,于是整个城市就被雾笼罩住了。   “如果是那个看门的,或许会看到些什么。”胡亮跑上一步,拉开楼门等古洛,这些动作做得很是夸张。   “是啊,真巧呀。那个简万库来了吗?”古洛笑着说。   “来了,我看着他进去了。”   “姬红雨呢?”   “也来了。我看你和那老头儿差不多,什么都看不见。”胡亮揶揄道。   “哈哈,昏瞀无能,这个年龄都是如此。”古洛自我解嘲地说。   “你其实很恨我。”胡亮一边说,一边敲敲简万库办公室的门。   “进来。”屋子里应道。听那声调,简万库是把这两个不速之客当做自己的下属了。但当古洛进去时,简万库却已经走到屋子中央,脸上有种古怪的表情。这表情持续了不足半秒就消失了,换上的是一副笑脸。“我当是谁呢,快进来,坐,坐。”简万库的声音、表情、动作都是那么殷勤,好像见到许久不见的老朋友一样。“我几乎被他感动了。”古洛嘲讽地想。   “是不是还是昨晚那件事?”简万库并不慌张,他让秘书给古洛、胡亮端来了饮料后才说,不过,眼睛还是紧盯着秘书被裙子勒紧的丰满的臀部。   “简总都料到了。”胡亮笑着说,不知是恭维还是嘲讽。但简万库是把这当钦佩来理解的。“哪里,哪里。这是个人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简万库满脸是笑。只有这时胡亮才看到简万库身上残存的农民纯朴本色。   “我们想问简总的是……”胡亮刚一开口,简万库立刻挥动着手掌,让胡亮停下来。“让我再猜一下,是不是问我丢啥没有。我告诉你们,我的公安好哥们儿,我啥也没丢,连张纸都没丢。所以我说,那个报案的是瞎胡整,哪有人进屋呀,扯淡!拿豆包不当干粮,寻思我们是好糊弄的。”   “没丢东西就好,但例行调查,该问的我们还得问。”胡亮像小学老师对待成绩最差的学生一样。   “那当然,问吧,问吧。我刚才不过是猜个谜,还真让我蒙上了。”他笑了起来,眼角和鹰钩鼻子上满是皱纹。   “请问简总昨天晚上在哪里?”胡亮低着头,看着茶几上的饮料说。   “昨晚几点呀?”简万库瞪大着眼睛反问道。胡亮感到一阵微微的紧张,一般来说,这种回答是对方有所准备或者已经料到才这样反应的。   “就是我们找你前,大约是八点到十点吧。”胡亮沉住气说。   “哦,那个点儿呀,我在家睡觉呢。”简万库面无表情。   “家里有别人吗?”   “没有。说实在的,我还是个跑腿子。”“跑腿子”是东北农村的土话,就是光棍儿。   “那你可是钻石王老五呀。”胡亮把别人说他的话顺便就用上了。   “啥?啥王老五?”简万库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就是说你这光棍儿吃香得很。”古洛解释道。   “嘿嘿。”简万库笑了。农民可爱的一面又流露了出来。   “那就是说没人证明你一直在家睡觉?”胡亮接着问道。   “什么?证明?啥证明?不介,证明个啥?”胡亮看着简万库的神情,想:“这人不是傻瓜,就是个最优秀的演员。”   “你就说有没有人证明,譬如说,你接到电话,或者打出电话有人听,这也算。”胡亮有些急了。简万库想了想,抬起眼睛,看着胡亮说:“没有。我睡觉的时候,一般都把电话线拔了,手机也关机。这是我的习惯,不信问问下面的人。”他神色镇静,似乎没有看出胡亮要爆发的情绪。   “你总是这么早睡觉吗?”古洛问道。   “对,没有事的话,我一般都是晚上八点钟睡觉,早上四点半起身。”“还是农村习惯。”古洛想。   “可昨天晚上你是怎么知道我们要找你的,我们还以为是看门的给你打电话了呢。”胡亮说。   “打电话?一个看门的,打死他也不敢。我可是总经理,你们知道不?我们这儿是有纪律的,除非是中层干部,一般职工不能找我,要找,也得预约,这招儿高吧?现在国营公司都这样,是先进的管理制度,这我也懂,也能做到。是胡黑子叫的我,只有他能找我。那老头儿先找到胡黑子,胡黑子知道我的习惯,就直接来家找的我。”简万库第一次说这么长的话,都有些气喘了。   “胡黑子?他家离你们家有多远?”   “谁知道,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住。不,我说你们问我这么半天,到底是为啥呀?”   “这个等会儿我们再向你解释。请回到第二个问题。你房间的钥匙还有谁有?”胡亮笑笑说。   “还有谁有?谁也没有,只有我有。总经理的办公室是一般人能进的?”   “你共有几把钥匙?”   “两把,都在我这儿。”   “没有借给过别人?”   “没有。我是不离身的。”   “连秘书也没接触过?”古洛对刚才简万库看秘书的眼神印象很深刻。   “没有,谁也没有。”简万库的面部动了动,微微的红色轻轻掠过,快得像风。   “请你再好好想想,这个问题很重要。你能确认没有人能进你的房间,要是不砸开你的门的话?”胡亮说。   “谁也进不来。你说得对,除非他整坏这门。”简万库满意地看了一眼大门。这是用很厚的硬木做的门,涂着深褐色的油漆,更显得厚重结实。   “可是,昨天晚上却有人用你这部电话打出了电话,时间是晚上八点半。”胡亮说。   “啥?你说啥?用我这个电话打的?我在家睡觉的时候?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简万库的反应之快和强烈,让古洛和胡亮都吃了一惊。“这个人不简单,装得多像个傻瓜。可……”古洛没来得及往下想,因为简万库摁着桌子上的呼唤钮说:“胡黑子,你赶紧过来。”“这是什么意思?”古洛想。   “他昨天找的我,我真是在家睡觉呢。不信,他能证明。”简万库说。他刚才还昏沉沉的眼神这时变得炯炯有神。   别看胡黑子长得五大三粗,但确实有古人之风,他气喘着跑了进来,像是医生跑向呼救的病人。   “咋的啦?咋的啦?”他大呼小叫着。   “吵吵啥,吵吵啥。就不能改改,像吆喝牲口似的,没素质。”简万库沉着脸说。   “是,是,是,没素质。我就是学不会你的那个,叫啥来着,上回董事长说的,那个大将风度。”胡黑子笑着说。   “嗯。”简万库脸色稍缓,“你给这两位公安说说,你是咋去我家的,我是不是在家睡觉呢?”   “你这是……”胡亮恼火了,这是明显地暗示。但古洛笑着摇摇头,意思是让胡亮沉住气。   “对呀。”胡黑子像是有些不解地说,“咋的啦?这又咋的啦?”胡黑子看看胡亮。   “你是几点接到看门人电话的?”胡亮皱着眉头,压抑着怒火。   “九点十分左右。”   “你立刻就去找简万库了吗?”   “是……”他看看简万库,简万库没有丝毫反应。“是。”   “你住的离简万库家有多远?”   “不远,走路也就五分钟不到。”   “简万库去过你家吗?”   “那当然了,简总对我们这些下级可关心了……”简万库的咳嗽声打断了他自豪的笑容,“不,他没去过,我记错了。”“这个马屁精一定还能升官。”古洛想。   “从简万库家到公司就是走路也不过十分钟,你接到电话,再走到简万库家,然后再到这里来却花费了将近一个半小时,这是怎么回事?”胡亮说。   “这……这是我耽误的,和简总没有关系。我这人好琢磨,这人人都知道。我接到电话后,开始不想告诉简总,为啥呢?我寻思不会有大事,办公室里有啥?啥也没有。值钱的能放那儿吗?我就自己去了,等走到公司门口的时候,我想不妥,还是找简总吧。这才又回头去简总的家。这就花了将近一个小时,再到简总家,他再起来,这么一来二去时间就耽误了。可这又有啥?不是没丢啥嘛。我说,我们是受害人,我们没受到损失,你们着啥急呀。问这么多干啥?”他看看简万库,简万库的嘴角向上翘了翘。   “这不是你操心的事儿。你是干保卫的,不是干保镖的,国家法律你应该懂,你要为你说的话负责任,我们要核实的。”胡亮严厉地说。   “我负责,我负责。”胡黑子像是在叫一样。   古洛和胡亮知道这一仗他们只有落荒而逃了。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怎么还不在家,莫非是出事了?不,不会的,他可不是好惹的,没有人不怕他。对,没有人,就连……可他确实没来……还有那两个警察,他们另有图谋,都是要整我的……特别是那个老家伙,眼睛真毒呀!”简万库一想起古洛的眼光,就打了个寒战。“穿心箭!”他想起一个黑社会的人就是在胸膛上刺了一支穿心箭。“这可咋整呢?电话是小事,但……不,我要行动,不能再等了,我要主动一些,就像他说的那样,不能坐着等死……可该怎么行动呢?如果被人知道了……”这次他吓得更厉害了,这可比古洛的眼光严重多了。在某种意义上说,他不是那么怕警察,因为警察要遵守法律和纪律,即使他们是法律的代表,但却不能按自己的意愿来执法,得按规矩来。还有检察院、法院,都不过是现代法治社会制度的一环而已。只要给他留下空隙,比如说上法庭打官司,他还有活动的余地,可如果对方不是警察的话,他就没有任何路可走了。想到这里,他眼前一黑,差点儿摔倒在地上。   “今晚就行动,对了,还得找上胡黑子,这样保险一些。豁出去了。”他恶狠狠地想,心里反而平静了下来。“顶到头就是个鱼死网破呗。”他冷笑了一声,家族的基因在这时才显露出来。   “这个胡黑子真是在找死。”胡亮愤愤地对古洛说。不过,说他是自言自语更恰当一些。   就在这瞬间,太阳出来了,阳光炽热,办公室里立刻充满了光亮,晃得人睁不开眼睛。这几天的阴沉和雨水并没有驱走自冬天以来的干旱,空气中浮动着尘埃,呛着人们的嗓子。古洛不得不不断地喝茶,特别是他最近咽炎严重,动辄就咳嗽个不停。   “抵赖或者替简万库遮盖罪行都没用——这案子很明显了——简万库的公司有问题。”胡亮斩钉截铁地说。   “说得对。”古洛咽下了一大口茶,才说。   “你也同意我的看法?”胡亮有些喜出望外。   “完全同意。不过……”   “不过什么?”胡亮满腹狐疑。   “不,没什么,先这么干吧。”古洛忙说。   “不要再卖关子啊。”胡亮不满地说。   “没有,绝对没有,我的意思是饭要一口一口吃。其他的事不着急。”   “我让经济处去查查他。”   “最好是联合审计、工商、税务,还有纪律检查委员会。”古洛说。   “他不是党的干部,也不是领导,没有纪委的事。我现在就跟经济处联系。对了,检察院也可以查,但需要举报。”胡亮知道古洛根本弄不清这些单位都是做什么的,就像他常说的那样:“政出多门,其实把所有的案子都交给我们警察就行了。”   “检察院?举报?”古洛看看胡亮,胡亮眼睛一亮:“解铃还需……”古洛追上了胡亮的话语:“系铃人。”两人互相看着,大笑起来。   “姬红雨,电话是从你们公司打出来的。”胡亮单刀直入。   “是吗?”姬红雨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这……不可能,不可能。”她自言自语地说。   “我还要告诉你这部电话的机主是你们的总经理简万库。”   “你说是他?”姬红雨似乎更吃惊了,她的眼睛睁得那么大,使她的容貌都改变了。   “我们没有这么说,也许是有人利用了这部电话。但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简万库是主要嫌疑人之一。”胡亮表情严肃得足以和姬红雨的惊奇相比。   “嫌疑人?就是说还不一定是他,对吗?”姬红雨似乎是不想相信自己的老板会做这样的事。   “你理解得很对。”古洛插嘴说。姬红雨看看古洛,说:“我想不会是他的。”   “为什么?”古洛紧盯着问道。   “因为……”姬红雨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我……我是说,他没有理由和我过不去呀。”   “我们叫动机,犯罪动机。”胡亮站起身来,“我去倒杯水。”姬芳不在家,姬红雨这个小家碧玉,和现在许多年轻女孩儿一样,大大咧咧的,不拘小节,当然除了钱财的事以外。胡亮只好自己动手了。   “我来,我来。”姬红雨慌忙站起来,抢在了胡亮的前面去倒茶。   “这还差不多。”胡亮笑着小声对古洛说。古洛赞赏地笑了,他也渴极了,也想自己动手泡茶。   姬红雨端来了茶,在这泡茶的短短时间里,姬红雨像是做了什么决定,她的嘴唇抿着,脸上的肌肉显露了出来。   “我接着说。”胡亮一边慢慢啜饮着热茶,一边说,“我们认为你知道恐吓你的人的动机。先这么说,我们做了一个假设,就是假设这个案子是简万库干的,当然在没有确凿的证据之前,只能是假设。我们就接着想,为什么他要这么干呢?一个公司的总经理,为什么和下属过不去呢,完全没有必要嘛。但任何事情我们都喜欢从相反的方面来想,就是逆想。就是说,如果他认为有必要,那么就说明这件事对他有威胁。   “什么事呢?我们又想到你的工作,你是干财会的,这对一个公司来说是很重要的工作。我听说外国的公司就三个人最重要,一是总经理,一是总工程师或者总设计师,反正是业务首脑吧,再就是财务的头儿。财会是一个公司基础的基础,对一个有黑幕的公司来说,财会的负责人就更重要了。因为做假账、设小金库,甚至行贿,都要通过财会。财会的头儿是总头儿最信任的人。这么说并不过分。”胡亮放下茶杯,他的语气、动作和表达方式完全是第二个古洛。古洛不禁笑了。他想起齐白石的话“学我者生,像我者死。”“哪有那么严重,大惊小怪,看胡亮多么像我,但这并不影响破案……谁也没死。”   “你是不是简万库信任的人呢?不像。因为你来这个公司的时间不长,而且你是考进来的,没有什么权力上的裙带关系或金钱的力量。但简万库很相信你,你看,甚至提拔你当了财会的领导,这是为什么呢?我们想,有两个可能:一是你有能力,得到简万库的赏识,可简万库的智商或者能力是不可能从沙子里找出金子的;还有一个可能就是他在收买你。为什么呢?可能你知道他的一些不能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事。再想想,恐吓电话是在你晋升不久后打的。胡萝卜加大棒,威胁利诱,你知道的事肯定不小,告诉我们好吗?”胡亮得意洋洋地把杯子里的茶喝光,把茶杯递给了姬红雨表示要添水,但姬红雨却低着头,没有去接杯子。   “还是我自己来吧。”胡亮尴尬地站起来,自己去倒水了。   “不,我不知道你说的事。”姬红雨突然说。说完后,她才抬起头看着古洛和胡亮。胡亮没想到他的雄辩就这么轻易地被打垮了。   “你……你这是……”他倒是慌乱了。   “说出来不要紧,有我们在,简万库不敢怎么样你。我可以告诉你,我们的经济警察已经行动了,他们在调查你们公司。我们还准备和检察院取得联系,但他们的调查都需要你的配合。你这种态度可是不对的。”古洛看着姬红雨说。姬红雨又低下了头,古洛能看见她雪白、细嫩的脖颈,那上面散乱着柔软的发丝。不知怎么,一股怜悯之情涌上了古洛的心头。“好漂亮、柔弱的女孩子。”他想。   “可……我……”姬红雨再次抬起头,她的脸像在发烧一样红,原本明亮的眼睛失去了光彩,蒙上了一层雾。   “不要紧,有我们呢。只要简万库有罪,他就难逃法网,你不要有什么顾虑。”古洛鼓励地说。姬红雨又看看胡亮,胡亮连忙点着头说:“你有顾虑,我们知道。虽然对方说不再威胁你,但他们的话能算数吗?把你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   “我是知道公司的一些事。”姬红雨声音不大,而且语速很慢,但这在胡亮听来却宛如旱天里的一声霹雳,既震惊,又充满了喜悦。   “你们来啦!”一声清脆的喊声打断了姬红雨,是姬芳回来了。她见没人应答她,就接着说:“又是为了案子来的?怎么样了?又是装这玩意儿,又是打电话的,抓着人没有?”   “妈,你少说两句。”姬红雨带着恼怒说。女儿就是姬芳最大的天敌。她立刻收住了话,就像一只从洞口看见猫而迅速缩回头的小老鼠。   “你女儿要告诉我们重大的事情,请你不要插嘴。”胡亮就是这么个急性子,他不管对方是什么人。   “什么?你真要……”姬芳的神色紧张起来。她担心地看着姬红雨,姬红雨没有理她,“你们要替我保密,特别是现在,他还没有被确定为罪犯呢。”   “你放心。”胡亮更焦躁了,他几乎是在喊着说。   “我们公司的账目有巨大问题……”   “孩子,你可不能瞎说呀。这份工作不容易,再说,不是没有电话了吗?”姬芳的声音压住了姬红雨。   “你要再捣乱,我就把你扣起来,罪名是妨碍公务。”胡亮大为光火,声色俱厉地说。   姬芳却毫无畏惧之色:“抓我?行呀,抓吧。红雨,你可要慎重呀。不要忘了……”   她还没说完,就听姬红雨大喝一声:“你给我出去。我的事不用你们……你管。”姬红雨的脸变得扭曲了,苍白中透出了青色。姬芳彻底被吓住了,她像逃跑一样,冲出了房间,但立刻又回到门口,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其实,你们也知道,哪家公司干净呀?”姬红雨喝了一口水,压住了激动的情绪,“可是,我们公司干得过了。我进公司的时候,公司刚从国营转为民营不久。原来财会负责人是个中年妇女,叫李静,她是辞职走的,上级部门居然没给她安排工作,等于让她失业。我在公司没见到她,但她却到我家来过一次,说公司有问题,从国营转为民营,纯粹是靠向有关部门和领导行贿搞成的。原公司的人员几乎都被逐出大门,美其名曰减员增效。公司账目混乱,贪污严重,她作为财会人员,会被政府有关部门追究责任的。于是,她向简万库提出清查账目的要求,结果非但没有得到批准,而且还被开除了。简万库还威胁她,对外只能说是自己辞职的,否则对她和她的家人不利。李静说,这些家伙号称黑白两道都行得通,过去有些员工就遭到他们的报复,有的被不明身份的人打得都住了院。我当时没有太在意,因为我找到个工作不容易,只要能拿到工资,干好我的那份工作就行了。我还认为,这个李静肯定自己也有问题。现在不常说嘛,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虽然挺可怜的,失去了生活来源,又和丈夫离了婚,自己带个孩子,可她太爱管闲事了。妈,你去烧些水,暖水瓶里没水了。”姬红雨停住了话头,母亲离开了门口后,她也没说话,似乎还在平复自己的心情。这次急性子的胡亮也不着急了,他玩弄着手上记录的圆珠笔,看着吸着烟的古洛,这个老侦探神情更是平和,好像在听故事一样。   “啪嗒”——是煤气打火的声音,接着就听到煤气在燃烧,煤气的气味也飘了过来。姬红雨咳嗽了几声说:“其实,我接到恐吓电话时,就有所猜测,这就是因为李静说的事情。但我不太相信,即使是现在。不过,我确实知道他们的一些事,这又使我怀疑他们。反正,我的脑子整个都乱了,比一团乱麻还乱。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就是祈祷着,不要再有这种电话。你们不知道我的心情,完全是种精神错乱的状态,一听到电话铃,我浑身都抖。如果不是那电话,你们不知道我的心情是多么舒畅,就像人们说的,一块石头落了地。请原谅话说远了。”姬红雨看看胡亮,那位刚才还装出和古洛一样沉着的大将风度的人,脸上已经现出不耐烦的表情了。   “我上班后,发现账目挺清楚,根本不像李静说的那样,于是,就更坚定了对李静的看法——一个好事之徒。但不久我就发现,原来公司有两本账,这一本是假的,而那本真账本控制在简万库和刘铁树手里。你们一定要问我是怎么发现的吧,其实,是偶然。刘铁树在一次查看那本账本后,一时疏忽大意,不,是喝了酒,就忘了放回保险柜,那柜子只有他有钥匙。我第二天上班看到了,当时我是很震惊的。刘铁树酒醒后察觉到自己的失误,就匆匆从家赶来,正好看见我在看账本。当时,他吓坏了,忙从我手里夺过账本,放进了保险柜。下午,简万库就找我谈话,我以为他要说账本的事,但他却只字未提,只是说我干得不错,想提拔我。后来,刘铁树似乎在账上也不瞒我了,经常告诉我如何做假账,还说,如果被查出来了,只要使些钱就能摆平。他也确实这么做过,而且还带着我。我看到这些黑暗、肮脏的事,心里很反感,就拒绝和他们同流合污,因为一旦被审计部门发现,我们财会人员是有责任的。这时我才感觉到李静的困境了,感同身受,就是这么回事……”   “可他们还是提拔了你。”古洛说。   “是的,我认为这是他们最后的努力,希望我和他们成为同伙。但我没有,我拒绝签字,拒绝做假账,实在不行,我就让简万库签字,或者留下文字批示,我要自保,难道不对吗?可他们还是不死心,又给我发没有名堂的奖金,又给我加薪,可我还是不干。我甚至提出辞职,但他们不批准。接着就发生恐吓电话的事。”姬红雨拿起注满了新烧开的水的茶杯。这是姬芳给斟的,她又给两个客人倒上了水,就提着水壶,站在门口,忘了灌暖水瓶。   “你应该检举他们。”胡亮说。   “向谁?”   “多了,像他们对政府工作人员,包括领导行贿,纪律检查委员会就管着。还有检察院、经济警察、审计部门,等等。”   “有用吗?公司被赶走的员工没告过吗?李静没告过吗?可最后怎么样呢?要不就石沉大海,弄不好还要挨顿毒打,像我,如果这恐吓电话和我挨打真是他们干的,你们就知道我们这些弱势群体是如何可怜和无助了。”姬红雨没有气愤,她的神色平静,只是眼睛是那么哀伤,但却是干燥的,泪似乎已经流光,剩下的是没有生命的无边悲凉,如同荒漠。   “说出来就好……”古洛刚一开口,就被站在门口的姬芳声嘶力竭的叫喊打断了。“说得好听,说出来就好,是好,你们听得也很高兴,像听故事似的,可你们知道这关系到我女儿的生命呀!如果是公司的人干的,他们知道了我女儿的揭发,肯定要报复;如果不是他们干的,他们会更恨我的女儿,也会报复,兴许更厉害。你们可要负责,不能就这么说说。”她说到后来,已经没有刚开始的火气了,而是带着抽泣,哽咽着说出最后一句话。   “你放心!我们会对你女儿负责的。首先,你女儿今天说的一切,我们会保密,绝对保密。第二,我们会和各个部门协调,揪出这些败类。到那时候,我想他们会招供的。你们放心,我们会给你们一个说法的,一个让你们满意的回答。”胡亮慷慨激昂。古洛就是喜欢他这一点,疾恶如仇,甚至有时很不现实,但古洛知道正是这一点才使得人们相信警察,相信他们是正义的化身。   八 风云突变   胡英杰匆匆忙忙地走着,在这夏天的深夜。街道两旁的楼房有的窗户还亮着灯,一轮明月静悄悄地升起在天空,像是怕人发现一样,尽量将那本应是晶亮的光收拢得模模糊糊。星星几乎看不到,当然是在空旷的地方,与此对比,路灯显得格外亮,却是一种带有病态般的光亮,再加上几分静谧和寂寥,这夏夜冷清得像是冬天的夜晚。气温也确实降了下来,前天的一场大雨,让秋天般的肃杀提前进入这个城市。街道的边角上有被大雨扫下来的落叶,只一天就发黄了。   汗水渗了出来,当然不是因为天气,而是胡英杰走得太快了。“能不快吗?”胡英杰像是和人聊天一样地想,“这可是命令,就像部队上级的命令一样,咱得以最快的速度执行,不含糊,没有二话,谁让咱是干保卫的呢,谁让咱是人家的下级呢,谁让他们这么有钱呢,咱就是一个听喝的。不过,你们也不要看不起咱,咱挣得不少,不比你一个公务员的处长差。啥?咋的,你们有权,有灰色的、黑色的收入?咱也不差,只要把上边侍候好了,奖金大大的。大大的,对,大大的。”胡英杰最爱说这个日本式的形容词了。想到这儿,他不禁笑了,因为他知道今天晚上要是表现好,又可以得到一大笔奖金。“他们从哪儿来的这么多钱?真是怪了,像是家里种了一棵摇钱树一样。”这个问题让这个头脑简单的家伙总是想不清楚。“管它呢。反正给咱就行了。咱不操这个心,这不该咱管。咱管的就是揍人,就是保护头头脑脑们。”一想到打人,胡英杰兴奋得浑身发抖。他是个健壮的人,在部队干过侦察兵,擒拿格斗是他最擅长的,也因为这一点,简万库把他像私人保镖一样使用。   “这电话来得有点儿蹊跷呀。”胡英杰光滑的大脑中突然浮现出一个想法,这在他来说,是很不容易的。“来得挺急,好像他很着急,对,是着急。能不急吗?窝里反了,没有人不怕这一点。这么晚叫我,过去只有简万库,就是那个简总这时候叫过我。‘胡黑子,你来一趟。’妈的,这小子就是这么叫我的,太不把老子当回事了……哼!可你会咋样?有没有报应?人在这个世上就讲个报应,老人说得对,造的孽,现世报。”想到这里,就连这个不知道什么叫仁慈的壮汉都紧张了起来,脚下动得更快了。   已经走到简万库家的楼门口了,胡英杰喘了一口气,跨着大步走了进去……   他可不是个好事的人,不,相反,他是个与世无争、喜欢安安静静地过小日子的人。这六十多年,他就是这么走过来的,没有和人争吵过,没有得罪过任何人。如果有人把他的经历或者形象,抽象地写成字的话,那就是那个著名的“忍”字。忍让的回报也是很高的,他退休的时候,已经是处长了。对像他这种没受过高等教育,也没有什么过人之处,更遑论惊人业绩的人来说,也称得上是功成名就了。他目前住得好,吃得好,每天清晨都去锻炼身体,做那些古洛说的吴刚砍桂树的运动,和那些想多活些日子的人一起切磋长生的秘诀,虽然切磋来切磋去,人数在不断地减少。   这一天真没有什么异常,当然他不会和公安局的人讲的,而是他在内心里千百次问过自己,答案总是否定的。“真没有预兆,昨晚睡得很好,连梦都没做一个。昨天白天更是平静,也就是晚饭时老婆打了一个碗,这太常见了,这个老婆子手脚越来越不利索了……不,没有,没有任何预兆。连喷嚏都没打一个。”他现在懊悔的是,不应该违反他一生的信条“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可他不知怎么,心头一动,就使数十年的清誉毁于一旦。   现在他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景。楼道里和往常一样,蒙着一层灰色,这是微弱的晨光。空气比往日要潮湿一些,让他干燥的肺部感到一阵阵的凉爽。他呼吸着这冰冷的空气,将这种感觉理解为清新。其实据说早上的空气并不好,因为植物在夜间释放出了太多的二氧化碳。正当他抬头呼气的时候,看见邻居家的防盗门开着。本来这没什么,邻居是个有钱的单身汉,虽然穿着很时髦,但也遮不住那土头土脑的气质,这很让他看不起,特别是这个年轻人又很傲慢,这更增加了他的反感。所以,要是往常他会理都不理地走过去,也许心里还要吵骂几句“这个土包子,还当是在农村呢。”但不知今天怎么了,他突然心头一动,就走了过去。“唉!有人没有?关上门,注意安全。”他都奇怪,今天怎么有这么热的心肠。“我可能本来就是个好人。”他后来一边回顾着,一边清算着一生做过的好事。但是门里没有回答。于是,他就推开门,想再喊一声。“这回要是再不应声,咱就走。”他暗自下着决心。但一股刺鼻的味道让他的心猛然一缩。这完全是直觉,虽然他从没闻到过这么刺鼻的血腥味道。他只看了一眼,多豪华的客厅!一个人躺在华丽的羊毛地毯上,白色的睡衣上沾满了他可以断定的鲜血。“死啦?”他有些不相信,就颤抖着慢慢迈开步子,虽然步伐很小,但他觉得似乎要摔倒了一样。刚走出几步,他就意识到不能破坏现场。“告诉老伴儿,让她报警,我在这儿守着。不,还是在门口守着。”他害怕待在这个房间里。   一个星期过去了,经济处和反贪局等几个部门成立的联合调查组,经过相当保密的调查,果然查出拓展房地产公司有许多问题。这个公司实际上是属于一家叫远大公司的,类似于子公司。远大公司收购了这家原本是国营的企业,并上了市,简万库是总公司任命的,他虽然有总经理的头衔,但必须听命于总公司的总经理。此人叫夏侯新生,和这个复姓一样少见,他也是全市少有的著名青年企业家,据说身价上亿,而且没有什么经济上的问题,这在企业家中实属凤毛麟角,但他还真没有什么污点。据说他不太管拓展的事务,知情人说他这个人对下面比较放手。简万库可和他的头头不一样,什么坏事都敢干,行贿、偷税、漏税这些企业间司空见惯的问题他都有,而且数额较大。由于这个案子涉及人员较多,惊动了市里,市委书记、市长准备开个专门会议,解决拓展的问题。   “不能说是惊天大案,可也算得上一次不大不小的地震了。”李国雄最近很会转文,让胡亮听得不寒而栗,但他还是笑了。因为最先发现拓展公司,即简万库罪行的是胡亮和古洛,而且正是在他们的一再坚持下,才从一个不起眼、不确定的恐吓电话案中挖掘出了一个大案。胡亮很是得意。   “我告诉你,我早就觉得那个姬红雨的案子不简单,很深奥呀。我们做公安工作的就是要有这样的敏感性,还要有耐心,要锲而不舍。”李国雄背着手,面色凝重。坐在沙发上的古洛被他这煞有介事的样子惹得差点儿笑出声来。李国雄看到了古洛的表情,脸红了一下,说:“当然,我这还是年轻时跟古洛同志学来的,但我一直没忘。”这次是胡亮差点儿笑出声来。   “这就不简单,我的记性就不好。比如,领导前几天说过的话,我早就忘光了,要不,我的仕途不顺呢。”胡亮一本正经地说。   “嘿嘿,你这小子就是‘撅嘴骡子卖了个驴价——贱到嘴上了’。”李国雄红着脸说。   “不许骂人!像个领导吗?”胡亮说。   “你小子,真拿你没办法。”李国雄苦笑着说。   电话铃响了,胡亮接过电话,刚听了一句,就问道:“地址没错吧?我们这就去。”他放下听筒,脸色凝重地说:“简万库死了,像是被杀。”   “什么?”李国雄大喊了一声,“好家伙,真动手了。想干什么?杀人灭口呀。”   古洛已经站了起来,看着李国雄说:“案子越来越大了。”   基本上可以肯定简万库是被杀的,看样子凶手是个力气很大的人,但似乎经验——就是杀人的经验不足,因此,简万库就有了争取生存的机会,虽然事实证明这是无益的挣扎。同时,也为此受了多余的罪,他的身上有七个血洞,睡衣都被染红了。   “你进来时,门是开着的?”胡亮问那个自认倒霉的邻居,他叫莫管诗,是个退休的处级干部。   “开着呢。”莫管诗脸色铁青,他的妻子在旁边站着,本来是想来照顾他的,但那失魂落魄的样子比她丈夫更糟糕。   “没有其他异常情况?譬如,昨晚听到什么没有?”   “没有。”莫管诗摇摇头,“本来说要安装统一数码大门的,可这些物业,从来不负责任。”莫管诗有个长处,一旦指责别人的时候,他的情绪是最好的。   “我一进来,就看见他躺在那儿,浑身是血。我很镇静,先叫我老伴打电话报警,而我呢,就在这里保护现场。可你知道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你想想和一个死人,而且是我讨厌的死人在一起是啥滋味……”   “你讨厌他?怎么回事?”胡亮立刻问道。这让莫管诗又懊悔起来:“说这干啥?好像我跟他有仇似的,敢情不是怀疑我吧。”他害怕了,“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他死了,让我讨厌。”   “我明白,你先别着急。我们问的是昨晚你们没听到什么吗?”古洛在旁边笑着说。莫管诗筋肉绷紧的脸松弛下来,但依然很严肃,他说:“真没有,不信问问我老伴儿。”他的妻子——一个瘦小的老太太——赶紧摇摇头。   “你失眠吧?”古洛看看她的脸色说。   “对,可我真是什么也没听见。”老太太说。她的表情、语气没法不让人相信她。   胡亮和古洛又问了一些其他的邻居,昨天晚上没有人发现不正常的情况。   凶手就像一阵微风一样轻轻掠过,带走了一个灵魂,而这风连一片树叶都吹不起来。人的生命真是比鸿毛还轻。   简万库无声无息地死了,像静静地睡过去了一样,虽然死前可能叫喊过,但公安局,特别是胡亮的刑警队却喧嚣起来。局里的一把手和李国雄召开了破案的会议。一把手皱着眉头,吸着烟,听完刑警们的案情汇报和分析后,口气沉重得像是在悼念死者似的:“这都半年了,咱们市没有发生过这样的大案,就是有那么几个,不出二十四小时都破了。这回怎么样?我看二十四小时不可能了,因为听大家讲,而且我也是这么判断的,这是一起有计划、有预谋、精心策划的谋杀。这样一来,就增加了我们破案的难度。不过,这事已经惊动了市委、市政府的领导,他们很关心,因为这个死者,好像还是个小有名气的企业家,人脉不少。刚才政法委杨书记来电话,让我立下军令状,限期破案。看,压力来啦。我的压力大呀!你们也不小。我的意见是抽调精兵强将,用最短的时间破案,至于多长时间,我还没考虑好。你们看怎么样?”他看看李国雄。李国雄的眉头比他的皱得还紧,但看到局长看他,眉头上的锁立刻就掉了下来。他笑了笑说:“请局长放心,我们一定用最快的速度拿下来。胡亮你有信心吗?”他看了看胡亮。   “有。”胡亮坚定地说。局长笑了:“我就知道咱们小胡行。好,干活吧。”他站起身来,捻灭了烟头,转身走出门去,李国雄紧跟其后。但到了门口,他又折了回来,走到胡亮面前,小声说:“让那老家伙卖点儿力气。”虽然他知道古洛天生的敬业精神,但还是不放心,因为古洛毕竟退休了。   “哪个老家伙?”胡亮笑着说。   “你又装蒜,是不是?”李国雄伸出一根手指头,点着胡亮的脸,威胁地说。   这时,老家伙已经行动起来了,准确地说,是头脑动了起来——像长久不用的发动机一样,开始的时候,总是有滞涩的感觉,但一会儿工夫,就发出轰鸣,快速运转起来。   “简万库的死,肯定是属于精心策划的谋杀,而且肯定是和他们那个公司的事情有关。这么说,姬红雨说的应该是真的。但是……”一丝古怪的阴影掠过了古洛的心头。“不应该是这样的呀!简万库难道……不,先不要下结论……我这是怎么啦?连自己的原则都忘了,我真是老了。必须是先看、先听、先走动起来。而且要总结,不断地总结过程,勾画出一幅画,再把事情,不管是知道的事实,还是想象的,都放进去,让图画完美,无懈可击。这是我的路数,凭着这猜想和推理,我才成为神探的。但这次是怎么啦?似乎乱了套了。不,让我把这个案子整理一下。”于是,古洛和往常一样,在脑子里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按时间顺序理了一遍。“先是姬红雨报案,是恐吓电话,当时我们没有太重视,结果是姬红雨被打。在寻找嫌疑人的过程中,找到姬红雨的父亲,他们断绝了父女关系,而且有很大的仇恨,特别是樊高的秘密姬红雨知道,樊高便威胁自己的亲生女儿,打了恐吓电话,这是一个陌生人揭发的。姬红雨母女开始时似乎也认可,是似乎吗?不,可以说她们认定了樊高。不过,樊高逃跑了。为什么?是觉得事情败露了?还是不想和同伙分那笔赃款了?总之,他潜逃了,或许是畏罪潜逃,目前也只能有这样的解释。但恐吓电话并没有因此而中断,不,不仅如此,而且变本加厉。甚至连我们都听到了,频率够勤的。这时,姬红雨才说出来她知道的真相。于是,我们便开始调查简万库。目前只知道他的分公司有严重的行贿等犯罪行为,涉及人很多,甚至纪委都加入进来了。可就在这时简万库却死了,被人杀了。谁有杀他的动机呢?对,这是最关键的,只要确定了这一点,其他的都可以在蛛丝马迹中找到,但……”胡亮的电话没有允许古洛做他那著名的猜想。   “我已经到简万库被杀的现场了,你也过来吧。”胡亮说得再简单不过了,但这却是侦查案件所必需的,也是古洛最喜欢的实践——仔细地勘查和还原现场。因此,胡亮已经第二次来现场了。   古洛到现场时,胡亮已经将现场勘查了两遍。“做得很干净,没留下什么有价值的线索。”胡亮的语气很平静,但古洛知道他心里已经像炸弹一样爆炸了。   “到周围走走。”古洛很相信胡亮的勘查能力,就提议说。   “正合我意。”胡亮勉强笑了笑。   这是个不错的小区,简万库的楼前有一泓碧水,如果再扩大一些,就可以划小船了。小湖泊的周围是水泥马路,马路两旁绿树成荫,在微微吹来的风中发出“哗哗”的声响。树林后面有绿地和花坛,还有些健身和供儿童玩的器材。古洛和胡亮沿着小湖泊走了不远,就拐了个弯,面前出现了小区的大门。胡亮走在前面,先进了收发室,古洛在进去前看看周围,这里没有门卫。   收发室里坐着一个年轻女人,有些土气,像是农村来的。她看见走进来一个年轻的警察和一个老人,就赶紧站了起来。她个子很高,微微低着头,默默地看着两个不速之客。   “你是小区的……你们没有保安?”胡亮问道。   “有过,可人家嫌钱给得少,走了。这不,物业正找着呢。我现在替他们值班。”她停顿了一下,还想说些什么,但进来一个人,打断了她的话。“两位是……”这是个油头粉面的男人,和现在的小生男演员很相似,如果去除掉脸上的邪气,就是个英俊的男人。“哦,对了,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物业公司的副总经理。”说着,他拿出两张名片,递给了胡亮和古洛,同时挥手示意那个女人出去。   “你知道这里出事了吗?”胡亮瞥了一眼名片,知道这个人叫白来慧,“白总。”胡亮把他的头衔加了上去。