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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个身材高大的人,肩宽背阔,很有些男子汉气概。不过,最近他很烦恼。原因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总之,让他不知如何是好。只要一想到这事,他就烦躁不安。这回偏偏在吃饭的时候,有人提起了一些事情,让他产生了联想,于是,吃完这顿好饭,他就要出去走走。与其说是散心,不如说是不再想那事更准确。再说他现在正在做当今最时髦的事情——减肥。   他一直在走,走得肚子已经没有饱胀感的时候,便决定回去了。中秋的风已经有了寒意,就算用刚才的酒精也有些顶不住了。他加快了步伐,走得有些气喘吁吁。“要做有氧运动,减肥才有效。”他想起医生的嘱托,这个医生不是别人,就是他的妻子。他放慢了步伐,看着前面灯火辉煌的宾馆,能看到宾馆前的空地上停着的车,还有几个小小的人影在活动。   这时他发觉身后有些异动,就回过头来,后面的这个人影似乎就是等待着他回头,然后闪电般地冲到他的侧面,手一挥,没让他有略一思考的余暇,只是让他感觉到胸前一凉,就窒息了。   “这才叫专业呢。”那个人把刀从李安的心脏深处拔了出来,自言自语道。   第二天清晨,清扫工发现了李安带着惊奇表情的尸体,就报了案。于是,像往常一样,刑警队把这里搞得如同自由市场,不过,不容许老百姓进来。   刑警大队副大队长是个身材高大、长相英俊的年轻人,叫胡亮。他仔细地勘查了现场。“像是职业杀手干的。不会是劫财。不过,先不着急下结论。”   可是,胡亮没想到的是:这个结论居然迟迟下不了。这个看似简单的谋杀案,却没有任何线索可循。从杀人动机来讲,已经可以肯定不是劫财,那可能是仇杀,但李安是个极其本分的人,在眼下这个世界,这种人简直是比熊猫还要珍贵的几乎灭绝的动物了。他为人忠厚,脾气特别好,高大的身材、结实的肌肉不过是练体操造成的吓人假象。他没有得罪过任何人。胡亮也有理由猜测李安可能有经济问题,毕竟是做会计工作的,往感同身受的好处想,他是“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往坏里说,“近水楼台先得月”,这是多么好的职业,即使祖宗坟上不冒青烟,也得冒白烟,谁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可是,请来了好几个专家,都是那么信心百倍,有一个告诉胡亮:“只要查,没有不露馅儿的。再说,尤其是现在。你和哪个领导不对付,就告诉我,我查他个底儿朝上。”胡亮尴尬地笑笑,想到副局长李国雄,甚至想大笑一场。可是,就连这个阴险的家伙,也叹着气说:“少见,少见。这小子是哪儿来的?咋能这么干净呢?”   “也许他是个高手。”胡亮说。   “不可能。什么样的高手我都见过。他绝对没问题。”   那么谁会杀掉这么一个存在不存在都不会对社会产生多大影响的人呢?对历史他也是个既不臭也不香的人。   即使如此,胡亮也并不甘心,用今天一句时髦的话,就是他“绝不轻言放弃”。他一次又一次地走访李安的亲戚、朋友,和李安的遗孀都结下了古怪的友谊,那就是李安的遗孀都要恳求他不要再查了,因为,胡亮让她动脑筋的折磨已经远远超出她丧夫所带来的痛苦,尤其是无穷无尽的回忆,让她觉得丈夫没有死。   最后的可能,就是他是个非自然的变态者。这种人是著名侦探古洛给起的名。他们或她们在生理上没有问题,但后天社会或家庭的影响让他们的思维和行动不正常了。这些人有的是贫苦出身,如果一直贫困下去,他们将像江河里的渣滓一样沉淀在河床上。但如果他们成为所谓成功人士(大部分是靠着优异的学习成绩受到了高等教育后),那胜利的旋风就会将沉渣泛起,于是,贪赃枉法、中饱私囊、骄奢淫逸等等贬义词就会占据他们墓志铭后半段文字。如果这种人被害,很可能是被正义假手于人丢了命。还有一些生活富裕、娇生惯养的人也会走到危害社会的道路上去,这些人的家庭大多是暴发户,没有什么文化。当金钱和卑鄙的灵魂结合在一起,就是世界末日的来临。他们骄横跋扈,不知天高地厚,自认为有了钱就可以为所欲为,也许是不知不觉间就得罪了得罪不起的人。但李安却不是这两种人,他的父亲不过是个普通的工人,母亲也是,他没有暴发户的家庭,虽然出身确实不能说是富裕的,但与他目前的社会地位和家庭背景相比,还没进入成功人士的行列,尤其是现在的成功人士可是不得了的。   放弃不放弃绝不是唯心主义说了算的,没有任何线索,就是一向喜欢追根究底的胡亮最终也只得把这个案子挂了起来。   一 死亡——正常?非正常?   本来何梁还是好好的,这里指的是他的身体。虽然他也有“三高”(高血脂、高血压、高血糖)的困扰,但所幸的是都不太严重,药物能很好地控制病情。他知道这些病都来自他父亲那边的遗传,可是,他的祖父还活着,已经是三位数字的高龄了,父亲也八十多岁了,继母比父亲大一岁,他们都有“三高”的问题,但生活质量似乎没受到影响,又是打太极拳,又是旅游,好不自在。父亲告诉了他长寿和抵御疾病的秘诀,就是不要管它。继母也有秘诀,就是一定要重视,不管有多大的身体不适,都要上医院、吃药。他都表示接受,但都没有接受。他崇尚中庸之道,不管在工作还是身体健康方面他都不走极端。多好的生活方式呀!可是,客观的世界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他想不走极端也不行。   事情出在公司的总经理要退休上。按照现行的做法,对这位口齿不清、思维混乱的总经理,上级部门要进行审计。这件事对全公司的职工来说,跟美国正在研发新型导弹防御体系一样,既不懂也不相干。该吃还是吃,该喝还得喝,管他什么审计不审计呢。可是,对这位总经理及他的领导班子而言,则是重中之重的大事。尤其是因为何梁是财务处长,所以总经理就对他说:“要审计我了,兹事体大,闹不好要出大事的。”   “没什么事。”何梁倒是很有自信。总经理翻了一下金鱼眼,说:“话不要说满了。”   “那……您的意思是……”   “这些天你就把手头的其他工作放一放,全力以赴做账,我和你一起干。”   “行。”他答应得很痛快。谁能想到就这一个“行”字却带来了他人生中最严重的错误,后果也是极其严重的。   他的妻子叫梅兰英,和那位京剧大师的名字就差一个字,可就像猩猩的基因和人类就差百分之几一样,她没混上大师。她平常为人随和,和丈夫一样也是做会计的,不过没当上官。她工作几十年了,从来没和人红过脸。不过,她丈夫才真正了解她,常说她就像牛筋一样,看起来很柔和,其实却韧得很,对人的牙齿来说,比骨头更难对付。她看到一连两个月丈夫都在加班加点,而且时间很长,晚上她都睡一觉了,丈夫才躬着腰,悄悄地进来,悄悄地躺下。   “吃了吗?”   “吃了。”   “又是马清水请你?”   “是。”他躺了一会儿,才有力量脱掉衣服,然后,才把像用螺丝组合起来的铁硬身体一点点儿地掰弯曲,钻进被窝里。   太兴奋了,他睡不着,就这么瞪着眼睛看着模糊的天花板,过一会儿叹一口气。   “你怎么啦?是不是那个王八蛋难为你了?”老婆是干这一行的,什么都瞒不过她。   “没有,没有。你别胡说!”   “胡说?那个老马是好东西?我不信。他家多有钱……”   “那是他挣得多。年薪四十多万,吃饭有金卡,别的什么花销能报销,车是公家的。这都是上级批准的,没问题呀。”   “那你怎么能忙成这样?”   “他当了十几年的总经理,有些账积压了,我给清一清。”   “你可真是‘孔夫子门前卖百家姓——糊弄到我头上来了’。”   “真话。快睡吧。唉!明天呀……还得忙。”   梅兰英不再说话了,总的来说,她还算是个体谅丈夫的女人,一点儿也不像电视剧中的那些男主人公的老婆——都不是东西,虽然她和其他女人一样也有隐私……   财务处还有个副处长,是个女人,叫陈婉芬。她肥胖、高大,有几分像男性。她早就觊觎何梁的位置了,可是,她似乎什么都行,就是本门业务不通,经常闹些笑话。尽管如此马总经理对她还是很好,特别是对她的忠诚很感动,一开中层干部会就要夸上两句,搞得她很舒心,其他的部门领导却很堵心。她看出了总经理很着急,也知道这里的账目都不那么清楚。按何梁的话说,这些有问题的账目可分为两个部分:一个是自然的,即不得不为之,另一个是非自然的,但也是不得不为之。不过前者是为了集体利益,后者则是为了个人发财。于是,她就主动找总经理,想帮上一些忙。她很了解国情。总经理退休和其他人退休不一样,新来的还要向他请教,而且听说新来的总经理是上级行政部门的一个副局长,和马总经理关系很好。她是有自知之明的,别看她老是一副怀才不遇的样子,还常常发牢骚,但同时,她也知道如果不是马总,她就像一般老百姓一样,不过是马牛一样的生物,她的工资和奖金至少会减三分之一或者四分之一。   “老马,忙着呢。”马屁精和领导之间的关系很微妙,常常是不称对方官衔的,就是说,他们已经熟到了能让领导放下架子的程度了。   这是个大办公室,以马清水的个头儿在这里就像一只老鼠一样。他的长相也有些像老鼠。很多人像动物,不光是长得像,而且动作甚至神情都像。他抬头看看这个肥胖的女人,“嗯”了一声,很是厌烦的样子。不过,陈婉芬一贯以没有眼力见儿著称。她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一屁股就坐在真皮沙发上,沙发痛苦地叫了一声,就塌陷下去。   “什么事儿?”马清水很不耐烦了。   “没事儿,就是想帮你清清账。”   “什么?你说什么?我有什么账可清的?你是听谁说的我有些账要清理?”马清水的反应吓到了陈婉芬。他那张肥胖的耗子脸涨得通红,闪着光的小眼睛里冒着怒火。   “没有,没有人说你账上有问题。没有。我不过是看老何那么忙,就想帮帮忙。”   “何梁忙吗?忙什么呢?我可告诉你,他忙是他的事,和我无关。他是不是说什么了?说帮我清理账目?”   “也没明说。就是自个儿嘟嘟囔囔的,让我听着了。”   “嘟囔什么?他嘟囔什么?”马清水的眼睛里闪着寒光,声音小了下去。“坏了!这家伙是真生气了。”陈婉芬知道马清水要整人的时候,往往就是这样,很冷静,不,冷静得有些异常。他就是这样免去了他不满的中层干部的官职,还开除了几个职工。   “他……”   “说吧。有些事不说不好,好像是你在包庇他一样。可我知道你是个正派人,是不是?我这就要退休了,很多人以为我没权了,就不待见我了。我知道,可他们知道什么?你是明白人,对吧?”   “对,对。我可不像那些势利眼,人一走,茶就凉。我听他说,‘这账的问题还真不少,怎么办呢?’就这么一句。”   “嗯。你真听见了?”   “真的。我从来没骗过你吧?”   “嗯。这事儿可能是有些误会,你就不要外传了,也不要帮他的忙。”   “行。”   “好了。我这个人是喜欢老部下的,我提拔的人,我能不爱护吗?特别是有的人不管我在不在台上都能如实地向我反映情况。这种人肯定会得好报的。你说是不是?”   “那是。”以陈婉芬的智商水平一时没有听明白,只是随口应着。但她会将总经理的这些话记得牢牢的,回家后去问丈夫,那可是个智多星,什么坏点子都有,虽然挣钱比自己还少。   何梁还是那样夜以继日地工作,马清水经常坐在他的办公室,两个人关起门来,一鼓捣就是晚上十点以后,对此就有了传言,说是何梁正在报答马清水,因为他的处长是马清水提的,但他拿什么报答呢?你看到的只是神秘的一笑。自从上级机关把揭发马清水的告状信都交给了马清水之后,告状信就销声匿迹了。如果由这个公司出辞典的话,那么就不会有“告状”和“揭发”等等词汇了。   在这期间,省里召开了财会工作会议,那些国企的什么财务处长,什么财务总监啦,都参加了会议,可是在会议中就发生了李安被杀事件。这事把何梁吓得够呛,因为公安局也找他了解过情况。他的回答很干脆:“我不认识这个人。”一个人由于恐惧会表现得很粗暴。   那个大个子刑警队副队长笑了笑,说:“不要紧张。主要是因为你住在他楼上的房间里,他又住着单间,所以来问问你最后一次看到他是什么时间。”   “我老实说,我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这个人。也就是说,即使我看见他也不会留下任何印象的。”胡亮也就不能再往下问了。   开完会,他惊魂未定,就又投入到工作中去了。马清水是这么个人,对正经事,他总是不着急,很有些大将气度,所以也就没干出一件像样的正经事。但在其他方面,他又是个急性子,他皱着眉头,不断地催促着何梁:“快点儿!后来的就要上班了,我得交代工作呀!审计也马上就进驻了,真是雪上加霜。我怎么就不明白你呢?这么大的事,处理得这么慢,你是怎么当财务处长的?”   “你提的呗!”何梁想顶撞他一句。但是,虎死雄风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是马清水退休了,何梁也不敢说这样的话。   虽然在财务处长的办公室里,气氛是这么紧张,几乎能嗅到火药味儿了,但外面却是风平浪静,“不可使知之”的小民还是在操心着家庭琐事,推托着工作职责,过着得过且过的好日子。   谁也不知道日本人在东北或其他地方遗留下来的那些炸弹何时爆炸,不过,一旦爆炸就会酿成大事件。何梁就像那些炸弹一样,终于响了,不过炸伤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这很像在没有人烟之处爆炸的炸弹一样,只能使自己粉身碎骨。   那天晚上,有人听到他的办公室里有争吵声,接着马清水出了公司大门,坐上他的专车,响了一声喇叭,走了。由于天黑,那天公司门前的路灯又坏了,所以没人看到他的表情,他的司机说,他和往常一样,永远是咧着嘴笑着。   他的车走后不久,一辆救护车就响着让收发室的人很兴奋的救急铃声,亮着同样让他们兴奋的蓝光,进了院子。   如果你知道人要是实在闲着没事干是多么痛苦,而且还挣着很多的工资,就会理解为什么这种人每时每刻都想着如何发泄他身上的过剩精力。   “你们找谁?没看到这儿有收发室吗?怎么不懂事儿呢?”这个公司收发室的人除了对本公司当官的和找他们的客人外,对谁都是这样的态度。   “你们这儿报120了,有人病倒了。”一个男医生和两个女护士走下了车。   “谁呀?我们怎么不知道?我们不知道就是没有。”收发室的人就是这样享受乐趣的。   “是吗?那我们就走了。不过,你要在这里签下字,是你取消急救的。”医生对这种人司空见惯。用现在的科学知识看,对牛弹琴是有效的,可以多出奶,对蠢人说道理还是没有丝毫用处。不过,“责任”这个东西就像鞭子一样,过去、现在对牛和蠢人都是有效的。   “这我可不签。要是出事了,我还得进公安局呢。”看,人就是害怕“鞭子”。   “那你说怎么办?”   “那……你们就上去吧。是哪儿叫的车?”   “说是财务主任办公室。”   收发室的人一下子就惊出了一身冷汗。他知道何梁天天都在加班,而且凭着他好事的眼睛,这几天看到何梁的气色极其糟糕。   “那你们赶快上去吧。”他唯一的良知就是还知道人命关天的道理。   几分钟后,救护车大声号叫着,走出了鸿运公司的大门。收发室的人看着车的尾部,心想:“要是出人命就热闹了。反正不怪我……”   听医生说,没有比何梁的症状更古怪的了。在办公室里,他顶住高烧的痛苦,给医院打了电话。等救护人员进了他的房间后,他就昏厥过去了。到了医院一检查,似乎就是重感冒,当然医生很谨慎,怕他得了鸡瘟类的或猪瘟类的流感,这种感冒非常厉害,简直应该把那句“谈虎色变”的成语改成“谈猪色变”或“谈鸟色变”了。   诊断结果还好,何梁没有和畜生及得病者打交道的经历,最近也没吃过家禽,他得的还是人类的感冒。但这感冒的厉害程度一点儿也不输给畜生的瘟病,无论医生采取什么手段,何梁都在昏迷中,高烧不退,甚至达到42度多。“真够高!应该叫消防队来了。”一个爱开玩笑的医生对护士说。   梅兰英自然来了,她是那么焦急,不停地啜泣着,今年就要考大学的儿子也来了,后面跟着几个年老的侍从——爷爷、奶奶、外祖父、外祖母,“男侍从”神色沉重,“女侍从”就是哭。他们似乎预感到大事不妙。   梅兰英一看到他们,就像被困的军队看到援军一样,精神头儿一下子就来了。她止住哭泣,对儿子说:“给他那个混球领导马清水打电话,让他来。你爸这样都是因为他。”   一个懦弱的父亲往往有个强悍的儿子,别看这小子才是高三学生,但那气势——用现在的话说,叫做霸气,而且是十足的。他拿出手机,说:“告诉我那个杀人犯的号码。”   “杀人犯”接了电话,先是被孝子吓了一跳。“这小子怎么这么说话呢?”马清水总是在公司职工面前装出自己是个孝子,虽然他已父母双亡,还有传说是他把父亲气死的。   “我他妈的就这么说话,你要咋的?”瞧!简直是小霸王。   “好,好。我也不和你计较。我现在就去医院。”   过了半个小时,小霸王都想杀人了,马清水进来了。他表情沉重,先和梅兰英握握手。梅兰英和几乎所有的上班族一样,见了领导立刻就掩饰住私下里的愤怒和不满了。   “孩子着急,不会说话。马总,您就原谅他吧。”   “嗯。那是小事,老何怎么样啦?”   “高烧不退,任人不识。医生也不知道是啥病,说可能还是感冒。”   “感冒?有这么重的感冒?我不信。我去找医生问问。”他旁若无人地钻进了医生办公室。   一会儿工夫,他就出来了,脸色不仅沉重,还带着疑问。他先对梅兰英摇摇头,然后才说:“医生说可能是感冒引起的并发炎症,但是哪里发炎不知道。还说最近这样的情况挺多的。”   “对,医生是这么说的……可是,这里花费可大了,我们……”   “我们已经入了医保。该报的就报。”   “问题是什么也报不了呀。”梅兰英的语调里已经有了些许愤怒了。在现今社会里,钱是第一位的。别看人们都给领导溜须拍马,不过,目的还不是为了钱吗?如果领导没有了权,给不出钱,那马上就成狗屎了。这就是世态炎凉。何梁的病涉及了钱,梅兰英立刻就把尊重领导的习惯改了。   “这我就没办法了。国家规定嘛。”马清水打起了官腔。梅兰英心中大怒,眉毛眼睛都竖了起来,但在半秒内,立刻就换上了赔笑的脸。“马总,您是不是记恨我那不懂事的儿子呀?”   “没有,绝对没有。孩子孝顺,我夸还夸不过来呢。我确实是无能为力。”   “他可是为你卖命弄成这个样子的。他要好不了,我们家就完了。就是好了,我家也破产了,好了又有什么用?”这个女人简直是疯了,把心里话都倒了出来。   “首先,他不是为我卖命,是为公司工作,当然或许是劳累过度。其次……”   “你就别其次了。他就是为了你的那些账累的。我还不知道,哪家公司没有笔烂账?这责任都该你们这些老总负,凭什么把我家先生累成这个样儿。我就明说了吧,这人我们就交给你了,管你愿意不愿意,这治病的钱,你付!”   “你这么说话就不对了。好了,这里不是商量问题的地方,明天你来我办公室吧。”马清水说完,转身就走了。他有些惧怕那个小霸王,已经看到他在那里攥着拳头,气得脸色都变了。“初生牛犊不怕虎”这句话说得准确。   李鸿章有句名言,没有比连官都不能当的人更愚蠢的了。不过,有些人就是能当官,有些人确实不是做官的材料。梅兰英就不会这套,所以她对马清水的话信以为真,等第二天去丈夫的公司找马清水时,才知道中了缓兵之计。总经理办公室的负责人说,马清水一大早就坐上飞机,去属于企业保密范围内的一个外地城市了,其实,那座城市就建在他的别墅里。   “这不是糊弄人吗?一个堂堂的总经理怎么撒谎骗人呢?真是个混球!”梅兰英叫喊道。她是多么幼稚呀!   “不要说脏话,也不要大声喧哗!要不,我就叫保安把你赶出去。”总经理办公室的这位主任是个冷漠的人,脸上的肉皮总是绷得紧紧的,眼睛里更没有任何表情。马清水最欣赏他了:“多厉害!我都不知道他想啥呢。”   “把我赶出去?你敢?借你一个老虎胆,你都不敢。我也告诉你,医院的费用已经让我家倾家荡产了,我儿子上学都没钱了。明天我就到你家吃喝去。你还敢跟我来这套,老娘见过,什么没见过?你要再跟我横,我就撕你的脸,你信不信?”   办公室主任没有去借老虎胆,只是叫来了保安,这些保安平时和何梁也认识,再看见这个女人疯狂一样的举止,哪里敢上前。   “主任,还是叫公安局吧。我们这业余的,怕是不行。”   “废物!废物!白养你们了。”主任叫着,但没有找公安局。他很聪明,如果找公安局,这事就闹大了,非得总经理批准不行。   “嫂子,你别闹了好不好?我和老何是朋友,我能看着你们母子受罪不管吗?可我哪有那么大的权力呀!一切得等马总回来。你看这样好不好?先治着病,等马总回来,我们再商量怎么办。反正不会让你们吃亏的。”   在他好言好语的劝解下,无所畏惧的梅兰英才走了。   “主任,马总回来,真能给他家解决困难呀?”一个年轻的职员问道。   “嗯。”主任很含糊地应了一声,“何梁这次给老马建了大功,肯定得犒赏他。那点儿看病的钱算啥?不过,老马这人是厉害,现在不承诺,怕有闲言碎语。真是‘人老奸,马老滑’。看他的姓,两样都沾上了。”想到这里,主任笑了,为自己的幽默。   没有谁能想到,梅兰英这个精力旺盛、从没闹过病的人居然病倒了。就是她从主任那儿回来后发生的。不像人们说的病不是愁的,就是气的,相反,那天她和主任谈完后,很高兴,因为她从马清水的亲信那里得到了值得欢喜雀跃的承诺。“老何,你还行。就连你老说的那个忘恩负义的马清水也不敢亏待你。我的后半生,还有孩子的前程都有着落了。不过,还不能掉以轻心,他到底能给咱们多少补偿,还得和他讨价还价呢。不过,你放心,我能办好这件事的。”   她在被窝里,就这样想着,自言自语地睡着了。她这次的睡眠和平常不一样,到了中午还没醒过来。愣头愣脑的儿子上学去了,有些糊涂的母亲总算是觉得女儿不对劲了,就进了她的房间,叫了一声,但没有回答。“睡得真死。”她想,又叫了几声,声音越来越大,终于叫来了丈夫。他还没有到糊涂的年龄,就上去摸摸女儿的头,顿时,脸色就变了。“我看得叫个救护车了。”他说。他总是这样慢声细语的,人们都以为他是个幸运的人,从来没有发生过天塌下来的事,其实,在他的人生里天都塌过几回了。   “你是啥意思?”老伴儿还没领悟。   “她发高烧,大概是昏迷了。”   “噢。”老太太想了想,就昏了过去。半小时后,母女俩都被送进了医院。   马清水回来了,精神头儿很好。别墅依山傍水,风景秀丽,不过他是在梅兰英离开公司后才去的。马清水最喜欢的是那里的空气。“那儿的空气,我的肺都有感觉,通体清爽。”马清水是这么一个人:头脑有些混乱,喜欢意气用事,因此,他总想让自己显得有很深的教养,但往往就被感情破坏了。如果不是一把手,没有人会和他打交道的。但按现在的标准看,他是个聪明人,否则怎么能当上一把手呢?他有权有势,也有钱,是个标准的成功男士。不过,退休制度让他的成功不那么完美,虽然他已经超龄两年了,但还是恋栈难离。如果不是有个人活动上层,非要来这里不可,他可能还能干上几年。这一退不要紧,关键是审计这一关难过。他为此很是发愁,甚至准备了遗嘱给老婆。你别看他文绉绉的,好像个知识分子一样,但内心却很强悍,他想好了,一旦东窗事发,他就自杀,把钱留给老婆、孩子。“这是我应得的钱,我是有贡献的人。”他就是这样认为的。   不过,现在他已经看到自杀似乎是不必了。因为,他认为唯一知道底细的何梁死了,他这个时代的骄子还要活下去,还要享受晚年。想到这里,他更加精神抖擞了,一点儿也不像个六十多岁的老人。   “你说什么?他老婆也病了?也是昏迷不醒?这太奇怪了。难道他得的是传染病?不会传染咱们吧?”他担心起来。他很注意健康,尤其是他觉得被免死以后。   “不会。医生说是两码事儿。”办公室主任笑着说。   “那就好,那就好……免得……接触过他的人太多了。”马清水有些尴尬,他最不愿意让部下猜到他的心思了。   “现在有个问题,向您请示。”办公室主任多机灵,立刻转移了话题。   “说吧。再不说,我就走了,说了也没用喽。”马清水笑着说。   “哪儿的话。您毕竟是我们的老领导嘛,任何时候我们都是尊重您的。是这样的,何梁的尸体还躺在太平间里,我们每天要为这付钱。”   “什么?付钱?为什么我们要付?”   “这是您说的。说医药费报销有制度,但在太平间的费用可以由我们负担。”   “我是这样说过,不过,我以为就一两天呢。赶快火化了,不要拿职工的钱糟蹋。”   “是。不过,他老婆病着,也不醒来……您看?”   “就没有别的家属吗?他的父母不能做主吗?不要再等了,你去做做他们的工作,快烧快好!”   “好你个马清水!什么东西?!何梁为你卖命而死,你就是这么个态度,真让人寒心。”主任的牙齿是长在心里的。“好。我马上办。”   “随时向我汇报。”马清水叮咛道。   办公室主任找到了何梁的父母,说明了情况。何梁的父亲过去是个小职员,从来少自尊和胆量,继母也是个小职员,对钱比较计较,脑子也不那么聪明。   “那……”何梁的父亲嗫嚅着,憋得脸都红了,还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不行。我儿子是你们单位的人,你们应该负责,我儿媳妇没醒,怎么能火化呢?”母亲的口气很坚决。   “那……也行。不过,得你们自己付钱了。公司里没这个钱呀。”   “你们总经理不是说你们管吗?”何梁的母亲急了。   “是,可时间长了,马总也做不了主呀!职工、上头都有意见。”主任一脸为难的样子。   何梁的继母在迅速盘算着:“早晚得火化。他媳妇出来不出来,不都一样嘛。”   “那……”   “当然丧葬杂费,连骨灰盒都公司给准备,再给二老一些当天的花费。我这带着呢。”他说着,就掏出两个信封。   老两口接过信封,老太太的手感很灵敏,立刻就知道分量不轻。她打开信封,往里看了一眼,是迷人的红色。   “好吧。我们服从组织的安排。”老太太决定了。   “可是,这不太……”丈夫说。   “那你说怎么办?放臭了,再火化?我看你脑子进水了。”老太太严厉地说。   遗体告别会办得很隆重,马清水指示,一定要做出姿态,告诉公司员工我们是一家人。所有的员工几乎都被动员来了,马清水带头哭,公司领导大部分跟着哭,职工们几乎没哭的。有人还说怪话:“这是老马的功臣呀!老马能不哭吗?”   “什么功臣?简直就是老马的再生父母。他要不哭,天打雷轰。”   人们知道何梁和马清水的关系,也知道马清水会伤心的。不是感情,而是没有人给他做假账,蒙混过关了。   “让陈胖子给他做。”有个职工说。   “让陈胖子吃还行,咱们就等着看热闹吧。”另一个职工幸灾乐祸地说。   这时,会场上发生了一阵骚动,原来何梁那个蛮横的儿子来了。他一进门就大喊:“谁让你们烧我爸了?我妈还没醒呢。”他冲着正在落泪的马清水就冲了过去,自从母亲给他指出那个肤色黑黑的大个子老头儿后,他就牢牢把他当这个世界上最坏的坏蛋记住了,所以马清水流下的眼泪,让他想起老师说的“鳄鱼的眼泪”。   办公室主任忙拦住他,说:“你小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和马总没关系,是你奶奶让烧的。”   “我奶奶?那她当然让烧了。可我不同意。”   “你……”办公室主任很有些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了,“好好,我叫你奶奶来。”   老太太阴着脸走了过来,后面跟着丈夫,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我说让烧的。你要干啥?还轮得上你了?”   “你让烧的不行,你不是我亲奶奶,当然让烧了。”   “你……你这个白眼狼。我不是亲的,可也是拉扯他长大的。你再胡说,就给我滚出这个家门。”   “拉扯个屁!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对我叔叔就不一样。这要是我叔叔你能让烧?”   “你个没良心的小兔崽子,敢跟我这么说话!老头子,你哑巴了?连个屁都放不出来了?”   老头子涨红了脸,吭哧了一会儿才说:“烧!”   “爷!你说了也不算。”   “那你说谁说了算?”老头子有些不高兴了。   “我妈。”   “她不是躺着不省人事嘛。这待一天就花好多钱呢。公家也不给报销。再说,不就是个死吗?谁没那一天,也不值得大惊小怪的。”多亏了老婆,他才有这样豁达的生死观。   “那也不行。你怕老婆,谁都知道。这不是你决定的。”如果不是遗体告别会,人们会哄堂大笑的,就是这样,新来的几个小姑娘的脸皮也受了很多罪。   “你给我滚!他是我儿子,我有权。给我烧!”老头子恼羞成怒。   “不行!”真是个倔小子。   “你们找人把他摁住,还反了他呢。”   这时,孩子的叔叔、姑姑和姥姥家的人都来劝说他。就在半强制半说服的情况下,何梁被送到火葬场了。遗体告别会让马清水很不痛快,职工们却心中窃笑。不要怪罪这些人没有爱心,或者说缺乏人道主义精神,他们有自己的理由。对他们来说,公司里的干部没有一个好的。“何梁,我们还来,要是换别人,我们才不来呢。还得回家唱大戏。”他们想。   一团黑雾,像是烟一样升腾着,越来越浓,周围有什么?仔细看什么也没有。难道就是雾?不对呀!这里哪有这样的天,再说还是黑雾,从来没见过。她紧张起来,浑身流着冷汗,想走,走不动,想扭过头不看这恐怖的雾,可不行,脖子都转动不了。她只好闭上眼睛,等了几分钟,睁开眼睛,那黑雾还在那里,像是在嘲笑她。她是个胆大的女人,又很有些好奇心,于是,就静下心来:“你也想吓唬我?”仔细看看,那黑雾变了,变成了一张人脸,熟悉的脸,可又一时想不起来。   “你是谁呀?慢着,让我想想。噢,想起来了,就你还敢变成这副德行,看老娘不撕碎你的脸。”她说着,就伸手过去,去撕那黑雾的脸,可她抓了一个空,险些从床上摔下来。“我可真傻。那是雾呀!”她刚嘲笑着自己,那黑雾的人脸凝结起来,渐渐变成一张狰狞的、人肉的脸,他狂笑一声,突然就凑近过来,张开血盆大口,里面是白森森的獠牙。她从没见过这么巨大锋利的牙齿,所以当那牙齿向她咬来时,她大叫一声,醒了。   梅兰英醒了,马清水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   人在清醒时总要思考,虽说有的人能像做气功一样,停止思考,但又没有睡觉,真是好功夫。睡觉时也和清醒时一样,人们要做梦,因此,她做梦和梅兰英几乎在同一时间并不足怪。不过,罕见的是她们的梦是那么相像,虽然据说宋朝大文豪苏轼就和两个人做过同样的梦,但在现代这种事少得多了。这个梦就好像两个人在一起聊天一样。她也看见了黑雾,不过,里面掺杂了些灰色和黄色,很恶心,也就更令人恐怖。还有这雾变幻的人脸,明明是张女人的脸。女人是恨女人的,虽然很多女人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其实,她们更想说女人也没好东西,甚至包括自己。那血盆大口比男人的要小一些,只是獠牙同样尖利,也一样大。更让她受不了的是,那牙齿咬进了自己的脸,那张自以为美丽的脸,她痛得大叫起来,醒来才知道,不过是那只该死的猫不知为什么挠了她一下。她慌忙起身,亮起灯,一路小跑地进了卫生间。   镜子里是她经常顾影自怜的脸,有些姿色,但绝不是像她认为的那样有沉鱼落雁的杀伤力、羞花闭月的摧毁力。上面有一道浅浅的伤痕,是猫爪挠的。“不会留下疤痕吧?白天得去趟医院了。”她很是懊恼,“这该死的猫!”那张脸突然又浮现出来,她打了个冷战,接着一股恨意涌了出来,“好!走着瞧!”她简直是在咬牙切齿。   陈婉芬得意起来了。她成了正处长,接替了何梁。公司、机关、企业和打仗时的军队一样,正职倒下去,副职顶上来,当然并不一定死人。不过何梁是真死了,和在战场上一样,陈婉芬举起了盒子枪,侧着身子一挥手,喊道:“同志们!跟我上!”就这样当上了财务的一把手。   对她,不,对所有当官的人来说,第一件事就是要感谢领导,并听听领导的指示,这种指示可不是能摆在光天化日之下的。   “你来了?工作还适应吗?”马清水满脸堆笑。他说话的声音和笑声都活像个猫头鹰在叫。职工们一听到这个声音,都不寒而栗。陈婉芬当然不在乎这些,这个女人到底怕什么,还真让人捉摸不透。   “还行吧。都是过去的工作,熟。”陈婉芬笑着说。   “嗯。那就好。”马清水看着陈婉芬,沉默着,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今天是个晴朗的日子,虽然已经是秋天了,东北的风带上了寒意,但在屋子里是什么也感觉不到的,只有耀眼的阳光像刺刀一样,刺着人的眼睛、玻璃板、墙壁。阳光下的静默让人心情舒畅,马清水似乎也陶醉其中了。可陈婉芬是个实际的女人,她心里焦躁起来。“他要什么都不说,我可怎么工作?”女人是爱抱怨的,也因此会生出恶毒的想法,她真的开始仇恨这个肥胖、高大的马清水了。   马清水似乎察觉出这个女人不怀好意的思想,他开口了:“财务工作虽然是有原则的,但听从领导、服从领导也是原则之一,而且是最重要的原则。是不是?”   “那当然。”陈婉芬利落地回答道。这次她说的可是真心话。   “这是第一。第二呢……”马清水似乎在犹豫,其实不是,他说话就是这么个方式,吞吞吐吐,任何事好像都难以启齿一样。   “要为领导分忧呀!哎!我这么多年担任领导、一把手,这样的干部真是凤毛麟角呀!虽然很多人有这个意愿——这种人是越来越多了——可就是帮不上忙,干着急。财务这个地方是最能为领导分忧的了。你……”他看了一眼陈婉芬,这个女人做出一副上刀山下火海的表情,让马清水颇为感动。   “好了。就这些吧。这是原则,至于技术性细节,就要靠你这样的专家啦。”他笑着站起身,向外走去。经过陈婉芬时,伸出手拍拍她的肩膀,捏了捏。陈婉芬受宠若惊地挪动了一下身体,不禁一阵脸红耳热。她知道马清水是个风流鬼,可又觉得自己没有和他好的可能,就笑了笑。   两天后,这个小事精明大事迟钝的女人才理解了马清水话的真意,当然如果不是仔细查询账目的话,她还是理解不了。   她财会业务的水平是很低的,可这笔烂账,夸张地说,只要会数数,就知道这个泥潭太肮脏了。烂账、坏账倒还好,那些白条、账上的钱不翼而飞,没有账目能和现实的钱财对上号,这简直是散发着毒气的泥潭,接近一些,就会窒息而死。   陈婉芬害怕了。这个女人没有受过封建教育,对儒家等理论的理解超不过《百家讲坛》的探讨深度,因此,她不懂得什么叫愚忠,什么叫“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她只知道吓得浑身冒冷汗,双腿颤抖不已。她恨不得大哭一场,可她也知道就是哭坏了嗓子,也解决不了问题。在这危难时刻,她忽然想起了家里的那个智多星。“我怎么忘了他呢?”她纳闷地想,心情也好了起来。   智多星叫孙昌胜。人们常说,夫妻应该互补,他和陈婉芬真正地做到了这一点。首先在外形上,陈婉芬是个胖女人,而他瘦得像只猢狲,完全符合他的姓氏;在外貌上,陈婉芬虽然胖,但五官周正,仔细看她还有些风韵,而孙昌胜则是尖嘴猴腮,其貌不扬,当时陈婉芬的父母反对这桩婚姻,就是因为这未来的姑爷长相太成问题;说到智商,陈婉芬简直和傻瓜差不多,而孙昌胜会自豪地像吉卜林书中的猴子那样大喊:“我是最聪明的。”但任何时代都一样,总有些怀才不遇的人,孙昌胜就是其中一个。他现在在一所中专里教书,挣的远没有女福将陈婉芬多,气愤之余,他就将他的智谋全部通过陈婉芬转达给这个愚昧的世界了。   这是个舒适的客厅,家具很齐全,电器产品也几乎是最好的,室内装修得宛如宾馆,但就是颜色搭配得不那么赏心悦目。如果要判断一个中国家庭是否有教养,那就看看那家装修的色彩。   一个男人坐在一个巨大的沙发上,说是巨大,是因为这个男人太瘦削。他像鸡爪一样的手指头被烟熏成焦黄色,这样的手指现在可不多见了。他指头间夹着一支细长的雪茄烟,和他眼窝的颜色很般配。他凹进去的圆眼睛里,带着嘲笑的光,很亮。   “你说怎么办?完全是烂账,谁沾上谁一身臭。”陈婉芬懊丧地说。孙昌胜做的四菜一汤,她都没心思吃了,只是胡乱扒了几口饭,就来到客厅,把孩子赶进他自己的房间。   “那……”这正是显示智多星才智的时候,坐在沙发里的他怎么能不拿拿把呢?再说,他还要显示出他处变不惊的大将风度。   “你别嘴里像塞了鸡毛一样,有话说明白了。”陈婉芬一着急不免就流露出她出身微贱、涵养不高的本色。   “我是说,那个死了的何梁呢?他没做点儿,那个啥……手脚?”   “谁知道?按理说,他是马清水的亲信,能帮这个忙……大概是因为账太烂了……嗯,我想,他可能做了一些,那都累死他了。你想想,这是啥账?是真正的混账!马清水这小子,杀得过了。”陈婉芬咬牙切齿地说。我国的文化学者看到这里一定要大呼:“千万不要得罪女人,也不要相信她们!”   “嗯……”孙昌胜沉吟了一会儿,吸了两口烟,把烟雾准确地做成烟圈,喷了出去。烟圈还没有散,他就慢悠悠地说:“让我再想想。”陈婉芬这时倒像个猴子了,抓耳挠腮,等着智多星的脑子转到正确的地方,她是什么也想不出来的。   “这样。”孙昌胜笑了。陈婉芬知道有门儿了,就微笑起来,说:“咋样啊?”   “那个何梁不是死了吗?你就把这账上对不上的都赖到他头上。”   “可是……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是何梁拿走了钱呀?”   “你把那些烂账毁掉,说接手时就是这样。”   “这可是犯罪呀!”   “顾不得了。这风险你要告诉马清水,他会给你补偿的。再说,何梁死了,死无对证,这账不就你们两个知道吗?”   “可……这……”陈婉芬害怕了。她知道销毁账目是什么罪行。   “要不这样,你先和马清水谈谈,看他的意思,如果他说行,你就干,当然要报酬了。”   “这不也是犯法吗?”   “你……”孙昌胜站起身来,走到写字台前,掏出钥匙,打开中间的抽屉,取出一个小方皮盒。   “这里面是个微型录音机,别人送我的。你和马清水谈话的时候,录音。千万记住,让他来命令你。这样你就有把握了。就是出了事,可以推到马清水身上。你又没拿钱,顶多问你个不坚持原则,判不了刑。”   “哎呀!我还是害怕。”   “你呀!豁不出孩子套不住狼。这事过后,你就是马清水的第一功臣,还怕不当个副总?那是什么成色!”   陈婉芬知道副总能挣多少钱,不由得动了心。“那就干?”   “别磨唧了。这年头,干这种事的多了,你见抓住谁了?”孙昌胜信心十足地说,“对了,你可别忘了,不光是提官儿,还有现金酬谢。现金这玩意儿神不知鬼不觉。”孙昌胜笑了起来,陈婉芬也笑了。   他是市纪委的领导,不是正职,但和那些反贪电视剧、小说或电影上演的不一样,这位副手却是个坚持原则、清廉自守的官员。这可能和他的出身有关,他是干部子弟,早年下过乡,当过工人,也考上了大学,后来便从政了。他的仕途不好也不坏,就像他周围所有的事一样。这就更养成了他豁达的人生观。   这天早上,他起得很早,把必须要搞的个人卫生做完后,吃了几片种类不同的药,穿上工作需要的衣服,就出了家门。他今天没让车来接他,是因为他想走走,否则那弥勒佛一样的大肚子,不久就能接那西方佛祖的班了。阳光是半明半暗的,因为云层在阻挡着它们,风轻轻地吹着,带来凉意,很惬意的早晨,上班的人们匆匆走着,锻炼回来的老人踱着步,平息身体内部由于活动而发生的骚乱。   他进了机关,去了食堂,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足以让他走路消耗的能量成倍地补上。他泡了杯茶,他不要秘书泡,因为只有他知道自己所需要的浓度。   一会儿,送文件的来了,秘书也来了。一大堆纸张堆在桌子上,又一个忙碌的工作日开始了。他犹豫了一会儿,看到了群众来信的纸堆,这是他对下属的特殊要求,群众来信,他一律要看,不管那吓人的数量,所以他往往是加班到很晚的。   事情就是这么巧,如果没有这样一个领导,梅兰英的一纸诉状就会成为永远的废纸。他拆开了信,看完后,很有些震动。这封信写得很严厉,除了一个女人的絮叨外。我们把她写的摘录一下:   我的丈夫何梁是公司的财务处处长,在马清水即将离任时,他配合离职审计清查账目,发现了问题,于是,马清水就将他杀害了。我告诉了公安局,但公安局官僚主义严重,要不就是官官相护,反正他们说我丈夫是自然死亡,但这是不可能的,他分明是中毒死的。公安局说他们相信医院的诊断,但我想医院不是收了马清水的钱,就是技术不高。马清水门路广,不知从哪儿弄的药,这药我们市里的医院恐怕查不出来。总之,我丈夫由于知道了马清水的罪行,就被杀人灭口了。   “嗯。”他看过后,陷入了思考。他知道马清水这个人,因为此人在市里也是个有名的人物,原因就是他的企业经济效益不错。如今,各个地方都要讲政绩,都要有利税大户,马清水不仅能给市里上缴利润和税金,而且和市里的许多领导关系都不错。虽然他就要退休了,可好几个协会都请他做主席,他在行业内是个有很大影响的人。不仅如此,告状信告的是谋杀,死了人,事态就比较严重了,一个明星般的国有企业总经理很可能就此陨落。但如果查无此事,就能保护一个好干部,而且其社会影响也不小,因为可以向百姓澄清一个事实——我们的干部大多数还是好的。上级部门再三考虑,认为从保护干部出发或抓住真正的杀人犯——如果像这个女人说的那样,她丈夫死于谋杀的话——同时又揪出一个贪污犯来看,对此事都应该迅速予以查明。于是,他就给公安局局长打了电话。   局长见多识广,但也吃惊不小,他听说过这个案子,而且认为已经结案了。“杀人案?”他想。于是,就打了个电话。   走廊上走来一个胖子,红光满面,笑容可掬,一看就是个好脾气的人。他虽然极力想走快一些,因为毕竟是局长叫他,可比一般人的速度还是要慢了。“体重长得太快了,前几天走路还没这样。真是没出息!”他责骂着自己,敲了敲局长的门。   “进来!”局长说。他对副局长李国雄总是那么不客气,让许多人很嫉妒李国雄,因为领导的不客气有两种:一种就是对你有看法,也许要整整你;另一种就是高度的信任,老百姓常说的,不把你当外人。李国雄正是第二种。   “哎呀!啥事?让局长大人这么着急?”他笑嘻嘻地说。   “一会儿你就该哭了。”局长看着眼前的红脸膛严肃地说。   “市纪检委的副主任刘毅民来电话了,说有人告状,就是那个何梁的案子。”   “那还告啥状?都结案了。跟那个总经理马清水没关系。何梁的老婆有点儿……”李国雄用食指往太阳穴上钻了钻。   “还是他老婆,不依不饶。这个马清水在国有企业的老板里有点儿名气。现在要退休,去个什么协会。据说,和他同行的企业领导对他也有反映,说他经济上不干净。刘毅民觉得应该再仔细查查。就是从保护干部的角度出发,也应该这么做。再说,他的审计要开始了,你们可以配合审计调查一下,要是因为经济问题……”   “喂呀!”李国雄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家乡的惊叹语,暴露出他的农村出身,“杀人!那就严重了!”   “是啊!虽然诬告的很多,可不查也不行。再说,他老婆说用的是国外的毒药,咱们的医院检查不出来。可也真难住了咱们的医生,连法医也不敢否定一定没那种药。你安排人查查。”   “我看这事没啥查头,一个女人发神经病。不过,局长这么命令我了,我就干呗。”李国雄笑着说。   二 撤回告状   古洛又赋闲了。上次的案件让他跑了好多地方,胡亮说简直是超负荷劳动,但他很高兴。“在观光中破案,简直和我表兄波洛差不多了。”可自那以后,胡亮就再没来过。他心里恨恨地说,胡亮是人间蒸发了。现在这个词很流行,据说是从日本传来的。于是,就像流行歌曲中那个无病呻吟的女人唱的那样:忧愁包围了他。他不住地唉声叹气,老婆问他,他也不说话。他发现自己是真的不想说话,于是,就担心他得了比流行歌曲还流行的抑郁症了。不过侦破需要他有许多知识,所以他也知道他根本没有抑郁症的症状,可还是担心。   “今晚,喝点儿酒吧。”妻子身体越来越好。岁月似乎进不到菜市场和清晨的树林。   “嗯。”古洛最近睡眠不好(真像是抑郁症),正吃着一种叫做三辰的安眠药,那药绝对禁止喝酒。这两天他好多了,没吃药,所以,妻子看他怪可怜的,就买了一些啤酒。   吃着红肠,喝着啤酒,多么好的生活。要是平常古洛会闭着眼睛仔细品尝那红肠浓郁的香味和啤酒清冽的甘甜,还有这些炸花生米、凉拌黄瓜、酱肉,都是他最喜欢吃的。   “没买着小肚。”妻子带着笑意看了古洛一眼。   古洛不说话,喝着闷酒。   “你这是怎么啦?你看人家,不,就看看我吧。退休多好,没有压力了,不累了,我现在都很少看表。你还要咋的?想干一辈子警察呀?”   古洛连头都没抬一下。   过了一会儿,妻子说:“你倒是说话呀。怎么这么无精打采的,像霜打的茄子似的。”   古洛看看满桌的饭菜,都是他爱吃的。他很了解妻子的苦心,也挺受感动的,再说,他现在真是有些老了,心软了,尤其是对妻子。   “我……那个……”他想了一会儿,终于想出个理由,“写我的那个作家费克申,你知道吧?”   “我咋不知道。写了好多本关于你破案的书。”   “最近……”古洛忽然放大了声音说,“他没再写我了!你知道吗?这对我刺激有多大!”古洛像是真受了委屈一样,脸上的表情很是悲凉,妻子真的就相信了。“不是说还没找到出版社呢吗?”   “你听他说了?”   “我是听你说的。”   “我没说。我也不认识他。”   “上个案子,他不是还写了吗?叫啥?挺吓人的名字。”   “没了。那以后就没了。那本书还没出呢。你说,我能高兴吗?”   “这有啥不高兴呢?人家不愿意写你了呗。”   “所以说,我伤心呐。”古洛发现有块纯瘦肉的酱肉,赶紧夹起来放进口中。   “那可咋整呢?”妻子真的发愁了,“要不,我去找找他?”   “上哪儿找去?你上哪儿找去?他在北京,我都不知道住在哪儿。”   “咱们做公安的,还怕找不着他?”妻子很有信心。   “算了,认命吧。”古洛故意有气无力地说。这让妻子更着急了。   古洛和妻子过了大半辈子,他从来不知道妻子似乎有种特异功能,一旦她有了难事或者不高兴,就准会有人或好事降临。   门外的走廊里似乎有人的脚步声,古洛虽然装作一副对这个世界绝望的样子,但耳朵却竖得很高。他对声音是很敏感的,对熟悉的人的脚步声基本都能判断出来。这个声音是熟悉的,但他连猜都不敢猜,生怕万一错了,那种颓丧和绝望会让他心情不好到摔些东西的。   门铃响了,古洛的心就像俗话说的,提到了嗓子眼儿上。他闭上眼睛,都要晕过去了。“万一是收什么电费水费的,我岂不是‘狗咬尿泡——空欢喜’了。”妻子和所有的女人一样,很实际,再说她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就站起身来,走到门前,古洛紧张地扭过了头。   “哎呀!是小胡呀!”   古洛内心不仅是一块石头落了地,而且还长上了翅膀飞了起来。可他拉着脸,不动声色。   “吃饭呢。我赶得真巧呀!”胡亮大大咧咧地说。   古洛依旧沉着脸,没有说话。   “你这是咋的啦?小胡,胡亮来了,你们也不喝点儿?”妻子笑着说。   “喝啥呀!咱老了,老到没人搭理了。”   “怎么?怨我这段时间没来看你?”胡亮笑了。   “我知道你的借口,太忙。”   “要不说你是神探呢。我的借口你都能替我想出来。”胡亮嬉皮笑脸地说。   古洛也笑了:“坐!我这儿有啤酒,白的也有,玉泉大曲,好酒!”   “是吗?那我就不客气了。”胡亮笑着坐了下来。   “我给你拿副碗筷,再给你做俩菜,你们爷俩好好喝一顿。”妻子喜欢胡亮,老说:“这孩子有礼貌!有礼貌比啥都强。你说呢?”“赫尔岑说,礼貌比学问更重要。”古洛马上就卖弄起他的文学修养了。   “来干一杯!”古洛举起玻璃杯。胡亮一饮而尽,吃了一块酱肉。“好吃。这味道真正。让我好好品品。”胡亮现在吃饭也不狼吞虎咽了。“嗯。”他闭上眼睛说,“醇厚,香,没一点儿油腻味儿。瓤和外边一个味儿。做得好!”   “嗯。自个儿家做的,我还帮了手了。”古洛自豪地说。   “是尝味道吧。”胡亮笑着说。   “品尝是最大的本事,是最重要的工序。”古洛也笑着说。   喝了几杯酒后,古洛说:“你这些日子没来,你知道吗?现在时髦词管这叫‘人间蒸发’,这词肯定是酒鬼想出来的,只有酒精才能蒸发嘛。还有就是农民说的,土遁了。农民以为有些动物可以从土里逃跑。”古洛一边卖弄着,一边看着胡亮的表情。   胡亮笑着说:“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你又有事干了。”   “有啥事儿?”古洛装出冷冷的样子,“那些抓个小偷的事我可不干。”   “不是。可你说大呢,现在也看不出来……”胡亮皱起了眉头。这是古洛最爱看的表情了,当然不光对胡亮。平常胡亮爱装出这个样子,可这回不是的。   “说说看。”古洛夹了一筷子黄瓜放进了嘴里。   胡亮就把马清水的事情说了一遍。   古洛沉吟了一会儿,说:“要是何梁是正常死亡,那连个案子都算不上。”   “是啊。可是,纪委的刘毅民让查。你也知道这个人,很倔强,也很认真。”   “我不光是知道,而且认识。他和我老婆是亲戚,还是很近的亲戚,我老婆的堂兄。”   “噢。”胡亮恍然大悟,他想起古洛的妻子姓刘。   “你不要小看他了。这个人挺有点儿头脑的,他一定是察觉到什么了,但由于保密,又不能跟公安局说。”   “让你这么一说,这事儿还有些意思。”   “嗯。可能很有意思。”古洛举起了杯,看着胡亮把杯子里的酒喝光,自己只喝了一口,说,“李国雄是让我明天去局里吧?”   “对。”   古洛大驾光临,很有些气势,没人不用尊敬的眼光看着他缓步走过去,年轻一些的还要停下脚步,那份目光让古洛受用极了!可那是过去。如今的年轻人没几个认识古洛的,就是知道他名字的也不多了。这让古洛很颓丧,甚至有些伤心。   