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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八点四十五分,殡仪馆里突然异常安静,就连过道上“咕隆咕隆”滚过的运尸车也停了下来。皮贵突然感到异样,便走出遗体整容间四处张望。狭长的过道上空无一人,而过道的尽头却突然出现了站岗的武警。皮贵走了过去,武警看了一眼这个瘦个子、身着白大褂、脖子下吊着口罩的年轻人,却并没有阻拦他的意思。   走出过道便是一大片空地,皮贵看见空地两侧都停有警车,殡仪馆大门处的武警更多。空地中央站着一大群干部模样的人,殡仪馆的办公室主任兼业务主管也在其中。主任姓王,五十多岁便已秃了头,因此皮贵等人私下都叫他秃主任。   秃主任抬头时看见了皮贵,便冲他叫道:“皮贵,回房间里去!”   皮贵没动。秃主任走了过来,压低声音说道:“这里清场了,赶快回去!”   也许是知道皮贵这人对外界的事向来愚钝,且性子又犟,秃主任只得拉着皮贵的胳膊走进了旁边的一间小屋子。关上房门后,秃主任才松了口气说:“一小时之内,我们所有的员工都必须待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不得随意走动。”   “为什么?”皮贵问道,眼睛却看着停尸台上那具等待整容的尸体,好像他在向死人发问似的。   “邹副市长被枪毙了,马上就要拉过来火化。”秃主任说这话的时候嗓子有点发紧,“唉,真是梦一场呀,自己死了,老婆也进了监狱。”   皮贵“哦”了一声,秃主任趁机教训他道:“我说皮贵呀,你这人不读书不看报,这桩受贿几千万的大案子闹了都两年了,你怎么像不知道似的,以后得加强学习才行。”   秃主任走后,皮贵便戴上透明的薄膜手套开始工作。今天的第一具遗体整容工作很简单,死者只是眼睛没闭上而已,这通过面部按摩很快便可以解决。皮贵得尽快做完这项工作,因为下一具遗体是一个死于凶杀案的男人,面部恢复需要下大功夫才行。不过,皮贵的遗体整容术在这座城市首屈一指,就是颅骨破碎、面部缺损的遗体,在他手下也能神奇地复原。正是因为拥有这一绝活,殡仪馆的领导也才会常常让他三分。   然而,今天的遗体整容台上,那双圆睁着的眼睛却一直未能闭合,因为皮贵的按摩老是不得要领。他干脆停了下来,坐到旁边的木椅上发起呆来。   “邹小雪……”皮贵在发呆中不禁念出了一个女生的名字。小雪生得优雅娴美,又是副市长家的独生女儿,学校里的优秀男生都将她爱在心里,却没人敢越雷池半步。皮贵离“优秀男生”的标准尚差很远,所以对小雪连“爱在心里”的资格也没有。有次上课时,正在走神的他被老师大声喝问:“皮贵,你老往窗外看什么?”他在慌乱中站起来回答老师道:“我在看小雪。”当时窗外确实下着雪,但同学们仍然为他的回答哄堂大笑,坐在前排的小雪也红了脸。下课后,皮贵被几个男生逼到墙角狠揍了一顿,还对他丢下一句话:“看小雪,你也配?”   皮贵确实不配看小雪。他三岁时死了父母,是姑母将他抚养成人。为了让这个孤儿有出息,姑母花尽了一生的积蓄将他送进了这所全市有名的重点中学。这里的学生绝大多数都有着显赫的家庭背景,皮贵进学校后才认识到自己的下等人身份。同学们很快便开始叫他“皮蛋”,甚至是“臭皮蛋”,他也只能点头应允。读到高中一年级时,姑母的痛风老毛病发作,病倒在床。姑父在一家小餐馆当厨师,还要供养正在读大学的女儿,家里一下子穷得连牙膏也买不起了。早上刷牙,用牙刷蘸点盐就凑合了。皮贵不顾姑母的哀求退了学,他要挣钱为姑母治病。他去建筑工地打工,挣钱少不说,包工头还嫌他是小孩子力气小。在工地上听人闲谈,说在殡仪馆火葬场做事挣钱多,他便跑到殡仪馆求职。当时接待他的就是这个秃主任。秃主任看着这个十六岁的瘦弱少年,有些犹豫地说:“你太小了吧,以后会有人说我们雇用童工,我们可担当不起。”皮贵便拍着胸脯说:“没问题,我快满十八岁了。”皮贵就这样在殡仪馆留了下来,开始做搬运尸体的工作,不久后便被这里的一位老入殓师收为徒弟。他在这方面极强的天赋很快显露出来,如今,老入殓师早已去世,而他则成了这里的入殓整容第一人。   现在,躺在停尸台上的遗体是一位老妇人,据说她死时,在国外的儿子没能赶回来,所以死不瞑目。皮贵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发呆,身体像被冻住了似的,只有脑子在飞速转动,小雪的身影像电影画面一样在他眼前不断闪现。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艰难地站了起来,打开房门,看见外面的警戒不知何时已经解除了。他沿着过道来到了秃主任的办公室,秃主任正拿着一个面包,显然今天早上的事来得太急,他直到此时才能悠闲地松一口气。   “已经烧了吗?”皮贵问道,显然是指那位有名的副市长。   秃主任吞下一口面包后说:“烧了烧了,连骨灰都出来了。”   “家属来领骨灰了吗?”   “还没呢。”秃主任说,“他在国外留学的女儿已回来几天了,可能下午会来领骨灰吧。”   “我下午要请半天假。”皮贵的话不像是申请,倒像是不容置疑。   “那怎么行?”秃主任叫道,“你今天要给四个人整容,都是明天要开悼念会的。”   皮贵强硬地说:“我不管,总之今天下午要休息。”   秃主任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休息,做什么去?”   “我要去给今早那个死刑犯的女儿送束花。”   秃主任几乎是跳起来吼道:“你疯了!给死刑犯的女儿送花,这可是政治问题呀!还有,你和他女儿是什么关系?”   “我们是中学同学。”皮贵平静地说,“去给她送一束花,让她节哀,这不犯法吧?”   “哦,”秃主任脸上吃惊的表情仍未散去,“这……这事我得向上级领导汇报后再定。”   “那你汇报去吧,总之我请假了。”皮贵丢下这句话后便出门而去。殡仪馆里就设有购花处,皮贵去那里买了一大束黄色的小菊花,又让人在黄色的缎带上用毛笔写下了“小雪节哀”四个字,然后便去骨灰领取处坐了下来。虽然才时近中午,但小雪什么时候来也说不准,他决定就在这里一直等。   皮贵捧着花坐在那里,心里念道:小雪呀,我们现在平等了吧。我是一个孤儿,你也算半个孤儿了,这距离已很小了啊。我要直接地、正面地看着你,和你说话,还要把花送到你的手上……   想到这些,皮贵激动得身体微微发颤。这是他一生之中最幸福、最眩晕的时刻,他望着骨灰领取处进进出出的人影,幸福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第一章 诀别后的阴影   可是,几天后,还来得及吗?小雪在这几天会出什么事呢?皮贵急得一拳砸在停尸台上,震得那具尸体动了动,仿佛要张口说出什么秘密来。   1   林荫街9号是市委市政府的宿舍区,人们俗称这里为市委大院。一周前,小雪拖着行李,戴着墨镜低头回到这离别了三年的家时,陪同她的法院人员让她待在家里别动,因为可能会随时通知她去与父亲见面。第二天早上六点,家里的电话响了。半小时后,法院的车接她去了监狱。七点十五分,她隔着钢化玻璃与爸爸见面。从那开始小雪就坠入了一场梦魇。这梦魇足足缠绕了她五天五夜,在家里的床上清醒过来时,竟恍然不知身在何处。   家里的保姆魏阿姨告诉她说:“你这几天像是丢了魂似的。醒着时像木头人,喝粥喝奶都要我喂你,而睡着后就不停地喘粗气,还一阵阵地惊叫……”   小雪说:“真的吗?我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   小雪能记起的情景云遮雾罩。穿着囚衣的爸爸站在玻璃那边,脸上的胡须都被刮得很干净了。她叫了一声“爸爸”,如果不是两个女法警扶着她,她一定已经跌倒在地了。她说:“爸爸,我给你带西服来了,还有一双皮鞋……”   爸爸在玻璃那边早已是泪如雨下。五分钟的生离死别转眼就到,最后响在她耳边的声音是:“小雪,爸爸对不起你。你要好好生活,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以后,你要常去看望你妈妈,她出狱后你要为她养老……”   这以后的事,小雪就没有记忆了。她在无底的深渊中坠落、坠落,深渊的一面是玻璃,她说:“爸爸,我摸摸你的脸好吗?就像小时候那样。”爸爸将脸靠近了玻璃,她用手在玻璃上摸着。她感到手心先是冰凉,接着发热发痛,她看见鲜血从手心里流了出来。爸爸的声音说:“这孩子,三岁了在家里还摔跤,要是个小子的话,早已满院子飞跑了。”妈妈的声音说:“你就知道小子,雪儿的手都碰破了,你怎么不心痛?”   接下来,她继续在深渊中坠落,后来被一些云雾托住,软软地,托着她飘。时间和空间都模糊不清,突然,一个身着白大褂、戴着大口罩的医生出现在她的床边。那医生用手摸她的额头,又让她张开嘴,用压舌板压住她的舌头说:“啊,啊。”她便跟着叫“啊”,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已气息奄奄。   这个医生面目不清,但长得人高马大,声音浑厚。他说:“你跟着我说说话,我看看你的意识还清不清醒。”他轻声说,骏马扬蹄。她说,骏马扬蹄。他说,马到成功。她说,马到成功。他说,万马奔腾。她说,万马奔腾。突然,医生提高声音问道:“马、马在哪里?”她用细若游丝的声音重复道:“马、马在哪里?”医生着急地说:“这句话我不要你重复了,你回答我,马在哪里?”双眼微闭的她对医生的意思没有什么反应,仍然喃喃地重复道:“这句话我不要你重复了……”她似乎看见那医生垂头丧气的样子。很快,那医生便像水蒸气一样消失了。   小雪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看见保姆已坐在她床前,便问:“魏阿姨,我迷糊多久了?”魏阿姨说:“五天了。真是吓人,又是昏睡又是说胡话。扶你坐起来,你也是两眼发呆。把牛奶吸管放进你嘴里你也不动,要不停地对你说吸、吸,你才会慢慢把它吸完。”   小雪起了床,慢慢地走到客厅里。五斗柜上放着个巴掌大的小相框,里面是爸爸生前的照片,照片前放着一盘水果。   “爸爸……”小雪一下子哭了起来,身子一歪,跌坐在沙发上。   魏阿姨红着眼圈说:“你放心,你爸爸已经入土了。你舅舅在你爸爸死后第二天才赶到,去殡仪馆领了骨灰,已带回老家安葬去了。舅舅说家里最好不要设灵堂,我去买了点水果,放在他以前的照片前,这不算灵堂吧?”   “魏阿姨……”小雪叫了一声,哭得肩膀也抽搐起来。   魏阿姨说:“别哭了,我给你炖了鸡汤,待会儿喝一点补补身体。”   小雪泪汪汪地说:“谢谢你一直照顾我,还请了医生来看我。”   “医生?”魏阿姨吃惊地说,“这几天我没请医生来过家里呀。我知道你睡几天就会好的。如果请医生的话,惊动了这大院里的人总是有些不妥的。”   家里没来过医生?小雪犯迷糊了,那医生和我说话的场景是我的幻觉吗?她回到卧室,看着自己的床和床前的椅子。突然,她在床头柜上拿起了一个小东西,这是医生给病人用的压舌板。魏阿姨跟了进来,看着这个压舌板说:“家里从来没有过这种东西呀,哪儿来的呢?”   小雪的喉咙里“啊”了一声,仿佛那医生正用压舌板压住她的舌头。还有那一连串关于马的说法,“马在哪里?我不要你重复我的话……”这是一个可怕的梦魇,那压舌板从梦魇中跑到了她的床头柜上。   魏阿姨说:“管它呢,别站在这儿发愣了,去后园里透透气,精神会好一些。”   客厅的后面是一个小花园。自从两年前父母先后被抓,魏阿姨也无心在这里种花草了。她之所以还留在这里没回她的老家,是因为小雪她妈从家里被带走时对她说过:“你要留在这里,这个家总还得有人照看。”魏阿姨点头答应。她留了下来,等待着这个家庭无法预知的最终结局。   小雪来到后园,看着杂草丛生的破败景象,鼻子禁不住又有些发酸。突然,她看见栅栏边斜放着一大丛黄菊花,便问魏阿姨道:“哪儿来的菊花?”魏阿姨说是她舅舅去领骨灰时带回来的。魏阿姨认为殡仪馆里的祭品不应该往家里带,便把它放在后园里了。   小雪心里一阵发热,便问:“谁送的菊花?”   魏阿姨说:“不知道,这花是和骨灰放在一起的,你舅舅就一起带回来了。哦,那缎带上还有字,你去看看写的什么吧。”   小雪走过去捧起那束菊花,将弯曲的缎带展开来看,“小雪节哀”四个大字让她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   不识字的魏阿姨在一旁问道:“那上面写的什么呀?”   小雪没有回答。魏阿姨看见她湿漉漉的脸上又有了些许笑意,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说了声“这孩子”,便转身进屋去了。   傍晚,小雪喝了点鸡汤玉米粥,精神好多了。魏阿姨从厨房出来,看了一眼插在花瓶里的菊花便说:“小雪,你怎么把那东西放进客厅来了?从殡仪馆拿回来的东西不能随便拿进屋的。就是放在后园里,我晚上出去丢垃圾也还觉得冷飕飕的。”   小雪说:“怕什么,你这是迷信。如果你实在害怕,我就把那花放到我卧室去好了。”   魏阿姨大惊失色,连声说要不得、要不得。可小雪并不理会,起身把那个大花瓶搬走了。听见小雪关上卧室房门的声音,魏阿姨倒抽了一口凉气。   夜里,魏阿姨没睡着,一直强迫性地听着小雪那边的动静。开始很安静,后来有一阵低低的哭声,再后来就什么声音也没有了。魏阿姨正要睡觉,突然听见从小雪的卧室方向传来“砰”的一声,仿佛是什么东西掉在地板上了。魏阿姨赶紧起身,轻手轻脚地来到小雪的卧室门外,里面又一点声音也没有了。她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问问,屋里突然传来“啊——啊——”的声音,是医生用压舌板压住病人舌头发出的那种声音。看来,小雪又做噩梦了。   魏阿姨侧脸望了望客厅里的挂钟,正是凌晨两点十五分。   2   就在小雪梦见被医生检查的这天夜里,皮贵正在殡仪馆的整容间里工作。皮贵是个老实人,他已决定明天去市委大院门口等小雪,可工作又不能落下,于是在夜里加班。这样,秃主任那边也没话说。   皮贵这几天总是梦见小雪。尽管是梦,但醒来后仍很兴奋。他看见小雪上中学时的样子,上身穿白色短袖T恤,下面是碎花长裙。他在梦中和她说话了,甚至还闻到了她身上和长发上散发出来的幽香。可惜的是,那束花没能当面送给小雪。不过,他一定要见到她,看看她,和她说说话,这样,他这辈子也值了。   第二天早上八点,皮贵已站在林荫街9号的大门外。他没敢太靠近大门,因为那样的话,负责守门的保安会来询问他。他站在街对面的树下,双眼直直地望着从那扇大门进进出出的人们。正是上班的时间,从院里只出来了几辆小车,之后就再也没有车出来了,好像里面并没有住着很多人。接着,从里面出来的都是上学的孩子,还有拎着菜篮子的保姆。皮贵觉得这市委大院也并不神秘,除了房子和绿化好一些外,和其他单位的宿舍区并无两样。当然,也有不同的地方,那就是这里的保安多一些,足足有一个班的样子。   大门右侧的台阶边有一个卖雪糕的小伙子,他守着雪糕箱,眼巴巴地盯着从大院出来的人,希望有人能来买他的雪糕。皮贵觉得这个卖雪糕的人脑筋一点儿也不开窍,首先,虽说是夏天,但一大早的,有谁会想吃雪糕呢?另外,这里是条僻静的小街,在上班时间从市委大院里还会走出些人来,可这时间一过,整条街上就行人稀少了,要卖雪糕的话,往东两百米就是条繁华的大街,那里的路口才是卖雪糕的好地方呢。   皮贵一边在心里嘀咕着对面那人的愚笨,一边并没放松对大门口的关注。进出的人已经很少了,不过这样也好,要是小雪这时候出来的话,皮贵一眼就能分辨出来。上午十点,一辆邮车停在了大院门口,一个保安从车上接下了一大包邮件,然后邮车驶远,大院门口显得更加空荡。   皮贵已站得双腿发僵了,便跨过街去,和卖雪糕的小伙子闲聊。   皮贵问:“你怎么在这里卖雪糕?”   小伙子抬头盯了他一眼:“你管得着吗?”   皮贵连忙说:“我没有干涉你的意思,我只是觉得这里人少不好卖东西。”   小伙子说:“大街上人是多,可去那里会被城管赶的。”   这话实在。皮贵叹了口气又问:“你多大了?看样子该是中学生吧。”   小伙子说:“十七岁了,家里穷,没法读书了,出来给家里挣点钱。”   皮贵心里一动,想起了自己当初的经历,便掏出钱来,买了一个雪糕。刚转身要走,小伙子说:“你在对面站一上午了,是在等人吧?”皮贵心里一慌,喉咙里“嗯嗯”应付了两声,也没多作解释,便拿着雪糕跨过街去了。   大院门口进出的人几乎已经绝迹,可皮贵仍继续等待,他有的是信心。卖雪糕的小伙子和他一样有耐心,还时不时地掏出手机来,贴在耳边说话,显得很忙碌似的。   还未到中午,皮贵已饿得发慌。从殡仪馆到这里得转两次公交车,皮贵一大早出发,连早饭也没顾上吃,加上昨夜加班做事,到这时顿感体力不支。幸好这街边就有一家小面馆,皮贵走了进去,在靠窗的桌边坐下,从这里仍可以看见斜对面的大院大门。   还没到午餐时间,皮贵是店里唯一的食客。老板娘说:“吃面条,你得等一等,水还没烧开呢。”皮贵说:“没关系,我不急。”   老板娘提着壶过来给他倒了杯茶,然后说:“嗯,这里有股什么味儿呢,你是卖鱼的吧?”皮贵心里“咯噔”一声,然后没好气地说:“什么卖鱼的!有气味是你这里卫生不好。”   老板娘“哦哦”两声后进厨房去了。皮贵心里犯疑,我身上有气味吗?不太可能。今天是来见小雪,他早晨五点钟从遗体整容室出来后,便去淋浴房冲了澡,还换了干净的衬衣、长裤,只差没给身上喷香水了。可是男人用那个东西,不是太女气了吗。无论如何,他身上不会有气味,只会是厨房的垃圾让老板娘的嗅觉产生了误会。   皮贵心里安定下来,转头看店里的电视。电视画面上,《城市报道》的女主持人正在播报新闻。这主持人叫燕娜,皮贵在中学时就喜欢看她的节目。那时,她还是一个二十出头的漂亮女孩儿,现在已是丰腴盈盈的女人了。此刻,她正在播一条新闻,还穿插有现场画面,说是昨天发生了一起车祸,在出城不远的高速公路上,两车追尾,三人重伤,一人当场死亡。   皮贵叹了口气,知道那血肉模糊的死者又要躺到他的整容间来了。为这,他并不心烦,谁叫他选了份永远干不完的工作呢。   这时,他要的面条已经端上来了,他拿起筷子大口地吃起来。旁边桌上来了两个女孩,一边等着就餐一边窃窃私语。一个女孩说:“听说小雪病了,真是可怜。”另一个说:“还好,她家保姆没走,还有人照顾她。”   皮贵心里一惊,转头问道:“你们认识邹小雪啊?”   一个女孩说:“我们是邻居。”   皮贵问:“她病得重吗?”   女孩说:“可能两三天起不了床吧。你是谁?怎么也知道小雪?”   皮贵支吾了两声,看见两个女孩都直视着他,只得说:“我和她是中学同学。”   女孩问:“你来这里等着见她吗?”   皮贵慌了神,连声说:“没……没,我只是路过这里。”   吃完面条,皮贵走出店后没在街边停留。既然小雪出不了门,他也不用再等了。况且,那两个女孩看他的眼光有些异样,像是在审视他似的,这让他浑身不自在。   回到殡仪馆,他正准备在宿舍里睡上一觉,秃主任推门进来说道:“皮蛋,你这几天像掉了魂似的,又到哪儿去了?”   皮贵说:“进城买点东西,不行吗?”   秃主任并不和他争辩,只是说:“这几天你的工作重啊,有一个车祸死者,撞得很惨,家属等着看遗容,你得赶快给他做做。”   皮贵“嗯”了一声后说:“我困了,睡上一觉后再做吧。”   秃主任退了出去。在这里,凡是难度较大的整容,还非得皮贵不可,他要睡一会儿,也只得由着他了。   下午四点,皮贵在整容间的停尸台上看到了这个死者,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一条腿断了,面部尤惨,一只耳朵快要掉下来了,这需要很长时间的缝合。   家属已送了一套丧衣来,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椅子上。皮贵拿起剪刀,先剪除死者身上的衣物。死者下身着一条牛仔裤,腿部上下有好几个装有拉链的裤兜,让人还能感觉到其生前的彪悍。皮贵在剪除这条牛仔裤时,从一个裤兜里突然掉出一张纸条,展开来看,上面写着“速与市精神病院的小胖娃联系,拿出让邹小雪入院的方案”。   皮贵大惊,这是什么意思?小雪疯了吗?就算真是这样,入院治疗就是了,为什么还要“拿出方案”?   皮贵看着这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心里一阵阵发紧。他是什么人?从挂在他胸前的标识牌看,只知道他名叫吴且泥,男,三十一岁,死亡原因是车祸,在这里的冷柜号是第39号。除此之外,再无死者的任何信息可寻。   皮贵想到几天后的遗体告别仪式,会来很多死者亲属,他得想法子探听到死者的身份,再从中发现这张字条的真相。   可是,几天后,还来得及吗?小雪在这几天会出什么事呢?皮贵急得一拳砸在停尸台上,震得那具尸体动了动,仿佛要张口说出什么秘密来。   3   出城几十里处有座小山,山不算高,有寺庙坐落其间,叫灵慧寺。寺里有三重佛殿,侧面有二十多间厢房,本是为前来进香的居士暂住准备的,后来有游客找到这里,也就用这些厢房为游客提供住宿。   时近黄昏,妙玄和尚正在清扫寺院门外的空地,忽有一女子拾级而上,走近后问他道:“师傅,在哪里登记住宿?”和尚望了一眼这女子,面容清秀,但眉间有愁云,想来是到此求佛许愿的,便说:“施主要留宿跟我来就是。”   妙玄和尚兼做这里的住宿登记。他望了一眼女子递过来的身份证,将登记簿放在窗台上,写下了“邹小雪,女,1986年11月出生”这行字,然后说:“我领你去厢房。”去厢房要经过长而曲折的廊道,人走在这里,架空的木地板被踩得咚咚作响。空气里有山中腐叶的气味和殿堂那边飘过来的香火味。   小雪来这里,是魏阿姨的建议。她说:“你夜里老是叫,怕是有邪气缠身。去灵慧寺住几天,菩萨会保佑你的。”魏阿姨是个居士,在小雪家很多年了,每月初一、十五都要吃素。对魏阿姨的提议,小雪一开始还有些犹豫,恰在此时舅舅打来电话说,要小雪在国内多留一些日子,因为家中正为她妈妈申请保外就医。本来刑期就只有五年,而她妈妈身患多种疾病,保外就医还是大有希望的。   这样一来,小雪决定去山上住几天透透气。她在午后出了门,在大院里埋着头走路,但还是感到有人在她身后指指点点的。她感到胸口闷得慌,走出大门后,便在街边的小贩处买了一个雪糕,然后叫了辆出租车直奔长途车站而去。   走在幽深的廊道上,小雪问和尚:“这里住了多少客人?”和尚说:“今天不是周末,天气又阴,除了你,没有其他的客人了。”   小雪突然觉得背上发冷:“那这边厢房,今晚就住我一个人了?”   和尚说:“还有几个长住这里的居士婆婆。”   小雪进了房间,感到很潮。试了试卫生间里的淋浴器,喷头也有些坏,出水总是不太顺畅。更糟的是,房间太小,除了一张床和床头柜,人在里面几乎就没有活动的余地。她走出屋来,靠在门边,呆呆地看着狭长的天井。天井周围都是房间,黄昏的天光照进来,映得天井地上的青苔绿幽幽的。   很快,她发现隔壁房间很大,而且没住人,从没拉窗帘的木格窗望进去,是一间客厅,摆着气派的沙发和茶几。客厅侧面有两道房门,想来分别是卧室和卫生间了。小雪决定去找和尚谈谈,看能否换到隔壁房间去住。   佛堂那边的廊下已亮起了昏黄的灯。妙玄和尚对小雪说:“不行啊,你说的那间房是别人长年订住的。”小雪说:“长年订住?可现在没住人嘛。”和尚说:“是啊,那房两年多都没住人了。可别人给我钱长期订下的,我们也不便另用。”小雪愤愤地说:“什么人这样霸道?”和尚便翻开登记簿,指着一页给她看。那上面写着“李祥,男,1965年4月出生”,备注栏里写着“16号房,长期订住”。   小雪大吃一惊,心怦怦直跳,什么话也没说便掉头离去。   回到房间,小雪关上门,坐在床边发呆。李祥是她爸爸生前的司机,他长年订下这房做什么呢?   正在这时,小雪听见和尚又领着客人到这边来了。她出门去看,来人是一对男女,女孩和她年龄相仿,男的将近三十岁的样子。和尚给他们开了天井对面的两个房间。小雪听见他们说话时,女孩叫那男的“哥哥”,看来是两兄妹了。   有了新客人来,增加了这里的人气,小雪感到心里踏实了些。   不一会儿,那女孩来到小雪的门边,学着和尚的口气说:“施主,佛堂那边有斋饭,愿意和我们一起去吃吗?”   这女孩真逗。小雪心里一轻松,便说:“行,我们走吧。”   斋饭虽然清淡,却健康环保,白米饭加萝卜、白菜、南瓜等。小雪吃了回国后最饱的一顿饭。三位施主也互相认识了。那对兄妹,妹妹叫胡柳,哥哥叫胡刚。胡刚在美国一所大学取得博士学位后留校执教,并已加入美国籍。这次回国后应酬很多,有些累了,妹妹便带他来这里清静两天。这对兄妹的父母均已去世,因而兄妹情义甚浓。   饭后,胡柳提议去外面走走,三人便出了寺院。院门外是一小片在山崖上平整出的空地,侧面建有长廊。三人走走停停,最后在廊中坐下。天已黑了,罩了一整天的阴云也已散去,天上有星星不断地跳出来,很亮。   许多天来,这是小雪第一次毫无顾虑地和人交往、说话。自回国后一下飞机,法院的人在机场接到她后,她就处在极度的紧张焦虑之中。回家后唯一一次外出是去和临刑前的爸爸告别,接送她的也是法院的警车。接下来,她掉入深渊和梦魇之中,清醒时也不敢出门。她害怕见到任何人,更不敢想象怎样和别人说话。而此刻,她如释重负。她的身份是从城里来此休闲的一个普通女孩,是一位施主、一个游客。阿弥陀佛,做一个普通人真是件幸福而又安宁的事情。   星星越来越亮,崖下的树丛有闪闪烁烁的绿,偶尔有夜鸟的叫声。胡柳说:“这世上,好像就只有我们三个人。”她哥哥说:“准确地讲,连我们三个人也没有。我们和这山崖,和树间的风,和星星,都是一种生灵,好像存在,实际又不存在。”胡柳说:“哥哥,你又摆玄谈了,我听不懂。”   胡刚的身材高大,五官刚毅,很有男子气概,没想到他心里还有如此悠远之气,到底是研究学问的人。小雪对胡柳说:“你哥哥讲得对,佛家的宇宙观就是一个「空」字,「空」是「有」的真实存在形式,所以「空」和「有」、存在和不存在是一回事。”   胡柳眨巴着眼睛,听得更迷糊了。胡刚问:“小雪,你是学什么的?”   小雪犹豫了一下,考虑着能不能说出自己是德国某大学哲学系三年级的学生,但胡刚正等着她的回答,慌乱中便说道:“我是学工科的,只是喜欢看闲书而已,哲学什么的都看。”   回到房间时夜已深了,小雪没意识到自己的嘴角已有了微笑。谈世界谈宇宙是她自小的兴趣,而在当下的处境中,有合适的聊伴谈谈这些,让她感到身心轻松了许多。   小雪第一次对存在发生迷惑,是在六岁那年。那天晚上,她发现爸爸妈妈在一起说话,显得有些神秘,便装着在屋角玩玩具,耳朵却听着他们的交谈。妈妈说:“我还是去医院做了吧。你作为局长,再生个儿子是要受罚的。”爸爸说:“我已想好对策了,找人在医院开个证明,说小雪有心脏病,随时有死掉的可能。这种情况再生一个,政策是允许的。”   小雪听到这里,心里害怕极了。她跑到房外,看见满天的星斗便哭了。她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变成了一个“随时会死掉”的人。那天晚上星星也哭了,是她在泪水中看见的。接下来,她可能会出生的弟弟流产了,医生说妈妈不能再生育。她作为父母的独生女儿将继续存在下去。出国前,爸爸要她去美国学经济,她偏要去德国学哲学。爸爸生气,骂她没出息,她高兴。她突然发现自己很久以来就喜欢做和爸爸意见相反的事。再后来,她认识到,自己的行为和六岁那年的事有关。她觉得有点对不起爸爸,尤其是生离死别时的那一次见面,看见泪流满面的爸爸,她也想说一声“对不起”,但话没出口就晕倒了。   今夜,小雪睡在这寺院的厢房里,爸爸已经走远了,她的泪水不禁流了下来。她就这样睡着了,脸颊上的泪水慢慢淌到脖颈处,像这漆黑的夜一样无声无息。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异样的响动让她从睡梦中惊醒。声音是从隔壁房间里传来的。她坐了起来,心里一阵阵发紧。隔壁房间是爸爸生前的司机长年订下的,这半夜三更的怎么会突然有人了呢?   不是幻觉。在一阵阵夜雨声中,隔壁又传来“咚咚”的声音,显然是有人走在地板上所踩出的声音。   小雪的身子有些发颤,她躺了下去,用被子蒙住了头。   第二章 深入停尸房   皮贵沉吟了一下,突然将手中的刀子一晃,厉声喝道:“你还敢糊弄我!你要知道,为这件事,我可是一个不要命的人,你今天要不说实话就死定了!”   1   在皮贵的遗体整容工具中,有一把锋利的小刀,他拿起来掂了掂,把它放进了一个黑色的提包,包里已有两瓶上好的白酒。他拉上提包的拉链,提着包出了殡仪馆大门。   这两天,皮贵一直处于心急火燎之中。从那个车祸死者身上发现的字条,使他知道小雪正处于一种莫名其妙的危险之中。可是这死者身份不明,除了在存尸登记上可看见“吴且泥”这个名字外,皮贵一无所知。本想等遗体告别时向他的亲属了解,可是这需要等上好几天,也许是七天,谁能保证小雪在这七天之中不发生意外呢?于是,皮贵在昨天下定决心去找小雪。他带上身份证,出现在市委大院的门口。守门的保安一边打量他一边说:“找邹小雪?你得等等,我先把电话打通再说。”很快,他将电话打进了小雪家,皮贵在旁边已经听出了小雪不在家的消息。保安放下电话,说:“她出门去了,你换个时间再来吧。”   这结果让皮贵陡生不祥的预感。她出去了,到哪里去了?大门外面那个卖雪糕的小伙子也已经没有踪影,皮贵突然意识到,小雪早已处于一种神秘的监控之中。这天晚上,皮贵睡不着,反复想着字条上的那句话——“速与市精神病院的小胖娃联系,拿出让邹小雪入院的方案。”想着想着皮贵便有了主意,明天就去找这个小胖娃,让他讲出实情。皮贵与市精神病院守太平间的谢老头很熟识,通过他找到小胖娃应该没什么问题。   随着城市的扩展,市精神病院早已迁往远郊的一座小山脚下。这山本没有名,因山上有座灵慧寺,人们便叫它灵慧山了。精神病院迁到这里来,占地宽,风景好,真是不错的选择。皮贵坐远郊客车到达这里时已是下午,医院里树木繁茂,草坪上有不少病人在活动,散步的、打羽毛球的都有。皮贵只管往僻静的深处走,很快便找到了医院的太平间,是一个由几间平房组成的小院落,院外的围墙处开有一道侧门,是为殡仪馆的运尸车进出用的。皮贵知道医院的格局一般都这样,殡仪馆的车如果从医院正门进出,会让人感觉不舒服。   谢老头对皮贵的到来有些意外,尤其是皮贵还送来两瓶酒,更让谢老头喜出望外。他们在殡葬系统的职工聚会中相识,这皮贵今天携大礼到来,什么意思?   皮贵坐下后便直截了当地问:“这医院里有个叫小胖娃的人,你知道吗?”   谢老头一边给皮贵泡茶一边说:“小胖娃?你说管药房的那个小伙子?他姓燕,因长着一张胖嘟嘟的娃娃脸,大家都叫他小胖娃。怎么,你找他有事?”   皮贵点头说:“是的。”   谢老头说:“不巧啊,今儿上午我看见他出去,说是进城给药房进货,若要等他回来,恐怕就要天黑之后了。”   皮贵有些失望,不过随即说道:“天黑了我也等他。”   谢老头迷惑地说:“啥事这样要紧啊?”   皮贵说:“一点儿私事,你不用管,到时你把他叫到这里来就行。哦,你对这小胖娃的印象怎么样?”   谢老头说:“小胖娃嘛,开始是这里的护士,有一次捆绑一个病人时,把病人的手臂弄骨折了,病人的家属到卫生局告了状,小胖娃便不再做护士了。可没想到他因祸得福,到药房管事,那可是一个肥缺啊。有人说,这是他堂姐帮的忙。他堂姐你知道吗?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叫燕娜,挺有名的。”   皮贵当然知道燕娜,从读中学起便开始看她的节目,只不过没想到的是,这么个漂亮优雅的女人,怎么会有个这么粗鲁的堂弟。   皮贵不说找小胖娃究竟是什么事,谢老头也不多问,他只是拿起一瓶酒乐滋滋地看了看说:“你在这儿坐一会儿,我去买点熟菜回来,咱们喝着酒,慢慢消磨时间。”   皮贵问到哪儿买菜,谢老头说这侧门外面便是上山的必经之地,有好几家开餐馆的。   谢老头走后,皮贵望着小院的门外发呆。通向这里的是一条狭长的林荫道,有潮气和腐叶的气息。院内的侧面是谢老头的住处,正面是停尸间,门口修成斜坡,便于手推车进出。他想着刚才在草坪上看见的那些表情呆滞的病人,是什么人想把小雪送到这里来呢?想到这里,他感到有些害怕。他还从没害怕过什么,小雪的处境却让他背上发冷。不过,他的嘴角很快挂上了冷笑,狗杂种们,有我皮贵在,你们别想伤害小雪一根毫毛。   正在这时,一辆手推车从林荫道上过来了,盖着尸体的白被单外露出一双直挺挺的脚。皮贵站起身,走过去打开了停尸房的门。推车的男护士已经将车停在小院里,站在那里不动,因为剩下的事本该谢老头来做。皮贵说:“谢老头出去买东西了,我来把车推进去吧。”男护士说:“你,你是什么人?”皮贵一边说是谢老头的朋友,一边将车熟练地推进房去。男护士很是惊讶,一直到推着空车离开这里时,还回头望了皮贵一眼,脸上的表情仿佛活见鬼一样。   不一会儿,谢老头买了下酒菜回来了,两人便开始喝酒。谢老头是爱酒之人,六十多岁了身体还硬朗得很,他说这是因为每天都喝几杯酒的缘故。酒过三巡,谢老头又问起皮贵为何要找小胖娃的事,皮贵说:“这事很重大,你什么都不知道最好。还有,等小胖娃来了这里以后,你就进你屋里去休息,不管我和他发生了什么,你都不要出来,这样,这事就与你无关了。下来后他问起你我是谁,你就说是死人的家属,姓甚名谁也不知道。”   谢老头听得有点紧张。皮贵又说:“别怕,我只是问他一点事儿,他讲完了我就走。”   