他知道这种人很有自尊心,当然对别人的自尊心总是不在意的。瞧!那个女人像被恶狗追逐一样,快速走出门外。   “知道,知道,但这不是我们的责任。我们每天都在找保安,报纸、网上都登了广告,可……唉,没有保安,就不安全。”   “那你们没有别的安全设施了?”胡亮皱着眉头问道。他很讨厌推诿责任的人,特别是负责人。但如今这已成为风气,所以他只有无可奈何地生些没用的气罢了。   “别的嘛……”白来慧像是在思考一样。胡亮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看样子,我们得给派出所打个招呼,你们这个物业该整改了。”胡亮说完,就扔下目瞪口呆的白来慧走到门外。古洛笑着跟着胡亮走了出去。他听到白来慧在后面嘟囔着:“派出所能把我咋的?”   胡亮在前面摇摇晃晃地走着,抬着头,左右观望着。古洛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也不好问,就跟着后面。   走出了小区的大门,面前横亘着一条大街,街对面似乎是个工厂,铁栅栏的大门开着,一个保安模样的小伙子笔挺地站在门的旁边。古洛仔细看了看门边的牌子,原来是家印刷厂。这家印刷厂是老牌的国营厂,规模不小,古洛久闻其名。   胡亮抬头看看,便走过去,问那个保安:“你们的领导在不在?”脸色蜡黄、身材瘦削的保安看看胡亮的警服说:“在,就是对面那座楼的二楼。”胡亮看看保安纯朴、淡漠的表情,点点头,径直走了进去。   保安负责人是保安部主任,他是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他看着古洛笑着说:“久仰大名。”古洛故作惊奇地回道:“我还没自我介绍呢。”保安部主任又笑着说:“我去市局开会,见过你一两次。”古洛笑道:“那就不是久仰了,得说久违了。”保安部主任不知听懂没听懂,反正跟着胡亮笑了起来。   “言归正传,我看你们门口有探头,好使吗?”   “好使。”他的回答很简捷,没有一丝犹豫。古洛很喜欢这样的保卫干部,这种人起码掌握该掌握的情况。   “里面的东西保留几天?”   “一般一个星期。”   “好,咱们去看看里面有没有干货。”胡亮用拳头击了一下手掌,这是他的习惯动作,当他做了一件出色的事情时,他便会做这个动作。   保卫部主任愣愣地看了胡亮一眼,说:“跟我走吧。”   三个人出了亮堂堂的房间,立刻淹没在黑暗的走廊里。胡亮边走边向保卫主任说明他的来意和案件的大致情况。古洛则在后面纳闷:“探头?什么探头?”   进到一个小房间里,看到有个技术人员在放录像,古洛才知道探头就是电子监视器。“探头,还挺形象的。真是落伍了。”古洛心中苦笑道。   胡亮让那个技术人员放昨天晚上的录像。他大睁着双眼,紧紧地盯着屏幕上的黑白影像。当看到晚上十一点多钟的那段录像时,不仅令胡亮,就是古洛也睁开耷拉着的眼皮,黑色的瞳仁闪出光来,像黑夜篝火中的火花一样。   一个身影,明显是个男人匆匆地走过画面,到录像的末尾,就是快到街头拐角处时,他回头看了一下后面。“停!”胡亮大喊着,“放大!放大!”他激动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像是要钻进屏幕一样,看着录像。录像质量并不好,那个人的脸怎么看也看不清楚。   “停一下。”古洛虽然老眼昏花,但他对人有着惊人的记忆力,不光是对人的面部,而且对人的身材胖瘦,走路、坐卧的姿势和手势等都能记得住。他已经发现这个人似曾相识。他转过头来对胡亮说:“你仔细看看他的肩膀,是不是咱们见过这个人?”   “是个柳肩。”胡亮犹犹豫豫地说。他没能认出来。   “你不觉得他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吗?我记得你还说过……”   “是他?”胡亮回头看了一下立刻就点了一下头的古洛。   “个头、胖瘦都像。你怎么能认出来呢?”   “这就要靠天赋了。”古洛笑着说。   “再往前放。”胡亮气哼哼地对那个技术人员说。   录像带倒回去大约三十分钟时,那个人又出现了。他正往院子里走,像一般书中形容的那样,左顾右盼,贼头贼脑。这次他那一肩高、一肩低的身材缺陷更清楚了,而且也是在他回头一看时,胡亮觉得他甚至认出了这个人的眉眼。   “他怎么会……”胡亮满腹狐疑,不由得小声说。   “嗯,就是他。”古洛微微一笑。   外面是阴沉的世界,太阳像失踪人口一样,不知藏在哪里。云层低低地压下来,收敛了风,树叶不再摆动,只是沉闷地低着头。花坛里的花仿佛失去了光泽,仔细看,它们正在枯萎。几个孩子跑了过去,后面有一个年龄稍小的孩子哭着,追着大孩子。他们从古洛身边经过,没有看这两个大人一眼。茅逸家的楼就在眼前了。   “到了。”胡亮闷闷不乐地说。他深为自己没有古洛所说的天赋感到痛悔,虽然他也知道这只能责怪遗传基因。   “哦,到了?我怎么没认出来呢?”古洛故作惊讶地说。   “这也是天赋。”胡亮机警地接上一句。   “对,你说得对。”古洛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说。两人都大笑起来。   但这畅快的心情在见到茅逸的母亲——一个年轻时肯定是个美人的女人——时,就烟消云散了,不,是愁云密布。茅逸的母亲说,茅逸去福水市的一个亲戚家了。   “什么时候走的?”胡亮立刻拉下了脸。   “我给你们倒茶去。”茅母以为胡亮在嗔怪她招待不周呢。   “不,我们不喝。你先说他出去的日子,还有,他为什么要去亲戚家呢?他不是在上班吗?”胡亮更焦躁了。   “他们每年有假期,两个星期。我妹妹家在福水,他是……大前天,对,就是十二号走的。”   “你没记错吧?”胡亮叮咛了一句,口气放缓了。   “没有,没有。这还有错?”茅母笑着说。   “你认识姬红雨吗?”古洛突然发问。   “小姬呀。嗯,认识。她原来是小逸的女朋友,后来黄了。”   “为什么?”   “听小逸说他俩性格不合。我看那姑娘也挺厉害,而且心眼儿不少。我们家小逸多厚道,和她不般配。”所有的母亲都认为自己的孩子没有错误,即使杀了人,责任也在对方。   “你能和他联系,让他回来一下吗?”古洛说。   “对了,你们找他到底有什么事?”这是个糊涂的母亲。   “没事。最近姬红雨受到不明身份的人的威胁。茅逸和姬红雨曾经是恋人,我们上次找他谈了一次,了解了一些事情,现在又出现了新情况,想找他核实一下。”胡亮感到现在很难办,如果录像带上的那人真的是茅逸,但也没有其他的证据指认他就是凶手,只能问询一下。如果那人只是和茅逸相像,自己就有可能陷入被动,但如果凶手真是茅逸,他知道公安局在找他,可能会潜逃。所以,胡亮要把找茅逸的目的说得尽量含糊一些,但这方面他是最不擅长的。尤其是刚才他流露出来的急躁态度,如果茅母不那么糊涂的话,早就会看出不对头了。   “和他联系不上,他关了手机,说是要彻底休息休息,不让任何人打扰他。他又住在我妹妹家在乡下的房子,那里没有电话。”   “那万一他有事,怎么办?”胡亮还没有见过这种怪人,尤其是在儿女就是父母祖宗的今天。   “不会,那边有他姨照顾,要有事他会来电话的。孩子工作太辛苦,由他吧。”茅母笑着说。古洛诧异地看着这个心地醇厚善良的女人。“也许这样的母亲才是最聪明的。”古洛不由得想。   经李国雄批准,古洛和胡亮第二天就出现在福水市。   多美的城市!有山,不高,但葱翠苍郁,清泉淙淙,百鸟啼鸣,而且整座山几乎就在城里,给这里的市民造福不小;有水,是条大河,水有些浑浊,但气势宏大,浩浩荡荡,令人荡气回肠。近郊还有一个大湖泊,水很清澈,游行于被高大树木覆盖的群山之中,坐上条小渔船,游弋其间,美不胜收,心旷神怡。   古洛过去就来过这个城市,也很喜爱这里。胡亮虽然到处跑,而且福水离省城坐车不过两个多小时路程,但他却没来过。   “灯下黑呀。”古洛听胡亮很遗憾地对福水刑警队长说他是第一次来,就在旁边揶揄道。福水的队长像他的长相一样,是个忠厚老实的人,他不喜欢开玩笑,因此把别人说的话都当真。   “我陪你们好好玩玩。”   “不用,先找到这小子再说。”胡亮真没有玩的心思,也许是过于敏感,这个案子似乎让他感到了失败的滋味。刑警队长看出胡亮的情绪,就说:“好,咱们就先去他住的地方。”话音未落,他打了下方向盘,转到朝东的方向,疾驰起来。   别看这个茅逸年轻,还真懂得享受,也很有些雅趣。他住在村子东头的一个农家院里,据说是他姨刚买下不久的。院子很宽敞,房子的布局和大小也和一般的农民家不一样,加上里面充满了让人恐惧的刚装修过的气味,充分展示了精明的农民让城里的笨蛋们烧钱的高明心计。   “有人吗?”刑警队长替胡亮喊了一声。   过了十秒钟,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应道:“谁呀?”   “警察。”这一声喊得名副其实。   又过了十秒钟,门开了,茅逸站在那里,睡眼惺忪。他半睁着眼,躲闪着照射在脸上的阳光,虽然并不强烈。   “认识我们吧?”胡亮严肃地看着茅逸说。   “嗯。”茅逸还是眯缝着眼睛,“进来吧。”他总算想起了礼貌。   屋子确实不小,过去农户一进门的厨房兼喂猪的地方成了一个大厅兼起居室。猪就这样被人赶跑了,所以就要对猪圈一样的地方进行装修。装修得不算豪华,但很实用,不像有些人家把自己居家过日子的地方装修成宾馆,好像自己是客人一样,过了今天没明天的。   “坐吧。”茅逸挥挥手,有些像轰苍蝇,算是请这几位客人落座了。   “找我什么事?还是为了那个女人,叫什么来着……”他不太会做戏,倒是会让人作呕。“噢,想起来了,姬红雨,还是为她吧?我肚子里的那点儿货都给你们了。你们来,真是没用。”他像上次一样,没有给客人端茶倒水。   “简万库,你认识吗?”胡亮单刀直入。他看出这个小子还是有些嫩,尽管他装成一副城府很深或是见过世面的样子。   “不认识。但听姬红雨说过,是他们的头儿吧?”   “那你去他家干什么?”胡亮提高了语速。   “我去他家?没有的事,我去他家干什么……”   “杀他。”   “什么?他死了?”茅逸真的吃惊了。   “你应该知道。”   “胡说!”茅逸顿时激动起来,“我为什么知道?我告诉你们,我就没有见过简万库这个人,也不知道他住哪儿,我怎么杀他?哦,对了,他什么时候死的?”最后这句话,他的表情和语调似乎沉稳了一些。“太嫩了。跟我来这套。”胡亮想。   “大前天,就是十五号夜里。哦,对了,你那时在哪儿?”胡亮模仿着茅逸的口气。茅逸微微一愣,好像看出胡亮在揶揄他,但他不动声色,说:“这就对了,那时我在这里,怎么能杀得了他?就是古人说的剑侠也不过是百步之外取人头。”茅逸很为自己的幽默自豪,他笑了,似乎在说,现在轮到我笑了。   “不对吧?”胡亮慢悠悠地说。   “什么不对,就是在这里。”茅逸的脸又涨红了。这是个敏感易怒的人。   “谁能证明你在这里?”   “这……我姨。”   “亲属不算。”胡亮斩钉截铁地说。   “算不算,我就在这里,你们也没有证据能证明我在那儿。”   “我们有录像带,你要看看吗?”   “录像带?什么录像带?这又不是拍电视剧。”   “告诉你,十一点多,你离开简万库家的时候,他们小区对面印刷厂的探头拍到你了。你会分身术?”这回又轮到胡亮笑了。   “你们是陷害我吧。”停了一会儿,茅逸沉着地说。   “怎么会呢?不信,你看看录像带。我们没带来,你和我们回去看看吧。”   “录像带可以造假,你们在诬陷我。”   “造假?你可以请专家鉴定。说!是不是你杀了简万库?”胡亮声色俱厉地说。   “杀他?请问,我为什么要杀他?我的动机何在?他和我无冤无仇。你说得对,我是要看看那盘录像带。走,我这就跟你们走。”说着,茅逸就跑进了卧室里。“我收拾一下东西。”他把话扔在了客厅里,里面透着自信。   “色厉内荏。”胡亮冷笑着说。古洛也笑着点点头。他高兴的是这个人是这个案子的突破口。“开局不错。”他想。   茅逸走了出来,换上了一套西装,和古洛第一次看到他一样。虽然有些装腔作势,但他确实是个很讲究穿着的人。就是这个人在几个小时后,让古洛和胡亮知道了他的厉害。   “这个人不是我。”茅逸看着录像带,冷静地说。确实,这录像带上的人脸不清楚,但大体上可以确定是茅逸。   “你们就这点儿证据,凭什么拘留我?”茅逸见情况有利于自己,就放大了嗓门。   “不是拘留,是传唤。”胡亮纠正道,“就是你家人来了,他们也会说是你的。”胡亮语气坚定地说。   “不会,即使他们,或者再多的人指证我,也不足以说明凶手是我,你们这点儿证据太脆弱了。”茅逸说完,往椅子背上一靠,嘴角带着一丝微笑看着这两个被他愚弄的警察。   “算了,别做戏了。凶手是不是你,我不知道,但我肯定那天晚上你去了那里。”古洛见这个小子太不像话,就严厉地说。   “哦?我为什么要去他家?第一,我和他不熟悉,没有理由去。即使去了,我又为什么要杀他呢?我和他可没过节。还有,如果我杀了他……”   “你为什么不跑,等着我们找你,是吧?”古洛截断了他的话,“不,你说错了,你是有动机的。我现在就让你承认你的动机。走!”古洛目光炯炯地盯着茅逸,一到这个时候,胡亮就知道古洛有把握了。   姬红雨今天没上班,公司出了那么大的事,所有的业务都停止了,据说总公司马上要来人,但好像一两天内还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于是,总公司就给员工们放了一星期假,有钱人没有那么慈悲,这个假期是不开支的。   姬红雨乘这个机会,就和母亲一道进行大扫除。家里实在是脏,姬芳不是个好主妇。所以,当姬红雨给古洛等三个人开门的时候,她头上缠着毛巾,像现在我国许多女化妆艺术家中的一个,不同的是一个在清扫垃圾,一个在制造垃圾。   “请进……”她突然愣了一下,谁都能看出来,这是她看到跟在古洛和胡亮后面的茅逸时,有些震惊的缘故。“他?”完全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对,你的前男友。”古洛拖长了声音说。   “进来吧。”随着女儿走到门前的母亲,看到茅逸也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做出热情的姿态。   “你领他到车里等着。”古洛对同来的刑警说。古洛看着刑警领走了茅逸,心里挺满足,他认为让茅逸出面的心理效果已经达到了。   这是间熟悉的客厅,古洛和胡亮曾经在这里等那被胡亮称作“该死的电话”。还有那天姬红雨的神经性发作,给古洛和胡亮都留下了印象。   “这是什么茶?不错。”古洛喝了一口姬芳送上来的茶。   “说是叫什么普洱茶,现在都时兴喝这茶,减肥。”姬芳赶紧说明到。   “嗯,那是姬红雨的事。”古洛笑了笑,“这回好了吧,威胁你的人死了。”古洛放下茶杯说。   “嗯。”姬红雨虽然皱着眉头说,但她那闪光的眼睛告诉古洛,确实如他所言,姬红雨很高兴。   “好了,言归正传。”古洛拿出烟来,点上了火,“说吧,是谁杀了简万库?”他看看姬芳,又看看姬红雨,最后目光落在了姬芳身上。   “你这是什么意思?”姬红雨反应很快,她立刻不高兴地问道。   “什么意思?这个茅逸在简万库被害后,从简万库家的小区大门走了出来,被街对面一家工厂的探头拍了下来。我们传唤了他,但他坚决否认,说自己没有动机为什么要去那儿呢。姬红雨你给我们解释一下他的动机。”古洛抽着烟,看他的样子,这烟的味道不错。   “你在说什么?我们早就不来往了。再说,他怎么会杀简万库呢?没道理呀!”   “我们说他杀了吗?我说他在那儿。”古洛马上抓住了姬红雨话中的漏洞,姬红雨脸红了。“我……我以为你们把他当杀人犯了。不管杀没杀,我也不理解他为什么去那儿。他和简万库根本就不认识。”   “好了,这出戏还有必要往下演吗?”古洛说。他的声音不高,但里面却透出让人毛骨悚然的冷森之气。客厅里顿时沉静下来,就像俗话说的那样,落根针的声音都能听得到。   “既然你们不愿意说,我就把这个案子说一说。”古洛卖关子似的喝了一大口茶,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把烟雾吐出去后,他才开口,“我先从姬红雨报案说起。姬红雨接到了恐吓电话,但没有人作证,她向我们报了案,我们也开始调查,但这个案子实在是没有任何线索。一个涉世未深的姑娘,像我的同事胡亮说的那样,清白得比超市里卖的洁净菜还干净,你让我们从哪儿着手呢?可是,有的人不这样理解。后来,她又被人袭击,遭到残酷的殴打,使我们更紧张了,调查也加快了速度。但还是没有有用的线索,我们只好挨个排查。记住这是我最不愿意做的,我一向认为这是劳民伤财的行为。我们找到了什么人呢?姬红雨的亲生父亲樊高。这真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虎毒不食子’,樊高能干这种事,真该千刀万剐了,是吗?”古洛看看姬芳母女。姬芳的表情很复杂,眉头皱了起来,而姬红雨则纹丝不动,像是没有听到古洛那带着压力的话语。   “可当我们知道了樊高说的原因后,也就理解了这个没出息的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做了?原来樊高和狱中一个叫杨财根的犯人有一笔钱没有交出来,他害怕知情的女儿姬红雨要揭发他,于是想出了这么个古怪的做法。是的,说古怪是因为它的理由或者动机很难让人相信,但又不得不相信。接着,樊高便下落不明,像是畏罪潜逃了。与此同时,恐吓电话也终止了,多么好的事情!虽然我们还没抓住樊高,但至少姬红雨不用生活在‘达摩克利斯剑’之下了。这话太文了,换句话说,笼罩在姬红雨头顶上的阴影消失了,她又可以过安全、快乐的生活了。但事与愿违,恐吓电话居然没有结束,过了几天,电话又来了。顺便说一句,恐吓电话是种特异的现代犯罪方式,可以把它归为骚扰电话的一种。它给受害人以强大的心理压力,有时可以让受害人精神崩溃,甚至自杀,杀人于无形之中,确实可怕。而且这种类似于突然袭击的方式也让受害人寝食不安,整天生活在担惊受怕之中。我本人非常讨厌这种犯罪手法,这是真正下流的犯罪,是懦夫所为。可姬红雨真是不幸,对方没有放过她。这时,疑问再次出现在我们的面前。樊高可能不是嫌疑人,那么又是谁呢?调查再一次开始。这次要容易一些,就像扑救火灾一样,周边的易燃物都清除干净了,火场的范围自然缩小。于是,我们的侦察中重点集中在姬红雨工作的公司。在我们再三劝说下,姬红雨终于透露了真相,原来这家公司的经理简万库有行贿和动用总公司公款的行为,做贼心虚,他生怕知道一些内情的姬红雨走漏了风声,便用恐吓电话来威胁她管好自己的嘴。不过,这也是姬红雨和我们的猜测。正当我们要证实的时候,不巧呀,真是不巧,简万库却死了,是被人杀死的。凶手是谁呢?我们在简万库家对面工厂的电子探头上发现了一个形迹可疑的人,这人不是别人,就是姬红雨说的她的前男友茅逸!当然这个茅逸不承认,而且由于录像并不清晰以及他强调的没有动机,我们似乎也确实拿不出确凿的证据来反驳他。看!我们的马车走到这里便陷进了泥潭。以后如何是好呢?我想只有我说出真相,再由这连环案漩涡中的主角配合我们,解开这难解之谜,不,简直是荒唐的谜。那么,真相是什么呢?一言以蔽之,我刚才说的那些似乎顺理成章的案件发生及追踪的过程不过是场简单,不,更准确地说,是场拙劣的骗局。你说是吧?”古洛的脸上蒙上了一层霜,眼睛里放射出严厉的光芒。但姬红雨似乎对古洛的目光毫不在意,她拿起茶几上的指甲刀,剪起了指甲。那轻微的金属咬合在静悄悄的房间里发出特殊的声音,像是一种奇怪的虫子在鸣叫一样。   “让我们弯下腰、低下头仔细地看看这个案子,就会发现一切都是那么虚假。首先是动机。如果简万库要让知情人姬红雨闭上嘴的话,那么他可能除掉姬红雨,当然是如果姬红雨知道得太多的话。但如果姬红雨知道的不过是些皮毛,没有任何确凿的凭据的话,他采取这种做法,结果只能是欲盖弥彰,自找苦吃。所以说,这个案子是姬红雨编造出来的。她为什么要编造呢?我大胆地猜想,也许有两个理由:一是姬红雨出于正义感,不能对简万库的犯罪行为袖手旁观;二是出于司空见惯的,甚至有些庸俗的理由,那就是简万库是个色鬼。他觊觎姬红雨的姿色,或者说对姬红雨做过什么……”古洛停顿了一下,他等待着姬红雨的指甲刀再次发出响声,但结果是姬红雨将指甲刀放回了茶几上,她抬起头来看着古洛,面无表情。   “更可能是第二个理由。”古洛强调道,“那她为什么不报案呢?我想有她自己说不出的原因,这要让她来解释了。她制造假案的目的就是要引起我们对简万库的怀疑,查出简万库挪用公款、贪污盗窃的事实,将他绳之以法。这种做法看起来新奇,但我却已经是第二次接触了。有个女人为了复仇,用过类似的手法。她对我声辩说,由于有些干部的不作为,使得贪污犯逍遥法外,她是不得已而为之。姬红雨,你也是这样的,但你不如那个女人,你并没有尝试着去公安部门告发他,也没有向总公司汇报……”   “总公司?哼!他们是一伙儿的。”姬红雨脸色变得通红,看得出这是真正的愠怒。   “先不说这些,你承认我说的了吗?不要紧,先不要向我低头。我再说说细节。虽然是你编造的案子,但确实有人向你打恐吓电话,我们也亲眼目睹,并且也确实是从简万库办公室里打出来的,电话局的记录不会有错。这就是说,你要做这事必须得有个帮手。谁呢?你的母亲,不,她不行,不光那个声音是个男人的,你母亲装不出来,更重要的是她过于老实,性情阻碍了她帮助自己最心爱的女儿实施作假。她会觉得很遗憾,但又无可奈何。”古洛笑着看看姬芳,让胡亮觉得古洛这人哪儿都好,就是太残酷了。那个像在猫爪子下半死不活的老鼠一样的女人脸是那么红,比喝醉了酒还红。   “你的父亲樊高?他有可能,因为他爱你,想让你从这双刃剑的游戏中脱身出来,但他跑了。那以后的电话是谁打的呢?不用说了,有些智商的人都应该明白,这个人就是茅逸。你们的关系并没有中断,他一直爱着你,愿意为你付出一切,这是多么感人的爱情呀!现在可不多见了。如今,他因为杀人嫌疑身陷囹圄,即使他不承认,我想我们还是能找到更有力的证据来控告他……”   “不,不是他。”姬红雨大叫着,站了起来,“不是他,他跟我说过,他去的时候简万库那个流氓已经死了……”   “他看到了凶犯,对吗?”古洛不等姬红雨话声落地就问道。   “这……可能吧。不,我不说谎,我们没有时间说那么多,反正他说很遗憾,他没有杀死简万库。我相信他,你们要相信我。”姬红雨的大眼睛里充满了祈求的神情。她没有看古洛,这个老侦探让她害怕,她觉得这是个冷酷无情的人。她看着胡亮,胡亮的心一下就软了。   “这……”胡亮嗫嚅着。   “我相信。”古洛大声说,“但你一定要劝茅逸说出真相。”   “好吧。”姬红雨犹豫了一下说。胡亮立刻拿出手机给下面的刑警打了个电话。   三分钟后,轻轻的敲门声打破了屋里的寂静。泪流满面的姬芳环视着大家,不知所措。“开门去呀。”姬红雨的语气很不耐烦,但声音比往常小了许多。   茅逸低着头跟着姬芳和刑警走了进来。他抬头看看姬红雨,脸色一变,似乎已经预感到了什么。古洛向胡亮使了个眼色,胡亮对那个刑警说:“你先下去,到车里等我们。”   “你坐下来。”古洛说。但茅逸犹疑了一下,就在这个空当,姬红雨说话了:“他们都知道了。”声音轻得几乎让人听不到,但却十分清晰。茅逸的身体微微一震,他看了看沙发,还是决定坐下来。   “说吧,怎么回事?”古洛又点起了一支烟。   “什么怎么回事?”茅逸还想抵抗下去。   “是谁杀了简万库?”古洛沉着地说。他知道这件事的主谋并不是眼前这个清秀的小伙子,但作为一个男人,茅逸显出他比女人更坚强。   “不知道,反正不是我。”茅逸扭过头,故意不看用焦急催促的眼光看着他的姬红雨。   “后面的话说对了,不是你。不过,我问的是你看到了什么。”古洛的语调平稳,像是在问一件最普通的事情。   “什么?”茅逸吃惊地扬起了长长的乌黑眉毛,“你不再怀疑是我杀的人了?”   “我从来就没怀疑是你杀的人。我说的是你去过现场。我问的是你在那里看到了什么?这么简单的问题还用我再重复吗?”古洛冷笑着说。   “嗯。”茅逸不是犹豫,而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说吧。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姬红雨催促着。   “嗯,好吧。那天我去了简万库家,想杀了他……”   “为什么?难道将他送进监狱还不够?”一直沉默的胡亮说。   “这个畜生,进了监狱是他活该,但我担心他能逃脱法网。这一点我和红雨的意见不一致。我不相信你们,你们贪赃枉法,不,我说的不是你们俩,我说的是有些人。如果简万库用上大钱,他就能逃脱。我恨他,恨之入骨,他对红雨做的,让我不能饶过他。但我去晚了。当我拿出配好的钥匙,想打开他家的防盗门时,里面一阵响动,我以为他还没睡,要出门呢,就闪身躲在一边,想在走廊里干掉他。可是,出来的不是简万库。开始我没看到这个人的脸,他走得很快,不,简直像在跑一样。到了楼梯口,他回了一下头,我看清了他的脸,心里很纳闷,他这么晚来干什么,而且神态那么慌张。我看他下了楼,就推开门进去。客厅里的灯开着,真亮,晃得我几乎要睁不开眼睛。稍稍过了一会儿,我的眼睛适应了之后,我看到简万库躺在地毯上,身上全是血。我学着电视上警察的样子,用手摸摸他脖子上的脉搏,已经不跳了,又探探他鼻子,没气儿了。我就跑了出来,后面的事你们都知道了。我没杀他。”   “那人是谁?”胡亮着急地问道。   “是胡黑子,他们公司的保安处主任。”   “大号叫胡英杰吧?”古洛看看姬红雨,姬红雨点点头。“你认识他吗?”古洛说。   “我过去去过几次红雨的公司,见过他。”   “你怎么不早说?”胡亮露出了生气的口吻。   “我能说吗?你们会相信我吗?对了,你们怎么知道不是我杀的?”茅逸看着古洛说。   “哼,杀人哪那么容易。要有胆量,有体力,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你凭着一时,不,也许是长时间累积的愤怒要杀简万库,实际上你是做不到的。你没有前科,是个良家子弟,而且你的体力绝对不是简万库的对手。我可以告诉你,经过我们的现场勘查,凶手比常人更有气力。”古洛看看茅逸细长、白皙的手。茅逸急忙缩了一下手,脸红了。   “警察同志,不,不是,是古洛同志,还有胡亮同志,你们就不要问他们了,是我出的主意,他们不过是按我的话做事,主犯是我。”姬芳叫了起来,她的眼睛已经哭得红肿了。   “不,这不关我妈和茅逸的事,是我的主张。”姬红雨坚定地说。   “我……他是强奸犯,该……”茅逸想说什么,但看了一眼姬红雨就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带我走吧。”姬红雨站起身来。这个小巧玲珑的美丽姑娘在这一瞬间似乎长高了不少,她的面容也改变了,那绷紧的肌肉、无畏的眼光和颧骨上的红晕让她变成了一个成熟的女人。   “嗯。”古洛看了一眼胡亮,胡亮立刻站了起来,两个人走出房间。“你看怎么办?”在门口,古洛悄声问胡亮。   “什么怎么办?她是有罪的。”胡亮诧异地扬起眉毛。   “嗯,你说得对,这个女人的所作所为也许算得上是犯罪。但在我看来,这是个弱小女人对性犯罪禽兽的正当防卫。如果说她没有通过正常的法律程序来找我们,恐怕责任也不全在她。法律这个东西也是社会的产物,在哪个社会就有哪个社会的法,法在其中既起着重要的作用,不过,也受到那个社会的制约。姬红雨不通过法律,可能是我们这个社会的问题,即使也许是特殊情况……”   “不对,即使在一个法律实际上不能行使的社会,但只要有法,就应该遵从,就应该先诉诸法律,可她……”胡亮忽然打住了话语,他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强词夺理。不过,他还是不同意古洛的说法。   “我懂了。逮捕她和她的从犯。”古洛无可奈何地说。   “不,我看这样吧。让她以自首的形式主动承认,恐怕判不了什么罪。”胡亮说。   “好主意。”古洛黑黑的脸膛上闪过一道喜悦的光。   屋子里的人是那么紧张地等着两个警察的回来:姬红雨装作很冷静的样子;茅逸则低着头,像是想着心事一般,其实,他的脑子里是一片空白,甚至忘了他对父母的内疚和忏悔;姬芳啜泣着,滚滚流下的眼泪让胸口湿了一大片。   “这样吧。”古洛知道胡亮的身份和地位,就开口说道,“虽然姬红雨你这是在犯罪,但我们的工作也有问题,你还是自首去吧。”   “什么?”姬红雨的智商明显地要超过母亲和那个木讷的男朋友,她立刻明白了古洛的意思,但还是不敢相信,就追问了一句。“去自首,要不和我们一起去。”古洛说。   “什么?”姬红雨又问道,但这次是下意识的反应。古洛看到大颗的泪珠从姬红雨的眼睛里流了出来。她没有去揩拭,一颗泪珠甚至落到了地上。“谢谢。”她声音哽咽,但很清晰。这时姬芳和茅逸才反应过来。   “不会判她吧?”姬芳问道。   “即使判罪,也不会重的,自首嘛。”胡亮忍不住说。   “好人呀!恩人呀!你看我说的怎么样?”姬芳对着姬红雨说,“我早说他们和一般警察不一样,是好人,是天下第一的好人。”这个女人因为爱女心切,说起谎来。   “其实,我们是没罪的,自首干什么?”茅逸不服气地说。“这才是个笨蛋呢。”胡亮看着面貌俊秀的茅逸想。   “你别胡说。”从来对茅逸客气相待的姬芳顺口斥责道,“走,走,我们这就走。你也得去。”她索性命令起未来的女婿。古洛和胡亮都笑了起来,接着房间里的人都笑了,茅逸脸红了,也尴尬地笑了。   “可我还是不明白,即使我设计的这场假恐吓电话再拙劣,被你看穿了,可我也没有明显的漏洞呀!你是怎么猜到我们的计划的呢?”姬红雨忽然转了话头,提出问题,尤其是对自己那丝丝入扣,但又极富想象力的推理提问题,正中古洛下怀。他顿时得意起来:“简单!很简单!嗯……茅逸在这里说起来不太方便吧。”古洛看着茅逸,这次不是他故弄玄虚。   “没关系。”姬红雨瞟了茅逸一眼。茅逸似乎没有反应,但古洛已经明白了:“记得我说你报假案的动机了吗?关键就在这里。我猜测简万库是个强奸犯,而且还试图长期霸占你,当然他很可能提出过和你结婚,对吧?”   姬红雨的脸红了,茅逸的眼睛都要暴胀出来了。姬红雨点点头,她那美丽的眼睛里闪着泪光。“他做梦!”茅逸咆哮着。   “你再想想,那从简万库办公室打出的电话。简万库说他的钥匙看得很紧,那么只有和他有特殊关系的人才能拿到手,当然不是拿走,而是拓下钥匙模子,配制了一把。而不管你是情愿还是不情愿,或者不管是从好的方面还是坏的方面说,你都有机会做到这一点。然后让茅逸开门进去,打了那个电话。茅逸,你是把后门的锁弄坏了进公司的吧?”   “是。这么简单,我应该想到。”姬红雨沉思般地说。   “好了,不要再想了。反正你们即将走向阳光,但我们还要回到犯罪的阴霾中。”古洛用很斯文的语调说。说完后,他看看眼前的人,由于他的推理而中止的笑声又响了起来,这次该古洛尴尬了。   九 本案结束   案子破了后,古洛和胡亮都回想起那天的事情,都坚信他们没有耽误一刻工夫,至于那天为什么成了那样,只好抱怨茅逸了。   他们带着姬红雨、姬芳和茅逸回到刑警队,胡亮立刻安排其他人去处理案子。他和古洛则急匆匆地赶到简万库的公司,虽然时间已经很晚了,但公司里仍有值夜班的人。   果然,虽然简万库死了,但总公司马上派了人来暂时管理这家分公司,这就是私营公司的优点——效率。如果是国营公司,不论这家公司是赚钱的也好,还是赔得一塌糊涂的也罢,领导层一定被他们之间的钩心斗角,或者被若干候选人的无休无止的私下拜访弄得心力交瘁,有时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焦头烂额。虽然他们可以在一夜之间成为百万富翁,但在如今的社会上总是要花费代价的,至少要不断地装满空了的茶叶筒。   这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没有光泽的眼睛,瘦削、黑黄色的面颊,使人觉得他患上了某种慢性病。他冷冷地看了看胡亮的证件,缓缓地说:“不用看我也知道你们是警察,这身衣服还能假吗?”他像是要笑了出来,但不过是嘴角抽搐了一下,而且是向下的,胡亮断定他的笑容一定很难看。“像个木头人。”如果这时古洛和胡亮能说出来的话,会异口同声地说出他们共同的感受的。   “这个胡英杰,我原来不认识。这次接管了这个公司,和员工见面的时候,他也没来,后来听我的秘书说,他请假回家了……”   “什么时候?”古洛的语调让这个石头一样的人都动容了。“好像是前几天……”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想想具体的日期。我想你要是没有健忘症的话,一定能想起来。”胡亮的语调简直是在命令。   “是上星期,十六号。”不用重锤,这只石头做的鼓是敲不响的。“是简万库被杀的第二天,怪不得在现场没有看到胡英杰呢。”古洛想起那天他感到有点儿不正常,原来是这个保安部主任没到现场。   “你知道他家在哪儿吗?”胡亮简直不容对方思考。   “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家在外地。”表情又回到那呆板的脸上。   “谁知道?我们要找这个人。”不但是古洛,胡亮也强烈地意识到大事不好了。   “嗯,我的秘书应该知道,她过去给简万库当秘书。”   “给她打电话。”胡亮想起那个有几分姿色的女人。   女人的回答让胡亮更加急躁起来。她不知道胡英杰的老家,甚至连现在住的地方都不知道。不过,这个机警的女人立刻提醒他的新上司去找人事资源部的主任。   木头人很不情愿地给人事部主任打了电话,结果也和女秘书说得差不多。人事部主任只知道胡英杰的老家在农村,在那儿有老婆和孩子,却不知道具体的地方。   “中国的农村有多大,你知道吗?有好几亿人呢。我家也是农村的,你连哪个县的都不知道,我们到哪儿去找?我告诉你,你马上给我查出来,十分钟后给我来电话。要不,你这个人事部主任就给我走人。”木头人一直觉得他这样的人物居然受到两个警察的侮辱,这次可找到发泄的机会了。“哼,还得让他们知道知道我不是一般人。”他的心情好了一些。   十分钟过去了,电话铃没有响,但一个矮小的人出现在门口,内心的愤怒和恐惧让他的脸扭曲了,气色更是表明他已经被解雇了。   “穆总,我去办公室查查档案。”他祈求般地说。   “嗯。”穆总很冷淡地说,其实他心里却在雀跃着,总经理的威风架子已经摆到极致了。他看了一眼那两个身份低贱的警察,想用目光表示出他的轻蔑,但这两个坏家伙正在忍着笑,都在想:“真巧!他还真姓这个姓。”   顶多五分钟光景,那个猥琐的人悄悄地走了进来。“找到了。”他背在身后的右手伸了出来,几张纸哗哗地响着,出现在他的前面。   “给他们看!”木头人的气焰更加嚣张起来。   胡亮接过档案,匆匆地扫了一眼,说:“我们先用一下。”   “问他。”木头人的厚嘴唇向人事部长努了一下。“行,行。”他停顿了一下,说:“穆总的客人有啥不行?”   “谢谢。”胡亮故意不看木头人,和古洛走了出去。在门外,他听到木头人大声训斥着人事部主任:“我警告你,我是什么人,你要知道,别拿豆包不当干粮……”胡亮和古洛都笑出声来。   胡亮回到刑警队后就跟胡英杰所在县的公安局取得联系,让他们监视胡英杰的家,他和古洛则连夜开车过去。   这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天边有几颗摇摇欲坠的星星。公路上的路灯发出昏沉沉的光,光的后面漆黑一片,但那里却是东北无边无际的丰饶大地。像是大地要证明自己没有溶解在这黑暗中一样,麦香静静地泛了出来,像那大海中轻微摇荡的波浪,一波一波地扑向人的嗅觉。古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好!农村的夜真好!”   “你不冷吗?”胡亮看看古洛摇起的车窗。   “不冷。吸吸新鲜空气,不会感冒。”   “不想抽烟啦?”胡亮像是不经意地说。   “你这小子,是想让我早死!”古洛气得叫了起来。胡亮哈哈大笑。过了一会儿,古洛拿出了香烟,点着了火。