他今天又是带着这种感慨无限的心情走进李国雄办公室的。   “哈哈,我当是谁呢?咱们的大神探呀!”一张红润的脸,肉堆积着,几乎要埋住了眼睛。这就是那个跟他一起破过著名案件的纯朴小伙子。   “嗯。”古洛闷声答道。   “咋的?又不满啦?没事干啦?我这不是给你找个好差事干吗。哪能忘了你呢?”肉在脸上能堆积这么长时间,说明这笑容是装出来的。   “别说了。你怎么知道刘毅民是我家亲戚的?”   “你家亲戚?不知道啊!真不知道。”肉堆消失了,眼睛能看到了,放着诧异的光。   “别装了。什么能瞒过我的眼睛?”   “哈哈!你说得对!真是瞒不过你。不过,咱是干啥的?公安!警察!能瞒过我吗?”   “你是看不上这个案子,不,你认为这根本就称不上案件。可刘毅民有权,不,有前途,是不是?”   “要不说你是大神探呢。”肉又堆了起来,但在那里也能看到尴尬,“没办法呀!你家那个亲戚不得了,是后备梯队的,又是博士,又是这个那个的,现在在纪委,想干出点儿业绩来。他来电话了局长能不动吗?”李国雄微微一笑。   “你就让我拔橛子。”   “嘿,那怎么办?谁让你是我师傅呢。不过,我现在给你发个誓,以后有重大案件我一定找你。现在这个案子就交给你了。”   “恐怕不行。”   “什么?”   “我的意思是说,刘毅民如果知道让我这个退休的警察办这个案子,他会不满意的。你让胡亮打个牌子,实际上我来。”   “好,好。到底是我师傅,就是为徒弟着想。我告诉胡亮,你们干吧。当然主要是你了。”李国雄假装幽默地眨眨眼。   “这是跟电视剧里学的。”古洛想。最近他看电视剧的时间长了起来,他边看边向妻子宣布:“慢性自杀开始了。”   陈婉芬走进了马清水的办公室,虽然她经常来这里,但每次都在心里赞叹道:“真大!真宽敞!真舒服!”   马清水笑容可掬,指了指大办公桌前的椅子,一手拿起保健茶杯,喝了一口参汤,当然人们都以为他是喝茶呢。要是平常,马清水这一分钟没有说话,陈婉芬早就开口了,但这次她心里忐忑不安,两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她感觉到手心都湿了。   “怎么啦?”马清水笑了笑,很温和的样子。他以为他的这个笑容是最性感的,但却把陈婉芬吓得心惊肉跳。   “我……我……”   “是不是账上的事?”马清水一皱眉头,眼睛里射出一道寒光,这可不是他意识到的。   “是。这账都是何梁的过错,他……简直……不像话,多少钱都给糟蹋了……”   “是糟蹋了吗?”马清水吹着杯子里的水说。他经常用这种吹茶叶的方式掩饰他的情绪。   “不……是……是他贪污了。”陈婉芬咬咬牙说。   “贪污了?不,没那么简单吧。他把钱贪污到哪里去了?他家里有吗?知道吗?没有证据呀。”马清水说。   以陈婉芬的头脑是转不过这个弯来的,她茫然地看着马清水,倒没有惊慌,更没有害怕。   “就说搞不清楚,不要说是何梁贪污了。让他们查去吧。”马清水笑着说。   “噢!”陈婉芬恍然大悟,这笔账真成“死账”了。   “懂了吗?反正他贪污不贪污谁都不知道,钱就是他管的,账也是他做的,怎么办?总不能让死人开口吧。”马清水笑着站起身来,走到陈婉芬的旁边,捏了捏陈婉芬丰满的肩头。   陈婉芬抬起头,看到马清水淫邪的笑容,脸顿时红了。   马清水用两手捧起她的脸,亲吻起来。她想挣扎出来,可浑身都没了气力。   “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女人,多白净,又丰满……好大的奶子!”马清水脱掉陈婉芬的乳罩,揉捏着陈婉芬肥硕的乳房。又拉起她,进了里面的房间,那里有一张床,是马清水中午休息时用的。   古洛阴着脸,看着眼前的这个人。他很结实,浑身没有多少脂肪,一看就是爱好锻炼的人,目光炯炯有神,一开口就露出雪白闪亮的牙齿,根本不像一个六十出头的人。但他身上、表情上或者是他那说不出的气质,让古洛厌恶,他还从来没有像厌恶这个人一样厌恶一个人呢。他经历了多少沧桑,见过多少古怪奇异的事,又认识多少形形色色的人,即使这样,他也很难掩饰住他内心的感觉。最让他受不了的是,眼前的这个人目光敏锐,他察觉出古洛不怀好意,但只是微微一笑,一副不屑的样子。要是过去,古洛一定会发作,但现在他不过是个帮忙的,况且这个人又不是罪犯。于是,他用漠然的眼光看着对方嘲讽的模样,不动声色。   “告你们经济上有问题,尤其是你。你对这是怎么看待的?”胡亮没那么敏感,善恶之战在他那里要和缓得多。   “嗯……怎么看待?”马清水搓着两手,他的手很白、很细腻,一点儿不像男人的手。他皱紧眉头,两个眼珠像斗鸡眼儿一样,似乎在看着桌子上的文件。   “这个问题问得好!如果你们找我来问这个事儿,说明你们……什么呢?难道是无事可做了吗?天下就这么太平,没有其他杀人放火、盗窃、抢劫的案子了?我们已经进入大同社会了?恐怕不是吧。我的意思是说,你们问我怎么看待,就和没问一样,一个疯子一样的女人,信口开河,你们也信?也能为她跑到我这里问这种问题?你们……简直是……让我怎么说好呢?”   “还要怎么说?你说的难道还不够吗?我们是执行公务,不是来看你发脾气,听你发牢骚的。正面回答问题!”古洛忍不住严厉地说。   “正面回答问题?我已经回答了。说我账目有问题,完全是无稽之谈,有审计嘛。你们公安系统也有经济警察嘛。查呀!查出来问题,是我的,我负责,坐牢杀头,我都认了。至于这个女人说的话,我认为她精神有问题。或者是因丧夫之痛……”   “她说你有办法接触到毒药,而且是进口的。是事实吗?”胡亮问道。   “哪有的事!请她拿出证据来。别说外国的毒药,就是中国的杀鼠剂我都没有。”说完,马清水笑了,很有些得意的样子。   “这么说,你对梅兰英的揭发,或者说告状,完全否认了?”   “对!完完全全地否认。”他大声说,又大笑起来。   走廊里非常明亮,因为这座写字楼采光非常好,加上每间屋子都是大玻璃窗,那光线透过玻璃门照出来,驱走了阴暗。   “这个人有问题。”古洛不想坐电梯,他也妄想着减肥,只好小心翼翼地下着楼梯,楼梯擦得锃光瓦亮,让人联想到自己摔下去的模样。   “是吗?对,我看也是。他有些太猖狂了,不把我们放在眼里,这不正常。如果他是清白的,即使是个脾气暴躁的人,也不会发这样大的火,好像在虚张声势。”   “是。他认为何梁死了,把一切都推给死人,他就安全了。”   “那么说,他有杀何梁的动机了?”   “在我们假设的基础上,他是有动机的。但贪污不贪污不是光假设就行的。”   “可查账,不归我们,而且我们也不懂。”   “嗯。来这里是为了敲山震虎,让他今晚睡不好觉。不过……”古洛犹豫了一下。   “什么?有什么不对劲儿吗?”胡亮问道。他跟古洛关系太熟了,即使古洛爱卖关子,但胡亮也能分辨出他那细微的觉察和有把握的推理之间的区别。   “是啊。先找那个女人去,看她怎么说?”古洛推开了玻璃的楼大门,强烈的阳光在眼前燃烧着。   一个孤独的女人坐在那里出神,这是很少见的场面,女人一般是耐不住寂寞的,尤其是连着两天了,她就这么坐着,很少说话,就是最亲近的儿子和她说话,她也往往走神。可大家都理解她,丧夫之痛和她病倒,这样的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打击,又有几个人能正常呢?   这是多么安静的夏日下午,东北的夏天是太舒服了,没有酷暑,白天的温度再高,也不过三十度左右,而今天才二十八度,时不时在天上踱步的厚厚白云遮蔽了阳光,灼热的大地就有了降降温的时间了。但这个女人的脑海中却不是那么平静的,不,简直是在翻江倒海。其实,这思想中的斗争或者说尖锐的矛盾早在两天前就开始了,一方是亲情,一方是现实主义的生活态度。这是不好抉择的,即使在今天,物欲横流的今天,也依然不是好确定的问题。   又过了一会儿,她终于下定了决心,都说女人善变,但同时女人也有顽固的一面,一旦她认准的事,恐怕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比男人还多两头牛。   “叮咚”一声响,吓了她一跳。她下意识地把手放在胸口上,好像能摁着怦怦跳动的心脏似的。   和平常不一样,她没有问是谁,也没有从诡秘的猫眼往外瞄准,就打开了门。   一个警察,年轻人,长得浓眉大眼,很精神,后面还有个老头儿,穿着白衬衣,袖子向上挽着,黑黑的皮肤,眼角略微向下耷拉着,目光炯炯有神。   “你们是……嗯,我咋这么傻,你们是警察。”梅兰英将他们让进了客厅。   客厅挺大的,蓝色的布艺沙发,钢架的玻璃长茶几,一台巨大的电视稳稳地坐落在黑色的电视柜上。还有酒柜,里面放了不少名贵的外国酒和中国酒。百宝格里放满了各种工艺品,价钱不便宜,但没有雅致或个性。   “这家的日子过得不错。”古洛暗想。他又打量了一会儿梅兰英。这是个很有些风致的女人,三十多岁的光景,但看外表肯定要比实际年龄小,清秀的脸,单眼皮,眼梢上挑,细嫩的黄白色皮肤,这是个不用仔细梳洗,就给人以干净印象的女人。   她看着古洛和胡亮,面无表情,这让古洛很是奇怪。还是由胡亮发问:“你的告状信,纪检委收到了,很重视,转到我们这里,我们今天就是来调查这个情况的。你说说吧。”胡亮打开小皮包——古洛好几次不让他带着这种包,说一看就是个土里土气的警察——取出一个黑皮小本子,准备记录。   过了一会儿,屋子里静了下来,只有墙上的钟不理会警察的光临,自管自地走着。   “嗯?你怎么不说话呀?”胡亮诧异了。   “我在想呢。”梅兰英还是面无表情。   “信都写了,还写得很细……好吧,你想吧。”胡亮没有逼迫她。   “吭……”她清了一下嗓子,说,“情况是这样的。这几天,我反复思考,觉得我的信写得有些……那个……什么……”她一时想不出适当的词来。   “唐突?”古洛问道。   “对,就是这个话,或者说我有点儿太冒失了。首先,我并没有确凿的证据,譬如,马清水贪污,这是我猜的,何梁没也和我说过。还有,就是何梁是被毒死的,我也没证据,所以……”   “你的意思是要撤回你的信?”胡亮的反应永远是快的。   “嗯……也可以这么说吧。”   “你太令我吃惊了,简直是大吃一惊。其实,你要是掌握了证据,那要我们干什么?再说,何梁的死也许是你猜的,因为亲人过世,很多人是不甘心的。但马清水贪污,你又是从哪知道的呢?”胡亮问道。   “我是估计的,你想现在当领导的,有多少人贪污呀!我就想,马清水能清白了?我见过他几次,也听何梁说过,吃的穿的都是最高级的,就是挣得多,一般人也不得省着花嘛。他咋就那么奢侈呢?就这么的……”   “都是你猜的,你就敢写信,闹不好,说你是诬告。”胡亮觉得哭笑不得了。   “什么?诬告?‘无风不起浪’,谁让马清水生活那么讲究呢。”   “好了,明白了。你是不告了,对不对?说个痛快话!”胡亮真的有些生气了。   “我也是直肠子,喜欢你这么问,我撤销我的状子了。”梅兰英“呼”地一下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吓了古洛一跳。   三 再现波澜   “还跟昨天一样,又一个人了。”古洛看看家,妻子一早出门了,大概是买东西去了,屋子里很安静,安静得让古洛觉得寂寞。在没有案子的时候,他老是这种情绪,尤其是退休后,他感受到了什么叫无聊和孤独。   从何梁的案子结束后回家已经好几天了,每天都是这样度过,但是,今天的寂寞或者孤独却同以往不同,他总觉得心里有点儿什么事。他是不相信直觉的,所以,他便仔细地分析起自己的心理:“任何不安都是来自于外界的刺激,或者是记忆中的,或者是现在的,只不过是没有明确地上升到意识的表层而已。人们说,意识下面还有潜在的意识,对,正是这种意识,既没有被理性所分析,也没有完全地鲜明地存在于感性或知性的圈子里,就是这样的一种模糊的感觉,或者意识。那么是什么呢?”   他又回想起何梁的案子,因为梅兰英不告了,这个案子等于撤销了。可古洛还是仔细地回忆着每个细节。“嗯,这里面有问题……问题在哪里呢?”他抓不住了,按他的说法就是分析不下去。“还需要有别的情节,让那幅图画零碎的画面多出来些才行……目前……”他忽然恍然大悟,“是梅兰英。这个女人为什么推翻了她写的信的内容?一个人,别说是女人,要告这样的状,没有相当的把握是不敢的。谁不怕权力的恐怖,在有些时候,光是那种压迫力就能招来死神。而这个女人却是那么轻描淡写地否定了她曾经挑战的权力,那种无所畏惧,没有一点儿根据是让人不能理解的。”   想到这儿,一种可怕的猜想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有些像好多人在长白山天池或尼斯湖看到的怪物一样,不清晰,不过像个阴影,可怕但却令人兴奋。   “要出事儿……”古洛刚想到这儿,电话铃响了。别以为古洛有什么心灵感应,没有,他一点儿也没有,即使有,他也不费神寻找。他只是简单地拿起电话筒,根本没有想到对方是语调带着弹性的胡亮。   “发现了一具女尸……”   “是他杀?”古洛问道。   “是,要不叫你干什么?”   “一件杀人案,似乎没有必要叫我吧。”   “人手不够,李国雄还是想让你出山。”胡亮放下了电话,他现在对古洛越来越随便了。   “嘿!最近这是怎么啦?案子一件接一件的,每次都找我……人手不够,听起来不好听,好像我是凑数打零工似的……不过,这也挺好,能搞案子就行。”   古洛不由得哼起了小曲儿,是俄罗斯民歌,年轻时的经历是任什么样的岁月也抹不去的。   尸体在城市的一个街心公园,公园不大,种的树尚没有参天,播的草倒是匍匐在地。一个巨大的喷泉,为庆祝这个公园建起时,喷了一次水,无数水柱在蓝天的背景下,跳跃了几个小时,后来,这个喷泉就是石头了。不知是老百姓没有记性,还是看惯了这些粉饰场面的把戏,反正晨练的老人或晚上跳舞的人们也不问,还是每天来这里活动,人数还不少。   发现尸体的不止一个人,因为那个可怕的地点只有一些灌木围着,只要到了灌木丛边,就能看见两条雪白、赤裸的大腿。第一个人定睛看了,就指给第二个人,都是老人,眼神不那么好,于是,就喊来了第三个、第四个……一个赤裸着下体的女人,叉着腿,躺在那里,静静的,像是在睡觉,脸上血肉模糊,头发散乱地铺在潮湿的土地上。迟钝的老人们在看清楚后,吓坏了。有个老人有手机,就报了警。   虽然只是死了一个女人,但这却是个大案子,在市中心的小公园里杀人,影响太坏了。李国雄带着胡亮亲自来到现场,接着局长和政法委的书记也来了。政法委书记立刻下了指示,要调精兵强将,赶快破案,消除在群众中的不良影响。这样,就有了从远处走到现场的古洛。   “没动现场?”古洛问胡亮。   “等你呢。没敢动。”胡亮说。   “不至于吧,不至于。我一个退休的老头子,等我干什么?”古洛有些忍不住心头的喜悦。他走上去,仔细看着现场。   女人穿着绣着金花的白色短袖衬衫,烫着发,脸已经看不出模样了,脖颈的皮肤细腻、苍白,她赤裸的腿的皮肤也是细腻苍白的。   “好像被性侵犯过。”古洛说。   “是。内裤没了,衬衣掉了一个纽扣,乳罩撕开了。”   “看轮廓,挺眼熟。你不觉得吗?”   “没看出来。”胡亮冷淡地说。   女人在生前曾和人有过性关系,大概是遭受强暴的,因为她有挣扎过的痕迹。她是被扼死的,凶手相当有力气,因为女人脖子上的扼痕很深,几乎能看见手指的印记。死亡时间,初步断定为昨晚十点到十点半。女人身上没有任何能说明她身份的线索,她的脖子上、手指上和手腕上都有戴过首饰的痕迹,看样子是被凶手扒去了。   “好像是图财害命。离她十几步远有个女式手提袋,还是名牌儿,一般女人在里面装钱包或化妆品,现在却空空如也,像是被人抢走了。”胡亮说。   “嗯?”古洛似乎要提问题,但他没有说下去。   胡亮知道古洛不想说的时候,问也无用,就接着说:“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弄清这具尸体的身份。”   “你问问那个咱们调查过的叫梅兰英的女人现在在哪儿呢?”古洛说。   “噢?你刚才说轮廓……”   “不光是轮廓,我看她右耳朵垂儿有个小豁口,那个叫梅兰英的好像也有。”   “好你个老家伙,眼睛真够贼的。”胡亮心里说。   梅兰英家里的门是锁着的,今天是星期六,她可能去了亲戚家,敲敲邻居的门,也都不在家。   “这可什么也指望不上了。”胡亮说。   古洛笑笑:“就是邻居全在家,也指望不上,现在真是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他们找到梅兰英单位的领导,领导介绍了一个和她比较要好的同事,同事说,她可能在娘家或者婆家。又说,在婆家的可能性大,因为何梁活着的时候,孩子就放在婆家,那里的小学好。   “现在的家长都是跟着孩子走的,如果这孩子考不上大学,我看家长都不想活了。”胡亮说。   “是啊。过去说‘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现在就两行了,一行是高人一等的精神贵族,另一行是搞些烧烤之类的东西。”古洛指了指街边正在烤羊肉串儿的小摊。太阳刚西下,凉爽的风轻轻地吹了起来,小贩是不会让人们享受这新鲜的惬意的,他们立刻摆上摊位,用烟火占据了空间。   梅兰英的婆家,也就是何梁家住的房子不错,三室一厅。内部也装修了,客厅是混合木的地板,一套大沙发和两把藤椅,这是老两口坐的。孙子没出来,好像是在自己的房间做作业。梅兰英的婆婆虽然是公公的续弦,也有些小心眼儿,可她天性喜欢孩子,所以对这个没有血缘的孙子非常溺爱,溺爱程度甚至超过了爷爷。   “梅兰英?回家了。”老头子一边看着电视,一边说。   “什么时候回去的?”古洛问道。   “昨晚儿。是几点来着?”老头儿扭过脸看看老太太。   “好像是九点多,十点来钟吧。”   “对上了!”胡亮想。“我们来是想让你们认个人……”胡亮嗫嚅了。   “认谁?”女人的反应永远比男人快。   “可能是……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噢。她出事了?”   “现在还不知道是不是她。所以让你们去认一下。”   屋子里一片寂静,这是不祥的氛围。   梅兰英的那些个同事和上司们也都来了。他们都很勇敢,弄得胡亮以为梅兰英不是在特种部队服役,就是在火葬场工作的。   “像她。”那个要好的女同事看了一眼,就说。   “好像就是她……八九不离十。”领导说。   梅兰英的公公婆婆反倒犹豫了。“脸都这样了,怎么认?我们认不出来……可……确实……”   只要这些人有五成把握就足够了。可是,在中国不像国外,找死者的牙医就行了,中国人要不就是牙好得一辈子不看医生(多是穷苦人家出身的,小时候没有吃过糖),要不就是找个牙病防治所或者医院胡乱看看,很多人是不照片子的。但梅兰英的个性却帮助了胡亮,她是个爱看病的人,有点儿头疼脑热就不得了了(她的婆婆说),更喜欢看牙,常去市里的牙科专门医院。于是,胡亮就找到医院。这可是家大医院,和国外的做法一样,梅兰英在这里留了片子,一对照,真相大白,这具尸体正是梅兰英的。   公安局、刑警队立刻紧张起来。刘毅民当时催办这个案子是有道理的(虽然就连古洛也认为他是蒙上的),这就更给公安局增加了压力。局长亲自找古洛,让他抓紧时间破案。   “政法委催,纪检委找,两重压力。市长很快就会知道。老古,看你的了。”局长很诚恳地说。   “嗯。还是我和胡亮办吧。”古洛吸着烟说。   “要人给人,要物给物。你说了算。”   “老古,只要你说句话,我给你打下手。”每逢此时,李国雄就要表决心了,不得不令领导感动。就是古洛的心也时常为此跳跃一下,但他其实还是不太相信。   “嗯。我会尽力而为的。”   “这就妥了。有老古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没有老古破不了的案,只有罪犯做不了的案。”李国雄大呼道,搞得局长也笑了起来。   胡亮的办公室安静得异常,挂钟也坏了,让写小说的人不能用那滴答声来形容当时的场面了。不过,也许古洛吸烟发出的微小的咂唇音可代替钟表声了。   “怎么办?”胡亮在办公室里走了几个来回,心里有点儿数了,这才开口,当然也有尊重古洛的意思。   “怎么办?这你当然知道。先得确定一下现场,找目击者。如果是劫财或劫色案,那就找找线人,查查类似的案件和涉嫌人。如果是流窜作案,就要大规模排查了。如果不是,那就得仔细查查梅兰英这个人,她所有的关系……好了,这是简单的程序,咱们再去一次现场吧。”   这个街心公园很大,也很美,是供市民们无偿享受的。但公园里雇了一些花匠、保安,还有市环卫局的清扫工也来这里打扫。   古洛和胡亮把这些人都叫了来,挨个询问,只有一个花匠说,他在梅兰英被害的当天晚上由于不放心刚莳弄过的兰花,就溜达过来,想看看。这时候,他听到有动静,于是,就循着声音看了一下,看到有个黑影晃了一下。如果是平常,这里是自由出入的场所,但天色太晚了,谁还能来呢?他脑筋一转,想可能是公园里的人,就随口问了句:“谁呀?”对方没有回答。接着他就听到后面有声音,回头一看,那个黑影一闪就没了。他觉得身上的寒毛似乎都竖了起来,就赶紧回家了。   “那时几点?”   “十一点过了。”   “能说准确点儿吗?”古洛说。   “让我想想。我出来的时候是……十一点二十左右。”   “那就是说,梅兰英可能在那时已经死了。”古洛想。“你领我们看看当时的现场。”古洛说。   花匠领着他们到了昨晚他来的地方。“看,对面那个小花圃就是我莳弄的兰花,我生怕死了。这个品种难养活。”   花匠昨晚站的地方是在树林里面,穿过去才是花圃。黑影出现在他的前方,树很密,就是白天也不易辨认对方是什么人。后来他又看到黑影,不过是在后面,很可能黑影绕过他跑了。梅兰英的尸体是在树林另一侧的草地上,嫌疑人从这里过来逃掉,是可能的。因为,古洛和胡亮并不知道嫌疑人要去哪里。   他们从公园里出来,天色已经晚了,霞光在西方照着云彩和晴空,白天的风还在刮着,不过小了许多,虽然不清爽,但古洛知道等天黑了,凉气会和月亮、星星一道出来的。   “走!吃点儿去。咱俩可是好久没喝了。”胡亮最善于抓古洛的心理了。   古洛立刻笑逐颜开:“这儿……有不大离的饭馆吗?”   “馋得够呛。大茬子味儿都出来了。”胡亮笑着说,“有,这儿有一家川菜馆。说是地道的特级川厨,老板也是四川人。”   “好。天下美味属四川。”   “没这个说法。”   “我替川菜宣传。”   饭馆挺大,有三层楼,灯火辉煌,好吃的中国人就在这一点上名不虚传。   “点纯粹的川菜吧。”古洛把印制、设计精美的菜谱翻过了两页说。   “对,四川没海,哪儿来的海鲜?”   “四川腊肠、泡菜、川北凉粉、夫妻肺片。怎么样,四个多吗?”古洛怕胡亮嫌贵。   “没事儿。川菜便宜。”   “热菜要回锅肉、麻婆豆腐,再来个酸菜鱼。行了。”   “别急。我看看。”胡亮拿过菜谱,看了看说,“要个白肉。”   古洛笑着点点头,说:“喝扎啤吧。”   “行,先来六扎,再来半斤玉泉大曲。”   “你的酒量见长呀。”   “过去没跟你露真相。”胡亮笑着说。   “别喝多了。还有事呢。”   “嗯?噢!明白了。等梅兰英那个点儿咱们就走。”   这里的川菜做得很好。川菜本来是咸辣的,油腻。可这位厨师把所有的味道都弄得淡了一些,香料放得足。北方人吃得顺口。   “这回锅肉好吃。”古洛夹了一筷子,放进口里。他慢慢地咀嚼着,细细品味着肉被做过两次后才有的焦香味道。   “麻婆豆腐做得也不错,油够大的。”胡亮说。   “这厨子是反其道而行之,所以咱们爱吃呢。”   胡亮喝了三两白酒后,话匣子就要打开了。古洛也喝了四扎啤酒,胃口大开,脑筋却迟钝起来。   “你说,这个案子要是流窜,不,就是劫财劫色那可麻烦了。”胡亮皱着眉头说。   “又要搞人海战术了。那我回家喝啤酒去。”古洛一贯不喜欢大规模排查,但破低级的刑事犯罪案,这是最可靠,其实也是最有效的方法。   胡亮笑了:“就怕侮辱你的头脑。”   “但愿别这样。”古洛也笑了。   “你可别有先入之见呀。”胡亮的表情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   “那当然。我不是说但愿嘛。”   九点多钟,两个人酒足饭饱。古洛看看大厅墙上的挂钟,说:“该走了。”   “结账。”胡亮大喊着。   “要是在你那个同学的饭店吃就好了,不用花钱。”古洛看看菜单,稍感心惊肉跳。   跑堂的拿来账单,胡亮在上面签了个字。跑堂鞠了个躬,笑容满面地转身走了。   “怎么?不花钱?”   “这饭馆是四川人和我的那个同学合开的。”   “你那个同学真有本事呀。”   “这叫跨省联合。”胡亮笑着说。   风停了。夜空是黑暗的,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地上却是明亮的,人工的灯光赶走了羞涩的夜神。纳凉的老人们扇着扇子,说些过去的事。年轻的恋人则在路上默默地走着,有的拉起了手。这是个平常的夏夜,安谧、美好,浸透了生活的气味。   古洛和胡亮走到何梁父母家的门口,看看表,正是何梁父母告诉他们梅兰英出门的时间。他们就朝着梅兰英家的方向走去。   “这条路是最近的,我想梅兰英一定知道。”胡亮的方向感如鸽子般神奇。   走了二十分钟左右,到了街心公园前面。“穿过这个街心公园,再走一会儿就是她家了。”胡亮说。   古洛看看表,正好是十点半钟。“死亡时间就是十点半到十一点半之间。看样子她是在穿过……”   “这就是犯罪现场。”胡亮指着前面隆起的小土坡说。   “嗯。在这里,花匠看到了黑影。”古洛说。   “对。肯定是作案后,要逃跑。因为时间是十一点多了。”   “一切都对上了。”古洛点着头,嘟囔着。   他们穿过公园,远远地看到了梅兰英住的楼房。楼房旁边有座更大的楼,整个楼面被彩灯装饰得壮丽无比。两侧的灯光自上而下闪烁着,如同瀑布直泻九天。   “好家伙!那儿是哪儿啊?”古洛问。   “这你还不知道?本市最大的矿业集团的总部大楼。多气派!”   “古人说,‘官不修衙,客不修店’。现在可不同了。”   “这里不是衙门,是公司。凡是公司都讲究气势,要的是显示实力。”胡亮说。   “嗯。”古洛没有再说话。   他们走到梅兰英家的门口,古洛看看表,从公园到这里用了二十分钟左右。   “从婆家到她家要将近五十分钟。够远的。”古洛说。   “她公婆不是说了嘛。梅兰英为了减肥,每天都要走一个小时以上的路。上班的路加上这儿,就一个多小时了。她倒挺会算账的,不愧是会计。”胡亮笑着说。   第二天,胡亮向李国雄汇报他和古洛初步的探查和总结。   “梅兰英是在回家的路上,路过公园时被杀的。当然,这还是我们的猜测,证据并不充分。但我们认为应当从劫财兼劫色的方向走。”胡亮说完后,李国雄装出一副沉思的样子,让古洛看不下去了。“你是想让我亲口说吧?”   “啊?好吧,你就说说吧。不过,这不是你们两个的结论吗?”李国雄练得很会表演了,那份沉着和惊异让古洛都吃惊。   “只是初步的……”古洛没有说下去。他也没什么好说的。   “那就照老办法开始吧。你说呢?”李国雄又将了古洛一军。   “这……嗯……反正我是个临时帮忙的……这么办……嗯,也行吧。”   “你这是怎么啦,吞吞吐吐的?”李国雄皱了皱眉头。“这人真老了。”他想。   “胡亮,就这么办吧。”   胡亮知道古洛有想法,从李国雄的办公室出来后,他便问道:“他说你吞吞吐吐的。”   “嗯。我在想一个问题。你看,梅兰英从婆家出来,为了减肥,进行天天都要做的走步运动,路过公园时,被一个歹徒抢劫并强奸后杀害。从时间、路线及目击者的证词,这一切都能合得上。”   “这不挺好吗?难道你非要合不上的?”胡亮语中略带嘲讽。古洛听出来了,要是过去,他会火冒三丈、闭口不言的。但现在他老了,所谓“六十而耳顺”。   “我不是这个意思。从我们调查的结果看,这样推论没什么问题。但我们得看看受害人。受害人是谁?梅兰英!她涉及何梁案,也是一桩她认定的大贪污案的关键人物,因为是她告的状。但是,这个人就这么死了,死得像是意外事故,或者我们说倒霉,可这难道不是太巧了吗?”   “生活中这样的巧合还少吗?尤其是在咱们办的案子中,比这更巧的情况有的是。”胡亮说。   “嗯。也许吧,也许是巧合。所以,我也没有反对拉大网呀!”古洛让步了。这对他来说,真是不容易。   “这个倔老头子,第一次服软了。”胡亮想。但他立刻就忧虑起来,说实话,他也认为古洛的猜测有道理。“要是这样的话,那可能要‘瞎子点蜡——白费工夫’了。”他想。   马清水和陈婉芬简直到了疯狂的程度,他们几乎天天都要见面,不管是在马清水(他毕竟还没退下来,虽然年龄已经过了)的办公室,还是在旅馆,有时还去郊区的度假村,每次都要做爱。现在人们管这种恋情叫“老房子失火”,因为老房子时间久,积累的油垢等易燃物就多,一旦点燃比新房子的火势要旺许多。陈婉芬三十多岁,正值女人性欲的盛年,马清水的身体要比他的年龄至少年轻十几岁,又吃着补药。不过,马清水对此也有些纳闷儿。他搞过的女人很多,但陈婉芬却让他超乎寻常地迷恋。只要看到陈婉芬脱光衣服,露出丰满、白净的肉体,他就遏制不住性欲的狂潮,即使他也知道药吃多了不好。而陈婉芬是个俗话说的,风骚到骨子里的女人。她年轻时很风流,由于个子高,身材好,搞过好几个对象,和孙昌胜结婚时,她早就不是处女了,在那个时代,这是个严重的问题,要不她说什么也不能和这个猴子一样的人物结婚,虽然这只猴子确实机警、聪明,是个好帮手。   孙昌胜别看长得像只猴子,但自尊心却比一般人还强,尤其是他认为自己是最聪明的,不过生不逢时。这种人一旦被羞辱,反应的强烈程度非常吓人。孙昌胜已经觉察出妻子的不对劲儿,夫妻之间的事外人是不懂的,只有他们自己才能感觉到那微妙的蛛丝马迹。   孙昌胜是个现实主义者,从来不懂什么叫讳疾忌医,什么叫难得糊涂,他是任何事情都要搞到彻底明白为止的人,不管现实多么残酷。   他跟单位请了几天假,开始了痛苦而漫长的跟踪行动。他是个机灵的人,又从乱七八糟的网络或公安局的熟人那里学来了一些跟踪技术。这对两个高烧在爱情中的病人来说足够了。   这天,他在一家宾馆外等着,他是从那里出来的,从服务台的那个笨蛋值班经理的口中,他得知陈婉芬和马清水开的房间号。他进不去,不,他也不想进去。在这里“捉奸要双”的规矩已经荡然无存了,即使他进去,陈婉芬也可能打他几个耳光,让他滚蛋。他了解自己的老婆,是能干出这种事来的。   “我是个没出息的人,挣得还没她多,不,比她少得多。她是看不起我的!这怪谁呢?怪这个社会,还是怪我命不好?反正我是个背时的人。我这种人活该当王八,活该让自己的女人跟别人睡。我就是这么个王八,没人看得起的东西。女人,是最现实的动物,要的就是钱。你没有金子,没有首饰,就只能背上乌龟壳!”他心里是那么悲哀,他仰望着这家宾馆,那么高,天上模糊的云似乎是从这楼顶升起来的一样,星光在云层的缝隙中闪烁着,像是人嘲讽的目光。马清水和陈婉芬就在这楼里,他知道他们的房间,那里灯火通明,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做爱。孙昌胜知道陈婉芬在床上是奔放的,甚至是疯狂的,根本不管什么光亮,毋宁说她厌恶黑暗,那会使她不能自我欣赏她性感的肉体。他又想到马清水,他见过那个人几面,虽然年纪大,但还是有些风度的,是女人喜欢的类型,陈婉芬也不例外。想到这儿,他觉得心真是碎了。“谁能理解我的痛苦!没有人。我和那些戴绿帽子的不一样,我是聪明人,只不过运气不好,要是给我机会,我立刻就会飞黄腾达。我有本事,我有头脑,我敢干,也实干,马清水算个什么东西……我和他们不一样……什么不一样,一样!一样的东西!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老婆和别人开房间睡觉,什么招儿也没有,就在这里傻眼看着,心里落泪,这么窝囊,和那些人有什么不同……”孙昌胜觉得泪流了下来,是热的,顺着脸颊流到脖子上。   “不,我不能哭!”他咬着牙,狠狠地擦去泪水……   四 报仇   八年了,他没有一夜不在这里徘徊,不,就一晚他没来,因为那天高烧让他差点儿住院。第二天他虽然骨头关节还在疼,但是,他知道感冒大体好了。这是因为他身体强健,很少吃药,所以用了些抗生素,病魔就赶快跑了。但就在这一晚,一个女人被杀害了。据说,叫梅兰英。大报是不会登的,可小报才不管那一套,立刻就登了出去,还有张模糊不清的照片。报道题目用吓人的大黑字,两边带着毛茬:“劫财、劫色、凶杀!震惊本市的巨案!”   报道得还算详细,也就是小报的水平了。他看完后,颓丧地坐在木头制的简易沙发上,报纸从他的手中滑落。“这是天意吗?难道这是老天不让我复仇吗?”他是那么失望,也可以说是绝望,这让他连问天的力量都失去了。妹妹那清秀的脸不断出现在他的眼前,那么真切,那笑容,那哀怨,那撒娇,还有那无尽的痛苦,这让他闭上了眼睛,可泪水照样从他闭上的眼睛里流了出来。   “难道就差这么一天,我就没逮住他?这也太巧了吧!兴许不是他呢。不,就是他。只有这个王八蛋才在那里作案,虽然他已经有八年没动静了。”可他知道,这个十恶不赦的坏蛋又出来了,恶魔复活了。   “这感冒来得真不是时候,简直是老天在帮助他。难道老天真的在帮助他吗?也许是魔鬼在帮他呢。就是让他坏事做绝,逍遥法外。完了,完了!这下子又得多少年呀!”他仰身半躺在沙发的木头靠背上,浑身的力气在一瞬间就没了,头剧痛起来,就像昨晚感冒时一样。   八年前的一天夜里,妹妹下班后,经过那片荒芜的地带,就是现今梅兰英死的那个大街心公园,被歹徒抢劫并强奸了。歹徒是戴着面罩的,知道妹妹认不出他,就放了妹妹一条生路。   他记得很清楚,那天他在家里,坐卧不安,因为妹妹回来得太晚了,要是平常他会去接的,但那天他和同事喝酒,回来得也晚了。可妹妹更晚,当他实在坐不住,正要往外走时,门开了。   他以为见到鬼了,一个头发散乱、遮住了脸面的女人,连衣裙破烂不堪,露出的胳膊上是泥土的污垢和血迹。   “你怎么啦?小妹。”他大喊一声,心像是炸碎了一样,虽然他还抱着一丝希望,但他也知道连这一丝希望也是幻想。   “我累了……”妹妹瘫坐在地上。他赶紧扶起妹妹,父亲和母亲都从里屋跑了出来,他们也没睡,看到这种情景,母亲顿时痛苦起来,父亲流着泪。谁也没说话,不用说,也不敢说,都知道发生了天大的事。以后会怎样没人知道。   第二天,早上八点钟,妹妹醒了,但只是瞪着眼,一句话都不说。母亲摇着妹妹的肩膀失声痛哭。父亲站在妹妹的床前,脸像张纸一样苍白、单薄,本来他的话就不多,现在好像彻底失去了说话的能力,甚至不能发出声音了。   他看着这种情景,知道凭着家人,妹妹是不会说话的,于是,就报了警。   经过警察的询问,才知道案件的经过,警察很愤怒,发誓说要抓住歹徒。他和母亲都给警察跪下了,父亲则扭过了头……后来他知道这一跪居然跪了八年,警察没有线索,虽然没有放弃,但希望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发渺茫了。他才知道父亲为什么扭头了。   不过,他并没有在家静等着警察发威,抓获歹徒。他自己行动了,不是他不相信警察,而是因为妹妹在两周后,跳楼自杀了。从那天回家后,她就没跟家人说过话。她是个多么有自尊的女孩儿,原来是那么开朗活泼,整天有说有笑,静下来又是那么温柔可爱,通情达理,她是全家人的宝贝,更是他这个当哥哥的最喜爱的小东西。但在她临走时(当然他不知道),只是幽怨般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她扭身走进自己的房间,一个小小的、里面溢着清香、无比干净的房间。妹妹死后,他明白了这一眼的意义,那是她在埋怨他那天没去接她。他痛哭流涕,心里真是五味杂陈。   妹妹死后,他在床上躺了两个多星期。后来,他想起一本外国侦探小说,好像说过一个犯罪者总是在同一个地方作案,就像心理不正常一样,其实罪犯大部分是心理不正常的。   于是,他便行动了,每天晚上在妹妹案子发生的时间,他都要去现场,不管是刮风下雨、五冬六夏,他没有落过一天。所幸的是他是一家事业单位的电工,那里没有夜班,晚上即使停了电,行动不便的只有老鼠。他有的是时间,在这时间的流淌中,他看着这片荒地如何被平整,如何被利用,如何被建成漂亮的公园。晚上这里发生过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事情,甚至有个女人诱惑过他,但就是没看到犯罪,连打架的都没有。   家里发生了许多事。父亲和妹妹一样,直到死都没说话,他是在妹妹自杀后一个月去世的,医生查不出他得了什么病,但他和母亲知道,父亲是服毒自杀。妹妹是父亲最钟爱的,家里人都知道。“他是找姑娘去了。”母亲含着泪说。他不禁痛哭起来。人的生命最可贵,所以杀人是最残忍的罪行。但是,生命是多方面的存在,像强奸这样的犯罪,在某些情况下,其后果比夺取生命更严重,因为受害人的尊严和生命都失去了。强奸是不次于杀人的凶恶犯罪。   两年前,母亲也走了。她得了不治之症,临走前,她拉着他的手,一句话都没说。他知道母亲要说的太多了,很可能劝他成个家,不要在妹妹的事情上陷得太久、太深。同时,母亲也希望他能为妹妹报仇,为父亲报仇。她也了解儿子的性格,不抓住罪犯他是不会罢手的。她的心是矛盾的,所以,她只是叹了一口气。   从此以后,这个曾经幸福美满、充满了光明的希望和前景的家就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就像一切有生命和无生命的事物一样,能够消失得了无痕迹,就像没有存在过一样,如果不是还有一个执著的复仇者的话。   “太巧了!怎么办?”他想到了放弃,因为这个歹徒可能是多少年作一次案,他在电视上播放的外国侦破纪实片中见过这类的案件和罪犯。八年前,他作了案,然后,就蛰伏起来,现在又一次作案。很可能又逃走或者潜藏在这个大城市的某个角落,那里连蟑螂都没有。不知哪一年,又有人,柔弱的女人付出生命的代价。“真倒霉!如果不感冒……”他想,放弃的潜意识浮现上来,但就在这一刻,妹妹的眼光,那最后一次看他的眼光闪了一下,他就立刻决定:“不,我得继续。也许这个家伙要连续作案的。罪犯是各式各样的,外国纪实的片子也只是特例。菩萨保佑我吧。让我能报仇!”想到这里,他拿起了桌子上带着鞘的尖刀,插进腹部的皮带里,看看表,准备出门了。   往燃烧的火焰上浇水是所有人都能干的,但往别人感情的烈焰上泼凉水,却没有几个人去做,大部分是不敢做。但这个人身份特殊,所以他就把一桶水浇到了马清水的头上,这水那么凉,让马清水打了好几个激灵,清醒了不少。   这人是他的老上级,后来他长进了,和这人平级了,不过,这其中就有这人的帮助。马清水其实是个忘恩负义的人,这人已经退休两年了,按马清水的为人早就把他当做路人了。但这人城府深,有心计,在任时建立了牢固的人事关系,在行业中还是有影响力的。   “不要乱来了。这是什么时候?审计还没过关,又闹出桃色新闻。就是没人敢议论,也绝非好事。做人做官都要谨慎,不要授人以柄。尤其是接你班的人,咱们可不熟悉呀!”他意味深长的几句话就让马清水下决心和陈婉芬断了关系。   “您放心!如果您再听到这种议论,我就是这么大个儿的。”马清水用食指和拇指做了个圆圈的手势。他那身制作精良的高级西装立刻就化为粗布便服了。   他请这人吃了饭,花了两千多块钱,弄得客人觉得刚才说的话太严厉了一些,刚要解释,马清水举起右手,说:“别说了。您这是为我好,我知道该怎么办。”   在人海战术的清洗下,一个嫌疑人终于浮现出来,就像从那些深湖里突然出现的怪物一样,需要弄清楚这怪物的真身元神。他叫周培森,是个有案底的家伙,因为强奸未遂及抢劫等罪行被判处八年徒刑。他刚被放出来,没有工作,据邻居说他行踪不定,有时一个星期都不出门,有时却不在家里住。“反正挺神秘的,和咱平常人不一样。”一个邻居说。从他过去作案的手法看,和这起案子有相似之处,而且社会上的那些犯罪预备役人员说他最近作了一次案,但收获不是那么大,就搞了些首饰。这也大致符合梅兰英案中被抢劫的物品情况。于是,胡亮就出动了。   这是老居民区的一户平房,胡亮没有大惊小怪地动用更多的人手,虽然周培森是这些日子以来寻找到的和罪犯最相像的人,但毕竟没有确凿的证据。   胡亮敲敲门,没有人回答,他轻轻一推,门开了,他回头看看古洛,古洛在灿烂的阳光下,眯着眼,心里想着冰镇啤酒。他漠然地跟着胡亮走了进去。   小院落铺着水磨砖,残破得很厉害,沿着屋角放着几盆花,有的枯萎了,有的在盛开。   和大门的情况一样,敲过木头的门后,没人回答,胡亮又推门进去。这时,他感到一阵风迎头降下,他的反应是有名的快,但如果不是古洛在后面猛地推了他一把,恐怕粗大的木棒就将他打倒了。他迅速回身,同时肘部狠狠地一撞。他能感到肘部和整个身体都受到了力量阻击,同时,传来一声痛苦的喊叫,他低头一看,一个中年男子倒在了地上。   “你是周培森?”   “嗯。”疼痛还没过去,周培森抽动着身子,点头哼道。   “你袭警。”   “我不知道你是警察。”   他说得对,胡亮和古洛没穿警服。   “是来客就打?你紧张什么?”   “我……”周培森慢慢地爬了起来。   他有四十多岁,中等身材,穿着背心、裤腿到膝盖的黄色旧短裤,胳膊和腿部都有着强健的肌肉。   “你十五号那天晚上在哪里?”胡亮也不和他啰唆,直接要他的不在现场证据。古洛点点头,很欣赏胡亮的单刀直入。   “十五号?我想想……对了,我打牌去了。”   “打了多长时间?”   “这还用问呐。一夜呗。”   “谁能证明?”   “有的是,那天玩儿牌的。”他说出了几个人名和住址。   “听说你最近发财了?”胡亮在本子上记下来后,接着问道。   “发啥财?我哪能发财呢?待在屋里上哪儿要钱去?”   “有人说,你卖了些首饰?”   “对。”   “没发财,哪儿来的首饰?”   “赢的。我可是高手,整那帮山炮,还不轻松呀!”   “是些什么首饰?卖给谁了?”   周培森没有打奔儿,一气说了出来,和胡亮得到的情报大致一样。胡亮知道这次是白来了,即使去核对周培森的不在现场证据,也只能是绝望的结果。   胡亮想了想,说:“这几天你不要离开本市,也许还有情况问你。”   “行。政府说啥我就干啥。”他笑着说,浓黑的眉头舒展开来,脸上布满了粗线条的皱纹,小眼睛里闪着说不出所以的光。   胡亮和古洛都要走出门了,周培森忽然说:“我就算吃了狼心豹子胆了,问问政府,为啥事儿找我?还问了这么多?”   “没事儿。随便问问。”胡亮说着,走了出去。   “这小子有些意思。”胡同里静悄悄的,除了耀眼的阳光在地上和墙上肆虐外,只有胡亮和古洛两个人。古洛忽然说。   “有什么意思?肯定是一无所获。”胡亮闷闷不乐地说。   “我是说,他也不问缘由,而且挨了打,居然就回答了所有的问题。”   “这说明我们的监狱好,把这样的家伙教育得老老实实了。”   “也许吧。”古洛犹疑地说。   核实结果,正如胡亮所料,周培森有铁一样的不在场证明。这使胡亮觉得走进了死胡同,虽然这是常有的事。前几天他已经用了所有的手段和所有能想到的线索和方向,但梅兰英案的线索就像沉在水底的石头一样,没有浮现出来,周培森的证明更让案件越陷越深了。   古洛不断抽着烟,似乎也是一筹莫展。但胡亮知道,这个老家伙在看他的表演,说不好听的,就是看着他出洋相。“他现在学得恶毒了。”胡亮在办公室里来回踱着步,时不时地看看窗外,虽然那里除了一片天空和偶尔飘过的云彩外,一无所有。“就像我的脑子一样,这么空白。”胡亮烦躁起来。   古洛看着胡亮的表情,就知道他烦恼到透顶了。   “我可不是看你的笑话呀!”他解释道。如今他的脾气好得有些婆婆妈妈的了。   “你看出来了?看出我看出你的心思了?”   “哪有的事儿!我也是在想办法呢。你看!劫财劫色的激情犯罪或者说偶然犯罪不能否定,可是,没有进展。我们何不从头把这个案子想想呢?”   “想啥?”胡亮的语气带出些粗暴。   “我看……”古洛没有理会胡亮的表现,他吸了一口烟,接着说,“走!去梅兰英家。”   “什么?”   “带上技术人员和你所能用的一切所谓的科学工具!”古洛斩钉截铁地说,好像他是胡亮的上级一样,胡亮却很高兴,他巴不得古洛能恢复往日那风一般的作风,虽然有时严厉得让人受不了。   梅兰英家没有人,孩子这下只好永久地跟爷爷奶奶过了。屋子里了无生气,到处是积落的灰尘。   古洛和胡亮仔细搜查房间,把上次遗漏的地方都补上了。技术人员也使出了浑身解数,那些精密的仪器设备能这样同时上阵,都感到受宠若惊,于是,便分外卖力气,各种光亮、各色用具,古洛都没见过。可是,还是一无所获。   “现在兴说什么什么零……零距离啦,什么的。咱们这就叫零收获。”胡亮苦笑着说。   “零收获?倒不一定。”古洛沉思着说。   “你说什么?有什么收获?”   “不,当然没有。是我有个新想法。走,问问她邻居。”   梅兰英的楼层有三户人家。敲开对门,一个眉宇间带着杀气的中年女人出现了。她看到警察就皱了皱眉头。   “啥事儿?”   “你邻居被杀了。你知道吗?”   “听说了。可和我们有啥关系?”   “前天晚上,十点多钟或者十一点左右,你们听到对门有动静吗?开门、关门,或者敲门?”古洛看这个女人堵着门,显然是不欢迎警察进来,就只好在门外问她。   “嗯……没有。”   “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可不能随便想想。”古洛说。   “我知道。我和他们两口子关系还可以,见面打招呼的。我能不严肃认真地想吗?真的没有。要不你进来把门关上,就是有动静谁能听到?”   她让开身子,让古洛和胡亮进来,关上了两道防盗门。   “怎么搞两道防盗门呢?”   “我们家过日子小心。”女人说。   中间的人家,敲了半天也没人开门。   “敲吧。他们的耳朵比三四道防盗门好使。”女人笑着说。   门好不容易开了。胡亮和古洛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   “就他一个人?”胡亮问那个女人。   “他老伴儿还不如他呢。耳朵背,还半身不遂。”   “他们的儿女呢?”   “跟他们的耳朵似的,有跟没一样。从来不看他们。”   “我知道你的想法了。现在呢?”胡亮先看着老人回去,又看着那个女人轰然关上门,就对古洛说。   “问问楼下的,也许能听到什么?”   但楼下的那个邻居却不在家,问对面的人,说这个住户是个单身男子,在其他地方还有房子,经常不回来。   “知道他怎么联系吗?”   “这个……”瘦小的男人一犹豫,胡亮就知道怎么回事了。“警察办案,希望市民予以配合。”他严肃地说。   “那……行吧。不过,你别说是我说的,上回他家漏水,找了好长时间,才找到他,他走的时候,把这个手机号给了我,说房子再出事就找他。”邻居拿出手机,找到了号码。   “就这个。”   “他叫什么?”   “胡树学。”   胡亮拨通了电话,对方很不耐烦地说:“谁呀?你怎么知道这个手机号的?”   “我是公安局刑警队的。想问你点儿事情,你有时间吗?”   “公安局刑警队?你找我干啥?我一没偷二没抢,找我干啥?”   “这个月十三号你回来过吗?我说的是你在通明路的房子。我们现在在这儿。”   “你管我回没回去。你没权力问这个问题。我是守法公民。”   “有。你楼上的邻居被害,我们要问你问题。”   “她不是被抢匪杀的吗?我又不认识抢匪。”   “这你别管,你有回答问题的义务。”   “好吧。我很忙,你知道我年薪三十万,没工夫和你磨嘴皮子。我那天没回去。”   “好好想想……”   “你这人真啰唆。我没回去就是没回去嘛。”   “你在哪里?有人证明吗?”   “我在这边,和我女朋友在一起。不过,我知道她的证明无效,但没关系,反正我不在那边。行了吧!”   “嗯。”胡亮非常生气,对古洛说:“这人说话阴阳怪气的,像个女人。”   “那是跟港台电视剧学的。农村孩子,在北京上了名牌大学,可不得了了。见我们说话,都是命令腔。”邻居笑着说。   古洛还不甘心,把楼里剩下的住户问了个遍,但没人在那天晚上碰见过梅兰英。   “还是零收获。”胡亮说。这次古洛没有说话。   案件结束后,胡亮还老想着那个夜晚。那不过是夏末初秋的夜晚,晴,风力二级,气温不明。在这一个夜晚的两个时间段里、两处空间上演了人生的悲剧,当然还有古洛那强劲的智慧在他家那小小的空间里翻动着、挖掘这个世界黑暗的一隅。因为时间不同,即使在同一个夜晚,温度也不一样,所以不好确定。   第一个空间,我们可以看到这样的画面,和电视屏幕上的一样清晰。   一个人影走到了停车场,如果远看,你是看不出他的年龄的,就是近看,他也比同龄人要年轻得多,身体强健,腰板儿笔直,不用说,就是马清水无疑了。他还能吹口哨呢。不由你不信这个世界真是变了,花甲更花哨了。听他吹的是流行歌曲《心太软》。真是个多愁善感的人,除了钱能让他忘却感情外,他是个名副其实的情种,而且他确实常常在内心里自比贾宝玉。   他弯下腰,插进了钥匙,打开车门,钻了进去,很快发动了汽车。   事后胡亮看这段录像时,想:“他在想什么呢?不会想什么的,只是开车。”   或许和胡亮猜测的一样,他只是想开车回家,于是,车马上就发动了。这是台广汽本田,他有两台车,还有一台是别克,让司机给他开,这样才能显示出一个大企业老板的派头。   车在马路上行驶着,没有录像了,胡亮就更无从猜测他在想什么了。其实,他在想着陈婉芬的事,虽然他答应了朋友或者说是恩人,但他并没有像往常那样雷厉风行。