喝酒期间,谢老头去药房找过小胖娃两次,都说进城还没回来。一直到天已黑尽,谢老头才将小胖娃带来。进了小院后,谢老头说了声“你们谈吧”便进小屋去了。皮贵看着这个个子不高、身体微胖的小伙子,伸手对他说道:“咱们坐下谈吧。”小胖娃并不坐,满脸疑惑地说:“你是什么人?找我干啥?”皮贵仍然说:“坐下谈,坐下谈。”   坐下后,皮贵慢慢地说:“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一个正常的女孩,会被人送到这里来,要你帮忙办入院手续,我想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小胖娃瞪大了眼睛说:“你说什么呀?正常的人要住院?没人和我谈过这事。”   皮贵直视着他说:“也许,具体来办这事的人已经死了,但这之前一定有人已给你打过招呼,并且接下来还会有人来办这事,对不对?”   小胖娃霍地站起来,激愤地说:“你这人喝醉了是不是,尽说胡话,我走了!”   皮贵也猛地站了起来,一把抓住正欲转身离去的小胖娃说:“别走,到这边来,我给你看样东西你就明白了。”   小胖娃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已被皮贵连拉带推地带进了停尸房。皮贵“砰”一声关上门,站在门后的他已经亮出了一把短刀。   “看见没有,这把刀可以让你死,你会和你旁边的那些尸体一样。当然,你要是老实回答我的问题,就可以马上平安离开这里。”   昏黄的灯光下,小胖娃的脸已惊骇得变了形。搏斗或夺门而逃看来都没有好结果,他颤抖着声音说:“你说的事,我真的还不知道。只是我姐给我来过电话,说是有人要住院让我协助,但至今没人来找过我。”   “要来住院的人叫什么名字?”皮贵逼问道。   “我真的不知道。”小胖娃哀叫道,“我问过我姐,她说她也不知道要来住院的是什么人。我姐在电视台工作,有很多社交关系,我想这是帮别人的忙吧。”   皮贵沉吟了一下,突然将手中的刀子一晃,厉声喝道:“你还敢糊弄我!你要知道,为这件事,我可是一个不要命的人,你今天要不说实话就死定了!”   皮贵的声音在停尸房狭小的空间里产生了回音,昏黄的灯光中他的脸上半明半暗。小胖娃从没见过这种阵势,竟一下子跪了下去。“我没说假话啊!”他哀求道,“你放了我吧,我发誓我说的都是实话。”   皮贵想了想,说:“你说的是不是实话,要以后的事实来证明。我今天放了你,对今晚的事你不得声张,否则我仍然要对不起你。”   小胖娃连声说:“不声张,不声张。”   小胖娃走后,谢老头从小屋里出来,一脸惊骇地问皮贵:“小胖娃什么事得罪你了?我听你吼得像要拼命似的。”   皮贵说:“我不是对你说过了?这事别过问,也别对人提起。好了,我也该走了。”   外面已是一片暗黑,谢老头也不挽留他,催促说:“走吧走吧,进城的公交车是没有了,但你从侧门出去,在那几家餐馆门前有搭客进城的摩托车。”   皮贵刚走出几步,又听见谢老头在后面说:“要是摩托车要价太高,你就回来,十点钟有殡仪馆的车来这里,你可以搭那车回去。”   皮贵回头应了一声,便沿着太平间外面的小道走出了医院的侧门,抬头一望,公路对面的几家餐馆灯火辉煌。这是上灵慧山的必经之道,看来上下山的游客已带活了这里的生意。   皮贵正要跨过公路去,突见一辆黑色轿车从山上飞奔而下,稳稳地停在一家餐馆门前。从车上出来三个人,两女一男。餐馆门前的灯光很亮,皮贵的心突然猛跳起来,他看见了小雪。自从他高一退学后,已经五年多没见过小雪了,可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尽管她已经有了很大变化,但她仍然是曾经坐在教室前排的那个女生,这个女生让他一辈子魂牵梦绕却可望而不可即。   皮贵做梦似的望着对面,看见那三个人进了餐馆。他理了理头发和衣领,便跨过公路来到餐馆门前。这是一栋很有风情的木楼,楼下是厨房和卫生间,就餐在楼上,有一道很古朴的木楼梯通向上面。一个小丫头似的女服务员热情地招呼他,并领着他上了楼。楼上很冷清,只有刚来的那三个人坐在靠窗的位置。皮贵选了墙角的位置坐下,在这里可以很方便地看见那三个人的一举一动。皮贵随便点了两个菜,为了延长时间,还要了一瓶啤酒。   这是皮贵平生最难熬的一段时间,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他望着小雪的侧影,她的额头、鼻梁和下巴像是雕塑家的模特。他一阵阵心慌意乱,看见那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也要了啤酒,小雪摆手表示不喝,那男的便给另一个女孩斟上。那女孩侧身从一个提袋里拿出一罐可乐给小雪,小雪拿了,开口后插上吸管便喝了一口。   皮贵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在他和死者打交道的经历中,有人就是喝了带迷幻药的可乐后被害死的。他在心里念着怎么办怎么办,同时悄悄地打开了身边那个黑色提包的拉链,以便在小雪晕倒时迅速掏出包里的刀子去援助她。   接下来,可怕的事暂时没有发生。他们在谈话,可皮贵听不太懂,好像都是书本上的东西,这世界究竟是怎么回事啦,人死后有没有灵魂啦,等等。皮贵听得心烦,无端地觉得那男人和小雪谈这些,好像在施展一种诡计似的。   突然,小雪站了起来,向楼下走去,皮贵判断她是去卫生间。他的心猛地跳动起来,犹豫了一下,坐在那里稳了稳神,然后也起身拎起包向楼下走去。下楼后没看见小雪,但他主意已定,便迅速向餐馆老板付了账。这时小雪已从卫生间出来了,她的脸色有些发白,是不是进卫生间呕吐了?皮贵迎上一步叫道:“小雪!”小雪怔住了:“你,你是谁?”皮贵立即说:“我是皮贵啊。”顿了一下,他又补充道,“我是你的同学,皮贵呀,臭皮蛋,想起来了吧。”小雪笑了,她已完全记起了这个高中只读了一年书的同学。“皮蛋你好。”她说。她依稀记得,这是迄今为止第一次和皮蛋说话。这时,从楼上传来了那个男人喊叫小雪的声音。   皮贵伸手拉住小雪,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已把她拉到了餐馆门外。皮贵急促地问:“和你一起的是什么人?”小雪说:“在寺庙里认识的游客。”皮贵说:“我找你好几天了,有人在设圈套害你,我有证据。你快跟我走!”   这时,餐馆里的木楼梯“咚咚”地响,那男人一边叫着小雪一边下楼来了。皮蛋说了声“快跑”,便拉住小雪的手腕往公路对面跑去。小雪嘴里连声叫着:“不,不,不……”脚步却跟着皮贵跑。显然,这突然发生的事把她搞糊涂了。她已失去了判断能力,跟着皮贵跑只是出于一种避险的本能。   那男人已冲出了餐馆,对着黑暗的公路叫道:“站住!”小雪听出那声音很凶恶。   那男人正要冲过公路来,一辆下山的汽车暂时挡住了他。皮贵对小雪说:“快跟我来!”他领着小雪一口气从医院的侧门跑了进去,转眼之间,他们已经来到了太平间的小院里。   皮贵和小雪喘着气,小雪说:“这是怎么回事?”话刚出口,就听见叫着小雪的声音已经进到医院里来了,一男一女两个声音,此起彼伏,有一种不找到小雪决不罢休的感觉。   这时,谢老头从小屋里出来了,看见皮贵和小雪,十分惊讶地“啊”了一声。皮贵连忙说:“这是我的老同学,没有车回城了,我们在这儿等殡仪馆的车。”   小雪听见皮贵这话,头脑里“嗡”的一声炸开了。她抓住皮贵叫道:“这是什么地方?什么地方?什么殡仪馆的车?”   皮贵赶紧低声说道:“小声点,那些害你的人正在外面找你呢,等你安全了,我慢慢给你讲全部情况。”   小雪头脑里一片混乱,她用手捂着脸,低声地抽泣起来。   半小时后,皮贵和小雪已经坐上了一辆深灰色的汽车,驾驶室是双排座位,后面是密封的厢体,任何人在路上一看见这车,都知道是殡仪馆专用的。   汽车出了医院侧门,小雪在晕眩中看见那辆黑色轿车仍停在餐馆门外,胡刚和胡柳站在车边,好像仍在等着她归来。   司机阴着脸不说一句话,他握着方向盘,双眼望着被车灯劈出的路面,车道两旁的树像黑色的城墙一样不断向后退去。   2   早晨,魏阿姨做好早餐,又打扫了卫生,可小雪一直没有起床,她便坐在客厅里等着。昨天深夜,小雪突然从灵慧寺回来,面色惨白,说话也打哆嗦,这让魏阿姨十分震惊。以她的经验,人如果心中有事,噩梦缠身,去寺庙里住几天肯定会安静下来,可没想到,小雪怎么会变成这样。问她出了什么事,她一声不吭,直接就去卫生间冲澡,洗了很久才出来。魏阿姨只好不再问她,而是说:“你舅舅打电话来问过你,听说你去了灵慧寺散心,他说很好,他让你注意身体。如果你妈保外就医出来,你见了她以后,就可以继续出国读书了。”   小雪一听这话,叫了一声“妈妈”便哭起来,哭得很惨,像个没娘的孩子似的,这让魏阿姨的眼睛也湿了。   小雪叫着“妈妈”哭了好一阵子,然后便进房间睡觉。刚躺下,她又跳了起来,从化妆桌上拿来香水,给自己身上、枕头上都喷上,然后才重新躺下。一阵阵香气正在驱散太平间和运尸车的气息,可是她仍然无法入睡,而且一想到皮贵在死者身上发现的字条,她就害怕得不行。她在心里念道,爸爸,这些人要害我,是你还有什么未了的事要女儿来承担吗?想到这里,她的眼泪无声地淌了下来。   几个小时前,她晕乎乎地跟着皮贵跑。车刚进城,她便下了那辆骇人的车。皮贵也跟了下来,拦了一辆出租车送她回家。在离市委大院几十米外的地方他们下了车,皮贵站在路边对她讲述了很多事,从送她菊花,到在死者身上发现字条,再到找小胖娃调查,等等。小雪听得很感动,也很震惊和害怕。可皮贵一拍胸脯说:“别怕,有我呢,没人能动你一根毫毛。”小雪觉得这个老同学的出现完全是一件神奇的事,这个做了入殓师的同学帮助了她,只能证明人生的无常。只是,今后要再像刚才在车上那样和他坐在一起,她是不敢了。她看见他的手细长而白,心里就总有点排斥与恐惧。不过,出于安全考虑,临别时她还是将家里的电话给了皮贵。“有事多联系。”她说。皮贵没吭声,他看她的眼光像梦游似的。是的,今晚的事,对小雪来说也仿佛是一场可怕的梦游。   小雪在临近中午时才起床,魏阿姨对她说:“有个男的,打了两次电话来找你。我看你在夜里没睡好,便没来叫醒你。”小雪问:“那人叫什么?”魏阿姨说:“他说他姓胡。”   是胡刚。小雪的心里“咯噔”一下。在灵慧寺,他们互相留下了电话号码,但她没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随口说她在复旦念书,现在是回家度暑假。   小雪记得,他们互相留下电话是在上山后的第二天。头天晚上,她和这对新结识的兄妹在星空下聊天。她发现,胡刚这个高大的男人,对世间万物有着一颗敏感的心。她很久没有这样的聊伴了,他们谈时间与空间,谈相对论,谈诺亚方舟和耶稣的复活,谈释迦牟尼的觉悟和佛教的生死轮回。在这些看似抽象的谈话中,小雪好几次掉下了眼泪。这与她的处境有关,谈到生死时空,她的鼻子就一阵阵发酸。   那天晚上,小雪睡得很晚。半夜后下起了雨,她被隔壁房里的响动声惊醒,吓得躲在被窝里不敢动弹。不一会儿,她听见胡刚在外面和另一个男人说话,声音像吵架。胡刚说:“半夜三更的,你这样会打扰客人休息的。”对方说:“这房子里漏雨了,我不该管吗?”小雪打开房门走了出去,看见是胡刚和妙玄和尚在争执。和尚看见小雪出来,便不再和胡刚争执,合掌说了声“阿弥陀佛”便走了。胡刚抱歉地说:“打扰你了。刚才我看见你隔壁的房里亮着灯,房门大开着,便觉得奇怪,过来一看,妙玄和尚正在屋里折腾,沙发搬开了,屋角还放了个铁桶。他说这里的一只猫总爱在房顶上跑,把瓦挪开了,漏雨。我说这种事你们早该检查,为什么非要等到半夜下雨了才来做。我看出你身体很虚弱,夜里睡不好觉怎么行。”   小雪心里一热,说:“谢谢你了。刚才的响动还真把我给吓着了。”   第二天,小雪和胡刚、胡柳这对兄妹已宛若好友,互相留下电话也是常理。胡刚说,他很快就要回美国了,因为他执教的大学即将开课。这次他妹妹开车带他来这里玩,最大的收获就是认识了小雪。胡刚说这些话的时候,胡柳便走到一边去了,显然是给哥哥说话留下空间。小雪说,我也很高兴认识你。她差点说出不久后自己也将赴德国继续读书等事情,但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   小雪和这对兄妹建立的关系,被突然出现的皮贵给打断了。当小雪躲在太平间里,听见这对兄妹在拼命找她时,她才感到后怕——任何萍水相逢的巧遇都可能藏有危险。她有些后悔将家里的电话给了对方,可现在,胡刚已来过两次电话了,肯定还会再次打来,她得想想怎样应付才行。   魏阿姨看见小雪在屋里坐立不安,便建议她开电视看看,小雪不耐烦地摆手,她便知趣地退到厨房里去了。这时,电话响了,小雪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了电话。果然是胡刚,他说:“小雪吗?哦,你已在家我就放心了。昨晚在餐馆是怎么回事?那人莫名其妙地带着你跑,我和胡柳都担心死了。”   小雪小心地说:“哦,有些事可以不解释吗?”   “当然可以。”胡刚在电话里说,“我尊重你不解释的权利,但我要知道你安全,现在我放心了。我明天的飞机回美国,今天我们找地方出来坐一坐怎么样?”   小雪说:“不,不,我今天有事。”   胡刚说:“我妹妹要和你说话。”   接下来,是胡柳的声音:“啊,小雪,你让我们担心死了。我哥哥一夜没睡觉……”   听得出来,胡柳的情绪很激动,说话的声音像要哭的样子。小雪的心里很矛盾,有感动,有歉然,也有疑虑。她狠了狠心说:“谢谢关照了。等你哥哥下次回来,我们一定要再聚。”   放下电话后,小雪跑进房间哭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只是觉得心里面空荡荡的,很难受。   第二天下午两点,电话响了,小雪像是有预感似的拿起电话,听见胡刚的声音说:“小雪,我现在正在家里收拾行李,半小时后去机场。下次回家可能是在几年后了,和你谈话我很愉快,只是很遗憾没时间多聚了。几年后回来,我一定再找你。”   小雪拿着电话,呆若木鸡,还没想好说什么话,只听对方说了句“拜拜,祝你好运”便挂了电话。   小雪手中的电话一直没有放下,听着话筒里的“嘟嘟”声,她突然意识到,皮贵的判断有问题,他在死者身上发现字条后,便对外界草木皆兵了。试想,一个即将要离国的人,会是设法害她的阴谋圈里的人吗?当然,胡刚说的也许是假话,不过这很好验证,他说他半小时后去机场,如果到时他真的拖着行李到了,那一切就是真实的了。如果那样,她和皮贵都应该向对方道歉才是。   于是,小雪换了衣服匆匆出门,在街边叫了辆出租车直奔机场而去。五十分钟后,她已经站在国际航班换票大厅的门口,她算了算时间,应该比胡刚早到了二十分钟。她望着推着行李箱不断走来的乘客,希望能看见胡刚的身影。因为,如果他不来这里,事情就很可疑了。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小雪紧张得手心都出汗了。突然,她的心猛跳起来,胡刚推着行李正从停车场那边走来。胡柳走在他的旁边,两兄妹一边走一边说话。小雪的心“怦怦”地跳着,像落水的人被救起来一样,感到安全,还有一种幸福。他们相遇了,胡柳为这意外的见面兴奋地拥抱了她。胡刚站在一旁,脸上满是感动。他说:“没想到你会来……”   三个人站在国际航班换票大厅的入口处。小雪和胡刚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难以言说的情感。突然,胡刚将行李车掉了个头,对胡柳说:“走,咱们回去。”说完这话,他推着行李就往停车场方向走。胡柳追上几步,拉住他说:“哥,你疯了?”他说:“我不想走了,等几天再说。”胡柳着急地说:“那、那机票怎么办?”他说:“到这时间,也没法退了,算了,不管它。”胡柳说:“不行!”说完就抓住行李车的把手要往换票厅推,但胡刚不松手,行李车在他们两人手中像小船一样不停地晃动。   小雪站在原处,愣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是好。两兄妹争执了好一会儿,胡柳只得放弃了,她走过来对小雪说:“走,我们回去吧。我哥疯了,没办法。”   小雪上了车,胡柳开车,她和胡刚并排坐在后排。车很快出了机场,向城里方向而去。胡刚的手放在了小雪的手背上,她没有退缩。他的手是如此温暖,很多天来,她都觉得这个夏季涌动着寒意,现在她的心终于感觉到热了。她的头不自觉地靠向胡刚的肩头,这一刻,她感到无比安宁。   突然,她感到胡刚的身体僵硬了一下,只听他对着前面说:“妹妹,超过它去。”小雪抬眼望去,只见一辆殡仪馆的运尸车正在他们的车头前面。胡刚又说:“超过去!”胡柳扶着方向盘叫道:“没看见左右的车道全是车吗?没法超呀!”   小雪闭上了眼睛,耳边是汽车引擎发出的轻微“嗡嗡”声。她想起了在山上的星星下和胡刚说起的时光隧道,那隧道很深很深,但尽头是耀眼的光亮……   第三章 女人之谜   皮贵站在车外呆若木鸡。他的工作,使他对人体——包括女人的身体都不陌生,但鲜活的女人身体,他从未见过。他双腿颤动,身体有种要飘起来的感觉。   1   天刚黑,皮贵坐在殡仪馆的职工活动室看电视。正是《城市新闻》的播放时间,主持人燕娜有条不紊地播着一条条新闻,她仪态大方,气质优雅,微笑时带着一点儿淡淡的甜意。皮贵记得多年前看她的节目时,她的左眼下曾经有一颗痣,后来没有了,估计是去美容院取掉了,因为常人认为那是一颗泪痣。   皮贵看她的节目,是因为心里有事。事情已经很清楚,有人要害小雪,要把她送进精神病院。可是,具体的执行者事还没办便在车祸中丧生。死人不能开口,皮贵只能看着他带着秘密进火化炉。昨天的遗体告别,来了很多死者的亲友,皮贵守在悼念厅旁边,可是无法和这些面色肃穆的人搭上话。看来,想在这里打听到些什么完全是他的一厢情愿。   这样,唯一和小雪的事有关的人就是燕娜了。她的堂弟小胖娃证明,是燕娜给他打的电话,说有人要来住院。尽管小胖娃表明,燕娜也不知道来住院的是什么人,她只是受人之托帮忙联系而已。但是,那个要燕娜联系的人,一定是什么都清楚,并且很可能是这个事件的主谋,而包括车祸死者等人都仅仅是执行者。   皮贵想,要是能认识燕娜,从她那里打听到托她办事的是什么人,那可就太好了。他会寻到这个主谋,警告他收手或者干掉他,必要时和他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可是,他,皮贵,一个给死人穿衣擦澡整容的人,要认识燕娜真是比登天还难。他还在读书的时候,燕娜就很有名气了。她后来还闹过一场绯闻,全城皆知,说她与一个国外的华人富商好上了,狗仔队还在网上贴出了她与那个富商走出酒店的照片。那富商给她在全城最昂贵的月下花园买了别墅,她还怀上了那富商的儿子。但最后,两人还是分了手,燕娜生下儿子做了单身母亲。然而,这一切并没影响到燕娜的节目收视率,也许主持人有故事,观众会更喜欢。   皮贵看了一会儿电视,没有想出接近燕娜的办法,便闷闷不乐地回宿舍去。进屋后,他看见放在桌上的手机有未读短信,点开来看,是秃主任给职工群发的短信,说上级领导下周要来殡仪馆检查工作,各位员工在做好本职工作的同时,务必打扫好各自的环境卫生。皮贵是先进工作者,这手机是单位发给他的奖品,里面还预存了一年的通话费。可这东西对皮贵来说意义不大,除了秃主任找他,他的手机几乎从来没响过。   不过,在今天这条短信中,“上级领导”几个字让皮贵顿受启发。如果有“上级领导”介绍他去找燕娜,这事不就成了?皮贵产生这想法有他的道理,因为不论官人名人富人,他们本人或亲属都会死,其中不少人是由皮贵经手料理的。事后,死者的亲属会感谢他,有的还会留下名片。几年下来,皮贵的抽屉里就有一大堆名片。想到这里皮贵高兴起来,立即打开抽屉,在名片中寻找可能认识燕娜的人。最后他选出三张名片,一张是市机关事务管理局的某处长,一张是某时装公司的董事长,还有一张是月下花园物业管理处的一名主管。这三人中,前面两人有实力,机关事务管理局的官员很可能认识电视台的领导;时装公司的老板说不定就是电视主持人的服装赞助商。可是,要打电话给这两人,皮贵又犹豫了,这些人当时对他感激不已,但现在可能连他是谁都记不得了。即使记起了,人家会帮他的忙吗?而第三张名片,这人虽说是打工的,可直接管着燕娜居住的月下花园,找他帮忙,准行。这个物业主管叫邵梁,他有个弟弟叫邵鲁,皮贵当初是在建筑工地打工时认识这两兄弟的。去年,邵鲁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摔死了,邵梁来殡仪馆办手续时,意外地遇见了皮贵,皮贵给他弟弟免费做了整容。邵梁便留下这名片给他,说是以后多联系。当时这只是一句客气话,没想到,这次这人还真派上用场了。   这时,手机突然响了起来。皮贵惊了一下,拿起手机一看,竟然是小雪打来的。她说:“皮蛋,我在寺庙认识的胡刚和胡柳两兄妹是好人,我们误会他们了。现在他们一定要见你,说我有这样好的老同学,大家一定要在一起聚聚。”   皮贵一听就紧张起来:“什么好人,你别轻信了。”   小雪说:“你就相信我的智商吧,错不了。胡刚很快就要回美国去了,我看过他的护照。他妹妹胡柳是本市一家汽车销售公司的片区经理,都是正派人。”   皮贵犹豫起来,说实话,那天晚上他意外看见小雪和这两人在一起,也许是心里太过紧张,因而便认定小雪身处危险之中。尤其是看见小雪喝可乐时,他以为小雪很快就会晕倒,可事后证明,那可乐一点儿问题也没有。现在看来,也许真是他错了。既然如此,去见见面并为那晚的事道歉也是应当的。   皮贵于是问道:“小雪,你在哪里?”   小雪说:“森林山庄。我现在是在酒吧的卫生间里给你打电话,主要是想告诉你,我对他们讲了你的名字和我们的同学关系,但职业,我说你是医院的整形美容医生,我想这……这样说可能好一些。你赶快来吧,我们在酒吧等你。”   森林山庄在本城的西边,离皮贵这里刚好不远,坐车半小时之内就到。皮贵在电视广告上看过这个山庄,建在一片浅丘之地,树木很多,有高低错落的欧式古典建筑和人工湖,是一家集酒店、健身、茶舍和垂钓于一身的休闲场所。   时间是晚上八点多钟,皮贵换上一件干净的短袖白衬衣,出门打的直奔森林山庄而去。   酒吧在山庄中一处隐秘的房子里。进门是一架大风车,墙上挂有斗篷、牛头和长剑等东西,给人一种身处中世纪的感觉。屋梁下悬着不少马灯,空气中仿佛有雾气,但皮贵还是很快看见了小雪和那对兄妹。小雪站起来给他们相互作了介绍。皮贵发现桌上放着洋酒,小雪的脸已是红扑扑的。天啊,小雪的神情完全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她的眼睛像发亮的黑水晶。   皮贵坐了下来。说起那晚的事,皮贵不好意思地表示抱歉。胡刚哈哈大笑。“误会,”他说,“天大的误会。不过你的心思是要保护小雪,真是个好同学。”他故意将“好同学”三个字说得很重,好像是对皮贵强调,你们仅仅是同学关系而已。胡柳插话说:“皮贵是医生嘛,医生的心都很细,行事都小心谨慎的。”胡刚说:“是的是的。不过那晚你们跑进医院侧门后,到哪里去了呢?”皮贵一下子有点慌神,只听小雪立即说道:“这还不简单,我们从侧门进去,从正门走了。”胡刚又是大笑。“有趣。”他说。看得出他今晚的兴致也很高,很有男子气的脸上始终笑吟吟的。   皮贵坚持不喝酒,不是他不能喝,而是对胡刚心怀芥蒂,男人通常用这种方式表示距离。胡刚对此却并不在乎,只管和小雪频频碰杯,然后他俩相视一笑,将杯沿凑到唇边慢慢品尝。   胡柳似乎也有些被冷落的感觉,便将身子转向皮贵,和他聊起天来。她说:“皮医生,你们搞整形美容的,很忙吧?”皮贵点头。她又说:“做眼皮、做鼻梁、隆乳和抽腹脂什么的,你都做吗?”皮贵说:“当然都做,现在有这些需求的女士越来越多。”   这时小雪插话过来问道:“你们在聊些什么呢?”显然,她现在才意识到皮贵一直没有喝酒,而且与胡柳说话也是无精打采的。胡柳转头对小雪说:“我们聊整形美容呢。”胡刚说:“皮贵同学干的可是一份好职业啊。”他又强调“同学”,皮贵想反击他,可叫他只能是“胡刚”或“博士”,而这都抬举了他。皮贵突然想起了“假洋鬼子”这个称呼,可是他没敢叫出口,不过心里想到这称呼,也觉得解了点气。气一顺,灵感也来了,皮贵说:“我这职业,一般啊,哪比得你在美国做教书匠。”胡刚愣了一下,“哦哦”两声后,竟一时找不出话来应答。小雪已感觉到气氛不对,立即站起来给皮贵斟上一杯酒说:“皮贵,今晚大家难得相聚,我敬你一杯。”皮贵端起杯来一饮而尽,这酒真香,因为是小雪给他斟上的。他看着小雪发亮的眼睛,心里真为她高兴。这样,他对胡刚的气也消了,不管怎样,今晚的聚会让小雪很开心,这就够了。   这时,胡刚对胡柳说:“妹妹,已经有些晚了,你开车送皮医生回去吧。”他这次没叫“皮贵”或者“同学”,看来他也知道客气了。不过这话还是让皮贵大感意外:“怎么,我们不一起走吗?”胡刚说:“我们还要小坐一会儿。”皮贵正想说那我也再坐一会儿,没想到小雪站起来对他说道:“皮贵,你就先走吧,你明天还要上班,早点休息。”皮贵一听这话,委屈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不过小雪的话他还是要听的,便点头称是。和胡柳一起走出酒吧后他又想到,也许小雪真是怕他太累,要他早点休息。   胡柳带着他,穿过暗黑的林间小道和草坪,向停车场走去。到了车边,胡柳并不打开车门,而是回过身,望着不远处闪闪烁烁的灯火,好像在想什么。突然,她转头对皮贵说:“知道吗?今晚我们要住在这山庄了。”皮贵吃惊地问:“你们三人?”她说:“是的,胡刚和小雪都说这里环境好,舍不得离开了。”   皮贵心里的滋味一下子无法言说。只是,这对兄妹看来确是好人,只要小雪安全,她要怎样做皮贵都只能依她了。   胡柳又在车边站了一会儿,然后才打开车门坐了进去。皮贵坐在副驾驶位置,可是胡柳并不开动汽车,她问道:“腹部抽脂,有危险吗?”   “没有,很安全的小手术。”皮贵说。   “我的工作,走动很少,出门又是开车,腹部的脂肪就多了,跳操减肥也没有用,你帮我看看,我这腹部适不适合抽脂。”   皮贵一下又紧张起来,这女孩真要来找他做手术怎么办?正在发愣,只听胡柳说了声“你出来”,她自己便先下了车。下车后,胡柳打开了后座的车门,然后双脚搭在车外,一下躺到后座上。她将连衣裙撩了起来,露出了整个腹部。她说:“你给我看看,适不适合抽脂?”   皮贵怔住了,感到血往头上涌。在沉寂无人的停车场上,昏暗的光线中浮现着女人白花花的腹部和大腿,小腹下面紧绷着一条狭小的内裤。   皮贵站在车外呆若木鸡。他的工作,使他对人体——包括女人的身体都不陌生,但鲜活的女人身体,他从未见过。他双腿颤动,身体有种要飘起来的感觉。   胡柳的声音又从车里传出,声音很轻很轻,像耳语一样:“你,看看……”   皮贵完全慌乱了,他脱口而出道:“你、你适合做手术,我们走吧。”   胡柳从后座上起身,站到车外恼怒地说:“走?没法走了,车坏了。”说完这话,她便打开车头的引擎盖,在里面拨弄了一会儿,然后对皮贵说,“走,我们都去山庄住下。”   皮贵大喜,尽管他弄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胡刚看见皮贵回来,很是惊讶。胡柳说:“车坏了,这里太偏僻又没出租车。况且,皮医生说明天上午不是他值班,在这里住一宿也不耽误什么事。”   皮贵也点头称是,心里很感激胡柳让他留下。小雪很关切地问他道:“真不影响你明早上班吗?那好,就住下吧,这里又安静空气又好。”   这山庄的酒店很高级,长长的走廊上铺着厚厚的地毯,两边是房间,但没人开门进出时,整座酒店像是无人一般寂静。他们开了四个房间,皮贵看着其他三人都分别进房后,才进屋关上房门。他首先在很有弹性的大床上躺了一下,然后跳起来东看看西看看,包括卫生间的浴缸和抽水马桶,都显得高级。他还在镜子前照了一下自己,脸比较瘦,但眼睛显得很大,有神。他对着镜子笑了一下,然后回到房间半躺到床上。   刚才,从酒吧那边到住宿楼来,看着走在前面的小雪,他第一次认真打量她的穿着,并为之怦然心动。她穿着一条无袖的方格连衣裙,她每走一步,那裙子就拂动着,这情景让他全身都燥热起来。在这之前,小雪对他的印象只是一双水灵晶亮的眼睛和美丽的面容。而现在,罩在小雪身上的那条裙子是如此生动,他甚至闻到了一种类似花香的气息。尽管这山庄里就种着不少花,但他固执地认为那气息是从小雪的身上散发出来的。   皮贵跳下床,轻轻地开了房门。走廊上无声无息,只有柔和的灯光打在地毯上。他来到小雪的房门前,站在那里,使劲地吸着鼻子,他又闻到了那种花香。正在这时,另一道房门开了,走出一个满脸惨白的女人来。皮贵惊得差点叫出声来,只听那女人说道:“别怕,我在做面膜呢。”是胡柳的声音,皮贵松了一口气,可是对着这张脸,他还是不敢直视。   胡柳对皮贵为何站在小雪的门前好像并不在意。她走过来便敲小雪的房门,同时叫道:“小雪,是我。”小雪开了门,皮贵在一瞬间看见小雪穿着一件露着肚脐的短衫。他一闪身站向墙边,在胡柳进去的同时,他已溜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这一夜,皮贵没有一点睡意。他先在放满温水的浴缸里躺了很久,为自己身体的躁动和胡乱的想象感到愉悦、慌乱,并觉得有一点隐秘的可耻。这之后,他躺在床上,耳朵却一直听着外面的动静。他不知道他想听到什么。半夜过后,他似乎迷糊了一下,鼻子里又闻到了那异样的花香。他睁开眼,又梦游似的出了房门。走廊上的灯光已关闭了一些,显得很幽暗。他走到小雪的门前,那使人迷醉的气息他还是感觉到了。他心满意足地站在那里,享受着这夜半的美好时光。突然,他听见了小雪的叫声,“啊——啊——”那声音非常吓人,像是有人扼住她咽喉似的。   皮贵什么也顾不得了,他急促地敲门,并叫道:“小雪!小雪!”很快,里面有含混的声音问道:“谁呀?”皮贵说是我,里面的声音说你等等。又隔了一会儿,小雪开了房门,她已穿上了那件连衣裙。皮贵冲了进去,环视了一下房间,又往卫生间看了一眼,然后才问:“我听见你惨叫,出什么事了?”小雪说:“我做梦了,梦见一个医生用压舌板检查我的喉咙。”皮贵松了一口气说:“哦,是这样,没事就好。”   皮贵走了出来,小雪关上房门后,他仍站在门外。很快,他听见屋里传出低低的哭声。他叹了一口气,心里升起深深的忧虑。   2   小雪回到家后就病倒了。一场闪电般绚丽的爱情,使她像枯掉的植物一样刚刚泛绿,在爸爸死后就遭遇的那个噩梦又袭击了她。她意识到也许是冥冥之中的命运在提醒她,这个时候不适合谈情说爱。她半躺在床上,看见仍放在床头柜上的压舌板,这个莫名其妙出现在她屋里的东西,让她在惧怕中百思不得其解。   胡刚来电话了,约她去游泳,她在犹豫中咬咬牙拒绝了,说她身体不舒服。胡刚说你住哪里,我来看你,她说不用了。一天过后,胡刚再来电话,说第二天要回美国去了,今天无论如何得见上一面。小雪差点要崩溃了,心里想的是问他在哪里见面,可脱口而出的话却是:“实在抱歉,家里有点急事,今天我没时间出来了。”   这之后,电话就再没响过。一天过去了,又一天过去了,胡刚已经与她远隔重洋。她在房间里哭,魏阿姨在客厅里叹气,没有爸爸的孩子真够可怜的。   这时,电话响了,小雪飞快地冲出来,拿起电话急促地“喂”了一声。是胡柳打来的电话,她说她哥哥已到美国,要她打电话来转达一下问候。小雪鼻子一酸,强忍住眼泪说:“我、我挺好的。”胡柳说:“那就好。你如果觉得闷的话,可以来找我玩。”小雪“嗯”了一声。胡柳又说:“我这几天正休假,我觉得森林山庄挺不错的,要不,我们去那儿走走?”小雪说:“那、那地方还是狭小了些,没有灵慧山好。”胡柳立即说:“行啊,那我们去灵慧山。你住哪里?如果方便的话,我现在就开车来接你。”小雪犹豫起来,她怎么就说出愿意去灵慧山呢?也许,初次发生爱情的地方有着神秘的牵引力,她意识中并不清楚,只是张口就说到了那地方。去吧,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她对胡柳说:“我家的具体位置不好找,我在电信大楼下面等你吧。”电信大楼在市委大院附近,小雪走过去只需十分钟。   到达灵慧寺时又是黄昏,又是妙玄和尚在前面带路,幽长回廊的木地板在脚下“咚咚”地响。又是游客稀少,狭长天井四周的房间一个个鸦雀无声。小雪和胡柳各要了一个房间,进屋稍作整理后便去佛堂后面吃斋饭。小雪还记得上次在这里吃饭时胡刚所坐的位置,她抬眼望了望那地方,心里不觉怅然。饭后仍然是去寺外散步。今晚天气很暗,没有星星了。小雪和胡柳坐在廊下,一时竟没有合适的话说。   过了一会儿,胡柳说:“有一件事,不知道该不该对你讲。”小雪说:“啥事?你讲吧。”胡柳说:“其实我哥在美国早有一个女友了,是个黄头发的美国姑娘。我看出我哥又喜欢上了你,觉得这事就复杂了,我之所以对你讲,是怕我哥耽误了你。我哥这人,有些见异思迁的。”   小雪头脑里“嗡”的一声,定了定神说道:“没事,我和你哥也就是谈得拢而已,其他没什么。”   胡柳说:“这样就好。”顿了顿,她又问道,“大学毕业后,你准备做什么?”   小雪说:“做什么还早呢,接下来是硕博连读,我这人,就喜欢读书。”   胡柳说:“不过这时代,挣钱也很重要。就说我公司的老板吧,书没读多少,可照样干大事。现在他是有钱又有闲,便搞起字画收藏来了。前几年,他还花了几千万元买了一幅名家的画。哦,你要是有朋友有名画出售,找我,只要鉴定后是真迹,我可以让老板出高价买。”   