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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不是害怕了?谁不怕?来的那个人可不是好惹的。看那眼睛,好大,像牛眼。不对呀!牛多好,不能吃人。不过,有时候也顶人,听爹说,有一年,村东头关老二家的牛就把他媳妇顶死了,我没见过他媳妇,说是全村最好看的媳妇。唉!我要是有那么个媳妇就好了。小珍就挺好……”他痴痴地想着,小珍高高隆起的胸脯,像山里白石头一样的脖子,让他心里冲动起来,忘了眼前的这个老人。   老人看到这个有些缺心眼儿的年轻人,点了点头。在他的眼里这里的人都有些缺心眼儿。这个年轻人现在就是这样,他并没有对他含蓄但有礼貌的寒暄作出任何反应,只是看着他,眼睛里没有焦点地看着他。“像这种人的生活可能是最好的。没有理想,没有过强的欲望,没有精神上的压力,没有前人留下的负担。他们和动物一样,出生、成长、留下血脉,然后死去,除了后代外,就没什么能证明他们曾经到过这个世上。”这样的生死是他看不上的,但今天则不然,他似乎已经嗅到了一种腐烂的味道,不,不是腐烂而是腐臭。这种味道他曾经嗅到过,但不能说是很多,在他看来,人的生命毕竟是宝贵的,因为只有一次嘛。即使这眼前的傻子也不能说让他死他就死,不过,今天将要出现的腐臭会是谁的呢?如果是自己嗅到,那就不是自己的。就像人睡觉打鼾一样,再大的鼾声也吵不醒自己,何况他心里是有把握的。“多少年了,我……”他没有继续往下想,在这个地方人的思维都在退步,不,也许是进步,总之是变得很简练了,简练得连想说句成句的话都费力气。   阳光真好!这样的季节正是自然生命和人的活力最后爆发的时刻,是那肃杀前的美丽喧闹,在这一瞬间所有的山花都会怒放,比阳光更绚烂。不过,在这个山区,气候却变化万端,比老家说的“像孩子的脸”那样的形容还要飞快。这里的人们对这种天气居然没有任何隐喻、明喻或暗喻,他认为这里的人由于世代不出去,因此觉得全世界的天气都是这样,所以也没有什么可形容的。他抬头看看被耀眼的光充斥的天空,在西边的山尖上,隐隐约约有云的踪影,很小,没有在这里生活过的人是不会发现那蓝天里如同轻雾般的痕迹。不久,这微不足道的怪物就会膨胀起来,像雨后的蘑菇一样,迅速地弥漫整个天空,雨,也许还有那惊雷就会来临。   “好吧,就让这雨冲掉血腥吧。”他微微一笑,心里忽然轻松下来。但他不知道正是因为他的大意,才铸成下了噬脐之悔……   “好热闹!”关大林远远地看见村头大树下的空地里站满了人。“十里八村的人都来了?这……”他有些犹豫。现在可不是过去,那时叫旧社会,无法无天的人多,不过,就是那时候也没有这么大张旗鼓的。再说,上面乡政府还有解放军,能不管吗?他担心起来。这个地方穷山恶水,没有什么可以拿出来的土特产,就是山货也不多,更没有像人家山里的人参、灵芝那样名贵的药材。这儿有的只是土匪,凶残野蛮,名声在外。共产党来了后,进行了分析,认为穷困和山民的彪悍是这里历朝历代土匪不绝的重要原因,但更主要的当然是因为存在着剥削阶级,即地主、富农,他们在幕后,有时还亲自出马指挥土匪,因此土匪和地主是一丘之貉。再加上,目前又有了国民党的残渣余孽在这里活动,和土匪勾结起来,就使得形势更复杂了。所以,解放军在这里驻有部队——两个排。   关大林是积极分子,搞土改,斗地主,他都是冲锋在前。和后来人们说的一样,那时的积极分子有许多是村里的二流子,这些流氓无产者天不怕地不怕,被称作勇敢分子。要打开地主阶级的土围子,他们就是最好的炸药,当然最终结果也和炸药一样,粉身碎骨。他和那些人确实有相同之处,如他的家庭是雇农,住着村里最破烂的房子,从曾祖父到父亲都是这方圆数十里最有名的懒汉,也都有胆量。不同的是,他是个爱劳动的人,和乡亲们的关系也很好,不像他上几辈的人因为手脚不干净,得罪了村里所有的人家。而且,他很聪明,绝不是那种“痞子”先锋,他看准世道变了,机会来了,如果抓住的话,就能出头了。目前他担任了副村长,兼着民兵队长,很是耀武扬威,村里的人也对他另眼相看了,他想要的那个姑娘家也不敢像过去那样把他赶出去,还辱骂他,现在碰到时,在连脸都看不清的远处,姑娘就赔着笑脸,跟他打招呼,他知道姑娘肯定是他的了。虽然那两个老东西还没有答应。   “今天这事怎么办呢?”他犹豫了。要说这个老人,他应该叫他师父,是名副其实的师父,他也从心底里佩服师父。他知道师父过去对他最好,说他悟性高,身体好,是块好坯子。还教他读书、识字,现在正好派上了大用场。不过,这时他对师父还没有多想,后来他才意识到师父不是个普通的庄稼人,而且他的来历也很神秘。   “怎么办呢?”他的思维像是被套子捕捉住的野兽一样,挣扎着,但逃不出去。就在这时,他的眼睛被震动了一下,很强烈的震动,因为对方来了。   这人对所有的村民都是个震动。他长得太超出常人了,不但身材极其魁梧,手非常大,而且长相怪异。浓黑的眉毛,长得要遮住深陷在眼眶中的小眼睛,眼珠是黄色的,几乎看不见黑色的瞳孔,额头低窄,头发从中间开始秃了,闪着皮肤的油光,但两边的却浓密油黑,硬硬地竖立着。他没有胡须,但这副长相是应该长着络腮胡子的。最让人吃惊的是他的皮肤,非常黑,仔细看会发现上面长满了黑色的小斑点。他咧开嘴,似乎在大笑,但却听不到声音,露出的牙齿尖利,像狼一般。   关大林不由得心里打了个寒战,他似乎已经猜到师父今天遇到劲敌了。这个野兽般的人还带着两个年轻人,长相都很粗野,在这穷山恶水和有许多近亲结婚的地方,都能显示出他们外表的丑陋和内心的残忍。他们阴沉沉地看着山民们,像是进村的狼盯着牲口棚的家畜一样。   巨汉脱去了蓝布便服外衣,露出粗布做的中国式背心,手腕上有皮革的护腕。他几乎没有脂肪,发达的肌肉上绷着粗绳索一样的血管。他两臂伸展,向后活动了几下,随手从地上捡起块鹅卵石,放在两手手心里,搓了几下,很多粉末从手中落了下来,遇到山风,被吹得斜斜的几乎是水平的飘起来。   “师父可不能……”关大林担心起来,同时他也隐隐约约地感到有些佩服起这土匪一样的家伙了。“不过,师父说过,这是横练的功夫,和他的内家拳不同。他的拳法讲的是‘四两拨千斤’,后发制人。”他又有些放心了。“这些蛮力根本打不倒师父。”他回忆起师父刚来时的情景,就开始蔑视起对方了。   “师父来了!”关大林心里几乎是欢呼般叫道。他的心坚定起来,刚才对那怪汉的些许佩服之情,随着师父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消失得一干二净。   师父脸上的表情很沉着,既没有蔑视对方的挑衅神情,也没有丝毫的畏惧。不仅关大林,村子里所有的人最佩服的就是这个老头平时那非同寻常的冷静。他走上前,看看眼前的这个大汉,表情毫无改变。   “大驾光临,未能远迎,失敬失敬。”他拱拱手,说。   黑大汉笑了:“别来这文绉绉的一套。我是有话直说,今天我来会会你的武当绝艺。”他又笑了笑,这次的笑容里有掩饰不住的轻视。老人也笑了笑,但没有说话。   “‘武当有绝学,失传百余年。莫问道士要,流传在民间。’这话可对?我今天就是来向你讨教的,如果你输了,就将这门武艺传给我,如果我输了,我就把这命交给你。”大汉说。   老人又笑了:“我哪有什么武当绝学,你是被江湖人骗了。我不过是一介草民,不,就是个庄稼人,哪知道什么武当?不过,我也告诉你,家传有些功夫,恐怕你看不上眼,我看今天这事就算了,你这把香还是点在真佛前吧。”   “哼!当着真人就别说假话。不知根底,我也不来了。闲话少说,你就出招吧。”黑大汉摆了个姿势,只见他做了个“金鸡独立”的身姿,但手却模仿鹰爪的样子,双臂向两边平伸。俗话说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这老人可以说是行家中的行家,而在关大林眼里,这种鹰爪拳的功夫他也是知道的,并且也知道师父曾经战胜过不少这样的对手。“就这两下子也敢到师父这儿来?”他更看不起这个金刚一样的汉子了。“也是个草扎的将军,吓唬鸟去吧。”他想。但师父却看出这普普通通的招式中隐藏的杀气,心里打了个激灵。“是个硬手。得小心了。”他想。但没有作出迎战的样子,只是说:“我看老兄也不要费事了,我真没那两下子。”说完,他转身就要离去。   “往哪儿走!”大汉喝了一声,一个箭步就跳到了老人的眼前。说时迟,那时快,大汉的一招“苍鹰搏兔”,凶险无比,向着老人的咽喉抓来。关大林心里一声惊呼:“师父……”他差点儿喊了出来。   老人沉腰,马步,右臂一拨,对方铁棍一样的手臂就被拨了出去。   “好个‘拨云见日’!”大汉赞了一声。老人不由得心里一震,忙说:“兄台怎么认识这一招?”   大汉冷冷地一笑,说:“刚才我说你有武当绝艺,你以为我是随口胡说,我就说出你的招式,让你也知道我的道行。来,接我这招‘雄鹰斗鹤’。”左臂又横扫过来。老人还是用那招‘拨云见日’,化解了对方的进攻。   “以不变应万变,心诀悟得好呀!”黑大汉笑着说。老人更吃惊了,他想让对方住手,好问问这个神秘人物的真实来历。但对方不容他再说话,一招接一招,从四面八方攻击过来。老人只好沉着应战,一边闪展腾挪,用身法躲避进攻,一边拨挡顶拿,用手法拆解对方凌厉无比的招数。   两人越打越快,快得像影子一样,脚下那本来被人踩得很实的地,扬起了黄色的灰尘,越来越多,直到齐腰高。于是,两个影子变得模糊了,在烟尘中搅成一团,似乎不久也要化为烟尘。   那老人看样子拿出了十分本领,也透露出他那超凡的资质和后天丰厚的功底。他的灵活和迅捷别说在他那个年龄,就是个会功夫的年轻人也做不到。人们从开始时的震惊中醒了过来,喝起了彩。关大林作为师父得意的弟子,在这令人眼花缭乱的搏击中看出些门道来了。他这时才真正明白对方不是等闲之辈,不光用蛮力,而且很有技巧。不光如此,那手脚进攻的轨迹清晰而规范,仅从这点便知他的功底还是很深厚的。但尽管如此,大汉还是逐渐落了下风,师父的后发制人渐渐显出了威力。关大林敢打赌,再过一会儿,师父将制服对方。   果然,黑大汉的攻势越来越弱,后来连守也守不住了。虽然他巧妙地逃过几次决定性的攻击,但就是外行也看出他左右支绌、力不从心,在老人的拳掌和腿脚下,只有后退。   老人有些放心了:“这家伙功夫不过如此,但他怎么知道招式和心诀呢?擒了他,问个明白。”   不像西方人,自信是他们人生观中的主要部分之一,不管在任何地方、任何时间、对任何人,他们都是那么信心百倍。这种乐观主义精神当然和他们的社会顺利发展的状况及对前途抱有希望的心理状态是有关的,但我们东方人却总是谨慎的,自信就像封神榜中的法宝一样,只有在困境中才会被记起,否则就要倒霉的。老人就犯了这个大忌,正当他想用“锦底穿梭”这一不伤敌人性命,但又会让其失去战斗力的招式时,黑大汉忽然变了招式。刚才他用的拳法是几种武功的汇集,老人轻蔑地将这称为“杂烩”,其中有鹰爪拳、形意拳、少林五祖拳、大洪拳,黑大汉将这些武功中最凶狠的招式融聚在一起,招招要置老人于死地。但这是无效的,老人很快就粉碎了这种乱七八糟的进攻。那种“乱拳打死老师父”的说法,只能说明老师父的功夫还不到火候。   不过,这次黑大汉的招式却让老人和他的徒弟都大惊失色。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天气突然变了,虽然关大林是山里人,知道这里的气候变化万端,而且往往是一瞬间就会变为完全相反的两种天气,但事后关大林却认为这是上天的告示。天人感应,关大林虽然不知道这儒家神秘的教导,但却认定老天在决定着人事。人岂能抗天,从那以后关大林就深信这一点了。   黑色的云突然就塞满了天空,拥挤得那么厉害,如果太阳不走,会被窒息死的。被同伴挤压得往地面翻卷的乌云像只张开的巨手一样捂住村头高大的柏树,柏树被压得动也不能动,那挺立的枝梢像要炸裂一样乍立起来。这时山风来救命了,它是轻轻刮起的,带着凉意,柏树开始活动了,像精神病人刚从紧身衣中脱离出来一样。接着一道能撕开乌云的闪电斜斜地从天顶劈了下来。黑大汉和老人被这闪电惊扰,一时都停住了手,他们似乎在等着那一声能炸开乌云的响雷。果然是山崩地裂,整个村子都在战栗着。人群中几声惊呼,有人用像要哭出来的声音说:“老天要杀人啦!”傻子哈哈大笑起来,脸歪扭着,含糊不清地叫着:“杀人啦!杀人啦!”关大林觉得脊梁骨上有一股寒气在穿过,心也像被冻僵了一样,他想说“不要打了,我是民兵队长”,但却喊不出来,他浑身已经没有了力气,觉得连走路都不行了。   那黑大汉的脸上凸现出棱角,黄色的小眼珠失去了嘲讽的笑意,杀气在升腾着,周围的树和草似乎都感知了这毕露的杀机,关大林觉得它们的颜色都变了。这时,老人反而静下心来,只是问了句:“你是谁的徒弟?”   “少啰唆!”黑大汉一招“风云突变”,拳脚齐上。这时正是第二声雷响,栗子般大小的雨滴落了下来,把干燥的粉末土地面砸出了一个个拳头大的凹陷。但大汉这一招实在凶险,老人虽然是这种拳法的行家,也曾见到过无数对手,可谓久经沙场,但对对方这样的出招还是第一次见到。“完全没有退路,这是跟谁学的?”老人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的脸,那是张总带着笑容的脸,但眼睛却从来不笑。“只有他能教出这样的徒弟。”他急忙用了一招“风清日朗”化解了对方威猛无比的攻势,口里又问道:“你是跟谁学的?”   “让你少啰唆,你还不听。”大汉明显是发怒了。他连着使出了“秋风扫叶”、“风狂雨骤”、“落雪似剑”的狠招,只要老人中他一招,非死即伤,今天的比武也就定了胜负。但老人确实拳法老道,经验丰富,他不仅一一化解了对方的拳法,而且开始了攻势。大汉不久就觉得有些费力了,老人似乎知道他要从哪里出拳,总是先他一步,封住拳掌的去路。大汉被逼得手忙脚乱,老人听他的呼吸,看他的面容,用整个身体感觉他的力道,已经判断出他不仅落了下风,而且那势大力猛、迅速无比的拳头也迟缓下来。于是,老人用起了腿,以他这样宗师一样的人物,打自家的拳实在是用不着腿的,但他很谨慎,悔恨着刚才的大意,不敢再小看对手了。   大局已定,关大林放下心来,他是老人最好的学生,深知老人的功力和智慧。“再有两招……不,或许更少,取胜就没问题了。”他想。   雨真是和这里的人心相连,落了几滴吓人的雨点后,就不再下了。空气中能嗅到潮湿,但云似乎在变薄,有些黑云已经变成丝丝缕缕、飘动的线,只要一会儿工夫,这爱变脸的天也许就会放晴的。   但比武场内的形势却是一波三折。那大汉猛然退步,身法极其快捷,令人眼花缭乱,而且左右摇摆,飘忽不定,形同鬼魅。老人一愣:“这是什么身法?”就在这时,大汉又像风一样席卷而来。老人勉强能看出他一手掌,一手拳,弯腿躬背,像黄鼠狼一样蹿进,到了中距离时,他的脚突然飞起,老人急忙沉腰,伸掌接腿,只要接着再一靠,大汉至少要飞出丈外。大汉的身体却突然一变,飞了起来,如同黑色的大鸟。他超过了老人的头顶,腿掌同时出动,腿如雷霆,掌如利刃,老人前胸后背几乎同时遭到这致命打击,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就瘫软在地上。人群突然就静了,连傻子都不再笑了。雨这才落了下来,又大又密,奔雷滚滚,震天撼地,闪电从山间奔袭下来,宛如利斧出山。   “神幻七十二,夺命七十三。你听说过吗?”大汉看着眼睛微张、目光呆滞,但却能看出里面充满了疑问的老人,微微一笑,说。   老人点了点头。这时他觉得几乎可以肯定这大汉是谁的徒弟了,只剩下一个疑点,那就是这神幻掌的第七十三招是从不外传的,这大汉的师傅是从哪学的呀。刚想到这里,他就失去了知觉。   等人们把他抬回家时,他居然睁开了眼睛。他是个极其聪明的人,已经猜出来这个大汉是为什么来的了。但这个秘密他是不会和任何人说的,别说这里的山民,就是对过去的亲朋故友他也是守口如瓶,从未泄露过一个字。他挣扎着想要从炕上下来,但关大林制止了他。   “师父,你躺着吧。”关大林说。他以为自己会哭出来的,但没有,他的眼睛是干燥的。   他看着自己最欣赏的徒弟,犹豫着要不要把心底里的秘密告诉他,但最后他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一个山民,没有用。再说也可能惹上杀身之祸的。”   夜来得很快,在老人最痛苦的时候。没有星星和月亮的漆黑的夜像是受到苦难的召唤,静悄悄地笼罩了这个山村。白天下过一阵的大雨,现在变小了,风吹了起来,冰冷的雨点忽前忽后地落在石头的、沙土的和草的地面上,发出冷寂的声音。   他觉得前胸里面像是有刀子一类的利器在割着一样的痛,而且越来越痛,有几次他都昏了过去。当他醒来时,就会大吐几口血,这才稍微舒服了一些。当他又一次吐完血后,已经意识到这是在向死亡走去,但他和任何人一样都不愿意死。他痛悔自己不应该和黑大汉比武,因为他现在知道黑大汉的来历不凡,一想到这里,他就浑身感到寒意,内心的恐惧甚至超过了肉体的痛苦。   “大林。”他叫道。他的声音并不是那么衰弱,也没有垂死挣扎的表象,在关大林听起来,师父的中气还挺充足的。“啊。”他应了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赶快走到老人炕边,坐了下来。   “你送我上医院。”   “好。可县医院太远了。是不是找咱附近的大夫看看?像东正村的宋大夫就行。”宋大夫是个老中医,在这附近很有名气,当然也很有钱。   老人想了想,说:“不,还是去县里。”关大林在无数年后才知道师父为什么不去宋大夫那儿,其实去了那里师父可能就不会送命的。   关大林到村头他的姨夫家借了驴车,将师父放在车上,盖上被子和油布,这是为防雨的。扬了扬小小的鞭子,驴就“嗒嗒”地走了起来。   没有任何地方的夜像这山里的夜这么黑,这么让人胆寒,特别是还落着雨。关大林一手拿着灯笼,一手牵着驴,鞭子已经用不上了,他给了师父。   风一阵阵地吹过,吹得雨点到处乱飞,打在人的脸上,钻进人的脖子里。有时雨大些,落在树叶、树枝上,发出刷刷的声音,在无限的静谧中,这声响如同一种生物发出来的,让人不寒而栗。这时,师父痛苦的呻吟反而壮了关大林的胆。但他不知道师父这时虽然陷入受了严重内伤的苦痛中,但他的思维却比往常更清晰。他又一次回想着那大汉的古怪招式。身体居然能飞起来,在这门武术中这招是没有的。内家拳讲究的是练内功,出手时似乎是漫不经心,甚至不像在进行搏斗,但却威力极大,杀气内敛,伤人于无形之中。这种武功既能麻痹对方,又能一招毙命,但正因为如此,才没有那种花拳绣腿般的跳越、飞腿。但他也察觉出从大汉手法、身法的写意性看,还确实可以称得上是本门拳法。“可……”他又犹豫了,他知道对方说的第七十三招,但这只是传说。“就是他也未必会呀!”忽然一串阴森森的记忆像这漆黑的夜里飞起的一只枭鸟一样,掠过他的心头,那翅膀上带过来的冷风,让他浑身像是被冰冻了一样。“难道是……”那不祥的猜测,他连想都不敢往下想了。但这时,他才想到应该让徒弟知道一些事了,因为,他似乎已经感到了人们称为大限的东西要来了。“可告诉他什么呢?有什么可说的呢?告诉他又有什么用呢?”他又犹疑了。   县医院离这里有四十里山路,关大林知道得走一夜,所以他也不着急了,细心地牵着驴,睁大眼睛,乘着灯笼的光谨慎地走着。走了顶多二里地,关大林忽然觉得有种光亮似乎在他身后照耀过来,接着就听见有许多人喊叫的声音。关大林猛然回头,见到一片红黄色的光照在半空。他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村里着火了。”他的身子瘫软了一下,但立刻对师父说:“着火了,咱家的村子。”   师父这时正好刚吐完血,他也看到了,说:“你快回去看看!如果不要紧的话,就回来再去医院,如果大的话,你就先帮着救火。”   “是。”关大林应了一声,就回头向村里跑去。   “等一下!”师父突然叫住了他,“这本书给你,这是咱们神幻掌的拳谱,我传给你,你一定要好好练习,以你的资质将来能胜过我的。”说着,老人从身后拿出一本书来。聪明的关大林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急忙跪下,但却没有去接。   “师父,等您老人家治好伤再来教我,不更好吗?”   “我这伤……”老人的声音有些哽咽了,“还不知道能不能好,要是能好,我自然会教你,但要是……为保险起见,你先收下。”   “是,徒弟知道了。”关大林恭恭敬敬地伸出两只手接过了小册子。   “快去吧!”老人挥挥手。关大林急忙站起来向山下跑去。   着火的是师父的家。由于他是个外来户,住在村头,周围没有人家,所以虽然火势不小,但没有蔓延开来。村里的青壮年都来了,老年男人也来帮忙。但大家一看现场就知道,他们是无能为力的,火太大了,房子像个巨大的火把熊熊燃烧着,天空被照亮了,房梁断裂了,塌下来,发出很大的声音,粗大的房柱整个都烧了起来,比火把燃烧得还猛烈。关大林看看火和周围的人,就想着赶快回去照顾师父。“这房子没师父的命重要。”关大林正确地想。   但村里人却将他围起来,七嘴八舌地问着话。关大林过了一分钟左右,才明白这些人在说些什么。   “救甚?我师父活得好好的。刚才我正送他去县医院看病,他在山上等我呢。”说完,他就急匆匆地向山里走去。   眼前的景象让关大林不能相信,他的头脑一片空白,浑身失去了力气。他唯一的感觉就是寒冷,从心底深处冒着的冷气让他浑身战栗,不久就开始抽搐。他蹲在了地上,胃也开始了抽搐,他呕吐起来。就在这时他又感到头皮发麻,头发似乎都乍立了起来。   师父躺在车上,衣服被剥去了,浑身都是血,头被打破了,白色、黏稠的脑浆流了出来。他的眼睛是睁着的,似乎看到了什么,充满了恐怖的神情。   这个山村惨案没有找到凶手,那个黑大汉被县公安局抓了起来。他没有抵抗,只是轻蔑地看着那些干练的,还穿着解放军军装的公安人员。   现在的人们总认为刚解放时是个严酷的年代,因为共产党新政权尚未完全地控制全国,国民党的残渣余孽、城市潜伏的特务、黑社会、一部分资产阶级、农村中的地主、富农、土匪,总之敌人多得数不清。因此,严厉的,几乎是残忍的镇压是必要的,并且也实行过。但人们忽略掉一个很重要的侧面,那就是共产党的团结政策。各级干部都在大力争取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争取在不流血或少流血的情况下统治这个新生的国家,因此,法制还是有的,被镇压的是政治上的敌人,即阶级敌人,但像这种江湖之争,共产党并不放在心上,也尽量不去杀人。公安局也来到村里,进行认真的调查。   这个案子的关键就是老人是谁杀的,还有那场火又是谁放的。这两件事有没有关联?如果有,而且都是同一个人,或一伙人干的,那就是蓄意谋杀了。公安局来的几个警察,有共产党的转业军人,还有留用的国民党的老警察。   给这个调查组先入之见或者说可能让他们有了判断方向的是那个被人们视为杀人犯的黑大汉并没有逃走。调查组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一个老乡家睡觉,黑红的脸膛和满嘴的味道,让山民们羡慕得涌起了崇拜的感情,毕竟山民们是嗜酒如命的,如果有钱的话。   而且他说的话又更准确地指出了调查组的方向。那天晚上,他就在这家山民家喝酒,庆贺他的伟大战绩。他带来的徒弟们都和他在一起。和他同样余醉犹存的房东几乎要把老天爷骂下凡般的指天发誓,证明了黑大汉不在犯罪现场。   但黑大汉被认定为是失手伤人,不过后果严重,言外之意是老人的死和他们的比武有很大的关系。这样的推理虽然用现代的法制来说,实在是有问题,但黑大汉还是被判了三十年徒刑(那时有期徒刑并没有二十年的上限)。法院的人吃惊地发现,这个黑大汉居然没有喊一句冤,这就更证明了任何事情,包括刑事犯罪都要依靠群众,群众雪亮的眼睛比任何科学侦破都有用得多,也不会出现冤假错案,历史和事实难道没有证明这一点吗?   一 两个空间,一具女尸   旅游或者观光是个现代人类活动形式。古代也有像孔夫子这样的人赶着一辆牛车周游列国,但那是进行政治活动的副产品;李白游山玩水也是为当不上官,怀才不遇才找山水撒气的;只有伟大的徐霞客是真的在旅游,但这种怪人在古代太少了,就和不爱旅游的人在现代成了怪物一样。可人们的时间,特别是生活在现代化的城市中的人们的时间却不像徐霞客那样充裕。于是,他们只好疲于奔命地走马观花,而且这“花”还是靠机械的眼睛来看,其中也有自己的影子。另外,这些观光客对要去的地方并不熟悉,需要向导,这可能连徐霞客都免不了。观光客多了,向导自然也多,于是,就有人将这些向导们组织起来,成立了现代的旅行社。   不过,在八十年代,旅行社的主要客源还是有钱的外国人和华侨。导游,也就是向导,大多数是大学外语系毕业的学生。特别是北京的第二外国语学院,简称二外,专门为旅游培养这种既是向导,又是翻译的人才。那时这个行业是很赚钱的,号称一年有五位数的收入,而且打头的不是一。你想想,当时人们已经开始了金钱崇拜这一巨大的价值观转变,有多少人对这一行趋之若鹜呀!计敏佳就是其中之一。   她长相很甜,小巧玲珑的身材,是78级的正规大学生,讲得一口流利的日语,业务能力很强,又工作了五年,算是老导游了,所以很受日本客人的喜欢。有的日本老人甚至要收她做干女儿。不过,她却不愿意长久地干这一行,二十四岁的她有的是上进的欲望,或者说野心勃勃。她的目的是去日本留学,为此,这个机灵鬼利用自己的工作尽量去结交有钱的日本客人,指望着他们中的一个或几个能帮她出国。   现在是旅游旺季,旅行社很忙,接待的旅游团接连不断,导游们都累得筋疲力尽。计敏佳也是如此。但她是个有经验的导游,很注意休息,所以总是能保持比较好的精力。昨天她刚送走一个团,成员都是些日本农民,没有什么利用价值,所以让她感到格外疲倦,情绪也很低落。   走进旅行社日本科的办公室时,她的心情更加糟糕了。国际旅行社日本科的办公地点在一家宾馆二层楼西边的一角,有三个套间,是计敏佳这些导游和后勤人员办公用的。另外,东边还有一个套间,那是领导——科长、副科长的办公室。   计敏佳重重地将手袋撂在桌子上,狠狠地往自己的皮椅上一坐,叹了口气。   “怎么啦?”问话的是他们旅游处日本科导游组的组长,叫曹玉玺。他是工农兵大学生,业务水平不怎么样,但由于是党员,加上资历老,就当上了组长。他出生在农村,但却完全失去了应有的纯朴,或者说土气。他戴着副黑边眼镜,讲究穿衣打扮,头发总是梳得整整齐齐,打着很厚的发蜡。最近他正在谈恋爱,当然是婚外恋了。他的妻子来单位闹了几次,搞得满城风雨,但他却一点儿没变,既看不出有什么烦恼,也从不生气,在业务上,还保持着客人很难听懂他的话的水平。计敏佳刚来这里时,对这个人印象不好,他总是色迷迷地盯着计敏佳,有时还有些肢体上的小动作。但时间长了,计敏佳逐渐习惯了,也不太讨厌他了,更何况一个女人对追求自己的男人有种很复杂的情感。当计敏佳知道曹玉玺找了个情人时,虽然是松了口气,但内心深处却并不高兴,还想看看他的情人是个什么长相。多么古怪!   计敏佳对他的关心无动于衷,装着没听见。“哎呀!架子好大呀!”曹玉玺不满地说。计敏佳也不想得罪他,就装做刚觉察的样子,一扬眉毛说:“怎么啦?”   “我看你脸色不好,问问。”曹玉玺对人对事的了解和他的外语一样,糊里糊涂的。计敏佳很容易地就瞒过了他。   “没睡好。上个团太累了。”计敏佳为了证明自己说的是实话,还打了个哈欠,露出雪白的牙齿。但她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就用手遮住了嘴。   “累了?这儿有个好团,你接不接?”曹玉玺微笑着说。   “是吗?”计敏佳装着不在意的样子,但却向曹玉玺的办公桌走去。她看见那上面放着几张纸,是关于旅行团的人员、计划和日程的。曹玉玺笑着将纸翻了过来,和计敏佳开着玩笑。计敏佳笑了笑,说:“不让看拉倒。”   曹玉玺又笑了,说:“哪敢呀!不过,说实在的,这个团真不错,你看看。”   这次计敏佳不再装蒜了,她认真地看着内容。这是个个人的团队,在旅行社管这叫做散客。是对夫妻,还带着一个男人,从年龄看,似乎是男主人的兄弟之类的亲戚。计敏佳仔细一看,果然如此。他们是日本的华侨,付的是最高费用,因此可以称得上是豪华观光团。计敏佳看看觉得很有兴趣,当然,这种人对自己将来出国有好处,这是她最优先考虑的。不过,后来回想起来,她才发觉还有一个也许是微不足道的东西,但却触动了她的一种奇异感觉。那就是这家人的姓名和组成很有意思。男的叫金太郎,女的叫伊藤种子,这很奇怪,因为日本女人结婚后,就会立刻改为丈夫的姓。“这个女的没改,是看不起中国人吗?那为什么要跟中国人结婚呢?”计敏佳满腹狐疑。怪上加怪的是那个白纸黑字写着自己是金太郎弟弟的却叫清水次郎。“如果金作为日本姓的话,也没什么不可以,但弟弟却和哥哥不同姓,这叫什么亲戚。”当时,计敏佳就是这样想的。但她不会为这么点儿小事,何况还只是感觉改变想法的。再说,日本人的姓氏是最不规范的,光是姓就有数万个。这是因为日本人一开始除了贵族、武士外其他人没有姓。虽然在封建社会的和平时期,平民,特别是商人随着财富的积累,社会地位有所提高,也开始给自己的家族赋予姓氏,但进展缓慢。直到明治维新后,日本进入近代,举国上下向西方学习,标榜所谓的“四民平等”(士、农、工、商),政府命令平民也要有姓,同时也是从实用出发,没有姓氏不好编制近代的户籍。于是,农民们纷纷给自己起姓,往往以家里住的地方、职业等作为姓氏。于是,日本的第一大姓就成了田中,因为农民多,都在田地里干活。因此,计敏佳估量这兄弟二人可能分别给自己起了姓。   “我接吧。”计敏佳笑着说。曹玉玺有些发痴地看着计敏佳的侧影。这是个五官鲜明的侧影,计敏佳好像有些白人血统,这在这个城市里并不算新鲜,这儿有很多俄国人的混血儿。曹玉玺是很爱慕计敏佳的,但他知道这个姑娘心高气傲,目中无人,而自己出身农村,所以就只好暗恋了。   “不行。”他笑着说。计敏佳愣了一下,但立刻意识到这是曹玉玺在开玩笑,就说:“那我就回去了,等有别的团我再来。”说着,作势要离开。男人在女人面前总是处于劣势的一方,何况曹玉玺又是对着爱恋的人。他慌了:“别的,我是说笑话。你去吧。”   计敏佳笑了笑,这是美丽女人任性的笑,让曹玉玺百感交集。“啥叫打翻了调料瓶呢。”他很少自嘲,但这时也不由得想到这句话。那嘲笑也像水里的葫芦一样,摁是摁不住的,他的嘴角浮现出笑容。但计敏佳根本没有理会他,就拿起接团计划,看了起来。   关绍祖今天感到了悲哀,是从内心深处透出来的悲哀,就像秋天刚到山里,那岩石的缝隙中就开始透出秋凉一样。他的父亲,这一带过去有名的劳动模范、贫下中农最典型的代表,也是三棵松村最厉害的老支书关大林已经重病卧床很久了,眼看就要走上死亡之路了。关绍祖坐在村外的一块平滑的大青石上,流出了眼泪。父亲以前常来这儿坐坐。他一边吸着旱烟,一边看着对面像是在轻烟中钻出来的林子。这时村里的人就会不寒而栗,他们知道又该有谁倒霉了,或者就是全村都要倒霉了。当年的关大林就是这样一个威震四方、叱咤风云的大人物。“我爹真行,他做着村支书就没人敢说承包。只有县委书记给他说好话,才行。”关绍祖想起倔强的父亲,佩服之感油然而生。其实就是县委书记来做了工作,关大林自己也不承包,村里的人还就不敢。曾经有年轻人想闹事,但关大林取出一根木辊,站在这块大石头上,威严地看着那群小伙子灰溜溜地走回了村子。谁也不敢跟他动手,尽管这里民风剽悍,但关大林却是有名的拳师,十个八个壮小伙子靠不到他的身边。据说,他的师父是个神秘的老人,刚解放那会儿被人打死了,关大林继承了那老人的拳法,几年后方圆几十里,甚至还有外面来的拳师,就全都败在他那出神入化的拳脚下。人们说他得了那老人的真传。   可如此强悍、骄傲的关大林在死神面前也只有死亡这条路可走。他在重病的这半年已经起不来床了,每天瞪着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没有任何表情,甚至关绍祖告诉他,村里的人开始分地承包了,他都没有反应。就在前几天,他的眼睛突然转动起来,说:“你们没看见什么?没听见什么?”   “没有呀。”关绍祖立刻跑到他父亲的炕头,“你看见什么了?”关大林的脸上突然出现了怪异的表情,是什么呢?关绍祖从来没看见过父亲的这种表情,因为这个勇敢的人是从来不会害怕的。但他现在确实在害怕,那眼光里充满了惊恐。   “爹,你咋啦?”关绍祖又是担心又是害怕。   “我……我看到他了……不,这不可能……不过,也许……不要听谣言……不,不要听……可是……”关大林语无伦次。儿子看着他的样子,以为是高烧把父亲烧糊涂了。   “爹,啥也没有。就是有,还有我呢。”关绍祖对自己的武功还是很有把握的。   “不,你不行。我也不行,就是有咱家的拳法也不行……可他来干什么?师父是什么意思呀?”关大林拼着全力去思考。他知道这是生死攸关的思考,如果他能猜出这盘中之谜,他就可以解决这数十年来一直折磨着自己,如同噩梦缠绕着黑夜一样在他心中作祟的疑问。不过,他是没有把握的,这个哑谜已经猜了几十年了,不可能现在,特别是他还在发烧的时候破解的。但不知是命运捉弄人,还是思维自身有着人们难以测度的规律,电光石火,只能用这个词汇才能描述出关大林脑子里一瞬间的状况。   “绍祖,你过来。”关大林看着儿子伸过来的耳朵。这是一个巨大的耳朵,俗称招风耳,是关大林的遗传。   “你要藏好我给你的东西。如果……唉……算了,如果有人要,你又对付不了他,就给他。”   “为什么?”关绍祖不服气地问道。   “给他,给他。咱们惹不起,如果真是……给他,给他……”关大林的声音渐渐小下去,他陷入了昏迷。   这个清晨,雨刚刚停了,太阳还没有出来,灰色的天空上布满了灰色和黑色的云,看样子今天还要下雨。虽然这是夏初,但从北方广阔的天空中一股股冷空气不断地滚滚而来,到了城市上空就变成大颗大颗的雨滴,密密地浇下来。前些日子被太阳烤炙的空气像是烧热的石头被凉水浇了一样,化成水蒸气,冷却了下来。这连天的降雨,让这座东北的大城市回到了春天的料峭,人们又穿上了长袖衣服,早上有许多人都套上了毛背心或是薄毛衣。人们的作息时间也改变了,起床要比前几天晚了一些,刚刚开始晨练的老人们也缩回家中。尤其是在今天这个时候是一天中最冷清、寂寥的时刻,店铺还都关着门,街上几乎没有行人,也没有汽车通过,一切都是寂静的。不过,这寂静中有种诡异的感觉,如果看看那临街的黑洞洞的窗户和蒙在水雾中的大树,恐惧就会像这冰凉的空气一样从身体内部渗出来。这似乎是要发生事情的一天。   果然,就有了一声尖叫,撕碎了寂静的天和地。一个中年妇女,像疯了一样地在人行道上跑着,不知为什么她有时也拐到马路上。她的速度并不快,而且腿有些瘸,但这已经是她用尽了浑身力气才做到的。再过一会儿,她将会见到警察,也就是在那一刻她终于支撑不住而昏厥过去。   这是个年轻的女孩子,很漂亮,也入时,高跟鞋、浅色的连衣裙,细长的脖子上缠着一条真丝的围巾,这就是杀人凶器。有人用它制止了女孩子的呼吸,让这朵盛开的花朵早早就凋谢了。   “死的地方有意思。”老刑警,号称本市第一神探的古洛,心里想道。姑娘倒在本市主要的一条通衢大道和一条小马路的接口处,她的上半身倚在一堵低低的水泥墙上,这水泥墙是市人民医院台阶的护栏,只要她站起来,再走几步路就可以走进不该死的人会不死,该死的人会死去的地方。   “小胡,你怎么看?”古洛对一个高大英俊的年轻警察说。这是刚从北京分来的大学生,是公安局最稀罕的宝贝。所以,局长一定要让古洛带他,因为似乎只有古洛的水平能让这个看样子有些目中无人的青年听话。他跟着古洛刚刚破获了一起重大案件,在那起案件中他淋漓尽致地发挥了几乎没有任何纰漏的推理能力,但事实证明他的推理全是错误的。但他不仅没有气馁,而且表现得更有个性,更自以为是了。   “这里不像是第一现场。”胡亮沉思着说。   “嗯,有道理。能证明她身份的东西找到没有?”古洛问一个刑警。   “没有。”   “查查有没有报失踪人口的,再把她的相片登到报纸上,对,还要上电视。”胡亮斩钉截铁地说。古洛笑笑,他不觉得这个大学生冲撞了他,反而开始喜欢上这个多少有些自命不凡的青年了。   “照他说的做。”他一边嘱咐那个刑警,一边离开胡亮,在尸体周围仔细勘查着。古洛很喜欢,也很擅长勘查现场。   “扔到医院门口,如果这里不是第一现场,那是为什么呢?离太平间近些?是幽默感,还是变态心理?”古洛抬头向医院大门里看了看,透过玻璃大门,通过漆黑的大厅,有个窗口亮着灯,那是药房。古洛走了进去。   药房里一个昏昏欲睡的药剂师在值班。他冷淡地看着身着警服的古洛,心里很是腻烦:“睡觉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了。”他从一个小时前就这么想。   “昨晚有人来这里拿药吗?”古洛问。   “当然有。”药剂师更不耐烦了。他虽然知道发生了某种不寻常的事(看到警察,只要是个正常人都会这么想的),但无情的睡魔却打消了他的好奇心。   “有几个人?都大约在几点?”古洛很不近人情,尤其对一个懒汉,他是蔑视的。   “几个人?几点?”他突然张开大嘴,打了一个古洛从没有见过的长呵欠,“不知道。不,是忘了。”   “怎么会忘了呢?不是才过去的事吗?”跟进来的胡亮生气了。他是个脾气急躁的年轻人,但古洛更暴躁,他已经瞪起了眼睛,眼看着就要发作了。药剂师太困了,他居然没有看出这两个警察凶神恶煞般的眼神。   “忘了就是忘了,你们去问问急诊医生不就行了。我……今天是怎么啦,这么困?”   “嗯。”就连古洛对这种被困倦折磨着的人也无能为力。他只好和胡亮向急诊室走去。   “你们等等。好像昨晚急诊不多,有五六个吧。”药剂师稍微清醒了一些,决定给这两个不懂事的警察一个小小的嘲讽。   “你……”胡亮看着药剂师脸上的笑容,伸出手指头威胁地指了指他。   “走吧。”有时候古洛是很大度的。他拉着胡亮走进了诊室。   一个医生坐在那里,眼睛比药剂师还红,红得让胡亮都担心要滴出血来了。这时他才知道医生是个多么辛苦的行业。他不由得放缓了口气,说:“大夫,我们是公安局的……”他停顿了一下,那个脸色黑黄、嘴唇干裂的医生似乎比药剂师还冷漠,他的眼睛动都不动一下。   “昨天晚上有多少人看急诊?”   “多少人?七个。”他毫不犹豫地说。在那迟钝的表情下面却有一个清醒的头脑。   “都是些什么人?”胡亮心里一阵喜悦。   “两个干部,一个是财政局的,一个是交通局的。四个工人,有锅炉厂的,汽轮机厂的,电线厂的,还有一个是大集体化工厂的。再一个没工作的,谁知道是哪儿的。”医生的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   “好记性。”古洛暗自赞叹道。   “你认识他们吗?”胡亮问道。   “不认识。不过他们都有病历,好找。就是那个没工作的,恐怕难找。”   “这人是什么病?”古洛问道。   “重感冒,嗓子有炎症。我让他打了抗生素。也许你们能在护士那里打听到这个人。”他站起身来,开始收拾起桌子上的东西。古洛和胡亮满意而且知趣地离开了。不过,三个小时后,这两个刑警又出现在这个医生家里,带着歉意看着对方红红的眼睛。胡亮甚至以为这人的眼睛天生就是红的,就像白色的兔子一样。   “不知您有没有记录,那几个病人都是在什么时间看病的?”法医根据被害人胃里的残留食物和尸体的表征,断定被害人的死亡时间是深夜十二点到十二点半左右,这相当准确的判断是因为死亡时间不长。医生有些厌恶地看着这两个不识趣的警察,但他毕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更何况他注意到胡亮使用的是“您”的敬称,在东北是很少这么称呼人的。   “我给你们写一下吧。”他的目光温和了。   “你能记得清?”古洛不太敢相信他会有这样的福气,遇到一个有着超群记忆力的人。医生似乎不屑于理他,自顾自地拿出纸笔,写了起来。   尽管古洛遭到抢白,但他并不生气,这就是一个警察,不,一个名探的涵养,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虽然他认为这个医生所做的证言并不那么重要。在来这儿的路上,他曾和新警察胡亮讲了自己的推论,这也算是给胡亮上了一课吧。   “被害人倒在通衢大道上,虽然有矮小的水泥墙,但经过这里的人们都会一眼看到的。这是为什么?”古洛停顿了一下,像是卖关子一样。但他不了解年轻气盛又受过高等教育的胡亮。   “为什么?只有两个解释:一个是凶手故意要让人发现,但更深层的原因现在我还想不出来;第二,就是被人看到了,凶手在慌乱之中,只好抛尸而去。我们现在要想知道的是后者,就是找到那个可能的目击者。如果有这么个目击者,并记住凶手的相貌,那就再好不过了。但如果他仅仅看到凶手逃跑,也可以从他目击的时间判断出第一现场的可能范围。我们要找那个医生,让他说出病人的就诊时间和出院的时间,无非是想省些事。而且,我已经准备好了第二套方案,如果医生想不起来,就查所有患者。我的推理是:目击者存在,并且就在这些病人里。问题是,怎么找他们。那些工人、干部还好说,可那位没有单位地址,而且还是第一次就诊的人,就难了。不过,我还是有信心的,要不,要咱们这些人干什么。”说完,他轻松地一笑,眼睛并没有看古洛。   古洛被胡亮这一大堆话闹得头脑几乎不清楚了。“这小子还真能说!”他惊异地想。不过,爱挑剔,尤其是不喜欢别人在他面前夸夸其谈的古洛,这次却无话可说了,因为胡亮说的和他想的差不多。但只有一点不同,可古洛并没有向胡亮指出来。“现在还不宜说,没有把握呀!”他像是在嘲讽自己一样地想。   医生一会儿工夫就把名单写出来了。除了在受害人死亡时间离开医院的几个病人外,剩下的就只有三个人。一个工人,叫魏有福,是汽轮机厂的,得的是腹泻。他到医院的时间大约是在一点半左右,给他开了药,没有打针和点滴,估计是拿了药就走,所以出院时间大概是一点四十分到一点五十分左右。一个干部,财政局的,叫英来,感冒。他也是一点半左右来的,比魏有福晚了一些,他的症状较重,打了针,大概是在两点左右离开的。这个医生很细心,还让古洛和胡亮去护士那里核实一下。“不过,我大体可以肯定他是那个时候离开医院的,因为他打完点滴后,又到我这里乱问一气,这些干部最怕死了。”还有一个就是胡亮预先已经头疼的那个不明身份的人,他叫栾宜民,将上面那两个人的病症综合了一下,得的是肠胃性重感冒。这人是在凌晨三点多钟走的,他的症状挺重,医生让他打点滴,但他拒绝了。“农民抗造。”医生挺幽默地说。   “好记性!好记性!”古洛由衷地赞叹道,“他们都是自己来的吗?”   “对,没看到有人陪他们。这个时候,老婆一定会把他们看成大人。”医生苦笑了一下。古洛看到他穿的毛衣袖口已经开线,衬衣的领口也很脏,就笑了笑。胡亮也笑了,他是个机智的人,这是古洛后来才知道的。   二 观光客,山里人   这是个瘦瘦的男人,脸色白里泛黄,可能是用了什么化妆品来掩盖那异乎寻常的黄,后来证明了正是这样。他个头中等,略偏矮,戴着金丝边的眼镜,眼镜后面是一对细细的眼睛,眼泡肿胀。他那紫色的嘴唇很厚,和宽阔的嘴岔配合在一起,如果张开就是血盆大口。他经常眯起眼睛看人,这时那窄窄的眼缝中就会射出锐利的光,像剃刀的锋芒一样。他穿着当时中国人很少穿的运动衫式的白色T恤衫、肥大的土黄色裤子,戴着顶礼帽式的白色凉帽。他的妻子看样子比他大,白皮肤(即使化了妆,也是白皮肤)、高颧骨、长脸、高且尖的鹰钩鼻,眼睛很大,眼珠像不会转动一样地看人。这是日本女人的一种类型,中国女人很少有这种长相的。她穿着咖啡色的西式套装,好像没有感觉到这么热的天气。她鞠着躬,像一般日本人一样,很讲究礼节,虽然眼睛里全然没有她嘴里说的拜托的意思。尽管如此,她也比那冷冷地打量着对方的丈夫要让人舒服多了。   “我叫清水次郎,请多关照!”一个好听的男中音响起。他的中国话带着浓重的日语口音。他比哥哥要高,也粗壮一些,但从长相看,没有人会认为他们不是兄弟两个的。不过,他们的神情有些不一样,这个弟弟似乎更外向一些,性情也比较开朗,但却没有这种性格人的勇敢,甚至鲁莽。因为哥哥在看他的时候,他的眼神立刻变得恭顺,或者说胆怯起来。他穿着宽松的灰白色运动休闲装,走路的姿势很轻捷,像是经常运动的人。   “真像我开始的感觉那样吗?这是古怪的一家?”计敏佳心头浮起一丝疑云。   “您今天一直陪我们吗?”伊藤种子这个有些阴气的女人带着日本口音缓缓地说。计敏佳一听就知道她是在学校或者和哪个特定的老师学的中文,因为只有在北京的口语中才经常用“您”这个敬语。   “对。”计敏佳微笑着说。   “那就走吧。还等什么?”金太郎用近乎粗暴的口气说。也许伊藤对中国话的语气不那么敏感,毕竟是外国人,她对计敏佳笑着点点头。   “好。请上车!”计敏佳是在当时那些自以为高人一等的导游中最和气的一个。这倒不是她对在中国刚开始的商品经济理解得快,而是她不放掉任何一个机会,她想去国外留学。“也许这家人能帮上忙呢。”她的潜意识就是这么告诉她的。   他们去了壮丽的大江边。阳光照在正午的江面上,反射出金色的光芒。微风吹来了水的腥味儿,一个游泳的男人湿淋淋地上了岸,拿出毛巾揩拭着身体。水里还有好多人,用各种姿势游着。   金太郎探着头,两手叉腰,胳膊肘冲着后面。计敏佳看见他的眼中似乎闪着泪光。可仔细看,却又不像,但他那真诚的感慨却打动了计敏佳的心。   “您过去来过这里?”女人本来就好奇,而且计敏佳想和这家人把关系搞得更近一些。   “嗯。”听不出来金太郎是在肯定还是随便应着。   “来过。”清水次郎走过来说,“去年我们来过。这真是条美丽的江。”他笑着,看着滚滚的江水,口吻远没有哥哥那么感人。金太郎像是没听见一样,目不转睛地看着江面。一大块云彩正从天上掠过,江面笼罩在阴影中,冷风也吹了起来,似乎里面还夹杂着星星雨滴。   “这江永远是美的。”伊藤说。接着用同样意思的日语说了一遍。虽然她的表情是冷淡的,像是随口附和,但计敏佳却能感知她内心的震动。“敏感的女人。”计敏佳心里忽然涌出了这么一句话。   “夫人也来过?”   “我?也算来过吧。”她闪烁其词,而且目光诡异,计敏佳感到一股寒气,不由得心头一颤。   中午,他们在江上餐厅吃了午饭。下午开始乘着汽船游江。这是旅游的重头戏,因为这条江的下游更美。蓝天,白云,灿烂的阳光,两岸是无边无际的大草甸,江水闪着光芒静静地但气势宏阔地流淌着。多么简单的图画,但却最能打动人,不,是震撼人心。这就是大自然真正的力量,没有任何雕饰,没有任何夸张,没有任何装腔作势的简朴,也没有任何附庸风雅般的人生象征,这就是自然,一切都恰到好处,让任何一个人都能沉浸其中,享受着作为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光景。   “你还喝呀?”说话的是伊藤。金太郎显然已经喝多了。船上给这些外国游客们提供像这江水一样多的啤酒。金太郎显然属于那种酒量不大,但非常喜欢喝的人。   “嗯,不喝了。”金太郎的表情和口气都是若无其事的,但计敏佳看出他似乎很怕老婆。“真是江南的橘子到了北方就成枳了。”计敏佳嘲讽地想。因为她以为真像宣传或口传的误解一样,日本女人对男人俯首帖耳、百依百顺。但后来她才知道日本女人对自己的丈夫比中国女人一点儿不差,甚至更厉害一些,不过,她们却用表面恭顺的姿态哄骗了很多外国人。   回去的路上洒满了金色的夕照,天空被晴朗和残阳分成蔷薇色和淡蓝色,一丝云都没有。清水次郎建议走着回去,大家都附和,金太郎也淡漠地点点头。酒精的力量已经是强弩之末了,他的脸色逐渐恢复了正常。   “这样的天空在日本可不多见。”清水次郎一边说着,一边半转过身,眼光追逐着一个穿着连衣裙的漂亮姑娘。“嗯,这儿的女人可真漂亮。”他像是自言自语地加上了一句。   “日本不是治理污染了吗?”计敏佳问道。   “治是治了,但和过去还是有差距的。看,中国多好!晚上的月亮都是那么明亮。”清水次郎真诚地看着计敏佳说。   “可没有钱呀。”计敏佳不以为然地说。   “是啊,这就是日语中说的不能两立呀。”   “这种表达方式是从中国传过去的,但中国在这种场合更爱说两难。”   “对,对。不愧是学语言学的优秀人才。”清水次郎赞美道。计敏佳一时语塞。这样当面的夸赞让计敏佳很不好意思,尤其是她不知道清水次郎是在违心地恭维,还是发出了肺腑之言。   “您就姑妄听之吧。”清水次郎露出狡黠的笑容。计敏佳不由得也笑了。“你的中国话很好。”她说。   “不敢,不敢,彼此还要努力学习呀……不对,我是中国人呀!”清水次郎像是恍然大悟一样地叫道。两人都大笑起来。   一双笑着的大眼睛,眉毛又细又黑,但可以看出是画的,脸上搽着厚厚的粉,嘴张开了,露出不整齐的牙齿。计敏佳一惊,看出来这个人是静悄悄地跟上来的伊藤。   “你们很高兴,我也高兴。”她说。计敏佳猛然剧烈一跳的心脏正在恢复平静。   关大林的病似乎越来越厉害了。他的脸色一会儿红,是那种虽然不健康但很能蒙蔽人的潮红,一会儿就变得蜡黄。他嘴里在不停地唠叨着,眼睛看着虚无的前方,没有人能听清他在说什么。只有关绍祖听到他说什么书,当时他就觉得这可能是件很重要的事,但后来他才知道这是一切不幸的根源,也是引发一系列事件,包括他所不知道的事件的缘由,但他当时的决定是将父亲送到县医院去。   从解放到现在已经有三十多个春秋了,斗转星移,日月如梭,诗人们写着追忆往事的诗句,感叹着人生如梦,有些文化的人则叹息着生命的短促,哲学家思考着人生的意义,只有医生在探寻着能不能把人的生命延续到无限。但这条山路似乎已经实现了医生和芸芸众生都在追求的永恒。三十多年前,就是在这条山路上关大林送师父去医院,因为村里的火灾,师父在这里送了命,而关大林的人生也因此有了很大的改变,当然不是重大到完全不同。“医院也许好一些,那里的人多。”这既是关大林的判断也是他的希冀。因此,他同意去县医院。   山路两边的树在冷风的吹拂下,掉着黄色的叶子,偶尔飘来的像是雨一样的微小水滴并没有使空气清新,而是多了一份冷厉。阴沉沉的云层在天上飞速地跑动着,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又调头向西,宛如没头苍蝇。关大林想起了那天夜里,也是这个季节,也有些雨滴,也是一辆马车,只是今天是白天。但关大林却觉得阴森的气氛似乎更浓厚一些,恐怖是要靠看到才让人恐怖。   那天,师父是受了内伤,非常痛苦,而现在的关大林也在动员着浑身的健康细胞跟可怕而且无敌的疾病做着斗争。同时,这个坚强的人还在和外界的魔鬼(这是他认为的)斗智。有时他认为这恶魔似乎比疾病还可怕,不光是因为他们和它们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而且这人间的威胁比阴曹地府的似乎速度更快。“师父难道不是被这鬼杀死的?”关大林想。虽然他已经被疾病折磨得筋疲力尽,但他还有恐惧的力量。“我可不能像师父那样死得不明不白。”   “驾!”孝顺的儿子拼命赶着马车。这是村里最好的马车,有四匹马,能跑得飞快。“要不要告诉儿子?”关大林一直在犹豫,自从那天晚上他似乎看到了鬼怪之后,这个问题就一直回荡在他的脑海中。他现在才理解了师父当时缄口不言的做法。   最奇怪的是关绍祖的心情,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自己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一股莫名的恐惧袭遍了他的全身,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终于,马车走出了崎岖的山路,上了公路。他的心似乎一下子就沉着下来,那清脆的马蹄声这时听起来是那么悦耳,他都想唱几句山歌了。   “驾!”关绍祖一边又大喝一声,一边回头看看裹着被子的父亲。老人似乎睡着了,一动不动。“爹,拐过前面的那个弯就能看见县城了。”关绍祖喜滋滋地对父亲说。   “嗯。”父亲“哼”了一声,他并没有睡觉。不,可以说他比儿子还要清醒和警觉。一个老人对生命的珍惜是超过年轻人的,他还不想死。   眼见着就要拐弯了,但关绍祖忽然听到了声响,在电光石火的瞬间,他听出是直立的山崖上方的声响。他迅速地回过头,这种反应和动作不是练过功夫的人是做不到的。但即使如此,也来不及了,一个巨大的黑影,像只怪鸟一样落到他的身后,接着脑袋里便是一声轰鸣。关绍祖失去了知觉。   三 死也成双   他张着嘴,似乎很吃惊,但人的表情是既复杂又简单的,譬如,吃惊是人类的表情,而惊慌也是人类的表情,应该是有严格区分的,但很多人在表达这两种情感时,却很难让人辨别。古洛看到魏有福的小眼睛中那闪烁着的光时,断定他是在惊慌中。   “没事,没事,和你没事。”古洛赶快安慰他。情绪就像个多产的女人,一种感情会生产另一种,一个接一个,最后人们也就忘了最初的母亲是谁了。   “那……”他似乎冷静下来,“喝点儿水?”他的表情说明他还是没有完全放下心来。古洛意识到警察对这个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从魏有福的档案里,古洛了解到他是个有前科的人,曾因为抢劫被判过刑,而且他还是个脾气暴躁、好勇斗狠的家伙。不过,他现在除了那从毛衣下凸起的坚硬肌肉外,却成了一个谨小慎微、树叶掉下来都怕砸到头的人。“挺会掩饰的嘛。”古洛想。   “昨天半夜你去看病了?”胡亮发话了。   “对。”   “你在进医院或者出医院的时候,看到什么异常情况没有?”胡亮看着对方充满狐疑的目光,就解释说,“譬如,有人将一个东西扔在医院门口的旁边,或者有人背着什么东西往医院走,当然也可能是两个人、三个人。”   “嗯……”魏有福似乎在认真回忆着,“没有。街上静得很,别说人,就是鬼都没有一个。当时我还挺害怕的。”   “你怕什么?”古洛问道。   “大半夜走黑道,谁不害怕?”魏有福眼睛里闪过一道像是恐惧的光。   “嗯,你确实什么都没看见?”古洛叮咛了一句。   “没有。我要看见了就会说的,这和我又没什么关系,我当然要配合政府的工作了。”魏有福看了一眼胡亮帽子上的国徽。   “有道理。”古洛笑着站起了身。   英来是满族人,“文革”前就参加了工作,那时他高中毕业,由于家境困难,便去财政局当了一名送文件的通讯员。后来就是“文化大革命”,他也很自然地参加了造反派。但他是个头脑不太灵的人,而且是非观念和大多数中国人一样,直到死的那一天还是混淆着。所以,造反派也没用他,而他却糊里糊涂地转了干。如果以现在的观点看,他是太有福气了,可当时干部不那么吃香,许多人宁愿当工人,因为不仅说起来光荣,也可以避免那无休止的运动。英来却对此很达观,一概听组织上的。现在干部的地位越来越高,权力越来越大,英来在这个大杂院里就成了一个人物了。   “那天,我真难受,但我好像看见了什么。”英来见到两个警察,就像看见亲人一样,很是热情。   “在街道上?”胡亮疑惑地问道。人是这样一种动物,对于得到的却不敢坚信。   “好像是吧。”英来犹豫地说。