胡亮又放声大笑。“一个没有意志的人。”他说。   胡英杰的老家离城里并不远,走了一个多小时,天已经蒙蒙亮了。胡亮看见路上有辆警车在等着。“是接咱们的。”胡亮顺便看了一下仪表盘上的表,已经是凌晨三点了。   他们在当地刑警的带领下,只用了十分钟,就来到了胡英杰家门口。虽然他们把车停到了屯子边上,是静悄悄地接近胡家的,但主人家警惕的狗狂怒地叫了起来。   胡亮一个箭步就冲上了墙头,县刑警队的人这下可开了眼,就这么一瞬间,大门就被消失在墙后面的胡亮打开了。刑警们冲了进去,喊着:“别动,别动,我们是警察!”   屋子里已经很亮了,炕上的人都惊慌地坐了起来,他们身后是窗户,光没有照在他们脸上。胡亮根据体型和头发,按住了一个人。   “胡英杰吗?”他大声喝道。   “对,我是,我是。我咋的啦?”胡英杰喊道。胡亮心头一动,用手电筒照了一下胡英杰的脸,不由得一愣:“你不是胡英杰。”古洛也看清楚了,这个人很强壮,从体型看,确实有几分像胡英杰,但脸却长得完全不同。   “你穿上衣服,跟我们走。”胡亮犹豫了一下说。   只用了几句话,真相就大白了。这个人确实是叫胡英杰,但却不是警察要找的那个人。   “你的身份证呢?”胡亮问道。   “早就丢了,想补一个,可一直没倒出空来。咱一个庄稼人,也不去打工,有没有能咋的?”胡英杰解释道。   “什么时候,在哪儿丢的?”胡亮问道。   “前年我去了一趟省城,就丢了。”   “记得当时的情况吗?”   “早就忘了。就是记得我也不知道在哪儿丢的。”   “你没住旅馆吗?那儿可要身份证。”   “住了,和同屯子人去的,他们拿的身份证。”   “对不起,让你受惊了。我们要抓一个嫌疑犯,他拿的是你的身份证。”古洛知道这次行动失败了。   “啊,拿我的?这可咋整?”胡英杰惊慌起来。   “没事,我们会很快抓住他的。”古洛装作信心十足的样子。他已经感觉出这个案子很麻烦了。   十点钟的天空是蔚蓝的,阳光灿烂,刺射着人的眼睛,树叶在强光下轻轻摇摆,像是在这光的世界中吟唱一般。胡亮的车穿过这灿烂的阳光,在去东江县的平整宽阔的公路上轻捷地行驶着。   “这小子,这回该跑不了了。”胡亮的心情和这天气一样,非常不错。他和古洛抓错人后,立刻调集了所有在逃犯罪嫌疑人的通缉令。由于他们和假胡英杰打过交道,从他的口音中可以判断出就是东北人,再加上体貌特征,所以很快就找到了这个粗中有细、狡猾大胆的家伙。也许是巧合,也许是他有意要窃取这个身份证,因为他的名字叫李英杰,只是姓不一样。他有着和自己气力一样大的胆量,残酷凶狠的程度只要看看通缉令就知道了。他当过侦察兵,复员后,并没有继续务农,而是游手好闲,喜爱赌博,在男女关系方面也不干净。古话说:“赌近盗,淫近杀。”他兼具这两种最危险的行为。果然,他不仅盗窃,而且还伙同几个赌徒去抢劫。因为一次分赃不均,他一怒之下杀了两个同伙,而且其中一个的老婆还和他有不正当的关系。据说,正是因为被杀的人知道他戴着一顶绿帽子,所以就要多分一些。李英杰就是这么一个心狠手辣、丧失人性的人。杀人后,他畏罪潜逃,还过上了相当不错的日子,这当然要感谢那个愚蠢的简万库了。   车开进了县公安局宽敞的院子,院墙边上长着高大的榆树和柳树,那浓郁的绿荫,让古洛看着都觉得清爽。“这地方不错。”他想。   一个身材高大得让古洛想起老朋友韩清的警察站在楼门口,对着他们的车招招手。胡亮将车开过去,停了下来。那人用和自己身材体重不相称的敏捷跑过来,打开车门,钻了进去。   “咱这就走,我们的人在那儿等着呢。”他用嘶哑的声音说。“真像韩清。”古洛想。   “人控制住了吗?”胡亮问道。   “没有。主要是没找到他……”   “什么?他不在家?”胡亮顿时急躁起来。难道一个唾手可得的猎物也要飞了?   “经过我们的调查,这小子在家。不过这两天没出来。我们让村长去探探风,但他媳妇没让村长进里屋。估计李英杰在那儿藏着呢。”   “噢。”胡亮放下心来,“你贵姓?”他侧过脸来打量了一下这个大汉,对方超常的身材也使他惊异。“免贵姓韩,韩临河。”“嗯,连姓都一样,是亲戚吧。”古洛想。“原来我们局刑警的负责人叫韩清,和你有关系吗?”   “是我二叔。”韩临河像是有些腼腆地说。   “噢,他是我的好朋友……”古洛想到韩清已经去世,不由得伤感起来。   “我知道。你不就是那个市局的神探吗?”韩临河看着古洛笑着说,表情和他叔叔一样。   车停在村口,韩临河带着古洛和胡亮走上在阳光下飞着灰尘的村庄大路。正是中午时分,庄稼人都在吃饭,路上看不到一个行人,一条疲惫的狗低着头,耷拉着尾巴,慢慢地穿过大道。它歪过头看看这几个陌生人,没有吭声。   警察已经包围了李英杰的家,胡亮问了问李英杰家大体的情况,看看地形,毫不犹豫地冲了进去,古洛紧跟在后面。韩临河被胡亮这勇敢得近乎莽撞的行动震撼了,他犹豫了一下,也冲了上去。一个警察说:“队长,这也太那个啥了。”   “看看人家,到底是大城市来的,学着点。”韩临河说。   连李英杰家的狗也刚来得及叫一声,胡亮已经推开门闯进了屋子。这样的速度只有胡亮这个警察天才才能做得到。古洛吓唬了一下狗,和韩临河一起进了屋子。   没有搏斗,没有挣扎,更没有枪声,跳进胡亮眼帘里的是个穿着一身白衣服的女人。她脸朝下,趴在炕上的一个物体上,浑身抽搐,能听到被压抑的啜泣声。炕上还坐着两个孩子,睁大惊恐的眼睛看着胡亮。   胡亮推开她,拉起被子。这是一张认识的脸,不过和在这个世界上时相比,他瘦了许多。胡亮把手伸过去,已经没有了呼吸,拨开眼皮,那凶狠的眼睛失去了生气,放大的瞳孔让眼睛显得特别黑。   “什么时候死的?”胡亮问道。他回头看看古洛和韩临河,他们都愣在了门槛处。女人只顾哭泣,没有回答胡亮的话。“我问你,他是什么时候死的?”胡亮大声问。   “什么时候?”女人似乎才感觉到屋子里进来人了。她努力睁开红肿的眼睛,看看胡亮。“你们是干啥的?对了,是警察吧。”她回头看看李英杰的尸体。“到底找到你了,还让你说对了。不过,我早说过,没地方跑。”她一下子就止住了哭泣。   “什么时候死的?”胡亮声音更大了。   “就今天早上。”女人有些畏惧地看着胡亮。   “怎么不报警?”韩临河问道。   “你们不是抓他呢嘛,我哪敢报警?”女人抬头扫视着韩临河和古洛。   “是服毒?”古洛看着李英杰嘴角上的一丝血迹,说。   “八成是。他早上从下屋进来,脸色就不对。我说吃点儿啥不,他说还吃啥呀,都快死的人了。说着,就倒在炕上,拉上被窝,说我歇会儿,要是警察找到我,把这个给他们。”女人从枕头旁边拿起一盒录像带。   “嗯。”胡亮沉吟着接过录像带。“你和我们走一趟。”他补充说。   “我?我去干啥呀?我又没杀人。你们要抓的是这个死鬼。”女人的眼睛里闪耀着害怕的光芒。胡亮突然发现这个乡下女人五官倒是很清秀。   “不是抓你,是录口供。”古洛安慰道。   这个女人和很多朴实的农村妇女一样,晕车,再加上受了丈夫离世的刺激,到了公安局的审讯室,看看神情严肃的警察,就昏了过去。韩临河只好叫来医生。医生说是低血糖,就领着女人去了医务室。   “先看看录像吧。”胡亮对韩临河说。   “对,这可耽误不得。”韩临河领着胡亮和古洛进了技术室。   录像很清晰,用了固定的镜头装置。李英杰先是笑嘻嘻地坐在一张椅子上,身后的背景是一块白布。   “我那个啥……”他好像认为自己在拍电影或电视似的,开头的话带着几分难为情,但接下去就顺畅多了。   “你们看到这个录像带的时候,我肯定去见阎王爷了。”说着,他拿出一个药瓶,摇了摇,里面淡色的液体顿时混浊起来。他把瓶子送到嘴边,仰起头,幅度很大,像要睡倒一样,一饮而尽。他的姿势很快又恢复了正常,脸上浮现出了痛苦的表情。“真难喝!死也不让我舒服地死……我不怕死,跟你们说,我不怕。阴间里还有我送去的人,他们恨我,想收拾我,做梦去吧。我到那儿还要压着他们。你们不相信有阴间,可我相信有,兴许比这阳间还好呢。到了那儿我还要杀简万库,这个贼子!怎么样?我这个词用得好吧?小时候上学,老师说我聪明,我就是聪明,我杀人潜逃,你们抓住我啦?我还当上了公司保卫部主任,你们把我当个好人看吧。就是今天我要不自首,不算自首,我要不主动跟你们说,你们还是抓不住我。一帮窝囊废!行了,不跟你们胡扯了,我现在郑重宣布:我杀了简万库。为啥呢?你们一定要问。我也告诉你们,这个小子不是人。他贪污了公司的钱,还去行贿,这个屎盆子他要扣到我的头上。我上当了,那些行贿的事都是我干的,是给他跑腿。他挪用公司钱款,用的是我保卫部的名义,说是买这个买那个的,其实啥也没买。还让我个人管公司借钱。总公司一查,就上我这儿了。我这才知道,上当了。咱这人别的没有,就是实在,寻思着人家看得起我,让我当领导,我就是给他当牛做马也算个报答。可要把我送进监狱,这可不行。简万库这小子,太阴了。咱们打小都是屯子里长大的,按理说,不该那么滑呀!”他的脸突然扭曲了一下,那么快,让人觉得很是怪异。他面色也变得十分苍白,神情痛苦地朝着录像机冲了过来,录像停止了。   “这小子死了。”韩临河下意识地说。   “不,是装的,他是在这之后死的。”   “那为啥?”韩临河不解地问道。   “让我们相信他确实是自杀的,其实,他老婆的话比这盒录像带还可信。是他杀的简万库,这没问题了。然后自杀,也没什么问题。”胡亮说。他又看看古洛,古洛一副茫然的样子。“你有疑问?”胡亮问道。   “没有,没有。这不是很明显吗?那药瓶子也找到了,是农药。这又有什么可怀疑的,不过……”   “我知道,你是说他为什么自杀吧。”胡亮笑笑。古洛也笑了,说:“好小子,钻到我肚子里了。”   “不,谁都会这么想的。而且他并没有说他为什么自杀。这里面有问题。那个女人休息好了没有?带她来问问。”胡亮斩钉截铁地说。   韩临河一会儿工夫就将李英杰的妻子带了进来。看样子医生还是有些办法的,女人的气色好多了,又洗了一把脸,容光焕发,显示出她年轻的姿色。“真是‘好汉无好妻,赖汉搂花枝’。”胡亮不由得想。   几句公式化的问话,警察知道了这个女人叫丛玉珍,今年才二十八岁,是李英杰的第二个妻子。李英杰看上了她,就把第一个老婆打跑了。“我哪敢不嫁他?在屯子里就数他横。”丛玉珍说,但看不出她有什么懊悔的样子。   “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胡亮开始正式发问了。   “四天前吧。你们来得挺快。要再快点儿,兴许就能抓着他。”丛玉珍看着胡亮,表情很轻松。“这个女人倒是挺老实。”古洛想。   “你这话什么意思?你知道我们要来?”   “我不知道,是李英杰说的。他说,公安局早晚要来抓我。我问,多长时间,他说,谁知道,十天半拉月也是它,备不住现在就进来也是它。也赶巧,他就是今天才自杀的,你们要是昨天来……”   “他为啥自杀?”   “杀人了,抓住就是个死,还不如自个儿死了好。”丛玉珍看看胡亮,补充道,“这是他说的。”   “他过去也杀过人,怎么没想过自杀呢?”胡亮侧脸看看古洛,老头子正在掏烟。   “那次不是失手杀的嘛。再说这次杀的是他们总经理,那肯定得被抓着。”   “他为什么杀那个总经理?”   “他说是那小子诬陷他,把自个儿犯罪的事都赖到他头上。他不杀他就得进去,一进去,过去的事翻出来,他就是个死呀。”   “你没劝劝他?”古洛点着了烟,眯着眼睛问道。   “劝了,咋没劝呢?他也答应不死了,可最后还是……”丛玉珍低着头,眼睛向上看了一眼古洛,目光尖利,古洛心中不由得一惊。“他有没有什么……不正常的表现?”胡亮字斟句酌地问。   “啥不正常的?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就是和过去不一样的地方。”   “没有。”丛玉珍想了想,慢慢地说。   “他没带东西给你们?”古洛突然问道。丛玉珍惊了一下,说:“没有。带啥东西?”   “不会吧。你给他生养孩子,他犯罪潜逃,一点儿不顾家?这次回来不带些钱?这可是他最后一次养家了。”古洛说。   “没有。那个败家的玩意儿,啥时候顾过家呀。”   “那他回来就是看看你们?”   “就是看看我们。说再也见不着了,让我好好带大孩子,九泉之下也感谢我。反正净这话。”   “我看录像上,他可瘦了,脸色也不好。是有病了吗?”古洛换了一个话题。   “病倒没有,但体格好像不赶以前了。”   “噢,怎么个不好?”   “他……那个事,不太行了。”女人脸红了。   “不行了?是完全不行了吗?”   “也不是。不过,这么些天就一次,和过去像两个人似的。”女人的脸更红了。   “你先下去吧。”古洛说。   “能让我回家吗?”   “回去吧。以后有事再找你。”古洛温和地说。   女人刚走到门边,古洛就开口了:“你等一下,我们还得去你家,要找找有什么有用的东西没有。和我们一起走吧。”丛玉珍没有回头,但古洛看到她的后背颤动了一下。这时,古洛心头一动,他想起这个女人说的话。   “你刚才说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古洛问道。这次女人的眼光变得像水一样澄澈:“四天前呀。”   “四天前?那就是十七号。”   “对。是那天,咋的?”   “几点到的?”   “上午十点左右吧。”   “是坐火车来的?”   “对。”   “没说是从哪儿来?”   “省城呗。还能有哪儿?”   “是他说的吗?还是你猜的?”   “他说的。”   “韩临河,省城到你们这儿的火车一天有几趟?”古洛看着神色茫然的大个子韩临河问道。“小伙子不及他叔叔机警。”古洛顺便想。   “有三趟。一趟是早上八点二十到,一趟是下午四点到,半夜十二点还有一趟。”   “都是什么车?快车,慢车?得用多长时间到这儿?”   “晚上的是快车,不到四个小时就到了。剩下的两趟是慢车,得六个小时。”   “那就是凌晨从省城发车了?”   “对,早上四点半发车。”韩临河经常去省城出差。   “你看到他的车票了吗?”古洛又问丛玉珍。   “车票?让我想想……有,有。我给他洗衣服的时候看见车票来着,我随手就给扔到灶里烧了。”她停顿了一下,又说,“你们要那玩意儿有啥用?一张用过的车票。反正他是十点来钟到的家。”   “从县车站到这儿得用多长时间?”古洛又问韩临河。   “坐县里来这个乡的长途车,得用一个多小时,中间停的站多。再从乡里车站走过来,至少得半个小时。到这儿最少得一个半小时。”韩临河对这个答案更有把握。但他心里还在纳闷儿:“这个神探要干啥?神神叨叨的。”   古洛这时在心里进行着简单的计算:“十五号晚上简万库被杀,李英杰逃走,坐上十六号晚上的车……不,不对。他为什么要坐十七号凌晨的车?十一点杀的人,应该立刻逃跑,赶上当晚或十六号凌晨的车。从杀人现场到火车站走路才不过半个小时。这么看来,他当天晚上并没有潜逃。那他在哪里呢?不,应该这样问:他为什么没有逃?”   “你能不能查查这里的公共汽车,看李英杰是不是坐十七号早上的车到乡里来的。对了,如果没有,再找找出租车司机们问问。”古洛吩咐韩临河道。他虽然已经退了休,但一到破案时,那股不由分说的脾气就自然表露出来了。韩临河和他的叔叔一样,是个好脾气的人。“行。”他干脆地答道。   “好。”古洛微笑着说,“吃点东西,咱们去丛玉珍家看看。”   丛玉珍家除了李英杰的衣物、漱洗用具外,值钱的就是一块手表、一部手机,还有一百多块钱。   “他是在哪儿自杀的?”古洛问丛玉珍。   “在下屋。”下屋就是农家的仓库。   “他平常就藏在那儿?”古洛说。   “嗯哪,没招儿呀,你说能藏哪吗?”   “走,带我们看看去。”   仓库很黑,如果不是开着门,真就伸手不见五指。丛玉珍走到前边,打开了一盏临时装的灯,长长的电线伸展在潮湿的土地上面。仓库的尽头,放着一张木板搭的床,四周用秸秆围着,像是个小小的堡垒。床上很零乱,被子还没叠,枕巾很脏。这个丛玉珍并不是个利索的女人。胡亮立刻戴上了手套。古洛则背着手,仔细查看着周围的环境。   低矮的窗户原来是用塑料布蒙上的,现在则被破布塞上,所以光线才这么不好。一股潮湿、恶臭的味道,时不时就冒了出来,刺激得古洛直想呕吐。   胡亮的搜索没有什么结果。“什么都没有,除了这小子掉的头发,那头发可真不少。”胡亮说。   “头发?我再看看。”古洛接过胡亮的手电,几乎趴在地上,仔细地搜寻着。   “找什么呢?”韩临河不解地问。   “我也不知道。”古洛说,“但总该留下些什么吧。在这儿住了好几天,就这么干净?”   手电的光滑了过去,但胡亮却喊道:“那是什么?”古洛又把手电移了回来,一个白色的、像是药片一样的东西在光下静静地躺着。   “眼睛不行了。”古洛悲哀地想。胡亮小心翼翼地拿起白色的东西,放在眼前仔细看着说:“像是药片。”   “好小子!你就是清理得再干净,也会留下蛛丝马迹的。带回去化验。”古洛说。   化验是在市局做的,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是一种抗癌药物。这种药物副作用很大,服用后会产生脱发、性欲不振等症状。   “到各个医院查查,看李英杰是不是得了癌症。”胡亮命令刑警们。   刑警队的效率在整个警察队伍里是最高的了,因为他们承办的案子有很多是凶杀案,人命关天,刑警们自然很投入,效率也就上去了。不过几个小时,李英杰的病历就送到了胡亮手中。   “是肝癌,没几天活头了。这小子真凶恶,在这种情况下不住院,还能杀人,而且逃跑。”胡亮说。   “是啊,真是恶人,我想要是没有相当大的事,这种人怎么会自杀呢?”古洛应和着。   这是家朝鲜族人开的饭馆。和一般的朝鲜小饭馆不同,这里所有的一切,从铺着雪白桌布的桌子、舒适的沙发椅,直到烤肉的器具,都很讲究。古洛注意到这里的酒杯擦得要用“明净”这个词来形容了。   “辣白菜、辣萝卜、四份牛肉、一份羊肉,再来两个石锅饭,最后上。啤酒先来六瓶,要凉的。”胡亮点得很畅快。   “狗肉呢?我们有狗肉火锅。”年轻的女服务员说。   “狗肉?不要。告诉你们老板,这么好的环境,吃狗肉,不和谐。”胡亮半开着玩笑说。他现在和古洛一样,只吃人类常吃的肉类,不再做古洛说的野兽了。服务员笑了笑,问道:“没有忌口的?”“没有。”胡亮挥挥手,像是在说“快走,离开这里”。他是个急性子的人,正想和古洛说说关于这个案子自己的推理。一般来说,胡亮只有在有了一定把握,或者说认为自己推理的逻辑牢不可破时,才会这样着急。这是他向古洛的逻辑思维挑战的好机会。   “不要着急。”古洛笑着说。胡亮脸红了,也笑着说:“我有什么急的?”说完,他就不做声了。   服务员拿来烧得火红的炭火,放上烤肉用的雪亮的金属篦子。古洛往上放了几块肉,烟雾腾了起来,肉“吱吱啦啦”地响了起来,带着脂肪的地方冒着油,肉香扑鼻而来。古洛很有些绅士风度地慢慢拿起啤酒,给胡亮斟满。胡亮看着冒着厚厚白沫的啤酒,食欲顿时上来了。“怎么样?老习惯,先吃些再说。”古洛又放了几块肉,其中有羊肉。“行。”胡亮夹起一块还带着血丝的牛肉放进了嘴里。   古洛喜欢烤肉胜过涮肉,因为烤肉有肉的香味儿,烤得好的话,肉很嫩,入口即化。再喝口冰凉爽口的啤酒,能感到肉在胃里的溶解。也许是心理作用,但这样会越吃胃口越好,古洛可以毫不费力地吃下一斤半肉。胡亮像往常一样,吃得很快,他是不太品尝的,为此,古洛感到很遗憾。但他认为欣赏美食是要有天赋的,胡亮没有,谁也没办法。   “你看这案子是不是很蹊跷?”胡亮终于开口说话了。   “是。”古洛简短地说。他正品着朝鲜辣白菜的滋味。“这儿的辣白菜还比较正宗。”他想。   “首先……”胡亮刚要大发议论,手机就扫了他的兴。他看看手机上显示的号码,立刻接了起来。他一开口,古洛就紧张起来。是韩临河来的。胡亮沉默地听着,最后说了句:“谢谢!”   “什么事?”古洛迫不及待。   “就是你让调查的公共汽车和出租车的事。公共汽车的司机和售票员都看见李英杰了,他是那天八点多钟从车站坐他们的车到那个乡的。”   “是吗?”古洛的声调中既没有失望,也没有异常的兴奋,“胡亮,你现在给车站派出所或者刑警队的熟人打个电话,问问李英杰坐的那趟车的车票好不好买,特别是十六号凌晨的。”   胡亮看看古洛,满腹狐疑,但他没有多问,就给铁路公安局的刑警队长打了电话。“让我们等等,一会儿回话。”   胡亮看到古洛放松下来的表情,就接着刚才的话头说:“首先,简万库诬蔑或者陷害李英杰,太不合情理了。这个李英杰说谎都不会,怎么会让他背黑锅呢?这种事,简万库会尽量避开其他人的,即使李英杰是他的亲信,也不行。”他夹着一块肉在调料里蘸了蘸,放进了口中。   “对,这是个愚蠢的谎言。”古洛赞同道。   “他带着病,为了简万库陷害他,就去杀他。我们不能否认这种人会有这种动机,这是个恶人。但他很快就要死了,又何必怕背黑锅呢?要知道,他是个潜逃的杀人犯。更大的可能是他可以和简万库做笔交易,李代桃僵,得到一笔钱。还有,他最后和老婆道别,居然没有带钱,这更说不通了。我觉得这里面有问题。”   “哲学家不是解释世界,而是要改造世界。你想该怎么办?”古洛深沉地说。但一到这时候,他就知道胡亮脸上的表情,这很让他尴尬,但他就是改不了。“从本质上说,我应该是个文学家。”他在这时总是这么想。   果然,胡亮笑着说:“我不是哲学家,我是实干家。按照我上面的思路,这是个无利不起早的家伙,他可能和某人或某些人做了交易。注意,我说的不是那种职业杀手,被人雇用去杀人,他的背景更深一些。有些人不想让简万库活着,他们要杀人灭口,然后就是让李英杰死。这下子,就什么也没有了。太拙劣了。”   “拙劣,但有效。所有的线索都在这里断了,在李英杰下地狱那一天,这个案子就算是结了。”古洛冷冷地说。   “不,不会的。我相信还有线索。”胡亮得意地笑了笑。   “嗯。说说看。”古洛吃得够饱的了,就拿出烟来,取出一支,缓缓地点上火,深深地吸了一口。他现在吃饭前绝不抽烟,因为太影响他的食欲,而酒足饭饱时吸烟,是最惬意不过的事了。   “有两个线索有待我们开发:第一是钱。按我的推理,李英杰杀人不过是为了钱,所以要从钱入手。查钱的去处,就是要调查李英杰的老婆。全面监控她,我就不信她没有动作。第二,咱们查钱的来源,就是说谁和李英杰交易。我想和这事有关系的人,目前看来,只有简万库的总公司的人。因为简的行贿、挪用公款,都和总公司有关。行贿可能和总公司的指使有关,那就很可能为了杀人灭口,而挪用总公司的钱,总公司是不会放过他的……”   “你的意思是说,总公司有可能为这钱杀掉他?”古洛打断了胡亮的推理。   “这并非不可能。你想想,总公司亏损了一大笔钱,还不敢起诉简万库,因为行贿,或者还有其他见不得光的事,简万库能是自作主张干的吗?即使有,也不过是一部分,主要责任难道不是总公司的吗?简万库能不知道这其中内幕吗?逼急了,狗急跳墙,弄不好总公司也完了。”   “嗯,可关于总公司我们没有证据。”古洛揉着肚子说。   “放心,明天我就进入侦查。我就不信,找不到证据。服务员,结账。”胡亮大声喊道。每当他有自信时,声音总是很大。   “你再问问那个刑警队长,查得怎么样了?”古洛趁服务员去总台算账的工夫,催促胡亮。他的话音未落,胡亮的手机就响了,是那位刑警队长。   “那趟车的票很好买,十六号凌晨的票大部分没卖出去。”胡亮照本宣科地说。他这时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推理和要采取的行动上,所以就放掉了这个极其重大的线索。   “噢。”古洛淡淡地说,心里却起了波澜,“怪了,这天他在哪里呢?”   逃离了空调渗入肌肤内的冷气,夏末的热风让人觉得舒坦无比。大树茂密的枝叶黑魆魆的,空气湿润。古洛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那沉重、湿热、很难闻的气体进入他的肺脏,他赶紧停止了呼吸。“这叫什么空气?污染太可怕了……人也是一样,人的心被污染了,才有了犯罪,才有了简万库、李英杰这样的人。他们视人命如草芥,为了一时或者一世的欢乐,他们会毫不犹豫地举起刀……这真是个麻烦的案子,现在连些头绪都没有。”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他的脑子很乱。他知道这是老了,要是以前,酒精会让他的头脑更加敏感和振奋,会让那如同冻僵一样的思维,在酒精中燃烧起来。可现在他却因此而许久没有抓住问题的关键。可他最终还是回到了他的提问上:“十六号几乎整整一天,李英杰在哪里?在干什么?为什么没逃走……”后来古洛将这一天称为“空白的一天”。   意志坚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胡亮第二天就展开了调查。他给韩临河打电话,让他派人盯紧丛玉珍,特别是要注意她是否去银行。在这边,他和经济犯罪处(二处)的人一起,对简万库的总公司——远大集团进行详细的调查。仅仅三天,他就掌握了远大集团的大体情况。当他得意洋洋地向古洛介绍情况时,眼睛里都跳跃着喜悦的光芒。   “这家公司是民营公司,很有钱,据说身价有数十亿人民币,有人说超过一百亿,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很有实力。这家公司的总经理叫夏侯新生,是个复姓,文化低的人以为他姓夏,以讹传讹,因此公司里的人管他叫夏总。他很年轻,还不到四十岁。据说这份家业是他父母打拼出来的。他父母十几年前去了他父亲的老家义乌,那是全国小商品的集散地,发了些财,现在叫挖了第一桶金,又回到了咱们这儿,成立了这家公司。公司开始时做服务业,像饭店、洗浴城、夜总会,利润丰厚,于是就扩张了经营范围,现在几乎是什么都做,但主要是放在这几年最挣钱的房地产上。这个简万库的公司是子公司,主要是做和城市建设有关的承包工程,虽然表面上做些采购建材、雇用施工队的工作,但其实是用行贿手段,从腐败的政府官员那里拿到工程。为了姬红雨的案子,咱们曾经让二处去调查过,是有严重问题。和他们打交道的那些政府工作人员有好几个已经被双规了。虽然纪委和检察院,还有咱们二处的人没有明说,但谁都知道幕后老板就是夏侯新生掌权的总公司。所以,现在看来,不管是简万库还是李英杰的死,都和总公司的犯罪有关。”   “那个丛玉珍动了吗?”古洛插话道。   “还没有,急什么,还跑得了她了?不过是早晚的事。”胡亮信心百倍地说。看来这次调查加大了他推理的准确性。   “嗯。”古洛的声调是犹疑的,眉头也皱了起来。“嗯?”胡亮皱起了眉头,他真不知道古洛这是什么意思。因为,他在陈述时,看到古洛喜悦的笑容,他知道古洛在支持他的推理。可转眼间,古洛的态度就变了。“真让人费解。”胡亮不满地想。   “噢。”古洛觉察到了胡亮的情绪,就笑着说,“我的意思是还要有证据,可如果这丛玉珍不动,咱们可不能等着呀。”胡亮想想,觉得古洛忧心忡忡是有道理的,因为除了丛玉珍外,没有其他有用的线索或是有力的证据。   “这样吧,咱们去会会那个姓怪姓的亿万富翁。”两个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说了出来。不过,胡亮叫的是夏侯新生的名字。这想法宛如一道阳光射进了两人的心中,又反射在他们的面部和眼睛里。   人的相貌很大一部分要靠气质,而气质需要的是富裕的物质和精神生活的培养,就如同只有肥沃的土壤才能长出好庄稼一样。不过,肥土是需要草木长年的轮回才能积累出来的,因此,暴发户尽管有钱,但猥琐的气质却很难改变。尽管他们的衣着、表情都透着有钱人的气势和派头,但仔细一看,就知道这种植物并不是生活在丰饶的有机土中,而是用化肥催生的,就像外表好看,但味道怪异的豆芽一样。所以说,看一个人的气质,大体上就可以知道这是个什么出身的人。   而古洛眼前的这个人却是很难判断的。夏侯新生长相漂亮,白净脸,小鹰钩鼻子,眉毛很黑,向鬓角扬起。他眯着眼睛,用细长的右手中指挑剔地弹弹左边西服袖口,其实,他的衣服是那么整洁,让胡亮这个爱干净的人都自叹弗如。他皱皱眉,眼神忧郁,这种神情让人看起来很有些儒雅的风度。但古洛在他薄薄的、轻轻翕动的鼻翼和微微突出的嘴上看到一抹鄙陋的神情。   “你们说的是简万库和李英杰呀。”他冷冷地说。这不是那种高高在上的口气,而是冷漠,是的,是那种真正的冷漠的口吻,这两个人在他眼里不过是仅仅勉强能记住姓名的人。“我知道他们死了,但这和我们公司没关系呀。”他的眼神透出诧异。古洛看出来这是个表情丰富的人,刚才的冷漠显然是装出来的。   “真的无关吗?”胡亮也用冷冷的语调说。   “没关系,确实没关系。”夏侯新生在宽大的椅子上动了一下身子,似乎在压抑着发作。   “肯定有关系。”古洛厉声说。他希望这个人能跳起来。果然,夏侯新生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脸色发红,额角的青筋都崩了出来。但他看看古洛,突然笑了一下,伸手从桌子上的雪茄盒里拿出一支雪茄。“你也来一根儿?”他对古洛说。   “我不抽那东西。”古洛取出自己的烟来。   “嗯。”夏侯新生坐了回来,脸色正常了,“那你说说他们的死和我们公司有什么关系?”他倒像是在审问这两个警察了。   “你们公司能走到今天,个中三昧就不用我说了……”   “不,你还是说说。”古洛稍一停顿,夏侯新生便微笑着插了进来。“好小子,看错你了,不好斗呀。”古洛想。“说好听些,没有政府的扶持,你的企业绝对不会有这样的成就。但这是要付出代价的。什么代价呢?就是行贿。你不要瞪眼睛,那个简万库的行贿行为我们已经掌握了。而且,他还挪用了总公司的拨款去赌博,当然也有嫖娼等等行为。总之,尽是些拿不出台面的事。难道这些和你们没关系吗?”   “这有什么?他行贿我们不知道,纯属个人行为,即使是集体行为,也是他们子公司的事。挪用公款不假,可吃亏受损失的是我们。你看出这里面的关系了吧?他敢挪用我们的钱,说明我们根本控制不了他,顺理成章,他行贿我们就更管不了了。更何况他的个人生活,譬如嫖娼、赌博,我们又不是执法机关。当然他要是犯事了,我们绝不会保他的。”   “说得好,但他行贿是为了让你们公司能拿到项目。”古洛说。   “是吗?也许吧。谁都想拿到项目,但我们没有唆使他用非法手段。你们找到我们的指示了吗?文字的或者录音也可以。如果没有,只能说明他是擅自行事,我们不知道。”   “那你们是什么时候知道他挪用公款的?”古洛觉得自己的脸皮真够厚的了。   “两三个月前吧。我们……”   “那么长时间,你们怎么没对他采取措施?”古洛抢先了一步。   “你别着急。我们正在考虑处理办法……”   “考虑了两个月?是什么情况让你们考虑这么久?”   “我们想拿回这笔钱,如果将他开除,再报警抓起来,我们就拿不回这笔钱了。这钱可不是小钱。”他嘲讽地笑了笑。古洛勃然大怒,但立刻压制住怒火,也笑着说:“这我知道,数字大得能换好几条命呢,别说简万库一条小命了。”   “你是说我们为了损失的钱杀他?”   “从你刚才的话语中我们只能这样推测。”古洛声色俱厉地说。他是多么想让眼前这个亿万富翁发火呀。   “哼。”夏侯新生冷笑了一下,“太小看我们了。这些损失对我们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不值得动枪动炮的。”   “你和李英杰是什么关系?”古洛突然转了话头。   “他?我根本不认识。”   “听说过吗?”   “嗯,听简万库说过,说是这人动了钱。”   “还有行贿也是他干的,是这么说的吗?”   “不是,简万库没有说行贿的事。我们根本不知道他行贿。”   “你相信简万库的话吗?”   “这对我们无所谓。我们要起诉的话,就起诉简万库,至于他们之间的事,他和法庭说吧。”“推得一干二净,这个人有准备。”古洛想。   “今天就这样吧。”胡亮看出古洛的尴尬。   夏侯新生几乎和古洛一起站了起来,将客人送到门口,脸上虽然没有流露出什么,但古洛知道他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气。   “对了。”古洛猛然回过头,“我很纳闷,那个简万库要文凭没文凭,要本事也看不出来,又是从农村出来的,你们怎么会用他呢?”   “这……”不出古洛所料,夏侯新生犹豫了一下,但他的脸马上就开朗了:“是别人介绍来的。”   “谁?”   “东北商城的老板周良城。”   “你们就这么听他的?”   “东北商城是我们的重要客户,周老板和我也是好朋友。”   “他怎么认识简万库的?”   “简万库刚来城里时,曾在他的商城里租过摊位,卖服装。”   “你有周良城的电话、住址吗?”   “有是有,但你们拿着也没用,因为他去年就死了。”夏侯新生笑着说,这次是毫不遮掩的嘲笑。古洛知道自己被打败了。“什么时候能收复失地呢?”古洛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用歹毒的心肠算计对方。但夏侯新生似乎没有看出古洛的险恶用心,他忽然抬头看看走廊远处,古洛和胡亮追随他的视线:一张轮椅,一个人坐在上面,另一个人在推着轮椅,旁边还站着一个人。夏侯新生愣愣地看着,似乎在犹豫着什么。轮椅走近了,虽然是背光,看不清这两个人的面容,但轮椅上坐着的肯定是个女人,而推轮椅的也是个女人。旁边走过来的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他似乎笑着,能模糊地看到他那露出的白色牙齿。   “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们办公室主任陈寿。以后你们再来,我不在的话,就和他谈,他是我们公司的大总管。这是我母亲,这个是我母亲的保姆。”   “噢,公安局的二位先生,欢迎,欢迎。”陈寿发出了笑声,一只手离开轮椅,和古洛握手。古洛看清了对方的脸,一张漂亮的脸,比夏侯新生更英俊。他的手很有力,和笑容配合得恰到好处。   “我叫辛文素,是他母亲。”轮椅上的老妇人像是不情愿地自我介绍说。她没有伸出手,只是和两位客人点点头。古洛费了很大力气才看清她的脸。“怪不得夏侯新生是个美男子呢。”古洛想。   “抓了一把刺。这小子没有前科,但面对咱们这些警察却有这份能耐,智商不低呀。”胡亮一边开着车,一边像自言自语般地说。   “嗯。”古洛闭上了眼睛。街上茂密的树叶时不时地遮挡着阳光,让古洛闭着的眼帘上一会儿照着金色的光,一会儿是黯淡的颜色。   “走,去东北商城。”古洛说。   “那个周良城死了,我也知道,名人嘛,是死于癌症,不是刑事犯罪。”胡亮说。   “问问那些摆摊时间长的认不认识简万库。”   答案又一次证明了夏侯新生没有说谎。商城没有破绽,好几个商贩都认识简万库,还很钦佩地说他是个能干的商人,当然运气也一直在帮他。譬如,周良城帮他,就是因为他捡到周良城的钱包,里面有上万块钱,但他没贪财,还给了周良城。周良城很感激他,也看出这是个厚道的人,就向远大公司推荐了他。   “你们是听他说的吧?”古洛最后问道。   “对,是他自己说的。”商贩们异口同声地说。   “这像是编造的故事。”胡亮回到车上后说。   “嗯。可我们戳穿不了它。”古洛闷声闷气地说。他的眼前似乎出现了一座大山,遮蔽住了一切,就连阳光都透不进来。“怎么才能推翻这座山呢?”古洛想。胡亮则想着如何写结案的报告了。   十 死灰复燃   “说吧!”大案队队长梁志星若无其事地说。他心里其实很高兴。“终于抓住了这帮坏蛋,立功受奖是没问题了。”他默默地重复这句话无数次了。   坐在凳子上的这个,浓眉毛、小眼睛,一脸横肉:“你们不都知道了吗?”他翻翻眼皮,神情沮丧。   “我们可以说,但你说出来就不一样了。再者说了,我们是不会跟你说的。”   “那算啥呀?算自首?”   “做梦娶媳妇——尽想美事。不过,全说出来,还是算认罪态度好,也许法庭上有用。”   “别糊弄我了。抗拒从严,坦白更从严,因为你们不知道的我说了,罪恶不就更大嘛。”   “那你就别说。带下去,让他的同伙来。”梁志星审案很有特色,简单明了,但却能震动犯罪嫌疑人的心。   “别,我说还不行吗?”   破获强奸案的难点之一,就是受害者不愿意出来作证。有的是怕对自己将来或现在的生活有影响,有的是实在不愿意回忆那可怕的受害过程。强奸是除了杀人之外,对女人最大的侮辱和伤害。在监狱里就连有的罪犯都蔑视强奸犯。   