小雪笑了,说:“我哪有这样的朋友呀。”   胡柳说:“没关系,话先说到这儿,万一你有了这样的机会,才知道找我呀。”   和胡柳说话确实无趣,小雪便提议回房休息。进了天井,小雪猛然看见那间豪华套间的房里亮着灯。房门大开着,一个女人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小雪很震惊,但不敢有任何声张。进房之后,听见胡柳也关上了房门,她才长长地出了口气。   小雪在住宿登记上看见过,那套房是她爸爸的司机长年包租的。这司机也被牵连到爸爸的案子中,因犯有包庇等罪被判了几年刑,所以这房间一直没人来住。和尚不知山外事,只要客人预付了足够的钱,这房间当然得留着。可是今晚,住进那间房的女人是谁呢?   小雪躺在床上左思右想,后来便迷迷糊糊地睡去,但不停地做梦。她梦见自己在一条船上,船很颠簸,她坐在紧靠船舷的位置。这时,一个黄头发的外国姑娘走过来要她让座,说这是她的座位。她便和这姑娘争执起来,正争得不可开交,忽听有人在喊船到码头了。小雪于是和很多人一起下船,大家都在谈关于名画的事,说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参加一个名画拍卖会。小雪和大家一起走进了一条长廊,但众人忽然消失了,只剩下妙玄和尚走在她的旁边。长廊很黑,走着走着,前面出现了一个女人。妙玄和尚对小雪说,别跟那女人走,她便害怕地停了下来。妙玄和尚也站在暗黑中,合掌默念着什么,好像是在为死人超度似的。   小雪在恐惧中醒来,正是夜半时分,寺院中的夜寂静得像是黑色的深潭。她下了床,拉开窗帘的一角看出去,天井对面那间套房里的灯还亮着。她轻轻地开了房门,像影子一样来到那亮着灯的窗前。窗帘之间有一道细小的缝隙,她凑近脸从这道缝里望进去,屋里的女人正坐在沙发上,一手拿着一面小镜子,另一只手正拿着眉笔在描眉呢。小雪顿感毛骨悚然,立即向后退,一直退到了天井里,才转身跑向自己的房间。她抚着跳得厉害的胸口,忽听得胡柳正在隔壁房间里低声说话。胡柳的语音很含混,但语调激烈,像是和人吵架似的。小雪只听清了“见异思迁”这几个字,其他的发音都很模糊,小雪明白过来,胡柳也是在做梦呢。她稍稍定了定神,正要回房时,忽见这天井的入口处亮起了一盏昏黄的光,这团光照亮了妙玄和尚的脸和他脚下的路,这是妙玄和尚提着灯笼来巡夜了。小雪赶紧一闪身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后,她想到,明天一定得问问妙玄和尚,住进套间的究竟是什么人。   第二天一大早,趁着胡柳还没起床,小雪已在寺庙里转着寻找妙玄和尚了。她走过大殿,走过佛堂,最后在寺院大门外看见妙玄和尚正在扫地。大门外的这片空地很干净,他还扫什么呢?网上曾有人说这是在扫红尘中人的脚印,小雪一直以为这是戏言,现在看来,此话不假。   小雪走过去,问起了住在套房里的是什么人。和尚立即合掌说道:“阿弥陀佛,套房的施主有言,凡是能说出他手机号码的人,住进去便是,我们从不过问。”   小雪正感失望,忽见住在套房里的那个女人正沿着下面的石梯走上来。小雪定了定神,便向山道迎了过去。那女人三十多岁,眉毛描得细长,有点夸张。小雪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叫她“阿姨”还是“大姐”。她最后还是叫道:“大姐,这么早就出来散步呀。”那女人看了她一眼说:“哦,我是去停车场看了看,他还没来。唉,又是开会吧。不过今儿下午他肯定会来。”   小雪对她的话感到莫名其妙,便问:“他,是谁呀?”   那女人凑近她说:“妹子,邹副市长你知道吧?他再忙,可心中只有我,我们很久没在这里相聚了,他昨天发了短信给我,说今天一定来。你看,你看,这就是他的短信……”   那女人一边说话一边摆弄着手机,并递给小雪看,小雪看见那却是条卖房的广告。   对这突然发生的事,小雪无比震惊,并有想呕吐的感觉。虽然,她从报纸上已经知道,她的爸爸有三个情人,但如今面对面见了,自己也还是感到无地自容。这三个情人,最小的一个还在读大学,这女生在高中时为市里的活动做礼仪小姐,便被她爸爸看中了。第二个是某艺术团的女演员。而眼前这个女人,一定是市里某局的副局长了。新闻报道说她原是一个颇有姿色的小科员,和爸爸好上之后很快逐级攀升,并最终当上了副局长。当然,爸爸案发后,这个副局长又回到了小科员的位置。现在看来,这女人的神经已经出问题了。   这时,那女人已在石梯上坐下,对着山下小声唱起歌来。一边唱,一边还用手在膝盖上打着节拍。   小雪转身就跑。她想大叫,大哭,她希望山崩地裂,马上把自己给埋了。她跌跌撞撞地跑回房间,关上门便倒在床上号哭起来。   胡柳在“咚咚”地敲门,小雪像是没听见,眼泪已经没有了,她只是号。胡柳在外面觉得窗户都被震动了,她不再敲门,浅浅地笑了一下,自言自语地说:“这女孩也真够痴情,为几天的恋爱犯得着这样吗?”   这天,游山休闲和去山后泡温泉的计划都取消了。小雪执意要回家,胡柳只好依从。她们下山来到停车场,小雪看见那辆黑色轿车,突然莫名地感到不舒服。她对胡柳说:“你怎么买这种颜色的车呢?”胡柳说:“公司配给我的,还能选颜色吗?”正说话,胡柳的手机响了。她拿起手机,一边说着“喂”一边往远处走,好一会儿后,她才接完电话回到车边,主动对小雪解释道:“公司老板来的电话,要我给他寻找名画卖家,唉,今天我休假他也在催,看来我老板快成收藏癖了。”   回城的路上,胡柳一边开车一边对小雪说:“皮医生那人,我觉得挺喜欢你的。”小雪“嗯”了一声并不答话。胡柳发现她气色虚弱,像生了大病似的。   小雪回到家,刚进家门魏阿姨便对她说:“昨天有人打电话找你,说是有急事,看来,你真该去买一部手机了。”   小雪刚从国外回来,没有手机,原想回来待不了多久,用不上这玩意儿,可那天在酒吧想和皮贵悄悄通话时才感到不方便,她是借了胡柳的手机,和皮贵悄悄约定他的身份是皮医生。现在看来,这手机还真是不能没有。   “急事?”她问魏阿姨,“谁打来的电话?”   魏阿姨说:“一个男的,他说他姓皮。”   小雪心里“咯噔”一声,好像预感到会有什么严重事情似的。   第四章 月下花园   吊死或怎么死,皮贵见惯不惊。他正要往停放尸体的整容间去,秃主任又补充道:“这个女人,据说与已毙掉的副市长有关系。”   皮贵心里震动了一下,但没表示惊讶,便往整容间走去。   1   皮贵从森林山庄回来后,想起小雪在夜半的叫声便心如刀绞。他怀疑已经有人对小雪施加了某种魔法,以便在她精神崩溃后送她进精神病院。无论如何,他得赶快和燕娜接触上,以便想法从她那里探听到,究竟是谁让她联系精神病院的。   按照邵梁的名片,皮贵将电话打了过去。这个月下花园的物业主管倒是很热情,他说皮贵,你来看我不敢当呀。上次我弟弟的事你帮了忙,我还没谢你呢,你来吧,我请你喝酒。   月下花园在城市的南郊,皮贵仍然坐出租车去。皮贵现在挣钱不少,除了将工资奖金的大部分给供他长大的姑母一家外,剩下的钱他几乎不会花销。   皮贵在月下花园的大门口被板着脸的保安询问。他说找邵梁,保安立即变得和颜悦色,看来这个主管在这里混得不错。保安立即用对讲机通话,邵梁很快出来了。邵梁比皮贵大几岁,长得腰圆膀壮的。他将皮贵带到他的小屋里,一边泡茶一边说:“听你电话里的意思,到这里好像有什么事?”   皮贵单刀直入地说:“电视台的主持人燕娜,住这里吧?”   邵梁说:“对的,她住16号别墅。怎么,你们殡仪馆也想找她做宣传?”   皮贵说不是,是想见见她,和她说说话。皮贵还说从读书时起就崇拜她,如果能有机会和她一起待上几个小时,此生的心愿就满足了。   邵梁惊得瞪大了眼睛。“皮贵,你发神经了吧?”他说,“你别胡思乱想了,找个女朋友结婚,你就不会发这种神经了。告诉你吧,我已有了一个女友,附近商店的一个售货员,长得蛮漂亮的,有机会我带来让你看看。”   皮贵说:“我是认真的。你替我想想办法,让我进到她屋里去和她说说话。”   邵梁被皮贵这不可思议的要求搞昏了头:“你什么时候成追星族了?就算这样,你守在这大门口,她开车回来时我拦住她多问问,你便可以在一旁看个够了。”   皮贵固执地说:“不,我要进屋去和她说话。办法我已想过了,比如进屋去修水电什么的。”   邵梁说:“你会修吗?”   皮贵摇摇头说:“找个借口嘛。”   邵梁说不行。他想了想又说:“你可不能有犯罪动机呀。人家是明星,况且已三十多岁了,算是大姐姐了吧,你要进屋去对她有什么非礼的举动,我可负不了这个责。”   皮贵说:“你说到哪里去了,我皮贵一辈子都是老实人,敢乱来吗?我只是想和她说说话,不然人就像要死了似的。”   皮贵的这句话,是从对小雪的感受转用过来的,不料还真让被逼得没法的邵梁让了步。他说:“这样吧,燕娜的家庭卫生都由我们给她派人打扫,每周一次,你就去做做这活儿吧。”说完这话后邵梁看了看墙上的挂历,他说,“老天成全你,做清洁就在后天,下午四点开始,你准时来,工具我这里都有。”   皮贵如愿以偿。不过,当一天后他真正进到燕娜房里时,他还是非常紧张。燕娜看上去比电视里更生动,个子较高,说话的声音也好听。她看着皮贵说:“邵梁说你是新来的,做卫生有经验吗?”皮贵说:“做过好些人家的卫生了,不过每户人的要求不同,你多指教。”燕娜便带着他在别墅的各个地方转了一圈,不断给他指点。到了楼上的卧室时,她说这屋里什么都别动,只擦地板就行了。   按照安排,皮贵开始从厨房卫生做起。因为燕娜说,如果一个人做这里的卫生,要很晚才能做完。先打扫厨房,这样才不影响她到时做晚饭。   打扫厨房卫生是很繁重的活。皮贵首先瞥了一眼泡在水池里的碗碟,估计是好几天积累下来的。单身女人的生活看来是很懒散的。皮贵将这些碗碟洗了,放进消毒柜,然后开始清洁灶台。他做得很认真,很仔细,目的是让燕娜满意,以便愿意下次继续雇他。要了解谁在背后害小雪,这个女人这里还留有最后的线索,皮贵绝对不能让这条线索断了。   没想到,要做出高质量的厨房卫生,竟花去了一个多小时时间。终于可以做客厅卫生了,燕娜就坐在那里,这样可以一边干活一边和她说话。皮贵准备在闲聊中将话题引到精神病院方面去。   看见皮贵从厨房过来,坐在沙发上玩手机的燕娜又安排他打扫客房,皮贵顿感失望,可嘴上却只得说好。他进了与客厅相连的侧门,这间房看来没人住,打扫起来很简单。他迅速打扫后又回到客厅,燕娜站起来要走,他忙说你就坐那里吧,不影响我。燕娜说她还是到楼上去。   皮贵的计划就要落空了。他进了这屋,可是并没有和主人接触的机会。他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干活,主人在楼上。他一边干活一边在心里咒骂着自己的笨蛋计划。心里一急,他想起了对小胖娃用过的方法,可是,他现在面对的是一个女人,对女人使用武力是男人的耻辱,他皮贵一辈子不会干这种事。   这时,客厅里的电话响了。皮贵得救似的对着楼上叫道:“电话——”燕娜下了楼,站在电话边,并没有立即拿起话筒。电话铃声一声紧似一声,燕娜这才拿起了电话。她“喂”了一声,便听着对方说话。好一阵子后,她说:“不,不,我表弟在这里,以后吧。”接下来,她又听着对方说话,最后她无奈地说“好吧”,便放下电话。   燕娜站在电话边愣了一会儿,对皮贵说:“你不用打扫卫生了,把东西收拾一下,去洗洗手,天黑以后我这里会有客人来,你就装作是我表弟陪着我,行吗?”看见皮贵一下子很迷惑的样子,她又补充道,“这人很烦,有你在,他在这里坐不久。今天做卫生的报酬,我双倍付给你,并且以后还要你做,行吗?”   皮贵的心跳得厉害,他太高兴了。这个来客会不会就是要燕娜联系精神病院的那个人呢?如果是这样,皮贵很快就可以把事情搞个水落石出了。   燕娜立即进厨房去,里面连墙壁和地砖都一尘不染,她来不及夸奖皮贵,很快煮了两盘水饺当晚餐。她让皮贵和她一起吃,并且说:“等一会儿来客会带着酒和菜来,我们就说已吃过了。”   皮贵看着水饺,并不动筷子,而是叹了一口气,装作有心事的样子。燕娜问:“你怎么了?”他说:“我有个亲戚的女儿,家里人想送她进精神病院,又怕医院不收,想找熟人先与医院联系一下。”   燕娜想也没想便开导皮贵道:“这不用找熟人的,有病要住院,医院欢迎得很。”   皮贵说:“她又不像真有病,要住院怎么办?”   燕娜放下筷子说:“皮——贵,你是叫这个名字吧?你把我说糊涂了,没病就不用住院啊。我看你的脑袋里像装着糨糊一样。快吃吧,客人都快来了。”   皮贵于是开始吃水饺,在刚才的对话中,他认真地观察着燕娜脸上的每一丝变化,她一直很坦然,不像是在这件事情上藏有秘密的人。这与小胖娃的说法一致,他姐只是代人打了个招呼,并不知道实情。   天黑了,屋里开了灯,燕娜用梳子在皮贵的头上刮了刮,并且说:“记住了,你是我表弟,从云县来,那是我姑姑的老家。”   不一会儿,客人来了,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中等个子,微胖,穿着一件质地很好的白色T恤,肚子已凸起,有成功人士的模样。他看了皮贵一眼,好像这时才相信燕娜没说假话。他一边听燕娜介绍一边说:“你表弟……哦,很好,很好。”   皮贵想笑,什么叫“很好很好”,这就是官话吗?   燕娜和来客呈丁字形坐在沙发上说话。皮贵坐在沙发的另一端看电视。他将电视声音开得很小,表明他这个从县里来的表弟是有教养的,同时,这也有利于听清他们两人的谈话。   大约一个小时过去了,他们的谈话让皮贵很失望,除了知道来客叫“刘总”之外,皮贵没听出任何有价值的情况。刘总先是劝燕娜喝酒,说他带来的法国葡萄酒如何高级。燕娜坚持不喝,说是感冒了嗓子发炎。刘总又提议去楼上看看,燕娜说昨天接孩子回来玩了,把房间搞得很乱,还没来得及收拾,不好意思。   说来说去,两人实际上没什么话说,燕娜便叫皮贵去厨房洗点水果来。皮贵去了厨房,端着水果出来时,正看见那男人的一只手搂着燕娜的脖子,好像要强行亲吻的样子。皮贵咳了一声,那男人立即收手坐正。皮贵将水果盘放在茶几上,抬头盯了那男人一眼。这一眼让皮贵猛然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人。在哪里见过呢?皮贵一时却记不起来了。   接下来,皮贵继续看电视。电视里正播放一部武侠片,皮贵开大了声音,一片喊杀声让来客坐立不安。既然旁边的谈话没有皮贵要听的东西,那他该尽到“表弟”的职责,为“表姐”驱赶客人了。   来客终于走了。燕娜对皮贵说:“我开始说你脑袋里装着糨糊,你其实还蛮聪明的嘛。”   皮贵不好意思地笑笑,问燕娜:“那刘总做什么的?”   “是一家国有投资公司的老总。”   “投资公司?”皮贵又问,“做什么事?”   燕娜说投资嘛,可能什么都做,她也说不清楚。   皮贵看得出来,这刘总是有钱有势的人。燕娜拒绝他,说明燕娜并不是一个贪图钱财的人。也许多年前,给她留下这别墅和一个孩子的那个富商对她伤害太深,不然她不会怀上了他的孩子还要和他分手。   皮贵也该走了。燕娜拿出钱夹来,她说过要给皮贵双倍的工钱。皮贵不要,说表弟怎能收表姐的钱呢?燕娜笑了,说你还当真了。皮贵便说多做几次卫生后一起给吧,燕娜说也行,不过不只是做卫生,有这种事情的时候我还叫你。她要了皮贵的手机号,说有需要时给他发短信。   皮贵回到殡仪馆,秃主任一看见他便大为恼火,说怎么也找不着他,还有工作等着他做呢。皮贵从下午起就关了手机,就是怕接秃主任的电话时露了馅。现在看着秃主任冒火的样子,他也不解释,只是说,有工作,我加班做不就行了。   秃主任的语气这才缓和过来。他说:“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在灵慧山停车场旁边的树林里吊死了,家属急着要求给死人整容。”   吊死或怎么死,皮贵见惯不惊。他正要往停放尸体的整容间去,秃主任又补充道:“这个女人,据说与已毙掉的副市长有关系。”   皮贵心里震动了一下,但没表示惊讶,便往整容间走去。   这个女人躺在停尸台上,面色乌黑,瞪着眼张着嘴,颈部有很深的勒痕。皮贵开始用两条热毛巾交替着热敷她的面部,得让她僵硬的肌肉先松软下来,才可能用按摩恢复她的面容。   这天直到半夜后皮贵才做完他的工作。他躺在床上难以入眠。一天前,他给小雪打过电话,想告诉她将去燕娜那里的事,但小雪不在家,现在又出了这女人上吊的事,他想,明天无论如何得联系上小雪,让她知道这些新发生的事。   2   小雪对第二次去灵慧寺感到非常后悔。不然,皮贵打电话来说起上吊女人的事,她就会无动于衷。那女人的情况毕竟是早已公开的事,现在无非是有了个结果而已。但是,小雪却在这女人生命的最后时刻见过她,听到这死讯时,难免会感到毛骨悚然。   小雪决定闭门不出。一切都是因为一个男人不合时宜地进入了她的情感,才使得她神思恍惚地东游西荡。现在,这个男人已经走了,并且连电话也没再来一个,她也不用想在他妹妹那里找到什么寄托。   皮贵所做的事让她担心。她既怕他查不到真相,又怕他查明真相。有人要害她已是确定的事,尽管她弄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是,皮贵一旦将真相查明,她怕有更加骇人的事让她难以承受。   闭门不出,小雪也不想上网,因为网上关于她爸爸的事余波未了,小雪一看到便心里发颤。无事可做,小雪于是不分时间地睡觉。但越睡心里越慌,便起来打扫卫生。魏阿姨让她歇着,说卫生都打扫过了,但她坚持再做。她觉得做点体力活心里能轻松些。   小雪从客厅打扫到父母的卧室时,看着空寂的房间,不觉感到鼻子发酸。虽然他爸爸生前就很少在这房间里住——在小雪的记忆里,爸爸总是很忙,开会、出差、接待上级部门或其他地方的官员。他偶尔回家,全家人就像过节似的。有一年中秋,爸爸说好要回家过节的,可等到天黑也不见人影。妈妈给他打电话,他说临时有事回不来了。那天晚上,小雪和妈妈、魏阿姨还有一只猫围在桌旁吃月饼。那只猫,妈妈叫它“乖乖”,在小雪读高二时跑丢了,妈妈为此还哭了一场。   看着父母的房间,小雪黯然神伤。现在才知道,爸爸不回家是因为外面有女人,有房子。这些房子现在已被全部没收了,仅剩市委大院这套宿舍,这是小雪和她妈妈的家,一个再也没有父亲的家。小雪突然难以自制地痛哭起来。魏阿姨出现在房门后,站了一下,叹了口气又走开了。这些日子,小雪的哭已是常事,魏阿姨以为人生总是会有很多眼泪要流,眼泪流够了,人也就放下了。   就这样,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小雪才从父母的房间里出来。她问魏阿姨:“浴室里的屋顶有点漏水,怎么回事?”   魏阿姨说:“是楼上那家漏下来的,已有好几天了,我不知道该不该上楼去告诉他们。幸好漏得很小,我用桶接在那里,好几天了还不到半桶水。”   楼上住着的是市政府的一位主任,但也很少见到他。他的老婆姓丁,小雪叫她丁阿姨。前几天,小雪在大院曾看见她远远地走来,那女人也许是看见了小雪吧,立即转身从岔道走开了。其实,即使她对面走来,小雪也只会埋头而过,不会和她说话的。院里的人都刻意地避开某种人和事,尽管心里很苦,但小雪也能理解。   小雪对魏阿姨说:“那就别上楼去讲什么了,就这样用桶盛着漏水也没什么。”   这时,电话响了,小雪听见舅舅的声音便哭了。不过她很快便止住了伤心,专心地听着舅舅说话。放下电话后,她对魏阿姨说:“舅舅要我去医院,将妈妈以前的病历复印一套,因为办保外就医需要这些东西。现在去医院太晚了,我先去商店买部手机,舅舅说这样才方便联系。明儿一早我就去医院。”   小雪出门时,魏阿姨说:“晚饭我都做好了,你买了手机赶快回来。”   小雪说:“好的。”   小雪埋着头走出了大院。离家不远就有一座大型商厦,卖手机的专柜在五楼。为了尽量避免遇见熟人,小雪没走自动扶梯,而是乘电梯直接上去。买好手机后,她又乘电梯下来。电梯间里人很多。她稍一走神,从电梯间里出来时,发觉已到商厦的负一层。这里是地下停车场,光线很暗。电梯门已在身后关上,要等它再次下来得费不少时间。小雪摇了摇头,沿着墙边走,寻找步行楼梯的出入口。   地下停车场都像幽暗的迷宫,汽车和大柱子的重重投影让人觉得很孤寂。就在小雪刚远远望见楼梯出入口的时候,从侧面突然跑出一个人来,是胡柳!她气喘吁吁的,很紧张的样子。小雪惊讶地问:“你怎么了?”她拉起小雪的手说:“快走,到外面再讲。”   正说话间,近旁的车后突然闪出一个男人。胡柳惊叫一声转身欲逃,身后已有两个男人断了后路,这两个男人手上拿着卷成筒状的报纸,闪亮的刀尖已经从纸筒中露了出来。其中一个男人对胡柳低声喝道:“别动,不然要你死!”另一个男人说:“没想到,还有一个同伙在接应她。”   小雪吓坏了,刚要大喊“救命”,一个男人已用手臂扼住了她的脖子,同时低声喝道:“乖乖地跟我们走,你敢叫一声就没命了!”   小雪和胡柳被推上一辆越野车。汽车驶出商厦,经过林荫街路口的时候,小雪想到魏阿姨已在等她吃晚饭,不禁绝望地流泪,她不知道突然降临的横祸究竟是怎么回事。胡柳被推上车时只是不停地说:“我是来购物的,你们弄错人了,弄错人了!”一个男人说:“住口!弄错没有等一会儿就清楚了。”   汽车出城后,小雪和胡柳的手被反绑住,眼睛也被蒙上了黑布。小雪闻到了烟味,显然,这伙人已轻松下来,开始抽烟了。车窗外有呼呼的风声,表明车开得很快。后来,车颠簸起来,显然是行驶在农村偏僻的土路上。小雪竭力不让自己晕过去,她在心里计算着时间,这样至少可以判断自己被带到了离城多远的地方。   一个多小时后,车停住了,她们被带下了车。当眼上的黑布被取下的时候,小雪发现她和胡柳已被关在一间简陋的小屋里。她俩被指令各自坐在一张木椅上,手被反绑在椅背后面。   小雪害怕得双腿发抖。昏暗的灯光下,她看清了这三个男人都很年轻,两个二十多岁,一个三十多岁。这三人面目凶恶,她知道自己落入坏人的手中了。她哀求道:“你们放了我吧,我什么也没做,你们误会了。”   然而,没人理会她的哀求。这伙人正在检查胡柳的手提包。他们将包里的东西一件件掏出来放在小桌上。小雪想,他们在找钱和银行卡吧。但小雪很快感到了异样,这伙人对胡柳的钱包似乎并没有多大兴趣,而是将胡柳的手机拿在手中拨弄着。很快,一个男人走到胡柳面前,将手机屏幕对着她的眼睛说:“看看,这是什么?我们没弄错人吧。”胡柳不说话,脸色苍白地埋下了头。那个男人又将手机拿到小雪面前说:“你的同伙干的好事,你也看看,免得你再说这是误会了。”   手机屏幕上是一幅照片,看得出是在商厦的珠宝柜台前拍摄的。画面上是一对正在购物的男女,男的五十多岁,较胖,很有身份的样子,女的二十多岁,很漂亮。照片上的男人正笑眯眯地看着正在试戴翡翠玉镯的女子。小雪知道,那种玉镯的价格至少要在五十万元以上。   小雪看着这照片,对那个男人说:“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是来商厦买手机,凑巧遇见她的。你们不信就看看我的提包里,新买的手机和发票都在里面。”   另一个男人于是检查小雪的提包,并把购买手机的发票拿到灯下去细看。那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不耐烦地说:“先别管这个妞了,把事情搞清楚再说。”   于是,三个男人都将脸转向胡柳,其中一个喝问道:“快说,谁叫你偷拍这照片的?”   事情既已败露,胡柳显得没有刚才那样惊慌了,她低着头说:“这是我们公司的业务,有什么事应该找公司老板,我只是个雇员,照公司的安排做事。”   “啊!”一个男人说道,“你不说我们也已查到,你是民事调查公司的。呵,私人侦探,对不对?对不起,这次你们搞错对手了。你们是谁出钱替谁做事,呵呵,我们也是。现在你们栽在我们手上,认输吧。说出是谁出钱让你们做这事的,我们就放你回去。”   胡柳摇摇头说:“谁出的钱,只有公司老板才知道,我这个做雇员的,只是按老板的吩咐办事。”   “胡说!”那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厉声喝道,“谁是真正的雇主,你不会不知道。你要是不说,我们可没法儿交差。”   胡柳带着哭腔说:“我真的不知道。”   那个男人走近胡柳身边说:“你要敬酒不吃吃罚酒的话,可别怪哥们儿不客气了。”   胡柳哀求道:“别、别,我真的不知道啊!”   这个男人冷笑一声说:“好,让我来伺候伺候你,你就什么都知道了。”说完这话,他便将胡柳的T恤衫连同胸罩一下子推了上去,让胡柳高耸的乳房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中。他随即用手在乳房上捏了捏,然后淫声说道:“嘿,还很结实嘛。”   双手被反绑在椅背后面的胡柳哭了起来。另外两个男人也趁机拥上来,在她胸上一阵乱摸。   那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已退后一步,他显然是这伙人的头儿。他将双手抱在胸前对胡柳说:“怎么样,受用吧?你要再不说,我把你的下面也脱了,到那时,这两个兄弟要干什么,我可管不着了。”   胡柳声泪俱下地说:“我真的不知道啊,谁出的钱,你们问我的老板去吧。”   三个男人退到了门边,小声商量着什么,其中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还一边说话一边侧脸看了小雪一眼。小雪感到浑身发冷,不知道灾难会不会落到自己身上。   可怕的事随即发生了。那年轻男子走到小雪面前说:“她不讲是谁出钱派的这活儿,你来讲,你讲了先放你走。”   小雪顿感心里发抖,她哀叫道:“我不是什么调查公司的,我是学生,在停车场偶然遇见她。我买手机的发票你们不是也看了吗?我什么事都不知道啊!”   那男子不顾小雪的哀叫,伸手就要掀小雪的衣服。突然,胡柳大吼一声道:“住手!你们连江湖规矩也不讲了吗?她讲的是实话,这事是我一个人做的,与她无关。”   没想到,胡柳的话还起了作用。这伙人的头儿喝住了那个年轻男子,然后转向胡柳说:“好,你懂江湖规矩,那你做的事是自作自受了。”说完这话便对另两个男子使了个眼色,两人一拥而上,也不顾胡柳的喊叫挣扎,转眼就将胡柳的下面脱光了。胡柳在挣扎后喘着气,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将两腿紧紧地并在一块儿,嘴里不停地叫道:“你们这是犯罪,有本事找我老板交涉去!”   这伙人的头儿冷笑一声说:“犯罪?你们用偷拍非法取证不也是犯罪吗?”说完这话他又对另外两人使了眼色,那两人便拿出绳子,将胡柳的两腿分开,分别绑在两只椅腿上。然后,他们盯着她看,说着下流的话。胡柳紧闭着眼不停地哀叫,那头儿说:“别号了,你就坐在这里想一想,讲还是不讲。但你要知道,若是不讲的话,你受的罪才刚刚开始呢。”   说完这话,三人便出去了,还关了屋里的灯。在漆黑中,小雪哭了起来,胡柳却沉默无声。   过了大约五分钟,屋里的灯亮了,那头儿站在门口对胡柳说:“想好没有,讲还是不讲?”胡柳说:“雇主只找老板,我真的不知道啊。”那人说:“好,我给你看样东西,你就什么都知道了。”一边说一边就从身后拿出一个铁笼,里面关着一条蛇。在胡柳和小雪的惊叫声中,他已打开铁笼将蛇放了出来。那蛇又粗又长,出笼后便慢慢向胡柳和小雪坐着的方向爬来,嘴里还吐着长长的蛇芯。   小雪惨叫着,就要昏过去的时候,只听胡柳大声叫道:“我讲!我讲!这事是那男人的老婆要我们干的,她给我们公司二十万元。”   三个男人都拥了进来,他们一边用夹子将蛇夹回笼子,一边说,你早讲就不受这些罪了。   他们给胡柳松了绑,让她穿好衣服后,又拿出纸笔,让她把刚才讲的话都写上,最后还按了手印。   此时已是夜半,三个男人因任务完成都松了口气。那头儿将胡柳的口供和手机都收了起来,然后用赞赏的口气对胡柳说:“你这小妞,嘴还挺紧的嘛,看来你们老板没用错人。不过栽到我的手上,没有谁敢不开口讲话的。回去对你的老板讲,我们既没杀你,也没强奸你,够讲江湖规矩了吧。今后水路旱路各走各道,撞在一起了实在是个意外。”   接下来,胡柳和小雪又被蒙上眼睛推上了车。车弯来拐去地开了很久才停了下来,她俩被带下了车。   小雪和胡柳撤掉蒙眼布,见那辆车血红的尾灯在黑暗中转瞬即逝。   这是城市附近的一处野地,小雪和胡柳都在低声哭泣,但相互无话可说。她们拉着手,向着亮着灯火的城市方向走去。   第五章 入殓师在行动   现在,命运终于开始对皮贵微笑。他也微笑,站在市委大院门外,他知道过路的人都会发现他是个幸福的人。此时是早上八点半,离小雪出门还有半小时,可他并不觉得时间长。他想起一句从书上看到的话:人在幸福时,时间过得飞快。   1   皮贵在遗体整容间接到了小雪的电话,小雪告诉他两件事,一是她买了手机,这是她的手机号,让他记下;第二件事是,她明天要去医院取她妈妈的病历复印,但她现在一个人不敢出门,让皮贵陪她去。并且约定,明天上午九点,让皮贵在市委大院门外等她。   小雪主动约他一起外出办事,这让皮贵激动得心跳加速。命运是神奇的,他皮贵怎么突然就像变了一个人。前几天,优雅的电视女主播刚认他做了表弟,现在小雪又来约他了,并且还让他记下她的手机号。皮贵激动得要哭的样子,如果这时有人进来,看见站在一具遗体旁的他,没准会误认为他是死者亲属。   皮贵应该激动。从学校被同学叫“臭皮蛋”到建筑工地再到殡仪馆,从来没有女孩子搭理过他。去年,秃主任给他介绍过一个边远农村来的女孩,那女孩知道他的职业后便吓得魂飞魄散地跑掉了。殡仪馆外面有几家小商店,皮贵开始去买东西时,女售货员还对他笑笑,可是后来就变了,递东西给他时小心翼翼的,收钱时也是缩着手指,好像那钱上也附着鬼魂。   现在,命运终于开始对皮贵微笑。他也微笑,站在市委大院门外,他知道过路的人都会发现他是个幸福的人。此时是早上八点半,离小雪出门还有半小时,可他并不觉得时间长。他想起一句从书上看到的话:人在幸福时,时间过得飞快。   果然,小雪很快就出来了。她穿着短袖T恤和一条很显身材的牛仔裤,皮贵觉得她很像一棵成熟的果树。可是她面容疲惫,像生了大病。走出这条小街后,小雪对皮贵讲起了前天发生的可怕事件,讲完后她还很后怕地说:“胡柳以前一直对我撒谎,说她是什么汽车销售公司的片区经理,原来她是个搞调查的私人侦探。皮贵,还是你的判断正确,一开始就觉得她和她哥哥不正常。”   皮贵来不及得意,因为这事太让他震惊了。他说:“现在的问题是,你和他们兄妹俩在山上相识,是偶然还是他们的安排呢?如果他们是跟踪你上山去寺庙,那么,他们想在你那里调查什么呢?”   小雪惶惑地说:“我不知道。”   接下来,他们上了出租车去医院,在车上不便再讲这事。坐在前排的皮贵从反光镜中看见小雪像一尊忧郁的雕塑。   到了医院,大门外有好些人,看见他们便围了上来。一个中年妇女对小雪说:“专家门诊号没有了。要的话我给你,加价50到100块。你找哪个专家?”   皮贵吼道:“走开走开,我们不看病。”   进了医院,他们直奔住院大楼而去。这是一幢庞大的高层建筑,有20多层,心血管科在11层,这是小雪妈妈常住院的地方。   11楼的服务台宽敞安静,靠墙是两排文件柜和文件架,上面摞满了病人的病历。靠近走廊的墙上挂满了小号牌,上面是正在住院病人的姓名和床号。   小雪拿出妈妈的复诊券,上面有姓名和病历号。她对服务台的一个小护士说:“请你替我找一找这份病历,我要复印一套。”   小护士接过复诊券看了看,便打开一扇文件柜的门查找起来。这时,一个中年女护士走进服务台,坐下后便抱怨道:“唉,累死了!累死不讨好呀!”小护士回头问道:“护士长,又怎么了?”护士长说:“上面的人吃肉,我们吃剩饭呀!你去医院的网上看看就知道了。”   护士长一边说,一边走向小护士问道:“你找什么?”   小护士说找一份病历,同时将复诊券递给她。她接过去看了看说:“别找了,这里没有。”   护士长又走向小雪问道:“你不是这个病人吧?”   小雪说:“我是她女儿。”   “我知道这个病人,每次来这里住的都是高干病房,在19楼,你去上面查吧。”护士长说。   小雪说了声“谢谢”,便和皮贵一起去了19楼,可那里的护士说,病历是按科室管理的,我们这里不存放病历。那么,病历就该在心血管科?护士确切地说,是的。   小雪和皮贵又回到11楼,这时服务台里已聚集了七八个护士,护士长正在激动地说话,好像是关于奖金的分配问题。   小雪怯怯地说道:“还得麻烦你们一下,19楼的护士说病历存放在你们这里。”   护士长转过身来,没好气地对小雪说道:“你这个人,烦不烦呀,给你说过了,这里没有!”   “可是……”小雪已尴尬得说不出话。   皮贵立即大声问道:“护士长,那我们该去哪儿找这份病历呢?”   护士长把手一扬说:“你们爱去哪儿找去哪儿找!”   皮贵愤怒地说:“你这不是故意刁难人吗?”小雪也跟着说道:“你这样说话,太不负责了。”   护士长并不理会皮贵,而是朝小雪吼道:“什么负责不负责,别对我打这些官腔。你以为你爸是副市长,就可以对我们指手画脚。对不起,你爸这个贪官已经被毙了,你还在这里神气什么!”   小雪的脸色顿时煞白,身子也晃了晃,皮贵赶紧搂住她的肩膀。   这时,服务台内外包括走廊上已聚集了很多人,有护士、医生、病人和家属等。护士长得势不饶人地继续大声说:“大家都知道,这个贪官的老婆也进了监狱,现在让她女儿来取病历,什么意思?这不是要搞鬼吗?再这样下去,我们老百姓没法活了!”   人群中发出一片嘈杂声,皮贵听得出来都是咒骂贪官的话。小雪的身子直往下沉,皮贵一下没搂住,她坐到了地上。   