胡亮盯着他那闪烁不定的眼光,问道:“你能确定吗?”   “我想我是看到了。从南向北走过来的,我觉得他们是来看病的,就没仔细看。”   “他们?是几个人?”古洛问道。   “好像是两个,一个背着另一个。”   “真的?”胡亮兴奋起来。他的心中已经勾画出当时的景象:凶犯背着被害人走了过来,等英来一离开医院,他就将尸体丢弃在那里。“你看清楚他们的长相或者体态什么的了吗?”胡亮知道晚上的光线会影响目击者的视力。   “没看清。你们也知道路灯不是很亮,而且当时我又很难受,就走了。”   “往哪边走的?”   “往北。如果往南我就和他们迎面碰上了。不过,虽然那个背人的人长的啥样没看清,但好像个子很高。”   “有我这么高吗?”胡亮身高一米八三。   “好像比你高,反正很高,兴许是背着人……不,我好像看到他的头了,很高,有一米九以上。”   “谢谢。”古洛知道再问下去,就是废话了。   出了门,原本阴沉的天空飘起了雨,细风吹了起来。东北的微风不像江南甚至华北的诗人描写的那样温情、浪漫,能引起人惆怅的情感。这里的人们对这种风有种形容,叫做“嗖嗖的”,这不是声音,而是人体的感觉,是那阴郁空气中的森冷。如果是夜晚,几乎没有人不战栗的。胡亮看着在风中轻轻摇摆的树叶,说:“魏有福走后,有十分钟,英来出来的。魏有福大概不是目击者了。那个农村人比他们晚得多,看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看了一眼正在掏出烟盒的古洛。   “那也要查。”古洛声音不大,但用斩钉截铁的语气来形容却是最恰当的了。   找这个栾宜民倒是很容易,那时的人还比较老实,藏头露尾的事一般是不会做的,何况这个栾宜民又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所以,古洛向郊区的派出所打了几个电话,就知道了他的住处。   “住的不近,还不通公共汽车,他是怎么来的?”胡亮像是在自言自语。那时还没有出租车。   “坐马车,要不就是拖拉机,后者可能性大。”古洛说着,就上了吉普车,坐在胡亮旁边副驾驶的位置上。   天气还没有完全转好,但已经能透过灰色云彩的间隙看到蓝天了。那是湛蓝的天空,纯净得让人的心都会欢笑,但却忽隐忽现,飘移不定,透着神秘的气氛。阳光有时候也和蓝天一道钻了出来,将刺眼的光射向胡亮和古洛的眼睛。   “这人查不查意思不大。”胡亮刚和古洛搭档,加上他的学历,虽然久闻古洛大名,也千百次告诫自己要谦虚,尤其在这位神探的面前更要拿出小学生一样的态度,但他心底深处却有着一丝反抗的念头。虽然不强劲,但却很顽强,像尖锐的锥子一样,往往刺透他理智的外壳。   “不,要查。所有案件的破绽都是从细节暴露的。细节是什么,不是明摆在那里的东西,‘细’是我们要心细,调查得细致,‘节’才是客观事物。也就是说,我们要仔细调查每一个小小的环节。即使看起来,是没用的,或者按正常的推理是没用的东西。”古洛今天心情不错,想教给这个新来的、趾高气扬的大学生一点儿真正的东西。   “我知道。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是我们侦查工作必须做的。”胡亮带着不屑的口气说。   古洛很了解人心,尤其是年轻人的思想,因为他也曾经年轻过。于是,就眯起眼睛打起盹来。   汽车猛烈地颠簸起来,古洛睁开眼睛看了看。车子已经进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东北农村的屯子,前几天的雨让屯子里的路变得坑坑洼洼,车走在上面像个醉汉,摇晃得几乎要侧翻过去。   大队支书微笑着迎接了这两个城里来的警察,并将他们带往栾宜民家。   路太不好,古洛和胡亮将车停在大队部门前,就跟着支书走着去。   “这人怎么样?”胡亮问道。“这才是没用的调查。”一阵厌烦感涌上他的心头,古洛故意落在后面。   “还行。咱们都是农民,能有啥?别吓着他就行,这小子这辈子可能和警察都没说过话。”支书笑着说。其实,他除了和公社公安人员认识外,连和县城的警察都没说过话。   “老实吧?”胡亮还在问。古洛的心情从厌烦变成了嘲讽。“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就不问这些废话。”想到自己被誉为全省第一神探,他就觉得其实在年轻时他就已经与众不同了。“神探是天生的。”他再一次坚定了他的信念。   “老实。庄稼人哪有太滑的。这栾宜民在屯子里也是数得上的厚道人,就连他家的狗见人都不叫唤。”支书笑着说。   话音未落,一条黑色的大狗从农家院子里冲了出来,低低地咆哮了一声,就冲向支书。胡亮反应快,飞起一脚,狗退缩了,但还在威胁地狺狺叫着。   “去!”支书作势要打狗,“老栾家的,咋回事?把狗拴了!”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农村妇女快步走了出来。她喝退了狗,说:“是支书大姐夫呀。”   “是。栾宜民在家不?”   “在。”农妇看了看那两个警察,把他们引进了屋子。   栾宜民在炕上躺着,脑门上全是拔罐子的紫斑,把胡亮吓了一跳。   他哼哼唧唧地接待了远方的不速之客,但头脑却很清楚,也让两个警察吃了一惊,尤其是胡亮。他在吃惊之余,还有些羞愧。   “我瞅见一个人,不,是两个。一个好像背着一个。”   “你看清楚了?是什么样的人?”胡亮的声音很急促,虽然在这之前,他沉默了几秒钟。   “大个子。呀!个子高呀,能比我猛过一头。还挺膀,背个人和没背似的。那时候天还没大亮,看不清模样,不过好像长得很黑。”   “那是几点了?”   “差不多快三点了,再有一会儿天就大亮了。”   “这怎么可能……”古洛发现胡亮这个自言自语的毛病很不好,他想找机会提醒这个年轻人一下。   “我还能糊弄警察吗?不信,问问我屋里的。”   “她也去了?”两个目击者,这确实出乎胡亮的意料。   “我有病,她能不去吗?孩子他妈,过来!”   栾宜民的妻子边往里走,边说:“我也看着了,和他说得一样。”和所有的女人一样,好奇心让她在门槛外站了很久。   “长相呢?”古洛第一次开口。   “没看清。就看着剃着光头。皮是挺黑的。”   “从哪个方向来?”   “南边儿。我们往北走,要不看得更清楚。”   “离你们有多近?”   “有个十几步?不,还要远点儿,要不看得更清楚。我们寻思是看病的,就没仔细瞅,要不,看得更清楚。”栾宜民的妻子开始唠叨起来。   “这可是件怪事。”古洛不禁满腹狐疑,他的经验告诉他,一个棘手的案件找上门了。   事情发生在第三天,金太郎一家第二天就要走了,坐飞机去北京,然后就回日本。计敏佳也松了一口气。这次她的计划没有任何进展,也就是说她失败了。这家人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阴阳怪气的,从来不问计敏佳任何事情,虽然计敏佳尽全力给他们讲解,但他们总是似听非听。弟弟还好一些,哥哥却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那个伊藤女士除了假笑,还是假笑。“算了,以后再找机会吧。”计敏佳按年龄来说,很成熟了,而且没有有些姿色的女人的那种令人厌恶的率情任性,所以她并不恼火,甚至心情也没受到影响。   天气不好是旅游观光的大敌,游客们遇到这种天气只能自叹倒霉,或者骂骂老天爷,这几天正是这样的天气。空中老是阴霾不断,时不时地洒些忽大忽小的雨滴,风也变得和东北的暮秋一样阴冷。树叶没有因为雨水而茁壮,倒是蜷缩起来,浓郁的绿色现出病态的阴暗。但这一家人似乎没有注意到天气的变化,他们除了去旅游点外就是上街购物。当时,还有专为外国人服务的友谊商店,可他们只去了一次,剩下的时间就钻进中国人的商店。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商店的商品并不丰富,但很有些中国特色,商品的质量也还不错,因此,他们买了许多东西,也不足为奇。当时的计敏佳就是这种感觉,从没想到会发生那么大的事情。   事情发生在这家人要走的前一天晚上。金太郎又要出去,说是要散步,看夜景。一般来说,计敏佳已经没有陪同他们的义务了,但不知为什么她没有回家,而是无聊地坐在宾馆的酒吧里喝咖啡。要知道,那时的咖啡对一般中国人的收入来说,简直是天价,对一个收入不菲的导游来说,也相当奢侈。但计敏佳还是喝了,这难道不是不祥的预兆吗?或者是不祥的直觉在作怪,后来她就是这样想的。这时一个和她有一面之识的北京总社来的全陪也走了进来,在互相寒暄后,这个油头粉面的小伙子就和她坐在了一个桌上。   他们年龄相仿,又是同行,而且那个男的很会讨人——当然是女人——喜欢。于是,两人逐渐聊得热闹起来。直到十一点钟,这个为了显示绅士风度的男人咬着牙付了两个人的咖啡钱,并将计敏佳送到了宾馆大门外。   夜风夹杂着极其细小的雨滴吹到计敏佳的脸上,让她感到无比惬意。她回头看看灯火辉煌的宾馆像金色的大吊灯一样闪烁着光芒,不由得想起日本电影《人证》中的情节。“灿烂的草帽状的大楼中发生残忍的谋杀。真是强烈的对比,不这样就不会给观众留下刺激,外国人真会设计。”当第二天她回想起自己的这番感叹时,也认为这是不祥的预兆。   也许是聊天聊得太晚,加上白天陪同客人,计敏佳很累,倒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但不久,噩梦就让她惊醒了。但她怎么也想不起梦里的情景了,留下来的只是极端恐惧的感觉。后来她说,因为这个恐怖的梦让她坚信科学并不是万能的。   也许她梦到的就是这样的情形。在这个市道西区有一个很大的胡同,胡同口边有个下水道的入口,东北人管这叫“马葫芦”。一般来说,就是自来水公司管理下水道的部门也很少来这里检查,可最近来了个新领导,就是要放他几把火的纵火犯一样的人物,他命令检修全市区的上下水道。于是,在这个偏僻、贫穷的区里就出现了惊天动地的事情。   一具新鲜的尸体被发现了。说他新鲜的意思指的是和活着的人一样,脸上虽然有污泥,但气色红润,嘴半张着,像是要对发现他的工人说什么。当然他还没开口,那个工人就几乎晕厥过去了。   接着就是一连串的忙碌,有的是白忙,有的有实效。古洛和胡亮在实效的召唤下来到“马葫芦”旁边,跟着他们的还有法医和各种技术人员。   “顶多是昨晚死的。”胡亮带着轻蔑的口吻说。   “还是让法医说吧。”古洛冷冷地说。   由于死者被剥光,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古洛就让在全市范围内寻找失踪人员。“嗯,就是这人的家人发现失踪了,也得几天。”古洛一边勘查着现场一边想。但这位神探这次却错了。   计敏佳被噩梦弄得连胃口都没了。她洗漱后,简单地化了妆。简单就是古人说的薄施脂粉,如果再说通俗易懂一些,就是母亲还能一眼认出来。   她是走着去宾馆的,这需要二十分钟。在路上她饿了,头有些晕,就在路旁的小店里买了两个油炸糕和一碗豆浆,吃完了,在黑乎乎的店里坐了一会儿,觉得舒服多了。再看看表,已经是八点四十五了,她要在九点前赶到宾馆,就匆匆起身,快步向宾馆走去。   已经过了上班时间,路上人群少多了,几点雨滴在地面上留下斑斑痕迹,天比刚才更阴沉了。“这家人也挺有福,今天不走,非赶上大雨不可。”计敏佳一边想着,一边走进大堂。   “……”似乎是有人在叫,但一点儿也听不清,一个女人从大堂的沙发上站了起来,一边鞠躬,一边张开血红的嘴唇,这次可以听清楚了。“你来了。出了一点儿事。”伊藤对走近的计敏佳说。   “是吗?什么事?”一个对自己有自信的人,往往是用微笑来迎接突如其来的意外的。   “我的爱人,丈夫没了。”伊藤还是用生硬的中国话说。外国人,也包括中国人说外语,有个很困难的问题,就是很不容易掌握语气,表达的语言和表情总有隔阂,就像是戴着假面具说话一样。   “没了?”计敏佳没有反应过来。   “嗯,没有了。昨天晚上没回来。”伊藤重重地点着头,表示最郑重的肯定。   “昨晚没回来?”计敏佳觉得自己的大脑变成了苍白色,身体僵硬了。百分之一秒后,千百种猜测涌进了她的脑海中。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时,清水次郎也从外面匆匆地走了进来。即使他背着光,也能隐约看到他焦急的表情。他向伊藤摇了摇头。伊藤一把就抓住了计敏佳的小臂。计敏佳感到了疼痛,不由得轻叫了一声。伊藤赶快放开手,说:“是不是找找警察先生?”   “这……”计敏佳对金太郎回来还抱着一丝希望,她不愿意把事情闹大了,这样会让领导对她产生不好的印象,她可是旅行社数一数二的干员。   “我到处都找了,没有。不报警不行了。”清水次郎语气坚决。   “请等一下。”计敏佳小跑着到前台给社里打了电话。   旅行社就在旁边新建的楼里,一会儿工夫,处长和科长都来了。处长是从外贸局调来的干部,他的本事是除了训斥部下,就是能将水搞浑。计敏佳从来没见过他解决过问题。   “不可能吧?我们中国可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国家,八成是迷糊了,找不到道了。再等会儿。”他老家是农村的,说话有口音。   “我看还是和公安局联系一下吧。”这个单位的创始人之一,虽然不会外语,但其他旅游业务却很熟。在他内心深处,不,不能说是深处,是看不起这个土包子处长的。   计敏佳选择了听科长的,她立刻给公安局打了电话。   “日本人?多大岁数?”接电话的警察立刻改变了刚接到电话时的态度,紧张得让计敏佳觉得金太郎已经死了似的。   “五十二岁,不过长得很年轻。”   “昨晚几点出的宾馆?”   “据他妻子说是十点多钟。”   “这么晚了,出去干什么?”   “说是想散步,再看看市里的夜景。”   “有啥看的。这下可真大发了。这叫外宾呀!国际影响,这可咋整呢?”   “什么咋整?赶快查呀。”计敏佳急了。   “对,对。兴许没事呢。你把电话号码告诉我,有情况后,我通知你。”   “没办法。”计敏佳把公安局的回答告诉伊藤后,这个日本女人很冷静地说。后来,计敏佳才知道这并不表明伊藤不着急,不过是日本人常用的一种理智的表达方式。也许是受佛教的影响,在碰到无可奈何的事时,日本人是很听天由命的,绝不像中国人想象的那样,日本人总是在用顽强的意志和命运斗争。   那个时候,公安局还没有用电脑,不像今天的信息跑得那么快,而且多得像垃圾一样,虽然大多数确实是垃圾。但凭着电话和负责的精神,公安局的内部网络非常畅通。所以,金太郎的妻子没有把手绢绞破,清水次郎也没有抽掉一包烟,服务员就来叫计敏佳了。   不知怎么的,计敏佳一向认为自己是敏感的,对未来的事物有一种直觉,但在接这个电话前,她的心情是愉快的,潜意识中认为终于找到了金太郎。“这个人真会吹牛,说对这里如何如何熟,但还是迷了路吧。”她很自信地想。   “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吧?瘦长脸,有些拔顶?”说话的正是胡亮。   “大概是这样吧。他没说自己叫什么吗?他会中国话呀。”   “嗯……没有。他有家人在这里吗?”   “有。他的弟弟和老婆。”   “请你们来公安局刑警队一下。”   “去那儿?为什么?”瞧!自作聪明的人往往就是这样接受她没有想到的事情的。   “快来,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亲人到底是亲人,血比水浓这句话不是电视节目主持人编造出来的,清水次郎听说去公安局,当时脸就成了一张白纸,而计敏佳看着伊藤的面部冲破了化妆的重重阻碍,露出了岁月无情的表象。   科长愣住了,处长的反应慢一些,但立刻意识到了什么。“快走!”他带头走出宾馆的玻璃大门。   当两辆车停在公安局门口时,法医大体上已经检验完那具男尸。如果我在这里描述计敏佳等人进来后的经过,就太啰嗦了,也不过就是伊藤差点儿昏倒,清水次郎完全昏倒,处长成了白痴,科长变为傻瓜。计敏佳表现得最好,只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古洛和胡亮知道这个案件的严重性了。那时才有多少外国人来中国旅游呀,一个日本人——虽说胡亮认为不过是个汉奸,但他却拥有日本国籍——死了,被杀了,影响太坏。   “请你们节哀!能配合我们查案吗?”姜还是老的辣,古洛最镇静了,这来自他独特的价值观。在他看来,无论是杀人的,还是被杀的,都是同样的人,自然人,没有人种、国籍、贫富、权力大小等人为的区别,法律对他们都一样有效。   四 印证,追求   清水次郎从昏厥中苏醒后,很快就恢复了正常。他对自己刚才的反应有些不好意思。   “他是我……一个哥哥,所以我……对不起。有问题吗?请你们问吧。”他的中国话虽然拙劣,但古洛和胡亮都明白他是想说这个死者是他唯一的哥哥。   “经过我们的法医检验,他是在昨晚十二点到今晨一点左右死亡的……”古洛话音未落,伊藤就插话说:“你们的法医……他……那个……能力……”   “你放心,不比你们日本的差。”胡亮是个爱国主义者。   “我的意思是……不好意思,你来翻译吧。”伊藤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就对计敏佳说。在与人交往的细节方面日本人要比中国人机敏得多。   古洛和胡亮仔细听完伊藤和清水次郎对昨晚金太郎行动的详细介绍后,古洛先开口了:“他说他出去只是为了看夜景吗?”   “是的,他很留恋这个城市。因为他出生在这里。”清水次郎说。   “你呢?”   “我是在日本出生的,我们相差十几岁。”   “他每天晚上都要出去散步吗?”   “嗯……”伊藤有些犹豫,这使得反应极快的胡亮顿生疑心。“这有什么好迟疑的,难道是在编造谎言?可这么简单的事,有什么必要说谎呢?”   “有时候出去。我们在这里待了五个晚上了,他第一天和第三天,还有昨晚都出去散步了。”伊藤说。   一丝疑云从古洛空白得如同晴空一样的头脑中掠过。“夜里那么黑,有什么可看的?”   “他在本市有熟人吗?”古洛决定还是按照他的原则办事,就是在办案之初光问只听,先不进行推理。   “没有。”伊藤和清水几乎同时说。   “噢。”古洛笑着看看他们,一种掩饰的神情也同时出现在他们脸上。   “他不是在这个城市出生并度过童年和少年时代的吗?”古洛已经了解到死者是1932年出生,父亲是中国人,母亲是日本人,1947年随着父母迁居台湾,1948年去了日本,加入日本国籍。   “这……他在日本人学校读书,和中国人不太来往。”清水说。   “我和他结婚这么多年,从没听说过他在中国有什么朋友。”   古洛知道日本侵略中国时的种族歧视,日本人看不起中国人,尤其是有钱的日本人,但金太郎的父亲是中国人呀!   伊藤似乎看出了古洛的想法:“他爸爸一直在日本长大,满洲事变后,才来的中国。”日本人管“九一八事变”叫满洲事变。   “嗯,你们是第几次来中国?”   “第一次。1972年以前日本和中国没有邦交,后来就是有了,来的大多数也是搞中日友好的人,改革开放了,我们才有了机会来。”清水似乎很知道中日之间的事情。   “好吧。听说你们要赶飞机回日本,我看你们就先回去吧。我们一定会抓住凶手的。”古洛淡淡地说。   “能抓住吗?”清水和伊藤一副不相信的神情。   “可以保证。”古洛还是轻描淡写地回答。   “只好这样了。”清水和伊藤走到一边商量了十几分钟,清水走过来说。   “不过,我们有一个很大的疑问。我哥哥是被什么东西打死的?”“问得好。”古洛想。他看看胡亮,胡亮立刻就明白了。   “凶手像是徒手将金先生杀害的。他……”胡亮觉得有些残酷,但不得不说,“被人扭断了脖子,窒息身亡。这个凶手臂力过人……”   “可我哥哥会功夫的。”清水说完,脸上就浮现出后悔的表情。   “你哥哥练过武功?”古洛岂能放过这样的线索。   “是的。他练的是八卦掌,普通人不是他的对手。”八卦掌和形意拳、太极拳,还有很少有人知道的南无拳并称内家拳,传说清末有个亲王府的太监叫董海川,练就了一套炉火纯青的八卦掌,与在河南陈家沟修炼太极拳、后自创杨氏太极拳的传奇人物杨露蝉比试过,就是人称杨无敌的杨露蝉也只和他战了个平手。这八卦掌讲究游走,像是战争中的运动战一样,在动中寻找对方的破绽,一举克敌。胡亮对武术颇有研究,他已经注意到死者后心处有一块很难看出来的淤伤。“可能是受了内伤,失去搏斗能力,才被对方扭断了脖子。”胡亮又想起金太郎虽然表面看不强壮,但其肌肉却极其发达。“难道是个武功高手……”   “他最近还练吗?”古洛问道。   “没有间断过一天。”清水次郎看着古洛锐利的目光,他已经冷静下来了。   如果不是一个山民采药时,往山下看了看,关氏父子的尸体还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发现呢。马车已经摔碎了,马横躺在一块巨大的平滑石头上,半个头都碎了。关绍祖的头部几乎没有了,而关大林身上却看不出明显的伤痕,但嘴边全是凝固的血。   村民们张着嘴,看着县公安局的警察忙来忙去。他们觉得警察不过是煞有介事地骗他们这些老百姓而已。   “这有什么忙的?翻车了,摔下山的。”有人说。人群虽然是沉默的,但公安局刑警队队长武朝宗却感到人们是赞成这种说法的。   “谁看到翻车了?”他问人群。   人们沉默着,简直像深夜人们熟睡的房间。“他们要去县城?干什么去?”武朝宗很了解这些山里人。他看都不看人群的反应,继续问道。   “老的病了,小的送他去医院,就……”有个人说。   “嗯。”武朝宗撇下验尸和看热闹的人,自顾自地向山上的公路走去。两个刑警知道武朝宗的作风,就跟了上去,几个年轻的山民互相看看,也慢吞吞地向山上移动着,但他们有意不和警察走一条路。   山上的公路边上有明显的马车轮胎印迹。武朝宗循着印迹仔细勘查。他是个有经验的警察,心很细,观察力很强。一会儿工夫,在他的脑海里就勾勒出马车出事时的状况。这是公路的一个拐角处,角度很急,几乎是直角。当时马一定跑得很快,很可能关大林病情加重,关绍祖心急如焚,就使劲赶马,这从刚才死马身上的累累鞭痕可以看出来。马车在这里没有拐过来,就猛冲下了山,结果就是车毁人马都死亡。   “是场意外。”武朝宗对那两个刑警说。后来,他当然后悔那么早就下了结论,让他在部下中的威信受到很大损失。   公安局会议室里似乎正在试验烟雾弹,那烟减少了一半光线的能量,不吸烟的人咳嗽着,揉着眼睛,抽烟的人几乎都皱着眉头,像喷雾器一样从嘴里、鼻孔里吐着烟。所有的人都在认真地听公安局长萧劲的讲话。   “这个恶性事件影响极坏,既损害了我们国家的形象,也暴露出我市治安状况的严峻。是啊,改革开放是党的政策,我们要坚决执行,同时也要注意到其副作用。人们的恶性欲望,就是对钱的贪欲越来越强,而且老想着不劳而获,所以犯罪就增加了。我们人民警察的任务就重了,这个案件给我们敲响了警钟,今后要加强治安管理,尤其是对外宾的保护。不过,现在事件已经出了,我们目前的任务是尽快破案,消除国际影响,也给受害人家属一个交代。古洛,这个案子你来干。”萧劲下了命令。   以刺头儿闻名的古洛一贯被领导说成是目无领导,但对萧劲这位抗日战争时期就干保卫工作的局长,古洛是十分尊重的。   “嗯,没问题。”   “现在你有没有个方向了,大体上是属于什么性质的案子?”   “这……现在……”   “你怎么吞吞吐吐的。”萧劲不耐烦了,“有人估计劫财的可能性较大,你是这么看的吗?”   “有道理。死者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没了。据他的家人说,他身上带着不少钱,外汇券大约有上千元,还有几百块人民币的零钱,幸好日元在他妻子那儿。但光这些已经可以让歹徒动心了。对了,他还戴着一块很贵的劳莱克斯手表。对此,我们已经动用了线人,也监控了外汇市场和可能销赃的地方。不过……”   “很好嘛。不过什么?”   “现在下结论还早些。虽然没有其他迹象,但一般来说,这些外国人不会去偏僻的地方,即使去了,歹徒也不知道他有那么多钱。而且,歹徒们知道袭击、杀死外国人的严重性。不管怎么说,我觉得似乎……应该……”   “好了,按你的想法办吧。”急性子的萧劲知道现在是问不出什么结果的,“总之,这个案子是重中之重,各部门要全力配合古洛同志。古洛有什么情况要及时汇报。散会。”不吸烟的萧劲咳嗽着,率先走出会议室。   动作一贯迟缓的古洛这时却赶紧起身,快步追了出去。   “萧局长,有件事我忘说了。”古洛拦在萧劲的前面。   “老毛病,就是爱忘事。说吧。”萧劲笑着说。   “还有个凶杀案,也是我在办。”   “忙不过来?把那个案子交给你们的副队长李国雄。你要全力以赴办这个案。古洛,这可是有着重要的政治意义的案子呀!”萧劲最擅长的就是用表情和语气淋漓尽致地表达语重心长这个成语的深厚内涵。   “放心吧!局长。”古洛立刻就被感动了。他语气之坚决让萧劲舒展开了眉头。   李国雄踌躇满志,前几天一个强奸凶杀案在他的手里被破获了,受到市领导和局领导的表扬。李国雄不免想到了队长的位置,但他不敢往深处想,因为如果得不到,那打击就太大了,而且他想得多了,就会不由自主地告诉老婆,如果没有实现,那……后果不堪设想,他不禁要出一身冷汗。这么一说,谁都明白,他的老婆是个什么样的人。是的,那是个美丽的女人。一般来说,在中国这个地方,美丽和坏脾气总是形影不离。   为了从脑海中躲避开那个美丽的影子,李国雄赶紧看看窗外。正好一个漂亮的姑娘正抡起手,给对面的小伙子一记耳光,李国雄觉得隔着窗户和狭窄的马路都能听到那响亮的声音,脸上也莫名其妙地热辣辣的。那个小伙子捂着脸,没有说话。李国雄笑了起来,仔细回忆着他和妻子的过去,似乎还没有挨过这么沉重的打击。“该知足呀!知足者常乐,说得好!今天不应该想别的,只要被表扬就好。正队长先不要想,再破他几个案子,那位置肯定就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了。”他似乎看到一颗瓜落到了自己的双手上,沉甸甸的。   一个有运气的人最大的特点就是想什么来什么。果然,电话响了。   “李国雄吗?今天的会你没参加……是的,我知道你去市政府了。有个案子需要你上。”李国雄知道如果皇帝的圣旨是泰山,那萧劲的话就是珠穆朗玛峰。   “是!”即使萧劲看不到他,他也站直了身体。   “你去找古洛,他会给你介绍案情的。”   “古洛?他拿不下来?”李国雄担心自己心中的暗喜不会长久,语气十分犹疑。果然欢欣是那么短暂。   “他有别的案子。”萧劲说。   失望的李国雄更担心的是他去见古洛,因为古洛总是对他冷嘲热讽,让他感到很尴尬,而且不管在什么场合。但这次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古洛看着他,几乎没有任何表情。   “胡亮,你给李副队长说一下。”古洛拿出一支烟,点起火,还是那么冷冷地看着李国雄。   李国雄听完后,问道:“你们有什么想法?”他看着胡亮,但耳朵却竖向古洛。   “还没有。只是这个案子有些古怪……”胡亮还没说完,李国雄就赶快问:“怎么个古怪法?”   “有两个目击者,但时间相隔很长……”   “那可能目击的不是一个人。”李国雄急忙答道。他确实是这样估计的。   “可根据目击者的描述,很像是一个人,不,两个人,一个是那个被害的女人。”   “交给我吧。”李国雄微笑着说。一帆风顺或者总被运气眷顾的人才有这样的笑容。   “注意点儿,这案子有些名堂。”古洛吐出一口烟,说。李国雄看看他,觉得古洛十分认真,心里不禁怯了。   “你是说真是一个人?”   “嗯,还不知道。也许你想的有道理,但要小心。”古洛语重心长地说。其实,他对李国雄很好,毕竟李国雄第一个案子就是跟着古洛办的。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那是个什么样的时代呀!人们“文革”时被耗尽的精力和扭曲的灵魂似乎在复苏,一种新的活力出现了——那就是走向市场经济。他们是领风气之先的人,是在创造着新的历史的人,但在这即将形成巨大潮流的潜流中冲锋陷阵的却是很难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那些曾经是社会边缘的人物。他们曾经犯过罪,或者至少做过一些社会不容许的事情,这些人自称或被人们认为不懂法律,其实不然。他们懂法律,但是不遵从法律。这些反抗社会规则的人,在一个经济、文化大转型时期却被历史派上了用场。他们的胆大妄为冲破了许多局限,他们首先成为个体户,和公有制唱起对台戏。他们将投机倒把视为天经地义,给被人认为不是正业的商业正名,偷税漏税、欺行霸市、制假售假、贩毒放赌、组织卖淫嫖娼、贿赂官员,无所不为,但他们同时又积累起了财富。当然,当改革进入正轨时,他们中的大部分就会被淘汰。不过,我们要说的并不是这些呼风唤雨或者是敢于以身试法的好汉或者恶棍,他们这样浮在表面上的人物,是死是活都有媒体或文学作品的关照。我们要说的是那些真正的边缘人物,那些怀着发财的梦,甚至连发财都说不上,只想过上好生活,但又没有顶用的社会关系,也没有经天纬地之才的年轻女人。她们大部分出身下层平民家庭,家里除了几本毛主席的著作外,就没有带文字的纸张。住的是大杂院,院子中间有公用的水龙头,肮脏的、一到夏天就臭气熏天的排水沟,狭窄的平房,漏雨的屋顶,一家六七口人挤在一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屋子里,邻居经常为一些小事老拳相向,甚至动起凶器。她们吃的也不好,粗粮、蔬菜和咸菜是她们需要的卡路里的主要来源。在这样的环境下,一个有着漂亮姿色的姑娘会做什么呢?特别是她的同学大部分住在楼房,有的家里已经有了电视、宽敞的房间、明亮的阳光,连那些让人昏昏欲睡的功课都变得美好起来。她们都在努力,为的是考大学,将来过更好的生活。她是多么羡慕、嫉妒这些同学,虽然她长得是那么美丽,但并没有几个男同学愿意跟她来往,因为她住的地方在当地是有名的贫民窟,虽然在我们国家不这么叫。这使得她的自尊心受到很大刺激,她决心发愤读书,考上大学,靠自己的本事脱胎换骨。   但是,她的长相来自父亲,一个头脑简单的美男子,而她的头脑比父亲还要简单一些,这来自于母亲——那更是一个糊涂的女人。不过,她没有放弃,自尊心的力量、想改变命运的意志和没黑没白地学习居然挑战了DNA,虽然没有完全战胜这可恶的遗传——因为没有考上大学——但也不能算是输了,因为她考上了一所学外语的中专。   那天,她拿到了通知书,她永远不会忘记那是多么美好的一天。虽然是个阴天,天空时不时飘落些雨滴,邻居的大娘因为风湿病,痛得又在大声呻吟,另外两个邻居争吵着,几乎要动手。而头脑永远没有清楚过的母亲又丢了父亲一个月的工资,这就意味着整整三十天,他们都不会吃到肉了。但这张通知书却是一道阳光,一道真正能扫除所有黑暗的阳光。父亲高兴地大笑着,不知从哪儿借了些钱,买了酒和一斤肉,还有半斤粉肠。母亲包了饺子,很咸,噎嗓子——这个可怜的女人从来就没做好过饭,为此不知挨了丈夫多少骂和拳头、巴掌。但最后屈服的却是丈夫,因为饥饿这个最有力的武器总是站在老婆那边。   父亲那天喝醉了,又哭又闹,骂着老婆,哀叹自己不幸的命运。“咱这辈子连瓶好酒都没喝过。”母亲呆呆地看着父亲,也跟着哭。“我怎么就把钱丢了呢?”她显然不是在同情命运悲惨的丈夫。   她在学校学的是英语,她也很努力,但学习成绩总是一般。如果不是那个中年主课老师的帮助,她的成绩恐怕还会更糟。不过,她的姿色却引起许多人的注意,这里面不光是同学。当然她开始时并没有注意到,但后来才知道正是那个潇洒风流的中年老师看上了她。这个人长相也算英俊,但最重要的是他的翩翩风度和他穿着考究。在那个时代他永远是西装革履,他的头发是油亮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可以肯定他的脸是搽油的,身上时不时还散发着香水的味道。他对女人,特别是女孩子,十分体贴,几乎无微不至,但却不落俗套,好像父亲在关心孩子一样。她这个长在贫困家庭中的孩子,很快就被这个男人所吸引。   她把对异性的第一个吻给了这个男人,第一次让这个男人抚摸了自己的乳房,但事情并没有再进展下去,因为,另一个人闯了进来,就像一阵平地而起的狂风猛然吹开了房门一样,粗暴但却充满着生气,疯狂却充满了欢乐,折磨煎熬中却有着强烈的诱惑和无敌的魅力。这正是那个尽管有些做作,但毕竟还算是文明人的那个人所没有的,也正是她所喜欢的,喜欢这种能将自己烧得一点儿灰都不剩的烈火。   李国雄几天来,所了解的那具美丽死尸的生前就是这样的,简单至极。剩下的就是要找到她那疯狂爱上的恋人,李国雄认为这是整个案子的关键,却把古洛和胡亮感到极其古怪的目击证人放在了一边。不是他没注意,而是他认为目击者看到的不是一件事。作为公安人员或者医生所从事的职业都是关乎人的生命、所谓人命关天的大事,“一失足成千古恨”就是对他们这些人而言的,而慎重就如同他们的生命一样,李国雄这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你们公安得给我报仇,给我的孩子报仇。她可是个聪明的丫头,不比你们差。你瞅瞅她穿的,我过去见都没见过,这才多大,有能耐呀!一般的姑娘也不行。长得多好,在咱们市走到街上那才打眼儿呢。这将来还不成经理,一个月挣它几千块?可被人杀了,我算是白养活她了。你们真得像那么回事地查。”倪刚,就是那个叫倪雅芸的死者的父亲唠唠叨叨地说,而且他将上面的话反复说个没完,这最让人心烦。李国雄办案多年,在刑警队也算是老资格了,阅人无数,却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父亲,因为丝毫看不出他有多么难过,也许他浑身刺鼻的酒气是最主要的原因。倪雅芸的母亲,一个没有人会将她看作倪雅芸亲人的女人哭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李国雄一只耳朵耐心地听着酒鬼父亲的话,一只耳朵听着酒鬼妻子的哭声。每逢这时,他就想起古洛的做法——永远是不动声色,不可捉摸的眼光让诉说的人不由自主地说下去,似乎要讨好这个警察。   “她有个对象,你们知道吗?”李国雄一边用圆珠笔敲了敲黑色的小笔记本,一边再一次看着这个家。贫穷之神在这个家里进行了疯狂的掠夺。一间只有十二平方米的房间,自然将西方小说中常常描写的富豪家庭一座楼的功能都完备了,只有厨房在外面,因为现在是夏天。李国雄进来时,看到那些冒着烟的小铁炉子在不大的院子里排着队,像是受检阅的军队一样。屋子里只有一张破烂桌子和两把高脚木凳,睡的是炕。除了两个孩子、没工作的老婆和劣质酒精之外,倪刚一无所有,当然包括廉耻在内。   “对象?我姑娘对象多了。追她的人少说也有一个连。长得好呀!比她妈可……像我。你别看我现在这样,过去咱可是俊小伙儿……她长得真俊,我那姑娘。虽然脾气大了些,但人见人爱呀……”酒精的力量忽然衰落了,他哽咽起来,说不出话了。   “我说的对象就是可能领回过家、你们看见过的。这么说吧,就是准备结婚的。”   “结婚?你说笑话了。”倪刚笑了起来,酒精这个魔鬼又回到他的身心中来。   “谁能娶得了我那姑娘?不配!他们不配!都是些什么玩意儿,还想娶我姑娘,做梦呀……对,就是做梦……”他拼命挥着手,幅度大得几乎打在李国雄的脸上。和李国雄一起来的刑警几乎要按捺不住了。   “哎!”他刚一呵斥,李国雄就摆了一下手,制止了他。“他们是谁?看样子不止一个呀。”   “对,有的是,但都不行,都不是东西。”   “有一个……”倪刚的妻子停止了哭泣,怯生生地说。   “有个屁!我告诉你不要瞎说!他们都不配。”倪刚粗野地打断了妻子的话。   “你让她说!我告诉你,你要再这样,我们可就不客气了,这是为你姑娘报仇的事,你怎么不配合呢?”李国雄声色俱厉地说。   “有个姓艾的来过两次,我那姑娘像是挺中意的……”母亲的心又碎了。   “那小子呀!我不同意。我告诉你,他像个什么,像个精神病!对,还娘们儿唧唧的,我不同意。”倪刚将最后一句话拉长了声调说。   “他的全名叫什么?在哪里工作?住在哪儿?”   “这我不知道。”母亲说。   “那他们是怎么认识的?是同学,还是别人介绍的?”   “我听姑娘说好像是跳舞认识的。不,我说不准,记不清了。”母亲说。   “下午来个人,你们说一下那个姓艾的模样,他给画张像。”李国雄说完,大踏步地走了出去。虽然他也曾是个平民,但已经不习惯待在这种肮脏、丑陋的环境中了。   “我真的不知道。”那个中年教师叫周洪武。他几乎要哭出来了。   “这怎么可能?你不是……爱她吗?”李国雄对这个文质彬彬的家伙充满了憎恶。他这个人对文明总有抵触情绪,很看不惯古洛和胡亮那对搭档,因为他们尽说些书本上的话,还老是会心地大笑。再加上,这个人住在一栋六层的楼里,房间宽敞,窗明几净,阳光透射到客厅的每个角落,洋溢出勃勃生机。   “对。她是个好姑娘。不过,那是原来,后来她就学坏了,常去跳舞,还和外国人混在一起。”李国雄知道这个姑娘是和外国人在一起喝过酒,那个说英语的非洲人还送她一件很漂亮的衬衫,但没有任何不轨行为。当时,道德约束是那么严格,特别是还有些民族主义情绪,于是,公安局就把姑娘拘留了,但第二天就放了。   “你又说谎,和外国人那次时,她和你还没黄呢。”李国雄掌握的情况很准确。   “对,对,你说得对。我也不算说谎,我没记清楚。”周洪武急忙辩解着。   “要想好了再说,你如果再这样,我就认为你是故意作伪证。伪证,懂吗?你要学学法律知识,要建设法制社会了。”李国雄板着脸,教训着这个戴着近视眼镜,穿着西装,系着领带的男人。“还穿西服,就是为了勾搭女人的。”李国雄想。   门开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走了进来。她个子不高,但很漂亮,异国风情的脸型,大眼睛看人时带着傲慢。她穿着白色的衬衫,淡黄色的裙子,提着一篮子菜。   “警察?嗯,让你招猫逗狗,这回把警察都招来了。”   “你胡说些什么?”周洪武红着脸说。   “我胡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干的那些事?流氓!”女人骂道。   “我流氓?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你和你们单位的那个什么科长的事当我不知道?你都臭透了。”   “那怎么啦!男女平等。”女人一扬头,一脸的轻蔑。   “你……”周洪武刚要发作,李国雄就说:“我们走了你们再处理家务事。现在……你也坐下来。”李国雄见那个女人要走,就说。女人倒大摇大摆地坐在了屋角的沙发上,将菜篮子放在地板上。   “她什么都不知道……”周洪武说。   “不就是那个姓倪的事吗,我怎么不知道?”周洪武的妻子立刻说道。   “噢,那更好。听说她有个对象,你知道是谁吗?”李国雄问周洪武。   “知道。要不……”   “要不怎么能和你黄呢。”   “别插嘴。说,把那人的情况说详细些。”   “这……详细的我不知道,真不知道。”   “见过吗?”   “只见过一个背影,个子不高,像是挺胖的。其他的我真的不知道。”   “我见过,个子是不高,长得挺白净。”周洪武的妻子说。   “噢,在哪儿?什么时间?”   “今年春天,晚上七点多钟,在横向街。他们俩搂着,往前走。”   “你跟踪了?”   “也算也不算。我想和这个流氓离婚,总得抓个现形吧。我以为他们还在一起,没想到那个女的跟别人好上了,到底是年轻呀!自不量力,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他们在那儿干什么呢?”   “不知道。我刚一溜号,就找不到他们了。”女人摇着腿说。   李国雄的脑子比古洛简单一些,古洛常说他的脑回沟比自己少一半。但他绝不是笨蛋,特别是他常常也能抓住一些关键的东西。他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思考了一阵,喝了一些茶,抽了几支烟,这都是跟古洛学的,而且也像古洛一样眯缝着眼睛看着窗外。那阴沉沉的天气实在没什么好看的,浓密的树叶几乎成了黑色,厚实沉重,风快要吹不动它了。这时古洛会有一种莫名的惆怅,但李国雄什么也没有,他就是这么一个实实在在的人。   “走!小王。”他拿起了帽子,这回我们知道了那个刑警姓中国最大的姓氏——王。   “去哪儿?”小王愣愣地问道。   “跟我走。”李国雄不耐烦起来。他忘了当初他跟古洛的时候,也经常问问题。   风越来越大,云挣扎着,抵抗着疯狂的风,它们虽然貌似磐石,但本质上的不同,使它们减少了许多重量,风轻而易举地将它们赶走,有时举起它们用力抛向天边,这时人们就会听到风在用力时的呼啸。雨是云襁褓中的孩子,贴紧被赶得疯跑的母亲,落不到它向往的大地上。但太阳也并没有出来,云层太厚了。   风大了,李国雄就低下头,风小了他就抬头快步走着。十几分钟后,他已经走进了那条繁华的横向街。   这里是老城区,房屋低矮、破败,大多数是小商店,卖各种商品的都有。当时改革开放时间虽不太长,但没有政治运动的中国能在一夜之间繁荣起来,因为勤劳的中国人善于在白纸上画画。人行道和狭窄的马路上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小饭馆的女人们几乎站在路中央,招徕着食客。   李国雄视而不见,他要找的是那些刚刚兴盛起来的夜总会,那里每天晚上都有歌舞表演,客人们也可以上去唱歌。   这条街上有两家夜总会,一家叫“兴华”,很有些爱国精神,一家就不太好了,叫“小香港”,这让李国雄感到不舒服。   “兴华”的老板看起来也比那个油头粉面的“小香港”老板让李国雄舒服。那个滑头一口否认见过倪雅芸。面前的这个人有些土头土脑,肥胖,手很粗糙,过去好像从事过重体力劳动。对了,不是好像,跟李国雄来的当地派出所的警察已经告诉刑警们这是个在监狱里生活过好几年的人。   据说被蛇咬过的人连井绳都怕,何况这是真正的三条蛇呢。   “我叫郭金荣,是这儿的经理。”他的声音有些紧,但没有颤抖,可见风雨沧桑起码给了他自制的能力。   “见过这个女人吗?”李国雄把照片给了他。他很认真地看了一会儿,问道:“她咋的啦?”   “这你别管,见过没有?”李国雄是著名的神秘主义者。   “没有。”郭金荣脾气暴躁。   “再仔细看看,这可是重要的事,连市领导都很重视。要是知情不报,这地方……”李国雄抬头看看天花板上的吊灯,那是进口货。   “我知道,我知道。”谁说秉性难改?“让我再瞅瞅。”他又拿过照片,看了一会儿,说,“见过,好像见过。她跟外国人来过。”“好一双毒眼!”三个警察都在这么想。   “后来呢?对了,你再看看这个。”李国雄把模拟的倪雅芸男朋友的画像给了郭金荣。   “这……好像见过。”   “别整那个云山雾罩的事。见过没有?”李国雄真不耐烦了。   “我……你等等。”郭金荣装腔作势地拿出呼叫机,喊道:“我是郭金荣,找小文。”   “我在这儿呢。”   “你来我办公室一下。”他关了呼叫机,得意洋洋地看了一眼警察。这种设备当时还真不多,让李国雄很是生气。   连十秒都不到,那个叫小文的服务员就进了房间,这让李国雄更生气了。“这姑娘就在门外,可能在偷听……真能得瑟。”   李国雄将对郭金荣做的程序重复了一遍。这个相貌秀气的姑娘就说:“这女的姓倪,我们都叫她小倪。她盘儿亮,认识的男的不少,经常来这里唱歌、跳舞,还有外国人请她来呢。这男的我也见过,小倪说是她男朋友,姓艾,好像在银行上班。”   “哪个银行?是干什么具体工作的?”李国雄问道。   “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穿戴挺体面的,说是大学毕业不长时间。”   李国雄心像从窝里飞出了一只鸟一样。“白给!”他想。   五 循迹,目击   和李国雄相比,古洛和胡亮的调查就不那么顺利了。被大部分人认为的劫财杀人,并没有得到确实的证据,那几千块外汇券没有出现在可能出现的任何地方。能用的线人都用上了,他们几乎都伸伸舌头,说:“太岁头上动土,谁不想活了,杀外国人。”接着就是摇头。他们估计得不错,在犯罪的圈子里没有传出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当然,古洛和胡亮并没有放松这条线,但他们同时也进行着有各种可能性的调查,这当然是古洛的想法。不过,这似乎更难一些。原因是死者是个外国人,而他的家属匆匆地回家了,但尸体还保存在医院太平间里,金太郎的妻子伊藤说,她过几天就要回来,清水次郎也说,处理一下公司的事务,他也回来,火化亲人的遗体,然后带回日本。   “老虎吃天——无处下口呀!”胡亮说。后来古洛才知道这个年轻人有好多这种俏皮话。   “线索还是从那个翻译,或者导游开始吧。咱们也调不出日本警察的档案。”古洛说,口气里也有着些颓丧。他虽然久负盛名,破案无数,但这回却是第一次跟外国人打交道,心里有些没底儿。“可不能这样,外国人也是人,脑子也是人的脑子,照样死亡,照样有谋杀……一切跟中国人没什么太大不同。别像个土包子似的,没见过洋人是怎么的?而且还是个华裔。”古洛在心底里不断地给自己鼓着劲儿,可还是多少有些提心吊胆。   计敏佳来到刑警队,虽然她表情沉静,和正常人没有什么不同,但古洛根本不相信这张脸和那副表情是真实的。   “旅行社的领导找你谈什么了吗?”古洛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烟,将烟盒扔到桌子上。他有意把话说得轻松一些,要不然和这阴沉的天气合作起来,会对当事人产生不必要的压力。   “谈了谈。不是正式的,因为这事并不怪我。是我下班后发生的。虽然有人说,干我们这行的没有什么上下班。”计敏佳想起说这话的人,就很生气,正是那个想追求他的小头目说的。“这个农村土包子,真不是东西。”计敏佳一说到这里,心中不由得骂道。   “那也得睡觉呀。”胡亮及时地插了一句,并且满意地看到计敏佳的眼神。“这些翻译都长得不错。学外语的和我们搞公安的女的就是不一样。”胡亮想起他的大学同学,心情就沮丧起来。   “你每天都几点回家?”古洛点着了烟。   “你看看我的工作日记吧。”计敏佳拿出一个蓝色封面的笔记本。“是个细致的姑娘。”古洛不由得对眼前这个宛如遇到交通事故的姑娘产生了好感,虽然他是最懒得记什么笔记之类的东西了。   “嗯。”古洛仔细看了两遍,让凑到他旁边看的胡亮都有些不耐烦了。   “这两天你回去得晚。上面写得很清楚,一天和他们一起喝酒,一天是因为一些费用问题和他们交涉。这两天,据金太郎的妻子说,金太郎都出去了,是吗?你没见到他?”   “不,他都在。是我们办完事以后,他出去的。都是和我一起出的大门。”   “噢,和他妻子说的倒是一样。他是逛街,还是散步?”   “有区别吗?”   “好像是有。散步的话,他可能就在附近,或者在宾馆的院子内,如果逛街,可能要走得远些。”   “嗯,你这么一说,还真有些道理。可我不知道……对了,他好像说是去看夜景。”“又是看夜景。这城市的夜景有那么迷人吗?”古洛想起黑暗的小街道,和如同在小街道上点上蜡烛的大街。   “两次都这么说的?”   “嗯,对,是这么说的。有一次我还说,你小时候的街道和现在一样吗?他说,差不多,所以才有回忆,才有看夜景的意义。”   “嗯,挺浪漫。他妻子说连那天他被害他总共出去了三次,两次都让你碰上了。”   “对,要是……”计敏佳想起那天和北京来的导游一道喝咖啡的事。   “什么?”   “没什么。我是说,巧合呗。”   “他出大门后,走的哪个方向?”   “往右拐,和我相反。”这个城市的人从来不说东西南北。因为城里的街道并不是笔直的,朝向也不端正。   “你干这个工作有几年了?”古洛换了话题。   “三年了。大学一毕业就在这里。”   “也算有些工作经验了。你感觉这个人,不,是这家人有什么异常吗?比如说,什么呢……”古洛一时想不起举什么例子。   “还可以吧。和一般家庭的旅游团没太大不同。就是他们很了解中国,华裔嘛。”计敏佳第一次笑了一下,“对咱们市更了解,尤其是他。”   “嗯。我这么和你说一下,你可能更容易理解我的意思。这个案子有些像图财害命。他穿着考究,一看就是外国人。也许他还露过富,某个或某几个歹徒见财起意,就杀了他。从案件表面上看,是这样的。”古洛看了一眼胡亮,他对这个年轻人确有好感——当然后来他们才真正地成为公安局的第一搭档——想教给他一些东西,就是他常说的破案的思维方式。这是舶来品,中国人过去翻译为演绎法,后来受日本影响改为推理,其实就是逻辑(还是翻译的词汇)。古洛吸了一口烟,接着说:“但如果不是这样呢?或许还有其他可能性呢?那么就会在案发前有些蛛丝马迹,会有些如果不仔细想想或回忆就失去的异常细节。你好好想一下,他或者他的家人有没有古怪的举止、言谈或行动,什么都行。”古洛盯着计敏佳,他觉得这是个有观察力的姑娘,会提供一些一般人忽略的东西。   “你要是这么说……”计敏佳沉默了一会儿,从她的表情上看不出在思考或回忆,“有一次,到吃晚饭的时候了,他们都没到餐厅里来,我就挂了电话,但那天电话交换台出了点儿故障,我只好上楼去找他们。我出了电梯,刚拐进他们住的房间的走廊口时,好像看见一个人从金太郎的房间里出来,好像还听到几句话,口气很激烈,像是在吵架。接着伊藤和清水也出来了,好像在劝解。伊藤眼睛可尖了,她看见了我,就悄声说了什么,清水就迎了上来。我说,该吃饭了。他说,对不起,这就下去。我就先下去了。”   “就这些?”古洛的语气中充满了疑问。   “啊,就这些啊!”计敏佳听出了古洛的不信任,于是,她那张漂亮的脸立刻就变得既严肃又认真。   “你应该看到的更多些。譬如,你一定看到那个人从哪儿走了?他的身材有多高?等等。”   这次计敏佳沉默了一会儿:“我说的可不准,因为走廊里的灯光很昏暗,那人像个幽灵一样,一闪就不见了,我估计他是从走廊那头的楼梯走下去了。可太快了,我虽然努力看,也没看太清。他的身材嘛……”计敏佳又犹豫了一下,才说,“大概和你的差不多。我确实没看太清。”她看见古洛嘴角上的微笑,就说:“我是没把握的事不说,这可是你让我勉强说出来的。”   “我知道。仅做参考。”古洛还是笑着说。   “你怎么知道她还看到了什么?”计敏佳刚一出门,胡亮就迫不及待地问道。古洛沉默了一会儿,等着他的声音已没有力量传到计敏佳的耳朵里。   “人都有好奇心,女人更厉害些。她肯定抬着头,想越过清水的肩膀看看那个神秘人物。”   “噢。”胡亮笑了。“女人是好奇。”他是从内心里说出这句话的。   “有事干了。咱们去宾馆看看吧。”古洛在烟灰缸里熄灭了烟蒂。   他那天去放羊。和平时放羊时一样,他的脑子里几乎是一片空白。人的大脑应该是不断活动的,但他就是能做到让小脑和大脑分离,于是,人们就可以看到一个瘦瘦的、个子不高的中年牧羊人在夏天的阳光或阴云下慢慢地跟着羊群走着,而他的思考就像棵树或草一样消失在生命的本能中。   过了好长一会儿,他的脑子才开始醒了过来,就像一个要起床的人,伸个懒腰,打个呵欠,过一会儿才开始回忆晚上的梦境时一样。他想到村子里已经开会,传达了上面的指示,以后羊群不能放养了,要圈养,说是对什么生态好。他不用上面提醒,早就知道这山是越来越秃了,和人掉头发就意味着老了一样,山老了,再也养活不起它的儿女们了,它也需要休养生息,像城里人有休假,农村人有农闲一样。但即使如此,他还是不满意。因为,他给好几家人家放羊,挣些钱,那些人家的年轻人都去城里打工了。如果是圈养,他们可能就不用他了,即使用,他还得准备盖个大羊圈,这可是要花很多钱的。想到这儿,就是一棵树也要落叶的,一棵草也要枯萎的,他叹了口气,坐在了山坡上。   天是湛蓝的,云淡得几乎看不清楚,青草轻轻摇着,像是在歌唱,因为昨天晚上的雨水让它们精神抖擞,遥远连绵的山峰上绕着白云和雾气,多美的山!有了它们,他就可以吃得饱、穿得暖,真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被感动了,决心保护他祖祖辈辈赖以生息的这些山。他这个人一旦下了决心,就会松懈下来,于是,他找了一棵树,躺在树荫下,闭上了眼睛,虽然他不想睡着,因为还有羊群,但他还是睡着了。   是傍晚的雨和饥肠辘辘唤醒了他。他急忙站起身来,立刻看到了挤在一起的羊群。“今天是怎么啦?好在它们没跑。”他是个出色的牧羊人,能让羊听话。   但浑身一震、头脑发昏、心跳到嗓子眼儿的一瞬间还是来了,有两只羊不见了。是关家的羊,关大林有病,儿子伺候他,就把家里的羊交给了他。   他立刻采取了行动,毕竟这种事情他是经历过的。不到二十分钟,他就把羊群赶回了村子,分别圈进了隔开的羊圈。就又上山寻找那两只外国人常说的“迷途”的羊。   大约一个小时后,他找到了那两只羊,它们跑进了一个小山沟。如果是在五年前,傻东西们就会葬身狼口,但人类在破坏方面的能力是无穷大的,他们已经把山里的狼群赶尽杀绝了。所以,这两只羊应该庆幸,它们将被煮熟了吃,和人死有棺材一样,既文明又体面。   但浑身颤抖、头像被重击、心都揪在一起的时刻又来了,而且不是一瞬间。当时他正小心翼翼地在山坡的小路上走着,下面是公路。他听见一声呼叫,后来他仔细想,那不是呼救,而是惊叫。他探出头去,努力想看清楚下面发生了什么,但细雨增加了黑暗,其实即使有月光,即使有一双牧羊人锐利的眼睛,也未必能看清下面发生的事。但他听到了似乎是扭打的声音,接着就是几声尖叫,很凄惨的叫声。再接下来,就是马车行走的声音,只有一分钟左右,他就听到了巨响和马的嘶鸣……   这是让县刑警队长武朝宗丢脸的目击者,但他却没有去报告,因为他拿不准发生了什么情况,而关家明明是去了县城医院,羊就寄放在他的羊圈里。再说,他是个除了放羊对其他事情一概不闻不问的人。所以,关家父子死后几乎一个星期了,他在吃早饭时,去邻居家要根葱,并顺便聊了几句家常时,才听到这个消息。   中午时分,武朝宗的办公室里迎来了这个牧羊人。他和关大林是远房亲戚,大号关众德,小名关二狗,他一般对人都说小名。   “你没看到,但听到了,是不是?”   “对。”   “听到谁的声音了?”   “没听清楚,反正是人的声音。”   “那你就敢肯定是他们父子?”   “那还有谁?”   “我说你这个人挺主观呀!”武朝宗拼命想找出些能让自己好受一些的希望,虽然他知道这个老实的牧羊人就是他的克星,“人有的是,你就能肯定下来?”山里人老实,但也很倔强。关众德生气了:“主观不主观,俺也不懂。可你说还有谁?谁家还死人了?还翻车了?”   “你别激动,别激动,有话好好说。行了,我知道了。”武朝宗平生第一次感到了绝望。   “小李,小赵,来!”他咆哮道,吓了关众德一跳。“这个警察脾气不小,是个当官的。”山里人害怕了,“我……”   “你咋还在这里?你说的我都知道了,你走吧……对了,你这事可是大事,你要是跟别人说了,看我把你……”武朝宗做出狠相。他既是在报复,也说的是实话。农村人好东家长西家短的,比后来的互联网传播谣言还快。但他看错人了,关众德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有事和老婆都不说。   “这个用不着你说。”关众德又生气了。   “走吧,走吧。”武朝宗挥着手。他的恨意已经消失了,现在的情绪是不耐烦。   两个年轻的刑警跑了进来,红脸庞的是小李,白净脸的是小赵。名字也是这样起的,小李大号李红,小赵名叫赵白。他们脚步太急,几乎把关众德撞倒了。   “啥事,队长?”他们都是那么生气勃勃,尤其是见了领导。   “跟我……”武朝宗看了一眼气哼哼的关众德。这个山民识趣地跑步消失了,像是去追羊了。   “下乡。”   “为啥?”这两个人是武朝宗的“哼哈二将”,老在一起,各自的生活就越来越相像了,现在都在谈恋爱。   “那个案子,就是关家父子的案子,我觉得不对劲儿……”   “你不是说是事故吗?”李红不太会看眼色。   “我改了。”武朝宗回答得再简单不过。   县刑警队有辆中吉普,很旧,赵白判断是盗墓贼的赃物——他的家乡在平原,那里刚刚开始走上盗墓的致富路——但还能走,比马车还是要快。不过,尽管开足了马力,到村里时,太阳也正赶着下山。柔和的光把黛色群山后的天空染成了嫣红色,一小片乌云罩在太阳的头顶上,像是在压着它一样。炊烟袅袅,农家小院里,男人们已经坐在小桌前,抽着旱烟,等着吃晚饭。   车在村部门口停好后,武朝宗先下了车。他一抬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关众德正站在大门口,冷冷地看着他。“见鬼了!他怎么在这里?”武朝宗以为看错了,但定睛一看,就是那个倔强的关众德。但他还是问道:“你是关众德啥人?”   “我就是关众德。”关众德大声说。   “你……怎么走到我们头里了?”   “抄个小路。”关众德得意地说。“妈的,这么简单。”武朝宗对自己的智力第一次产生了怀疑。   这里还没通电,屋子里还没点灯。微弱的光线塑造出一个清晰的黑影,他坐在一张桌子后面,形态庄严,“吧嗒吧嗒”响的烟锅闪着红光。   “我是县……”   “认识,认识。坐吧。你们是为关大林同志的事来的吧?关众德已经告诉我了。”“这家伙,嘴真快。”武朝宗恼火地想。他也想起这个人了,上次来勘查案件现场时,他自我介绍说是这个村的村长,叫关众智,后来武朝宗才知道,他是关众德的堂兄。   “我也想到了。因为死者都是这里人,应该知道路,那急转弯,怎么会赶那么快呢?你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线索?你是说……关二狗的话,你相信了?”   “那当然。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嘛。”   “对,那可是个老实人,说你不信他,他还生气呢。说那叫啥警察,笨得很,比我那豹子——那是他放羊的狗——都不如。我说,胡讲话是要负责的,他才不说了。不过,我们也不知道啥线索,老支书不爱说话,脾气又坏,谁也不敢问他。我领你们去他家吧。他屋里的,还有他儿媳妇兴许能拉出线索来。”   村长披着蓝制服,一路和见到的人打着招呼,带着三个警察走到一家相对来说挺阔气的大门前。他还是老习惯,到支书家很懂礼貌,轻轻地敲敲门,一声愤怒的犬吠回答了他。   “他家的狗真凶呀。”村长回头看看武朝宗,露齿地笑了笑,手上加了劲儿。凶猛的狗叫声中,一个苍老的女人声音响起:“谁家的?”   “我,大狗子。”村长又回头看看客人,不好意思地露齿一笑。   门开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年妇女惊奇地看着警察。她就是关大林的老伴儿。   她不愧是这个村原第一夫人,见多识广,头脑灵活,她不卑不亢地将贵客迎进房间,利索地点上油灯,叫了一声:“绍祖家的。”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从旁边的屋子里走了出来。她长的是那种人见人忘的类型,家里的狗到现在还老要咬她。   “我就说不是事故。可你们公家人说是,我能说什么,都受党的教育那么多年了,我能不相信党吗?那个死鬼一辈子都跟着党走,党说一,他不说二,你们说是事故,他就是活着也得这么说。”过去的妇女主任宝刀不老,充分显示了她的政治水平,这也让武朝宗更难受了。   “你为啥觉得不是事故呢?”赵白是个机灵的小伙子,他迅速抓住了问题的实质。   “老头子这些日子就不稳当,老是睁个眼睛睡觉。我看出来了,他在害怕。我那口子可是个好汉,没怕过啥,就是鬼他也不怕。村头过去的坟,‘文革’破‘四旧’的时候,他带着头给铲平了,多少人说鬼要追他,他就骂道,都是封建迷信,谁再说,就把谁抓起来。可那些日子,我看出来了,他害怕了。”   “他怕啥?”武朝宗问道。   “不知道。不过,有一天晚上,半夜了,我听着门‘吱’的一声,就穿上衣服跑了出来。门开着,一个黑影在外面一晃,我追出去就没了。再一看,我家的狗躺在地上,动都不动,再看已经死了。现在这条狗还是从亲戚家要的。那天晚上的事,现在想起来,还后怕,可当时不知怎么,我还喊了一声,问他是谁。我要是不喊就好了,等我要回房的时候,听老头子叫我,他睡在对面房,这死鬼活着的时候就爱一个人睡,说是和老婆那个……对他练功不好。我过来一看,他眼睛睁得很大,那是害怕了。问我是谁,我说可能是贼,他说这年头,农村哪有什么贼。这倒是,我们村一向安全。又问我是不是村里的人,我没看出来?我说,村里的人半夜三更来干啥。他想了想,问是不是个大个子,我说没看清。他叹了口气,说该来了,该来的就得来。我说,你说胡话呢,是不是发烧了?他扭过脸,没有再理我。”   “这事蹊跷。”赵白说。   “是奇怪。”李红说。   “你有没有什么猜测?”武朝宗白了赵白一眼。他发现他的两员干将说起废话来和电视台的播音员一样。   “没有。我就想了:什么大个子,什么该来的就得来,我真不明白。这老头子生前倔强,又当领导得罪不少人,可没人恨他,因为他是完完全全地按上级指示做事,没有以权谋私、公报私仇。”   “大个子……半夜来人……关大林害怕……父子俩是被害的,有目击证人……好像还进行过搏斗……离得太远,他们说的话听不清……”武朝宗边想边向吉普车走去,头脑里一片混乱。“不,得清理清理脑子。”武朝宗干刑警二十多年了,在其他城市、县城和公社派出所都干过,他凭着经验知道这可能是他从事这个职业以来遇到的最棘手的案子了。一切都没有头绪,只是一团乱麻,不能说没有有价值的线索,像关大林老伴儿提供的情况就很有意思,但那不过是个独立存在的事实,就像所有的事物一样,如果和其他事物、空间、时间没有联系的话,就是没有意义的存在。但如何把这个线索和案子联系起来,哪里是接头或者契合点,武朝宗按现在的话说,是一头雾水。   “怎么干?”李红问道。   “先回去,想想,明天再来。对了,你们俩也想想,动动脑筋。年纪轻轻的,就老气横秋,什么都不愿意干。”武朝宗向他这两个手下撒火。毕竟今天他太丢人了,那个关众德不仅推翻了他的判断和定案,而且还到处宣扬,让他当众出丑。上了车,他又想:“让他们动脑子,他们有没有脑子呀……今晚算是睡不好了。”他知道这案子会困扰他大半个夜晚的。   晴天,和东北不一样,这入了山海关后的中国北方的夏末是干燥炎热的,天空总是蓝色,刺眼的阳光榨取着大地的水分,经常让黄色的土地龟裂得像棋盘一样。水在这里是最重要的,所以就有了崇拜龙王的习俗,如果虔诚的祈祷不起作用,红了眼的农民就会把龙王的模拟像捆起来,用皮鞭抽打,尊敬变成了暴力,崇拜变成了欺辱,因为希望变成了绝望。中国的农民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是不管什么神仙皇帝的。今年这里还是旱情严重,对武朝宗这些领工资的人来说,这不算什么,不过是多出点儿汗,但今天他却和那些农民一样,心急如焚。昨天夜里他一直吸着烟,绞尽了脑汁。为了思考更有逻辑性,他在一张纸上画出案件情况的略图,但这并没有给他更多的启发。他绝望得已经理解鞭笞龙王的农民的心情了,可他鞭打谁呢?只有眼前这两个乐呵呵的家伙了。   “昨天布置给你们的任务完成没有?”武朝宗皱着眉头问道。他知道这两个傻瓜蛋肯定是呼呼大睡了一夜,连梦都没做一个。这正好让他有机会打龙王了。   “我有个想法……”白净脸的赵白忽然说,就像今天的天空上炸了一个响雷一样。武朝宗吓了一跳,但接着的第二声霹雳让他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我也有看法。”李红说。   “说说吧。”武朝宗到底是老刑警出身,又是领导,很快就稳住了情绪。他从衣服口袋里抽出一支烟,但没有吸。他没料到这支烟居然在他的手指里活了二十多分钟。   “我认为,这个关大林一定有不为人知的事情,是什么事情呢?”赵白停了一下,气得武朝宗认为他在卖关子,其实,是天气太热,喜欢干净的赵白需要用他的白色手帕擦擦额头上的汗水。   “我认为是他老婆不知道的事。那什么事他老婆不知道呢?肯定是结婚前的事,因为结婚后,就不会有她不知道的事了。这里是中国,还是农村,没有隐私什么的。”赵白是警察学校毕业,在学校时的外号就叫秀才,特别能看书,对外国的事情知道得最多。   “嗯。接着说。”武朝宗知道自己的学生超过了自己。   “所以,我想调查一下村里的其他人,特别是关大林结婚前的情况,也许从中可以找出些线索。”   “嗯。你呢?”武朝宗看看眨着眼睛的李红,知道这个小子被他的同行震住了。果然,李红嗫嚅着开口了:“我……我没像小赵那么用心。”那时候的人就是这么厚道,谦虚是种美德,说实话更是美德,基督教的伦理和传统的中国道德就这样不着痕迹地结合在这么一个普通的年轻灵魂上。   “我是看出来的。那个关绍祖的媳妇,我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具体的,我也说不上来,但我看她的眼睛,似乎她想说些什么,可她的婆婆太能说了,她插不上嘴。”   武朝宗笑了起来:“这样的婆婆,谁当她的儿媳妇都受罪。嗯,那今天就这么干,先问问关绍祖媳妇,再听听村民们怎么说。”武朝宗这时才想起点烟,他心里很高兴,因为这团乱麻总算有下手的地方了。   “这八卦掌是怎么回事?听说,你在学校练了一身功夫,把你知道的关于武术的事给我说说。”和远在几千里之外的中原地区不同,东北的夏末已经开始有了秋天的味道。风已经逐渐失去暑热,甚至抵御不住阴雨的凉气,更何况今天的天空极其阴晦,白天和黄昏差不多,有些树叶已经掉在了马路边上。行人也少了许多,寂寥的氛围笼罩着整个城市,尤其是在古洛和胡亮走的这段破旧的小路上。阴森、浓密的树叶,两侧过去是日本人盖的灰色的陈旧小楼,几乎没有一个行人。这一切让人的内心既空虚又不安,仿佛要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一样。古洛却趁着这个机会,恶补他贫乏的武术知识,虽然这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之一。   “中国武术分两种类型,一种是外家拳,一种是内家拳。外家拳就是少林寺的那一套,你看过那电影了吧。民间流行的许多拳种也属于外家拳,简而言之,就是硬功夫,练力气、灵活、反应、技击技巧。练成后主要是体力好、力量大,因为外家拳讲究的就是以强打弱,以有力胜无力。内家拳不同,源自于武当山,咱们国家不也拍了部电影叫《武当》的吗?那就是内家拳。这种拳主要是练气,就是古代道家的吐纳功夫,也不用什么沉重的器械练习力气,只是锻炼形体,将气功和形体结合起来,就是手眼身、精神气的完美结合。这种拳种不和对手硬拼,而是要顺势打击敌人,就是常言说的,以静制动、后发制人、四两拨千斤等等。这主要是因为我国南方人身材较小,力气也弱一些,不用巧劲儿很难战胜身高力大的北方人,尤其是古代北方的游牧民族。不过,现在没这个区分了,北方人也一样练。内家拳主要有四个拳种:一是太极,本源是武当,但明末有个武将叫陈王廷的在武当拳的基础上创立了太极拳,他的家乡在陈家沟,那里就成了太极拳的故乡,人们都去那儿学艺。现在太极分为陈氏太极、杨氏太极、孙氏太极、武氏太极、吴氏太极等等,各有千秋,但杨氏传播最广,因为杨家改造了太极拳,变成了主要是强身健体,像体操一样。还有就是形意、八卦掌、和南无拳了。八卦掌也叫游身八卦掌,据说是清朝董海川创的,那是个太监。这种拳主要是在走动中打击对手,所以叫游身。”胡亮滔滔不绝地说着,古洛却半听半想着案子。他历来对打打杀杀的那一套不感兴趣,认为那种匹夫之勇,不过是人类返祖现象的一种表象而已。   “你说这种拳要靠走动打人?”   “对。”   “嗯,据这个金太郎的妻子和弟弟说,他的八卦掌功力颇深,如果真是这样……”   “杀他的人不是会功夫,就是几个人。”胡亮抢先说。   “咱们还是去一下法医那儿。”古洛说。   穿过小路,拐个弯,公安局的大楼突兀地出现在他们眼前。   他们找到法医,法医领他们去了太平间。金太郎像个活人睡着了一样,躺在白色、干净的被单下面,还有几个蒙着脸的室友。如果不是法医、古洛和胡亮的脚步声,这里就是个无声的世界,即将完全离开喧嚣世界的人们静静地在那个世界的入口处等待着。   “他的脖子,就是颈椎被扭断了。”法医说。   “嗯。”古洛和胡亮早就知道死因了。“他立刻就死了吗?”古洛问道。   “那倒没有。颈椎断了,不是马上死,而是窒息,全身瘫痪,是种痛苦的死法。”   “那他的脖子是怎么断的?”   “从脖子上的淤伤看,是被人用手扭断的,这人力气很大,就一下,当然也有技巧了。”   “技巧?你是说他是行家?”   “估计是。这样的手法不会两下子是不行的。我想凶手应该是练过武术、擒拿什么的。”   “我告诉你,这个人也是个练武术的,一般人想杀他没那么容易。他不会把脖子伸给别人被人扭断。一定会有激烈的搏斗的,但你的验尸报告上却没写。”古洛说。   “嗯。”法医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说实话,死者送来的那天我病了,你也知道咱们这儿就我这一个法医,正病着,你们叫我,我是昏头涨脑,硬挺着来的。等我到了,刚检查了尸体表面,他的家属就找来了。家属拒绝对死者进行解剖,我就只能这么写报告了。”   “但如果他们打斗,会在表面上留下痕迹的。”   “是有一处,但我拿不准。尸体的后背处有这样一块淤伤,但很轻微,不能断定就是击打所致。”法医说着,将尸体转了过来。   正如他说的,在死者后背处有一处圆形的淡红色痕迹,直径在四公分左右,如果是淤血,颜色应该更浓重一些,但也不是胎记一类的皮肤天生生长物。   “你仔细看,这不是一处,似乎是几个圆点凑在了一起,但不那么清楚。”法医说。古洛的鼻子尖似乎已经感到了金太郎冰冷的身体了,胡亮则用手指轻轻地撑开死者的肌肤。   “你说得对。”古洛肯定了法医的看法。   “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那就搞清楚。”古洛斩钉截铁地说。公安局的人都知道,古洛是除了老局长萧劲外,说一不二的人物。   “那可能得解剖,但家属……”   “外国人,是吧?没关系,解剖,我来对付他们。这是凶杀案,是发生在中国的我们市的案子,我们负责,我们也就有这个权力。”那时的对外政策实在是有些过于尊重外国人了,因此,古洛说出这些话,让法医和胡亮都很吃惊,但接着就是佩服。“这家伙果然名不虚传,为了案子,天王老子都不管!”法医一边想,一边开始准备解剖。   锋利的手术刀像切冻豆腐一样,切开死者的尸体,胡亮几乎要吐了出来。古洛看着他苍白的脸和倔强的目光,说:“走,到走廊里抽支烟。”   他们抽完烟(其实胡亮不会,不过是让烟在他的口腔和鼻腔里转个圈儿),再次进屋子时,看到的却是让他们大吃一惊的场面。   法医拿着手术刀,口罩掉到下巴颏上,眼镜片则在鼻尖上闪着光,那是落在上面的汗珠的反光。他嗫嚅着:“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啦?”古洛走了过去。   “死者不是死于颈椎骨折……”   “那是什么?”   “我第一次看到,死者的心脏几乎碎了。”   “什么?心脏碎了?可没有外伤呀。”古洛立刻就理解了法医的惊愕。   “是呀,要不我说我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现象的。”   “莫不是……”胡亮犹豫地说,他想起了类似于传说的一种神奇现象,平常他认为那不过是人们编造出来的神话,但现在,即使以他那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冲劲儿,也不敢造次了。   “说!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古洛不耐烦了。   “我练武时,听人说有种死拳,就是击打对方的前胸或后胸,力量极大,造成的冲击波可以震碎对方心脏,立即致死。”   “内伤?”法医问道。   “和内伤还不太一样。内伤不见得要命,有的内伤要命也得几天。不过,也可以说是内伤吧,是置人死地的内伤。”胡亮摇着头说。   “什么人会这种,叫什么?死拳?”古洛并不认为这是神话,因为事实就在眼前。他是个天才的侦探,对人类世界上发生的不可思议的事情从来是见怪不怪,甚至对最不可靠的传言,他也是先相信下来再说。“轻易的否决是阻碍深入探索的最大障碍。”他常常对那些年轻的警察们说,而年轻人正和人们想象的相反,轻信不是他们的特点。   “我听说,有的习武的人会,这需要长时间的练习,就是所谓要极其深厚的功力。”   “练这杀人技术的是练内家拳的还是外家拳的?”古洛现学现卖地问道。   “外家拳和内家拳都能做到。外家拳虽然讲刚健、凶猛、迅速,但内家拳也常常用内伤伤害对手。所以……”胡亮没有往下说。   “不管你说的内家拳还是外家拳,反正凶手力气是够大的了。震碎心脏,又毫不费力地扭断脖子,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法医说。   “你倒提示我了,凶手可能就是一个人。”胡亮眼睛看着古洛说。他失望地看到古洛的眼光并不是夸赞。   “嗯。”古洛只是若有所思地随意应道。但胡亮不知道,这个老侦探已经知道他下一步该如何去做了。   六 强中更有强中手   他就是那种被人形容吃了豹子胆的人物。如果有人问他惧怕什么人或事,那就真难倒了他。他所自豪的一身胆气和膂力要感谢那场浩劫。那十年,他不像同龄人大部分都到广阔天地里去了,由于家庭困难,他“文革”前就辍学了,“文革”开始的那年,他当上了一名学徒工。接着就参加了造反团组织,投身于那场轰轰烈烈的运动中了。他曾是自己组织中的副司令,专管武斗,在他透着淡淡笑意的眼睛和有力的双手下,成了残废(现在叫残疾)的人十个手指头是不够数的。“文革”后,虽然有人告他是三种人,要处罚他,但令所有人感到奇怪,但也不奇怪的是,他没有受到什么判刑一类的严厉惩罚,只是被开除了他在“文革”中得到的共产党的党籍。不过,这种人永远是时代的弄潮儿,不管是政治运动还是改革开放,他们都要从中捞它一把。于是,他下海去买卖服装。虽然中国人危言耸听,把和气生财的商业买卖说成没有硝烟的战争,但他这个从血和铁中摸打滚爬出来的“文革”斗士却输给了那些勤快、精明的同行们。“妈的,无商不奸。”他恨恨地骂道。回家后,打了一顿老婆,踢了让他回忆起悲惨少年的孩子几脚后,就着咸菜,不醉不快。从此后,他就几乎从这个活生生的世界上消失了。   但这次是真病了,不得不去医院了。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场病是他峰回路转的开始。   “这些个蠢警察还问我看到没有?我能和你们说吗?你们抓过我几回了?”他想起威风凛凛的当年,那时只有警察敢来败他的兴。“文革”结束后,包括做买卖时,警察还找过他好多次麻烦。“蠢呀!这叫阶级斗争。我是绝对不说的。”他这话并不完全是如同托尔斯泰小说中人物的内心独白,而是对一个神秘人物说过,那个人笑着,点点头。可以看出他是在感谢,但当他看到对方的眼睛时,这个胆包着身子的家伙都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他想反悔?还是……”是的,他想到“杀人灭口”这个词,但他却不相信,或者说不想相信,因为这次机会对他来说,太重要了。   他提起两只巨大的拳头,低头看看。这是多么有力的拳头呀,像铁块一样坚硬!“我怕谁呀!”他自信地想。但他又想起对方的模样。“也不是个好惹的主,那巴掌下来,拍人和拍苍蝇似的。”他觉得脖子后面一凉,不由得缩了缩头,好像那蒲扇一样的巴掌就要落在他的头上一样。但他并没有退缩,只是回想着他在“文革”殴打的各种人的样子。“也有那种人,但……”他再往下想就有些不好意思了,因为他打的大部分是手无寸铁的人,而两派武斗时,用的是冷兵器,后来发展到热兵器。他有些后悔了。“应该带个家伙来。”可约定的时间已经不允许他回去了,他想起“铤而走险”这个成语。“只好这样了。”他生平第一次有了听天由命的感觉。   他抬头看看前方,白色的路灯闪着光,在飘洒的雨滴中,那光有些闪烁不定,这让他想起了鬼火。“鬼火是绿色的。”他想。也许这是安慰自己,但在雨中,那水银灯确实闪耀着绿色的光。在光的下面是越来越密的雨珠,树叶在雨滴的敲打下,发出微弱的声音,和时不时飘过来的冷风合在一起,就发出怪异的声音,像是一种野兽低低地呻吟,又像是种只有在夜间才出没的鸟扇动着翅膀。   他耸耸肩,挂住了雨衣,用锐利的眼睛看着前面。他看见在一盏黄色、黯淡的饭馆门前的灯下,一个人影站在那里,看着他的方向,他的心跳动得快了起来……   一个多小时后,老天收了雨,一群喝了许多酒、一直在饭馆里等着雨停的工人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他们大笑着,互相骂着,往回家的路上走着。当他们酒醒后,才深刻地体会到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现象都不是起自一个原因,而是各种因素凑在了一起,才使得他们成为一桩命案的发现者。   在这里面有一个比较清醒的,他后来回忆说,一个软绵绵的东西把他几乎绊倒时,他听到有人跑步的声音。但他的证言太靠不住,因为离他五步之外的派出所警察几乎被熏得醉了过去。“妈的,你喝了多少?”警察忍不住说出了粗话。他是个年轻的警察,肮脏的人类社会还没有来得及污染他那纯洁的灵魂。他讨厌喝酒抽烟的人。   “不多,比他们多喝了半瓶。”他伸直胳膊,画了大半个圆圈,“可我比他们能喝,所以我听到有人在跑。”   “好了。你们看好了现场,我去打个电话。”年轻的警察皱着眉头看着倒在路上的人。刚才他已经摸了这个人的脉,不,是根本就没找到脉搏。他也用手电筒照了照那可怕的放大的瞳孔。一个醉鬼在旁边说:“能看到谁杀的他?”   “你怎么知道他是被人杀的呢?”警察很机智。   “我估计的,一看那地上还有血呢。”醉鬼说得对,那流出来的血在积着雨水的柏油路面上还没有凝结。   “你怎么知道是血?”这个年轻的警察发起了倔脾气。   “你闻闻这味儿!血腥味!”   “你就在这儿闻着,我去打个电话。”   过了不到一个小时,受人尊敬的李国雄和他手下的刑警、法医、现场勘查的技术人员都聚到了这条偏僻的小巷里。   “看看有没有证件?”李国雄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几十分钟前那美好的梦境紧跟着他来到凶杀现场。不用说,李国雄的美梦除了破了案子,得到表扬,就是又升官了,这次是两者都有。所以他被电话吵醒,很有些沮丧,但刑警的回答让他更加沮丧,而且很震惊。   “没有证件。有张诊断书,上面的名字是魏有福。”   “什么?你说是魏有福?”李国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本打算今天去拜访这个人,因为他是医院门前凶杀案所涉及的人之一。虽然他连目击者都不是,而且,李国雄认为重要的涉案人员应该是死者的男友,但他还是准备将古洛的程序再走上一遍。“谨慎,谨慎,再谨慎。这就是我们的原则。人命关天,马虎不得。”这是他刚当刑警时,古洛告诉他的,他始终牢记在心,虽然他多少有些怨恨目中无人的古洛。   他马上又起了疑心:“会不会不是那个魏有福?叫这个名字的人太多了,再说,诊断书也不是正式的身份证明,也许他认识魏有福。如果真是他的话,也未必就能和医院凶杀案联在一起,因为他连目击者都不是,凭什么死?为什么要杀他?更大的可能是巧合,他是死于其他原因的凶杀。”李国雄这样一想,心情便稍微平静下来了一些。   “别大惊小怪,惊慌失措。我的办案方向是对的,目前取得的成绩也很大。如果是那个魏有福,也不一定和本案有牵连。巧是巧,但在我办的案子,或古洛办的案子中,这种巧合难道还少吗?”他再一次为自己打着气。   家庭暴力在中国,不,在世界上都不少见,暴力的受害人很是令人同情,但随着时代的变迁,弱者越来越让人鄙视了,当然不是残疾人,而是那些正常人中的弱者。这些人成为一个社会阶层就被称为弱势群体,如果是个人就被叫做窝囊废。不过,这种称呼似乎简单粗暴了一些,于是,便有了对这种人的解释:“可怜之人难免有可恨之处。”说得多好!顿时让你觉得刚刚萌发出来的仁慈、同情的念头不过是一时的愚蠢在作怪,千万要找出这个人的可恨之处。而且,也确实能找到,譬如说,眼前这个女人,为什么不离婚呢?为什么不找妇联呢?为什么要把自己挣的钱都交给虐待狂的丈夫呢?她的可恨之处太多了,不值得同情。特别是当死神将她解救出来后,她居然泣不成声,足足有一个小时,没对李国雄说出一句像人类语言的话。   “好了吧。行啦!再哭下去,我们就没法谈了,你丈夫也就白死了。”李国雄虽然心地善良,富有同情心,但也被这个年轻时很有姿色,被魏有福软硬兼施占有的女人弄得心肠像铁石一样了。   “那……你让我说啥?”魏有福妻子的大脑终于恢复了语言功能。   “不是问过你了吗?昨晚他干啥去了?”   “我也不知道。他什么都不跟我说。我要一问,他就打。”说着,女人拉开了领子,那里已经看不到皮肤的颜色了,青红色的伤痕有的鲜明,有的黯淡,这不是一次打的。李国雄这下明白了这个女人为什么穿着长袖衬衫。   “那他平常,特别是……噢,对了。前几天我们的人去了你家,你知道吧?”   “我那天上班去了,回家听孩子说了。我问他,他那天挺高兴,说,对,来了俩警察,查市立医院门前的杀人案。我说,为啥找你呢?他说,那天晚上他不是看病去了嘛,警察问他看没看着可疑的人。那你看到了吗?我又问他。他说‘看到个屁!我都病成那样了,眼睛、脑袋都不好使了,就是看着也不知道是咋回事’。我还想问,他就把脸儿背过去了,说是要睡觉。我哪敢再问那个凶神呀!”魏有福妻子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她肯定是想起男人打她的情景了,或许这眼泪是为自己流的。“知道可怜自己了。”李国雄猜想道。   “就这些?”李国雄不满地问。他是个成年人,有家有口,很懂得什么是生活,他从这个女人的话中已经知道她不会再提供有价值的线索了,但还是例行公事般地问了一句。就这一句话,让李国雄了解到人心是多么难测,而生活的复杂不是简简单单就能理解的。   “晚上睡觉的时候,他说,我们的苦日子到头了,我当初嫁他的时候,他多牛!让我放心,以后他更牛。他要让他的仇人们看看,到底谁有能耐,他们也不用不服。他也要让我和孩子过上好日子。”   “噢。”李国雄心头一动。就像在晨曦的微光中出现的某种东西的轮廓一样,虽然看不清是什么,但却无疑是一个存在。但这个朦胧东西的线索李国雄却一时解不开。   套用说书人的话,花开两朵,各表一枝。那位中原地区的刑警队长又如何了呢?   爱动脑筋的赵白负责调查山民们。由于他感到了肩上的重担,工作就分外认真,几乎把村子走了个遍,问的问题让大队长觉得这个警察脑子有病,他还在赵白的背后,指指赵白,又指指自己的脑袋,闹得纯朴的村民笑也不好,不笑又憋不住。最后,他终于被体力充沛、两眼放光的赵白给累得回家喝水、睡觉去了。   两天后,赵白的调查工作结束了,现在他可以自豪地宣称,如果本村要修地方志的话,非他莫属。李红虽然没有像赵白那么费力气,当然也是因为他仅仅调查关绍祖媳妇一个人,但他也把那个中年妇女问得脸一阵红,一阵白的。他也可以自豪地说,如果给关家修家谱的话,非他莫属。   从赵白的调查中,武朝宗知道了五十年代初期发生的那场比武。“那时候还挺热闹。”他笑着对赵白说。“是挺热闹,可死了人就不热闹了。幸亏死的人是外乡人,要不,关家寨不反了才怪。”   赵白带着浓厚的说书人情感讲述了这段往事,然后,情绪一下子就冷落下来:“除了这个事外,关大林再没有什么可值得注意的东西了。一个农民一辈子就是那么平平常常地度过,留下后代,就蹬腿见阎王了。”   “还挺会说。以后写小说吧。”武朝宗神秘地笑着,谁都不知道他说的是反话,还是夸赞。赵白的脸红了,如果是讽刺,他是不会脸红的。他表情异常的原因是担心让队长真看出他的雄心壮志,那就是当他几年警察,就去当作家,当然不会去写破案这样不登大雅之堂的小说,而是要像琼瑶一样,专写爱情,在这方面他苦涩的恋爱经历足以让琼瑶花容失色、金盆洗手。   “你再接着说。”武朝宗这几天才真正的像个领导,尽琢磨这两个部下的事了,他觉得这个聪明的赵白肯定会有些他想不到的思想。但赵白却令他失望:“这……我不过是客观地提供这么一个非同寻常的故事,是不是条重要线索我还没想过呢。”   “嗯,你去搜集文学素材了。你说,你说了这么半天都是废话。”武朝宗真的不满意了,尤其是他看到赵白刚才眉飞色舞的样子,就更加恼火,再加上他对这个案子本来就有些绝望。“又是无头案。”他思忖道。   令省公安厅都感到吃惊的是,这个县的无头案最多,虽说可能犯罪动机很简单,如邻居吵架、借钱不还、离婚、私通等,但却很难抓住凶手,主要原因是群众不配合。当他们认为某人该死,那就会袒护凶手,就好像杀人者不过是替天行道。公共的法律在这里就像贸然进入深山老林中的游客,很快就被密集丛生的树木挡住去路和视线。可是,后来武朝宗回忆,这个案子是他一生中遇到的最奇特的案件,但并不是因为案子本身错综复杂,而是他在破案过程中,几乎所有的事实都和他预料的相反。赵白的汇报印证了这一点,下面李红的汇报使之更确定了。   “你说说吧。”武朝宗无精打采地说。   “我问了关绍祖的媳妇。她开始时不想说,后来说是怕她婆婆嫌她多嘴,他们那村子最不喜欢说话多的人,她婆婆也一样,就是没把自己算在内……”“哈哈……”武朝宗笑了。   “李红呀!没想到你说话还挺风趣的。”说完,他又笑,直到流出了眼泪,并且强烈地咳嗽起来。   “第二天她才跟我说了实话。你们猜猜是怎么回事?”李红打住了话头,他似乎受到了队长的鼓励,又觉得赵白的汇报很有意思,值得他学习,就决心在风趣上再加些悬念。   “快说!这是汇报,别搞神秘的那一套。”武朝宗沉下了脸。   “那我就说!他们家被人搜查过!”李红大喊着说。   “什么?”武朝宗的嗓门儿更大。他看了一眼赵白。在他叫喊前的十分之一秒,赵白的脸就更白了。   “真的吗?”他斜眼看着李红。   “可……我没胡说。”李红声音小了下来。   “快说!怎么回事?”武朝宗的声音却一点儿也没小。   “是这样的,那天她和婆婆知道出事后,就去了现场,回来一看,家里被翻得乱七八糟。”   “丢什么啦?”   “她说没丢什么。所以这事才蹊跷呢。你说要是贼能不拿点儿东西吗?就是农民再穷,也有收音机什么的吧。而且据事主说,在他们家唯一的箱子里还真有一百多块钱,是准备秋天修房子用的。箱子也被打开了,但钱是一分也没动。”   “嗯,挺怪呀!你们说为什么?”武朝宗连着抽了两支烟,才开口问两个部下。   “只能说明来人不是图财。”赵白总是第一个开口。   “这还用说。”武朝宗想,这个赵白也就是那么回事,没多大本事。现在他把希望寄托在李红身上。“你呢?”   “我同意赵白的意见。”李红毫不犹豫地说。   “这样吧。”武朝宗终于定下了方针,“再去关大林老婆那儿一趟。这个老婆子太可恶了,这么重要的情况居然没向我们提供,还是党培养那么多年的妇女干部呢。”武朝宗怒火中烧。   “我没跟你们说,对,我是没说。这事有什么说的?没丢东西,和老头子、儿子的死有什么关系?没关系嘛。我提供的线索才重要呢。把老头子吓成那样,你们应该去找那人。”关大林的老伴儿理直气壮地说。有时候她的语气简直像是县委书记。   “你咋连这都不懂呢?这两件事可能有关联。你再想想,你的丈夫和儿子可都是被谋杀的呀!在谋杀前后,出现这样的事情难道还不值得我们注意?你说说,那人是干什么来了?”武朝宗大喊大叫。他实在被这个自以为是的女人气疯了。   “我怎么知道?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你们公安局就是这么破案的?不懂的时候就问群众?过去的公安可不这样,他们是保护老百姓的,你看你,什么态度?”武朝宗这下明白了眼前这个老婆子过去该有何等的威风气概。   “你……”他憋红了脸,等着那两个部下来劝解,但赵白和李红似乎在出神,或者根本不认为武朝宗遭遇了危机。   这时,一个贵人从天而降,救了武朝宗。她就是关绍林的媳妇。自从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以后,她每天都要到婆婆这里来看看。   “是你告诉他们,有人去你家搜东西了?”老妇人抢先说。   “对。”她怯生生地回答,并没有让婆婆遏制住怒火。“告诉你所有的事要向我汇报后,再跟他们说。你看,他们怀疑起我了。俺要进监狱了。”   儿媳妇眨着眼睛,看看满脸怒气的武朝宗和两个一脸认真的年轻警察,“哇”地一声就大哭起来。   “哭啥哭?枪毙不了,党和人民会给我平反的。到时候把饭给我送去就行了。”老妇人说得很悲壮,感动了有颗诗人般敏感的心的赵白。   “哎呀!我的姑奶奶,你这是胡说个啥?跟你了解一下情况,怎么就成了抓你了?你别哭,我们绝不会抓你和你婆婆的,如果你们没杀人的话。”   “啊!这人还成了我们杀的啦!”老妇人大叫起来,气得脸都涨红了。   “谁说是你们杀的啦?”李红见赵白没回答,就忍不住喊道。   “我不和你们这些底下人说话,让你们领导说。”老太婆连看都不看李红一眼。   “我也没说是你们杀的。”武朝宗声音很小,他感到脑子很乱,已经忘记刚才到底说没说这样的话。   赵白看到局面不可收拾了,就平静地说:“大娘,你是我们党多年培养的干部,我们怎么能怀疑你呢?我们是要替你们的亲人报仇呀!”赵白充满了感情地说。   但这个老妇人是真正的铁石心肠,她居然不为所动,继续说:“你们就是不相信俺嘛,要不弄这么多人来质问什么啊!”   “行了。我向你检讨,可能说过过头的话。现在你回答问题,你儿媳妇说的情况是怎么回事?”武朝宗的话真叫掷地有声。老妇人立刻就止住了哭泣,眼睛眨了一下,就干爽了。   “她一个妇道人家知道啥嘛。没人翻东西。我想可能是我那孙子找不到作业了,就乱找一气。你说是不是?”她看了一眼儿媳妇,儿媳妇颤抖着声音说:“没有,没人翻我家的东西。和孩子也没关系,是我前一天给孩子他爹做老死衣,找布和线弄的。”   “那你怎么说……”李红急了。   “我被这丧事搞糊涂了,忘了。”   “忘了?你这是报假案,是欺骗!”武朝宗的脾气说炸就炸,他忘了那个克星。此刻老妇人眼光灼灼地盯着他,但说的话却很温和:“是她不对。我让她给你们写个检查。脑袋一时糊涂犯法吗?不犯吧。你不能抓她吧。”   “让我这个文化程度不高、政治思想也不算过硬的农村妇女说,你们也不动动脑子。贼来我们家干啥?我们有啥嘛?”   “那,那天晚上你看见的是谁?鬼?把你老伴儿吓成那样。”武朝宗说。   “我后来也仔细想了,也许外乡人,来找口吃的,就是常说的盲流吧。咱们这儿不少。”“这个老婆子想得还挺周全。”武朝宗不得不佩服起这个农村老婆子了,这一带确实有些外乡来的盲流,他们或者要饭,或者是路过这里。   “走!”武朝宗叫道。他拿起帽子,急匆匆地走了出去。在门口时,他想起了两个部下,就回头看了一眼,一双三角形的小眼睛,里面闪着狡黠、嘲笑的光。是关大林的老伴儿正在看着他们。   七 “以貌找人”   “拳不离手,曲不离口”这句话就是光靠脑子、不会任何功夫的古洛也知道。他带着新同事胡亮找到了大门的守卫,那时的守卫比现在的保安要让人放心得多,公安系统良好的管理和训练多少还能体现在他们身上。这个小伙子高中毕业后,没通过当时已如登天般难的大学考试,就来当了警卫。他是个早熟且有悟性的人,对人生抱着当时许多想做精神导师的人所提倡的“知足者常乐”的态度,尤其是当时在一个涉外的大宾馆里当警卫也很有些风光。于是,他就笑嘻嘻地听着古洛的询问。   “我经常看到他晚上出去,朝那边走。”他指了指大门右边的方向。这时朝阳刚刚升起,街道闪着一派金色的光芒,自行车、汽车和过路的行人在不太宽的马路上挤成一团,除了行人偶尔的惊叫外,就是那些交通工具发出的各种刺耳声音。这就是早上上班的高峰时间下的城市。   古洛想到死者被杀现场,正好和警卫指的方向南辕北辙。“凶手还挺狡猾,如果真是有预谋的、精心策划的凶杀的话。”古洛心里想着,又问道:“早上,你没看到他出门?”   “没有。”警卫很肯定地说。   “噢。”古洛有些疑惑,“金太郎应该是早起练功的呀!”   “这附近有公园吗?”   “有一个,从后门出去就是。”   后门的警卫就有些野心了,对自己的地位并不满意,他皱着眉头,回答道:“那个人每天早上五点半准时从这里出去。”他说话中气不足,但却给人十分肯定的印象。   “那边有什么锻炼的地方?”   “有个公园。”警卫说。   “嗯。”古洛回头对胡亮说,“去那个公园看看。”   “这人真够糊涂的。这个公园都不知道,早问我呀。”胡亮想着,跟在古洛的后面走着。   胡亮这种想法对古洛是不公平的,因为这个街心公园是随着这座宾馆修建的,完工不到一年,对从不去认为没有必要去的地方的古洛来说,他当然不知道。   公园是圆形的,不大,树木葱茏,有些高大的树木是从其他地方移植过来的,这在当时还是项新技术。如果不是这些葱郁的树叶,大概可以看到公园对面的马路。公园中心有个石头围造的喷水池,当然大概永远不会喷水的,所以那里面喂养的金色鲤鱼不会受到干扰,就摇头摆尾地游来游去,吃些游人扔下的馒头、面包屑。池塘右边的树林中有一块空地,是人们晨练的好地方。古洛就看到一个干瘦的老太太正在那里劈腿,一前一后的两腿平放在砖地上,还伸着脖子努力用头去够前面的脚尖。古洛忽然想到妻子如果退休后来这里,和这老太太一样练习劈腿,那未来的情景鲜明飞速地来到他的眼前,他差点儿笑了出来。   一个留着花白长胡子的老人一只手拿着剑背在身后,一只手骈着中指和食指指向前方,活像座雕像。在这个时间有这些人,是因为他们有的是来晚了,有的是昨晚加班加点了。而大多数晨练的人都回去继续深度睡眠了。   古洛没有去打断这些他认为是为了活命而挣扎的人。“让他们奋斗吧。这时候去打扰他们至少会遭到抢白的。”古洛缓缓地转动着眼睛,似乎要将街心公园看个遍一样。胡亮着急了,他很不满意这个老警察,虽然他知道古洛享有盛誉,但他觉得不过是夸大了的传说,甚至可以说是传奇。而且这几天跟着古洛行动,就更让他懂得“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这句话包含的真理了。他刚想催促古洛,古洛却向一张长椅走去,胡亮看到长椅上坐着一个人,到近处一看,吓得他的心不禁抖动了一下。   这是个看不出比较准确年龄的男人,瘦瘦的脸上全是皱纹,小眼睛深深地陷在浓密的眉毛下,如果不是闪着幽光,会以为他是个盲人。半边黝黑的脸上泛出蜡黄色,另外半边则是黑色的胎记。胎记后面的耳朵没有了,他的细脖子,让他的头颅显得很古怪,仿佛飘浮在空气中一样。他骨瘦如柴,就是在这夏天也穿着厚厚的蓝呢子制服,那身衣服就像挂在衣架上一样,一伸手就可以取下来。他盯着古洛和胡亮,宛如出土的骷髅在看着发掘他的考古专家一样。   “累了?想歇一会儿?”古洛搭讪着,坐在“僵尸”的身旁。   “这儿没杀人吧。你们来干啥?”说完,他笑了一声,凄厉得像只猫头鹰的啼叫。   “眼睛厉害呀。”古洛赞道。他和胡亮都穿着便服。“在里面蹲了几年?”古洛也笑着说。   “二十年。”他很冷静地说。往日的痛苦已经消失在极其痛苦之中了。   “天天来?”   “嗯。”   “这有练武的吧?”   “有。没几个把式。”他轻蔑地说。   “不是前几天有个练八卦的吗?有些能耐吧。”   “嗯。不像是咱这地方人。他练的是游身八卦,有两下子。特别是下盘,又稳又快,好!”   “就练练功?没出啥新鲜事?”   “有。一个黑小子想和他比划来着。”   “噢,比了吗?”   “没有。那小子没说,是我看出来的。”   “你怎么看出来的?”   “连着三天都在旁边看,还是偷偷摸摸的。有时候还笑,还有一次,他走过来了,我看他差点儿要说出来,可又走了。”   “不是这样吧。”古洛笑了起来,“你一定看到了,或者听到了什么。”   “你不相信我的眼力?”   “等会儿我再评价你的眼力。他是怎么提出比武的?”   “你可真鬼呀。”老人也笑了,他可太像个鬼了,“那小子走到这人跟前,说,看你还有两下子,怎么样?印证印证?我看那人脸色一变,眼光凶得很。他没说话,就是点了点头,摆开了架势。我就知道有热闹看了。可就在这时,有人喊了一声,那要比武的小子应了一声,对练武的笑笑,说今天有事,后会有期,就走了。那人一直看着黑小子的背影,直到看不着了。”   “喊了一声?谁喊的?喊的什么?”   “没听清。好像就是走吧这样的话。反正不是什么咱听不懂的话。”   “这个黑小子长得什么样?”   “高,个子高,莽壮。要真比起来,那个日本来的怕不行。”   “日本来的?你怎么知道?”   “伪满时候,我就挺大的了。小鬼子、二鬼子见得多了。”   “他是小鬼子还是二鬼子?”   “像是二鬼子,不像纯的小日本。”   “你能不能再说说这两个人的长相?”   “行。要是赶上早年,你得回给我些啥。不过,现在不是那个社会了,我也被改造好了。就跟你们说说。”   这个胡亮认为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鬼一样的老人有着敏锐的观察力和记忆力,一听就知道一个肯定是金太郎,而另一个是个长相奇特,尤其是皮肤非常黑,个子一米九五以上,体重至少二百多斤的大汉。   “谢谢你,老爷子。”古洛拿出一支烟,给了老人,并替他点上。   “哎呀!你这么对我,我可承受不起呀。”老人又发出怪笑。   “兴许还得打扰你呢。”古洛笑着说。   “行。只要我不死,天天上午都在这儿。我就喜欢这太阳、这树、这人,要不,早就不想活了。”古洛赶紧站起身来,把那怪异的笑声抛在了身后。   阳光紧紧地跟在两个警察的身后,那份炽热让他们感觉到光的质感,似乎是那个老人用手轻轻地扶着它们送客一样。爱出汗的古洛已经汗如泉涌了。他拿出手帕,擦着额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真想喝点儿啤酒。   “我看这事好像有些眉目了。”胡亮这时很兴奋,两眼闪闪发光。炎热的天气对他这样强壮的年轻人来说,几乎可以无视。   “嗯?什么眉目?”古洛眼睛看着前方,心情却不那么振奋。今年的夏天真是人们常说的鬼天气,太阳一出,就是晴空万里,晒得树叶都萎缩,但只要来一朵云,就必有雨,那黑得像要滴下来墨一样的云里还带着阴冷的风。所以今年伤风感冒的人很多,古洛是最怕感冒的了。他忧郁地看看天,果然,可怕的预感就要得到验证了,一朵大得遮住了半边天的云,正静悄悄地出现在西边的空中,但炎热的空气还没有做出反应。   “我知道你的想法了。”胡亮从侧面看着一脸严肃的古洛说。   “什么想法?”   “你是从那个日本人的死因进行逻辑推理的。就是说,金太郎死在一击之下,这真是致命的一击,而能打出这一拳的只有武功高强的武师才行。于是,你就想到他很可能是在早上练功时和什么人发生过什么事,最大的可能是比武。我不得不佩服你确实有让人难以置信的想象力,并且这想象力得到了证实,不,是部分证实。果然有人想和受害人比武,但他们是否比试了,我们不得而知,我看下一步可以在这上面下些工夫。”   “你的想象力比我丰富多了。不过,你想找那个试图和金太郎挑战的人倒是可以,但那可是大海捞针呀。”古洛一本正经地说。   “别说一根针,就是针尖儿我也把它捞上来。”胡亮看看古洛,说,“我这不是放空炮,是有根据的。你看我已经把这个老头儿说的那个人像画了下来,可以给兄弟各局发通告,还可以上电视和报纸。”   “画得挺好。”古洛站住脚,歪着头看了看胡亮在笔记本上画的像,由衷地说。   “那咱们就这么干?”胡亮更兴奋了。他决心露两手给这个老警察看看。“现在是知识爆炸的时代,你们那套不好使了。”这是他真正想说的。   “嗯,好是好。不过,这么大规模地寻找,太费事了。”那时人们还没有纳税人的观念,也不知道破案要花的钱是纳税人的钱,人们的概念中纳税人的钱被国家的钱或公家的钱取而代之,古洛是很心疼国家的钱的,除非万不得已,他绝对不会赞成大规模排查一类的行动。这个习惯胡亮后来才知道,所以他很纳闷。“怕费事,这是个懒人呀。”胡亮心里立刻就浮起了带着厌恶的感情。   古洛却若有所思地说:“你猜我对这个案子感到奇怪的是什么?”   “什么?”胡亮带着情绪地低声说。   “和案子有牵连的人的外貌,都有那么引人注目的外形,不是给我们提供了最好的线索吗?”   “黑大个儿。”胡亮恍然大悟。市立人民医院门口案件的目击者也说看到一个身材异常高大的黑汉子,“可这是不是太勉强了?”胡亮稍微思索了一下说。   “嗯,是有些勉强,但总比花国家的钱海底捞针强。走,拿着这个画像找找目击证人。”   “那个案子不是李队长他们搞吗?”胡亮说完就后悔了。古洛像看着一个怪物一样地看着胡亮,没有说话。   李国雄没想到这个案子如此难办。他不由得想起古洛说的话,还有那神情。“这个老狐狸,他知道这案子棘手。”他恨恨地想,但他也束手无策。本来他有一个很有逻辑的破案思维,而且侦破的进程也很顺利,当然一帆风顺地拿下案子是不可能的,就是古洛也不行,但有了方向就会有办法,遇山铺路,逢水架桥,抽丝剥茧,水到渠成。可魏有福的死却像行船中遇到的侧风一样,一下子就让船的航向偏离了,虽然李国雄从来没有划过船。   “查得咋样?”李国雄问那些刑警们。   “这小子仇人太多了,要是动机是仇杀的话,足有一个班的人想当凶手,就连他小舅子都恨他打他姐,想宰了他。不过,这些人我们详细调查后,大体上都可以排除,有的住院,有的下海去了南方,有的有确凿的不在犯罪现场证明。”   “大体上是啥意思?”李国雄不满地问。   “我们的意思是说,这小子‘文革’时是有名的造反派和打手,得罪的人太多,可能有我们漏掉的人。”   “继续查。你们呢?”他问另外两个刑警。他们是去调查魏有福最近在干什么,有没有什么大买卖,当然是有问题的买卖了。   “这小子做生意不行,说了不算,算了不说,没信用,没人愿意和他做买卖。现在他还欠着钱呢。不过,有人说,他前几天说要去深圳,说那边生意好做,他靠着朋友认识了一个香港人,但那人估计他是吹牛。”   “嗯。挺好。”李国雄心里非常焦躁,但他是个聪明人,知道在这时不能显露出他的气馁来,以免打击部下的情绪。   “看样子和那个案子有牵连,只能这么解释了。但这其中的关系在哪里?难道……”他还来不及想下去,门忽然开了,吓了他一跳。一直到后来他都奇怪,这门怎么能发出那么大的声响,虽然他试过几次,但都没达到这次的效果。   “你这儿怎么样了?”古洛即使跟在胡亮后面,但也快得让李国雄一时没认出来。   “哎呀!是你俩呀。快坐,快坐。”李国雄赶快站起身来,给古洛让座。   “喝点茶呗。”李国雄最近很爱喝茶,像古洛一样也是喝很浓的茶。他急急忙忙地给古洛倒茶,颤抖的手差点儿将茶几上的茶杯碰到地上去。   “哎哟!我还忘了,你看这是啥?”他跑到写字台前,拉开抽屉,取出一盒黄色包装的烟,“人参烟。”他自己说出了谜底,“专为你留的。”说着,他就扔给了古洛。古洛毫不客气地打开抽出一支,顺手把烟盒装进了上衣口袋。李国雄有些心疼,眼巴巴地看着古洛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像在品尝一样。   “咋样?”   “嗯,还行。有药味儿。”   “啥药味儿,那是人参味儿。”   “嗯。有什么新情况?”   “你要是不来,我还想找你呢。你们这两天查那外宾案,不知道我这里可出了大案了。”   “是吗?”胡亮总是反应得太快,不管在任何场合。   “说吧。”古洛故意做出不耐烦的样子。   “好。那个魏有福死了。”   “死了?”胡亮大吃一惊。   “不要一惊一乍的。是被谋杀的?”古洛皱着眉头,但没有看胡亮。胡亮有些不好意思。他虽然也是个脾气急躁的小伙子,但古洛有种让人说不出的威严,就是书中常说的“不怒自威”吧。   “对。这小子说要发财,前天晚上被人杀了。”   “嗯。真麻烦了。”古洛说。谁都没能理解他这句话的含义,其实,从这时,不,可能还要早些古洛就觉得这个案子已经显示出了不像它表面上看得那么简单,而是让人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是啊,本来案子是按我安排的进度走的,可现在……”   “你那个农村的目击者怎么样了?”古洛看都不看李国雄夸张的为难样子。其实李国雄就是这样一个说话过甚其词,表情大惊小怪的人。   “他?他还行吧。”   “你走一趟,让他看看这幅画像。”古洛将胡亮的笔记本递给了李国雄。李国雄真想发作,但他知道自己是有自制能力的,就接过本子,对旁边的一个刑警说:“你跑一趟吧。辛苦了。”后面的话他是故意大声说的,而且说得很真诚。古洛又抽出一支人参香烟,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然后点上火,津津有味地吸了一口,忽然像想起了什么,说:“不,我和胡亮去。”他把只抽了一口的香烟捻灭在烟灰缸里,小心翼翼地将剩下的大半截烟放回盒子里,拿起帽子走了出去。胡亮愣了一下,不是因为李国雄反应快,而是他了解古洛这个人的做事方式:总是出人意料。于是就喊道:“跟着走呀。”   外面下起了雨,不是很大,但古洛和胡亮还是加快脚步上了吉普车。胡亮发动了车,下意识地说:“得走一个小时呢。”   “嗯。”古洛闭上了眼睛。   胡亮把车开得很快,虽然雨越来越大,视线不好,但胡亮还是稳稳当当地超越了几辆卡车。车子很快出了城区。公路两旁的房屋稀少了,树多了起来,在风雨中这些树摇着硕大的树冠,像是巨大的野兽在甩掉身上的水珠一样。一声巨大的霹雳,尖锐刺耳,震得古洛也睁开了眼睛,正好一道闪电从乌云的顶端几乎是笔直地劈了下来,在阴沉得几乎成为黑夜的空中是那么耀眼。“大雨为我洗风尘,雷电送我上征程。”古洛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他就喜欢这样文绉绉地说话,因为他总以为自己是个不得志的文学家。胡亮也是个文学爱好者,当然其他艺术形式,像绘画、音乐,他和当时的大学生一样,也全喜欢。“这人还挺有文采的,随口就来。”当然他不知道,古洛这两句顺口溜凡是见了雨和雷电都要说一遍。   “他要干什么?怎么忽然又想自己去了?”胡亮满腹狐疑,但又不能问。“让我想想,他是什么目的呢?”胡亮很不服气。他认为自己是没有经验,但逻辑推理的能力和想象力足以弥补,而且他认为古洛在这两方面肯定都不是他的对手。但直到车开进泥泞的村子时,他也没有猜出古洛的想法。   栾宜民的病好了,精神自然也好了。他笑着在家里的炕上接待了两个客人。   “上次也没招待好。”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没事。”古洛说着,拿出李国雄给的人参烟,递给栾宜民一支。这个老实的农民有双锐利的眼睛,他看到了“人参”两个字,就笑得眼睛成了一条缝:“这咋说的,还让你们破费。”他接过烟,划了根火柴,歪着头,点着了烟。   “你看看那天你看到的是不是这个人?”胡亮拿出画像。   栾宜民只斜着眼,扫了一下,就说:“嗯哪,是他。”   “你再看看。”胡亮不放心。   “是他。”栾宜民一边接过笔记本,一边说。   “你可看准了。”胡亮还是担心这个农民不知问题的严重性。   “是他。就是这鼻子再大点儿,就更像了。还有,他那个黑,你们是画不出来的,我还没见着过那么黑的人。谁瞅着他了?”   “有人。”古洛说。   在上车前,古洛对胡亮说:“回去,两案并一案。”胡亮这时才懂得古洛来的目的了。“这家伙大体上已经猜到这是同一个人了,为了并案侦查,他要亲自确定一下……嗯,这么做,倒是滴水不漏。值得我学习。”胡亮想。   武朝宗虽然不像赵白那么爱动脑筋,但经验弥补了这一不足。他很快就在脑子里制定下了破案的计划。   “走,到各个旅馆走走。”他对两个部下说。这两个人一个正在苦苦思索,当然是赵白,而另一个也装做在苦苦思索,实际上是等着天上掉馅饼呢。这当然是李红。   县城不大,旅馆就那么几家,当时社会的各个方面管理得比较严,这也是一些追求自由的人所诟病的,但确实给警察省了不少麻烦。由于住宿的人都有证件和介绍信,来的人又不多,即使是县公安局那几部电话也够打长途的了,虽然那时的长途电话急得能让人坐上火车去目的地一趟。到了下午,所有值得怀疑的人都不值得了。武朝宗和赵白又开始绞尽脑汁,李红自然已经将脑汁绞尽了,如果他有的话。   “还有古河镇得查查吧。”赵白终于想起附近的那个镇。武朝宗一想觉得有理。于是,第二天早上,三个人开着吉普车,穿过蒙蒙细雨来到了古河镇。   这个镇名副其实,是个有年头,也有来头的小城,据说在宋朝时这里就很繁华了。现在这里还有许多明清时的古建筑,把个不大的地方挤得满满的。细长的巷道在小雨中更显得幽静寂寥,碎石铺的路被雨淋得闪出光亮,古色古香的院落长着高大茂密的槐树,树叶从青砖墙上探了出来。路的尽头就是一家旅馆,是全镇两家旅馆中的一家。另一家在进镇子的路口上,武朝宗已经查过,那里已经几个月没来过旅客了。   “有没有人没带证件什么的,想住你这儿?”武朝宗问旅馆的主任,那地方偏僻,别的地方已经管这个眨着一双红红的小眼睛的小个子叫经理了。   “你这么一说,还真有一个。