第二个家伙被带了上来,和第一个比更是一副下流相。他瘦高身材,两只像被惊了的马一样的大眼睛,眼球在里面骨碌碌乱转。   “我是犯罪了,但没有小六子重,他是主犯,孟老大是首犯,我只能算是从犯。我全说。”他说的那个孟老大逃走了,已经发了通缉令。   他和那个小六子说的几乎一样。他们共强奸过十二个妇女,抢劫财物二十几万。犯罪的地点及对受害人的描述也都差不多。梁志星看着眼前这个满脸堆满阿谀笑容的罪犯,强压着心头的怒火,脑子在飞速地旋转着:“不要感情用事,要冷静。他们没有说谎,一切都能对得起来,那几个报案人也是这么说的,地点、人物、被劫财物。但……这未免太顺利了吧。”梁志星虽然不轻易相信犯罪嫌疑人的话,但也不像那些编写不入流的警匪片的剧作者那样,让警探靠着从不存在的直觉来延续毫无逻辑的情节或案中案。他不过是在仔细思考两个犯罪嫌疑人的供词,找着其中破绽。同时,他在检验着自己的思考方式,看其中有没有漏洞,他认为后者更重要。   “没有再干其他的案子?”梁志星追问着。   “没有,绝对没有。要是有也是他们干的……”“哈!”梁志星恍然大悟,他确实漏掉了一个重要的环节。   “你是说他们并不是每次作案都带着你,是这个意思吗?”   “嗯……也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一般我们都是在一起的,可有时候我有个事啥的,保不准他俩干……”   “如果他们干了,会告诉你吗?”梁志星问这话的时候,感觉到自己的紧张,他口中干燥,心跳加快了。   “嗯……一般能告诉我,我们仨无话不谈……”   “一般?那就是说也可能不告诉你。”   “这……”他犹豫了一下,说,“他们咋的也能告诉我。刚才就算我没说,还不行吗?”他说得很诚恳,有经验的预审员也觉得他没有撒谎。但梁志星可不是那么好打发的,他又提审了那个外号叫小六子的,却没有发现任何破绽。没有问题的供词,谁都会这样认为。   接着民警们迅速行动起来,核定他们的口供,事实也证明了公安人员的判断,他们确实是什么都说出来了,只要再抓住首犯,这个案子就是铁案。大案队的人,包括梁志星都很高兴。“别懈怠呀!再接再厉,抓住头目才能算是功德圆满。”梁志星半开着玩笑说。刑警们都笑了起来。   孟老大名叫孟继佳,对警察来说,这是个很棘手的家伙,不止一次从警方的天罗地网里逃掉。但人是有运气的,不管你是善良的市民还是凶残的罪犯,一旦运气离你而去,就是老天爷也救不了你,大概那“人作孽,不可活”的著名警句说的就是运气吧。孟继佳很快就在省城落网了。据他说,他认为隐居在闹市,可以有“灯下黑”的效果,但这次灯底下并不黑,他在一家商场的门口(他说去那儿也是为了他所谓的灯下黑)被刑警们强有力的手牢牢地摁在水泥地上。   梁志星提审他的时候,心里的那块疙瘩又浮现出来了。这个凶悍的家伙,大骂了自己的同伙,然后长叹了一口气,边回忆着边说出了自己和同伙犯的罪行,和那两个嫌疑人说的几乎没有出入。尽管如此,梁志星在思考了一会儿后,决心最后再试探一下。   “还有罪行你没交代。”梁志星故意看着桌子上的案卷说。   “我……我都说了。”在他话语的犹豫中,梁志星知道自己射中了目标。“最后的胜利就在最后坚持的几分钟里。”梁志星不知怎么,想起了他听到局长常说的这句话。   “你想隐瞒罪过,可有用吗?你同伙的交代,还有受害人的口供,你不说就加重了你的罪行。”有经验的预审员也看见了隐藏在石头里的美玉。   “这……你们在骗我,他们不可能说。”孟继佳话音未落,就知道说漏了嘴,“因为我们没干过。”他慌乱了。   “你说的这个我们,能代表谁?要是他们干了没告诉你,你就敢给他们打保票吗?”梁志星声色俱厉地说。   “那……倒不是。拉倒吧。他们要说了,我也犯不着隐瞒着,反正人也不是我杀的。”梁志星这下明白了孟继佳为什么不相信同伙会招供。“你们各执一词,没法定案。你说实话,我们一定去核实。”   “各执一词?他妈的,连老子也要陷害。我说,你们去查,要是有半点儿假话,拉我出去枪毙。”他的眼睛都红了,粗壮的身体在颤抖着,像一棵被摇晃的树。   “那是在东山,他们也是这么说的吧?”看到梁志星点点头,他就接着说了下去。半个小时后,警方了解了这件命案。原来在几天前,这三个歹徒犯下了一桩令人发指的凶杀案。那天天刚擦黑,他们截住了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妇女,抢劫后,正在实施强奸时,被一个人打断了。“他妈的找死,敢管我们,还拽住小六子。我正干事呢,他们俩就把那小子给捅死了。”孟继佳若无其事地说。在他们的眼里,人的生命一钱不值,为了一点儿钱或一时的痛快就可以毫不犹豫地杀死别人,就像弄死一只虫,或杀掉一只牲口一样。在这个世界上,他们是最无用但却最有害的人,人们虽然想尽了办法去教育他们,也寻找着他们的犯罪原因,但不管是社会造成的,还是先天基因的作用,都没有解决实际问题。这些野兽,不,比野兽还凶残的存在物一代一代地生育着,传承着,有多少无辜的、柔弱的、美丽的生命牺牲在他们手里。   “那个人是什么人?你们把他的尸体怎么处理了?”梁志星压抑着心头的怒火。   “那上哪儿知道去?他脸上也没写字。”   “老实些,别说那些没用的,听到没有?!”   “是,可我们真不知道。他的尸体我们给放进一个山洞里了。”   “那个受害人是谁?”   “嘿嘿。”孟继佳笑了,很是下流,“知道。我们还去找过她,把她吓得够呛。一个老娘们还装啥呀?”   “你们怎么还能找到她?”   “我看她长得挺好,就问她的名字和地址了,这老娘们八成是吓傻了,没撒谎,把啥都说了。”   这个受害女人是个公司白领,长得很端庄,白皮肤,她听完梁志星的问话后,顷刻便泪流满面。她神经质地绞着双手,用和周围装修的肃静环境不和谐的声调说:“我那天要是不去东山就好了,都怪我小姑子,她和丈夫吵架,非让我去调解。不过,回来也不太晚呀!这帮畜生!他们祸害了我,但我能去报案吗?我有家,我先生心胸不那么宽,不过,放在谁身上也受不了呀。要是光丢了钱,还没啥,可这是多……”她泣不成声。   “那个要救你的男人是谁?你认识吗?”梁志星很了解这些受害的可怜女人。他等了一会儿才问道。   “不,不认识。”女人摇着头,“说实在话,他的模样我都没记住,那时候……”痛苦不堪的表情浮了上来,她的脸扭曲了。   当梁志星出来的时候,女人要求给她保密,见梁志星令人信服地答应后,她说:“谢谢!还有那个男人真是好人。可我连给他扫扫墓都不行。”她咬了咬下嘴唇,泪水在眼睛里闪烁着。   尸体找到了,虽然已经腐烂,再加上他是被打下山的,脸碰在了地上,所以面目全非。   “你们再回忆一下,他是怎么过来的,怎么向你们冲过来的?难道他就赤手空拳?”梁志星问着小六子,他这次是首犯。   “就吵着来拽我们……对了,他好像拿了个啥东西,是个板子,我抢过来后,顺手就扔下山了。”   “什么样的板子?等会儿,你跟他详细说说。”梁志星指了指拿着纸和笔画模拟画像的技术员。“那个人长什么样?你就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真的,想不起来了。要是撒谎,你现在就毙了我。当时天已经黑了,再说,我们打得很快,那小子,不,那人体格根本不行,可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就敢和我们打。别说我们两个,就我一个只要一拳就能把那个纸糊的人打个半死。”   另一个犯罪嫌疑人也想不起来这位勇士的相貌了,而模拟画出来的那块所谓板子,没有人能猜出来是做什么用的。   “就是普通的胶合板吧。不过,他拿着这玩意儿干啥?”刑警们百思不得其解。   但第二天法医检查的结果,几乎能说明这是个什么人了。细心的法医在死者的指甲缝里找到了油彩。   “这是个画画的,而且看样子在这之前还动过画笔,油画的油彩进到他的指甲缝里了。”   “噢,那是他的画板。”梁志星恍然大悟。   “可以肯定地说,他是个画家,去东山写生,在回来的途中遇到罪犯在犯罪,他见义勇为,被罪犯杀害。”梁志星给局长汇报着。   “他的名字和住址知道吗?”局长听了案子的细节后,也很感动。   “不知道。我们正在找画板,也许那上面会有他的落款,但现在还没找到。”   “那你们就要等到画板现身了?”   “不,我们对我市的画家展开调查,看最近有没有失踪的。”   “还要利用媒体,电视、广播、报纸都上,找这个画家。”局长毅然决然地说。   梁志星可以说是做到了一切他能做到的,特别是在发现这桩命案上,他凭着经验和耐心,终于让那些活着的受害人能够解脱噩梦,不受威胁地生活,虽然她们精神上的阴影也许要伴她们一生;他也让那些失去重于泰山的生命的人可以没有遗憾地安息地下,若有来生,他们会在这次记忆的鼓舞下,再次勇敢地面对人类中的野兽。   但是,让一个恶性案件得到完满的结局是很不容易的,尤其那些好人们往往得不到公正,即使司法机关作出了努力,但这位画家的情况目前就是如此。虽然各媒体都倾其全力,不断播出寻人启事,不仅刑警而且派出所也被动员起来,在自己的管区内访问、询问,但始终没有这位画家的信息。他简直不像这个世界上的人,甚至不如将悲鸣留在秋天长空中的孤雁。“难道他是外地来这里写生的画家?”梁志星想到这里,于是,各大宾馆和小旅馆就成了警察们出入的场所,但这个神秘的人还是没出现在任何人的记忆中。   从大的方面说,人生就是一场等待,等待爱情、等待成功、等待死亡;从小的方面说,我们哪一件事情没有过等待,虽然结果不同。正在警察们一筹莫展,在无意识中等待的时候,一个人来到大案组,要找梁志星。   “他好像是我的朋友,就是你们要找的那个画画的。”这位面色苍白、留着长发,有一张不像艺术家脸的中年人说。   “是吗?”梁志星不禁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好像是他,应该是他。他叫樊高,是省城的画家。大约半个月前,他来到我家,说是要在这里写生。我和他过去关系还行,就留他住在我家。后来我去北京出差,他就一个人在这里。等我昨天回来后,他已经不在了。干我们这一行的,多少有些个性,我也没在意,以为他回去了。今早儿看报纸,看到寻人启事,岁数差不多,而且也是搞画的,我就想到了他。”   “省城的?”梁志星反问了一句。   “对,还小有名气呢,没想到这个弱不禁风的人还真有些壮士风范。”   古洛得知樊高的消息是在和夏侯新生谈过话后的第三天。他正在思考,虽然他已经觉得自己的头脑不那么灵活,也不那么敏锐了,但他还是用智慧弥补衰老的脑子,在纷繁的案情中搜索着,像是探雷器一样,等待着一声古怪的鸣叫。   当他正有一些合乎情理的猜测时,胡亮告知他樊高被杀了。他知道事情的原委后说:“通知那母女俩没有?”   “她们去认领遗体了。咱们也……”   “走吧。”古洛声音很小。   警车行使在傍晚的街道上,仲夏时分,正是这个城市最美丽的季节,而金色的落晖也给这美好的时光染上了浪漫的色彩。这是年轻人,特别是小伙子充满幻想的时候,他们想象中的前程会因为这茂密的绿色枝叶、淡蓝底儿上泛着玫瑰色的光耀的天空和擦肩而过的美丽姑娘而变得无比光明、乐观。可对古洛这个老人来说,这一切只能使他回想起某种美好的青春记忆,可今天他的情感连这回忆也排除出去了。他的内心充满着哀伤,是为那个成就不大,但也算是曾经的成功人士的画家。这个人为了一次犯罪,便改变了生活的轨迹,失去了那么完美的家庭,也失去了前程,如果他能大器晚成,也许还有机会,虽然这确实很渺茫。但这种人并没有为此而丧失人性和良知,他还有黑白、善恶之分,还有为维护正义而奋不顾身的勇气,还有为了扶助弱小而勇于献身的正气。“在关键时刻,他才告诉世人他的真实面目,终于舍生取义。”古洛想道。他也想着那两个聪明、勇敢、骄傲的女人,她们肯定不知道这个她们爱的但同时也鄙视的亲人居然是个英雄。“这个世界上,人是最高深难测的了。”当车子停到姬芳家的门口时,古洛才从感伤的思绪中惊醒过来。   巨大的悲伤氛围,就是个孩子也会感觉出来。屋子里没有开灯,灰蓝的暮色沉重地笼罩着房间里有生命的和没生命的所有东西,墙壁泛着微光,一只大树粗大的枝杈靠着窗户的玻璃,上面的树叶在微微颤动,像是个探究人们隐私的精怪。姬芳在啜泣,声音虽然很小,但在这黄昏的寂静中简直可以撕碎人的心。姬红雨坐在窗前,痴痴地看着窗外,外面剩余的光亮雕塑出她面部柔美的线条。她的眼睛一转不转,长长的、弯曲的眼睫毛上有星点的泪花。半天,她才说:“给,这是我爸爸留下的。”她递给胡亮一个小本子。   “是他的日记?”胡亮问道。   “也不算是日记,应该说是笔记。我想里面可能有你们想要的。”“真是个聪明的姑娘。”古洛由衷地赞叹。“你看过吗?”他随口问道。   “看过。对我们来说意义不大。这不是他情感的记录,倒像是工作笔记。他是个内向、怕羞的人,不愿意暴露自己的情感,就是在日记中也不行。”姬红雨说。   “谢谢你。我们用完后会还给你的。”胡亮诚恳地说。   “一定要还给我们。”姬芳叮咛着。   “随便。从这个记录里,你们看不出我爸爸是个什么人。我们也看不出……”姬红雨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拼命压抑着情绪一样。   “他是个好人,不光是个好爸爸、好丈夫,更是个真正的好人。你们不信吗?”姬红雨的声音变了。古洛想赶快离开这里。   “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我的好爸爸。”姬红雨突然悲泣起来,声音像是嘶哑的嚎叫。   正像姬红雨说的,樊高的笔记尽是些和人约见或他画画、卖画的记录,很少涉及个人情感方面的事情。但也绝不是没有,这不,胡亮就喊了古洛一声:“看这里,好像和那个杨财根有关系。你不是说他有问题吗?”胡亮用右手食指指着笔记本的一页。古洛走上来一看,那里不仅有文字,还有画的一张图。   “杨财根以为我不知道,但我跟踪了他。真是可怕!我没想到自己怎么能和这种人打交道,而且还互相称兄道弟。可是,我不能说,因为……不过,常言说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还有他不能少分我钱。唉,最近脑子坏透了,万一忘了呢?画张图吧,也算个证据。”这就是樊高写的最长的一段话。   这是张很简单的图,用钢笔画的。图的上方是群山,山下有条河流,再往下,又是一座大山,山上有许多树,可能是为了突出出来,其中一棵很大,旁边写着“通天”两个字。在树的右方用红色墨水画了一个大大的红点,红点和树的中间用虚线相连,虚线上写着“10~20米”的字样。   “嗯。你熟读《三国演义》,诸葛亮杀死张郃时,说什么来着?”   “我欲杀一马,却没想到射死一只獐。大概是这个意思。”胡亮应声道。   “走吧,去市地理研究所。”古洛笑着说。   他已经感觉到了,危险在向他靠近,越来越近,像是人的脚步声一样,他能清楚地听到;又像人的影子,似乎能看到;还有一种气味,潮湿的、刺鼻的,不是臭味儿。一只手,似乎是一只手,抓住他的肩头,那么不怀好意。他想甩掉这只强有力、粗大的手,但这是徒劳的,因为那是只忽隐忽现的手,是能感觉到,却看不到的手。   “啊!完了!完了!我受不了了。还不如让惩罚来得快些,来得猛烈些,一下子就要我的命……”想到这,他却害怕了。生和死像往常一样,立刻在他的头脑里和心脏中拼力搏斗起来。一边是永远的虚无,一边是尘世间无穷的苦难。这是多么艰难的选择,因此,这场搏斗的激烈,足以使他的心停止好多次跳动。   “如果能逃脱当然好,再过几年,我又是我。不,不能死。但是,这事能瞒多久呢?这种恐惧的煎熬,真的是生不如死,还是早些了结的好……”他就这样一身一身地出着冷汗,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地理研究所是个环境优美的地方,坐落在这个城市的远郊,那里群山起伏,连绵不绝,一个很大的人工水库像块晶莹的宝石静静地躺在群山的腹部,在耀眼的阳光下透着沉静清淡的绿色,一阵微风吹过,涟漪闪动着金光。地理研究所白色的楼尖在青翠欲滴的树梢上浮动着,后面映衬着几乎是深蓝色的天空。   古洛深深地吸着新鲜的空气,说:“有些钱的人就爱在外地找风光好、没污染的地方,其实何必舍近求远呢,我就想搬到这里来住。”胡亮笑着想:“要是过去他就要说退休后来这里了。”“是啊,住在这儿真是不错。地理所真会选地方。我敢说这里的人都长命百岁。”他应和着说。但他们见到的那个专家却一点儿也不像能活到百岁的人。他是个秃头,气色不好,瘦瘦的身材像是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高粱秆一样,直到坐在椅子上,才让胡亮不至于想伸手扶住他。   “这个地方好像是南山。不过,这是什么意思?是河吗?”他指着笔记本上画的弯曲的线条问道。   “对。”胡亮伸过头去说。   “太不规范了。而且那里没有河呀。”他皱起了眉头,橘子皮一样凹凸不平的脸上水分像是一下子被抽干了。   “南山哪儿?”胡亮对本市的地理也很熟悉,就着急地问道。   “南山北边。你们知道这棵树吗?是棵非常特殊的松树,很高大,树龄有七八百年了,老百姓管它叫通天树,说是神树。传说阴历七月七,天气好的时候,爬上这棵树就能到银河看牛郎织女见面。虽然是传说,但这棵树确实受到了林业部门的保护。但树的前面没有河呀……”说得眉飞色舞的他又干瘪了。   古洛和胡亮没有作声,胡亮认输了,他不知道这个地方。而古洛的思绪早都跑到另一件事上去了。“我遗漏了什么?夏侯新生、简万库、李英杰这一连串的人物和他们涉及的案子的连环套里准有什么我没发现,是什么呢?”   “啊!我知道了。”专家的一声喊叫截住了古洛脱缰的思考。   “这是那条溪流,对,就是它。平常几乎是干枯的,可一下过大雨后,它就会变得很宽阔,有时真的像小河一样。没错,这就是通天树那地方。”他一边高兴地说,一边得意地看着古洛,似乎在说:“你们想难住我吗?这是不可能的。我是本市最好的地理专家。”   事实也证明他是个名副其实的专家。前几天下过雨,这条幽灵般神出鬼没的山溪汩汩地流着,发出清亮、好听的声音。林子里的鸟四散飞着,弄得树叶哗哗作响。就连潮湿地上的小虫子也慌忙地逃窜,它们在这寂静的地方住得久了,这种人类的吵闹让它们既心烦又害怕,特别是这些让人类都闻风丧胆的警察。   只有古洛一个人背着手站在一棵树旁,看着胡亮带领着一群刑警,挥舞铁锹,在落满了树叶的地上卖力地挖掘着。这里正是樊高标记着红点的地方,但并不精确,因为连樊高也只是记住距离通天树大约的距离。   山里的气候像是孩子的脸,一阵风吹了过来,林子中明亮的光立刻就黯淡下去。这风不像是夏天的风,是阴冷的,带着腐败的落叶味道,树叶“沙沙”地响着,像在恐惧中战栗的人心。几只黑色的鸟不祥地叫着,刺激着人的听觉,被树叶遮蔽的乌云悄无声息地涌了上来,弯曲、狭窄的山中小路像冰块一样溶解成模糊的灰色。那刺鼻的腐烂味道更浓烈起来。如果不是这么多的人,连古洛都会胆怯的,即使这样,他的胃也在抽搐,几乎要呕吐出来。   这沉默的空气猛然抖动了一下。“这是什么?”一个警察大叫道。   古洛和胡亮匆忙赶了过去。但第二声声波的冲击更为强烈:“有了!找到了!”   肥沃的黑土被翻了起来,一个穿着白衬衫的人体暴露了出来,而那边却是褴褛的黑色毛线和一堆白骨。   “两具尸体!”胡亮吃惊地说。   经过法医认真地尸检,这两具相距不过五米的死尸几乎说出了他们能说的一切。一具死尸的死亡日期大约是法医的儿子刚上小学的时候,而这个有出息的小子现在刚考上名牌高中。尸体除了身上秋天或者春天穿的腐烂的衣服外,剩下的只是白骨。但法医不仅看出他是一名三十到五十岁的成年男子,身高1.75米左右,而且按照他的颅骨还画出了一张相貌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脸。这个普通人是怎么死的呢?法医说:“死得不一般。”在他的胸骨中法医找到了一个金属片。“经我们检查,这是刀片,很可能是有人将刀子插进他的胸膛,刀子遇到胸骨,就断了一片。”   “什么刀?”胡亮说。   “像是过去流行过的蒙古刀,但不能肯定。”法医说。胡亮点点头,他知道八九十年代,这个城市很流行收藏蒙古刀或者藏刀。   第二具尸体死亡时间不过两周左右,是个年龄在五十五到六十岁之间的男子。他穿着整齐,衣料的价格不高,脚下的皮鞋磨损得也很严重,衣服和裤子口袋像东北农民常说的那样,比脸还干净。不过,他的脸到底有多干净,却无从知晓,因为这是具无头尸。   “让我看看你。”古洛亲自查验着尸体穿着的衣服,他知道只有靠尸体仅剩的衣服了。“这不像是咱们这里的人。”古洛对胡亮说。“看这衣服,很像那些外县的干部常穿的。”古洛看着黑色的裤子和说不出什么颜色的T恤衫,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这个人真是老了,啰啰嗦嗦的。”胡亮心里说。   古洛又检查起死者的裤子来。“凶手挺仔细,看,什么也没有。”古洛翻出了裤子口袋,接着又将向外卷起的裤脚翻了过来。一个小东西掉了出来,不快不慢地落在地上,像是伞兵着地一样。   “让我们看看这是什么?”古洛说。胡亮顿时紧张起来,靠近古洛拿着那个东西的手。   “一张火车票。让我们再看看是哪儿的……噢,是化民火车站到咱们这里的。”   “他真是外地的。”胡亮说,心里不禁对古洛的观察力和推理能力又佩服起来,这是他每次和古洛破案都出现过的想法。   “这可真怪!太邪门了。我好像在一个古代小说中,看到过原来要找一个人的尸体,结果出来的却是另一个人的。可咱们倒好,要找一个,出来一双。再挖出一个,就能甩了。”听完胡亮汇报后的李国雄像在自言自语。最近他在家老陪着老婆打扑克,一开口就是满嘴的扑克术语。   “再有一个就瓮了。”胡亮笑着说,李国雄也笑了,但立刻意识到了什么,就拉下脸说:“你们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给无头尸发协查通报,看化民县有没有失踪人口和这人相似。另一个嘛,我们得回山里。”古洛说。   “大家伙儿不是查得很细吗?难道还有漏掉的?”李国雄问道。   “百密一疏,这你应该知道。”古洛没好气地说。在这一刻,他的秉性又暴露了出来,这是因为他忘记自己退休了。   “嗯……”李国雄一愣,但立刻说,“那就快去吧。”声音里透出焦躁。   古洛奉行的金科玉律是:不怕反复。这不光是在搜查证据上,要反复勘察现场,而且在思考案情时也需要不断地反复回忆细节。这给他破案带来过极大的好处,许多案子就是在这一原则的指导下,发现了蛛丝马迹。   这次,他和胡亮多带了几个人,还有一只警犬。古洛是从来不用警犬的,一是因为他坚信人的脑子要好过狗的鼻子,更重要的是第二点,这是他隐瞒了几乎一生的秘密——他怕狗。警察们要勘察两具尸体周边的土地。“一片树叶都别放过。我就不信,找不出什么。”胡亮下着命令。   他是个新来的刑警,父亲也是警察,不过是户籍警,一辈子都想当刑警,而这个愿望由他的儿子实现了。因为也是公安子弟,所以胡亮对他总是另看一眼,引得新刑警们有些妒忌。而他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年轻人,不愿意让人戳脊梁骨,因此,工作就加倍地努力,当然这里面有报效胡亮的成分。还好,父亲的遗传准确地留在他的身上,他天生就是做警察的材料,眼明心亮。瞧!这回又一次证明了他的天赋。   “嗯,可能就是这个。”他小心翼翼地从土里扒出了一把刀,尽管在这里埋藏了很久,但那刀并没有生锈,闪烁的寒光告诉人们,它可以轻易地夺走一条或更多的生命。   “队长,我找到一件大概是有用的东西。”他声音不大,很沉着,这份沉着的心理状态是许多警察一生都做不到的。   胡亮接过刀,大喜过望。“就是它!”他喊道,充分显示了他做警察的缺陷。不过,就是古洛也欣喜地笑了。   “好样的!”他拍拍那个刑警的肩头。“没……没什么。”他受宠若惊,比找到刀时还要激动。因为在崇拜古洛这一点上,他也继承了父亲的血脉。   这是把蒙古刀,很锋利,形状也美观。“好刀!货真价实。”胡亮在办公室里仔细看着刀,赞叹道。   “就是缺了一块。”古洛说。   “正好是死人骨头里的那块。凶器是肯定的了。问问杨财根的家人或朋友,如果是他的,肯定有人看见过。”胡亮信心百倍地说。   这次胡亮说对了,杨财根的妻子,一个被生活的重负压得形容憔悴,几乎是半死不活的女人,看着刀,漠然地说:“是我们那口子的,他就爱刀,攒了不少这玩意儿。”   “你就那么肯定?”胡亮不放心地问。   “我认得出。不信,还有记号。”女人去卧室拿来一把剪刀,将刀柄朝上,用剪刀轻轻挑开刀柄底部的铜皮,露出了木头,那上面有被人划过的痕迹,仔细看是字母“y”。“连拼音都拼不好,非要装大瓣蒜,说是他姓的第一个字母。”女人冷冷地说。   当狱警叫他的名字时,他没有感到像他想象的那样犹如晴天霹雳。但他感觉到这次狱警的语调和平时不一样,虽然在走向审讯室时,他还在自我安慰:“也许是让我核对什么事情,或者有人找我,或者律师来了……”不过,他的内心深处却是那么不安,当他见到古洛和胡亮时,已经是汗流浃背了。   “坐吧。”古洛装做无精打采的样子。不,也不能说他是在装腔作势,虽然这是他的老毛病,可今天不同,他确实打不起精神来。简万库一案的阴影始终掩蔽着他的心和大脑。他感到了屈辱,像竞技运动员输给本来不放在心上的对手一样,他没想到居然落得个两手空空。而且,那个夏侯新生带着嘲讽笑容的英俊的脸,像刀子一样在剜他的心,虽然是一点一点地挖,但却让他痛苦不堪。   杨财根有些纳闷儿,自从他上次见到这个黝黑皮肤、胖胖的老警察后,内心的波动就没有平息过,有时在梦里也见到这个人,那种心惊肉跳的感觉可以让他惊醒过来。可这个老警察在说完一句话后,好像忘了他的存在,也许连他自己都忘了。他两眼的焦点不知落在何处,一口接着一口地吸烟,浓淡不一的烟雾将他和旁边的那个年轻警察笼罩了起来。他们的脸不时地从黑暗和烟雾的间隙中飘浮出来,像是幻影一样,那炯炯发光的眼睛可怕地闪烁着。杨财根觉得后背透着凉意,压迫着呼吸,汗流得更多了。   “杨财根,咱们见过面。你不蠢,我们叫你来,是为什么你能猜出来,对吧?”古洛这才看对面惶惶不安的杨财根。   “不,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叫我。”杨财根一句话就顶了上去。在这一瞬间,杨财根冷静了下来,犹如卸掉某种心理上的重担一样,血液从他的大脑中退了下去,清凉似水的某种物体涌了上来。他看着古洛,几乎想笑笑。   “是吗?你这个人不老实。俗话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杀人这么大的事,你能瞒过去吗?”古洛慢悠悠地说。胡亮惊异地看了他一眼:“这个神探今天怎么了?还不赶快审理,这么有气无力的,不像他呀!莫非……”他疑窦丛生。   “我不明白你说些啥。”杨财根声音比刚才还大。   “是吗?樊高的日记我们找到了。”古洛拿出一个陈旧的笔记本,做出让杨财根看看的样子后,又放回了桌子上。“他记录了你的杀人经过。那天你在通天树那儿……对了,你可能不知道这个地名,但你一定记得一棵很高大的红松。你在那儿杀人被樊高跟踪了,他本来以为你们两个去分赃,想吞了他的那一份,没想到却看到你杀人的一幕。他被吓坏了,曾经想过报警,但由于他本人牵连在内,就没敢报警,但他将你埋尸的地点画了下来。画家嘛,到底忘不了本行。为什么要记下你的罪恶呢?他说一是要出狱后多分赃款,就是说以此来要挟你;第二,他惧怕你这个蛇蝎心肠的人,担心自己也遭毒手,那时警察破案,只要看到日记就知道谁是凶手了。”古洛又点上一支烟。他了无心绪,没有往常破案时话语的流畅和震撼。   “还不说?”他问道。   “这是诬陷!是樊高在诬陷我。他不是在日记中说要和我分钱嘛,这就是为了分钱捏造出来的。我要不同意,他就以交给警察威胁我。无中生有,是这小子经常用的手段。”   “你说得对。但没有证据,他诬陷你我们会相信吗?你也太小看我们了。所以,我们并没有立刻相信他说的,而是去搜集证据。我们找到了被害者的尸体,已经腐烂了,惨不忍睹。”古洛停顿了一下,满意地看到杨财根的脸白了一下。   “还发现了杀人凶器,这是你的吧?”古洛拿出蒙古刀来,“这是断在被害人胸骨上的刀片。”古洛将刀片仔细地对在刀刃上,“严丝合缝。”他把刀掷在了桌子上。   杨财根面如土色,汗水顺着他的鬓角往下流着。他已经看到走到头的生命是什么样子了。   “这是山西馆子。”胡亮先坐了下来。杨财根交代后,他决定庆祝一下,虽然古洛兴致不高,不过,在胡亮的坚持和自己肚中馋虫的蠕动下,他还是来了。   “嗯,我知道这是山西馆子。八大菜系中虽然没有山西菜,但山西菜还是有特色的,北京有家有名的山西饭馆,叫晋阳饭庄,我去吃过,不错。”古洛脸上放着光,情绪好了许多。   “来个凉拌荞麦凉粉儿、醋烧羊肉、醋鱼、小酥肉、山西火锅、两份油糕。来六瓶啤酒,要冰镇的。”胡亮熟练地点着菜。在下馆子方面他是个天才,不仅能找到好饭馆,而且对菜肴过目不忘,特别是点过的菜,几年后还能记得清清楚楚,连是什么滋味都能说上来,这让古洛佩服得五体投地。   山西的凉菜酸辣爽口,热菜也有特殊的香味,大概是醋提出的味道。材料本身又不油腻,能不令人胃口大开?   “这油糕真好吃。我能吃两斤。”胡亮也不管吃菜的顺序了,先让上了油糕。古洛也十分爱吃山西油糕,香甜可口,入口即化,似乎没有太多的油腻。因此和其他油糕不同,让人觉得这种食物很好消化,但是吃多了,却肯定会消化不良。   “今天的庆功会实际上不应该开,你说是吧?”胡亮开口说话了,平常他起码要到八分饱才会谈案情,或者破案后有什么不解的地方向古洛请教。但今天只是吃了个半饱,就有些急不可耐了。古洛则不动声色,不过,他的内心和胡亮差不多,没有即将破案的踌躇满志或破案后的欣喜若狂。   “你猜我现在在想什么?”胡亮看出古洛在装腔作势,就拿出让古洛猜谜的办法,这是最能引起古洛兴趣的办法了。   “那具无名尸呗。”古洛用筷子夹起一个油糕,仔细看着上面油汪汪的气泡,馋涎欲滴,他还没有吃油糕呢。   “对,也不对。”胡亮露出故作神秘的笑容。   “还有简万库一案,那不能算结案。”   “这回全对了。你对这两件事……这么说并不准确,它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案子,是怎么看的?”   “我?”古洛像外国人一样耸耸肩,“正在想。”   “我也是。不过,我和你想的顺序不一样,我在想简万库的案子。”   “嗯,我也是。”古洛将油糕咽了下去,慢吞吞地说。油糕的香味正顺着他的口腔弥漫到鼻子里,乃至整个身体里,他似乎被浸泡到油香中去了。“我的胃要是能大上一倍……不,两倍,该多好!”古洛想。   “我觉得咱们还是要继续深入研究案情,总有些地方让我觉得不对劲儿,可就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你呢?”胡亮决心以问话来代替他心中的推理。他要逼迫古洛说出自己的想法。   “这是自然。不过,和你一样,我也没找到线索。我感到我们像是走进了一座迷宫,出口肯定有,但就是找不到。目前我们的思维就是在这迷宫中左冲右突,真够难的。”胡亮第一次听古洛如此丧气,不禁大吃一惊。   “让咱们再整理一下案情,我想还是有突破口的。”古洛看到胡亮的表情,知道自己说漏了嘴。   两个人边喝着酒,边回忆案情,断断续续地交谈着。“宴会”的气氛很是寂寥,这在他们二人的宴席中极其少见。   “对了!”古洛心中一声惊呼,但他并没有叫出口来,他那日益衰退的记忆力似乎被一件小事唤醒了,而且醒来得那么强烈,以致那天的细节清晰得像是在眼前一样。   “一个案子的情节,必须都是清楚的,可以理解的,如果有一点儿,哪怕是不起眼,不,或许表面看起来和案子根本没有关系的事情,只要没有合理的解释,那就意味着这其中有问题,当然这并不是绝对的。”古洛看着胡亮,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他想看看这个学生有没有现在人们常说的悟性。   胡亮听古洛这么莫名其妙地一说,顿时紧张起来,他知道这既是古洛的考试,也是古洛在教给他破案的方法。但古洛并不是一个好老师,胡亮费尽了脑汁,也没想出蹊跷的地方。一切都那么正常,事实上的逻辑井然有序,表面上十分合理,胡亮对它的怀疑只是整体上的猜想,没有任何事实根据。“夏侯新生肯定参与了这个案子,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不过即使是他在幕后操纵,但却是天衣无缝,无懈可击。古洛的意思是要从细节入手,找出其中破绽,但实在是没有呀。”胡亮反复回忆着这个案子发生的每一天、每一个细微的静止或动作的环节,可最终还是没能找出什么疑点。他红着脸,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大有英雄末路,自暴自弃之慨。   “没……”他刚想露出自己的情怀,古洛却制止了他:“记得那天姬红雨看电视时的情况吗?”   “啊!”胡亮喊了出来。他的脸更红了,这是悔恨的表现。古洛的这一提醒就叫做醍醐灌顶。   “对了,那具无头尸还没有线索?”古洛没有在意胡亮的表情,却突然转了话题。   “没有,化民县的失踪人口中没有这么一个五十岁以上的男人。”胡亮说。   “调查那天他可能乘坐的那趟列车了吗?”   “调查了。这人坐的是慢车,不对号。那天据说人很多,列车员或者车长对旅客几乎都没有什么印象。”胡亮皱着眉头说。   “慢车?”古洛深思般地说。   胡亮又打了一个嗝儿,一股油糕的味道从胃里冲了出来。“吃得太急了。”他一边想,一边平稳了一下身体,摁了门铃。   屋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胡亮知道里面的人正通过猫眼在看他们。“有些晚了,还带着酒味。”胡亮不安地想。   门开了,姬芳看着他们,没有说话,脸上没有欢迎的表情。   “我们找姬红雨了解些情况。”古洛厚着脸皮说。   “红雨。”姬芳并没有让他们进去,而是喊了一声。姬红雨从客厅走了出来,她看了一眼来客,脸上出现了迷惘的神情。过了两秒钟,她说:“进来吧。”   “太晚了,只问你一个问题。”古洛走进客厅,但没有坐下。   “坐吧,反正我睡得晚,这你们知道。”姬红雨面无表情地说。   “嗯……”古洛犹豫了一下,说,“那次在你家看电视,你看到屏幕上火车跑过去,就……有反应,我们想问问这是怎么回事。”古洛看了一眼正在放着节目的电视荧屏,那里正在演着一部言情连续剧。“这肯定是姬芳看的。”古洛想起了妻子也正在看这部剧。   姬红雨没有回答,但浑身的血液如同战士听到号声,立刻集中在她的面部。   “怎么?”古洛催促了一下。   “你们怎么专爱揭人家的伤口呢?公安这个工作真不是人干的。”姬芳生气地说。胡亮几乎要发作了,但他看到古洛沉着的身姿,就把火压了下去。   “没事,我可以告诉你们。”姬红雨想了一会儿说。她似乎在努力压制着激动的情绪,古洛看到她脸色变得苍白,双手紧紧地抓住衣角,拳头的骨节在攥紧的张力下,失去了血色。   “这可以说是后遗症吧,是那个死去的畜生留下的。那天他灌醉了我,把我带到他的家里……后来我在半昏迷中,他就把我装进车里,送我回来。在路上,我刚清醒过来,他就在车里第二次……那时有列火车过去,我听到了那个声音,以后我就再也不能听那种声音了……”姬红雨像是要哭,但她却控制住了。   “噢,列车过去,是在你们车的旁边吗?”古洛问道。   “不,好像不是。我觉得那车似乎从我们头上过去的,十分震耳。”   “后来呢?”古洛并没有被姬红雨痛苦的神情打动。   “他就开车把我送回家了。”   “花了多长时间,拐过几个弯,你记得吗?”   “我觉得时间很长,可现在想想也就是十五分钟左右。我记得拐过一个弯。”   “十五分钟?