皮贵感到血往头上涌。他一下子冲到护士长面前,鼻子对鼻子地对她吼道:“病历是病人的东西,病人有权要,这受法律保护!”   护士长大吃一惊,退后一步便“呸”的一声将大口唾液吐到皮贵脸上。皮贵的牙齿一下咬紧了,他说过他不对女人动武,但现在没法控制自己了。在护士长正欲再说什么的时候,他飞起一脚踢了过去,护士长惨叫一声后便倒在了地上。   “打人了!打人了!”在一片喊叫声中,三个医院的保安很快从电梯口跑来,他们想拉住皮贵,可瘦高个子的皮贵虽然看起来不怎么强壮,身体却非常有力,这也许是他当年在建筑工地上干过的缘故。现在,他十个细长的手指也变得非常有力。在搏斗中,他伸手卡住了一个保安的喉咙,那保安只叫出半声便向后倒去。   “快报警!报警!”又有声音在喊叫。   皮贵被警察带走了。在这之前,他将小雪送进了下楼的电梯,然后站在走廊上,对着身后的人群和三个胆怯的保安说:“你们放心,有理说理,我不会跑的。”   小雪艰难地走出医院,双腿发软,便坐到门外台阶上。这时,那个卖专家门诊号的女人又走过来说道:“妹子,我看你病得不轻,还是买个专家门诊号看看吧。”   小雪有气无力地说:“我不看病。我要取我妈妈的病历,复印后会还回去,你能办到吗?”   那女人眼睛一亮,说:“凡是这医院里的事,我都能办到。你把病历号给我,我10分钟给你取出来。至于钱嘛,这事不大,你给我……50块钱,怎么样?”   小雪点头同意。那女人抄下了复诊券上的病历号后就进医院去了。不一会儿,她出来了,很惊讶地对小雪说:“你这是份什么宝贝病历,我居然没取到,还挨了几句臭骂。听说你们刚吵了架,看来现在要取不是时候。不过这医院里的事没有我办不到的,你如果出300块钱,我明天上午一定给你办成这事。”   小雪点头同意。那女人高兴地说:“一言为定。明天上午十点,咱们在这里钱货两清。”   那个女人谈好了生意,便满意地走了。小雪坐在台阶上,想着应该去找皮贵,并由她向警察说明情况。可是,皮贵被抓到哪里去了呢?   小雪坐在那里,时间像风一样缓缓吹过。她已没有眼泪,她觉得自己突然长大了,关于她父母和她自己的一切,她都必须承担。   这时,11楼的那个小护士走出了医院。她望了一眼周围后,便走到小雪面前说:“你也别太难受了,打个车回家吧。对了,你的男朋友被抓到公安分局了,离这里就几条街,你回去找人替他说说情。”   小护士说完,还没等小雪说出“谢谢”,便立即进医院去了。小雪的眼眶发热,但她很快站起身来,在街边拦了辆出租车,对司机说:“去公安分局。”   到了分局,小雪对办案警察谈起因取病历而发生冲突的经过。警察对情况显然并不十分了解,只是说,你男朋友在医院打人,属寻衅滋事,我们会依法处理。小雪说:“我现在要见见他。”警察说:“不行。”   小雪铁了心要见皮贵,便坐在那里不走。那警察有些恼怒,便说:“你是不是也想被关起来?”小雪说:“有这道理吗?”警察哼了一声说道:“把你的身份证拿出来!”显然已经是对犯罪嫌疑人说话的口气了。   小雪拿出身份证,那警察看了看说:“你住林荫街9号,是市委大院吧?”   小雪点头。   “听你刚才所讲,这件事,也许不是医院所讲的那样严重……”警察的口气突然有了改变,他将身份证还给小雪时又问,“你父母是做什么的?”   小雪说:“这与此案有关吗?”   “当然无关,当然无关。”警察的表情甚至有点谦卑起来,接着说,“你先回去吧,至于你的男朋友,已定了至少关上7天。这样吧,我明早就放他,怎么样?”   小雪临走时,那警察还将他的名片给了小雪,说以后多联系,有事就找他帮忙。   这天晚上,想起一天发生的事,小雪仍然没哭。她惊奇自己的变化。人一旦有了担当,就有了力量。她躺在床上,盘算着明天要做的事。她得起个大早,先去公安分局门外接皮贵。她家附近有一家有名的小笼包子店,她要买一些包子带给皮贵,让他一出来就有热东西吃。然后,赶往医院,在大门外从那个女人手中买到妈妈的病历。做这件事,她觉得没什么不妥。病历是真实的,至于妈妈能否保外就医这自有法规裁定。她在床上翻了一个身,快要睡着时想到了爸爸。   “爸爸,”她在心里念道,“愿你的灵魂得救,来生还做我的爸爸,做一个好爸爸。”   世界纷乱而又宁静,就像灵慧寺门外红尘中人的脚印一样,被和尚扫去又叠上,叠上又扫去,到夜里,终获沉寂。小雪睡着了。当客厅里的挂钟运行到午夜时分时,一阵异样的响动让她醒来。   小雪从床上坐了起来,房内黑暗无声,但她刚才确实是被一些响动惊醒的。那是一种有人穿着拖鞋走路的声音。小雪开灯下床去察看,客厅里没什么异样。她走到魏阿姨房门前,听到了轻轻的鼾声。小雪心里有点发紧,刚才那声音如果是魏阿姨出来上厕所的话,她不会这么快就打起鼾来。小雪推开了父母房间的门,开了灯,衣柜、沙发和一张空荡荡的大床,这里显得无比冷寂。和房间相连的浴室里传来清晰的漏水声。小雪进去看了看,楼上的漏水仍在继续,红色的塑料桶里已经接满半桶水,那水非常清亮,能够照出人影。   小雪回到自己的房间,下意识地反锁了房门。她坐在床前,拉开床头柜的抽屉,那里面保存着那个医生用的压舌板。这个不明之物使这屋里像隐藏了一个外来人似的。小雪顿觉喉咙有点不舒服,她干咳了一声,关上抽屉立即蒙头睡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拖鞋走路的声音又响了。小雪来到客厅,突然看见父母的房门开着,里面还亮着灯。小雪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向里一望,爸爸正站在穿衣镜前打领带,像要出门的样子。她轻声问道:“爸爸,你刚回来又要走吗?”爸爸转过身来,小雪看见他面色惨白。他说:“忙啊,开会时间到了,我得赶快去。”小雪赶紧将沙发上的公文包递给他,他接过包后说:“浴室里漏水,你上楼去跟丁阿姨打个招呼,让她找人修一修水管。”   “我不敢去找她。”小雪说。   “有什么不敢的,”爸爸生气地说,“这个女人趁丈夫不在家,和来她家修空调的小伙子好上了,在房间的浴室里鬼混,把水管也搞坏了。”爸爸一边说一边走进浴室去察看。小雪突然看见他的后背在流血,把西服染红了一大片。她害怕地说:“爸爸,你喝点水吧,流了那么多血,一定很口渴。”爸爸说我正口渴得很,说完便蹲下身,将头埋进那只塑料桶里喝起水来。但喝着喝着就不动了,小雪急得大声叫道:“爸爸——”   这一声惊叫让小雪从梦中醒来。她的心“咚咚”地跳着,在暗黑中发出一声长长的呻吟。   2   殡仪馆每天都有很多人,少有清静的时候。秃主任领着一个女人穿过戴着黑纱或白花的人群,拐进一条由两排平房夹成的通道。这里是停尸间和入殓室,不但少有人来,而且连夏季的风从通道中吹过都有点冷飕飕的。   皮贵是天刚亮时被警察放出来的,回到殡仪馆大门外时接到了小雪电话,他立即为自己被早放出来感到遗憾,这让他没见到前来接他的小雪,那些香喷喷的包子也没吃到。不过他心里仍然喜滋滋的,以至于看见秃主任脸色铁青地走向他时,也没收住脸上的笑。秃主任严厉地说:“皮贵,一天一夜找不着你,你拿工作开玩笑呀!今天有很多场遗体告别仪式,可其中有两具遗体你没整容,逼得我昨夜另找人加班做了,否则死者家属今天会把这里闹翻天的。”   皮贵支支吾吾地说:“对不起……”   “我说皮贵呀,”秃主任说,“我注意到了,你最近经常出门,都打扮得人模狗样的,是有女朋友了吧?这事我不反对,可工作不能耽误呀。这次你错犯大了,奖金一定要扣。另外,我给你找了个助手,跟着你当徒弟吧,这样,你以后有事耽搁时,也有个替手。”   皮贵点头同意。他不在乎把手艺传给别人,这手艺当初不也是那个老入殓师传给他的吗?并且有了帮手,他以后外出会更方便些。   秃主任将这个帮手带进了整容间。她叫素英,三十多岁,丈夫死后到这里工作,一开始在销售部门卖花圈,后来为了多挣些钱抚养尚在乡下读书的两个孩子,便主动申请做为死人擦澡换衣的工作。   秃主任看皮贵对收下这个徒弟没有意见,便高兴地对素英说:“你要好好跟着皮师傅学手艺,不懂的地方就多问。”   素英说:“那当然。除了工作,这里的卫生什么的,以后都归我了。”   这是个很灵活很勤快的女人,皮贵很满意。不过,当他手机响起的时候,他才发觉说话没以前方便了。   电话是胡柳打来的。皮贵觉得很诧异,便很警惕地听着。胡柳说她给小雪打电话,可小雪不理她,也不听她解释便把电话挂断了。   皮贵只敷衍应答,他要听出她究竟想说什么。她接着说:“是的,我撒过谎,说我是汽车销售公司的,可这是我的工作需要啊。干我们这一行的,一般不轻易暴露自己的身份。皮医生,你不要以为干我们这一行有什么不好,我们是波洛民事调查公司,经工商局注册的。你知道波洛吗?他是电影《东方快车谋杀案》中的那个大侦探……”   皮贵的嘴角有了笑意。波洛大侦探是他少年时期的偶像,他怎么不知道。没想到,胡柳这个女孩子也干起私人侦探这一行来。他仍然只在喉咙里“嗯嗯”地应答,和私人侦探说话一定得少说多听,看看她盯上小雪究竟想做什么。   胡柳继续说:“我给你打电话,是有重要的事,有关小雪的人身安全。她不听我的电话,只好先告诉你。”   “什么事?”皮贵急了。   胡柳说:“这事不便在电话上讲。这样吧,你立即到我们公司来一趟。群星大厦你知道的,我们公司在B座28楼。”   皮贵犹豫地说:“可是,我的工作……”   “如果你现在来不了,”胡柳说,“这样吧,下班以后,晚上八点来行吗?”   皮贵答应了,事关小雪的安全,他不能不去。   这一整天,皮贵加紧工作。为了加快速度,他没让素英插手,只让她在旁边看。晚上差一刻八点,他已站在群星大厦的电梯口。   这座大厦像一座迷宫,仅高速电梯就有8部。皮贵先在大堂看这里的楼层分布图,搞清楚方位后,才像蚂蚁一样进入了这巨大的洞穴之中。   胡柳已在办公室等他。她穿着西服裙、白衬衣,有很浓的白领女性气息。她给他一瓶矿泉水,然后坐到办公桌前,直接就进入了正题。   “小雪的安全正受到威胁,”她说,“我们需要你说服她,相信我们,和我们合作,这样才能确保她的平安。”   皮贵很震惊地问:“谁要害她?”   胡柳坐在办公桌前,坐得很正,手上无意识地将一支签字笔颠来倒去。她说:“我先把底露给你吧。邹小雪,邹副市长的独生女儿,现在德国某大学读书,在父亲离世前回家,预计会在家待上好几个月。不久以前,有委托人找到我们,要我们负责小雪在家期间的安全。至于委托人是谁我不能告诉你,你应该懂得这是商业秘密,也是我们的行规。不过我可以告诉你的是,委托人是个正直的人,付给我们的钱也是干净的。所以,小雪发现我在职业上说谎,仅仅是个正常的误会。皮医生,我希望你将所有情况转告她,要她和我保持密切联系,这样我们才能对她的安全负责。”   皮贵听得额头上出了汗,原来他们对小雪的一切都清清楚楚。还有,她叫他“皮医生”,也让他心慌起来。   胡柳说完正题,显得轻松了些。看着有点发愣的皮贵,她又随口说道:“皮医生,你很忙啊,昨天我打电话到你的医院找你,因为不知道你当时方不方便,我没打你的手机,而是把电话打到了医院的整形美容科,接电话的人说,皮医生正在做手术,所以昨天我就没再打扰你。”   这番话让皮贵心惊肉跳,谢天谢地,他所说的医院凑巧有一个姓皮的医生,这简直是奇迹。看来,这位女侦探对他这个小雪的老同学并没太在意,仅作了个电话核实就放过他了。由此看来,她的工作大有疏漏,比如有人想将小雪送进精神病院,她刚才就没提到。连这么重要的线索也不知道,他们怎能负责小雪的安全?皮贵很想将这个情况报告给她,可转念一想,如果她问你怎么知道的,他又怎么回答呢?在死人身上发现字条,这能说吗?还有,这事现在讲或不讲,也应该和小雪商量后再定。   临走时,皮贵表示一定将这些情况转告小雪,让小雪和她保持联系。他还表达了对她和她公司的谢意。   走出办公室,空寂的走廊上亮着灯,所有的办公室都房门紧闭。皮贵进了电梯,里面也空无一人。电梯下行到19楼时停住,进来一个人,是个白领女孩。她进来后似乎又想出去,但电梯门已关闭了。她站在对面一直盯着皮贵,看起来很害怕的样子。皮贵想,难道她也像殡仪馆外面小商店里的售货员一样知道他的身份?或者,他身上有一种气息,让人害怕?这太玄了,不可能。于是,皮贵主动对那女孩说:“我刚从28楼办事下来,你别害怕,咱是正派人。”   女孩顿时轻松下来,她说:“这电梯里前段时间发生了一起凶杀案,死者是某公司做出纳的女孩,所以现在进这电梯,心里总慌慌的。”   皮贵立即习惯性地回忆起他最近做过整容的死者,年轻女性的遗体有过好几具,可是不能确定这电梯里的死者是否是其中一具。   皮贵走出这幢大楼后便迫不及待地给小雪打电话,是她家保姆接的,她说小雪上楼去和邻居交涉浴室漏水的事,要他五分钟后再打来。皮贵在楼外小广场上踱着步子,并不时看着时间,五分钟后,他将电话再打过去,保姆说小雪还没下楼,让他等一会儿再打。皮贵心里犯疑,上楼去说漏水的事,需要这么长时间吗?他继续散步消磨时间。夜已深了,可这城市的闹市区灯红酒绿,人们看似在享受生活,其实这中间藏着多少焦虑、担心和凶险,只有每个人自己知道。这次皮贵耐心地等待了十多分钟,才将电话打过去。小雪接的电话,声音似乎有点慌乱,皮贵便问你还好吗,她说还好。他这才将去胡柳那里的事详细讲了一遍。最后他说:“事情完全出人意料,不过有人保护你总是好事。”   小雪听得目瞪口呆,放下电话后站在那里愣了好一会儿。不过,各种事情好像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今天上午去取妈妈的病历就很顺利,医院门口的那个女人果然将病历拿到了。她说:“这病历不能拿出来太久,为了节省时间,我已经帮你复印了一套,你和原件对照一下吧,一页也没少。”小雪很满意,舅舅要的就是复印件,他说病历原件一定要留在医院里,这样有关方面复核时才有真实性。小雪将厚厚一大沓病历复印件放进包里。那女人说:“300元另加复印费,你给我350元……不,360元吧,这个数字好一些。”小雪无心和她讲价,给了钱就赶快离开了。现在,让她心存疑虑的胡柳又真相大白,看来事情都比预想的好一些。只是,出钱让胡柳他们保护她的人是谁呢?无论如何,这人很可能与她爸爸有关,也许是她爸爸生前结交的一个重情谊的人。   但是,正如皮贵所说,胡柳他们掌握的情况并不多,只是在她外出时,比如去灵慧寺时跟踪她而来,这种保护作用很有限。现在,有人图谋害她的迹象已越发明显,小雪弄不明白自己招惹谁了。刚才上楼去告诉丁阿姨她家浴室向下漏水时,丁阿姨告诉她的一些情况让她心里犯疑。   小雪突然有了勇气和邻居交往。你走路时躲着我,这没什么,但你家的水漏下来了,我上门来告诉你也很正常。丁阿姨是个三十多岁的丰满女人,她穿着睡衣打开门,看见小雪站在门外,显得非常不安。听小雪讲明情况后,她略为犹豫了一下便说:“你进屋给我指指漏水的具体位置。”小雪走了进去,将浴室里漏水的地方指给她看。她说可能是地漏或防水层出了问题,明天就找工人来修。然后,她又让小雪在客厅里坐一会儿,说有点小事告诉小雪。小雪觉得诧异,这女人今晚怎么不回避她了?   丁阿姨很快从房间里拿出一样东西,是一只镀金的帆船模型。她说:“这是我儿子去新加坡读中学时,你爸爸送的礼物,我还是还给你吧。放在这里,我看见它心里就不踏实。”   小雪心里的感受顿时很复杂。这东西虽说有薄薄的一层镀金,但值不了多少钱。况且,丁阿姨丈夫的官位比她爸爸小得多,当时送这东西给她儿子,只是正常的邻里交往。现在,人家却要把这东西还给她,是要斩断和她爸爸过往的一切联系。在阴间的爸爸若知道此事,不知会作何感想。小雪的鼻子有点发酸,没有拒绝丁阿姨的要求,只是说:“好吧,你实在要退还,我就只好带走了。”   丁阿姨如释重负,对小雪也友好了些,她说:“事情已过去了,你也不要太难受,要注意身体,还要留意你的安全。”   安全?小雪很吃惊,她怎么也提到安全?于是便问:“你要我留意什么呢?”   丁阿姨略显紧张地说:“你没注意到呀,最近夜里常有些奇怪的响动,像是有人躲在楼道里。说是有人上楼下楼吧,可那脚步声又不连贯,仿佛走几步又停下,然后就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在你以为这人已消失的时候,脚步声又响了,并且还在老地方。有天半夜,我实在忍不住了,便打开房门察看,楼道里没人。我便往下走,在楼梯拐弯处,突然看见一个人影站在你家门前。你家门前很黑,我看不清是什么人,但好像是个老头。我怕得不得了,没敢喝问一声便转身跑回了房里。你知道,我经常一个人在家,遇见这种事,能不害怕吗?我们这大院里,保安是很严格的,尤其是夜里,外面的人不可能进来乱窜。但那黑影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想不明白。本想告诉保安,但又怕别人说我疑神疑鬼。不管怎样,小雪你多留点心就是,尤其是在夜里,听见外面有响动最好别开门。”   这天夜里,小雪拿着一本书坐在客厅里一直到半夜,因为这个位置最能听清外面的动静。晚上十点之前,不断有人上楼下楼,还有说话声,这很正常。十点后,外面悄无声息。十点半,有一个人进楼来的声音,接着是丁阿姨家开门关门的声音。不知道是她丈夫回来了还是另有人来。这之后,就再没任何声音出现了。小雪打了一个哈欠,捺着性子看书,耳朵却听着外面。夜里十一点三十分,丁阿姨所说的声音果然出现了。“咚、咚、咚”,几声脚步声是在很近的楼梯上,接着便无声了,仿佛那楼道上的人僵住了或消失了。这确实不是正常走路的声音。小雪害怕起来,她把客厅的灯全打开,然后悄悄走到门后,从猫眼里望了望外面,外面很黑,什么也看不见。突然,她听见门外有人出气的声音,这是一种有点急促的呼吸声。小雪立即本能地往后退,一直退到沙发上坐下。到了夜里十二点五分,她再次去门后倾听,那呼吸声已没有了。   正在这时,客厅里的电话突然响了,那铃声一阵紧似一阵,小雪不禁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惊叫。   这天夜里,魏阿姨在房间里睡得很沉,她对外面发生的事一点也不知道。   第六章 危情暗流   小雪心里隐隐地痛了一下。这个连妹妹也想不起来的人,还能想起她吗?可是,在灵慧寺外的星空下,在森林山庄的迷离气氛中,在机场时他决然放弃航班,为她又多留数日,胡刚的身影在小雪心中已挥之不去。   1   又到了去燕娜家做卫生的时间。这天下午四点,皮贵准时到达。现在,皮贵感到身负重任,因为保护小雪的调查公司至今对情况知之甚少,并且皮贵对他们的工作能力也难以信任。尤其是胡柳这个女侦探,在执行另一起任务时,竟被别人的反侦察砸了锅。靠她来保护小雪,实在令人不放心。   如今,只有皮贵掌握着最重要的线索。只要他能从燕娜嘴里问出,是谁打来电话,是谁要送小雪去精神病院,事情就清楚了。只是,他不知道该怎样问起。无论怎样,由他提出这个问题都很突兀。并且,他曾经闯入精神病院用刀逼问过小胖娃,这事对小胖娃刺激很大,他很可能已对燕娜讲过这件奇怪的事。现在突然向燕娜问起这事,她如果将两件事一联系,他皮贵的计划不就泡汤了吗?   皮贵就这样心里七上八下地进了燕娜的家。燕娜穿着一件米色短衫,下面是花布长裤,很居家的样子。显然,她今天并没上班,或者很早就回来了。皮贵说:“上次卫生只打扫了一半,今天可以彻底做做了。”她“嗯”了一声,并不多说话,看起来心事重重。   皮贵仍然从厨房卫生做起,一边做一边想着小雪的境遇。如果他干着这么笨重的活又一无所获的话,那真是连胡柳那个女侦探都不如了,毕竟人家叫波洛民事调查公司,而波洛大侦探这个皮贵心目中的偶像,被他们注册成公司,这本身就让皮贵不满。现在,他是在和胡柳他们竞争,看看谁能真正保护小雪。   天快黑时,皮贵已将楼下各处打扫完毕。一直在楼上休息的燕娜走下楼梯说:“你饿了吧?吃点东西再继续打扫。”她给了皮贵一碗方便面,皮贵问:“你呢?”燕娜说身体不舒服,不想吃晚饭。   皮贵匆匆吃了东西,便对正在客厅里看电视的燕娜说:“我打扫楼上去了。”燕娜叮嘱他楼上的书房不用打扫,卧室除浴室要打扫外,屋里只擦地板。   皮贵上了楼。书房的门紧闭,他当然不便进去。卧室很大,暗红色的地板使屋里显得温暖。浴室占据了卧室的一小半空间,与卧室隔着玻璃墙,是那种半透明的毛玻璃。皮贵先做了浴室卫生,然后开始擦卧室地板。其间,当直起腰来休息的时候,他注意到墙上挂着一个精致的相框,框里是张一岁左右男孩的照片,坐在地板上,仿佛正和面前的毛绒狗熊说话。皮贵想,看来这就是燕娜的孩子,据说现在在幼儿园全托,已三岁多了。不知道和燕娜分手的那个国外富豪,是否知道他和燕娜还有这样一个孩子。   皮贵注视着这幅照片,突然发现墙上离相框几十厘米的地方有一块白色的印记,印记上方有一颗凸起的小钉。很显然,这里曾经长久地挂过另一个相框。皮贵走到墙边,用指头在那留有白色印记的墙上抹了一下,指头上有灰尘,显然相框被取下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皮贵环视了一下屋内,判断着这个相框可能被放置的地方,大床、床头柜、梳妆台、电视柜……皮贵最后将目光停留在那一长排衣柜上,这排衣柜厚重高大,每一扇门里都能轻松地容纳一个人。衣柜最里侧是一排竖着的大抽屉,皮贵在拉开这些抽屉前先听了听楼下,没有任何动静。强烈的好奇心让他做出了对不起主人的事,他逐一拉开抽屉,果然发现了一个相框,拿出去和墙上那块白印一比对,刚好合适。   相框里是一幅黑白照片——一个女人全裸的背影,在黑色背景上显得白光耀眼。皮贵感到仿佛有一道瀑布从天空泻下,优美地勾勒出这女人的脖颈、肩臂、细腰和宽大隆起的臀部。毫无疑问,这是燕娜的背影,因为尽管她背对着镜头,但头却转向左侧,可以看见她的侧面。   皮贵的心“突突”地跳着,赶紧将相框放回了抽屉。从墙上的灰尘看,这个相框并不是因为怕被他看见而临时取下,那么,女主人为何将它取下呢?这种东西挂在女主人卧室里并没有什么不合适。   皮贵相信人的秘密常藏在细节之中。有一次,他在一个女死者的指甲缝里发现了一些污物,这些污物有些异样,有点像人的皮肉。而这女死者的指头完好无损,那这些皮肉组织只能是来自外部了。他将这情况反映给秃主任,秃主任又报告给警方。后来查明,这些皮肉组织是女死者被害时抓破凶手手臂而留下的。警方由此鉴定出凶手的DNA,并很快破了此案。   皮贵心神不宁地蹲在地上擦完了地板,临下楼时,他在书房门前站了一下,但终于没推开那道门,因为他不能违背主人的要求。   皮贵走下楼来,看见了让他吃惊的情况。客厅里只亮着一盏台灯,燕娜坐在那里,面前的宽大茶几上放着一只酒杯,旁边是一瓶葡萄酒。   “你,去洗洗手,来这里坐坐。”燕娜扭头对皮贵说,声音有点醉意。   这个晚上会发生什么事,皮贵不知道。但心事重重的燕娜有点醉了,皮贵突然想到,如果这时问起她是谁打电话要送小雪去精神病院,她一定会随口答出,并不会介意。于是,当燕娜要他陪着喝酒时,他欣然答应,并在她侧面的沙发上坐下。   “告诉你一件事,”燕娜说,“我昨天已对这里的物业主管讲了,我说邵梁呀,你介绍来做卫生的小伙子,恰好是我的远房表弟,邵梁惊讶地说怎么这么巧。我还送了他一瓶酒,说你以后不做卫生了,我给你另找事做。”   皮贵大惑不解地望着燕娜。   她拿起透明的高脚杯,暗红色的葡萄酒在里面晃荡。她喝了一口接着说:“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你得做我表弟了,行吗?需要时我会给你发短信,你就到这里来,有时夜里还得住在这里,我会付给你足够的报酬,怎么样?”   皮贵犹豫着说:“可是为什么要这样?我不明白。”   燕娜沉默不语,又端起酒杯来喝。这世界需要酒,甚至是毒药,皮贵就见过吃毒药的人。燕娜的脸已很红,看来她并不是经常喝酒的人。她放下酒杯后说:“那个刘总,你上次在这里见过的,他要和我好,我已经答应了。这人很变态,还有,我怕他害我。他来时有你住在这里,他会收敛一些。你就住在楼下的客房里,只要他不要我的命,其他的你不用管,睡你的觉就是……”   皮贵无比震惊。这个刘总是个什么混账东西,燕娜为什么要委屈自己?还有,就算她需要身边有人,她不是有个堂弟吗?为什么不叫小胖娃来?皮贵试探着问了燕娜,燕娜说:“这事我不想让他知道。我是外省人,独自在这里工作,要是我堂弟知道了这些事,又告诉我父母,他们会气死的。”   燕娜拿起酒杯的手已有点发抖,她又喝了一大口。皮贵说:“你别喝了。没事,只要那个刘总来我就住在这里。别看我不太强壮,其实力气很大,他要是敢乱来,我就会让他趴下。”   燕娜笑了,可漂亮的五官却有点变形。她说:“只要他不、不害我,你就别、别动他。”   皮贵看着她的醉态,突然问道:“前段时间,有人打电话给你,说是想送一个人进精神病院,这个电话是谁从哪里打来的?”   皮贵提出这问题后,心里“咚咚”地跳。她怕燕娜突然清醒过来,会因这突兀的提问对他产生怀疑。   还好,燕娜此时一点也没觉得他的提问有什么奇怪,她已向后半躺在沙发上,嘴里喃喃地说:“你是说那、那个从北京打来的电话呀,哈哈,精神病院,是的,现、现在的人,都疯了……”   皮贵全身一震,从北京打来的电话,这事比他想象的严重多了。他问那人是谁,燕娜似乎没听见,她弯腰呕吐起来。不过这人是谁已经不重要了,说出来他皮贵也不认识。那是离这青铜市数千里的京城,而他皮贵只是边远地区的一个小人物,他的所有努力,此时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这天晚上,皮贵回到殡仪馆时已是深夜。在离开燕娜家前,他打扫了被弄脏的客厅,又扶她上楼休息。上楼梯时,他感觉燕娜的身体像一棵草,随时会被一阵大风吹断。   皮贵躺在床上睡不着觉,心里还罩着一片惊惶。他似乎从一道缝里看见了他弄不懂的官场。他想起了一篇新闻报道,是记者采访小雪爸爸老家的乡亲,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对记者说:“你是问邹家老二啊,他可是个好娃,只可惜上了官船……”   第二天一大早,皮贵便给小雪打电话。他打算利用中午的时间约她出来谈一谈,建议她别管家里的事了,赶快回国外读书去。尽管他舍不得小雪离开,但情况紧急,离开应该是最好的选择。   出乎意料的是,小雪接到电话便声音轻松地说:“哦,你好啊,一大早就打电话来关心我。我没事,胡柳已到我家来了,今天一天她都会陪着我,什么可怕的事都可以慢慢弄清楚的。”   皮贵一时语塞。她要说的话电话上不便讲,况且胡柳还在那里。他绝不想让胡柳知道他掌握的情况,因为这女孩能力有限,有时还把事情弄糟。看来,他只得另选时间见小雪了。   于是皮贵在电话里顺势说道:“就这样吧,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小雪说完“拜拜”后放下电话,她对自己的轻松感到莫名其妙。也许是昨夜门外的呼吸声和夜半的电话搞得她太恐惧了,当白日来临太阳升起的时候,家里又有了陪伴她的人,因此才有了获救一般的踏实感觉。   小雪昨天半夜给胡柳打了电话——她实在太害怕、太孤单了。可是胡柳的手机处于无法接通状态,她只好反锁房门熬到天亮。其间客厅里的电话还响过一次,小雪听见那铃声就心里发颤。她慢慢来到客厅,拿起话筒却没有声音。她“喂”了两声,电话里突然传来一声哭喊,分不清是男是女。小雪“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再查来电显示,没有电话号码,只有一串“0”排在显示屏上。   小雪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天刚亮,她的手机上出现了一条短信,是胡柳发来的,问她昨夜给她打电话有什么事。小雪立即将电话打过去,胡柳听完她的讲述后说:“你别怕,我这就到你家来,陪你一天一夜,也许可以把事情弄清楚。”小雪立即同意,胡柳对她的情况已完全清楚,让她到家里来也没什么。   这一天,小雪真是有点轻松,进厨房给胡柳洗水果时还不觉哼出了歌。胡柳却在这房子的各个房间走进走出,还去门外站了一会儿,察看上楼的楼梯。她穿着黑色T恤和牛仔裤,好看的短发从耳边往前翘起,显得很干练。小雪读中学时就喜欢这种短发,几次想剪,可对着镜子看着自己的一头长发,心里又有点舍不得。   胡柳回到屋里,坐在沙发上说:“市长的房子,没有我想的那样大、那样好。”   小雪说:“这大院里的住房,各户该怎样,是有标准的。”说完这话,她心里沉了一下,想到爸爸要是按标准行事,那就好了。   胡柳对环境已很熟悉了,她和小雪都在等着夜晚的到来。她们坐在客厅里聊天。小雪问:“你哥哥胡刚,也是你们调查公司的人?”胡柳笑了笑说:“你别把我们想得太神秘了,在灵慧寺见到你时,我的身份是编造的,可我哥哥的身份是真实的。他是留美博士,才看不起我这职业呢。”   “他最近来过电话吗?”小雪又问。这个一走就杳无音信的人,让小雪心里有隐隐的不满和牵挂,这种情形对于她还是第一次。   胡柳说:“他才想不到给我打电话呢。一回美国,和那个金发女孩在一起,他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小雪心里隐隐地痛了一下。这个连妹妹也想不起来的人,还能想起她吗?可是,在灵慧寺外的星空下,在森林山庄的迷离气氛中,在机场时他决然放弃航班,为她又多留数日,胡刚的身影在小雪心中已挥之不去。   小雪就这样和胡柳闲聊着,心里却并不闲。下午五点,门卫打电话来,说快递公司送来一件包裹。小雪顿感诧异,这种时候谁会给她寄包裹呢?她忐忑不安地去门卫室领了回来,包裹不大,四四方方的。她将包裹放在墙边的地上,对胡柳说:“该不会是炸弹吧?”胡柳笑了笑说:“没那么严重,炸你干什么。”   话虽这么说,胡柳去打开包裹时还是小心翼翼的。她先用手在包裹上捏了捏,又拿起来掂了掂,然后看贴在上面的邮寄单。这单小雪已看过,根本看不清楚,因为邮寄单是多联复写,贴在包裹上的这一联字迹已很模糊。连收件人“邹小雪”三个字,也是快递公司用笔在左上角重新写上的。   胡柳打开了包裹,是一套书,新版的《西方哲学史》。小雪很纳闷,谁会寄这书给她呢?胡柳已从邮寄单上辨认出发件地址是北京,接下来的详细地址和发件人一片模糊。   小雪翻了翻书,里面并没夹什么信件。她努力想着谁可能是送书的人,脑子里却一片空白。不知不觉间,魏阿姨已做好了晚饭。天气阴沉,吃晚饭时,屋里面已经暗得必须要开灯了。   又一个夜晚降临。小雪看了胡柳一眼,她表情镇定,好像并不担心夜里会发生什么,小雪心里踏实了一些。   2   小雪和皮贵坐在殡仪馆斜对面的一家冷饮店里。这里和殡仪馆隔着一条街,但通过窗玻璃仍可看见那些戴着黑纱在殡仪馆大门口进进出出的人。这一带的商店,除两家小超市外,大多是卖花圈香蜡或寿衣冥鞋等丧葬用品的。这家冷饮店的老板可能是想为奔丧的人提供歇脚之地,不料外面人流匆匆,这里却冷清得很,正适合小雪和皮贵说话。   皮贵打电话将小雪约到此地,实在是无奈之举。这几天需要整容入殓的死人排起了队,而那个叫素英的帮手还一点也帮不上皮贵的忙。非但如此,皮贵在工作中还得对她说教,这让他忙得不可开交。昨天因胡柳在小雪那里,皮贵没约到她,那么今天无论如何也得见——他要让小雪赶快离开,不然凶多吉少。于是,皮贵只得利用中午的一个小时休息时间,约小雪到此见面。   皮贵很快将全部情况讲了,尤其是那个从北京打给燕娜的电话,这让小雪花容失色。从那个电话到有人开着车去找小胖娃联系,这显然是一条可怕的链条,只是那个联系人因车祸死去,链条才断了一环。   惊怕之余,小雪侥幸地说:“这么久也没见什么动静,会不会这些人已经放弃了计划?”   皮贵说:“但愿如此。可这些人既然已动了心,希望他们放弃也不太现实。更要命的是,我们现在无法了解到真实情况,别人在暗处,你在明处,所以我劝你还是离开的好。”   离开家,离开国内,这当然是最简单有效的办法。可是,小雪还有事要做,舅舅前两天来取她妈妈的病历时,翻了翻病历后说,还缺妇科的。舅舅为此还有点生气,说电话里特意叮嘱过你,怎么还是漏掉了。小雪记不得了,心想也许是自己恍惚,没听清楚。她妈妈患有卵巢囊肿,确实在妇科看过多次病。面对舅舅的指责,又想到拿病历的艰难,她的眼泪都快出来了。可是看到风尘仆仆的舅舅,她又没有委屈可说了。舅舅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一直在老家做中学老师,她爸爸生前没给过他一点好处,可是现在,跑上跑下张罗事情的却是这个年过半百的人。小雪答应舅舅再去医院拿病历。舅舅说,你一定要等到你妈妈保外就医出来。你爸死了,她见到你会是一种安慰。   小雪将这些情况对皮贵讲了,皮贵用手抱着头,很焦虑的样子。上班时间已经到了,他只好起身说:“暂时就这样吧,总之那些要害你的人看来还不敢硬来,你要处处小心,有紧急情况就打电话报警。”   皮贵走后,小雪在冷饮店里坐了一会儿。皮贵为她做的事让她感动。没想到,这个只在高中做过一年同学的人,会在她人生关键时刻成为救助她的人。想起在班上时她几乎从未注意过他,和同学讲起他时也是叫他“臭皮蛋”,这些往事让小雪顿生歉意。   小雪出了冷饮店,正想去街边叫出租车,突然看见一个戴着白花的人跨过街来,向一家香烟店走去。小雪的心“咚咚”地跳起来,这人是胡刚!怎么可能,他不是在美国吗?然而,小雪看得实实在在,她愣了一下,立即向胡刚走去。   胡刚买了包香烟,转身看见了小雪,他和小雪同样惊讶。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小雪觉得脸上和身上都在发热。   “哦,我刚回来。”