好家伙!大个子,比你高,比他也高,比那个还高。”他一边用红眼睛扫视着三个警察,一边高高举起右手,手掌弓着。   “长得还黑,真黑。可没有证件,我没让他住。”   “他咋啦?”   “走啦。”   “去哪儿啦?”   “谁知道。”   “你没问?”   “没。”   “什么时候?”   “啊……有一个月了。”   “没啥价值。关大林父子是一个星期前死的,这都一个月了。”武朝宗觉得很沮丧,甚至觉得关众德真是个多事的家伙。“他要是啥也没看到……不,不能这样想。”武朝宗打住了幻想。不过,他确实是束手无策了。   八 故人归来   市立医院门口的凶杀案和外宾凶杀案并案后,萧劲让古洛全面负责。李国雄有些不满,他觉得古洛虽然资格老,但现在他是副队长,是古洛的上级,上级怎么能听下级的调遣呢?但他又怕萧劲,怕得要死。“老家伙,一点儿也不讲上下级关系。”他心里骂着,但脸上却做出欣喜的样子。“好,这个决定对。”   “对什么对!你不满意,在心里骂我呢。我还不知道。”萧劲笑着说。   “你看看,老局长,这可让我承受不了呀。”李国雄脸红了,用撒娇的口气说。   “行了,不要辩护了。这案子难呀!又牵涉到国际,你敢负这个责吗?如果敢,我就让你带头。”萧劲严肃地说。   李国雄低下头,他确实没有把握,就说:“不,不,老局长,你的安排我没意见。”   这时古洛和胡亮走了进来,解了李国雄的围。   “古洛,你负责这个案子,李国雄也得听你的。”萧劲从来是不由分说的。   “行。”古洛答应得也很爽快。萧劲笑了:“快点儿。”   “行。”   “有大体的想法了?”   “还不成熟。那个日本人的老婆和弟弟回来了,我们这就要去见他们。你也和我们一起去。”古洛对李国雄说,那口气气得李国雄差点儿就背过气去。   “去吧,注意些方式方法,毕竟是外国人。”萧劲嘱咐道。虽然他知道古洛其实是个老于世故、懂得政策的人,不会节外生枝的。   当古洛在宾馆大堂边的咖啡厅看到这两个日本人时,觉得他们似乎没有离开过这里一样,他们的面部表情、身体姿态,甚至衣着都没有任何改变。而且旁边还坐着计敏佳,这更让古洛想起案发当天的情景了。   “社里抽我出来,让我帮助你们。”计敏佳说。看得出来,她是不情愿的。   “那就谢谢了。”古洛冷淡地说,接着就把头转向那两个日本人,问道:“路上顺利吗?”   “很好。”伊藤回答道。这时古洛才想到这个女人的脸活像他最近为了了解日本而看的日本概况中介绍的“能”剧中的面具。脸的部分惨白,眼睛、眉毛漆黑,带着神秘的笑意。据说,日本中世纪有个戏剧大师叫世阿弥的,就带着这没有或者只有一种表情的面具表演,竟然把人物的心理世界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人们管他呈现出的氛围叫做“幽玄”。眼前的这个“面具”当然没有表演,从她的嗓音中可以听出来,丈夫的死亡给她带来了不小的打击,虽然古洛觉得不像中国妻子受到的刺激那么大。   “你们的调查有进展吗?”清水次郎毫不掩饰他的焦急、悲伤,还有几分愤怒的情感。   “嗯,有点儿。据这位翻译讲,曾经有外人来看过你们,当然是中国人了,你们能告诉我他的名字吗?”古洛瞟了一眼计敏佳,对方的反应显然不高兴。   “噢?是吗?我们在这里不认识人呀。计小姐看错了吧。”即使戴着面具,也能看出伊藤的不满。   “我也没说就是你们的客人。你忘了?那天我叫你们吃饭,你们好像在送一个人……”   “噢,想起来了。”清水拍着他的窄脑门儿,“对,那是住在滨江宾馆的我的一个朋友,是日本人。”   “他叫什么?是干什么的?现在在哪儿?”古洛连珠炮般地问道。   “叫田中,是东京的朋友,他现在回国了。不过,如果你们需要的话,我可以让他通过信件或传真,电话也行,证明我说的话。”   “那倒不着急。”古洛笑着说。他看着清水认真的表情,心里微微一动。   “他找你们干什么?又是怎么知道你们来中国,而且住在这里的?”古洛突然发问道。   “在日本时,我们就知道都要来这里。按照日程,他应该那天到,我们就打电话,但电话没打通,他倒自己来了。没什么事,随便谈谈,他过去在中国待过,当然是战争时期,这次来很激动,就想找我们说说话。”   “他好像是没走正门。”   “不会的。出去的时候,我们送他走的侧门,但来的时候,他肯定走正门了。”清水说得很肯定。   “金先生提到他练武时,碰到过奇怪的人或事吗?”古洛点着头,似乎是认同了清水说的。   “这……”伊藤有些犹豫了,古洛以为她要看看清水呢,但这个女人却看着地面,像是思考过了一样,说:“没听他说过。”   “好,今天我们就问到这里。”古洛从沙发上站立起来。伊藤和清水像所有的日本人一样反应极其敏捷,他们也站起来,一直将古洛和胡亮送到大门外。   夏末的街道很是热闹。熙熙攘攘的行人,缓慢开动的各种汽车,最笨重的莫过于公共汽车了,过街的人们对这钢铁怪兽熟视无睹,伴随着刺耳的喇叭声,慢悠悠地走过街道。有个母亲站在马路中央,伸出一只手,招呼着比她走得更慢的孩子。   “中国是个悠闲的民族。”伊藤不无讽刺地说。   胡亮刚想反驳,但却没说出口,他和所有人一样被一个从马路上走过来的年轻姑娘吸引住了。这个姑娘长得很美貌,但这个城市里美女很多,她不算是最出众的。但真正让人惊异或赞叹的是她穿着一身红色的旗袍,丝绸质地,上面绣着金色的、枝叶很长的花朵。她身材又高又丰满,旗袍像是为她的身材所发明的一样,透过那令人倾倒的风韵和性感,摇身一变,成为所有衣物的女皇。   “这就是我们的服装。”清水的声调里充满了自豪。   “对,是我们的民族服装旗袍。”胡亮补充道。   “不……”清水像是想起了什么,将下面的话吞了下去。古洛心头一动,想了想,说:“清水先生怎么和哥哥不是一个姓呀。”   “噢!我姓的是日本人的姓。”   “是入赘到日本人家的缘故吗?”古洛听计敏佳说过,日本人入赘的很多,而且不以改姓为羞耻。这和中国人重视血缘十分不同。原因很可能是日本种水稻,需要较大规模的水利系统,而一家一户是做不到的,这样就产生了协作。所以,日本人对家庭外部的关系更为重视,不像中国,尤其是以小自耕农经济为主的北方农村那样,“血浓于水”像是条亘古不变的金科玉律一样,孝道成为中国伦理道德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不,我是自己改的姓。”清水还是很自豪地说。   “清水?是日本原有的姓氏吗?”古洛似乎很好奇。   “对,巧吧。”   “巧?什么意思?”古洛诧异地扬起了眉毛。   “没……没什么。我是说,在汉语中就有‘清水’这个词。”   “噢,那你哥哥呢?是原来的姓?”   “是,也很巧,日本也有这个姓。”   “那怎么不改?”   “他有个性。”伊藤接过了话茬,用眼睛看看清水。清水得意地笑了,似乎对嫂子的夸赞很高兴。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走?”伊藤转移了话题。   “随时。不过,最好是再等一两天。”古洛说。   “你们能抓住凶手吗?”伊藤的声音里除了焦躁,还有着强烈的不信任感。   “放心吧。”古洛看了一眼胡亮。年轻人城府浅,如果对方不是外宾,胡亮恐怕就要发作了。   “现在去哪里?”一分钟后,两个日本人就穿过了干净的柏油路,走进了宾馆。胡亮这才开了口。   “嗯。”古洛拿出烟来,在烟盒盖上磕了磕,说:“你没发现我们调查魏有福事件有纰漏吗?”   “嗯?什么?”胡亮一时没反应过来,尽管他是个思维敏捷的人,但还没有适应古洛的奇思怪想,而且在以后漫长的各种侦破中他始终没能完全适应。   “我们还应该去那里找找目击者。”   “我们不是去过吗?”   “不细致。”   “咱们不是脱离了一阵子嘛。”   古洛没有说话。胡亮知道自己错了,就红着脸说:“我没别的意思。”   “没关系。走吧。”   魏有福遇害的那条街道是另一个区的,离这里很近,但强烈的阳光依然击败了古洛尽量迟缓的步伐,让他汗流满面、气喘如牛。胡亮却连一滴汗都没流,他步履如飞,将古洛落得很远,于是不得不站下来等这个胖子,因为他不知道去做什么。   古洛在现场周围的各条马路上踱着步,脑子里很紧张:“他如果和人约会被杀,那见面的地点会是哪里?他们有可能是做黑暗的交易,月黑风高正是杀人越货的好时机……但不可能,魏有福会起疑心的,尽管他胆大包天,但他知道对方是杀人犯,和亡命徒做交易,真正是与虎谋皮了……另外,晚上约见,应该找个能找到对方的地方……一眼就能看见……然后……走走他的路吧……”   古洛带着胡亮走到他估计魏有福走过的胡同里。这儿有些偏僻,两边是低矮的平房,只有一座“日伪”时盖的三层的灰色楼房,但已经破败得如同古建筑一样了。   走到胡同尽头,大街出现了,正面扑进古洛眼帘的是一家饭馆,不小的饭馆,还有霓虹灯的招牌,白天当然没亮,但那金属结构的大字会在晚上熠熠生辉的。   令古洛没想到的是,这其实是家很小的饭馆。徒有虚表,像是个巨大的气球,走进来,它就撒气了。   老板见是警察就笑嘻嘻地走了过来。这是个肥胖的女人,她的丈夫在法院工作,所有的地痞无赖就不敢登门了,只有管理部门的小干部们有胃无心、浑身是胆,经常来这里白吃白喝。这个女人也很高兴,把那些卖不出去的陈年旧货塞进官员的嘴里,减少了库存,又交上了朋友,而且她还吃惊地发现,这些“精英们”的身体赛过梁山好汉,从没有被她的“蒙汗药”放倒过。但今天来的这两个警察却不是来找罪受的。   “那天……让我想想,你说的就是死人的那天晚上吧。我知道,我们那口子就是干这个的,我啥都知道……可我这脑子,不那么……对了,小王,过来一下。”   一个女孩子走了过来,是这家店两个服务员中的一个,长了一张巨大无比的脸。她沉默地看着两个警察,面无表情,但胆子早就被吓破了。   “那天晚上有些雨……”她大着胆子回忆着,速度很慢。   “对,对。我也想起来了,是有雨,小雨点儿。”老板娘补充道。她没有说谎,除了做生意外,她还是个老实的女人。   “看没看到可疑的人?”胡亮不耐烦地问。   “啥叫可疑呀?”姑娘问道。   “就是奇怪的人。”古洛了解这些单纯的头脑,他们的表达方式既简单,又难以理解。   “那……”姑娘在努力着,鼻尖儿上渗出了汗珠,“要这么说,是有个人进来过,看着墙上的菜谱,没吃饭就又出去了。他长得挺吓人的。”   “挺吓人?是个黑大个儿吧?”古洛说着,拿出了胡亮画的模拟图。   “像是他,可没他凶。那人长得可怪了,黑得像驴粪蛋一样。个子老高,棒得很。那手可大了,一攥拳头,像个大头菜。”她的话虽然不好听,但看得出她似乎对那男人的身体有些倾慕。   “有多大年纪?”胡亮兴奋起来。   “二十多岁吧。”   “他就一个人来的?”古洛问道。   “好像是吧。反正我没瞅到谁跟着他。”   “又是这小子。”出了饭馆后,胡亮压抑不住心头的激动,说。   “找个地方喝酒去。”古洛看看天空,夕阳已经在天边放射余晖,西边的金红色和中央的蔚蓝色绘出一幅美丽的图画,虽然有几处黑色的和黑灰色的云朵威胁般从天空中凝视着大地,但这瑕疵倒增添了风景的千变万化。   “天气总算好起来了。”古洛心情舒畅,不由得脱口而出。   这时的胡亮已经显示出他寻找饭馆或其他一切地方的天赋了。他像猎狗追踪兔子一样,一边吸着鼻子,一边带着古洛走进一家干净的饭馆。   “不错,挺干净。”古洛赞赏地说。   那时东西便宜,不过钱包里的东西也同样便宜。古洛要了一盘拉皮,这是东北最富特色,也是最好吃的菜。一盘红肠、一盘炸花生米、一盘干豆腐丝,当然还有古洛的最爱——六瓶啤酒。   “热菜等会儿上。再来四两白的。”胡亮先说道。古洛和他一起吃过饭,总没破解胡亮惊人的饭量和酒量,同时还有忍饥挨饿的本事。   老板看样子不太了解冰箱的功用,啤酒冰镇得过了火,古洛倒给胡亮时,啤酒就像冻僵的人一样,慢吞吞地,连泡沫都没有泛起。喝一口,牙齿都痛。   “慢点儿喝吧。”古洛对胡亮说。   “先喝白的。”胡亮知道古洛一般是不动白酒的,就把各装二两的杯子里的酒都倒进一个杯里,拿起来就喝了一口。   “这德惠大曲就是不错。”   古洛吃了一口拉皮,麻酱放得不多不少,辣椒油炸得很香,新鲜的黄瓜透着清凉,粉皮儿筋道,也是新做的。吃一口,胃里就泛起了惬意的满足感,再吃一口,不由得就要端起啤酒大喝上一口。   胡亮吃得又快又多,像是在完成紧急任务一样,后来古洛才知道,这并不是他的习惯,而是他急于想说出自己的看法,就得狼吞虎咽,吃饱了再说。“这吃相实在不雅观。”古洛想,但他又认为,美食家不是任何人都能行的,胡亮这样吃,倒让他从心底里涌出了一股骄傲的情感。他板上钉钉地认为自己已经是个名副其实的美食家了。   “你可真高。”人吃饱了,吃好了,脾气就好了,爱说些好听的话,因为天气、环境、熟悉的人或不认识的人都变得那么顺眼,世界多美!哪怕是个厌世者也不忙着自杀了。   “嗯。”古洛冷淡地说。他正细细地品尝着红肠的味道。“比南方的腊肠好吃。”他想起一个朋友前几天送他的四川腊肠的味道。   “这个案子挺有意思的,让一个黑大个儿或黑大汉给串联起来了。”胡亮千方百计地想让古洛开口。他不愿意自说自话。   “嗯。你有想法了?”   “还没有。但我想这两个案子之间有着某种紧密的联系。我是这样将它们联系起来的,当然是逻辑推理。黑大汉因某种原因杀了那个姑娘,什么原因呢?我想那姑娘老是混迹于娱乐场所,可能是在那里认识黑大汉的,两人发生了目前我们还不知道的矛盾,她被杀了。但在弃尸时,被魏有福看见了,可能,我想应该是这样,就是魏有福跟踪了他,并要敲诈他。他就把魏有福杀了。你怎么看?”   “嗯,很好。”古洛似听非听,但说得很肯定。   “好。”胡亮笑了起来,“但我不着急下最后的结论,没那么容易。让我感到有些不解的有两点:第一,黑大汉为什么要杀金太郎?当然只是杀人嫌疑,这么说吧,这个黑大汉和金太郎之间有什么联系?难道就是公园里邂逅吗?或者见财起意,杀人越货?这真让我绞尽脑汁了。第二,为什么那个黑大汉有那么多目击者呢?他长相特殊,为什么不更隐蔽些呢?”   “嗯。”   “如果能解开这两个秘密,案子就结了。”   “嗯。掌柜的,你这干豆腐真不错!”古洛对那个中年老板说。“你继续说。”他拿出香烟,递给胡亮一支。   “还有……”胡亮给古洛点上火,自己也点着了香烟,“他是不是凶手呢?我想可能性比较大,注意,我没说就是他。为什么说可能性大呢?那个魏有福,‘文革’期间是个著名的打手,据说体力过人,一般人不是对手。我想他是从正面被刺死的,而且,据法医的检查,像是有搏斗过的痕迹,脖子上有红印,可能是被手臂勒住,给了他一刀。金太郎会武功,却被打死,对方的膂力或许还有武术功底非同小可。只是那个姑娘的尸检没有提供进一步的佐证,所以,谨慎地说,那个黑大汉只能是怀疑对象。”   “这倒像是废话。”古洛毫不客气地说。他说完后,就看着菜盘子,没有觉察到胡亮的脸红了。   “也可以这么说。但我认为梳理思路是很重要的。不过,我的推理你承认吧?”   “嗯。承认。”古洛干脆利落地说。   “但问题是,这个黑大汉可不好找,简直是海里捞针。”   “虽然他长相特殊。”古洛狡黠地笑了笑。胡亮脸又红了。话不投机半句多,胡亮没有再说下去。而古洛反而陷入了沉思,这一团乱麻纠缠在他的脑子里,让他清醒、富有条理的头脑变得混乱不堪。“疑难的案子就是癌病毒。”古洛第一次憎恨起案件来了,因为就他目前掌握的情况看,他已经嗅到这是个极其复杂的案件。   “哎呀!”胡亮突然大叫一声,吓了古洛一跳,他几乎要发作起来,但胡亮接着说,“这就是国外所说的连环杀手。”那时,中国的国门刚刚打开,有许多新鲜词汇是古洛没有听到过的。   “什么连环杀手?”好奇心转移了他的怒火。   “就是连续作案的罪犯。对了,国外还有职业杀手,就是以杀人为职业,当然是受雇于人了。”   “这我知道,尽管我是中国人。不过,我们过去或者现在管这杀手叫刺客。”古洛看着在反射着路灯光芒的铁质栏杆,黑云虽然吞噬了月光,但却融化不了这人工的光亮。   “对,就是刺客的意思。”   “连环杀人案!嗯,有点儿意思。”古洛微微一笑。这让胡亮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九 各有进展   李国雄现在处于古洛的指挥下,虽然他不承认,因为他的级别高,怎么能被下级指挥呢?但事实上,他不得不听命于古洛。   “还有必要去吗?不是罪犯已经有目标了吗?”他嘟囔着。这样既在刑警面前显示出他是个有主见的人,而且还是领导,又不会触怒古洛。“这个老东西,脾气可大了。”他经常小声对部下说,还要心惊胆战地看看周围。   “不要下结论!说那个黑大汉是凶手,我们也要找到证据,在没有过硬的证据下,我们不能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古洛严厉地说。李国雄没敢再顶嘴,只是说:“小秦,你和我去。”说着,他就往外走,那个姓秦的刑警跟着他。   “算了,还是我去。”古洛突然说,同时挥挥手,示意胡亮跟着他。   “那我们呢?”话音未落,李国雄已经后悔了,他完全成了一个任古洛驱策的下级了。   “你……”古洛认为有他和胡亮就够了,他是个除了喝酒和吃美食外,对所有的事物都俭省的人,“我看,你是领导,去看看别的案子,目前暂时不需要你。”   李国雄鼻子几乎气歪了,但除了歪了鼻子外,他没有任何办法,眼睁睁地看着古洛和胡亮扬长而去。最可恶的是,那个年轻的胡亮还故意回头冲他笑着。从这以后,李国雄就常常成为胡亮的笑柄,虽然他始终领导着胡亮。   昨夜的黑云并没有随着天亮而走到哪里去,它或者它们静静地停留在天空上,不断地加深着颜色,偶尔闪几个电火花,如同从黑色的群山中奔驰而下的闪光魔鬼一般。雨点时不时地掉落下来,光线昏沉沉的,像是要入夜了一般。在这种天气下,没有人会有好心情,而且敏感的人会有一种没有着落的感觉,神经衰弱者甚至会感到莫名的恐惧。   “这叫什么天儿呀!”胡亮发着牢骚,用京腔说。   “李国雄对倪雅芸的案子还没查完。”古洛没有听到胡亮在说什么,半自言自语地说。   “对。除了目击证人,他都查了。”   “我们要找她的那个所谓对象。”   “那个人?有意义吗?”胡亮立刻后悔不该这么说。   “有没有意义,谁知道,但有必要。”   “排除法?”   “也可以这么说。就是那个黑大汉的嫌疑定到百分之九十,我们也要查。”   “这可不太经济呀。”胡亮笑着说。   “可能吧。但这是例行程序。”古洛也笑了。虽然天气不好,但表面看他似乎没有受到影响,其实,他心里已经烦躁到了顶点,不过是忍住不发作罢了。   他们先到了倪雅芸家,找到她的醉鬼父亲。这个意志薄弱、从无恒心的人,却能始终坚持对酒的热爱。今天他的理由是:“这个天,不喝酒干啥?”心里还补上一句:“姑娘都没了,更得喝了。”   古洛毫不客气地对那个懦弱的女人说:“把这些玩意儿都收了。”他指指矮桌上的酒和花生米。酒鬼翻着眼睛看看古洛和胡亮,没说什么。   “你女儿的那个对象是干什么的?叫什么?”古洛问道。   “叫什么?我咋知道。他配不上我姑娘……”他打着嗝,眼睛直直地看着古洛。   “知道多少说多少,别跟我打哈哈。”古洛严厉地说。   “你咋的?你想咋的?你当我怕你们警察呀!你们不过是些黑狗子。”   “你再胡说!”古洛做出一个让胡亮想不到的动作,以后他再也没见过。古洛抓住酒鬼的头发,猛烈地摇着,勃然大怒道:“你这个混蛋给我听着,死的是你女儿,虎毒不食子,就是畜生野兽也要护着自己的孩子,你也算是人?也算是父亲?说!你给我说实话!你这么在意女儿的前程,会不知道她的对象是谁?胡亮你给我收拾他!”胡亮一把就捏住酒鬼的脖子,后来,那个脖子上就留下了紫红色的印记,脖子的所有者用两个星期的怒骂才让这不光彩的生理现象消失。   酒鬼的酒醒了一多半,他也像是刚醒来一样,愣头愣脑地看着古洛。十秒钟后,他的眼神里透出了恐惧。“我……我喝多了。”   “现在少了吧?”古洛问道。   “嗯。”   “说!”古洛一回头看见那个可怜的女人站在门口,就放缓了语气说,“你也说说。我们要抓住杀你女儿的人。”   “他叫艾昔昔,在银行工作。”倪雅芸的母亲说。   “你瞎说啥……她……老娘们儿就知道胡嘞嘞。他那个……叫啥……我们不知道。”   “你这个没心少肺的东西,那是姑娘的一条命呀!是咱们的骨血,是我身上落下的一块肉呀!你为了几个酒钱,就包庇他?你还够那两撇吗?”这个受了一辈子气的女人终于爆发了。丈夫被这奴隶的反抗搞糊涂了,居然一句话都没接上来。   “好,就应该这样。”古洛赞美着,“是他给你们的钱,让你们别说的?”   “他的那个爹,那个死东西可阴了。我们这口子就好这口,他就说,以后没酒喝就找他。”   “他父亲叫什么?在哪儿工作?”胡亮又振奋起来。他眼睛闪着光,看了一眼古洛。   “叫艾祖兴,是拖拉机厂的。”女人回答。   “他给你们多少钱?”   “五百块。”   “什么?就五百?”胡亮大吃一惊,虽然他当时的工资不过五十多块钱。   “不是这么回事儿。他儿子也没杀我们姑娘……”女人说。她的情感转得那么快,让古洛大吃一惊,她却没有一点儿愧色,反而是理直气壮地回答。   “对,你骂我啥都行。我是没出息,养不起这个家,可我就惦着我姑娘,如果真是他们干的,我会亲手杀了他们。可,不是他们呀。我敢保证。所以……”   “所以,你就收下了钱。明白了。你,还有你,为什么说不是他们干的呢?”   “他们已经黄了。他那个爹不同意,小伙子还和他争了好些日子,但那个老头子挺顽固,我姑娘也不耐烦了,就跟那小子断了关系。这次她死了,那小子哭得很厉害,觉得对不起我姑娘。他爹就来这里,说当时都怨他,留了些钱给我们,还让我们催你们破案。”女人说。   “心肠不错嘛。”古洛说。   “还行,主要是他儿子爱我们姑娘。”   “那倪雅芸是怎么跟他说的?”古洛一边很感兴趣地问道,一边拿眼角瞟着那个酒鬼父亲,这个倒霉的家伙正用手揉着头皮。   “说有对象了。撒个谎呗。我姑娘说他们家太势利,那个爹一定要让儿子找个门当户对的,就是跟他结婚了也没个好。”   “门当户对?他家是干什么的?”   “就是工人家庭,没啥。可他儿子是大学生,我寻思这门当户对也就是找个有学历的。”这个女人现在头脑清醒得很。   “嗯。”古洛沉思了一会儿,表示可以理解。那时学历已经显现出它的重要性了,当然还没有完全进入现在的学历社会,古洛要想一想才能接受这个现实。   “那这么说,给你们钱是同情你们了?”   “我想是吧。他说,养个孩子不容易,都这么大了。再说,孩子和他儿子还有那么一段感情……他还哭了。”   “仁义呀!”酒鬼好不容易插了一句。   “给我拿条湿毛巾来,你这头发有多长时间没洗了?”古洛脸上泛起厌恶的表情,看着右手掌。   “谁知道?有一个多月了吧。”倪雅芸的父亲若无其事地说。   雨还和进这个破败的家庭时一样,死不死活不活地掉下几滴。但天气更阴沉了,路灯都亮了起来。路过的汽车也亮起了前灯,街上行人稀少,走过来的人几乎看不清脸,宽大的雨衣在阴暗中飘荡着,阴森森的,好像不是人穿的。   “这个女人真怪,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胡亮很不能理解。   “这就是女人,尤其是没有教养的女人就是这么……怎么说呢?也是一种任性吧。”古洛很了解这些女人,但他也知道下层社会的男人也是一样。   “你怎么知道那个男的没说实话?”胡亮带着几分佩服的口吻说。   “他爱他的女儿,不过他是个意志薄弱的父亲,他不敢干涉,也不敢管孩子,但他却会暗暗地关心她。他不会不知道女儿的男朋友是谁,即便是曾经的。虽然他认为收了钱不是错误,但他也知道对方的意思,就不告诉我们。你说这种人是奸还是傻?快,来车了。”古洛大喊道。   由于雨的缘故,公共汽车上的人很多,空气污浊,人们都不说话,乘务员阴沉沉地看着窗外,似乎把卖票的事忘了。直到古洛和胡亮在忍受了二十分钟的苦难后,要下车时,她突然喊道:“买票!”   胡亮给了她钱,下了车,对古洛说:“开车来就好了。”   古洛用沉默表示了自己的反对意见,但不久就后悔了。艾家住得离车站很远,没有公共汽车,这让两个警察走了三十多分钟,才站在一栋平房的门口。   “就是这家。”给他们指了路的邻居,从自家院子大门迅速地缩回了头。   这地方是郊区,有的是空间,工厂的老职工住的虽然是红砖的平房,但却是独门独院,每个小院落里,根据主人的爱好和勤劳程度,种着不同的植物。如果阳光灿烂,这洋溢着的绿色一定让人心旷神怡,但在这样阴郁的天气下,又接近黄昏时分,却让人有种阴森森的感觉。   古洛推开院门,走到房门前,敲了敲。没有任何声音,房门开了,一张中年男人的脸没有任何表情地看着他。   “你叫艾祖兴?”古洛猜想这就是那个女人说的“老东西”了。   “是。”男人停顿了半晌,才冒出一个字来。   “市公安局刑警队的。”古洛说。   艾祖兴闪开了身子,示意让古洛进来。   这座房子有三个房间,中间的是客厅,窗明几净,自己做的木扶手的沙发上铺着毛巾,旁边有一台黑白电视,电视架也是自己做的。靠墙有张圆桌,上面放着茶具和一个暖水瓶,看样子是吃饭用的。房间不大不小,东西不少,所有的用具都摆放得恰到好处。看得出主人是个过日子的好手。   一个女人悄没声地从旁边的房间走了出来,经过客厅,走进厨房,一会儿工夫,提着一个暖水瓶走了出来。   “这水是新烧的。”艾祖兴解释后,笑了笑。   “多大岁数了?”古洛最近对人的岁数很感兴趣,尤其是中年人。   “五十了。”艾祖兴说。   “五十了。”古洛重复了一遍,不由得嫉妒起来。艾祖兴中等个头儿,身材匀称,没有一点发胖的痕迹。脸上虽然有很多皱纹,但皮肤依然细腻。他的妻子更显得年轻,根本不像是个大学毕业生的母亲。“我怎么就这么胖呢?”古洛颓丧地想。   “你儿子在家吗?”今天不是星期天,古洛知道不在家的可能性很大,但还是随口问了一句。   “在。昔,出来!来客人了。”艾昔昔的母亲说。“噢!”不光是古洛,连胡亮心里也嘟囔了这么一句。   一个胖胖的年轻人出现了。他眼睛红肿,本来应该是红润的脸庞,渗出一些黄色来,黑黑的眉毛无精打采地耷拉下来。他拿着一方手帕,还擦着眼睛。当他把手帕拿开,古洛看出他的眼睛形状和父亲长得一样,但比父亲的眼泡还要肿,当然这是一时的。   “我想我们要问什么,你们应该心里有数了。”古洛说。艾昔昔刚一点头,艾祖兴就说:“是为倪雅芸的事吧?”古洛注意到他对倪雅芸的称呼是很正式的。   “对。谈谈吧。”   “嗯……其实也没什么。我儿子和她搞过对象,我不同意,就黄了。”艾祖兴看着古洛说。他的妻子在一旁默不作声,只是盯着地面。艾昔昔的眼睛里又充满了泪水。   “就这么简单?”古洛说。   “那……我就不明白你要问什么了?”艾祖兴有些恼火地说。   “不是说倪雅芸也同意黄了吗?”   “对。”艾祖兴看了一眼儿子说。古洛想看看艾昔昔的眼睛,但可惜那方手帕又被拿了出来,恰好遮住了眼睛。   “那为什么你还要给钱呢?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地方?”   “那倒没有。不过,她好歹和我儿子处了一场,如果不是她……我想你一定知道了,我很看重这一点,也许就是我家的儿媳妇呢。再说,我儿子对她还是有感情的,听说这事后,已经两三天没上班了,太惨了。所以我想表示一下我们的心意,这可怜的孩子。”艾祖兴动了感情,眼睛红了。一声怪叫吓了被感动的胡亮一跳,是强烈的抽泣,或者说是一种悲鸣,胡亮看了一眼发出这声音的位置,虽然他知道这是谁,但还是被这年轻人的伤心所震撼。   “别哭了!”艾祖兴突然喊道。他的表情是那么愤怒,还带着厌恶的感觉,“一个小伙子,也太……”他没有再说下去。   艾昔昔的母亲搂住了儿子的头,但她的眼睛却是干燥的。“为什么战士要挑男人呢?女人不是更冷酷吗?”古洛纳闷儿地想。   “钱呀钱!嗯……可以理解。你认为这个姑娘最想要的是钱吗?”   “那我倒不这么想。我认为她的家庭需要钱。”   “人是要有慈悲心的。”古洛像是自言自语般地说,“噢,我们明白了你的做法,也很欣赏、同意你表现出的同情心。同时,我也更恨那个杀掉这个年轻姑娘的凶手。你有没有值得提供的线索?”   “值得提供?这主要是看你们的判断了。”艾祖兴笑了笑,说。   “说得对!”古洛诧异地看了看艾祖兴。胡亮认为他的惊异是装出来的。古洛确实不是个好演员。   “这么说吧,她跟你儿子黄了后,有没有再找男朋友?”   “这……”艾祖兴看了一眼儿子。   “听说有一个,好像是外地的。”艾昔昔低着头说。他在父亲的呵斥下,已经止住了抽泣。   “外地的?叫什么名字?”   “好像是中原人。她管他叫大黑子。”   “大黑子?是外号,还是小名?”   “不知道。好像是外号吧。”   “你怎么知道的?”   “我和她黄了后,她说要还我戒指,我就去了。在一家歌厅里,她好像故意气我一样,给一个人打电话,就这么叫的。还说你看你这脑子,和熊长得一样,像黑瞎子似的。”   “你怎么知道她是要故意气你?”   “这……也许不是,也许就是我想出来的吧。”   “没提到对方的名字,也没说是干什么的?”   “没有。”   “你怎么知道是中原人呢?”   “我随口问了一句,说这是你的男朋友?哪儿的?她点点头,也许理解错我的意思了,说是中原人。”   “理解错你的意思了?有意思。”古洛喝了一口茶,捻灭了烟,看了看胡亮。   “我们走了。”胡亮站起身来。他虽然为刚才艾昔昔提供的信息振奋不已,但这也没有影响他无与伦比的反应。   走到门口时,古洛忽然回头问道:“倪雅芸是在十一号晚上十点到十二点之间死的,你们那天都在哪里?有人证明吗?”   “十一号?”艾祖兴愣了愣,但立刻就开始思索起来。艾昔昔脸色变得苍白,说:“你们该不是在怀疑我们吧?”   “不,不是,不过是例行调查。”古洛笑着说。   “我在银行宿舍,旁边屋子的人可以证明。我和他们打扑克来着,大约从十点开始的,十一点半睡的觉。”艾昔昔想了一下说。   “我在家。嗯……也没人来我家,我也没出去。只有她能证明。”艾祖兴有些沮丧地指指妻子。“他知道这种不在犯罪现场证明是无效的。”古洛想。   灯亮了,像是要送客人一样。   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个人,在古洛和胡亮调查完艾祖兴一家后一个小时的夜晚,独自喝着酒。不过,不要误会,他不在古洛的城市里,而是在相距何止一千里地的中原地区。   高度数的白酒喝一口,就像在胃里丢了一个炸弹,血液腾地一下子就飞升上来。“这口喝多了。”他急忙抓了一把花生放进嘴里。这咸咸的、发出强烈香味的花生,在他铁一般的牙齿的摩擦中发出很大的声响,香气直透到他的脑门,鼻腔里似乎也能感知到那咸味儿。一个模糊的遥远记忆随着花生的味道朦朦胧胧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那天是为了庆祝他们几个再见面,当时他准备抛弃前嫌,当然像他这种凶悍的人是不会轻易原谅曾经无数次殴打过他的人的。但没有办法,就是没有办法呀!对方太强大了。他也是个强壮的人,早熟更让他在同龄人中成为一只野兽。即使在那个世界里,他也是个强者,如果没有这个人的话。有个朋友,不,那个世界和正常世界最关键的区别之一就是没有朋友,都是为了利益,所有的价值观都凝聚在钱和实物上。就是那么一个人曾经说过,三国演义上有句话,叫“既生瑜,何生亮”,说是周瑜临死前说的,这人笑着说,这句话对你和他多合适。他的头当时就“嗡”地响了一下,觉得说得真对。   “这个恶贼!”他在心里怒骂道,同时看了看四周。没事,这是在自己的家,虽然是租住的房子,但使用权毕竟属于自己。“妈的!他怎么会在这儿呢?你真是被吓破了胆。”他骂着自己,感觉到了愤怒。   他站起身来,到橱柜里又拿出一瓶烈酒,用坚硬的牙齿咬开瓶盖儿,没有等走到矮桌前就大喝了一口。怒火烧得更炽烈了。   “我得报仇!不,不是报仇,是为了眼前的事。”他想到这个家伙居然找到了他,而且不知从哪里知道他在干什么,一见面就说:“听说挺发财的呀!怎么样?给哥们儿来点儿?”他只好掏出钱,那家伙毫不客气地拿走后,说:“以后少不了麻烦你。”“妈的!麻烦我,这可是我的卖命钱呀!”他气得浑身发抖,当时就想干掉对方,但他没敢,对方实在是太强了。“他要再碰到我,或者来找我,怎么办呢?不能老让他欺负呀!再说,凭什么给他钱?”一想到钱,他气得眼前都黑了。“还有他知道我在干什么,这可不得了……”他浑身冒出了冷汗。“不,得干掉他。”杀人方法他已经考虑好了,这费了他很长时间。他虽然貌似愚笨,但实际上却心思缜密,办事万无一失。他知道这个方法一定会成功,但在哪里干,他还没有想好。今天他是没有时间想了,因为他要乘九点钟的火车,虽然他目前的生活几乎都是在车上度过的,上车下车如进家出家,但他还是很谨慎,不敢误了火车。   他穿上衬衫,向门外走去。“等上了车,稳当些,再想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干好。”他想。   雨下得真大,织起来的灰色的幕遮蔽了整个天空,山洪在瞬间就爆发了,混浊的水流滚滚而来,扫荡着土地、荒草、庄稼和那些穷人住的房子。雷和电将浩大的、笼罩着大山的黑暗天空变成魔鬼的欢乐场,震耳的雷声让所有的生灵心惊胆战,避犹不及,连凶猛的狼和豹子都抱头鼠窜。电光撕裂的天空,像是魔鬼在张着嘴龇牙一般。如果这样的天气继续两个小时,灾难就是不可避免的,今年的收成就和这大地一样——泡汤了,流浪、乞讨的生活也跟着很多百姓开始了。但老天今天有眼,更有心,是善心,他的暴怒只持续了半个多小时,随后就下起小雨,伴随着冷冷的山风。   即使这样,山村的人们还是躲在屋子里,点起昏暗的油灯,有人拿出了棉袄,虽然这是夏天,但谁都知道一个阴冷的夜晚即将来临,一定是个不吉祥的夜晚,也许有人会在这可怕、怪异的天气中丢了命。心理是这样一种东西,可以扭曲、改造现实世界,特别是集体心理,那是真正的魔道,会主宰人的命运,让自然环境天翻地覆。   这不是危言耸听,关绍祖的老婆,这个愚蠢的村妇就意识到了这一点,而且她的直觉还感到,这可怕的事情会像乌云一样,遮住另一个女人的影子,而她则会转危为安,逢凶化吉。但后来证明,她的感觉只对了一半,因为她虽然逃过了杀戮的劫数,但却成了一个让他人,特别是让亲戚头疼,而自己却最幸福的人。   “我们正在睡觉。”大队长说。他没好意思说,他正要和老婆干那种事,随后就听到微弱的敲门声,不是像武朝宗想象的那样,能和那天下午的雷声媲美的巨响。“我老婆问,谁?没人说话。我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人答应。我是个男人,当家的,没啥可怕的,就是鬼,我也不怕。”他没有说谎,不过,在他披上衣服,走到门前,并打开门以后,情绪就完全变了,可就是老实的农民也懂得自尊比诚实更重要。“我一看,这不是关绍祖那口子吗?她身上都是血,我也没怕。她看看我,就倒了。我屋里的过来,扶起了她。”无意中他说出自己有个无比勇敢的老婆。   “扶到炕上后,给她倒了水,喝了,就醒了,能说话了。她说,你们快去看看我婆婆。我问是啥事,她说婆婆被人杀了,就又晕了过去。我……”大队长觉得这时再隐瞒自己的怯懦是毫无用处的,就红着脸说,“我就叫了几个小伙子,都是我们村的,去了关绍祖家,一看他娘一身的血,有人去把了把脉,还翻了翻眼皮,不知为啥。然后那人就说,死了,被人杀了……”   “你们怎么知道她是被人杀的呢?”武朝宗很聪明地质问道。但赵白对队长的这个问题很不以为然,当然李红又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这……”厚道的大队长一时被问住了,这正是武朝宗要的结果。这验证了他的问话不是像赵白想的那样是废话。   “那一身血,还有她媳妇说的,谁都明白……”   “嗯,有道理,有道理呀。走,出发!”武朝宗忽然大喊一声。反应迟钝的大队长吓了一跳,心想:“这老武,平常看不出来有这么厉害,这一吼,把我的心都震破了。”不由得便由衷地崇拜起武朝宗了。   不过,心真正破了的是关大林的老伴儿。那个过去的妇女干部,利落、机智,嘴上从不饶人,她那颗忽冷忽热的心被利器扎破了,就是这一下子让一个生命消失在这阴雨霏霏的夜晚。   “她的名字叫什么?”武朝宗问大队长。对方的脸色一下子就恢复到刚看见尸体时的颜色,他想了半天才说:“叫窦金花,娘家是山那边窦家村的。”   “窦金花,名字还挺好听的。”武朝宗想。可嘴上却说:“看了现场再说吧。”他走得更急了。   现场确实如邻居所说的,没什么可看的。毫无疑问,窦金花是死于非命。武朝宗看了看尸体,就命令技术人员和“哼哈二将”仔细勘查现场,自己则对大队长说:“你把她儿媳妇叫来……对了,她儿媳妇叫什么?”   “也是窦家村的,叫窦银花。”   “怎么叫的名字都差不多呢?”武朝宗皱着眉头说。   “是,是。咱山里人,就知道花呀草的。”大队长赔着笑脸,他真怕眼前这个威风凛凛的刑警队长了。   让大队长和武朝宗没有料到的是,案子发生了意外。后来武朝宗对局长说,这个案子就像游击战,根本不像正常的凶杀案,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老是出人意料。让他总结出这个重要结论的重要论据之一,就是眼前的这个窦银花。她穿着一身沾满了泥浆的花棉袄,包着白色的头巾,上面也有好多泥点儿。就是这头巾也掩饰不住她腌臜、零乱的头发,一绺发黄的头发从前额耷拉到眉毛上,眉毛下面是一双闪着病态光芒的大眼睛,眼睛下的颧骨泛着两朵红晕,再往下就是笑嘻嘻的嘴唇和闪着白光的牙齿。   “还认识我吗?”武朝宗真的有些害怕了。他已经觉察到这个女人的不正常。   “你是鬼。”窦银花笑着说。   “胡讲什么?”大队长怒叱道。他用愤怒掩盖着恐惧。他比武朝宗更清楚,这个女人有问题了。   “你是小鬼。”窦银花笑得更厉害了。   武朝宗又问了她几句话。她却抬起空洞洞的双眼看着天空,什么都不说。   “你看到那个杀人的了。前几天你还想给我们说些什么,但你婆婆不让,结果把命搭了进去。你也危险,如果不告诉我们实话的话。”武朝宗不耐烦了,他也不管这个女人是否精神失常,只是不断地追问着,“你明明知道,不要装疯卖傻,你是害怕,才装出来的,我说的对吧?可你再装,凶手也不会放过你的。”武朝宗声色俱厉,大队长在一旁,现在才搞明白窦银花是在装蒜。“对,她告诉我这事的时候还好好的呢。”他一边想,一边怒吼道:“说不说?再不说,给你喂山。”喂山是这里的一个陋习,将村里或大家族宣判有罪的人绑起来,放到深山老林里,野兽自然会代替刽子手的。   窦银花看了大队长一眼,又抬头看着天空,显然她宁愿和野兽打交道,也不愿意服从大队长的权威。   “你应该说呀!这对你有好处。我们是保护你的。我们是警察,人民的警察,我们帮你抓罪犯,抓杀你婆婆的罪犯,可能这个犯人也杀了你公公和丈夫。说吧,把你看到的都告诉我们。”武朝宗换了一副笑脸。他的演技肯定不如窦银花,如果窦银花是装出来的话,但这时他已经不顾一切了。   “钱,钱……”窦银花忽然说道。   “钱?什么钱?说呀,说下去。”武朝宗兴奋起来,他的两位大将已经在十分钟前来到了这里,也激动地探出头来。可是,窦银花似乎忘了所有的语言,只是记住了“钱”这一个字一样。从那以后,不管谁问,不管是什么时候,她就能说这个字。   “报告!”赵白、李红看出队长遇上了鬼打墙,就大着胆子叫了一声,几乎是异口同声,仔细听,李红还是慢了些。   “什么事?”气急败坏的武朝宗用更大的嗓门问道。   “现场什么也没发现,显然凶手是个有经验的罪犯,他消除了所有痕迹,一个指纹都没留下。”赵白说。   “脚印呢?”武朝宗看看阴沉的、还下着小雨的天空,问道。   “也没有,连院子里都没有。”   “扩大范围嘛,到山里去找。”   “这雨……”大队长嗫嚅着。他实在被这三个警察吓破了胆。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武朝宗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这天气,在山里就是有脚印也被水冲走了。”   武朝宗一时语塞。他知道大队长说得对。一个念头忽然在他昏沉沉的头脑里亮了起来,如同黑夜森林中走近的火把一样,他越来越意识到,这个罪犯可能是当地人!   一个死了,一个疯了,那边远的山村里发生的惨剧就像地方戏或地方歌谣一样,只能在当地流传,那是个没有电视的时代。所以,古洛和胡亮自然不知道,这个世界上一个无辜的生命又消失了。他们只是专注于自己的工作,用头脑——绞尽脑汁,用体力——累断双腿,用所有的感官投入到本市发生的连环凶杀案中。虽然,目前没有发现任何端倪,但古洛相信,有时线索会像飞碟一样忽然出现在黑乎乎的天上,那会让人惊奇不已。   果然,伊藤就放起了飞碟。早上,古洛刚上班,昨天询问艾祖兴,让他感到有些疲劳。“老了。”他一边想着,一边责备自己居然睡了八个小时。好不容易,他才没有迟到。这时电话铃声响了,还没等他往前迈一步,反应奇快的胡亮已经把听筒牢牢地握在手里了。   “啊!是清水先生呀。”胡亮故意大声说,同时看了古洛一眼。古洛一手拿着热水瓶,一手掀起茶杯盖,正准备给自己泡杯浓茶,一听到清水的名字,就表演了一个电影中的定格。   “什么?你说什么?好!我们马上就去。”   古洛本来想问是什么事,但觉得这样有失风度,就等着喜形于色的胡亮说:“好消息!那个叫伊藤的女人想起了一些重要的东西。”“嗯。”古洛应了一声。他的情绪突然就低落下来,因为他推测不会有什么信息让案件侦破有质的飞跃。而结果却像一位大作家说的那样,既不是那么好,但也不那么糟糕。   “我拼命想,才想起来。”伊藤还是那副假面具,穿着一身黑色的西服套装,按她的年龄来说,她的身材保持得非常好了。她文雅地啜了一口咖啡。那时的钱值钱,这一口能值一块钱,让古洛看着眼前的咖啡,不敢喝,虽然是日本人请客。“太奢侈了。”古洛心疼地想。他又看了一眼胡亮,那个腐败分子已经喝了大半杯了,居然若无其事。   “那就说说你宝贵的回忆吧。”古洛说。他的口气惹得当翻译的计敏佳看了他一眼。   “是吗?宝贵吗?那我太高兴了。是这样的,我丈夫说,他有一次去公园里打拳,有个黑大个儿要和他比试。他也答应下来了。”   “嗯。后来呢?”胡亮认为伊藤还要说什么,就催促道。   “没有了。他后来就死了。”伊藤面无表情地说。   “什么?你说的时间是在你丈夫死的前一天?”胡亮大惊。   “不是前一天,而是当天。当天晚上他出去就没回来。”   “如果推测你丈夫是去和他比武,或者他在路上截住你丈夫比武,并导致你丈夫的死亡,这样的推理是不是太勉强了。”胡亮说。   “嗯,不知道。我只是提供我所知道的,判断是你们的事。”伊藤还是那副样子,似乎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任何事能打动她。   “有道理。还是由我们判断吧。清水先生您是金先生的亲弟弟,你觉得你哥哥会是因为比武死的吗?”古洛说。   “这……这有些太愚蠢了吧。”清水略一停顿,眉毛很自然地皱了一下,又接着说,“我哥哥这个人有些古怪。我说的是性情,他很爱好武术,也愿意和人比试,他管这叫切磋。所以……”   “不是没有可能,对吧?”古洛对这种慢性子的人总是很不耐烦。   “也可以这么说吧。但我还是觉得挺蠢的。可……他这人……”清水的鼻子下面渗出了汗珠,让人看着都不舒服。   “好吧。我知道你的想法了。那就是也把判断委托给了我们。”古洛毅然决然地打断了清水的犹豫不决。   “对了。还有那件事,就是有人看到有人来看望你们……”   “没有,从来没有。我们上回已经说过了。”伊藤比古洛对清水的态度还要斩钉截铁,而且很不满地看了一眼计敏佳。她的眼光是那么恶毒,让古洛都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当然,他不知道,日本女人虽然表面上温文尔雅,但她们的内心世界还是女人的,和中国女人、欧美女人没有什么不同。所以这个假面具后面的灵魂和中国街道上破口大骂的泼妇如同孪生姐妹一样。   “我不过是确认一下。”古洛声音小了起来。“假面具”笑了笑,是真正的假笑。   “丧事办完了吗?”古洛转移了话题。   “基本完了。人也火化了,我们要送他的骨灰回日本……”伊藤说。   “一半葬到中国。”清水话音刚落,立刻也被射中计敏佳的目光盯视了一下。   “噢?葬到哪儿?”古洛很感兴趣地看着清水。他的态度仿佛给清水穿上了防弹背心一样,清水无视嫂子的不满,说:“北京。”   “北京?为什么?你们的祖籍是那里的?”   “对。但我们对东北可能感情更深。我哥哥在这里长大,我也出生在这里,但我们祖籍是北京的。”   “噢。”古洛不由得陷入了沉思,忘记了眼前的人们。一个想法就在这时浮现了出来,静悄悄地浮现出来,宛如一条藏在水中的鲨鱼,嗅到了水面上猎物的气味,谨慎地浮了出来。就是从这时起,古洛知道假设的蓝图开始被勾画出来,虽然是张极其潦草的草图,但毕竟可以修改轮廓和线条,并且涂上色彩。   也是这时,胡亮和古洛一样,一条明确的,甚至是闪着光的线条从他那纷乱的头脑中显现出来,这就像是迷宫中的路线图一样。他觉得他也找到了所有案件的关键所在。“黑大汉,是所有案件的关键。不管凶手是不是他,这几个案子的连接点就在他的身上。”胡亮想,即使大海捞针,也要把这个特殊人物找出来。   就在胡亮想竭尽全力去寻找案子中那神秘的中枢般的人物时,这个人正在思考着。正确地说,他的思绪是在回忆和现实中徘徊着,有时是跃动的,有时是在勉强的联系下运动着。“我终于要成功了,要成功了。我没辜负你的希望,我不会辜负的。如同你的一生为了几张纸一样,我也会为此献出一切的,甚至是命。不用了,不用担心了,一切都处理得天衣无缝。我是安全的。我和你不一样,我是有头脑的。当然这是你教给我的最重要的道理,虽然你没有做到。但正如你说的那样,就是你没做到,才千叮咛万嘱咐地告诉我。我不光按照你说的去做了,而且做得比你想象的更好。”想到这里,他松了一口气,浑身的力量在这一瞬间消失了,像是旁边的人吐出的烟雾一样,消失在一个女人打开车门后吹进来的强劲的空气中。这就是胜利者一时间的虚无状态,在目标实现后,差不多所有的人都会有这种感觉。达到的目标越大,这种忽然失去焦点一样的心情就越强烈。   他看了看窗外,高大的白杨树、零散的村庄向后面飞掠而去。虽然今天是个阴天,但视线却很清晰,遥远的一片树林在雨中氤氲出一片雾气,前面是一条公路,一辆白色的轿车飞似的开着,几乎和火车速度相同,不,好像更快一些。   “我要是有这么辆车就好了。”那时,已经有人开始买车了,但买轿车的人很少,主要是买卡车,为的是搞运输,许多人也因此能过上小康的生活。   “如果……”他的思绪跳动了一下,“我就能买辆车。不,何止车,什么都能买得起。”他兴奋起来,身上都出汗了。他看看对面那个出差的工厂小干部。他张着嘴,流着口水,睡得很香,但也很难看。“下回我就不会坐这种车了。坐软卧!”他大胆地想着。又看了一眼对面的一个农村妇女——她说是去看她那复员后被分到城市的丈夫——解开怀,露出丰满、雪白的乳房喂着孩子。这让他感觉到一种莫名的焦躁。“女人,这回我可以好好地找个女人……不,一个可不行,这些年为了这事,我过的什么日子,老道、和尚也不过就这样。”想起女人,他的情绪变得古怪起来,既充满了渴望和信心,但又觉得不踏实,如同风浪中的小船一样,很有可能翻船。“女人是祸水!要小心点儿。”他告诫着自己,其实他这么大了,还没有和女人真正好过。   列车员走了过来,后面跟着乘警,是来检票的。他掏出了票。他知道离目的地还有一半路程,而他的生命或生活将在那里得到彻底的改变,就像点石成金或虫蛹化蝶一样,一个完全不同的他将出现在这个美丽的世界上……   武朝宗经过一天一夜的思考,终于找到了行动的方向。他是这样思考问题的:首先,他注意到那天下雨,正因为这场大雨,造成了山洪,使杀人者没有留下足迹。当然,即使没有山洪,山里的雨也会冲走地上所有痕迹的。这样看来,这场雨帮助了凶手。如果反过来想,凶手也可能是利用这场雨。这不是没有可能的,因为从过去和现在的种种迹象看,这是一场有预谋、有计划、充分考虑到后果的精心设计的谋杀,虽然动机不明。动机当然是一个案件中最重要的因素,但武朝宗并没有凭空推测杀人动机,他知道在目前这只是浪费时间,虽然这是个吸引人的神秘的谜。他的思绪又回到了刚才的雨。如果凶手是利用雨,那他就知道那天的天气,而那天的天气只有当地人知道,即使是当地人也都不敢肯定,因为山里的天气忽阴忽晴,就像孩子的脸一样。于是,武朝宗大胆推测,凶手很可能在当地等待着下雨,或者其他有利于实施凶杀的天气。武朝宗又想到,山实际上是可怕的,不仅有崎岖的山路,而且在大雨中往往会改变地形地貌,让人迷失方向,原来是一马平川,却忽然变成万丈深渊。凶手敢在这种天气里杀人,就有把握逃跑,而逃跑就要知道地形,也能在最大程度上估计到自然变化的程度和严峻程度。那么,很自然,凶手了解这座山。   当他抽着烟,在充满了脚丫子臭气和烟雾的办公室里,慢条斯理地说着自己的推理时,全场的人,包括一贯严肃的局长都被震惊了。他们这才知道眼前这个面如锅底、眼悬铜铃的男人,过去和他们是那么熟悉的男人,原来是个天才的侦探。他的推理是那么缜密,那么有说服力。局长不禁赞叹道:“好呀!滴水不漏呀。”   平常看不出有嫉妒心的赵白这次终于暴露了他狭隘的心胸和灵活的头脑。当然他的嫉妒让事情向好的方向发展了。   “就是说,这个人是当地的村民。”他大着胆,同时也抑制不住他的不服气。   “对。我们应当从这里着手。”武朝宗的声音像霹雳一样,更引得人们的赞叹。“这个武朝宗,真是好样的,说话都这么有劲儿。”人们心里想着,脸上不由得就流露了出来。这让武朝宗更得意起来,他用更大的声音喊道:“行动!”   “行动!”局长被感染得伸出手臂跟着喊了一声。但他立即察觉到自己的行为有失领导的庄重,就尴尬地放下了手臂,很自然地从桌子上拿起了烟盒。   十 外来人   和伊藤、清水见过面后,公安局全力以赴,用各种内部通报或媒体寻找那个特征明显的人。让胡亮甚至古洛都没想到的是真有人声称知道此人,而且这个人更让这两个警察吃惊。她是个女人,是魏有福的妻子,那个无比窝囊的女人,陀思妥耶夫斯基如果再写一部《被侮辱与被损害》的话,她就是最好的人物原型。   “这人是不是又黑又高?”她拿了张通缉令,上面有胡亮画的画像。   “好像是吧。”胡亮说。   “那就对了,对了。”她吸了吸鼻子,好像在做准备,忽然开口道:“我太害怕了!那天晚上有人敲我家窗户,声音不大,但可瘆人了。我以为是我家那口子回来了,当然后来才知道就是那天晚上他成了死鬼。”女人睁大了眼睛,好像在看着什么,虽然她的眼前是被古洛喷出的烟雾笼罩的两个警察。他们身后是大玻璃窗,外面下着雨,日光灯开着。   “我就说谁呀?”让古洛没想到的是,正如巴尔扎克笔下的小人物一样,他们都在某些部分具有无与伦比的才能,这个女人如果机缘凑巧,肯定要比后来的当红影星更能挣钱。   “这时候……”她停顿了一下,仿佛恐怖小说中在制造紧张、恐怖的氛围一样,“一个声音响了:你丈夫跟你说,他今晚干啥去没有?我说,你是谁?他说,你别管,快回答我的话,要不,我进去,你们全家都得见阎王。我害怕了,说:没说。他没说?真的吗?他问我。我说,真没说。他说,他没告诉你一些怪事?我说,啥怪事。你知道,这是我在装,知道吗?我可会装了。他信了,就说,别告诉别人我来过这里。我过了十几分钟,大概吧,听着外面没动静了,不,也有,是下小雨的声音,真吓人呀!我就出去看了看,没人,一个人也没有。我忽然想,我咋这么胆大呢?就赶紧跑了回来。”   “嗯。”胡亮“哼”了一声,手指玩弄着圆珠笔——现在学校里正流行用食指和中指玩儿笔——他看着桌面,等了一会儿。   “怎么啦?说呀!”他看女人痴痴地看着他,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说啥呀?不都说完了吗?”女人翻了翻眼睛。   “完了?你这都说些什么?我……”   “你是怎么知道我们要找的那个人的?那天晚上是他吗?你看见了吗?”古洛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他知道这是在浪费时间。和一个不同阶层、头脑又不那么好用的女人说话,不如去学门外语,用不流利的外语和外国人交谈更容易些。   “我哪敢看?再说我出去时那人已经没了。但我敢肯定就是这个人。”她指指桌子上通缉令的画像,“因为我们那口子,有天喝多了,说了。他是在对自己说话,一喝酒就这样,和自个儿说呀说的。他说,别看你长得又黑又高,未必能打得过我。我还没输过谁呢!你瞅瞅,还能有谁?还能有谁吧?”女人得意地叫了起来,让胡亮想起小时候斗蛐蛐时,得胜的蛐蛐的鸣叫声,甚至动作也差不多:肩膀一动一动的,像那小虫子短小的翅膀。   “你先过去吧。”古洛强忍着怒气,尽量装出斯文的样子。   “我……”女人用右手食指指指自己的鼻子,“什么时候能抓住他?我敢肯定他就是杀了我们那口子的……我……那个啥,也不会说话……你们就原谅点儿吧。”这种女人往往有她们特有的敏感,她感觉到这个老警察的情绪了。   不知怎么,一向认为自己对人很冷淡,而且经常反思的古洛,忽然同情起眼前的这个女人来了。他用任何人都会相信的语调和表情说:“你放心!我们一定能抓住他,如果是他作的案。”   但不过一两天后,古洛就该后悔他的许诺了,当然那时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曾信誓旦旦过。   武朝宗窝囊透了,和前两天他踌躇满志相比,简直是一个山顶一个山洼。他就像古代那个丢斧头的人一样,疑神疑鬼,总是觉得局里的人看他的眼光不怀好意,有时甚至是恶毒的,在那又冷又热的光芒里还渗出一些笑意,让他更受不了。他是个成年人,又是个有理智的老警察,当然知道走到现在这个地步,还是怪自己的。   “难道我的推测不对?不会呀!而且当时大家,包括局长都佩服得五体投地……啊!要总是那种表情就太好了……唉!不管怎么说,还是我不对。周围的村子全都排查了,就是没有任何人能干这种事。当然也有一两个人和关大林、关绍祖有过过节,甚至差点儿动起手来,但人们都说,后来他们和好了。再说,从那些村民的话里,可以明确地判断出关家父子是好人,厚道、待人热心,不管是谁家有事,都要找他们父子……真有这样的好人吗?”有时,武朝宗怀疑村民们作伪证,但他知道老百姓没有必要这么做,即使是亲戚。因为只要国家权力一介入,农民们不是六亲不认,就是大义灭亲,当然除了他们的至亲外。   气闷,胸疼,很不舒服。武朝宗决定出去走走,散散心,躲开局里同事们的眼睛。他把烟盒装进口袋,想了想,又装进烟荷包和旱烟袋,戴上帽子,迈着沉重的、思考性的步伐走出办公室。   真倒霉!眼看着都出了楼里的门,再有十几步路,就可以走进那自由的天地了,却碰见经济侦察科的科长,一个最坏不过的家伙。他停住脚步,笑嘻嘻地死死盯着武朝宗。