你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因为我想起来车开了很短时间,就过了一个夜市,是解放夜市,那里离我家挺近,坐车也就是十分钟左右。”   “我看了你陈述的档案,就是跟我们公安说的记录,那上边没提这件事。”古洛说。   “你愿意回忆你想忘掉的事吗?”姬红雨反问道。   “像是在铁路桥下作的案,你对市里的交通熟悉,哪里有铁路桥?”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了,天气凉快下来,习习的晚风吹动着人行道两旁的树。古洛一边向车走去,一边问胡亮。   “有两三处吧。反正不多,都在道西区。出咱们市的火车要在那里转个弯。”   “道西区?简万库的家在东岭区,他的公司在道东区,南辕北辙……你看是怎么回事?”古洛拉开车门,一头钻了进去,但嘴里并没有停止像是询问一样的话语。   “哦,我明白了。你是说,简万库还有处房子。”胡亮不善于想象,或者说不善于创造,但只要给他些微启示,他就是个最优秀的侦探。   “对。开车吧。”古洛笑着说。   “我们明天去找他的房子,可这有用吗?”   “没办法,‘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或者说鸡蛋里挑骨头。”古洛苦笑着说。   十一 局外人   鬼魂在飘荡,像雾,像烟,时而在地面上氤氲着,宛如喷在烟灰缸里的一团烟雾;时而迅速地移动着,快得倏忽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时而腾空而起,在阴暗无比的天上化作一缕乌云。这是冤魂在讨要他们珍贵的生命,是想在这红尘闹市中继续存活而做出的努力。   “这不关我的事!真的和我无关!”他想大声喊出来,但就是出不了声。浑身汗,但并不感到热,而是非常地冷。四肢抽搐,左肩后面一阵阵刺痛。正是这痛楚让他逃离梦境。   他猛地坐起身来,窗外还是黑暗的,没有月的夜就是这么黑暗,尤其是在这比较荒僻的地方。“真相,真相是什么?是藏在人心头的秘密,如果不说出去,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真相就不存在。而这存在的真相是有价值的……那个世界存在吗?对我们这个世界的人来说,那里意味着什么?除了恐惧、思念,一钱不值。如果真的破除了迷信,那么就连那两种感情也消失了。”   他苦苦思索着,不知为什么,他非常不安,似乎局势要脱离他的控制,虽然他在这几天前还认为自己是最强大的。“唉,听天由命吧。”他拉起毛巾被,遮住全身,准备一觉睡到天亮。   天气不错,真的不错。夏天正在走向后半部分,风已经有些凉意,天更加纯净,闪出明亮的光。太阳高高悬起,四射的光芒柔和了许多。云依然是夏天厚厚的白云,但离地面高了许多。这样的天气可以让人的心情舒畅,呼吸也畅快了许多。这似乎预示着为难古洛很久的案子有了转机。   “这是第一座铁路桥。”胡亮看着反光镜中舒适地眯着眼睛看着窗外的古洛说。   “不是这座,离夜市远了些。”古洛明明知道自己说的是废话,论起熟悉交通道路,他远远不是胡亮的对手。   “我估计是下一个。”胡亮说着,深深地踩下油门,加快了速度。   果然是第二座桥。这是一座南北走向的桥,桥下面是东西走向的马路。姬红雨家在桥的西边,夜市也在那边。古洛和胡亮只模拟地走了一次,就估计这里应该是简万库的犯罪现场。   “车应该是从西边来的,往西开。”古洛说。   但由于姬红雨被简万库带出来时,处于昏迷状态,在到达桥之前,她是不会知道拐过弯没有的。而这里道路四通八达,很难确定简万库房子的大体方位。   “这可像大海捞针了。”   “如果搞什么排查,确实如此,但我们要想个简单些的办法。”古洛说。   “什么办法?”胡亮问道。   “你还记得简万库挪用了公司多少公款吗?”   “一千多万。”   “准确点儿。”   “一千三百四十万。”   “对,可公安部门连同他的总公司又找到了多少呢?”   “有三百二十万没有找到。”   “人们认为他挥霍掉了。但这钱是他不久前才贪污的,他怎么挥霍呢?他有金卡,吃喝玩乐足够了……”   “你是说他买房了?”胡亮问道。   “对,我想是这样。三百二十万或者至少三百万,能买什么房子呢?在咱们这里可以买一套带花园的别墅或小楼了。咱们去问问主管房地产的部门,看这附近有没有别墅或豪华住宅。”   “不用问他们。往左边一拐,就是有名的‘小巴黎’小区,全市最有名的富人小区。那里面都是一座座独立的二层楼,每座楼都有个花园。”胡亮看到古洛诧异的眼神,就解释道,“我不是正要买房嘛。”   简万库这个农村出生长大的孩子,从来对城里人没有好感。他一直认为城里人是些寄生虫,靠贪污(他在死前也坚持说,城里人都是贪污犯)过着富裕的生活,有百货商场,有公园,有如花似玉的女人,有楼房住,而他却在臭气熏天的乡下度过人生最美好的时期。而现在他要追回这青春的损失,找回没有享受过的一切,战胜那些懦弱、神经病一样的城里人,这个宏大的心愿终于在犯罪中实现了。不论是谁,只要走进他的这座豪宅都会承认这一点,并且会眼睛发红,悲叹自己的无能。当然这些人里要除去年长的古洛和年轻的胡亮。   即使如此,胡亮还是说了一句:“这小子过上了人上人的日子。”他站在铺着羊毛地毯、八十平方米的客厅中央,看着背投电视说。   “怎么办?”一起来的一个年轻刑警请示着胡亮。   “搜!凡是可疑的东西都交到我这里来。”胡亮喊道,但他心里也不知道要搜什么,或者能搜到什么。   古洛却没有去搜寻那些珍宝、古玩和贵重的东西,他走到电话机旁,看了一眼。这是台仿西洋的旧式电话机,镀着闪亮的金色。“都是那些电影、电视剧让这个土包子开花了。”古洛一边在心里嘲讽着,一边拿起电话机,听筒里嗡嗡响着。在话筒手柄的内侧,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一行数字。“这可能是这部电话的号码。”古洛不由得心中暗喜,他要找的就是这个。   刑警们的搜查结束了,除了找到简万库这处房产的房产证外,其他的都令胡亮沮丧到了极点。“没有任何有价值的线索。”胡亮将房产证掷到了茶几上。   “到电话局查查这个号码,简万库死前的几天给哪里打过电话。”古洛把抄在一张小纸条上的号码给了胡亮。   如果这件事暴露了,就全都完了。他知道这一点,但他却没有办法。是的,他曾经想抗争,但他知道那是无用的,他远不是外人眼里所见的那么强大。人总是有几副面孔,或者说,有若干假面具,因场合不同,戴着的面具也不同。像唱京剧一样,有时要演黑脸包公,有时要演勇猛的窦尔敦,有时还要演小生。这是让人很劳累的一件事,但人们都在这样做,就是农民、小市民也都要这样做,何况是他。因此,当他脱去在公共场合上的威严的面具,戴上另一副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是那么可怜。“我算什么呀?”而且又是那么无力。   但这次他真的想反对过,因为事情太大了,大到连那些经过真正大世面的人听到后都要为之色变。“就这一次了,就这一次了。”他在内心呼喊着,给自己打气,增强信心,虽然他知道这是徒劳的。一旦开始了,就很难停住,像多米诺骨牌。所以,光是给自己打气是不够的,要想办法控制局势。想到这里,他沉下了心,开始仔细思考起来,理性似乎在慢慢地复苏,但杀机也同时浮现出来。“实在没办法,就得……”这样凶狠的想法吓着了他,他急忙四下看看,同时回想着他是否在深入思考时无意识地将这种想法说了出来。“太可怕了,要是泄漏出去……”他浑身冒着冷汗,倒在了床上,他真想大哭一场。   线索从来是不会运动的,它就躺在那里,躺在一大堆东西中,不用任何保护色,它天生就是隐蔽自己的专家。你的眼睛在那些东西上无数次地掠过,但它却隐藏在深处,有时你就是看见它,也不过是眼光滑过。是的,是滑过,这是个恰当的形容。如果情况没有改变的话,这个案子就会被搁置起来。古洛在这桩奇异的案件中遇到的就是这种情况。案子肯定是有问题的,但却让你无处下手来找出其中的破绽,就是说,真正的线索不知在何处隐蔽着,没有它,就像爆破碉堡一样,没有地方放炸药。现在古洛终于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线光明。   “看这个号码!”胡亮说,“这是兴隆县的,打了好几个,在简万库死前的几天里还打过。但在简万库的手机和他常住的家里的电话记录中都没有这个电话,看样子这个人和简万库的关系不一般。”   “在他死前的那天打过吗?”古洛问道。   “没有,最后一次电话是他死亡前三天的晚上十一点打来的。”   “嗯。给这个电话打一个电话,看是什么人的。”古洛说。   “我正要这样做,不过,先要问问您的意见。”胡亮笑着说。   “这我相信,如果连这你都想不到,那就趁早辞职吧。”古洛也笑着说。   不过,事情像古洛在许多案子中遇到的一样,没有那么顺利。这个电话没有人接,胡亮打了好几次。   “我问问那里的公安局,让他们查查这个电话主人是谁。”胡亮对古洛说。古洛点点头。   结果很快就来了,让古洛和胡亮都吃了一惊。电话的主人是个老公安,已经退休了,他是简万库的舅舅。   “他人在吗?”胡亮用的是手提方式,为的是让古洛能听见。   “不在。前些日子出去了,说是去海南疗养。”   “知道他住在哪儿吗?”   “我们可以问问,但希望很小。他老婆前几年就死了,有一个孩子,因为婚姻问题,和家里闹翻出走了,现在也不知下落。他经常出门,临走时就和邻居打个招呼,说万一有什么事帮他办办,但从来也不留地址。”   “他有手机吗?”   “没听说有,至少没有见过。”对方是县公安局的副局长,兼管人事,很了解公安局过去和现在的干警情况。   “是什么时候出去的?详细日期能查到吗?”   “不用查。他走的那天我在长途汽车站碰见他了,是上个月的十五号。”“十五号?”古洛不由得反问了一句,其实他听得很清楚。   “对。”对方的回答更是肯定。   “那是几点钟?”   “早上八点。”   “嗯。”古洛放下了电话。时间,这是个很古怪的东西。物理学说它是不可逆的,每个人都要按照规定的时间生活。每个人也有私人的时间,尽头就是死亡。这规定的时间和私人时间的结合才使得我们可以有秩序地存在。前者据说是马克思的发明,是他在近代社会里看到了时间的重要性,看到了真正主宰人们生产和生活的时间。不过,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对时间已经司空见惯,没有谁去刻意注意它,或许是有意识地躲避对它的计算,因为死亡是最令人恐惧的。就像人们不注意语言一样,哲学家却在那里面发现了真理。古洛听到的十五号,对不是这天生日或有什么纪念的人来说是那么普通,完全可以让它从身边走过,无声无息地在劳动和睡梦中流逝过去。但这对古洛来说,却犹如一声霹雳,震醒了他迷茫的思维。   “让我们看看这张地图。”古洛的食指和中指间夹着烟,向上竖起,抬着头走到胡亮办公室墙壁上的全省地图前面。他看了一会儿,问胡亮道:“有没有全省的火车和长途汽车的时刻表?”   “有。”胡亮从抽屉里拿出两本时刻表。古洛仔细看了后,又回头看着地图说:“瞧,我们进入了一个误区。那具无名尸体裤脚里掉的车票是化民县的,我们就以为这人是化民县的居民,但其实不然。你看,如果从兴隆县来咱们这里没有直达的列车,必须先坐长途汽车到化民县换乘火车……”   “你是说,那死人可能是简万库的舅舅?”胡亮问道。   “不能肯定,但我认为也许这个死人和本案有关。你看,这人乘坐的是十五日的列车,是慢车。我当时就纳闷,看这人的穿戴和身体情况,不像是个穷人,可他为什么要坐慢车呢?现在可以解释了——兴隆县公安局副局长是八点在长途汽车站见到的他,看时刻表,从兴隆去化民县的汽车,上午只有两趟,一趟是八点半的,一趟是十一点的。他坐的是八点半的,到化民县的时间是下午两点,从化民县到这里有路过的特快和快车,但特快是半夜的,快车是上午九点路过,他可能是为了赶时间,或者快车的票不好买,就坐了下午三点的慢车。有车票为证。”   “噢,如果真是简万库的舅舅,这案子可就太有意思了。”胡亮说。   “是啊,是很有意思,但这不过是我们的猜测。再和兴隆县公安局联系,让他们提供这人在海南更详细的线索,然后请海南帮忙找找这个人。如果没有,那就是说,他没有去海南,而是来了我们这里。噢,还有,让他的孩子来,认认尸体。同时,从医院里找找他的病历,看他身体上有没有特殊的标志。”古洛说。   “这一切可以联系起来了。”古洛想。他已经回到家里,换上了睡袍,躺在沙发上,看着妻子看的电视节目,吃着花生米,喝着啤酒,想着案子,这是他最惬意的时刻,比破了案的心情还要舒畅。人就是在看到希望时最兴奋和激动,一旦希望成为现实,胜利的空虚马上就来了,人又变得没有了着落,这就是古洛现在的心情。“简万库、他的舅舅,还有夏侯新生,这里面一定有名堂。如果能把他们之间的关系揭开,这个案子就破了。即使像现在这样抓不住夏侯新生的证据,那时他也会说出来的,会说出一切的。”古洛很了解像夏侯新生这样自以为是的白领精英是多么脆弱。他们的自信就建筑在认为自己是天下最聪明的人的想象之上,如果这个神话被摧毁,他们立刻就垮了下来,那时他们就是世界上最可怜的蠢货。   “但是,这似乎有些牵强,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也用不着杀人,而且是杀两个,如果加上那个李英杰,就是三个人,虽然李英杰是自杀的。是什么样的仇恨,能让夏侯新生如此丧心病狂,如此失去人性,如此不顾一切。‘法网恢恢,疏而不漏’的道理,他不是不懂。这个受过高等教育,有着无数金钱的人,为什么还要干这种傻事呢?不,不会的。当然凶手,特别是高智商犯罪者的心智很难以正常的标准测度,但,尽管这样,也还是让人难以理解。所以说……”一个新的猜测突然涌上了古洛的心头。他能感觉到这是冰冷的念头,不仅让他浑身发凉,而且很是恶心,像是吃了什么不卫生的东西。“可能一切都要重来才行。”古洛第一次觉得他的推理出了毛病,但最让他感到气馁的是他竟然不知道这漏洞在哪里。“我真的老了。”古洛颓然想道。他最近得了高血压,头动不动就晕,身体也经常是疲乏无力,医生说要终生服药。这对于已经年过花甲的古洛来说,终生其实不长了,但他仍感到心理上的压力,一个一直生活在健康中的人很难承受这样的打击。不过,他还是保持着那种永不服输的精神。“不,还要想想,到底是哪儿牵强。”他闭上眼睛,也听不到电视中的音响,妻子似乎并不存在,外面的世界和他隔绝了。几十分钟后,他觉得想透了问题,但又觉得无可奈何。他像一个捞救命稻草的人,把一切放在那不可靠的联想上。   三天过去了,海南方面尽全力寻找简万库的舅舅周伟正,最终在兴隆县提供的周伟正可能去的若干地方中的一处老年公寓里找到了他去年曾在这里住过的记录,但今年他没来。据和他去年在一起的、也是东北退休的一个干部说,他要是来,一定会和他联系的。“我们俩去年处得很好。他能来找我。”这个红鼻头的乐观主义者充满了自信地对公安人员说。   “他没有去海南,而是来了我们这里,在这里送了命。”这是个阴沉沉的早上,胡亮看着走进办公室的、脸色和天气一样的古洛,很肯定地说。确实,就目前来说,事实正在按照古洛的猜测行进。可古洛依旧在担心。“兴隆的调查来了没有?”他的声音无精打采,像是怕听到不好的消息。   “刚才那边来了电话。周伟正的儿子真够孝顺的,听到死人可能是他父亲,还哈哈一笑,说这个老东西真的死了。还说他早就和父亲断绝了关系,也不知道他父亲身体上有什么特殊之处,说让我们找他的表哥简万库。他们也去了县医院,没有周伟正的病历,据说这人身体非常好,根本就没看过病,真是个怪物。”   “你说什么?”古洛没听清后面的话。   “我说周伟正是个怪物,六十多岁的人了,居然没得过病。”胡亮稍稍提高了嗓门,他感到古洛的听力出了问题,但却不好意思去提醒他上医院看看。“我要是这样的怪物就好了。”古洛心中暗暗想到。   “这么说,这个死人……”古洛想说出自己昨晚上的想法,但门一下子开了,随着就是一声大叫:“你们都是干啥吃的?”一个打扮得十分妖艳的中年女人赫然站在门口。她瞪着眼睛看着胡亮,接着又扫了古洛一眼。古洛从她的眼睛里并没有看到和那声震屋瓦的狂吼相应的怒火。   “你是谁呀?”胡亮看着女人迈着男人一样的大步走了进来,吃惊地问。   “我是谁并不重要。”女人用现在电视剧或电影中最流行的台词说。她一屁股就坐在沙发上,用力很大,沙发不由得呻吟了一声。   “你说什么?你是什么人?到刑警队来干什么?”胡亮生气了。一个刑警跑了进来:“胡队长,这女人说找你,我还没通知你,一眨眼,她就溜进来了。”是收发室的警察,他为自己的失职感到羞愧,所以脸是红的。   “说的啥话?啥叫溜进来的?我是来反映情况的。别看我这人不重要,情况可重要。”女人看看古洛,一副粗野的神情。古洛深知人类中最强大的是泼妇,没有人敢和这些人抗衡,就转过脸去。   “哼。”女人轻蔑地用鼻音来表达她对神探最大的不敬。   “啥情况?快说!”胡亮真的不耐烦了。他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而且和贾宝玉一样,喜欢女儿,厌恶女人。   “周伟正的事,我知道了。”女人还真有些惧怕胡亮,赶紧挑最有悬念的事情说。就像一根针扎在了神经最多的地方一样,胡亮立刻说:“你等等,我来记录。”他拿出记录本,“说详细些,先从你的身份说起。”女人顿时容光焕发:“我慢点儿说,行不?”   “不行。”胡亮斩钉截铁地说。   “那行吧。我叫韩翠珍,是兴隆县人,现在不是了。我两年前来这儿做买卖,买卖还行,我挣得也还行,人们都叫我富婆,忒难听,我不让他们叫。做生意这玩意儿,得有素质,知道不?我怎么做的,你们猜不着,我也不告诉你们,这是企业秘密……”   “说正事儿。”胡亮厉声说。   “行。就说周伟正吧。我俩是那关系,明白不?”她不是个好演员,那害羞一看就知道是装出来的,“这人……其实挺好的,可太穷,太穷了,和我不般配。再者说了,我是满人,我祖上是王爷,说起来,好赖不计我也是个格格。还有,他是二婚,我可是黄花闺女。就这么的,就黄了。我……”   “你是不是想认尸体呀?”古洛插嘴道。   “对了。姜还是老的辣。”她向古洛抛了个媚眼。   在胡亮和古洛领着韩翠珍到法医室的路上,这个女人把话匣子的盖子丢了,胡亮不胜其烦。但古洛却在认真地听着,还时不时发问:“你知道他有个外甥叫简万库吗?”   “简万库?不知道。他还有个外甥?这个死鬼嘴可真严。”   “你知道远大公司吗?”   “不知道。”   “你也是买卖人,那可是家大公司呀。董事长兼总经理叫夏侯新生,这可是个少见的姓。你难道就没听说过?”   女人似乎是犹豫了一下,但时间是那么短暂,以致一向滴水不漏的古洛居然忽视了。后来古洛才知道这一疏忽使他付出了代价。“不知道。咱们市里公司老鼻子了,谁能都知道。再说,你说的这家公司和我肯定不是同行,我就更不知道了。”   韩翠珍一看见尸体,就像忍耐了好长时间,现在忍不住一样,突然放声大叫了一声,接着就是一阵号啕。古洛几乎被她蒙骗了过去,但他立刻就反应过来,不由得勃然大怒:“你号什么?这是个没头的,你就能认出来?”   “啊!”韩翠珍愣了一下,但这种女人的反应通常是极快的,“我能认出来,他的体型就是这样。”   “体型?你说说他有多高?”胡亮问道。   “多高?有这么高。”她比划了一下。   “你看好了,这可是凶杀案,你仔细看,要是胡说,可是犯法的。”胡亮声色俱厉地说。韩翠珍像是被胡亮吓着了,她用袖口堵住嘴,走上前去。   “你认不出来?”古洛说。   “嗯。”韩翠珍不得不承认。   “是谁让你来的?你来这里就是为了认尸,还是有什么别的目的?”古洛问道。   “我……是县公安局给我打了电话,说他可能死了,问我他身上有没有特殊的记号。我当时想不出来,就说没有。后来,我……”她看看古洛,像是在下决心一样。   “他抛弃了你,或者说是他要和你黄的。你恨他,要来看看你恨的人的下场。”古洛说。   “你说的也对也不对。是他抛弃了我,这不假。我也想看看他的死相。当时我们打架,他打我,可狠了。我就说他不得好死,果然让我说对了。这是老天爷的报应,为我这个可怜的女人惩罚恶人。不过,我和他还是有感情的,我一看到他,也许不是他,但我就当是他,我的心就疼起来了。他其实也没那么坏。”韩翠珍摁着胸口,居然抽泣起来。这次是真的。   “是不是他?”古洛还抱着一线希望。韩翠珍摇摇头:“认不出来。他身上好像也没啥印迹。”   韩翠珍走了后,胡亮很纳闷地说:“这是什么心理状态,纯粹是有精神病。”   “可能,女人的心思,谁知道。”古洛沉思了一会儿说,“走,再去会会那个夏侯氏。”   夏末——这里已经是夏末了——的阳光明媚极了,尤其是在这里,没有那么多的车,也没有多少大工厂,虽然老百姓的日子比南方差了一些,但用经济学的术语说,这叫机会成本,就是说你的选择最终都是有代价的。看看这里,没有喧嚣的车水马龙,没有霓虹灯照耀下的不夜城,没有纸醉金迷、声色犬马,却有着湛蓝的天,像上好的棉絮一样的白云,空气新鲜得让人能感到血液的奔流。还有他在阳台上种的各种花草,更让他觉得生活的美。   “啊!真好!”即使他老了,他也想大喊一声,让那些只追求物质生活的人生生气,虽然他知道那些人肯定会嘲笑他的。   他决定出去走走,主要是想给孙子买些雪糕。那是个强壮、不听话的孙子,但和大多数中国老人一样,他对隔代的人总是纵容。他拿了手杖,一步步地走下楼梯。这是单位分给他的房子,在这座楼的四层,邻居们都是县里各个党政机关的干部。因此,人们生活得十分和谐,从来没有吵过架。   到了门口,室外强烈的阳光使这里变得很暗。迎面走进来一个人,并不匆忙。善于观察生活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一个老年人,虽然他很强壮。他看见邻居不由得一愣,当然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像普通人一样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人惊了一下。但,出楼的人却更加吃惊,惊奇得叫了出来:“怎么是你?”他踉踉跄跄地向后退着。   “嗯。”对方冷淡地回了一句,就匆匆地上楼去了。显然,他根本不把老人的反应看在眼里。   社会的现象有那么多偶然,人生理状况的好坏,或者说不同,往往决定一个事物的走向。如果这位耄耋之年的老人主管记忆力的大脑细胞像年轻人一样,古洛就不会走那么多的弯路了。老人本来想着要打个电话,但在给孙子买雪糕时,他已经把刚才的邂逅忘了个一干二净了。   夏侯新生神采飞扬,一笔成功的交易,对他这种商人来说,是最大的报酬和激励。他的心情是那么好,甚至点上了一支烟,虽然他已经戒了很长时间了。“如果我到了六十岁,就恢复抽烟。”他下着决心说。   一缕青烟滞留在空中,像是永远不会消散了。“说什么往事如烟,烟也可以存在很长时间。”夏侯新生不由得为自己的哲学观察得意起来,“将来,等我没事了,也研究研究哲学。”他往烟灰缸里弹着烟灰。这时令人丧气的敲门声响了起来。未来的哲学家和秘书是有暗号的,所以当他听到敲了四声,他就知道来的不是让他高兴的人。   “请进!”越是对那些不受欢迎的人,就越是要拿出周全的礼仪。这就是有教养人的所为,夏侯新生总是这样教育下属们。   一张红润的年轻的脸,这种面相是在向岁月挑战,是在克服着大自然的规律。另一张恰恰相反,这是一张老年人的脸,虽然没有多少皱纹,但无情的光阴却在许多细小的地方给人以暗示。   “噢,是你们呐。”夏侯新生笑了笑,但谁都能看出来他是不欢迎这两位客人的,“坐吧。不,请坐。你去倒些饮料来,要好的。”他嘱咐着女秘书。   女秘书静悄悄地走了出去,关门的时候也很小心,没有发出任何声响。这安静的作风肯定影响到房间里的气氛。多么静谧,像是走进了停尸房。   “有何贵干?”夏侯新生终于败在了这两个脸皮很厚的警察手上。   “还是那个案子,就是简万库被杀的案子。”古洛没有马上回答,他等着拿来饮料的女秘书走了出去后才说道。   “这案子还没结呀?”夏侯新生瞪着眼睛问。不像是装的,他确实吃惊,“这效率……对不起,不是说你们,我是说政府部门的效率都够呛,要是放在我们这里,企业早就破产了。”   “不是效率低,而是我们十分慎重。你们企业摆弄的是物和钱,我们却处理人命,人命关天呀。”胡亮说。古洛不由得诧异地看了胡亮一眼。“好小子!回答得真妙。”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也知道什么也比不上人的生命,就是动物的生命也是可贵的。你们要问我什么?我可……”他的话刚说到这里,就被敲门声打断了,“进来!”   一个风度翩翩、黑眉秀眼的壮年男子走了进来,古洛认出了这个人就是办公室主任陈寿。   “哎呀!你们来啦。”陈寿笑容可掬地伸出手和古洛、胡亮握手。   “你也坐下吧。”夏侯新生冷淡地说。“这……好吗?”又是个不愿招惹是非的人。但他还是坐在墙角的沙发上了,脸上还保持着带着笑意的皱纹。   “这个简万库的老家,你应该知道是什么地方吧?”古洛说。   “原来知道,现在忘了。”   “那我告诉你,是兴隆县。想起来了吗?”   “想不起来。就算是吧,和我有什么关系,本人可是这里生、这里长的。”   “你没有去过兴隆县?”   “没有。那里没有我公司的业务。”   “简万库有个舅舅,叫周伟正,你知道吗?或者说,你认识吗?”古洛死死盯着对方的脸,但那上面没有任何表情。   “我怎么能认识他的舅舅呢?就是他我也不熟悉。好像我已经向你们反复说过很多次了。我再一次声明,我和简万库本人顶多是个上下级关系,他的亲戚和我根本搭不上。一些农村人,你也太小看我了。”夏侯新生轻蔑地撇撇嘴。   “农村人和我们没有什么区别,不用看不起他们。何况,简万库的舅舅不是农民,他是我们的同行,一个老警察,县公安局的。”   “是吗?我不知道,更不认识这么个人。我很奇怪,你们问我这些干什么?是不是来找我解闷儿的?如果下次你们再拿这些问题来的话,那就恕我无礼了。”夏侯新生有些生气了。   “他不是这个意思,我们总经理是想说……”好脾气的陈寿立刻出来打圆场,他似乎知道警察的震怒非同小可。   “你别插嘴!我在和他们说。”夏侯新生这回是真恼怒了。陈寿的脸色闪过一道阴影,他似乎也被激怒了,但干他们这一行的,最懂得什么叫忍耐。他尴尬地笑了一下,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算我多嘴还不行?”   “我们问你这个问题,是因为他和简万库的案子有牵连。不过,这是例行公事,你不要生气。”古洛只好陪着不是。夏侯新生笑了笑,陈寿也笑了。夏侯新生看了陈寿一眼,很有些自豪的样子,又笑着对古洛说:“对不起,我的态度不好。怎么,他到你们那儿去了?可按理说,他应该先来公司呀。”   “为什么?”古洛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但机会总是转瞬即逝,快得看不清它的样子。   “没什么。我想一般人应该这样。”   “对,你说得对。”古洛诚心诚意地赞同道。   人是从蛮荒中走出来的,他们的骨子里、血液中、深沉的下意识中存在着那时的遗传,其实就是野兽般的遗传。尽管农耕文明,特别是工业文明改造了人们,让他们衣冠楚楚、谈吐风雅,但时不时的他们还会显露出野兽的本能。除了行使暴力外,当危险逼近的时候,他们会有直觉,会作出一定的反应。许多人都是这样想的,但这是彻头彻尾的胡言乱语,没有人会对看不见的危险感到心惊肉跳,也没有人会对自己不知道的死期将临而有什么异样的感觉,更不可能觉察到眼下就会有什么不测。知道这一点的就是一个好警察,因为他相信理性。周伟正就是这样一个有经验的、出色的警察,虽然他已经退休了。   他看到了邻居脸上那惊奇的表情。“看到我像看到鬼一样。”他半带嘲讽地想。虽然他想对了,但他却轻易地放弃了这个念头,他还有重要的事要办。“这个不长进的败家玩意儿,他怎么不知道这是在找死呀!他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以为我可以呼风唤雨,扭转乾坤?不,他不知道我是怎么小心翼翼地过活的,不知道我为他费的心血,我这是在玩火呀!”他深深知道对方的厉害,但为了代替父母将他抚养大的姐姐,他冒了这个险。这是对人心那个最不可测的东西的冒险。就像真正的赌徒一样,这是性命的赌博,而且是没完没了的赌博,直到某个尽头,那时天就亮了,赌局该散了,人们该回到坟墓中长眠了。   他拿起电话,不是为了直觉,而是要和外甥联系,问问情况好些没有。虽然他临走前,已经用电话安排了一下,但他还是放心不下。   电话没人接。“这不可能呀!约好的今天五点钟通话呀。”他有些纳闷了,外甥从来不会失约的。他想打手机,但他的习惯是从来不使用手机,也从不记对方的手机号码。从这点说,他确实老了,落伍于时代了。更何况他和外甥的联系只通过一部电话,这是他对对方的承诺,就是尽可能地置身局外。他每隔半小时就打一次,直到晚上十点,以致他都掌握了电话里蜂音的节奏。   他开始担心了,难道对方真下手了?这是可能的,因为他知道这种冒险基本上结局都不好。但他还是抱着一线希望。“不会,如果是个有理智的人,是不会做出这种傻事的。难道外甥又有什么过分的举动?如果是这样,那就是咎由自取了……但我自己呢?如果简万库出了问题,我也难逃灭顶之灾,这是肯定的。”想到这里,他感到浑身都渗出冷汗来,口干舌燥,眼睛几乎看不到东西,连高度数的白炽灯都变成了昏黄色。“我该怎么做?难道坐以待毙,或者束手就擒?或者去解释一下,保住自己的命再说……不,这绝不可能。”多年的公安工作让他是那么现实,幻想或者梦想很少占据他的头脑,他也几乎没有侥幸的心理。   他站起身来,走到桌子前,拿起了香烟,紧张使他忘掉了吸烟。烟有时就像强心剂,当然也许是抽烟的人有意将它作为振奋精神的良药。吸了一口,他的情绪就变了:“想整我,恐怕也没那么容易。想当初,我开始干的时候,就已经想到过万一以后翻脸,就只好鱼死网破了。也许现在就是这个时候了。豁出去了!”他激动起来,狠狠地抽着烟,房间里顿时烟雾腾腾。一支烟抽完了,他又接上了第二支,烟又一次让他转换了想法:“冷静!要冷静!任何时候都要保持理智。你是个警察,一个真正的警察是不会屈服在感情之下的。让我好好分析一下,和过去分析案情一样。”他坐到写字台前,拿出纸笔,在上面写下了一个“一”字,就在这时幻觉出现了,他似乎又回到了上班时的那些日子。以前有了案子,他就经常在家里,按照时间顺序和人物勾勒出案情,这种方式让他破了不少疑难案件。   “第一,”他边写边想着,“简万库死了,为了那经济问题,或者还有别的。对,别的,别的是什么呢?”他画了一个问号,“第二,就要收拾我了。用什么方法?雇凶杀人?这简便,只要有钱,也最容易逃脱法网。第三,我该怎么办?虽然我很强壮,如果是过去我会把杀手杀了的,但现在毕竟老了,眼花耳背,不是那些职业杀手的对手了……报警?主意不错,真正是鱼死网破了,可这对我的伤害更严重,虽然保住了命,但今后也是身败名裂、虽生犹死……要不,走步险棋……”他想的险棋就是和对方谈判。外甥死了,他可以既往不咎,只要对方答应他,从今以后各走各的路,井水不犯河水。但他很快就否定了这个不现实的想法。“太幼稚了。我真是老糊涂了,这不是与虎谋皮嘛。”他苦笑着,摇摇头。忽然一个想法出现了,很自然地出现了。“对了,我忘了最重要的一点。我的设想都是空中楼阁。简万库到底死没死,我还没有整明白呢。先要确定这个前提,才能想下一步的对策。”   他想了很长时间,在人们需要帮助的紧要关头,首先会想起和他最亲近的人,周伟正也不例外。他先想到了儿子,但很快就否定了。他知道儿子是真正的忤逆不孝。“这副蛇蝎心肠到底像谁呢?”他不止一次想过这个问题。他的妻子是个温柔内向的女人,从来没和他吵过架,一贯是用崇拜的眼神和敏捷的行动来执行他的命令,虽然使用“命令”这个词汇有些夸张。可她死了,是人类最无可奈何的病魔——癌症将她带走的。那些日子他真像下了地狱一样,就是过去了这么多年,还是不堪回首。也正是因为他对妻子的深厚爱情,让他至今没有找到续弦。倒是有一个对他真是不错,以他的经验那个女人是真的爱他,但和妻子不能比……他的思绪在空中飘摇着,像是被风吹着的淡淡云烟,但他还是停了下来。“对,问问她。也许她知道……不,不会,她并不知道简万库这个人,更不知道他是我的外甥。不,她不可能知道。”他放弃了给那个女人打电话的念头,又苦苦思索起来……   就在这时,一辆警车从他住的楼下经过。车上的人是县公安局刑警队队长,过去曾经是他带过的新警察,是个有良心的年轻人,经常来他家里看看自己的师傅,每次还要给师娘上香,比那个不孝之子强多了。他才从外地出差回来。在外地时,他听到师傅可能死了的消息,心里总是放心不下。于是,就有意无意地向他熟悉的窗口飞快地扫了一眼。“唉,灯是亮的,我师傅在家呀。”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周伟正的情况了。   “停车。”他想了一下,决定上去看看。   师傅的脸色不太好,也许是屋子里有烟的缘故,现出青灰色,眼神也和平常不一样,游离不定,像是在想什么重要的事。   “净扯淡!他们说你不在了。”他是个直率的人,一下子就漏了口风。   “谁说的?”周伟正的神经像吸铁石下的铁屑一样站立了起来。于是,刑警队长就告诉了他省城公安局的通报。   “无头尸?我死得真不好。”周伟正苦笑着说。   “我也说,他们太牵强附会了。可他们说你的外甥被人杀了,所以怀疑你也出事了。”   “这叫什么联想?没有逻辑关系嘛。”“省城是哪个家伙?够敏感的,也够有想象力的。是不是古洛那老东西?”周伟正暗想,一股寒意在他的脊梁骨上跑过。他不仅知道古洛的大名,而且也配合过古洛破案,深知那是个犯罪分子的克星。   “是,我也是这么想的。那我走了,出差回来,还没回家呢。”刑警队长笑着走了出去。   “完了,这下证实了,简万库死了,是被杀的。”周伟正颓然地坐到了椅子上……   刑警队长回到家,好好地睡了一觉,消解了多日的疲劳。现在他的精神和这早上明媚的阳光、晴朗的天空一样,爽快、亮堂。他一路和同事们打着招呼,走进分管刑侦的副局长办公室。他本来想汇报这次出差的收获,但不知怎的,他先说起了周伟正的事。   “咱们省城的哥们儿真能瞎想,硬说我们周老爷子死了,哪儿有的事。我昨天晚上回来,去他家,他还好好地活着呢。”   “你说什么?周伟正没死?”副局长吃了一惊。   “活蹦乱跳的。”   一股微弱的电流到达胡亮的耳边,顿时变成了无比强烈的高压电。   “简万库的舅舅没死,昨天回来了。他没有去海南而是去了黑龙江的五大连池,那里有他的亲戚。”胡亮对古洛说。古洛的心里像是打倒了五味瓶,滋味真复杂。一方面他知道他的担心,或者说他的更符合逻辑的推测是对的。但另一方面,他又觉得那不可靠的推理也自有一番道理。“我的联想错了,这个死尸看样子是局外人。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能彻底推翻想象吗?”他第一次犹豫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的外甥死了吗?”   “知道,县公安局的人告诉了他。”   “是吗?”古洛含含糊糊地说。胡亮知道这时正是古洛的思想如同奔腾洪水的时候,就没有再说什么。   果然如胡亮所料,古洛在这一瞬间,不,也许是近半个月来思索的能量凝结成瞬间的光芒。他看到了那幅犯罪现场图,虽然有许多细节还隐藏在迷雾般的案情中,但他至少作出了两个推理中的一个选择。   “我们得出趟差了。”古洛说。   十二 否定之否定   昨天孙子雪糕吃得很好,还例外地谢了谢爷爷,这让他喜出望外。他看看窗外,太阳刚出来不久,清凉的风透过纱窗轻轻地吹了进来,天空呈现出深蓝色,真是个好天气。“学校的教育越来越好了。”他一边起身,一边心中赞叹着。一个年轻女老师的形象浮现在他的老花眼前,那副总是凶巴巴的样子,如今变得那么温柔、和蔼。   这人一高兴,就总想找个人说说,尤其是寂寞的老年人。于是,他就想起了邻居。