胡刚看着她说,“我的一个好朋友,从小一起长大的,他的母亲死了。我早晨到的,连胡柳也没来得及通知,便赶到这里来了。”   “哦……”小雪还想说什么,却找不到词。她有些发愣地看着胡刚,他穿着深蓝色西装,胸口挂着一朵小白花,这形象很像某部电影里的主角。只是,这男主角出场的时候不多,小雪这才意识到自己该讲的话:“你这次回来,能待多久?”   “几天时间吧。”胡刚已从惊讶中变得自然,“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小雪好像没听见他的问话,只是看着他,那眼神有点像在梦游。胡刚又问了一遍,她才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道:“我,来这里找你呀。”   胡刚笑了:“你很可爱,还很逗。”   时间真是个神奇的东西,它常常用聚散离合来使冷静的人类血液燃烧。这天晚上,小雪和胡刚又坐在森林山庄的酒吧里了。萨克斯的声音把人搞得很迷离,仿佛在说世界就该这样,就是这样。   “你有变化。”胡刚对小雪说,“比起在灵慧寺见到你时,你现在更自信了,也更漂亮了。”   “甜言蜜语。”小雪说,声音有点娇嗔,“你当初和你妹妹一起跟踪我,不觉得应该向我道歉吗?”   “那是她的职业。”胡刚解释说,“那天我妹妹突然拉着我去灵慧寺,让我陪她执行任务,顺便也让我玩玩。可见到你时,我却只想和你说话了。我没想到,副市长的女儿会是一个哲学迷。”   “可是,你妹妹好像不愿意你和我多接触。”小雪说出了她的疑虑。   “是的,”胡刚说,“在灵慧寺她就发现了我们之间有些苗头。她认为我找你做女友不合适,以后或许会有麻烦。”   小雪埋头不再说话。她是个会带给别人麻烦的人吗?她感到委屈和难受。   “可是,我不这样认为。”胡刚接着说,“你爸爸的事,对你可能会有暂时的影响,可是我知道,你从来就是一个很独立的人,在国外读书时也打工,并不太依靠家里。”   小雪的鼻子有点发酸。她想起出国前和爸爸大吵了一架,因为她没按爸爸的要求去美国学经济。到了德国的大学后,她发誓自食其力。她的勤奋在同学中是出了名的。   小雪心绪复杂,不禁流下了眼泪,但很快用手抹去,努力笑了一下说:“我有些伤感了。不过我现在变了,你妹妹的话我不会介意。不但如此,就算有人指着鼻子骂我,我也不怕。”   胡刚端起酒杯说:“我真心祝贺你的新生。”   两人轻轻地碰了杯。葡萄酒里有法国南部的阳光,小雪觉得好久没这样轻松自由过了。   这时,小雪手机响了,是皮贵打来的。小雪对胡刚说了声“对不起”,便接了电话。皮贵很着急地问她在哪里,他说他先打电话到她家,保姆说她下午回家后,匆匆地换了衣服又出去了,现在夜深了,她还在外面,他担心死了。   皮贵真是太好了。小雪连声说着:“我没事,谢谢,谢谢,我……”她顿了一下,觉得对皮贵不能说假话,便告诉他说:“我和胡刚在一起,他从美国回来了,我现在和他在酒吧里,很安全,你就放心吧。”   皮贵的声音立即像泄了气的皮球。“哦,”他有气无力地说,“总之,你要注意安全。”   胡刚看小雪接完电话,便问:“是那个皮医生打来的吧?他对你挺好的。”   “是的。”小雪说,“这个老同学是个好人,我很感谢他。”   这次,“同学”这个称呼没有由胡刚来说,而是小雪自己说出来了。   夜很深了,但两人都没有走的意思。小雪轻声地说:“你和我在一起,你妹妹又会说你了。”   胡刚笑了笑说:“你当我是小孩子呀,我是他哥哥,不过,和你在一起的事,我不准备再对她讲了,免得费口舌。并且,她现在是你的保护人,我也不想用这些事让她分心。”   小雪又说:“你妹妹好像很喜欢你那个国外的女友,金黄色头发的。”   胡刚大笑:“你别听她瞎说,我在国外根本没有女友。”   酒吧里,萨克斯的吹奏早已停了,放着摇滚味十足的音乐。听不清歌词,但歌手的嗓音时而迷离时而嘶哑,让人在批判中对这个世界满心接受。   胡刚长久地看着小雪,突然轻声说:“不走了,今晚我们住山庄里,怎么样?”   小雪的心“咚咚”地跳起来,上次住这里,是因为有胡柳在。而今晚……小雪感到脸发烧,头也有点晕眩。她好像下意识地同意了,又突然说不。一直到胡刚牵着她的手走向酒店客房,她还没搞清楚离开酒吧时自己究竟是怎样表的态。   进了房间,她清醒多了,心还在猛跳,但那是一种幸福和慌张的心跳。房间很好,柔和的灯光照着一张大床和靠墙的衣柜。胡刚打开衣柜门看了看,又关上。小雪随口问道:“你看什么呢?”他半开玩笑地说:“我看看里面有没有人。”小雪立即像小女生那样伸了伸舌头,胡刚说:“别怕,这只是我进酒店的习惯。”   胡刚让小雪先进浴室洗澡,小雪满脸通红地答应了。不过她进浴室后还是下意识地把门反锁上了。她有些慌乱地脱了衣服,挂在门后的挂钩上。她没进浴缸,觉得自己远没有电影里的女主角那样从容。她站在喷头下,让瀑布似的温水罩着自己的全身。墙上的大镜子结满了水雾,她看着镜子里那个光着身子的女孩,觉得很模糊很陌生。   突然,胡刚在房间里发出了一声惊叫,那声音像是有人扼住了他的喉咙。小雪吓坏了,赶紧穿衣服。这时,胡刚已在敲浴室门了,一边敲一边惊叫:“出来,快出来!”   房间里的事,比小雪的任何想象都可怕。在那张欧式的金属大床下,藏着一具女尸!   酒店的服务员来了,保安来了,紧接着警察也来了。小雪和胡刚退回到酒店大堂,酒店经理连声向他们说对不起,并表示立即给他们重新安排一个房间。   “不!”小雪几乎是大喊道,“我们不住了,我们要走!”   酒店经理将脸转向胡刚,胡刚犹豫了一下说:“我们退房。”   胡刚的车在停车场,他说这车是朋友借给他的,一辆银灰色的奥迪。他将小雪送到市委大院门口。小雪惊魂未定,下车时连“拜拜”也忘了说,一头便钻进了大院里去。   魏阿姨对小雪夜半回家很是惊讶,又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便连声问出什么事了。小雪摇摇头,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这才觉得找到了魂似的。她对魏阿姨说给我一杯水,我口渴。   魏阿姨给了她一杯水,同时说道:“你以后还是早点回家。刚才电话响,我去接了,里面却没有声音。本来,夜半的电话我是从不会接的,但想到可能是你打来的才去接,没人说话,挺吓人的。”   “鬼电话!”小雪骂了一声。昨夜胡柳在这里时,门外既没有异样,电话也没响过,可是今夜,电话又来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雪进了房间,躺在床上,突然为自己今晚的轻率感到自责。要不是遇上那可怕的事,她现在一定连后悔也来不及了。   这时,手机短促地响了一声,提醒她有未读的短信。她打开手机,有两条新短信。最新一条是胡刚发来的,他写道:“今晚的事纯属意外,别害怕。我爱你。”小雪眼眶一热,她想说我也爱你,但我同意和你开房,太轻率了。   另一条短信是皮贵在两个小时前发来的。他写道:“我有种预感,坏事正在逼近。相信我的预感吧,你一定一定要注意安全。”   小雪疲惫地闭上眼睛。她觉得自己像一条小船,在漆黑的海面上漂泊……   第七章 夜半电话   皮贵心里一惊。门开时,让他更吃惊的事发生了,站在门里的居然是安柏!几年不见,他已长高长壮许多,虽然还戴着一副眼镜,但已不是中学时的那个文弱书生。   1   皮贵在燕娜家度过了一整夜。尽管对扮演表弟并留宿在这里他已有心理准备,但当他收到燕娜短信来到这里后,夜里发生的一切还是让他始料不及。   正如燕娜上次对皮贵所说,她已同意和这个叫刘总的男人好了,所以刘总在天黑后到来时,燕娜平静地接待了他。他们先坐在客厅里喝茶聊天,皮贵在一旁看电视。不过这次他不能把电视声音开大,因为燕娜并不需要赶他走,只是希望有表弟住在这里,可以限制那个男人不敢太乱来。   可能因为两人的格局已定,刘总这次很安分,没对燕娜动手动脚,也没急着提出要上楼。他和燕娜慢慢说着话,时时显示着成功男人的风度。不过这种平静因燕娜的一个电话被打破了。   电话是一个年轻男子打来的。因燕娜的手机音量较大,或者是屋里很安静的缘故,坐在近旁的人也能隐约听见电话里的声音。那年轻人叫她“燕娜姐”,从对话内容看,他们是在谈一部电视片。突然,燕娜对对方说道:“采访邹小雪估计有难度,因为她配不配合,我们心里没底,所以安柏呀,这方面的事你要多考虑。”   听燕娜提到邹小雪,皮贵心里特别震惊。没想到,刘总对这个电话也很敏感。他先问打电话来的人是谁,燕娜说是北京电影学院的学生,刘总便说:“那该叫你燕老师啊,什么燕娜姐,姐啊姐的,叫下来就要出问题。”   燕娜说:“你吃什么醋呀,这可是件公事。有关方面要拍一部《反腐风暴》系列片,其中一集在咱青铜市拍,当然是拍邹副市长的事。这个电影学院的学生,是到剧组实习的。因他是本地人,还是邹小雪的中学同学,参加剧组比较合适。”   原来如此!皮贵眼前立即浮现出一个戴眼镜的文弱男生,他叫安柏,是他们班的班长。皮贵清楚地记得,因追求小雪而在全班丢丑的人就是他。他写了一封据说有5000字的情书给小雪,小雪看也没看就放回他课桌抽屉里了,结果这封信被好事的同学翻看,迅速传遍全班,搞得安柏尴尬了好几天。现在,他参加这个片子的拍摄,还要采访小雪,皮贵心里七上八下的——小雪会不会一气之下把他的眼镜摘下来摔了?   皮贵愣在那里,既看不进电视,也听不见燕娜和刘总的说话声,心里只担心小雪接下来可能遇到的各种麻烦。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燕娜对他说:“表弟,时间不早了,你先休息吧。”   皮贵的房间在楼梯后面,他进了房间,躺在床上后脑子里还是乱糟糟一片。燕娜曾说,要送人进精神病院的电话是从北京打来的,会不会打电话的人是安柏这个狗杂种。但是,他毕竟还只是电影学院的学生,就算他想报复小雪,但他有那么大的能耐吗?或者,有一个团伙或组织在利用他?   夜已深,附近传来的脚步声突然使皮贵意识到,自己住在这里是有任务的。燕娜说过:“刘总这人很变态,但只要他不害我,你就别管。”这话的意思是,若他要害燕娜,皮贵当然要管。皮贵下了床,先从窗帘缝里看了看别墅外面,林荫道上有手电光晃动,原来是邵梁他们在巡逻。皮贵今天下午来这里时,在大门处遇到这个物业主管,他拍着皮贵的肩说:“真没想到燕娜是你的表姐,你们姐弟相逢,该感谢我啊。”皮贵连连点头,说改天请他喝酒。   皮贵拉好窗帘,又走到门后去听了听。燕娜和刘总还在客厅里说话,这使皮贵放心了许多,也许,燕娜是有意延迟上楼的时间。   皮贵重新躺回床上。刘总的说话声突然高了起来,显然是喝酒后的嗓门:“你知不知道,那个姓邹的市长,我在他身上赔了几百万元呀。也怪我运气不好,别人给了钱,要当官要发财都办到了,可我给了钱,事还没来得及办,他就被抓了,我真是倒霉透了……”   皮贵在心里骂了几声“活该”,便走到门边将房门开了一道缝,想看看刘总的醉态。房门被楼梯遮挡着,很暗,但恰好能从楼梯下方望见亮着灯的客厅。他看见了刘总的后脑勺。燕娜坐在侧面,但奇怪的是她已换了装,穿着一套在电视上穿的制服。那是一件银灰色的西装,前面露着一片白色的抹胸。皮贵迷惑地看着燕娜的侧面,心想她这样穿也许是刘总的要求吧。刘总在一阵叹气后又说道:“算了,今晚不说这些倒霉事,有美酒美人,够了。”说完这话,他站了起来,皮贵看见他黑色的背影像一头狗熊。他将燕娜的身子往后推,让她斜靠在沙发上,然后,他解开她的外衣,将那白色的抹胸一下子推了上去……   皮贵捂着狂跳的胸口关上了房门。作为“表弟”,他觉得不应该偷看表姐的这些事。   燕娜和刘总大约是在半夜时上的楼,上楼后也没有特别的响动,更没有皮贵设想的燕娜喊“救命”的声音。也许,那个男人已完全醉了,或者,自己住在这里,限制了那男人的疯狂。皮贵迷迷糊糊睡去,在梦中看见了燕娜赤裸的背影,醒来后他想起了那幅曾经挂在墙上后来又被燕娜收起来的照片。那是一幅很美的照片,是谁给她拍摄的呢?   第二天,皮贵一整天都心神不定,心情烦躁。首先是小雪接他电话时没有任何回应。他对她讲了有关方面正准备将她爸的事拍成电视片,并且他们中学时的班长安柏也参加了剧组。小雪听后显然很震惊,但始终没说一句话,只是“嗯嗯”地应答,好像家里有人,不方便说话。   接下来,皮贵被秃主任叫到办公室,被追问为何昨夜一夜未归。秃主任说:“有人看见你昨天下午刚下班便坐出租车走了,今天早晨才回来,是不是?你回不回宿舍住,这种事我本来可以不管。可你是个孤儿,我们单位领导应该对你多点关心。你现在钱挣得多了,可要节约下来,为以后成家呀,尤其不能拿钱去乱找女人,得了艾滋病什么的,你就完蛋了。”   这番话让皮贵听得愤怒,秃主任认为他一夜未归是去嫖妓了,这都怪大李造成的影响。运尸工大李是个四十多岁的单身男人,前段时间去了次洗浴馆,回来便对伙计们吹嘘,说那里的小姐站成一排随便你选,选好后带进房间,那女子会服侍得让你骨头也酥了。秃主任知道后处分了他,扣他奖金,说他在职工中造成了不好影响。大李不服,他说小姐对他讲了,当官的也去那里,既然如此,我们这些与死人打交道的人,找活人解解闷有什么错。   皮贵的推测没错,秃主任果然对他说:“皮贵呀,你可别学大李,你还年轻,还是安心找个老婆过日子吧。素英给你做帮手有些时间了,你看她怎么样?虽说她三十岁了,可为人踏实,又勤快……”   皮贵这才恍然大悟,秃主任给他配这个帮手原来是别有用心,难怪素英为他端茶倒水,还到他房间找他的脏衣服去洗。   皮贵立即表态,第一,他一夜未归绝非嫖妓去了;第二,他现在不想成家,素英这人没什么不好,但作他帮手没用,反而碍手碍脚的,所以从今天起,请秃主任调她回原工作岗位去。   秃主任连连摇头,但他知道皮贵的牛性子,他不要素英,谁也勉强不得。看来,这小子的成家问题,他是白操心了。   其实,对未来的事,皮贵不是没有打算。从给小雪送菊花那天开始,他就认定自己此生可以守护小雪了。他可以为她做很多事,接下来,她会出国继续读书,不过小雪讲过,读完书她还会回国来工作,这样他还能见到她。再以后她会结婚、生子,路还很长。人的一生会遇到很多很多事,总有些事需要他的帮助,皮贵觉得没有比守护小雪过完一生更幸福的事了。到了晚年,如果小雪先死,他会为她整容、入殓……   皮贵离开秃主任的办公室后,心情好了许多。他进了整容间,素英正在清洗一具女尸,她指着死者腹部的纹路对皮贵说:“你看,这女人刚生了孩子不久,唉,真是可惜呀。”   皮贵的心里动了一下,但很快将人生莫测的感慨压了下去,他对素英说:“你去秃主任办公室一趟,好像要调你回原岗位去了。”   素英不解地问:“为什么?”   皮贵说你问秃主任去。   素英走后,皮贵关上房门。停尸台上的这具女尸很年轻,他突然感到有些恐惧,因为他不敢将这具尸体与活着的女人联系在一起。   2   皮贵打来电话的时候,胡柳正在小雪家。当时胡柳正在说,五年前她见过小雪的爸爸。这时,皮贵的电话来了,小雪只能“嗯嗯”地应答,因为她下意识地不愿胡柳知道得太多,尽管她是她的保护人。胡柳知道得太多,小雪总有些莫名的压力。   胡柳是昨夜到小雪家来的。那个夜半的电话很奇怪,胡柳上次来家住了一夜,电话整夜未响,可她一走,那电话又来了。胡柳很自信地说:“我再来住一夜,只要我能接听到那电话,就有办法搞清楚是怎么回事。”   胡柳大约是晚上十点到小雪家的。在这之前,小雪正在手机上看胡刚的短信。几天来,她和胡刚都没再见面,但胡刚不断发来短信,这使她仍有和他在一起的感觉,让她觉得温暖踏实。早晨,她刚起床,短信就来了:“早晨好,我夜里没睡好,想念你,现在太阳升起,我却困了,也许是太平洋两岸的时差还没倒过来。”   中午,她从医院回来——她仍是从医院门外那个女人手中取到了妈妈的妇科病历——刚进家门,胡刚的短信又来了:“中午好,今天天气比较闷热,可熬点绿豆汤喝。我原定回美国的时间到了,可我不想走,留多少天,你帮我定好吗?”   晚上,天黑以后,再来的短信很长了,他回忆起那晚进山庄客房的经历,那具床下的女尸让他惊骇,也让他感悟。他说从某种意义上看,爱情与死亡具有相同的性质,从植物到动物,莫不如此。有一种昆虫,在交配完成后,雄性就让雌性把自己吃掉,以保证雌性有足够的营养来繁衍后代。人类的方式复杂一些,但很多凶杀和自杀,也是因爱的激情引起。激情是爱情的充分表达方式,他现在必须控制自己的激情,不然再见不到她,真有从酒店楼上跳下去的冲动。   小雪正读着这封信,有人敲门,是胡柳来了。小雪收起了手机,和胡柳聊天,奇怪的是,胡柳一点也没提起她哥哥从美国回来的事。难道胡刚没告诉她?有这种可能,因为胡柳干涉他与小雪交友,为了能和小雪多接触,他完全有可能避开妹妹。   胡柳问起深夜在小雪家门外出现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小雪说这几天没出现过,只有夜半的电话,实在让人恐惧。   这天晚上,小雪和胡柳在客厅里坐到半夜,电话果然响了。胡柳走过去拿起话筒听着,没有说话,显然是因为对方也没有说话。小雪看见她脸上的表情还是有些恐惧,她示意小雪也来听听,小雪连连摆手。约一分钟后,她放下电话说:“没人说话,可有「突突突」的震动声,这声音骗不了我,是用电动剃须刀凑近话筒发出来的。”   胡柳接下来分析道,尽管对方隐去了来电显示的电话号码,但这说明对方用的是手机,因为只有手机才可能安装这种隐身软件;使用电动剃须刀,说明打电话的人是个男性,小雪以前听见的男不男女不女的怪声,是他尖着嗓子发出来的。胡柳最后说,这世上没有鬼,是人就好办,她说明天回公司要一种软件,装在小雪家的电话上,就能让来电号码现出原形,然后顺藤摸瓜,就能查到这个打电话的人。   小雪对胡柳的专业本领非常佩服,心里也有了一些安全感。半夜上床后很快就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异样的响动声将她惊醒。她睁开眼,在黑暗中听了听,声音又没有了。但刚才确实有一些响动,好像有人在屋里搬动东西。小雪没开灯,轻轻地开了房门走出去,客厅里一片漆黑,但胡柳住的客房门开着,这说明胡柳走出房间来了。她走过客厅,往客厅另一侧的走廊望了一眼,她父母房间的门也开着。她轻手轻脚走过去一看,屋里没人。这时,她听见走廊尽头的储藏室里发出了响动,她走过去看见储藏室里有光影晃动,她的心猛跳起来,出口的声音之大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谁?”随着她的一声大叫,拿着手电的人转身对着她。小雪用手遮挡着射来的手电光,退后一步又叫道:“谁?”这时,她听见了胡柳的声音:“吓死我了,你走过来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   小雪伸手打开储藏室的灯,穿着睡衣的胡柳出现在她面前。这里堆着很多杂物,包括一些废弃的家电,但都被胡柳挪开了位置,显然她正在寻找什么。   “你,在这儿干什么?”小雪心有余悸地问。   “哦,哦,”胡柳用手擦了擦额头的汗,不知是累着了还是受了惊,“我怀疑有人,藏在这里……”   小雪“啊”地叫了一声,又退后一步,看着这凌乱的小房子,有人藏着吗?不太可能。   胡柳拍了拍弄脏的手,有气无力地在一个纸箱上坐下,慢慢地说:“我刚睡下不久,听见外面屋里有响动,便悄悄出来看。我发现你父母的房间门开着,进去一看,没人,但衣柜门敞开着,我怀疑不是有人开了衣柜拿东西,就是此前藏在衣柜里的人出来了。正在这时,我听见这间小屋子里有响动,便走过来察看……”   “是小偷吗?”小雪问道,但她并不相信,这大院历年来从未出现过小偷,更没出现过半夜进屋偷盗的事件。   小雪和胡柳一起去了她父母的房间,衣柜门果然敞开着,小雪看见一排爸爸生前所穿的西服,鼻子一阵发酸。她用一种哽咽的声音问:“这是怎么回事?会不会是魏阿姨在找什么东西?”   胡柳想了想说:“也许是她吧。”   小雪轻手轻脚地走到饭厅一侧,在魏阿姨的房门外听了听,里面传出的鼾声和平时一样,不像是装出来的。   这一夜,小雪和胡柳都没睡好,早晨起床洗漱后,两人都还在打哈欠。早餐后,魏阿姨拎着菜篮子去市场了,小雪又提起昨夜的事,胡柳说:“别急,有些蹊跷的事得慢慢调查。有我在,什么事都能搞清楚。”   这时,皮贵的电话来了,小雪在一阵“嗯嗯”应答之后,心里又烦躁起来。有人要拍她爸爸的电视片,如果采访她,她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胡柳好像并不急于回公司,而是靠在沙发上打起瞌睡。小雪看她歪着身子的样子想,每个人的生活是多么不同啊,这个女孩子,怎么就做起私人侦探这个职业来呢?   胡柳醒来后,小雪问起了这个问题。胡柳喝了一口茶说:“应该说,我从事这职业与你爸爸有关。”   小雪吃惊不小。胡柳笑了笑说:“当然,我说这话有点夸张。但是,也不是一点关系也没有。”   胡柳讲起了五年前的一件事。当时,她正读高中,暑假时应聘做了一次商贸洽谈会的礼仪小姐。那次活动很盛大,市领导都来了。晚上有酒宴,礼仪小姐也都参加。胡柳和另外两个女孩忐忑不安地坐在一桌衣冠楚楚的男人中间。这是一间豪华包房,脚下是地毯,墙上有油画,侧面还有休息间、卫生间。席间,这些男人并没谈商贸洽谈会的事,而是不断和几个女孩子打趣。其中一个男人说:“这次会议啊,最成功的是这些女孩子的旗袍设计,你们看,像贴在身上一样。”说完后,他便让一个女孩站起来,在座的男人都将目光投过去。一个男人说:“这开叉也设计得好,走起路来,让人想入非非。”另一个男人说:“这旗袍这样贴身,怎么看不出一点里面的痕迹?”这时,坐在席桌上位的一个男人说话了,他说:“潘局长,你怎么这点知识都没有啊,贴身旗袍里面配的是无痕内衣,这都不知道,看来你还没与时俱进啊。”满桌的男人都笑了,那个姓潘的局长连连说:“邹市长高见,我等还得加强学习才是。”   胡柳当时极为震惊,这些市长、局长的谈话,实在出乎她的想象。还好,毕竟是有头面的人,他们除了说话,没人对她们动手动脚,但不断有人劝她们喝酒。人家是大人物,这酒不能不喝,胡柳很快觉得脑子晕乎乎的。席间不断有人借故离席,不知不觉中,就剩下邹市长和另外两个男人。三个男人和三个女孩坐在桌上,胡柳隐隐地感到不妙。从她在电视剧里看到的情节设想,接下来就该进酒店房间了。胡柳晕乎乎地去了卫生间,用手机给班上追她的一个男生发了短信。当她再回到桌上时,手机响了,她接了电话:“哦,爸爸,我这儿的工作已完了,很快就回家。”在这之前,邹市长一直在看着她,听她接完电话,有点失落地问:“你爸爸,做什么的?”胡柳说:“在部队,是师政委。”另一个男人说:“军官的女儿,不错,蛮有气质的。”   接下来,另外两个女孩按电视剧惯有的情节发展,胡柳却顺利地回了家。一天后,一个男人给她打电话说:“我是前晚最后陪着邹市长的,你的电话是什么花招我都懂。我觉得你这小妞挺聪明的,我手下有很多家公司,你以后若愿意到我这里工作,可以用这个电话联系我,我这里的工作很适合你。”   这个电话,胡柳当时没放在心上。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在找工作时突然找出了这个电话号码,打过去一讲,工作就搞定了。   胡柳的讲述让小雪听得很不是滋味。尽管她爸爸找情妇包括其中有一个礼仪小姐等事都已公开,但听胡柳讲到其中的细节,她还是觉得自己无脸见人。   胡柳发觉了小雪的尴尬,便说:“对不起,也许我不该讲到这些。”   小雪正要说“没什么”,客厅里的电话响了。她拿起电话,一个男人的声音问:“邹小雪吗?”   她说:“嗯,你是谁?”   对方说:“你猜猜。”   小雪无语,她实在听不出这人是谁。   3   上午十点,皮贵已在月下花园大门外下了车。他已知道燕娜的时间安排,除周末外,一般午后到晚上在电视台上班,上午都在家休息。他这次来没事先通知燕娜,是怕她拒绝。因为他想通过燕娜找到安柏,这个中学时的同学、班长,现在要在拍片中采访小雪,皮贵想到这事就不能容忍。他仿佛看见小雪在镜头前无比尴尬、无地自容的样子,也许,小雪还会哭得说不出话。父辈的事情已经解决,她爸的事与她何干?因此,皮贵决定找到安柏,要他放弃这个计划。   为了这个上午的外出,皮贵昨夜又加班工作了。近来,他常在夜里工作,引起殡仪馆里不少职工的议论。起因是有一次,夜间巡逻的保安半夜看见了整容室的灯光,那保安平时胆子够大,但看见那窗上的灯光还是被吓着了。他不敢再往前走,正在狐疑时,灯光灭了,从屋里走出一个黑影,保安吓得惊叫着往回跑,却听见后面传来皮贵的声音:“你他妈的大惊小怪干什么?”这事传开后,大家觉得皮贵深更半夜还做事,不合常理,也许是鬼迷心窍了。但秃主任不管,他只认工作量,能完成工作任务的员工就是好员工。   皮贵走近燕娜的别墅,上午的阳光正斜打在一些花木上。他按响了门铃,隔了好一会儿,里面才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说:“亲爱的,你怎么又回来了?”   皮贵心里一惊。门开时,让他更吃惊的事发生了,站在门里的居然是安柏!几年不见,他已长高长壮许多,虽然还戴着一副眼镜,但已不是中学时的那个文弱书生。   一瞬间,安柏比皮贵还要震惊。“你……”他因这个只读了一年高中的老同学突然出现而愣住了。   皮贵走了进去,大大咧咧地往沙发上一坐,说:“怎么,我表姐出去了?”   “你表姐?”安柏的脸通红。他穿着睡衣,脚上趿着拖鞋,好像是这屋里的主人。但他很快搞清楚了皮贵和燕娜的关系,一边赶紧给皮贵泡茶,一边喃喃地说:“我怎么从没听燕娜说过她有你这个表弟。”   皮贵看着安柏的穿戴,对他和燕娜的关系明白了大半。他对安柏的憎恶,一下子增加了许多。他直截了当地说:“没想到你在这里,我表姐是单身女人,你来占她便宜是不是?”   安柏的脸更红了,无比慌乱地说:“没、没这回事。是她喜欢我,我刚进大学不久,在北京的一次电视活动中认识的。”   安柏说完这话,好像站稳了脚跟,接着反问道:“皮蛋,在学校时没听说你有这个表姐呀?”   皮贵看着他,尤其是他说话时眼镜片一闪一闪的样子,勾起了他的回忆。当初他由“皮蛋”被叫为“臭皮蛋”,安柏就是其中的领导者之一。班长都这么叫,接下来叫他“臭皮蛋”的人更多了。想到这里,皮贵立即想起了当时部分同学对他的称呼:安眼镜。于是,皮贵立即说道:“安眼镜,我告诉你,燕娜是我表姐这事,需要在学校时向你汇报吗?”   安柏一下子感到气氛不对,立即尴尬地说:“唉,听到学校时大家叫的绰号,挺亲切的。不过,我们都长大了,现在还是叫名字吧。皮贵,你是燕娜的表弟,我很高兴。我们是好同学、好朋友,对不对?燕娜上午去台里开会,晚上回来我们一起吃个晚餐,大家在一起要高高兴兴的。”   有正事要做,皮贵决定不再斗气,于是便问道:“你这次来拍电视片,要采访邹小雪是不是?”   “对,对。”安柏有点得意地说,“这部片子上面很重视,我虽说来实习,可片尾的拍摄人员名单中会有我的名字。因为采访邹小雪有难度,而我们是同学,剧组现在都寄希望于我呢。呵呵,邹小雪,当初骄傲的公主,没想到她也有今天。”   皮贵没说话,可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从腮帮子颤动的肌肉判断,他正在咬着牙齿。安柏大惑不解地问:“你,怎么了?”   皮贵没说话,空气仿佛要凝固了,沉默了好一阵,他才用沉沉的、缓缓的声音说:“安柏,我们都曾经是同学,对不对?你还追求过小雪,给她写过几千字的情书。人做事要讲良心,我听你的话,好像要趁机踩小雪一脚似的。我奉劝你,这部片子可以好好拍,但采访小雪,并不是上面的要求吧。你就别出花招了。小雪现在很痛苦,你们让她安安静静的行不行?”   安柏怔住了。皮贵说出这番话来,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努力回想中学时的情景,邹小雪可从未理会过这个臭皮蛋呀,他如今怎么了,居然维护起这个正眼也没看过他一眼的女生来。不过,人不可貌相,这皮贵虽说没读多少书,可这些年没读多少书而混出人样的人屡见不鲜,说不定,皮贵现在已取得了邹小雪的好感。   于是,安柏用委屈的语气说:“你误解我了,我怎么会趁机踩邹小雪一脚呢?大家都是同学,我其实很同情她。前段时间,我还从北京给她寄过一套书。因为国外的书很贵,她现在又没什么钱,我送她一套书以表同学之谊。哦,皮贵,你现在做什么呢?”   他给小雪寄书?皮贵的心里动了一下,然后说:“我做什么,与你无关。不过我要问你,你在北京还给燕娜打过电话吧?”   安柏承认打过电话。   “你要燕娜联系精神病院,什么意思?要送谁进医院?”   安柏一脸惶惑:“你说什么?我没对燕娜说过这种事呀。”   皮贵的脸阴沉得厉害,他的脑子飞速转动着,安柏惶惑的样子骗不了他,他感到战机就在眼前,突破了这道关,真相就大白了。他想到了对付精神病院小胖娃的办法,人都这样,服硬不服软。   皮贵霍地站起来,一脸凶相地说道:“安柏同学,我希望你说实话,打电话给燕娜是要送谁去精神病院。你说了实话,咱们还是同学;你若不说,后果你没法想象。”   安柏退后了一步,慌乱地说:“皮贵,你疯了吗?什么精神病院,你让我糊涂了。”   皮贵说:“你糊涂我可不糊涂。这样吧,给你几分钟时间考虑考虑,我坐在这里等你回答。”   安柏又往后退,然后进了卫生间。很快,皮贵的手机响了,是燕娜打来的。她说:“皮贵,没想到出了这种事。你和安柏是同学,很好很好。现在,你别让我太为难,我已把你真看成表弟,对安柏我也这样说的,你就照顾一下表姐好吗?”   皮贵和安柏突然相遇,显然让燕娜慌成一团。皮贵的心立即软了,他说:“你放心,我和他不会出什么事,我只是问他,给你打电话是要送谁进精神病院。”   “这事从何谈起?”燕娜显然已经忘了她酒后曾对皮贵谈起过从北京打来的电话。皮贵于是将这事复述给她听。她听后说:“哦,原来是这么回事。我没说错,这个电话是从北京打来的,可打电话的人不是安柏,你搞错了。”   “是谁?”皮贵追问道。   燕娜没立即回答,停了一下后她说:“皮贵,你怎么会关心这事?我堂弟说,曾经有人用刀逼着他问这件事,这件事真是糟透了。没想到我随口给人帮个小忙,却好像惹出了什么大祸似的。你告诉我,你问这事是不是你知道了什么秘密?”   皮贵说:“你得先告诉我,打电话的人是谁。”   燕娜说:“好,你等我回家后,咱们慢慢谈,不过,你千万别和安柏发生冲突。”   第八章 别墅惊魂   皮贵好奇地翻开书,先看目录——   ●无头碎尸案侦破记   ●铁轨抛尸案解密   ●醉酒身亡的真相   ●从冰箱尸块侦破连环杀人案   ……   1   这几天夜里,小雪都在听着客厅里的电话。因为胡柳给这电话装了一种软件,可以让任何隐身的电话号码显形。可是,对方好像知道遇见了对手,夜半的电话再也不来了。   除了听电话,小雪睡下后还听屋里的动静。她已经将父母的房间和储藏室等空屋子锁上,并且告诉魏阿姨,夜里听见什么动静,一定要出来看看。魏阿姨说:“要不,我去把雪儿接回来?有只狗在屋里,比什么都管用。”   雪儿是小雪妈妈养的宠物狗,是在小雪出国留学后才买的,一身白绒毛,很乖很机灵。她妈妈给它取名雪儿,也有想念小雪的意思。她父母出事后,魏阿姨回老家了一次,把雪儿也带去了。临走时,她家里人说,你主人家出了那么大的事,接下来你要打点很多事,雪儿就暂留在乡下吧。现在,魏阿姨看见小雪夜里紧紧张张的样子,便想到将雪儿接回来,有了狗,不说生人进屋,就是门外楼梯上有人过路,雪儿也会“汪汪”地叫。   小雪同意了,让魏阿姨抽时间去接雪儿回来。   昨晚来的最后一个电话是晚上九点多,小雪舅舅打来的。今天午后,他来取走了她妈妈的另一部分病历。舅舅这次来比上次乐观一些,他说她妈妈的保外就医也许有希望。当然,他照常会叹气,说她妈妈愚蠢,怎么能帮她爸爸收下那么多贿赂呢?唉,都是小时候家里太穷了,所以才会见钱就糊涂。舅舅讲起了妈妈小时候的一件事,大概是正读小学吧,有一天放学回来便对舅舅哭,说哥哥,有人骂我是馋嘴婆。原来,课间休息时她看见一个同学吃鱼皮花生,突然掉了一颗在地上。她的心跳起来,她多想吃一颗鱼皮花生呀。这时,上课铃响,她趁同学们都往教室跑的机会,走过去俯身捡起了地上那颗鱼皮花生,正往嘴里放,不料被一个同学回头看见了。这事迅速传遍了学校,同学们都叫她“馋嘴婆”,令她感到无脸见人。   舅舅讲的这件往事让小雪心酸。舅舅收好病历离开时,她将舅舅送到大院门口。回到院里时,迎面遇上了楼上的丁阿姨。她主动和小雪打招呼,还问家里是否还漏水。小雪说不漏了。丁阿姨说:“我找工人修了,水管没问题,是防水层不好,又重新做了一次。”自从将那个镀金的帆船模型退还给小雪后,丁阿姨看见小雪就再也不绕路走了。   当然,在大院里看见小雪就绕路走或者低头而过的人还是多数。其中只有一个例外,小雪叫他孙伯伯。此人多年前曾给小雪爸爸做过半年秘书,之后调到机关事务管理局,再后来就提前退休了。大院里的人说他神经兮兮的,可小雪不觉得,他只是对人很和气而已。小雪这次回来后,他是大院里唯一笑着和她打招呼的人。“哦,小雪,长这样高了。”他说,“你爸爸最近很忙吧?”   只有这次说话,小雪才发现大院里的人说他神经兮兮是对的。可是小雪不讨厌他,看着他长满胡子的脸上满是笑容,小雪觉得心中很温暖。   送走了舅舅,小雪回家时接到了安柏的电话,约她共进晚餐。这大约是安柏打来的第五次电话。第一次他卖关子,让小雪猜他是谁。小雪猜不着,他自信地报了姓名,没想到小雪对他很冷淡,不同意见面。这之后,他又来电话主动说起皮贵对他的误解,并说他们已经和解了,但小雪仍不见他。