武朝宗一低头,眼见着就要从诅咒中逃脱了,却听见一声轰鸣:“闷了?不好受了?急啥嘞?破不来,就算了。”   武朝宗差点儿就晕倒在大门口。他想起了韩信,想起了著名的胯下之辱,就自豪地昂起了头,但脚步快得像跑一样。   风迎面吹来,刮起了一堵堵墙一样的黄土,干燥、炎热的天气,被风挡住了,天现出了黄色,树枝干燥地、猛烈地摇动着。武朝宗后悔出来了,他很怕这种天气。一会儿工夫,他就会像从土里刨出来的土豆一样。他低下头,转进小巷子,走了几步,风逐渐平息下来,他便拿出烟来,点着,吸了一口,不拿烟的手放在身后,步履依旧沉重。   走了一段路,又来到原来调查过陌生人的小旅馆。“没有可疑的人,那时就应该想到调查村里的人。可也没用,这不,都清理一遍了啥也没发现……”忽然一个念头像重锤一样打击着他的头脑。他不由自主地站住了,看着小旅馆,但实际上却什么也没看见。紧张的思考让他变成了盲目的人。“如果凶手不是这里的人,是外地的,但又不住旅馆,也没有在老百姓家落脚。那只有一个可能……他住在山里!对,他应该熟悉这里的环境,所以住在山里不成问题。再说,那里最保险,观察天气实施犯罪也最方便。啊……”他的内心狂呼着,像是卷起了风暴,那强度显然压制住了外面的大风。   十五分钟后,那辆破警车在街上孩子们的嘲笑声中,载着武朝宗和他的“哼哈二将”,放着毒气,搅动着灰尘,向山里驰去。   那个年代还留有很多群众运动的痕迹,也是当时一些有识之士嘲弄的对象,殊不知动员群众、群策群力却是发源于现代国家的做法。武朝宗虽然不懂得外国的历史或现状,但他是个现实主义者,知道人多力量大这个智商中等的人都能理解的基本道理,所以,一到山里,他先去了公社,要求公社协助。一个小时后,一支由当地人组成的一百多人的队伍进了山,目的是寻找有人住过的窝棚一类的东西。   这是群山汇集的地方,连绵不断的山脉至少跨了两个省,有大面积的原始森林。不过,人们一般是不进去的,但仅仅是人迹所至的地方就大得吓人了。人们像拉开的松散大网一样,在山里、树林里走着,寻找着,惊起各种鸟,在林中飞着,腐殖质的土地上动辄就像闪电般蹿过一两只小野兽。   太阳似乎疲惫了,发射出的能量越来越小,金红色的光线穿过树林的枝杈,染红了落叶。人们被这懒洋洋的夕照影响了,步履慢了起来,武朝宗只好让大家回家吃饭。“明天再说。”他对公社派出所所长说。所长点点头,似乎想说点什么,嘴唇动了动,但没有发出声音来。这就是他的性格,内向、不善言谈,如果没有酒的话,他会一直保持着这半哑巴的风度的。   老乡,不,也是队里干部家的烈性酒,让所长拥有了双重性格。   “你说什么?”他大喊着,油灯在他沉重的呼吸中摇动着,“明天还要搞这人海战术?我说,你的脑子有问题,对,有问题。别看你是县刑警队的队长,但就是有问题。”他指着武朝宗的鼻子说,那是个歪了的鼻子。   “我不好意思说话,不好意思。因为我是干部,是所长。不过,这回我不得不说了。明天不上山,不去!”他拼命挥着手,如果碰到武朝宗身上,那力量足以把他扫出门外。   “为啥?”武朝宗不像赵白已经明显地流露出厌恶的神色。他拿了一颗花生豆,放进嘴里,细细地嚼着,好像在品味着那特殊的香味。   “为啥?这很简单,很简单,最简单。因为有人肯定知道山里住没住过人。”所长打了一个响亮的嗝,只有没喝酒的赵白能闻到那浓烈、恶臭的酒气。   “噢?”武朝宗不由得从炕上坐直了身体。   “嘿嘿,明白了?明白了?知道我是什么人了?我告诉你,我对这几个村里的人很熟悉,谁上山盗伐林木,谁打猎,谁采药,谁在山上乱弄,我都知道。要说对山里的一草一木都熟悉的,只有关铁栓了。”   “关铁栓?”李红虽然有些僭越,但还是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   “对,那家伙对山里比对他家的院子都熟。打猎、采药都是好手。只要问问他见到陌生人没有,我们就不用花那么大力气了。”   “你怎么不早说?啊!你知道你在犯大错误吗?我要处分你!”武朝宗突然咆哮起来,把手里的花生向所长掷去。   一个小小的花生豆就让所长像武松见到老虎一样,酒醒了一大半。“我……我没敢说。你……”他吓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少说废话!你现在就把他找来。”   话音未落,所长已经出了门,但又跑了回来。“我的帽子。”他一边说着,一边偷眼看看武朝宗。“我的妈呀!还真厉害。”他想着,再一次消失在门外漆黑的夜里。   十分钟后,一个睡眼惺忪的老乡跟在所长后面走了进来。“我把他从炕上揪了下来。”所长豪情万丈地说。   “行了。你叫关铁栓?”余怒未消的武朝宗问道。   “嗯。”关铁栓揉揉眼睛。他是个强壮的中年人,敞着怀,露出铁一样坚硬和发达的胸肌。   “你在山里看到陌生人了吗?”武朝宗接着问道。关铁栓又揉揉眼睛,一时没有回答。“就是不认识的人。”武朝宗以为他没听懂,但自作聪明的人永远会被人嘲弄的。   “我知道你说的啥。没看见陌生人,不过……”他狡黠地看着武朝宗,打住了话语。   “说!别卖关子了。”武朝宗一边不耐烦地说,一边掏出烟来,给了他一支。关铁栓接过烟卷,狡猾地笑笑,放在鼻子下边闻闻,才把烟卷放进嘴里,拿起油灯,点着了。   “有个窝棚……”他呛着烟说。   “你是说有个窝棚?远不远?”武朝宗下了炕,一边用脚找着鞋,一边问道。   “不远……”他停顿了一下,想了想又说,“可也不近,得走两三个钟头。”   “走!”武朝宗真的不耐烦了。   “现在?”就连赵白都吃了一惊。   当他们打着手电在山里走了两个钟头后,武朝宗心里才大呼上当。那黑夜中的山路仿佛大海一般无边无际,问关铁栓,永远是大概还得一个小时。   月亮忽隐忽现,光芒像是在和这几个走夜路的人捉迷藏一样,一会儿出现在树木被砍伐光的小路上,在他们眼前跳动,明亮得快赶上白昼,一会儿就隐蔽了身体,就像融化进夜色中,有时是藏在浓密的树荫中。焦躁、疲劳、困意,从人们的脚底向头部弥漫着,李红甚至走着走着就睡着了。赵白恶毒地说:“听说只有马才能站着睡。”李红有些生气,但倦意是那么强大,足以剥夺所有人的正常情感,他晕晕乎乎地又半睡过去。   晨曦是慢慢来到山里的,树干、小路、树枝缓缓地显现出来,就像在暗室里逐渐显影的底片。鸟活跃起来,在树林中飞来飞去,有的已经用歌声来迎接黎明的曙光了。晨雾弥漫着,就像舞台上的幕布,一旦拉开就是火红的旭日。空气却忽然冷了下来,甚至比昨夜还要冷,伴随着湿气,轻易地侵入武朝宗单薄的警服中。   “就是那儿!”如果不是这一行人走了两个小时,这喊声将是多么的令人振奋,但这时困倦和寒冷已经冷却了热血,麻木了神经。只有武朝宗勉强应道:“哪儿呢?”   关铁栓的体力真是可怕,他跑到前面,回过身子说:“就是这儿。”武朝宗也看见了,这是个树枝搭起来的窝棚。武朝宗的倦意突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快走!”他喊着两个助手。   窝棚里有人睡过的痕迹,那是干草铺的床铺一样的东西,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比野兽住过的巢穴还干净。   “这正说明了住这儿的人可能是凶手。”武朝宗很有把握地想,“好好搜搜,雁过留声,我就不信能收拾得这么干净。”   但事实是这里的居民就那么干净,连颗米粒儿都没留下,就如同从不吃饭一样。   “到周围找找。他就不吃东西?”武朝宗说。   “那剩不下,野牲口、小虫就给吃了。”关铁栓扫着武朝宗的兴。可事实证明了真正的精英是警察,而不是不识几个字的山民。赵白在离窝棚十几步远的地方找到了一片报纸的纸屑。李红的发现更大一些,一个凤尾鱼的空罐头盒静静地躺在草丛中,就像躺在城里偏僻小街的路边一样。   “注意保护指纹。”武朝宗很兴奋。“总算是没白熬一夜。”他想,顺便长长地、缓慢地伸展了一下手臂。   千里之外,下着大雨,雨滴又大又密集,砸得柏油路面溅起水花,声音很大,几步外就要大喊着传送信息了。这瓢泼大雨足以让无事忙的人停下无用的活动,就是干正事的人也要等一等,如果他们的正事是在室外的话。但是,人类世界是个奇怪的共同体,成员形形色色,比一个狼群,不,比所有动物之间的差别都大,就是在这样的天气也有一个人穿戴好雨衣和雨靴,走出家门。老婆就像动物中的食草动物斑马或者牛羚一样,看着这只孤独的花豹为了苟延生命走进雨中,当然不是去捕食,而是为了锻炼捕食能力——跑步。   这只豹子过去从事的是杀人不偿命的职业——本市医院的内科大夫。由于他“杀人”有方,为阎王做了贡献,就当上了内科主任。但不久阎王也找了他一次,让他半身动不了了半年,也退出了既光彩又不光彩的工作。之后,他便吃斋但不念佛地过了一年。后来他觉悟到生命在于运动,虽然他医治过的人没有不爱运动的,就走上街头,正确地说是跑上街头。他年轻时练过长跑,如今算是重操旧业,于是,人们总是能看见一个老人在街上飞跑,除了不上树外,和豹子一样快,小孩儿管他叫老疯子,有时还跟着他跑几步。为了不辜负这些可爱的孩子给他的称号,他是从不在固定的时间跑的,但却肯定光着上身,甚至可以坚持到深秋;也从不跑同样的路,但却跑同样的距离(他有一个不太准确的计步器)。一个真正的疯子!但据说正是疯子才最有创造能力,才会领风气之先,不是吗?你看,现在这样的人不是越来越多了吗?再不会有人叫他们疯子了,除了古洛——这个老保守。   今天的大雨也阻止不了他疯狂的热情,一出门,他就把雨衣脱下,卷成一卷,夹在腋下,一边痛快地大声喊着:“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他本来想当个诗人。   他先在原地跳跃了几下,这是预备活动,虽然激烈程度超过跑步,然后他觉得自己就像离弦的箭一样,蹿了出去。   雨太大了,基本上看不见前面的东西,加上强烈的运动让他脑部缺血,不一会儿工夫,他就不知自己在哪里跑着了。但他是不轻言放弃的,何况在哪儿跑都是运动。他只是觉得脚下凹凸不平,比他平常跑步要困难。“不会跑到农村了吧。”他曾经担心地想。但又一想:“农村更好,空气好!”   雨水灌进了他的雨靴,发出“咣啷咣啷”的响声,泡着脚,很难受,虽然他能坚持,但步伐不由得慢了起来。他索性脱了鞋,穿着尼龙袜子跑着,由于怕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扎了脚,速度就更慢了。这时,雨似乎小了一些,他能看见脚下是铁轨,思维就很自然地恢复了:“怎么跑到车站里了?”他依稀记得曾经跑过一家医院的大门口,过了医院就是火车站,离他家确实不远。但他除了乘火车外,从没进过车站,更何况他跑的这一段是远离了站台的铁路。但他不后悔,根本不像个读过医科大学的学生,也不像个主任医师,而是露出了他的农民本色。这大雨让他想起少年和一部分的青年时光。那时条件虽然艰苦,甚至有时食不果腹,但却真是美好的日子,尤其在这样的雨天,他经常看着窗外,幻想着自己当上科学家或者作家,这在当时是最崇高的职业或者是最高尚的理想了。可现在,他却是个没有多少来日的老人、病人,想到这里他不由得热泪盈眶,但对人生的看法却没有油然而生。   “唉……喂呀!”第一个感叹词是通用的,第二个却是他家乡——东北农村——的惊叹语。他被狠狠地绊了一下,在这一瞬间他才知道人是可以摔倒自己的,而且很重。他揉着膝盖,担心着是不是骨折了,但很轻易地就站了起来,他的心放下了一大半。“软组织或者其他伤都不要紧。”大夫这样想着。透过雨幕,转过身,下意识地看了看障碍物。即使天上下来一条河,他也能看清脚下的这个东西,因为那是个人。   “喂!你躺在这里干啥?”他揉着腿问道。   人有时就像没有生命的石头,既不说话,又不动弹。“你……”长年的职业习惯让他往不吉利的地方想了。“病倒了?”他心里打着鼓,弯下腰,看了看。一张乌黑的脸被雨冲刷着,眼睛微微张着,黑色的眼仁像一小块磨砂玻璃的碎片一样,死气沉沉地反射着黯淡的光。   他仿佛坐上时光机器,瞬间回到了医院,眼前就是他经常看到的情景,下面就是家人的号啕大哭,或者无声的抽噎,一张白床单将掩盖这灵魂出窍的身体,好像死的人怕羞一样。   他确定了脉搏和散大的瞳孔,叹口气,站了起来,习惯性地把手插下去,但却没有放到白大褂的口袋里,而是在湿漉漉的腿上滑了一下。“怎么死的呢?”他一边想,一边向前面跑去。在即将要停的雨中,他看见了一间小屋,是铁道旁边几个小屋子中的一间。虽然他见惯了死人,但还是把绊倒时掉的雨衣忘在了地上。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能这样想吗?不,这也太巧了,真会是他?”这是胡亮看到尸体时的第一个念头。   “雨真是可恶,洗掉了一切,就像能冲洗掉物质的脏东西一样,也清洗了人间的罪恶这种脏东西。”古洛想。   “像是猝死。可能是心脏病或者其他疾病。”一个光着上身的人站在尸体旁边,跟法医说。   “穿上点儿吧。今天可不热。”女法医看不惯活着的光身子的人。   “没事儿!没事儿!我火气旺着呢。”老医生捶着自己的胸膛说。   “是你发现的?”古洛走了过来。   “对,是我。”   “这位是市立医院内科的刘主任。我听过他的课。”女法医介绍道,美丽的大眼睛里闪着莫名的光。   “都是过去了,现在是一介平民,一介平民而已。”刘主任笑着说。他心里十分惊喜,因为法医认出了他。   “你说说当时的情况吧。”古洛却没有惊喜地说。   “行。”他说了足足十分钟,如果不是连续的、让他尴尬的喷嚏,他还要在自己的学生面前继续显示下去。而在开始的十秒钟内,古洛就知道剩下的全是废话了。胡亮却装出很严肃认真的样子听着,时不时还在笔记本上记下什么,但他的目的是多看几眼那个美貌的女法医。后来,他确实和这个法医谈了几天恋爱,但最终就像一桩案件一样结束了。   听完废话,古洛走到尸体前,他在尸身上检查着。口袋里几乎没有钱,如果几个硬币算不上钱的话。在左边的裤子口袋里,古洛翻出了一块被雨浇湿的纸团,一看那颜色和硬度,古洛就知道是车票。他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空罐头瓶中,那时穷,什么东西都在回收利用。   “你难道没看出来?”胡亮有些着急地问古洛。   “什么?”   “他长得像我们要找的那个人。”   “嗯。”古洛冷淡地说。“好啦,把人拉走。收工。”他又喊道。   雨已经完全停了,天空虽然还是阴沉的,但不知怎么,人们一下子都成了气象专家,都认为今天不会下雨了。   他在等着那个人来,当然是要帮助他了。他们的交情很深,不仅和他,和他的父亲关系更好,也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这头猛兽在这个世上才算有了一个尊重的人。   今天他不知怎么,忽然想起小时候老人说的,群狼没有孤狼可怕。孤独的狼,就一只,在树林里游荡,找着猎物,不管是什么野兽,它都敢袭击,因为饥饿让它凶猛无比、残忍嗜杀。他的脑子里不由得就勾画出一个画面,像电影画面一样清晰:一只巨大的狼,左顾右盼地走着,有时跑动几步。渐渐地这头狼变成了一个人,身材高大的人,他仔细看过,才知道这就是他等待的人。“他已经成了孤狼。只有我能照顾他。为了他的父亲,为了我们那一辈的交情,只能我管他。这就叫义气。”他虽然是这样想的,但也知道自己的想法并不诚实。在他们这样的人中间,最缺少的就是外人以为的他们应该也是肯定有的义气。他之所以要帮助这个人,一是因为他确实和他的父亲有交情,不光得过人家的钱,而且也多亏那个人他才能活到今天。但这还不是主要原因。一提到到底为什么,他不仅对熟人难以启齿,就是对自己都不愿意细想,因为对他这个所谓英雄过几乎一辈子的人,这是很丢人的,那就是他畏惧这只孤独的狼。他能觉察出对方身上的杀气,就像老虎身上散发着的强烈气息一样,只要他一接近过来,他的汗毛就会乍起来,头皮发麻。恐惧和愤怒立刻就笼罩了他的全身,虽然他很会掩盖,有时还会粗暴地,以长辈的身份训斥对方,但他的内心却畏怯到了顶点,而对方带着笑意的眼光,似乎早将这只纸老虎看透了一般,他就更害怕了。   就在这种感情支配下,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帮助对方,钱、住处、吃的、穿的,对方要什么,不,甚至不用开口,他就会谄媚地提供出来。如果对方来得晚了,他就会提心吊胆,害怕对方是因为不高兴才不来的,但来了,他的心情就更不好,对方走了的时候,他可以享受心灵的片刻安宁,但接着又是烦躁不已。   这种精神上的折磨让他受不了了,这个暴躁阴险的坏蛋、大名鼎鼎的罪犯、江湖上让人谈之色变的角色,他的精神几乎要崩溃了。他已经到了极限,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既有自己又有那只野兽。   “除了他。”刚开始时,他连想一想都是浑身冷汗,但逐渐地他适应了这凶残的想法,并且开始运用起心计来。他知道对方是他平生见过的最难对付的人,如果正面冲突,恐怕他就是带上所有的喽啰也会送命的。他是个机智的、有很强理性的人,否则就不会活到今天。“对,动物只有用枪,但没有枪,即使有,也不能用,目标太大。用套子?不行,他毕竟不是真的野兽。”想到这儿,这个没有丝毫幽默感的人都要笑出来了。“再就是用毒……”他觉得连眼前都一亮,仿佛看见一堆金钱或一个美女一般。他接着想了下去。“这是个好办法!机会有的是,他不是个小心谨慎的人,再说,他还是相信我的。毒药好搞,只有那么一点点,就一劳永逸了。”他想着,不由得哼起了邓丽君的歌曲。让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是,他还是个音乐爱好者呢。虽然爱的都是当时刚刚兴起来的港台流行歌曲。   这是个很大的农家院落,虚假得像积木,坐落在城乡结合部的近郊。远处是刚出现不几年的自由市场,后面是它所属的村子。拖拉机或其他交通工具从门前经过时,会扬起阵阵黄色烟雾,让院子里的柳树都蒙上了尘埃。   院子的主人虽然不是村里的干部,家里也没有人在城里工作,但他的地位和身份却很不寻常,当然是在人们的心里,但也常常流露出来,尤其是在有暴力发生的时候,人们会说:“找骆二爷去。”一旦那张红光满面的刀条脸出现,事件大部分就平息了,如果是外人,那就等着去医院吧。   他的武名是那么盛大,以致有很多人来找他比武,友好的也有,就是拜他为师。他本人嗜武成癖,也愿意传徒授艺。他没想到,这辈子就这点儿嗜好却给他带来了无穷的烦恼和麻烦。事情起因于三十年前的一场比武。对方很强悍,而且武功极高,交手不过几招,他就知道遇到了劲敌,十几招过后,他就担心起自己的性命了。但对方却停下手,很客气地说“承让”,这是武术界的术语。他大吃一惊,当着徒弟的面他又不好说什么,就以尽地主之谊的名义,摆席请酒。   当酒酣耳热之际,这个大汉请他让徒弟们离席。然后,他将自己的意图告诉了他。原来这人是要学他的功夫。他的这门功夫是祖传的,据说,他的曾祖父因一个偶然的机会认识了一个武当的道士。这道士一眼就看中了他的曾祖父,当然是道士后来说的了,因为他的曾祖父骨骼结实、匀称,肌肉发达,是远近闻名的大力士。道士教给他一套拳法,名称古怪,叫罗汉降魔掌。道士说,曾经有个少林的和尚,因受同门欺负,竟然疯了,就在疯狂中创了一路拳法,叫罗汉拳。这套武功几乎都是由反关节构成,凶狠无比,出手伤人,或至害命。而他的拳术就是从罗汉拳中化来的,不过,非但没有去除罗汉拳的狠毒、刚猛,而且变本加厉,加入了极其凶险的腿法和点穴法,可谓招招要命。他的曾祖父曾用这套拳打败过无数武师,当时名声大振,据说,直到曾祖父去世时,只有两个人和他打了个平手。一个是八卦掌的创始人,大名鼎鼎的董海川,另一个名头更响亮,就是杨露蝉。   但是,他却输给了眼前的这个人。这其中有难言之隐。原来他生来身体就弱,是个早产儿,本不应习武,可他是单传,如果不学,这门绝学将断在他手里。所以,他是勉为其难,虽然他很刻苦,也很有悟性,但他的父亲说,他的本事还不及自己的一半,就更别提称雄一时的曾祖父了。他从此也明白,一个弱小的人如何经过苦练成为武功高强的大师的神话不过就是神话。人不管做什么,最终是靠遗传因子的,就连人的生命长短和得什么病都离不开遗传的力量。但这遗传因子也会因为后天而改变,这就是进化论的最基本原理。他虽然不懂进化论,但根据他的亲身体验,他深谙其中道理。如果他不是早产儿,不是多病,不是身材矮小,也许他会像曾祖父一样厉害的。而他眼前的这个人却有着遗传优势,并且没有被后天破坏掉。   “这……我的武功实在不怎么样,我知道你是让我。我怎么敢教你呢?”他推辞道。不是他保守,而是他在遵守祖训。和所有的中国人一样,曾祖父只相信血缘,而且是男性血缘,所谓传男不传女,于是,就经常有一门家族技艺只在家族中垂直相传。他的曾祖父没什么文化,但就是这种人才是倔强的,才能把这种事贯彻到底。   “哈哈……”这个家伙不太会说话,就会这么笑,让人毛骨悚然地笑,“你说,命和拳哪个值钱?”他问道。   “这个……”他当然听懂了,但故意支吾着。   “拳比命值钱,我就是这么看的。”他又笑了,但这次是无声的。他明白对方的意思,他们之间实在是太不同了,他也算是武术世家了,但却更看重命的价值。   “借你们家拳谱看看。”两人沉默了半个多小时,对方就是灌酒,而他却只是吃着菜,味同嚼蜡,最后对方还是发话了。   “这……什么拳谱?我家没有。”他没有说谎。一般习武人家并没有小说或传说中说的武功秘籍,主要是为文化水平所限。对方似乎很懂这一点,说:“我等你半年,你整理一下,让人给画出来,我下次来,一定要拿走。”   他不敢回绝,对方身上的杀气已经让他为之心惊。几十年的威名就这样毁于一旦了。   这几天,对方应该来了,但他并不想给他拳谱。这本薄薄的小册子,是他分别请互不认识的能画些东西的人画的,文字是他写上去的。但作为一个心机、城府都很深的人,他在制作这本拳谱时,派出最信任的徒弟和儿子,追踪这个不速之客,很快就掌握了对方的很多情况。最后,他下了决心,不等他来,而是让他永远来不了。“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他阴森地想着,手里玩弄着一个小瓶,里面的药据说能超度村子里所有的牲口。   案子会永远屹立在那里,像这些大山一样。但愚公却要移山,就像武朝宗一样,居然感动了上帝,山就移走了。武朝宗感动的不是上帝,而是自己。他高兴极了,李红也和他一样的心情,赵白这个小心眼儿又在想着怎么挑毛病了,但心里却很佩服武朝宗。“他这是靠毅力、意志力,而不是智力。只有我的智慧才行。”他尽量说服自己,不要嫉妒别人。   但即使如此,要想移山,还得一担担地挑土。就像武朝宗查那张报纸的名称一样。他带着两个助手,在县图书馆、县委图书室、公安局图书室里查了两天,终于惊奇地知道了这张报纸是东北江城市的晚报。八十年代真是不错,没有现在那么多报刊,如果是现在,恐怕武朝宗是永远也查不出来了。不过,那时也没有现在这么发达的电脑技术。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活法,就像鲸鱼能吃成吨的食品,而蚂蚁几乎不能说是吃饭一样。回顾那时,我们才知道科技的进步是无限的,因为人类社会不管是自找的,还是自然的,麻烦总是有,科技就是为了解决麻烦出现的。   “江城市。真有意思。这人是东北来的?”武朝宗心里默念着。他并没有下结论,而是去和技术股的人一起勘查留在罐头盒上的指纹。时间虽然过去几天了,但指纹却奇迹般地保留了下来。那时,比照指纹刚刚应用上电子计算机,再加上没有完整的指纹档案,所以,要对照全国范围内有前科人的指纹是很困难的。   武朝宗这时又显示出他的聪明。他把重点放在了江城市。那里出生、成长的罪犯成为头号重点。但即使是这样,也是吓人的数量。所以,他不得不等待,但我们却不能等待,因为古洛和读者诸君都着急得很。   他现在正走进法医的解剖化验室。一眼就看见那个美丽的法医,虽然她戴着大口罩,但更显示出她漂亮的眼睛。   “身材不错,白大褂也掩盖不了。”胡亮心里赞道。   “怎么死的?”古洛可没有心思欣赏美人。   “中毒。”   “什么毒?”   “MS。”   “MS是什么东西?能不能说得让我们这些外行能听懂。”古洛带些讽刺的味道说。这引起胡亮的极大不满:“说话真难听。这些老警察就是教养差。”   “这是一种慢性毒药。服用后,大约三个小时发作,发作后十五分钟就死亡。这种药最大的特点就是在发作前几乎没有症状,当然身体不好的人,或敏感体质的人可能有一定程度的不适,比如肚子痛、头晕等。但反应并不强烈,容易被忽视。根据这个病人的体质,恐怕在发作前没有什么不正常的感觉……”她像背书一样,足见她是个合格的法医。但古洛却不让这位优秀的学生继续发挥下去:“你是说他体质强壮?”   “对……”   “那发作后,比一般人或者体弱的人能活得更长些?”   “理论上是这样,但……”   “明白了。你看他像是被杀呢,还是自杀?”   “像是被杀。”   “为什么?”   “因为如果要自杀,可以用急性毒药,没有理由用这种毒药。”   “不,也许他搞不到其他毒药。”   “毒药是掺在酒里的。死者生前曾喝过不少白酒,还吃了红肠、面包,对,还有烧鸡。”   “风马牛不相及。自杀者想吃些好的再死也正常。”   “在火车上自杀太不正常了吧。”胡亮实在看不过古洛难为女医生,就插嘴道。说完后,他就脸红了,因为他看见法医的大眼睛里闪着感激的光。   “嗯。这还有些道理,但还是不充分。”古洛说。他皱起眉头,也不和法医打招呼,就自顾自地走出房间。   胡亮紧随其后。“你生气啦?”他担心地问。虽然他是个大学生,心高气傲,但是八十年代的年轻人个性没有现在的年轻人强,因此,他很在意这位老警察的反应。   “没有。我生什么气?走,去公园。”   “公园?”   “对。让那个目击者看看照片,照片毕竟更准确一些。”   但是,他们没有看到那个被烟气笼罩的老人。他们又去了那老人说的住处,但那里却只有一个孤零零的电线杆。   “有点儿意思。”古洛笑了笑,说。   第二天,天晴了,明亮的夏日阳光恢复了健康的美丽,将欢乐的情绪尽情地挥洒在大地上,让街两边的树充满了生气。昨天残余在树叶上的雨水,时不时滴下几滴,也变成了一种情趣。   古洛和胡亮约好了,六点不到就来到公园。胡亮打着呵欠,古洛红着眼睛。如果不是这样的好天气,古洛是会找碴发脾气的。   那个似乎在烟雾里生息的老人还坐在那张长椅上。这次他手里确实拿着一支烟,在清晨明亮的阳光中,长长的、弯曲的烟雾几乎是凝固的。老人见到他们,就笑了,露出尖利、残缺的牙齿。   “我就知道你们还会来找我的。”老人笑着说。   “噢?过去也是干这行的吧?”古洛也笑着说。   “行,有眼光。怎么看出来的?”   “警察的味道。”古洛笑着说。   “哼哼!不错。拿照片来了?”   “对,你怎么知道?”胡亮诧异地说。   “你的动作。我看看。”老人只看了一眼,“就是他,比画像上准多了。说实话,我认不出画像。”古洛知道老人没说谎。很多人对画像是盲目的,就像有人有阅读障碍症一样。   “你觉得他能杀人?”古洛很想知道这个老同行的看法。他大体上猜到这是个伪满洲国时的警察,也许还是个有一定级别的官员,为此被我们政府判过刑。   “能。我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不是吹牛,我过去在伪满时当过警长。我能看出来谁是罪犯。”他很有把握地说,接着抽了一口烟。古洛这才发现这个老人并不怎么吸烟,他的烟几乎是自己燃烧完的。   “嗯。”古洛看了一眼老人,在那冰冷、混浊的眼睛后面,他看到老人的傲慢。   “谢谢。”胡亮说。   在他们离开老人去局里的路上,胡亮问道:“他倒是很有把握呀。”   “嗯。”古洛还是不置可否。   “下一步呢?”胡亮现在感到有些束手无策,虽然线索似乎就摆在面前,清楚、真实得就像古洛脸上的表情一样,但也和这表情一样,不知在表示着什么想法或情感。   “叫那两个日本人来。”古洛说。   他们回到局里,先给旅行社打了电话,让外宾和翻译来,然后才到街上的小饭馆里吃早点。   当他们回到走廊时,三个客人已经等在他们的办公室里。胡亮后发先至,抢先拧开铁门把手,一眼就看见清水次郎、伊藤和计敏佳坐在皮椅子上,这是古洛和胡亮办公室里最奢侈的家具了,而且只有三把。   “你们……”后来进来的古洛刚想问他们怎么来了,但忽然又想到是他让人通知的,“坐,坐。”他一边把右手向下压压,一边解开领口。   “你们发现嫌疑人的尸体了?”清水次郎按日本和其他国家的说法,将当时还没有引进“无罪推定”的中国所说的罪犯或凶手称为嫌疑人。古洛虽然认为这种叫法有些别扭,但他是个聪明人,立刻就认识到无罪推定确有道理。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古洛看着伊藤说。那张假面具不知为什么今天有了活人的表情,那是紧张或兴奋的表情。   “能给我们详细说说吗?”伊藤用日语说,计敏佳翻译了过去。   “行。”古洛将现场情况说了一遍,“不过,现在还很难肯定是他杀还是自杀。我们倾向于他杀。”   “谁杀了他呢?”伊藤的质问让古洛感到奇怪。“这还不知道。”古洛说。   “我们现在就去看这个人吗?”伊藤立刻说。她用的是中文。   “行。”古洛说。   当他们站在尸体躺着的床前时,计敏佳浑身颤抖起来,两个日本人都戴上了假面具。   “怎么样?”古洛盯着他们说。   “走吧。”伊藤冷冷地说。   “你们认识吗?或者说见过他吗?”   “如果这是你的目的,我们只能抱歉了。我们没见过他。”清水次郎语气客气,但不满的情绪是显而易见的。   “你不能代表她。”古洛也不高兴地说。   “我也没见过。不过,我倒有个疑问,你们怎么说是他,或者说,猜测是他呢?”伊藤让计敏佳把她说的话翻译过去。   “因为我们知道曾经有个人要和他比武。你不也说过黑大个儿吗?我们也找到目击者,他说,就是这个人曾向金先生发出过类似比武一样的示意。”   “那可能就是他,但我们没见过。”伊藤说。   “噢。谢谢。”古洛站起身来,表示了送客的意思。   “这个案子,你们到底有没有把握?不行的话,我们找日本的警察来,他们可是世界上第一流的侦探。”清水不耐烦地说。   “听说过。不过,我们也不差。”古洛放慢了语速。   “那我们就拜托了。”伊藤皮笑肉不笑地鞠了一躬。   古洛刚给客人们关上门,胡亮就故意用高声说:“不就是日本警察嘛,有什么了不起。”   “嗯。不管他。发协查通报,尤其是要查查那些有前科的人。还有,中原市和中原地区是重点。”古洛说。   胡亮一震,古洛说的话和他的思路这回就像是刺破乌云的闪电一样,让他豁然开朗,破案的信心也油然而生。   十一 顺藤摸瓜   他就要出去了,就要得到丧失已久的自由了。没有失去过自由的人永远不知道这是多么痛苦的事。就像鸟折断了翅膀,狮子没有了牙齿,兔子的腿瘸了一样,人在这围着的高墙里苟延着生命。当然,不会像那些动物一样真的丢了命,但对他来说,这十几年他就是行尸走肉。他恨周围那些和他一样没有自由的人,因为他们这些人没有像他一样那么热爱自由。他觉得和这些家畜一样的生物关在一起,真是对他的侮辱。不过,这里面曾经有一个人和他一样,热望着墙外的世界,对自由的渴望似乎超过了他。也许正是这共同的追求和理想让他们成了朋友,虽然在这些生物中几乎没人懂得“友情”这两个字。   “明天,不,他妈的,是后天,我就要出去了,就要回到喧嚣的尘世中去了。我干什么呢?这些年离开人的世界太久了,我又能干什么呢?看报纸上说,正在改革开放,也听说一些在这个监狱里坐过的人居然发财了……发财,对,发财。我不就是因为想发财才去劫道,才去撬门轧锁的吗?钱让我像死人一样活了这十几年。不,不能再想钱了,我们这种人是不会发财的,除非再去干犯法的事……不,不干了,再也不干了。自由最宝贵……不过,怎么活呢?干活去?又没技术,体力活儿,又脏又累,和这里面有啥区别?那自由又有啥意思……可是,要干,有可能又失去自由……”他很苦恼,拿不定主意。就在这艰难的选择折磨他的头脑、拷打他的灵魂、煎熬他的意志时,狱警叫他了。   “234号,跟我走!”狱警转过身,向屋子外走去。他紧跟在后面,一副恭敬的样子。心里却想:“你也不怕我在后面给你一下子。”他看着狱警略微有些驼的窄窄的背部,觉得只要一下子,就能把这瘦鬼打昏过去。“如果是乌伏虎,他的命就没了。”他想起那个好朋友。   但他没想到的是几分钟后,他就看见了那位好朋友的照片,虽然闭着眼睛,但确实是他。他还看到照片旁边写着:身高1米93,体重330多斤,黑皮肤。“没问题吧?”中原监狱的监狱长问道。   “对。”他说。又看看监狱长,一张得意的笑脸,这是很少有的。“他怎么啦?”他大着胆子问道。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一贯严厉的监狱长温和地说。这是因为他也认出了照片上的这个人,对这个犯人的确认让他为自己的记忆力自豪。   “到时候?”他的满腹狐疑在三十多个小时后被消除了。那时,他的面前坐着的是从遥远东北来的两个警察,一个老的,黑脸膛,宽大的前额,肥胖,眼角有些向下耷拉,目光锐利。另一个是年轻的英俊小伙子,身材高大,面色红润。   “你叫什么名字?”古洛虽然已经知道他的名字,但按规矩必须问一下。   “刘江生。”他答道。今天他就要出狱了,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回答警察的询问。当然这是他的一厢情愿。   “他叫什么?”   “乌伏虎。”   “听说你和他是好朋友?”   “嗯,是挺好的。”   “他是五年前被释放的,对吧?”   “是,我记得是六月七八号。”   “记忆力不错,也说明你和他的关系不一般。说说他的情况。”   “他……”忽然一个不祥的念头让刘江生不禁毛骨悚然,“他出事了?”   “嗯,死了。”   “被谁杀的?”一股冷气从地面冲了上来,经过他的脚和腿,直到脑门。八月的酷暑并没有消除这令人恐惧的寒气。   “你怎么知道他是被杀的?或许是自杀呢?”   “不可能。我知道他,他才不会自杀呢。”   “如果你说得对,那你想知道的也是我们必须知道的。”   刘江生沉默了一会儿,说:“不可能。谁能杀得了他?”   “那就是自杀。”   “不可能,除非暗算他。”   “可能。他是中毒死的。”   “看,我说对了吧。”刘江生得意地喊道,“就是用毒,也得是剧毒才行。他实在是太结实了。”   “行了。他有仇人吧?”   “那能没有吗?”   “谁?”   “嗯……是不是仇人我不知道,但恨他的人有几个。在这里面时,他经常打他们。有的人就说过有机会要杀了他。不过,他们差不多都还没出去。只有一个在外面,听说混得挺好……”   “叫什么?在什么地方?”   “就是中原市的人,名字挺怪,叫上官杰,我们叫他德子,有人叫他上官。他也不是个好惹的家伙,进来前,是那地方的一霸,但被乌伏虎收拾住了,打坏了他的一只眼睛,还得了个‘独眼龙’的外号。他算是服了乌伏虎,让他干啥他干啥,但我知道他会报复的。”   “乌伏虎出去后,在干什么?和谁来往?住在哪里?”   “这我怎么知道?你别忘了我在这里面呢。”   “他没来看过你,或者给你写过信?”   “这……”   “别说谎,都有记录的。让你们监狱长给查查?说!你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他都说了些什么?说出你知道的一切!”古洛点上了烟,盯着这个即将新生或准备再次下地狱的人。   “好吧。他来过,也给我写过信。我们确实是换命一样的交情。本来我打算出去后,第一个就去找他,可……我有他的信,上面有他的地址。去年十月,他最后一次来见我。那时他还没有工作,我问他怎么活,他笑着说,总有办法。我就没再问。”   “据说这个人是个很凶恶的人。”   “对。他很凶,性情暴躁,块儿头大,没人敢招他。要是他发起火来,所有的人都吓得躲得远远的。”   “他要是杀人的话,你信不信?”   刘江生犹豫了一会儿,说:“他能杀人。”   “你和他关系特殊。”古洛看看刘江生漂亮的、带着几分女气的脸。刘江生的脸红了,证实了古洛的猜测。   “他练武吧?”古洛继续问道。   “对。他武功很高,也非常喜欢武术。他对我说过,武术就是他的亲爹。”   “亲爹?怎么这么说,他爹是后爹?”   “不,他是孤儿。说是他刚懂事的时候,爹妈就过世了。”   “他来这里的时候,和你说过奇怪的事吗?比如,要和什么人比武了之类的。”   刘江生想了一会儿,古洛知道他这是装蒜。犯人们就是这个习惯,从来是不问不答,答也不全答。“好像说过。”   “噢,怎么说的?你要好好回忆,说得越完全越好。”   “他说,他正在搜集拳谱,为此,他和好几个人比过武,都赢了。还说,他要成为天下第一的武功高手。”   “噢。他没说都和什么人比的武?哪怕你想起一个也行。”   “说了,但我忘了。不过,有一个人,他说很麻烦,恐怕还要来点儿硬的。”   “叫什么,那个人?”古洛有些兴奋了。他知道这是条真正的线索。   “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南苑市的,叫……大概叫戈子春,好像就是这个名字。”   “其他的人,你真的想不起来了?”   “真的。人都死了,我还有什么要隐瞒的呢?”   “嗯,好,今天就到这儿了。你要出去了,把详细地址给我们留下,当然我们也可能不会再找你了。”   “我会告诉他们的。”刘江生向监狱长歪了一下头。   古洛和胡亮先站起来,走了出去。当门在古洛身后刚一关上,古洛忽然又拧开了门把手,转身走了进去。   刘江生看见古洛进来,不禁一怔,他的反应显然要超过监狱长。   “他除了你以外还有朋友吗?”古洛紧接着又叮咛了一句,“过去在这个监狱里的人。”   “嗯……你这么问,倒是有一个。他叫李遂复,不过,年龄挺大,不知还活着没有……”   “尽胡讲,他今年还不到六十呢。”监狱长说。   “你知道他的地址?”古洛问。   “知道。他是中原市的人,出狱后,找了个农村妇女,现住在河谷县刘村。你们猜不到我是怎么知道的吧?其实,那个妇女是我们这里一个狱警的亲戚,曾经打听过李遂复。我的记忆力还行吧?”监狱长就是这么一个爱自鸣得意的人,当然为此他付出了很多代价,因为有时候他会为了自己的脸面,想象出他不知道的事。   “嗯,真是好记性。”古洛夸赞了一句。监狱长立刻高兴起来,说:“那也比不上你这神探呀。”   “两回事,两回事。”古洛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但还是笑出了声。眼前的这个情景让胡亮几乎要呕吐了,后来他才知道这不过是刚刚开始,不过,让他看不下去的古洛的丑态却最终征服了他。   武朝宗还在等待,在这个小城里,等待似乎是最常见的事,想上班得等待,上饭馆吃饭得等待,连上厕所也得等待,这是八十年代一个小城里最典型的生活。但即使如此,武朝宗也等不及了。他在县城里来回走着,搔着头发,时不时看着自己的手指头,想:“就这么难?不就是指纹吗?世界上的指纹没有一样的,多有特点,多好查……这些人就是不负责任。”想到这里,他不禁感慨起来。“需要改革呀!”这句话一直在他头脑里回荡着,像回声在山谷里没完没了地响着一样。   办公室里的闷热也没有阻挡住这逐渐让他心烦的回声,直到李红进来,用愣头愣脑的声音和幅度极大的动作,让山谷平静下来。   “来了个协查通报,是江城的……”他话音未落,武朝宗的心紧了一下,“一个人可能是被杀,在全国找呢。”   “我看看。”武朝宗接过李红手里的通报,仔细看起来。   “和咱们的案子有关吗?”李红问道。   “好像……不,没啥关系。”武朝宗忽然就冷淡下来,随手把通报往桌子上一扔。   如果他有着古洛一样的想象力,或者联想力,也许他会立功的。但他却把这个功劳让给了那个东北的老侦探和一个年轻的警察,因为他们两个像猎犬一样,仔细地嗅着犯罪的气味,顺着看不见的罪犯脚印在接近着武朝宗。   那犯罪的气息首先从刘村的李遂复那里冒了出来。古洛和胡亮到了这个村时,李遂复不在家。他的老婆是个脑筋不大好的农妇,看人的眼光很凶狠,但脸上却挂着傻笑。   “这个人来过你家吗?”胡亮拿出乌伏虎的照片给她看。她却笑眯眯地盯着胡亮看,说:“长得还挺俊。”闹得胡亮脸都红了。   “让你看照片呢。”公社派出所的所长不高兴了。女人还是看着胡亮,一只手接过照片。她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说:“这不是乌老弟嘛。”古洛和胡亮都吃了一惊。“你认识他?”古洛问道。   “咋不认识,和我老头子是朋友,还说是比亲兄弟都亲。可是,我可知道……”她突然又不说话了,只是盯着胡亮看。   “往下说!”所长声色俱厉。   “说什么?”她翻了一下白眼。“你知道什么?”灵魂就在这时从女人的躯壳里走了出去,到了村子口,像是看见丈夫的背影一样,但理智又把它拉了回来。   “我家老头子说的是假话。他就想着怎么把乌兄弟杀了,还准备下毒药。可,人家这不是还好好活着,还照了照片。你们也给我照一张吧。要单身的,我还没有呢。”   “行。是他告诉你要杀乌兄弟的?”胡亮问道。女人说的话让他兴奋,也让他忘了刚才的尴尬。   “对。他喝醉了说的,还是和乌兄弟一起喝的酒。”   “乌兄弟也在?”古洛问道。   “你胡讲啥来。乌兄弟要是在,非把我家老头子给收拾了。老头子说他一辈子谁都不怕,就怕这个姓乌的,说是凶神转世,我看也像。还管他要钱……”女人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就闭上了嘴。   “钱?李遂复有钱?”古洛故意转身看着所长说。所长是个机灵的家伙,他虽然不知道古洛的意图,但他知道毫无掩饰地反应自己的真实想法或情感,是最容易让人上当的,即使是个智商低的人也一样。因为,人类的世界首先就是建筑在互不信任的基础上的。于是,他摇摇头,说:“谁知道?”   “你们不信?我家老头子有钱,要不,我能嫁给他?”   “乌兄弟想要他的钱?他不想给,就想杀了乌兄弟。对吧?”   “你可真精,咋就猜出来了?”女人这次看着古洛傻笑起来。古洛是第一次受不了这样的恭维。   “他去哪儿了?去找乌兄弟了?”他问道。   “你咋这么精呢?他就是去杀他了。本来说乌兄弟要来的,他不愿意见他,也不愿意在家里杀人,就去找他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喝醉了酒什么都跟我说,不喝酒什么都不跟我说。每天他都要喝醉,我就知道他所有的事了。”女人傻笑起来。这次连古洛和胡亮也都笑了,只有毫无幽默感的所长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说他去哪儿找乌兄弟了呢?”古洛问道。   “去一个叫啥来……对,中原市见他。”   “中原市!”古洛不禁一惊。   中原市近郊的一家小得不能再小、脏得不能再脏的旅馆,只有两个房间,每个里面住十个客人,每晚每人只要交一块钱。这就是改革开放之初,中原市私人旅馆的光景。   两个日光灯在烟雾中时隐时现,犹如大海风暴中的航船,灯的下面也像捕鱼的海船船舱一样,堆积着令人作呕的臭鱼烂虾,不过,却是人身上和脚上发出来的汗臭。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有鼾声,有聊天声,也有甩扑克的声音。只有李遂复在蒙头大睡,他又被老婆说中了,每天都要醉一场,就是出门在外也一样,只是由于没有一个像吸音壁或下水道一样的女人,他只好睡觉了。   门开了,人们不禁都愣了,有两个人跳了起来,自然是心中有鬼,但在旅馆经理后面进来的几个警察却没有理会这些人。经理默默地用手指了一下——房间里最老实的那个人。   “李遂复?”一个警察问道。   “我……不是……”李遂复虽然睡眼惺忪,但头脑却迅速地恢复了清醒。他这种人看到警察,就像牲口看到摇晃的鞭子一样,思维立刻就飞跑起来。   “别说谎!你就是李遂复!”一个黑脸膛的老警察温和但坚决地粉碎了他那尚在犹豫的打算。   “我什么也没干!真的!”他知道大难临头了。   “没干好呀!和我们走一趟吧。”那时的执法还不十分规范,但也有效,李遂复穿好衣服,酒意和睡意都消失了。   在后来的审讯中,虽然李遂复这个惯犯百般抵赖、胡搅蛮缠,但还是被古洛如同冰冷坚硬的钢铁一样的态度和严密的逻辑、高明之极的审问方法彻底打垮了。   “我没干,真的没干。我是想干来着,但没干。是,没人证明我这几天在哪里,我是在找他。因为乌伏虎说要来,我们约好在车站见面,但他没来。我也不敢走,就这么等着他……今天我实在挺不住了,就找了地方,想住一夜。你们知道我这几天过得比监狱还差……”   “他乘坐的是851次列车,就是从你们这儿出发的,你很可能跟他坐在一起,并且杀害了他,准确地说是毒死了他。”胡亮说。   “冤枉!真是冤枉!这毒药我没用过呀!”   “天下还有这么巧的事,他服的毒和在你身上搜出来的毒是一种。”胡亮说。李遂复想了想说:“我明白了,我没法证明我没杀人……完了!我真完了!”他低下头,沉默着。古洛吸着烟,看着李遂复花白的头发和强健、宽阔的双肩。“这体格真不像这么大岁数的。”他想。又过了一会儿,李遂复开口了:“我明白了人要是有坏念头都得受罚……可我……冤枉呀!”   “如果你没干,我们也不会冤枉你的。你先下去。”古洛说。   李遂复被带了出去,古洛又点上一支烟。胡亮说:“真难办!我们的证据还是不足。”   “是的。我看咱们再去找找那两个可能有杀人动机的人吧。至少可以做排除法。”   “他呢?”胡亮问道。   “还不能放他。”古洛说。他知道李遂复这种人一旦放了,就会像水滴掉进大海一样,消失在我国的茫茫人海中。而他的嫌疑并没有被排除。   上官杰这辈子从没有跑得这么快,两耳旁掠过的风像是能将他吹到空中,而他是多么想能飞呀!后面的一个人曾经被他打倒了两次,但两次都站了起来,并把他打倒在地。这一拳真够重的,比那个乌伏虎的拳头一点儿不差。他眼冒金星,如果不是赵四拼命冲上来挡住了对方飞起来的脚,他就会像赵四一样,躺在地上抽搐着,很可能要丢命。“好兄弟!恕我不能报答你了。”想到这里,他心里一阵轻松,并没有任何负疚感,这就是他们这种人的真实情感和想法。他趁着这个机会,夺门而出,那人追了出来,后面还有三个同伙,他们看样子比这人还厉害,其中一个只朝桌子上砸了一拳,结实的硬木桌子就粉碎了。“干这一行的没一个吃素的。”他想起老板说的话。   脚下是崎岖不平的山路,接着是庄稼地的田埂,穿过一排杨树,平坦的柏油路碰到了他的鞋底,疼痛的脚立时轻松、舒服起来。夕阳如火一般的红,也如火一般的热烈,中原地区的夏日夕照依旧不减炎威,如果没有风的话,照样能让人浑身出汗、口干舌燥。他的眼睛在疼痛,一旦他活动剧烈,那只坏掉的眼睛就会钻心地痛,这时他就需要服用镇痛药,同时对乌伏虎的仇恨也油然而生。现在他没有药,只好忍着,那只好眼看见了落日下面的城市,他很熟悉的城市,只要逃到那里,他就可以淹没在无边的人群中,可以找到一个藏身的巢穴,永远躲起来,即使他知道以后他还要出来继续把罪恶干下去,但目前他是心灰意冷了。   他穿过路,到对面的树下跑着,脚步一点儿没有减慢,虽然他知道追他的人已经被他落远了。“想跑过我的人还没出世呢。”他自豪地想着。   在天擦黑的时候,他找到了昔日一个监狱里的朋友,并在他的帮助下,来到一个城市里的鼹鼠洞,开始了阴郁的、不见天日但却安全无比的生活。   戈子春虽然没有像上官杰一样狂奔,但也是气喘吁吁,一身臭汗地回到自己家的大院。看到古色古香的青砖瓦房、院子里的那棵高大的榆树,他那不安的心才稍稍平静下来。   但一只老鸹“嘎嘎”叫着,从树上飞身而起,让他感到一阵厌恶。“这个不吉利的东西!”刚想到这里,预兆就变成了现实,两个陌生的警察和派出所一个认识的年轻警察从屋里走了出来,后面跟着妻子。他是那么慌乱,不仅让这几个警察不由得心生怀疑,就连自己的老婆也感到不可思议。   “你是戈子春?”前面的那个老警察问。他黑胖的脸膛很容易让人疏忽大意。   “嗯。”他犹豫了一会儿才勉强应道。   “你认识乌伏虎?”戈子春永远不会忘掉他这次的人生教训,因为他没想到这个笨拙的老警察会突然来这么一下,当然他完全反应了过来,也有充裕的思维时间按自己的意愿来回答。但条件反射和犹豫不决让他回答道:“嗯。”虽然声音是那么小,而且充满了不肯定,但毕竟他上了这个警察的当。   “你杀了他?”警察的语气是介乎断定和提问之间。他吓出一身冷汗,不过,这次他并没有像个傻瓜。“你说什么呢?杀了他?他死了?”他的表情是惊奇的,很诚恳。   “他死了。你杀了他。”这个老警察像个无赖,用一口咬定的语气说。   “你冤枉我。我根本不知道他死了。”练武术的人都很沉着和冷静,惊慌失措是他们的大忌。   “你干什么去了?”古洛的眼睛从戈子春一进来,就没离开过他的眼睛。虽然他知道,谁都不会有孙悟空的一双火眼金睛,犯罪的灵魂也不会化成实体在那神仙的眼中跳越。但兵不厌诈却是刑侦工作的重要方法。   “我……”戈子春一时语塞。   “你去找他了,找那个乌伏虎,想杀了他,因为他的武功比你高,让你丢脸了。在你的徒弟们面前,在你的祖师爷灵位前,你丢人了,因为这门被江湖人传为神话的武功到你这儿衰败了。你要杀了他,这就是你的动机。”   “我……可我没杀他。”   “为什么?你明明去找他了,谁会相信你说的。”   “我……我没找到他。”   “为什么?为什么会找不到他?”   “我……我以为他会住在那里的旅馆……”   “什么旅馆?叫什么名字?你哪天去的?为你自己想想,说实话,我们会去核实的,到那时清自是清,浊自是浊。”   “好!我说实话。那家旅馆在中原市火车站附近,叫悦宾旅店,是家小旅店。我是一个星期前去的,一直等他,但他没来。”   “你在哪里住?为什么要去这个悦宾旅店?你怎么知道他要在那里出现?”   “我住在附近的大车店里。对了,对了,对了!那里的经理可以给我作证。你们去查查,去问问……”   “会去的。继续回答问题。你怎么知道他要去那里?”   “我……好吧。事情是这样的,上次比武,他故意输给我,我以为他是尊重我,或者说不愿意和我结仇。我们这一派武功还有分支,不好惹。但喝酒的时候,他要我传他武功。祖师爷有遗训,不能外传。他让我写下来,画成图,否则就要我好看。此人不仅身高力大,而且武功高深莫测,不知是哪个流派的。我就先答应了,把他骗走后,跟踪了他。知道他住在悦宾旅店。他走后,我给旅店经理一些钱,查了旅客登记簿,还听旅店经理说,这人说他下次还住这儿。于是,我在他约定要来的日子之前,去了那里,想……”   “用毒药杀死他。”   “没……我没毒药……我想求情,想给他一些钱,那武功是万万不能传的,除非我死……”   “或者他亡。我想如果他不收钱,一定要你传的话,你会选择我说的做法。搜!”古洛一声令下,当地的警察就搜了戈子春的包裹和口袋。当然那时对搜查令的要求并不严格。   戈子春,这个农民武术家,一辈子除了种地,就是练武,一门心思想将祖宗传下的东西发扬光大,至少想做到守成。当他这唯一的精神寄托或最重要的生活价值之一受到威胁时,他会铤而走险的。他的包裹里果然被搜查出一些不明粉末。   “这是什么?”古洛厉声问道。   “这……”戈子春低下了头,但随后又昂了起来,他不会在这满院子的人面前丢脸。这些在古洛讯问时围过来的人们有他的家人和徒弟,还有看热闹或者幸灾乐祸的邻居。“是毒药。我是想杀他,但没杀成。你们不信就随你们便吧。”他看着流下眼泪的老婆,“别哭!回去!别给我丢人现眼。”   “跟我们走。”古洛示意胡亮。胡亮拿出手铐,要拧戈子春的手。练武的人有比常人更具反抗意识的条件反射。戈子春和胡亮僵持了一会儿,但还是被胡亮把手给背了过去。他诧异地看着胡亮。   “怎么样?警察里也有高手。”胡亮笑着说。   武朝宗是个急性子的人,这指纹的核查让他急得嘴上起泡、脖子上起了疖子,这还不算,居然流出了鼻血。这样的诚心自然感动了天地,核查的结果来了,但出乎他和赵白、李红的意料,那指纹的主人并不在江城,而是曾经在中原市公安局和监狱留下了痕迹。指纹的所有人叫乌伏虎,是个抢劫惯犯。通报上说这是个极其凶残,且有一身武功的人。   “嗯,不会武功是杀不了关家父子的。这下对上了。”武朝宗一边说着,一边仰着脸,用这种笨拙但实用的物理方法阻挡着血液的流出。   “可他怎么有一张江城的报纸呢?”赵白就是心眼儿多,但这次他是故意显示自己想得多。   “是啊。是个问题呀。这上面说,他在几年前就出狱了。问问监狱,他去哪儿了?”   “我去打个长途电话。”赵白很积极。但武朝宗却犹豫了一下,因为那时的通讯系统还不那么发达或方便,虽然公安局是特殊的权力机构,但这不过是个小县城的公安局,长途电话很慢,而且也很费钱。不过,武朝宗最终还是同意了。   两个多小时后,江城监狱监狱长的男高音便在武朝宗耳边炸响了。   “你们也要找他?这个人已经死了。前两天江城公安局的人来了,正在调查这桩凶杀案。”   “什么?死了?”武朝宗吃了一惊。他想了想,说,“能和江城公安局的人联系上吗?”   “你找市局就行了。我这里联系不上。”   武朝宗放下了电话,又拿了起来,说:“给我接中原市公安局刑警大队。”   武朝宗找江城警察的前两天,古洛和胡亮,还有中原市刑警大队的一个老刑警正在一起寻找一个重要人物,这个人叫上官杰,不仅刘江生说过他是乌伏虎最大的仇人,而且李遂复也说,能杀或者最想杀乌伏虎的只有这个人。于是,古洛就告诉了中原市刑警大队,请他们配合。   中原市刑警大队只用了一个小时,就派了一个老刑警来,并把关于上官杰的刑事材料交给了江城市的这两个警察。   “怙恶不悛,屡教不改。”古洛看了上官杰的材料后说。   “对。我和他打过交道,茅房的石头——又臭又硬,还很奸诈,会武功,独眼。不好对付。”老刑警姓张,是个瘦得只有骨头的人。   “怎么找他?”古洛问道。   “这小子最近在干什么,我们不知道,但肯定是干坏事,因为咱们的眼线说他有钱,还不少,但口风很严。我想通过眼线可以找到他。”   小五子是他的外号,也是他的小名。不用说他在那个穷困的家里排行第五,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老爹和老娘除了生孩子外,没有任何生产力,所以他从小就在街头混,为的是吃饱肚子。逐渐地他就学了一门让所有善良、正派的人憎恨的手艺,靠着这门手艺他有吃的了,并且进了少年管教所。从那里出来后,他又重操旧业,这次由于年龄的缘故,名正言顺地进了监狱。他失去了三年自由,回来后还在这个城市黑暗的角落里找食吃,和那些志同道合者一起干坏事,但同时他也成了公安局的眼线。   这天,从凌晨开始下起了小雨,一夜狂热的赌博让他发了一笔小财,他很高兴,也就不在乎着灰蒙蒙的天和细碎的雨滴了。   “跟我来。”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低得只有他能听得见。机灵的小五子知道是谁叫他。于是,他略止住了步,一个穿着雨衣的瘦削的身影出现在他眼前,就像从雨中游过来的水怪一样。   在散发着厕所臭味儿的一个小胡同里,小五子见到了外地来的两个警察,其中那个老的给他留下的印象很深刻。“老东西,不好惹。”小五子的脑子里闪过了这个恶毒的念头,但这闪光似乎被古洛看到了。他冷冷地笑了一下,说:“上官杰在哪儿?”   “德子呀!不知道。”   “怎么不知道?他还能离开咱们这里?”老张问道。   “前几天听说,他们让人给收拾了。可对方是谁,还不知道。德子跑了,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他过去住在哪儿?”古洛问道。   “他没有固定的住处。不过,有个娘儿们跟他好,他经常住在那儿。”   “叫什么名字?住在哪儿?”   “好像叫倪翠珍,住在西营街,门牌号我不知道。我没去过。”   在三个警察刚把他甩在身后时,小五子又补充道:“那娘儿们挺厉害,奸得很。”   但是,当古洛见到这个很风骚的女人时,她用行动驳斥了小五子对她的不实之词。   “他最近没来。”倪翠珍一边嗑着瓜子,一边说。古洛诧异地发现她和东北的女人一样,喜欢嗑瓜子,不过,东北人嗑的是葵花籽。   “你知道到哪儿找他吗?”古洛问道。他估计这个女人能找到神出鬼没的上官杰。   “不知道。不过……”女人看着古洛像是在想什么的样子,住了口。   “说吧,我们不会告诉他。就连来过你这儿也不告诉他。”古洛打着包票,他知道凶神恶煞般的上官杰把这个可怜的女人吓坏了。   “那让你们来找我的人能不说吗?”   “他要是说了,上官杰能饶过他吗?”   倪翠珍笑了笑,说:“找他也好办。他的眼睛常疼,离不开药。他这个人很迷信,就信中央药房的镇痛片,其他的都不吃。你们只要在那里就能找到他。不过,你们不要在药房抓他,他一定会猜到是我说的。”   “知道。我们会盯着他,在他住处抓他的。”古洛很高兴。他一向不愿表露自己的情感,但这次却带着激动的语气说:“谢谢你!我们会保护好你的。”   十二 知而不语   “我看中国的警察不行,我们等不了了。”伊藤对计敏佳说。计敏佳惊奇地发现,假面具居然有了很丰富,而且很有表达力的表情,也许是进口的可口可乐在起作用。   “可凶手……”   “那个大个子不就是凶手吗?”清水次郎说。   “但好像……”   “没什么好像的。我们得走了。”清水第一次对计敏佳如此粗暴,如此的不耐烦。阴沉的、带着雨湿的光线从清水住的房间窗户透过来,让屋子里显得阴气很重,也把焦急的清水次郎的那张长脸变成了病态般的灰色。他焦躁地喝着咖啡,像是在喝水一样。计敏佳强忍着自己的怒火和胆怯。她也拿起咖啡杯,小小地啜了一口,颤抖的牙齿碰在杯子边上发出微小的声响。清水次郎看出计敏佳的情绪来,就放缓了口气说:“计小姐,你是知道我们日本的,大家工作都很忙,不像你们这里人们这么悠闲。我们要挣钱,要活命。所以,我们不能等了。在走之前,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你要保密……”   他突然停止了一下,眼尖的计敏佳看到伊藤向清水示意,就下意识地盯了伊藤一眼,敏感的伊藤立刻说:“这也没什么保密的。清水,不要紧,即使警察知道了,也没关系。”   “好吧。我哥哥那天出去是为比武,而且说就是和一个大个子比试,大个子自称姓乌。我的嫂子上次告诉警察说我哥哥曾经提起过一个黑大个儿,但我嫂子并没有把情况完全告诉警察。因为……”   “不用解释。”伊藤严厉地说。   “我现在就完全说出来吧。我们估计很可能我哥哥是在比武中被杀的。这是我和我嫂子昨天晚上经过冷静的分析,得出的结论。原来我们并没这样认为,因为我哥哥的武艺非常高,他说中国没人能比他厉害。所以我们开始时没相信,也没想到他会死在那个人手里。”清水说的是日本话,中间还夹杂着中文,又啰嗦,听起来很费力,而他似乎也说累了,身子往软椅背上一靠,从茶几上拿起放在那里的七星牌香烟,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又拿起咖啡杯,发现咖啡没了,就喊道:“服务员,再来一杯!”   伊藤似乎也轻松了。她的假面具上浮起了微笑,看着计敏佳,连连点着头。   计敏佳想了一会儿,说:“你们确实应该告诉警察。”   “对!计小姐,你说得对。我们那时有些糊涂,但也确实没有把握,就是现在我们也不敢肯定。所以呢,我们不能直接告诉警察。你呢,愿意说就说,随便吧。”   “好。”计敏佳也点着头,伊藤的动作似乎感染了她。   “那我们今天就走了。我们听说中国的法律是很严的,比日本严。对吧?”伊藤说。   “对。杀人是要偿命的。”计敏佳说。   伊藤点点头,眼睛里闪过一道凶狠的光,让计敏佳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   那时中国的电力不足,但商店里最明亮的大概要属药房了。几十盏四十度的日光灯,把这个面积很大的中央药房照得像白昼一样。虽然是晚上八点了,但这家药房并没有关门,最近来了一个新领导,正在推行改革,几乎一周一个新招数,好像孙大圣躲避二郎神一样,变化多端,每次还要给职工们解释说是为了竞争。这礼拜的新点子就是将营业时间再延长一个小时,于是,职工们就成了九点钟下班。很多职工们赶不上末班车了,只好骑自行车,累得半死,脾气更大了,态度恶劣到了顶点。有的顾客说,没病到这里也吓出病了。   古洛、胡亮和老张在街对面张望,那时饭馆少,更没有什么酒吧,让这几个警察无处藏身,就只好走动着,轮流进药房看看。这艰苦的工作从昨天就开始了,当然他们并没有指望上官杰会照顾他们立刻出现。   只要有一定的人生经验的人都知道,好运气总是有的,即使对一个最不幸的人来说,也有顺利的时候,这是在冥冥中注定的。古洛破案从来不靠运气,而且似乎也很少有好运眷顾他,但这次却出现了奇迹。当上官杰这个瘦高挑出现时,古洛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生怕搞错了,仔细地盯视着他所盼望的人。上官杰给人的印象是个很有力气的人,肩膀宽阔,腰细臂长,尖脑袋,手很大,走起路来轻松、快捷,所有的人都会说他是个赛跑的好苗子。   他左顾右盼,但动作不大,可以看出他虽然没有受过反侦察的训练,但经验却使他成为一个摆脱跟踪或发现监视的高手。他在药房的窗户前站了一会儿,显然是透过反射着路灯灯光的窗户看对面的街上有没有可疑的人。他走到药房门口时,鞋带开了,开得很自然,后来古洛才知道,他用一只脚往另一只鞋带没系紧的鞋上蹭了一下,鞋带自然就解开了。他蹲下身去,一边系着鞋带,一边低头看着后面。人们在走动着,街上有人喊着熟人的名字,汽车缓慢地行驶过去,对面街上几个老人扇着蒲扇,下着象棋。这是个平静的夜晚,再普通不过了,没有一个人会对这样的夜晚留下深刻的印象。于是,上官杰就大步走进药房。老张跟了进去。   一会儿工夫,上官杰走了出来,一只手往口袋里装着东西,那当然是药盒或药瓶了。老张过了一会儿才出来,就在他出来前的两秒钟,谨慎的上官杰还回头看了一眼药房。   他像只老鼠一样,狡猾、飞快地在忽明忽暗的路上走着,时不时回头看看。他身后的三只猫同样狡猾,也同样迅速,明亮的眼睛似乎能照亮他拐进去的一个小胡同。   他的影子在唯一的一盏路灯下晃了晃,就消失在阴影中了。警察们轻轻地跟了过来,就像徐志摩离开康桥一样。他们看见了一扇破旧的双开的大门,刚才就是它发出了“吱呀”的声响,老鼠的脚印随之变成了这个声音。   抓捕的过程很短,虽然上官杰反抗了一下,但胡亮很快就让他知道警官大学高材生的拳脚功夫。以致他被铐上手铐时,还回过头不敢相信地看看胡亮。   在审讯这个夜间动物前,古洛接到了江城市来的电话。对方是管刑侦的副局长和那个翻译计敏佳。   “他们要回去?那就让他们走吧。”古洛皱着眉头。他觉得这两个日本人实在有些麻烦了,一会儿来,一会儿走,说话阴阳怪气,着三不着两。但计敏佳把日本人对她说的话,详细地给古洛复述了一遍后,古洛沉默了一会儿。   “他们怎么不早说?”   “他们说一是丢人,二是开始时他们不相信金太郎能比输了,还搭了一条命,就是现在他们还是不能肯定,但我看他们似乎有百分之八十认定是那个人杀了金太郎的。”   “噢,知道了。告诉他们,我们不会让他们失望的。下一次他们来,将是因为我们通知他们凶手已抓获归案。”   古洛放下电话,沉吟了一会儿,把计敏佳说的告诉了胡亮。胡亮愣了一会儿,说:“怎么不早说,人命关天呀!奇怪的日本人!”   “是啊,奇怪的日本人。不管他,我们先来看看,这里都有些什么?”古洛打开一个大旅行袋,这是上官杰的,里面装着警察们仔细在他的住处搜到的各种东西。   毛巾、手电、肥皂、香烟、剩着一半白酒的瓶子。古洛只是看了看,没有用手去碰。当他看到几个钱包时,才逐一打开,仔细查看着里面的东西。   在一个用塑料绳编织的圆形小钱包里,古洛看到很多火车和长途汽车票。   “这是什么?”古洛压抑着心头的激动,故意拿着一张票,对胡亮说。   胡亮接过来,立刻就叫起来:“和乌伏虎坐的是同一趟车。”   古洛点点头。“把上官杰带上来。”他对老张说。   在审讯室集中而刺眼的光照下,古洛看到一个长得非常刁猛的男子,和路灯下看到的人不一样,一只很大的眼睛,露出凶光,另一只紧闭着,凹陷下去,和那只好眼搭配得很和谐,就像生下来就是独眼一样。再加上肿眼泡、尖鼻子、瘦削的方脸,这种人如果不杀人放火,老天就白给了他这副尊容。他的手又长又大,紧张地蜷缩着,从这儿可以看出这个累犯内心世界的天空是狭窄和阴暗的,闪电正在那里闪烁,孕育着一场暴风雨。   古洛按照常规问了问题,然后,忽然让话头一转,转得很猛烈,让胡亮想象到如果是吉普车的话,可能会把门甩开。   “七月二十一号,601次列车,你在那上面干了什么?”好个上官杰,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他只眨了一下那只闪光的眼睛,立刻用当地的话说:“我不知道你弄啥呢。”   “装糊涂!不像!那天你在车上都做了什么,你心里清楚,我们也清楚。说!”   “哪天?”他的表情和语气都是那么诚恳,如果声音再尖一些,没有那张下流的脸,你会以为是个小学生在回答老师的提问呢。   “七月二十一号。”古洛知道今天夜晚将是漫长的,就配合着放缓的语速,拿出烟来,点上火。   “是星期二吧?”上官杰像是在努力地想着什么一样。   “对。”古洛无精打采地回答道。香烟的烟雾在房间里弥漫起来,在强烈的灯光下,慢慢飘动着,勾画出十分清晰、柔软的线条。   “我想起来了。”上官杰像阿基米德发现浮力的秘密一样,大喊道。但紧接着,又胆怯地看看面前的警察,收敛了声音,说:“我本来打算去江城的,都买了车票,但那天我病了,没去成,还浪费了一张票。”很遗憾的样子。   “可据我们掌握的情况,你上了车。”古洛说。   “没有,我发誓!对天发誓!”   “可这张票上被检过,你怎么解释?”古洛拿起车票,指着上面的小口说。   “噢,你说的是这个呀!对,检过票,是进站的时候检的。我都要上车了,肚子疼了起来,疼得我都要昏过去了,只好出来了。”   “这么疼,你没去医院?”   “没有。我这人命贱得很。自己回家,喝了点水,吃了点儿药,又睡了一觉,就熬过去了。”   “吃的是这个药吗?”古洛拿出一个小瓶子。上官杰的脸即使在灯光下也变白了,汗水从他的额头上流了下来,他的目光狰狞起来,脸上的肌肉也随之抽动着。察言观色本来就是古洛所擅长的,对方表情如此飞快的变化让他更感吃惊:“他这是什么意思?”   “认识吗?”   “不认识。”真是个不掺假的无赖。   “这是从你房间里找到的,问了收留你的人,他说是你的。怎么?你要说是他的,还是要说他栽赃陷害你?”   “是什么东西?”上官杰笑着说。胡亮差点儿气得背过气去。“毒药!你这个无耻的东西!这是毒药,叫MS,是和农药混合的。”老张在胡亮前爆发了。古洛没想到这个相当有经验的警察居然如此不冷静。可他因为碍着老张是外地公安局的同事,没好意思责备他。古洛确实是个严厉的人,对局里的同事,甚至对领导的很小的疏忽都会假以颜色或者申斥的,但这次他违反了自己的本性,当然他不知道为此他将要付出代价的,而且是不小的代价。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上官杰用方言叫道。这里的语言很好听,像是唱歌一样。“看我这脑子。是毒药,对,是MS,一个外国名的毒药。不过,我没用过。”   “你要它弄啥?”老张还没有平息怒火。   “公安同志,政府先生,你们不知道我。我是个苦命的人。从小没有爹娘,大了,学坏了。进了监狱,又被人打成残废……哎……”他伸出长手指,指指那只眼睛。   “快说实话!就是你爹娘活得好好的,都要恨死你了。你再胡讲,我就狠狠地收拾你。”老张气坏了。   “我这就说实话。这眼睛,你们不知道,疼呀!疼得厉害着哩。有时候疼得我死去活来。有一次,我忍不住了,这叫啥生活?啥日子?我就管人要了这瓶药,心想再要这么犯病,我就喝了这药。后来疼得差了,我就没用。不过,我一直带着,走哪儿都带着,要是再犯疼,我就不活了。”他说得那么诚恳,那只不诚实的眼睛里还闪着泪光……   几乎到了凌晨,警察们使用了能使用的所有方法,当然没有肉体的折磨。但上官杰却比一个清白的人还要固执。古洛知道,麻烦来了。“带下去!你不要想着‘侥幸’这个词。”他站起身来,收拾着桌子上的东西,没有看那个独眼龙。   她是个漂亮的姑娘,才十九岁。如果是在今天,她会成为什么?歌星?不,她唱歌跑调,跑得很远,有时会找不到的。影星?可能性较大,但也不行,她不会表演,不,不是不好意思,像所有姿色出众的姑娘一样,她的自信强得已经超过了无耻的程度,但就是不会演戏。之所以说有可能,是因为现在许多影星现身说法地显示了她的前程。不,我们还是按照一个正常的、理智的、有道德的社会标准来推测吧。她就是一个非常优秀的服务员,不管是在行走的列车上,还是在灯火辉煌的大酒店,或者在空中飞行,因为,她不仅手脚麻利、善于察言观色,而且有极其惊人的记忆力,特别是对人脸的记忆,不仅能一眼就记住那些像一块块砖头一样毫无特点的脸,而且会在很长时间里不忘掉。如果是一般的人,光这些脸就会让人不能入眠,但她却没事。性格往往和天赋是相称的,如同在天平上放上两个不同的东西,但重量却一样。   眼前这张照片上的脸,她不仅记得,而且引起她十分不愉快的回忆。“他是个流氓吧。”好像是在问话,但古洛和胡亮一听就知道她已经肯定了这个人的性质。   “就算是吧。”古洛笑笑,但胡亮却看出有一丝不满飘过那张美丽的脸。“比流氓还坏!”他立刻补充道,而且脸上显示出厌恶的表情,这虽然不是装的,却引起姑娘的嫣然一笑。   “他在硬卧车厢,是十三车,上铺九号。他从中原市上的车,好像还有一个同伴,但不在我们这个车厢。一上车,他就睡觉。我去换票的时候,他……就耍流氓,说要和我认识。我瞪了他一眼,没理他。第二天早上,他去餐车吃饭。我想这个小子还挺有钱。餐车很贵,没多少人吃。他这一去,很长时间都没回来。等回来的时候,醉醺醺的,用那种眼光看我,我没理他。他又去睡觉。直到晚上,他打开包,取出好多吃的和一瓶酒,就自己吃喝起来……”   “中午没吃?”古洛问道。   “没有,好像就一直在睡觉。第二天一早,他又去了餐车,回来的时候,又喝了酒,这回喝得好像更多了。走路都摇摇晃晃的,见我又笑……后来,江城市到了,他就下了车。”   “是几点到的江城?”   “误了点儿点,本来是八点,结果是八点半到的。”   “他没和任何人接触?你不是说他好像还有同伴?”   “我好像听他跟人说话,说我在这个车厢,是十三车九号。”   “对方呢?”   “好像就应了一声,说我知道。”   “可那人并没有出现?”   “没有。你说这难道不可疑吗?”   “当然可疑。你见过这个人吗?”古洛给她看乌伏虎的照片。   “没有。他不是我车厢里的人吧?”姑娘说。   “可能不是。谢谢你!”古洛说。   这个记忆力超群的姑娘提供了重要证明,上官杰的不在犯罪现场证明被瓦解掉了。但接下来的那些乘务员、大师傅、车长、乘警加起来,都顶不上这个姑娘。他们的脑子里好像没有记忆力这个装置一样,让古洛失望得想骂人。可是,就是骂翻了天,也不会让这些人的“大脑”变成大脑的。   “福无双至呀!”胡亮说。他是个幽默的人,不仅是说话,他的举止、行动、表情都有喜剧效果,当然他并不这样认为。   “嗯。”古洛没说话。   一个人活在世上是有寄托的,否则就和死了一样。这种寄托可以表现成多种多样的事物或现象,但归根结底是精神上的慰藉,是心灵或灵魂的支柱,虽然无神论者认为不存在这种古怪的东西。可是,没有灵魂,那人又是什么?那人还追求或者需要什么精神寄托?不,人其实是精神的动物,如果变成了纯物质的人,那就是野兽或者家畜了。   他的一生是坎坷的,虽然有许多人对他寄予过希望。但由于他性格暴躁,又不是那么聪明,所以空有一身武艺和力气,却落得一个半废物的下场。   幸好,他的命没有丢。如果是一般的人,不,就是有些特殊的人也不会再走上旧路,如果你知道他成为这个下场的原因,你就会理解我所说的。但他就是一个不理解什么叫不堪回首的人,还在顽固地追求他的理想,他的梦。多美的梦,即使他没有想象力,也知道那个时候如果到来,他将会多么风光,当然是自我满足的风光。此外,就是那些在阴间的祖辈们,正是他们把这个重托交给了这个天赋异禀(当然是他这么认为)的后代。   但是,他辜负了祖宗,也对不起自己,一时的错误酿成了那么大、那么糟的后果。幸好他的梦想支撑了他,让他能够重新走进自由,虽然他的肉体已经不可能回来了,但精神依旧。而最重要的是,他将这个伟大的使命交给了一个他一生中最信任,也是唯一可以信任的人。   好小子,没有让他失望。比他能干,已经接近了他的目标,即使这个理想不是由他本人亲自完成的,但丝毫不会减少那胜利的喜悦。   但是,奇怪的是,这几天什么消息都没有了。人没有回来,也没有来信或者托人告诉他些什么。他真的慌了,真的焦急起来,可中枢神经却不会解除他的担心情绪。   清晨又来了,就像昨夜一样,还是个不眠之夜。阳光没有完全出来,半明半暗的光线让他难以忍受,闷热的空气混杂着做早饭的油腻味道,那是从走廊和开着的窗户外飘进来的。他听到有人在走廊说话,但听不清说什么。倒是下面院子里,一个女人骂孩子的声音很清晰。   “像她的声音。”一个熟悉但也陌生的影子出现了,就在窗外那阴沉的天幕上,很清楚,带着她惯有的忧郁,有人说那表情是嫁给他以后才有的。   就在这时,他有了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他的女人在召唤着他。当然他是个精明的人,知道那是幻象,但幻象是种魔力,或者说是魔力的产物。它充满了诱惑力,有着尘世间人不可抵抗的力量。当然,对一个强悍的、从来不知道神、良心、道德的人来说,这在很大程度上被抵消了,但思念之情却战胜了他冷酷的情感。他真的看到了那个女人,她的微笑、她的动作和她的模样让他回到了过去的日子,那是青春的时光,多美的时候呀!一切都笼罩在那美丽的光亮中,所有的不愉快和愤怒、罪孽都消失在那回忆中的一刻里。他兴奋起来,喘息着,伸出手向着窗外,心里在震耳欲聋地祈祷着:带我走吧。   床在“吱嘎”作响,似乎撑不住他身体的重量,但他还是向床边挪着,眼睛盯着那饱含着雨水的天空。他一点一点地挪动着,忽然觉得浑身一阵畅快,因为他感到自己像飞上了天,身体变得那么轻盈,动作又是那么的优雅。就在这一刻他知道了来到这个世界上是为了什么,知道了他背负的巨大使命。其实,这一辈子他都在为完成这个使命而奋斗着,不,可以说是活着,但只有现在,那一切过去的行动才从半盲目中转变为意识。他这个人脑子不太好,但并不是傻瓜,他能渐渐地领悟一些带有哲学意味的人生道理。   这是一种兴奋,一种愉悦,一种理性的显现,这是多么大的一股力量呀!他忘了自己是不能动的,他想一跃而起,想再劈出虎虎生风的一掌。但这个世界上还有比人的精神更强大的力量,那就是死神的力量。这种无敌力量的先锋就是病魔。它很轻易地就将这个老人撂倒在地,接着就是胸部剧烈地疼痛,死神劈出了一掌,是他过去梦寐以求想学到的一掌,也曾经打出过这样的一掌……   上官杰还是那副无耻的样子,还没等古洛开口,他就矢口否认起来:“我没上车,啥也没干,你们就放了我吧。”   “你没上车?”老张又激动起来。但古洛的问话让他把怒气吞了下去,不过,过了一会儿这怒火就变成了错误。   “我们找到了证人,很漂亮的小姑娘,你很欣赏她,所以她对你印象深刻,还想见见她吗?”   上官杰的脸色又像上次那样变得惨白,汗水又一次流了一脸,还把鼻涕带了出来。他伸出大手擦擦鼻涕,又擦擦汗,一时没有说话。   “说!你是怎么杀害乌伏虎的?”老张大怒,拍着桌子喊道。古洛想制止他,但已经晚了。上官杰抬头看看警察们,眼光中先是惊异,后是困惑,但立刻就亮了一下。这思维轨迹的变化就是在一瞬间完成的。   “我……我凭什么杀他?”他停顿了一下,这是意味深长的停顿,接着又说,“我不认识他。”   “又在说谎。”古洛抱着一丝侥幸的心理,说出了这句话。   “没有。我真不认识他。”   “他并没有要你两只眼睛呀。”古洛说。上官杰低下了头。   “说说你杀他的动机和过程吧。说得要细一些。”古洛从对方的神情中已经窥测到要听到的供词了。   “我没杀他,我杀不了他。他有一身功夫,我打不过,要不也不能丢一只眼睛呀。”   “没有说是用拳脚,你那毒药是做什么的?”老张又发问了。这让古洛很不满。上官杰又沉默了。古洛点上烟,静静地吸着,等着上官杰的抉择。   “可是……”看得出上官杰正在做艰难的挣扎,就连古洛也是后来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难下决心,而且下决心的理由让人看到这真是个大千世界,一个无奇不有的人类社会。   “怎么?这么确凿的证据,你也想抵赖?还用告诉你我们的政策吗?”其实,古洛从心里反对所谓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因为在他看来,如果你犯的是死罪,就不会变成活罪,即使你坦白也罢。   “那……”上官杰抬起了头。他的面容改变得是那么剧烈,以致古洛差点儿就认不出他来了。只见他面色灰白,像是从棺材里跳出来的僵尸一般,整个的脸都在抽搐,好像不是他脸一样,眼睛睁得很大,眼白都是混浊的,瞳孔没有焦点,只是形状是向着前方的。   “那……我就说了。你们能对我从宽吗?”   “看你的态度了。”古洛当然不能肯定地答复他。   “好。是我杀了乌伏虎。他是个恶鬼,我的眼睛就是他打瞎的,我能放过他?做梦!我要报仇,你让我残废,我就要你的命……”   “别说废话!说说杀他的经过。”古洛说。   “嗯……”上官杰停顿了一下,“其实,也没啥说的。我出来后,他就一直敲诈我的钱。那天按照约定他又来了,我给了他二百块钱。他说,他想去江城一趟。我看机会来了,就说我正好也要去。他让我给他买票,我就给他买了票……”上官杰看看古洛,突然转了话头,“我想抽烟。”   “给他!”古洛示意胡亮,胡亮就给他一支佳美牌的香烟。上官杰看看烟,说:“云烟,我爱抽。”   他吐出一口青烟,又深深地吸了一口,说:“我留个心眼,给他买了一张十二车的硬座,说没有卧铺了,要不你坐我的吧。这小子倒也不怕苦,说,你坐卧铺吧。就这样我们上了车。我们两个一直在餐车吃饭,都是我花的钱。那天早上,我知道八点来钟就到江城了,就去他的车厢里,和他喝酒,在酒里我掺了药……”   “完了?”古洛问道。   “完了。”   “你知道他死了?”   “肯定死,这药厉害着哩,是慢性的。”   “为什么不早杀他?”   “死在车厢里,我可就危险了。”   “你和他并不坐在一起,他死了和你无关嘛。”   “那一起喝酒要是死了,人一报案,要是再有谁看见我和他一起喝酒,我不就露了。”   “你为什么留下车票?这可是证据呀。”   “我一般都留车票,好记账,过日子的人没有账哪行?再说,我实在没想到你们能找到我。”   “为什么没想到?”   “他一个刑满释放分子,值得啥?死了就像死只苍蝇。”   “嗯,你就是这么看待你们这样的人的?所以说你们是真正的危险分子。好了,你说你留票,可这里面怎么没有回来的票呢?”   “有。你们可能没找到,就在我的屋里,没有错。”   “嗯。我们再去找找。对了,你说你恨乌伏虎,说早就预谋杀他,你都做了些什么准备工作?”   上官杰歪着头,用诧异的眼神看看古洛:“你真是个有意思的警察。”   “什么意思?”   “疑心太大。不是我杀了他,我会认吗?”   “倒也是。说说你做了哪些准备吧。”古洛面无表情,但却给人一种咄咄逼人的感觉。   “这个王八蛋!”上官杰愤怒起来,浑身都在打着哆嗦,“我能不杀他吗?我从来也没受过那种气。这小子也是找死,本来出来后,他要是不找我,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井水不犯河水。可这家伙非来找我,那就是找死。他管我要钱。要钱,钱是什么?是命!是我的命!他要我的命,我就要他死……”   “别说废话!”古洛皱着眉头,打断了上官杰的话。   “是,是。”上官杰谄笑着。这种笑容让古洛不禁疑窦丛生。“这个茅坑里的石头怎么会这么笑?”   “我们说一起去江城,我就把药准备好了。到了车上后,我和他一起吃饭,他妈的,都是老子花的钱,把这家伙弄高兴。最后要下车的那天早上,我特意拿了一瓶杜康酒,跟他喝……”   “说谎!早上谁喝酒?”古洛说。   “没胡说!乌伏虎几乎是一天三顿都喝酒,不过,是好酒他就多喝,坏酒喝得少,奸着哩。一见是杜康,那就没命了。喝完后,我俩一块儿下了车。我说我有我的事,他说分手,不过,以后还要找我。我想,你一个死鬼找我?就这么回事。”   “说完了?”   “完了。”上官杰像是思考的样子,停顿了一会儿才回答说。   “那天挺热吧?”古洛随意问道。   “哪儿呀!下着大雨,可大了。我们俩都没带雨伞,穿上了雨衣……”   “他穿的什么样的雨衣?什么颜色?”   “就是……一般的雨衣,颜色记不住了。”   “他和你一起出了车站吗?”   “没有。一下车,我就赶紧走了,怕他死在我面前。”   “没回头看看?他没跟着你?车站就一个检票口。”   “没有。我们尽量分开走。”   “为什么?”   “不为啥。就是干我们这行人的习惯。”   “你们这行人,哪行人?”古洛盯着上官杰。他知道如果他抓住了要害,上官杰至少会有所反应的。但上官杰很随便地回答道:“就我们这些走黑道的人。也就是蹲过监狱的。”   “这个乌伏虎住在哪里?”   “我……不知道。”上官杰犹豫了一下,说。   “倒新鲜了。干你们这行的,你要杀他,能不知道他住哪儿?你骗谁呀!”   “说!”老张一拍桌子,他又激动了,但这次效果是正面的。上官杰显然害怕了。他抬起头,求援般地看看古洛。   “说!不说对你没好处,说出来对你没坏处。”古洛说。   “这话说得有意思。”上官杰笑了,“他家住在大道街,号数我不知道。但我可以找到,一个破院子。”   “就他一个人住?”   “不,好像还有一个人。”“如果是同伙,还要小心些呢。”古洛刚一想,胡亮就对老张说:“再找几个人,一起去。”老张还没来得及反应,古洛就说:“没事,咱们三个够了。”   这个街道的名字不知是什么人起的,可以说是古洛见到过的最没道理的名字。这里别说什么大道,就是小道也窄得通过不了一辆比较大的车。公安局的吉普车像个龙钟老人一样,磕磕绊绊、颤颤巍巍地挪动着。司机还把喇叭摁得街道上无人不知来了辆烧汽油的车。   “下去走。”古洛让司机停了车。   “还是坐车舒服。”上官杰说。   “你朋友的家不让呀。”古洛说着,就带头走在前面,这样可以显示出他的英勇无畏。   但五分钟后,他就知道这里根本不需要献出鲜血,更别说生命了。   十三 字中玄机   这是个什么样的房间呀!只有棚户区里才有。房间里只有一张大床和一张摇摇晃晃的桌子。床上放着一张凉席,这是猜测,因为黑得根本看不清是不是凉席了。桌子上放着没吃完的咸菜和半个馒头,古洛虽然没有仔细看,但可以断定上面长满了绿毛。一个铁炉子,带着一个铁烟囱。屋子里的潮湿和黑暗足以吓跑阳光,就是像佛像前的长明灯一样亮着的日光灯也被房间里的臭气熏得像要昏过去一样。   “臭!”胡亮捂住了鼻口。   “嗯。”古洛指指窗户边或者说炕边的一堆破布。胡亮定睛一看,不由得差点儿叫出来。那是一个人。   一具腐臭的尸体震惊了中原市公安局。不是这里案件少,而是那具没人发现的尸体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在一个大杂院里,几乎没有任何隐私的人类居住地,却没人发现臭气熏天的尸体。而且这具尸体是谁,也无人知晓。他又是怎么死的?这个问题就连法医也被难倒了。   中原市公安局刑警大队全面介入了这个案子,他们走访了那个院子和附近的几乎所有居民,但没有人知道那间房子里住的什么人。公安局又找到区房地局,房地局的人说,这里过去是住过人,但后来就不知所终了。因为这是私人住房,在“文革”中被群众占据,“文革”后,原来的房主人找到政府,要求归还住房,政府就还给了他们。但那个房主是个孤老头子,要回房子只满足了他的精神需求。“我的房子就应该还给我。”他一直这样和我们强调,可真要回房子后,他就驾鹤西归了,房子就空了出来,似乎没人住。   邻居们自然知道这里有人住,但不知道是什么人。这样就形成了一个真正的盲点。乌伏虎和这具尸体就是在这个盲点中生活的,盲点让他们成为人类社会中的影子,直到有一天他们被仇人发现并跟踪。   这时的古洛正在看那半张纸,是在那间房子里发现的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剩下的半张自然还在那个没有找到的笔记本上。这张纸由于在潮湿的空气中生活过,又在老鼠嘴里死里逃生,所以已经破败不堪,被分为两半。古洛将其拼凑起来,上面勉强可以看出有四个竖写的字:良心、工夫。“良心”和“工夫”之间有残缺,“工夫”下面也许还应该有字,但纸已经到了尽头。   “‘良心’、‘工夫’,这是什么意思?”古洛想了想,扔在了桌子上。“也许没什么意思。可是……”没有什么直觉,当时人们还不怎么讲这个词,现在倒是常说了。古洛并没有直觉,不,也许有,但并不那么强烈,而且他也不依靠这种玄玄乎乎的东西。对这张纸上写的东西,他只是好奇,还有一种想搞清楚是什么意思的猜谜一样的心情。于是,他又拿了起来,这次是认真地研究。“‘良心’和‘工夫’有什么联系吗?这两个词并没有在一起,不过是纸张破了,而被我连在了一起。那就是两句话,什么话呢?当然‘良心’和‘工夫’在这句话或者几句话中是有意义的,是什么意义呢?语言发生作用,也就是能让人们互相理解,首先是要有情景,如果有,很简单的一个词、半句话,对方就可以理解。但如果没有情景,又怎么理解呢?当然词汇本身是可以被理解的,但那在表达某个超出一个词汇的意义时,这个词汇就是没有意义的。譬如,我说:‘咱们去喝啤酒吧。’如果光有个名词‘啤酒’,那别人是不知道我要说的意思的。这样就要有句子,句子就是上下文的结构,有了这种结构,词汇就能表达复杂的思维、情绪、意图,句子越多,表达的意思就越多,而复杂的意思,如果只用一句表达也几乎不可能……这两个词会是一个句子吗?或者几个句子?只有猜出句子才能知道它们的意思,否则就是没意义的。可会是什么句子呢?”   古洛苦苦思索着,他不知道自己正陷入一个思维陷阱中,就是忽略了特殊的事物。这种事物是可以理解的,就像父亲、母亲,在有些情况下,这些事物即使没有情景,没有上下文,也可以根据旁证,找出它的含义。但是,更让古洛没想到的是,有些特殊的词汇,不用任何句子就有能发挥实用的、可以让人理解的功能,即使没有特殊的情景。   “‘良心’如果放在句子里会是什么样的?我的良心、你的良心、有良心、没良心,可以有无数组合。几乎不可能破译这个密码一样的词汇。‘工夫’是时间的意思。‘良心’和‘工夫’会在什么样的条件下,就是什么样的场合结合起来呢?我有良心,但没有工夫。如果是这样,还是没有意义。”古洛发现自己走进了一个漫长的、不可能穷尽的隧道。“也许是没有意义的,但是,除了这个以外没有其他线索呀。”古洛不是在控制或掌握着思维,而是逻辑思维在引领着他走,当思维的轨迹到了这里,他才懂得自己是为了找线索而破这个谜的。虽然如此,他还是不能将这两个词合理地联结起来。于是,他决定放弃了。   “走,出去,吃点饭吧。”胡亮叫道。   “嗯,好吧。”   两人出了公安局的招待所,来到了大街上。这个城市是全国最著名的交通要冲,南来北往的车辆堪称全国之最。但城市并不大,而且很乱,卫生状况也一般,一点儿没有应有的风格。不过,当时这里正在建设,大城市的野心已经显露了出来。   “看!中原市也有这包子。”这是古洛第一次领教胡亮找饭馆的本事。他随着胡亮的手指向上一看,上面写着“灌汤包子”几个字。“这种包子好吃。”古洛说。于是,两人便走了进去。   那时,在关里(东北人对山海关以南地区的泛称)人们还不太喝啤酒,因此这里的啤酒很一般,还挺贵的。古洛和胡亮要了酱牛肉、拌凉菜、六瓶啤酒和两笼屉的灌汤包子。“来这儿就是吃包子,菜就不多要了。”点菜的胡亮解释道。“嗯。”古洛有心事,就随口答道。   包子很好吃,即使是在这闷热的、古洛最憎恶的天气里,依旧发出诱人的香味,特别是那馅儿里的汤,油而不腻。   “你说这汤是怎么进去的?有人说是用注射器打进去的。”胡亮指着包子馅儿,笑着说。古洛也笑笑,他还想着那个字谜。   “案子快破了,你应该高兴才是呀。”胡亮说。   “破了?嗯,如果是乌伏虎杀的人,那案子不是已经破了吗?剩下的不过是找证据,过硬的证据。”古洛说。   “这证据倒是挺过硬。从目击证人、杀人时间到动机都有了。就差指纹或其他更硬的证据了。”胡亮忽然唏嘘起来,这是被包子烫的。   “对。还有……”古洛没有说下去。   “还有,我觉得这个案子奇怪的就是,越查怪事越多。我有一个想法,或许这个案子的关键不是杀人,而是其他的一些什么。”   “你这是胡思乱想,一切都和杀人有关,不要离开这个主题。”古洛喝着啤酒说。   “我知道,我知道。但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怎么说呢?我就觉得咱们走进了一个奇异的世界,好像不是在中国一样。”胡亮结结巴巴,怎么也表达不好他的意思。   “我懂你的意思。但是,你要记住,任何诡异的事情都会发生,但你不要被那表面的现象所迷惑,最根本的就是犯人动机、作案手段和结果,我们只要关注这些就行了。”   “嗯,懂了。”胡亮见吃得差不多了,就叫服务员结账。古洛像是没看见一样,和胡亮没有客气。这时他的思维又回到了那两个词上。这时他听到胡亮说:“你这单子上尽是错别字。看!酱牛肉的‘酱’字不是将军的‘将’。”胡亮像是在黑暗的洞穴中擦亮了火石的原始人一样,擦亮了古洛心灵的眼睛。   “对呀!如果是错别字呢?‘工夫’实际上就是‘功夫’,是武术的意思,这就对上了,乌伏虎是练武的人,这个房间里的人也可能是练武的。解剖说他的年龄至少已经七十岁以上了……如果纸上写的是武术的意思,那他可能是乌伏虎的师父……”忽然一个念头从他的脑海里闪过。他知道自己抓到了些什么。“明天给家里打电话。”古洛想着,下意识地随着胡亮走出了饭店。   这个城市到处在建设,晚上也没停工,机械的声音震耳欲聋,那时还没有多少环保意识。炎热的空气中漂浮着灰尘,呛着古洛的咽喉。他不由得咳嗽了两声。“这儿比南方还热。”古洛说。   “对。像广州就没这儿热,至少看天气预报是这样的。”   两人说着话,往回走着。古洛不经意地回头看看饭馆。饭馆上面居然还有霓虹灯,“口白灌汤包子”六个红色的字在闪耀着。古洛刚才没看这家饭馆的名字,现在一看觉得这是个挺奇怪的名字,但仔细一看,原来是霓虹灯的一部分坏了,“口白”是“中原”两个字,“中”的一竖不亮了,原字结构中的“厂”字和“小”字也坏了。于是就变成了“口白”。   灵光并没有出现得那么快,这主要是酒精起了作用,古洛觉得有所触动,就下意识地摇摇头,就像是要把没用的纠缠甩掉一样。这种物理性的动作却产生了化学反应,古洛恍然大悟。   空气是炎热和污浊的,尘土就是在晚上也没消停,在空中飘动,只是使用了缩身法,躲过了人们的眼睛,钻进了人的鼻腔、咽喉,引起阵阵咳嗽。路灯被酷暑搞得无精打采,这也是人们希望的,因为在这种热天,光亮会引起人们对太阳的联想,过敏的反应就会出现,至少是心理上有影响。尽管如此,这个城市也是值得看的,当然是对古洛和胡亮而言。因为他们毕竟很少来这个中国的中心地带,所谓的中原地区,这里的风土人情打动着他们的心,古老的回忆也会时常浮现在人的感觉、心灵、头脑,甚至皮肤的触觉中。中国文明神秘、美丽的灵魂将会在他们的随意中露一下脸,然后就消失在炎热和混乱中。   但这种思古之幽情,古洛现在是做不了了。他着急回去,着急在那间闷热的房间里,静静地思考,解开这难解之谜。   然而,他的想法落空了,因为老张正坐在他们的房间里等着客人。   “我来看看你们。”老张手里拿着一个尼龙网兜,里面装着西瓜和甜瓜。这些时令水果让人看一眼,就清爽不少。古洛并不高兴,但出于礼貌,他还是装作高兴的样子,和老张寒暄着。   老张切开了西瓜,是沙瓤的,水分很大,由于在凉水中泡过,很解渴解暑。贪吃的胡亮一边说好,一边吃着。古洛也拿起一块,但他的思绪立刻就跑到那几个字上,对吃的东西非但视而不见,而且蜜一般甜的瓜也让他味同嚼蜡。   “如果那张纸在撕下来时,把一个字撕成了两半,那么就会发生和刚才霓虹灯一样的情况。这是可能的,因为纸明显是一半,虽然字是后来拼凑起来的。那么那一半是什么呢?字的偏旁最有可能。‘良’的偏旁如果是‘水’字旁,就是‘浪’字,如果是‘犬’字旁,就是‘狼’字,好像还有‘王’字旁的。那么‘心’字呢?如果有偏旁就可能是……”古洛手边没有辞典,但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让他的思维集中了起来,换句话说,是无知强制约束了他的思维。“只有个‘沁’字呀!”古洛想不出其他的字来了。“偏旁是三点水,如果‘良’字也是呢?那就是‘浪沁’,‘浪沁’是什么意思?”古洛一时解不开,就脱口说出了这两个字。一贯破坏古洛工作的老张,忽然瞪着两只眼睛说:“咋?你要去浪沁?”   像是一个尖锐的金属物,如针一样的东西刺了古洛一般。“浪沁?你说这里有个地方叫浪沁?”古洛的心真像是书中常说的那样,一扇窗户打开了,灿烂的光照耀进来,美丽的景象呈现在他的眼前。   “浪沁县。你们不知道?”   “我们怎么会知道?又不是坐地虎。”胡亮刚才和老张聊得挺投机,已经熟悉到可以开些小玩笑的程度了。   “嗯,是山区的县,穷县。”   “你有关于那个县的地图或者介绍的资料吗?”古洛兴奋地问道。   “队里有吧。”老张不敢肯定。   “走,到队里去。”古洛立刻下了命令。   “原来浪沁是个县,那么这个死者,甚至乌伏虎可能就是这个县的人。不,乌伏虎不是。”古洛想起乌伏虎的材料,上面清楚地写着他是中原市人。“不过,也可能是老家。也可能不是,但一定有关系。那么‘工夫’这两个字又是什么意思呢?大概也是地名,会不会是这个县里的地名?如果那张纸是完好的话,‘工夫’写在‘浪沁’的下边就很可能是县里的地名,或者其他什么。但纸是拼凑起来的……就当是完好的吧。最有可能的是地名?不,也许是其他的什么。不管如何,先看看那个县的情况。”   古洛打开了老张问值班民警要来的浪沁县的地图册,关于浪沁的介绍文字,也是在地图册中的。“没办法,咱是市局,和他们没太大关系,材料很少。”值班民警解释道。   这是张很详细的地图,每个村的名字、公社的名字都有,位置也很详细。古洛按照刚才破解浪沁的方法,把‘工夫’这两个字添上偏旁,和地图中的地名对照,但却没有找到。   古洛失望地把地图推开,仔细思索着。“那会是什么呢?人名?或者根本和浪沁没有关系?都有可能。真是漫无边际。明天和浪沁县联系一下,看有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古洛想到这里,就对老张说:“谢谢你们。把东西还回去吧。”   当他把地图册合起来给老张时,随意的一眼让他看见了地图的出版年月:1967年。“67年,是‘文革’达到高潮的一年,都停产闹革命呢。没想到那时还能出地图,而且还是挺详细的地图。”古洛想着,又拿起地图册,随意翻了一下。第一页是毛主席语录,第二页是出版前言,上面说这个地图册是反对封资修的伟大成果,是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因为那些封建、资本主义的地名都被贫下中农更改了,改成了有巨大革命意义的名字。经历过那场伟大革命的古洛很自然地就想到:“不是原来的地名。”   “有没有‘文革’前的地图?”古洛问道。   “我去看看。”老张跑了出去。   “你在找什么?”这时的胡亮对古洛还不了解,不,更正确地说,他对侦查工作还不熟悉,他并没有关心古洛的想法和做法。   “找线索。”这时的古洛已经像以后胡亮常常抱怨的一样:卖关子。   一会儿,老张就走进来,手里拿着一本很破旧的地图册。古洛一看,是1958年出版的地图。他仔细地查找了三遍,确实和“文革”时出的地图上的地名有很大差别,但他要的却没有。古洛失望地说:“把这也还回去吧。”   老张看古洛的脸色不好,就拿起地图正要送回去,但值班民警中的一个很瘦的中年人走了进来,他拿着一个馒头,姿势很怪,古洛仔细一看,发现他长着一双像鹰爪一样的手,纤长的手指撮在一起,拿着馒头,左手也是同样的手势,拿着一个咸菜疙瘩,一口馒头,一口咸菜,吃得津津有味。   “你们在找什么?”馒头像是噎了他一下,使他伸了伸脖子。但这并没有挡住他继续发问,“找地方?我知道。你们找哪儿?”这是个热心但却让人没有好印象的人。   “找浪沁县的一个地方。”老张很不耐烦,但他知道这个民警并不好得罪,而且他要干的事没人敢阻挡。   “浪沁?你们找个啥?问我就行了,我就是那儿的人。”他把剩下的馒头塞进嘴里,拍拍手。   “噢?”古洛一下子有了兴趣,“有没有这么个地方,名字中的两个字其中一个有一边是‘工’,另一个的一边是‘夫’,他们另一边不知道是什么偏旁,我想应该是‘江’啦,或者‘缸’啦什么的,‘夫’的应该是扶起来的‘扶’,或者……”   “你是说过去的江扶乡?我就是那儿的人。”不知怎么回事,我们经常可以遇到一个让人讨厌但却很机灵的人。他的反应很快,立刻就回答道。   “好家伙!”古洛的心飞了一下,但像只不会飞的母鸡一样,立刻就落了地。“那怎么地图上没有?”古洛问道。   “五十年代初就改名了。这地方说起来很有意思。江扶是我们的老祖宗……”   “他叫江临。”老张赶快介绍道,“我们的一个老刑警。”他又补充了一句。江临看样子很喜欢“老刑警”这个词,就笑着说:“就是多吃了几天玩命的饭。那还是在南北朝时期,我们的老祖宗为躲避兵祸,从山西跑出来,一跑就跑到山里,一看那地方不错,就建了寨子。后来就没回家。子孙繁衍,人口越来越多,他的后人,就是我们这样的人,为了纪念老祖宗,就管寨子叫江扶寨。刚解放的时候,就成了江扶乡。实际上,江扶乡不是只有一个江扶寨,还有关寨,那是我们老祖宗的娘家人建的。还有一个小关寨和李寨,加起来就是江扶乡。1958年的时候,改名跃进公社。‘文革’又改了,叫反封公社,就是要反我们的老祖宗。现在又改回跃进了,听说,有个提议要给我们的祖宗平反,还要改回江扶公社了什么的。”江临说得头头是道,快而不乱,古洛听得兴致盎然。   “明天能不能和队长说说,让老江和我们一起去浪沁县?”古洛问老张。老张看看江临,说:“我想中。”   “今天是什么日子呀,怎么都是巧事呢?不过,这种巧合或者巧事都是对我们有利的。”古洛高兴地想。   武朝宗的情绪低落到了顶点,就像现在的股票跌到谷底一样,但什么时候能变红,却是个未知数。股民们没有办法,只好等着,也叫被套着。那个时代虽然还没有股票,但武朝宗却提前体会到被套的滋味。   现在是下午一点半,午休时间。他正在办公室里,如果是平常他会睡一会儿觉的,但今天不行,一是心情不好,觉得案子没破,睡觉简直就是对人民的犯罪;二是天气酷热,汗水像溪流在山间一样,在身上纵横着。还有几只苍蝇在挑衅,它们“嗡嗡”地飞着,时时猛扑下来,掠过,甚至在武朝宗的脸上停留片刻,准确地说,是一瞬间,等武朝宗行动起来时,就只能抓住空气了。“拿个蝇拍子来。”武朝宗大叫着赵白和李红。   可进来的却是他不认识的几个警察。一个他过去见过,因为像个鬼一样瘦,所以他记住了这个人,也知道他是江扶寨的人。“他来干什么?”不愧是老刑警,武朝宗立刻就心生疑窦,可他就是缺少联想力,所以只能是停留在怀疑的阶段上。他再一看,还有两个警察,一个是老警察,黑脸膛、肥胖,一个是年轻的,很英俊。接着,是局长。条件反射是那么强烈,他不由自主地就站了起来,并下意识地去摸他的帽子,但没有摸到。他立刻想到是“哼哈二将”不知给他放到哪儿了,这是因为他们两个嫌他总是乱放东西。“说多少遍了,我放的东西虽然乱,但能找到,看,这回丢人了,还得挨局长批评,又要说警风警纪了。”这飞快的思维让他顿时恨起那两个讨厌鬼了,而“讨厌鬼们”就跟在局长后面。   “这是中原公安局刑警队的江临,这两位是远方来的贵客,江城市的,东北。”   “我叫古洛,他叫胡亮。”古洛伸手和武朝宗握了握,但立刻就后悔了,武朝宗的汗手让古洛马上就想洗手。   “我是这儿的大队长,武朝宗。坐,请坐。倒水去,要茶水。”武朝宗对“哼哈二将”说,他严厉的面容,让客人们有些莫名其妙。   “这两位江城的同志,想调查些情况,你协助一下。我那儿还开着会哩。”   局长走了后,古洛喝了一口没有泡开的茶,说:“我就开门见山了。我们那里发生了凶杀案,和一个叫乌伏虎的人有关,在查这人的时候,我们在他的住处发现了一具尸体,死者好像和你们这儿的江扶寨有关,所以我们就来了。”古洛的话并不长,也很清楚,但睡魔这时却作起怪来,它猛烈地袭击着武朝宗,让他困得几乎睁不开眼睛,而且像噪音干扰正常的声响一样,让古洛的话断断续续的,当然这是无声的噪音。   泡茶的赵白和李红却很清醒,甚至比清醒的时候还清醒,因为他们都是有礼貌的人,见到远方的同事很高兴,热情让他们听觉敏锐了。   “你是说乌伏虎?”赵白的反应总是比李红快半拍。   “对。”古洛的声音不大,但足以驱走睡魔了。“乌伏虎?你是说那个判过刑的乌伏虎?”武朝宗不仅大叫着,而且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现在的人管这叫做太夸张了,但这却是极其正常的反应,对被案子搞得焦头烂额的武朝宗来说。   “对。怎么,你们也知道这个人?”古洛知道这次找到了要打开的门,就欠那句“芝麻开门”的秘诀了。   “不但是知道啊……”武朝宗忽然叹了口气,说,“正找他呢。”   “噢,那你们给我们说说。”   于是,武朝宗就一五一十地把他掌握的情况告诉了古洛。他那时还不知道古洛的大名,当他知道案子结果的时候,才知道犯人是碰上天敌了。他后来经常和古洛联系,直到九十年代中,在一次和毒贩的枪战中,他失去了生命。   古洛听完武朝宗的话后,沉默了一会儿,也把乌伏虎的死和他目前调查的情况一点不漏地告诉了武朝宗。   “你说现在咱们该怎么办?”武朝宗兴奋地在房间里走了一圈,大概是兴奋妨碍了他的思考,他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便问起了古洛。   “去一趟江扶寨。”古洛说。   十四 美好与痛苦   江扶寨的村民第一次看到有两辆车来到自己的村子里,于是,寂静的山村顿时沸腾起来,传言也高兴地长上了翅膀,在村子里的每个角落飞着,比山里的蚊虫还喧闹。   一个村民忽然大叫道:“又死人了?”这种推理确实有科学性,因为不死人怎么会来这么多警察呢?过去的死人当然不能叫来两辆警车了。于是,人们都往家跑,确认自己家死没死人。这让大队长松了一口气,这下他可以和警察们好好说说话了。   “这个人见过吗?”古洛拿出乌伏虎和那具死尸的照片。大队长装腔作势地看了好半天,最后,才带着遗憾的口气说出他必然要说的话:“哎呀!不认识。”   “你问问村里的人,特别是那个关众德。还有关绍祖的老婆好了没有?”古洛说。   “没有,不得好了。不过,我也可以问问她。我看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见过这人没有。”中国的聪明人就是多,就像这个大队长一样。   “你们也跟着去。”武朝宗对赵白和李红说,又看看那个瘦子,江临立刻站起来说:“我先回我们寨看看家,顺便问问邻居,看有没有什么线索。”他拿着两张照片走了。   都走出门了,聪明的大队长想了一个办法。“不用找他们,让他们来,我去广播一下。你们回!”   他匆匆地跑到广播室,推开广播员——一个高大健壮的姑娘,然后冲着麦克喊了几句话,大概的意思就是让村民来认照片。“不许胡说!不许胡认!人命关天,不许胡来!”大队长一边喊着,一边又特意说:“谁不来都行,关众德一定要来,要不然……”他没说下去,因为他没有找到惩罚关众德的方法。   这一招果然奏效,村民们在大队部外面排起了长队,女人们嘻嘻哈哈地说笑着,男人们皱着眉头,一边传播着各种流言,一边猜测着,并把猜测变成真实情况。   结果令人失望,没有人见过乌伏虎,就连关众德也没见过。“我不是说了嘛,杀他们两个的时候,我没看清人的脸,连身子也没看到。你要俺咋哩?”他看着死盯着他的大队长,气得要发疯了。   那个真疯了的女人却一点儿也不像疯了,她笑嘻嘻地看着照片说:“长得不太好,谁能看得上他哩。这个都看不清。”她指指尸体的照片,就像大队长给她介绍对象似的。   “如果这纸片是那个死的人写的,那么这个人就是在五十年代和江扶寨有关系,因为后来寨名改了。另外,据尸检说,那个死人至少七十岁了。很有可能他是年轻时来过这里,或者是这里的人。”古洛想着,就对大队长说:“三十多年前这个寨的情况,你了解吗?”   “那当然,这是我的家。我是干部,啥事能瞒得了我?”聪明人总是信心百倍,即使对不懂的事也一样。   “那时有没有人出去工作?”   “没有,绝对没有。别说那时候,现在我们寨的人也从来不出去。”   “有没有人失踪?”   “没有。我跟你说,我们这儿是第一次闹凶杀案,平时安全着哩。狗都活到老才死……”   “不对吧?”更聪明的赵白打断了他的话,“五十年代你们寨不是在比武的时候,被外来人打死了一个。”   “什么?”这次是古洛喊了起来。他严厉地看了武朝宗一眼,武朝宗赶紧埋下头,他确实忘了给古洛说这个事情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在内心替自己辩解着。   “那倒是。不过,那被打死的,不是我们关家的人,也不是江家的人,是个流浪到我们这里的外来户。”大队长红着脸说。   “谁对这事情最清楚?”古洛转过头,问赵白。赵白顿时高兴起来,他终于在大家面前证明了自己不仅比李红强,而且比武朝宗也不差。“好几个村民说过这事,但他们好像也只是听说……”   “有看到的。”大队长截住了赵白,再度证实了他是最聪明也是最了解情况的人,“当时,听说很热闹,寨里的人都去看了。不过,大多数人都不在世了,我们这儿人的寿命短,活着的当时岁数小,说不明白个啥。关众德的岁数大,但他那天上山了,没看见。所以,最了解这事的恐怕就是傻爷了。”大队长说的就是当年的关二傻子。他曾经用一种特殊的眼光来看待这个世界,这样就让这个世界变得扭曲起来,光怪陆离的,但在他看来却更顺眼。人们不理解他,就叫他关二傻子,其实他的大号叫关喜德,是关众德的叔伯哥哥。在那个老人死后,关二傻子结了婚,就是和那个漂亮、白净的小珍。也许是爱情的力量改变了他,他变得正常起来,看事物也和其他人一样了,妖精不再在树上跳舞,小鸟不再对他说听得懂的话,家里的狗也不叫他哥了,他可以和人们互相交流了。后来他还和小珍生了几个孩子,没有一个像他那样是个精神世界的探险家。目前他已经度过了三十多年庸俗、平凡的人生,成了受人尊重的长者,但年轻时的外号就像在这个封闭的山村里的所有事物或现象一样,是不容易离开的,所以,人们还叫他傻爷,特别是在背后。他那段特殊、奇异的经历给他留下的就这个外号了。   “你们问的是比武的事?”他接过古洛递过来的烟,让胡亮给他点着,轻轻地,吸了一口,吐出几乎看不见的清烟。   “对,你老还记得吧?”古洛客气地问道。   “嗯。我就说说吧。”傻爷坐在椅子上也手不离长长的拐杖,另一只手拿着烟,时时吸上一口,用古洛只能听懂一半的方言(大队长做着翻译),把三十多年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说了一遍。   “你看看这张照片,这人是那个大汉吗?”古洛心里已经有数了。   “我……”关傻爷连看也不看,说,“我看不见。眼睛坏了。”   “你说那人长得很黑?”胡亮追问道。   “很黑,像黑毛驴一样黑。高,个子高。”   “谢谢你。对了,那个被打死的,或者被打伤的老人叫什么?”古洛发现关傻爷说了半天,并没有提到那个老人的名字。   “我也不知道。都管他叫金大爷,那就是姓金了。这人很有意思,那时我还不太懂事,但听老人们说,那是个怪人,当然最了解他的是他的徒弟关大林,可关大林死了。知道他的人……对了,关众德也认得他。不过,他知道的可能还没我多哩。他小呀,比我小。”   “怪人?怎么怪?”古洛问道。   “他一般不和寨里的人来往,当然他是外来户。他会看书,认得的字比私塾先生还多,他种庄稼不行,可学得很快,脑子好。他一年四季都穿着长袖衣服,从来不打赤膊,不管多么热。”   “他是怎么到你们这儿来的?是什么时候来的?关大林他们怎么跟他学习武功了?”古洛知道这个案子中武功是关键之一,现在管这叫关键词,那时还没有这种说法。   “他是自己来的,说是有人介绍他,可是谁只有村长知道,我们不知道。村长已经死了,大概没人知道了。什么时候来的我忘了,反正是新中国成立前。”关傻爷不断地吸着烟,古洛以为他爱吸,其实他是用香烟抵拒着比袭击武朝宗的睡魔更强大的睡魔。即使如此,他也理解不了或者说记不住古洛连续的三个问题,于是,勉强回答了前两个问题后,他就猛烈地吸着烟。古洛等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那村里人怎么跟他学习武术了呢?”   “刚来的时候,人们不是欺生嘛。找他别扭,他就出手了,我们这里的几个很有力气的后生,被他一碰一个筋斗。真是厉害呀!”古洛立刻向胡亮示意。   “你能比划比划他的动作吗?”胡亮就是这么个机灵鬼。   “我不能。”