他还和陈婉芬继续着肉体关系,他总是说不出口,也许在心底里他真的爱上了这个浅薄的女人,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他虽然有高学历,但其实应了那句话——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土得很!   拐个弯,下了这个坡道,就要到他家了。他住的是郊外的别墅区,一座三层楼,楼里装着电梯,装修也极尽奢华,可就是没人告他。也许告状的人已经累了,也许再没有那么勇敢的人,因为写信告状,即使用匿名也需要有把告状信直接交给被告人的勇气。反正他舒舒服服地住了两年了。他曾经对妻子(比黄脸婆还黄脸婆)说:“我这个农村孩子,混到这个程度,住上这样的房子,该有多大的福气!我觉得住上两年,就够本儿了,没白来这世上一趟。”瞧!他就是这么个知足的人。   老天似乎听到了他的话,刚下坡道,一个行人横穿马路,他急忙踩了煞车,但没有用,车飞一般向那人撞去。还好,对方是个年轻人,反应很快,一跃出了危险区,转身就大骂。   但马清水没有听到那个年轻人的粗话。他只觉得前面的路灯在晃动,车向前疾驰,手中的方向盘似乎把不住了。“脱缰的野马!”他想起了书中的一句话。汗很快就渗了出来,一瞬间就淌遍了全身,胃部在抽搐,胸部也剧痛起来,他的脑子一片空白,只是凭着本能躲开似乎同时从四面八方撞过来的车。他摁着喇叭,听着其他车辆发出的刺耳的刹车声。但他并没有想到死亡,因为他这一辈子闯过的风险太多了,在这种风风雨雨的经历之后,虽然没有彩虹,但却生出来蘑菇,这是对人生无比自信的蘑菇。可是,一辆巨大的吓人的卡车轻易地抹杀了他的自信。   他听到一声巨响,看到了家乡的小河、小学校、怒骂他的中学老师、大学课堂、无数的屈辱带来的无数的金钱后所拥有的巨大权力,最后,是陈婉芬的那张脸和白皙的身体。据说,人在临死前,会在几十分之一秒里,回顾整个人生,马清水现在做的就是这些。而对面那庞大的卡车却安然无恙,它太大了,结实得像块巨石,马清水的“广本”我们只好形容为一个小小的鸡蛋。   另一个场面更激烈一些,也许要说激烈得多。   一个女人踽踽独行,但不是因为寂寞,也没有那么多多愁善感的心思,更没有失去所爱的人的那种痛苦,她不过是单位有些事回家晚了。她要经过梅兰英被害的现场,不是穿过,而是从东面经过。不过,这里比公园里更僻静,周围没有什么住宅,只有一家工厂和被拆迁还没来得及盖楼的空地,又脏又乱,连叫花子都不在这里过夜。她也知道这里发生过命案,但她不怕,而且她还认为罪犯不可能在几乎同一地点再次作案。“除非是个傻瓜。”她想。   尽管如此,她还是张望了一下公园,她看到那里的路灯在闪烁着,纳凉的人们已经回家,蚊虫在飞舞着,重新占据了它们的领地。高大的树木在黑夜的背景中堆积起来,挡住了她的目光。她心里不知怎么感到一阵惧怕,就像有股凉气透过了她的脊梁,在那里似乎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在动。她本能地想回头看看,但一道风迎头劈下,她晕眩着,倒在地下,就在那一刻,她做了最大的努力,不让自己失去意识,但这次击打是很有些分量的,她没挺过去。   她做梦也没想到的是她是幸运的,其实,她只要仔细回顾一下自己的经历就知道很少有人像她这么有福气。从相反的方面说,这个打她的人的运气就此了结了。   因为那个怀抱深仇大恨的人和他们只隔着几棵树,尽管这是个没有月光的夜晚,这边的路灯也坏了,没有红外线望远镜,这里就是漆黑一片,但人是有五官的,据说,在吸收反应外界信息时,人的听觉在感觉中位居第二。他听到了声响,古怪的沉闷声,好像还听到人的声音,很微弱,比那怪异的声音还要小。八年的经验在提醒着他,这是非同寻常的声音,尽管猜不出是什么声音。   他迅速行动了,可他也没想到,距离竟是这么短,短得让他没来得及拔出腰间的匕首。   这是个蒙着脸的人,个子和他差不多高,但要瘦削一些,背微驼,让他有了肉搏的信心。他扫了一眼对方的脚下,一个白色的人影躺在那里,他知道可能是受害人,但就是这一看,他失去了时机,对方一拳就将他打得眼冒金星,后来他知道那不是拳头,而是个木槌。他咬住牙,抓住了对方的肩膀,想用摔跤的技巧,但让他没想到的是对方异常有力气,他心里惊呼不好,就已经被对方摔倒在地了。他还在挣扎,但对方摁住了他的双手,他感觉到对方戴的手套,居然挣脱不开,情况越来越不好,他只有用尽浑身气力和对方搏斗。他用脚蹬着地,灰尘都扬了起来,可是对方腾出了手,扼住了他的喉咙。他拼命用手拉着那双铁腕,把腕子上的手套都拽破了,但对方也知道这是性命攸关的动作,一点儿也不放松。他用手指甲划伤对方手腕和手背的皮肤,可那双手动也不动,只是不断地收紧着,他觉得气息不畅,渐渐地身体也在失去力量,甚至连蹬腿都停止了。“完了!”他的脑子里闪电般地亮了一下。   忽然有个声音让他的心都震动了,他感觉到扼着他咽喉的手有十分之一秒的松动。那个声音很清晰,就一个字:“谁?”紧接着他听到了快步行走的脚步声,但他被扼得几乎失去知觉,加上又是躺在地上,所以他没看见一个人影冲过来。说来也巧,这人就是那个梅兰英案的目击证人——花匠。虽然死了人了,而且还是凶杀案,把他吓得魂飞魄散,可他对花异常地喜爱,简直像得了强迫症一样,他忍不住又来看那片小小的实验田花圃。他听到了声响,比复仇者听到的要响得多,就跑了过来。   人的求生本能是如此强烈,而且在那瞬间人不仅在肉体上能做出惊人之举,力量可以变得比平常大若干倍,而且智商也会变高。复仇者肉体上的惊人之举没有出现,但其高智商却让他大喊道:“这小子是坏人!”   巧的是,这时月亮出来了,大半个已经足够,花匠看到骑在另一个人身上的人戴着面罩,就明白了。他冲上去抓住那人的双肩,把他掀了下来。对方灵活地在地上打了个滚儿,跳起来,一脚就将花匠踢倒,又上前一脚,把花匠踢得失去了抵抗能力。   “今天,杀一个是杀,两个就凑个对儿!”他抡起了木槌,先去打复仇者。   虽然蒙面人去打花匠了,可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复仇者没有恢复过来,他还在地面上挣扎,像条巨大的虫子一样。他见蒙面人走了过来,就只好闭上眼睛,遗憾和恨自己无能让他流出了眼泪。   可是,悲剧并没有发生。蒙面人觉得手腕一阵剧痛,痛得他差点儿就大喊起来,木槌已经飞了出去。他回身一看,那个女人居然站了起来。她的背后是月光,碰到她穿的白衬衫,就在衣服边缘放射出光芒。她站得很稳,像是没有受过伤一样,肩膀微微下垂,一只手提起在胸前,一只手放在下巴下面,一条腿在前,一条腿在后。他的脑子里闪了一下,但那知觉还没有变成意识,他就扑了过去。他能感到他的拳头被挡住了,对方的拳头很硬,根本不像女人的,接着下体一阵剧痛,这一下就让他昏厥了过去……   夜已经深了,古洛还没睡觉,妻子看完了电视,抹着眼泪,去洗漱睡觉了。   古洛从冰箱里取出啤酒,关上门,但又开开,看看里面的凉菜,觉得没胃口,就又关上了门。   他深深地吸了口烟,倒上啤酒,喝了一口。啤酒很凉,让他脑门都感到了凉爽。他又喝了一口,这才思考起案子来。   “梅兰英的死肯定是有问题的。虽然一切迹象都指向谋财害命,顺势实施强奸。但一来,没有任何线索,虽然动员了那么大的警力。当然没有线索也是很正常的,在其他许多案子里都有这种情况,尤其是流窜作案,嫌疑人又有反侦察经验,不给警方留下任何痕迹也并不鲜见。但这也不能排除是预谋杀人,那嫌疑人更要抹掉所有的蛛丝马迹。第二,就是巧合。太巧了。不仅如此,梅兰英在调查中还改口……”古洛回忆着梅兰英上次的表情和姿势,不禁满腹狐疑。“应该去查查那个总经理,叫马清水的。是不是他威胁过梅兰英,但如果梅兰英已经表示不告了,马清水就没有杀她的动机……不,不能这么想。动机的问题可以靠后,要想想具体的细节,一定有破绽,没有完美无缺的犯罪,尤其是凶杀,越是小心就越是会有遗漏。‘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古洛把发生过的事情,主要是现场的所有细节都一一地回忆了几遍。如果这个案子是块锈铁,也被他的思维磨出了光泽,如果是块木头,也被他反复地用回忆洗刷出纹路,但没有任何让他疑心的地方。   “不,不对。不是在这些细节上,要放宽去想,要联想,要设想,要像猜,像猜谜一样。”古洛不是有那种所谓灵光一现的人,什么电光石火,他是慢慢地拓宽思路,再设想若干条道路,他总是能从这庞杂中找到一条合理的途径。就像现在,他已经发现了自己思维的盲点,正想像阿基米德那样疯狂地大喊一声时,电话铃响了。不用想,这么晚来电话,肯定是胡亮无疑。   “喂!什么事儿?”古洛抢先问道。他已经意识到出事了,而且肯定是意料之外的事。   “抓着一个抢劫强奸嫌疑人,就是在那个公园附近作的案。现在正审他呢。”   “我……这就去。”古洛慌忙穿好衬衣,妻子说了声:“把门关好!”   “嗯。”   胡亮的办公室灯光亮得刺眼,古洛不由得用手遮挡了一下。“走廊里太黑了。”他说。   “灯刚坏了。介绍一下,这个人你认识吧?”古洛看了对方一眼,说:“认识,花匠。”   “对。”花匠的头上包着绷带,看古洛认出他来了,很高兴。   “这位叫汪洋,就是汪洋大海的汪洋。就是他先发现了歹徒的。”汪洋的样子比花匠更惨,头上也有绷带,脸上全是青红伤,一条胳膊吊着绷带。他对古洛点点头,大概是因为脸上的肌肉受到损伤,没有现出礼貌的微笑。   “这是今晚的英雄,也是受害人。”   “我叫朱琳,在体校当教师,是教武术的。”她像个男人一样伸出手来,和古洛握了握。他看到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浓眉大眼,相貌端正,肩膀像男人一样宽阔,胸部高高耸起。“好家伙!大概当年的穆桂英就这长相。”古洛想。   “这小子够倒霉的,怎么袭击你呢?”古洛笑着说。   朱琳也笑了:“不过,还得感谢这位先生,是他见义勇为,我当时被偷袭,被打昏了过去。”朱琳伸出手掌,指了指汪洋。   “没啥。我那个……什么……”汪洋很不好意思。   “他受伤不轻,想让他住院,他就是不干。”胡亮说。   “没事。这点儿伤算啥?就是对付那小子我们俩都不是个儿,多亏了朱琳老师。”汪洋看看朱琳,脸红了。   “你是路过?”古洛问道。   “嗯。也算是吧。”   “你在哪儿住?”   “清凉街13号。”   “是回家碰上的?”   “不,这……咋说呢?”   “说吧。对我们有什么不好说的?有困难,我们帮你解决。”胡亮说。汪洋看了一眼胡亮,说:“其实,这也不算见义勇为,我每天都去那儿。”   “噢。”古洛有了兴趣。   汪洋就把他妹妹的遭遇说了,说完后,眼泪就流了下来。“我要给她报仇。可不知道这小子是不是那个坏蛋。”   “是不是,你都有功。救了朱老师,和给你妹妹报仇不一样吗?要不,又多个受害人。”胡亮很感动地说。   “我也没本事,练了点儿武术,却啥也不顶事。”汪洋颓丧地说。   “没事儿,以后到我那儿去,我教你。不收钱,你是我的恩人呢。”朱琳说。   “我也去。以后……不过,我太大了点儿。”花匠说。   人们都笑了。   空旷的审讯室里,一张桌子后面坐着胡亮和古洛,对面一张孤零零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像是被抽了筋的狗一样的人。他留着平头,一脸横肉,眼睛小而凶狠,眉毛向下耷拉着,活像狗垂下的耳朵,这是副天生杀人犯的模样。他低着头,时不时用贼一样的目光看看面前的警察,一言不发。   “怎么?跟我们搞起沉默权来了?”胡亮语带讽刺。嫌疑人还是不说话,已经半个小时了,他就像块不会动的石头。   “说!你叫什么名字?职业?住址?”胡亮厉声喝道。嫌疑人的身子似乎抖动了一下,这微小的动作自然逃不过古洛的眼睛,他知道嫌疑人内心有所动摇。“你本来就不是个意志坚强的坏蛋,还要装什么硬汉?”古洛在心里判断道。   “子弹打过来,可不管你会不会叫唤。就是畜生临死前,还要挣扎挣扎,就是头猪还要叫呢。你呢?死得像个闷嘴葫芦?”古洛说。   “吭……”他咳了一声。   “不管你再怎么装,就是没有你的口供,照样判你的刑,要你的命!这你还不明白?”胡亮说。   “唉!”他还叹了口气。   “叫什么?”   “邹明贵。”   “接着说。”   “黑龙江省绥化市小东乡村民。三十五岁,无业,不,算是农民吧。”   “就是没种过地。”胡亮说。   “地都没了,种啥?”   “一直在外打工?”   “嗯。”   “犯过事儿吧?”   “没有,是头一次。”   “头一次,还懂得沉默权?”   “听人说的。”   “谁说的?你为什么要听?是不是准备好了犯案?”   “你就别问了。今晚的事儿是我干的,该咋判就咋判。”   “好汉做事好汉当呀!我问你,你知道前几天公园里就是你作案的地方出过事儿吗?”   “啊?真的?我……我不知道,我才来这里一天,要不我能往枪口上撞?”   “说得好!来本市是为了抢劫?”   “不是,想打工,没钱,就干了这事儿。”   “还想强奸?”   “……”   “来这儿前,在哪儿?”   “铁岭市。”   “铁岭前呢?”   “在家。”   “是打工?有人证明吗?”   “有。在建筑工地上,当力工,俺也没啥技术。”   “什么时候出来打工的?”   “半年前。”   “以前没打工?”   “没有。”   “以前来过这儿吗?”古洛忽然开口。   “没……没有。”邹明贵慌乱了一下。   “用得着我帮你回忆吗?”古洛说。   “绝对没有!”邹明贵强硬起来。   “先把他带下去。”古洛说。   “给!好烟。”胡亮把一包中华烟递给了古洛。古洛打开烟盒,抽出一支,点上火,狠狠地吸了一口。   “戒了两天了?”   “胡说!都三天了。”两人都笑了起来。   “现在有电脑很方便呀!”古洛说。   “要查什么?”   “看看这小子被咱们招待过没有。要是没有,就看看铁岭有什么案子和这相像的。再去他家问问。他可不像能在家待得住的人。”   “是啊。作案时说的那种话,什么‘杀一个是杀,两个也是杀’,够凶恶的。还知道行使沉默权,简直是个油条,能没有前科?”胡亮笑着说。   调查了案卷后,证明邹明贵没有案底。“好小子!运气够好的。咱们出趟差去他家看看?”胡亮说。   古洛想了想说:“算了,又得花钱。给他们那儿的派出所打个电话问问。他的那个检查,就是DNA检查什么时候出来?”   “明天。”   五 天灾?人祸?   刚一睁开眼睛,古洛就感到了头痛欲裂。最近他身体不太好,浑身都不舒服,还患上了高血压,每天都得服药。   “该不是血压高了?”古洛想着,就让妻子给他量了量。妻子是个心灵手巧的人,什么都能干。   “没事儿。”她说。   “那就是累了。”古洛像是在自言自语。   “休息休息吧。年龄不饶人呀!”   要是平时,古洛会勃然大怒的,但现在他却感到了一丝悲凉。岁月就是这么有力量,连古洛这种谁都认为不会老、他自己也曾这么认为的人都低下了头。   但他还是不服气。他挣扎着起了床,洗漱后,坐在沙发上缓了一阵儿神,觉得好多了,就让妻子端来早点。他慢慢地吃完后,看看表,都十一点了。“这叫早点还是午饭呀?”他苦笑着,顶着耀眼的阳光出门去公安局了。   天气真热,公共汽车像蒸笼一样,但古洛这个馒头还在思考着。   “邹明贵说的唯一实话,大概是唯一吧,就是他不知道梅兰英的死。也就是说,用DNA检查来比对精液,恐怕是徒劳无功。如果真是这样,那还得按我的思路来调查梅兰英案。可是,毫无头绪呀!没有线索,没有逻辑上的漏洞,一切都是严丝合缝的……但这里面一定有问题。一次有预谋的暗杀,作案人精细得难以挑剔。但再怎么精心的安排总有破绽,而这次没有,说明还有客观条件的巧合在起作用……不,还得试试。可从哪儿着手呢?”   一直到走进胡亮的房间,古洛还在苦苦思索着,天气也不那么热了。   “来得好。否了。DNA检测说不是这小子干的。”胡亮说,口气像是他一直坚持邹明贵不是杀害梅兰英的凶手似的。   “他那边来信了吗?”   “来了。好小子,撒谎和真的似的。他十二年前就离家打工了。去的还挺远,先在广东的佛山,那儿有他的老乡。这老乡现在回家了,派出所找了他,他说,邹明贵干了两年,不知为啥就不干了,说是去了浙江温州。问他家人,家人说他在温州干了一年多,就去了湖州,还到过蚌埠。详细的情况谁也说不清了。这小子打工有个特点,不去那些省会或直辖市这样的特大城市。”   “可他肯定来过咱们这儿。”   “你说八年前的案子是他做的?没证据呀。”   “对。这我也没把握。这些城市有类似的案子吗?”   “这你算说对了。有!佛山在他走前,就发生过抢劫强奸案。可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就是现在也不能肯定是他干的。温州、蚌埠也有类似的无头案,但我们没有掌握他在那些城市的具体时间,不能确定是他干的。”   “提审他!”古洛斩钉截铁地说。   邹明贵是个惯犯,但他却是第一次进公安局,不管他有着多么凶恶和鄙野的心,拘留都会让他失去很大的抵御能力。他的脸上现出了人们现在流行说的熊猫眼,说话时无精打采,一开口就要烟抽。   “说完你的事儿,再给你烟抽。”古洛说。   “这……你们也太那个啥了……我就是犯了罪,也不过是强奸未遂,连支烟都不给。”他认真地说。   古洛立刻就听出了破绽,就说:“什么强奸未遂?你的事儿多了,也大了。佛山、温州、蚌埠,到处有你。你可够有能耐的,居然都让你逃了。”   “说啥呢?我咋听不懂呢?”邹明贵的眼睛在笑。“好小子!还挺能虚张声势。”古洛想。“不用你听懂。我们有证据。”   “啥证据?拿出来给咱看看。”邹明贵是在明显地嘲笑了。   “指纹,还有精液,你都留下了。那就是铁证!”古洛说。   “指纹?那不可能……精液?更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以为戴了手套,指纹就留不下来?还有,你的精液,八年前在这个城市里同一个地方,你强奸了一个女孩子,你的精液留下来了,现在还保存在我们公安局技术部门的冷库里,昨天进行了DNA比对。还用我继续说吗?”   “指纹的事,我知道你是瞎扯,想糊弄我。精液的事儿……”他忽然停住了嘴,觉得说了什么不好的事了。   “指纹你是留下了,用得着我给你看吗?在佛山留下的。不过,你认为骗你也行,可DNA,就这一项定你罪没问题。”   邹明贵低下头,过了一会儿,从低着的头下抬起了眼睛,看了看古洛,说:“佛山的案子我没留下指纹,倒是那个姑娘……行,我就说了吧。”   人的精神崩溃不能立刻就从外表上看出来,邹明贵其实早就崩溃了,不过,他自己都不知道,还认为能过了古洛这一关。不过,就连古洛也没想到邹明贵能这么轻易地认罪。   录完口供后,已到了下班时间。古洛累了,浑身像被抽了筋一样。   “喝点儿去?”胡亮问道。   “不行了。你去买点儿啤酒和小菜,就在这里吃吧。”古洛连话都不想说了。   “行。”胡亮笑着走了出去。   太阳还没完全落下去,余晖却在逐渐变得黯淡,灰色的暮光悄悄地在屋子里扩散着。风从开着的窗口吹进来,古洛大口呼吸着风带来的干燥的空气,觉得舒服了不少。   “人老了,真是受罪呀!”他不由得想,“这辈子不知还能破几个有难度的案子。就像这个梅兰英案一样。这一定是个有搞头的案件,也许是我破的案子中最有难度的一个呢……不过,邹明贵案也没白审,一个可怜的姑娘终于能合上眼了,一个报仇的人也会平和下来,过属于他自己的生活了。不过,报仇也是他个人的生活,虽然是可怕的生活方式……至少,会有许多姑娘和女人能逃离魔爪了。这个邹明贵是该杀的!虽然他没有直接的命案,但作案手段和抢劫的金额,足以让他下地狱!”古洛不由得气愤起来,正是这种气愤让他不仅在破案中享受到智力取胜的快乐,也让他觉得他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可以平息他那燃烧的怒火。   他胡思乱想着,胡亮走了进来。他带来不少吃的,有红肠、鱼罐头、豆腐丝、面包,当然还有最重要的啤酒。   古洛一口气喝了一大杯啤酒,才缓过劲儿来。胡亮打开鱼罐头,是凤尾鱼,古洛用胡亮给他的汤匙舀了一条,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不错。什么都变味儿了,就这凤尾鱼罐头还那么香。”古洛用鼻子吸着凤尾鱼的味道,往日那甜蜜的回忆就要浮现出来了。“不行,回忆是衰老的表征。”古洛想,就打断了回想的念头,拿起红肠,咬了一口,说:“现在这些年轻的都爱吃方便面。那玩意儿有什么好吃的?”他指的是现在的警察。   “方便呗。要不怎么叫方便面呢?”胡亮喝着啤酒说。   “方便?垃圾食品,现在是不是这么叫?”   “是。哪像你那么会吃呀!”胡亮微笑着说。   “吃是生活,喝啤酒也是生活,我热爱生活。”   “再加上一个破案,你的生活就完满了。”   古洛也笑了。“是很枯燥。不过,我喜欢,等会儿吃完了,你联系一下市里所有的出租车公司,看梅兰英遇害的那天晚上有没有在她婆家门口拉过她?”   “你是说……”   “对!我不信她是偶然被害的,也不信她会死在那个公园。”   “嗯……有道理。我等会儿就联系。”   联系是等了一会儿,但结果却等了一夜零半天。   “没有。”胡亮漠然地告诉古洛。   今天总算有了云,顿时能感到云带来的凉意,虽然很少,但让肥胖的古洛舒服了不少。   “那些个体出租车呢?”   “也问了。没有。”   “是吗?”古洛沉思起来。这时,电话铃响了,胡亮拿起了电话。不到一分钟,古洛就听见胡亮大惊小怪地喊道:“真的吗?”“这孩子,从来没有学会大将风度。”古洛不由得为自己自豪了。   “马清水死了。”胡亮放下电话说。   “什么?”古洛几乎跳了起来,也失去了大将风度。   “被害?”他接着问道。   “有可能。所以交警才转到咱们这儿……走吧。”   古洛急忙站起来,他知道他的猜测是对的。   那个假装文静,其实内心不断骚动的马清水这次真的静了下来,不仅他人静,而且环境也很安静,安静得令人毛骨悚然。这是医院的太平间。胡亮掀开了盖着的白被单。马清水身上并没有惨不忍睹的伤口,但据说他的骨头和内脏都被大货车撞得粉碎了。现在那种超大型的货车简直比得上一辆重型坦克。   “走吧。没什么可看的。”古洛说。   两人走了出去,外面有马清水的亲属和交警队的中队长,还有几个交警。   马清水的老婆一下子就拉住了胡亮的袖口,但悲痛让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死者爱人,那是他儿子。”一个看起来老老实实的小伙子正在抹着眼泪,也没有说话。   “我知道,知道。”胡亮拍着拉袖口的那只手说。   “他是被杀的,是被人害了。我知道你是刑警队的,你可要……不是报仇,那成了泄私愤了,是抓住凶手。”俗话说得好,“好汉无好妻,赖汉搂花枝”。马清水的妻子看上去很懂事。   “你放心。我们最厉害的警察都出来了,还怕破不了案。”中队长指指古洛说。他见过古洛,但两人没说过话。   马清水的妻子转过头来,看看古洛说:“请问尊姓大名?”   “古洛。没什么尊贵的。”古洛居然不好意思起来。胡亮想:“美得都要跳了,还装呢。”   “我知道你,这次我能亲眼看你抓住凶手吗?”   “能,我保证。”古洛严肃地说。   “走,到那边去谈谈。”胡亮忍受不了了,就对中队长说。马清水的妻子立刻就说:“我们不打扰你们了。走!”她拉着儿子,向古洛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走出了玻璃大门。   “本来我们以为是交通事故呢。货车司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现在你也知道,尽是些二把刀,而且还仇视社会似的,不遵守规则,横冲直撞的。我们以为就是货车司机肇事呗。后来一检查受害人的车,不得了了!刹车系统坏了。我们找来了咱局里的技术员,做下鉴定呗。就那时候,我还想着兴许是刹车坏了。可人家到底是行家,一检查完就说是人为破坏的。向局里一报告,这不,就交给你们了。”   “谁检查的?”胡亮问道。   “小冯呗。”   “行。就这样吧。”胡亮说着就把这个案子接了过来。   “两个案子呀!”胡亮两手抱着后脑说。   “嗯。其实是一个。”古洛说。他们问完技术员检查的细节后,已经是下班时间了,两人在一家面馆里,吃了碗牛肉面,都没心思喝酒,吃完就回来商量案情了。   “我知道。这马清水案还挺复杂。”   “对,挺麻烦的。”   “先是何梁死得不明不白,虽然医院诊断的结果是正常死亡。接着就是梅兰英被害,还没查出个子丑寅卯呢,马清水又被害了。一件接着一件,咱们这儿成刑场了。”   “是私刑场。我看,说也无用,先动起来。咱们去一下梅兰英家。”   “怎么了?为什么?”   “先来后到,谁让梅兰英先死的。”古洛微笑了一下,但心里却很郁闷。   今晚很凉快,白天不热,晚上又有些微风,如果走在路上,这风吹着人,很惬意。古洛打开车窗,让风灌进吉普车的车厢里。   “你说,我怎么就没学开车呢?”古洛说。   “有我呗。”胡亮笑着答道。   “要知道退休,我就学了。”   “对我表示不满了。”   “也不是。反正退休的人就是不如在职的。”   “这倒也是。不过,你不一样,你是神探呀!”胡亮最会拣古洛爱听的说了。   “什么神探?这个案子连个头绪都没有呢。”   “我以为你胸有成竹了呢。”   “连个竹叶儿都没有。好了,到了。”   还是梅兰英家,古洛和胡亮来了好几次了,胡亮都有些腻歪了,虽然他知道古洛从来不做无用功。   古洛走到街对面,他看见有辆黑色的“富康”轿车停在那儿。   司机从车窗里探出头,问道:“想走吗?”他真没眼力见儿。连警察的车都看不出来。   “不走。问你件事儿。”司机的脸立刻就沉了下来,黄肿的脸皮绷得紧紧的,也没回答古洛的话。   “这儿黑车多吗?”古洛问道。这时,胡亮也跟了过来,他在古洛身后掏出了证件。这下可把司机吓坏了:“别!我是第一次。也不是干这玩意儿的。是没事儿了,挣点儿酒钱。”   “这我不管。回答我的问题。”古洛对这个司机顿生厌恶之感。   “行,行。这儿的黑车多得很。等一会儿,你看,都上来了。”   “为什么?”   “那儿不是有个大歌厅嘛。晚上要车的人多,可我们也得排班,九点多钟,就多起来了。”   “你拉过这个女人吗?”古洛给司机看梅兰英的照片。   “没有。”   “好好看!你瞟一眼,就能认出来?”胡亮有些生气了。   司机无奈,拿过来,就着亮起来的路灯,像是仔细地看了看,说:“真没有。”   他是不是在说谎,古洛不得而知。这些开黑车的,一般不会配合警察的,他们干的是违法的生意,怎么能告诉警察他拉过什么人呢?虽然古洛声明他不管黑车。   不过,有一点这个黄肿脸没说谎,一辆辆的黑车果然都开来了,顺着他的黑“富康”,很自觉地排起了队。   “还挺会自治的。”胡亮说。   古洛和胡亮问了几个司机,都说没见过这个女人。古洛有些丧气了,他站在人行道旁,拿出烟,抽了起来。   一个人走过来,说:“对不起,借个火儿!”古洛忙拿出打火机递给了他。这个人胸前挂了一个带着很长很大镜头的照相机。他点着了烟,说了声“谢谢”就朝前走了十几步,然后拿起照相机,对着对面照了起来。   古洛这才看到,在梅兰英家后面有幢宏伟的大厦,上面的装饰灯光非常亮,各种色彩都有,依次往下亮着,使那光彩的瀑布直泻下来,由于窗户几乎都黑了,所以分外壮观美丽。   “那天你说这楼是矿业公司的,具体是哪儿的?”   “金富大厦。”胡亮真不愧是地理通。   “啥时候建的?”   “有些日子了。电视台报道过。”   古洛没有说话,向那个照相的人走了过去。   “你天天来这儿拍照?”   “没有。第一次。”   “你怎么知道这儿好呢?”   “我的一个摄友告诉我的。”   “你能告诉我,你那个什么摄友在哪儿住?叫什么吗?”   那人把照相机从眼睛上拿下来,满是疑惑地问道:“你……”   “噢!对不起!我是警察。”古洛朝胡亮摆摆手。胡亮忙走过来,给摄影者看了他的证件。   “这……和我的摄友有关系吗?”   “不,你别多想。我们是想问他些情况。对了,你认识的人里还有来这里摄影的吗?”   “没有。”他干脆地回答道,心里却在想:“就是有,也不能告诉你。”   “你别误会,这和一起凶杀案有关。”古洛猜出了他心中所想。   “嗯……就有一个。是他告诉我这里很美的。但他来没来我可不知道。”他把那人的住址、电话告诉了古洛。   胡亮立刻拨通了电话,对方听起来是个豪爽的人,说:“行。你们来我家吧。”   他很粗壮,不修边幅,也修不了,因为他光着膀子,没有什么边幅了。他脸上有很多胡须,不是有意留的,所以让人看起来很脏。   “坐吧。”他指指沙发。   “家里没别人?”古洛随便寒暄道。   “老婆带着孩子出去玩儿了。啥事儿?”   古洛说明了来意。   “我照过。可不是那天。要不要看看照片?”古洛和胡亮还没回答,他就匆忙跑到旁边的房间,拿出许多零散的照片和一本影集。“我一般爱用胶卷,正宗。”   胡亮和古洛无可奈何地看了几张。古洛只看了照片上标明的日期,就说:“还有什么人在那里照过相?”   “有。就是他告诉我的。”“简直像是钓蛤蟆,一只接一只地咬着。”胡亮想,又觉得这对人不尊重,就忍住了笑。   结果这一串儿蛤蟆就三个人。第二天,古洛和胡亮找到了最先在那里照相的人,他照相的时间也不是梅兰英被害的那天晚上。   “完了,线索断了。要是再查这帮照相的,那可费时间了。”胡亮在上车前,对古洛说。   古洛没有说话,他知道,那样查几乎是不可能的。“应该还有办法,让我想想。”他想。   “走,去查查马清水的案子。这边以后再说。”   “不是交通事故,这没问题。可要说是谋杀,那也是巧合,因为搞坏他的刹车,不一定就导致他的死亡——要不是这个货车司机是个十足的坏蛋的话。”胡亮开着车对古洛说。   “你说得对!马清水的好运在这里走到头了,不仅如此,噩运来了。这个想杀他的人确实是碰巧了。但后果已经造成,他就是蓄意谋杀呀。”   “对。我很讨厌马清水这个人,装腔作势的。可他爱人好像很明事理。”   “嗯。那就先问问他爱人。”   马清水的家豪华至极,马清水的爱人站在厚厚的羊毛地毯上,伸出手和胡亮、古洛握了握。手很凉,古洛以为她有什么毛病,但一会儿工夫,他就明白了这个宽敞的客厅放着空调,这在这个城市里可不多见,因为气候不需要人工制冷。   “我想你已经知道,马清水是被谋杀的。”胡亮停顿了一下,看到马清水的爱人——她刚才自我介绍说,她叫曹亦香——曹亦香点点头。   “我们想问问你,他有什么……嗯,仇人吗?”   “仇人?不至于吧。老马这个人是有些毛病,比如,脾气不那么好,爱训个下级什么的,但都是为了工作呀!私仇还真没有。”   “你知道有人告他吗?”古洛插话道。   “噢!你是指何梁的老婆吧。知道,她有点不正常。我家老马绝对不会贪污。”她看了看古洛的眼睛,说,“你是说我家房子好吧。这没什么。老马年薪六十多万,还可以报销好多东西,我在银行工作,挣得也不少,加上我们还有股票,这么个房子算不了什么。”她倒是很实在。其实,现在有权有势的人并不怕露富。古洛很久不接触社会了,他对曹亦香的回答很是吃惊。   “像我们老马那样的领导,谁贪污谁是傻瓜。你懂我的话了吗?用不着!”她的口气里虽然没有流露出自豪或者蔑视这两个土包子警察的意思,但她确实表现出了优越感。   “嗯。就是说,你心里没有我们要找的人?”胡亮说。   “没有。真没有。他是我的丈夫,我能不替他……那个什么嘛。可我真不知道他得罪谁了,能丢了命。”曹亦香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她想克制住,但没有成功,眼泪流了出来,接着就是啜泣声。   “请节哀顺变。要是能想起什么,就通知我们。”胡亮慌忙站了起来。古洛倒不着急,说:“有个问题,不知该不该问。因为这可能刺激你。”古洛知道这是个聪明的女人,虽然看起来心直口快、头脑简单。   “你是说男女关系吧。”曹亦香用纸巾抹着泪,说,“没有。我可以肯定地说。第一,他天天回家。第二,他不是个好色的人。我们这么长的夫妻关系,我还不了解他?”   “那他喜好什么呢?”古洛问道。   “他爱运动,爱钓鱼。有时和朋友喝点儿酒,但从没醉过。”   “嗯。”古洛没有再说话。   这次我们知道了马清水的办公室主任叫周彰显。他肥头大耳,举止笨拙,面目猥琐。但穿着讲究,虽然天气很热,但他还是一身笔挺的深蓝色西装,白衬衣,一条银色的领带。脸上挂着笑,好像再没有别的表情了。“马清水看中了这人什么地方?”胡亮想。他看看古洛,古洛好像也有同感,于是,两人会心地笑了笑。   周彰显见警察笑了,大大地笑了一下,眼底下泛起的皱纹说明了他的年龄不像乍看上去那么年轻了。他说:“还是梅兰英的那桩事吧。”   “不,是马清水。”   “马总……唉……不明不白的。”周彰显热泪盈眶,声音有些哽咽了。   “不是不明不白。是谋杀!”胡亮直截了当地说。   “什么?”周彰显像个皮球一样,从沙发上弹射起来,“谁这么大胆?敢动马总?不会吧。不可能,开玩笑。”他的脸色苍白,眼里射出不知什么样的光,反正看着很是异常。   “我们从不开玩笑,办案之外,也不开。”胡亮声色俱厉。他实在是讨厌这个家伙。“真会挑干部,歪瓜裂枣都能当。”他愤愤地想,眼前忽然浮现了李国雄的影子,他几乎要笑出来了。   “那是谁呀?马总可是正局级。我跟你说,除非这个凶手瞎了眼,或者就是疯了!”周彰显好像自己觉得也不能老站着,就坐了下来,脸上又浮出微笑,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你说得对。没有深仇大恨是动不了手的。马清水有什么仇人吗?或者说谁对他有意见,当然不是一般的意见了。”古洛说。   “嗯……让我想想。”周彰显皱起了眉头,似乎在认真地想着。古洛看着他的鬓角渗出了汗珠。最后,他摇摇头说:“没有。真的没有。我告诉你们,现在谁得罪人呀!领导其实更不愿意得罪人。各干各的,老百姓算个啥?没必要……”他突然就不说了,这是说漏了嘴。   “再想想。有没有人威胁过他,或者有异常的电话、信件什么的?”胡亮说。   周彰显还是那副思考的模样,过了十秒钟,说:“真没有。反正据我所知是没有。马总所有的信件或电话都是我先接。我还是有一定权威的吧。”他又大大地笑了一下。“何止一定的权威,你就是那个马清水的看门狗。”古洛鄙夷地想。   “马清水有没有男女关系方面的问题?”古洛问道。周彰显的脸立刻就严肃起来:“没有!绝对没有!我告诉你们,马总是个正派的人,正人君子,见到女人都不多看一眼,不管你是多漂亮的。譬如,我们公司里也算是美女如云了,他一个都不动。马总还说,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他自知失口,就笑了笑说,“当然那是他开玩笑。他确实不好色。其实,还有比女人好的嘛。”   “什么比女人好?”古洛盯着他的眼睛说。   “这……我随便说说,我是说他绝对没有男女关系。要是我说半句谎话,我那个什么……我负责,负完全的责任还不行吗?你看我是说谎的人吗?”   “太强调了,反而会引起别人的怀疑。”古洛笑着说。   “是,是,是。有点儿‘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是吧?”周彰显稍微地笑了笑。   “我们可能还要找你。”古洛临走时说。   “那当然,当然,欢迎,欢迎!我这人没啥,就是实在,从不撒谎,没必要。你们说是不?”可他的眼神里却泛出另外的情绪,很难说是腻烦,但绝对不是温和的忍让。   “嗯。”古洛含糊地应道。   到了楼门外,古洛回头看看这座大楼,对胡亮说:“多漂亮的楼!在这里工作想必不错。”   “可不,我有个认识的人就在这里上班。”胡亮随口说。   “噢?好呀!约约他。”   “你要问他?”   “对,我需要说实话的人,不是那个撒谎的邋遢胖子。”   “好!今晚。”胡亮笑了。他想起了周彰显的样子。   胡亮的朋友一点儿也不像他,很瘦小,方脸,颧骨凸出,眼睛很小,所以他可能不愿意笑。   “你喝点儿啥?”胡亮问道。这个咖啡馆人不多,在屋角处有个穿着白衬衫、打着领带的年轻人,在看着笔记本电脑。   “咖啡吧。”他很自然地说。他叫赵宏伟,和他名字一样,他本人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下班后在公共汽车上,在私人轿车里,在饭馆、酒吧和大街上都能看得见的白领工薪阶层。   “我不喝!”古洛偷眼看了一下酒水单,把他吓了一跳。   “来杯鸡尾酒吧。”胡亮笑着说。   他自己也要了咖啡,给古洛要了杯蓝光鸡尾酒。   “想向你了解一点儿你们公司老板的情况……”胡亮喝了一口咖啡说。   “死了的那个?”   “对。你们的那些干部口可真严,把马清水搞得像个木偶或者雕像一样。在你们普通员工眼里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些干部都是他的狗腿子,你能问出什么来?我们公司分两个阶层:一个是狗,牧羊犬阶层,就是干部,连公司的领导也算上;一个是牛马阶层,就是我们这些人。只有马清水一个是人,牧羊人。”赵宏伟说完,就自顾自地笑了起来,黑黑的脸上泛起好多皱纹。由于声音太大,服务生微笑着看了他一眼。   “你不是问他是什么样的人吗?”赵宏伟略略压低了声音,“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坏蛋。”   “怎么个坏法?”   “欺压我们这些普通职工呗。”   “不是说他不得罪你们吗?”   “面儿上是不得罪,但他实行的政策,完全是官本位的。我们得一天病,就扣你半年的奖金,你也知道,基本工资喝汤都不够,不就靠着奖金嘛。这都是写在公司条例上的,但当官儿的不在此列。”   “现在都是这样,还有别的特别的、具体的吗?”胡亮说。   “噢!对了,我说的……有些太大了。他本人肯定是个贪污犯……”   “他爱人说,以他的年薪和其他灰色收入用不着贪污……”古洛刚一插嘴,赵宏伟马上就不屑地说道:“钱还有个够?你咋连这都不明白?他要不贪污,狗都不吃屎,狼都不吃肉了。就看你有多高明了,而且不要得罪顶头上司,你说谁不贪污?”   “嗯。除了贪污外,他还有什么事?如男女关系什么的。”   “你算说对了!”赵宏伟一下子就兴奋起来。他在衣服上下摸着,古洛立刻把放在桌上的烟盒给他,他张眼一看,说:“谢谢!”刚要拿过来,胡亮却从兜里掏出一包“中华”牌的烟来,往桌子上一扔,说:“抽这个,好的。”赵宏伟笑嘻嘻地打开烟盒,拿出一支,点上后说:“你这问题问得好。他这个人花。花得厉害!公司里上上下下没有不知道的。我们单位好几个女的,都跟他有关系,就是那种关系。现在这帮当官儿的,都拿自己当情种呢。还以为自己有魅力,女的见着他就爱他。其实,还不是权呗。你要没有权,一个六十岁的老头子,谁爱你?”   “他都和谁?”古洛问道。赵宏伟说出了几个人名,古洛还问了时间,大概都是几年前,最晚的是两年前了。   “最近没有了?”古洛不相信,这种好色之徒一般是不会两年都没有情人的。   “最近他和财务处的处长陈婉芬打得火热。有时就在办公室里不出来,他那里有张床。要退休了,真是最后的疯狂!”   “陈婉芬?财务处长?”   “对。原来是财务处副处长。何梁死后,她接的班。按理说,她业务能力很差。可有了这种关系,马清水利用最后的权力给她扶正了。这女的长得还行,白白净净的,就是胖了点儿。她丈夫却是个瘦鬼。”赵宏伟哈哈笑了起来。   古洛也勉强地笑了一下,说:“她丈夫知道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知道能咋的?前几个女的,丈夫就不知道?我才不信呢。连一个离婚的都没有。不过,说实话,那几个女的长得都很漂亮,她们的丈夫管不了。”   “陈婉芬呢?”   “差一些。不过,也挺风骚的。”赵宏伟又笑了起来,似乎想起了陈婉芬平时的做派。   “你和这个陈婉芬熟吗?”古洛显然对陈婉芬有了兴趣。   “还行。说实话,关系原来还不错,我和她丈夫孙昌胜过去是邻居。我们还一起出去旅游过呢。可人一当了官,就不一样喽。最近没什么来往。”   “这个孙昌胜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呀!非常聪明,心灵手巧。啥都会,你说修理个什么自行车、钟表、家用电器啥的,他都行。还特别会用电脑,也爱看书。他老是觉得领导都瞎了眼,没看上他。”赵宏伟又笑了,“不过,说实在的,领导哪能要这样的人?太能耐了。”   “他就不吃醋?”   “这……不好说。他对陈婉芬那是没说的。就是知道了,他也不敢咋的。谁让你挣得不如老婆多呢?”他又笑了起来。   赵宏伟先走了,说还要回去帮孩子做作业。咖啡馆里就剩下古洛、胡亮,还有新加入的几个白领,也是喝着咖啡,看着手提电脑的屏幕,面无表情。   “你看怎么样?”胡亮试探着问道。   “什么怎么样?”古洛又装起蒜来。   胡亮气得抖动着腿,歪过脸看着旁边桌子边的白领。那人拿出一包烟来,静静地点上火,慢慢地喷出烟。青白色的烟雾缓缓地飘扬起来,一会儿工夫就贴在了黄色的壁灯上。   “孙昌胜,我们就查他。”古洛觉得再僵持下去,就要起反作用了,就用强硬的语气说。   “我看也是。我那个同学还行吧。”胡亮笑了。   “还行。”古洛下意识地看了看那个白领。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好像看电脑累了,把眼光转向了墙上的大屏幕电视。古洛忽然想起了什么,就问胡亮:“你说,那座大楼电视台拍过新闻?”   “什么大楼?莫名其妙的。”   “就是梅兰英家旁边的那座很气派的大楼。”   “噢,金富大厦呀!对呀!还在新闻里放了呢。”   “走!电视台晚上不休息吧?”   “好像不。”   “开上车,去电视台。”   “怎么晚上来了?”电视台值班的负责人有些不满意地说。这个精瘦的家伙,一脸的灰色烟气,脾气好像很糟糕。   “要是杀人挑时间,我们也就不麻烦你了。”胡亮冷冷地说。   “杀人?不至于吧。”烟鬼摇摇头。   “人都死了,还不至于?”胡亮真有些生气了。他平常就很看不惯电视台的人,认为这些人都很自大。   “噢。不过,保管带子的人下班回家了。”   “叫他来!”古洛几乎想怒吼了。烟鬼看看古洛和胡亮的神色,似乎明白了什么,但脸色还是沉了下来。他走进办公室,古洛和胡亮透过玻璃窗,看他在打电话。   “这个人不明事理。”胡亮说。   “或者是个笨蛋!”古洛说。   笨蛋出来了,冷冷地看看这两个蛮横的警察,说:“马上就来!”古洛和胡亮没有说话,平常他们是要道谢的。   在走廊的长凳上坐着,两个人都不想说话,古洛想抽烟,但看到禁止吸烟的牌子,就把拿出来的烟盒又放回了上衣口袋。   十五分钟后,一个面色红润、略显肥胖的年轻人走了过来。“是你们找我?”他可不像心宽体胖的人,很不耐烦,甚至有些恼怒的口吻。“这儿的人怎么都这德行。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狗,这话说得真对。不过,在这里把狗换成下级就行了。”古洛想。   胡亮这时说明了来意。保管员说:“那就跟我走吧。”“真是个古怪的家伙,一点儿好奇心都没有。”这让胡亮很不解。   带子保管得很规范,说要十三号到十五号的新闻,保管员马上就找了出来。   “给我们放一下。”胡亮也不客气。   十三号的新闻里没有,但古洛一点儿也不慌张。他看着录像带,这是十四号的,放了二十分钟后,那座大厦出现了。古洛心里像是被什么揪住一样,心跳似乎停止了。他仔细地看着画面。开始拍得很清楚,也很稳定,后来摄像机似乎有些摇摆,就在这一瞬间,古洛大喊:“停!停!停一下!”画面静止了,往回放了一点儿,保管员放得多了些,古洛又让再放一次。   “好!停!”古洛这回声音压低了,里面却透出了极端的兴奋。“看到没有?”他问胡亮。“看到了!”胡亮说。   “这是什么时候拍的?不会是当天吧?”   “当然不是。我这有记录。”保管员打开电脑,“你看,是十三号晚上十点十五分到三十分左右拍的。”   “好。”古洛说,“谁拍的?你能给我们联系一下吗?”   “行。是小徐,和我是好朋友。”他为有个摄影记者的朋友很自豪。   在电话里,古洛确认了时间,就和胡亮离开了电视台。古洛不愿意见那个领导,便悄声对那个保管员说:“我们要用一下这盘带子,不用请示你们领导吧?”   “这……”保管员一副为难的样子。   “那就算了。”古洛实在不想见那个让人看到就憋火的领导。   “拿着吧。你们是公安,有啥不放心的。到时候给我送回来就行。”保管员倒是大度。   “那就谢谢了。”古洛笑着说。   “你说,是谁害了马清水呢?”陈婉芬的表情像是五味杂陈,除了悲伤。   “那谁知道?”孙昌胜坐在沙发里,慢慢地吸了一口烟说。   “杀他干啥?”   “总有杀他的动机吧。”   “真是的。我刚搭上个,就死了。要不,他退休前,咋的也得给我弄个副总当当……真倒霉!”陈婉芬叹了口气。   “当官儿就那么重要?”孙昌胜很不以为然的样子。   “那还用说。没有比当官儿更重要的事了,要钱有钱,要权有权,还不用干活儿。我们那儿的副总就是上网、打游戏,真自在呀!像我们这样的,就是挨累受苦的命。我这命真不好!”   “行啦。你瞅你这两下子,当个处长就不错了。”孙昌胜冷言冷语地说。   “说啥呢?说啥玩意儿呢?我看你……”陈婉芬刚要发作,但忽然就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她的脸一红,把头扭了过去。   “还知道廉耻了。”孙昌胜想,心像被刀割一样痛。   “算了,算了。就不当官儿咱还不活了?”过了好几分钟,孙昌胜先开口了。   “不是……你不知道。”陈婉芬忽然流下了眼泪。   “好好的,哭啥呢?他又不是咱家的亲人,死就死呗。”孙昌胜的心更痛了。   “不是……是,你说得也是。管他呢!不说他了,怪让人心里不得劲儿的。”   “这就对了。”孙昌胜心里一阵畅快,“幸亏这王八蛋死了,要不,我们这个家还真要完了呢……不过,好像我老婆和他也没真心。”孙昌胜想到这儿,不觉得高兴了起来。可他想起老婆和马清水曾经就在宾馆的一个房间里。“那会是干啥?”他稍一回顾那天晚上,就心痛得闭上了眼睛。   六 梦和现实   说来也怪,胡亮是从不做梦的。据说,身体好的人不做梦,不,不是不做梦,是做了梦就忘记了。身体虚弱的人往往能记住梦境。胡亮醒来时,也没搞清是做梦还是真实。他沉静了一会儿,才想起那梦是调查过去的一个案子时,调查那些人的情景。“真邪门儿!就像当时一样,梦还能复制现实吗?”胡亮感到很纳闷。   那是一个男人,个子矮小,叫侏儒有些过分,但确实很小。他是公司的总经理,叫何大伟,一副傲慢的嘴脸,有些像马清水,但在礼貌方面似乎比马清水还差,从好的方面想,或许这正说明了他的清白。但本来警方也没怀疑到他呀!“一个冷酷无情的人!没有人想在这种人手下干活儿。”胡亮当时想,现在也这样想。但后来他却很丧气,因为他觉得自己到现在为止还不是个杰出的观察家。“如果是古洛呢?”他不由得想起古洛,这种强迫症似的联想,让他很痛苦。“老头子根本就不会做这种猜测。他才不去观察这个总经理呢,也不会讨厌他!”他想。   “你去问问别人。我不知道。我是抓大事的,哪有闲工夫管个中层干部的私事。”他怒气冲冲地说,好像警察调查伤了他的自尊一样。   “就你所知道的,说!”胡亮是有名的愣头青,根本不管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大型国企总经理。   何大伟愣了一下,他想了想,咧嘴笑了一下,嘴真大,活像个小妖怪。“年轻人,气冲呀!我可和你们的领导都是好朋友啊。你像……”   “我没问你这个。就是他们都在这儿,你也得回答我的问题。”   “好吧。他这人没有仇人,挺会为人处世的,家里也很和睦,老婆那么漂亮。我知道的就这些,你再问也没用。真的,我作为这么大的领导,能不懂国家法律和你们的工作吗?刚才是因为我工作上的一些麻烦,心情不好。”他并没有道歉,而是在解释。   “真怪!怎么梦见这么个东西。”胡亮心情顿时懊丧起来。可他并没有摆脱梦境,而是接着回忆了起来。   后来见的是那个副总经理,女性,四十岁左右,相貌平平,但却有一种能打动人的气质,也许并不能引起性方面的骚动,但确实让人难忘。她中等身材,穿着西服套装,胡亮敢打赌,她不会穿别的衣服,她的体型就是为套装长出来的。她烫着发,眼睛不大不小,鼻子尖峭,薄嘴唇,黄白色的皮肤。她的坐姿是很标准的,像是一座雕像,动也不动。她的名字叫石馨薇,姓更符合她的举止做派。她说什么来着?胡亮回忆着。   “他是个好人,好干部,好同志!他被害是我们想不到的。”   “他没有仇人吗?”   “仇人?这么说吧。你说我们总经理杀人,我相信,你说他有仇人,我不相信。”“真是奇怪的比喻!”胡亮想。女人忽然笑了,说:“你看我们总经理能杀人吗?”   “这倒是。”胡亮想起总经理那矮小得像侏儒般的身材,也笑了起来。   回忆到这里,胡亮心情好了一些。那个美丽的女人就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了。   被害人的妻子,当时站在客厅中央,笔直地站着,一动不动。她高个子,身体苗条匀称,明亮的眼睛带着几分性感。   “他死了?我现在信了。他身体可好了,能吃能睡的。我当时跟他好,有一半儿是看上他的身体了。一般人能杀了他?我都不信。可不信也不行呀!