本来,小雪对他的印象并不坏,并因他写给她的情书被同学发现而感到些许歉意。可是如今,他说“没想到邹小雪也有今天”这句话,深深地伤害了她。小雪以前是个不会记恨人的女孩,可是这次,她已懂得恨也是情感的一部分。   安柏这次在电话里说:“你放心,这次我们拍的电视片不公开播出,只是作为党内教育的资料片。至于采不采访你,我们也得见面谈谈呀。”   这话让小雪有些犹豫,如果见面能推辞采访的话,她也可以一试。“不过,今晚不行。”小雪在电话里对安柏说,“我们明天再联系吧。”   小雪今晚已答应和胡刚见面。很多天来,她读着他的短信,心里既难受又甜蜜。毫无疑问,她爸爸的死是她一生中最黑暗的日子,可上帝是公平的,对一个女孩内心的阴郁,爱情的阳光具有那么温暖的穿透力。胡刚这次回国只因一个朋友母亲的去世,这说明他是一个很重感情的人。并且,为了小雪,他第一次毅然从机场返回,而这次,他甚至没有了再走的计划,他在短信中说:“除了和你在一起,我不知道我身在何处。”其实,强压住自己情感的小雪,对见面已是迫不及待。只是,在哪里见面好呢?灵慧寺山上的星空令人向往,可是,那里有她爸爸生前住过的客房,还有自杀的疯女人;森林山庄的酒吧令人怀念,可是,山庄客房里那骇人的一幕让人不寒而栗。小雪一直后悔那晚不该往床下看那一眼。当时,在胡刚的惊呼声中,她弯下腰往床下看,床下的光线很暗,但她还是看见了一团女人的长发和一只仿佛想伸出来的裸露手臂。这场景好几次出现在她梦中。尽管胡刚平静下来后,在短信中谈起死亡与爱情的关系,可是,形而上学的思考并不能解除人的本能恐惧。   于是,再次见面的地点成了问题。最后,胡刚提出了一个地方,小雪接受了。是一个日式酒吧,在繁华的市中心,一幢高层建筑的第9楼。   天黑以后,小雪和胡刚已坐在这家日式酒吧的包房里了。光滑的地板,很矮的方桌,人坐在蒲团上像坐在地上一样。虽然这里幽静得像与世隔绝,可只要拉开窗帘,外面便是满城灯火。小雪心里踏实而安静。胡刚穿着很讲究的条纹衬衣,一直用久别重逢的眼光看着小雪,好一会儿后,才用绅士口吻说:“你喝点什么?”   小雪含笑说随便,胡刚便要了日本清酒以及生鱼片等东西。很快,包房的木格推拉门开了,一个穿着日式和服的女孩用托盘送来了酒和食物。她跪在桌边,将托盘里的东西一件件往桌上放。和服的领口很低,露出她脖颈下雪白的皮肤,从侧面甚至能看见她一部分隆起的胸部。胡刚将一些小费放进托盘,那女孩笑了一下说:“先生,我就在门外,有什么事只管吩咐。”说完,她便退了出去,并轻轻合上了推拉门。   这种两人空间让人迷醉。胡刚举起酒杯说:“为我们的重逢!你发现没有,我们相见的时间并不长,却比常人多了许多离合,也许,没有一点传奇就不叫爱情。”   小雪以含笑作答,她觉得自己突然变得有点傻,不过,这种傻让她很享受。   日本清酒的口感不错,并且,好像不醉人。小雪问道:“你这次回来,没让胡柳知道,也没和她见过面吗?”   “是的,”胡刚说,“我再不能让她干扰我的选择。”   小雪低下了头,心里和脸上都热乎乎的,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胡刚挪了挪身子,伸手在木格门上敲了两下,门开了,胡刚对穿和服的女孩说:“这清酒,再来一瓶。”   很快,女孩用托盘送上了酒,并跪在桌边分别给胡刚和小雪斟上。   这时,小雪的手机响了,是魏阿姨打来的。她说有个男的打电话找小雪,她让他晚一点再联系。小雪“嗯”一声,表示同意。此时,她对其他事已没有一点心思。   推拉门再次关上。他们举杯,杯中的酒像泉水一样透明。此时,他们的身体已经靠得很近,胡刚将一只手放在她腿上,那手很热,小雪装着没察觉到。   胡刚说:“毕业后,你打算回国工作吗?”   “现在还说不准。”小雪说的是真话,她现在对未来一片模糊。   “如果你回国,我也回来。”胡刚说,“如果留国外,我也想和你共同选一个国家。”   小雪又低下了头,无话可说变成了一种非常幸福的状态。这时,胡刚的手往上移到了她的短裙下面,已快接近大腿根部。小雪一阵慌乱,隔着裙子按住他的手背说:“不,不。”   那手没有退却,他们就这样僵持着。这时,小雪手机又响了,魏阿姨说那人的电话又来了,找你有重要的事。   小雪的脑子稍稍清醒了一点,是皮贵或安柏吗?不对,他们都知道她的手机,有重要的事会直接找她。于是,她对魏阿姨说:“我还要等一会儿才能回家。若是那电话再来,你问问他是谁。”   小雪接电话的时候,胡刚的手已大胆地伸到了她的大腿根部。小雪放下电话后,急忙满脸通红地拉开他的手。   胡刚也不再坚持。他又敲了敲木格门,然后对门开处正对他鞠躬的女孩说:“这些碟需要换一换了。”   很快,女孩用托盘拿来了干净的碟子,仍然是跪在桌边给他们一一换上。“你、你这套和服,很漂亮呀。”胡刚显然已很有酒意。女孩笑了一下,胡刚又说,“可是,你里面没穿内衣吧?”女孩仍然只是笑了一下,摆好碟子后便礼貌地退了出去。   小雪对胡刚的话感到了别扭。胡刚并未察觉,他指着墙上的两幅装饰画对小雪说:“这两幅画,你喜欢哪一幅?”   小雪往墙上看去,一幅是穿和服的日本艺伎,一幅是穿学生装的日本女优。小雪都不喜欢,便没有表态。   胡刚说:“怎么,选不定呀。我喜欢穿和服的那幅,又温顺又狐媚。男人在世上活得累,所以女人要温顺才行。另外,女人的性感也要忽暗忽明才好,和服就具有这个特点。你觉得呢?”   小雪心里更别扭了,她说:“要说性感,我觉得西方的三点式更健康。东方的审美含蓄一些,也好,但过分了就成了畸形。”   “哦,哦。”胡刚有点尴尬。   这时,小雪手机又响了。魏阿姨说那电话又来了,她问对方是谁,他说他是你爸爸的狱友,现在他放出来了,有重要的事告诉你。   小雪脑子里“嗡”的一声,身上由热变凉。   胡刚问:“有什么事吗?”   小雪站起来说:“没什么,只是我得回家去了。”   2   曾经从北京给燕娜打电话的人叫芶金堂,他说他有一个亲戚的女儿精神出了问题,但和所有精神病人一样,她本人并不认为自己有病,更不愿住院治疗,所以请燕娜帮忙联系一下,一是办住院时方便一些;二是希望住院后被照顾得好一些。此事燕娜给堂弟打了个招呼后便再没过问,现在被皮贵步步追逼才感到事情蹊跷。   燕娜是午后才从电视台赶回家的。此前按她的吩咐,安柏已离开这里,以避免和皮贵继续发生冲突。因此燕娜到家时,只有皮贵一个人坐在客厅里。   燕娜对皮贵讲了北京电话的真相后,再次强调说此事与安柏无关。当然,提到安柏时她很尴尬。“真没想到你们是中学同学。”她说,“我和他相爱已经很久了,尽管他比我小六岁,但对相爱的人来说,这不算问题,你说是吗?”   燕娜的坦诚让皮贵无话可说,况且,这也不是他关心的事。此时他关注的是芶金堂这个人,他为什么要设计害小雪。燕娜说此人是本地人,在这里办了好几家公司后又去北京发展,在京创办了一家拍卖公司。这个商人为何要害小雪,只能说明商场与官场存在着许多让人难解的纠葛。   皮贵的表情一直很沉重,这让燕娜从某种尴尬中解脱出来。她再次问起他为何对那个电话如此关心。皮贵讲出了小雪的事,因为他已认定燕娜是一个不会坏事的人。燕娜听后大吃一惊,“不不,”她说,“这也许是两件事,芶老板要我帮忙联系住院的也许是另一个人。”   皮贵心里明白,这不是两件事,有死者的字条可以证明。不过他不想将这事谈得太深,于是对燕娜说:“但愿这事只是一个巧合。”   燕娜说:“肯定是巧合。邹小雪现在不是好好的吗?接下来我们拍的电视片可能还要采访她,她爸的事影响很大,我想没人敢害她,给自己惹麻烦。”   皮贵想了想说:“你能不能给北京那个人打个电话,问他为什么没送人去精神病院。”   燕娜说可以,皮贵又说:“我的意思是,现在就打电话。”   燕娜有点不耐烦地说:“皮贵,你这人怎么这样急呀,好,打就打吧,我用座机,还用免提,让你也听清楚。”   燕娜很快拨通了电话,电话里传来一个嗓音低沉的男子声音。燕娜叫他芶总,并问起替他联系了精神病院为何又没送人去,对方说,因为家属的意见不统一,这事以后再说吧。   燕娜通完电话后,看了皮贵一眼,那眼光有些如释重负,也有些厌烦,皮贵预感到接下来他将被驱逐出门了。打从和安柏发生冲突起,他就知道他不会再被留在这里,加上对这个电话的纠缠,燕娜要赶他走是很自然的事。   然而,出乎皮贵意料的是,燕娜并没有这样做。她上楼收拾了一个背包下来后,语气和缓地对皮贵说:“有一个古镇,今晚搞开镇庆典活动,我要去做节目,今晚回不来了,你今晚留在这里住一夜,好吗?”   皮贵不解地问:“我一个人,住这里干啥?”   燕娜说这是小区物管打的招呼,让大家提高安全防范。因为昨天夜里,有一家住户屋里进了盗贼,刚好无人在家,据说有不少珠宝、首饰和现金被盗。   皮贵有些不情愿做这事,但看着燕娜恳切的眼神,只好点头应允。为了让他进出方便,燕娜还给了他一把房门钥匙,叮嘱道:“白天你可以出去玩或办事,但天黑后一定要在屋里。我明天中午前就赶回来。”   燕娜走后,皮贵看了看时间,才下午两点多钟,于是立即出门,赶回殡仪馆做事去了。不过皮贵是个负责任的人,天刚黑,他又回到这里。进屋后先打开客厅的灯,以向外界表明这屋里已经有人了。然后他去饭厅、厨房以及卫生间等处看了一遍,检查了一下各处窗户,这才回到客厅坐下,打开电视消磨时间。皮贵看电视时有点犯困,正闭着眼,突然听见“咚”的一声,他一时无法分辨这声音是从楼上传来的还是电视里发出来的,困意一下子没有了。他立即上楼察看。楼上是一个小客厅,燕娜的房间和书房都锁着门,没发现异样。皮贵走下楼来,将电视声音关小,以免它和另外的声音混淆。   皮贵对看电视没有兴趣,便打开沙发转角处的台灯,从小桌上随手拿起一本书来看。这本书叫《刑侦案例选》,黑红两色的封面,皮贵觉得有些眼熟,想了想,很快回忆起第一次在这里做卫生时,就在燕娜的床头柜上看见过这本书。   皮贵好奇地翻开书,先看目录——   ●无头碎尸案侦破记   ●铁轨抛尸案解密   ●醉酒身亡的真相   ●从冰箱尸块侦破连环杀人案   ……   皮贵倒抽了一口凉气。这显然是一本公安机关的内部资料,燕娜怎么会喜欢看这种书?皮贵继续往后翻,发现一些页码还被燕娜折了角。这一般是需要重点阅读的记号。皮贵对一页折了角的内容细读起来,这是一段对刑侦人员在凶杀现场搜集证据的叙述,包括拍照、提取房内各处的指纹和脚印,捡起地上的一颗纽扣和几根头发……皮贵更加纳闷,这些侦察技术怎么会吸引燕娜?难道她想破案,或者想杀人?这可能吗?如果可能,她想杀谁呢?杀刘总、安柏、小雪或者是他皮贵?思维一阵混乱过后,皮贵在心里笑了笑自己的胡思乱想,无论如何,燕娜不会是做这种事的人。   正在这时,客厅里的电话响了。皮贵正欲起身去接,突然想到燕娜临走时对他讲过,今晚电话响不用去接,如果有人找她,会给她打手机。   于是皮贵坐在沙发上不理睬。可是那电话铃声一阵紧似一阵,让人坐立不安。皮贵第一次觉得听着电话响又不能去接,对人的神经是一种折磨。   电话铃声在响了很久后终于停了,皮贵舒了一口气。他看了看时间,才晚上九点多钟,时间并不太晚,有人打电话来实属正常。   但是,门铃又响了。应不应答?开不开门?燕娜可没交代过。皮贵正犹豫着,门外响起了人声:“燕娜,开门!”   皮贵只得开了门,看见这里的大个子门卫正领着一个老太婆站在外面。门卫说:“你怎么不接电话?燕娜的姑妈来了。”   这事有些突然,但皮贵只得接待。他从门卫手中接过老太婆的长条形旅行包,让老太婆进了屋。关上房门后,他对老太婆说:“燕娜做节目去了,今晚不回家。哦,她怎么没说过你要来?”   老太婆六十多岁,身体硬朗,她说:“原说下周来的,但老家凑巧有人来这里办事,有人同路,我便提前来了。你,你是谁?”老太婆说话的嗓音有些像男人,这让皮贵听起来很别扭。   既然是老家来人,皮贵不敢称自己是燕娜表弟,于是说自己是佣人,替燕娜做家务守屋子。   给老太婆倒了杯水后,皮贵立即给燕娜打电话,可是连拨了两次,燕娜的手机都处于关机状态,是做节目需要关手机,还是手机没电了,皮贵无法判断。   回过头来,老太婆已不在客厅里了,洗手间里亮起了灯。皮贵坐在客厅里,为这个不速之客感到忐忑不安。老太婆在洗手间里待了好一阵子才出来。她板着脸不说话,似乎很不满意的样子。皮贵问她吃过晚饭没有,她说她是居士,不吃晚饭,如果有水果,可以吃一点。皮贵便进了厨房,看见有西瓜,便将西瓜冲洗了以后放在菜板上,正拿刀要切,老太婆突然从他身后冒了出来,说:“看你笨手笨脚的,我来吧。”说完她便从皮贵手中拿过菜刀,“咔嚓”一声就将西瓜切成了两半。皮贵看见她的手背上青筋凸起,像蚯蚓一样。不过这双手很有力,很快就将西瓜切成一片一片的。   重新回到客厅后,皮贵心里更加不安。他想离开这里,可又觉得这是对燕娜不负责任。可要留在这里和这个老太婆住在一起,又总觉得别扭。   老太婆吃了两块西瓜后说:“燕娜住楼上吧,今晚我住她房间。”皮贵告诉她上面已锁了门,老太婆便不高兴地说:“她这人怎么连房门都要锁上,我上去看看。”   老太婆很执着地上楼,皮贵只好跟在后面。在燕娜房间门口,老太婆用力拧门把手,相信这门已锁上后,才说那只好住楼下了。   回到客厅,老太婆坐在沙发上,眼睛却像探照灯一样往各处张望,嘴里还说着:“哟,我这侄女住的房子好大呀,得值很多钱吧?”见皮贵不应答,她便起身去各处察看,楼梯后面的客房、饭厅侧面的保姆房,她进去之后好一会儿才出来。然后,她想看客厅外面的小花园,可铁门打不开,便叫皮贵帮忙。皮贵给她开了门,她走出去看着暗黑的小花园,发现凉棚下晾着不少衣物,便走过去一件一件细看。发觉皮贵站在身后,她便说:“我侄女的衣服真多。”   这是个爱管闲事的老太婆。回客厅坐下后,她又突然问皮贵:“你爱抽烟?”皮贵说不,她指了指茶几下面说,“那是谁抽的?”   茶几下面的烟缸里留着个烟头,谁留下的,皮贵怎么会知道。皮贵说:“燕娜这里常有客人来嘛。”   “都是些什么客人?”老太婆紧追不舍。   皮贵对她已经很反感,便说:“我怎么知道,我也不常在这里。”   皮贵生硬的语气让老太婆闭了口。皮贵又对她说很晚了,早点进房间休息吧。老太婆突然站起来说:“我走了。侄女不在家,我住这里不方便。我还有个侄儿在这城里,我去他那里。”   老太婆似乎生了气,皮贵也不挽留,只是说:“你老人家愿意住哪里就住哪里吧。”   老太婆拎起旅行包出了门,皮贵关上门后,又赶紧给燕娜打电话,没留下老太婆,他怕自己做错了事。   燕娜的手机仍然不通。皮贵觉得闷得慌,又给小雪打电话,想和她聊聊北京打来的电话,还有安柏那小子想采访她的事。可是,小雪家里的电话是魏阿姨接的。她说小雪已经睡觉了。皮贵看了看时间,已快到夜里十一点,便说那就不打搅她了。   皮贵进了房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半夜时分,燕娜的电话终于打通了。燕娜说这个古镇搞灯会,刚做完节目,这之前手机都关机。听皮贵讲了她姑妈来的事后,燕娜先是“啊”地叫了一声,接着语气急促地说:“皮贵你没搞错吧,我姑妈是说过几次想来这里的医院看病,可一直没能来,两个月前她就已经去世了……”   皮贵的头脑里“嗡”的一声,想起那个老太婆的样子和在屋子里的行为,不觉背上有些发冷。   第九章 轮椅上的男人   整个大院都沸腾了。小雪跑到楼外时,保安们正拿着灭火器往楼里冲。很快,刺耳的警报声由远而近,消防车一辆接一辆地呼啸而来。在小雪的记忆里,这大院里出现火灾还是第一次。   1   青铜市以西两百多公里有座大型煤矿。一年前,矿井发生透水事故,有12名矿工遇难。事发后,煤矿的矿长兼党委书记翁云刚被关了起来,成为小雪爸爸的狱友。对这个矿长的处理最近有了结果,鉴于他仅仅负有领导责任,因而免于刑事起诉,给予他撤除党内外一切职务的处理。对这事,当地的报纸和电视都作了报道。现在,小雪正坐在他对面,听他讲爸爸在狱里的一些事。   小雪接到矿长电话的时候,出于稳妥考虑,便让他到家里来谈。可他不愿意,他说虽然她爸已死,他和她见面已没有串通案情的嫌疑,但来她家,或许还是会引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小雪对此表示理解,便同意在外面见面。他和小雪约在一家小茶馆,在城郊,小雪好不容易才找到。   翁矿长五十多岁,有点憔悴,但说话时仍有些当过领导的语气。他对小雪说:“约你出来,这个、这个事嘛,当然很重要。”   接着,他讲起了和小雪爸爸的一些事。他说,在邹副市长被单独关押前,有一周左右时间他和邹副市长在一起。但邹副市长除了看狱方提供的报纸,几乎不怎么说话。有时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走,心事重重的样子。在被单独关押的前一晚上,他突然对翁矿长说,老翁啊,你的问题不大,关一段时间很可能就被放出去了。我呢,这辈子大概完蛋了,只是对不起老婆和女儿……   小雪听到这里,忍不住抽泣起来。翁矿长停了一下,继续说道:“你爸还说对不起他的司机李祥,为了他,李祥也进了监狱。他让我出来后一定要转告你一件事,将一件东西交给李祥的弟弟李柱,这东西还值点钱,算是他对李祥的补偿。”   小雪止住了抽泣,疑惑地问:“什么东西?”   翁矿长说:“你爸爸没讲,我当时也不便深问,我以为你知道。”   小雪说:“我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   翁矿长想了想说:“既然这样,你爸爸的司机李祥一定知道是件什么东西,你见见李祥的弟弟吧,看他能不能说得清楚一点。”   “李祥的弟弟,他在哪儿?”   翁矿长站起身说:“他就在这里,你跟我来。”   小雪跟在翁矿长后面,从茶馆后门出去,眼前是一个农家小院,有不少树木,靠墙还有一个井台,周围铺着青石板。在城郊还保留着这样地道的农家小院,这让小雪惊奇。   翁矿长叫了一声“李柱”,从一间房子的双扇门里立即滚出一部轮椅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坐在轮椅里,他双手滚动车轮,那轮椅瞬间就冲进院里,并快速打了个旋,正对着翁矿长和小雪。   翁矿长给小雪和李柱相互作了介绍,然后说:“你们谈吧,我有事先走了。”   坐在轮椅上的男人额头宽大,这使他的两颊更显瘦削。他凹陷的眼眶里射出的光让人有些害怕。小雪多年前曾见过他一次,那是在一次春节的私人宴席上,他刚从车祸中捡回一条命,便坐着轮椅来赴宴。这之前,他搞城市拆迁工程挣了不少钱,刚换了一辆豪华车,便出了车祸。   此刻,他看着小雪说:“哦,长这么大了,请进屋坐。”   一排平房的中间一间是客厅,从院里上阶都修有斜坡,李柱的轮椅比小雪走得更快。进屋坐下后,他将轮椅一转,在茶几对面正对着小雪。然后,他用大嗓门叫了一声:“鄢脂,来客人了!”   一个女人很快进屋来泡茶,她三十岁出头,面容清秀,身材却高大丰腴,尽管穿着宽松的深色衣衫,但仍掩不住她那像山丘一样凸起的胸部和臀部。她刚为小雪沏上茶,李柱探身看了一眼,伸手端起茶杯便向她身上泼去,同时骂道:“傻婆娘,给你说过多少次了,给女士要泡冰糖菊花茶,你长的是猪脑呀!”   这个叫鄢脂的女人是李柱的老婆,她惊叫一声,也顾不得身上被烫着没有,便立即去外面拿来拖把,将地上的茶水打扫干净。她抬头对李柱说:“你别这么凶嘛,我重新泡一杯不就是了。”   小雪面前很快摆上了冰糖菊花茶,鄢脂退出后,李柱说:“我哥哥惨啊,为你爸爸开了很多年的车,鞍前马后地伺候你爸爸,可如今落得个蹲监狱的下场。不过,你爸爸还算有良心,死前带信出来说,要送件东西给我哥哥。当然,在我哥哥刑满之前,这东西要由我代收了。”   “什么东西?”小雪的声音有些发颤。自从进入这里后,她一直坐立不安,莫名地惶恐。   李柱问道:“你爸爸死前,你去监狱和他见过一次面吧?”   “见过,”小雪说,“可我爸爸没提到过你说的事。”   “也许是吧,你们见面有狱警在场嘛。”李柱说话的声音总是给人一种压力,“不过你爸既然托人带出口信让你办这事,你不会不知道那是件什么东西。也许,你爸爸的死对你刺激很大,让你失忆了。没关系,平静下来后,你慢慢会想起这事来的。”   小雪肯定地说:“我没失忆,真不知道这事。如果你知道是件什么东西,你就说吧。”   李柱说:“我暂时还不知道。不过,我最近要去探监,我哥哥也许知道是件什么东西。当然,你也想想,别急,别急……”   小雪站起身说:“那我走了。”她急切地想离开这个地方,一边说,一边就向门口走去。   李柱的轮椅“哗”地一下便堵在了门口,脸上浮现出笑容。“吃了晚饭再走,”他和气地说,“都下午六点了,我已备好了晚餐,我还要和你一起给你爸祭杯酒呢。”   在这里,小雪很奇怪自己怎么就丧失了自主的能力。她重新在屋里坐下,鄢脂开始上菜,李柱指着盘中的一条鱼对小雪说:“你尝尝,这是我自己的鱼塘里养的。你应该参观参观我这地方,外面的茶馆是开着玩的,这院子是我和老婆住,后面有树林,还有一个很大的鱼塘。这个地方,是我以前搞拆迁时搞到手的,我不喜欢住城里,就喜欢当农民,嘿嘿……”   小雪木然地点着头,只想快速吃点东西就走。鄢脂来到桌旁,斟了三杯酒后,便站在桌边,李柱瞪了她一眼,说了声“滚”,她便出去了。小雪问:“她怎么不和我们一起吃饭?”李柱说:“这是规矩,来了客人,老婆是不能上桌的。”   李柱将轮椅滚到桌边,端起一杯酒,口中念念有词地说道:“邹副市长,你一辈子累了,也值了,今天你女儿在我这里吃饭,我们祭你一杯酒吧。”说完,他便将酒徐徐洒到地上。   小雪心里五味俱全。   李柱祭完酒后,对着门外叫了一声“黑虎”,又将手指含在嘴里吹了声响亮的口哨,突然不知从哪里蹿进一条大狼狗来。李柱对小雪说:“别怕,黑虎是我们的家庭成员,超懂事的。它每顿都和我一起用餐。”   果然,这条黑色的大狼狗进屋后便照例在饭桌的一方蹲下,脖子一伸,头已高出桌沿。李柱拍了拍它的头说:“别急,今天有客人,先给客人敬个礼。”   狼狗便将头转向小雪,还点了点。李柱又说:“给客人握握手。”这狗便伸出了一只前爪。小雪害怕地说:“不,不。”李柱说:“握一下吧,它不会伤着你的。”小雪仍然不敢伸手去握那毛茸茸的爪子。李柱只好说:“黑虎,行了,再给客人敬个礼完事。”   两个人和一条狗共进晚餐,这让提心吊胆的小雪没吃出任何菜的滋味。饭后,李柱说:“我这地方偏僻,不好打的,让鄢脂开车送你回去。”   鄢脂已将车停在外面等她了。小雪上车后,她那很肥的身体才挤进驾驶座。小雪侧脸看去,她那很高的胸脯都快碰到方向盘了。   车上路后,鄢脂一直没说话,也许是当着客人的面受到丈夫的粗暴对待让她有些尴尬。小雪便打破沉默说:“李柱的性子很烈?”她说:“哦,我老公就是这个脾气。你也许知道,他早年坐过监狱,犯抢劫罪,被判了12年刑,还是他哥在他服刑5年后将他弄出来的。后来办了拆迁工程公司,才走上正路。”   其实,这之前小雪并不知道李柱的底细,只是对他哥哥李祥熟悉一些。作为她爸爸的司机,李祥周末会到学校来接她。在她的印象中,李祥是个笑眯眯的叔叔,他的兄弟怎么会这么粗暴。   这天夜里,小雪有些头痛。在李柱那里受到的刺激让她失眠了。手机里有好几条新短信,她半躺在床上打开短信来读。都是胡刚发来的,他说昨晚在日式餐馆分手时,见她神情紧张,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还说,亲爱的,我能为你分担点什么吗?   看完短信,小雪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便简单回复道,我今天一直在外办事,现在才看到你的短信,抱歉。我一切都好,放心。   其实,小雪这时很想向人倾诉,她爸爸死前要她交一件东西给司机,可她对此却一无所知。同时,有人出资雇私人侦探保护她,这帮助她的人是谁,要害她的人又是谁,她同样一无所知。这一切,除了老同学皮贵,对谁讲她都觉得心里不踏实。可此刻已是深夜,给皮贵打电话有些不妥,她尤其害怕皮贵接她电话时正在加班工作。这样,她和他一边通电话,一边眼前浮现出他通电话的地点,旁边有一具尸体。以前有过这样的情况,小雪和皮贵在电话里说着说着突然就害怕起来,便赶紧对他说拜拜。   这天半夜,刚刚迷糊不久的小雪被电话铃声惊醒,她睁开眼在黑暗中判断了一下,确实是客厅里的电话在响。这电话自从胡柳装了来电显示软件后,就一直没有响过。可是此刻,夜半电话又响了。   小雪出了房间,看见客厅里已开了灯,魏阿姨正站在离电话两步远的地方,眼睛看着电话不知所措。小雪也走近电话,刚要下决心去接听,电话铃声却停了。   “不用怕,”小雪对有些惊恐的魏阿姨说,“这电话来了正好,明天胡柳就可以查出底细了。”   魏阿姨说:“不只是电话,门外还有人,我刚才听见外面有脚步声,就靠在门后听,那人在我们房门外停下,不停地喘粗气,像是被追赶的贼一样。”   小雪走到门后去听,外面什么声音也没有了。那种很重的呼吸声,她以前听见过,胡柳曾告诫她,遇到这种情况千万不要开门。   小雪稳了稳神,对魏阿姨说:“没事,睡觉去吧。”   第二天一大早,小雪便给胡柳打电话,告诉她昨夜的事。胡柳说:“我就担心那电话不再打来,现在终于可以查到电话号码了。我现在有点事,下午就到你家来。”   小雪舒了口气,但心里仍隐隐有点紧张。刚吃过早饭,突然有人敲门,她以为是胡柳提前到了,打开房门却见门外站着一个个子很高、皮肤白净的小伙子,是安柏。   小雪意外地说:“你怎么来了?也不打个电话。”小雪的意外有道理,因为来她家找人,就算不提前约定,进大院时也会被门卫拦住,由门卫先给她家打电话,经同意后才能放人进来。   安柏站在门口说:“你好。我们以前不是通过电话了吗?我今天虽然以记者身份到这里,但没有公事,只是作为老同学来看看你。”   小雪只得让他进屋,魏阿姨给他端来了茶水。他坐在客厅里,眼睛却好奇地往各处看。小雪郑重地对他说:“安柏,你们要拍我爸的事,我无权过问。我爸的有关事情,媒体都反复报道过了,你们拍片子有的是资料。可我绝不接受采访,这不犯法吧?”   安柏有些尴尬地说:“当然,当然,被采访者应该是自愿的。唉,我们今天不说公事好不好?哦,我给你寄的那套书收到了吧,我想你现在经济上一定有些紧,在国外买书又贵,所以送你点书,老同学嘛。”   这番话让小雪听得很不是滋味,她说:“哦,那套书我几年前就有了,多了也没用,等会儿你还是带走吧。”   “那怎么行?”安柏有些措手不及地说,“我、我的一点心意嘛。好,咱们不说这事了。小雪,好几年没见面,你有男友了吗?”   小雪盯了一眼这个在中学时给她写疯狂情书的人,冷冷地说:“无可奉告。”   “我已有了女友,想看看吗?”安柏并不理会小雪的情绪,将手机里的一张照片凑到了小雪面前,照片上是一个正在进行芭蕾舞训练的女子,十七八岁的样子。是舞蹈学院的,安柏补充道。   小雪说:“你别骗人家呀。”   “哪会呢,”安柏得意地说,“是她追我。”   说完这话,安柏站起身,在屋内走动起来。小雪跟在后面说:“我还有事,你该走了。”   安柏突然语气很硬地说:“这家里的场景,我们是一定要拍摄的,我不能先看看吗?”   他一边说,一边推开小雪父母的房间门。他站在门口审视着里面,突然,他有些紧张地问:“那、那是你爸爸的鞋子吗?”   小雪从门边看进去,在床边的地上,放着一只黑色皮鞋,另一只离床边远一些,好像一个困极了的人,在上床前胡乱将鞋子蹭掉在床边一样……   2   这个周末,燕娜原准备接儿子回家,可是小雪突然要来她这里谈事,只好将接儿子的事放弃了。她给幼儿园的谢老师打电话说,这个周末又接不了孩子了,谢老师有些埋怨地说:“唉,你们搞电视的,怎么这样忙呀,豆豆有两个多月没见到你了,昨天夜里睡着了都叫「妈妈」,怪可怜的。”燕娜听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连忙说明天我一定来接他。   小雪要来,是皮贵打电话告诉她的。她开始想推托,可经不住皮贵的恳求,只好答应了。自从那个莫名其妙的姑妈在她家出现后,皮贵对她更显得重要。她在电话中对皮贵说:“让小雪来吧,不过电视片究竟怎样拍,我也做不了主。”   皮贵说:“小雪只是想讲讲她的看法,给你们作参考嘛。”皮贵接着还对她讲了安柏去小雪家,还向小雪炫耀他女友照片的事。   这时,皮贵听见燕娜在电话里狠狠地说:“我杀了他!”   皮贵大惊,他从没听见过燕娜用这种语气说话。燕娜接着问他安柏的女友是不是一个跳芭蕾舞的女孩,显然,燕娜此前已有所察觉。通话结束时,燕娜又恳求皮贵,不要将她和安柏的事告诉小雪。她说,你们都是同学,我不想让这事传开。皮贵同意保密,因为这事与小雪实在无关,传播女人的私事不是男人该做的事。   下午四点多钟,皮贵带着小雪到了燕娜家。小雪之所以急于见燕娜,是因为安柏到她家后,大院里又起了变化。估计安柏进大门时出示了记者证之类的东西,大院里的人对她爸的事又有了余波未了的感觉。最明显的现象是,小雪走在大院里时,一些已经开始和她打招呼的人又开始回避她了。昨天傍晚在大院门口遇见楼上的丁阿姨,她看见小雪也立即转身去和门卫说话,以避免和小雪面对面的尴尬。走进院来,在小道上唯一招呼她的人仍是那个笑嘻嘻的孙伯伯,他每次都说同一句话:“哦,小雪,长这样高了。你爸爸最近很忙吧……”   这种情景让小雪担心,如果安柏他们的摄像机哪一天进入这个大院,她接下来该怎么做人呢?爸爸已走了,案子也结了,要拍片子可以,但有必要非到家里来吗?燕娜是摄制组的人,她想找她咨询咨询,拍摄计划里是不是真有她家的镜头。因为安柏说得很肯定,家里的场景一定要拍。   小雪和燕娜短暂寒暄后,很快谈到了正题。燕娜说:“其实,拍摄计划到现在都还没定,有几个脚本,上级部门正在审。”   皮贵忍不住在一旁插话道:“那安柏为什么说一定会拍小雪家里。我觉得他是在公报私仇,他在中学时追过小雪没成,这小子便怀恨在心。”   燕娜说:“你们同学间的事,我不了解。不过安柏在摄制组里只是个实习生,他说的话不算数。”   小雪松了一口气,便说:“燕娜姐,我爸的事,报道、拍电视我都没意见。只是我与我爸的事没有任何牵连,我想清静清静,你们能理解我吗?”   小雪说完这话,低下头,无声地流下了眼泪。燕娜的眼眶也红了,她将手伸过去,搭在小雪的手背上说:“我理解你。”   这一声安慰,让小雪“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她感到燕娜的手是那样温暖,她的手指头正抚着她的手背,这让她哭得像一个孩子。这是一种半是伤心半是慰藉的哭,这之前,在看见舅舅从殡仪馆带回的菊花,以及挽联上的“小雪节哀”四个字时,她也这样哭过,尽管当时并不知道给她送花的人是谁。   眼泪是情绪的出口,哭过后的小雪变得很安静。她开始参观起这座房子来,并提议上楼去看看,燕娜略为犹豫了一下,便陪着小雪上楼去了。皮贵坐在客厅里,心里也很舒服,感到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   小雪和燕娜从楼上下来后,燕娜留小雪在这里吃晚饭,小雪欣然答应,并对燕娜说我陪你做饭吧,我还会做两个菜呢。   小雪和燕娜进了厨房,小雪一边做事,一边问道:“你孩子多大了?”   燕娜说:“三岁多了。”   “他叫什么?”   “叫豆豆,这孩子挺聪明的,就是说话有点口吃,幼儿园老师正在有意地让他做一些训练。”   小雪关住了正在洗菜的水龙头,转脸对燕娜说道:“你说孩子口吃呀,这可能是由他成长过程中的一些心理因素造成的,我知道有一本矫正孩子口吃的书,过几天我买来送给你。这问题不大,你知道吗?国外有一个著名的演讲家,以前也曾经是一个口吃的人。”   燕娜感激地望了小雪一眼说:“谢谢你。”   这次交往,燕娜这个绯闻女主播留给小雪的印象是,善良并很有人情味。她几次想问问燕娜,那个国外富商对这个儿子怎么看待,但话到嘴边终于没问出口,毕竟,初次见面便提到个人隐私并不合适。   小雪和皮贵走出燕娜家时天已黑了,月下花园高尚住宅区内异常安静,草丛中亮着幽幽的地灯。皮贵觉得,在这些影影绰绰的别墅里,必定藏着一段段复杂的故事。   他们出了大门,跨过街去,站在路边等出租车。不一会儿,一辆银灰色的轿车缓缓驶来。在离他们几米远的地方停下,车窗摇下后,一个女人探出头来叫了声“小雪”。小雪转身看去,叫她的人是鄢脂。这时,鄢脂已下车走了过来,她说:“遇见你真巧。怎么,去哪里呀?”小雪有些莫名的慌乱:“哦,我和朋友办点事,你,也出来办事?”鄢脂用手指了指对面月下花园的大门说:“我来接老公呀。没办法,他去哪里我都得接送。”   正说着,一辆轮椅已从对面大门口飞奔而出,转眼之间就滚过街来了。鄢脂立即迎上去说道:“怎么不叫你朋友送你出来呀?”轮椅上的李柱呵呵一笑说:“我才不让人送呢,我对他们说,你们送我,没我跑得快。”   李柱说完这话,转头看见了小雪和皮贵。他和小雪打了一声招呼后,眼睛却盯着皮贵,略带惊讶地说:“这不是殡仪馆的皮师傅吗?你好!”李柱一边说,一边向皮贵伸出手去。皮贵有些迷糊地和他握了握手说:“你……”李柱说:“你不记得我,该记得这轮椅吧。去年我老母亲去世,临终前没见到我哥,所以死不瞑目。我经人介绍找到你,是你替我老母亲做的整容呀。”   “哦哦,是的是的。”皮贵应和道。他依稀记起,去年是有个死者家属坐着轮椅来找他,没想到今天在这里遇见。   李柱这才将目光从皮贵转向小雪:“你们认识?”   小雪坦然地说:“我们是中学同学。”   “同学?”李柱的思维一下子有点转不过来,因为小雪的同学中居然有做这种行业的人,他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不过他很快接受了事实,并说:“你们去哪儿呀?