昨天在楼道里碰见的邻居,也是个爱晨练的人,有时会和他一起去公园。“他刚回家,不知道又去哪儿了。这人就是喜欢旅游,全国各处走,也不怕外面乱。现在出事的可不少,这岁数能打过谁呀……噢,对了,不是说他死了吗?公安局的人还来问过我……不,不对,是说他可能死了……这事整的,把个活人硬给说死了。”他笑了。从很小的时候起,他就是个有幽默感的人。“对了,把这事告诉他,还有借口说说孙子的事。好!”老年人也有急性子的,想到就要做。他拿起手杖,急忙忙地走出家门。当然,他出去时,是十分小心地关上大门的,和往常一样,效果很好,门没有发出声响,这样就不会打扰儿子、儿媳妇和孙子的睡眠了。   这个被人说死了的邻居就住在他家对面。他走到防盗门前,犹豫了一下,但他认为这个人肯定已经起床了,可以和他一起出去,在路上说说话了。在这种想当然中,他摁了摁门铃。没有人回答,他又摁了一下。门一下子就开了,一个人闯了出来,如果他不是年龄大,就会感到蹊跷的。但他的反应实在是太慢了,那人狠狠地撞了他,似乎还用什么打击了他的头部。他朝后倒去,重重地摔在地上。他以为再也看不见孙子了……   古洛和胡亮本来是要坐火车去兴隆县的,但这回是李国雄急了,他急头白脸地对胡亮吼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要坐火车?你开车去,越快越好。”   “你说什么时候了?”胡亮也生气了。   “十万火急。”李国雄这次没有啰唆。   “那你给派架直升飞机。”   “直升飞机?还宇宙飞船呢。麻利地走。”李国雄话音未落,就走出了胡亮的办公室。他实在不愿意和胡亮争吵,每次这个胖子都会被伶牙俐齿的下级气歪了鼻子。   其实胡亮心里更着急,他知道古洛这个人爱坐火车,就没敢提开车去的事,这次有了上级的指示,他就顺水推舟,古洛也无可奈何。   兴隆县离这里不算近,开车得三个半小时。如果是冬天这将是个让人心情阴郁的行程,那光秃秃的大地没有任何生机;如果是阴天,就更能让人对人生或人世产生出无比悲观的情绪了,特别是对古洛这样的老年人。不过,夏天就不同了,到处洋溢着绿色,庄稼地里一片静寂,看不到下地的人。青草地上却有放羊的孩子赶着几十只羊,穿过路边的白桦树。原野上的丘陵起伏如波浪,在村头的大树下,方才停止下来。炽热的太阳融化着村子里的炊烟。这是个活力和懒惰并存的世界。   “我就不喜欢坐汽车走远路,太累。不过现在还可以,风景不错,和坐火车相比,另有一番滋味。”自认为是诗人的古洛又酸溜起来。   “对,你说得对。”胡亮应着,但心里却在笑。“现在你不行了,得听李国雄的了。”   敏锐的古洛察觉出胡亮无言的嘲笑,刚想发作,胡亮的手机就响了。   “什么?你说什么?死了?什么时候?”胡亮静静地听了一会儿,说:“我们商量一下。”他刚挂断手机,就听古洛说:“我就知道,但还是晚了一步。”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胡亮真的吃惊了。   “当然,是不是简万库的舅舅被人杀了?”   “你可真是神……神探。今天早上发现了他的尸体,局里问咱们还去吗?”   “废话!活着要去,死了就更要去了。加快速度,我们老是被人牵着鼻子走,丢人!”   两个半小时后,古洛和胡亮已经在周伟正被杀的现场了。   “谁发现的?”胡亮问县刑警队长。   “是他的邻居。可能是他的父亲先发现的,但被犯罪嫌疑人打倒在地。他发现父亲倒在地上,看,就是这儿,就叫了救护车。他媳妇也来了,帮他照顾老人。这时,他发现邻居家的门大开着,就进去看了看,没想到发现了邻居的尸体。”   “老人的伤势怎么样?”   “没有太大的危险,就是年龄大,又受了惊吓,现在说不出话来。看样子罪犯并不想杀他。”   古洛和胡亮没再问什么,而是走进了周伟正的家。   这是个三室一厅的住宅,从屋子的装修和家具陈设看,主人过着中等水平的生活,这和周伟正这个副处级退休干部的身份很符合。古洛仔细看着现场,在脑海中勾勒着犯罪现场的情景。后来又结合法医等技术人员的勘察结果,这幅犯罪现场图清楚得就像古洛在现场一般。   周伟正正在睡觉,犯罪嫌疑人打开防盗门,悄悄地走了进来。周伟正发觉了,就起身拿起一支猎枪。看来,周伟正已经意识到危险的迫近,这支枪就靠在床边的墙上,墙上留下枪口倚靠的痕迹。他抄起了枪,想扣动扳机,但对方更快,用金属锐器刺中了他的胸膛。他倒下了,但这似乎是他的伪装,因为这刺向心脏的一刀,被他巧妙地躲开了,刺到心肺之间并不是致命伤。罪犯见周伟正不动了,就开始翻屋子里的东西,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但这东西似乎很难找,罪犯将三间屋子及卫生间、厨房翻了个底朝上,这从古洛第一次见到这么零乱的现场就可以看出来。是劫财?有的刑警,甚至刑警队长都提出过,因为周伟正的家里真的没有了任何值钱的东西。但古洛认为劫财不过是嫌疑人“搂草打兔子——捎带着”,不过,他并没有正面反驳或否定当地警察作出的判断,因为要是解释的话,太麻烦了,何况这不过是他头脑中的推理,没有人会相信的。古洛认为嫌疑人在寻找什么东西,这东西好像很重要,因为罪犯不惜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竟找了很久。这时,周伟正认为自己瞒过了罪犯,就悄悄地爬到客厅的电话旁,拨打了110。110的人接到了电话,听到周伟正说:“有歹徒……”但电话断了,可能是被截断的。罪犯觉察了,他很恼火,因为受到了欺骗,就用凶器疯狂地刺杀周伟正。周伟正并没有坐以待毙,他奋起和罪犯搏斗。应该说,周伟正是个相当强壮的人,虽然年过六旬,但他是五十年代就参加警察队伍的老刑警,身体素质和后天的训练都是第一流的。因此,虽然他身受重伤,但居然和这个职业杀手厮打了很长时间。听住在周伟正楼下的邻居说,楼上的动静闹了半个小时以上,邻居正想上来找周伟正,但一切突然就平静下来了。这是场激烈的肉搏,三个房间里都有周伟正的血迹,罪犯也被他打伤,法医查出了罪犯的血型。   当拼了命的周伟正终于将命拼了出去后,罪犯慌忙地逃离了现场。他太慌张了,以至于没有从猫眼里看看外面,于是,就撞上了邻居老人。罪犯击伤老人后,就逃跑了。那时是清晨,虽然有晨练的人,但却没有目击者。两个多小时后,县刑警队赶到现场,四个小时后,布置在全县范围内搜寻罪犯,但有备而来的犯罪嫌疑人已经逃得无影无踪了。   “这个犯罪嫌疑人不仅是个职业杀手,而且胆大包天,居然敢一直延误到早上,冒险呀!看样子他要找的东西很重要,不像是钱。咱们有的人说是劫财,我并不排除这样的推测,但更大的可能是罪犯‘搂草打兔子’,捎带着发些小财,还可以转移咱们的注意力,一举两得。这小子也不是没有头脑,可花那么多时间找东西,是钱吗?不会的,是别的什么值钱的古董、珍宝吗?这里既不是地主大院也不是金字塔的墓道。”胡亮不无幽默但主要以老气横秋的口吻对县刑警队长侃侃而谈,刑警队长笑了。   晚上九点多钟,当技术人员和法医给出了结果后,办案的人们才松了一口气。主管刑侦的刘副局长坚决要亲自请省城的两位客人吃饭。菜肴点得挺丰盛,但古洛喜欢的菜不多,再说,又有心事,吃得很沉闷。胡亮却兴致盎然,不停地喝酒,吃菜。   “分析得对。你估计是职业杀手,那可能就是买凶杀人啦。”副局长的脸和眼睛都红了,他喝酒过敏得比较厉害。   “对,雇他的人不光让他杀人,我刚才说过,还让他找一个什么物件儿,这东西恐怕是案子的关键。”胡亮兴奋地说。他用眼角扫了一下旁边刑警队的正副队长,见他们都是钦佩的表情,就更高兴了。又看看古洛,他希望古洛赞同他,但古洛只是低头吃菜,像是没听到他说什么似的。副局长到底是老公安,看出些名堂,再说他也是久闻古洛的大名,就笑着问道:“老古呀,你怎么看?”   “嗯?”古洛仿佛被惊了一下,但他马上就反应了过来,“胡亮的分析基本正确,但问题是他找什么要花这么长时间。从现场三十多个烟头看,被害人睡得恐怕很晚。估计凶手一直在窗外观察着被害人的房间,等灯熄了,他就撬开门锁,溜了进去。他击倒被害人的时候,也打坏了对方的手表,表针停在了三点十二分。那个邻居大约是在五点左右被伤害的,再除去凶手和被害人第二次搏斗的大约半小时时间,凶手为寻找他要的东西居然花费了一个多小时。到底找到没有我们不得而知,不过像现场那样房间被翻个遍的话,似乎也用不了那么长时间。不信咱们可以做个模拟。”古洛看了看副局长,副局长也满脸迷惑地看着他。“老古,说清楚些嘛。”这是个很实在的领导干部。“至少不像李国雄那样不懂装懂。”古洛想。   “电脑被打开了,里面的文件被挨个查过。周伟正不怎么用电脑,所以费的时间不太长,要是……”胡亮也猛然陷入沉思。   “我观察到凡是书、笔记本都被仔细翻看过,里面夹的东西都掉了出来,甚至连钉在一起的超市发票都被拆开看过。”胡亮补充道。   “所以说,凶手或者买凶的人并没有指定的寻找目标,只是要找到和某事或某人有关的东西,大概是有文字的。”   “这能说明什么呢?”胡亮问道。   “不知道,以后再看吧。比这重要的是,我想了解周伟正这个人。”   “是吗?”副局长笑了,他看了看刑警队长,说:“你说说吧。”   刑警队长虽然有些伤感,一滴酒都没喝,但他是个现实的人,又十分敬业,听到领导点了他的名,就缓了一口气,将他知道的周伟正的情况尽量多地告诉了省城的同行。   “是个干探呀!”胡亮听完后,略有些诧异地说。   “这个词好。说不上是神探……”副局长有意停了一下,看看古洛,才接着说,“他几乎没有没破的案,当然除了一件大案。”   “就是那个案,他没破,直到现在他都耿耿于怀。”刑警队长插嘴道。座上的当地警察脸都严肃起来。副局长说:“那个郑重义不比他还上火?两人都绊倒在这案子上了。”   “听说,他俩还翻脸了。”刑警队的副队长微笑着说,他似乎对为了工作而影响到个人友谊很不以为然。   “主要责任在郑重义。他就那么个人,什么事都要整出个结果来,倔呀!他认为败了,不就调到穆山县了嘛。”副局长一副权威解释的样子。   “不是上面调他走的呀?”副队长诧异地问。   “不是,不是,是他坚决要走的,正好那儿缺个刑警队长,他不就去了嘛。听说,在那儿干得也不行,退休时还是队长,赶不上他的老对头周伟正呢。”   “什么案子?”古洛问道。   “一个大案,好几十年了,现在也没破,八成是死案了。哎呀!小鸡炖蘑菇上来啦,趁热吃!别看我们这儿不产蘑菇,可这家饭店做得比哪都好。”副局长笑嘻嘻地给古洛夹了一块鸡胸脯肉和一大块蘑菇。   古洛客气不迭,忙吃了一口。蘑菇的山野醇香和同样香气四溢的土鸡肉渗透在一起,直透胸腑。古洛由衷地感叹道:“好吃!多少年没尝到过这滋味了。”   第二天下午,老人缓过劲儿来,古洛和胡亮询问了他,结果和古洛早就不抱什么希望的预测相同。老人只看见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向他扑来,头上好像被雷打了一样(这是他的原话),就人事不省了。古洛和胡亮见没有什么事,就回省城了。   雨,终于下了起来,虽说现在还算是夏天,但这雨里面已经带着秋意,能读懂这季节启示的只有树和它的枝叶。那春天遭遇雨滴的滋润,生命力在膨胀的光景像是告诉人们什么叫不死。夏天里的暴雨给那绿色以无比的张力,能够震慑人的心魄。但这场雨却在冲洗着生命的活力,销蚀着年轻的精力,增添着岁月的疲惫,就这样一次一次地下,直到天空变成白色。   人对这种萧条的端倪也不是没有预感的,尤其是当自己的生命和这天气处于几乎是同一境地的时候。这时,雨落在脸上,浇在头上,淋湿了衣服,心烦意乱,伤口疼痛难忍,血伴着雨水不停地流着,自然会感到肃杀的秋的意境。   他越来越疲劳,睡意从他身体内部涌了出来,又从外面死死地抱住了他,像是亲昵的情人,怎么也推不开。他能感到力量在一点点地消失,这是和血液流失同步的。腿在颤抖,像是在抽筋。他坚持走着,虽然他知道已经脱离了危险,但他还是不敢进村子,更不敢去那些农村卫生院。“再坚持一下,就可以歇歇了。”他鼓励着自己,因为前面不远就是另一个县的土地了,只要出了作案的县或者市,就好逃多了。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这么难受,好像有一座巨大的山压在他的胸口上,腿不是在走,而是在重量下弯曲着挪动。头剧烈地痛,血管的跳动像鼓槌一样击打着他的太阳穴。浑身的汗仿佛是流的血,又粘又腥。后背更是疼痛难忍。他实在忍受不了了,就想思考些什么来转移注意力。每当他负了伤或是得病的时候,他就常用这个办法渡过难关,屡试不爽。但今天却不行,他脑子里尽是那个死人顽强、凶猛的脸。他没想到对方那么健壮。他是个有力气的人,而且年轻,以为一个老人很容易收拾呢。可对方太强了,而且狡诈,他装死,然后打电话,当被他发觉后……对了,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先去摁断电话,这老家伙没有失去这个难得的机会,给了他沉重的一击,就这一下子,差点儿要了他的命,如果他不是做这个职业的话,肯定就玩儿完了。“比现在的公安还厉害。”他知道杀的人是个老公安。   “现在该怎么办?给他们打电话?……不行,打也没用,谁会来救他?”干这行的就是孤独,连死的时候都是孤独的。而且他在向对方汇报后,就把手机扔了,这是对方给他的手机,只用一次,就是用来报告成功或不成功的。   身体的伤痛、头部的疼痛和腿部的抽筋感一下子全没了。他感到血液在正常流动,心跳平稳,浑身充满着力量。“挺过去了。”他情不自禁地笑了。“再走一会儿,就出县了。”他挺起了胸膛,迈开大步……   数十天后,人们在两个县交界处的树林里找到了他。一看就可以断定他给野兽、细菌、虫子带来了多大的福音。不过,这个发现晚了一些,人们对周伟正案已经没有了兴趣,在这个意义上这个倒霉的家伙总算是达到了部分目的。   周伟正死了,案件的线索断了,侦查进入了死胡同。但这次古洛却没有表示出任何颓丧的情绪。   “没有完美的谋杀,即使你知道谁是凶手,但却抓不了的案子也是不存在的。因为凶手总要留下蛛丝马迹,更重要的是他或她的计划不管如何周密,但一到实践,就会出现预想不到的情况。于是乎,计划就要更改,就要增添,极特殊的情况除外,但只要增加行动就又会留下痕迹,就像滚雪球,滚得我们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它。李英杰案件的终结就在于此。哈哈……”古洛笑了起来。胡亮装模作样地抽着烟,说:“我们惊动他们了。”   “不是惊动了他们,是我们的侦查方向正确。如果我们没盯着周伟正的话,他可就真白死了。”古洛吸了一口烟。烟气很猛烈,呛得他咳嗽起来。“得把烟戒了。”他这一辈子中这种誓言不知发了多少次了。   “可周伟正没有给我们留下任何线索。”胡亮正确地指出。   “是的,这时才需要我的头脑了……还有你的。”古洛不怀好意地笑了。胡亮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他大声说:“没我的事,别那么虚伪。我是你大脑的行动工具。”古洛还是笑笑,没有说话。   胡亮想了想,说:“我出去办些事,你在这里启动超级器官吧。”说完,他就向外走去。   “谢谢!你可不是一般的行动工具,是有能动性的。”古洛厚颜无耻地说。胡亮气得笑了起来。   雨来了,先是稀稀落落的,接着就变得强劲起来。斜飞过来的大雨点像鞭子一样抽着玻璃窗,留下伤痕。树叶在雨中摇动着,哗哗作响。天空阴沉得不能再晦暗了,对面办公楼的窗户都闪耀着日光灯的冷光。   古洛蜷缩在椅子上,闭目低头,像是睡着了一样。这些天发生的事,不光是案件的核心问题,就是那些表面上看起来无关紧要的现象,在古洛看来,一切也都是有来有往的。一切都有因果关系,一个小事情发生了,像空气一样,人们甚至感觉不到它的生成和消亡,但它却是有来由的。它出现的原因各种各样,甚至一个原因会产生许多不同的结果。如果抓住其中之一,就可能找到事件的源流。就像连天阴雨可以造成水灾,可以使衣物发霉,还可以使潮虫增多,使房屋倒塌,而主要原因只有一个。搜集那些微小的痕迹,那种像船过无痕一样迅速消失的现象,并看出其中的意义,就可以将案子联系起来,涉案的人员也就有了归宿。一旦将这些人物按他们各自的角色排列整齐,案子就告破了。古洛就是这样在他的脑海里捞着各种各样的针。可这个案子时间太长,和案子有关的人员又极其复杂,一时间千头万绪,古洛也整理不出个头绪来。他透了一口气,打开窗户,看着越下越大的雨,地面在已经看不到的雨滴下变得模糊。而他的头脑像这清凉的空气,渐渐澄澈起来。当他回忆到那具他诙谐地称作“局外人”的尸体时,大脑深处像划过一道闪电一样,也正在这时候一声霹雳从阴暗的天空中直击下来,耀眼的光束将乌云和大地连在了一起,接着就是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振聋发聩!”古洛不由得想起这句成语。他慌忙跑到胡亮的桌子前,看着墙上的全省地图。“就是它!”他这时的心情就像阿基米德被自己的发现搞得疯狂一样,是那么地兴奋。   “胡亮!”他大喊道。显然他忘了那位思维的工具正在另一个房间里,和部下聊天排解郁闷呢。不过,他的喊声太大了,和那个炸雷差不多。   “怎么啦?”胡亮跑了进来,神情紧张。他还以为这个老神探出什么毛病了。   “把列车时刻表给我。”   古洛仔细地看了几页后,微笑着说:“和穆山县公安局联系一下。”“看样子我们得去穆山县走一趟了,不过,在此之前,还是先到兴隆县吧。”古洛想。   穆山县公安局的走廊里,走着两个人,前面的是一个警察,后面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警察表情轻松,也可以说是没有表情,而那个女人则一副焦虑的样子。当她尾随着警察走进局长办公室后,没顾得上寒暄,就直愣愣地说:“我爸没了。”   办公室里有好几个人,都是警察,他们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应道:“什么?没了?”   “失踪了,我爸失踪了。”女人的声音变了。   “你坐下,慢慢说。”局长很冷静。   “我到外地学习了一个多月,开始时还和我爸联系,后来学习紧张,没时间,就没再联系了。等我快学习完了的时候,给他打电话,没人接。他又不用手机。我寻思可能是不在家,后来又联系了几次,都没找到。我就让我老公去看看,可这人懒得很,说要照顾孩子,还说我爸那么大的人了能有啥事。我想也可能是病了,让他去医院看看,可指使不动他。等我回来,去我爸家一看,门锁着,我开门进去,屋子里净是灰尘。你们也知道我爸那人爱干净,这一看就知道他出去有些日子了。问邻居,没人知道他上哪儿了。我又等了两天,还是没有影儿,就来你们这儿了。他……他不会出事吧?”   “是吗?不会吧。告诉我你家的亲戚,我再去问问老干部科的人,备不住上哪儿玩去了。他现在不也喜欢旅游了吗?”局长说的是实话,他根本不相信这个老警察会出什么事。“他可是个出色的侦查员呀!”局长虽然对这个人的倔强不以为然,但还是承认对方的能力的。   但是,古洛的询问一到,局长的信心就崩溃了。   在古洛和胡亮再次出差前,古洛为了慎重起见,又找了周伟正的前情人韩翠珍。没有人能在短短的几天内,从相貌、形体、表情到言谈举止发生彻底的变化,但这个不起眼的女人却完成了这个奇迹。她瘦了,据她说是伤了心的缘故。“看来要想减肥先得伤心呀。”古洛想。   她的气色很不好,浓重的化妆已经掩饰不了她的苍老和疲惫。她的背有些驼,走起路来左右摇晃、身体不稳。   “还是死了,还是不得好死,这就是劫数难逃呀!”她摇着头,悲叹着,接着她回答起古洛和胡亮的问题来。她知道郑重义这个人,也是听周伟正说的,但不知道他和周伟正的真正关系。据她的感觉,周伟正对郑重义似乎有些轻蔑。“一提起他,总是拿鼻子哼他。还说要说业务,郑重义不是对手。我问是怎么回事。他说不能和我说,我知道多了没好处。”   “没好处?什么意思?是说危险吗?”古洛问道。   “像是吧。他还自言自语地说‘女人呀!难捉摸。’”   “噢,是当时说的吗?你怎么能记得呢?”   “当时也说了,不过,他常这么说。”   “是不想和你结婚,找借口呢吧?”   “兴许吧。不过,我多好捉摸,他死了,看我哭的。”她忽然纵声大哭,吓了古洛一跳。   十三 过去的故事   还是这条公路,天气却变了。那晴朗天空下迷人的田园风光消失得无影无踪,阴冷的雨浇湿了笔直的公路,远处的地平线上升起团团浓厚的乌云,像是在威胁着人们:雨还会大的,雷鸣电闪将在田野中爆炸,狂风将把这成熟的庄稼推倒,像推土机开过去一样。这是有经验的老农的猜测,一般来说是没有错的。看!果然风逐渐大了起来,公路两旁的树在疯狂地摇摆着,暴雨发出叫声,凶猛地抽打着地面,激起白色的水雾。路上没有往日的行人和自行车,就连擦肩而过的汽车都很少。这是个不祥的日子,是人们躲避灾祸的日子,是大自然犯罪的日子。   车上的两个人就是古洛和胡亮,这两个久经沙场、见过世面的警察也被这大自然的淫威震慑住了。一个小时后,胡亮开口了:“这回应该有收获了。”   “嗯。”古洛含糊应道。他的脑电图上的生物电流激烈得宛如暴风骤雨,心脏的供血已显得不足,以致他的呼吸急促,浑身流着冷汗,胃也在抽搐。但他听到了胡亮的声音,也理解对方的意思。他完全同意胡亮的推测,这次将是结束这个旷日持久的案件最关键的时刻,如同旅行或探险的人看到了终点一般。   胡亮见古洛无精打采,也许是心不在焉,就提起一个令古洛真正感兴趣的问题。他想这个傲慢自大的老侦探,一定会眉飞色舞地夸耀自己是如何聪明的。“你怎么知道郑重义是那个死人呢?”   “嗯?难道你没打破这盘中之谜吗?”古洛很实在地说。   “没有。”胡亮说着谎。其实在古洛管他要列车时刻表时,他就明白了,也后悔得差点儿捶胸顿足。   “你开玩笑吧,这件事应该由你先发现,毕竟你是活地图嘛。”谁都听不出古洛的这句话是揶揄,还仅仅是客观的表述。但不管他的动机如何,胡亮却受到了更大的打击。“是,他说得对,应该由我发现。多么清楚的一件事呀,就像一幅画一样清楚,但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唉!活着真难呀!”胡亮就带着这样抱憾终生的想法驰进了兴隆县县城。   兴隆县公安局的人对他们的二次到来,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副局长当天晚上就给他们接风,并对他们的推理致以敬意。刑警队正副队长在酒精的催促下,说出了他们的心里话:“没说的,二位哥,我们全力配合。”   于是,第二天的工作很顺利。古洛和胡亮查阅了人们说的两位死者生前办的那个案子的档案。为了让这件惨绝人寰的事更加清晰,古洛和胡亮去了案件发生的现场——朝阳屯,在那里整整待了一天半,并找到了所有知情人。   古洛将这个案子的情节整理成下面的情景,在很久以后……   距今已经多少年了?太长了。如今那些鬓发斑白的人还能想起那是初春的一个清晨,不,也可以说是冬末,反正在东北春天和冬天总是在同一天相遇的。   炊烟袅袅升起,不早起的人是看不见这副景象的。烟雾和清雾掺合在一起,淡淡地笼罩着这个村子,带着些许的朦胧。在干净荒凉的辽阔大地的尽头,是黛色起伏的群山,山顶上的天是晴朗的,迷蒙地渗透出冷冷的蓝灰色。太阳还没有爬上来,那玫瑰的妩媚亮色还要等一会儿才能看到。农妇们开始烧火做饭,这是些最勤快的女人,炊烟就是她们的杰作。东北农家的烟囱基本都有问题,所以燃起来的烟有一半从灶门返了回来,白色的浓烟呛得女人们捂着眼睛,用粗糙的手掌擦着眼泪和鼻涕。狗在院子里仰着头叫着,前腿叉开,腰向下塌陷,臀部几乎要坐在地上,它们躁动不安,好像在给烟雾助兴一样。而在这时候大多数妇女还在沉睡。她们的睡眠时间很长,一般和冬天的懒太阳共用一个作息表。这种状况要延续到暮春左右了。东北乡下女人的日子最是舒适的,特别是在那不讲钱财的年代。   但是,今天似乎有些不同,在这样的宁静中,似乎有些什么不安在躁动着。不是这个村子的人自然感觉不到,就是这个村子的人也只是惊异地看着狗开始斜着眼睛看人,那眼睛是红的;鸡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扇动着短短的翅膀,像是遇到什么看不见的威胁一样,最让人不放心的是这些鸡还都是母鸡;猪也是一样的古怪,哼哼地叫着,在猪圈里打着滚,就是叫它吃食,这贪嘴的家伙也还是躺着不动。天的尽头有一缕墨一样黑的云,渐渐地扩散着,太阳肯定是出不来了,那云里还带着寒冷和狂风。村东头老李家的门不知怎么就倒了下来,村西头的大柳树就要发芽了,却也无缘无故地折了,露出白生生的树心,那些干枯的、硬硬的纤维像刺一样立着,像是在恐吓着人们不要碰它一样。只有这些,不祥预兆也不过只有这些而已。至于其他的如魏家的儿媳妇生了一个八只脚的孩子,赵家的在厨房看见一只黄鼠狼,当天赵家的老太太就死了……这些凶信是很牵强附会的,因为那是后来发生的事情。而且像狗给猫喂奶、骡子下了个马驹之类的大不祥的凶险事在当时和后来也并没有发生。不过,没有预兆比预兆不灵更为可怕,因为后来发生的事应该使任何荒诞不经的预兆都能发生。   这时,让那些敏感的人,特别是跳过大神的张章旺心惊肉跳的一幕终于发生了。一声凄厉的叫声刺破了灰蓝色的天空。如今那里变得更阴沉了,东边的乌云正在静静地展现它的威力。人们知道这是马寡妇的叫声。这个可怜的女人失去了她的独生子,马跃——一个强壮、乐天的好小伙子。他从部队复员才一年。   事情发生在采石场的工地上。马跃和村里的十几个小伙子,还有几个知青做了民工,去采石场打石头。据说,马跃的未婚妻曾劝阻过他,但他没听,还笑着说:“你不要搞封建迷信,我在部队受党的教育好几年了,你说的什么心里不得劲儿、做噩梦,还有什么眼皮跳都是迷信,你知道不?迷信,是封建反动思想的残余。好了,一时半会儿的也说不清楚,等我回来再和你慢慢解释。”但他没有回来,年轻漂亮的未婚妻也没有机会再聆听深爱的人那似是而非,但却振振有词的政治教诲了。   采石场的活儿顾名思义就是采石头,但并不是全靠人力将那些石头采下来,而是要靠炸药。人们用大锤在坚硬的石头上凿出个洞,在里面装上炸药和引爆的雷管,这在当地叫装炮眼,然后点着导火线,这叫点炮眼。人们做完这些,就躲在远处,等着炸药粉碎坚硬的石头。这是很简单的事,只要有力气、人不傻都能干。不过还是有危险的,有时还特别危险。这种场合偏偏就让马跃遇到了。   在一次装完炮眼后,马跃跑到了安全地方,等着那震耳的雷霆降临。但过了一会儿炸药没响,有经验的和没经验的都知道超过了炸药爆炸的时间。“哑炮!?”人们在猜测着,这时有人,据说是采石场的工头命令马跃,不,后来也有人说没有命令,只是问马跃能不能去看看。那个工头后来也坚持说他没有强迫马跃,但公社的公安革命小组长马奎死活不相信,虽然他和这个工头是很近的亲戚,但还是不相信亲戚的话,结果两人闹翻了,这是后话。   不管工头说了什么没有,这种哑炮是最难办的,一般来说过去一段时间可以去看一看。如果是真的哑炮就再装炸药或换雷管,如果那洞里的炸药搞恶作剧,在那里等着活人的到来,结果就可想而知。所以也有人就是不去,脸红脖子粗地叫道:“谁愿意去谁去,反正我不去!”那时不像现在——你要是不下矿井送命也可以,但肯定丢了饭碗,然后慢慢地失去生命——你可以不去。但以马跃的性格,他是不会瞪着眼睛做胆小鬼的。就在他走到离炮眼还有一两米的地方,恶毒的炸药像一只巨大的鹰被惊动了一样,张开双翼,怒飞起来。轰鸣声能震聋人的耳朵,尘土像扑向礁石的浪一样,在空中散开来,紧接着碎石头怒吼着冲下山坡。所有的人都被惊住了,他们痴痴地看着这一切,就是忘了在这尘土和碎石中还有马跃的血肉之躯。工头和民工毕竟不一样,他的同情心要小得多,再说他也见多识广,死人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嘛。于是,他喊道:“快找人!”多准确的用语,不是救人而是找人,如果村子里的人有些经验的话就立即可以懂得,那是让他们找残缺不全的尸体。   人找到了——马跃——这个从解放军大学校走出来的马寡妇的孝顺儿子、村里的美男子、壮劳力并没有那么轻易地舍弃自己的生命。年轻、浓烈、强劲的血还在燃烧着,他甚至睁了一下血肉模糊的眼睛,眼睛里透出微弱但意思明确的光,他是在央求人们救救他。人们用卡车把他送到最近的林业局医院,恳求医生救救他。   医生是个中年人,他看了看马跃,职业道德让他没有说出令人绝望的话,而是立刻展开了抢救。   这是个寒冷的、没有月亮的初春夜晚,外面伸手不见五指,医院里却灯火辉煌,抢救室里涨满了紧张、忙碌、让人透不过气来的气氛。床上的病人毫无生气,他似乎已经失去和死亡搏斗的力量和勇气了,但医生却不愿意放弃,在尽着全部力量抢救他。他们要拯救的是一个家庭的独生儿子,一个母亲寄予了所有希望的儿子,一个强壮得可以挑起任何重担的儿子。但是,谁也不能挑战死神,就是科学,也不过是在祈求它开恩,多给一些时间,像一个在教堂里向上帝祈祷的虔诚信徒一样。死神用它那无坚不摧的铁臂击向这年轻、脆弱的生命,一根生命线就此断了,你甚至可以听到那断线的声音。   抢救室外面站了不少人,大部分是民工。但医生出来在告诉他们不幸消息的时候,角落里突然响起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医生下意识地向那里望去,一个女人,对,是个年轻的姑娘睁大着眼睛,两手抓着她乌黑的短发,脸在抽搐着,那张着的嘴再没有发出声响。医生觉得他清楚地看到了那放大的黑色瞳孔……   马跃的死给这个不大不小的村庄带来了强烈的冲击,送殡、安葬,公社的领导都参加了,哀荣备至的葬礼使马寡妇得到了精神上的安慰,否则就像她说的: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当然光是精神上得到慰藉还不行,饥饿和苦难会代替悲哀夺走马寡妇的生命。正因为如此,那个人们一直以为不怎么样的马跃的远房哥哥才为自己赢得了极好的口碑。在他的活动下,马跃被追认为烈士,马寡妇可以得到抚恤金,保证她今后生活无忧。   马跃的死引起的波澜很快就过去了,人都是这样,和自己无关的事是不值得记忆的,即使是半个地球要爆炸,但不是自己这一边的话,也照样无动于衷。然而,冷漠的人们没有想到的是这件事并没有完。这说起来有些复杂,还是让我们从马跃死后几个月开始说起吧。   马奎因为将马跃追认为烈士,赢得了人们的尊重。他本人也很自豪地披着棉军大衣(这件军大衣是他从辽宁部队转业带回来的,很不适合这里的气候,冬天不挡寒,春天又太厚)在管辖的几个屯子里走来走去,见了人像没看见一样,一仰头就走了过去。如果碰见的人一定要和他打招呼,他也不过是歪歪嘴笑笑,充分展示了他和马屁精的地位差别,这下人们对他更尊重了。“看人家马奎,那叫啥档案?进了县革委会,直奔革委会主任办公室,一进去,把帽子往地上一摔,说‘我他妈不干了!’”   “别扯了,他敢骂人?”小学校长说。他很看不起势利眼,特别是这个眉飞色舞、唾液横飞的小子。他记得前几天这小子还在破口大骂马奎。   “那咋不敢?他讲话了,惹恼了他,省革委的照样骂。他主要是有档案。”   “啥档案?是资历。”校长用恶毒的眼光斜着看了他一眼,一边的嘴角向上吊了吊。   “反正差不多就行呗。县革委主任赶紧给倒了杯茶水,还放了一勺白糖,说‘有话好好说’。‘你把马跃给我追认成烈士。要不,我今儿个就在你这住了。’革委会主任哪见过这阵仗,紧着说‘这是干啥?你急啥眼呢?追认就追认呗。这是啥难整的事咋的?’就这么的,马跃就成烈士了。”   “倒是有权呐。”怀疑一切的小学校长也不得不相信了,但聪明的对方听出他并没有赞扬马奎。“这小心眼,不就是和马奎吵吵过吗?”他心里想着,不由得笑笑说:“还是老马家有福气呀!有这么一个马奎啥事整不妥?”说完,他扔下百感交集的小学校长,扬长而去。小学校长自然还在坚持着他的真理,但大多数人却像这个势利眼一样,都在赞颂着马奎,甚至开始了个人崇拜。   马奎就在这云里雾里活了好长一阵子,当他回到地面上时,第一件事就是要娶亲。   这个马奎就是人们常说的命很硬的人,已经娶过两房媳妇了,但都被他克死了,死得很蹊跷也很惨:一个无缘无故地被摔死了,摔得浑身都是青红伤;另一个是七窍流血死的,那痛苦的神情让屯子里的人现在还不寒而栗。很多人不敢把自己的姑娘嫁给这个煞神了,但马奎是不会当城里人后来说的单身贵族的。他是个正常的男人,不,比正常还要正常,人们说他见了女人就迈不开步,和屯里几个风流娘们都有风言风语。但这些女人都是有妇之夫,他是不会娶的。他在附近的几个屯子里到处寻找着,据他说他终于找到和他最般配的人了。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那天在医院里把医生都吓得半死的那个年轻姑娘。她姓高,叫丽华,在东北的屯子里这个名字太常见了,但容貌能和这么奢侈的名字相称的人就太少了,高丽华却是名副其实。当初马跃和她谈对象的时候,就引起不少年轻人艳羡的目光,就连第二个老婆还没死的马奎都经常拍着本家兄弟的肩膀说:“你小子有艳福呀。”   马跃一死,提亲的就上门了,但高丽华把说媒的都给赶了出去。当然屯子里的人心里有杆秤。“这叫啥?马跃人还没凉呢,坟上的土还没干呢,这就来提亲了,真不知磕碜。”屯子里的人骂道。接着公社就知道了这事,公社革委会主任大怒:“我看这胆子也忒大了。咋的,马跃不是烈士呀?打烈士对象的主意,不想活啦。”就像五雷正法降服妖魔一样,没有人再敢上门提亲了。   高丽华也为了防止有人再来纠缠,索性搬进了马跃家,去照顾马跃的寡母,这引来了屯子里人的赞叹,马寡妇更是感动得几乎每天都流眼泪。但她却没有让这个未过门的儿媳妇的贞洁和孝心保持太久,独生儿子的死对她打击太大,她在悲痛中只活了两个月后就咽气了。高丽华披麻戴孝,哭得和泪人一样,给马寡妇送了终。她没有搬回家,而是独自一人住在了马寡妇家。   马寡妇的家在村头,和当地的民房一样,是土坯房,离邻居家有点距离,所以看起来有些孤零零的。屯子里的人经过这里都要多看几眼,因为里面住着一个奇怪的女人,一个人们实在难以理解的女人。有些心肠不好的人,偷着管这个女人叫“活寡妇”。但屯里人的好奇心不久就转为淡漠了,人们又像过去一样,走过这座房子时,连看都不看一眼了。   不过,戏并没有演完,和人间其他的悲喜剧一样,这不过只是序幕,戏剧性的情节还在发展着。马寡妇死后两个多月,一个消息让屯子里的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活寡妇要嫁人了,而且要嫁的是马奎。”一个是烈士的未婚妻,对烈士忠贞不二;一个是烈士的叔伯哥哥,吃着国家商品粮、拿工资的公安干部,是使烈士英名没有被死板的官僚机构埋没的功臣,也因此成为屯子里和马氏家族的英雄。这两人也算得上郎才女貌、门当户对了,但人们总觉得有些说不出的东西在心里别扭着。是什么呢?是因为马奎命硬,怕把这个好姑娘克死了?不,人们对可怜的女人总是缺少同情心的,何况还是个漂亮女人。还是因为马跃死的时间还不够长,高丽华应该再等等,或者一辈子都不嫁?不,一般人不会这么想的,新中国成立后已经不兴修贞节牌坊了,何况这里除了马寡妇外,还没有哪个女人能守寡一生的,就连马寡妇也曾经差点儿嫁人,要不是那个人为躲避赌债逃走的话。要不就是……不,谁都说不出自己心里的想法,这叫做不可言传。后来的事才使人们知道他们所惴惴不安的是一种不祥的感觉。   马奎和高丽华的婚礼办得很隆重,三村六乡有头有脸的都来了,公社所有的领导也都前来祝贺。公社主任还讲了话,说这是革命的婚礼,是两个革命青年最圆满的结合,是阶级敌人最不愿意看到的婚礼。还说他们要一天天烂下去,小两口却要一天天好起来。说着他看了一眼曾经给高丽华说媒的人,把那个破坏分子吓得低下了头,在婚宴上很快就喝醉了。   人们看到了高丽华。她穿着红色的便服外套,丰满的胸前别着一朵花,黑色的毛料裤子衬托出她腿的曲线,让那些没结婚的、结婚的年轻男人眼睛发直,张着嘴。“干啥?干啥?馋了是咋的?早干啥呢?这是人家的人啦。”岁数大的男人嘲笑着。但他们心里也在骂着:“这俊娘儿们便宜马奎这小子了。”