他不是死了吗?我说的对吧?”她眼睛是红肿的,眼下有黑色的阴影。   “他有仇人吗?或者其他的……嗯,能干出这种事的……”   “仇人?”女人皱着眉头,看样子在拼命思索着,“没有。还真没有!你这一说,倒提醒我了,他还真没有仇人。怪人!唉,我才发现他是个怪人。怎么会没人恨他呢?还是个中层干部,能不得罪人吗?可我想来想去,他就是没有。我和他这么长时间,还不了解他呀!没仇人,就是对他有意见的人好像都没有,连我还有呢。”她忽然沉默下来,眼睛失去了焦距。   “他没说过单位的事?”   “没有。他从不说单位的事情。还告诉我,单位和家千万要分清。单位的同事再好也是同事,不是家人,也不能成为朋友。你看说得多好!他可真聪明!”她叹了口气,眼泪又涌了上来。   “她不是个一流演员,就是个一流傻瓜!”胡亮当时这么判断道。   “你出什么神儿呀?把那个年薪三十万的小子叫来!”古洛一进门就喊道。   他的声音通过让人难以理解的声电转换魔术,又通过同样让人难以理解的喝汽油的怪物,在终点就是一顿极其剧烈的敲门声。   “找我啥事儿?我很忙。知道吗?我年薪三十万,不是你们能赔得起的。”说话的人身材不高,很结实,即使在北京上了名牌大学,又工作了几年,但身上的土气还是有一些的,当然这需要古洛这样的火眼金睛才能看得出来。“学得挺快。”古洛想。   “你是刘彼得吗?”爹妈起的名是刘满库,他嫌土,一步到位,索性叫了个外国名。   “Yes。”   胡亮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声色俱厉地说:“什么三十万、四十万?!就是三百万,你也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你有义务回答有关公共安全的问题,如果说谎,就是伪证,后果严重。你知道吗?”   “我?你有没有搞错。我有说谎吗?”东北的土腔、港台的表达方式,很有些意思,连胡亮都想笑了。   “七月十三号,你明明在家,为什么说没有?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案,你作伪证,我可以把你拘起来。”胡亮吓唬着他。   刘彼得的脸变白了,他看了看古洛,又看了看房门,说:“我……没说瞎话呀!那天我是不搁那儿。”人一害怕,就想家,他的口音也一样,回归故里了。   “没有?看看照片!”胡亮已经让技术人员将录像带转成了照片,他指着照片上的楼说:“是你的房子吧?”   刘彼得仔细看了一会儿,他不愧是名牌大学毕业,认了出来:“嗯哪。”   “看看日子!是不是七月十三号?”   “是。”刘彼得点点头。古洛看见他的眼睛开始转了起来,就赶快说:“那天的事,回忆一下。”   “其实吧。我……上回也不算骗你们,情况是这样的……”   “好了。不说上回的事了。你那天回来后,大约在十点多钟,听到楼上有什么动静没有?”   “这……”刘彼得的眼睛把屋子各个角落都扫了几遍,还想跳到窗外去。   “快说!说实话是你的义务,也是做人最起码的道德。说谎是最下流的作风,可……”胡亮说。他最近最爱说做人和做人的道德话题,在这里他又找到可以发挥的地方了,不过,他突然想起现在这样做不合适,就打住了话头。   “你肯定听到了什么。你们的楼上下层隔音并不好,何况是你的楼上。”古洛紧盯着问。   “听到点儿。可我不知道是……那个……杀人呀!”刘彼得的额头上渗出了汗珠。眼睛停止了转动。   “是什么样的声音?”   “好像是有人闯进去了。不,我也不敢肯定,后来就听到上面的动静挺大,像是几个人在跺脚一样。我还寻思上去问问,告诉他们什么叫公德。可就那么一会儿工夫,就没动静了。”   “大约是几点钟?”古洛说。   “不是大约,我这人做事就讲究个认真。我看了挂钟,是十点五十多一点儿。”   “那天你一直在家吗?没出门?”   “没出门。”   “你没听见走廊里有什么异常的声音?”   “没有。我洗了个澡,就睡觉了。每天累得跟王八犊子似的,一落枕,就睡着了。啥也听不见。”   “不是说谎吧?”   “绝对没有。”   “你走吧。”古洛挥挥手。   “走?我能走了?”   “快走吧。小心那年薪三十万跑了。”   “嘿嘿。”刘彼得尴尬地笑了笑。   李国雄满面红光,心情舒畅,最近他血压被药物遏制住了,自然高兴。其实,他到现在还不明白,高血压从得的那天起,就要终生服药。他总是觉得好一些,就不吃药了。他经常说:“是药三分毒!”几乎没有人不同意的,但那些人都没得高血压或其他慢性病。   “我给你弄点儿中药吃吃。那玩意儿没毒。”妻子是个偏方大王。   “嗯。祖国的瑰宝嘛。”他很是同意。   中药确实好,没有副作用,但也没正作用,他的血压一下子就跳到190,把医生都吓了一跳。于是,就又服起了毒药。“等好点儿了,弄个好中医方子。”李国雄一边听着医生的教训,一边在心里下着决心。   好心情总是不长久,大概人人都有这个体会。一个电话预示着李国雄就要变得烦闷了。是局长的电话,李国雄是个极其聪明的人,当然是在走仕途方面,他从局长的语气中听出来点儿什么,就急匆匆地赶到局长办公室。   “你看看呀!这些日子怎么回事?还是刘毅民转来的告状信。”局长尽量掩饰着烦躁。这就是为官之道,一定要处变不惊,只有同样是做官的人才能察觉出来。   “噢,我看看。”李国雄照样是纹丝不动。   信是马清水爱人写的,要求公安局给马清水申冤报仇。说一是要抓住凶手,二是要还马清水以清白。“他是个人民的好官,公司全体员工像爱亲人一样爱他、拥护他,不知为什么,总是有些人造他的谣,什么男女关系,什么贪污受贿,捕风捉影,冤枉好人。就连你们那两个办案的警察也有这种倾向和表现。我忍无可忍,特向组织上反映,一定要侦破此案,使我丈夫能瞑目于九泉,我和孩子也可以昂着头做人!……”   “是胡亮和古洛吧。”局长冷冷地说。   “是。”李国雄觉得身上热了起来,似乎要出汗了。   “你跟他俩说说。不要这样,带着个人感情。我估计是古洛,但也不排除胡亮,那个年轻人比较直。”   “是。”   “让他们抓紧把案子破了,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局长脸上忽然隐约地出现了笑容,不是肌肉的牵动,甚至皮肤都没放松,而是从内心里渗出的,像泉水渗出石头一样。   “行。我催催他俩。”   李国雄转身就走了出去,走得非常快,根本不像个超重的胖子。可是,体重就是体重,他进屋时带的风都能听到声音,把古洛和胡亮吓了一跳。他们刚回到办公室。由于梅兰英案有了新进展,胡亮要古洛和他商量商量。古洛除了破案后,爱大发议论外,平时是不和任何人分析案情的,但胡亮却有这个癖好。古洛拗不过他,只好和他回来了。   胡亮先给古洛泡了杯浓茶,又拿出一盒他舍不得抽的中华牌香烟,自己也泡上茶,刚坐稳,就听到巨大的开门声和一阵风刮了进来。   “干什么这么吓人?”李国雄喘着气,一时说不出话来,胡亮就问道。   “还说啥呢?说啥呢?闲着呢?没事呀?惊天大案就在眼前,还唠呢!还不当回事儿?局长都炸庙了。你们还……”李国雄又急又气,不知说什么好。   “慢点儿!别倒下!血压高,这么激动,脑血管‘啪’的一下,医生可有事干了。”古洛认真地说。李国雄也想起他的高血压,不由得害怕起来。“胡亮,给我茶,让我消消火。”他拿起胡亮的杯子,就喝了一口,烫嘴,他差点儿叫了出来。   “慢点儿!别呛着。”古洛还是很关心地说。胡亮忍不住笑了出来,李国雄气得也笑了。   “你们俩就气我能耐。局长你们敢吗?”   “局长又收拾你了?”胡亮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   “狠狠地收拾了我一顿。这火大了,我从来没看见局长这么生气过。”   “怎么回事?慢慢说!”古洛说。   “还不是马清水的案子。他那个老婆又把我们,不,把你们俩告了。说你们俩诬陷她的丈夫。局长让你们赶紧破案。”李国雄继续喝着胡亮的茶。胡亮皱起眉头,心想这茶杯可要好好洗洗,他是个爱干净的人。   “嗯。我们见过那个女人。”古洛想起了马清水妻子的样子,说话诚恳,看起来是个厚道的人。“好厉害!‘蔫人出豹子’呀!”他想。   “你们俩撂个话儿,能破不的?”李国雄一着急就说家乡话。   “行。就先搞它。”古洛说。   “好!我和局长说去。”李国雄放下茶杯就往外走,又突然回头问道,“多长时间?等我胡子白了呀!”   “现在你就白了,不让你再白了。这个星期吧。”古洛说。   “好。”李国雄高兴极了,狠狠地拉开门,挺挺胸,走了出去。   其实,梅兰英案和马清水案是有连带关系的,虽然没有并案侦查,但在古洛和胡亮心中,已经将两案看作一体了。   “走吧。”古洛在车上对胡亮说。   “去哪儿?”   “马清水那么好的人缘儿,没有仇人,只有一个人值得找找了,就是他最后的情人陈婉芬的丈夫了。”   “嗯。有道理。可吃醋的绝不止他一个呀。”   “也许有人在等待,西方谚语说:‘复仇是盘冷了才好吃的菜肴。’”   “嗯。复仇。有道理。”胡亮一边躲过迎面违规冲来的大型卡车,一边点点头。   “有的复仇是为生命,有的是为尊严。都是私刑,很不好……对了,我看咱们还是兵分两路,你去找找梅兰英案子的线索。我来干这里的事。”   胡亮猛地打了舵,刹住车,说:“这就是那个陈婉芬的家。你去吧。我去那边。”   中午并不是上班族的正餐,一般吃得并不好,就是在家里做,也是对付一些就行了。可是,陈婉芬家的中餐却很丰盛,有五六个菜,主食有肉包子、面条和大米饭,椭圆形的白瓷盆里盛着瓜片儿鸡蛋汤,几许翠绿的香菜漂在天青色的汤上,旁边点点的油花闪着金色的光亮,清香的味道直冲鼻腔,古洛才发觉自己还没吃午饭呢。   “一起吃吧。”陈婉芬很热情。她是真心的。这个女人如果在封建社会肯定是个能得到皇帝嘉奖的人,“无才便是德”说的就是她。可时空转动了一下,她就让人觉得社会不公平了,尽管如此,她也不是个招人厌恶的女人。   “吃过了。”古洛说着谎,祈祷着腹腔中的那个小怪物不要看到这丰盛的菜肴就惊呼出来。   “找我们有什么事?”瘦小的孙昌胜微笑着说。   “你是陈婉芬的爱人?”古洛看着他睁着的圆眼睛,一时间以为进了丛林。   “是。”进化驱散了丛林的阴影,阳光照在客厅巨大的沙发上,代替了枝繁叶茂的大树。孙昌胜眨眼工夫就坐在了那里。这是间很大的客厅,餐桌只是其中的一角。   “马清水的事知道吧?”古洛说。   “知……知道。”陈婉芬口吃了一下,脸随之泛出红晕,但立刻就消失了,像空中的闪电。   “我们想了解马清水的一些情况,譬如,他有没有仇人?因为从现场看,这是场精心策划的谋杀案。我们怀疑是仇杀,或者是情杀。”古洛看着孙昌胜说。   “这有区别吗?”孙昌胜盯着古洛的眼睛问道。   “有时是一致的。”   “我们听说是车祸……”孙昌胜话音未落,古洛就说:“不会的。公司里已经传遍他的刹车被做了手脚,你们不会不知道。”   “是吗?我……”   “他不知道。他不是我们公司的。”陈婉芬忙插嘴道。   “嗯。怪不得。我还可以告诉你详细些的案情。他的被杀确实有偶然性,凶手一方面精心策划,一方面还听天由命。很少见吧?这个古怪的家伙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古洛说。   “为什么?”孙昌胜在沙发里移动了一下身体,敏捷、灵活,仿佛又回到了远古时代。   “他是第一次杀人,或者想杀人,但胆量还没那么大,还不够残忍。良心、良知一类的东西在他的心里并没有完全泯灭,马清水被大卡车撞死,是有偶然性,但于事无补,开脱不了嫌疑犯的罪行。只能让他个人的心里得到一些安慰,或许在睡不着觉的时候,会自言自语地说,这是天意。”   “是吗?我看你搞心理学肯定行。”孙昌胜由衷地说。   “不,我不懂心理学,我最擅长的是凭着我的头脑推理破案,尤其是这种精心策划的案件。在我看来,这不是普通的杀人案,而是谜团,就是谜语,犯人在给我设谜。有的犯人智商高一些,这谜就难解一些,有的好猜,可是没意思。”   “那这次的案子呢?”   “普普通通。我的头脑只消一击,犯人苦思冥想的结果就粉碎了,成语叫摧枯拉朽。”   “哈哈哈……”旁边听的陈婉芬笑了起来。这样的女人不会为语言的精彩或幽默而笑的,她立刻就判定古洛是个吹牛皮的家伙。孙昌胜也微微笑了笑。   “闲话少说,言归正题。七月二十九号,就是马清水死的那天晚上……”   “他不是凌晨死的吗?应该算三十号了。”孙昌胜说。   “那是电视、广播的说法,他被撞是在十一点左右。听我说完!那个时间你们两口子在哪里?在一起吗?”   “在一起。”孙昌胜说。   “是吗?在哪里?”   “在家。”   “能证明吗?譬如,有客人吗?有电话吗?等等。”   孙昌胜皱起了眉头,似乎在回忆着。陈婉芬则盯着他看,把思维的开关紧紧闭上了。   “没有。”他面无表情地说。   “你们的不在场证明是无效的。还是说实话吧。不过……”古洛看看陈婉芬变了颜色的脸,说,“这样吧。现在讲究夫妻之间也要尊重私人隐私。我就分开问你们。请孙先生先回避。”   “我这儿成了公安局了?我回避?这是我家!宪法都规定了私人财产神圣不可侵犯。你一个警察,居然敢做这样的事!”孙昌胜大怒。但他没想到,古洛的脾气上来了,他如今年龄大了,那著名的火爆脾气改了不少,但俗话说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你不识好歹呀!走!现在就跟我去公安局,我尊重你的私有财产!你也去!”古洛指了指陈婉芬。   “别,别的。”陈婉芬吓得要哭出来了,“就在这儿问吧。你出去一下!”一眼就可以看出,平常她对丈夫是颐指气使的。孙昌胜不得不走了出去,他连头也没回一下。“他是毫不在意呀!不是定了铁板一样的攻守同盟,就是真没事儿。”古洛想。   但是,结果却出乎他的意料,这在古洛的侦探生涯中是很少有的事。   “那天晚上……我实话跟你说了吧。我和马清水有那种关系,那天晚上我俩约会来着。完事儿了,我就先走了。我丈夫不知道,你可别给我漏出去。”陈婉芬说。她并没有流露出夸张的表情,只是皱着眉头,有些忧心忡忡的样子。   “他和你见面时,没说什么?或者有什么异常?”   “你可真说对了。他像是想要和我说啥。还露出那么一点儿,就是说,他退休了,也照顾不了我了。今后,他也不来公司了。”   “嗯。他是想和你分手?”   “有这个意思。哼!其实我真巴不得呢。”陈婉芬面无表情地说。   “为什么?”   “这不明摆着的事儿嘛。他不当总经理了,我俩还不黄呀!”“多好的推理!”古洛差点儿要笑出来。   “还有一点,你是不是怕你丈夫知道了?”   “这……嗯。怕!”   “他现在真不知道?”   “不知道。”   “你能肯定?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我和他夫妻这么多年,他是啥人,我不知道?放心吧。他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他也不能咋地我。”   “也可能会杀马清水呢?”   “哎呀!你可真敢想。他不敢!有时候,他也能装出厉害样,可那是装的。杀鸡宰猪他敢,杀人他不敢。”陈婉芬信心十足地说。   “那他那天晚上去了哪儿?为什么要对我撒谎?”   “是啊。我也说呢。你就实话实说呗……莫不是他真知道了?不能,不能呀!”陈婉芬的眼睛里一片迷茫,她在自言自语。   “事先他没跟你说?”   “没有。你一问话,他不就接过去了?这人,是为啥呢?”   “你让他进来,你出去一下,好吗?”   孙昌胜进来了,他的表情和刚才完全不同,非常严肃。“好小子,真有两下子,知道露馅儿了。”古洛想。   “你知道些什么?关于马清水,还有陈婉芬。”古洛很小心,他担心激怒了孙昌胜,他会拒绝讲出实情的。   孙昌胜似乎茫然了几秒钟,他的脸色缓和了一下,说:“我不知道他俩的事,但是,我知道他们关系亲密,那天我老婆回来后,我问她去哪儿了,她不说。所以,我就知道她肯定有难言之隐,怕惹麻烦,我就说了谎。和她没关。”   “这说服不了人。你肯定知道些什么。”古洛盯着孙昌胜的小圆眼睛说。   “好吧。我怀疑他俩有那种关系,但只是怀疑。我也不太相信我老婆会干那种事,孩子都挺大的了,我对她也没说的。可我还是怀疑。”   “那你为什么不证实你的想法呢?”   “我……挺忙的,马清水和她要干那事,肯定是非常保密的,我到哪儿找他们?再者说了,就是抓住了,我又能咋样?”孙昌胜的眼睛是干燥的,但声音里却透露出悲哀和绝望,他的瘦脸也抽搐了一下。“讳疾忌医?不,他是个成熟的男人。”古洛想了想,说:“你知道你爱人和马清水的关系,所以,你就想杀了马清水,为吃醋,也为了你们的家庭。你说谎不是为了陈婉芬,是为了自己。是为了你的不在场证明。你满嘴谎言,好像不愿意触动伤疤一样。不对!你跟踪过他们,知道他们在哪里幽会,知道他们的行踪。你是痛苦的,可以说是痛苦至极。这倒可以理解。于是,那天晚上,你趁他们在宾馆之际,弄坏了马清水的车,当然最终是车祸要了马清水的命,但故意杀人罪行你是脱不掉的。”古洛停了停,拿出香烟,刚要点火,孙昌胜就说:“在我家里别抽烟!”   “好吧。”古洛收起了香烟和打火机,说:“我说得对不对?你跟我走?让我在外面抽烟,我可是来瘾了。”   “我凭啥跟你走?你在这儿满嘴喷……胡说,信口开河,你有什么证据说我杀了他?你这连点儿逻辑推理都没有的讲话,太不负责任了。我要是公安局的领导,早就撤了你了。什么神探?简直又疯又傻。”孙昌胜轻蔑地说。   “好吧。那你就说说你当时在哪里?”古洛没有生气,也许是他对这个戴绿帽子的家伙有几分同情,也许在他意识深处认为马清水不是好人,虽然不能因此被剥夺生命,但毕竟引不起他的愤怒。   “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没去那儿。我不是告诉你,我是为了我老婆嘛。你不信,你就是不信,真是太那个了。我跟你说,那天晚上我出去了,去美净二十四小时商店买了些吃的,给早点准备的,白天我不知道没吃的了。十点多钟,我回到家。看,这是美净商店的机器打出的发票,有时间,这没错吧。”   古洛知道那家商店的位置,就说:“你去那么远的地方买东西,我能不怀疑有问题吗?”   “那没办法,这附近的商店都关门了。再说,那里的东西质量好,吃的可要小心呀!”他说这话时,表情活像个家庭主妇。   “说说具体时间。什么时候去的?什么时候买的东西?什么时候出商店的?出了商店又去了哪儿?是怎么回来的?等等,越细越好。”古洛突然笑了一下,孙昌胜立刻满脸狐疑地看着古洛。古洛赶紧收起了笑容,严肃地说,“说吧。”   “好!”孙昌胜清清嗓子,停顿了二十秒左右,然后用慢吞吞地、充满了回忆的语调说起了那晚他的行踪。   “我是九点离开家的,到那家商店得走二十分钟,我没有打车,也没有骑自行车,我有辆电动自行车。到那儿以后,我挑了一会儿东西,就买了下来。付款时间发票上有,是十点多点儿吧。然后我就回来了。哪儿也没去。”   “到家是几点?”   “我没看。也就是十点多点儿吧。”   “没人作证?”   “没有。她还没回来。孩子第二天要考试,我出门前就睡了。”   “那么说,你晚点儿回来,可以在那个时间作案。”   “你要这么说,我也没办法。我是直接回来的,可没人给我作证。”孙昌胜很冷静,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和刚才的态度截然相反。“这人有意思。挺托大。也许真是心中无鬼呢。”古洛想。   “是啊。我们不能冤枉你。你把你回来走的路线画在这张图上,或许能找到目击者呢。”   “啊?”孙昌胜停顿了一下说,“高!你可真高!不愧是神探。我咋就没想到这一点呢?”他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会儿,又说,“不过,那么晚了,不会有人看到我的。”   “你注意行人了?”   “那倒没有。我一般走路不东张西望的。”   “这天一定有乘凉的什么的,你没注意到?”   “好像是吧。”孙昌胜很迟疑地说。   “嗯。我知道了。”古洛看了看孙昌胜,对方好像松了一口气似的。“这是个古怪的家伙!”古洛想。   七 进展   胡亮的心里是又紧张又兴奋,他摩拳擦掌,好想大干一番。上几次他都独自承担了侦查任务,但好坏参半,这是他安慰自己的评语,其实,他知道应该说是虎头蛇尾,画龙点睛之笔都让古洛做了。他一方面服气,另一方面又不服气。这次他下决心一定要做出个样子来,也让古洛看看神探并不仅是他一个。“我胡亮也不是白给的。”他越想,心气儿就越高,车也就开得越快。一路上他在头脑里反复地回想着他的推理,从中找着破绽,直到满意时为止。   胡亮是这样想的:如果杀害梅兰英是有预谋的,那就是凶手有杀害她的动机。从目前的调查结果看,马清水有动机,但他已经死了,这就增加了破案的难度。他在和古洛分开时,古洛像是无意一样,说:“梅兰英的态度有变化,挺有意思。”胡亮立刻回忆起梅兰英曾经一度好像不想告马清水了。“这里面有蹊跷。”他的思维被打击了一下,心“怦”地一跳。“老家伙!真狡猾……还给我留面子呢。”他想到这儿,不由得笑了。那么,怎么破解她态度的变化呢?胡亮想到了梅兰英的家人。“他们肯定隐瞒了什么。这家人真能装。”胡亮愤愤地想,“如果在这里找到突破口,那么就有了重要线索了。”   一心二用,是胡亮的专长,他猛地刹住车,梅兰英的婆家到了。   梅兰英的孩子去上那些多得数不清楚的辅导班了。何梁的父亲和继母在家。两次打击让老头子瘦了不少,人也蔫儿了。老太太由于没有血缘关系,精神头儿不减当初,而且血腥味儿似乎刺激了她那颗永不服老的心。   “还没破呢?你们可真是,要我……算了,算了,我也体谅你们。案子要是好破的话,也不要警察了,我们自己就干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们干得真不咋好。两个人被杀了,凶手现在还逍遥法外呢。我都替你们丢人。不过,这也不怪你,你和这没关系。”胡亮听了半天,才知道她在胡说八道呢。   “要想聊天,咱们改日子。我就问你们一件事,因为你们是何梁的父母,不是梅兰英的,我想你们会说老实话的……”   “我们什么时候不老实了?我们……”   “我不是那个意思,这不过是场面上的话。我们发现梅兰英不想告状了。你们知道这里面的原因吗?”   “不想告状了?对,是不想告了。什么原因?这我们不知道。这……”老太太回头看看老头子,何梁的父亲很紧张的模样,胡亮这才知道老头子并没有糊涂。   “谁说她不告状了?”何梁的父亲声音很嘶哑,发音又含糊,不注意听,是不懂他的话的。   “是她自己和我们说的。”   “那是她的缓兵之计,怕你们和那个姓马的是一伙儿的。”老头子很坚决地说。   “噢。”胡亮知道在这里问不出什么了。   这两个老人和那两个完全不同,梅兰英的父母是乐天派,女儿的死给他们一贯乐观的情绪罩上了阴影,但他们还是很坚强地接受了这一切,而且还保持着不养育第三代的规矩。“来玩玩儿行,别的不行。”老两口给儿女们说。也正因为如此,他们和第三代没有过深的感情。   “人都没了,你们还查个啥呀!”梅兰英的父亲说。他是个很利索的老年人,背头,梳得一丝不乱,染过的黑色头发泛着头油的光泽,听得出他十分悲伤。   老太太同样干净麻利,也没发福,梅兰英像她的母亲。“他的意思是说,就是抓着了凶手,兰英也回不来了。”   “是。我想问你们一个问题。”胡亮询问时完全是古洛的作风,就是你说你的,我问我的。“梅兰英在死前好像不打算再告状了,是你们做了工作?”   “没有。这事儿和我们有啥关系?她愿意告就告,不愿意告就撤。我们不管那些闲事儿。”老头子说。他的悲伤在这一刻已经烟消云散了。   “好一对冷酷的父母!”胡亮出来后想,“看样子,他们是真不知道。那唯一知道的应该是何梁的父母,他们似乎和梅兰英更亲近些。但他们又不承认,或许也不知道。”胡亮想了一会儿,“如果有金钱关系,那么钱在哪里?她的家搜查过了,现金在正常范围内。去银行查查她的存款,这又要和银行方面联系了。”   第二天中午,梅兰英的存款就查出来了。她在三家银行里有存款,一家存的是她的工资,一家存的是何梁的工资,还有一家也存了不少钱。但是,胡亮仔细看了这些账号的往来账目,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这就怪了,难道和我推测的不同?梅兰英和马清水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她不想告了,是她有其他原因,也许是太麻烦了,也许对纪检部门或我们公安局失去了信任,也许……不,不会的!她是个极其顽固的女人,从好的方面讲,是执著、坚强……”胡亮又想了很长时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他觉得烦闷,就走出公安局,来到街上。   这是熟悉的街道,路重新铺过,但两边的房子依然是陈旧的欧式建筑,岔开的细树枝几乎要碰到二楼的窗口,风吹过来,树叶轻声叫了起来,似乎在诉说着往日的回忆。七月末的阳光毒辣地射在没有树荫遮蔽的马路上,泛着暑气。   “这个案子是怎么回事?难道我的推测错了?可古洛不也说梅兰英的态度不对劲儿吗?慢点儿!”胡亮的脑海里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一丝猜测,非常微弱,但他很快就捕捉到了,“对!她会这么做的。”但胡亮接着想起的形象却让他踌躇,“不像呀!”他想着,“不,即使如此,也要查一查。人不可貌相嘛。”   他急忙回到办公室,这才发现他浑身都湿透了,汗的味道熏得他恶心。他也顾不得了,马上和银行取得了联系。   “就是这个名字!”他叫道。接下来的事情让他想喊都喊不出来,这种兴奋他好长时间没体会到了。“好个账目!铁证如山!”他下意识地拿出车钥匙,在空中画着圈,急匆匆地跑到楼下。   他后悔,非常后悔。一辈子清白做人,没有亏负过谁,但妻子却在他中年时去世了,儿子也先他而去。他是那么伤心,唯一剩下的理智就是检讨他的一生,想在其中找出报应的事来。但他实在没有这种事,他是个普通职员,一个会计,一辈子谨小慎微,养家糊口是他主要的责任。后来,儿子大了,能挣钱了,并且越挣越多,让他都害怕起来。但他也知道,儿子虽不是城府很深而导致不爱说话,但却是心中有数的人。“犯法的事,他是不干的。”他坚决相信儿子这一点。但他却死了,媳妇说是被人谋杀的,不久,媳妇也死了,这回真是被人杀害的。“警察有个屁用!破案对他们是惊喜的事,比过年还稀少。”他嘲讽和愤怒地想着那些无能的警察。同时,心里则有了一丝安慰。“同理,他们对这件事也不会知道的。”他想了一会儿,觉得儿子和儿媳死得不明不白,应该有点儿补偿,人不给,天给!   这么一想,再加上他对钱的热爱,缓解了他心中的伤痛。“人终有一死嘛。关键是看活人怎么样!只要在世的人活得好,死人也合眼了。”想到这儿,他的心更轻松了。   就在这时,那个年轻的警察却出现在他的眼前,这让他既紧张又厌恶。   老伴儿跟在警察的后面,眼光飞动着看着他。“没出息的东西!”他心中骂道。虽然他很喜欢,也可以说是爱这个后老伴儿,但总觉得不如先前的那个聪明、机灵、有教养。   “我去了银行……”胡亮学古洛很到家的。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看看这两个老人有什么反应。老头儿冷冷地看着他,没有任何表情,老太太则一副茫然的样子。   “我查了梅兰英的账户,一切正常。”胡亮似乎听到了满屋子都是呼气的声音。“哈哈!你们别高兴得太早。”他像猫玩儿老鼠一样,又停顿了一会儿,说,“可是,我觉得事情非同一般,还要细心调查,尤其是她的亲属,难道他们就没有被牵扯进去?”说完后,胡亮立刻后悔了,他对自己非常不满,因为他还是没有学会古洛解释案子时的故弄玄虚。即使如此,他也感到满屋子没有了空气的流动。   “这个郭继芬,是你吧?”古洛看着老太太说。老太太的脸立刻失去了血色,“这里的账目很有些意思……”他的话被打断了。   “别说了!我们告诉你实话。”是何梁的父亲在说话。他知道就是满天落的馅饼像下雨一样,也不会砸到他的。“就这个穷鬼命。”他骂着自己。   “好吧。这回该说实话了。”   “我……”老太太刚要说话,老头子就打断了她的话。“和她没关系,是我让兰英用她的名义存起来的。你有话就问我吧。”他在沙发上挺了挺身子,他觉得这辈子他是第一次挺起了胸,是为了他爱的人。老太太不禁哭了起来。   “说说怎么回事?”胡亮看看老太太,没有制止她。   “这钱是那个马清水给的。我儿子死后,我儿媳妇就认准了是马清水害了他,用的是外国进口的毒药,所以你们和医院都查不出来。她就四处上告,中间虽然病了一场,可她出院后,更有精神了。那个马清水就派人找到她,给了她这么一大笔钱。她开始不想要,可她……我们劝她留下来,将来给孩子也行啊!更主要的是,她说马清水杀了我儿子也没证据呀!再说,也真可能是我儿子命短呢。她最后就收了下来。”   “但后来她又反悔了。”胡亮说。   “对,你说的没错。她后来还是觉得对不起丈夫,咽不下这口气,就又想告状。她告诉马清水,让他收回那些钱。马清水不同意,她坚持要还,可没来得及,就被杀了。”   “嗯。你们说的是实话?”   “绝对是实话。”老头子说。   “早说不就好了。你们要为作伪证、收取贿赂负罪责的。真是!”胡亮看着哭泣的老太太和面如死灰的老头儿,心里却有些不忍。   走出这座他来了好几次的大楼,让他对人又有了新的看法。“肯定是那个老太太的主意,但老头儿还要替她承担责任,这也是爱情?或许责任并不完全在老太太一边,老头儿也是这么想的,否则不会让老伴儿收下钱的……不管怎么样,结果还是不错的,没出我的所料。现在该往下进行了。”胡亮想到这里,不禁踌躇满志。   他到马清水公司时,已经快到下班时间了。他急不可耐地等来电梯,冲了进去,把开电梯的吓了一跳。   胡亮对地点的记忆是超群的,他准确无误地找到了周彰显的办公室,虽然这个家伙没有在门前贴上他名字的牌子。   他敲敲门,没人应。“他不在?”胡亮怀疑地想,就又重重地敲了几下。旁边房间的一个女人露了一下头,活像个从洞口伸头探望的小老鼠。胡亮没等她缩进去,就问道:“周彰显呢?”   “他呀!出差了。”   “出差了?去哪儿了?”   “香港。”   “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找他有事吗?”女人似乎刚看到胡亮穿着警服,就警觉了起来。   “没什么大事儿。找他了解一下情况。”   女人缩回了头。   古洛还是用他的老一套方法。他坐上公共汽车,到了孙昌胜去的那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商店。他进去和服务员对了发票,顺便看看墙上的监视器,问道:“录像带在哪里?”   服务员告诉了他,他就到了二楼,找到负责的人查看了那天的录像带,果然看到了孙昌胜。他没有任何异常,很快地买了东西,就走了出去。时间是10:01。正是马清水和陈婉芬幽会的时间。   他按孙昌胜说的,往孙昌胜家的方向走去,脑子里想着录像带的事。“现在可真不得了!到处是监视镜头,跑到哪儿都能被查到踪迹。上回胡亮说他看了一部外国电影,说外国的电子监视无孔不入,让罪犯真的是无处遁形。这里不也是这样?电视台的录像、马清水在宾馆和停车场的录像,在时间的准确性上可帮了大忙了。过去哪有这个条件呀!”古洛感叹着。   这是上午十点左右,日头半睁着眼睛,不十分热,可古洛仍觉得口渴。他看看手表,记住了时间,就进了一家小店,要了啤酒,边喝着,边想着案子。   “这人有点儿意思。他好像……总之,到现在为止,他说的都是真实的,没有谎言,没有掩盖……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可怜的,一个被人叫做王八或者戴绿帽子的男人,就是再没有骨气,也会很不好受的,难道他就不想报复或者用其他方式出出气?男人在女人问题上分为两种:在谈恋爱的阶段,一种是在和情敌竞争时,他会把因嫉妒产生的愤怒指向恋人;一种是冲着情敌去。结婚后,不也一样吗?像孙昌胜他是属于哪种呢?看样子不敢像一些男人那样能痛打妻子一顿,不,甚至抱怨都不敢。那对马清水呢?难道他不恨他?恨是恨的,对!肯定恨之入骨,因为他是那么爱老婆……但恨不见得能付诸行动,如杀人、打人或其他的极端方式。这是个很本质的区别呀!行动和不行动是本质区别!”   古洛想着想着,酒杯就空了。他付了钱,走了出去。   休息了这一会儿,尤其有了啤酒的帮助,他精神好多了。一会儿工夫,他就走了一半路程。说来也怪,这是他后来回忆案件时想到的。他如同《封神演义》中的神仙一样,一时心血来潮,就抬头看看左手边的一座楼,那是座挂着好几家某某公司招牌的写字楼,只有五层,但公司就有十来家。   “也许这里有……”又是心血来潮,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想找什么。   他看看楼大门的上面,两只眼睛正看着他,当然不是人的眼睛了。“还真巧了!”他想,脚下一拐,就进了楼。   楼下有个收发室,里面坐了不止一个人。古洛不慌不忙地仔细环视着这些人:两个女的,像是清洁工,一个穿着灰色的奇怪制服的年轻人,就是保安了。还有一个中年男人,正笑着和那两个女工说话:“城里和农村不一样,我其实也是农村出来的……”他看到古洛,脸一沉,停止了说话。“现在的人态度可真成问题,和气生财都不懂。他肯定是这个楼的管理人员。”古洛想。他想的大方向是对的,但这人不是一般的工作人员,而是物业公司的头儿,是个总经理。   当他知道古洛的身份后,就换了一副尊容:怒目金刚立地成弥勒佛了。“公安局的?我认识不少人呢。有啥事儿说吧。别看我们这是物业公司,其实原来就是房地局,我可是国家干部呀!当然现在不是了。”他笑嘻嘻的脸上掠过了一道乌云。   “我看你们门前有录像,能不能让我看一下?”   “录像?噢,电视监视器吧。行,录像我们都保存好长时间呢。我领你去,你要哪段儿的就说。”   “谢谢!是你管吗?”   “不是。是保安管。”他指指穿制服的小伙子,“不过,不是他。你给那个小什么……”   “我也不知道。”小伙子闷声说。农村孩子朴实,不太畏惧领导。   “对,小戴。你打个电话,他现在在十六号楼呢。”保安立刻拿起了电话。   “我说,你们最近有没有什么大案?我最喜欢杀人案了。你说,杀人的是咋想的?我就不明白。”女人们都笑了,张着大嘴。   “笑啥?说你们没文化,还真没文化。”这时的他完全回到了童真时代,“谋杀、推理、破案,谁不感兴趣呢?这大概是人的天性吧。”   一会儿工夫,那个小戴来了。是个比这里的保安更纯朴的农村小伙子,他看到古洛就笑了笑,没有任何心计或虚伪。   “你带警察叔叔去。老古呀!我就不去了。”他的口气好像他很早就认识古洛了一样。   “没事儿。谢谢你了。”古洛再次道谢。   小戴领着古洛到了一个小小的房间,里面有很重的味道,像是有人经常在这里吸烟一样。小戴打开了一个柜子,里面都是录像带。古洛说了日期和时间,小戴迅速给找了出来。   “挺快嘛。”古洛随口说。   小戴得意地笑了笑,很招人喜爱,让古洛不免想起了自己的儿子。他拿出烟来,说:“抽一支吧。”   “不,我不会。”小戴还是笑着说。那种笑容里没有隐藏任何虚伪或奸诈。   古洛也没抽,把烟收了起来,说:“我要回去看看。”   “行。”小戴说。   走出门,小戴回身锁门,古洛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说:“你再打开门,给我把这前两天和后一天这个时间的录像带找来。”   小戴笑着说:“行。”   古洛欣喜地拿着录像带,叫了一辆出租。“去和兴宾馆。”他对司机说。和兴宾馆就是马清水和陈婉芬幽会的地方。   古洛想了想,拿出了证件说:“你要用最快的速度!”   司机点点头,还好一路绿灯当头,但即使如此,古洛看看表,也用了二十分钟。   “嗯。如果是那条路……”他问了出租司机,对方的回答令他满意。   公安局的技术设备这两年越发地先进了,这个姓高的技术人员一边自豪地对古洛说:“没有咱看不了的。”一边接过古洛带来的录像带。   时间是10:20,录像带里出现了一个人,像是路过这里一样,有些像孙昌胜。   “没有你看不了的。给我把这个人的脸弄清楚了。”古洛说。   “没问题。”技术员操作了几下,那个行人的脸就清晰起来,果然是孙昌胜。   “马清水是十点来到宾馆的,那时车肯定没坏。和陈婉芬幽会近半个小时,据车库录像,他十点半左右开车走的,据沿途录像和从宾馆到出事现场的距离的估计,他没停过车,就是说,破坏他车的时间只能在他幽会的时间段里,即十点到十点半。孙昌胜是十点一分出商店的,走到监视器拍到他的地方,是十点二十。刚才走了一下,虽然慢了些,但确实用了将近二十分钟。从这里到宾馆的距离就是坐出租车至少也得二十分钟,就是我刚才实验过的。从这点说,孙昌胜有确凿的不在犯罪现场证据。”   “你还有空闲的设备吗?我要自己看看。”古洛说。   “有。那个屋里就有一台,是领导用的。不过,你与众不同呀。”高技术员笑着说。   “今天碰到的人都不错。”古洛也笑了。   十分钟后,古洛舒舒服服地坐在那个房间的椅子上,喝着茶,目不转睛地看着录像。这个骄傲的人也学会请教了,技术员教给了他放录像的各种方法,快、慢、定格等。他自认为已经是专家了,就像老虎对他的师父猫一样,让技术员不要再打扰他。   录像毕竟是局限的现实,古洛直看到快下班了,终于看出其中的端倪。他想起还没吃饭,就将录像带收好,走出门去,对技术员说:“这里的东西暂时不要动,就是李国雄来了也不要动,你就说是我说的。”古洛故意抬出李国雄,他现在也不得不世俗一些了。   外面的世界熙熙攘攘,下班时间是城市最繁忙的时候,汽车喇叭、自行车铃、人的呼叫,生命力在这里焕发了出来。但古洛只是觉得饥肠辘辘,没有一点儿精神。他走了几家饭馆,都是人满为患。他只好回家吃饭了。   老婆的酒菜没有太多变化,还是红烧肉、西红柿炒鸡蛋、凉拌黄瓜和一盘红肠,当然还有不可或缺的啤酒。   “先给我点儿饭!”古洛说。   妻子给他盛了碗饭,说:“怎么饿成这样了?”她看见古洛一筷子几乎把半小碗饭都刨进了嘴里。   “嗯。”古洛把红烧肉的汤倒进了米饭里,匆忙地吃了起来。人饿了,就是吃什么都香。古洛感到胃里有了感觉,就放下碗,给自己倒了杯啤酒,喝了一大口。   “什么饮料都不如啤酒呀!”那杀口的苦味儿、直冲到脑门的冰镇的冲劲儿,让古洛对人生都改变了看法。   “这红肠也不错。”他对妻子说。   “这是怎么啦?不是每天都给你吃吗?”   “吃也吃不够。”古洛笑着说。他心情不错,但他知道他目前掌握的证据还不充分。“吃完饭,我再去那儿看看。”他想。   吃饱喝足了,古洛浑身都有了力气。他穿好鞋,换了一件衬衫,白天的那件已经有了汗酸味儿。   外面刮起了微风,有了几分凉快,到处是散步的人群,上年龄的男子手里还拿着扇子,小孩子大部分是没上学的,学生们是很难有这闲暇时光的。   “多好!”古洛看看天上白色的半轮月亮,不到天幕变成黑色,月亮也不会发出温柔的黄色光芒,但即使在这时它也是美的。   “路灯亮了,好!”古洛看看伸长了脖子的路灯,心里很高兴。   他不觉间就走到那天拍上了孙昌胜的录像的街道。“其实,没必要来。”他想。但他是谨慎的,一点儿疏漏都不愿意出。   他看看路灯,那盏他最关心的路灯,看到它放心地亮着,心情就更好了。“好小子!跟我来这套。”他想。   在回家的路上,他又被一个想法所困扰:“这也证据不足呀!录像并不是那么可靠,不,不是不可靠,是留有辩解的余地。任何事情都要十全十美,这难道不是我办案的原则吗?”他想着,心情不由得烦躁起来。   “还有问题,不过我没发现。我没发现?多可怕!我古洛居然没发现!不,没有我发现不了的,让我好好想想。”   于是,他那著名的在脑子里放电影的方法又开始了。他把这几天的事来回想着,对孙昌胜的神情和话语,他更是反复地想过。“这是个自以为聪明的人!谁都不在他的眼里。”他想起孙昌胜含着讽刺笑意的眼睛,心里涌现了一种特别的感觉。他又把白天的事想了几遍。他回忆着那个物业公司的头儿、年轻的保安和小戴,大约是第几次他忘了,但就是那时一道电光闪过了他的脑海。“噢,问题在这里!”他恍然大悟,于是,看看手表,已经是快十二点了。“也许小戴值夜班?不,还是算了,明早再说吧。”他反而不着急了。   第二天一早,他就又来到那个物业公司。一进屋就看到了经理和小戴。他们还是那么热情:“哎呀!又来啦!欢迎欢迎!有事吗?发现啥了没?”经理很兴奋的样子。他认为古洛已经是他的朋友了,因为他觉得古洛这个人不错。   “嗯。还真有想法,这不来找你和小戴了?”古洛笑着说。   “说吧。咱们这关系,我能不帮忙吗?”经理说。   “小戴是新来的吧?”古洛看着那个面相纯朴的小伙子说。   “哎呀!你咋知道的?噢,明白了,昨天问的小戴吧。”经理笑了起来,很为自己的反应骄傲。   “不……不是,他没问我。”小戴脸红了,经理脸没红,只是一副诧异的样子。   “什么时候来的?”   “我到这个公司才三天。”小戴说。   “你之前的人呢?就是管录像带的那个人。”   “他走了……”小戴看看经理。   “对,那小子辞职了。说是家里有事儿。”经理接口道。   “那他是回家了?”   “大概是吧。”   “他叫什么名字?多大岁数?”   “叫高翔,二十五岁吧。”   “他家是哪儿的?”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你得问问职业介绍所的人。”   “你没看他的身份证?”   “没有。我相信职业介绍所。”   “他是明河县的。职业介绍所你去了也白搭,那里管理得太差,没有档案。你要走,就可以要走身份证,他们也不留下个记录啥的。”小戴说。   “好。谢谢你们!对了,有他的照片吗?”   “那可没有。”经理无奈地说。   “嗯。”古洛说着就往外走。   “哎!老哥,先别走呀!你咋知道小戴是才来的呢?”   “昨天你和那个保安不是连他的姓名都说不清吗?还有,小戴给我看录像带的时候,一下子就找到了,我夸了他,他很自豪的样子。也许是因为他把那里整理得井井有条,他很得意。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为自己能迅速地熟悉工作骄傲。我想是后者吧。”   “你真厉害呀!”经理睁大了眼睛。小戴脸红了,没有说话。   这个小戴没有说错,古洛去了职业介绍所,他们干脆说没有介绍过这个人,古洛把身份亮了出来,接待他的女人立刻脸就红了,她无助地看看负责人。负责人是个中年男子,他不知是会搪塞还是头脑不清楚,反正古洛没听懂他要说什么。   “你就说他是哪儿的人吧?有印象吗?我问你,有没有?”古洛生气了。   “是明河县的。我就知道这么点儿。可找他……不是我找,是你们……咋回事儿呢?我倒是有点儿印象,他那个……长啥样儿……”古洛这才明白这个人就是个糊涂虫。   古洛立刻回到公安局刑警队,要求胡亮的部下立刻和明河县联系,找这个高翔。   “行。”胡亮的部下笑嘻嘻地说。   古洛原想说他不要拿出这副嘴脸,但他意识到自己已经退休了,就停顿了一会儿说:“我先走了。你们准备着接待客人吧。”胡亮的这个胖墩墩的部下可没有胡亮那样的修养和文化,他立刻就懵了:“客人?是厅里的还是部里的?”   古洛耸耸肩,什么都没说出来。   陈婉芬是哭过的样子,眼睛红肿,见到古洛说:“你……进来吧。”   古洛走进客厅,孙昌胜正吸着烟,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古洛知道这里刚才发生了一阵暴风雨,是场摧毁人内心的灾难。所有家具、器物都完好无损,和上次他来时一样,擦得干净,摆得整齐,但人的心却变了,变得深不可测,纵然是夫妻也在这顶多一个小时里成为了路人。他们看世界、看人生、看自己和一个小时前已经迥然不同。当然,即使古洛是神探,他也不知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古洛是这么个人,有着很强烈的自我意识,他是不管对方如何想、如何反应,都要按他的既定方针来,尤其是涉及破案时。   他又看看孙昌胜,说:“聪明人最懂得什么是礼貌。”   “哎呀!我真是……”轻易不笑的孙昌胜顿时脸上堆起了笑容,他脸上皱纹很深,这一笑活像个核桃。   “快请坐!婉芬呐,沏点儿茶呗。”   陈婉芬平常肯定不干这活儿,就是迟钝的人也能看出来。她笨手笨脚地拿着茶壶,左手臂弯里夹着茶杯。让古洛很不放心的是,这壶和杯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掉到地上。“水要是开的话,可得……”他正想着,杯子就随陈婉芬的一声叫喊掉在水泥地面上,摔得粉碎。孙昌胜脸色一变,一跃而起,动作的敏捷和迅速跟他的长相非常相称。   “把壶给我。”他接过茶壶,一挥手,陈婉芬就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她又回来,拿了个茶杯。   孙昌胜给古洛倒上茶,不是新沏的茶,但还很浓。古洛没客气,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茶好吧?”孙昌胜带着自豪的模样说。   “还行。”古洛故意咂咂嘴说。   “反正市里现在没这么好的茶。”孙昌胜很不满。   “是吗?我觉得茶就是解渴的。所以,我喝茶是真正的饮茶。”孙昌胜大笑起来。古洛却在他笑声落下后,才笑道,“闲话少说。咱们进入正题吧。”孙昌胜的脸立刻变得严肃起来。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古洛。   “我下过乡,在山区,那里的老乡打猎,他们经常挖陷阱打那些大型的凶猛动物,譬如熊、豹、狼、野猪什么的。只要给陷阱里放些肉,这些动物就会跳进陷阱里,多简单。可是,要是人的话,就没那么容易了。他会犹豫,会观察,会思考,他不相信肉香。那怎么办呢?当然这是我的虚构,因为人一般是不杀人的,即使有陷阱也未必是杀人的,只不过让人上当而已。怎么让人上当呢?其实和对待动物一样,动物是为肉所引诱,肉对动物是信息,而人也会按照信息走进陷阱的,不过,要复杂一些。譬如,在陷阱上留下假的脚印,表示这里不会有危险,不要直接用肉香,而是用血迹,让人猜到这里有肉,再留下些动物的毛,人根据这些信息,就会猜测、推理,断定这里有食物,最后也掉进了陷阱。现在,是打比方,你设下陷阱,想让我古洛掉进去,但你不会用肉香来引诱我,因为我会思考、怀疑,于是,你就给我留下模糊的信息,让我去追踪、去猜测,最后也得落进你的陷阱。你晚上去商店买东西,在商店留下了录像。我去追踪你的足迹,于是,自然会想到利用录像,这样就走到你设下的陷阱边,多自然的诱惑,利用我是人,会思考,能找到证据。果然我看到了有野兽走过的踪迹,那就是路上的物业公司的录像带,上面很清楚地留下了你的影像。多好,你什么也没说,没有给自己辩护,也没有暗示或明示我去找录像带,你利用我会思考,在思考的终点挖了陷阱。我看了录像带,那上面的时间告诉我,你去不了马清水的犯罪现场,你没有搞坏他的刹车。你现在这副无辜而且诧异的样子是装出来的,你心里是多么得意呀!可是,你犯了一个错误,你想骗的人不是一般的人,而是古洛,一个有着超级智商的警察,也叫侦探。你的陷阱还是被我识破了。你这儿有录像机吧。”   “没有。现在谁还使那玩意儿。”孙昌胜闭了一下眼睛,态度有些蛮横。   “看看,何必呢?不是要和我斗智吗?我第一次来这里,就看到你有录像机了,我对电器不在行,但还认识那东西。”古洛指指电视柜,透过玻璃,可以看到有台灰色的录像机。   “我不是这个意思。有是有,就怕坏了。好长时间没使了。”说着,他就打开了电视柜,取出了录像机。   古洛让他放进了录像带,于是,物业公司前的夜晚画面就出现了。   “啊!那是我吧。”孙昌胜兴奋地喊道。   “是。我就随着野兽的足迹找到这儿了。”古洛笑着说。   “你……”孙昌胜没有继续说下去。   “你看,你离开了画面,这里有时间。从这儿到破坏马清水车的现场坐车也得二十多分钟,而这时马清水正走出宾馆房间,往地下停车场走呢。你不可能去现场,是吧?”   “那……”一会儿的犹豫,“当然了。”   “别着急,我们再看看。对了,你最好将画面静止下来。”   画面停住了,像一幅画。“你就一台录像机吧?”古洛问道。   “谁家会买两台呢?”孙昌胜冷冷地说。   “好。那你就记住我指的这个地方。”古洛站起来,走到电视旁,用手指指画面的下方。   “这是什么?”   “什么也没有。”   “不,这儿有块阴影,很模糊,但仔细看能看出来。”   “我可没看出来。”   “对了。这得比较一下。比较才能看出不同来。你记住了。”古洛停下录像机,取出带子,又放进一盘。“要是两台多好!我们公安局就有好几台,要是不同时放,我还真看不出来,和你一样了。”古洛笑了起来。孙昌胜也笑了笑,肯定是假笑。   放像又开始了。古洛这次没让孙昌胜操纵,他将画面静止下来,说:“你再看看这儿。没有阴影。”   “这……我还是看不清。”孙昌胜说。   “你知道我说的意思啦。你是个聪明人,不过太自信了,你居然敢给我下圈套,让我走进陷阱。我告诉你,这盘带子是案件发生前一天录的,没有阴影,你这一盘却有阴影,为什么呢?