我送你们一程吧。”   小雪说:“不用了,我们就在这附近办点事。”   “那好吧。”李柱一边说,一边让鄢脂将他扶进了汽车后座。鄢脂熟练地将轮椅收起来放进汽车后备厢。   临走,李柱探出头来对小雪问道:“要交给我哥的东西,你想起来了没有?”   小雪的心里紧了一下,她无奈地摇摇头,正要说“我什么也不知道”,车已开走了。   皮贵望了一眼那汽车红亮的尾灯,转头问小雪道:“这是什么人?向你要什么东西?”   小雪将事情经过讲了一遍,皮贵略带埋怨地说:“你爸也是,有什么事也不向你交代清楚,让你现在这么为难。”   小雪的心里也很矛盾。想起爸爸,有埋怨也有难受。尤其是昨天,当安柏推开她父母的房门,她看见爸爸的皮鞋出现在床前,心里一阵猛跳。安柏走后,她还跑进自己的房间哭了一场。那双鞋子是魏阿姨打扫房间时从床下找出来的,当时还来不及收拾,听见有客人来了,便出来倒茶,将那双鞋子赫然留在了床前。   现在小雪可以感到宽慰的是,电视摄制组不一定会到她家来拍摄,至少,她不接受采访是可能的了。这晚回到家后,小雪因心情放松顿感困意,尽管才晚上十点不到,她已躺在了床上。她想起皮贵送她到大院门口时说的话:“你这段时间太紧张了,先好好睡一觉吧。”是的,她感到身心都疲惫不堪。   她刚睡去,突然听见有人大喊:“失火了!失火了!”她猛地坐起来,揉一揉眼,以为是在做梦。不对,她明显嗅到了烟火味,跳下床推开窗,看见二楼的窗口已被火光映红了,有黑烟不断地冒出来。   整个大院都沸腾了。小雪跑到楼外时,保安们正拿着灭火器往楼里冲。很快,刺耳的警报声由远而近,消防车一辆接一辆地呼啸而来。在小雪的记忆里,这大院里出现火灾还是第一次。   然而,塞满大院和街道的消防车并没派上用场,保安人员的灭火器就将火扑灭了。火是从丁阿姨家的厨房里燃起的,幸好发现得早,保安行动也迅速,火并没蔓延开来。大院里的人群很快散去,只剩下极少人还在楼外议论着这场有惊无险的火灾。   小雪回到屋里,下意识地走进厨房,检查了一遍灶具和天然气阀门。魏阿姨跟进来说道:“我都检查过了,没问题。楼上起火呀,不会是天然气,要是那样可就惨了。”小雪还是不放心,再次对魏阿姨叮嘱了一遍用火安全,然后才回房睡觉。   外面的人声已完全散尽,小雪因这一番折腾后却没有睡意了。不一会儿,她听见有隐隐的哭声传来,这才想到应上楼去看一看丁阿姨。   丁阿姨给小雪开门时,脸上仍留有惊恐的痕迹。她带小雪去看了厨房,里面一片狼藉。小雪安慰她说:“还好,没酿成大祸。”丁阿姨哽咽着说:“我这人,怎么这样倒霉呀。”小雪问起起火的原因,她却闭口不谈。待小雪在客厅坐下后,她才突然问道:“你爸爸葬在老家了?”小雪点点头。她又说:“你去他坟上烧过纸没有?”小雪说:“还没有。舅舅让我等一段时间再去,不然上坟时被记者看到,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们的提问。”   丁阿姨叹了口气说:“唉,你知道张叔叔工作忙,平时很少回家……”说到这里,她欲言又止。“张叔叔”是她丈夫,近来升任市政府副秘书长了。   小雪问道:“张叔叔怎么样?”   丁阿姨说:“我实话对你讲吧,老张昨晚回家住了一宿,半夜时却被一个梦吓醒了。他说他梦见你爸爸在敲门,要找他谈工作。他去开了门,门外却没有人。他便对着暗黑的楼道叫道,邹副市长,你在哪里?突然,你爸爸的声音在屋里回答他,老张,我在这儿呢。老张回过头来,你爸爸正坐在沙发上,双眼直直地看着他。唉,这个梦真是奇怪极了。”   丁阿姨说到这里,将身子凑近小雪,压低声音继续说道:“所以啊,我今晚就在厨房给你爸烧了点纸。没想到,有纸钱飞起来,一下子就将抽油烟机引燃了,我急得用拖把去扑,拖把又燃了,厨房里一下子到处都是火……”   丁阿姨的讲述让小雪听得心里发慌,好像这场小小的火灾自己也负有一份责任。她站起身说:“我帮你收拾收拾厨房吧。”丁阿姨连连摆手说:“你没看见,都废了,没法收拾,明天得找清洁公司来做才行。”   小雪便又安慰了她几句,临走时丁阿姨郑重地对她说:“这起火的原因,我只对你讲了,可不能让别人知道。”小雪让她放心后,她这才让小雪出门,并在门口说:“下楼要小心,楼梯上全是水。”   回屋后再次上床,小雪感到脑子里乱糟糟的一片。听见手机提示音后,她便打开来看,两个未接电话和一条短信,都是胡柳的。短信说:“半夜给你家打电话的人,我们已找到了,现正跟踪他,必要时将抓住他强制询问。请稍等待,害你的人很快就要落网了。”   小雪的心“怦怦”地跳起来,看来,调查公司的私人侦探们还真有两下子。只是,想到即将看见的真相,她又感到非常紧张。   第十章 黑夜逃生   小雪的心已跳到喉咙口,她的眼睛慢慢适应了屋里的黑暗,发现这是一间很大的药房,有一排排货柜。她摸索着往里面走,一直到了最里面的墙角,这里堆放着小山似的空纸箱,她移开纸箱,靠墙角蹲下,又将这些纸箱在自己面前一层层堆高。她不知道追她的人会不会找到这里来,但她本能地感到必须作好防备。   1   等待重要时刻的到来,时间也显得过得非常慢。从早上起床后,小雪就一直在想象胡柳跟踪罪犯的情景。小雪作为一个正直的公民,把陷害她的人在心里称为罪犯或犯罪嫌疑人,似乎也并不过分。   上午十点,胡刚打来电话。看来他这次回国几乎和他妹妹没有联系,因此他对胡柳的行动尚一无所知。他在电话里告诉小雪,他已向学校请了两个月的假,算是提前休年假。他没解释请假的原因,但这原因他和小雪心里都很清楚。他还请小雪去他家玩,他说出国前在城里买了一套大房子,一直闲置着,这次由于待的时间较久,他已找清洁公司将这套房子打扫出来了,家里各种东西一应俱全,还有一间健身房。他出国前就喜欢健身,当时买了各种健身器材,没用上多久便出国走了。他让小雪来玩,也可做做锻炼,对身体和精神都有好处。   小雪听着他的话,心里涌起一阵阵暖意。她说:“等几天吧,我一定去你那里看看。”她没对他讲为何要等几天的原因,因为胡柳尽管是他妹妹,但对她正在执行的任务也应该保密。   一整天,胡柳那边毫无动静,小雪担心他们跟踪的人是不是跑掉了。就这样等到天黑,小雪正准备睡觉时,手机响了。胡柳急促地说,那个企图害她的人已抓到了,他自己在逃避跟踪时将车撞到了树上,伤势很重,可能要死了。目前胡柳他们正将此人送到出事地点附近的一家私营医院抢救,她要小雪立即赶过去。小雪听后慌成一团,只听胡柳又对她说,这家医院在西郊,不太好找,她要小雪打的到西河加油站,她在那里接她。   小雪拎上随身挎包就要出门,走到客厅时才发觉自己一身裙装有些不便,立即回到房间换上牛仔裤T恤衫,再出来时魏阿姨已站在客厅里,有些惊恐地望着她说:“小雪,这么晚了还出去,出了什么事吗?”小雪不便多作解释,一边说“没事,有朋友约会”,一边出了房门。   夜半时分的城市街头已安静下来,出租车跑得很快,出了城区,到达西河加油站时,路上已完全没有人影了。加油站亮着灯,只有一辆厢式大卡车在加油。小雪下了车,正在张望时,胡柳已出现在她身后。她拉了小雪一把说:“跟我来。”小雪便和她一起跨过公路,向一条暗黑的岔道走去。   胡柳一边走一边说:“这人现在还在昏迷中,但医生说,输了液后会醒过来。只要他开口说话,我们便可以知道他为什么要害你。”   “他会死吗?”小雪有些胆怯地问。   “不知道,”胡柳说,“这要医生进一步检查后才能确定。”胡柳的声音很沉着,这让小雪感到侦探和常人的不同。   在暗黑的路上走了不到十分钟,胡柳指了指前方说:“到了。”小雪望见了一幢三层楼房,一看就是那种私营小医院。   小雪跟着胡柳进了医院,除进门处有一盏灯外,里面一片漆黑。胡柳一边走一边打开走廊上的灯,空气中有医院惯有的那种消毒水气味。这幢房子虽然只有三层,却有一部电梯,可能是为了方便医院的担架和手推车上下。她们进了电梯,胡柳说重症监护室在三楼。电梯里的灯是那种惨白的光,这让小雪的脸色显得更加不好,她听见胡柳对她说:“别紧张。现在正在抢救那人的鲁医生,是我们公司的编外人员,都是自己人,你上去后,一点也不用害怕。”   重症监护室在三楼尽头,小雪跟着胡柳沿着走廊走过去的时候,遇见一个高个子男医生从里面出来。胡柳迎上去问道:“鲁医生,这人怎么样?”鲁医生说:“暂时死不了,可能很快会醒过来。”胡柳指了指小雪对鲁医生说:“这是当事人,我们需要和那个伤者说说话,可以吗?”鲁医生说:“那得抓紧时间,估计他清醒的时间不会太长。”   胡柳带着小雪进了监护室,屋中央的病床上躺着一个挂着输液瓶的男人,他身上盖着白被单,头上缠满绷带,有血迹从绷带中渗出来。这人二十多岁的样子,脸部瘦削,鼻孔里插着氧气管,但眼皮在动,果然是快醒过来了。胡柳低声对小雪说:“此人叫吴方林,人称吴老二,职业不详,本地人。”   监护室里一片寂静,白色的灯光照得室内像是雪地。胡柳凑在那人面前叫道:“吴老二,吴老二,醒醒。”那人跳动着的眼皮睁开了,这是一个单眼皮、眼球有些凸出的年轻人。   “我在哪里?”那人问道。   “你在医院里。”胡柳对他说道,“我们跟踪了你一天,今晚你在逃跑时车撞在了树上,想起来了吗?”   那人突然显得很惊恐,有气无力地问道:“你们,要把我怎么样?”   胡柳说:“你放心吧,只要你说出实情,我们会让医院继续抢救你。”   “什么实情?”那人在装糊涂。   胡柳沉着地说:“你半夜三更往小雪家打电话干什么?我们已知道,这只是你们阴谋计划的一部分,你们究竟要做什么,必须如实说出来。否则你的小命难保,并且我们没有任何责任。”   眼前的情景让小雪心里一阵阵发紧。胡柳这个女侦探的沉着果敢近似无情,让小雪很是震惊。   那人闭上眼睛,然后又睁开,叹了口气说:“好吧,我说,但你们一定要让医院救我啊。”   胡柳承诺,只要他说出实情,一定全力救他的命。   那人断断续续说出的实情让小雪无比震惊。原来,夜半电话只是先让小雪感到恐惧,接下来,他们会在电话里让小雪交出一幅画,是她爸留下的,徐悲鸿的《奔马图》,这幅画现在至少价值千万。如果小雪不交出这幅画,他们还会装扮成警察到小雪家,说是警方已掌握了她家电话的内容,并以警方的名义让小雪把这幅画交出来。   这番实情让胡柳也瞪大了眼睛,她穷追不舍地问道:“你们是些什么人?头儿是谁?”   那人闭上了眼睛不再出声。胡柳在他脸上拍了拍说:“我在问你,快说呀。”但那人没有反应。胡柳走到门外将鲁医生叫了进来,鲁医生翻开那人的眼皮看了看说:“不能再问了,他已昏迷过去。你们到隔壁坐一会儿,我得叫护士来给他输血了。”   隔壁屋里摆着一张单人床,墙上挂着医生的白大褂,大约是夜班医生休息的地方。小雪坐在床沿,身子一直发抖。胡柳在椅子上坐下后,对她说道:“真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你爸爸留下的那幅画,你得赶快交给我,由我们调查公司替你保管,不然的话会很危险。因为这个吴老二属于哪个码头的黑帮,现在还没查出来,并且他很可能死掉,没有足够证据也不好报警。若报警的话,可能你也不太愿意,因为你也不想惹出太多麻烦。”小雪又惊又吓,头脑里一片混乱。她结结巴巴地说:“可是,我爸他,并没有留下什么画呀。”   胡柳走过来,将手放在她肩上抚了抚说:“小雪,这都什么时候了,别有太多顾虑,把那幅画交给我们公司保管,这样才能保证你的人身安全。并且,我们有严格的保密制度,不会向外走漏半点风声的。”   小雪的头脑更加混乱了。她大惑不解地看着胡柳说道:“我爸绝对没什么画留下来,你还不相信我吗?”说完,她整个身体都发起抖来。   胡柳摸了摸她的额头说:“你病了,我叫鲁医生给你看看。”小雪说“不”,正要伸手阻拦她,她已出门走了。转眼之间,她和鲁医生一起进来了,鲁医生看了一眼小雪说:“可能是重感冒吧,没关系,我给你打一针就会好一些。”   鲁医生说完便出门拿针药去了,小雪突然感到自己掉进了危险的境地。会不会胡柳认为她没说真话,给她打一针的目的,是让她的理性放弃防卫后,说出那幅画在哪里并交给他们?想到这里,小雪一下子感到胡柳比隔壁那个临死的人更凶狠。可是,她现在该怎么办?跑是跑不掉的,拒绝打针估计也难,那个高大的医生会轻易制伏她。小雪在心里绝望地哀叹了一声,冲口而出对胡柳说:“我要方便一下。”   胡柳指了指屋里的一道白色的门帘说:“那儿。”   小雪掀开门帘走进去,发现里面还有一间屋子,靠墙放着一架医院用的手推车,再里面有两道小门,她推开了一道门,见是卫生间,于是又推开另一道门,居然又是一间放着小床的屋子。她立刻明白过来,这两间并排的房子中间是相通的。她毫不迟疑地打开了这道房门,外面果然是走廊,隔壁房门半掩着,有灯光,想来胡柳正坐在屋里等她从卫生间出来呢。   小雪轻手轻脚地沿着走廊溜走。幸好这走廊上只有尽头开着一盏灯,她很快进入了黑暗之中。这时,走廊上亮着灯的那头传来了胡柳和鲁医生的声音。胡柳说:“跑了,我不知道这屋子是相通的。”鲁医生说:“快追!”   小雪立即不顾一切地往前跑,走廊上的灯在她身后一盏一盏地亮了过来。小雪转眼就跑到走廊另一头的步行楼梯口,在她侧面有一道虚掩着的双扇门。小雪急中生智,立即脱下一只鞋子向楼梯下扔去,而自己却一闪身躲进了那道双扇门的屋里去。小雪在这一瞬间的抉择至关重要,因为追她的人转眼就到,并且一边叫着“她跑不了”,一边脚步纷乱地向楼下追去。   小雪的心已跳到喉咙口,她的眼睛慢慢适应了屋里的黑暗,发现这是一间很大的药房,有一排排货柜。她摸索着往里面走,一直到了最里面的墙角,这里堆放着小山似的空纸箱,她移开纸箱,靠墙角蹲下,又将这些纸箱在自己面前一层层堆高。她不知道追她的人会不会找到这里来,但她本能地感到必须作好防备。   十分钟后,小雪听见有人上楼来了。很快,鲁医生的说话声在外面响起:“这小妞,怎么跑得那么快?”胡柳说:“也许她躲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们再找找这楼上的屋子。”另一个男子的声音立即说道:“要躲也在二楼或底楼的房子里,你们没看见她下楼跑掉的鞋子吗?”胡柳说:“下面的屋子不是都找过了吗?我们看一看楼上再说。”   很快,小雪所在的这间药房里亮起了灯,有人走了进来。小雪紧张地从纸箱缝隙中往外看,一排排货架挡在屋里,她看不见进来的人。从脚步声判断,这些人在沿着货架走。鲁医生的声音说:“不会在这里。”胡柳的声音说:“这下糟了,那幅画没拿到手,咱们却把底全露给她了。唉,所有工夫全白费了,还不知道后果怎么样呢。”   他们边走边说话,脚步声离小雪越来越近。小雪从纸箱缝隙中看见三个人正走出最后一排货柜,除了胡柳、鲁医生,还有一个小伙子,正是刚才躺在病床上的那个伤员。天啊,这是一场何等恶毒的阴谋!   小雪双眼直直地盯着那些离她越来越近的脚步,他们会不会翻动这些纸箱,只有听天由命了。正在这时,鲁医生突然说道:“你们听,什么声音?”胡柳说:“是警车!糟了,她报警了,我们赶快离开这里。”小雪侧耳听去,果然听见附近有警车的警笛声由远而近。   这些人很快出门去了,并关了灯,屋里重新陷入黑暗。小雪长出了一口气,这才发觉背上因出汗已是冷冰冰的一片。   小雪又在黑暗中待了很久,直到确信那些人已走掉之后,才悄悄溜了出来,她先在楼梯转弯处找到了自己的鞋子,穿上后从医院的侧门跑了出去。这时已是后半夜,城郊的道路上一片暗黑,只有远处亮着那座加油站的灯光。她向着灯光走去,在加油站等到了一辆来加油的出租车。她上了车,心里一块石头才彻底落地。这时,又有一辆警车响着警笛从对面驶来,她对出租车司机说:“这地方好像挺不安宁的。”司机说:“城乡结合部嘛,犯罪的事是多一些。像你这样单身在外的女子,很危险的。”   小雪应了一声,没再说话,她从心里感激在她危急时路过这里的警车。当然,她并没想过报警,因为爸爸留下的那幅名画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并不清楚,报警后,胡柳他们虽然会受到惩罚,可她和她的家庭同时也会面临新的麻烦。   接下来,她该怎么办?她不知道。   2   早上八点,皮贵走进秃主任的办公室说:“主任,我今天请假。”   秃主任从办公桌后抬头问道:“啥事?”   皮贵说:“肯定是有事才请假嘛,啥事你就别问了,总之工作我会在晚上加班完成。”   秃主任站起来,走近他说:“是去会邹小雪吧?你这个人我知道,工作这么多年,从没请过假。可这段时间,隔三岔五地请假,我想,只有邹小雪这种女孩才能让你这样神魂颠倒。她爸爸火化那天,你送她花,我就看出点名堂了。前段时间有人给我讲,看见你和一个女孩在街上走,那女孩又漂亮又有气质,我一想那定是邹小雪。皮贵啊,这本来是好事,不过我要劝你,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衰败了的贵族还是贵族,人家无论如何还是副市长的女儿,你和她交往可要慎重。我怕你到头来落得一场空,再寻个短见什么的,我这里可少一员干将呀。”   皮贵听了,嘿嘿一笑说:“主任你是好心,但话说偏了。我和小雪是同学关系,不会出现你说的那种后果。”   这是皮贵第一次受邀去小雪家里。他早上起来后便洗澡洗头,还去悼念厅里找到一瓶家属用剩的空气清新剂,在全身的衣服上喷了喷,然后几乎强行地向秃主任请了假,便乘车奔小雪家而去。   小雪昨夜回家后,几乎一夜未眠。她呆坐在房间里,听见大院里的保安在作天亮前的最后一次巡逻。她还听见楼上丁阿姨家发出过两次响动,其间夹杂着隐约的嬉笑声。昨天下午,她看见一个小伙子将新的抽油烟机等东西往楼上搬,后来就再也没听见有人下楼,想来这小伙子便是丁阿姨的相好了。这种事连魏阿姨都早有察觉,看来蒙在鼓里的只有她那个当官的丈夫了。不过三十多岁的丁阿姨一个人长期在家,这种事又怨得了谁呢。   小雪在呆坐中听觉特别灵敏,可思维却一片空白,直到即将天亮时垃圾车驶进院内,在吊装垃圾箱时发出刺耳的“咣当”声,她才如梦初醒般意识到,对胡柳陷害、欺骗、敲诈她一事,她必须作出决定了。报警把胡柳等人抓起来是最简单的办法,可关于她爸留下的那幅名画是怎么回事又会让她陷入新麻烦。另一个办法是先想法搞清楚名画的事,然后再控告胡柳他们,可怎么去查这幅画,她也一筹莫展。她需要找人商量,而这人只有皮贵。她突然感到能信任的人是这么少。于是天刚亮,她就给皮贵打了电话。然后,她对刚起床的魏阿姨说,多准备一个人的早餐。她估计皮贵匆匆赶来,一定顾不上吃东西。   皮贵进门的时候有些怯意。小雪让他在沙发上坐,他站在那里搓了搓手没有反应,愣了一下后才在一把木椅上坐下,然后便直截了当地问小雪:“出什么事了?”   小雪说:“不急,你先跟我来吃点早餐。”皮贵便跟着小雪去了饭厅,在桌边坐下后他有些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我没吃早餐?”小雪说:“我能猜到。”皮贵的心里动了一下,体会到小时候在姑母家的感觉。他伸手便抓起一个馒头来吃,小雪将果酱瓶递给他,他看了一眼说:“什么东西?我不要。”   在饭厅里说话让皮贵很放松。他一边吃,一边听小雪讲完事情的经过,气得用拳头在饭桌上一擂说:“这个女人,我在灵慧山下一看见她时就觉得不对头!”可是,现在该怎么做,皮贵也陷入了沉思。过了好一会儿,皮贵说:“你现在还无法告她,且不说其他的麻烦,就算你要告她也没有证据。”在皮贵多年与死者打交道的过程中,遇到过很多次与“证据”有关的事,因此,他知道要控告另一个人,证据是最重要的东西。   “可是,胡柳一直蓄谋要从我这里拿到那幅画,我不能听之任之呀。”   小雪情绪激动地站了起来,说完这话后又无奈地坐下。她记起在灵慧寺时,胡柳就对她谈起过名画拍卖的事,现在想来,那是在引诱她拿出画来拍卖。接下来,她借夜半电话的事住进了小雪家,半夜里却在她父母房间和储藏室乱翻,显然是在寻找那幅画。最后设计了昨夜的计谋,要小雪主动将画交给她,为此不惜采取给小雪打针等强制办法。如今,胡柳他们在事情败露后,还会不会另施诡计继续行动?   面对小雪的顾虑,皮贵说:“事情已经穿帮,我想他们没法再在你身上打主意了。因为他们要找这幅画,抢是抢不到的,只能骗,而现在任何骗局对你已没有作用了,因此,我想他们只能罢手。”   小雪说:“不行,我至少得给胡柳打电话质问她,并警告她不罢手我将随时报警。”   皮贵以为这办法可行,小雪便立即拨通了胡柳的手机,可是,电话里的语音提示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她躲起来了。”小雪对皮贵说,“不行,我打电话到公司找她。”   小雪从查号台很快查到了胡柳所在的“波洛民事调查公司”的电话号码,电话打过去时,一个男人接的电话,声音浑厚,说话很客气:“您好!波洛民事调查公司,请问有什么事?”小雪说找胡柳,对方立即说:“胡柳?对不起,本公司没有这个人。”   皮贵一听小雪打完电话的转述,立即连声说道:“你看,公司已将胡柳保护起来了,所以你没法告她,更没法告这家公司。哼,这些人狡猾透顶,这公司在群星大厦B座28楼,为了让你相信他们在保护你,胡柳约我在她的办公室见过面。可现在,一句「本公司没有此人」,便将事情推得远远的了。”   不管怎样,胡柳和这家公司想从小雪这里发一笔横财的美梦是破灭了。小雪考虑需不需要将这件事告诉舅舅。因为她爸爸留没留下一幅名画,或许舅舅知道一些情况。皮贵认为这样做或许必要,只是舅舅如果知道她为此受到诱骗和威胁,又会担心的。最后小雪决定不提她经历的事,只是说外界传闻她爸留有一幅画,不知舅舅知道此事不。   小雪正要给舅舅打电话,手机却响了,是胡刚打来的,小雪接通电话时顿时很紧张。   胡刚告诉小雪说,胡柳所干的事他都知道了。今天早上胡柳打电话告诉他全部经过时,他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在震惊和愤怒中,他几乎要和胡柳断绝兄妹关系。胡刚说他也觉得受到莫大欺骗。第一次胡柳拉他去灵慧寺时,只说去散散心,没想到她在利用我,因为我们都学哲学,相遇后一定谈得来,她也就趁机接近你了。胡刚说,我知道她在调查公司工作,但没想到她会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她早晨打电话给我时说,事情办砸了,公司虽说没开除她,但宣布她今年的年薪减半,公司头儿说这就叫严惩和重奖。在这里干得好,一个任务完成就成百万富翁。胡刚在电话里一直非常生气,他说他已告诫胡柳,你要是我妹妹,就得做正经事,挣干净钱。你们公司不是还有许多替人申冤解难的任务吗?应该接这些事做,别不分黑白,见钱就做事。胡刚说胡柳在电话里也哭了,说她今后再不接派给她的这类任务了。   小雪听着胡刚的话,一颗紧张的心慢慢安稳下来。不过她仍强调说:“胡柳要敢再做什么,我立即报警抓她!”胡刚说:“那当然,她的公司已将这个项目撤销,做砸了就得认输嘛。但是,我从胡柳的话中感觉到,骗取这幅画的事虽然他们公司不做了,但不排除还会有另外的人在窥视和谋划。毕竟,这价值上千万甚至更多的东西,会引来群魔乱舞。所以,我给你打电话的主要目的是,得对来自任何方面的人和事保持警惕。小雪,我为此非常非常担心。”   小雪的心又沉了一下:“可是,并没有这幅画呀……”   “也许你暂时还不清楚,”胡刚说,“但既然有人为此疯狂,那这幅画的存在也许不是空穴来风。”   小雪急得几乎要哭出来:“我该怎么办?”   胡刚说:“一时不太好办,先加强防范总不为错。这样吧,你来我家里,我们见面慢慢商谈。昨天你不是答应来我这里玩吗?”   小雪想了想说:“好,我现在就来,不过皮医生正在我这里,我和他一起来好吗?”   胡刚犹豫了一下,显然他是想和小雪单独约会,不过他很快说道:“行,你们一起来吧,毕竟今天是商量事情,多一个人也许会多一份智慧。”接着,胡刚告诉小雪他家的具体位置和楼层房号。他说他住的公寓是一幢二十多层的高层建筑,到城南柳河边远远就能看到。   小雪和皮贵来到胡刚家时,这套宽敞的跃式住宅出乎小雪的意料。屋内的设计和摆设简洁而有品质,楼上一层只占了三分之二空间,有走廊和铁花栏杆,站在栏杆边可以俯瞰到下面的客厅。客厅后面是厨房和小饭厅,客厅侧面是玻璃墙,里面是一间健身房,摆着各种健身器具。胡刚带着小雪和皮贵一边参观房子,一边解释说,这套房子是他父母留下的。因为他老家就在柳河边,是平房,还有院子,后来城市扩展拆迁到这里时,补偿了他家两套房子,一套在原地,另一套在市中区,他要了原地的这一套,因为他喜欢住在河边,而胡柳去了市中区。他还说父母去世太早,没享到这个福,挺遗憾的。   简单看了看房子后,小雪和皮贵很快在客厅里坐下来。毕竟心里有事,他们急于想听听胡刚有什么看法和主意。来这里的路上,皮贵就对小雪分析说,那个装伤员的吴老二,和以前在车祸中死去的吴且泥很可能是兄弟关系,都是调查公司的人。而从北京给燕娜打电话的芶金贵,很可能是这家调查公司的大老板。因为他虽说在北京办了家拍卖公司,但他是在本地起家的,燕娜说他在本城办了多家公司,这调查公司应该是其中一家。由此看来,从谋划送小雪进精神病院,到夜半电话再到医院的诱逼,他们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幸好老天帮助小雪渡过了这些关口。只是,由这幅画带来的危险依然存在,小雪对皮贵讲了李柱向她要一件东西的事。什么东西?很可能仍然是那幅画。   胡刚听小雪讲完李柱见她这件事,一拍大腿说:“我的预感没错,我就觉得还会有人来争夺这幅画。”在这之前,他先向小雪再次表达了抱歉,说他万万没想到妹妹会干出这种事情。他愿不遗余力地为小雪提供帮助,绝不让她再受到任何伤害。   现在,小雪最大的困惑是,究竟她爸留没留下这幅画。她爸的案子审结之后,在外所有的财产,包括房子、存款、现金等都已被全部没收了。从已公布的资料来看,从没提到过有这样一幅画,是检察部门的疏漏,还是莫须有的传闻?   胡刚说,他为此追问过胡柳,胡柳说任务是老板安排的,关于这幅画的消息来源和是否准确,他们办事人员一概不知。不过胡刚认为,调查公司的老板神通广大,他既然为此大动干戈,一般不会是捕风捉影。再说,李柱也在要这件东西,他哥哥是小雪爸爸的司机,虽说现在狱中,但向外通风报信还是堵不住的。   由此看来,这幅画的存在或许是真的。皮贵说:“这事难办,我想不如直接向检察部门汇报算了,也让外界想要这画的人死了心。”小雪看看皮贵,又看看胡刚,心里犹豫不定。胡刚想了想说:“向上汇报是一个办法,但这画究竟有没有我们并不能完全确定,到时有关方面让小雪协助调查,很麻烦的。而且,这事也许还会影响到小雪妈妈保外就医的进度。我觉得,还是该谨慎一些。”   胡刚的分析有道理。可小雪接下来该怎么做,大家还是没有主意。时间早过中午了,胡刚说:“我去厨房搞点吃的,你们早饿坏了吧。”小雪和皮贵都摆手说不想吃,胡刚便皱着眉头坐下来,抱着头又想了一会儿说:“这样吧,小雪,你再主动和李柱见一次面,问他要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如果答案是那幅画,那么这幅画的真实性就大大增加了,到时我们再想办法。”   小雪立即说:“我不想见他,他那里挺可怕的,还有一条大狼狗。”   看见小雪害怕的样子,皮贵说:“我代你去问这件事,怎么样?在这之前你先给李柱打个电话,如果他在电话里把事讲清楚了,那就更简单,如果他要求面谈,你就说病了,委托我去。”   胡刚说:“皮医生的想法不错,可以试一试。”   这一下,大家都感觉到肚子饿了,胡刚进厨房去搞午餐。小雪坐在那里,将茶几上的一串钥匙拿在手里摆弄,她仍然心神不定。皮贵突然说:“有什么异样的气味,你闻到没有?”小雪说没有。皮贵伸手拿过那串钥匙,仔细地看看有些像橡皮筋的钥匙链,这些钥匙链由五根肉色的东西组成,有些弹性和韧性,但不能像橡皮筋那样拉得很长。   看见皮贵专心看钥匙链的样子,小雪不解地问:“你看什么?”   皮贵抬起头说:“这钥匙链,是用人身上的筋做成的!”   小雪大惊,抓过那串钥匙看了一眼,又赶快丢手,疑惑地说:“胡刚怎么会用这种东西串钥匙呢?”   这时,胡刚进客厅叫他们吃饭,知道这事后解释说:“这钥匙链是一个医学院的朋友送我的,是个女生,但胆子奇大,酷爱人体解剖。在工作之余,她便从人体上取出这些筋做成这玩意儿。”   小雪看着胡刚说:“你喜欢这种东西?”   胡刚说:“想想吧,这些筋,也许来自于一个人的脚部,而这双脚进过家门,进过商场,等等。如果这些筋来自于一个人的手部,想想吧,这双手拿过面包,拿笔写过情书,等等。看见它使人想到生命曾经是多么鲜活,而死后又是多么苍白,唯一的意义是可以用来做钥匙链……”   胡刚的话说得很平静,还略带诗意,但小雪却感到非常恐怖。   第十一章 狼狗凶猛   皮贵在黑暗中听得心惊肉跳,他不能再听下去了,悄悄地退向墙根,从围墙翻了出去。   外面一片漆黑,已有雨点落下来了。   1   天黑以后,皮贵坐上出租车去李柱家里。汽车出城后很快便迷了路,皮贵给李柱打电话,要他再讲讲他家的具体位置。李柱在电话里吼道:“我已讲得够清楚了,你他妈的菜鸽子呀!”皮贵说:“你那地方太偏僻了,这样吧,你直接和出租车司机讲。”皮贵说完便将手机递给司机。司机听着,还询问了几句,最后说,清楚了。汽车继续往郊外开,司机说:“你那位朋友干什么的,说话好凶哦。”皮贵说:“他喝了酒,你别介意。”   小雪原计划主动与李柱联系,问问他要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可真要这么做时却有些犹豫。没想到,李柱的电话却打过来了,他先问小雪想起来没有,她爸要她转交的是什么东西。小雪说真不知道。他便冷笑了一声说:“小雪,你别舍不得,我对你明说了吧,你爸要你交出的是一幅画,徐悲鸿的《奔马图》。我哥为你爸开车,效劳多年,到头来落个人财两空,所以你爸到最后这样做,只是对我哥的一点补偿。这幅画,你爸亲口对翁矿长说了,当初没对你直接说明白,是想考验一下你的诚意。现在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这幅画给谁是你爸的决定,你只管照办就行了。”   小雪听李柱这么一说,急得在电话里叫道:“可是,我真不知道有这幅画呀!”   李柱听后不再说话,电话里一阵沉默。过了好一会儿,他说道:“这样吧,你来我家一趟,我给你看样东西,你就知道那幅画在哪里了。不过,今天有朋友在我这里吃晚饭,你晚饭后来吧。”   小雪很紧张地说:“我病了,来不了。这样吧,我让我的一个老同学替我来,行吗?”   李柱听后有些意外地说:“老同学?是那个殡仪馆的皮贵吗?嘿嘿,你有这样的同学真棒。如果你信任他,就让他替你来吧,我无所谓。”   皮贵在李柱那里下车后,看见不太宽的乡村道路边立着一排平房。他走进去,在暗黑中看见很多茶桌,但空无一人。按照小雪给他的提示,他推开茶馆的后门,里面便是李柱的院子。他站在院子里叫了一声:“李柱!”很快,一辆轮椅从亮着灯的屋里冲了出来,轮椅上的李柱紧张地说:“你怎么直接就进来了,小心,黑虎会伤着你的。”说完这话,李柱便转头张望,奇怪他的狼狗今晚怎么见到生人都没有动静。   此时,狼狗正蹲在院子另一边的屋檐下,李柱对它叫了一声:“黑虎!”那狼狗并无反应,身子还往后退,有些胆怯的样子。   李柱突然气愤地对狗骂道:“你他妈的孬种,嗅出是殡仪馆的人就害怕了?”   皮贵也感到奇怪,但同时有些得意,便随口说道:“你这狗,我和它有缘分嘛。”   李柱让皮贵进屋坐下。鄢脂过来给他泡上茶。她穿着一条有点像裙子的宽腿裤,走路时被裤脚绊了一下,李柱便骂道:“贱货,三十多岁的人了,走路还走不稳!”鄢脂没敢吭声便退到门边去了,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辱骂。   李柱将轮椅滚到茶几边,看着皮贵说道:“你是小雪的代表,咱们开门见山吧。那幅画,她必须按照她爸的安排给我哥,当然现在得先转交给我,这没什么可商量的,要是交不出画来,她自己必须到我这里来说清楚。”   皮贵听完这话,镇定地说:“可是小雪确实不知道有这幅画。她爸爸临死前她去见过一面,她爸并没提到这幅画。”   “这是小雪装糊涂。”李柱说,“这事她爸早告诉她了,不会等到最后才说。而且最后见面有法警在,他能说什么。告诉你吧,我嫂子前两天去探监,我哥对我嫂子说:「什么话也别说了,但有个话,我一定要说,我妈去年死时我没见到,现在快周年了,你们要代我去庙里烧烧香……我就说这个话了。」”   李柱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伸手从茶几上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后,才问皮贵道:“你听出来没有,我哥反复说这个话那个话,什么意思?「话」是「画」的同音,他心里挂着那幅画呢,探监时有狱警在场,我哥只能这么暗示。”   皮贵听后沉默不语,他在等着李柱要给小雪看的东西,这张底牌究竟是什么,皮贵要看了之后才能作出判断。   可李柱似乎并不急。说完这些话后,他将头仰在轮椅靠背上,闭目养起神来。鄢脂递给他一条毛巾,他接过来在额头和脖子上擦了擦,显然他已出汗。天气不算太热,出汗也许是因为情绪激动。   过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说道:“你告诉小雪,她爸爸出事后,我这里也快完蛋了,拆迁工程公司的执照被吊销,还受到巨额罚款。现在除了这个小院,我什么也没有了。当然我哥比我更惨,财产没有了,人还进了监狱。