马奎穿着一套新军装,戴着雪白的假领,还有一双白手套,这副打扮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但他是当过兵、见过世面的人,所以这群马奎称之为高粱花子脑袋的农民虽然觉得有些怪里怪气,但谁也不敢说什么。   马奎这次结婚和过去的两次不同,人们发现他是打心眼儿里往外高兴着,笑意从再顺利不过的婚礼那天就开始长在了马奎那方方的黑脸上的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里,而且他也会说人话了(这是屯子里人说的)。人们猜测肯定是高丽华对他的影响。“枕头风倒是不一般。”人们笑着说。大家的猜测是有道理的,高丽华与屯子里大多数女人不同,她是个温和的人,平常不多言不多语,总是笑眯眯的,说话又很得体,从来不伤人的脸面。长辈人都喜欢她,平辈的姑娘也和她关系很好。她成了一个有人缘也有影响力的好姑娘。虽然从马跃死后,她的脸上总带着些阴云,眼睛也不明亮了。但结婚后,她的精神似乎恢复了,见人就笑着问好,那温文尔雅的沉静性格如同风雨后的天空:短时间的乌云散尽后,湛蓝纯净的颜色又露了出来。   但是,谁都没有预料到的是一次不寻常的经历彻底改变了这个女人。大概是高丽华结婚后两个月的一天,秋天来了,正是庄稼最后的灌浆阶段。那几天下起了雨,这是东北的秋天常有的事,往往影响收成。细细的雨丝带着寒意,不停地下着,把黑土地变成了一片泥浆。阴森森的小风吹在人的脸上,鼻子、嘴唇很快就凉了,身体也瑟缩起来。人们下不了地,就开始串起门来。他们吃过午饭,穿上棉衣,走进邻居家,坐在暖和的炕头上一边抽着旱烟,一边议论着天气:担心霜冻提前来临,这样的话,庄稼就会停止灌浆,歉收是难以避免的。   如果是晴天,高丽华的事情大概传得更快一些,但这次也不算慢。当大多数人得知发生了大事时,高丽华刚被抬进房间里,躺在了炕上。她口吐白沫,人事不省。   “让你往县里打电话,你咋还没打呢?”马奎瞪着牛眼咆哮着。   “打了,他们说这就来。”答话的是马奎的五弟。他还没结婚,和父母住在一起。马奎家人口不少,兄弟五人,三个姐妹。姐妹都出嫁了,马奎的四个兄弟也有三个成家了,但分出去过的只有老二和老三。马奎是老大,和父母在一起过。老四也刚结婚不长时间,正在筹措着盖房分家。在这个屯子里,像马奎这样的家庭已经不多了。这主要是因为马奎有出息、有工资、有权,盖的房子是砖瓦房,全屯子最大、最好的。马奎是个有心胸的人,只要父母兄弟愿意在他这里,他都能接纳。这是成功人士的主要特点,有钱有势了,脾气也就好了,心胸也大了起来,一个暴发户就更是如此。当然对同事或部下是不会这样的。   “这是咋整的?”屋子里来了个老人,马奎得管他叫三爷。   “不知道。刚吃完饭,她收拾了碗筷,到外屋地去洗了。我们在炕上待着,就听她喊了一声,完后就听见‘扑腾’一声,动静可大了。马奎跑了出去,叫唤了声‘快来’,俺们也出去了。一看,她在地上抽着,脸煞白,眼珠子往上翻着,嘴里冒白泡,可吓人了。俺们也没见过这架势,谁也没敢动,还是老五第一个上前去扶他嫂子,这不就这样了……”马奎的母亲说。这是个胖胖的老人,马奎长得像她。屯子的人们提到她就会说:“别看现在她挺实诚的样子,过去可有名了。”说着,脸上就泛起神秘的笑。成熟的人们一看就懂,这是指她年轻时有过风流韵事。马奎的父亲也不是个好惹的角儿,年轻时也是屯子里的一霸,后来娶了马奎的母亲,生了几个孩子后才消停下来。   县公安局的车终于来了,这就是马奎让他兄弟打电话要的车。那时县里的急救车是很不容易叫到的。幸好马奎在县公安局有朋友,而且是有求必应的朋友。于是,一辆满是泥浆的“嘎斯69”就停在了马奎的家门口。   “嫂子咋的啦?”司机问道。他和马奎也认识。   “谁让你来的?”马奎的亲戚七手八脚地用被子包裹着还在抽搐的高丽华,马奎却拿出一盒“大前门”招待着客人。   “老赵。”司机说。老赵是马奎在部队时的战友。他们一起转业回来,一起分到县公安局,马奎在那里干了一年就调回了家,而老赵却愿意在县城里工作,但他们的友谊并没有因为工作分开而中断。除了这个老赵外,马奎在县公安局还有几个好友,那是这个好结交朋友的人在短短的一年时间内结识的。回到家后,马奎一直和他们来往着,逢年过节,马奎总给他们送去猪肉、豆油和许多农产品来巩固和发展友谊,等他到县城办事,那几个朋友也不亏负他,请他吃饭、喝酒,反正可以报销。   “咋成这样了?”司机看了一眼从被子里露出惨白的脸和凌乱头发的高丽华。她的抽搐刚过去,但浑身发硬,一动不动,像是死了一般。马奎的父母声嘶力竭地哭着,掐着儿媳妇的人中。   “行了,你们松手。”马奎喊着,粗暴地把母亲的手拉开。“上车!”他愤怒地叫道。司机看见他的眼角里渗出了泪水。“这小子,别看生性,对这媳妇是真好。”司机摇摇头,赞叹着。   车到县医院时,高丽华又抽搐起来。她仰面躺着,身体绷紧,慢慢地弓起来,又慢慢地躺下,然后就猛然抽搐起来,从担架上掉了下来,在地面上游动着,像条蛇一样。嘴里冒着白沫,一会儿白沫里就出现了血丝,连医生和护士都吓坏了。他们手忙脚乱地将病人送进了抢救室。马奎想跟进去,但被护士挡在了门外。   这薄薄的一道门就能隔开人们最强烈的认知欲望,门后面是希望还是绝望,是喜悦还是悲伤,是今后欢乐的日子还是往日快乐时光的残影,最想知道的人在这扇门打开之前是无法知道的。他们焦虑不安,有的在胡思乱想,有的则头脑一片空白,有的在尽量转移着注意力,否则他们就要发狂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司机一直跟着马奎。他看着满头是汗的马奎禁不住还是问道。   “不知道呀,我哪知道。刚吃完饭,不大会儿工夫,她就喊着肚子痛。我娘说给她倒点儿热水,寻思可能是受凉了,这几天不老下雨嘛。没承想她大叫着‘疼’,就在炕上抽了起来。可把我们吓坏了。我想摁住她,怕她摔下来,再弄个骨折啥的。又让我兄弟打电话给你们。谁知道这是咋的啦?”马奎抽出烟来,递给司机一支。   “八成是中邪了吧?”司机划根火柴点着烟,说。   “中邪?中的啥邪?也没犯着黄仙。”那里的人信仰黄鼠狼,管这聪明的小动物叫黄仙。   “还有别的啥吧。”司机胡猜着。   医生出来了,马奎冲了过去,问道:“咋样?”   “好多了。她过去有这病吗?”医生说。   “有这病?啥意思呀?是啥病?”马奎没有听懂。   “就是这么抽搐。”   “没有,她体格好,比我还有劲呢。”马奎摇着头说。   “嗯。”医生陷入了沉思。   “这是啥病呀?”马奎着急了。   “还没确诊,但现在已经脱离危险了。不过,还不能出院,你们办理住院手续吧。”   高丽华到了晚上醒了过来,马奎和后赶来的父母都松了一口气。   “我是咋的啦?”高丽华问道。   “别说了,你又是抽,又是吐的,差点儿就……还行,医生说你没危险了。”马奎说。   “没说是啥病?”高丽华有气无力地问道。   “没有。医生也看不出来。”   这莫名其妙的病到高丽华快出院的时候,也就是得病后三天,医生才说可能是中毒了。   “中毒?你是说她吃啥啦?”马奎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他一听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可她没吃啥呀。要说是饭菜里有啥,我们全家都吃了,咋就她一个犯病了呢?”   “从一早起来,她没吃别的?”医生问道。   “没有。”高丽华一边收拾着行李一边说。她的声音还是很微弱,但谁都能听出那里面透着的坚定。   “这可就怪了。从种种迹象看,她是中毒,可又没吃什么……”医生也犹豫了。   马奎知道县医院的大夫医术并不高明,就没有再深究。他和所有的乡下人一样,是个实用的人,反正媳妇的病好了,就万事大吉了。他催促着家人帮助高丽华收拾东西。就在这时,马奎这一生中最痛苦的事情发生了。刚从病床上站起身来的高丽华突然捂着肚子,喊道:“我难受。”然后就一头栽倒在床上。这下把周围的人都吓坏了,他们连同医生都以为她的怪病又犯了。但高丽华却摇着头说:“不,不是,肚子疼。”人们都愣住了,不知如何是好。   一个年轻的护士眼尖,她看见高丽华的身下流出了殷红色的液体,这液体像火一样燃烧着她的眼睛,她惊恐地看了片刻,才突然喊道:“血。她在流血。”   血在流着,准确地说是在渗着,从高丽华的裤子上渗了出来,不过因为渗透得很快,就像流出来一样。高丽华低头看看床单,那雪白的床单上有一大片红色,而且还在扩大着。高丽华下意识地用手在裤子上摸了一下,慢慢地抬起手看了看,手掌、手指都是红的,她抽了抽鼻子,血腥的味道让她晕了过去。   接着又是一轮抢救,又是门外焦急地等待。这接踵而来的灾难彻底地打垮了马家人本来就不坚强的神经。母亲昏了过去,父亲摇着头,也不管自己的老伴儿,只是嘴里嘟囔着:“这是咋的啦?这是咋的啦?”马奎的五弟干脆就逃出了医院。只剩下马奎一个人。他也是泪流满面,但还能支撑。可最后的一击,终于使他晕厥了过去。因为医生告诉他,这回不是病而是高丽华流产了。   “啥?她怀上了?”马奎大惊。他娶了两房老婆,都没给他留下孩子,他还以为自己不能生育呢。但高丽华却怀上了自己的孩子,可他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失去了这个孩子。他觉得天旋地转,伸手想扶住墙,却摔倒在了地上。   这次流产不能怪高丽华。她是个没有经验的母亲,不知道腹中结胎,而且是怀上不久的,妊娠反应还没来。因此,马奎并没有责怪她。“再说,只要自己能生育,还怕以后没孩子吗?”马奎想。   但精明的马奎没有料到的是,高丽华变了。从医院回家后,高丽华就很少说话,也很少出门,即使出去,见到人也像不认识一样。人们一开始还关心地问候她,但看她那副视而不见的模样,就只好叹口气,擦肩而过。久而久之,人们也讨厌起这个冷冰冰、神经有问题的女人了。但高丽华似乎根本不在乎这些,她只和一个人来往,就是过去屯子里跳大神的于三姑。她一个礼拜去三姑家一次,说是让三姑给她驱邪。但过了些日子她就不去了,说三姑是个骗子,法术都是假的,还说她身为共产党员不信这个,前些日子是她在试试三姑的虚实,好以后向上面汇报,判她的刑。她说话虽然有些疯疯癫癫的,但家里人还是很高兴,认为她总算是明白道理了。马奎说:“做得对,我支持你!那个于三姑,等我有时间非收拾她不行。反动派该杀。”他恶狠狠地说。人们听说后,不禁为于三姑捏了把汗,一般来说,这个马奎是说到做到的。而于三姑则用一场几乎要了她老命的大病来表示对无产阶级专政铁拳的敬畏和悔过自新的决心。   但高丽华并没有像马奎希望的那样恢复正常,其中最重要的是不再和他同床。这次,她又有了新的说法,认为屯子里有人要害她,她那天肯定是中毒了,幸好她身体好,抵抗力强,才死里逃生。   “瞎扯!”马奎吼叫着,“你那天和我们吃的都一样,我们咋没中毒呢?再者说了,连大夫也没确诊。”   高丽华直着眼睛,愣愣地看了马奎半天,忽然从炕上跳了下去,跑到外屋,一会儿工夫她就跑了回来,手里拿着水瓢,喊道:“我知道了,不是饭,是水,对,是水。这水里有毒。”   马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看着高丽华在房子里跳来跳去,半晌才铁青着脸说:“我们又不是不喝水。”   “不,那天早上就我喝水了,你们没喝。”高丽华很有自信地说。   “那做饭不得用水?我们咋没事呢?”马奎的脸色依然是铁青的,话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那是开水,消毒了。”高丽华的语气比刚才还要坚定。   马奎语塞了。东北的农民喜喝生水,高丽华自然也不例外。   “那以后你就喝开水呗。”马奎虽然觉得高丽华在胡思乱想,但一时也找不到反驳她的理由,就敷衍着说。   “不,我已经中过一回毒了,再有第二次非要我的命不可。我不想死。咱家打水的水井有问题,我以后不喝这口井的水了。”   “行,你要咋的都行。你喝别的井的水,我们还喝这儿的,看看到底有毒没毒。”马奎一方面不愿意和她纠缠,一方面也想用事实教育高丽华,让她扔掉那些不着边际的想法。   从那以后,马家就出现了一个怪异的情景。高丽华每天自己去村西头挑水,回来后就倒进一个小缸里,这缸放在她和马奎住的房间里,然后就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缸,也不说话,渴了就从这缸里舀水喝。家里人被她弄得哭笑不得,开始的那几天,老五想让步,说:“咱就听我嫂子一回,和她喝一样的水吧。”   “你说啥?”马奎的眼睛立时就立了起来,“她有神经病,你也有呀?”   “娶这媳妇真遭罪。要依了我,早就让她老实听话了。”马奎的母亲说。这是个比老伴儿脾气一点儿也不差的女人,据说前两个儿媳妇见到她浑身都打哆嗦。   “瞎说啥呀。”马奎的父亲赶紧制止道。他偷眼看看马奎,见儿子似乎没有听到母亲的话,就放下心来。他知道马奎对这个高丽华可不一般,前两个儿媳妇经常挨马奎的打骂,就是死了,马奎都没掉一滴泪。“好小子!”老头子心中赞道。他觉得儿子比他的心都要硬,都要狠,就很是高兴。   “让她作。水再大没不过船去,看她能上天。”马奎恶狠狠地说。他的脸在这一瞬间就青了,牙齿咬出来的声音,周围的人都能听到。他们害怕地互相看看,没有人再敢出声。   这年冬天,马家人就是在这种光景中度过的,连过年也没个喜庆的氛围。初一,马奎一怒之下去了县城找他的朋友们,喝得酩酊大醉。到晚上朋友用车把他送了回来,他已经走不了路了,被人扶上了炕,倒头便睡着了。   半夜里,马奎忽然醒了,口渴极了。“这白酒喝了就是口渴。”他想着,喊道:“给我弄点儿水来。”   但高丽华似乎没听着,她睡在对面的北炕上,两人不住在一起从高丽华中毒后就开始了。一想到这事,马奎就恨不得要杀人。   “你他妈的睡死了。”马奎咆哮着。他心里涌出了怒火,他知道今天这个火气和平常不一样,是他要犯打人毛病时的前兆。他只等了五秒钟,就从炕上一跃而下,冲向北炕,一把就把高丽华的被子掀开了。他刚举起手,就不禁大吃一惊。被子里没有人。他一下子愣住了,好几个念头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上厕所了?饿了,到外屋做饭去了?”但在这清晰想法的后面却有一层模糊不祥的阴云,是他不敢仔细去想的直觉。他下意识地冲出屋子。   月光从外屋的玻璃窗透了进来,由于雪的反光,增加了月亮的光芒,但即使如此,冰冻的窗玻璃还是挡住了大部分的光,屋子里很黑,马奎瞪大了眼睛,看了一会儿。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模糊的屋子亮了起来,马奎没有看到任何人。这时他看到大门没有关紧,就推门走了出去。   外面要比屋子里亮得多。天空是深蓝色的,月亮高悬在天空中,旁边有几颗星星。地面上的雪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得那么干净,亮晶晶的。马奎往前看,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高丽华。从后面看,她是仰面看着天空的。这是个清朗的冬夜,四野阒然,连屯子的狗都没叫一声。身旁刮着犀利的小风,可以听到低低的哨音。如果是往常按着马奎的脾气,他早就走过去,或者拉高丽华回家,或者问她在干什么。但这回马奎却不知怎么了,他愣在那里一动不动。高丽华那穿着一件小夹袄的丰腴匀称的身体纹丝不动,她仰着头,两手向上张开,似乎月亮要掉进她的怀抱中。她头发是散乱的,后面随意挽成松散的发髻。马奎虽然没有看到她的正面,但他却好像看到高丽华在流泪。他没有敢喊出来,只是感到天越来越冷,那寒风似乎刺进了骨髓。他蹑手蹑脚地轻轻拉开大门,悄没声地走回屋子。当他躺下的时候,疑云涌上了心头……   第二天,马奎就把昨晚上的事告诉了父母。“我看她是真魔怔了。要不,上医院看看?”他担心地问老人。   “不用,这是上回给吓着了,过些日子能好。你忘了老孙家的姑娘啦?那比她魔怔不魔怔?犯起病来,见啥摔啥,后来不也好了?”母亲说。父亲半天没说话,最后也点点头。   “这病就是精神病,医院也没法治。我看咱就由着她,兴许过些日子就好了呢。”   马奎也拿不出什么办法,就只好同意了父母的意见。但他始终不知道高丽华为什么半夜三更要到外面去,而且他很后悔,因为他似乎听到高丽华在说什么。“我要靠近点儿就好了……这个娘儿们。”他想。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高丽华那天晚上说什么了,就是知道也没有任何用了。不幸的事发生了。全县都为这事震惊,甚至省公安厅都派人下来了。   几十年后,人们还记得那年的春天,一个不同凡响的春天。出事的时间和地点跟上次高丽华的一样,不过,人物却换了,而且主角不是一个。马家的四口人都得了和高丽华同样的病(老四在冬天时也分出去过了)。他们都躺在地上抽搐着,嘴里冒着白沫。当然不是在同一个地方,马奎在自己的房间里,老五倒在了外屋的地上,老两口则在他们的屋子里,平常一家人就是在这里吃饭。只有高丽华没有出现任何异常,不仅如此,这突然的变故好像使她清醒了不少,她满头大汗地侍候着自己的丈夫,眼泪不停地流下来,她也不住口地说:“告诉你们,你们就是不听。这回完了,完了。”   虽然高丽华给县医院打了电话,但最终来的是警察,是由郑重义率领的警察们。   如同日本人偷袭珍珠港一样,虽然重创了敌人,但美军的航空母舰却由于在外巡航而躲过了灾难。死神这次也是一样,他疏忽了,马家嫁出去的姑娘和分了家的儿子们逃过了这场劫难。他们虽然悲痛欲绝,但像一切实干的人一样,匆匆地给自己的家人做了丧事,分了财产就分道扬镳,继续自己的生活去了。马家四口人都被土葬在山边的树林里,这里几乎是全村人的秘密墓地,公社的领导对这种对抗国家的做法也是睁只眼闭只眼。所以,高丽华还有个地方倾泻自己的眼泪。   任何事情都有结果和影响,虽然有大有小。马家四口人的惨死让全村的人不寒而栗,人们赶快去掩埋了高丽华说的那口井,喝过那井水的人们忐忑不安,纷纷给家人立着遗嘱,但一想到家人也一起喝过,就万念俱灰,只好拜佛求神,或者干脆大吃大喝,好做个饱鬼。不过,这次似乎阎王爷的招收指标名额满了,这些人一个都没去成。于是,有的人就恨不得把肚子里的油水都吐出来,否则后半年全家人就只有靠举债度日了。   但尽管如此,人们还是对这件事畏惧得要死。马家的宅院被叫做凶宅,人们走过院子时,都不由自主地靠着路边走,想尽量离那里远些。这片地就一直空着,没有人再敢去那里盖房,就是号称唯物主义者的公社书记也不敢去,尽管他的家就在这个屯子里。   那么,幸存的高丽华又怎么样了呢?这个漂亮的女人回了也在这个屯子的娘家。她很少出门,也没有再嫁,这不光是她不愿意,而且谁也不敢来说媒。尽管她警告过家人,但人们还是认为她是个不吉利的女人,一个扫帚星,也只有这个扫帚星敢去那个凶宅。每逢清明和亡人的忌日(还好都是一天),她除了扫墓,还要来到她过去的家,在里面待上好一阵子。没有人知道她在里面干什么。没有胆量但有想象力的农民们很快就传说,高丽华在和死人的灵魂说话,说得有鼻子有眼。还说那些死人们和她抱头痛哭,有人都听见了。这种情况持续了好几年,直到“文革”结束,改革之风穿过无数山川终于来到了这个偏远的村庄,吹醒了人们的野心和欲望。于是,地被分了,人们又回到旧日的正常状态,各人管各人的事了。   而那个扫帚星却和村民们不同,她走了,说是去了城里,从此后再没有人看到过她,只是有传言说她已经成了一个有钱的城里人了。这次或许不光是人们的想象力了,在如今的世界只有想不到,没有不能发生的。   十四 电话号码   “惨案!这么恶性的案子比你破过的任何案子都令人发指。”胡亮收拾着行李,准备去穆山县。虽然他们把情况了解得纤毫无遗,但和办案的两个警察之死的确实关系却没有找出来。“我们目前还是在猜测。那条连接线还隐藏在无数的线头中,我们得去穆山县看看,也许那里有我们要的东西。”虽然他们本来就打算去穆山县的,但古洛似乎忘了,又重复着说。于是,他们便赶往穆山县。   穆山县依山傍水,风景秀丽,就是没人去发现这个不输于东北任何一处旅游胜地的荒僻地方。但如果人们是和古洛一样在今天到的话,那这里的美景就会永远被埋没了,因为这不是一个良辰。古洛和胡亮在去兴隆县路上遇到的阴雨天气,被冷厉的北风送到了这里。虽然那暴雨还未来临,但潮湿的空气、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的低气压,还有乡政府门前大榆树上冷冰冰地站立着的乌鸦,都向人们传达着风暴的恫吓。   古洛和胡亮急匆匆地走进县公安局,那里的刑警队长正等着他们。   这是个瘦小的男人,躬着背,两眼无神,但正像那句话说的“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精力和智慧让这个小个子有着出色的理解力,他听胡亮简单地介绍过情况后,就果断地说:“走,去老郑的家。”   虽然悲伤还笼罩着这个人丁稀落的家庭,但可以看出郑重义聪明的女儿已经完全恢复了理智。她沉着地回答着古洛和胡亮的问题。   “谁会杀了他,如果不是偶然的话,那就可能是仇杀。”郑重义的女儿郑娜接受着胡亮和古洛的问询。两处公安机关已经将郑重义的照片和血型与无头尸体进行了对照,确定那是郑重义,并通知了他的亲属。   她很悲伤,一个独生女儿对父亲的深厚情感这时表露无遗。“没有人会杀他,谁会和他有仇?当然我爸抓的坏蛋不少,但从来没听他说过有人要报复他。”郑娜说。从她理解问题的深度和反应之快来看,她似乎是受到过父亲的影响。“郑重义生前是个好警察。”古洛暗想到。   “他和周伟正是什么关系?”古洛问道。   “什么关系?同事,过去也是好朋友。他们两个当年被称为兴隆县的两大门神,老县委书记说有了郑、周两员大将,什么样的罪犯都休想跑了。”   “你是说过去他们是好朋友?”   “对,后来因为一个案子,两人闹得不愉快,其实也没啥,也就是各执己见。可这两个倔老头子,不,主要是我爸,我周叔还是想和我爸和好,可……老一辈人和现在的人不一样,爱较个真儿。”   “关于那桩恶性案件你父亲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古洛问道。   “说过。他很为这事上火,那时我妈还在,也劝过他,但他是个认死理的人,就是不听。”   “噢,怎么劝的他?”   “还能怎么劝?就是让他不要着急,这个世界上有的是冤死的鬼,破不了的案子老鼻子了。就说这些话呗。”   “你父亲怎么说?”   “他不吱声,就是一个劲儿地摇头、叹气,还老拿出那个小本子看,看着看着就钻进去了,连饭也忘了吃。”   “小本子?在哪里?”古洛挺起了腰。   “在这儿呢。我整理他的遗物,看到了,就给放在抽屉里了。”她说着,走到桌子旁,拉开抽屉,取出一个红色封面的笔记本,递给了古洛。古洛没有马上打开,只是说:“谢谢你,你怎么知道这是他看的那个本子?”   “这我还不知道?从我小时候起,他没事就看。”   “除了这些,他还说过这个案子的事吗?”   “没有,就是看这个本子,我妈说这就像阎王爷的催命账,让我爸身体都不行了。还真是说对了,我爸兴许就死在这上面了。”“真是个聪明的女人,她也猜出了些什么。”古洛想。不过这个女人只说对了一半,这本催命账不光是催郑重义的命,而且也催杀了其他人的命。   晚上在招待所,古洛反复阅读着这本催命账。这里面记述的就是那件案子的各个细节,包括这家人的家庭情况,每个人的性格、经历。对高丽华的记述虽然不多,但古洛却第一次得知这个神秘的女人不是兴隆县人,她是临水县人。幼年时,高丽华父亲就死了,母亲带着她改嫁来到兴隆县。“也是个苦命的人。”古洛想。但除了苦命外,这个调查并没有说明什么。此外,就是案发时的情况,包括这一家人吃的饭菜和死亡时的状态。文字很质朴,但还是让历经沧桑的古洛不寒而栗。接着就是案件的侦破过程,这段记述让古洛和胡亮都感动不已。这真是个敬业的警察,几十年来,他始终没有放弃这个案子,虽然连续几年,甚至十几年都没有任何微小的发现,更不用说进展了,但他还是在思索,在寻找着蛛丝马迹。   古洛将笔记本放在桌子上,点上一支烟,开始了他那著名的思考。胡亮也在思索着。他在心里暗暗和古洛较着劲儿。虽然每次结果都让他伤心不已,但每次他都充满了胜利的希冀。可这次,他认为战胜对手的把握不大,因为他在这个小本子里实在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一个乡村警察的记录……倒像部警匪小说的题目。”他无可奈何地带着幽默想着。   不过,这次胡亮不用为自尊心伤脑筋了,因为古洛也仿佛掉进了五里雾中。这些详尽但简单的记录就像交通图一样,各个线索交错着,每件事都有联系,似乎都能通向终点,但却没有终点,这是张没有出路的迷宫图。古洛在地上走着,觉得自己能把这瓷砖地踩出脚印来,于是,就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那上面的白炽灯像是在嘲笑这个目空一切的神探一样,比往日似乎更亮,也更刺眼了。古洛闭上了眼睛,那惨绝人寰的一幕是那么真切地出现在他的眼前。“是怎么杀的呢?中毒不假,也许是那个女人干的,虽然郑重义没有高丽华的把柄,不,不是把柄,是对她怀疑的论据。确实无论是谁,都会怀疑这个女人的,何况多疑就是警察的性格。”不过,古洛也清楚地知道,郑重义就是在证据上被卡住了,就像自己现在一样,可以想象出郑重义为寻找证据苦苦思索的那些白天或不眠之夜。“关键在高丽华这个女人也一起吃的饭,但就她没死,也许是逃过一劫,也许是她精心策划的谋杀成功了,这包括把她排除在嫌疑犯之外。也许,像她说的那样,是水的原因,毕竟她曾经中过毒,这没有任何疑点,她差点儿死了,谁敢拿自己的生命赌博呢?不过,只要豁出去……不,这样的猜测是没有焦点的观察,真正的线索或者证据会在这漫无边际的猜想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鸟儿飞过天空。谜底就在她怎么没死上。”   这个问题折磨着古洛,他都要放弃好好睡一觉的想法了,但两个小时后,一个几乎不应该留在人们记忆中的细节让他茅塞顿开。“不,现在还不能肯定,只有去调查。明天又要出发了。”古洛想着,慢慢地进入梦乡,在那里他似乎看见了高丽华,一个姿色出众的女人。   又是一个阴郁的早晨。昨天的暴雨没有下下来,黑厚的云层和这个县城擦肩而过,但雨脚还没有完全离开,空气中还弥漫着浓重的水汽。县城老城墙上乌云聚集着,完全没有离开的样子,百货公司的白色墙壁已经变成了灰色,时不时刮起的冷风吹落树上的黄叶。一股难闻的味道越来越重,刺激着人的气管和肺部,古洛不由得咳嗽起来。“关上窗吧。”他对开车的胡亮说。“污染无处不在呀。”胡亮急忙关上了窗户,他也被这刺鼻的味道熏得睁不开眼睛。   车疾驰着离开了穆山县阴沉的老城墙和那能让人晕厥过去的空气,走上了国道。今天这里显得十分寂寥,甚至有些悲凉的情调。没有人,没有汽车,没有自行车,连违反交通规则的马车和拖拉机都没有。路边的树滴着雨水,沉重的枝头几乎要擦着地了。旁边的农田和土路湿透了,让人能感觉出那泥泞。一只瘸腿的驴,毛色很奇特,大体是黑的,但背上有白色条纹,头是褐色的,尾巴却是土黄色的。它见到车就跑了起来,一撅一撅的,歪着头,尾巴高高翘起。它猛然停了下来,回头看着古洛的车,眼睛像要流出血一样的红,鼻孔大大地张开着,流着黏液。突然,这头驴抬了抬头,高声叫了一声,吓了古洛一跳。“这像是从地狱里来的魔鬼。”古洛想。汽车飞驰着,那头驴忽然就消失了,好像从来没出现过。   由于事先联系过,所以乡派出所的所长和一个民警在乡政府等候着。直到古洛离开这里,他们也没有解释为什么不让客人去派出所。   “高丽华呀!知道知道!认识认识!”所长得意洋洋地说。他很为自己的见多识广自豪。   “是名人呀!”胡亮笑着说。   “啥名人呀?乡下哪有那玩意儿。她和我是亲戚,她得管我老姑夫叫四爷,我大她一辈儿。”所长也笑着说。   “最近见过她吗?”胡亮转了话头。   “多少年都不见了。她随她娘到穆山……对,就是穆山。到那儿后,每年都回来看她姥姥,后来她姥姥去世了,她就不回来了。”所长突然像是若有所思一般,过了几秒钟,像在自言自语:“好像还回来过,那是哪一年?忘了。”   “这很重要,你好好想想。”古洛神态严肃地说。瘦小的所长在椅子上躬着背,流着口水抽着烟,发出很大的声响。古洛看到烟蒂都被口水沾湿了。“大概是三十年前,不,好像是二十九年前。对,是三十一年前。那年是鼠年,我正好二十,我属猴,那年我当的兵。她回来了,那时节她长得真是俊,穿着件白底蓝花的棉袄,扎着黄围脖。对了,那年她回来了两次,第二次正是我当兵那天,我去公社,有车送我们,在路上我看见她了。”   “她姥姥那年去世了吗?”   “过世了,是前两年,我还去送葬了,不管咋的是我家亲戚。”   “那她回来干什么?”   “说是她姥姥还剩下些东西,来取来了。”   “姥姥不在了,她住哪儿?”   “住哪儿?我想想……对,住她老姨家。她妈就姐俩。”   “嗯。你领我们上她老姨家。”古洛站起身来。所长愣了一会儿神说:“她老姨早死了。”   “那她老姨的孩子呢,有吧?我们去看看。”   “不用去了,他就是。”所长指了指坐在角落椅子上的一个民警。   “什么?”古洛诧异地看着那个民警。这人自他们进来后,就坐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不一会儿工夫,就让所有人对他视而不见了。他看到古洛惊异的样子,就带着一脸的愧疚,站了起来,说:“你们一说,我就明白了。她是我姨。我姥姥、父母都不在了。你要找高丽华的亲戚,最亲的就是我了。”   “你见过她?”古洛看着这个脸色红润、眼角没有一丝皱纹的年轻人,犹豫地问。   “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没见过,听我爹娘说过。我娘去世前,还叨咕过她,说真想再见见她。”   “你没听你父母说过她的一些事?”   “你这么一说,我倒也想起来了,听到过一点儿,说是在那边嫁的那家人都死了,她进了城。在城里还给我妈来过信,后来信也不来了,断了音信。不过,几年前她来过一次电话,找过我妈,可那天我妈出门了,没接到,后来也没再来电话,直到我妈死。别的事我就不知道了。刚才你们找她,我那个……”民警红着脸嗫嚅着。   “她没留下电话号码?”   “你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留电话了,可我家没电话,再说是长途,那时候谁打得起呀!八成是我们没给回电话,她生气了。”   “她留的号码还在吗?”   “你一说,我还想起来了,电话号码还在,我妈当时记在小本子上了。别看我们家是农民,我妈可是高中毕业,有文化,还老写日记。”   “本子在哪里?我们要看看。”   “我这就去取。”他脸上的红色还没退,一把拿起帽子,一闪身就走了出去,像影子一般迅速。   “还有啥事?他一会儿就能回来。”所长看着古洛笑着说。他觉得很得意,省城来的警察要解决的问题,他连门都没出,就给办到了。   “你们这儿产蘑菇呀?”古洛像是不经意地问道。   “对,这玩意儿是我们县的支柱产业呢。”   “有毒蘑菇吗?”   “那还用说,有的是有毒的蘑菇。”   “都有哪些种类?”   “这……”所长犯难了。“都是刚才高兴的,这下子完了,这个问题回答不了了,丢人现眼。”所长心里责骂着自己,发誓再也不得意忘形了。“有懂的。”他灵机一动,想到了那些经常采蘑菇的人,“我给你找几个,你问问。”   “好,谢谢你。”古洛欣然道。   话音未落,屋子里的人眼一花,那个民警已经走到了古洛面前。古洛低头一看,一个硬纸皮的小本子,在那个民警粗大的手指中夹着。   “好。”古洛接过了本子,转过头对所长说,“我跟你去找那些懂得蘑菇的人。胡亮,你看看高丽华的电话号码,给局里打个电话,让电话局帮着找找。走,所长,你先带我到你们的蘑菇市场看看,再给我介绍几个行家。”   这个县的蘑菇很出名,不仅种类多,而且几乎都是野生的,味道比那些想和自然一争高下的科学家培养出来的蘑菇要鲜美得多。用这种蘑菇煨出来的汤,新鲜、清爽、纯净,喝一口那清香可以渗进血液和骨头,让人感到浑身都有力气,再夹起一块蘑菇,细细咀嚼,香味越来越浓烈,超过肉香。   现在正是秋天季节,前几天开始下的雨还没有完全停下来,天空中飘着细小的雨花,有时落在人的脸上,淡淡的乡愁便会油然而生,朦胧的惆怅会让眼泪涌上来。   卖蘑菇的市场热闹非凡。虽然这是个小乡镇,但由于附近有个旅游胜地,游客们都来这里买蘑菇,作为带回家的礼物。这些人穿着旅游鞋,带着各种颜色的旅游帽,有的人打着伞,在地摊边上停下来,和摊主交涉价钱。买到的人有的提着长长地用线串起来的蘑菇,有的索性挂在肩上,在市场里左顾右盼地走着,身边散发着蘑菇特有的像雨后原野的味道。   “喂,今儿个发了吧?”所长在一个摊位旁住下脚,一边和一个面貌英武的摊主搭讪着,一边向古洛使了个眼色。古洛知道这就是他要找的人。   说了几句话后,对方已经知道古洛是省城来的警察,顿时谦卑起来。“蘑菇这玩意儿是俺们这儿的特产,你想知道啥?想买啥?都跟我说,没有我不知道的。”他很自信。   “有有毒的吧?”古洛问道。   “有,当然有。蘑菇的毒厉害呀!有的毒解不了,就是送医院抢救,也不中。有的毒就是解过来了,也是终生残疾,人的脑子受了伤呀!前年我们屯子一个半大小子中了毒,现在隔个半拉月就得上医院,说是肝中毒,其实也就是几年的寿命。你看多厉害。”   古洛点着头,问:“你给我找些有毒的来,行吧?”那人看看所长,说:“中,啥时候要?”   “越快越好呗,这还问?”所长立刻就拉下了脸。摊主贴着笑:“中,中。傍下晚儿我给你送过去,是送所里吧?”   “嗯。哎,不是,送招待所。”所长虎着脸说。古洛实在不知道这位所长为什么生气。   到了傍晚,那个摊主和其他几个摊主(都是所长找的)将毒蘑菇送了过来,堆满了桌子。“这能把我们县的人全毒死。”所长笑着说。“这人有杀人情结。”古洛惊异地看着笑眯眯的所长想。   据和古洛交谈过的摊主说,这是他见过的品种最全的毒蘑菇。但这里面却没有古洛要的蘑菇,不,这么说并不准确,而是古洛到底想要哪种蘑菇他自己也不知道。因为他还没有破解那个女人也一起吃过蘑菇,但却没有中毒的盘中之谜。“只有两种结果:一是高丽华是杀人者,她用了一种方式逃脱出来;另一个结论是否定的,高丽华并非杀人犯,犯下灭门之罪的另有其人,谁让那个马奎得罪那么多人呢。”古洛苦苦思索着,他知道自己正面临着最艰难的选择,这是一个刑警经常遇到的,判断失误,或者说选择错误,就会铸成大错,罪犯会逍遥法外,九泉下的人会永不瞑目,人世间的受伤害者也将抱憾终生。   胡亮的手机响了,是刑警队来的,刑警报告说要查的电话号码没查到。“时间太长了。那时还是六个号码,现在都八个了。电话局说没查出来。”一个刑警在电话里对胡亮说。“真是笨蛋!”胡亮很生气。“我看要不,你回去一趟。”古洛说。胡亮没有说出话来,而是打了一个喷嚏。   “你怎么啦?感冒啦?”古洛问。   “可不是,难受极了。又得两个礼拜才能好,西医就是这么说的。”   “中医更没好办法。”古洛更相信西医。   “对,只有靠偏方了。有人说,用可乐煮绿豆好使。”   “可你得能喝下去呀。”古洛笑着说,但就在这时他的心头忽然一动,多亏后来在思索中,古洛抓住了这个细若游丝般的念头。胡亮也笑了:“还是别用的好。你一个人在这儿没事吧?”   “嗯。”古洛没有马上回答。怎么会没事呢?蘑菇毫无头绪,还有一个关键问题,就是高丽华最后一次回来的情况。她为什么要回来两次,而后来却断绝了音信?这里面也许潜藏着本案最重要的线索。但胡亮留下来不过是浪费人力,这种事一个人就行。一贯鼓吹节约人力的古洛是不会改变他的观念的。“你去吧,我一个人能行。”   “好,咱们就分头行动。可你怎么回去?”   “我坐长途汽车,再换火车,放心吧。