我还有案件发生后第二天的录像带,也没有阴影。于是,我就去问了市政部门,才知道在案件发生前两天,有一个路灯坏了,他们很有效率,第二天就装了新的。所以,马清水死那天,路灯已经换了,不应该有阴影。你看,老天多会捉弄人,偏偏在你造伪证时,坏了一盏灯,虽然离摄像头有点儿距离,但要是仔细观察还是能看出来的。你以为我老眼昏花,不,你不是这么认为的,因为你也不知道路灯那天坏了。怎么样?我告诉你那天干了什么。你从商店出来后,就马上去了马清水和你老婆在的那个饭店,我问过出租车司机,时间赶得上,你弄坏了他的车,让他死于非命。是不是?”   “不是。因为第一,你的录像带不清楚,看不出什么东西。第二,我怎么能制造假带呢?不可能,那是物业公司的带子。”   “说得好!你想到了这个问题,可能绞尽脑汁,不,也许不用费脑筋,而是需要胆量。你铤而走险,找到了那家物业公司的保安,这时天意站在你一边,这个保安居然兼着看管录像带。于是,你买通了他,在那个地方制造了假带,让他保存起来。对不对?”   “那你得证明呀。”   “你是说那小子跑了,我们就抓不着了?”   “不是,抓住又能说明什么问题?我不承认。”   “这我想到了,像你这种人爱耍小聪明,也爱耍无赖。我还得告诉你,你那天犯了一个错误,就是你弄坏了马清水的车,并没有赶快回家,而是跟着车去了现场,看着仇人,不,是情敌死了,你才痛快了。当时心情很好吧。但是,你怎么跟的他呢?是借了辆车,是你朋友的车,让他来证明一下,接着我们再去马清水的现场,那儿有探头,看有没有那辆车。多容易!”   “不容易。因为那儿没有探头。”   “你调查得很清楚呀。”   “当然,我就是不承认。”孙昌胜笑了起来。   “好吧。既然如此,我只好先抓你的老婆陈婉芬了。”   “你为什么抓她?你们警察也太不像话了,说抓谁就抓谁,还有没有法纪了?”   “我抓她,是因为她犯了伪证罪。”   “什么?”   “她说你那天回来的时间是撒谎,她回家后,没有看到你。你是个无赖,我不信她也是。我这……”   门一下子开了,陈婉芬站在门口,她很冷静,头发梳理过了,脸色苍白,但还不算是面无人色。   “不用你抓。我自首。”   “你……”孙昌胜用手指着陈婉芬,说不出话来了。   “就你也敢打我?你算个什么东西!我跟马清水也是为了这个家。你瞅你挣的那点儿钱,还想在家里吆五喝六。再者说了,你是个杀人犯,谁能再跟你过呢?我就是再不要脸,也不行。我害怕,我担心,我还有良心呢。”   “你也有良心?那你……你这个破鞋。我算倒八辈子霉了。我……”孙昌胜没有说下去,他似乎失去了所有的力量,仰面靠在沙发上,嘟囔着:“就轻轻的一巴掌呀!我不服,我不服……”   周彰显回来了,要不是他去了香港,胡亮早把他从某个外地叫回来了。胡亮按照公司告诉他周彰显回来的时间,赶到了公司。   在眼下的社会,干活儿的有的准时上班,有的不准时上班,不干活儿的却永远是准时上班的。周彰显属于哪种呢?两者都不是。他是干活儿的,而且很忙很累,简直能让一个身体弱一些的人累得吐血。但他干的活儿却没有一点有用的,第一,不创造财富;第二,没有他的协助,总经理自己可能干得更快一些;第三,他干的事往往是损害他人的。正是因为最后这一点,马清水才不用动手自己干,一方面是积德——马清水像现在的许多干部,莫名其妙地迷信;另一方面是不得罪那些不好得罪的员工。在对付那些刺儿头时,周彰显的面无表情能把对方气得认为死比活着要好。   就在胡亮要走进他的办公室时,他正在发挥着第三种作用,一个老员工就要昏厥在他面前了。“你不要这样,这样没用。我不过是奉命行事,你就是住了院,也和我无关,该怎么样还得怎么样。”他冷冷地说。   “你……”老头子伸出一只手和一只手指头指着他,身体在颤抖,不像是装的,但不管是装的还是真的,周彰显只是坐在那里,低下眼睛,看着手里的文件夹。   在老头子失去意识前的一秒钟,胡亮走了进来,很急,震得地板轰鸣着。老头子回头看了一眼胡亮,就兴奋起来。他看到胡亮的警服,以为他刚才说的这个十恶不赦的小人要蹲监狱了。他又伸出手指头,点了点,没说出话来,掉头走了。   “哎呀呀!是胡亮先生呀!找我吧。我听说了,出差了。去了香港,回不来呀!这就叫官身不由己呐。”他满面堆笑,不太自然,就像只动物在笑一样。   胡亮没说话,他决心要用深沉的态度对待这个小丑。   “快坐呀!快坐呀!”他绕过桌子,伸出手来,见胡亮没理他,就喊道。   胡亮坐了下来,就是那个老职工坐的椅子。   “倒茶!快!……对了,还有饮料,可乐啥的。喝啥,就说话,自己家人一样,别客气!”“这是不是殷勤过头了?想掩盖什么?不,这种人就是这样,虚伪已经成为他真实的一部分了。”胡亮冷冷地想,没有回答。   一个女职员——肯定是周彰显的下级——快步走了进来,她很会理解领导意图,茶盘里有茶、罐装可乐和一瓶橘汁。   “别客气。”胡亮冷漠地说。   “没事儿,没事儿。”周彰显笑着说。   胡亮喝了一口可乐,说:“找你有点儿事儿。”   “什么事儿?说吧。”周彰显笑得更甜了。   “马清水的事儿。”   “是吗?马总……不,马清水呀!我不是都和你们说过了吗?”   “恐怕还有没说的。”   “是吗?”周彰显皱起眉头,仿佛在拼命寻找回忆一样,那是个迷途的孩子,他没找到,就说,“我知道的都说了。我没啥可隐瞒的,虽然马清水过去是这里的老板,但我们毕竟只是工作关系,即使有些事我没说,也是企业秘密之类的,现在……”   “现在他死了,也就没什么可以隐瞒的了。是吧?”   “可以这么说。”   “马清水企图出钱收买梅兰英,这你知道吧?”   “什么?收买她?是吗?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那她父母收的钱是从哪里送去的?”   “她父母?你把我搞糊涂了。我根本不认识她父母……”   “不对。我调查了梅兰英父母进账的时间,是从工商银行打的款,我查了那个账户……”   “你别说了。我说老实话。”胡亮没想到周彰显这么容易就被突破,简直像个瓷器,表面结实,其实不堪一击。“瓷器”流下了汗,很多的汗,不知为什么胡亮觉得这个人很脏,那些汗水让他恶心。   “是我干的,但我要郑重声明是马清水让我干的……”   “不用郑重声明,这谁都知道。你没有给梅兰英钱的动机,虽然你可能和马清水案有关,但你不过是个跑腿的,或者说小喽啰。”胡亮想起了古洛的做法,就尽情地嘲笑着这个他觉得完全是个小丑的人,想激怒他,让他在情绪难以控制时,脱口说出些有价值的东西。但即使是古洛都要失望的,周彰显似乎没听到胡亮的嘲讽,他按着自己的思维说:“马清水说这个女人太麻烦,给她点儿钱,让她闭上那张臭嘴。我就把公司的一笔小金库的钱转到我的账上,然后再给梅兰英转过去。”   “小金库?这我们会调查的。继续说!”   “没了。”   “没了?你骗谁呢?马清水是怎么杀害梅兰英的?也许你也参与了吧?”   “没……不……我根本不知道这事儿。”   “不知道?你不是告诉我们,凡马清水的事都可以问你吗?你不是他的第一亲信吗?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吗?说实话,要不,你现在就准备一下跟我走。”   “你太精明了。我说漏了嘴,你就抓住了。可我真没参与杀梅兰英呀!说实话,马清水活着的时候,他让我往东,我就不知道有西。这也不光是拍马溜须,我感谢他呀!是他把我提起来的,让我当上这个主任……我是知恩图报,但我再效忠于他,也不敢杀人呐。我也不是唱高调,我不敢杀,是因为我胆儿小,更怕血。马清水也知道这一点,这种危险的事他从不找我。”   “噢!这种危险的事儿?马清水还干过别的杀生害命的事吗?”   “不,我就是这么一说。我的意思是梅兰英的事,他没找我。”   “没找你?没找你杀她吧?但你知道谁杀的吧?也知道这事的前因后果吧?说说看!”   “那个娘们儿挺不是东西的。她要反悔,说对不起她死去的丈夫,其实我们,不,马清水根本没杀何梁,真的是病。马清水派我去说服她,可她说,你们给我钱,说明你们心里有鬼。你看看,马清水就会做蠢事,这事儿要不给钱,这娘儿们也不会这么想。这下坏了,弄巧成拙。我跟马总一说,马总的脸都没人色儿了。我看他的眼睛过了半天才转起来。马总这人一要动脑筋,我就能看出来,眼睛像是停不住一样。后来,他说你走吧,我来想办法。我就走了。”周彰显不说话了,过了一分钟,胡亮问道:“这就完了?”   “完了。我知道的就这些。”周彰显很肯定地说。   “马清水很可能是雇凶杀人,你就不知道?”   “不知道。但我知道是他干的,至于是不是雇人,我真不知道。”   “你怎么知道是他干的?”   “那女人死了后,我问过他,他笑了笑——那笑不是好笑——说,谁不死呀?不惹事死得晚点儿呗。我一听这话,把我吓坏了。我也没敢再问,就出来了。”   “你知道的全说了?”   “全说了,如果有隐瞒,你们发现的话,就判我死刑。”周彰显说。   “那我做不了主。好,今天先到这儿吧,以后我可能还要来找你。”   “还找我?我不是都说了嘛。找我一次,我至少损寿一年。你说,这个马清水不是灾星是啥?”周彰显发着牢骚。   “他给你好处的时候,应该是福星呀!”胡亮笑着说。   周彰显苦笑着,摇摇头。   八 神秘男尸   当胡亮和古洛一碰头,说了双方的进展后,才知道他们像那进迷宫的孩子,羊毛线已经用完了,虽然似乎已经走了出来,但又好像没走出来。   “那边的凶手已经归案了。就是这边,梅兰英几乎可以肯定是马清水杀的,虽然那天他有不在现场的证明,可他完全可以雇凶杀人,就是抓不到那个被雇的杀手。”胡亮说。   “对。人肯定是马清水杀的,或者说是他主谋杀的,尽管没动手。”古洛边说边思考着。过了一会儿,他说:“找找那个凶手。那个周彰显不知道?”   “看样子他真不知道。”胡亮不禁想起了周彰显那副要尿裤子的狼狈相。   “嗯。他就是知道,但不说,我们也没办法。找找眼线吧。”古洛说。他知道他该归山了。   这具男尸是在一片农田旁的小树林里找到的。他浑身赤裸,脸被什么东西打得几乎粉碎。血液在他的身上凝固着,留下一道道黑紫色的印痕。承包这片地的农民朱栓锁,吓得掉头就跑,灵魂猛然暴烈起来,朱家这唯一苗裔的精神长城几乎崩溃,因此,他没看出这个死人生前是很健壮的,浑身都是肌肉和骨头,这也让办案民警们很纳闷了一阵:“谁能把这么个壮汉杀死呢?”   这具无名尸体叫回了古洛,不,是叫他再次出山了。本来李国雄见案件结了——虽然具体的凶手没抓到——非常高兴,还请古洛和胡亮吃了一顿不错的宴席。但还不到一个星期,就又发生了这起案件。市里正在开一个重要会议,警方全力以赴保障安全,人手自然就缺了,于是,李国雄让胡亮把古洛再请来帮忙。“过一两天,这个会议结束了,我和你一起办这个案。”胡亮笑着说。古洛就这样又脱离了忧郁的折磨,来到这个郊区现场。   古洛站住脚,说:“你们再仔细查看一下现场,一定要想办法找到蛛丝马迹,弄清他是什么人。”俗话说,“虎死雄风在”,这用到古洛身上似乎不太吉利,但却绝对贴切,警察们慑于他的名声和威信,顿时紧张起来,仔细勘察着现场。   但是,现场如同洗衣机洗过一样,非常干净。就连古洛也没有看到什么值得他稍微留意的东西。但他不是个那么容易甘心的人。“清理得再干净,也会留下什么的。不过,任何情况都是存在的,也许这次凶手就是清理得干净,一点儿线索也没留下。”古洛在脑子里把这两个矛盾的想法想了几遍,最后,蹲下去,仔细查看尸体。这本来是法医的工作,但古洛好像现在就要确定两个理论孰对孰错一样,检查起了尸体。   他不看死者的相貌,也不看那发达的肌肉,因为这不存在于他——一个善于用脑筋的神探的眼睛里,他抓起了尸体的手。这是一双普通的手,没有茧子,手指粗壮,生前一定很有力量。手指甲还算干净,但古洛却看到在右手食指的指甲缝里嵌着些东西。   “给我拿把镊子来。”古洛喊着一个刑警。   古洛小心翼翼地从死者右手食指的手指甲里拉出了一点儿东西,像丝线一样,似乎是黄色的,古洛拿到鼻子前用力嗅了嗅,一股淡淡的香辣味道触动了他鼻腔里的毫毛。“像是烟丝。”抽烟的古洛不敢肯定,就将这一毫米左右的丝状物放进透明的塑料口袋里。他又仔细察看死者的每个手指,没有任何异常。“好干净!看样子就这点儿东西了。”古洛知道什么叫认命。   “拉回去,画张像吧。”古洛说。   这是发现尸体的前两天夜晚,一个黑影在阒无人迹的街道上走着,他走得很快,步伐有力,如果是个行家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个健壮有力气的人。当然,他知道自己有什么能耐,可要说起特长,他却是没有的,因为那是技术性的词汇。他没有任何技术或养生之道,他有的就是力量、机智和残忍的心,如果再有贪婪的欲望,那就构成了现在的他,一个有钱的但却没有正当工作的人。   正因为他有着特色的生计,因此,他是个非常谨慎小心的人,轻易不会出头露面,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会去见自己的客户,当然这主要是客户的要求。但今天不同,客户一定要见他,说还有一个活儿要他干。他有心拒绝,因为最近干得多了些,“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他知道这是真理,为了不湿鞋,就要少在河边站,所以,他要休息一段日子。今天白天,他都买好了去海南岛的机票,明天这个时候,他就会躺在宾馆的床上,身上被白天的太阳炙烤得又烫又痛,但却很舒服。   但是,没有人逃得过钱的诱惑,更何况这是一大笔钱。在接受对方的要求前,他犹豫了一下,因为钱数太大,他从来没接过这么肥的活儿。他想开口问,对方像是猜到了他所想的——即使在电话那头——这是重要的活儿,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这么一说,他立刻就释怀了。没问题,他说得很肯定。虽然对方可能是个不好下手的家伙,但以他的经验,是有把握的。   他现在要去取定金,对方并不打算用其他不见面的方式给他钱,而是要和他见面,说一来是钱多,二来也想见见他,虽然合作过,但从没见过他。“你见我,我也见了你,以后咱们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他想。也许他的想法太单一,也许他有些不谨慎,但他还是去了,这个谜到案件结束时,才揭晓。   后面的事不用说了,他就是那个被砸烂脸的人,一个强壮的死人。   一切都按规矩进行,画画像,在媒体上登出来,查找有无失踪人员的报案,这些都是奇怪的工作,能让你兴奋地大喊,也能让你颓丧得绝望。古洛知道至少在这几天恐怕后者的可能性要大一些。   “嗯……”他思考了一会儿,对一个刑警说,“这人可能有前科。要不,怎么会这么横死呢?你觉得我猜想得怎么样?”   “啊!我觉得您想得太对了,我咋就没想到呢?”   “我再告诉你,我是瞎猜的。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就往可能性上走吧。你去查对一下指纹,就是咱们市公安局留的指纹。”   刑警走了,古洛又想了一会儿,觉得与其这么等,还不如走走看看,也许能触发一些新的想法。   于是,他漫步走进技术科,这里多少还有一段一毫米左右的丝线一样的东西,虽然鉴定起来很困难,但毕竟有个物件。技术员告诉古洛,他的鼻子没有欺骗他,那是烟丝。   “烟丝?”古洛在心里反问道,“烟卷儿的烟丝?怎么会进了手指甲里呢?真是古怪。”古洛是个抽烟的人,他对烟丝怎么能进手指甲里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姑且不去想了。   “是什么烟的烟丝?就是什么牌子的?”   “这……”技术员很为难的样子,因为现在的烟卷牌子实在是太多了,虽然有资料库,但由于烟丝太短,比对起来很麻烦,而且错误率太高。   但技术员倒也没拒绝,他立刻开始工作。古洛知道这是件很难的事,但公安工作就是这样。   他一边拿出一支烟,点上,抽了起来,一边看看烟卷,觉得烟丝很难进到指甲里。他想着,忽然灵机一动,对技术员说:“先别忙着跟烟卷比较,有可能是烟斗丝。我去市场上找找,看哪儿有卖这东西的。”   “不会是旱烟吧。”技术员很谨慎,但他不抽烟,所以,古洛笑了笑说:“旱烟一般是烟叶,成不了烟丝。”   但结果让他很失望,烟斗丝哪儿也没卖的。古洛想了一会儿,就让民警打电话问问各个县里烟丝的情况,尤其是那些产烟的县。   第二天,得到的第一个消息是打击,在本市犯过案的人的指纹都进行了对比,但没有这人的指纹。   “电脑真是个好东西,这么快就处理完了。”古洛不由得心里赞叹道。赞美归赞美,失望还是失望,可方城县来的消息,让古洛振奋起来。方城县卖烟斗丝,是当地自己制造的。古洛立刻让对方用快递送来一份样品。   方城县是产好烟的地方,用那里的烟叶能制造出最好的香烟。古洛对此倒是很了解。   这又是一个等待的过程,让古洛心焦,但又无可奈何。他安慰着自己:“这是有快递了,如果没有还要慢呢。”   但他没想到,快递也会出差错。不知为什么,快递第二天还是没到,古洛急了,又给方城县打电话,那边更急了,索性派车又送来新的。“下半晌儿就能到。”刑警队长说着农村的土话。   古洛又悠闲起来,当然这是被逼的,因此,他一点儿也不痛快,只好抽着烟,喝着茶,看看报纸和杂志。   下午两点,胡亮回来了。   “好家伙!会议总算完了。咱们的人都撤回来了。这儿怎么样?”他看看古洛的脸,就后悔问了多余的话。   “等着。”古洛大体上给胡亮说了说情况,最后,又加了一句:“等着!”   “我纳闷的是,现场真干净呀。”胡亮皱着眉头说。   “不是还留下这点儿蛛丝马迹嘛。”   “那倒是。没有失踪人口的报案?画像也没人认出来?”   “没有。”古洛想说出自己的想法,但他实在是没把握,就什么也没说。   下午烟丝送来了,古洛和胡亮急忙跑到技术科,技术员也立刻开始比对,又是这个分析,又是那个检验,搞了一阵子古洛最看不上的检验,技术员才说:“百分之九十是一种烟丝。”   古洛要的就是这句话。他看看表,已经是五点了。“把画像和指纹给他们送过去。”古洛说。   “送哪儿?”接过古洛手上东西的刑警问道。   “方城县公安局。”古洛很有些不耐烦。因为这个刑警一直跟着他,但却不知道在做什么工作。“这些年轻的得好好培训。”古洛想。   “咱们吃饭去吧。这几天可把我……”胡亮想说累,但并不觉得累。   “是无聊坏了吧。”古洛笑了笑说。   “对。”胡亮也笑了。   胡亮找到了一家吃火锅的饭馆,里面很干净,转圈儿是柜台,上面是一人一个的小火锅。   “这儿怎么样?”胡亮问道。古洛看了一眼食客,就知道胡亮把他带到什么地方来了。   “不错。这儿吃饭的都是我孙子辈的。”古洛笑着说。   “就是让你体验体验如今年轻人的生活,要不你就OUT了。明白吗?落伍了。”   “好,你就给我这棺材瓤子镀点儿金吧。那儿有桌子,咱们就坐到那儿吧,也好聊天。”   两人坐到一张空桌子前,要了羊肉、肥牛、豆腐、粉丝和几种蔬菜。“这儿还有鱼、百叶什么的。”   “不要。吃正宗火锅,其实连牛肉都不应该要。”古洛一挥手。   “这儿是扎啤,来十扎。”胡亮对服务员说。这是个能喝啤酒的城市,服务员没有现出任何异样的表情。   外面刚下完雨,有些冷,古洛和胡亮本来饿了,身上就感到了寒意。火锅沸腾起来,一股股的蒸汽升腾着,飘着火锅锅底的清香味道,顿时就有了暖意。身上舒服了,肚子就更饿了。   “来!先喝点儿。”胡亮举起扎啤,和古洛轻轻地碰了一下,两人都喝了很大的一口,也同时尝到了冰镇啤酒麻口的滋味。   “这酒不错。”古洛说。   “主要是新鲜。”   “咱们这儿的啤酒还有不新鲜的?还没等陈呢,就喝光了。”古洛笑着说。胡亮也笑了。   羊肉很嫩,肥牛比羊肉还嫩,但古洛还是几乎光吃羊肉。胡亮吃了一会儿,说:“这个死人好找了。”   “对。我估计他就是方城人,那里应该有他的案底。”   “你就这么肯定?”胡亮摆出一副比古洛还老的架子。古洛从不注意这些,他更不会认为胡亮在冒犯他。   “这人应该是有前科的。一般来说,横死的多少都有些问题。如果是个女的,或年老体弱的男人,或者有一定身份地位的人被杀那还可以理解,情杀、劫财了什么的,可这人太强壮了,年纪不大,手上虽然没有茧子,可挺粗糙,指甲里还有烟丝,不是那么讲究的人。”   “也许就是一般的黑社会火拼或流氓打架。”   “可能。”古洛虽然这么说,但他却有种奇怪的情绪,非常不赞同这是个打架伤人一类的简单案子。   “你说,马清水那个案子可以结了吗?”胡亮转换了话题。   “到现在为止,还没找到确凿的证据可以结案。”古洛说得中规中矩,很不像他平日里的作风。他说完后,自己都能感觉出他的天马行空般的想象力似乎正在离他远去。“我是老了!不服老不行呀!”他对在不知不觉间身体和心理的变化有了新的认识。   “那个周彰显说得是不是实话呢?”胡亮皱起了眉头,似乎周彰显那副卑琐的样子出现在他眼前一样,他甚至放下了筷子和酒杯。   “是啊。可是,怎么突破呢?如果他说的是假话。”古洛也陷入了沉思。   “他是个关键人物。”胡亮的声音放大了。   “你觉得他撒谎没有?”   “肯定有谎言,但不知道是不是关键性的。”   “嗯。”   直到吃完饭,他们再也没说案子。   神探也有失误的时候,胡亮很是诧异。他没有一点儿幸灾乐祸的念头,这就是胡亮高尚的品质,他不嫉妒别人,更不看别人的笑话,这就是古洛喜欢他的原因。   “方城县回信了。”胡亮看着坐在他的办公桌前正在看报纸的古洛说。自从古洛将画像和指纹送去,已经过了四天了。在这期间,方城县公安局竭尽全力,去找这个死者,但却一无所获。   “噢!”堂堂的神探古洛也不禁站了起来,这可是最重要的回音呀!   “没有这个人。”   “什么?”古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们查了所有的指纹,给各乡派出所发了协查通告,在县电视台上也播出了画像,都没结果。他们还查了户口,三十多岁的男人都查遍了,没有这么个人。”   “那个县好几十万人,就没有遗漏的?”古洛第一次要找稻草了。   “说得对。他们也说肯定会有遗漏,所以还在找。”   “让他们找!我就不信我的判断能错了。”胡亮觉得古洛有些气急败坏,一点儿也不像古洛的风度,于是,就惊奇地看着古洛。   古洛也觉得很是失态,但他绝不会掩饰的。“一定会找到!这些人不仔细。”   胡亮很快就屈服于古洛的压力了,他通过局里和厅里督促方城县公安局把工作做得再细点儿。   一个星期后,方城县那边还没来消息,古洛也没回家,每天都来胡亮的办公室等候消息。因为马清水的案子还没结,所以他还算是返聘,这也算是平衡了他吃败仗所产生的心理不平衡。   但好景不常,门被推开了,露出一张红润的胖脸,不用说这人一定是长了一副弥勒佛一样的脸,但却担负着丧门神职责的李国雄。古洛顿时紧张起来,他盯着李国雄的脸,如果那上面是阴云密布,那他就像久旱的庄稼,有救了!可他看到的却是晴空无云,不用说,预示着他即将干死。   “哎呀!老古呀!”李国雄笑嘻嘻地看着古洛。这个人从来不知道别人的想法或情感,在目前的情况下,他这种神态很容易让古洛认为他是在嘲笑自己,或者就是幸灾乐祸。   “那个案子基本结了。”他还是笑着说。   “哪个案子?”古洛装起了糊涂。   “梅兰英、马清水的案子呀!从各方面的迹象分析,凶手就是马清水!这是毫无疑问的。注意,我要说这不是我一个人得出的结论,是很多专家的意见……”   “什么专家?”古洛不容他把话说完。   “刑侦专家呀!有厅里的,有大学的,还有一线刑警们。总之是集体的看法,一把手也拍板了。你们这个专案组解散。”   “解散?好,这倒没关系。我就想听听这些所谓的专家是怎么判断的?我可告诉你,现在的专家多如牛毛,名副其实的我还没看到几个呢。”古洛豁出去了,要是还有留下的余地,他不会说出这样的话的。“反正也是个死,不如说个痛快。”他想。不让他破案,在他看来,就是在谋杀他——一个伟大的侦探。   “这……”李国雄犹豫了。虽然他对古洛的话很反感,加上他一直就看不惯古洛傲慢自大的作风,可是他又不想再刺激古洛,毕竟对方曾经是自己的师傅,更何况确实也是个神探。他语塞了一会儿,说:“当然,这些专家兴许不如你,因为你也是专家,大专家。可是……”   “你别说了。我也不愿意与这些冒牌货为伍,你不要再侮辱我。现在我就回家。以后……”他真想说以后再也不踏上这个门了,但他还是没有勇气说出来。“万一还要回来,岂不遭人耻笑?就是胡亮开个玩笑也受不了呀!”他打住话头,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古洛这只年迈的老虎又归山了。   两天后,在一列慢车上,被人们称为神探的古洛坐在上面。这两天他的日子是很难熬的,不仅是因为他又回家而无案可破了,更重要的是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挫伤,这不是简单的自然人或者普通的社会人的自尊,而是作为赫赫有名的神探的自尊心。那把锋利的矬刀就是那个无名男尸仍旧无名。古洛思索着这件事,那近乎发高烧般的思考减轻了他回家的痛苦。他不相信自己的判断错了。一个人活在这个世上,或者曾经活在这个世上,总得留下些什么,这里所说的留下不是名垂青史之类的,而是有现实的自然的痕迹。譬如说这具男尸,他不可能活在真空中,他会买东西、吃饭喝水,或许还有工作,会有亲人、邻居、同事,或许还有朋友、恋人,也许他已经结婚,有妻子,有子嗣。他不会消失得像雾气化解在阳光中一样——即使这样,也会有水蒸气的痕迹。当然,寻找这种痕迹是很困难的,不仅需要耐心,更重要的是正确的寻找方向,而古洛认为他的推测是正确的,如同在迷宫中找到正确的出口一样。但是,这个出口却被事实证明是假的,甚至不是不对的出口,而是像画在墙上的画一样,让人迷惑!   “事实是什么?不过是人的看法,如果换个角度看,事实就是另一种事实了……这是哲学思考,和现在的事情似乎无关,我现在要考虑的是错在哪里。我的推理,不,是猜测错在哪里?”问题又回到让古洛自尊心受到伤害的起始点上。经过他反复地思考,怎么也没找出他思维或逻辑的漏洞,于是,他作出了一个决定,就是在这表面很干净的硬座车厢里嗅着旅客身上的体臭,做一回将近八小时的挽回面子的旅行。他是自费,让他心疼了一会儿,但又一想,有了收获,就可以找胡亮报销,还有旅差补助费。于是,他决心不要委屈了自己高贵和总是空荡荡的肠胃,买了啤酒、红肠和烧鸡,一上车就大吃起来。   胡亮和古洛如同心灵相通,不过不是默契,而是古洛坚决的态度让他觉得这具男尸还是应该侦查下去。于是,他想赶快了结马清水的案子,想法让古洛回来侦破这个让人棘手的凶杀案。   他打开电脑,开始写结案报告。一切是顺畅的,事实本身向他、向领导和其他人展示了铁一般的逻辑,马清水有经济问题,何梁知道,马清水想让何梁帮助他过关,但是,何梁没有同流合污,或者说,至少不想把自己的人生交给马清水这样的国家和社会的蠹虫,于是,一个谋杀计划就出笼了。这是马清水的计划,清除掉异己分子,保护自己对他而言是至高命令。但他的杀人计划并没有来得及实施,也可能实施了,但没有证据,因为医生认为何梁确实是因病死亡,但马清水急急忙忙地火化何梁也确实有让人难解的地方,但可以用他平时的工作方式来解释,因为马清水是个性子急躁的人,干起事来说雷厉风行未免过于褒奖,说毛手毛脚大概更贴切一些。但是,意外出现了,这个天大的、关系着许多人身家性命的秘密却让一个女人知道了,她就是梅兰英。梅兰英威胁,不,是真心地想揭发马清水的贪污腐败,马清水给了她一大笔钱,想封住她的口。这并不能说明马清水确如梅兰英所言,杀害了自己的丈夫,更有可能的是马清水不想横生枝节,破财消灾倒是中国人很一贯的行为方式。但这却引起了梅兰英更大的怀疑:“如果你们没杀害何梁,为什么要给我钱呢?”在良心的谴责和驱动下,梅兰英放弃了到手的钱财,决心继续告下去。马清水真正是走进了困境,如今梅兰英还有封口费的把柄,于是,他便雇凶杀了梅兰英,但他随后也被一场精心策划的情杀夺取了生命。   这个案子就这样完了,真凶早就受到了应有的但不是合法的惩罚,其他的涉案人员各安其位,案件自此了结。   胡亮迅速地,几乎不假思索地写完了报告,又仔细读了一遍。他发现这个报告还是有问题,那就是“可能”这个词用得多了一些。如梁的死“可能”是正常死亡,如马清水“可能”是凶手,也“可能”是雇凶,连梅兰英的良心发现也不过是“可能”的猜测。他又仔细地看了一遍报告,终于找出了关键点,那就是马清水到底是不是亲手杀人。如果不是,这个案子就不能结,即使是买凶杀人,凶手也要付出代价,更何况这些职业杀手实在是危害社会不浅。   “再等等。去找找眼线,看有没有人接过这个活儿。”胡亮抱着后脑想。   当古洛走进县公安局大门时,才发觉自己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他居然忘了到国家机关办事,需要证件或介绍信。但事已至此,他只好硬着头皮往里闯了。门卫自然让他去收发室登记,他走到收发室,感到一丝欣慰,因为里面坐着一个穿警服的五十多岁的男人。古洛估计是要退休的警察,因为某种原因,到这里来看大门。   “找谁?”对方很冷淡地问道。   “我是江城市局的,找你们刑警队的负责人。”   “有介绍信吗?”   “没有。我们那边已经和这里联系好了。”古洛半是谎言,半是实话。   看收发室的人拿起了电话,古洛的心一下就紧张起来。他很少有过这类紧张的经验,只觉得头一阵晕眩,心脏也跳到了嗓子眼儿的部位。“我难道要昏过去吗?这可太丢人了。我,古洛,大名鼎鼎的神探被这点儿小事困住,居然晕了过去,这也太不像话了。我得挺住,坚持住!”可人的意志是有限的,尤其是在控制身体的生理方面,就像户籍警管不了刑事案件一样,不过是想想而已。古洛觉得越来越难受,冷汗流了出来,胃部痉挛着,心脏跳得那么猛烈,像那种剧烈的燃烧弹一样,吸干了肺部的空气。他大口吸着气,压抑着眼前一阵阵的黑雾。   “让你说呢。”如果不是收发室的人递过话筒,转移了古洛的紧张,他真的要昏过去了。   “啊。我是市局的古洛……对,对,是我。你听说过我?哈哈……行,我这就上去。”他把话筒递给收发室的人,那人看看他,说:“你是古洛?”   “对。”   “老了。我都没认出来。我见过你呀!刑警队在三楼。”最后的话音落下后,他才咧开嘴笑了笑。   古洛也笑了,朝里走去,脚下忽然一发软,身子摇晃了一下,他赶紧扶住了墙。   “怎么啦?病了?我刚才看你脸色不好。”   “没事儿!路上有些累。”   古洛慢慢地走上楼梯,太阳穴的血管暴涨着,跳动的血液像锥子一样刺痛着他的脑袋深处。他咬紧牙关,走到二楼,才缓过劲儿来。“完了,完了。这身体就不该再参与破案了。”他想着,下着决心,再也不出马破案了,虽然他知道这种决心是坚持不到三楼的。   果然,他走进刑警队队长办公室的时候,就已经忘了刚才的誓言,笑嘻嘻地听这个自我介绍说他姓邹的队长吹捧自己。   “古老,这么叫行吧。真是如雷贯耳呀!我们在警校就听你的事迹,上了班还是听你的事儿,现在你还来了,真是让我们这个小地方蓬荜生辉呀!”   “哪里哪里。”古洛高兴极了,说,“现在流行说‘这是个传说’,不过,我可不是传说,我的事是真的,可也没啥了不起,尤其是现在老了,要看你们的了。”他后半部分说的话如果让胡亮听到,一定说是言不由衷。   “古老,为那个无名尸的事儿来的?”   “对。”古洛举起手指,点了点邹队长,表示对他敏锐、正确猜测的夸赞。   “我们查得很细,市局的事儿我们哪能不认真呢。可就是没线索。我们估计他不是这里的人。”   “可能。你们能带我去那家卖烟丝的商店看看吗?”   “行。我还忙,就让小徐跟你去吧。”   一个年轻的刑警像跳一样,站在了古洛眼前,和他的上司相反,他是个瘦瘦的年轻人,肤色黝黑,两眼无神。古洛从不以貌取人,他只说了句:“走吧。”又回头对邹队长说,“我们走了。”   这是个不小的县城,有两三条繁华街道,街道两旁的商店、饭馆鳞次栉比,人行道上还有摊床,卖水果、小商品。虽然今天不是休息日,但人很多,商店里外,人头攒动,很是热闹。   这家卖烟丝的店不大,里面经营的是烟酒。小徐叫来了店老板,这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个子不高,很结实。他严肃地看看古洛,伸出手去,和古洛握了握,说:“我不认识你们要找的那个人……”   “知道,知道。”古洛忙说,“买你们烟丝的人多吗?”   “不多。本地人很少有人抽这个了。农民抽,可人家自己种烟。”   “那怎么还经营这个?”   “还是有抽的呗。再说,我们这里烟叶出名,外地来的,常到我们这里买。”   “那个人也许是外地的,你没印象?”   “如果是近期的话,就是外地的,我也有印象。我这人别的能耐没有,记人还行。”店老板说。他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但也能看出他准确地在表达着他绝没有吹牛。   “嗯。有没有人买得挺多,比如一大包了什么的?”   “你这么一说,还真有这种人。”   “多么?大约有几个?你认识他们吗?”   “有两三个吧。我不认识,可里面绝对没有你们要找的那个人。”   “嗯。我知道。他们都是什么时间在这里买的,当然去年啦,或者挺早时候的,你也不用说,就说说这几个月的。”   “嗯。不多。我想想……大约有两个,不,三个,买得挺多,都装了一大塑料口袋。头一个是一月份来的,第二个是三月份,最后一个是六月来的。”   “嗯。谢谢你了。”古洛客气地说。   他出门后,问小徐说:“邮局在哪儿?”   “前面就是。”小徐往前一指,古洛顺着一看,果然有绿色的邮筒在人行道上。   “你以刑警队的名义找一下他们的领导。”古洛走到邮局门口时,对小徐说。   “行。”小徐先古洛一步,进了邮局。   古洛没想到这个邮局还真不小,有许多柜台在办理业务,在窗边放着几张椅子,古洛走过去,坐了下来。这时,他觉得是那么舒服,感到疲劳正在从他的身体里流逝。   邮局的领导是个女的,年龄不大,黑红色的皮肤,很利索的样子。   “我想请你们查查一月、三月和六月份有没有人邮寄烟丝?要是没有,就再查查其他的几个月,反正是七月前的。寄到哪儿?谁邮寄的?寄给谁?你们能知道的,都调出来。”   “好。”她没问二话,就进到柜台里面,找了一个坐在电脑前的工作人员嘱咐了几句,两人就都盯着电脑。   邮局办公室里很静,没有多少顾客,职工们也埋头干着工作。乘这个机会,古洛走出门外,掏出了烟。小徐跟了出去,古洛递给他一支。“我不会。”小徐说。   古洛把烟放到自己嘴上,点上火,吸了一口,看着街道上的人群。其实他是视而不见,出来的目的也不是为了吸烟,而是想休息一下他疲乏的身体和过于紧张的情绪。小徐看他没有别的事,就走了进去。   一支烟没抽完,小徐就叫他了。   那个邮局的女人手里拿着几张纸,古洛接过来,看了看,是他要的东西。   “一月、二月、三月、四月都没人寄烟丝。五月有一份寄给龙乡县的,还有就是六月。”   “知道了。谢谢你们。”古洛抽了一口烟,拿过邮寄单据仔细看着,心里很高兴。   胡亮是个厚道的年轻人,待人不仅质朴,而且很有同情心,也就是说,他是个好心眼儿的人,对任何人都一样,当然对古洛、他的老师就更好了。他知道古洛最近身体不太好,又是胃病,又得了高血压,神经官能症也很严重,所以,当他接到古洛从方城县来的电话,顿时愧疚得无地自容,幸好旁边没有人,要不就要将他当做高血压病人送医院了。   “你怎么不和我说一声呢?”胡亮真的在埋怨古洛了。当然,他知道古洛会支吾过去的。   “噢!知道了。大地路三十号的赵顺家,还有龙乡县。好,我会把指纹和画像给他们发过去的。你赶紧回来吧。要不,师母找我要人,可怎么办?”胡亮不由得可怜起古洛的爱人了。   “什么?你居然忘告诉她了?那我去说说。”胡亮放下电话,还来得及苦笑一下,然后,叫来了一个刑警,把他记录的纸给了他,让他赶快处理。他自己则去了古洛的家。   古洛没有回家,他到了市局。胡亮昨晚把好消息告诉了他。大地路的那个赵家没有问题,那个赵顺在方城县待过,知道那儿的烟好,每年都让那儿的亲戚给他寄烟丝。画像也立刻就在龙乡地方电视台播了出去,但画像毕竟是画像,一来和本人并不像照片一样符合、好认;二来也需要时间,因为龙乡县也是个不小的县。可指纹对比却立刻就见了效。“人长这张脸有什么用?只要有手指头就行了。”龙乡县刑警队长教训下属说。   指纹的主人叫吕和义,外号小义,是县城城关镇的人,从小就不学好,打架斗殴,后来就是调戏妇女、入室抢劫,无恶不作。十八岁时就被判了十年有期徒刑。在狱中,失去了双亲,他是独生子,出狱后,这里没有了亲人,对他而言,就是没有了牵挂。他没有回来,据说在省城混呢。烟丝是寄给他远房亲戚的,他亲戚再寄给他。为什么要这么麻烦呢?警察们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而解释很简单,这是亲戚家在给他送礼,因为这里有个年轻人想去省城打工,托他介绍工作。可后来却没去。“白瞎了那些钱了。”这个亲戚很小气,因为他的家很穷。   “他住在省城哪儿?”   “哎呀!我还真留着地址呢,那时候我说要给他寄烟丝,他就把地址给我发到手机上了。让我看看!”这个年届老年的男人居然很会用手机,他找出了地址。   如此有成效的结果当然让所有的人都喜出望外。李国雄忙说:“让他回来!”   就这样,古洛一下车就赶到了胡亮的办公室,不是他没风度,而是胡亮让他一起去那个吕和义住的地方调查。   这是过去的房子,大概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盖的,红砖楼房,六层。吕和义住在一层,他当然是不会在家了,古洛和胡亮通过居委会找到房东。   “他搬走了。”房东一脸横肉,有五十多岁了。   “什么时候?”胡亮问道。他和古洛都感到好运似乎到头了。   “五月十号。他交完房钱就走了。”   “去哪儿了?”   “不知道。”   “谁知道?”   “嗯……对了,这小子还有个对象,好像是在哪个……我想想……在长白酒楼当服务员呢。”房东虽然长了一副杀人犯的模样,但却很配合公安工作。   “知道叫啥吗?那个女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   “你再看一眼,是他吗?”胡亮把画像再次拿给他。   “不用看,就是他。其实,电视上的画像我也看到了,就是没认出他来。你瞧瞧,我这眼神儿。”他笑了笑,嘴角向下耷拉,更凶狠了。   运气似乎又回来了。胡亮先找到酒楼的值班经理,这是个漂亮的女人,穿着一身深色的、板正的制服,可以看出这个饭馆还是比较讲究的。   “这……我们这里好多服务员呢,不知道名字……再说,还有没上班的,难找。”她一副为难的样子。   “没事儿。拿这个画像给这些服务员们看看。就是她今天不上班,她的小姐妹也许认识呢。”古洛在一边插嘴道。   值班经理看了古洛一眼,就走进了餐厅后面,那里好像是办公室。古洛和胡亮没有跟着去,只是看着那些服务员一个一个地走到后面。一个服务员走了过来,说:“二位吃点儿啥?我们经理说了,不要你们的钱。”   “这不是腐败吗?”胡亮笑着说。   “你要给钱也行。”服务员很机灵,说得胡亮和古洛都笑了。   “给我们开两瓶啤酒。钱先给你。”胡亮给了服务员钱,向古洛示意了一下,就顺势坐在身旁的空桌子边上,古洛也坐了下来。   啤酒是冰镇的,清爽杀口,古洛一气喝了一杯,才解过渴来。今天虽然是个阴天,但气温一点儿也没降,加上有要下雨的湿度,让人很是难受。古洛觉得身体像是被抽空了一样,没有这杯啤酒,他可能坐在那里站都站不起来了。“这叫什么身体呀!”他悲伤地想。   女经理出来了,后面跟着两个姑娘,自然是服务员,经理很严肃的样子,但并不凶横,而那两个姑娘则是笑嘻嘻的。一个说:“是他。你们要是不提醒,我们是认不出来的。”另一个只是笑着点头。   经理看这两个姑娘实在不懂事,就说:“这个男的是我们这里的一个服务员焦竹花的男朋友。她们认出来了。”   “要不是,你们问这人和我们这里的人有没有啥关系,我们还认不出来呢。这画像是像,就是得有人提醒。”两个姑娘都笑了起来,古洛和胡亮也禁不住笑了。   “这个焦竹花没认出来?”古洛问道。   “她呀,八成是没看电视呗。”   “报纸呢?”胡亮问道。   “报纸?”两个姑娘互相看了一眼,又笑了起来,“我们从来不看报纸。字儿认得不多,咱也不装。”一个姑娘一本正经地说,两人大笑起来,连经理也笑了。   “她现在在家吗?她家在哪儿?”   “在。她住在……我给你们写一下。”刚开完玩笑的姑娘说。   这条路就像字条上的字和行间一样,歪歪扭扭的,但也和能认出写的什么一样,古洛和胡亮准确地找到了焦竹花住的房子。   这是城市里的村庄,比农村,不,比农村的草房大概都要糟。一溜简易的、板夹锯末的平房,一连串的门,没一个是正的,门扇像是要掉下来一样,让人觉得那上面巨大的铁锁没有什么用。   “我可开眼了。”胡亮说。   “怎么?没来过这里?”   “还真没有。说也怪,那么多案子,可就是这里没有。”   “说得好!穷人犯大案的其实并不多,所以你在这里没有用武之地呀。”古洛笑着说。   和其他门一样,这扇门上也刷着鲜蓝色的油漆,上面用白油漆写着一个非常大的“4”字,这就是这里的门牌号了。   胡亮上去敲敲门,门还真开了,并没有像胡亮想象的掉下来。一张年轻姑娘的脸伸了出来,上面有着慵懒的睡意,眼睛似乎也睁不开,但仔细看,这个姑娘是个漂亮人物。   “找谁呀?”她是那种“Z”、“C”、“S”和“ZH”、“CH”、“SH”不分的人。   “大概是你。”古洛在胡亮身后说。   “我?”姑娘有些茫然。   “你叫焦竹花?”胡亮问道。   “对呀。”她的眼睛亮了,睡意一下子就消失了,比风吹走还快。   “走!进去说。”   屋子里和外头倒是取得了均衡,脏乱不说,最让人震惊的是这么间顶多十平方米的房间里放了三张上下两层的铁床,床都是空的,看样子这里的人都有工作,被子和毛巾乱成一团的肯定就是焦竹花的了,这是张下铺,床头的墙上还挂着小镜子。   “这个吕和义就让女友住这儿?”古洛心里很吃惊。因为他觉得吕和义即使再穷,也不至于让女友住在这样的狗窝。   “你是吕和义的女朋友吧?”胡亮问道。他看看房子,实在没有他和古洛能坐的地方,就索性站着问话了。   “嗯哪。”姑娘平静地答道。   “他去哪儿了?”   “不知道。反正好几天没来了。”还是那么平静。“她是真不知道吕和义被杀了。”古洛断定道。   “他被杀了。”古洛决定震动焦竹花一下。果然,焦竹花的神情变了,她仔细地看了一会儿古洛,然后,腔调几乎和刚才没有变地说:“你在逗我。”   “警察能骗人吗?”胡亮说。   姑娘又仔细地看着胡亮,过了一会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把古洛和胡亮都吓了一跳。“没有好的家教的姑娘就是这样让人吃惊。”古洛心想。   古洛和胡亮只好默默地等待,因为即使劝她,她的声音也会将自己变成聋子的。   “好了。说说吕和义。他是干什么的?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你最后一次是什么时间见到他的?还有他跟你说过什么?或者你知道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胡亮等她的哭声一小,立刻问道。   “你问得也太多了。我咋回答?”焦竹花立刻就止住了哭泣,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吕和义是干啥的?好像在工地上干活儿,反正挣得不少。”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胡亮耐着性子问道。   “是在……”焦竹花犹豫了,“是朋友介绍认识的。”   “哪个朋友?叫什么?”   “这……我忘了。”   “焦竹花,我们对你干过什么不感兴趣,现在就调查杀人案。”古洛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他知道这些下层出身的姑娘很特殊,她们往往不理解对一个有教养、有文化的人来说很容易的东西,但却能将相当深奥的问题立刻解析出来。   “在歌厅。”焦竹花的声音很小,但很清晰。   “你干两份活儿?”胡亮说。   “嗯,要不咋给我那病爹看病。”   “在歌厅认识的他?”胡亮问道。   “对。”   “认识了多长时间?”   “三个多月了。”   “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哎呀!有十天了。”   “他没说什么?”   “没说啥……噢,就说要带我走,去别的地方。”   “去哪儿?你问了吗?”   “没有,我寻思他开玩笑呢。现在我知道了,要带我去死呀。幸好我没应他。”   “他住哪儿?”   “住道西的一个小区。”   “你去过吗?”   “没有。他不让我去,说是有邻居不方便。我还跟他生气了,我说,我丢你的人吗?他说,不是,这几天有个朋友住他家,等走了,再带我去。这死鬼,我估计他糊弄我呢。”   “那你们在哪儿约会?就是干那种事。”   “在旅馆。他租房。都是好旅馆,能吃好的,能洗澡,睡软和的床,真好!”焦竹花脸上顿时就现出幸福的表情。   “他真有钱呀!你也没问问他的钱是哪儿来的?”   “谁管他。这世道,就是不能问钱是哪儿来的,有几个是好来的?能花就行呗。”多有哲理。   “你带我们去他的住处看看。”   “我不知道,就是路过……”   “那也行。”   古洛和胡亮共同担心的事没有发生。焦竹花领他们去的地方不是吕和义原来住的地方。“看样子,能找到他的新居,他没和焦竹花说谎。”古洛想。   “就是这儿!”焦竹花喊道。胡亮立刻刹住了车。   秋天的天气多变,刚才还是清爽的蓝天白云,黄色的树叶很有神采地抖动着,可现在却下起了小雨,天空阴沉得像是要入夜一般。眼前的这座灰色的大楼阴森森地看着两个警察和一个姑娘,很有些威胁的味道。   “不过,哪个房间我可不知道。”焦竹花说着废话。   胡亮眼睛尖,透过窗户看到一个房间有办公室模样,就说:“这就是物业了。”   物业负责人是个女人,四十岁左右,很有些徐娘半老的风韵,脑筋也肯定像她年轻时一样——很不好用!她看了看画像,挑衅般地看了一眼胡亮,很确定地说:“我认不出来。就是拿张照片我也认不出来。我这人就这点毛病——不认人。”   “你们这儿还有别的人吗?”   “没有。就我一个。我看有个办法,你们就坐在这儿等他。”   “那能等来吗?他已经见阎王了。”真让古洛和胡亮吃惊,焦竹花已经完全恢复过来了。   “那……就没办法了。”女人拖着长腔说。   古洛指指门外,对胡亮说:“那个走过来的人是这楼里的,问问他。”   “他知道个啥?”女人一撇嘴,认为这个神探是再蠢不过的傻瓜了。   这个六十多岁的男人真给古洛争气,他跟着胡亮摇着身子走了进来,拿过古洛给他的画像,看了一眼,便说:“这是我的邻居。住在801。”   女人抖动着腿,还是不服气的样子,但却聪明地闭上了嘴。   十几分钟后,大队人马就进了这座一贯平静的大楼。再倔强的门锁也拧不过警察,接着警察就像泼进的水一样,流到两室一厅的各个角落。   “这个王八犊子,死得该!住这么好的房子,还上我那儿,跟我……骗子!我才不会哭呢。”焦竹花恨恨地说。   她的仇恨是渐次升高的,因为不断出现的东西让她瞠目结舌,名牌服装、各种电器、高档家具、一台背投电视。高潮是在技术员巧妙地打开那个绿色的保险箱后,里面有大量的首饰和二十多万元现金。   “真是个有钱的家伙。”胡亮说。   “他攒下钱要干什么?”古洛下意识地自言自语。   “给他家。他家穷!比我家还穷。这可是他说的。”焦竹花咬牙切齿地说。   然而,这一切并不比一家百货公司提供的线索更多。除了这些物品外,没有任何对破案有价值的东西。   古洛很是失望。他觉得一定还有些什么他不知道的,而其他的也模糊地猜到了,只是没有证据。   这时,一个警察在屋子的角落里看到一片碎纸,他捡了起来。古洛看见后,走过来,接过碎纸。这是撕碎的,一看就知道是信封。古洛耐心地将信封拼了起来,上面出现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大山区小街”,后面就没有了,但这对古洛已经足够了。   他给胡亮看了看,胡亮不愧有闪电般的反应,立刻会心地一笑。   “你们在这儿找着,仔细点儿!咱们走!”   “我可以回去了吧?”焦竹花问道。   “嗯……你先跟我们去,也许有用得着你的时候。”胡亮现在已经变得成熟了,因此就更谨慎。   大山区原来是郊区,城市扩展后,现在成了一个相当繁华的地区。不过,由于住户多是打工的和过去的农民,因此,小商贩较多,到处是露天摊床、很脏的小饭馆,还有烤羊肉串儿的、卖麻辣烫的,乌烟瘴气,全然没有些文明气象。   “还不如过去的农田呢。一望无际的绿色,真叫人赏心悦目。”古洛说。   城市扩展的先锋是汽车,四个轮子到处一跑,就跑出了路,还是柏油的,很宽,叫小街就是个错误。古洛看到这样的大街有些担心了,但他发现这条街应该叫短街,而不是小街。街道也就二百多米,一眼就能看见前面的桥。   “知道这儿的派出所吗?”古洛问胡亮。   “知道。所长我认识,是个老好人。”   胡亮说的老好人是个什么概念,古洛见到所长就明白了。