关傻爷笑着摆摆手,“反正,他很轻地动一动,人就摔出去了。好看!”关傻爷笑了,和当年他看比武时的笑容一样。多么美好的时光!多么美好的记忆呀!   “是不是这样?”胡亮走到关傻爷身后握着他的手带着他比划了几下。   “记不住了,好像有点儿像吧。说不准。”山民们就是这样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尤其是在那个时代,人心尚古。   “这个姓金的是从哪里来的?”古洛又问道。   “哪儿来的?我还真不知道。但肯定不是咱们附近来的,他说话和我们完全不一样。”   “那你们能听懂吗?”   “能。挺好懂。”   “胡亮,你会说些北方的方言吗?”古洛问胡亮。“试试吧。”胡亮说了山东方言、天津方言、河北方言,但老人只是笑着说:“记不清了,全忘了。”   关傻爷走的时候,古洛送了他两包人参牌香烟,就像关傻爷一辈子都没吃过大龙虾一样,他分不出大龙虾和小龙虾的味道。   “问完了?”大队长问道。   “嗯,你能再找些人来吗?就是知道或者见过那个姓金的老人的。”古洛说。   “我去试试。”   大队长袭用老办法,大声地广播了一番,这次说得比较复杂,声音也更大,来的人却很少。有两个老太太和那个气哼哼的关众德。   两个老年妇女立刻证明了她们是来凑热闹的,一个是依稀记得,另一个是来打消公安人员的非分之想的。“知道的人都死尽了,你们找啥找。”   只有关众德又一次证明他的身价。   “我怎么不记得?我那时已经成人了。”他死死地盯着大队长看,大队长被他逼得左顾右盼。   “他叫什么?是从哪儿来的?是什么时间到这里的?”   “他叫个啥?我听关大林说过,说叫金风。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我也不知道是谁让他到我们这儿落户的,不过,那时候,就是新中国成立前……”   “能记住是哪一年吗?”   “好像是1947年,对,是鬼子投降后的第二年,我都十八了。”关众德似乎就知道这些了,但古洛并不甘心,他让胡亮再把方言和武术比划了比划。关众德对体育没有任何天赋,但在语言方面却强过傻爷。“就是这样说话。”当胡亮用北京土话说了几句后,他立刻就认定了。   古洛将屡建功勋的关众德送到门外。这时天边响起了雷声,一道闪电从天顶端直直地劈下来,黑沉沉的、壮阔的天幕被开了一个大口子。接着第二个闪电又劈了下来,这回是斜着下来的,似乎带来了一阵强风,树被这风刮得猛烈地摇晃起来。如果古洛知道三十多年前的那场比武,他就知道那天和今天是多么相像,是多么惊心动魄的一天,血淋淋不足以形容当时的惨烈。就是在那天那个外乡人金风在这里失去了大半条生命,如果生命能分开的话。   “你先等一下。”古洛看着关众德躬着的背影叫道。关众德转过了身子,用混浊的眼睛看着古洛。   “那个老人,就是叫金风的那个,死了后埋在哪里了?”   “你这可问住我了。他是外乡人,进不了我们寨的坟茔地,那是我们关家的。关大林一个人把他葬了,没人知道埋到哪儿了。”   “关大林为什么不告诉别人呢?”古洛问道。   “谁知道?反正他没跟任何人说。你们问问二傻子,他兴许知道,要是他也不知道,那就没人知道了。人都死光了,死光了。”关众德边说边走,他怕淋着雨。   关喜德从警察那里回来后,就像是遇到鬼一样的表情,他的女儿,一个长得和他死去的小珍一样的姑娘,看到他这个样子,就问道:“怎么啦,爹?”关喜德没说话,坐在炕沿上,愣愣地看着窗外。那里有一棵老柳树,和人不同,树似乎是越老越枝繁叶茂,当然到死的时候就和人一样了。在柳树上一只乌鸦叫着,扇动着翅膀,又大叫一声,飞走了。关喜德不怕乌鸦,也不怕猫头鹰,他最怕的是人。这眼前的情景,加上雷声在远处轰鸣,还有那些警察,使得一丝淡淡的疑虑浮现在他的心底,就像在灶坑里的柴火上点上一根火柴一样,火苗越燃越大,烟也越来越浓。疑虑渐渐地变了,变成了一幅图景,在关喜德的眼前显现出来,越来越清楚。女儿见他睁大着眼睛不说话,就知道他又犯怪病了。这是母亲生前常说的,一到这个时候,母亲就大喝一声,有时还用笤帚或手头的什么打不伤人的东西打这个怪老头子一下,比任何灵丹妙药都好用,效果也是立竿见影。可她不一样,她是女儿,只好任老爹自己犯着病了。   ……那几天老是下雨,自金老头被打伤的那天开始下起暴雨后,天就没好过。他还清楚地记得那一个月,天不见晴,所有的东西都潮湿得长毛了,牲口也病了,人也没精神。就像那个老头子的灵在作祟一样。关喜德知道这个责任应该由关大林负,因为关大林把老人埋到了不该埋的地方,那里不是坟地,而是林子里,也没给立碑,只是一个土包包。老人在那里不安呀!能不出来闹腾吗?   那是个夜晚,就是老人死了以后第二天的夜晚,晚得很了。雨下着,不大,风刮得怪,一会儿大,一会儿小,而且风向不断改变,像是旋风一样。山是寂静的,除了雨声和风声。林子里更安静,连雨声和风声都小了起来,但却很寒冷,让关喜德浑身颤抖。   那时的关喜德还是个神鬼附体的人,他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他更是无所畏惧的,尤其对可怕的自然界的所有事物,他并不害怕,反而觉得那是最美丽的世界,真正的地狱是人间。于是,他就尽量避免在地狱里闲逛,整天游走在山林中,花草、树木、小野兽、昆虫都是他的朋友,有时他就这样一直走到树林变成金黄色。   这天太冷了,他决心回“地狱”了。但就是在这时,他看见一道火光,他是不用火把就能在黑夜中看见的人,这就是他的神奇之处,所以这火把肯定不是自己的。他看到火把下有个人,不,应该说是两个人,一个人背着另一个人。背人的人喘息着,时不时停下来,用没拿火把的那只胳膊擦着脸。关喜德用狼一样的步子,走了过去,脚下没有一点声息。当他像是从天而降地站在这两个人面前时,他看见一张惊恐的脸,被他吓坏了,这他懂,于是,他就笑了起来。   “二傻子,你要吓死我呀!”他认出了这个逃避“地狱”的人,是关大林。他想说什么,但说不出来,那时他经常这样,就是用手来代替语言。   “是我师父,我把他埋了。”关大林见是二傻子,觉得说出来也没什么。关喜德笑笑,就是这种有名的笑容不仅让关大林更放心了,而且还说:“你帮帮我吧。”   关喜德点点头,跟着关大林走进了林子。   关大林在前面走着,找着什么。走了很远,雨稍稍小了一些,风也平息了不少,再加上走路,关喜德觉得身子暖和了一些,就示意让关大林把金老头的尸体给他背。但关大林没同意,他是个力大无比的人,这点关喜德是知道的,就没有勉强,再说他也从不勉强别人。   “就是这里。”关大林叫道。关喜德看到一个小小的木头棚子,是上山人有时休息的地方,但这个棚子很怪,像是藏在这里一样,周围是浓密的林子,很难找到。   关大林先走了进去,关喜德想了想,也跟进去。但他很快就退了出来,因为他看见了一口巨大的棺材,大得怕人,几乎占据了所有的空间。   那天晚上,他累极了,他和关大林在旁边很近的地方,找了一小块空地,挖了一个深深的坑,这让他们自己下的雨超过了天上的雨。接着,关大林用木棍和他一起连撬带拖,把棺材放进坑里。   土培好了,一个新生坟包出现了,告诉人们一个生命回归了它的故乡,所有的痛苦、忧伤和欢乐、惊喜都堆积成了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坟墓。   天蒙蒙亮了,灰色的晨曦在雨中浮现出来,像是海洋上的军舰。关大林站在坟前,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对关喜德说:“走吧。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师父在这里。”   如果不是眼前的这个胖警察,关喜德这个纯朴的山民,讲信用的中国魂,会将这个秘密带到另一个土堆里的。   “你带我们去看看,好吗?”古洛大声说。不是因为关喜德有些耳背,而是要冲破天上威胁般地不断打响的雷。   “行。”关喜德想了想说。他想的是反正已经违背誓言了,只好走到底了。   雨点很大,但却是稀疏的,只有霹雳越来越猛烈。古洛看到天上的云在翻滚着,碰撞着,真正是宛如惊涛骇浪。   “还有谁知道这个金老头葬在这里了?”古洛殷勤地给关喜德打着伞,问道。   “没有,就俺两个。”   “他媳妇不知道?还有儿子?”   “那俺就不知道了。”他笑了笑。古洛也笑了,这证实了他的猜测。   腐烂的落叶、泥泞的土地、弯弯曲曲的小道让这些城里来的警察筋疲力尽,就连胡亮和“哼哈二将”都喘得不像样子了,只有大队长和关喜德像没有事的人一样,武朝宗和古洛则狼狈不堪。   终于到了地方,关喜德指了指一块略微突起的土堆说:“就是这儿。”   “挖!”古洛挥动了铁锹,但又停住了,“谁有经验,看看这里是不是最近被人挖过?”   “那当然。”大队长说,“这里的草都没了,还有这是棵小树苗……”他拿起一棵叶子还没有掉光的小树枝说,“看这根,是被铁锨切断的。”   古洛点点头,说:“说得对。挖坟的人有运气,雨把他留下的痕迹冲刷掉了,可没冲干净。挖!”   正如古洛所料,棺材的盖子曾被人揭开过,尸骨被扔在了棺材外面,而里面却全是泥土。   “什么也没有。谁起开这个棺材做什么?”大队长问道,但没有看任何人。   “这就是我们要知道的,这才是这件大案的关键所在。”古洛答道。他的兴奋或者说高兴是显而易见的,胡亮那时还不知道古洛的习惯,案子的调查结果如果印证了古洛的推理,他就会兴高采烈,毫不掩饰。   “我们下一步怎么办?”武朝宗是个老实人。他还没有搞清楚古洛的想法,也不知道这个千里之外来的同行怎么这么高兴。   “先去公社派出所,查查这个老人的来历,再回县里,看看那个比武伤人致死的家伙是谁。”古洛说。   “嗯。”武朝宗虽然皱着眉头,但那是在严肃思考时的表情。   两辆车冒着雨来到公社派出所,所长亲自接待他们。他抱怨武朝宗怎么不先和他打招呼。“我陪你们去,事半功倍。”他是个有文化的派出所所长。   “对。这不是着急嘛。”武朝宗带着歉意说。   所长听到客人的来意后,立刻查起过去的户口登记簿。这时已经是晚上七点了,大家都没吃饭,饿得很。所长有文化,但不机灵,他自己吃得直打着饱嗝,却忘了这些客人是从乡下来的。   “找到了。”他拿出了许多陈旧的案卷。   警察们忍着饥渴,查找起来。   这个公社人不多,再说是五十年代初期,人口很少。他们很快就找到了那个比武时死的人,他确实叫金风。上面注明那时他已经是六十七岁了。   “好家伙!武功真不错。这把子年龄了,还能和壮汉比武。”胡亮不由得赞了一句。   户口和档案上只写着他生于天津。“可为什么说北京话呢?”这是古洛的第一个疑问。档案上说他没有家室,是1947年只身来这里的。“1947年还没有开始平津战役,他为什么来这里?”上面说他是文盲,“但关喜德说他有很深的文化教养。”   “你们这里有退休的老警察,或者五十年代初的干部没有?我想知道这个人的详细情况。”古洛提出了要求。   所长想了半天,最后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没有死的,也调走了。怕是找不到这样的人了。”   一个死去的人,一个从大城市不知为何跑到这里的人,一个在这发黄的纸面上没有生命的人,却被神秘的云雾笼罩着,这就更引起人们对他的好奇心。   山区是所谓的“十里不同天”。当古洛和胡亮在县公安局的招待所中一觉醒来时,阳光和鸟儿正在召唤着他们。昨天的疲劳经过一夜很像样的睡眠,解过来了不少,尤其是胡亮,不愧年轻,就像昨天不过上了一天正常的班一样。   他们洗漱完毕,就到街上吃了油条和豆浆。在往公安局走的路上,看见了老张。小县城就有这个好处,总是能碰到熟人。   “正好。咱们直接去法院吧。”古洛提议道。他做事似乎是不紧不慢,但胡亮后来知道,这是个真正的急性子。   “好。往这边走。”老张推着自行车,在前面带着路。   “喂!”一个人好像是在喊他们,回头一看,是江临。昨天由于他回家就没参加那让古洛掉层皮的调查工作。   “什么时候回来的?”老张问道。江临跳下自行车,和老张并排走着。   “昨晚上坐长途车回来的。本来想找你们,打了一个电话,说你们走了。”那时农村打个电话就像现在大城市吸口新鲜空气一样难,但江临还是打了。   “我得到一点儿新情况。就是那个死的老人,我们寨也都知道。他在我们寨也收过徒弟。有个人是我的亲戚,不过死了。可听他的家里人说,这个老人是北京来的,而且来路不小,是县政府的一个主任介绍来的。”   “噢。”古洛不禁心中一喜,“那个主任还在吗?”   “不,已经死了。不过,那个主任也是北京人,姓郎,叫郎自清。他的家人现在还在县里。”   “好,今天就一起办了。”古洛斗志昂扬地说。   县法院的档案很全,好像“文化大革命”没来过这里一样。古洛看到那个比武时误伤人命者被判了二十年徒刑,虽然那时有期徒刑的最高期限没有规定。古洛看到这个人叫温玉龙,本省山阳县人氏。“嗯,他和那个乌伏虎没有血缘关系?”古洛满腹狐疑。   在郎自清家,警察们见到了他的夫人。这个郎自清在解放战争时,率领县里的大小官吏和警察、警备队起义,后来在这个县里当副县长。“文革”初期,病逝。他的夫人虽然已经七十余岁了,但还在县参事室工作。不过,她只能拄着拐杖在家里回忆一些对任何人和事都没影响的往事,只比现在电视、报纸上的那些成功人士回忆的往昔岁月要好一点点。   “这个金风,我记得。他来过我家,是北京的一位老友介绍的。不过,那位老朋友也不认识他,人托人。”老人的记忆力很好。   “那位老朋友没说是谁托的他?”古洛问道。   “没有。”老人看了看胡亮,接着说,“绝对没有。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我还劝自清,不要和这些来路不明的人交往。不过,也好,这个人后来再没有来找过我们。”她慈眉善目,一头白发,发出银色的光亮,手里拿着一串念珠,不停地用手指摩弄着,人们说这是在数念珠。   “你们不知道他死了?”古洛和胡亮一样,很不甘心。   “是吗?我不知道。自清也不知道,我敢肯定。”老人看着胡亮,花镜的眼镜片反射着光,胡亮看不清她的眼睛。   “那位北京的老友没说过此人是什么来头?”   “没有。只是在信上说,有人托他,他就托我们照顾一下,其实我们也没照顾,只是把他介绍到他要去的地方。”   “噢,是他要去江扶寨的?”   “什么寨,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满足了他的要求。”   “能把你们北京老友的情况告诉我们吗?名字、住址。”   “早走了。解放前夕,他去了台湾,在那里走了。据说,是在六十年代。唉,是个不错的人。”老人沉默了。老人的住宅是座清朝时的青砖大瓦房,院子里种着花草,几棵大树,蝉在上面唱着,里面是宽敞的大客厅,透着清凉的空气,保姆送上来的茶是真正的龙井,清香四溢,让空气变得醉人。明朝时代风格简约的红木家具,墙上挂着的一幅山水图,是石涛的真迹。还有一幅郎自清用草书写的条幅:“宫门何如空门静,民心好比佛心明。”古老的时代在这里站住了脚,生活戛然静止在超尘脱俗的精神中。和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一样,这里充满了岁月的忧郁、惆怅和虚无。   “他老人家也信佛?”古洛指了指条幅说。   “信过。只能说是信过,但后来又入世了。我是随他怎么都行,其实,佛是最伟大的。”老人抬头看看古洛,镜片后面的眼光闪着认真严肃的光。   乌正人老了,每天都生活在恐惧中,不是害怕那个不孝的儿子,也不是畏惧那个情敌,只有老婆才怕那个人呢。他怕的是做梦,因为每次在梦中他都能看到老婆,那个年轻时白净、美丽的女人,为了她,他离了婚,并通过父亲的世交,一个画画写字的民主人士,找到市长,把女人办进了中原市。   之后,两个人生活得很好,孩子虽然粗野,但他还是让他上学,还准备着让他考大学。但是,“文化大革命”结束了这一切,他由于家庭关系和宣传封资修,被文联斗争,顺便说一句,他也是个搞文艺的,一个戏剧编剧。后来,他又被关进了牛棚。在这种困难时刻,是最能考验人的,这些人是朋友、熟人、同事还有家人等等,就是一个人在社会这个网络里所有的结头。老婆是个好样的,始终忠实于他,儿子学坏了,经常打架,由于他身体出奇的强壮,又跟一些武术馆的师父们学了些武功,就成了街头一霸,后来愈演愈烈,直到被送进监狱。   他这个人一辈子没受过什么罪,当然是在“文革”前,再加上天生的懦弱,根本就管不了儿子,只能听之任之。唯一的好处就是没有人敢欺负他和家里人了,但也没有人和他们来往了。   “文革”结束后,他就像搁在沙滩上的鱼又被扔进了水里一样,摇头摆尾地活了起来。而且,因为落实政策,他家的房产被归还回来。本来他就是个有钱人,光是珠宝首饰就够被斗死几回,又能复活几次的了,当然不能是在同一个时代,前者是“文革”,后者是数十年后。但这时,老婆得了癌症,那个不孝的儿子根本没来看看自己的母亲,虽然他知道是为了什么,甚至他也理解,但毕竟是他的母亲呀!   老婆死后,别人给他介绍了好些个稀奇古怪的女人,他都年过花甲了,才真正认识到什么叫大千世界。这个世界就像是一个管理不善、设备落后的工厂一样,生产了那么多个性张扬的废品。可惜,这时的他已经拿不起笔了,当然能拿动的时候,他的注意力不集中,也没写出什么东西来。   他像个立了贞节牌坊的寡妇一样,守身如玉,就这样过了好几年。孤独和寂寞让他变得疑神疑鬼,老是做梦,梦见老婆,他真是害怕,因为据说如果在梦中老婆拉了他的手,或者说跟她走,而且他真的跟着去了,那就必死无疑。但他肯定只要老婆有这样的举动或言语,他就会像清醒时一样,跟着走的,这样生命就没有了,可他又不想死。于是,他就不想睡觉了,但总是抵抗不了那种疲倦。   在这种情况下,他想起了儿子,虽然儿子从监狱里出来后不久,回来过一次,但不是来看他们的,而是把他们骂了一顿,从此就断绝了关系,尽管如此,他还是想儿子。当然他不会想到警察正在找他本人,却是为了他的儿子……   山阳县是个不大的县城,但和这个省很多地方一样,却可以追溯到我们祖先刚变成人类不久的时代。这里的石器很有名,当然既不是慈禧太后喜欢的翡翠,也不是英国王冠上的钻石,不过是人类半人半猴时用的工具。县城的历史也很长,历代都有战火,恐怕在世界上也至少能排到五百强的前列。   温玉龙家住在县城的边缘,但房子是空的,没有人居住了。时光变成了家具上的尘土、金属上的锈斑、梁柱上的蜘蛛网,这让警察们分了心。   古洛和胡亮是去完监狱后,直接来到这里的。监狱的同志很配合,为他们查了档案。他们还找到过去的狱警,只有两个还能像正常人一样说话。他们回忆这个温玉龙是个黑大汉,身体强壮到十几个壮汉别想靠前,主要是有一身功夫。但什么功夫,他们也不知道。这人脾气暴躁,发起火来,几乎不能自制。但和其他犯人比起来,心肠似乎不那么坏。他有个老婆,来看过他,但不知道他有没有孩子。他是刑期满出狱的,那时正赶上“文革”,没有人管,就不知道他的去向了。   古洛给他们看了照片,他们都认不出来,也不认为乌伏虎像他。有一个说:“如果他有孩子,也应该是出狱后。在狱中,他从没说过自己有孩子。”   “如果他不愿意说呢?”古洛问道。   “这个可能性不大,我们一般对犯人的家庭情况掌握得很清楚。”古洛也知道他没有夸大其词,公安局的工作总是做得很细,很负责任,尤其是“文革”前。   “找找他的邻居吧。”古洛对山阳县公安局刑警队的副队长说。   一会儿工夫,就来了一个民警,他是这一带的片警,很熟悉他的不大的辖区。   “跟我走吧。”他面无表情地说。   “我先问问你,这家人去哪儿了?”   “没有人。我从上班时起这儿就是空着的。”他的年龄大概有三十多岁了。   “空了十几年?”古洛问道。   “差不多。我来这儿都十三年了。”   “没听邻居说过这家人?”   “你直接问问他们不更好?”他真是个有思想、有个性的人,但就是忘了自己的职责,古洛知道很难在短时间内教育好他,就没再说话。   邻居们也没几家知道温玉龙家的事,因为不少是新搬来的住户。只有一家的老人知道。幸运的是,这老两口和温玉龙家的人很熟悉。   “他的爹娘在儿子进去后不久就去世了。他是独一个,结婚挺早,媳妇可好了,又干净,又勤快。可这小子不务正业,喜欢舞枪弄棒什么的。没个正经工作,交的朋友差不多全被公安抓了,就是你们。”   “他出狱后,没回来过?”   “没有。”   “他是不是还有个儿子?”   “儿子?没听说。”   “他媳妇现在在哪儿呢?”   “在哪儿?在阎王爷那儿下油锅哩。”   “什么?”古洛没听清。   “死了。这媳妇后来学坏了,跟人走了。”老头气哼哼地说。“这是什么道理,改嫁就是学坏了?这地方的人够保守的。”古洛想。“去哪儿了?”   “你怎么不想想,干出那种丢人事,还能告诉我们?”老太太比老头还愤怒,似乎为自己没能走感到遗憾,并嫉妒起那个被逼上梁山的女权主义者。   古洛知道,他们的义愤很大部分来自于他们真的不知道这个女人去了哪里。但派出所的户口迁移记录却告诉古洛,这个不遵妇道的女人去了中原市。   “有些本事,居然能迁进中原市。”在户口管理一直很严格的我国,古洛的佩服不是没有道理的。   “走,打道回府。”古洛说。   终于,老婆做出了那种事,不仅叫他跟着走,同时还拉了他的手。不用说,大限到了。所以他一起身,就痴痴地坐在床边上,不思茶饭,连梳洗也不做了,就这样,看着床边的日影在移动着,他吸的烟雾就在那影子里飘荡。“人的魂灵会不会是这样?可按照科学的说法魂灵是没有的,如果没有,那我的梦就是假的。可是,既然是假的,怎么不去做其他的假的梦呢?就做这个梦,而且和人们传说的一样……”想到这里,他真是害怕了。到了这个年龄,他却更怕死了。生活是那么无聊,吃不能吃,喝不能喝,不能和女人睡觉,行尸走肉一般,但他还是爱这个世界,爱这个乱糟糟的红尘凡间。   “我会怎么死呢?是急病、脑溢血还是心脏病?可我没有这些病呀。我是出奇的健康,除了身体弱以外。先不管怎么死,死了后去哪儿?有阴间吗?有来拘我的牛头马面吗?”他看看门,觉得牛头马面就在那后面,随时准备进来,把个铁链往他头上一套……这不是幻觉,是真实的。他真听到有敲门的声音。他的心缩成了一团,像个拳头一样,身体在发抖,思维已经远离了他的头脑,他似乎听到:“开门!我们是警察。”于是就下意识地走到门口,打开了门。   古洛从没有见过这样一个苍白的人,他不知道这不光是皮肤的白,还有精神上的打击。他看见烟卷在他的手指间燃烧着,几乎要烧到手指了。“这个人怎么这么慌张?”有人说警察的职业病就是多疑,古洛却认为这是警察的职业道德。“用怀疑的眼光去看待事物,你才会发觉事物的本来面目完全不是你看到的那样。”他常常这样和人说,这时他就是以这样的心态看着乌正人。“你的烟。”   “噢!”乌正人赶紧把烟蒂扔到水泥地上。   “你叫乌正人?”古洛一边问,一边表示要进屋。乌正人还是拦在门口,说:“我就是。什么事?”   “别紧张。你儿子呢?”   “他好多年都不回家了。”   “让我们进去谈谈。”古洛不耐烦了。   “行。”乌正人让开了门口。   古洛没有想到乌正人的房间很整洁,所有的家电——彩电、录音机、收音机等,一应俱全,一套真皮沙发,还有硬木制的家具。房间里氛围也不错,墙上挂着字画,写字台、桌子上都有些工艺品,窗台上放着几盆花。谁能想到这样安谧的环境中,有一颗骚动不安的心,每天都在和想象中的死亡做着无穷尽的斗争。   “乌伏虎有多少年不回来了?”   “‘文革’开始后,这小子就跑了,我挨斗,后来被判了刑,就一直没回来过。”乌正人隐瞒了儿子曾回来过一次,说了许多可怕的话。   “他不是你的亲生儿子吧?”古洛说。   “怎么不是?他是我的儿子。”   “不,他的父亲叫温玉龙。你和他母亲结婚时,她是怀了孕的。”乌正人脸红了,他低着头,什么也没说。   “他是怎么找到他的亲生父亲的?”   “这你们也知道?还不是因为长相嘛。他们父子都长得很黑,身体都壮,个子高。他说,在监狱里,遇见一个无期徒刑的犯人,那人说有个人长得和他很像。他没在意,但那个人反复地说,还说出他亲生父亲是哪里人。他一听就有些信了。出狱后,他就找到了温玉龙,温玉龙一看他,就知道是自己的儿子,他问了问出生时间,就认了他。就是这样。他们怎么啦?又犯案子啦?”   “他们死了。”   “死了?两个都死了?什么时候?”   “你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是被人杀的吧?”   “你不是不知道吗?怎么说是被人杀的呢?”   “我猜的。这父子两个也就是这个下场。”说完,乌正人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是被什么人杀的?”   “我们来就是想问你的。你没有猜测吗?”   “我想还不是坏人杀坏人呗。我不认识那些坏人,猜不出来。”   “他们两个都死了,年轻的肯定是被杀的,老的大概是病死了,还没有确定。可是,乌伏虎被害既不像是黑社会之间的互相残杀,也没有劫财的情况。你对此怎么看?杀他的动机是什么?你有没有听乌伏虎说过什么怪事没有?譬如,去浪沁县什么的。”古洛没有去想面前的这个面色苍白的老人有没有足够的智力,可以理解他的连珠炮般的提问。他的内心是焦躁的。   “没有……等等,让我想想……”他的话引起在场所有警察的兴趣。尤其是古洛,现在乌正人是他最后一根稻草,后来胡亮才理解古洛为什么这么想。   “这小子最后一次见我,说找到他的生身父亲了。说从今后,他再也不跟我们一起过了,他要和他的父亲学武术,然后云游四海,和所有练武的比试功夫。还说,他那个爹有本武术书,一旦练成那书上的本事,走遍天下都不怕。”   “就这些?”古洛看着乌正人,问道。   对方正吸着烟,一副还没说完的样子。“就这些。”   上官杰知道自己罪大恶极,更知道杀人偿命的道理。所以,看样子他的身体和情绪都很糟。他几乎瘦了一圈儿,颧骨凸出,眼睛变得又大又混浊,连那一双大手似乎也小了。他戴着脚镣,缓慢地走了进来,又缓慢地坐下来。   “按你说的,我们找到了乌伏虎住的地方。不过,我们在那里还发现了一具尸体。你应该知道那是谁吧?”   “是有个老头儿在那儿住,但我不知道他是谁。”上官杰很老实的样子,甚至有些木讷。也许真像是人们常说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连这样一个无耻的罪犯也会这样服服帖帖地回答问题了。   “经过我们的调查,那是他的父亲。”   “什么?他没有爹,几岁的时候就父母双亡了。”   “他骗人,包括你。他不仅有父亲和母亲,而且比一般人还多出一个养父。我想他会说的,你也知道。你为了报复乌伏虎,就把他的父亲也杀了。”   “你胡说哩。我杀他弄啥哩?没意思嘛。”上官杰并没有吼叫,他语调平稳,情绪没有太大的波动。“死亡把这家伙吓傻了。”古洛想。   “你知道我们还在调查,如果查实是你干的话,你的罪恶就更大了。我的想法是,你要不两个都杀了,要不一个都没杀。对吧?”古洛也点着了烟。他的内心更焦躁和紧张了。这是审问犯人时的大忌。   “不对。我没杀那个老的,小的确实是我干的。”   “嗯。你没说谎?”古洛突然有了新的想法,他不想再和眼前的这个家伙纠缠下去了。   “没有。”上官杰坚定地说。   “你在躲避谁?”古洛换了话题。   “什么?”   “你藏起来是在躲避谁?”   “我已经说过了,是黑胖子,你们应该把他抓起来。”   “嗯。”古洛见没有结果,就向带他来的刑警示意带他走。   “窝藏这小子的那个人呢?”古洛等上官杰走出去后,问老张。   “拘留着呢。”   “提审他。”古洛的话让老张和胡亮都很吃惊,他们不知道古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是怎么回事?提审这个人干什么?和这个案子不是没有直接关系吗?”胡亮左思右想,觉得这个人不过是个窝藏犯,因为刑警大队其他人已经提审过他,结论是他并不知道上官杰是个杀人犯。   犯人来了。他是个瘦小的人,尖鼻子上流着清鼻涕,脖子纤细,两只突出的大眼睛骨碌碌地乱转。他的面相是一种犯罪分子的类型,倒不是像犯罪骨相学说的那样,罪犯的先天遗传表现在面容、头型等上面,而是他们有着一种共同的气质,就是那种做小喽啰的德行。可这种人很不好对付,因为他们生来就不会说实话,而且有时把自己说的假话也能当真。   他叫杨慎,外号小杨子,因盗窃被判过刑,但他的前科可不只这一项。他和上官杰是好朋友,就是说没有危险的时候,当然还要有好处,他就会为上官杰出力的,不过,一旦有风吹草动,要危及到他自身了,上官杰就会成为他和公安局讨价还价的筹码。这就是所谓的江湖义气,这就是为朋友两肋插刀的黑社会风格。   “说吧。上官杰是怎么回事?他在躲避谁?”   “我已经说过了,是南城的黑胖子。他和黑胖子抢一个女人,上回把黑胖子给打伤了。黑胖子是什么人?没人敢惹的人。上官就是进过大狱,见过大世面,也不能惹他。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哩。黑胖子放出话来了,啥也不要,就要他打他的那只手和踢他的那条腿。这胳膊和腿一卸,人还剩啥哩。他就躲我那儿去了。”   “你上次说他找你的时候,怕得厉害,好像有人追他。追他的人是黑胖子吗?”   “是吧。肯定是。”   “可黑胖子说还没找到他。”古洛仔细研究过刑警大队对这个案子的调查。   “这……也有可能。有人追他,是我猜的。要不就是他被人吓的。”   “你在胡说。他不怕黑胖子,也就是说即使黑胖子找到他,他也不会吓得躲到你那儿的。”   “不对。他肯定怕黑胖子。他跟我说的。”小杨子也激动起来。他这一生很少这样激动,因为这次他觉得自己好像说了实话,但却被政府冤枉了。   “你再想想,他还在躲什么人?”古洛放缓了口气。   “好像没有。反正我就知道这些。”对小杨子来说,说谎是没有意义的,所以他口吻坚决,表情也很真诚。   古洛想起了一句成语,叫做黔驴技穷。   案子结了。回到江城后,古洛和胡亮向萧劲局长做了汇报,准确地说,是胡亮一个人在汇报。   “你是不是不同意这个结论呀?”萧劲看出了古洛的心思。   “有点儿。我还需要想一想。我要求先不要通知日本方面。”   “这……”连萧劲都有些踌躇了,因为这毕竟是涉外的案子,上面催得很急。古洛见萧劲在犹豫,就说:“时间不会太长。”   “好吧。”不愧是老革命。   十五 自杀未遂   天好不容易晴了,星星也从黑暗的窝里爬了出来,越来越多,渐渐占据了大半个天空,月亮是半圆的,很美。虽然天气有些热,但下过雨的夏夜是最舒服的。这样的天气应该在公园里散步,至少也要坐在家里的凉台上,让惆怅的情绪包围着自己。但自称最解风情的古洛却和认为自己是个浪漫的人的胡亮坐在一家小饭馆里,桌子上摆着凉拌拉皮、红肠、蒜茄子和糖拌西红柿,啤酒自然是少不了的。   “热菜来个木须肉和熘肉片就够了。等会儿再上。”古洛吩咐老板兼服务员说。   “咱们再来瓶白酒怎么样?德惠大曲,好喝。”胡亮建议道。   “喝不了吧?”   “没事,可以带走。今天为庆祝嘛。”   古洛没有说话。他喝了一口啤酒,这是在凉水里泡过的,味道不错。这家饭馆的拉皮做得很好,主要是调料放得恰到好处,蔬菜的鲜味儿、拉皮的粮食香味儿和肉末、辣椒油醇厚的味道同时溢了出来,大口地喝上一口啤酒,再大口地吃一筷子拉皮,放在嘴里咀嚼一会儿,让那清气透过全身,这时你会觉得人生不过就是这样了。   胡亮给古洛倒上一小杯白酒。古洛拿起来,先闻了一下,酒香扑鼻,带些辛辣,直钻进脑门,古洛喝了一口,酒香顿时充溢了他整个口腔。“不错!”他赞道。   “再来一斤猪肉大葱馅儿的饺子。”胡亮叫道。他的饭量很大。   两人吃了一阵,古洛说:“胡亮,你不是愿意推理吗?怎么不说了?”胡亮脸已经有些红了,可他是个喝不醉的人,强壮的身体犹如钢筋混凝土的碉堡牢牢地保护着他健全的思维。   “我本来想说的,如果有您的恩准,我就说说。”胡亮开着玩笑,把大杯子里的啤酒一饮而尽。   “这个案子是这样开始的:先是一个姑娘被暗杀在市立医院的门口,她叫倪雅芸。有多个目击者,其中一个目击者魏有福也被杀,但他在被杀前,否认自己是目击者,这点很重要,是吧?”他看着古洛点点头,就接着说下去,“这案子本来是咱们两个接手的,但后来发生了日本人金太郎被杀事件,我们就接了这个案子,把原来的倪雅芸案交给了李国雄。我们在调查中得知有个重大嫌疑人,接着我们又在魏有福和倪雅芸案中发现了同样的嫌疑人,说是同样,实际是因为嫌疑人超乎常人的身高和强壮。我们决定并案调查。就在这时那个疑似嫌疑人乌伏虎死了。我们顺藤摸瓜,对了,这里忘说了,乌伏虎的死是什么性质的当时并没有确定。后来,我们找到了他的家和他的亲生父亲、养父,还知道他可能是一件发生在农村的谋杀案的凶手。我们抓了杀他的凶手,得知这是一次有预谋、有计划的报复杀人。大体上就是这么回事。”胡亮说。   “脉络大体清楚,那你说说其中有没有蹊跷的地方,简洁地说,就是你觉得奇怪的地方。”古洛喝着啤酒问道。今天的啤酒很好喝,清凉、爽口,像是新鲜的。   “这……我没想过。”胡亮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我只是觉得这个乌伏虎的背景,不,可以说是这个人的出生、经历和社会关系都比较复杂。还有就是他在浪沁县的凶杀没有直接证据,再说,在那里他杀人的动机也不清楚。”   “说得好。浪沁县是案子的关键,为什么他要去浪沁县,还要杀人,并且挖了别人的坟,而这个被挖了坟的人更是个神秘人物,只知道他是北京去的人。这一切虽然是发生在三十多年前,但至今没有人解开这个谜。此外,倪雅芸的凶杀案也很有意思……”古洛突然打住话头,看着胡亮。胡亮恍然大悟,说:“是啊。他是个大字不识的家伙,倪雅芸再怎么不争气,也不会看上他呀……不过,人这个东西很复杂,人性更是不可捉摸的,我想我刚才的怀疑有些武断。”   “说得很好。倪雅芸爱不爱他,或者说可能不可能,都不是咱们所能测度的。但尽管如此,还是有疑点。那就是他背着尸体来回走是为什么?是找不到抛尸的地方?这似乎不可能。中原那边的事情比较复杂,我还没有个整体的想法,但我想从倪雅芸的被害着手是澄清我们刚才疑问的最好途径。”   “噢……你的意思是说,咱们要从案件的起点开始重来一遍?”   “聪明。来,干杯!为我们的成功!”古洛并不是夸张,他已经找到解开这团乱麻的端绪,因此,他一口气就喝了一杯啤酒。   胡亮有些犹豫地举了举杯,他还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第二天天气闷热,空中有些云朵,飘来飘去,好像在寻找着什么,有时还掉下几滴雨点。一会儿又有了太阳,但太阳却不是那么光亮,仅仅是炽热,街道两旁的树在这样沉闷的天气下,偶尔会不耐烦地摇动身子,发出催促般的“沙沙”响声。   古洛和胡亮擦着汗,来到艾昔昔的银行。银行里那时刚有了空调,这在东北真是奢侈,可对今天挺适合。尤其是行长办公室内,凉快得很,古洛的汗很快就下去了。“会不会感冒呀?”古洛心里打着鼓,接过行长递过来的蓝花瓷杯,里面是香气馥郁的花茶,是古洛最喜欢的茶种。   艾昔昔进来了,这个胖子擦着汗,一副狼狈的样子。古洛纳闷:有空调还会这样,简直比自己这个胖子还怕热。不知怎么,他忽然对这个敦厚老实、有些老相的年轻人产生了好感。   “你们这是……”艾昔昔诚惶诚恐地从行长手里接过一杯茶。这个行长的茶叶可真多!这是胡亮的想法。   “噢,没什么。还是那件事。”古洛故意停顿了一下,果然,艾昔昔马上接口道:“是倪雅芸的事吗?不都结案了吗?”   “结案了?谁告诉你的?”   “报上登了。”那时刚有了小报,比现在还开放,全然没有保密思维,什么都登。   “那不准确。”古洛挥挥手,他看到艾昔昔的脸白了。   “你别紧张。我问你,七月十一日晚上,就是倪雅芸死的那天晚上,你在哪里?”   “你是要不在犯罪现场证明?”艾昔昔是当年的侦探小说爱好者,看了不少阿加莎·克里斯蒂等侦探小说大家的著作。   “对。”古洛笑了。“可爱的年轻人。”他想。   “嗯,那天晚上我在宿舍,在同事们的房间里打了很长时间扑克,后来就睡觉了。噢,看门的可以证明我没出去过。”   “好。我们需要核实一下。你能和我们去你宿舍一下吗?”艾昔昔看看行长,富态的行长立刻点点头,说:“去吧。”   银行的宿舍所处的位置很好,在闹市区的纵深之处,闹中取静,如果是现在,房价可不是一般人能出得起的。这是座四层的红砖楼房,大概是六十年代盖的,外表不好看,但内部的房间宽敞、举架高,很适合居住。   古洛没有着急进去,他围着楼走了一圈,楼房的周围有墙,不太高,一米六左右。这是受到日本建筑的影响,日本住宅的院墙都很低,为的是外面可以看到院子里发生的事情,如有危险,外面的人就可以进来救援。这和中国的高墙深宅恰成对照,也是两国社会结构及文化差异的一种表现,但如果把这种建筑式样移植到中国,就很容易出问题,尤其是对想入室行窃的盗贼来说,无疑提供了方便条件。   “你住在哪儿?”   “哎呀!我还得找找。这地方我还没来过。”艾昔昔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头,眼镜片后面浮肿的小眼睛里闪着羞怯的光。   他抬着头,看了半天,鼻尖儿上渗出了细小的汗珠。“这个好像……就是这个。”他指了指二层楼的一个窗户。古洛抬头看看,说:“咱们进去吧。”   楼道里很黑,但不像没有居民住的楼房那样,到处是巨大的杂货,这里的走廊很干净,让古洛感到吃惊。“不错嘛。”古洛赞道。   进了艾昔昔的房间后,他又看了看房间,也是很整洁的,有两张床,一台十四英寸的彩电和录音机。艾昔昔解释道:“他这个人总是在家住,几乎不来。”他说完才指指一张床。古洛看到那张床不太干净,这才知道是没有人住的缘故。   “这里幽会不错嘛。”古洛像是开玩笑,但一点儿开玩笑的表情都没有。艾昔昔脸红了,没有说话。   “你们没有在这里幽会过?”古洛接着问。   “这……有过。”艾昔昔承认了,这时他的脸反而不红了。   “你那天在哪里打扑克?”   “隔壁的房间。他们可以证明我在这里。对了,你们还没有问看门的呢。”   “我们会问的。隔壁房间里有人吗?”   “不知道。”艾昔昔老实地说。   “走,看看去。”   古洛敲响了破烂的木板门,那时的门都很简陋,还没有防盗门呢。   “谁呀?”居然有个声音应道。古洛示意艾昔昔,艾昔昔答道:“我,艾昔昔。”   “你这小子,有事吗?我头疼。”   “有。你开开门。”   一个头发蓬松的脑袋先钻了出来,看到了古洛,眼神被惊了一下,因为是警察嘛。他打开了门,放这些不速之客进来。   屋子里臭气熏天,充分展示了单身汉无拘无束的肮脏生活。两张床的毛巾被都没叠,一张桌子上放着饭盒和几本书,几只苍蝇飞着、叫着,让胡亮回忆起自己的大学生活。“也很浪漫嘛。”他想。   这个人的姓永远能让人记住,但没有任何作用——李。他看着艾昔昔说:“对,那天他是在我们这里打扑克了。”   “从几点到几点?”古洛看着这个脸色不好,真像是在头疼的银行小职员说。   “大概是十点到十一点左右。”他胆怯地看看古洛,显然被警察严肃的神情吓住了。   胡亮看着房间,忽然他发现窗户的玻璃有裂缝,古洛也看到了,也看到了胡亮想提问,就点了一下头。胡亮问道:“这窗户怎么了?”   “不知道是谁,从下面扔石头给打破了。”   “多长时间了?”古洛接着问道。   “有一天晚上,艾昔昔,你忘了,你在这儿打扑克来着,玻璃碎了,你还到窗口看了看。”艾昔昔回忆了一会儿,说:“好像是吧。我不太记得了。不过,你说是就肯定是。”   “是七月十一号晚上吧?”古洛问道。这个姓李的人想了一会儿,说:“还真就是那天,你怎么知道的?”   “瞎猜的。”古洛笑了笑,又说,“艾昔昔,你先走吧。”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愣了一下,立刻就明白了,也就立刻走了出去。   “是他女朋友的事吧?这小子可伤心了。”   “你知道倪雅芸?见过吗?”   “见过。小艾带来过。我们都看到了,很漂亮。可小艾父母不同意,就黄了。”   “什么时候黄的?”   “那有日子了,反正这个姑娘死前和小艾黄的……当然我不是说小艾和这事有啥关系。”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容易让公安局的人产生误解,就解释着。   “七月十一号,或者在这之前,譬如,十号、九号,你见过倪雅芸吗?”   “没有。那时他俩已经黄了些日子了,详细的情况我也不清楚,不过,据我所知,她没来过。”   “十一号晚上,你说艾昔昔来这里打扑克,中间没出去过吗?那天你没感觉到有什么异常吗?譬如,有古怪的声音,或者某人的神情异常?”古洛盯着他的眼睛问道。他也知道这个问题关系重大,就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才说:“艾昔昔是十点多来这里打扑克的,一直玩到十一点半才回自己的屋。刚才我说的不太准确。我没觉得那天晚上有什么不寻常。中间他倒是出去过,好像说是上厕所,也就是十几分钟就回来了……”   “十几分钟?他回来后,神色有没有什么变化?”   “没有吧。反正我没觉得。其他人也不会看出什么,因为如果真有什么,会有人说的。”   “你说有人扔石头打玻璃是什么时间?是在艾昔昔上厕所前吗?”古洛等了足足有一分钟,才听到回答:“是在上厕所前。我可以肯定。”   “你说艾昔昔看了窗外,那么他紧接着就去上厕所了吗?”   “没有马上,但很快就去了。也就是一两分钟后吧。”   “好,打扰你了。”古洛客气地说。   他们走到楼下,古洛看了一眼收发室,里面一个中年人正襟危坐、目光严肃,其实他刚才已经看到过这些来客了。古洛和胡亮走了进去。   “不用说,你们是公安局的。”中年人一副很聪明的样子,其实,古洛和胡亮的警服早就暴露了他们是干什么的了。   “好。你们这里进来挺麻烦,还要登记?”古洛翻看着登记本,到了七月十一号那几页,就一边仔细看,一边问道。   “能不严点儿吗?我没来之前,这里常丢东西,还有的人把女的招来,乱,真乱。后来,就有人告到行长那儿,行里的头头脑脑开了几次会,就决定让我来这里。我来了后,这儿就太平了。”他端起大洋瓷缸子,“咕嘟”一声喝了一大口茶。缸子上写着红字,是给劳模的奖品。   “这里面住的全是男的?”古洛注意到他说有人招女人来。   “对。我们银行的单身宿舍分两个,这楼是男的,后面街上的楼住的是女的,这要是住在一起,还了得了。”   “你见过这个女人吗?”古洛拿出倪雅芸的照片。他接过来,仔细看看,说:“她跟刚才的小艾来过。像是他的女朋友……该不是……不会,小艾可是个好孩子。”   “是,我们知道。我们想问的是,七月十一号那天,这个姑娘来过吗?”古洛顺手指了指登记本。   “白天还是晚上?”他皱起了眉头,比刚才还严肃。   “全算上。”   “没有。我敢肯定地说,没有。”   “嗯。你们这里有没有人找外面的人来玩儿,怕麻烦,不经过你这里,就是说,翻墙进来,再走窗子。”   他又皱起了眉头,严肃的程度更增加了。“没有,肯定没有。如果有,别想瞒过我的这双眼睛。”他伸出两个手指头,像是要捅自己眼睛一样,向前戳了戳。古洛这时发现他长了一双非常小的眼睛。   “是不是有人用石头砸你们的玻璃?”古洛转了话头。   “这……有过。小艾屋里的玻璃就是刚换的。”   “你说什么?艾昔昔屋子里的窗户被换过?什么时间碎的?碎成什么样儿了?”古洛似乎紧张起来。   “好像是前两天换的。玻璃倒没碎成啥样儿,就是有裂纹了。”   “我是问你什么时间破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他说,是前一天晚上他自己不小心碰碎的。”   “换玻璃的前一天是哪天?你好好想想。”   “这还用想,就是三天前,二十八号。”他像是在和古洛吵架一样地说。   正午时分,天气热了起来,阳光充足,空气透亮,古洛口干舌燥,这时就看出胡亮的机灵了。“该吃午饭了。”他看着前面,那里有一家饭馆,冬天烤肉,夏天做些家常菜。   “嗯。走,喝点儿啤酒去。”   进了饭馆,两人一摸口袋,没带几个钱,够尴尬的,只好要了几瓶啤酒和一盘拉皮、一盘小葱拌豆腐,热菜就一盘西红柿炒鸡蛋。“热菜等会儿上。”胡亮说。女服务员“哼”了一声,大有看不起他们的样子。胡亮听她跟另一个服务员小声说:“这警察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能吃饱吗?”胡亮看看古洛,古洛装作没听见。   这次是胡亮着急了,他才喝了瓶啤酒,就开口了:“你这个方向是找对了。这个艾昔昔有重大嫌疑。”   “为什么?”古洛喝着啤酒问道。   “我的推理是:那天晚上,倪雅芸去找艾昔昔,他们这样的幽会有很多次了。就是倪雅芸翻墙过来,然后再爬上二楼。据我的观察,上二楼是太容易了,因为在艾昔昔房间旁边有一扇不开门的水泥雨搭,如果艾昔昔再帮助一下,就更容易进他的房间。他们有个暗号,就是扔石头敲玻璃……不,不,等一下,平常他们可以约定,但那天没有,因为……因为他们黄了。对,也许是万不得已,倪雅芸就用石头敲艾昔昔的窗子。但是,艾昔昔在旁边的房间,玻璃都敲破了,也没人答应。艾昔昔经常去玩扑克,这一点想必倪雅芸知道,因为她去过宿舍,也见过那些牌友。于是,她又去敲另一个房间,玻璃也破了,艾昔昔察觉到了,但他不动声色,过了一会儿才借口上厕所,将倪雅芸接到房间,两人发生口角,为什么,以后我们会知道的,反正目前这并不重要。艾昔昔就杀害了她。这就是杀人过程,当然,这不过是推理而已。”   “对,不过是推理。”古洛从空了的拉皮盘子里捞出几根黄瓜条。   “你是说我的推理不对?”   “不,我没这么说。但是,有些缺乏证据,而且你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那就是抛尸的是乌伏虎,这就显得你的推理粗糙。要推敲,再三推敲,直到事件的动机、经过、结果像精心编制的锦缎一样,显现出逻辑的美。”   “嗯。我这个人喜欢先确定大方向。”   “细节是最重要的,不光在推理中,在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就是细节在起着主要作用。”   “可你不是也没有否认我的大方向吗?”胡亮真的不服气了。   “对。但乌伏虎这条线索是至关重要的,如果如你所说,第一现场是在艾昔昔宿舍的话,那么抛尸的为什么是乌伏虎?他们两个人的接点在哪里?”   “他们不是都和倪雅芸谈过恋爱吗?一个是过去的男友,一个是现在的情人……”   “你不是说很难想象倪雅芸会和这么一个土匪一样的人谈恋爱吗?”   “可你不常说,世间万物,最难测度的就是感情吗?”   “嗯。现在不要争论我们对人生的看法,或者现在叫价值观,我要说的就是一定得找出他们两个之间的联系。”   “我同意。我先去问问艾昔昔,如果他不说实话,我就去调查。”胡亮一副很有把握的样子。这让古洛想起了自己的青年时代。他没有说话,一种莫名的伤感涌上了他的心。外面阳光灿烂,浓郁的树叶变成了淡绿色,饭馆里人声鼎沸,饭菜的味道和香烟的味道混杂在一起,生活正在放射着力量。这一切让古洛似曾相识。“过去真好!”他的内心不由得感叹着。就是在这时,他忽然理解了时光的含义,接着的念头更让他激动不已,因为他知道该从哪里入手了。   下午,古洛和胡亮兵分两路。胡亮去找艾昔昔,当然没有结果,艾昔昔说,他只是听说过乌伏虎的事,但没有见过这个人。如果他知道乌伏虎是个刑满释放分子,就一定会去劝倪雅芸的。胡亮只好去找旁证了。   胡亮走了以后,古洛一边擦着汗,一边挤上公共汽车。“我要如何问呢?想问什么呢?”古洛给自己提着问题。他知道这条线索完全是他虚构出来的,如果得不到想要的东西,那就立刻调头,和胡亮去调查那条更有逻辑性的线索。“但这也不是没有逻辑性,不过是隐藏在事物深处的逻辑,更符合我们所观察到的生活。细节最重要。”古洛给自己打着气。   当他下车时,大片的乌云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带着阴冷的小风。古洛抬头看看,电机厂白色的大楼,在阴沉的天空背景的衬托下,十分宏伟。他赶紧向那个方向走去。   忽然风就大了,卷起黄色的尘土,扑到古洛的脸上,让他按住了帽子,捂着嘴和鼻子。当他刚走进大楼的门时,一声炸雷在身后响起,让他不由得颤抖了一下,使他又想起了时光的流逝。   电机厂保卫科长贾计会和古洛是在“文革”时期认识的。他是从部队转业的干部,是个干工作头脑简单,搞关系头脑正常,对领导脑筋就好用极了的人。   “来了。”他从心里对古洛没有好感,他知道古洛看不起他,于是,就把那张红润的脸沉了一下,目光锐利地看着古洛。古洛看到他就想发笑,但他知道这种人最好还是不要惹,就说:“找你调查一个人,你们厂子的。”古洛了解对方的智力,说话尽量短一些。   “调查?他咋的啦?”   “还不知道。有个案子和他有关。”   “啥案子?不保密吧?你说给我听听。”简直是玩抓特务的游戏。   “保密。咱们这一行哪有不保密的?”   “我知道。咱们这一行哪有不保密的?不过,也有不保密的吧?你就捡不保密的给我说说。”   “他叫艾祖兴,这不保密。”   “你看还有不保密的吧。他咋的啦?”   “这可得保密了。”古洛故作神秘地说。这种夸张的表情和语气,一般人都能看出来,但这位聪明的贾计会就是看不明白,他严肃地点点头,说:“你要问啥吧?”古洛知道他什么也不知道,就说:“你知道谁最了解他吗?”   贾计会又装作沉思的样子后,说:“我了解他。我是这个厂的老人,和他在一个车间干过。”这真是古洛没想到的。就说:“那你说说他的情况,过去的,现在的,所有的。”   电机厂在这个城市里不算大厂,职工只有八百多人。贾计会是这个厂的元老,所有的人都认识,他甚至还认识大部分人的家里人。   “他今年六十多了,已经退休。他是五十年代后期进我们厂的,我那时是学徒,他已经是六级工了,在我们这里是高级技术工人,后来又升到七级,就是没上八级。对这个事,他还不满意呢。”贾计会觉得说得多了,就又故作深沉地点上一支烟,好像忽然看见古洛一样,便扔了一支给古洛,但这下坏了,他把刚才说到哪里忘了,就拼命地想,可怎么也想不起来,甚至忘了古洛来调查谁了。   “那艾祖兴在进这个厂之前在哪里工作?”   “噢,这大概就我一个人知道。有次,我问过他,他说在四川……”   “四川?”   “对,四川。可他家在这里,就回来了。”   “四川什么地方?什么厂?”   “这……”他又装作在想。古洛赶快说:“不用说了,我等会儿看一下他的档案。”   “对,这不就结了。”贾计会高兴地说。他实在是记不起来了。   “你对他还了解些什么?包括他的家庭。”   “他在进我们厂前就结婚了,儿子是在这里生的。我认识,那小子挺有出息,大学生。不过,我觉得大学生也没啥,有时候还不如咱们这样文化水平低的呢。我们厂的……”   “他会武术吗?”   “武术?打拳呀?”这个城市有许多人爱好拳击,贾计会对武术和拳击分不太清。   “是武术,像太极拳了什么的。”   “不知道。不会吧。”   “他就一个儿子?”   “对,一个儿子,一个老婆。”真是废话,古洛知道他再也说不出什么了,就说:“我来看看档案吧。”   艾祖兴的档案和一般人的一样,乍一看,东西多得很,但其实,大多是重复的。要在档案上看一个人,你就知道人生旅程是多么简单,人生又是多么短暂了。   古洛还是很仔细地看了所有的材料。他看见艾祖兴的自传上的落款把“艾”字写成了“爱”字,接着又给涂去了。还有在一个表格上的签名,也是先写的“爱”字,后来又改写了。虽然两处的涂抹都很重,但古洛还是看清了。古洛再看看他写的履历,只有小学文化水平,小学以后,就出去做工了。“是个苦孩子。文化程度确实很低。”古洛想。因为,一个有些文化的人很不容易把自己的姓写错。可是,看他的字写得很端正。“他后来自学过文化吧?”古洛不由得问道。   “对。这个人可是用功了,他文化程度很低,但后来水平相当不错,我觉得都赶上现在的大学生了。‘文革’前,他还是学文化的标兵呢。”   “很干净的履历,什么线索也没有。”古洛很失望。   和古洛相反,胡亮的调查有了很大的进展。他通过歌厅的一个服务员找到了据称是倪雅芸最好的朋友,叫许志玲。她和倪雅芸的关系让女人,特别是年轻女人在胡亮眼里更不可理解了。因为这个许志玲从来没去过倪雅芸家,所以倪雅芸的家人没有提供这个线索,但她却很了解倪雅芸的家庭情况。   “就是困难。她爸是个酒鬼,她妈又窝囊。雅芸是个可怜的人,这不又死了,这叫横死。她和我那么好,我真没想到。”这个长相一般,但个子很高的姑娘有些唏嘘了。这是在许志玲的家,两间破败的平房,似乎还不如倪雅芸家的条件,屋子里长年不见阳光,但是却能深切地体会到雨露的滋润,瞧,现在外面刚下起雨,就能听到许志玲家的厨房里响起了金属器皿盛雨的声音。胡亮看着坐在炕上的许志玲,说不出话来。   “你刚才说啥?”女人好激动,一激动就好忘事,但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她们从来不忘和自己利益相关的事。   “她男朋友的事,就是那个艾昔昔。他和倪雅芸的第二个男朋友乌伏虎认识吗?”   “你说什么?艾昔昔我知道,那个什么虎,我咋不知道这事呢?”   “乌伏虎。”   “我不知道这个人。”   “什么?你说什么?”胡亮被震动了。   “我说,她就没有什么叫啥虎的对象。”   “你敢肯定?”   “你们警察咋那么磨叽呢?她没有你说的那个对象。”   “可他家,艾昔昔,还有歌厅的人都说有。”   “是吗?”许志玲犹豫了一下,接着说,“反正我不知道。我告诉你,我俩的关系最好,她若真有这么个男朋友,我应该知道。”   胡亮看着许志玲诚实的目光,知道他的估计是错了,但他的收获却很大。否定一条线索往往比肯定更重要。胡亮现在才知道古洛说的这句话的分量。   他匆匆向许志玲告辞了,冒着雨跑到公共汽车站。局里太远,为了节省时间,他和古洛约定在这里见面。如果那时有手机该多好!   雨下得越来越大,渐渐地雨幕就遮蔽了街道,水雾让人影模糊,虽然没有几个行人。雨的声音也变得嘈杂起来,让胡亮觉得心烦。他真想找个饭馆,因为吃饭可以减轻人的不愉快情绪。   一个人影,像鬼影一般,忽然就出现在他面前,是古洛。他已经被雨浇湿了。   “你没穿雨衣?”   “别说废话。”古洛这句话既简短又精确,“怎么样?”   “怪。我只能这么说,因为倪雅芸最好的朋友居然说她没有乌伏虎这么个男朋友。我的猜测错了,艾昔昔根本不认识乌伏虎,所以,他虽然有作案时间,但不可能杀她,因为弃尸的是乌伏虎……”   “你的推理是不对的。