一个老警察任何时候都不会失踪的。噢,对了,你再查查咱们推测的郑重义被害那天市里各个旅馆的住宿情况。我要知道他是不是那天死亡的确实旁证。”古洛严肃地说。胡亮也郑重地点点头,他知道古洛的这个要求里包含着什么样的重要性。   一天半后,古洛才回到了刑警队。在这期间,忙坏了胡亮。他将刑警们再次派下去,到各个旅馆排查有没有郑重义住宿的记录。结果和上次一样肯定,郑重义至少没有在本市住宿。“好!”胡亮赞赏着干练的部下,“大体可以肯定郑重义就是那天被害的。这个可怜的人为什么不去住宿呢?不,也许是在去旅馆的路上被人害了的。”胡亮甚至看见了郑重义被害时的光景。“太惨了。”他闭了一下眼睛,那骇人的一幕便消失了。   可是,电话号码的调查却陷入了泥沼中。时间虽然不过十年左右,但对一个发展神速的国家,特别是电信业可以说是一日千里地向前疾驰的国家,时间却过去得太长了。“系统都换了,没法查。”电话局的人像是能解决问题一样,斩钉截铁地说。但胡亮并没有放弃,他的内心深处是害怕古洛嘲笑的。“别让老头子看我的笑话。”但事与愿违,空间和时间的关系是经过几千年的人类经验才明白的,以胡亮的一己之力休想推翻它。当满面红光的古洛走进办公室时,一筹莫展的胡亮连站起来的寒暄都免掉了。   “怎么,进展不顺?”古洛看出了和胡亮表情一致的东西。   “嗯。是有些问题。那个电话号码太久远了,电话局都查不出来。发展得太快有时并不是好事。”胡亮颓然地说。   “如果这样呢?我们先假定这个号码就是某一人的……”古洛话音未落,胡亮就说:“知道了。”他的语调很平静,和过去那个喜欢大叫大喊的他相比,确实成熟了。但他心中的悔恨却比以前更强烈,因为他已经是个真正的警察了。“我怎么会犯这种错误。”胡亮给电话局打着电话,心都要碎了。古洛笑着说:“人经常会犯些绝对不应该犯的错误,原因就是他们没想到,但为什么没想到呢?那么简单的事情。这就是个心理学上的问题了。”   胡亮认为这是对他的嘲讽,但他毫无办法,只好忍着气,不断地询问电话局。   不到一个小时,那个神秘的电话号码的主人就清楚了。   “果真是她的,这个精神病。她那时大概就已经有些钱了。”胡亮说。他想努力忘掉自己那愚蠢的错误,但悔恨还在灼伤着他的心。   “哼!精神病?”古洛皱了皱眉头。   “你是说她是装疯?”   “不,我没说。不过,咱们要证实一个重要情节。”   “还要去那儿呀?你不是对案子已经有了结论了吗?”这次该胡亮皱眉头了。   “结论?有什么结论?不,没有结论。当然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案情恐怕不那么简单。来,让我们动一动。行动力才是一个警察应具备的最起码的素质。”   “好吧。”胡亮无精打采地说。他知道就是破了案,关于电话号码的事也会让他耿耿于怀很长时间的。   十五 败亡   她已经习惯侍候这个女人了,也对她的习惯了解得一清二楚,甚至比对自己手指头有几个簸箕和斗都清楚。“她的心实际上不坏。”如果这个女人给她额外的工钱时(往往不是因为她的工作好,而是因为这个女人心情好),她就这样想,忘掉了主人发威的时候,那场合让她想起了一只母老虎,虽然她只在动物园里见过一次那种美丽的动物。   她给女主人准备好药,真多,这个女人并不老,身体也很好,除了脑子有些病外,但吃的药可真多。虽然她已经侍候她四年了,但有时还会漏掉一两种药,如果被这个女人发现就倒霉了,有时要挨个耳光。因此,她每次都细心地将各种药瓶摆好,从左往右一个个地往外拿药,还要注意每种药的数量。最后她给女主人冲上一杯果汁,这个女人要用果汁把药冲下去。   等女主人起了床,已经九点多了,这是个爱睡懒觉的女人。她吃过药,就打开电视看,早上她不吃饭。这时她知道自己该去买菜了。当然不光是买菜,而是为了走开,女主人喜欢一个人看电视。   女主人需要的东西都是最好的,蔬菜、肉、蛋在附近的一个高级超市里买,都是所谓无公害的绿色产品,至于其他的生活用品就用不着她这个农村出身的女人操心了。她走到超市的门口,只差一步就踏进门去了,那时有的服务员会向她打招呼。不过,这次她还没进去,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响了起来。她并没有听清对方在说什么,只是觉得是在向她问话,于是,她下意识地转过头来,一张黑色的胖胖的脸微露着笑容。她再定睛一看,胖子身后站着一个英俊的年轻人,表情很是严峻。   “认识我们吧?”黑胖子笑着说。“当然,这两个人不就是上回在女主人公司里碰见的那两个警察吗?”虽然她知道女主人对这两个警察有很深的戒心,言谈举止或者平时说话都似乎在给她传递着一个信息,那就是离这些恶人远点儿。但她对警察却和一般平民百姓一样,既畏惧又尊敬,不敢怠慢甚至说是愿意讨好他们。“认识。咋能不认识呢?”她笑着说。   “好,你一定也认识这个人。”古洛递上了一张照片。他仔细观察着这个保姆的神情,甚至有些紧张,似乎在担心着她的反应。   “这人……”保姆犹豫了。一般说来,记住人的长相并不是那么简单,文化程度高的人在这方面有着优势。   “就是上个月找你们董事长的那个人,穿着白衬衫,岁数和我差不多。”古洛启发着她。保姆的反应一点儿也没有恍然大悟的样子,她面无表情地说:“想起来了,那天就是他让老太太犯了病,差点儿没过来。”   “对,是他。可他怎么能让你们家董事长犯病呢?犯病后他又怎么样了?你给我们详细说说。你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这事很重要,你可不能说谎呀。”古洛一本正经地说。   保姆看看古洛,点点头,说:   “那天他来家了,董事长,就是老太太一开始不想见他,因为她正和陈主任商量事呢。但这个人,说他叫啥来着,我忘了。董事长就让他进屋了。我给他送水的时候,看见董事长挺不高兴的样子。过了一阵子,我就听到里面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再往后声音又小了。陈主任就喊我,我进去一看,董事长躺在地上,闭着眼睛,脸煞白。那个人正在往沙发上扶她,陈主任正打电话叫救护车呢。后来车来了,医生把董事长抬到了车上,那人也跟到车边。这时候,董事长醒了,我听那人好像说‘等你好点儿了,我再来找你’就这些。”   “好,说得挺好。那人没去医院吗?”古洛笑着说。   “没去。”   “他就走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   “那时你们总经理在吗?就是董事长的儿子。”   “不在,出差了。第二天回来就去医院看他妈了,急得够呛。”   “病得那么重?”古洛装做不相信的样子。   “挺重。”保姆这次说得很干脆。   “陈主任跟着去了吗?”   “去了。安顿董事长住进了医院他才回去的。”   “那是几点?”   “我没看表,但肯定是在总经理补办完住院手续后,他才回去的,因为这些手续是他办的。”   “好,就这样吧。你回去,可别告诉你们董事长见过我们。”古洛叮嘱着。保姆点点头。   陈寿还是那样满面堆笑地接待了他们。“有啥事?”这个农民出身的知识分子总是改不了他的口音和用词。   “没啥事。你们总经理呢?”胡亮故意把“呢”字发成“泥”的音。   “他不在。出差了,今天晚上回来。”陈寿笑嘻嘻地说,好像没听出胡亮的嘲讽。   “你告诉他,晚上我们要找他,让他在公司等着我们。对了,还有你。”   陈寿似乎愣了一下,但马上微笑着说:“行。我一定等着你们。”这时,胡亮递给古洛一个眼色,但古洛装作没看见。等两个人走出公司大门后,胡亮问道:“你不是要让他看照片的吗?”   “不,我改主意了。咱们去精神病院,看看那个夏侯夫人。”   他们没有见到那个女人,不,正确地说,是那个女人没见到他们,因为她正在强有力的药物作用下做着充满了神奇色彩的梦。   古洛对主治医生说:“她的病严重吗?我们是公安局的,病人的隐私权我们是尊重的,但这事涉及更高的公众安全,所以你要毫无保留地告诉我们。”   主治医生是个肥胖的中年人,古洛看看他的眼睛就知道面前的这个人和所有的胖子一样,给人以心宽体胖的假象,实际上脾气并不那么好。但他看到警察,就收敛了许多。“很难说,让我们这些医生看,她早就好了,比一般这个年龄的人还健康呢。可她不走,我们也不能怎么样。把她撵出去?我早就这么想了。”   “她不是精神病?”   “精神病种类很多,她至少不是严重的那几种。”   “上个月十五号晚上她曾经被送来住院,你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很巧,我当时正值班,又是她的主治医生。”   “那次是怎么回事?她没告诉你?”   “他们公司的那个陈主任说,她看电视受了些刺激。不过,那次她确实激动得很厉害,多次晕厥。”   “什么时候出的院?”   “住了一个礼拜。不过,后来就常常来住院,我们还特意给她留了病房,这是院长的吩咐。有钱人就是不一样呀。”医生苦笑着说。   “今天晚上我们要找她谈话,没问题吧?”   “要我们医生说,没问题。不过,这要看她愿意不愿意了。有钱人,别扭。”   “你说是公安局找她谈话,她能同意。对了,那天她犯病住院的时候,那个陈主任是什么时候走的?”   “这我可忘了。我们医生只知道看病人,其他的人不在我们的眼里。”说完,他恶意地笑了。   晚上又下起了雨,今年不知怎么了,雨下个不停,气温也比往年低很多。路灯在这连绵的雨中变得昏暗,街道很湿,低凹的地方积了很多水,反射着水银灯冷冷的荧光,人行道上有土的地方变得一片泥泞。古洛打着伞,小心地和胡亮走过远大公司的大门口。他抬头看了看三层夏侯新生的房间,那里亮着灯,也许是雨水打湿了窗户,灯光不那么明亮。“今晚有好戏看了。”古洛想。但他的心情却不像这句话一般意义上的轻松或带有讽刺,他有些紧张,也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悲哀。“我们这些人是不能给人带来福音的,倒像是在夜里啼叫的猫头鹰,是不吉利或者死亡的报信人。”   还是那个笑嘻嘻的陈寿来开的门,但古洛刚踏进一步,就敏感地察觉到屋子里古怪的气氛——是紧张,是阴沉,是杀气,是诡异,也许都是,反正是古洛这一生中第一次感觉到的怪异氛围。夏侯新生坐在总经理的大椅子上,带着愠怒的表情。旁边的大沙发上坐着他的母亲,那个叫辛文素的女人,她脸色很红,但不是气色健康的红。虽然她用漠然的眼光看着两个警察,但古洛却觉得屋子里的气氛正是她酿成的。“给客人倒茶。”她带着腻歪的表情说。旁边站着的女秘书立刻端着茶壶走了过来。   “客气。”古洛笑了笑,不等主人发话就坐在了小沙发上,胡亮也坐了下来。   “喝什么?”陈寿做了一个制止女秘书的动作。   “随便。嗯,还是茶吧。不过,我得吸烟。”古洛不容反驳地说。   “请便。”陈寿总能说些文雅的词。   “你们来到底是什么事?”夏侯新生突然怒吼起来。古洛看看辛文素,这个女人微微一笑,似乎在欣赏自己的儿子。   “好,言归正传。我们来是为了你们公司的那个简万库的案子,不过,在我们调查过程中,这个案子像泡了水的馒头一样,膨胀了,大发了。”古洛笑着看看胡亮,胡亮这次打算配合古洛,就笑了笑。   “先从这堆案子的开端说起。”古洛点上了一支烟。夏侯新生气哼哼地看着他,翻了翻眼睛,陈寿则笑着低下头,拿起茶几上的茶杯,很斯文地喝了一口。古洛没有看辛文素,但他知道这个女人一定是用极其严厉和轻蔑的眼光在看他,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小丑。   “我们先是接到报案,一个当会计的姑娘接到恐吓电话,并且遭到歹徒的殴打。问题很严重,我们立刻就展开了侦查。在了解案情的过程中,恐吓电话还在继续。凡是作案都有动机,恐吓的动机是什么呢?在我们排除了几个嫌疑人后,这个姑娘公司的总经理,就是你们公司子公司的总经理简万库浮现了出来,就像下水道里的木屑一样。为什么他要恐吓这个姑娘呢?在受害人——暂且这么称呼她——的启示下,我们通过公安局的经济警察,得知他有严重的行贿行为,之后,又发现他挪用公司巨款。为了掩盖他的罪行,不,为了不让他的罪行败露,他威胁知情的会计。我们正准备对他采取措施,但这时他却死了。死的确实是时候,因此就很蹊跷了。杀他的人是他公司的保卫部主任,他主动在录像带里供述了他的杀人动机和经过。什么动机呢?他说是因为这个简万库让他顶罪,他既没有为自己辩护的论据,也揭发不出简万库的罪行,于是,就动了杀机。经过我们调查,可以确定简万库是他杀的,而且也没有任何证据说明他是受人指使的,虽然我们很怀疑他的真实动机,也推测他可能和某些想让简万库消失的人有过交易,而且我们也了解到这个人已经患了绝症。不过,我们没有证据呀!所以只能按照他或其他人的意图结案。”古洛苦笑着,看看房间里的人。他感觉到气氛明显地缓和了,夏侯新生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而陈寿虽然和他一贯的神态一样,从来不让笑容离开他的脸,但现在这伪装服上却闪过一道亮光,只有辛文素不动声色,似乎没有在听古洛这啰啰唆唆的分析。   “不过,我们也知道了这个所谓的电话恐吓案件不过是那个会计想让强奸犯简万库付出代价的计划,她的动机虽然是良好的,但做法却是不足取的。我们让她和她的家人从这件事中吸取教训,他们也表示了痛定思痛的反省和悔恨,足够了,我认为。但事情却不按我们的意志发展。会计的父亲死了,这是个好人,虽然犯过错误,但是他本质善良,正如一个兔子偶尔咬了人一口一样,其实它并不是凶狠的掠食动物。他的死使我们发现了一桩命案,真是巧合,也叫偶然,但更巧合或偶然的是后面发生的事。我们在埋尸现场又发现了一具尸体,一具无头尸。又是偶然,他偶然丢的一张车票带着我们到了兴隆县,当然不是那么顺利地让我们直接去了那里,我们开始到达的是化民县。这要是一一给你们说起来就太麻烦了,简而言之,这个人最终让我们走向了正确的方向,当然不是指具体的地点。如果这些都是偶然的话,那么我们的侦查工作就没有什么智慧留下的痕迹了,一切不过像是赌场或股票市场上的运气一样,我们不过是赶上了牛市或者赶上了一个手气不好的输家。不,不是这样的,我古洛是从来不靠运气的,更不靠什么神奇的直觉。我根本不相信那个李英杰是为了泄一己之愤杀了简万库,他至少是和某些人做了笔交易,我不会放松对这件事的调查的,我告诉你们,一个合格的警察对任何细小的疑点都是会追查到底的……”   “谁也没有怀疑你们警察的能力,尤其是你这个号称神探的警察,你就快说吧,我们没工夫听你发自内心的表白。”夏侯新生不耐烦地说。这次辛文素终于露出了笑容。   “好!说得好!但一会儿你也许不会这么说了。我们经过不懈的努力,终于找到了简万库另外一处住房,在那里我们发现他有一部电话,在他死前的一段时间里,他曾经给兴隆县的一个电话号码连续打电话。奇怪呀,他为什么给这个电话打呢?这个电话的主人是谁呢?经过我们调查,他是简万库的舅舅,一个退休的老警察,名字叫周伟正。当然打电话是每个自由公民的权利,何况说的是什么我们也无从知晓。可我们必须知道他临死前和他舅舅说过些什么,这很正常吧。作为警察来说,也许会在这里面找到线索。但我们没找到他舅舅,据说他去了海南,我们迅速和海南联系,但对方说今年周伟正没来。这时,我想起了什么,你们猜猜?对了,我想起了那个无头尸。我再一对照那个无头死尸的车票,才发现从兴隆县来我们这里没有直达的火车,必须在化民县转车。我恍然大悟。你们看看真正的巧合是在这里,前面的巧合都无关紧要。但这个巧合如果抓不到的话,那就不会成为巧合了。但是我总是令犯罪者失望,任何想抓住的稻草在我这里都是没有的,从我的手中还没有跑掉过一个罪犯呢。不过,那时我们还认为这无名尸体是周伟正的,还有个莫名其妙的女人一口咬定那就是她男朋友周伟正的尸体,虽然她后来承认连看都没仔细看。就在这时,周伟正却回来了,原来他去了五大连池。兴隆县刑警队及时地通知了我们,是的,很及时,但还是没有犯罪分子的腿快,他们抢了先。我的这个同行虽然年龄大了,但还是尽力和一个职业杀手搏斗了很长时间,使对方也受了重伤,我想这个受人雇用的杀手现在也许在哪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养伤呢,就像一只受伤的野兽舔着伤口,或者已经被死亡解除了痛苦。这都是犯罪现场告诉我们的事。不仅如此,现场还向我们暗示了一件更重要的事,那就是犯罪分子在寻找什么,简直是挖地三尺呀!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乱七八糟的现场,也正是为了这件东西,杀手才没能全身而退。”古洛停顿了一会儿,拿出一支烟,用上一支的烟蒂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我再喝些水。”他自言自语地连续喝着茶,直到杯子里的水几乎要没了。“添水!”陈寿厉声喊道。女秘书立刻就跑了进来,她脸上的表情说明她不仅仅只是在外面守候着。“谢谢!”古洛看着她丰满的耳朵说。   “是什么呢?我不知道,但我推测连凶手都不知道他在寻找什么,也就是说,雇他的人并不知道有没有这件东西,但所有带文字的东西都被翻过了,大概找的是日记之类的文字材料吧。虽然周伟正被害了,但这并不是我们行动迟缓造成的。我并不自责,也不责备当地公安局。我一直想的是另一件事,那就是无头尸体到底是谁呢?这个悬念没多久就解开了。经过是这样的:我们在调查周伟正一案时,发现他和另一位警察都曾经被卷进一件极其恶性的案件中,就是马奎家的灭门大案,凶手一直逍遥法外,如果是谋杀的话。周伟正为此和一位极为负责的警察几乎闹翻了,这个警察叫郑重义。注意,正剧这才真正开始。当时我并没想到,只是想周伟正被杀会不会和简万库案件有关。这一怀疑并不牵强,因为我早就注意到那个李英杰在回家前,曾经有一天不知所踪,我把这一天叫做‘空白的一天’。如果周伟正和简万库一样,都是同一案件的受害者,那么李英杰那天就可能去兴隆县谋杀他。但据我的了解,那天周伟正已经去了五大连池,我想李英杰落了空。他回到自己家的时间是中午十点,从火车站到他家的车程是一个多小时,就是说,他乘坐的火车是在八点到九点之间到达的,当时有两列火车相差五分钟到达,一列是我们省城来的,一列来自兴隆县。在我们城市的时间还没有精确到秒,而农村的时间还没精确到分钟的情况下,人们分辨不出他到底坐的是哪趟车,但我肯定他坐的是兴隆县来的车,虽然那关键的证据,就是车票让他老婆给烧了。他这是杀人未遂,但我们没有证据。所以我们就调查了周伟正的过去,只有这灭门案有些蹊跷,但和现实有什么联系呢?老实说,我没有推测,只是想尽可能地寻找线索。郑重义作为周伟正的老同事、老朋友自然是我们要了解的知情人之一,但他却失踪了。于是,我去查了查列车时刻表,发现从郑重义所居住的穆山县来省城也要经过化民县换车。一切很清楚了,我把这些散乱的片段联系在一起,就像电影中的剪辑一样,作品就快完成了。我们让郑重义的女儿来认了尸,确定这就是郑重义。我们立刻按他到省城的时间,对全市的旅馆进行了排查,真是费钱费力的事呀!每当这时,我就万分痛恨犯罪分子,因为他让我们花了纳税人那么多的钱。查询的结果是没有旅馆见过这个人。我们的工作或许有疏漏,但根据其他旁证是可以验证的,我们的调查没有疏忽和纰漏。后来我们还调查过一次,再次证明我们的警察是多么得优秀。这时,这场戏剧的主要情节就自然出现了。这两人的不幸遇害,以及简万库的被杀都和一件事联在一起,准确地说,这件事才是他们死亡的接点。于是,就浮现了三十年前的命案,它又发散出血腥味道。”古洛又拿出一支烟,像是不经意地看了辛文素一眼,他吃惊地发现刚才那个有气无力的女人这时两眼放光,柔和的灯光制造了她年轻时美丽容貌的假象。她的嘴角向上扬起,似乎在微笑,而这是凝固的微笑,像戏剧中的假面具一样,连古洛都不禁要打个寒战。   “案件中一个重要的人物叫高丽华,她是马奎的老婆,案件发生后不久,她就消失了,从此这个世界上似乎少了这么一个人,但她却是这桩命案中唯一活下来的人。你们知道,警察对这种人从来不会轻易放过的,但他们却对这个案子,也就是这个人物束手无策,因为一个谜挡住了他们前进的方向。这个谜让郑重义花费了几乎一生的时间,但他的老朋友、同事也是竞争对手的周伟正却在他之前解开了这个谜。不过,周伟正却做出了让我们警察为之汗颜的事。谜是什么呢?那就是这个女人也同时吃了那顿被怀疑投了毒的饭,而单单是她没有死,甚至没有任何中毒的迹象。饭菜都被郑重义精心地保存了下来,并尽当时所有的条件做了化验,但里面并没有发现毒素。而我能解开这个谜有两个关键:一是兴隆县公安局刑警队请我吃饭时,当小鸡炖蘑菇这道菜上来时,那个队长随意说这里不产蘑菇。而我后来在郑重义的笔记里看到马家那顿饭菜的内容,里面明明有蘑菇。试想,一个普通的农家,在那运输不发达的时期,怎么会在一顿普通的饭里有蘑菇呢?当我得知高丽华是临水县人时,这个疑问就被解开了一半。那年她回过家,我断定是她从临水县带回来的。于是,我的设想就成为这样的了,即蘑菇有毒。我去了临水县,收集了能收集到的所有毒蘑菇,我知道这不过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因为高丽华也吃了这蘑菇,难道她有解毒的方法,就是说,她预先服了解毒剂。但不对,因为化验证明,饭菜,包括蘑菇都没有毒。我想正是这个难题难倒了郑重义,我也为此付出不少聪明的脑细胞。但第二个关键出现了,被我抓住了。我的同事胡亮由于感冒,说出的一个偏方启发了我,说是什么可乐煮绿豆,这该多难吃!但却由此让我解开了这盘中之谜。这种偏方难吃是因为它们的物理性质相差太远,或者和人们的饮食习惯相差太多。同样,我们知道有许多食品的化学成分是互相冲突的,譬如,有些水果和蔬菜不能同时吃。对了,你们知道中国近代伟大的思想家康有为是怎么死的吗?他是吃了大量海鲜后,又饮用了富含维生素C的果汁,结果这两种物质是冲突的,他就死了。于是,我就想到这家人吃的蘑菇是否也是如此,果不其然,原来在临水有一种特殊的蘑菇,大概是全世界唯一的,正确地说是有两种蘑菇,不能同时或者在24小时内不能一起吃。如果吃了的话,就会中毒,很严重的毒,会轻易地夺去人的生命。人们给这两种蘑菇起了一个形象而且恰当的名字:婆媳菇。就是说,这两种蘑菇就像婆媳一样水火不容。多好的名字,人民群众永远是伟大的艺术家。这个高丽华是个聪明或者说阴险的女人,她在前一天让家人吃了其中的一种,而她找了个借口,没吃饭。第二天她和家人一起吃第二种蘑菇,结果是灭门惨祸,而她不仅保住了命,而且逍遥法外三十年。我们利用一个电话号码找到了这个高丽华,她就是我们面前这位大名鼎鼎的女企业家辛文素女士。”古洛扭转身子看着辛文素,这次他是用眼光正面和这个女人接触的。辛文素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似乎古洛说的一切和她无关一样,但古洛看见在这个女人平滑雪白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小的汗珠。   “好个高丽华,离开那偏远的村庄,来到我们这个热闹的大都市。当时正值改革开放之始,攀缘附会、商海弄潮,凭着她的姿色和精明,拉上了银行的关系,又和政府要害部门的某有权者的兄弟夏侯玉结了婚,政府的工程项目、银行的金钱让她迅速发达起来,夫妻两人的公司也成为我市十佳企业。但是,在这个世界,一个人做了一些事总是要有反馈的,正像作用力和反作用力一样,往水里扔一块石头,还有不起水花的?这个案子也是如此。虽然马家死绝了,案子做得天衣无缝,但还有敬业的公安人员在不懈地追踪,还有凶手对自己良心的谴责,难道不是吗?辛文素,你难道不为杀掉无辜的公婆和小叔子良心不安吗?不,你有罪恶感,而且十分强烈,这就是你为什么要住精神病院,你为什么连自己的老家都不敢回去,虽然你在发家之初曾和他们联系过。但是,良心谴责不过是内心的风暴,很难转化为光天化日下真诚的忏悔,在这个案子中就是变为自首。不,辛文素,不,应该叫你高丽华,你不会的,除了你舍不得这个你一手建立起来的商业帝国和你的儿子外,我估计你还有能说服你不去自首并能将良心上的不安保持在平衡范围内的理由,这些我希望你自己说出来。我虽然能将事实按照我的方式摆放整齐,复原到最初的面貌,也能大体猜到作案的动机,但对人的细微的情感就非我力所能及了,何况还有一些恐怕除了当事人之外,谁也无法了解的真相中的核心。”   “你胡说些什么?”大怒的人不是那个傲慢的夏侯新生,而是一贯笑容可掬的陈寿,“你是警察,是执法部门的官员,你要为你的胡思乱想负责任。”陈寿把手中的茶杯重重地放在茶几上,发出很大声响。胡亮已经跳了起来,做出了防范的姿态。古洛用手势让胡亮坐了下来,辛文素也厉声说:“你怕什么?让他把话说完。你有证据吗?”她冷冷地说。   “这是另一个问题。你得让我把话说完。”古洛不慌不忙地喝了一口茶,“淡了,茶淡了。你这位接待专家就这么招待贵客吗?”古洛似乎在和陈寿开玩笑。   “上新茶!”陈寿吼叫着。女秘书匆匆跑了进来,她的高跟鞋不适应这样剧烈的运动,差点儿将她滑倒。   “小心点儿!危险无处不在。尤其是你扮演一个不适合你的角色的时候,就更要小心谨慎、如履薄冰,否则露出真相可就麻烦了。”古洛笑着说。女秘书虽然不明白这个黑胖子在说什么,但脸却红了。   “言归正传。三十年了,血迹干了,灵魂上天了或者下地狱了,人们的记忆已经淡薄了,村子里的人走过那座凶宅时也不再胆战心惊了。但是我们的警察却还在追踪,第一个破解这谜底的是一个叫周伟正的警察。我承认这个人是有能力的,头脑也够聪明,但他却称不上是一个好警察,因为他利用这个谜底为自己的外甥谋了一份挣大钱的好差事。简万库就是他的外甥,一个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的农村无赖汉,但他却是周伟正最亲的亲人。因为周伟正家只有姐弟二人,简万库又是他姐姐的独子。要挟,这就是周伟正做的,而你高丽华是不敢让周伟正将真相公布出来的,虽然他好像也没有你说的确凿证据。你吞苦果吧,你造的孽由你自己吃下吧。简万库来到你这里,当上了分公司的总经理,但这个不务正业的下流坯还是狗改不了吃屎,他强奸了公司里的女会计,挪用公款,虽然这里面肯定有一部分是你们总公司让他用在见不得人的地方上的,但他却大大超支了。当经济警察开始调查他的公司时,他慌了,不是怕警察,而是怕他贪污总公司的钱被总公司知道了,他会丧命的。看,你们个个衣冠楚楚,谈吐文雅,其实在简万库眼里,你们才是真正的恶魔,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他是多么害怕你们呀!于是,简万库打电话向他的舅舅求助。周伟正能为救这个不争气的外甥,请求高丽华放过他的外甥吗?我想他能。而且我想高丽华也会答应他的。但他的外甥可不这样想,他实在是怕这些人,特别是他认为高丽华已经退居二线,夏侯新生和这位陈寿先生是不会放过他的。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也想要挟高丽华。高丽华没想到这件事居然让这个小土混混知道了,十分生气。夏侯新生等人更是勃然大怒。真巧,就在这时,李英杰愿意效劳,于是,简万库这颗灾星就陨落了。一场风波就这样过去了。不过,还有周伟正,但也安排好了,一旦他回家就会有客人来访,取他的性命,这后来也做到了。但令这些凶手没有想到的是另一个警察,在经过三十年的苦苦思索后,也破解了这个谜。由于他一直盯着高丽华的行踪,也知道这个女人现在是个财主。兴奋之余,他找上门来,但我敢肯定他不是为了敲诈,我想由于没有确凿的证据,他是来劝高丽华投案自首的。这纯粹是我的猜测,但我从他的同事和亲人的口里,知道他是一个真正优秀的警察,也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好人。那天,高丽华受到了真正的冲击,对方不要钱,任何借口都没有用,这个顽强的警察让高丽华临时犯病,住进了医院。就在那天晚上,我想郑重义是去找旅馆,在途中被人杀害了,当然是杀人灭口了……”   “怎么又是我干的?我又雇凶了?你不是说我住院了吗?当然住了,有医生的证明,我都晕厥过去了,到哪儿去雇凶。难道我未卜先知,料到这个警察要来找我,事先安排好了的?我看你的推理前半部分很有想象力,也有说服人的论据,但这回可太不让我服气了。”高丽华神情激动地打断古洛的话,以极快的语速说。   “当然不是,你没有雇凶,那杀周伟正的凶手也不是你雇的,而是你的儿子夏侯新生雇的。我们通过他的电话记录已经找到了他雇凶的渠道,这太容易了,而他也太不谨慎了。他逃不了惩罚的。”古洛的眼角里出现了一个苍白的面孔,夏侯新生甚至连反驳的力量都没有。   “不,杀郑重义的不是什么杀手,而是你的办公室主任陈寿先生。那天是他让郑重义等着他回来的,回来后,他又让郑重义走,接着就是跟踪和杀害。”   “你这完全是猜测,没有任何证据说明我留他在家,而且我也不会杀他的。我没有杀他的动机,因为他没有讹诈我呀!难道我会为公司卖命到这种程度?”陈寿笑起来,这是种刺耳的声音。   “你有动机,比夏侯新生的动机更强。陈寿,说出来吧,你是高丽华另一个儿子,是夏侯新生同母异父的哥哥。”   “什么?”夏侯新生跳了起来,高级西装不知刮到了哪里,发出撕裂的声音。陈寿的脸比夏侯新生的还要白,还要扭曲,扭曲得几乎让人认不出来了。他歪着嘴,露出青色的白牙齿,那表情不知是笑还是哭,也许是发怒。他绞着双手,嘴里好不容易发出咿呀的声音,但没有人能听懂他的意思。高丽华瘫坐在沙发上,好像被抽走了筋骨。她不断地点着头,眼泪汩汩地流着,胸口都湿了。“像!像!”她自言自语地嘟囔着。   “高丽华,我敢断定他不是那个被你杀害的马奎的儿子,而是你过去的情人,是叫马跃吧,是他的儿子。那年你回家了两次。我就感到奇怪,因为据村里的人说,你一年都不回去一次,这一年不仅回去两次,而且时间也比较长。我感到蹊跷,就去调查你的行踪,终于有人告诉我你去过公社卫生院,还去过县里。我找到那时的医生,是个女医生,很老了,但却有着超群的记忆力。她说你怀孕了,而且让她给你保密,你后来在县医院通过关系,生下了这个孩子。在你离开家时,将他送到一个姓陈的人家抚养,不,是送给了他们。因为你要去办那件大事——杀人。这个孩子后来考上大学,改名叫陈寿,辗转进入你的公司,他是来寻亲的。我想眼前的这件事如果能像三十年前一样平安着陆的话,他会出来和你相认的。陈寿,你不要再说什么证据。你杀害郑重义时被受害人抓了一把,郑重义是个训练有素的警察,你休想在他那里不留下证据。我们化验了他指甲里凝固的微量的血,提取了DNA,和你的一模一样。DNA真是个好东西,好就好在它无可动摇的准确。”   “可你并没有提取我的DNA呀。”陈寿有着让古洛都吃惊的反应能力,他居然恢复了理智。   “白天我去了你那里,你以为我们只是通知你晚上到公司来的吗?一滴唾液就可以了。”   陈寿皱起眉头,努力回忆着白天的事。这不光是他想抵赖罪行,而且对一个农民出身的知识分子来说,他不相信人的习惯总是改不了。他思索了半天,终于放弃了希望。   “我……”   “不,不是他干的。不,我说错了,是他执行的,但是我指使的,我是主犯,他不过是听我的命令而已。还有杀那两个人都是我的主张,新生也是执行者。你说得对,不是不报呀!是我造的孽,就让我来还,和他们没关系,你放了他们。特别是我的这个儿子,娘对不起你……”高丽华的声音哽咽了。她张开双臂,像是想拥抱自己的儿子一样,但陈寿只是冷冷地一笑。   “这么说,你承认你三十年前的罪行了?”古洛知道今晚可以和胡亮大吃一顿了,而且是胡亮请客。   “我承认,那一家是我杀的,但我不后悔。他们都该死,虽然你以为马奎的爹娘和兄弟无辜,但我认为他们有罪,生下这么个野兽就是有罪,和野兽同根也是有罪。这个野兽杀了我这一生最爱的人,就是他的父亲。”高丽华指指陈寿,陈寿扭过脸去。   “你怎么知道的?”古洛知道三十年前的秘密终于要大白于天下了。   “是他喝醉酒自己说的,那炮眼儿是他捣的鬼。他当过兵,知道炸药是怎么回事,他故意把药捻子弄成慢捻儿,然后让工头命令马跃去看。多狡猾,他不出头,就这么杀了他。我原来还以为他是好人呢,要不能同意和他结婚吗?从我知道真相的那天开始,我就下决心要断了他家的香火。我做到了,而且还多活了三十年,享尽了荣华富贵,就是死了,也不算什么。但这两个孩子确实没有死罪呀!”她蹒跚地走过去,一把抱住了陈寿说:“儿呀!你咋这么傻呀?!你杀他干啥?你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我就会保护你的。不过,没事儿,你放心,妈会解决这事的,没有妈做不到的事。再说你这是为了妈呀!”   “为你?我为你?做梦去吧。你把我扔下不管,让我过够了苦日子,我恨你都恨不过来呢,还能为你。我告诉你我的打算,我是要向你坦白我的身份的,但这时他们这些该死的东西卷了进来,如果你过去的罪行成立,你就要被判刑,你也就没有能力将你的财产和总经理的位置给我了,我就是为了这个才铤而走险的。我还告诉你,我的弟弟,你是跑不了的。你这个什么也不是的笨蛋平时坐在我的头上作威作福,这回和我一起完了吧。警察,我要立功赎罪,我能证明他买凶杀人,也能证明他和李英杰有交易,都是我亲眼目睹的。哈哈!今天就是我们这一家败亡的日子。我完了。大家都完蛋了。”他说完,就晕厥了过去了……   和古洛预料的一样,胡亮晚上果然请客了。他们去了一家所谓的北京餐馆。“北京还有菜系?”古洛很吃惊地问道。   “哪儿的人都得吃饭、吃菜,于是就有了菜系。”胡亮答道。   这里有北京的炒肝儿等小吃,有扒羊脸、红烧羊肉、烤鸭。“倒是符合我的胃口,够油腻。”古洛说。但一吃起来,却很好吃,尤其是扒羊脸,很嫩,入口即化,更容易品尝到羊肉的鲜香。烤鸭做得也很好。古洛觉得任何肉的味道都比不上烤鸭那浓郁的香味儿。“你知道吗?我最近看了一本关于清朝皇帝的食谱,几乎顿顿都有鸭子。你说烤鸭能不好吃吗?”胡亮很知道古洛的胃口。   “对。”古洛吃下一块鸭肉,虽然那么油腻,但古洛一般是不卷饼的,只是嚼些葱白爽爽口,然后再喝一大口啤酒,于是鸭肉就光留下香味,而油腻却消失了。   “你什么时候发现这个案子不是一桩类似黑社会为惩罚不听话的人的谋杀的?”胡亮像是漫不经心地问。   “动机。主要是动机。虽然简万库贪污了千万元左右,但对这家公司来说,还没到杀人的地步。于是,那时我就想到这个案子会有复杂的背景,我的推理,也可以说是假设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这个女人真是厉害,不过为了爱情似乎也可以理解。”胡亮向古洛要了一支烟,闷声闷气地说。   “爱情不是理由。但是,这个女人确实是有所悔悟的,虽然她不承认。因此,我也断定她是不会杀简万库这几个人的,但她的儿子们可没有她那心肠。不想被人讹诈,这倒是可以理解,对一个一帆风顺的少爷老板来说,何况他是有孝心的。可那个陈寿却是个人面兽心的家伙,他确实是为了钱,也可以称之为为遗产才亲自下手的。”   “可DNA我们还没有提取他的呢,你又不按规矩走了。”   “没办法。你也知道从郑重义指甲缝里的血里并没有提出DNA。科学是准确,但要依靠它可不容易。”古洛笑着说。   餐厅里人渐渐多了起来,食客们大吃大喝,喷云吐雾,光线都为之暗淡。胡亮半躺在椅子上,眼睛看着天花板上的大吊灯,像是想着什么事。   “怎么啦,不高兴?”古洛担心地看着他。   “嗯,有点儿。觉得没有破案后的那种高兴劲儿。”   “为了那个女人?”   “有点儿。这是个让人有种说不出感觉来的女人呀。”   “没什么。她不过是个复仇者,但做得太过分了。所以没有人同情她,但也没有人恨她。就是这么个人。”古洛喝了一口啤酒,陷入了沉思…… ━━━━━━━━━━━━━━━━━━━━━━━━━━━━━━━━━ 本文内容由【延至壹生】整理,久久小说网(www.txt99.com)转载。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