简直就是弥勒佛转世,笑得和雕塑上一样,就是没露肚皮,可也能看出来里面能容一般肚子容不了的东西。   “我们管的区域大呀!民警们也认了,但没认出来。这地方人员流动频繁,不好掌握。不过,要是在小街就容易了,那儿的住户不多,租出去的房更少。”所长喘着粗气说。他虽然没有笑,但总让人觉得他在笑。   “那你就叫管那片儿的民警和我们去一下吧。”胡亮说。   管片儿民警是个沉默寡言的小伙子,长着一张讨人喜欢的脸。虽然有了提示,但他也没认出画像上的人。   “不认识。”他很肯定地说。   “有可能……”古洛话说了一半就压了下去。   “不过,那确实有人出租房子。我领你们去。”   这里正在盖楼,很乱,路上到处是破砖头、残破的预制板,有的地方人得跳跃着走过去。这里都是平房,像是随意丢弃的垃圾一样,零零散散,也像垃圾一样肮脏。   天更阴了,好像落了几点小雨,但并不能压住呛人嗓子的灰尘。古洛咳嗽得几乎要吐了出来,胡亮只好屏住了呼吸。管片儿民警捂着口鼻,领着古洛和胡亮走进一个院落。   院子不小,两边有房子,另外两边是高墙,墙上还有铁丝网,倒把这里弄得像个监狱。不过,如果好好拾掇拾掇,是个相当不错的院子。但主人显然不是懒汉,就是没有长远的打算,院子的地是泥土的,没有一点绿色。破旧的门上满是污点,锁栓几乎被锈蚀透了。民警上去敲敲门。   随着一声“谁呀”后,门沉重地响着开了,一个个子很小的男人站在那里,两只眼睛没有任何神采。   “我,小任。你不是租房给人了吗?是不是这人?”小任把画像给了他。眼睛亮未必是好眼睛,他就是这样告诉人们的。   “是他。这小子咋还上像了呢?”主人歪歪嘴,像是笑了笑。   “我怎么没见过他?”小任要为自己辩解了。   “他一般不来,来也是晚上,你当然见不到了。”   “噢。”小任高兴了,看看古洛。   “你有他房门的钥匙吧?”   “有。”   “我们要进去看看。”   “他……”   “死了。”古洛说。   “啥?他还欠我房钱呢。”   “去阎王殿要去吧。”小任说。   “他一定不是好死。”   “你怎么知道?”   “这小子鬼魔道儿的。不知在哪儿上班,租个房子不怎么住,就是来了,也没个动静。我就在旁边住,还得看他灯亮才知道他在屋里。一定不是干好买卖的。”   “分析得对。他叫什么名字?什么时候租的房?”胡亮跟着房主走到吕和义房子的门前。   “叫何义。是三个月前租的房。”房主打开了门。   一股潮气扑了出来,很难闻,屋子里非常暗,房主打开了灯。   “谁介绍来的?”胡亮边往里走边问。   “没人。他自己找上来的。”   “平常跟什么人来往?”   “来往?和鬼都不来往。这人真是孤单。”   “这是他的裤子。”在一张单人床上有一条牛仔裤,跟着来的焦竹花认出来了。   一间八平方米的房间,是很好搜查的。古洛翻开床铺,下面有个手机。   “啊!这下好了。”胡亮几乎喊了起来。   “嗯。”古洛也很高兴。他们又在各个角落里进行了搜查,但什么也没发现,在床头柜的抽屉里有几十块钱。   “这当我的房钱吧?”房主指指钱说。   “这可不行。”小任说。   “这么点儿钱,你们留着也没用,再说,公家也不能要他的钱呀!要有啥用呀?”   “给他买棺材。”小任笑着说。   这时,古洛觉得房间角落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这只有古洛能发现,因为他有任何人都不能相比的勘查现场的经验。他走到房间的角落,找到了一个很小的玻璃碎片,他闻了闻似乎有些味道。他觉得应该是酒精,因为虽然酒精能挥发,但留下的杂质有特殊的气味,只有他这种老酒鬼能嗅出来。   技术科先检查了玻璃碎片,百分之九十是玻璃杯,果然接触过酒精,上面有个很小的痕迹,经过最高级的仪器分析,是指纹,但因为太小,也太模糊,无法比对。   “有氰化物什么的吗?”古洛问。   “没有。”技术人员肯定地回答道。   当手机一打开,古洛和胡亮就知道他们没有白高兴。这里面有吕和义的电话簿,还有他近期的通话记录,反正为了方便用户的那些措施给警察们帮了大忙。   “还是科技进步好。”胡亮笑着说。   “是吗?”古洛从来都对科技抱有独特的看法,在“鬼杀”一案中,他的看法还得到了印证。胡亮说这话就是针对他所谓的理论的。   吕和义不太和人交往,准确地说,他只有三个号码,没有焦竹花的,他告诉焦竹花他的手机丢了,正要买。所以,平常他和焦竹花的联系方式是最古老不过的了,那就是一切面谈。   “看看他的通话记录。”胡亮边说边看,“嗯,他接过两个电话,是一个号码。”   “什么时间?”古洛问道。   “都是七月十三号。一个是一点,一个是两点,中午。”   “回去查查。”古洛说。   到了局里,没多长时间就查出一个电话号码,是他表姐的,原来他还有个表姐。“他的亲戚嘴够严的,居然没告诉咱们他有个表姐,而且他们肯定有联系。”   “那两个呢?”古洛问道。   “还在查。不过,和他通过话的电话有意思了……”胡亮没往下说,他也要卖卖关子。   “是马清水的吧?”古洛笑着说。   “咦?就是斗不过你。”胡亮也笑着说。   “你小子,还跟我来这套,明知道我能猜出来。”   “唉!还是没瞒过你。”胡亮装出垂头丧气的样子。   “你怎么看?”古洛问道。   “这还用说,就是马清水找他杀害梅兰英的嘛。十三号梅兰英被杀,时间也比较吻合。”   “嗯。不过……走,去马清水的公司。”古洛说。   “你……明白了。走吧……噢!对了,那两个电话呢?”   “查着吧。无关紧要。”   马清水的公司来了新领导,原来是个政府官员,但由于提拔不上去,就来到公司。虽然丢了公务员的身份,但获得了巨大的权力和财富,也是不错的补偿。   他看着古洛和胡亮,很严肃地说:“我刚到,工作不熟悉,你们找周主任吧。”   “周主任和这个案子有关,虽然可能并不知情,可毕竟是办公室主任,所以我们就直接找你了。”古洛说。   新总经理忽然看着古洛,用手指头点了点他:“嗯。我知道你,大名鼎鼎的古洛。”他笑了,原来是个和蔼的人。   古洛立刻高兴起来:“我都退休了,谢谢你还记得我。”   “那当然。我是市政府的老人。那你们要我干什么?”   “我们想找马清水的秘书问点儿情况。”   “好。她现在是我的秘书。你们去她那里吧。我不了解情况,不能帮助你们。”   秘书的房间就在隔壁。古洛和胡亮进去时,她正在电脑前忙着,一见有人进来,就立刻做了一个动作,胡亮猜到她肯定是在玩儿电脑游戏。“好清闲。”胡亮想。   秘书站起身来,好身材,亭亭玉立。她也曾经和马清水好过,但后来马清水移情别恋,她就真的做起了秘书,而且干得还不错。   “请坐!”她伸伸细长的手掌,姿势优雅。   “不客气。问你点儿事。”古洛坐到大沙发上,胡亮坐在旁边的小沙发里。   这是间干净的房间,挺大,三个大窗户,都是有色玻璃,一套真皮沙发,就是古洛和胡亮坐着的。一台电视,还有净水器,书柜里摆满了书,和这位漂亮的秘书的气质很不般配。屋子里飘着咖啡的香味儿,胡亮看见一个大咖啡杯冒着热气,放在写字台上。   “请讲!”她并没有客气地去倒点儿茶什么的,不过,说话的口气倒是极其客气。   “七月十三号,马清水来上班了吗?”   “七月十三号?让我查查。”女秘书转过身去,一边翻看着桌子上的台历,一边说:“我不喜欢在电脑上留记录,还是台历好。”   “啊!我不知道。因为我那天去工商局了。不过,马总,不,马清水应该来上班了。”   “为什么?”   “他没有不来的理由,因为马清水是个很敬业的人,上班从未迟到早退,还要加班,这些年他除了出差,从没请过假,就是病了,他也要坚持上班。要是有事他会说的。譬如,他要有事,会打电话告诉我,或者让我回来,或者……反正他会告诉我的。”   “你这么肯定?”古洛问道。   “我肯定,绝对肯定。”   “我们先走了,和你的谈话,你不要告诉任何人,新来的领导也不行。”   “如果他要问呢?”   “就说我们给你下了严令。”   “好吧。我多问一句,杀马清水的凶手是陈婉芬的丈夫吗?”   “应该说嫌疑人是他。”   “马清水也是活该!”女秘书用出神的眼神看着古洛说。   天变得阴郁起来,飒飒的秋风席地而起,灰尘贴着路面疾驰着,落叶在灰尘的挟裹下向前跑着,发出声响。   “秋天来了。”古洛感慨道,他的心情很不好,身体也觉得疲倦不堪。   “是的。你说她说实话了吗?”   “我想是实话,可实话在这个场合一点儿用处也没有。再说,任何实话也是部分的。查查电话局的记录,就是那天马清水办公室电话的记录。”   这事办起来非常快,胡亮给刑警队一个电话,当他们坐在胡亮的办公室的时候,一份电话清单已经摆在桌子上了。   “看,科学的速度!”胡亮故意挑衅地说。   “嗯。没科学还没这么麻烦的犯罪呢。”古洛从来是不服输的。   “找找那天的电话都是打到哪儿的吧。”胡亮没闲心斗嘴,他拿起电话,挨个询问对方。   除了打给吕和义的电话外,早上有两个电话:对方一个是马清水的朋友,一个是另一家公司的总经理,两人都确认和马清水通过电话。中午是给吕和义的电话。下午有两个电话:一个是下班时候打的,给家里的,马清水的妻子证实了是马清水打的。但三点钟有个电话,是手机号。胡亮立刻进行了调查,结果很令人吃惊,是马清水自己的手机。古洛和胡亮都警觉起来,知道这里面隐藏了一个重要的真相,可能是解开这个案子的关键。   “看看通话时间!”古洛问道。   “两分多钟。”很兴奋地答道。   “走吧!再去看看那个美人儿。”古洛说。   她觉得这个新领导和马清水不一样:一是不像马清水那么色;第二,吩咐她干的事情很少。也许是为了熟悉工作,他许多事务和业务上的事都自己动手。正因为如此,当古洛和胡亮忙得不可开交,好容易有了突破时,她的时间却几乎固定住了,除了去卫生间外,她唯一的变化就是给自己倒上了第三杯咖啡。   “你们怎么回来了?头儿没问我。”两种时间的体验在这里表露了出来,女秘书认为他们不过是到楼下转了一圈。   “如果马清水不在,谁能进他的办公室用他的电话?”胡亮迫不及待地问道。   “谁……”女秘书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搞得愣了一下,但她反应一点儿也不亚于胡亮,“只有我和周主任。”   “好。”胡亮转身就走,古洛则已经打开了门。他们都很着急,因为这混浊的案子终于像盘古打开了鸡蛋。   “你居然敢跟我们说谎。不要命了!”胡亮一看到周彰显劈头就是一句。这也是模仿古洛的作风。   周彰显不知在干什么,古洛认为他是无事可干,只是在写字台前闲坐着。古洛还断定他并不是因为做了坏事而魂不守舍或者惴惴不安,他的思维和感情这时都是一片空白。当他听胡亮这么一说,脸立刻就涨红了,古洛以为他要发作,但他却站了起来,躬着腰,胡亮急忙一个箭步冲到写字台前,他和周彰显就隔一张桌子,以他的个头儿,在周彰显作出危险动作前,他会制服住的。   周彰显却纯粹是下意识的反应,他立刻坐了回去,说:“你们想干什么?什么意思?”   “你听不懂吗?”胡亮愤怒极了,他紧盯着周彰显,还在防备着对方困兽犹斗,他已经断定周彰显就是罪犯之一。   “我听不懂,就是不懂。”周彰显这个平时见了领导唯唯诺诺、行为举止猥琐的职员,这时才显露出他的本色。他肥胖的面部立时就瘦削下去,肌肉有棱角地凸现出来,眼神阴沉,隐藏着愤怒和凶狠,甚至还有杀机。他把两只手放在面前,两只手的食指碰在一起,身体一动也不动。   “那我就告诉你。七月十三日那天,是你找的杀手吕和义,让他干掉梅兰英,我们已经找到了确凿的证据。你是现在说出真相呢,还是跟我们去局里?”胡亮说。   “确凿?什么确凿?我从来没给什么吕和义打过电话。因为我根本不认识他。你可以查我的电话和手机记录,电脑也行。如果没这个,你就是冤枉我,是血口喷人。”他的两根食指在互相碰撞着,显得他十分冷静。“这是个什么东西?完全一只野兽。我敢肯定他也没有什么真正的能力,可怎么会有人使用这种人?”古洛愤愤地想。   “你不要耍小聪明了,你用的是马清水的电话,座机。”   “怎么样?我说你们是诬陷,就让我说对了。马清水的座机我能使吗?那是总经理的。再说我什么时候使过?”   “说谎要恰到好处,过分了就要露马脚。你们公司上上下下谁不知道你是马清水的第一亲信,他的电话除了他,只有你和秘书能用……”   “那你们怎么不怀疑秘书呢?”   “那天她不在。”   “你要怎么样?还想抵赖下去?说实话,要不判你个重刑或者死刑。说不说在你,不过,今天我们说什么也要带你走。”古洛大怒,几乎在咆哮。话语刚落,他就觉得头有些晕,太阳穴的地方鼓胀得厉害,像是血管出了毛病。他不由得担心起来,想这顿脾气应该由胡亮去发。“他年轻,没事儿。我可不行了。”他不像过去觉出老迈的悲哀,而是出现了恐惧感。   古洛的怒吼好像起到了作用,周彰显忽然就蔫儿了下来,就像这秋日的黄叶一样,他似乎在想着什么。古洛忍着头晕,给胡亮使了个眼色,让他再接再厉。“我要是再发火,肯定就死了。”他想。   “走!跟我走!到局里不怕你不说。”胡亮铁青着脸,打开他带的黑皮包,好像里面有拘捕证一样。   周彰显忽然笑了,说:“你们以为靠恐吓,就能制造冤案吗?没门儿!”他也叫了起来,“你们怎么知道那电话是我打的?七月十三日,马清水来上班了,知道吗?他在班上,打也是他打的,和我无关。”   “他往自己的手机上打吗?”胡亮问道。   “那……”周彰显略一犹豫,就说,“马总这人挺马虎的,脑子不够用一样,东西又乱。有时把手机放哪儿了,找不到,就用座机打一个。”   “很好的理由。打一个,不用接吧,也不用说两分钟吧?你编造谎言是很快,但是一戳就破。”胡亮轻蔑地说。   周彰显不作声了。   古洛知道这个家伙得到了公安局才能招供,这种人半辈子走的都是坦途,挫折会让他们丧魂落魄的,进公安局对他们来说,就像迷信的人想象着进了阎王殿一样,所有的意志都会土崩瓦解。   果然,在车上时,周彰显就有些坐卧不安了。他不断地看着窗外,用眼角的余光扫射着古洛和胡亮,有时眼光现出了谄媚,有时又是昏蒙的。   进了传唤室,他马上就垮了。古洛实在担心他要把裤子当厕所了,就对他说:“你去去卫生间吧。”   “不了。我招了后再去。”   “能挺得住吗?”古洛很关心地问。   “没事儿。”周彰显笑了笑,是很拘谨的笑。   “坐下。说吧。把你知道的、干过的,统统招出来!”胡亮跷起二郎腿,一只手将文件夹扔在桌子上,颇有些风度。   “情况是这样的。以前的事你们都知道了,马清水见那个梅兰英要退钱反悔,就生气了。他知道自己办了一件最大的错事,就是给梅兰英钱,这就等于告诉梅兰英他对何梁的死至少是有责任的。他就叫我找人把梅兰英干掉。我就找到这个吕和义了。那天,马清水临时出去了一下,我就用他的电话找到吕和义,谈好了价钱,我就给马清水打了电话,错就错在我不该打这个电话……我咋就那么不谨慎呢?要不,我不就没事了吗?”   古洛不禁笑了,说:“再完美的犯罪都要留下蛛丝马迹,就是你逃了这一劫,还有其他的劫数在等着你呢。继续说!”   “就这些,完了。”   “完了?不对吧。你是怎么认识吕和义的?你们还干过其他的事,对吧?”古洛说。   “我……我们……没有呀。”周彰义涨红了脸,一看就知道是说谎,但没有任何证据戳破他的谎言。   “你是怎么跟他联系上的?说!这可是关系重大,因为吕和义是职业杀手,有多少血债,他的介绍人知道。这会让多少人在九泉之下瞑目,让多少人沉冤昭雪。说出来!你能将功折罪。”古洛说。   “是吗?”周彰义动摇了,他思忖了二十秒钟,说,“我是通过一个叫郑骁勇的找到吕和义的。郑骁勇是我小学同学,从小不学好,现在也不是个好东西。我和他还是邻居,马清水想干掉何梁……”他止住了话头,但不是后悔说出来,而是下意识的谨慎,“就让我找人,我就找到这个地痞了。没办法呀!吃人家的饭,拿人家的钱,常言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看我供出来了,算立功吧?”   “那么说,何梁是你们杀的了?可他是死在医院的床上的,只有毒死的可能呀。”胡亮说。   “这事儿还真怪。现在我告诉你们,也可以证明我虽然找了吕和义,但并没有杀何梁。这吕和义搞错人了,杀了别人。这应该不算是我或者马清水杀人吧?”古洛明白了,周彰显在招供前经过了很认真的思考,结论是错杀人不能算他的罪过,招出郑骁勇就可以立功。   “后来呢?”古洛知道应该问什么,但他却故意跳跃了一下。   “后来?你这是什么意思?没杀成呗……噢,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们是想让他继续干,可还没来得及,何梁就病死了,他确实是病死的,我们没杀他。”   “吕和义杀错人,你们没有责怪吕和义?”   “责怪啥呀。他还管我们要钱呢。最后还是给了他两万块,算是辛苦费。这帮杀人的心黑着呢。”   “他杀了谁?”   “一个叫李安的,也是其他公司的会计。”   “这案子我知道。”胡亮说。   “他怎么会杀错的?”   “据说,那人长得有点儿像何梁,都是大个子,黑黑的,挺壮实。其实,那天他本不应该杀错的。”   “噢,为什么?”古洛赶紧问道。   “那天,何梁家有事,他回家了,没在宾馆住。他这人细心,怕公司里去那里找他,就告诉了马清水。没想到马清水给忘了,等他想起来,再找吕和义,这小子已经关机了。第二天,才知道杀错人了。”   “噢。那再说说杀梅兰英的事。”   “没啥说的。吕和义按我们,不,马清水的命令,杀了梅兰英。我就知道这小子是在她家干的。”   “还强奸了她。跟你们说了吗?”   “这个畜生。我们不知道他还干了这种损事儿。”   “杀完后,你们给他钱了吗?”   “给了。我们是先付定金,确认他完成任务后,把余款打到他指定的账户里。”   “但这小子死了。是不是你们干的?”   “什么?死了?”周彰显脸都白了,“我们……不,我没干,没干,没有必要。我有他账户号,你们查查就知道了,确实打到了他的账上,我哪敢杀人呐。要有这个胆儿,杀梅兰英还用找他?”   “胆量不是理由,有胆量的人也可以雇凶,这样要比自己动手好得多。”古洛说。   “我真没杀。你们可以调查。”   “你不是不相信我们的调查吗?”   “相信!你们太厉害了。”周彰显像电影里的罪犯一样低下了头。   九 错杀?   他这一辈子没有什么好事,从严格意义上讲,也没过过什么好日子,如果不算灯红酒绿、吃喝玩乐的话。纵情狂欢、声色犬马的代价就是在监狱里待了五年,等出来后,他的头发呈现出灰白色,但身体还很强健。   他是个头脑灵活的人,立刻开起了自己的买卖,卖那些号称能打破人类生命极限的东西——保健品。他有洞悉人们内心的能力,尤其对那些傻瓜,他看得更是一清二楚,他知道这是发财的好途径。不几年,他就发了财,于是,又去搞洗浴业,当然这里面还有些色情,但五年的牢狱生活,让他能谨慎地躲开犯罪。他不搞色情服务,就是自己不养那些妓女。好像这些女人也是客人一样,客人和客人之间发生了一夜情,多浪漫的字眼儿,能激起良家子弟无限的幻想,虽然这是要付钱的。他不愿意沾染色情业,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大概这才是主要的,就是他始终爱一个女人,也因此他尊重女人。这个女人是他的中学同学,如果他不被判刑入狱,很可能他们就会结为夫妻。等他牢狱之灾圆满结束时,他第一个问的就是这个女人,虽然接下来的就是脑子一片空白和长达半年的不死不活的日子。他始终没去找这个女人,因为他知道他的出现也许会破坏这个女人幸福的家庭生活,这会让他们都痛苦的。而更让他受不了的是,他的出现并不能破坏这个女人美满的婚姻,带来的后果只是他一个人的痛不欲生。   也许是他纯洁的感情感动了上苍,老天以一种古怪的方式把他的幸福赐给了他:那就是那个让他从来没有忘情的女人的丈夫死于非命了。   他得知这个消息后,高兴得差点儿昏过去,也差点儿疯了。他是个实用的人,也是个理性的人,一点儿没有为情敌的死哀伤,而是迅速地找到了这个女人。   当他把自己目前的状况向他深深爱恋的女人一说,这女人顿时就动了心。后来他才知道这个女人能这样做还另有原因,这也让他后悔没有回来就找她,让他单相思了这么多年。女人知道他是那么爱他,就没有一点儿愧疚之心了,而且和所有的女人一样,尽管佩服他,但却一点儿不自卑,不久就对他指手画脚了。但他就是爱这个女人,没有办法,他一定要和她结婚。结果女人在装作很犹豫之后,同意和他结婚了。当时,他高兴得仿佛回到了年轻时代,觉得这个女人能爱他,真是他的福分,而且相信她是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才决定的。“他为我牺牲太大。”他感动得几乎要落泪了,当然他没有继续想下去,那就是女人到底为他牺牲了什么?他又是感激又是狂喜,就决定要办一场本市最风光的婚礼,但女人立刻阻止了他,让婚礼的规格降低了不少,多出的钱全给女人买了珠宝。   再有两天就是婚礼了,他是那么兴奋,这些日子他就没有睡过囫囵觉,这几天他就更睡不好了。   这次案子大致可以结了,正应了那句“冤有头,债有主”的话,所有的凶犯和被害人都能衔接上了,账户上的钱也对上了,只有两笔账,都是马清水给的。古洛看到这种情况,心里觉得有些什么。“难道他的生意这么不好?他以前一定还杀过人,那他过去用的账户呢?也就是存折……”不过,古洛转念一想,“也许他已经消费了,如果是这样,就没有找的必要,再说,和这个案子关系不大,如果今后有积案出现,涉及吕和义,也只有再说了。”   此外,吕和义手机上另两个电话号码,都是做皮肉生意的女人的。一个叫黄莺,自然是艺名,一个叫华眉,也是艺名。黄莺已经早在三个月前就回家结婚去了,嫁妆里就有吕和义的援助。结了婚,又出去挣钱了,这次是“黄莺不知何处去”了。但有没有她对案情影响不大,古洛是个省钱的人,就不再找她了。华眉则还在本市,她是一个月前和吕和义分手的。当然,在这个案子里也是有她没她都一样了。但是,古洛还是在胡亮写结案报告时,找到了她。   她浓妆艳抹,手指甲抛了光,涂着花纹儿,丹凤眼,细眉毛,倒像个古代女人。   “他死了啊?”她说话不紧不慢,像是感冒了一般,齆声齆气的。   “嗯。他是个什么人?他都跟你说过什么?”古洛知道吕和义杀错人的时候正和华眉打得火热。   “他呀!”华眉看了一眼古洛。她们这种女人最怕警察,但也最崇拜警察,正像一般人崇拜君主一样,恐惧是真正的根源。她看古洛很和蔼,年龄又大,不由得少了敬畏。“干啥的,我还真不知道。但我知道他很有钱。”   “是给你的小费多?”古洛挑了一个不那么刺激的字眼。   “那倒也不是。他就是爱请客,吃饭不算,还经常带我去大宾馆,喝咖啡了什么的。那小子挺潮。”   “宾馆?哪家宾馆?什么时候去的?”   “白山宾馆。就是我跟他好的那阵儿,五月份吧。”   “噢。”古洛紧张起来,但他还能掩饰住。   “去过几次?”   “三四次。不过,就那个礼拜,后来就没去。我也跟他黄了。”   “你跟我走一趟。”古洛站起身来。他知道事情有了麻烦。   白山饭店是座四星级饭店,在本市也算是相当豪华的宾馆了。古洛和华眉进去后,直接就去了吕和义和华眉喝咖啡的地方。这是个开放式咖啡厅,就在大堂中央靠后面的地方,摆着许多桌椅,周围用窄窄的水池和假山石隔着,真正卖咖啡的却在最后面的一个隔开的空间,不大,人们在这里订了饮料,服务员就送到厅里。   古洛也要了两杯咖啡,为的是观察这个地方。   “吕和义通常和你坐在什么地方?”古洛问道。   “这儿。他坐这儿。”   “每次都一样?”   “对。”   当古洛坐下时,就知道吕和义找了一个好地方。这里能观察整个大堂,由于是斜向的椅子,他也能看到侧身的地方。最主要的是这里能看到电梯,整个厅只有这里能看见电梯。   “这个吕和义和你交往的时候,就没有和别人联系过?他没有手机吗?”古洛对吕和义的手机几乎不用,总有些怀疑。   “他用手机,就是换得厉害,我跟他一个月,他就换了两次手机号。后来我俩黄了,有一次,我想找他借点儿钱,一打他的手机,已经停机了。他又换了。”   “嗯。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没和人联系过,就是说,你没见到过他和什么人说话?或者没碰到过什么人?”   “哎呀!你这一说,我还真想起来了。有一次,我们在路上碰到一个人,挺大的个子,一看就不是好东西。和他说了几句话,我问他是谁,他说叫狗熊。我看是像个熊。”华眉笑了。   “在什么地方碰到的?”古洛来了兴趣。   “光明路那儿。”   光明路是道东区,这个狗熊很可能是那里的地痞之流的人物。“让胡亮找找他。”古洛想。   他不知道这个叫狗熊的家伙也让他很是担心。他和这个狗熊,还有他要娶的女人都是一个中学的同学,这是座多么了不起的中学,居然培养出两个江湖豪杰,也就是流氓,都是著名的。不过,古洛不知道狗熊在社会上的外号并不叫狗熊,他经常为了不让不太熟悉的人知道他的底细,就自称外号狗熊,由于他的长相,一般人不会怀疑他在隐瞒身份。其实,他的外号叫黑胖儿,是从他的小名化过来的。和他相比,黑胖儿稍微要幸运一些,只被判过三年刑。但从更长远的运气上来说,则太不如他了。黑胖儿如今还在下层社会鬼混,当打手,拉皮条,做中间人,反正黑社会的任何活动都参与,但并没有成为有头有脸的黑社会人物,如果放到官场上,他也就是个处级。但由于他资格老,所以江湖上的大哥们也要卖他面子。   让他想不到的是,他爱的女人居然和黑胖儿很熟悉。在买婚礼用品的时候,他们碰见了黑胖儿,黑胖儿就和她说起话来,当然她有些尴尬,但还是敷衍了下来。过后,他问她,她只是说,一个学校的嘛。又说,当时有很多人追她,自然认识的男生多了。她说的这话倒也没错,当年,不,就是现在,她还是个美人儿。但他还是很不放心。他是个黑白两道都混得开的人,经验告诉他,这个女人有事隐瞒着他,是和这个黑胖儿的事。但他不便于问,因为他实在怕他爱的人翻脸,就是现在,他也担心着女人会临时取消婚礼,虽然他深知她是个势利眼。   这是个阴郁的早晨,秋天,短暂的东北的秋天完全占据了这个城市,秋雨似乎就要落下来,那黑色的压下来的云,如同载着雨滴的巨大货车,正等待着有了空儿,就卸载货物,那将是一场大雨,会淹没街道,在低洼地形成小小的水潭,人们的出行会受到影响。但古洛来到公安局的时候,雨还在天上等待着,只是风已刮起,灰尘飞扬。   “昨天,我把报告递了上去。领导也同意我们的结论,这案结了。”胡亮顺手开了日光灯。   “是吗?”古洛坐下来,掏出烟来,点上了一支。   “怎么?你有什么想法?”胡亮有些吃惊,但他知道古洛不说结案,这里面就一定有名堂。   “没什么。不是上面也没催吗?你把那个报告拿回来,就说还有些事需要落实。”   “你是说……”   “我昨天去了何梁和李安开会的那家宾馆,有些事还得核实。”   “我查过这个案子。”   “我知道,也看了你的调查卷宗。被害人李安住在1213房间,房间里没有任何异常,被害人是在外面被杀的,当然是吕和义杀的,大约是晚上九点到十点之间,那天会议有宴会,他吃喝完出来,大概是散步消食时被害。没有目击证人,也没有劫财的迹象,在后来的调查中,也没找到李安有什么仇人,或者其他有杀他动机的人。于是,案子就暂时放下了,这次总算是结了案,不过是误杀罢了。”   “对啊。”胡亮答道。他的表情是困惑不解的。   “没什么。”古洛看了他一眼,“我觉得为谨慎起见,再核实一下。”   “好。我跟你去宾馆。”胡亮大致上猜到古洛有想法,但到底是什么他还不清楚。   古洛和胡亮找到宾馆,要求查何梁的入住记录,这家宾馆将客人的资料保留一年,因此,很容易就查到了。何梁住在13层的1313房间,正好在李安的楼上。   “13层的服务员能知道客人情况吗?譬如,有人找客人,等等。”   “不会的。服务员除了打扫房间或客人有特殊需要,经我们总台安排才会出来。一般是不打扰客人的。”   “你看看,何梁旁边的房间住的是什么人?”   “1313是顶头的房间,隔壁只有一间房,就是1311,这里住的人叫樊明,是客车厂的财务总裁。”   “噢。把他的电话和地址给我们。”   “电话有,地址没有,没必要吧。”服务员笑着说。   “嗯。说得对。”古洛也笑了。   他是个巨人,足有一米九以上,肥胖,气色很好,像很多胖人一样,有着油腻、嘶哑的声音。   “哎呀!贵客呀。请坐!”樊明是个乐天派,在他的眼里这个世界是很美好的。   “那天死了人,我都不信。现在也不信,杀人干啥?没啥意思。”他回忆着那天可怖的场面,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你隔壁的何梁,你认识吧?”   “认识。他不是病死了吗?真是,人真弱呀。何梁体格挺棒的。”   “那天晚上,就是你们发现被害人的前一晚,你们有个宴会,是吧?”古洛问道。   “对,挺大排场,几乎所有开会的人都去了。”   “那你回来或者去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什么异常的情况?我说的是,在你的房间左右的地方。”   “那天我没去,头疼。我有高血压。”   古洛一听,不由得心头暗喜,但同时也紧张起来。“那你没听到什么?有没有人找何梁啦,什么的?”   “有。”他点点头。他是这么种人,语气并不能表达他语言的分量,就是说,他不管说什么重大的事情,语气都是一样的。但古洛却被这没有情感的声音几乎震得晕厥过去。   “是这个人吗?”他立刻就拿出了吕和义的照片。   樊明看了看,说:“像是他。”   “你看见他在干什么了吗?”   “我不是没去宴会吗?就在屋里躺着。就是上厕所的时候,要不是那时候,也听不到隔壁有人敲门,我就打开门一看,这人正在那里,他问我,这屋的人呢?我说,喝酒去了。他就走了。我当时还寻思,这人真没礼貌。”   “何梁有散步的习惯吗?譬如吃完晚饭。”   “有。我们大多数人都有。别说晚上,就是吃完午饭何梁也要去散步。”   “后来,就是那人走后,你看到过何梁吗?”   “没有。第二天就出了人命案。我头更疼了,就离开会议去医院了。下午会议结束,我一直没看见何梁。后来听说他死了。”   “这人怎么不用门铃呢?”   “谁知道。噢!对了,有可能门铃不好使呢。”   “这人是什么时候敲门的?”古洛用手背拍了拍照片,问道。   “这……我可记不得了。我那天头疼。”   “是不是宴会完了以后?”   樊明想了一会儿,说:“实在是想不起了。”   “宴会完了,人们要回来,走廊里会有动静的,你没听到吗?”   “没有。我们那层楼参加这个会议的就我和何梁,就是人们回来了,也没有我们楼层的。”   “好。谢谢你。”古洛客气地说。他的心里并没有轻松下来。   当他们上了车,胡亮一边发动着车,一边问道:“这次都对上了吧?这小子去找何梁,何梁不在,他得知有宴会,就下楼等着,看着李安出门,他错认成何梁,就追到外面,把他杀了。或者他知道何梁有散步的习惯,就在外面等着,杀了他。”   “后者的可能性大。”古洛说。   “那可以结案了吧?”   “这……”   “难道还有疑点吗?”   “疑点似乎没有,但问题在我们的思维。在樊明告诉我们的事情经过和杀人经过中,有个时间模糊的关键点。”   “时间模糊?”   “对。你想想,现在看都能衔接上,就是吕和义想在何梁的房间杀了他,因为他是一个人住,在那里杀,要比外面更保险,否则他不会去敲门。是不是?”   “这倒是个很好的猜想。”胡亮严肃地说,他的头脑在飞奔着,像是没有目标的野马,因此,也没找到古洛的想法。   “像你说的那样,他没找到,就到外面错杀了李安。据当时法医鉴定,李安是在九点到十点之间被害的,根据你结合宴会结束时间和目击者的证言,以及被害地点和宾馆的距离,大体上可以确定为九点四十到十点之间。那么如果吕和义敲门是在这以后呢?就是说在十点以后呢?这个案子的结果就被颠覆了。”   “啊!你是说……”   “对。我是有依据的。”   “什么依据?”   “今晚,我就可以告诉你。不,不用我告诉。你也会下同样的结论的。”   他终于下了决心去找黑胖儿,他要问问他爱的这个女人到底有什么瞒着他的事,或者是见不得人的事。   黑胖儿住的房子不错,五室两厅,装修豪华,比处级干部的住房好一些。他穿着黄色的绸子睡袍,敞着怀,露出毛茸茸的胸脯,一只手拿着一杯威士忌酒,一只手拿着粗大的雪茄,完全像个黑社会老大。客厅里还有个年轻女人,有些姿色,风骚得像是给人看的名片一样。   “少见。你发财,也就不理兄弟了。这是啥风把你吹来了。”黑胖儿挥挥手,那个女人知趣地走到另一个房间,关上了门。   “这你说哪儿去了。咱们是车道船道,两股道,碰不上嘛。”   “说的也是。这怎么碰上了?”   “还不是……我当着真人不说假话,为了你嫂子的事儿。”   “我嫂子?你要和她结婚?”   “过些日子办事儿。你可一定要来呀。”   “行。为这事儿呀。”黑胖儿高兴了,“哥们儿看得起我呀!还是同学好使。”   “这是一件事,还有呢……”   “还有什么事儿?”黑胖儿倒也没生气。   “我那天看你和她说话,你们说些什么?”   “噢!原来你为这个来的呀!我告诉你,你别吃醋了,我和你要过门儿的媳妇啥事儿没有。”   “这我相信。我说的不是这个,你们之间有其他事儿,我没说错吧?兄弟,你告诉我,我能白了你吗?”   “这事儿……”黑胖儿的脑子飞速地旋转着,要知道越是没有多少文化的人在小事上脑筋是非常快的,肯定超过专家或教授。   “你就说要多少吧。省得跟我打哼哼。”   “你看着给,但这可是天大的秘密。要我,起码要这个数。”他竖起了两根手指头。   “两万?少。给你五万。”他要让黑胖儿喜出望外,这样就不会说谎骗他了。   果然,黑胖儿喜不自胜,立刻告诉了他秘密,确实如他所言是天大的秘密,因为事关他爱的女人的性命。   “原来是这样……”他自言自语地说,心里真像打翻了五味瓶,不过,还要再加上些白糖。   凉风吹了起来,要是夏天这是多美的夜呀!星星晶亮,半个月亮,黄澄澄的,十分温柔。就是这样的晴夜,现在也比不上人工的光亮了。白山饭店门前灯火辉煌,车水马龙,好不热闹。今天又有会议,又有宴会,宾客尤其多。   古洛和胡亮在街对面停下车,穿过不宽的马路,走到人行道上。他们举目望去,饭店门口亮得和白天一样。   “那天晚上也是这样的月光吗?”古洛问道。   “差不多。下弦月,晴天。”   “你能看清人脸吗?”古洛问胡亮。   “能。但背光的可不行。”   “你看看这个走过来的人。”   由于是逆光,胡亮一开始看不清,但一到了跟前,由于这边马路上的灯很亮,于是,那张苍老的脸很清晰地出现在胡亮的眼睛里。   “能看清。”   “走,去那天你勘查过的现场。”   胡亮在前面领路,两人走到了李安被害的地方。   古洛从后面向胡亮扑来,胡亮一回头,古洛用手作势往胡亮胸前戳了一下。   “是这样的吧?”   “是。现场勘查就是这个结果。我们也复原过现场。”   “那天也是这种月光,这种角度,现在我能看清你的脸……吕和义也能。”   “但可能来不及了。”   “对。可能。”古洛笑了笑。   “如果不是呢?你要这样思考了吧?”胡亮说。   “对。一切都要逆向思考一下。这种思考方式正好和客观事实或实在的逻辑相符合。”古洛说。   “嗯。我明白了。再查李安!”   古洛点点头,没说话。   如果不是同一天晚上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即使古洛和胡亮想把这个案子进行下去,李国雄也未必能同意。因为,他们提出的意见不过是在辨别思维,或者说论辩思维方式,没有一点事实,别说李国雄,就是局里也不会同意的。   古洛听到这件事后,心里不由得叫了声:“天助我也!”   事情发生在吕和义租住的房子。由于尚未结案,公安局暂时将这所房子用封条封闭,引得那个小气鬼房主极大的不满,但尽管心疼,他也不至于和政府机关对抗,更何况他租给吕和义的房子从未纳过税。胡亮只是轻轻地点拨道:“偷税漏税不归我们管,可我觉得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有纳税的义务。”   房主当时吓得脸都白了。“封上,封上!你们说什么时候打开就什么时候打开,我没二话。”   当然,晚上发生的事情,是在房主酣睡时,等他发觉时,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他没有工作,靠的就是出租房屋,这让他养成了睡懒觉的习惯,当他十点钟,吃完了一些东西,懒洋洋地走到院子里的时候,看到吕和义的那间房门开了一个缝。   “有封条,不能开呀。”他想着,就走了过去。他是个胆小的人,就谨慎地从那条门缝里往屋里看了看,似乎也没有什么异常,本来吕和义就没有多少东西。   于是,他就将门掩上,想回家去,走到自己房间的门口,他意识到事情不对。   “我是啥人?政府、共产党比我的爹娘还亲,我什么时候都想着国家、政府,就给你们打了电话。这也算是我的功劳吧。”   “好。汇报得好。”胡亮夸赞道。   “有奖金吗?”   “没有。我可以不告诉税务局,也算你戴罪立功了。”胡亮笑着说。   屋子里似乎没动什么东西,因为没有什么东西,但细心的胡亮还是发现床、桌子、桌子的抽屉都被人动过,即使那人想把东西复原,但也许是天黑,也许怕邻居偶然发现,掩盖的活儿做得很粗。但有一条可以肯定,那就是没丢东西。   “这小子是小偷?”一个刑警说。   “小偷打开公安局的封条,不是找死吗?”另一个刑警说。   “封条挡不住小偷。但小偷不会把东西再放回去。”胡亮说。   “那这小子要干什么?”   “找证据。”古洛说。   “证据?”年轻的刑警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报告局里了吗?就是李国雄。”古洛问胡亮。   “告诉他了,他……你看他不是来了?”   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到路边,刑警们都知道这是局里的车。李国雄从车上走了下来,他威风凛凛地看看四周。刑警们立刻尊敬地给他让开了一条道,他就晃起了身子,走了过来。   “胡亮!说说情况。”他皱着眉头大喊道。真有现在大人物的派头。   胡亮简单地说了一下。“嗯。和电话里说得差不多,没新东西嘛。”李国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忽然一眼看到了古洛,就说:“老古,你怎么也来了?”显然他把古洛出山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一个多月前我就来了。”古洛冷冷地说。   “噢?”李国雄很快就想了起来,但他抑制住记忆恢复时的喜悦,说,“那就继续干吧。配合胡亮把这个案子解决了。我看这是个不简单的案子呀。”   老百姓为之忧虑、愤怒、哀伤、一夜一夜睡不着觉的天大的事情,只要领导略开金口,太阳就升了起来,风也停了,人生是那么美好,比点石成金还要快一些。古洛听到李国雄这么轻轻地点拨一下,心立刻像龙一样飞腾起来。他强抑着欢喜,说:“行呀。”   李国雄看看手表,说:“我还有个会。这儿的事儿不大不小,我看你们俩能解决,我就走了。”   他还是晃着身子,在刑警们崇敬的眼光下上了车,他没立刻关车门,而是冲着古洛拱拱手,说:“老古呀!拜托了。”   古洛顿时觉得刑警们尊敬的目光让他浑身热流涌动。这时,他才知道做领导是件多么美好的事!   “走,找个地方吃饭去。”胡亮说。   天已经正午了,古洛很饿,但作为一个美食家,他从来没有将午餐当做正餐。“找个地方,随便吃些。”   “行。”下午还要上班,胡亮也不敢喝酒,但他确实想和古洛谈谈,也想更清晰地理解古洛的思考。   胡亮找到一家中型饭馆,人不多,清净、干净。古洛没想到这是家正宗的鲁菜馆。鲁菜中的海参、扒鱼肚、油焖大虾、鲍鱼都有,但他们都吃不起,于是,就要了扒肘子、干炸小丸子、焦溜肥肠、乌鱼蛋汤,凉菜要了个大拉皮。啤酒自然不能少,但胡亮只给自己要了一瓶。   “你还不愿意退休?多好!什么时间都可以吃喝,我却是官身不由己呀。”胡亮揶揄着古洛。   “谁说我不愿意退休了。我最想过的是闲云野鹤的生活,像陶渊明一样,自由自在。”   “哎呀!那我们就为神探陶渊明干一杯吧。”胡亮笑着端起了酒杯。古洛也笑了,他用力地和胡亮碰了一下,一口气就喝了一杯,胡亮只是抿了一小口。   古洛夹起一个小丸子放在口中,他知道这丸子吃起来不能着急,要慢慢地咀嚼,那丸子中的肉香才能散发出来,充斥着两边的腮帮子,又冲到鼻腔,肉很自然地进到胃里,像融化了一样。扒肘子也是鲁菜的招牌菜之一,不腻是其最大的特色,那香味儿扑鼻而来,渗透进空气里,让人馋涎涌了出来,就是胃病病人也会吃个痛快的,当然之后要承受同样程度的痛苦,而南方的东坡肘子则过于肥腻了。做肥肠真是鲁菜一绝,用清洗和佐料将嗜痂成癖的人喜欢而正常人厌恶的味道清除掉,剩下的异常味道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而且独特得让人忘了这是猪的肠子。乌鱼蛋汤主要是靠花椒,调出来的汤味清亮,但又有浓郁的味道,是古洛喜欢的汤菜。   “说说案子吧。”胡亮耐不住了,他实在忍受不了古洛那副自得其乐的样子,他认为这是古洛在装腔作势,好像他真是美食家一样。其实,连古洛也不清楚他是否在装蒜。   “你不是知道我的想法了吗?”古洛答道。   “就是那个逆向思维吗?你的意思是说,凭这个就能说李安是被谋杀的吗?”   “这是一个方面,当然是最重要的方面。人是主观的动物,思维是解开这个世界之谜的钥匙,当然思维是按人的理解来解释,至于自然界到底如何,就不是我们所能知晓的了。但还有一个重要的方面。我追踪了吕和义犯罪的行迹。他是个极其精细的人,当然干他那一行的,细心是前提条件,可他比一般的杀手更狡猾,也更慎重。他为了了解何梁或者李安,在那个宾馆整整盯了三天,也就是说,从那次会议开始,他就在踩点儿。他坐在大堂的咖啡厅里,至少能看到三面的情况,包括电梯。说他能认错人,我是不相信的。我们也复原过现场,他会认错人吗?月亮还是很好的。如果真是收不住手的话,也许真是误杀,但话又回来了,如果不是误杀呢?”   “也许他很慌张,因为他去宾馆房间没有找到何梁,就着急了……”   “这正是案件的关键。时间,就是这个时间。樊明记不住时间了,这是我们最大的遗憾,或者说是损失。你说的有道理,但我们还可以这样设想:如果他是在杀完李安后,再来杀何梁呢?也就是说,樊明看到他的时间是在李安死后,这样一来,李安可能也在他杀害之列。”   “一下子做掉两个,够贪的了。”   “是的。我想他还想回来继续行凶,因为他不知道何梁回家了,但被樊明看到后,他才断了念头,何梁得以活到病死。”   “这个猜想……不过,他也可能发觉杀的不是何梁,而返回来杀何梁的。”   “问题又回来了,可这和我们的前提背道而驰,当然不是没有可能,但为什么会有人搜查吕和义的房间?为谁?为梅兰英吗?但那一案的涉案人员都抓了,为谁呢?可以认为为的是雇凶杀李安的人,是他派来的。他们要销毁证据,但他们不知道吕和义早就把证据……”古洛没有往下说,他有种奇怪的念头,阻止了他的推理进展。   “那我们就要抓到雇凶杀李安的人。不过,这可是大海捞针呀!不,就是撒大网也抓不住,因为我们不知道是什么鱼呀!”   “没事儿。我这儿有些情报。那个叫华眉的小姐曾经在道东区看到吕和义和一个叫狗熊的人说过话。当然,也许不是这个狗熊,但这是我们唯一的线索。还有,我们还要深入调查这个李安,杀他一定有道理。”   “过去,我仔细查过……”胡亮想起先前他把真实当做梦境的怪异情形。   “情况变了。我们已经有了猜想,剩下的就是搜集证据了。”   “你真是主观主义呀!”   “你过去没有猜想,所以才劳而无功,你难道不承认吗?”   胡亮没说话,他承认古洛说得对,这会让他在自尊心受到重伤后,夜不能寐的。   “你不是神经很坚强吗?”古洛看出胡亮的情绪。   “没事儿。你说得对!来!喝酒!”胡亮忘掉了禁忌,只想让自己醉得不省人事。   胡亮度过了一个不省人事的夜晚,他却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他还在担心,虽然黑胖儿说,那人是个中高手,从来没掉过脚,就是抓住了,也没有任何证据,因为他会立刻销毁所有证据的,但他还是担心。   他睡不着,就点起了一支烟,但看看身旁熟睡的她,就赶紧起身去客厅抽烟去了。她不喜欢烟,但也没强制他戒掉,这就是这个女人的迷人之处,她似乎并不关心别人的事,就是爱的男人,她也是说说,如果不听她的,她也不生气。他琢磨着这个女人,发现在那敦厚的为人处世的外表下,她是个很有原则,不,是极有原则的人。她的利益决不容许任何人侵犯,如果不是她的,你就随意好了,她连说都懒得说。这是个极其自我的女人,以致她不会深深地、死去活来地爱一个人的。   他认识到这一点,是通过黑胖儿的事,这让他心里很不平静,他甚至在一闪念间出现过后悔的想法,但太快了,这种想法不仅立刻就消失了,而且让他自责得痛不欲生。“即使她是这样的人,我也爱她!”他很坚定地想。   这是爱情的力量,单方面的爱往往更有力量,也更让人迷醉而不能自拔,甚至做出蠢事。他下决心要不顾一切地保护这个女人,虽然他现在一点儿也不认为她是弱者。他决定为保险起见,和黑胖儿定个攻守同盟,也正是这个想法让他付出了代价。   对酒醒的胡亮来说,这是新的一天,调查也正如古洛说的那样,似乎事实都改变了,还是那些人,但这里面似乎有了嫌疑人。那过去一张张痛苦的、悲伤的、冷漠的、诚实的脸,如今却变成了欺瞒人的假面具。   这不,眼前的这两位老人是李安的亲生父母,他们能杀自己的儿子吗?不可能,当然是不可能。但他们知情吗?这就不一定了,他们说不知情,但没有人能保证他们没说谎。   “你来过,我认识你。”李安的父亲说。   胡亮自然记得他,上回他来这里调查,也是在这间房里,老人们哭得死去活来,几乎什么情况也没提供。由于老头儿那时悲伤得抬不起头,也站不起身,他没注意到这是个高大的老人。他一头银发,戴着金边眼镜,很有些知识分子派头,但他连小学都没毕业,当了一辈子工人,失去儿子让他痛苦,但他还有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儿,这足以让他坚强地活下去。因此,他现在和胡亮上次来时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就是人们常说的从悲伤中挣脱了出来。他的老伴儿也是退休工人,多子女同样让她非常坚强。胡亮记得上次老太太显然比老头儿要坚强得多,几乎所有的问题都是她回答的。   “李安绝对没有得罪过任何人。我敢对天发誓,要不,就让雷劈了我。”老头子指着天花板发着誓。   “他孝顺你们吗?”古洛决定从另一个角度减缓老人不怕死的情绪。   “孝顺?还行。算孝顺吧。”   “孝顺,孝顺。比这几个强多了。”母亲指指旁边的一大堆子女。胡亮看了看那些男男女女,虽然这是不尊重人的说法,但也只有这个词汇比较贴近这些了无悲伤的兄弟姐妹。胡亮上次是逐个去他们的家调查的,这些人是冷漠的,只有李安的姐姐妹妹们还记得哭,但迅速被自己的丈夫们制止了。血缘最大的天敌就是夫妻,真是讽刺。   “他有什么事跟你们说吗?”   “那倒不说。孩子大了,干的那一行我们也不懂。他又是个领导,我们是工人,没他能耐呢。说啥?”老头子很有自知之明。   “他不说,也不爱说话。有事儿在心里憋着,打小就那样。”母亲说着,就拿起毛巾擦拭着眼睛。   “也就是说,他就是有仇人,也不会告诉你们的。”   “嗯……这么说也行,可我们认为他没仇人,他是个会来事儿的孩子,不得罪人。”父亲坚持着。   “你们呢?”古洛看了看那些兄弟姐妹。他们都摇着头。一个看样子是最大的男人说:“我们兄弟都大了,各自成家立业,一般不来往,就是年节到父母这儿来,互相才能看到……”   “你就好几年过春节都没来,还有脸说呢。就知道给你老丈人、丈母娘拍马屁。”一个女人说。她最年轻,小姑娘比较受娇惯,说话容易口无遮拦。   男人脸红了,支吾着说:“一般我也来,就是……”   “行了。说这些干啥?这不调查你弟弟的事儿呢。你胡扯些啥?”母亲生气了。小女儿得意地扬了一下头,拿起桌子上的瓜子嗑了起来。   “儿媳妇孝顺你们吗?”古洛等着硝烟散尽,接着问道。   “她!孝顺个屁!那娘儿们最自私了。连她自己的父母她都不管,真是个狼心狗肺。”母亲大骂起来。   “他们夫妻关系好吗?”   “这……他俩还行。不,我们不知道。小夫妻的事儿,我们不知道。你们去调查一下呗。”老太太很阴险地看着古洛。   “她在丈夫死后,来过这儿吗?”   “就是葬礼的时候,我们见过,自打那儿以后,一次都没来过。真是没良心。”   “是没人心。”小女儿往炉灶里又添了一把火。   “对。没人味儿呀!我儿子还那么喜欢她,真让我们想不透。”老太太又哭起来了。每逢说到儿子,她就抑制不住悲伤的情绪。   十 为爱痴狂   天没晴,雨也没下,阴晴就这样僵持着,让这座城市的人很不舒服,心情不好,身体也感到疲倦。古洛觉得头晕目眩,他停住了脚步,站在人行道旁,浑身失去了所有的力量,腿是那么软,似乎撑不住他的身体了。   “你怎么了?”胡亮看他脸色不好,便问道。   “没事儿。让我休息一会儿。”古洛咬着牙说。   胡亮知道古洛确实病了,就赶紧把车开了过来,让古洛上了车。古洛还是觉得浑身难受,胡亮就把车开得飞快,到了市立医院的门诊部,但古洛忽然觉得好了,那难受劲儿就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他觉得身体轻松,思维也敏捷起来。   “走!找找那个不孝顺的儿媳。”他笑着说。   胡亮没有告诉古洛,李安的妻子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这让见多识广的古洛也有些吃惊。   她身材很高,已经快四十的人了,但却长得十分年轻,身材苗条,这是因为她没有生过孩子,皮肤一般,但眉眼却十分艳丽,乌溜溜的眼睛,长长的眉毛,俏丽的鼻子,这是种特殊的美,就是拿个电影明星,当然要漂亮的,和她站在一起,也比不下她去。   她的神情非常有意思,心不在焉的,回答问题时,像是有一搭无一搭,有时反应出奇快,有时却要重复一次,她似乎才明白。好像她的父母知道她将来会成为这么一个带些古怪味道的漂亮女人一样,给她起了个有特色的名字——桂漾美。   她坐在沙发上,跷着修长的腿,一只手玩弄着垂到侧面上的一缕蜷曲的头发,有时,又伸出三根细长的手指,拿起茶几上小小茶杯的把儿,轻轻地啜口茶。姿态说不上优雅,但却轻松舒缓,让人看得赏心悦目。她的客厅布置得很舒适,大布艺沙发,腰垫儿是丝绸的,鲜蓝配着米黄,几道黑色的条纹,清丽雅致。巨大的五十寸的电视似乎一直是开着的,屋角还有整套的音响,茶几上放着时尚杂志,是外文的,但古洛敢肯定她不懂外语,不过是为了看图而已。   “有什么事儿?”她问道,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刚才古洛叫门时,就注意到她问都不问就将他们迎进了家,尽管他们并没有穿警服。   “你不认识我了吗?”胡亮感到了沮丧。他认为女人至少会对他留下半年左右的记忆的。   “认识。不就是上次来调查的吗?”她还是那么不动声色。   “对。这次还是关于李安的事儿。”   “是吗?什么事儿?”   “这个案子我们一直在调查,现在可以推想,这个案子不是情杀就是仇杀。你能提供这方面的情况吗?”   几乎和上次一样,桂漾美像是在思索着,胡亮几乎要和她同时说出来:“没有。”就是她说这话的时候,表情也和上次一样——没有表情。   古洛决心刺激一下这个不进盐浆的女人:“你丈夫死了,你不伤心吗?这真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伤心呀!怎么不伤心?”桂漾美端起茶杯喝了一小口,像在品尝。茶是龙井,喝一口,清香满口。古洛都被这个女人那享受茶香的做派引诱得也喝了一口茶。   “看不出来。”   要是另一个人早就发火了,特别是漂亮女人,一般脾气都很大。可桂漾美却淡淡地一笑,说:“是吗?”   “是的。你的态度好像在告诉我们,你和丈夫的关系并不好,也许在仇恨着他。”   “没有呀!我们俩挺好的。都是老夫老妻了,他在晚上也离不开我。”桂漾美又是轻轻一笑,顿时一股特殊的如同气味一样的东西充溢了房间。胡亮不由得脸红了一下。   “简直是个妖精。”古洛想。但他也微微一笑,说:“这不过是你单方面的说法,死人不能开口,但我们会让他开口的。我可以告诉你,李安被害,你也是嫌疑人之一。”古洛突然变了脸。   “是吗?”桂漾美歪着头,看看门口,又回过脸来,说,“你让我说什么?”   “你知道的关于李安的情况,譬如有没有人恨他?他有没有情人?死前,不,这一年来,他有什么异常?凡此种种,你能发觉的或者怀疑的就说出来,要不,我们会很自然地怀疑你的。”   “嗯。”桂漾美似乎懂得了问题的严重性,但她还是心不在焉的样子,“好像没有。我没听说过他和谁有过节,他工作很顺利,钱也不少拿,老有特别奖金……”   “特别奖金?是怎么回事?”古洛问道。   “就是他们单位发给有贡献的人,或者干得好的人的奖金,挺多。至于你说的婚外情,他没有,我可以肯定。”   “你怎么能肯定呢?”古洛说。   “因为他爱我!就是我不爱他,他也爱我。”   “爱和婚外情有时是两码事儿。譬如说,也许是一时糊涂或者兴起,后来摆脱不了……”   “像美国电影《危险的恋情》?那是美国。没有,他不会。”桂漾美笑了笑。   古洛没有接着问,他看见在电视柜上放着一个金色的字,仔细看是“喜”字。   “怎么?你有什么喜事?”   “我要结婚了。”   “再婚?男方是谁呀?”古洛心里觉得有一丝紧张。   “当然是再婚了,虽然说起来不好听。可能你们都听说过他,叫朱之啸,是做生意的。”   “大生意吧?”古洛哪知道生意场上的人,就猜想道。   “是。很有钱。和我是中学同学。”桂漾美笑了,这回不是微笑,而是从心里头泛出的真实的大笑。   “真是狐狸精转世!”古洛第一次这么评论女人。   “是。真快呀!这女人这么快就要再婚了。”   “是啊。和你上次调查的不一样吧。我们得问问邻居,看这个女人和李安的关系到底怎么样?还有这个女人的单位,我们也得查查。噢,那个叫朱之啸的家伙,有名吗?”   “我还真不知道。这好查。”   “连他一起查。”   “你是说,这两个家伙有可能……”   “不能排除。为了和自己爱的人,或许是爱钱,伙同奸夫杀害丈夫的案子还少吗?”   “不少。真庸俗呀!”   古洛也笑了起来:“你小子,挺有幽默感嘛!”   何大伟最近比较发愁,他就要退休了,其实上次那个叫胡亮的警察来了解情况时,他已经是超期服役了,这点和马清水一样。一般来说,国企公务员的退休年龄没有规定得那么死,当然是国企的领导了,如果是群众,不管是技术人员还是工人,想多待一天都是不可能的。他上个月过的六十二岁的生日,上级领导也来参加了他的生日宴会,并含蓄地问他,有没有后备人选?他犹豫了一会儿,说:“还是领导定吧。”   “不好办呀!”领导皱着眉头。要是过去他会吓得半死的,但现在他并不在乎,因为他知道这是让他马上退休的信号,他觉得没什么可怕的了。虽然审计也许会艰难一些,但他还是有把握过关的。   “你推荐几个人,我们考虑考虑。”   “嗯,好吧。”他勉强答应了。   于是,这一月他就没有消停日子了。那些认为自己有希望的人通过各种途径,有的路子曲折得伸直可以到达月球,有的则直截了当,短得用现在时髦的话说是零距离。这是条黄金铺就的路,就是那上面的荆棘也是用宝石制作的。就连见多识广的何大伟都为之感慨,他掌权了半辈子,现在更深刻地体会到权力是什么。不是金钱、美女、豪宅、美食可以容纳的,而是这些加起来才能展现出权力的伟大。他多么想再待下去呀!死在岗位上是他最大的愿望和必将破灭的梦想。他是有理性的人,没有在幻想中沉迷多长时间,就决定要选一个他中意的人,也就是官场上常说的自己人。这样虽然退休了,但他还能保留几分影响力,还可以在权力的余晖反射下,闪耀他苍老的光芒。   思来想去,他决定推荐石馨薇。他很欣赏这个女人,有能力,虽然群众不这么认为,但只要他认为就行了,人品好,也就是听他的话,有良心,不会忘记他的。而且这些年来,她一直是他的亲信中的亲信,他之所以一开始没有想到推荐她,还是要拖延下去的想法在作怪,如今他已经死心了,石馨薇让他的心活了过来。当然,为了一些复杂的想法,他不得不将另一个副总经理也推荐了上去,但他知道这人是绝对当不了的,因为上面对这人很有看法,于是,他就让这位副总去陪绑了。   刚才他接了一个电话,是上面领导来的,意思是基本同意石馨薇,这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虽然他是高兴的,但同时也是辛酸的,因为这意味着他在这间如此豪华的办公室里待不了几天了。   正当他充满了惆怅和哀婉的时候,这诗意般的情绪被两个警察打破了。   “我又来了。”胡亮看着这个侏儒笑着说。何大伟和上次不一样了,人没有了权力就像狮子失去了牙齿和利爪,立刻就变成了长着鬣毛的绵羊。   “啊!小胡,不,胡队长,欢迎,欢迎!”他有着了不起的记人脸的能力。他同时看看古洛,不知道怎么称呼这个黑胖子。   “古洛。”古洛自我介绍道。   “你就是古洛?哎呀!如雷贯耳呀!来,握握手!”何大伟更显亲热了。   古洛比他还高兴,急忙和何大伟紧紧地握了手。   “还是李安的案子?怎么样?有进展吗?”   “有。他是被蓄意谋杀的。”胡亮说。   “上回不也说他是被谋杀的,还说可能是仇杀吗?”   “对!但上次是猜测,这回可以肯定。”胡亮看了看古洛,古洛鼓励地点点头。   “噢!那就严重了。需要我做什么?”何大伟的外语很好,他经常用一些外国人的表达方式。   “还是想知道一下他在公司里的详细情况。和什么人接触?有没有对他有意见的人?以及被害时他有无异常情况等等。上次,你给我介绍了他的主管领导,但显然不够,还有其他了解他的人吗?”   “那只有财务处的副处长和其他工作人员了。我这就给他们打电话,让他们认真接待你们。”   “谢谢!这个李安在男女关系上有什么问题没有?譬如说流言蜚语啦,什么的。”古洛问道。   “这……好像没有。我这人不太管个人的隐私,你们可以问副总经理和他们处的人,公司其他职工也可以。”   何大伟的热心和权力让古洛和胡亮很容易地调查了财务处的每个人,虽然他们没有提供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因为除了褒扬他们的前领导外,就什么也没有了。   “现在的人像是怕鬼来抓他们一样。”古洛对胡亮说。   “是。你不知道,现在的人不光是不管阳间的闲事,还坚持让死人安息的原则。”胡亮说。   “看看他的主管领导是不是也这样。”古洛推开了石馨薇的房门。   石馨薇的秘书已经告诉了她,似乎在这里也贯彻着同性相克的原理,她的秘书是个男的,三十多岁,油头粉面,但待人和气,是个有教养的年轻人。他先进去向即将上任的总经理汇报,让警察们稍等一下,但古洛却忘记了,一推门走了进去。   秘书愕然,石馨薇却笑着迎接了两位不速之客。   “我还记得你。”她笑着指了指胡亮,举止和表情没有居高临下的领导派头,而是老大姐的风格,立刻就让胡亮心里涌起了暖流。   “是李安的事吧。说吧?”她和上次胡亮见到时,稍有不同,一是气色很好,显得年轻漂亮了不少,二是说话似乎爽朗起来,没有上次的压抑了。“上次她是悲伤的。”胡亮想。   “老话。他是一次精心策划的谋杀的牺牲品,这是可以肯定的,我们想知道,你作为他的领导能给我们提供一些有价值的线索吗?”古洛说。   “哎呀!什么叫有价值?我还真不知道。实话实说,我认为杀他的人不在我们公司。他在公司的表现和人事关系,我还坚持上回的看法,是无可挑剔的。因此,我想在这里找凶手不过是缘木求鱼。”   “很好。”古洛想了想,发现这个女人已经把路堵死了,让警察们没有什么可问的了。   “你说得有道理。对我们也是个启发,我们会在他的私人关系里查犯罪嫌疑人的。你再想想,他有没有男女关系?我是指不正常的。”   “噢!”石馨薇脸有些红了,一看就知道她是个在这方面腼腆和保守的女人,“不会吧?就是有,也一定是保密的,我们不会知道吧。”   “你的意思是说,有可能。”   “嗯,可以这么理解吧。但我不知道,你们可以调查一下其他人。”   “我们会的。还有,你是他的主管领导,经济上他没有问题吗?”   “这回我敢打保票,绝对没有。干财务这行,要不就非常干净,要不就该枪毙,他是前者。”石馨薇笑了笑,很为自己类似于名言的回答得意。   “你这次怎么这么想了解男女关系问题呢?上次是马清水,当然你是对了。但我想除了男女关系外还会有别的吧?”一出公司的门,胡亮就问道。   “你没看到现在的社会吗?男女关系比过去要乱得多。古人言,‘赌近盗,淫近杀’呀!”   “倒也是。”胡亮不由得对古人敬佩起来。   真让古洛说对了,第二天,一封揭发信就到了胡亮的桌子上。   “公安局的领导并同志们:我负责任地向你们揭发,李安,就是那个被杀的,我公司的财务处长,生前曾和他的主管领导石馨薇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   没有署名,没有日期,字是电脑打的。   “来得好快呀!”古洛用带着橡皮手套的手掂了掂信封说。   “那就得查查了。”胡亮说。   “那个狗熊找到没有?还有朱之啸,到底是什么人?”古洛像个领导一样,问着胡亮。   “狗熊没找到。朱之啸是个大款,开了不少家买卖,有前科,但出来后没有犯罪记录,可能是改邪归正了。”   “还得找这个狗熊呀!”   “找了两个外号叫狗熊的小地痞,但都被否定了。主要是年龄不合,一个太大,一个太小,不是华眉见到的那个三十来岁的家伙。”   “嗯,狗熊这个外号也许是这个家伙临时给自己起的,为了不让吕和义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跟干这种买卖的人打交道,谁能透露真实姓名呢。”   “有道理。再扩大范围查查。”   “这种人大体上是掮客,就从那些拉皮条啦,流氓火并时从中说和啦,从这种人找起。关键是这人一定有前科。”   “好。现在咱们处理这个问题吧。”胡亮指了指匿名信。   “找找指纹!这信大概是李安公司的人写的,电脑不是打字都不一样吗?对对电脑……不,这样太麻烦。走,去直接问问石馨薇,看她心中有没有数。”   这可真是个镇定的女人,有这样的心理素质,怪不得领导们都欣赏她呢。她听完古洛的话,沉思了一会儿,笑了笑。这一笑暴露出了她的年龄,那化过妆或者天生的细腻皮肤都遮掩不住岁月的痕迹,而这是潜藏在笑容中的。   “是怎么向你们反映的?”   “这我们不能告诉你。这么说吧,我们要调查,自然有人会说话。”古洛卖着关子。   “嗯。我明白了。”她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你们相信吗?”她问道。   “这……不好说。”其实,古洛知道他在玩火,万一被这个女人猜出是匿名信,弄不好要出人命的。但时间紧迫,古洛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这个案子实在拖得太长。”他在车上对胡亮说。这是在说服胡亮,胡亮点点头,但心里也很紧张。“只要迅速抓住写匿名信的人,危险就解除了。这就是个矛盾体。”古洛又解释说。胡亮还是点点头,他想:“豁出去了!相信这老头子像过去一样,从不犯错吧。”   “那就随你们的便了。可以再调查嘛。不过,我有句俗话说得好,‘兔子不吃窝边草’,可供你们参考。”   “你是说这是胡说?”古洛问道。   “当然是这个意思。可光我说有用吗?”石馨薇笑了。   “好吧。我们猜测你知道这是谁给我们说的。当然也看出来了我们很着急,不然不会出此下策的。希望你能帮助我们,这对你也有好处。”古洛诚恳地说。   石馨薇犹豫了,但最终她还是笑着说:“如果说我没有猜测那是不对的,但我也只是猜测,不敢说。因为我认为这个人不至于下流到如此程度。他的地位……哎!谁知道呢?当然还有别人,人多口杂,我是当领导的,免不了得罪一些人嘛。”   “明白了。”古洛站起身来,没有掩饰自己的失望,但同时他也知道要找谁了。   何大伟这个小个子正闭着眼睛听梅兰芳的京剧呢。他反正要退休了,于是便开始放纵自己,一般领导的隐私是最隐秘的,因为他有自己的办公室,有自己的车,有可以不告诉任何下属的家。现在他只要在关门前,对秘书说一声“谁也不见”,就可以半躺在宽大的椅子上,喝着浓茶,吸着中华烟,听那“一轮冰魄初转轮”了。“这梅兰芳还是好!为什么鲁迅那些人不喜欢他呢?”别小看何大伟,他当年也是爱看鲁迅书的人。   他的疑问没能持续下去,秘书还是打扰了他,用电话告诉他警察又来了。他急忙让两个警察进来。他不会为打扰他听京剧而恼火的,因为他听京剧纯粹是无聊,而和警察打交道是个更解闷儿的好方式。   古洛没有瞒他,把匿名信给他看了。   “这信……哈哈……小子到底憋不住了,跳出来了!真是跳梁小丑!当初我怎么会答应提拔他呢?这叫什么品质?我就是不提他,看他怎么闹!还写上匿名信了,有长进呀!告他的信几麻袋都背不回去,他还告别人?”何大伟没有一点儿城府,看到信就用谩骂的腔调自言自语起来。这就是一把手,因为平时里他们可以随意说话,没有人敢说个不字,于是,就养成了这种口无遮拦的习惯,天生沉默寡言的人不在此例。   古洛和胡亮默默地等待着,等他尽情发泄后,才问道:“这人是谁?”   “还用说吗?你们还想不到?”何大伟显然把警察当成他的员工了。   古洛和胡亮都很尴尬,只是看着这个跳来跳去的小个子,希望他能恢复正常。   “啊!对不住了。”何大伟终于认出了面前的这两个人,“他就是那……”他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颤抖着指着前方,这是看京剧中毒的征兆,“他就是副总经理孟繁达!”   “你敢肯定?”   “当然。不会有第二个人的。”   “好。谢谢你。但要记住千万不要说出去。”   “当然,当然。你们找我就对了,所有的告状信,连告我的,都得转到我这儿来,我是一把手嘛。”何大伟笑着说。   和何大伟不一样,这是个魁梧的男人,大概五十出头,身体很好,体态既不臃肿,也没有瘦得像个鬼一样,虽然他的长相难免让人联想起古人在庙里塑造的小鬼泥像。   “这是诬陷!”他很冷静,“你们有什么证据吗?”   “这信是你的电脑打的。”博弈的成功永远是对方的愚蠢造成的。   “电脑?电脑打字也没笔迹,你们怎么能说是我的电脑打的呢?”“真是个怪人。”古洛想。   “每台电脑打的字都不一样,就和人的指纹一样。”胡亮解释道。   “人的指纹?人的指纹都不一样?警察同志,你也太……能糊弄我了吧。我可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孟繁达微微一笑。   “那你去问问技术人员吧。”胡亮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惊异。   “我没上过大学,更别说名牌了,可我知道这回事。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装的,但匿名信是你写的,这毫无疑问!你跟我们兜圈子有什么用?再说,你写匿名信也不犯罪,只要你告诉我们你是怎么知道的就行了。这是涉及一桩凶杀案……”   “你要是这么说……”孟繁达犹豫了一下,说,“信是我写的。我没有确凿的证据,所以才写匿名信。”   “你怎么能想到他们有男女关系呢?我们来调查过李安这方面的情况,是总经理告诉你的吗?”   “他?那个侏儒才不会告诉我呢。我听人说,李安有其他女人,他老婆说的。我就估计是和姓石的那娘们儿……”   “你怎么会想到是石馨薇呢?”   “这……我看她就不是好东西……还有……”   “她抢了你总经理的职位。”古洛说。   “你怎么知道?”   “猜的。反正副总经理就你们两个,不是你就是她。”   “有这个因素,但我认为李安应该是跟石馨薇。”   “你这是乱猜,没有根据。”   “话又说回来了,要是有根据我还写什么匿名信?”孟繁达振振有词。   “你是听谁说李安老婆说他有外遇的?你认识他老婆,她跟你说的?”   “我不认识,听说长得非常漂亮。我是听一个亲戚说的。”   “亲戚?谁?说说他,详细些!”古洛觉得心跳得要出问题了。   “是我老婆的表弟,开了家公司,那天请我们一大帮亲戚,说是他的公司开业三周年庆典,实际是想让我们拿钱入股。”   “他叫什么名字?”   “叫管猛。”   “他怎么会认识李安,还认识他老婆的?”   “我也纳闷呢。问他,他没说。那天那小子喝得高了。”   “他在哪儿住?什么公司?你有他电话吗?”   孟繁达只有管猛住的地方的地址和公司地址,电话让他弄丢了。“我老婆知道,我问问她。”   “不。这事儿你别跟任何人说,连你的爱人也不行。”古洛严肃地说。   “好吧。”孟繁达有些畏惧地说。他显然意识到他提供的信息有多么重要了。   “这真是一个既愚蠢又狡诈的家伙。”古洛想。   管猛,外号黑胖儿,是干什么的?是个掮客,不是商业上的中介人。不,也可以这么说,不过,他所谓的商业却是国家法律明文禁止的。   他精力充沛,所以对社会危害甚深,不过,今天他不想荼毒生灵了,他也有人间的事,他要参加一个婚礼。   婚礼是他的一个农村朋友的,说是农村其实是城乡接合部,那里是最混乱的地方,有些像位于南北或东西通衢上的城市一样,各色人等愿意在这里居住,也就是避难,加上当地地头蛇,就给警察带来了不少苦恼。这个朋友在城里混得不错,当然是有人提携他,这个人就是管猛。于是,他是今天的贵客,座上宾。他这个人还是不能免俗,愿意受到这种尊荣的礼遇,愿意接受人们对他的感谢和敬畏。为了显示他与众不同,他没有开车去,而是骑了一台价值十万以上的日本进口摩托,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摩托居然是那么不吉利,就像三国里刘备的那匹叫的卢马一样。   宴会是丰盛的,在这里的一家最大的饭馆,摆了好几十桌,他坐在主桌,喝着水井坊酒,新郎的父母一边不断给他夹菜,一边说着感激的话,好像他们只能生,不能养,管猛就是儿子的养父。   管猛很有酒量,新郎的小兄弟(大部分他也认识)不停地向他敬酒,真所谓川流不息,他一一接受,喝了那么多,了无醉意,人们知道这场宴会如果不持续到夜里,那这个人就不是酒鬼了。   就在管猛大吃二喝的时候,当然不会知道有人在寻找着他,而且是两个人,不用说,就是古洛和胡亮。   太阳本来早上还是正常上班,但现在却被厚厚的云层遮盖住了,就像工薪阶层上班堵车一样。微微刮来的风带着凉气,好像在准备着雨。   古洛忍受着胃部的疼痛,这胃不是涌出过多的酸性液体,就是用痉挛的疼痛提醒古洛的坏心情。他忍受着痛苦,心里却也不免焦躁,虽然他还想上去,可两条腿实在乏力。   “胡亮,你上去吧。我在这儿等。”他说了这么两句话,就似乎耗费了一天的精力一样。   “你怎么啦?不舒服?”胡亮看古洛的脸色都变了,就关心地问道。   “没事儿!休息一会儿就好了。也许是早饭没吃好。”古洛挥挥手,胃还是那么难受,让他身体的任何一部分都不想稍微动弹一下。   “好。我上去。”胡亮说完,就走进写字楼。   天上落下了雨滴,非常小,比小米粒儿还要小。光线更阴沉了,空气中弥漫着烟雾,这附近大概有工厂,那烟飘了过来,污染着街道。古洛本想大口呼吸,好让胸闷得到缓解,但呛人的味道让他还得用手捂住口鼻。   “但愿能找到这个管猛。这人是关键呀!”古洛想。他知道只要管猛出来作证,案件就有了突破,但至今他还是没有十足的把握。“证据还是不齐全……我为什么会这样想呢?”他经常这样给自己提出问题,然后再由自己作答。“证据肯定不会完整得让任何人对犯罪和罪犯都一目了然,要不就不需要检察院和法院了。但这不是我提出问题的答案。应该这么说,这个案子麻烦的就是当事人死得太多,没有比让死人开口更难的了,但没有他们的口供,证据就不能说是完全的……不过,我的思考似乎还不光限于这一点……主要是这幅犯罪图画还不完美,似乎还有破绽,但在哪里呢?”古洛知道他的推理或者说猜想遭遇到从这个案子开始以来最大的挑战。   “这小子不在。”胡亮走到了他的面前。   “公司里的人没说他去哪儿了?”   “听收发室的人说,他的公司似乎就他一个人。”   “真正的皮包公司,但很挣钱呀!”古洛笑着说。刚才紧张的思考,让他的胸部和胃都好受了不少,他能笑出来了。   “孤狼才吃人呢。”胡亮说。   “嗯,咱们不要打草惊蛇。找个他的朋友,让他问问他的家人。”   “好吧。”胡亮掏出了手机,给刑警队打了电话。   “没问题。”他对古洛说。   管猛一早就起来了,他有着超级强壮的身体,昨晚和他喝酒的人都瘫倒在了床上,有的在地上,还有的在卫生间,而他除了头有些晕外,酒劲儿基本过去了。   他走到客厅,拿起茶壶,喝了整整一壶昨晚的剩茶。这时,新郎的母亲听到动静,从厨房走到了客厅。   “哎呀!咋这么早就起来了呢?不再睡一会儿呀?”   “不了,大娘。”   “那我给你做点儿饭去。”老太太在厨房本来就是要做饭的。   “不了。谢谢你,大娘。我得走了,市里还有事儿呢。等新郎官醒了,跟他说一声。”他说着,就走出了门外。   老太太见留不住他,就跟到外面,看着他大声地发动了摩托车,在翻腾的烟雾中,把车跳跃了出去。   他开得很快,因为今天确实有事,不过,也没必要那么着急,他纯粹是为了过骑摩托车的瘾,外行人不知道,对他这样一个爱摩托车的人来说,速度比吸毒还要刺激,性爱只能排第三。   空气在颤抖着,路面也在颤抖,摩托车的声音是那么好听,像是一支欢快的进行曲,两边的树木和土地飞速地消失在身后,风伴随着他,有时和他并行,有时则在后面拽着他。   事情发生得太快,在一个转弯处,管猛觉得后脑被什么重物打击了一下,自然他也听到了轰鸣声……   当交警赶来的时候,一摊血,一个躺着的人,看不清脸,摩托车的头盔挡住了人的视线,还有一个人,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车也是成双的,一辆倒卧的残破的摩托车,进口货的身价也没能救了它的命。还有一台大卡车,冒出烟雾,像是运动员在终点大口喘息一样。   “怎么不送医院?”交警责备肇事者。   “死了!我是半拉兽医。”司机答道。   管猛的老婆没有起疑心,黑社会或者流氓地痞的世界是没有任何信任可言的,虽然说在那里最讲义气,但就像如今的世界没有真正的爱情,所以才有那么多电视剧或电影大谈纯真的爱情一样,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管猛的朋友告诉公安局,管猛出去了,但明天中午左右一定会回来。   于是,古洛和胡亮就决定在他的家门口等他。   早上八点钟,他们就到了,古洛觉得有些早,但为了慎重起见,他还是战胜了回笼觉的诱惑。他们把车停在管猛住的楼房对面的马路上,两人还带了一个派出所的民警,他认识管猛的老婆,在车里抽着烟,喝着放在保温瓶里的茶。古洛觉得今天身体好多了,心情自然也轻松了不少,但困意却又来侵袭他,让他知道回笼觉并不是那么轻易服输的。于是,他对胡亮说:“我睡一会儿,你看着吧。”   “好。你睡吧。”胡亮说。   大约在十点左右,一个女人急急忙忙地从楼里出来,派出所的民警说:“这就是管猛的老婆。”   古洛不用人叫,立刻睁开了眼睛。胡亮说:“她是去买菜还是干什么?”他们知道管猛的老婆没有工作。   “不像呀!”胡亮自己反驳着自己。   “她去开车了,要出去办事儿。咱们怎么办?等她回来?”民警问道。   “不,跟上她!”古洛说。   这个女人车开得不错,虽然非常快,让跟踪的胡亮都很紧张,但却非常平稳。她不停地超车,在十字路口,也从不耽误工夫。二十分钟后,就来到了城外的国道上。   “这么快,她有事儿。”胡亮这才喘了口气。   “嗯。别跟丢了。”古洛淡淡地说。但他心里却猜测这女人是为了管猛的事,虽然他还不知道管猛这时正在阎王殿的门口签到呢。   这是城市边上的一家医院,还不小。停车场上停了许多车,女人将车停下,急匆匆地向楼上跑去。古洛等三个人也紧追不舍,但古洛到了门口就已经落在最后了,他绝望地走了起来,一只手捂着胸口。   女人到了一间房子的门口,这是抢救室,让肇事者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还要把这个已经死的人带到这里来。他还问了交警。交警答道:“活着还是死了得专家说了算!”   “我说了不算?我也懂医呀!”   “这是制度!懂吗?”交警严厉地说。   胡亮紧跟着女人走到房间门口,女人挤了进去,三秒钟后,就听到她尖利的哭喊声。   胡亮对一个像是负责的交警亮出了证件,说:“我刑警队的。谁出事儿了?”   “一个叫管猛的被车撞死了。”   “他和我们的案子有关,我们得进去。”   “行。”   这时,古洛也挪动着笨拙肥胖的身体来到门前,他一听,就知道自己的预想成为了现实。   屋里除了警察和管猛的爱人外,还有一个人。古洛看看这人,是个中年汉子,没有任何特征,只是长得很结实,黝黑的脸膛,放在任何地方都能和环境融合在一起,没人会发现他,这就是人类中的变色龙。古洛觉得有些诧异,正准备问问,却被胡亮抢了先。   “这位是……”   “我是他的朋友……”   “是这么回事。胡队长,你好!”交警队的负责人赶紧上前和胡亮打招呼,并解释道:“我们发现被害人后,找他的家属,但他没带证件,只有手机,我们就按手机号码打了电话,打了几个不是没人接,就是不在服务区内,还有几个说不知道他家住哪儿,也不知道他的家属。等到这位先生,我们才找到他的家属。”   “噢?”胡亮下意识地“哼”了一声。那人就走上前来,说:“我叫朱之啸……”   “糟了!”古洛没听到下面的话,“朱之啸”三个字就让他的大脑如同受到重击。“怎么就这么巧?!”他的脑子飞快地一转,赶快叫胡亮:“胡队长,过来一下!”   胡亮走过了,古洛说:“快走!”   “干什么?”   “找李安的老婆呀!就是他现在的老婆。”   胡亮低声地叫道:“哎呀!”就回头跟交警说,“我们有些急事,把处理结果告诉我们。”   古洛和胡亮都能感到后面是一片诧异的眼光,包括那个朱之啸的一双小眼睛。   桂漾美似乎没有工作,但她却是工商局的一个工作人员。她已经腻歪了这份非常不错的工作,准备着和朱之啸一结婚,就提前退休,好去世界各地走走。瞧!就是这么一个女人却有着勃勃雄心,不能不让人感慨如今社会给人的思想意识带来的巨大变化。本来她的梦想这周就能实现,但由于婚礼上的一些细节问题,只好将婚礼延期到下周了。当然这是她的决定,如果坚持按原计划不变的话,朱之啸也只有服从的份儿。“这人对我比李安要好。”她很惊异地想。因为在她看来,罗密欧与朱丽叶或者梁山伯与祝英台不过是传说而已。   当古洛和胡亮慌慌张张来到她的新家——一座非常豪华的三层楼内的能当足球场的客厅时,她正百无聊赖地在沙发上打盹,巨大的液晶电视开着,一个妖艳的女郎拿着一瓶香水在对观众笑着,好像在说,你只要用了这瓶香水,男人就会像对我一样,对你想入非非。   是个女佣人给他们开的门,她没敢吵即将上任的女主人,可又忘了她是不能随便让客人进屋子的,于是,古洛一眼就看见在铺着白色兽皮的躺椅上半侧着身的桂漾美和她手里就要掉下来的手机。   “坏了!”古洛绝望地想。但在这颓丧中似乎还有一线希望:“电话也许不是朱之啸打的。”   “你们怎么进来了?”桂漾美睁开眼睛,很不满意地问。她倒不是因为古洛和胡亮随意进来恼火,而是觉得自己的睡态很不雅观。   “对不起!打扰你了。”古洛客气地说。   “也没什么。”桂漾美冷冷地说。她看了一眼女佣,也没说什么。   “我们有点儿事找你。你有个认识的人叫管猛的……”   “谁?”桂漾美的反应很快。   “管猛。外号黑胖儿。”   “不认识。”   “他和你,还有朱之啸是中学同学,你怎么会不认识呢?”   “我们中学有几千人,我哪能都认识呢?就是同级的我也认不全。”   “同班的呢?”古洛还没有放弃。   “我们班没这个人。”   “你敢肯定?”还是在挣扎,我们的神探真走到了绝路。   “那有什么不敢?”   “可他说认识你呀。”胡亮比古洛更顽强。   “那你把他叫来,对证对证。”桂漾美淡淡地一笑。   “你的丈夫……不,现在还不是,刚才给你打电话了?”   “打了。他说他的一个朋友被车撞了,他去帮忙。怎么?和你们来有关系?”   “被撞死的就是管猛。”古洛镇静下来。   “噢!他死了,你们怎么找我呢?”   “一言难尽。下次见到你,一定告诉你为什么。”古洛苦笑着和胡亮灰溜溜地退出了这座富人的豪宅。   “这个娘儿们反应挺快。”胡亮差点儿就说出粗话,虽然他是个文明的人。   “嗯。找找那个孟繁达。”古洛吸着烟说。   时间已经是下午,雨没有停,外面如同黄昏,屋里只好开着灯。古洛已经连续抽了三支烟,烟雾在日光灯下像无数道丝线一样纠结着,没有流动的空气解开它们。古洛并没有深入思考,刚才的失利虽然是天意,但还是让他觉得很窝囊。   “怎么?他那儿还有没出的货?”   “应该有。上回我疏忽了,没有详细问他。记住,我们询问涉案人时,一定要细致,细得不能再细,线索就像是游丝一般,细细地捋,才能捋出来。”   “至理名言。”胡亮边说着,边戴上了警帽。   过去的防范都没用了。就像冷战时期,美苏制造的大量核武器一样,随着柏林墙一声倒塌,苏联解体,原子弹的价值就在于为拆卸技术做贡献了。这样的无用是好的,不像马其顿防线那样的无用造成了悲剧。   他搂着情人,高兴地大笑着:“行了。这小子死得真好!我放心了,你也没事儿了。警察不能把咱们咋的了。”朱之啸把桂漾美放倒在宽大的床上,不可遏制地想和她做爱。   “哼!可也不要大意了。那个老警察挺厉害。我看着他,就害怕。”桂漾美似乎没恋人那么兴奋。这就是女人,细腻的感觉让她们比男人更细心,也更能意识到危险,尤其是当危险无声无息地接近她们时。   “是吗?我知道他。那是咱们市的第一神探,据说从没有失过手。可这次他也没办法,总不能下阴间让管猛作证吧。”   “嗯。他死了是挺好,可也有问题……”桂漾美一边由着朱之啸脱下她的乳罩,一边说。   “什么问题?”朱之啸喘息着问道。   “反过来,他也不能为我们作证呀。”   “嗯……”朱之啸沉吟了一会儿,说,“有道理。但我绝不能让你陷进去。那我还叫人吗?”朱之啸认真地说。   桂漾美笑了,她搂住了朱之啸的头,在这一瞬间,她觉得平生第一次这样爱一个人。   “这是我的意见,你有异议可以提出,但要讲出道理来,要不……”   “要不咋的?我就是不同意!我告诉你,还没任命你呢!狂什么狂?我还怕你是咋的?就是你当上一把手,你也撤不了我,我是集团管的干部。”孟繁达大喊大叫。他恨不得能生吞了面前这个女人。   石馨薇不动声色,眼睛看着铺着绿呢子的台布。   “不要吵!有话好好说嘛。”何大伟在一旁劝着。他没想到这个平常对他唯唯诺诺的卑琐的人居然有这份胆量,不免有些慌神。他想发作,但立刻意识到他已经是马上,不,可以说已经退休的人了,再耍威风,可能要自取其辱,就只好用息事宁人的态度来劝解。   “这是工作,是我们下一年度的规划……”   “规划?规个屁划!不是规划是你的鬼话。我不听,我也不看。反正我就反对。”   “你这也太没道理了。你对我有意见可以当面提出,不要拿工作开玩笑,也不要在背后放黑枪嘛。”   “什么?我什么时候打你黑枪了?”孟繁达心虚,就虚张声势起来。   “你知我知,天知地知,点破了,还有意思吗?”   “你……”孟繁达气得脸都青了。他是这么个人,尽管坑害别人,但如果没达到目的的话,他会比那个险些受害的人更愤怒。   古洛和胡亮来得似乎不是时候,当一个人在气头上,是很难和他讲道理的。   “那两个警察又来了。”孟繁达的秘书走进来说。屋里的气氛充满了火药味儿,不过,如果秘书不偷听的话,也不会有多么大的感觉的,因为她的主子只要和石馨薇在一起,从来就没有好脸色,她都以为这才是正常的。   “不见!”孟繁达大怒道。   “恐怕不行吧。”何大伟冷冷地说。他已经完全镇定下来,拿出了一把手的风度。   “怎么不行?”孟繁达几乎在咆哮。   “这是公民的义务。”石馨薇根本不管孟繁达那张脸有多么可怕。   “义务?我……”孟繁达想起上次见那两个警察时的情景,尤其是那个老警察,让他很有些发憷。   “让他们等会儿。”他只好对秘书说。   他又待了一会儿,完全是故意示威,因为他没什么要说的,而那两个人也不打算再和他说话。   “反正我不同意你的规划。”说完,他就走出了办公室。   当孟繁达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时,他已经拿定了主意,那就是要冷静,绝不能和警察闹别扭,他担心这会成为石馨薇攻击他的把柄,而且他怕警察不满意他的证言再去找石馨薇,他的暗箭冷枪就会成为明火执仗了。   “来啦。”他笑得很热情、很亲切,但一看就知道是假的。   “问你一个情况,你要详细回答。”古洛很不耐烦,他还没从刚才的霉运中挣脱出来,而面前这个人有可能加深他的不幸。   “行。”孟繁达压住火气,装作很不在意地说。   “那个管猛为什么跟你说李安有外遇呢?他和你熟悉到这种程度了吗?”   “那倒没有。是这么回事。他的老婆不是和我老婆是表姐妹吗?她们关系很好,我讨厌那个管猛,一个地痞,而我是什么人?堂堂正正的国家干部,现在虽然是企业,但也是国企,我还是领导。他老婆发现他和一个女人有来往,就要和他离婚,他就让我跟我老婆说说,去劝劝他老婆。我说,你直接和你嫂子说得了,他说他不敢,说这姐俩儿脾气秉性一样,我想倒也是。他又说,那女人是我们公司李安的老婆,其实和他真没什么,不过和他是中学同学,托他跟踪李安,他没答应罢了。”   “那李安死了,他又怎么跟你说的?”   “没有,从那以后我们没见过面。”   “上回调查李安被杀时,你怎么不说呢?”胡亮气恼地问道。   “我……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再说,管猛也不会为李安的媳妇杀人的,连跟踪他都没答应嘛。”   “好。你配合得很好。不过,要记住,以后再有类似情况,不要自以为是,也不要怕惹事,没有一点儿社会责任是不行的。你看,你把这么重要的情况都隐瞒了,造成我们多大的麻烦。”古洛说。但他口气很温和,因为他已经得到他想要得到的了。   “这个土流氓!乡巴佬!也想和我争?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德行?”石馨薇等孟繁达一出去,就破口大骂道,把个何大伟吓了一跳。在他的印象里,石馨薇一贯是文雅的,就是发起火来,也很有节制,如今居然说出这样的语言,让他心里很不得劲儿。   “你知道吗?老何。”石馨薇看到何大伟诧异的样子,就放缓了口气,“他在背后散布我的谣言,说我有生活作风问题,这也太不像话了。我这人,你是知道的,说我什么都行,就是这我受不了。我最痛恨的就是乱搞男女关系,可他居然诬陷我!你说,我……”她哽咽了。   “我知道,知道。你是个正派人。这个孟繁达还敢造你的谣?他本人在生活作风上是极不检点的,和好几个女同事都不那么……闹得风言风语的,很不好。可现在这个社会,男女关系也不算什么事了,也对,个人隐私,个人生活,他愿意爱谁就爱谁,组织上是管不着的,可是……”何大伟这个人话一说多,就语无伦次了,尤其是关于他的风流韵事也有很多传言,所以,他不知道应该责备孟繁达呢,还是替他辩护?   “这我理解。可他为什么攻击我呢?而且还是空穴来风,没影的事儿。所以……”石馨薇拿出手帕,擦擦眼睛。   “好了,不说他了。你的规划我同意,这几天我就办退休手续了,之后,你就是一把手,他孟繁达敢炸刺儿,你就收拾他。”   石馨薇没吱声,似乎在想着什么。   古洛和胡亮敲开了管猛家的门。管猛的老婆名叫包芳芳,浓眉大眼,泪水把她的浓妆艳抹冲得一塌糊涂。她还在哭,屋子里好多人,老老少少,吸烟的吸烟,喝水的喝水,没有人说话。   “管猛的事儿处理完了?”古洛问道。   这些人真不愧是管猛的亲戚朋友,对警察来访是司空见惯,他们对这两位不速之客居然没有一点儿反感,而且还充满好奇地看着他们。   “没有呢。”包芳芳说。她看到警察立刻就止住了哭泣。   “我们知道这事儿往后放放好一些,可事情确实重要。你能不能换个房间,和我们单独谈谈。”古洛很客气地说。   “谈啥谈?你们这帮子公安,生前就整我儿子,他死了,你们还不放过,到底要咋的?”一个一脸凶相的老头子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你是管猛的父亲?”古洛问道。   “还能是谁?”   “你也得配合我们的工作,不要大叫大嚷,也不要骂人,尤其是骂执行公务的人。这是犯法,知道吗?”古洛并没有发火儿。这些天他身体一直不好,再加上案子进展得不顺利,他似乎失去了大发雷霆的能力。   “我就骂了,你能咋的?还能把我拘起来?”老头儿还懂得拘捕。   “怎么不能?不是看你刚失去了儿子,年龄又大,我们早把你带走了。”胡亮严厉地说。   “那……你们就……”   “爸,别吵了。走,你们跟我到这儿来。”   包芳芳领着两个警察走进一个小房间。这大概是管猛的房间,里面有张写字台,上面乱七八糟地堆了很多纸张,还有一台电脑。两张沙发,一张单人床,屋子里就没有空间了。   “问吧,啥事儿?”   “据说,你说管猛生前和一个女人有关系。那女人是谁?”古洛问道。   “什么女人?我不知道。管猛是忠于我的,他在外面没女人。”   “我们也没说是那种关系的女人。那个女人是他中学同学,叫桂漾美,她怀疑自己的丈夫有情人,托你丈夫跟踪。”   “噢!你说这事儿呀!有。是那么回事。可我丈夫拒绝了。”   “拒绝了?怎么会呢?他不光没拒绝,还找了一个人。你知道他找的是谁吗?”   “不知道。”   古洛仔细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她似乎很悲伤,但却一点儿没有丧失理智,外面有人说话,她一边竖起耳朵在听着,一边看着古洛,眼睛里没有焦点。   “你看看眼前的情况。你丈夫死了,所有和他有关的事都随他去了。这叫做死无对证。你一定是这么想的。但从反面说,他的事儿你就是说出来了,也没什么了,对一个死去的人、对你们活着的人不能说有好处,但绝没有坏处。而且你们还配合了我们的工作。是不是?”   “这么说也对。”包芳芳抖动着二郎腿。   “那你就说说那个女人的情况。至于管猛托没托人,我们不管。这和我们要调查的没关系。”   “噢。是吗?”包芳芳犹豫了。   “对。说说那个女人,你是怎么跟踪他们的?有什么证据没有?”   “他们两个好像没那种关系……”   “我们知道。”   “你们都知道,还问我干啥?”   “我们想知道你凭什么说他们见过面?”   “噢。我给他们照了相。要不,猛子能承认吗?他就是有那事儿,也不会承认的,就那么个人。”   “是吗?把照片给我们看看。”古洛压抑着兴奋。   包芳芳走了出去,一会儿就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张照片:“看,就是这张。现在都兴数码相机了,这也算是我最后一张胶卷相片吧。”   桂漾美就是比朱之啸要高明一些,她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已经是晚上了,朱之啸刚和她做完爱,心情很好,让女佣叫了外卖,是一家广东餐厅的,有鱼翅、大虾、鲍鱼等海鲜。   朱之啸开了一瓶人头马酒,但桂漾美不喝这种酒,就又打开了一瓶有二十年储藏期的白葡萄酒。   两个人在长餐桌上点上蜡烛,面对面地坐着,很有些情趣地吃了起来。朱之啸很喜欢这一套,他想让人觉得他是个有情趣的人,但桂漾美就实用得多,只要是好吃的就行,她还觉得烛光太暗,可她也是个聪明女人,从不过分,就默许了朱之啸的雅趣。虽然她觉得这应该叫沐猴而冠。   “谁来了?真扫兴。”朱之啸一旦到了这种场合,说话就十分斯文,“开门去。”他对女佣说。   扫兴的是两个人,古洛和胡亮。他们看看眼前的情景,很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觉。古洛注意到开门的女佣不是白天的那一个了。   “白天不是你。”他说。   “那个走了。”女佣答道。   “没让你跟客人说话,就不许说!”桂漾美厉声说道。   他们雇了两个女佣,那一个因为随便开门,桂漾美等古洛一走,就将她炒掉了。   “辞得好快呀!”古洛笑着说。桂漾美脸色很难看,没有说话。   “你们是在这里和我们共进晚餐呢?还是……”朱之啸还是这么文绉绉的。   “还有第三条道路吗?不记得我们了?我们是警察。”古洛笑着问道。   “这……”朱之啸不知所措了。   “我们要跟你未婚妻谈谈。”古洛说。   “我呢?”朱之啸问道。   “目前没你的事。”   “那我……”   “你回避一下。”   朱之啸只好起身走了出去,临出门时,他看了未婚妻一眼,桂漾美神情自若,根本没看他。   “说说你和管猛的关系吧。”古洛说。   “管猛?就是你们问过我的那个人。我不是说了吗?我不认识他。”   “可我们知道的情况是你不仅认识他,而且还托他办过事。”   “这……”桂漾美面无表情地想了一会儿,说,“你们从哪儿得到的情况?那是假的。”   “从管猛的老婆那儿。”   “她说什么你们都相信?我说了,我不认识这个叫管猛的。”   “管猛的妻子叫包芳芳,她也不认识你,怎么会说到你呢?这是因为她怀疑管猛不忠,就跟踪了他,结果发现他和你接触。管猛说是你托他跟踪你的丈夫李安。”   “那个娘儿们瞎说呢。她凭什么这么说?”   “她有你和管猛见面时的照片。”古洛拿出照片来,对着桂漾美晃了一下。   “慢着!我没看清。”“真是个狡猾的女人。”古洛想,就把照片送到她的手中。   桂漾美仔细看过后,把照片随意往桌子上一扔,说:“那又怎么啦?我求他跟踪我丈夫,又有什么?”   “为什么你要跟踪你丈夫?”   “和管猛的老婆一样,我怀疑他对我不忠。”   “光是跟踪吗?”   “对。”   “不对。你是让管猛找人杀掉你的丈夫。”   “胡说!你有证据吗?”   “你以为管猛死了,就没证据啦?告诉你,管猛找过杀你丈夫的杀手,这也有证据。你以为管猛死了,死无对证,是吗?不,死人能说话,因为他活过。”   “可我……”桂漾美慌乱了,她刚一结巴,门突然就打开了,朱之啸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古洛和胡亮,说:“是我干的!是我让管猛找人干掉李安的,和她无关。”   “你……”桂漾美反应很快,她明白上当了。她气愤地伸出右手食指指着古洛说,“你在骗我们,杀人的绝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不,没骗你!吕和义——那个杀手告诉了他的情妇。”   “可是,他说谎,我撤回了这个决定。”桂漾美刚说完,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不,是他……”   “对,是我撤回了决定。”朱之啸忙说。   “你们的双簧唱得不错,而且让我感动,不管是你们俩谁,李安的死你们是逃不了干系的。”古洛声色俱厉地说。   “不对,我确实让管猛别动手了。”朱之啸说。   “是吗?我怎么能相信你呢?因为你一直在说谎。”   “我没骗你们,没有说谎!”朱之啸说。   “你说你找管猛杀掉李安,这就是谎言。你是在李安死后才找到桂漾美的,这一点能作证的人太多了,用不着我一一列举吧?你爱她,为她牺牲自己,现在这种人不多了,尤其像你这样的人,真让人匪夷所思。有了第一个谎言,我们怎么能相信你说的第二个谎言呢?”   “是我干的。”桂漾美很平静地说。   “你……”朱之啸刚一开口,桂漾美就截住了他的话头:“你别说了,我知道你的好意。可没用,你知道吗?没用。他们不会相信的,时间对不上。我们疏忽了这一点。”桂漾美还是那样面无表情,让古洛觉得这个女人简直不是女人,是个妖精。   “不过,我告诉你们,我确实撤回了要杀李安的决定。”   “你还在骗人。”胡亮愤慨地说。   “不,这次是真话。当然我知道管猛死了,没人能证明我说的是实话,但你们可以查查他的账户,看有没有我给的钱。”   “好。你说说他的账户号。”古洛说。   桂漾美迅速写下了管猛的账户号。   “定金也在这上面吗?”   “不,定金我给的是现金。”   “多少钱?”   “三万。事成之后再给五万,转到这个账户上。”   “李安的命……”古洛没有说出不合时宜的话来。   “这就够贵的了。”桂漾美知道他要说什么。   “你为什么要撤销杀李安的要求呢?”   “我嘛……觉得不值得。万一让你们抓住了,我还得搭条命。”古洛觉得桂漾美甚至笑了笑。   “你跟我们走,查实了,你也要上法院。”古洛说。   “我也去。”朱之啸喊道。   “你愿意在公安局外面站着,也可以。”古洛说。   “不,我……”桂漾美迅速地向朱之啸使了一个眼色,朱之啸就不说了。   十一 峰回路转   何大伟和所有即将退休的干部一样:不管是公务员还是国企的领导,尤其是国企的领导都不愿意退休,退休对他们来说,就等于失去了半条生命,可和死亡一样,这是必由之路,除非有极端的场合,那就是死在职位上,当然这他们更不愿意。在失去半条命之前,他们的心理状态是很不好的,很阴郁,但又无可奈何。何大伟这个人个子小,心却很大,他已经想开了,而且这些天他基本退出了工作,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但事与愿违,后来,他对人说,人算不如天算,怕有事,但事情就找上门来了。   这不,这个哭丧着脸但还带着愤怒表情的人坐在他的对面,吸着烟,也不管墙上贴的禁烟标语。   “老刘呀!你这是怎么啦?”何大伟看着嘴和鼻子像烟囱一样冒着烟的人,心里不由得有几分畏惧。   “……”还是喷云吐雾,像是老道在做法一样。   “你倒是说句话呀!咱们都是熟人,我说是朋友也不算过吧?有啥你就说,我呢,虽然是退休之人,但能帮你的我一定帮。”何大伟心里大体上猜到这个人来干什么了,所以,就更心虚胆怯了。   他叫刘凌云,是石馨薇的丈夫,国家公务员,副处级巡视员。这是个在大街上走着,没有一个人会对他多看一眼的男人,他长相不英俊,但也不丑陋,个子不高不矮,身材不胖不瘦,你说谁会注意他呢?他在工作和生活中也是这样。工作就是完成自己的任务,没有得过奖,没有受过处分,没有出奇的才干,也不是个笨蛋,所以就是现在这个类似于封建社会的员外郎一样的职务。在生活中,他除了照顾孩子、买菜做饭,还管理家里的钱财,但却没有任何计划,一切听石馨薇的安排。