你现在所了解的只是倪雅芸不认识乌伏虎,当然是可能,因为许志玲也未必正确,但艾昔昔不见得不认识乌伏虎,也不见得就没杀害倪雅芸。你调查的结果并没有否定你的猜测或者推理。”   “嗯。你说得对。不是非此即彼,本来他们就是三个方面。”   古洛没有说话,他知道即使去问艾昔昔,或者倪雅芸的父母,只要他们坚持说乌伏虎和倪雅芸是朋友,那光靠许志玲的证词是推翻不了他们的说法的。   “真是个难解的案子。”古洛想。他知道他的思维,或者说他们的思维陷入了一种绝境,这在他破案中是常有的事。“不从这牛角尖钻出来,这案子就只能这么结了。”古洛决心开拓自己的思路。   古洛的思维像是一个在夜路中摸索的人,不过,摸到的全是厚重的墙壁,但现实却在发展着。古洛和胡亮回到办公室,正准备回家,一个刑警跑了进来。“出事了!”他喊道。古洛看着他流着汗的年轻的脸,心里一阵烦躁。“怎么啦?慌什么慌!怎么回事?”   “李队长让你们赶快去医院,说是你们案子里的一个重要人物自杀了。”   “糟了。”古洛觉得自己的头都晕了一下。这是他多年办案来,从未有过的事。他还不知道,这是高血压的前兆。   雨下得越来越大,打在吉普车上发出沉闷的声音。胡亮在雨中疯了一样地开着车,一向谨慎的古洛也没提醒胡亮开得慢一些。   车子发出一声尖叫,停在了公安医院的门口。古洛和胡亮匆匆下了车,跑了进去。速度是那么快,连巨大的雨滴也没打着他们几下。   “怎么样了?”古洛看到了脸色愠怒的李国雄。   “还在抢救。你看看这个。”李国雄给古洛一张纸,“对了,你知道是谁吗?”李国雄想起他耍的小心眼儿:他没有告诉刑警队的人是谁自杀,想以此看看古洛到底是不是有那么大的能耐,这对他来说,已不是第一次,而且每次都让他失望,甚至绝望。   “可能是艾昔昔。”古洛说。“妈的!老家伙,又让你蒙上了。”李国雄差点儿骂了出来。   “对。”他勉强说了一句。   古洛看到那张纸,是艾昔昔的遗书。“是谁发现他的?”   “他的同事。他在宿舍里自杀,又是扑克牌救了他。旁边屋的人叫他凑数,结果喊不开门,觉得不对劲儿,就让收发室的人打开门,一看口吐白沫了。”   这时,古洛背后响起一声尖叫,吓了所有人一跳。是艾昔昔的父母赶来了。他们对警察似乎视而不见,直奔抢救室。只有艾祖兴回过头来,看了古洛一眼,但他的眼光里没有寒暄的意思。   古洛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仔细地看着艾昔昔的遗书。一个年轻人,生活才刚刚开始,却想去死,这真是让古洛难以理解。他的遗书很简短,也让古洛难以理解。“没话可说了?”古洛想。遗书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爸爸、妈妈和公安局的同志们:   我是艾昔昔,这是我的遗书。我为什么要死,我想你们都清楚,因为我是杀人犯,是杀害倪雅芸的罪犯。我和她有过一段恋情,但性格和出身经历相差太远,我的父母都不同意,我们就分手了。但是,我还爱着她。我想过段时间,等我父母思想转变,就和她重归于好。但是,没想到她却狠下了心,又去找别人。那天,就是我杀她的那天傍晚,我去了‘飞马’歌厅找到她,约她好好谈谈,她答应了。晚上,她按我们的老习惯用石头砸我的窗户,但我没想到她能那个时候来,又有人约我打牌,我就玩了一会儿,她打我的窗户,见没人答应,就估计我在旁边的屋子,就又打这边的窗户。我用绳子将她拉上来,我们已经干过好几次这种事了。我告诉了她我的想法,但她不同意,执意要和我黄,我一怒之下,就掐死了她。我看出了人命,虽然心慌,但我知道只要我有不在犯罪现场证明,公安局也拿我没办法。于是,我就回到同事的房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牌局散了,我就从墙上翻过去,找到乌伏虎,他也是被倪雅芸抛弃的人,说想杀了她。我告诉了他实话,并答应给他一笔钱,让他帮忙把尸体处理了。他不是个好人,对发生了这样的事似乎一点儿也不慌,让我给他五百块钱,他就干,还说,他也想杀了这个没有情义的女人。我答应了,就和他回到宿舍,当然还是翻墙。他力大无比,轻松地扛着倪雅芸翻墙走了。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我这些天真正是在地狱里度过,罪恶感纠缠着我,晚上我做噩梦,白天脑子里就响着一个声音:我是杀人犯。我受不了了。爸妈你们就当白养活了我一次吧。如果真有来世,我再报答你们的恩情吧。   艾昔昔绝笔   “良心发现。嗯,说得通。”古洛对胡亮说。胡亮接过遗书看了起来。   医生出来了,后面跟着艾祖兴和他几乎要崩溃的妻子。   “怎么样了?”李国雄抢先问道。   “死不了了。不过,一时半会儿醒不来,也许一辈子都醒不来。”这是个老医生,有些大咧咧的样子,说话口无忌惮。   “哎!”艾祖兴蹲了下来,古洛走上去,说:“有条命就好。”艾祖兴忽然抬起头来,他的眼睛是干燥的,冒着怒火:“这个没出息的东西,就当我没这个儿子。”   “别,等好了,他还是你的儿子。”古洛说。   “儿子,一个杀人犯儿子,更难受。”艾祖兴简直是咬着牙说。他的妻子则号啕大哭。   “嗯。”古洛看着艾祖兴,没有说话。   人思维的固执比花岗岩还要顽固,到了晚上,古洛喝了两瓶啤酒,看着电视,听到妻子对着电视剧那些假惺惺的人物呜咽着。古洛随便看了一眼,但电视里的内容让他忽然就开窍了。他立刻下楼,用公用电话给住在公安局单身宿舍里的胡亮打了电话:“你过来一下。”他听到胡亮说了声“现在?”就“嗯”了一声,放下了电话。   胡亮这个人有个好处,不是一般人所能有的,那就是在工作中任劳任怨,从来不发牢骚,这也是古洛最喜欢他的地方。   二十分钟后,穿戴整齐的胡亮已经敲开了古洛家的门。   “进来吧。”古洛把胡亮迎了进来。   “这……”胡亮端着古洛妻子给倒的茶,喝了一口,又说,“那个……我……”   “没大事。我就想向你学学武术方面的事。上回你说武术有内外之分,但我想中国这么大,武术还有其他的分法吧。我刚才看电视剧,上面说了崆峒派什么的。看样子还有别的分法,你给我说说。”   “这我都懂。”妻子是第一次超越了自己的职权,但也难怪,她也是公安局的人,但马上就要退休了。“武术有武当、少林,好多派呢……”   “行了,你。”古洛不由得怒吼了一声。他是个绝对的大男子主义,当然和我国大多数男人一样,是在女人心情好的时候。   “大嫂说得对。武术按地区也确实不同,当然还有许多乱七八糟的拳法。但大致,当然是据我所知,有好几派。”他忽然停住了话题,目的是让古洛留下他学识渊博的印象。   “说吧,怎么这么啰嗦。”古洛很不高兴地说。   “好,好。主要有少林、武当、峨眉、崆峒等几派。还有些拳法是以拳术来分的,譬如,螳螂拳主要在山东和东北,当然东北的是由于山东人闯关东带来的。河北还有梅花拳,沧州有八极拳等等。对了,广东的拳术很厉害,所谓‘南拳北腿’的南拳主要指广东的南拳。”   “他们有什么特点?你先说说那几个大派。”   “少林当然以外家拳为主,武当是内家拳,峨眉也是外家拳,崆峒拳法我没见过,只是传说。”   “嗯。这么问你总是有些不着边际,是吧?”古洛像是在自言自语。胡亮愣住了,不过,他也觉得古洛的质问确实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   “你记得武朝宗说的那场比武吧。他说,当时看的人说乌伏虎的父亲曾经跃起,从后面打了那个老金一下。我想,金太郎的死,也是背后有一个印记……”   “我知道了,你是说……”胡亮的身体都颤抖起来了,古洛的猜测让他震撼。古洛点点头。   “对,那个杀了老金的人是乌伏虎的父亲,他们是一脉相承的拳法。”   “嗯,是倒是的。不过,我想问的是,那是什么拳法?”古洛说。胡亮实在是猜不透古洛在想什么,但他还是拼命地猜测着。“就这么一下子……”他走到房间中央,比划起来。   古洛看着胡亮卖力气的表演,像是无动于衷一样。忽然他让胡亮先停下,说:“你记得武朝宗说过,那个农民说乌伏虎的父亲像是鸟一样飞了起来,从背后袭击金老头吗?有没有像鸟一样的拳法?”   “那可多了,因为内家拳的起源就是象形拳。现在比较流行的有鹰爪拳。对了,还有一种拳法,叫鹤拳。对,对,我知道了那个日本人背后的伤痕怎么那么古怪,那是撮起手指击打的。鹤拳就是这种手形,难道真是鹤拳?可我听他们说的,倒像是内家拳……”   “你就先说说鹤拳吧。是怎么回事?什么人创造的?在哪里流行?反正把你知道的,竹筒倒豆子,都倒出来。”   “我对这种拳知道得不多。在学校时,有个老师练过这种拳,他是福建人,据说那里很流行。但对这种拳的起源说法不一,有的说是福建南少林的一种拳法,有的说是峨眉派……”   “慢着。这个峨眉派可是四川的那个峨眉山的意思?”   “是。金庸的小说里说过峨眉派。”当时港台的新武侠小说大举进入大陆,一时间中国好像成了那个乌七八糟的江湖世界一样。但胡亮没想到的是,古洛问他:“谁是金庸?”   “一个香港的武侠小说作家。他说峨眉派都是些女尼姑,其实不然,峨眉是四川的拳术,以敏捷、凶狠闻名,没有丝毫阴柔之处。而这种拳适合川人身材不高的特点,以弱力胜强力,以小击大,完全背离了人的身体和搏斗的基本道理……”   “说得好。”一听就知道古洛在敷衍着,其实,另一个念头,也是这个案件中最重要的一个关键照亮了他的头脑。他知道明天又要出差了。   十六 独家绝招   四川号称天府之国,成都平原,就是《三国演义》上说的千里沃野,自古以来,人们就对其进行了大规模的开发,尤以李冰父子的都江堰名闻遐迩,且是顺应自然的产物,因此在没有副作用的情况下,两千多年来,养育了无数四川百姓。   四川也以民风剽悍闻名,所谓“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未治”。明末张献忠在这里建大顺政权,大量屠戮川人。清初,这里村镇断壁残垣,了无人烟,成都城内老虎出没,俨然石器时代。清政府遂实行迁湖广以填四川的政策,我们第一代革命家朱德总司令的家就是从广东迁来的。因为这里土地肥沃,几百年间,人口繁衍,八十年代,四川是中国第一大省,人口逾亿(重庆尚未独立为直辖市)。此外,不知是这里水土好,还是移民婚配优势,四川多美女,有所谓“少不进川”之说。   两个来自于同样富庶地区的警察住进了成都公安局的招待所。不用说,就是古洛和胡亮。   四川人聪明、精力充沛,当然做公安工作这些特点是必备的,但地域文化的影响不可否认,这对各种职业的进行和完成都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成都公安局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找到好几个很有名的武师。   成都市公安局刑警队的一个配合古洛、胡亮工作的姓陈的刑警带着他们走访了这些武师们。   中国这几大武术流派在传播自身武功时最有特色。少林最不保守,弟子遍天下;武当则最不爱外传,以致像大熊猫一样,已濒临灭绝,在这个案子发生的当时,几乎没有人练习武当拳了;峨眉却介于其中,不过,分派很严重,很少互相交流。所以,他们找到的武术师父都只知道自己派内的事。“这个人不认识。”他们看着古洛拿着的照片都这么说。   古洛只好去找艾祖兴曾经住过的地方,但那里物是人非,已没人记得他了。而他当时在成都没有正当的职业,无法找到他的单位。   两天过去了,一无所获。古洛请刑警队扩大寻找范围,问问那些武师,看附近有没有鹤拳传人。一说鹤拳传人,那些武师们立刻煞有介事地点着头,说出了同一个人物。“他姓汤,是峨眉派鹤拳的传人,很厉害。不过,他不住在成都市内,在郫县。”小陈说。   “嗯。什么时候走?”胡亮问道。   “现在。”古洛答道。   郫县是成都市所属的县,以产豆瓣酱闻名全国。古洛乘坐的公安局的车出了成都,古洛才意识到四川确实是个不同凡响的地方。这里山清水秀,但不是江南的那种小桥流水人家式的碧绿、宜人,这里的河山雄伟,那绿色是铺天盖地而来的,像是从天上直泻下来,不仅气势惊人,而且美丽动人。“好!”古洛不禁赞叹道。   “啥子?”小陈问道。   “我说这里很美呀!我现在才理解张大千的所谓泼墨画法是怎么回事了。那不是他自己凭空的创造,是这派山川给他的灵感。”古洛对胡亮说。   “是的,你说得对。”小陈赞成道。   这位武师住的地方也符合四川宏伟的风景,他在郫县一个很大的院落里居住,虽然那里面有好几户人家,但他住的是正房。大瓦房和青砖铺就的院子里的地,证明了一个古老家族的存在,而且表现了旧中国社会结构的一个侧面:穷学文,富学武。汤家过去是个大户人家。   汤家驹的相貌也符合大户人家子弟的样子,年轻时肯定英俊潇洒,现在则童颜鹤发,让人看到就有一种尊敬之感。这就是一个人气质、相貌和风度的魅力。   “你认识这个人吗?”古洛拿出了照片。汤家驹已经八十多岁了,但眼不花耳不聋,他吸了一口水烟,说:“他是我徒弟。”   古洛不禁喜出望外。“你能说说是怎么收他做徒弟的吗?”   “也没什么可说的。他是从北方来的,好像是东北。他有功夫,是内家拳,到我这里学鹤拳。”   “他会内家拳?是什么拳术?形意、太极,还是八卦?”胡亮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他是带艺学武来的。”   “他花了多少钱?”古洛立刻就知道这其中原委了。汤家驹想了想说:“当时的钱值钱,他一个月给我二十块钱。我能不教吗?”   “从空中飞起,跃到对方身后,用鹤拳手法打击后心,是什么招式?”胡亮边说边比划了一下,当然这是他的想象。   汤家驹脸色陡然一变,道:“他会这一招?”   “对。”胡亮还是在估计。   “好家伙!深藏不露呀!他怎么能偷去这一招呢?”汤家驹现出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这一招是我们鹤拳门中的绝招,号称鹤杀九天,所谓‘神幻七十二,绝命七十三’,这第七十三招便是此招,不过几乎快失传了,只有几个人会此招法。鹤不是猛禽,但也有极其毒辣之时,那就是抵御其他猛禽袭击的时候。这一招学的就是这时的鹤。在拳中凝聚全身功力,猛击一下,轻则重伤,重则毙命。你姿势不对,我给你演练一下。”老人走到庭院中间,打起了鹤拳。果然这种拳姿态潇洒,但迅捷无比,出掌虎虎生风,脚法大开大阖,尤其是在行走中,变化多端,令人不知拳出何处。忽然老人飞跃起来,身体在空中一旋,但毕竟年迈,动作还没做完,就已经落地,踉跄了几步。胡亮反应快,一步上前,扶住老人。   “老了,老了,果然老了。你们懂了吧,就这个架势。这是本门绝技,因为你们是公家政府的人,我才告诉你们,不要外传,切记切记。”   “如此高难的动作,就是外传了,又有几个人能学会?”胡亮笑着说。汤家驹也笑了。   “你对此人还了解多少?譬如,他为什么不远万里来到四川?他家里是做什么的?”古洛问道。   “不知道。这人不善言谈,性情孤僻,但是个学武的好材料。当时他很年轻,我都想让他来继承我,但他有本门功夫。他每次来我这里,除了练武,是什么也不说的。”   “是谁介绍给你的?”古洛还是不能甘心。   “我开馆授徒是公家允许的,也就是公开的,不需要其他人介绍,只要交学费就可以。”   “他在这里学了多长时间?”   “不到一年。我记得四川刚解放不久,也就是1950年左右,1950年底就走了。”   “去哪儿了?后来和你联系过吗?”   “不知道。老夫一般不问年轻人的事,他也没再回来过。老夫敢问一句,他现在在哪里?是否还在世?”   “在东北的江城,活得很好。”古洛认真地说。胡亮则笑了笑。   四川的火锅名不虚传,辣得这两个从东北来的警察不断地喝着啤酒。那时成都也和全国大多数地方一样,啤酒刚刚得到人们的青睐,但真正喝的人不多,更何况四川是个出美酒的地方。   “我现在知道你的想法了,难道你是在怀疑艾祖兴?”胡亮哈着气说。   “目前不是还没有定论嘛。我觉得这是个线索。”   “你是怎么想的?”   “也没什么。只是不太相信作案人只是乌伏虎罢了。”   “只是乌伏虎?你是说乌伏虎也参与作案了?”   “有可能。”古洛皱着眉头吃了一段鹅肠。他实在对四川火锅不敢恭维,因为他认为这辣味儿将所有的味道都掩盖住了。   “可是,如你所说,我们没有艾祖兴作案的证据。对,可以说是一点儿也没有。”   “你说得对!下面我们就去找证据,还有……”古洛没看到胡亮急切的目光,只是陷入自我的沉思中。   “还有什么?”胡亮等得不耐烦了。   “还有动机。”   “动机?你是说……”胡亮的脑子里闪过了一道光亮,他现在才有些懂得古洛的思绪了。   “对。”古洛点点头。其实,他也不知道胡亮到底理解了多少,但和上次一样他的老毛病又犯了,这后来让他的搭档胡亮没少伤脑筋,也没少生气。那就是——卖关子。   不管古洛如何卖关子,也得有确凿的证据。古洛在坐火车回江城的路上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他不信世界上有这样天衣无缝的作案手段。“人是有纰漏的动物,做任何事情都没有完美无缺的,作案更是如此。不是没有蛛丝马迹,不是没有破绽和漏洞,不过是你眼睛不够亮,脑筋不够用,没有发现而已。”他过去常跟曾经和他一起破案的李国雄说,但李国雄一直没有学会古洛破案的真谛。   天下着雨,气候凉快,但并不舒服,凉爽里面带着些寒意,空气中凝结着沉重的、难闻的味道,让古洛觉得还是四川那闷热的天气更好受一些。他一边匆匆地走着,一边为自己在查看证据时不细心而自责。如果自己当时仔细查看了,那么现在就没有什么遗留下的,他感到了遗憾。“最好是有些什么,即使说我勘查不细心也没关系。”古洛边想,边跨进大门。充满了智力探索和揭开神秘世界窗纱的一天又开始了,这让古洛兴奋地忘了一切。   他把乌伏虎的遗留物品都拿来,放在桌子上,自己则坐在桌子旁,点上烟,喝着浓茶,样子很悠闲,也很认真,像是在欣赏什么工艺品一般。这些物品有外衣、裤子、衬衣、内裤、钱包、一串儿钥匙、一些零钱、一包饼干,很像是在车上吃的那种,几块糖果,还有那张车票,正是这张车票抓住了凶手上官杰。古洛看了看,想了想,就拿起车票。这张票由于被雨淋湿了,票面模糊,和硬纸壳的票底有些剥离。古洛仔细看着票,票和他上次看到的一样,能看清始发站和到达站的名称及时间等等,反正是张极普通的列车车票。   “这我都看过了,好像没什么。”胡亮在旁边说。他也泡了杯茶,装模作样地跟着古洛看,也按他理解的古洛那样煞有介事地思考着。   古洛这时忽然看到在票面上有淡淡的红色印记,是那么淡,怪不得上次他没看到。不,不是这样,人的视觉有时是跟着人的想法走的,就是说,当你想到这里有什么的时候,才能发现异常。如果古洛没有想到在这里面或许有证据,那么,这样的印记很可能就和也是淡红色的票面混在一起了。   “你看看这里。”古洛对胡亮说。胡亮仔细看了看,说:“好像有印儿,是红色的。”   “对。这可能是什么呢?”古洛自言自语地说。胡亮没有说话,他也在想。“问问中原车站。”古洛说。   经过八十年代的电话转接,好不容易和中原火车站售票处联系上了。对方说着当地话,是站长。   “票上有红印。你们那里进车站除了检票外,还有什么别的手续吗?”   “没有。”站长斩钉截铁地说。   “那像是盖了什么印章一样的印记是哪里来的呢?”对方思索了一会儿,同样是斩钉截铁:“不知道。不是我们这里的。”   “1189次列车今天有人在你们那里吗?”古洛想到了火车上也许要盖什么东西。   “他们现在在你们那里。”站长说。   “好,谢谢。”古洛放下电话,丧气得连胡亮都看出来了。   古洛镇定了一会儿,说:“走!去车站,找那辆列车去。”   当这两个警察回来时,天色已晚,雨不但没有要停的样子,而且越下越大,淋湿了他们的衣服。古洛一进屋,就打了几个喷嚏,胡亮则开了灯。这时就是个智商很低的人看到他们,也会知道他们是一无所获。确实,他们找到了1189次列车的车长和列车员们,他们当然还记得这一老一少,微笑着听完他们的问题,都像一阵风吹过了麦田,麦穗都在摇晃着一样。   “怎么办呢?”胡亮问道。   “怎么办?怎么办?你难道就会说这个?”古洛没好气地训斥着胡亮,虽然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对新同志或搭档这样,但就是忍耐不住。胡亮很委屈,但他是个好脾气的人,尤其是对比他年龄大的人。他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走,回家!”古洛想吼叫一声,但冒出的声音小得让胡亮几乎听不着。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古洛示意胡亮去接。当胡亮拿起电话几十秒钟后,就知道事情完全改变了。他叫了声“古洛”把电话给了这个怒气冲冲的老家伙,并仔细盯着他的脸。果然那张黑黑的胖脸上露出了笑容。“噢,好。我们明天就出发去你们那儿。”古洛放下了电话,笑着对胡亮说:“还得杀回中原呀。”   第三天,中原车站的站长已经把他知道的情况和地址都给了古洛和胡亮。原来,这位站长很负责任,那天他先否定了古洛的问题,但几分钟后就觉得不妥,于是,就去问售票处的售票员。售票员告诉他,有的车票上是有红色印记,那是盖的“已售出”字眼的印章,是给一些旅馆或代销点的票。站长就打电话给古洛,于是今天,古洛、胡亮和一个中原市局刑警一道走访了代销车票的旅馆和售票点。   这张排查的大网并不大,因为那时代销点或代销车票的旅馆并不多。所以,在第三家旅馆,代销票的服务员一眼就认出了古洛给他看的照片上的人。“就是他。他买的票。”服务员很肯定。   “他在哪个房间住?”古洛问道。   “这我就不知道了。”   “不是这个旅馆的人也能在你这儿买票吗?”   “这……不会吧。不在这儿住的人怎么会知道这里卖车票呢?”瞧!请回忆一下,那时的人多么纯朴,甚至有些愚钝,“对了,你们可以问问服务台的人。”   “知道了。”   结果如古洛所料,这个人并没有在这里住。“真是不留痕迹呀。”古洛笑着对胡亮说。他知道狐狸尾巴不仅露了出来,而且只差一步,他就可以逮住它了。但这一步是最关键的,因为单凭目前掌握的证据是不能将其绳之以法的,就是这一步成功了,也不能说有十足的把握。“你知道我们该去哪儿吗?”古洛半打趣地对胡亮说。   “这……”胡亮皱皱眉头。他实在是不知道,但他知道一点,目前还不能抓人。   “走吧。”古洛带头从这家不大的旅馆走了出去。   还是那么幽静,那么舒适,那么雅致,没有比这样的大院住起来更舒服的了,即使外面烈日当头,让古洛浑身是汗、气喘吁吁。但一进到这个大院子,顿时感到凉风习习,知了的啼叫也温柔了许多,一只美丽的啄木鸟在大树的树干上啄着,发出沉闷但好听的声音。不过这一切都比不上这位已是耄耋之年的老人的沉静风度更让人心情踏实的了。   “我就知道你们要折回来。”老人数着念珠说。   “那就应该早告诉我们。”古洛毫不客气。   “可是……谁不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呀!更何况时过境迁,人都死了那么多年了,陈年老账没什么翻头了。”   “不,任何事情都有个原因,也就是有了开始才会有结果。现在我们看到了结果,就不得不去寻找它的原因。”古洛说。   “好吧。我告诉你们。”老人的神情还是那么安详,但古洛和胡亮听到的故事却是那么让他们震惊,当然古洛的反应要弱一些。   还有最后一件事了,古洛心里逐渐平静了下来。当然胡亮不知道古洛要干什么,但又不敢问。可古洛却笑嘻嘻地对这个年轻人说:“走,咱们去一趟飞马歌厅。艾昔昔不是最后在那里见到倪雅芸的吗?”   “你是说,那里会有证据?”胡亮问道。   “不,我想不会,但我们不能靠猜测,还是去查一下吧。”   飞马歌厅在市中心,是家很有名的歌舞厅。那时有些钱的人都来这里消费,这里是这个城市夜生活的领袖。歌厅的老板穿着时髦,身上散发着香气,当然比现在的香味儿要俗气多了,但却是无毒的。   “我给你找找那天当班的人。”他殷勤地笑着说。   “你不认识这个姑娘?”古洛问道。   “知道,知道,但没说过话。她常来,追她的人不少,有人花钱请她。这个社会就这样,女的长得好,就是优势。”他好像还在研究哲学。   一会儿工夫,就来了好几个女服务员,她们浓妆艳抹,但缺少老板说的那种优势。但古洛很快就知道这个老板是有眼光的,因为这些服务员都有着很好的记忆力,干这行是需要这种天赋的。她们都记得那天晚上倪雅芸来过,是一个人来的,后来就走了。   “几点走的?”   “有十点了。挺晚的。”   “她表情怎么样?高兴还是发愁?没跟你们说什么?”古洛问道。   “挺高兴的。还说,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将来等她有钱了,就自己来,天天来。”一个姑娘说。   “噢。你没问她发什么财?”   “我没这么问,就说发财难呀!她说,也不难,只要抓住机会。”   “你们问她是什么机会了吗?”   “没有。我们那天挺忙,说了几句我就招待别的客人去了。”   “有没有一个小伙子来找过她?”   “没有。”几乎是异口同声。   “其他人呢?不管男女,就没人来找过她?”   “没有。反正我们没看着。”她们都摇着头。   胡亮想,古洛的预言得到了证实,没有什么收获。但古洛却很高兴,他对胡亮说:“没想到,在这里证实了我的猜想。”胡亮更加莫名其妙了。   计敏佳终于要走了,这是多么令人高兴的事呀!一个日本大学的教授给她发了研究生的入学通知书。这研究生和国内的研究生不一样,其实就是听讲生,研究生是要考试的,那时以这种形式去日本的人很多。一个华侨答应当她的担保人,这可以说是最重要的,甚至比那个日本教授的入学通知书更重要,因为那时很少有人会为中国人当经济担保人的。“太好了!”计敏佳心里呼喊道。   她的心情是如此之好,甚至在听到她这一生接待的或接触的人中最令她不高兴的人回来时,都没有反应过来,当然是让她沮丧的反应了。   “行。”她笑着说。这样动人的笑容让屋子里所有的人领略了她真正的美貌,但她的脸立刻就变了。“我已经和他们没关系了。”   “可公安局让你去,说是给他们当一次翻译,他们也要你,毕竟你接待过他们嘛。”处长很认真地说。这个人的表情总是一个样。   “好吧。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计敏佳想起了案子,觉得今天可能会发生有意思的事,就问了一句。   “昨天晚上。你现在就去。”处长说。他心中窃喜,因为他知道计敏佳已经办了去日本的手续。“是个听话的同志,虽然还不成熟。”他想。   在计敏佳答应去见客人前的一个多小时,艾祖兴从公园里回来了。这是个晴朗的早晨,初秋的阳光明净安谧,少了炎热的躁动,也没有冬日的冷酷,这宜人的气候只有东北才有。街头的人在增加着,匆匆忙忙去上班的人走出了家门,在这阳光下,心情舒畅,人有工作就是不一样。   艾祖兴早就退休了,他和这些凡夫俗子不同,工作、靠着自己的劳动生活,这种人生本来就不是他的。不过,这也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因为他上了几乎一辈子的班。   这阳光,这清晨,这忙碌的城市,都不能让他心情稍微好一些。这些天来,他第一次品尝到什么叫空虚,什么叫白活,什么叫无力感。他欲哭无泪,但沉重的心情像座山一样压着他的灵魂,乃至让他健康的肉体麻木、委顿。   一辆吉普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他的身旁,直到车门打开,他才发觉,两个警察跳了下来,这是他的两个熟人了。他条件反射地笑了笑:“你们……”但他的反应很快,立刻就沉下了脸,几乎在脸色变化的同时,他往后退了几步,快得让人看不清他是怎样移动的。   “对。你怎么了?想显示一下你的拳术?”古洛笑着说。胡亮跃跃欲试,他想和这个人比试比试。但艾祖兴却笑了:“哪儿的话。你们是要抓我?”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古洛说。   “我主要是看……”艾祖兴的眼睛在转着,一点儿不像个老人。   “跟我们走一趟,有本事你就抵抗,但你也知道这是徒劳无益的。”古洛冷下了脸。   “我为什么要抵抗?行,你们是政府的人,我也是个好群众,我想共产党是不会冤枉一个好人的,我当然听你们的。”艾祖兴说。他的脸这时冷若冰霜。   “走吧。”古洛让他上了车。   十七 遭遇对手   公安局刑警队古洛的办公室里,来了几个客人,有从日本来的清水次郎和伊藤、翻译计敏佳、艾祖兴和他的妻子。倪刚两口子也来了。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倪刚又喝多了,妻子则有些紧张,时不时偷眼看看一屋子的人。公安局方面有古洛、胡亮和李国雄。李国雄是自己执意要来的。他来这儿的目的有两个:一个是要看看古洛是怎么解开这个案件的,另一个就是要让古洛和胡亮明白他才是这个案件的负责人。当然他在不断地告诫自己,一定不要让古洛看出来,他知道这个老头子脾气很坏,说话不留情面,会让自己下不来台的。   “都坐下,该喝茶的喝茶,该抽烟的抽烟,不论谁到我这里都很随便,不像是政府机关吧?”古洛笑着说。他点起一支烟,又喝了一口茶。大家都笑了,刚才那紧张的气氛似乎缓解了下来。“你说话很风趣呀。”伊藤的假面具裂开了几道缝,生硬的中国话让大家都笑了。气氛似乎更加放松了。   “不过,今天找你们来是说案子的,我先告诉你们,在我说完这个案子后,首犯、主犯、从犯都要被从这里带走,还死去的人一个公道,让杀人者受到应有的惩罚,这是我们这些人民执法者要做的。不过,大家都知道阎王殿前没有不冤死的鬼,要不,西游记里怎么有个城市叫枉死城呢?”他自己笑了笑,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这话是幽默的,但这次却没有人笑。预感就像被外面吹来的风撩起的白色纱窗帘一样,告诉人们暴风雨即将来临,窗外那阴沉得几乎要垂到地面上的黑灰色天空似乎在向这个世界讨要生灵,贡献给天理和正义。   “这个案子是怎么发生的?它的来龙去脉又是怎样?我先向诸位简单地介绍一下,当然你们这里面有比我清楚的,尤其是在后面我讲我的推理时,可能会有若干偏差,请不吝赐教。”胡亮笑了起来,李国雄大笑着,一听就知道是装的,所以古洛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的声音就像被剪子剪断了一样。   “不说案情了,我不说了。我要这么告诉你们这个案子,听着!”古洛真的生气了,生李国雄的气,不知为什么,他就是感到愤怒。   “有一个姑娘,年轻貌美,她身上有着父亲和母亲的希望,有着年轻人美丽的梦,她叫倪雅芸,多好的名字,我一听到这个名字,一看到这个姑娘,心都在疼。这样美好的生命却被人无情地杀害了,用姑娘自己的纱巾绞死了她。这让我愤怒,说实话,从我在市立医院门口第一眼看到倪雅芸的尸体时,我就发誓要抓住那个十恶不赦的杀人犯。我们开始了调查,这个姑娘出身贫寒,她的姿色和她的家庭差异很大,太大了。”古洛看了看倪雅芸的母亲,女人的脸红了,表情很复杂,酒鬼则勉强睁着眼睛,他似乎没听到古洛在说什么。   “她结交了一些人,不,应该说男人们都愿意和她结交,当然其中不怀好意的有很多。但这个姑娘的品性和她的外表是一致的,她不是个胡来的姑娘。她希望找个如意郎君,结婚生子,过正常人的生活,当然如意郎君的关键就在如意上,她希望找的人要有高学历、好工作。有一个人符合这个条件,那就是现在还在医院躺着的艾昔昔。除了肥胖一些外,他的条件不错。可是,他的父母,不,正确地说,是他的父亲——我们今天的客人艾祖兴反对这门婚事,坚决反对,他的儿子不敢抗拒他,就结束了和这个好姑娘的恋爱关系。一对年轻人谈恋爱,谈不到一块儿,就散了。这可能对陷入狂热感情的年轻人来说,是很大的打击,极端的场合,会有殉情之类的事情发生。当然我们这些人是知道的,只要挺过去,时间会冲刷掉一切的。可是,倪雅芸却死了,是被人杀害的,后来艾昔昔承认是他杀的,并且自杀未遂。艾昔昔的遗书将他杀害倪雅芸的动机和作案经过说得很详尽,无懈可击的供词,我们几乎可以确定杀人犯就是这个艾昔昔。但有个疑问一直在我的脑际徘徊,挥之不去,挥之不去呀。”古洛装腔作势地拿起暖水瓶给自己的茶杯斟满了水。胡亮被感动了,他第一次知道古洛的文学水平是这么高。他的描述是贴切的,又是有想象的,既是逻辑的,又充满了感情。后来他才知道古洛为此要准备一个晚上,甚至会失眠,而且他是非常爱好这种演讲的,痴迷得让人觉得他已经快疯了。他是个自恋狂,这是胡亮后来给他的老师下的结论。   “嗯,这茶算是出味道了。”古洛慢慢地啜着热茶,外面响了一声炸雷,但这并不能影响古洛事先准备好的演讲。“是什么让我疑惑呢?那就要从头说起,就是乌伏虎抛尸。当然艾昔昔说他认识乌伏虎,两人都对倪雅芸的不忠实感到无比的愤怒,所以,乌伏虎才帮助他抛尸的。我们一开始也是先找乌伏虎的,因为有目击者看到了他。不过,我们知道的当时情况很奇怪。至少有两个目击者看到乌伏虎了,而且不是同一时间。就是说,乌伏虎在那里走来走去。这是为什么?即使为艾昔昔抛尸,也不会在那里徘徊的。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乌伏虎有意让人发现他,因为他身形和长相特殊,人们会记住他,会揭发他。这就怪了,艾昔昔说,他当时被吓傻了,不知如何是好,才找到乌伏虎,乌伏虎也不过是答应帮他处理尸体。可为什么乌伏虎做得却像是替艾昔昔承担罪责一样呢?这可是重罪,要掉脑袋的呀!还有一点,那就是地点。乌伏虎完全可以将倪雅芸扔到一般人看不到的地方,但他没有,他似乎是有意将尸体扔在了总是有人进进出出的医院门口。这就是我的疑问,不,这里面一定有更深的原因,绝不是像艾昔昔说的那样,他们是为了一个善变的女人才聚在一起的。”古洛又点上一支烟,烟雾从他的嘴里喷了出来,立刻被窗外进来的狂风吹散了。雷声又响了,胡亮关了窗户,屋子里很暗,但胡亮却没有开灯,每个人的面部模糊起来。   “这时,又发生了一个案子。这可是个大案件,很令人震惊的凶杀案。因为死的是个外国人,一个日本人,是来中国旅游的,他被人发现死在很不干净的地方,身上的衣服都被剥光了,所以当时并没有马上就知道他的身份。他叫金太郎,是和他的妻子伊藤女士、弟弟清水次郎先生一起来旅游的。这真不幸,死在异国他乡。我首先感兴趣的是他的死因,当然尸体刚解剖时,连医生都没发现他的真实死因。但后来才知道他可能是被一种奇异的武术功夫杀害的,这要归功于我的同行,武术专家胡亮。金太郎的妻子和弟弟也说他是个练武的,而且武功高强,一般人绝非对手。那么对方如果真能赤手空拳将他杀害……在这里,我要说一句,我们当时并没有肯定他是被人徒手杀死的,因为这种神奇的武术太令人匪夷所思了。可我们还是到他练武的地方进行了调查。一位老百姓说,有个黑大汉曾经向金先生提出挑战。注意,这位目击者说是黑大汉,和乌伏虎很相像,看,如果这人是乌伏虎,那就是说这是他第二次出现在重要的场合了。这难道不奇怪吗?我很好奇,不好奇是破不了案的。胡亮,你记住我的这句话。   “这时,我们可以提出假设,是那个黑大汉在比武中将金先生杀害了,当然可能不是故意的。接着,伊藤女士出场了,她本来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但这时却说,不,大部分是暗示,那天,就是金先生死亡的那天晚上,可能是和别人比武去了。他的弟弟也是同样意思。不过,翻译同志提供的信息更令我感兴趣。她说曾经有人来宾馆找过这一家人,虽然她没有看清来人的长相,但肯定不是黑大汉。唉,这个乌伏虎的体形确实不一般呀。我在想这种人能干什么呢?如果干好事,他会被人记住,如果做坏事他同样会被人记住。也就是说,他要做坏事的时候,是要尽力掩盖自己身体特征的,但是,他没有。两个案子就被这个乌伏虎联系在了一起。奇怪的结合。那么接点在哪里呢?我们不知道。   “就在案件扑朔迷离的时刻,忽然就像阳光出现在黑暗中一样,好像一切都解决了,那就是乌伏虎死了。可能是两个案件的嫌疑犯死了,我们这些公安人员难道不应该高兴吗?对,我们很兴奋。但问题马上就来了,乌伏虎是被谁杀的呢?因为他是非正常死亡,就是服了一种名为‘MS’的药死的,不像是自杀,也没有任何证据说他是自杀。怎么办?我们只能调查。   “一个聪明的凶犯总是能隐蔽自己的,就像狐狸走过雪地,会用尾巴扫掉它走过的脚印一样。但是,它忘了,尾巴也是要留下痕迹的,于是,它就再扫再留,如果有永远,那就不会完结。我们就只有追踪着,直到凶手在某处被抓住为止。对,不过是拖延时间而已。”古洛停了一下,喝了一口茶,这次他确实渴了,虽然外面暴雨倾盆,但房间却很安静,房间里的安静正好衬托出雨的声音。古洛像是听音乐一样,仔细听了听,说:“雨真大呀!难道我们这里面就没有人记得乌伏虎死的那天的暴雨吗?和今天差不多大吧。我可记得很清楚。乌伏虎死的地方离医院不远,好像他要去医院一样。他有一张从中原市来的车票,已经检过了,从时间看,他应该是在车上中的毒。请记住这一点,在这个案子里这是很重要的一环,也是让我们的思维出现差错的一点。   “当时,我们没有想得太多,因为知道的少,猜想还不能成立。于是,我们就开始调查乌伏虎这个人。他曾被判过刑,在中原市和监狱里都是一霸,性情暴躁,武艺高强,得罪的人很多,其中不乏想要他命的人。循着这些线索,我们终于找到了一个人,他叫上官杰,他承认是他杀害了乌伏虎。案子到此为止了,可以结案了,我们这里面有人会高兴的,在阴暗的角落里放声大笑,这也是一种乐趣。可是,这美好的一切却毁于一个老人的死,我说过,案子就是在掩饰中不断发展的,看,这回也是这样。这个老人死了,自然死亡,但他和乌伏虎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住在一起?还有个有趣的现象,就是这个老人拥有许多武侠小说和小人书,解放前的都有。他是个武侠迷!这就是我的猜测。   “我从他遗留下的残破字条上找到了浪沁县江扶乡,在那里我知道了最近发生的两起凶杀案,一对父子和一个老太太。这个案子十分神秘,没有头没有尾,唯一的目击者也疯了,真是我见到的少有的棘手案子。那里的同行在侦破这个案子时翻出了三十多年前的往事,尘封已久的往事。这是件既有浪漫色彩,但却是十分恐怖的事件。就是在一次古怪的比武中,一个叫金风的老人被打死了。对方是个黑大汉,武功高强,当时看到的人还记得他是如何飞跃起来从背后击中金风老人的,嘴里还叫着‘神幻七十二’,‘夺命七十三’。我们不知道这个凶手用的是不是峨眉拳,但我们知道金太郎先生也是背后挨了一记奇怪的拳头死去的。当然,把这两者扯在一起过于牵强附会。不过,我还是记住了金风的死法。凶手被判了刑,我们找到了监狱,得知他叫温玉龙,再调查才了解到他就是乌伏虎的亲生父亲。情况清楚起来了,目击者证实抛弃倪雅芸尸体的就是乌伏虎,目击者说要和金太郎先生比武的还是他,浪沁县他显然也去过,那关家父子和老太太都是他杀的,有他的指纹作证,这是比铁还硬的证据。我们千里迢迢去调查的结果,就是增加了乌伏虎的罪行。好个杀人魔王。外国管这叫什么来着?对,我的同事胡亮告诉我,叫连环杀人案,乌伏虎就是连环杀人案的主犯。   “不过,这一切的调查因为这对父子的死去,变得毫无意义。是的,有什么用?而且杀害乌伏虎的凶手也已经被我们抓获,即使我们有所怀疑,但他一口咬定他就是凶手。是啊,如果不是他,他怎么会承认呢?我们没有逼供,上官杰也是惯犯,他不会精神崩溃的。是不是精神病?医院也检查了,说他像我们这一屋子人一样正常!”这时,除了古洛之外,好像还有一个人发出轻轻的笑声,是清水次郎。伊藤瞪了小叔子一眼,但清水根本不理她。   “可是,总是有问题在困扰我,不是像人们说的什么直觉,当然由于我们经常破案,经验的积累会让我们对一些事情产生所谓的直觉,但这是不可靠的,案件侦破靠的是理性和科学性。就是说我们要善于假设,在有一定的背景下,我们就可以大胆地假设,循着自己的假设来找线索。那么,是什么让我困扰呢?那就是乌伏虎的杀人动机。乌伏虎又为什么要杀金风的徒弟呢?他们之间并没有仇恨。杀了他们还要挖开金风的坟墓又是为了什么呢?乌伏虎又为什么要找金大郎比武呢?当然我刚才说了可能是失手杀了人,可他为什么要让大家知道他要比武呢?我又往前走了一步,假设他杀金大郎是事先精心策划的呢?如果是这样,他的动机又是什么呢?还有一个重要的疑点,那就是乌伏虎的出身、经历,实在和这些人不搭边儿。如果这都是偶然倒也罢了,如果不是呢?如果在这个案子里有一个精细的头脑在活动呢?乌伏虎有这样的头脑吗?我怀疑!   “于是,我就把案子颠倒来颠倒去地思考。我终于发现这些涉案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他们的姓氏。我在艾祖兴的档案中看到他写的简历或自传,曾把他的艾姓写成了爱情的‘爱’,还在一张表中,他也是这么写的。我以为是他文化程度不高所致,其实我犯了一个重大的错误。但我又想起三十多年前的那个死去的人叫金风。还有一个细节,那就是清水次郎先生有一次看到穿旗袍的姑娘,说穿的是他们的民族服装,是的,清水先生是中国人的后裔,但他特意说明是他们的民族服装,那是什么民族呢?当然是满族了。清水是后改的日本姓氏,注意有个‘清’字,和清朝的‘清’是一个字。怎么?你们一定认为这有些勉强。好吧!‘爱’和清朝皇族爱新觉罗的头一个字一样,如果艾祖兴没有写错呢?众所周知,民国革命后,很多爱新觉罗改汉人姓,就是‘金’,金风正是姓金。   “如果你们认为我是瞎猜,那我就再告诉你们一件事。我在调查过程中,最感兴趣的是这个金风。他是什么人?没有人知道。他有礼貌,穿衣讲究,武功高强,还认识字。他是谁呢?从哪里来的?一个外乡人到那种荒山野岭、穷乡僻壤去干什么?是躲避战祸?可似乎也用不着上那里去呀。为什么呢?中国人是个重血缘的民族,一般都会投亲靠友的。他是来投什么亲戚的吧,我猜测。于是,我们就去找是谁把他介绍到这里的。果然我们找到了,这个人还是个很有身份的人,叫郎自清,曾是国民党时期浪沁县县长。但和一般土著的县长不一样,他是从北京——当时叫北平——去的。我们找到了他家,他已经过世,他的老伴儿说不知道他和金风的关系,我们又是空手而归。不过,我注意到他姓郎。注意,这个案子的关键就在这些姓氏上,郎姓大部分是满族,也就是说,这个郎自清也是满族。   “是的,都是满族,可这又有什么呢?我又仔细想,是巧合,还是无足轻重的一些事实?不,我不相信有这样的巧合。反过来想,如果不是无足轻重的话,那这就是很重要的。我想起我在郎自清家看到的一副对子,是郎自清自己写的,很有意思,说‘宫门何如空门静,民心好比佛心明’。他的老伴儿信佛,我问她,郎自清信吗?她说信过,后来不信了,从起政来。看这对子说的就是他自己,那么‘宫门’就好解释了,他和清朝皇室有关系!金风是爱新觉罗氏、皇族,他讲究礼仪,就是夏天也不打赤膊,有文化。艾祖兴也是皇族,经常把自己的姓氏写错。清水先生也是清朝皇族,为了纪念祖先,虽然成了日本人,但还是将姓氏改为清水,这里面有个清朝的‘清’字。对了,金太郎先生没改成日本姓氏。这就是我的猜测。他们怎么凑到一起的?又是为了什么涉及了同一个案子?前面还有金风的案子。温玉龙父子到底在这里面扮演了什么角色?我想一定会有人知道。这时我想起了郎自清的老伴儿。我找到她,她终于说了实话。这真是个传奇般的故事,如果没有这么多人死,连我都不相信。简直就是电影。   “这事的缘起是闹义和团时的事,就是1900年。西太后反对洋人,企图利用义和团驱逐洋人,结果招致了巨大的灾难,八国联军侵入中国。这时,西太后和她的王公大臣们就只剩下一个主张了,那就是逃命。于是,就往西边跑,所谓‘太后蒙尘’就是指那时的事。在临逃跑前,皇室中的一些人担心将来回来,或者回不来,会没有钱的,于是,就把一批珠宝偷偷地运到中原。浪沁县地处偏远,尽管如此,但也没人知道为什么要将财宝藏在那里。但藏宝的人在回来的途中,遇到土匪,被害。西太后回来后,藏宝的那些宫里人本应去找这些宝贝的,但不知那死的人给藏到哪里去了。这些无能之辈是找不回来的,就没敢禀报那位老佛爷。但这事是有人知道的,那就是主使人,艾祖兴的爷爷,一位亲王。他最怕老佛爷,连提都不敢提,更别说找了。   “后来西太后死了,他就派人去找这些财宝,那人就是郎自清的父亲,亲王的侄子也参与进去,这人就是金风。最后,他们居然得到了那个藏宝人的藏宝图,但图很不清楚。于是,金风和郎自清决定去浪沁县寻找。郎自清有些办法,他是大学毕业生,家里还有些钱,就弄了个县长职位。但是,他们一直没有找到,直至解放初期。老太太就知道这些,但这却非常重要,虽然她不认识我们这个案件的主角。那这主角和其他的事情就要靠我的猜想了。这件事让另一个人着急了,他可能以为财宝被找到了,或者还没找到,不管怎样,他要参加进去。他就是艾祖兴,金风的侄子。可遭到金风,我想还有郎自清的拒绝,这让他恼羞成怒,决定将藏宝图抢过来。于是,他就教唆温玉龙和金风比武,将金风置于死地。但没想到的是,金风将图藏到了他的坟墓中。当时艾祖兴没有想到,也没有找到。我还要告诉你们,为了找到藏宝图,他唆使温玉龙烧掉金风的房子,他以为一着火,金风就会抢救藏宝图,但金风一方面是因为伤势严重,回不了家,另外,藏宝图根本不在家里。   “这时由于金风出事,郎自清害怕了,想报案,艾祖兴只好藏了起来。郎自清并没有报案,但他在‘文革’初期却交代了藏宝的事,政府去找过,也是一无所获。当时正是乱的时候,再说,人们也不太相信这个老头子说的话,这事就搁置了下来。‘文革’结束后,艾祖兴得知郎自清已死,就又蠢蠢欲动。他找到温玉龙的儿子乌伏虎,让他帮助自己杀害了关家三口人,当然是在他得到想要的东西后。我想就是那个老太太为了钱,告诉他坟墓的事,跟魔鬼做交易,代价自然是生命。金风的坟墓被挖掘了,藏宝图找到了。多好的结局呀!恭喜发财!艾祖兴贝勒。”艾祖兴的脸抽搐起来,他像是在笑,但眼睛里却燃烧着火焰,就是在这阴沉的光线中也能看得出。   “你说笑话!我不是满人,你不是看过我的档案了吗?”他的声音尖利,像是一种野兽的嚎叫。人们说,长期精神紧张的人说话的声音就是这样。   “说得好!对,你没填写自己是满族出身,但这次涉案的所有满族人,都没说自己是满族,连郎自清都没说自己是满人,只是说,他被过继给了满族官员,即使在新中国成立前,金风也没暴露过他是满人。这也正是我相信自己判断的有力根据,如果是光明正大的人或者事,有什么可隐瞒的呢?有狐臭的人就要洒很多香水,你也是想遮盖你身上的味道,不对吗?”古洛盯着艾祖兴像蹿动的野兽般的目光,直到把这猛兽逼进它的巢穴。   “钱是最诱人的东西了。你们说是不是?很多贪财的人对钱有种敏感的嗅觉,就像猫对鱼腥味一样。别以为只有艾祖兴觊觎那些钱,他的两个堂兄弟也千里迢迢来到中国,当然不是支援革命,甚至连自己的堂兄都不支持,他们是来要自己的那份儿,或者说,有机会就全要。钱,巨额的钱财将血缘亲情清洗掉了,剩下的只是赤裸裸的争夺,豁出生命的争抢。金太郎在争斗中丢了命。他的妻子和弟弟本来要去报案,但我想也是为了钱,更可能是表哥的许诺,什么手足之情、夫妻情分,在伟大的金钱面前,立刻化为乌有……”   “你在侮辱我们。”清水次郎站了起来。伊藤因为汉语还没有好到和她的母语一样,所以,正在慢慢地咀嚼着古洛的话,这时味道出来了,她意识到自己咀嚼的是只苍蝇,就勃然大怒。“我要找你的上级,你的领导,我是日本人,是你们的客人,你没有权利侮辱我。”古洛注意到她说的是我,而不是我们。“噢,这些排外的日本人。虽然她的丈夫和小叔子都有一半日本血统,但她心底里并不认为他们是自己民族的人。清水兄弟也真够可怜的。”古洛想。   “你别喊了!这些是我们通过使馆调查出来的。他们的父亲娶了一个日本女人,父亲死后,他们跟着母亲回到日本,入了日本国籍。如果没有日本血统,他们不过是华侨。”胡亮爆发般地喊道。虽然李国雄很不满,但效果却很好,伊藤和清水次郎坐了回去。伊藤又戴上了假面具,不过这次上面的表情永远是愤怒和不屑。清水次郎则低下头吸烟。   “你没有证据。他们是外国人,你不能骗他们。他们不会给你作证的。”艾祖兴看着两个日本人说。   “会的。”古洛肯定地说,“不过,我现在要说的是你杀害倪雅芸的事……”   “什么?你疯了吧。我杀她干什么?当然我不相信是我儿子干的,虽然他认罪了,但我为什么要杀她呢?”   “你的动机我也是猜的。我想一个是你不同意他们的婚事,但姑娘一定要跟艾昔昔,你不得已,或者一时失手杀了她。这可以解释得通。不过,还有一个解释,那就是这个姑娘可能知道了你的事,就是财宝的事。否则的话,像你这样冷静、有头脑的人是不会杀一个不懂事的小姑娘的。”   “哈哈,你没证据。”   “我先告诉你,你是怎么作案的。那天,倪雅芸找到你,向你要钱,可以说是敲诈,但我不用这个词,因为她是个幼稚的姑娘,不懂事让她这么做的,并且她为此丢了命,实在是让我痛心。你当时并没有马上杀她,很可能是你需要一段思考的时间。当你下定决心后,就去找她。但去哪儿找呢?你不知道,只有找你的儿子。那天晚上,艾昔昔宿舍的玻璃碎了两块,人们以为是倪雅芸为了叫情人扔石头打的,但不是,扔石头找儿子的是你。艾昔昔告诉你,倪雅芸可能去的地方,你就去找她。她这时在歌厅里,你把她诳了出来,在外面杀害了她。接着你找到乌伏虎,让他去替你弃尸,你则监视着他。你一定要让人看到是乌伏虎弃尸,这就是乌伏虎走来走去,并把尸体扔在市立医院门口的原因,为的就是让人看到他。因为乌伏虎和这个姑娘没有任何关系,没有谋杀的动机,所以乌伏虎也答应这么做了。对了,艾昔昔我想是秉承你的旨意,说倪雅芸和一个中原人——当然就是乌伏虎了——搞对象,但姑娘的好朋友却否定了这个谎言。但有个人却知道了这场戏的幕后导演,他叫魏有福,他是真要讹诈你,他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膂力,却被你杀了。”   “你没有证据。”艾祖兴笑着说,笑声很大,也很难听。   “不,有目击者。你的儿子艾昔昔想把罪责揽下来,救你。他无意中说出倪雅芸最后和他见面的歌厅,我们去了那里,那里有人看见你去找倪雅芸,虽然你戴着墨镜,但这个人是倪雅芸的追求人,他对一切接触倪雅芸的人都感兴趣,于是,就跟踪了你一会儿,看清了你的真面目。没想到吧?你的儿子醒来后,也会揭发你的,你相信吗?”   “那是误伤……”艾祖兴垮了下来,像一堵被雨浇塌的墙一样。   “还有,你不是说没有你杀关家父子的证据吗?不,也有。你去了那个藏宝的洞,虽然你很谨慎,但却留下了脚印。忘了吗?那几天的大雨可以洗去你犯罪的痕迹,但也能留下你犯罪的脚印,真是讽刺。可事物就是这样,都是两面刃的剑。我还要告诉你,是你毒死了乌伏虎,那张票是你买的,这也有目击证人,是在中原市的旅馆里。你在本市杀了乌伏虎,却制造假象,让我们认为乌伏虎是在火车上中的毒。那个上官杰真是你的救星,他居然承认了从没犯过的罪行。不过,这是短暂的,你最终还得暴露,还得付出你应该付出的代价。至于你们两个,我还不知道如何处理,我会请示外事部门的,在这之前你们就在中国悼念亲人吧。给他戴上手铐。”古洛吩咐胡亮。   艾祖兴没有抵抗,他低着头,嗫嚅着:“我有个问题。”   “说吧。我想是关于那些宝贝吧。”古洛说。   “你简直是个神人。对,我就要问这个。”   “谁知道?”   艾祖兴低下头,看着手铐,往外走去,忽然他回过头来,叫道:“我并不贪财……”   “我知道。你还想复辟清帝国。”古洛轻蔑地说。   “你……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我要准确地把握犯罪分子的动机,要不得一点儿含糊。我看了郎自清解放初期给组织上的交代材料,说他曾经参加了一个叫‘黄龙会’的组织,是为了复辟清朝的反革命秘密团体。我想你也应该是其中一员吧。这也是我猜的。”   “不过,有一点在你刚才的猜测或者演绎中没有说出来,我想是因为你不知道。”艾祖兴带着几分挑衅的眼光看着古洛。   “噢,是吗?”古洛略一思忖,说,“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了。你是说你为何能指使温玉龙家两代人为你卖命。你以为我会以为他们是为了财宝才跟你干的?不,我不这样以为。俗话说得好,林子大,什么鸟都有。我们这个世界上正是有着各种各样的人,才这么丰富多彩。这些人很多是因为他们的追求而显出多样化的。这父子两个都是人们说的武痴。他们要的是武当拳的拳谱,因为有人看见金风常看一本画着图的书。我猜想那就是失传的武当拳谱。这父子两个把传说和现实混在了一起,当然儿子是听父亲说的,想当天下第一的武术家。你就是利用这个,把父子两个都送上了黄泉路。”   “好!准确,你没猜错一点儿地方。我想你也是旗人。”艾祖兴满脸的佩服。   “令你遗憾,我不是旗人。”古洛笑着说。   一切都办好了,胡亮的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这个大学生,不仅在中国社会,就是在任何一个现代化的社会中,他都是精英人物。今天算是开了眼,他没想到就是这个已经年过半百、气喘吁吁的肥胖的老人阻止了他建功立业。但他却一点也不反感,相反却是一种由衷的佩服。现在屋子里就两个人了,他便说:“晚了,咱们在外面吃吧,我请客。”   “行。”一听到吃饭喝酒,古洛总是高兴的,“不过”,他皱了皱眉头,“我在等一个电话,中原警察局的。”   没有过十分钟,电话就来了。古洛仔细听完后,眉开眼笑地对胡亮说:“完满的结局。我知道你的疑问,还是为了那个上官杰。我早就告诉中原局,上官杰的供词有问题,他是在说谎,不过,在谎言后面会有个很大的案子,那才是真实的。又让我猜对了。上官杰是走私文物集团的,那天他在火车上是为了拉一批货,根本就没见什么乌伏虎。可他不敢说真话,因为一旦他说了,那就是灭门之祸。他思考再三,认为乌伏虎反正也是通缉要犯,就是杀了他,也不会判死刑的。这个蠢货哪知道生命对任何人都是一样的,就是说乌伏虎的生命和我古洛是平等的。他就说了谎,但现在中原局抓了他的同伙,不,是他的上级,这个犯罪集团的头头。于是,一切都清楚了。”   “噢。”胡亮应了一声,他是想问古洛这个问题的,现在他已经知道了答案。“我好像还有几个问题,是什么来着?等吃饭时,我再问他吧。”胡亮想着,脸上一直浮现着笑容。 ━━━━━━━━━━━━━━━━━━━━━━━━━━━━━━━━━ 本文内容由【延至壹生】整理,久久小说网(www.txt99.com)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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