有时石馨薇看着他,半天不作声,然后才说:“你在想什么?咱们这么多年的夫妻了,我都不知道你是个什么人。”他也只是笑笑,连笑的意思也让人猜不透。石馨薇逼急了,问他为什么笑,他就说:“我什么也没想。笑也就是笑呗。”说完,还是笑笑。   可今天却不同,他既伤心又生气,连着抽完两支烟——抽烟这个恶习是他唯一违抗妻子命令的行为,才说:“诬陷石馨薇到了这种程度,你们还管不管?”   “怎么回事?”何大伟明知故问,装得很像,其实无所谓,因为刘凌云看都没看他一眼,续上了第三支烟。   “那个土流氓,一个山炮!这么卑鄙,敢诬陷领导干部。他为啥?不就是没有当上一把手嘛。这是石馨薇说了算的吗?是领导,包括你老何,决定的嘛。怎么?个人私欲不能满足,就用下流手段?就对别人进行人身攻击?这也太猖狂了吧。我问你,他是共产党员吗?应该开除他的党籍,送交司法部门,判他个诬陷罪。”   “你是说老孟吧。”何大伟不装糊涂了,“这个人是有问题,但……首先你要冷静。再说,你这么说,也没证据呀!”   “怎么没有?你问问公安局的。他向公安局揭发我老婆……”他用哭腔说道,“跟那个死了的李安搞男女关系。弄得满城风雨的,这是什么行为?是犯罪。我老婆受了刺激,茶饭不进呀。这要再弄出人命,责任就在你了。虽然,老何,咱俩是朋友,你对馨薇又那么好,我从心里领你的情。可这是原则问题,你不能包庇坏人。”   “我当然不包庇了。可你怎么知道他向公安局的人说了呢?”   “公安局的问石馨薇了。”   “那也不能说是他说的呀。”   “那还有谁?还有谁?你这人怎么这么糊涂呢?这还用说吗?谁能说这话?谁能造这谣?谁有这个胆儿?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的事儿嘛。”   “嗯……这不好办。你说他要死不承认呢?”   “你问问公安局的不就行了吗?”   “公安局的不能说,他们也有原则呀!”   “试试看嘛。你一定要跟他们说,要不,今天我就不走了。要是那个孟繁达在,我现在就找他算账!”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十分可怕,把何大伟吓了一跳。“好家伙!真够凶的了!”   “好,好。我只能问一下,人家要是不说,可不怪我。”   “那当然,但你一定要给我那口子平反。公安局可能信那个山炮的话呢。”   “不能。公安局的人聪明着呢。那个古洛,你不知道,咱们市的神探呀!”   “听说过这人。”刘凌云想了想,说,“反正不能让公安局的相信他的谣言。”   “好吧。你放心吧。石馨薇是什么人,我还不了解吗?再怎么样也不能和她下级搞什么男女关系呀!”何大伟笑着说。   “那可不。馨薇在这方面是很检点的,再说,谁能看得上那家伙?”刘凌云很有自信地说。   “看你都这么自信,还跟公安局说什么呀?”何大伟还是想息事宁人。   “那可不行。馨薇不干。你没看她在家把我骂得不像个样,说我不是男人什么的。我……不行,你一定要找公安局说说,要不我可怎么办?”   “好吧,好吧。”何大伟只好答应下来,心里想:“找个女强人的老婆真是可怕。”   “你怀疑你的丈夫对你不忠,有什么证据吗?”这是在审讯室里,古洛和胡亮坐在桌前,灯光幽暗,有点儿像拍警匪片的导演故弄玄虚,那个桂漾美也像个女演员一样,在暗光下,很美丽,但也很邪恶。   “当然有。”   “你跟踪过他?”   “没有。”   “说谎!你不是在你家里说跟踪过他吗?”古洛点上烟,沉下心问道。   “你不是说我是让管猛杀他吗?”   “两码事。我是说你跟踪过他,你知道吗?是你自己。”   “我……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说吧,那个女人是谁?”   “有关系吗?”   “你的智商不低吧?这个女人可能和杀你丈夫,不,前夫有关。”古洛有些急了。   “是吗?那我告诉你,我不知道。不,不是不知道,我看到了,但我不认识那个女人。”   “不认识?”   “不认识。虽然我看着眉眼儿好像在哪儿见过,但一直想不起来,也许是我弄错了。”   “什么样?你能描述一下吗?”   “这……我可真忘了,就是当时记得好像见过,但怎么想也没想起来,现在确实忘得一干二净了。”   “就为这个,你要雇人杀你丈夫?”   “那还要啥?一个女人,这事儿最大了。”桂漾美笑了笑。   “你先下去。”古洛让警察把桂漾美带了下去。   “她说的是实话?”胡亮问道。   “有实有虚,虚虚实实,这是女人天生的本事。”古洛笑着说。   “带朱之啸!”胡亮也笑了,一边大声命令警察。   朱之啸进来了,他很冷静,几乎和刚才在外面差不多,他是有牢狱经验的,虽然过去好几年了,可那段铁窗生活毕竟锻造了他一种特殊的生存本领。   “坐下。”古洛说。   “我知道你是神探古洛。”朱之啸一坐下,就先开口说。   “先把程序完成,再来恭维我。”古洛高兴地说。   胡亮按规矩问完朱之啸后,古洛说:“你说那话是什么意思?”他很爱享受被人崇敬的感觉。   “我的意思是说,有你,就不会冤枉我们了。”   “那当然,那当然。”古洛笑得咧开了嘴,胡亮在旁边咳嗽了一声,提示古洛已经失态了。   “说吧。你为什么要骗我们?不,这我们知道,你和管猛有什么交易?”古洛正色道。   “你怎么知道我们之间有交易?”朱之啸真吃惊了。他刚才恭维古洛不过是他为人处世的习惯,其实在内心里他并不认可古洛是什么神探。   “这很容易,我也不和你说我怎么知道的。你说!”   “对。我怕……我失去桂漾美,在中学时我就喜欢上她了,这么多年,不结婚,就是为了她。当我知道她的丈夫死了,我挺高兴。但是,后来管猛把桂漾美找他的事告诉了我,我明白,他是讹诈我。可没办法呀,谁让我栽到他手里了呢?我就给了他十五万,算是封口费吧,并说好,这事以后谁也别提。如果再说,那我也不客气。他知道我这人一旦发了火,黑白两道他没我走得通,就向我发誓……”   “桂漾美托他杀李安,对吧?”   “嗯……是。可是,他没杀,后来桂漾美取消了杀李安的计划。这是实话!”   “为什么取消呢?”   “桂漾美说她觉得不值得。”   “她没说真话吧?”   “不,我觉得她说的是实话。我了解她。她这个人爱一时冲动,经常做些随机的事。”   “李安你认识吗?”   “不认识。可也是我们一个中学的,我在学校见过他。他比我和桂漾美都大,我们才上初中,他已经是高中了。”   “噢!都是校友呢。”   “管猛也是。”   “什么学校出了你们这些宝贝?”   “铁林中学。我们可是市重点校,就我和管猛不学好。”   “铁林中学?”古洛觉得对这个学校名有点儿记忆,当然这个学校在本市很有名,但他的记忆绝不是那种一般的记忆。   “对。”朱之啸带着确定的口吻答道。   就在这时,一个警察走了进来,到了胡亮身边,轻声和胡亮耳语了几句。胡亮马上轻声告诉了古洛。   “今天就到这儿。”古洛说。   让审讯中断的电话是何大伟打来的。他虽然有许多缺点,但说话还是算话的,再说他也很同情刘凌云和石馨薇。   “那是造谣!没影儿的事。你们可不能相信呀!这个孟繁达不仅不是合格的领导干部,而且是个小人。严重地说,他这是犯罪。”   “没有。我们没听孟繁达说过。”古洛当然要保护揭发人了。   “我们知道,大家都知道。连当事人都知道。”   “你们怎么知道的?”   “那还用说?我们这里什么事都保不住密。再说,也只有他能干得出来。”   “即使有,我们也会保密的。你身为一个领导干部,不是不懂得这些,你打这个电话,严重点儿说,是干扰我们办案。”古洛很不高兴地说。   “这……这我明白。可是……可是,石馨薇,当事人的丈夫找来了,说影响到他爱人的名誉,精神受到了严重损害,而且也不利于今后的工作,她可是要当总经理了。”   “是石馨薇让他来的?”   “那当然。他不敢擅自做主的。”说到这儿,何大伟都想笑了。   “他叫什么名字?在哪儿工作?”   “刘凌云,在市发改委,是个副处级干部。”   “知道了。你让他和石馨薇都放心,我们办案不会殃及无辜的。”   “好,好,我一定转告。另外,我想说,我个人对这件事是有不同看法的,不过当一下传声筒。”   “好,知道了。”   古洛放下电话,对胡亮说:“真够乱的。”   “就是。还是什么领导呢?这心眼儿比一般人还小。”   古洛没有说话,他的脑子里像是迸出了一个火星,当然这点儿火是点不起燎原大火的,但已经足够了。   “查查那个梅兰英是哪个中学的?”   “你是说……”   古洛点点头。   几分钟后,古洛的记忆得到了证实,梅兰英果然也是铁林中学的,她比桂漾美、朱之啸、管猛要高两届。   “好家伙!你这记忆力还行呀!”胡亮不由得赞叹道。   “听她家人说过,说她是重点中学毕业的,但没有考大学,挺遗憾,等等。”古洛得意地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这是近来他吸得最香的一口烟,虽然由于吸得太深,他咳嗽起来。   “稳着点儿。没派头了。”胡亮揶揄道。   古洛笑了。   “可这和李安的死有关系吗?”   “可能会有。”   “为什么?”   “想想桂漾美说的话。”   “桂漾美说的话?”胡亮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可那也不能肯定呀!”   “所以我说可能啊。”   傍晚,没有太阳的余晖,没有火烧云,光线是昏暗的,但天却没有黑下来,应该在这时停下来的风,却并没有完全止息,飒飒地吹着,带着秋天的凉意。树叶发出坚硬的声音,告诉人们它们即将干枯。人们还在吃晚饭,街上没有多少人,梅兰英父母住的楼房前的空地泛着灰蒙蒙的雾霭。远处,梅兰英的父母牵着一条身躯巨大的狗,悠闲地走了过来。   “是他们。”胡亮眼尖。   再走了十几步,梅兰英的父母也看见了古洛和胡亮,主要是胡亮的警服比较惹人注意。   “你们咋……”梅兰英的母亲差点儿表现出她的不耐烦。   “破案啦?”老头子说。   “破案?我看得等到猴年马月了。”老太太翻了一下眼睛说。   “快了,快了。”古洛忙说,“向你们核实一件事。咱们到屋里说吧。”   梅兰英的父母看看古洛和胡亮,没说什么,就率先走进了楼里。   灯光很强烈,晃得所有人都在瞬间睁不开眼睛。   “好亮的灯!”古洛说。   “嗯。坐吧。”梅兰英的父亲说。   “嗯……这事儿我们不好开口,可为了案子,为了让屈死的人能瞑目,我们必须查清一些事实,可能你们会有抵触的,但我们向你们保证,我们是绝对保守秘密的。”古洛停顿了一下。   “是兰英和她那个相好的事儿吧?”梅兰英的母亲问道。   “是。”古洛惊异地睁大了眼睛。连他这个久经风霜、自称最了解人的内心世界的神探也不由得错愕。   “你瞎叨叨啥?”梅兰英的父亲才是古洛了解的人心。   “说不说,他们早晚也知道。再者说了,咱们的女儿不能白死呀。”梅兰英的母亲哽咽了。母亲的心永远是爱儿女的,为了儿女她们也会有最聪明的心。   “那你知道那个李安也死了吗?”古洛还是不太相信老太太这么痛快地就说出来了女儿的隐秘。   “什么?他也死了?”两个老人都吃惊了。   “对。所以这个案子就复杂了。你们能把那个李安和梅兰英是什么时候……也就是把他们交往的事情尽量详细地告诉我们吗?”   “也没啥。就是中学同学,后来又见到了,那小子说他老婆怎么怎么厉害,兰英对何梁也不满意,嫌他窝囊,俩人就好上了。”老太太说。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什么什么时候?”   “就是他俩什么时候好上的?”   “准日子谁知道?这好了有两年了。”   “那两个家庭怎么办?他们要重新组合家庭?”古洛问道。“组合”这个词是他最近才掌握的。   “那倒没有。没听兰英说。那孩子稀罕她儿子,估计不能。”   “那就是纯粹为了感情?”古洛没想到那个看起来不起眼儿的、完全像个主妇的梅兰英居然还这么浪漫。   “大概是吧。现在的人弄不清楚。我家兰英其实年轻时挺招人的,三天两头有人给她写信,打中学起就这样了。”   “嗯。”古洛没再说下去。   晚上下起了雨,先是滴滴答答的,后来大了一些,柏油马路上都是水光,人行道湿漉漉的,街上没几个行人,有的打着伞,看不清他们的脸。这是个阴沉的夜,爱喝酒的人一定要喝几杯,也许会酩酊大醉,减轻人生的压力和痛苦,不喝酒的也会忧郁地吸着烟,或者陷入茫然的思绪。   也许是这天气的影响,古洛无精打采地和胡亮坐在一家饭馆里。这是家火锅店,和上次的不同,是川味儿的。   “这阴冷的天,正好吃四川火锅。那地方尽这样的天气。”胡亮一边笑着说,一边从热气腾腾的火锅里捞着牛肉。   古洛闷声不响地喝着酒。他的脑子在飞速地旋转着,案子像一幅图画一样展现在他的脑海里,但还是幅残缺的画,关键的几个地方就像这外面阴雨的天气一样,是模糊的,看不清楚。   “这两个案子在这儿连起来了,真没想到。我很后悔,不,可以说我在自责,你知道吗?”胡亮虽然吃得满头是汗、兴致很好的样子,但古洛知道他确实很痛苦。   “你是责备自己没有把李安的案子查下去吧?”   “可不。要不咱们能费这么大的事儿?”   “不。这不是你的错。凡是案子都有个猜想,有了猜想才能把零碎的线索连起来,那连起来的带子是我们的想象。当初李安的案子确实让人无从查起。”   “主要是那些涉案的人都不说实话。”   “对。几乎都在撒谎。当然各有各的理由,这些谎言是很难拆穿的,如果我们不是将案子进行到现在的程度,也不会明白他们在说谎。当时,你就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有什么猜想让你去揭穿他们?就是现在我们对他们的谎言又能知道多少?如果全都拆穿了,这个案子不就破了?”   “什么?你的意思是说,这个案子还有问题?”胡亮吃惊了。   “还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   “慢点儿。”胡亮撂下了筷子,取出一包进口香烟,抽出了一支,古洛给他点上,他把烟盒扔在桌子上,说:“我给你捋捋整个案子,你说说你的疑问在哪里。”   “好。”古洛也点上了烟,喝了一大口啤酒,觉得心底都凉了,但他没去吃热腾腾的火锅。   “案子是从何梁的死开始的,梅兰英到处告状,后来又不告了……”   “对,我打断你一下。我现在才知道梅兰英是个什么心理。按理说,一般正常的夫妻也没有她这么为丈夫寻找真相的,而且这真相不过是她的臆测,神经质一样的胡乱猜想。这是因为她对丈夫不忠,爱是没有这种扭曲的力量的,只有忏悔,只有深刻的内疚才让她疯狂地为丈夫寻找她所谓的正义。”   “说得对!我也是这样想的。我再继续说。”胡亮看看古洛,好像怕他再打断他的话似的。古洛微微点点头。   “接着就是梅兰英和马清水都被杀了。梅兰英看样子是被职业杀手干掉的,而且被性侵犯过,死的状态也很不好。我们怀疑是马清水干的,但马清水也被杀了,是他情人的丈夫作的案。这样,案子好像结了,但我们又发现了一具无名尸体,循着尸体留下的蛛丝马迹,我们破解了死者的身份,接着,我们又了解到他可能——现在对此还没有坚实的证据——是杀害李安的凶手。”   “不,肯定是他杀的。什么凶器之类的证据恐怕永远埋藏在宇宙的某个角落了。”古洛又一次打断了胡亮的话。   “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是为了谨慎起见,因为你说这个案子还有疑点,我就想这算不算呢?”   “没事儿,继续说。”古洛抽着烟,笑着答道。   “那么,就是桂漾美雇凶杀的李安了,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吗?而且,我们连李安的情人都找出来了,是死了的梅兰英,这好像没什么意思了吧。不过证明了桂漾美说丈夫有情人是真的,可这并不能说明她所谓的收回杀人指令是真的。”   “你说得对!很对,要我说,桂漾美这样的女人杀丈夫太有可能了,而且她一张嘴基本就是谎言。但如果她说的是真的呢?我过去给你说过,我的习惯是相信人,就是犯罪嫌疑人我也相信,当然我说的这个相信你是知道其中的含义的,不是每句话每件事都相信,但在重大的问题上,我先相信他们,然后再用事实证明他们说的是真话还是谎言。最重要的是让他来说服你,如果是谎言,那他在说服你时,就会露出马脚。你记住,这是很有意义的做法,很有效用。有个智者说过,愚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说实话。反过来说,你不相信实话,其实是被自己的疑心所愚弄。所以,如果她说的是实话,那我们就要找出其中的缘故,是像她说的那样,她改变主意了吗?也许,我们姑且相信,但我们要她说出详细的理由,看能不能说服我们。就是说,她为什么不杀丈夫了?难道杀他是心血来潮,不杀他也是说变就变?这我就有怀疑了。而且……”古洛从中午心里就有个死结一样的疑问,在给胡亮说这番话时,他才发现那张犯罪图是因为这个疙瘩而变得暧昧不清的。   “什么?而且是什么意思?”胡亮正听得津津有味,古洛一停,他就知道这个老家伙爱卖关子的老毛病又犯了。   “没什么。”   “你又来这套了——卖关子,真让我愤怒!”胡亮认真地说。   “不,这次不是。我也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这事儿哪个地方有蹊跷,可在哪里呢?我确实没有找出来。”   “是吗?听你刚才的话,我姑且信你,不过你要拿出充足的理由说服我。”胡亮笑了,他为自己的机智而笑。   古洛也笑了:“好小子!还是那句话,如果桂漾美说的是真的,这个案子就有意思了。这还回答不了你的疑问吗?看,我没骗你吧。”   “对你,只能是姑且相信。”   两人都笑了起来。但笑的意思却不一样,古洛是很勉强的,因为他觉得有个难关在等着他,但是什么难关呢?他还是不清楚。“回家后,再好好想想。解开这个疙瘩,案子就可以结了。”他端起酒杯,和胡亮碰了碰,只喝了一小口。   十二 似完非完   第二天还是阴天,这预示着今年的秋天会短得令人的身体来不及准备,那就意味着又是一个多病的冬天。   古洛一早就咳嗽起来,昨天虽然吃了一顿火锅,但这突如其来的寒气依然渗透了牛羊肉构筑的防线。   “感冒了吧?”妻子关心地问。   “嗯。有点儿。给我点儿药吃。”   古洛先吃了一点儿早点——热乎乎的豆浆和油饼,又吃了几片感冒药,汗出来了,他觉得身上轻松不少,就说:“我还是得去一下。”   “胡亮一个人不行吗?”妻子问道。   “嗯。这案子挺难办。昨晚我没睡好,就想这事儿来着。”古洛第一次给妻子吐露案件的情况。   也许是第一次听丈夫说工作,妻子居然不知道怎么回答,就说:“那你就去吧。”   古洛穿上了毛衣,打了一辆出租车到了公安局。   胡亮已经到了,两手插在兜里,认真地思考着昨晚古洛的话,当然没有什么结果。   “怎么啦?刚进门儿就咳嗽,是不是病了?”胡亮关心人是真心的,所以很让古洛感动。   “没事儿,吃药了。提审桂漾美。这个女人还有事儿。”古洛说。   “噢?”胡亮不由得一愣,但立刻喊了一个刑警,“让桂漾美到审讯室来。”   桂漾美总是让人吃惊,不仅是胡亮,连古洛也一样。她气色很好,眼眶没有一般刚进来的女人一定会有的黑眼圈——现在被一些无聊但自觉得幽默的人命名为“熊猫眼”。她不仅没有变成熊猫,而且连兔子也没当上,好像监狱比朱之啸那豪宅更适合她的生存一样。   “精神挺好呀!”古洛说,不由得头一阵晕眩。“在监狱里可能不会感冒的。”他沮丧地想。   “还行。这儿的那些犯人睡觉倒都老实。”桂漾美端详着手指甲说。她长了一双秀美的手,就是大了一些。   “睡得好,不见得你想在这里就这么住下去吧?”   “当然不想。这你可提醒我了,啥时候放我走?”   “你实话实说就行。”   “我不说谎。”   “不说谎吗?我问你,你为什么要杀你前夫?”   “说了,他不忠。”   “这你说对了。我告诉你那个女人是谁。”   “谁?”桂漾美很急切的样子。   “梅兰英,也是你们学校的学生,比你高几级。”   “噢!她呀!怪不得我觉得见过她呢。她也没我好看,这个死鬼怎么想和她结婚呢?”桂漾美自言自语地说。   “对!这就对了,是他想和梅兰英结婚,你才动了杀机的,对吧?”   “对。这个王八蛋想甩掉我,没门儿!”桂漾美咬牙切齿地说。   “你长得很好,就是没李安,你也能找到男人,像朱之啸这样的,有的是,对吧?”   “这倒是。我跟你们说,想和我好的男人多得我数都数不过来。当初,要不是这小子死乞白赖,我又没挺住,一时失身,他想和我结婚?没门儿!”   “就是。我完全赞同你说的。那你为什么还要找人杀他呢?不值呀!”   “我不后来后悔了吗?”   “不是吧?一开始你也没想杀他,除非有别的事儿。说吧,是什么事儿?他还有什么对不起你的?说出来,我才相信,以你这样漂亮的女人一般来说是不会杀个男人的。”   桂漾美的眼睛不断闪着光,古洛的恭维满足了她的虚荣心。“主要是他想把钱都挪走,离婚就离婚,我是不怕,但钱可不能都让他拿走,这小子跟我玩儿黑的,我当然不客气了。”   “后来,你撤销了委托,是他反悔了?和你道歉了?还是……”   “你说对了。他说他错了,还把过去偷偷转走的钱,还有房产证都给了我。好悬,他把房产证的名字都改了,又改了回来。我真没想到,我告诉你,那次我偶然发现有一笔存款,是我的名字,莫名其妙地没了,我就多了个心眼儿,觉得这小子不老实,后来果然在他办公桌的抽屉下面——那有个夹板——发现了,名字改成他的了。我就知道他有了外心。我是女人,虽然我并不是那么喜欢他,但我能感觉到这小子对我感情有变化,我就跟踪了他,反正我的工作有的是闲工夫,就发现了那个女人。我想,你离就离,就是得把钱给我留下。”   “那你为什么不跟他谈谈呢?”胡亮插嘴道。   “跟他谈谈?我想,也试探过他,他跟我一点儿实话都没有,还继续转移存款,我问过他,他说,放在他的名下方便,后来房证也没了,我就知道他是想让我净身出户,这个王八蛋!”桂漾美眼睛里冒出火来,非常吓人,连古洛都不由得心里一震:“好凶狠的女人!美女蛇也不能形容这样的女人,母老虎可能更形象些!”   “钱就那么重要?在你的人生中钱可能最重要吧?”胡亮插嘴道。他实在不能理解这样的女人。   “在别人那儿,我不知道重要不重要,反正不关我的事,可在我手里,它就是命,你想想,我的命还不重要吗?”桂漾美笑了,像是在嘲笑胡亮的幼稚一般。   “他从没说过他有女人,是吧?”   “对。死不认账。我也没深究,他说没有就没有,只要钱给我留下,以后咋的都行。”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存款和房产证的?”   “去年七八月份开始的。”   “你怎么知道?”   “我不会看他改名字的日期吗?”桂漾美不耐烦地说。   “嗯。你先下去吧。”古洛沉思着说。   “啥时候放我们出去呀?这婚还没结呢。”桂漾美不满地问道。   “再说,再说。”古洛心不在焉地答道。   桂漾美刚走出门外,古洛像是想起了什么,说:“你回来,桂漾美!”   身在门外的桂漾美只好和警察一起回来了,她耷拉着脸,非常不高兴:“不都问完了吗?怎么又让我回来?”   “你刚才说他是去年七八月份开始转移账户、房产证的,你好好想想,那些日子出了什么事儿?可能也不是大事,你发现他有没有什么古怪的,或者和平常不一样的表现、说话?反正是些不同寻常的事儿,也许不大。”   桂漾美看着古洛,神情古怪,男人是很难读出女人心的,古洛和胡亮都不知道她为什么有这样的表情。   “你坐下,别着急,慢慢想。”古洛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点上,轻轻地喷了一口烟,像是怕打扰桂漾美激烈的回忆一样。   也就是三口烟的工夫,桂漾美忽然开口说:“别说,还真是这么回事。我平常不太理会他。可是,有一次,我想想,大概是去年七月,他出了一趟差,回来就有些鬼魔鬼道的。我好像还问过他,他说没什么,累了。”   “是不和你做爱了吧?”古洛尖锐地问。   “也有。平常我俩就不多,我不太愿意跟他干那事儿。可一般他出差回来,憋得跟什么似的。那次不一样。后来他一直像是有啥心事,也不和我干事儿了。我倒乐得清闲,他表面看挺精神,女人都喜欢他,可我不,我就不喜欢他。不知为什么?”桂漾美皱起眉头,像是在自言自语。   “这样的夫妻不少,你别郁闷了。”古洛半是安慰,半是开玩笑地说。   胡亮这次估计桂漾美走远了,古洛似乎不打算再把她叫回来了,就问道:“这有什么意义吗?”   “可能有。”   “什么意义?”   “时间。你看出这里面有时间问题吗?”   “嗯。”胡亮沉思了一会儿,说,“这倒是。不过,似乎也不是大问题吧?”   “你知道‘黔驴技穷’这个成语吧?”   “上小学时,老师问过我,我正确地回答了。”   “那咱们应该怎么办呢?”古洛皮笑肉不笑地说。   “吼呗。”胡亮笑着说。   “是。吼他一声吧。”古洛苦笑着说。   石馨薇站了起来,笑着和古洛、胡亮握握手。她笑吟吟地看着胡亮说:“上次都没和你打招呼,搞得太紧张了。你这么年轻就当上了刑警队长,前途无量呀!”   “谢谢!副队长。”胡亮被石馨薇盯得有些不好意思了。石馨薇又看了胡亮一会儿,这才转过眼睛,看着古洛说:“你也好吧?”   “托你的福。听说你们家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情,责任似乎不由我们负吧。”古洛笑着说。   石馨薇也笑着说:“跟你们无关。是我们内部一些人为了个人欲望,搞这些下流名堂的。人呀!该是你的就是你的,谁也抢不走,该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谁也抢不来。看看,冷枪暗箭有啥用?我不也还是当上了一把手?”她笑道,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对。不过,我们可没说有人向我们反映过什么问题呀。”   “不是你们那儿泄漏的。没关系呀!脚正不怕鞋歪,由他告去。”   “大人大量。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古洛带着劝解的口吻说,虽然他也很不喜欢孟繁达这个人。   “没事儿。你们今天来有什么事儿?老何走了,我来配合你们。”   “我们想去你们的人事部门查些东西,希望你让他们配合我们。”古洛说。   “查些东西?”石馨薇眉头略略一皱,“能问是什么东西吗?”   “对不起,现在我们不能告诉你。”   “噢。好,好。我知道你们的工作性质,没问题,我打个电话,让人力资源部主任接待你们一下。”   “唉!手机震动了,谁呀?”古洛拿出手机,他的姿势很笨拙,一看就是不常使用手机的人,他拿着手机放在正对面,眯着眼睛看着上面的号码,自言自语地说,“没事儿。不接了。”   他滑稽的表情和动作让胡亮和石馨薇忍俊不禁。   人力资源部主任是个瘦瘦的、三十来岁的男人,很英俊,个子很高,和胡亮差不多。他不卑不亢地接待了两个警察。   “我们来问一下李安的情况。”   “李安?不是死了吗?死人还有情况?我可是第一次听说。”   “是他生前的。”   “生前的?什么叫生前的?噢,明白了。就是他活着的时候的事儿吧。那有什么查的?你们公安干的事儿真是让人不能理解,都是些素质比较低的事儿。”他轻蔑地说,使胡亮差点儿发作起来。   “我们知道你很忙,是吧?”   “那当然。我忙的工作都是重要的,是活着人的事儿,是素质高的工作,哪像你们。”   “那你就找个人来配合我们这素质低的事儿吧。”   “好,对。不过,石总那儿……”   “没事儿,我们跟她说。”古洛和胡亮都忍到了极限,这次不是愤怒,而是差一点儿就要大笑出来。   “小高,你来一下。你们有什么就跟她说,我有事儿要到外面开会。”美男子溜得很快。古洛和胡亮正想大笑,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走了进来。   她穿戴得很正经,像个企业职员,现在叫白领。   “我姓高,叫我小高就行。有什么事儿吗?”   “你好!我们是公安局的。”古洛停顿了一下,好像等着小高的理解,见她点点头,很严肃的样子,就接着说,“想查查李安生前的一些事情,是工作方面的。”   “说吧。我和李处长很熟。”   “你们这里有他出勤或者其他工作情况吧?”   “当然有。何总在人事上抓得很紧,尤其是对中层干部。”   “好!”古洛没想到那个小个子还有这两下子。   “请看看他去年七月份是否出过差?去的什么地方?多长时间?干什么?”   “好。”小高在打开的电脑前查开了。   古洛想抽支烟,但看到桌子上放着禁止抽烟的牌子,就无可奈何地把烟盒放回了口袋。   “没事儿,你抽吧。”小高像是脑侧长了眼睛一样。   古洛刚点着烟,小高说:“去年七月十一日到十八日,他去回龙市出差,是催账,对方是回龙林业机械公司。就这些。”   “他在哪儿住的?这可能得问财务了吧?”古洛说。   “不用。我这里有,他的花费超过了处级标准,必须公司领导批,我们要记录在案。是回龙宾馆。”   “来回用的什么交通工具?”   “火车呗。近便。再说,那里也没有直通咱们市的飞机呀。这是财务一起转过来的票据,坐的是1871次,回来是1872次。时间都有。”   “不用了。你刚才说你和李安很熟?”   小高的脸有些发红,看样子正像桂漾美说的那样,李安是个讨女人喜欢的男人。   “是,他挺好的,可是……”小高还真有些伤心的样子。   “我觉得奇怪的是,他出差是为了要账,可用得着那么长时间吗?”   “唉!这你就不懂了。这就叫公款旅游。”胡亮抢先回答道。   “嗯,也不能这么说。我记得我也问过他,他说没办法呀。我还寻思啥叫没办法呀?后来才知道是石总让他去的,还说时间可以长些。”   “石总管这事儿?还能定时间?如果对方还了钱,他怎么能多待呢?”   “是。可石总是主管领导,她说,李安累了,让他休息休息。”   “噢?石总怎么对李安这么好?”   “石总对下面的人就是好。她主管的部门,下属们从来没亏吃。特别是对中层干部,照顾得可细心了。要不,这次能当上总经理吗?”小高很诚恳地说。   “是啊。”古洛若有所思地随口应道。   在他们告辞走到门前时,古洛忽然想起了什么,就问道:“你们公司一级,就是公司的最上层领导出差或者不在单位你们也知道吧?”   “那怎么会呢?你们还不知道现在的社会?公司总经理、副总是自由自在的。尤其是一把手,谁敢管他?”小高莫测高深地笑着。   “噢!”古洛点点头。   “这就叫等级,也就是咱们说的上下级关系。”胡亮一本正经地说。   回龙市离本市并不远,火车就三个多小时,但已经属于邻省的管辖范围了。城市不大,主要是靠这里的山水风光。尤其是水,有河,有湖,水质清澈,湖里的岛屿被树木和草覆盖,现在是秋天了,树叶有的黄了,有的红了,还剩下绿色,五彩缤纷。岛下碧波荡漾,在阳光下闪着光,散发着清新的气息,很美。   古洛没那个闲情逸致,胡亮也没有。他们急匆匆地赶到李安曾经住过的回龙宾馆,在去这里之前,他们当然没忘了叫上当地刑警队的同志。公安亲如兄弟,回龙市刑警队派出两个有经验的老刑警跟着两位客人。   回龙宾馆是家五星级宾馆,相当奢华,尤其是楼后面的人工园林简直像是把苏州搬来了,而且规模更大。   “这些无知的家伙!”由于古洛和胡亮乘坐的车是绕着宾馆的后面过来的,古洛看到了,不由得激愤起来。当地的警察诧异地看着这个大名鼎鼎的神探,莫名其妙。   “东北就是东北,回龙就是回龙,这里的特色风光才是最重要的。把个江南风光搬到这里不伦不类。就像那个被一群低能学者吹捧的乾隆一样,硬要北京赛江南。”古洛忽然大发议论。   “乾隆干你什么事了?”胡亮笑着说。   “电视里他的事儿太多了。还有那个康熙。”   警察们都笑了起来,一个警察说:“这还算好的呢。那边那个叫鹤居大厦的,都种上热带植物了,我寻思能活吗?人家说是假的。”大家都笑了起来。这时车停在了宾馆门口的停车场。   大堂值班的经理是个长相端庄的姑娘,很容易让人有好感。她笑吟吟地接待了四个警察。   “你们好!有什么事吗?”她把证件还给了胡亮和古洛。   “请你查查去年七月份,准确地说十一号到十八号,或者十七号,有个叫李安的人住在你们这儿吗?”   “李安?住在1550号房间。”   “嗯?”古洛惊奇了。   “噢。是这样的,我为什么记得那么清楚呢?是因为他旁边的房间发生了失窃,公安局找他调查过,所以我记得很清楚。他是一家公司的财务总监,对吧?”她笑着说,显然是向警察炫耀她的记忆力。   “有那时候的录像带吗?”古洛知道录像的力量,到哪里都想找那些可靠的影像记录。   “没有。那时,整个楼的监视设备都出了重大故障,后来那个小偷被抓住后,也说是利用了这一点才敢作案的。是不是?”她看看旁边两个她的警察乡亲。   “是。我们俩没参与这个案子,但听他们说了。”   “嗯。你能记得有人找过他吗?或者说,他不是一个人住,而是有个女人。”   “这我可记不住了。你们等等,我给你找值班的服务员。我查查值勤表就能找到。你们先坐一会儿,我让他们送点儿饮料来。”   “不客气。”古洛说。   警察们坐到大厅角落里的沙发上,古洛拿出烟给那两个警察,会抽的接过一支,古洛先给他点上,两个人就抽了起来。一个服务员拿着托盘走了过来,上面放着几筒罐装饮料。古洛要了嘉世柏啤酒,喝了起来。   啤酒还没喝完,女经理就带着一个姑娘走了过来。五星级宾馆服务员都很漂亮,这是个很秀气的姑娘,是胡亮喜欢的那种类型,于是,胡亮就欠了欠身,明显地兴奋起来。   “她是那个星期白班值班的,要是有人来找客人,一般她应该知道。”经理介绍道。   “这人我记得清楚。就是那起盗窃案。”姑娘看看那张已经没有多大用的李安的照片。   “有没有人找过他?或者和他一起住?”   “有个女的来过,不过,没待多长时间,好像就几个小时吧。不,让我想想,是九点多钟来的,好像在餐厅吃了中午饭就走了。”她又想了想,然后,很肯定地说,“对,也就是三个来小时。”   “你看是她吗?”古洛拿出梅兰英的照片。   服务员仔细看看,说:“像是她……别,我再想想。”   “她那天可能不是这个发型。”古洛掩住了梅兰英的长发,让她像梳了短发一样。   “就是她。”姑娘说。   “嗯。后来再没来过?”   “我值班时,没有。”   “还有没有别的女人找他?你见过这个人吗?”古洛取出手机,给姑娘看上面的照片。   “老东西!真狡猾!”胡亮从旁边看到手机上的影像,不禁怒从中来。   姑娘认真地看了一会儿,说:“没有。”   “好,谢谢你们。”   古洛把剩下的啤酒一口气喝光,站起身来。   这时外面狂风大作,吹得树叶飞舞起来,像是被射中的鸟,尘土则像几道箭一般刺向天空,或者在飞旋。   “胡亮,你告诉局里,让他们确认梅兰英去年那时的行踪。她是有单位的人,问问单位,估计就明白了。”   “你估计她是来这儿出差?”   “可能,但也不像。”   “上车吧。先住下再说吧。”两个当地的警察请他们上车。   中午当地刑警队长请两位远道的客人吃了一顿不算丰盛也不寒酸的午饭,说:“晚上再正式请你们。”   回到招待所的房间,古洛并没有像主人劝告的那样,睡个午觉。他焦急地等着局里的回话。   “你怀疑她,为什么不告诉我?”   “实在是没把握。我说咱们不是黔驴技穷嘛。完全是试试看!”   “我看你的老毛病是改不了了。”胡亮不高兴地说。   “不,这回真不是卖关子。”古洛道着歉。他不愿意胡亮生气。   电话响了,是局里的,阻止了胡亮进一步的发问或者发火。   梅兰英的单位证实她那几天去回龙市出差,不过只是三天,办完事,好像是没赶上当天的车,就第二天回来了。   “情人真是须臾不可分开呀!”古洛说。   “如胶似漆。古人可真会形容。”胡亮也说。   “时间!时间还是对不上。”   “怎么?”   “这回我不卖关子。你看,李安来这里七天,和梅兰英就待了几个小时,催账这也叫工作?当然,有的赖账,但他不是,是石馨薇让他公款休假来了。梅兰英应该多待几天,可……”   “我明白了。可没人看见过呀!”   “走!老办法,去现场看看,也许会有什么发现呢。”   “火车站、长途车站或许有证据。”   “如果是开车来的呢?”   “那更好,有收费站。”   “太麻烦!一年多前的事了。我们先看看,不行再说。”   这次是一个警察开车送他们去的。在车上,胡亮问起了火车站、汽车站和公路收费站的情况,他这个固执的人认为这个方法更简单一些。   这个刑警业务真是没说的,他告诉古洛和胡亮,这里火车站的录像带只保存一年,长途汽车站的监视设备是今年才装的,至于收费站,那里的录像带也只保存一年。有句外国谚语说得好:“事实是很顽固的东西。”可今天在古洛和胡亮这里好像应该说:“事实是比顽固还顽固的东西。”胡亮只好让步了。   “慢着,老兄,有市区图吗?”   “嗨!真巧!这里正有一张。”警察很高兴。   “你先领我们逛逛市区。胡亮你对对图。”   “好。”警察很乐意。   古洛看到了那家被索债的企业。“这家企业怎么能建在这儿呢?这可是旅游城市呀!”古洛说。   “过去的老厂子,今年年底就搬迁了。”警察边开着车,边解释道。   “这就是你说的鹤居宾馆吗?”   “对。本市两家五星级宾馆,它和回龙宾馆。”   “噢。”   没有几分钟,车就到了回龙宾馆。古洛看到宾馆广场上排队停着的出租车,想说什么。   胡亮反应快,说:“看李安坐出租去过什么地方?”   “对。聪明!不过,这个城市不大,用不着坐出租吧。你再想想身份的问题。”   “噢!鹤居。”胡亮恍然大悟。   车调过头去了鹤居宾馆。   这家宾馆和回龙不太一样,格调似乎更沉静一些,可能是在炫耀这里是有文化有品位的。其实,这一切都被古洛和胡亮眼前这个油头粉面的小伙子破坏了。他是大堂经理,这让任何人都想不到,但是,古洛一问他话,才又一次明白了以貌取人往往会犯致命的错误。   “见过。”他看着古洛手机上的画面说。   “什么?你见过?确定吗?这可是一年多前的事。”胡亮有些吃惊。   “我这人有记人的天赋。住的房间号我都记着呢。这人有钱,结算全是现金。”   古洛心里在欢呼着,非常感谢这个长相令人不快的人。   “有个男人……”古洛还没说完,经理就说:“对,老来,这么说吧,天天来。”他说这话时,很平淡,一般对自己长处认识得还不那么深的人,往往是这样的表现。   “是他吗?”古洛拿出了李安的照片。   “是他。至少在这里住过两个晚上。”经理很肯定地说。   “好家伙!抓住狐狸尾巴了。”古洛想。   “这真是个难办的案子呀!”古洛和胡亮坐在石馨薇的办公室里,这里一个星期前还是何大伟的地盘。   “是吗?”石馨薇微笑着。“给客人端茶!”她叫道。   一个女人进来了,不是秘书打扮,给古洛和胡亮端来了两杯茶。   古洛喝了一口,说:“抽烟行吗?”   “行呀。都说是二手烟害人,但我不怕。”石馨薇还是笑着说。   古洛抽了一口烟,说:“喜欢听侦探故事吗?”   “还行。”石馨薇很平静地说。   “那我给你讲讲我们这次的破案工作,也许叫经过更好。”   “洗耳恭听。”   “这是两个大案子,我管这种案子叫串联,是电工用语。第一个大案,里面当然还有小案,不,也不算小,我们甚至抓住了积案惯犯,不过,要说起来就太麻烦了,你也不爱听。我们就直接进入主题吧。”   “慢点儿!”石馨薇打断了古洛的话,“我的喝水杯呢?怎么没了。”   “在这儿呢。”古洛从黑皮包里拿出一个用塑料袋装着的很高级的保温杯。   “怎么在你那儿呢?”石馨薇很是吃惊。   “对不起,作为本案的证据我们查收了。”   “什么证据?怎么查收的?你们是小偷?”石馨薇真的发火了,她的脸变得很红,能看见在薄薄的皮肤下的血丝,眼睛也变红了,冒出恼怒和凶狠的光。连胡亮都不禁打了个寒颤:“好凶的女人!”古洛却笑嘻嘻的,他似乎看见一只动物落进网里,而这网实际是不存在的。“不,她不是动物,所以她认为我有一张捕捉到她的网。”古洛想。   “你别急!给我些时间,我说完这事儿的缘由,你再发怒或者告我们也不晚。现在你给我好好听着!”古洛先是和颜悦色,然后突然语气一变,脸上挂上了霜。   石馨薇愣了一下,既没有同意,但也没有反对。   “接着刚才说。在那个案子前,曾发生过一桩凶杀案,就是你们单位的财务总监李安被杀案,我们进行了侦破,但由于涉案人员和有关人员简直像是商量好一样,没有一个人说真话,连你们的前任总经理何大伟也很不负责任。快退休的人最容易丧失职业操守。这个案子就成了无头案。但在侦破另一家公司的谋杀案时,李安的案子却再次浮出水面。这就是我说的串联。不是同时的,而是纵向的联系。由于是和那个案子连着,我们刚开始以为是错杀,就是说,本来凶手是要杀另一个人的,但由于李安和那人在同一个空间和时间,由于那人那天有特殊情况回家了,凶手就把李安当成暗杀对象了。这个凶手叫吕和义,是个职业杀手。他也被人杀了。我们为了找到他的真实身份费了不少工夫,凶手……”古洛停顿了一下,看着石馨薇,石馨薇面不改色,低垂着眼皮。   “凶手的身份被我们揭露了出来。下一步就看是谁雇的他了。一切主谋,或者说幕后人物都指向另一个死者马清水,案子到这里似乎终结了。但我却不太相信。因为我们不能证明凶手是杀错人了,我们只是猜测,也可以叫推理。但从反面看呢——就是逆向思维:如果凶手没杀错呢?”   “这你也无法证明。”石馨薇终于开口了。   “对!可我要证明一下,当然尽管是逆向思维,我也没排除杀错的可能性。但我了解了他的情人,并去了李安住的那家宾馆,以及那天各种异常情况,我得出的结论是这个吕和义没杀错人。这是个精明谨慎的杀手,很有些邪恶的天赋,他杀过几个人,从没失过手,这次杀害李安,他是做了充分的准备工作的。而且他要杀的不仅是李安,还有那个幸免于难的人,告诉你,他叫何梁。一箭双雕,这个吕和义真是个坏透了的家伙,也是个无比凶恶的匪徒。何梁虽然没杀成,但由于住在何梁隔壁的人看到了他的脸,他再也不敢行凶了,但他还以杀错为理由管马清水要了一笔钱。   “既然是这样,那他为什么要杀李安呢?于是,我们就从头开始调查李安案。我们发现李安是个很风流的人,也许原来不是,但他的老婆不爱他,大概让他痛苦吧。他就和中学同学梅兰英搞起了婚外恋,两年了,注意,这也是案子的关键,那就是时间!两年,他并没有想到离婚,当另一个女人闯了进来,这个女人很厉害,要他离婚,并要和他建立新家庭,他服从了。为什么服从呢?他那么爱梅兰英,都没有离婚的念头,当然也许梅兰英也不愿意重组家庭。这都没关系,但这个人却是他害怕的,因为这个人的位置特殊。在出差回龙市的时候,他们两个野鸳鸯也欢聚了好几天。最后,那个女人要求,也可以说命令吧,让他办离婚,并要他转移自己的财产。他回家后,果然就行动了,他没想到他的老婆桂漾美是个奇异的女人,这个女人谁也不爱,就爱自己,她不在乎离婚,但却视钱如命。她觉察了丈夫的行为,就跟踪了他,看到他和梅兰英约会,就要雇人杀掉李安。但谁都没想到的是——尤其是那个逼李安离婚的女人——李安后悔了。他又改变了主意,决心和那个女人一刀两断,并向妻子做了忏悔。他的老婆很及时地撤回了杀丈夫的指令。但另一个女人却在行动。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一会儿她会告诉我们。我想她是个现在所谓的女强人。意志坚强,不懂得任何让步,为了得到想得到的不择手段,杀人也不过是手段之一。你不能说这种女人没感情,不,有!有很强烈的感情,不允许任何人背叛的感情,一切都要服从于她。她会爱上一个男人,尤其是她并不满意丈夫,而爱上的这个男人无论在什么时候对她都得毕恭毕敬,这既能满足她的性欲……我说这话下流吗?不,一点儿也不,有权有钱的男人可以搞女人,什么二奶、三奶的,有权有势的女人为什么不可以呢?唐朝武则天就有面首。这好理解。她们和那些男人一样,不过是满足性欲而已。很卑贱的性欲!另外,就是她的虚荣心。这样的女人当然不能允许男人的背叛。   “于是,她找到吕和义,杀了李安。让我了解这个女人比野兽还残忍和下作的一面是她还不罢休,又让吕和义杀了梅兰英,她怎么知道梅兰英是她的情敌的呢?或许是李安这个愚蠢的人告诉了她,或许是她在出差时知道了梅兰英去看了李安,总之她犯了个错误,猜想这个女人妨碍了她的感情。其实,并非如此,梅兰英已经和李安断绝了关系。本来我们认为是马清水雇吕和义杀的梅兰英,这现在看也不能说错,只能说吕和义收了两份钱,真是个狡猾的家伙!如果只是马清水雇的他,他只要杀了梅兰英就可以了,但他却强奸了她。职业杀手一般是不会强奸女人的,他们不会做出这种非专业的犯罪,除非他是一时兴起的激情犯罪,如果真是这样也不过是强暴而已。但吕和义却冒着风险,将梅兰英的尸体从第一现场移到第二现场,就是公园里,而且还让她赤裸下身,曝尸在公共场所。不,不是兽欲,不是激情犯罪,更不是职业杀手应该做的,是侮辱,是在侮辱死者,而这种行为只有雇主有指令,杀手才会干的。我想当时指使人就在旁边,看着自己的情敌如何被侮辱和杀害,真是令人发指!这样的女人是女人吗?连野兽都不如!因为野兽在求偶失败后,也不会去杀情敌的。这就是人性的黑暗,不光是遗传,也不光是进化,是社会和先天因素最极端的结合,这是魔鬼的基因组合!这个女人又杀了吕和义灭口。我刚才简直在破口大骂了,你怎么还能坐得住呢?”古洛对石馨薇说。   “噢!我还纳闷儿呢。你说谁呢?为什么到我这里说?”石馨薇像是在嘲笑古洛。   “说的是你。你是杀害李安、梅兰英的幕后指使人,同时也是杀害吕和义的嫌疑人。”   “胡说什么!我?说的是我吗?不可能!我告诉你,你这个人是个偏执狂,本来案子都结了,你非要再找一个什么凶手不可,就把我拿来满足你的破案癖了,真是邪恶!我问你,你有证据吗?”   “你看看这个杯子,是你的吧?”   “当然是,请还给我!”   “我们昨天通过你们保卫部门拿走了你的杯子,为什么呢?因为我们在吕和义的住所发现了一小块儿玻璃杯的碎片,沾着酒精,酒精里没有毒死吕和义的氰化物。这是一个人和吕和义碰杯时用的杯子,凶手在杀了吕和义后,清理了现场,真是干净呀!用扫帚扫了地,把——我想是不慎打碎的玻璃杯的碎片都扫了,收集起来,扔掉,但就是这么一小块儿遗漏了。顺便告诉你一句,玻璃是透明的,扫地时很容易漏掉,我们在那上面发现了一个指纹,一直没法对上,梅兰英的、桂漾美的都不是,而昨天晚上技术科说和你的指纹百分之百相符。科技呀!现代科技不得了!此外,你还有个没想到的,那就是你和吕和义会面时,被跟踪吕和义的情人——是个妓女,吕和义欠她的钱——看到了。但她却描述不出你的面貌,当我们拿出你的照片时,她指证了你。此外,鹤居宾馆的经理等人很了解你和情人李安是如何寻欢作乐的。瞧!这就是证据!”   “你们带拘捕证了吗?要是这么充足的证据,你们就把我抓走吧。”   “当然带了,走吧。”古洛亮了亮拘捕证。   “行呀!玩儿到头儿了。我认栽了。”石馨薇很沉静地说。   “你可是在杀人呀!”古洛说。   “我知道。就像你说的,对我不忠的人都该杀。当然不是像孟繁达那样的畜生。是我爱的人,你说我没爱情,不,我有……”   “我没说没有,不过说你的爱是扭曲的。”   “爱情本身就是扭曲的情感,是一种病态的疯狂!我唯一后悔的是爱上,是曾经爱上这么个一钱不值的废物。”   “他命不该死,即使你认为不值钱。”   “这种人活着对谁有意义?对家庭他不是好主人,对老婆他是个叛徒,对情人他是骗子,他的那点儿业务水平,不是我,他算个什么?比个猴子强不了多少的智力,白长了一副好模样了。我这人不爱钱,你想钱对现在的我来说,它的意义能像对你们这些穷鬼一样吗?我也不要权势,我自己的就够用了。我就是喜欢漂亮男人。可他……他有什么用?这个社会少了这样一个废物会更清洁一些。红楼梦上说,你们这些男人都是须眉浊物,我为社会清除垃圾,有什么不好?”石馨薇笑着说。   “可林妹妹、宝姐姐并没杀人呀。”古洛说。   “你还读红楼梦?”石馨薇也许是装作诧异地说。   “我正想问你呢。”   “那是她们没赶上现在。”石馨薇大笑着说。   “你还有丈夫呢。”   “刘凌云?他也算是丈夫?”石馨薇轻蔑地“哼”了一声。   古洛无奈地摇摇头,示意胡亮带她走。石馨薇走了几步,忽然回头对古洛说:“你是怎么猜到我的?”   “噢?你确实聪明,不是须眉浊物。但你太沉不住气了,这就叫没有内敛的劲气。你让你的丈夫去告孟繁达的状,而我们并没有听信他造的谣言,虽然不是谣言,但他却并不知道事实。而且这事没人传出来,我们是遵守纪律的人,你却杯弓蛇影,盲动起来。”   “嗯。我今后要吸取教训。”   “还有今后吗?”胡亮说。   石馨薇笑着看着胡亮,点点头说:“真是个英俊的小伙子,等我出来,一定让你到我这儿来。”   她又转过脸来对着古洛说:“你这个老家伙,真狡猾!你在诈我,我真是个笨蛋,居然上你当了。不过,你以为我会认罪吗?我在这里说的不算,我会否认的。我要翻供,你们证据不足。等着瞧吧!有你老东西受的!哈哈哈!”石馨薇又大笑起来。   “这简直是个妖魔!”古洛对着胡亮的耳边说。他心里知道这个案子并没有完,他确实只有刚才石馨薇的口供。而且这个女人是不会告诉公安局她是怎么知道梅兰英的,这样一来杀害梅兰英的动机就不充足了。   “下一步呢……得找出来她从哪里得到的药物……”古洛想。   ━━━━━━━━━━━━━━━━━━━━━━━━━━━━━━━━━ 本文内容由【】整理,久久小说网(www.txt99.com)转载。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