所以,小雪她爸要将那幅画给我哥,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呀。”   皮贵仍然只听不回应。李柱突然将轮椅滚到屋角去打开了电视。他说:“放一段录像给你看,回去后向小雪转达,她若舍不得拿出那幅画,我将把这段录像交给检察院,这样,小雪她妈若想办保外就医,一定办不成,搞得不好,有了这新的罪证,她妈的刑期可能还得加长。”   皮贵紧盯着电视,画面上闪了一段雪花后,出现了一个中年妇女,她坐在一张黑色沙发上,从背景看像是一间办公室。这时,李柱出现了,他将一个长方形纸箱放在办公桌上,这纸箱上印着两头奶牛和牛奶名称,显然是纸盒牛奶的包装箱。李柱对中年妇女说:“这里面是120万元钱,给邹副市长的一点心意。”中年妇女站起身说:“这怎么行呢?让你们破费。”李柱说:“一点小意思,你若不需要清点的话,就叫人将这纸箱放进你的车里。”中年妇女站起身,神情多少有点紧张地说:“那我得走了。”   录像到这里为止。李柱对皮贵说:“看清楚了吗?那女人便是小雪她妈。当初录下这个东西,是给自己留张牌,以防邹副市长在办我的事上出尔反尔。这件小事我至今没讲出去,事虽然不大,但报上去小雪她妈的罪会添上一笔。而我自己却无所谓,该受的处罚都已经受了,报出这资料,说不定还会受到肯定呢。”   皮贵的心里立刻很沉重。他想问问李柱,若真有那幅画,他知道在哪里吗?但是,这样问妥不妥,他又拿不定主意。他头昏脑涨,需要到院里透透气镇定一下,于是便说:“我去方便一下。”李柱说:“卫生间在靠墙那间。”   皮贵走了出来,院里没有灯,有些黑。他走到院角的一间屋前,里面亮着灯,他正要推门时,门却开了,鄢脂披着湿漉漉的头发从里面出来,她光着腿,上身裹着一条大浴巾。皮贵刚要说对不起,她却低声对皮贵说了一句“千万别让小雪来这里”,然后便转头走了。皮贵进了卫生间,突然听见李柱在外面大吼大叫:“你这个骚货,有客人在这里,洗什么澡!你想勾引男人呀?”   皮贵从卫生间出来时,没见鄢脂的踪影,李柱将轮椅停在客厅门口,嘴里还在骂骂咧咧的。   皮贵重新回到客厅后,原想很快告辞,可刚才鄢脂的一句话让他震惊不已。“千万别让小雪到这里来”,什么意思?这女人似乎知道什么秘密,于是,皮贵继续坐在那里和李柱说话,心里却在想着有什么办法可以和鄢脂单独说说话。但是,这种机会根本不可能有,而李柱也有送客的意思了。他说:“今晚该说的话都说了,那段录像你也看了,回去向邹小雪如实转达吧。那幅画,她得尽快给我。如果她有什么疑问,她就得亲自来我这儿面谈。”   皮贵只得起身告辞。李柱滚动轮椅将他送到院子里说:“我的车坏了,所以鄢脂不能送你。你从这里出去向南走,到大路上可以等到出租车。”   皮贵穿过茶馆来到外面路上。夜已深了,被暗黑的夜雾笼罩着的,是远近错落的房屋之间残存的小块田地。皮贵一边走一边想着鄢脂在慌张中说的那句话。他回转身来向后望去,看看鄢脂会不会跟出来对他说更多的情况,可是路上只有暗黑的树影,远处有几声狗吠传来。皮贵站在黑暗中想了想,便回转身向那座小院走去。刚才离开时,他看见鄢脂正从一间房里出来,端着一盆衣服向井台边走去。皮贵想,如果她在井台边洗衣服,而李柱又因喝了酒一睡不醒的话,他可以冒险在井台边和鄢脂说几句话。   路边那排做茶馆的平房已经大门紧闭,皮贵便从房外绕到了小院后面的围墙边。围墙不高,且墙外有几棵树,皮贵轻松地攀上围墙。小院里一片暗黑,只有一间屋里亮着灯,但这间屋房门紧闭,窗上的光映着屋檐下一小片地方。在院子角落的井台边蹲着一个人,正是鄢脂,皮贵听见了她洗衣服的水声。为了不让鄢脂受到惊吓尖叫出声,他先在墙头弄出一点声音,在鄢脂抬头张望的时候,他将手指放在嘴唇边,示意她不要出声,然后才从墙上轻轻跳进院中。   鄢脂很紧张,不敢说话,不断做着让他赶快走的手势。正在这时,那亮着灯的屋里传出李柱的叫声:“骚货,我要睡觉了!”鄢脂立即穿过院子向那间房门走去,中途仍转过身,做着要他走的手势。可是,皮贵不会走,坐在轮椅上的李柱睡觉需要人协助,但这费不了多长时间,皮贵安心地站在墙边的黑暗中,等着鄢脂再次出来。   然而,鄢脂进屋后却久久不见出来,屋里不断传出李柱骂骂咧咧的声音,似乎在指挥鄢脂做这做那。突然,门开了一半,同时传出李柱呼叫“黑虎”的声音。那条狼狗便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转眼便钻进屋里去了。房门重新关上,皮贵心里一惊,李柱睡觉难道还要狼狗守在旁边?   这时,屋里传出了鄢脂的声音,似乎是在哀求。皮贵心里发紧,顺着屋檐向那房间靠近了一些,这才听清鄢脂哀求着说:“你饶了我吧,我过去做错了事,也不是我自愿的呀。”李柱发出两声怪笑后说:“少废话,快,把裤子都脱了!”   接下来,屋里发出一阵桌椅板凳挪动的声音,夹杂着鄢脂含混不清的哀求声。再接下来,屋子里静下来,似乎有鄢脂的喘息声。突然鄢脂大叫起来:“不!不!它的舌头太脏了!”李柱立即厉声吼道:“你说黑虎的舌头脏,笑话!赶快把腿分开一点,不然我杀了你!我的黑虎比那个姓邹的副市长干净得多吧,而且你可以比较比较,谁搞得你更舒服。”   鄢脂似乎是号哭了一声,但立即变成了呻吟。屋里传出轮椅滚动的声音,似乎是李柱在里面兴奋地打转。过了好一阵子,李柱才叫道:“黑虎,停下。”然后他发出一阵怪笑后说,“和那个邹副市长相比,你感觉怎么样?不下崽的骚货,你哪里是我的婆娘呀,你和邹副市长上床比和我上床的时间还多。我残废前你就这样干,残废了你更是求之不得。你们上床,我在院子里望风,老天爷啊,我还是个男人吗?”   鄢脂的声音突然高了起来:“这种事,从一开始不就是你安排的吗?你逼我哄我做这些事,说上床事小,挣钱事大,可现在,你却怪我了。”   李柱又怪笑起来,可那笑声有点像哭。他说:“开始是我让你那样做的。可你这个骚货,不是你越来越主动,他会那样缠你吗?我在窗外听见你对他说亲热的话,他还说压在你身上像压在海绵上一样。她妈的,你长这一身肥肉就注定了是骚货。你还敢嘴硬,我让黑虎撕了你!”   鄢脂立即惊叫起来,接着泣不成声地说:“我错了,你饶了我吧。那个姓邹的人已死了,你该放过我了吧。”   屋里又传出轮椅滚动的声音,李柱的声音说:“我想放过你,可黑虎不愿意,哈哈,你这骚货就等每周一次的享受吧。”   皮贵在黑暗中听得心惊肉跳,他不能再听下去了,悄悄地退向墙根,从围墙翻了出去。   外面一片漆黑,已有雨点落下来了。   2   小雪真的病倒了。李柱对她的威逼让她恐惧。而且,一想到她爸和李柱家里那个大胸脯大屁股的女人鬼混,她就呕吐。本来就没吃什么东西,她感觉把苦胆都呕出来了。   她给舅舅打过电话,委婉地说外面有传闻,称他爸留下了一幅徐悲鸿的《奔马图》,当然她没对舅舅说她遇到的事,以免舅舅担心。舅舅在电话上对她说,现在各种风言风语都有,别听就行了。舅舅说要真有那幅画,检察部门早就公布了。关于李柱的那段录像,她没对舅舅说,因为她已查了公开的资料,在她妈妈替他爸收下的贿赂中,似乎已经包括了李柱所给的那120万元。很有可能,李柱是在拿已有的事来恐吓她。   尽管如此,小雪心里仍是一团乱麻。她感到四肢无力,还拉肚子。她在抽屉里找出一些治肠胃病的常用药吃了,但没什么效果。这时,燕娜突然打电话来了,燕娜的电话让她放松了一些。燕娜说关于她爸的那个电视片暂时拍不了了,因为上面对拍摄脚本不满意,要求重新考虑。片子一时拍不了,安柏也已回北京去了。她让小雪把心放宽些,不要太过焦虑。小雪在电话里说:“谢谢燕娜姐的关心,焦虑我倒是可以控制,就是这身体不太争气。”燕娜说:“我听出来了,你说话有气无力的,是病了吧?”小雪便对她讲了生病的情况。燕娜说:“你自己找些药吃是不行的。我给你介绍一个肠胃病方面的专家,你去找他看看。”接下来,小雪按照燕娜的要求,用笔记下了这个专家的医院和他的姓名、电话,她在心里很感谢燕娜,可她并不准备去医院。现在,让她下楼她都觉得双腿无力,并且,她一点儿也不想外出。接完电话后,她想到了那本矫正儿童口吃的书,等她身体有劲了,一定去书店买到并给燕娜送过去。   整个上午,小雪不是上卫生间就是躺在床上。魏阿姨来房间叫她吃午饭,她说不想吃,魏阿姨说:“这样怎么行,你得去看医生呀。”小雪心烦地说:“你不用管我。”   但中午过后,小雪还是去医院了,是胡刚到家来说服她去的。胡刚的到来让小雪很意外,上午他来过一个电话,让小雪去他家玩,小雪说等几天吧,然后他们闲聊了几句便放下了电话。没想到,午后门卫突然打电话到小雪家说,有个叫胡刚的人来访。胡刚进门后便说:“听你在电话里的声音,我就知道你病得不轻,我来这里是陪你去看医生的。”   小雪有些感动,只得同意去医院。找到燕娜介绍的那个专家,他听小雪诉说了病情后,便开了化验单,检查血常规和大便。胡刚让小雪在走廊长椅上坐下,然后拿着化验单去楼下交费。这时,皮贵打来电话,听说小雪在医院,急得立即要赶过来。小雪说不行,你不能随时丢下工作就走。我这病轻得很,而且有胡刚陪着,你就放心吧。皮贵勉强同意了不来医院,但表示下午下班后立即到她家。   胡刚交完费上楼后,又陪着她到卫生间门口,等着她出来后,又陪她去另一层楼的化验室。半小时后,拿到了血常规和大便的化验结果,回到诊断室给医生一看,医生说,各种指标都正常,大便里也没发现细菌,于是给她开了药。小雪问我这病怎么回事,医生说估计是神经性胃肠不适,先吃点药看看。小雪松了一口气。   皮贵下班后赶到了小雪家。他给小雪买了两大袋东西,包括奶粉、芝麻糊等。另外,他还买了一整箱苹果,抱着纸箱进门时,已经有些气喘。小雪和胡刚正坐在客厅里聊天,看见这情景,胡刚对皮贵说道:“哟,皮医生,你这是给水果摊进货吗?”   皮贵并不明白胡刚的意思,只是“嘿嘿”一笑。后来他才看见胡刚已给小雪买了水果,是一个漂亮的果篮,里面很艺术地摆放着好几样水果,据说都是进口的洋品种。不过他进门时,小雪看见那一箱苹果却笑着说:“谢谢,这山东苹果,我很喜欢。”   皮贵坐下后,听小雪说吃了药感觉身体好多了,悬着的心便放了下来,对胡刚说道:“谢谢你了,及时去医院总是对的。”胡刚愣了一下,并不接他的话,而是站起身说:“你抱那箱东西累着了,我给你倒杯水。”小雪便对胡刚说:“你坐下,没看见魏阿姨已泡茶来了吗?”   小雪坐在那里,心里感到一阵阵暖意。尽管胡刚和皮贵说话时有争斗的意味,可是这不算什么,她对这两个好人心里都怀着感激。   很快,大家的谈话集中到小雪的处境上来了。皮贵详细地讲了李柱那边的情况。胡刚对司机李祥的那段话特别重视,他认为,李祥对前来探监的老婆说“很多话都不说了,但有个话,一定要讲”,他重复一个“话”字,很可能指的就是那幅画,在这点上李柱的理解没错。可是他接下来要老婆去庙里烧烧香,李柱就没理解到其中的意思了。胡刚分析道,如果李祥是要给亡母烧香的话,应该让他老婆去坟上,但他说的是庙里,这也许暗示着,那幅画藏在哪座庙里呢。   胡刚的分析让小雪的心跳了起来。她猛然想到了灵慧寺,司机李祥不是替她爸在那里长期包租了一间客房吗?小雪讲出了这个情况后,胡刚说:“等你身体好点,我们尽快去那里看看。据你掌握的情况,只要报出李祥的手机号,就能住进那房间,可你知道他的手机号吗?”   小雪说:“家里有通信录,李祥的手机号就在上面。”   胡刚说:“那就好,我们住进去认真查一遍。”   小雪很矛盾地说:“这样说,真有那幅画了?”   胡刚说:“我们先得尽力去找,这样才主动。并且依我判断,这幅画真的存在。”   皮贵说:“到时我也去。”   小雪刚刚放松的心又紧张起来,她靠在沙发上,魏阿姨给她端来了皮贵送来的芝麻糊,说这东西营养,又易于消化。小雪端起碗来,果真闻到了香气。看来,她的身体正在恢复,也许一两天后就可以去灵慧寺了。   外面已经天黑了,皮贵急着想走,可有胡刚在这里,又不便讲要走的原因。他灵机一动,站起来对胡刚说:“说了这么久的话,我想小雪也累了,我们走吧,让她早点休息。”   于是,皮贵便和胡刚一起告辞出来。胡刚去院里开他的车,皮贵直接出了大门,等了一辆出租车便直奔月下花园而去。今天下午,燕娜给他打电话说:“表弟,今晚你一定来我这里住,我已经几夜没睡好觉了,老觉得楼下客厅有人。”皮贵知道,这是上次那个冒充她姑妈的老太婆蹊跷出现后给燕娜造成的恐惧。他答应燕娜天黑后就过去,既然她把他看作表弟,为她做点事是应该的。皮贵记得从读书起,几乎就没女生正眼瞧他一眼,而现在,他不知怎么就有了女人缘,而且还都是优秀的女子。只是,她们在这个世界上怎么都如此孤单无助呢?   走进燕娜家门的时候,皮贵看见燕娜正在擦客厅的地板,于是便换了拖鞋走过去说:“让我来做吧。”   “尽量擦干净些,明早起来后看看地板上有没有脚印。”燕娜把拖把交给他,同时说道。   皮贵笑了一下说:“哪会有这种事呢。”   燕娜说,她昨晚做梦,梦见半夜时楼下有人,她怕得不行,可又不能不理睬,便悄悄走下楼梯来,看见一个男人正坐在客厅里喝酒,从侧影看有点像刘总。她刚想喝问他为何半夜进屋,那人突然转脸向她看过来,燕娜这才看清,这是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燕娜惊叫一声从梦中醒来,看看时间,深夜两点五分。她觉得这个梦很奇怪,便忍不住下楼去看看,刚下楼梯,便看见客厅沙发边的台灯亮着,像是真有人在那里坐着一样。她立即返身上楼,天亮后才敢下楼来关掉那盏台灯。   皮贵听完这事后说:“那盏灯,也许是你上楼睡觉前忘记关了吧?”   燕娜说:“我记不清了,不过我睡觉前都会把楼下的门窗检查一遍,关掉各处的灯,这已是我长期的习惯,忘记关灯的可能性不大。”   尽管这样,皮贵还是认真地擦着地板,并且说等燕娜上楼和他自己进房睡觉前,他还会再擦一次地板,以便明早能观察到任何迹象。燕娜放心地说:“今晚有你住在楼下,可能不会有事了,我可以睡一个好觉了。”   皮贵擦完地板,在收拾屋角的垃圾筐时,发现里面扔着一件衣服,提起来一看,是一件男人的T恤衫,完好如新。不等他询问,燕娜已走过来说道:“别管它,把它扔在垃圾里,这是安柏忘记带走的衣服,我看见它就厌恶。”   皮贵有些吃惊,猛然想到他告诉燕娜,安柏手机里有他女友的照片时,燕娜说过“我杀了他”这句话。而此刻,看着垃圾筐里的衣服,他不禁感到一丝阴森气氛。   也许发现皮贵的神态有些异样,燕娜吸了口气说:“皮贵,我是真把你看作表弟了,因此给你说说心里话吧。我这个女人,二十八岁了,爱过我的男人很多,可真心爱我的人却极少。两年前去北京时认识了安柏,他发疯般地追我,我对他说不行,你还是个学生,并且我比你大六岁。他说他就喜欢姐姐。第三次见面,在我住的酒店里,他赖在我房间里不走,还几乎跪下来说他爱我。我被感动了,那夜就让他轻易地占有了我。他说他明年毕业后便争取到我这里来工作,然后我们结婚。后来才知道,他和我好上一个月后,又和舞蹈学院的一个女孩好上了。那女孩曾经给我打电话要我退出,并说她和安柏已经在北京商定婚事了。我十分震惊和羞愤,打电话问安柏,他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我便和他断了关系。可这次他来青铜市,又到我这里哭哭啼啼地说他爱我,并说他和那女孩早已吹了。要不是他去向小雪炫耀那个女孩,我还真信了他。现在想来,他来我这里仅仅是想在这里睡上一夜,我真是瞎了眼。”   燕娜说完这段经历后,眼里有泪光,但并不悲伤。皮贵照例将垃圾筐里的东西装进垃圾袋,并放到门外去。转身进来时,看见燕娜已开了一瓶红酒,并在茶几上放了两个杯子。她对皮贵说:“表弟,来陪我喝点酒。我已想好了,这辈子不再爱男人,一心把豆豆带大就是。”这话让皮贵感觉到,有了孩子的女人,是可以退出爱情的。   皮贵喝了一点红酒后,突然想到那个讨厌的刘总很久没来这里了,便小心地问燕娜。燕娜说他去省外出差了,“商人嘛,”她说,“总是商业第一,但愿他就这样忙下去,再别来打扰我。”   皮贵不理解燕娜为什么要接受他。可是他感到这事更敏感,便不敢多问。他看着玻璃杯里的红酒,想起刘总在这里解开燕娜的衣服,将红酒倒在她胸脯上舔的情景,怎么也想不通她为何纵容这个男人。   燕娜上楼睡觉以后,皮贵在客厅里呆坐了很久。他在沙发转角处的小桌上又看见了那本《刑侦案例选》,突然明白了燕娜为什么老看这书,也许是书里面的杀人故事,在间接地解她的心头之愤吧。当然,另一种可能是,她想看杀人技巧。如果是这样,那就很可怕了。皮贵想到这里,心不禁颤了一下。   皮贵在客厅里坐到很晚才睡。睡觉前,他按照自己的承诺,将地板又擦了一遍,这地板现在光可鉴人,任何脚印都会留在上面。他关了所有的灯,然后进房间睡觉。其实,皮贵并不认为半夜后会有人进入这房子,是燕娜自己心存恐惧罢了。因此,皮贵上床后很快就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莫名地醒来,并没有什么声音惊动他。但是,莫名醒来后头脑却很清醒,他翻了一个身,仍然没睡意。他头脑里浮现出以前出现在这房里的老太婆,她要去燕娜的房间睡觉,上楼后发现房间锁着,还很霸道地将门把手扭了扭,然后才极不情愿地下楼,然后说她要去侄儿那里住,便走了。燕娜的姑妈已去世了,这个冒充她姑妈的老太婆为何到这里,燕娜至今不清楚,皮贵现在突然想起这事,也感到恐惧。   然而,皮贵很快发现他的莫名醒来,其实是一种预感,因为他在床上胡思乱想时,分明听见外面有轻微的脚步声。他立即起床,先将门开了一道缝,门外是楼梯的暗影,而这正是客厅里的灯光映出的。   皮贵的心“咚咚”地跳着。奓着胆子慢慢走向客厅,没见人影,但沙发边的台灯却亮着,皮贵在睡觉前曾亲手关掉它。   这时,他听见厨房那边发出了一点声音,便立即赶过去。厨房门开着,里面有一个人背着灯光站着,正伸手从刀架上取下菜刀拿在手里。皮贵差点大吼一声,那人已转过身来,原来是燕娜。看见皮贵惊恐地站在厨房门口,她有些抱歉地说:“我忘了告诉你,睡觉前要把这菜刀锁在橱柜的抽屉里。我平常都这样做的,今晚一放松却忘了这事。”   皮贵不解地问:“为什么要这样做?”   燕娜说:“我看过一个报道,一个小偷半夜进屋时,身上本没带凶器,便顺手拿起了厨房里的菜刀,结果把屋里的女主人杀死了。”   经过这一番折腾,皮贵重新回房睡觉时已完全没有了睡意。他想起近来偶尔在电视上看见燕娜的新闻播报,在她那强作笑容的脸上,藏着疲惫和倦意,只是一般观众很难察觉罢了。   皮贵睁着眼躺在床上,在黑暗中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三点零九分,离天亮还有几个小时,但愿燕娜能安安稳稳地睡到天亮。   第十二章 灵慧寺之夜   小雪闭眼听着雨声,在时间的逆转中,她感到今夜所有的雨都在顺着她的头发和脸颊往下淌。她还感到有人在碰她的手,睁开眼睛,看见皮贵正在将一张纸巾递给她。   1   这个夏季变得闷热起来。妙玄和尚正在扫灵慧寺门外的那片空地。没事的时候,他似乎总是在扫地。天空有几朵乌云在游走,搞得寺门外忽明忽暗。这时,他望见有三个人正沿着山中石阶走上来。   来的三个人正是小雪、胡刚和皮贵。妙玄和尚知道来人要住宿,合掌说了声“阿弥陀佛,施主请跟我来”,便领着三人进了寺中。在住宿登记处,小雪说要三个房间,包括那个我们长期包租的套间,接着,她报出了李祥的手机号。   妙玄和尚毫无异议地照此办理,拿笔在登记簿的房号后面打钩时,突然抬起头来说:“施主,实在对不起,因为漏雨,你们包租的那个套间墙里的电线都损坏了,电工今天正在重新布线,施主你另选一间房吧。”   这事完全出乎意料,小雪一时没了主意。胡刚想了想,问妙玄和尚:“那房什么时候能修整完毕?”和尚说:“最快也要到天黑才能搞完吧。”胡刚说:“行,我们仍然要那间房,现在是下午两点多,只要晚上能让人住进去就可以了。”和尚说:“那我这就去叫电工快一点。”   这个意外的情况,将小雪他们的计划打乱了。他们原想住进去之后,在那间房子里彻底检查一遍,然后就下山回城。当然,为了不引起怀疑,三个人还是要三个房间,到时再称有急事退房走人就是了。可现在的情况是,他们必须等到天黑了。胡刚安慰小雪说:“别急,既来之,则安之,在这里住一夜也不是什么坏事。”小雪急忙说:“不,我无论如何不愿在这里过夜。”胡刚说:“不住这里也可以,天黑后我们进屋去检查,也花不了多长时间,到时摸黑回城就是了。”小雪这才放下心来。   小雪不愿在这里过夜,是因为一想到那个吊死的女人就心里发紧。刚才,在山下停车时,小雪还忍不住望了一眼停车场旁边的那一片树林,据说那个女人就是在这片树林中吊死的。这个被她爸提升的女局长死前还住过那套房间,所以,若不是为查找那幅画,小雪今生都不想到这里来了。   离天黑还早,胡刚建议去后山玩玩。从这里穿过三重大殿,从灵慧寺的后门出去,便可直接上后山。听说那里有幽深的溶洞,胡刚说也许值得一看。   小雪没有兴致,皮贵立即附和说让小雪休息休息最好。于是他们便去佛堂后面喝茶。这茶楼的一半架在悬崖上,下面是万丈深渊;另一边靠着崖壁,上面刻着“清心”两个大字,由于时间久远,这两个大字上已生出了青苔。   茶楼里除了几个在这里休养的老年人外别无他人——灵慧寺在青铜市周围的名山古刹中根本排不上号,所以来这里的游客向来稀少。茶泡上后,胡刚便拿出一串钥匙,用串在其中的指甲刀剪指甲。皮贵要再看看用人筋做成的钥匙链,他便连同钥匙递给皮贵,说:“你也感兴趣?看来医生都喜欢人体组织。”   小雪转脸向外看去,在那些木柱外面是青山叠翠。胡刚仿佛自言自语地说:“其实,人体组织没什么可怕的,我们的思想、情感,离开了这些血肉、这些骨头和筋脉,便什么也不是了。哦,我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问问这串钥匙链最初的主人,他也许有更好的答案。”   小雪转过头来,注视了胡刚好一会儿才说:“你是说,人生虚无?”   胡刚将双手一摊说:“至少是,结局虚无。所以人活着时有那么多愿望,要争分夺秒地获取,如果没有这个虚无的结局,人完全可以慢慢来,用不着这么疯狂。”   “可是,疯狂获取后,还不是归于虚无?”小雪追问道。胡刚没有回答。小雪喝了一口茶,又说:“难道人生就没有其他意义了吗?”   胡刚笑了笑说:“你的问题,应该让这串钥匙链来回答。”   这时,茶楼里的光线突然暗了下来,有一片乌云飘向山间,像要下暴雨的样子。皮贵将钥匙链还给胡刚,胡刚说:“皮医生,你在这钥匙链上看出了什么呢?”皮贵说:“没看出什么,不过它确实是人身上的东西。”   小雪对胡刚说:“你那个医学院的朋友,在解剖尸体时搞这玩意儿,征得了死者同意吗?”   “当然,如果那尸体会说话的话,我想我那位朋友会和他商量的。”   胡刚的幽默并没让小雪轻松,她继续说道:“尸体不能说话就可以任意抽他的筋?”   小雪的追问让胡刚感到惊骇,他急忙说:“你言重了。遗体用作医学解剖一定是死者生前同意的。至于解剖后的人体组织,不用的也就丢进炉中烧了,我朋友做这个小玩意儿不算什么。其实,人活着都很难自主,何况死了,更何况死后的一些肉体组织……人是不能自主的,也许我们大家,都是宇宙间某个顽童饲养的小动物。”   小雪听完这话后就笑了,她说:“关键是这个顽童饲养了这些小动物后就忘记了,跑到其他地方玩去了。于是,这群小动物繁衍生息,相互争斗,自生自灭,我的补充对吧。我读大一时就和同学们这样讨论过,这已是小儿科的讨论了。”   胡刚说:“别小看小儿科,它产生的疑问永远无法解决,哲学也帮不了忙,因为我们仅仅是这种动物。”胡刚说到这里,把那串钥匙链扬了扬。   “你是说人的有限性吗?”小雪心里的热情被胡刚唤起了,“但是,就像石头能记载时间一样,人的身上也藏有宇宙的秘密,探索这个秘密的过程就是探索无限。”   胡刚说:“嗯,你很勇敢,好好读书会有出息的。”小雪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轻松起来,她将头一歪,略带调皮地说:“承蒙胡博士鼓励。”   皮贵坐在一旁,对他们的谈话似懂非懂。但看见小雪谈着谈着就像上了电池的玩具娃娃一样活跃起来,他为此感到非常高兴。   天色正在慢慢黑下来,妙玄和尚从佛堂后面拐了两道弯后走上茶楼,对小雪他们说:“各位施主,那套房间再有半小时就能修整完毕,今晚房里可以住人了。”   和尚走后,茶桌上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胡刚说:“我们先去吃斋饭吧。进房里查找后再摸黑下山,回城估计都半夜了。”   山里的夜降临得比城里快得多,吃完斋饭后,寺庙内外已是漆黑一片,有雷声正在逼近,但闪电已经雪亮,寺庙里的廊柱和石阶在黑暗中不断地忽闪出来。   妙玄和尚提着一盏马灯带他们过去开房。客厅在寺庙的最外侧,去那里必须经过七弯八拐的廊道。小雪以前领教过夜里走在这廊道上的感受,木地板上“咚咚”的足音,很像人在极度惊恐时的心跳声。   终于进了那个狭长的天井,妙玄和尚用钥匙开了套间的门,又在天井斜对面另开了两个房间,然后说了声“施主请休息,阿弥陀佛”,便提着马灯走了。小雪他们站在房门外,等着那摇晃的马灯一消失,便立即转身进了那间套房。   房里的电路果然已修好了,顶灯、台灯都很亮。地板很干净,显然已有人打扫过卫生。这套房可能是这里最好的房间,客厅里摆着一套黑色的真皮沙发,用厚重木材做成的茶几宽大气派。客厅侧面是房间,进门后便见一张很现代的大床,床上的席梦思弹性十足。衣柜是推拉门,一推便“哗哗”地响。靠窗是一张大写字桌,屋角还有梳妆台和圆形镜子。   两间房里的东西——包括各种抽屉很快就看完了,要想从这儿找出一幅画来似乎是天方夜谭。三个人在客厅里坐下,胡刚开门望了望外面后又重新关紧房门,然后说:“别急,李祥的话如果是暗示画在庙里,我们就一定能找到它。”这时,皮贵进卫生间察看了一会儿,出来后说:“如果那幅画真藏在这里,我们也很难找到。”他指了指天花板和地板说,“如果藏在这里面,我们怎么找?”胡刚说:“皮贵和我想的一样,不过,如果真有松动的木板,我是可以发现的,这需要一些时间和耐心。”   胡刚说完便蹲在地板上观察起来,后来干脆趴在地板上,那样子很像一条搜寻犬。皮贵想要帮忙,他推开皮贵说你不懂,坐一边歇着吧。这时,窗外响起一声炸雷,接着是“哗哗”的雨声,一场暴雨就此拉开序幕。胡刚直起身子说:“这样好,没人来打扰我们了。”   夜已深了,胡刚检查着两间房里的每一块地板的接缝,并用串在钥匙上的一把小刀轻轻挑动,这种细致和耐心让人叹服。最后,他还移开房间的大床和客厅沙发检查,结果除了在沙发下拾到一个眼镜盒外,并没发现任何异常。   小雪打开这个眼镜盒,发现里面是一副精致的老花镜,这应该是爸爸的东西,她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在她的记忆中,爸爸刚过五十岁便需要戴老花镜了。她出国留学前夕,看见爸爸在家看文件或报纸时,总是在桌上或抽屉里找眼镜,但经常找不着,后来发现是把眼镜放在办公室没带回家。妈妈对爸爸说,你这人丢三落四,既然离不开眼镜,不如多配几副,在你常待的每个地方都放上一副。爸爸说这主意好,就照此办理了。不过,爸爸虽说戴了老花镜,可身体很好,他爱好书法、摄影和打乒乓球等。打乒乓球拿过市级机关亚军,摄影作品得过一家杂志的大奖,至于书法,更是练得很勤,他的书房里就有一张写字的大桌子,上面长期放着宣纸和各种毛笔,据说他的办公室里也有这样一张大桌子。爸爸说挥毫泼墨既可锻炼身体,又可修养性情。她记得爸爸最喜欢写“宁静致远”四个字,可是他没有做到,不然的话,他现在完全可以成为一个戴着老花镜看报纸的退休干部。   胡刚看见小雪拿着眼镜发呆,便问道:“怎么,这是你爸的东西?”   小雪下意识地说:“不,不。”但同时,她的眼睛里面已有泪水在打转了。   不过,胡刚对这副眼镜并没有兴趣,他已站上茶几,举手检查起天花板来。这是一项很辛苦的工作,每检查一处天花板,就得下来移动茶几。外面的大雨时缓时急,一直没有停过,看来今夜是没法下山了。小雪仰靠在沙发上,闭了眼听着雨声。她记起出国留学前,临走的前一个晚上,她和爸爸大吵了一架。爸爸说去美国学经济,大学我都帮你联系好了,你却自作主张去德国学哲学,你怎么就不理解我这个父亲的苦心。小雪说你为何不考虑我的愿望。爸爸说你去学哲学吧,以后工作都不好找,到时别叫我帮忙。小雪说,你放心,我任何时候都不会叫你帮忙的。说完,她便回房睡觉了。第二天,妈妈送她去机场,路上接到爸爸的电话,说要赶到机场来,小雪接过电话说:“爸,你是大忙人,就别来机场了。”她拒绝了爸爸,飞机起飞后心里却一直空落落的。这次回来,隔着玻璃墙看着临刑前的父亲,她对爸爸说了声“对不起”,可爸爸并不了解其中的意思,却反复对她说“对不起”,对不起她和妈妈。   小雪闭眼听着雨声,在时间的逆转中,她感到今夜所有的雨都在顺着她的头发和脸颊往下淌。她还感到有人在碰她的手,睁开眼睛,看见皮贵正在将一张纸巾递给她。   这时,突然有人敲门,由于雨声太大,他们三人一点也没听见有走近的脚步声。胡刚立即从茶几上下来,将茶几放回原位后,才问了一声:“谁?”从应答的声音,听出是妙玄和尚。   已是半夜三更,三个人还坐在灯光通明的客厅里,但身在红尘之外的妙玄和尚对这一现象没什么感觉,他先合掌说了声“阿弥陀佛”,然后接着说:“打扰施主了,我发现你们没睡,才来敲门问问,今夜的雨下得太大,不知这屋里还有无漏雨。”   胡刚说:“这房子挺好,不会漏雨的。”   妙玄和尚说:“施主有所不知,这里有一只野猫,近来老爱在这房顶上蹿,它的爪子会把房上的瓦挪开的。”   胡刚急于打发这和尚离开,便说:“没事,总之今夜这屋里没漏雨。”   妙玄和尚说:“那我就放心了。施主请休息,明早七点开斋饭。夜雨早晴,施主明天是否去后山的溶洞看看?”   皮贵说:“我们不去那里。”   妙玄和尚说:“以前住这里的施主常去那里的,我只是顺便提提,阿弥陀佛。”   和尚走后,小雪深深地打了一个哈欠。胡刚说:“你去对面房间睡觉吧,我在这里继续检查一会儿。”   小雪实在是困了,皮贵便陪她去对面房里住下。小雪对他说:“皮贵,你也去休息吧。”皮贵说不,他表示胡刚一个人在那边找画,他不放心,得过去守着。   小雪紧闭门窗后,关灯睡觉。夜雨已经停了,外面只有屋檐滴水的声音。突然,黑暗中传来一声猫叫,但小雪无法分辨出这声音来自什么地方……   2   正是午饭时间,李柱将轮椅滚到餐桌边,待鄢脂给他摆上饭菜后,便向着门外叫了一声“黑虎”。让狼狗和他一起进餐已是他的习惯,可今天连着叫了几声,那狗也没有出现,于是他让鄢脂去院里看看。   鄢脂走出屋来,看见那条大狼狗正趴在墙边,舌头吊着,不断地喘着粗气。她进屋对李柱说:“黑虎在墙边趴着呢。”李柱说:“奇怪了,它居然不听我的呼唤。”说完后,李柱便将轮椅滚到院里,又叫了一声“黑虎”,那狗站了起来,可身子歪了歪,又原地趴了下去。李柱将轮椅滚近狼狗,用手摸着它的头说:“黑虎,你怎么了?”黑虎抬头望了望主人,只是喘气。   李柱转头对鄢脂大叫道:“黑虎怎么了?”鄢脂说:“我也不知道。昨天晚饭我给你做了鱼,是不是你喂它鱼吃被卡住了。”李柱便骂道:“傻X,我怎么会喂它吃鱼,它一定是生病了,赶快把以前剩下的药找来喂它。”   黑虎以前生过一次病,去宠物医院开药吃后就好了。鄢脂很快拿来了以前剩下的药,李柱拿在手里看了看后,便一手摸着那狗的头一边将药喂进它嘴里。然后,他又转头对鄢脂吼道:“傻X,这里太热,赶快把它抱进屋里来。”   鄢脂突然对李柱说:“你妈才傻X,生你这么一个浑小子!”   李柱一下子愣住了,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用颤抖的手指着她说:“骚货,你胆大,敢顶嘴了!”鄢脂双手叉腰地说:“我是骚货,还不是你教出来的。”说完这话后,她便转身进屋,坐在餐桌边吃起饭来。   李柱在院里又气又急地叫道:“来把黑虎抱进屋里去!”鄢脂在屋里回应道:“要抱你自己抱吧,我正吃饭呢。”   李柱将轮椅滚进屋里,两眼圆睁着对鄢脂吼道:“你造反了?”   鄢脂慢悠悠地用筷子夹起菜放进嘴里,又慢慢吃下后才说:“造反了,又怎样?有本事你自己做饭吃好了。”   李柱坐在轮椅上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阵子,他才说:“鄢脂,我待你不薄啊。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以后我不骂你不就行了?”   鄢脂的反抗旗开得胜,她在心里想,小雪那位朋友的办法还真灵。   鄢脂得到这个办法是在两天前,李柱叫她给小雪送一张光碟过去。在这之前,李柱不断打电话给小雪催要那幅画。他在电话里说:“那段录像,皮贵已转告你了吧。我已把它制成光碟,让鄢脂给你送来。如果你不想给你妈添罪,就赶快把那幅画交过来。”   小雪放下电话,一时没有了主意。去灵慧寺没找到那幅画,这让小雪对那幅画是否存在产生了怀疑。但李柱的催逼怎么应付?她只好打电话给胡刚。胡刚了解到这些情况后,想了想说:“让鄢脂来,这是好事,我有办法对付这个李柱。”   第二天,在鄢脂到来之前,胡刚先到了小雪家。他对小雪说:“李柱这个人太恶,我会教鄢脂一些办法,让她先把他的嚣张气焰打下去,这样你这边的压力也可以小一些。”   小雪迷惑地问:“你有什么办法?”   胡刚说:“一句话说不清楚。总之,我和鄢脂说话时,你只管听就是了。”   这样,当鄢脂来了之后,小雪将主要的说话机会留给了胡刚。   鄢脂因个子高大丰肥,坐在沙发上比常人占得宽一些。小雪和胡刚各坐一侧。鄢脂将光碟交给小雪,说了句“李柱让我带给你的”之后便不再说话。她的头四处转动着,显然对这个家有点好奇。   胡刚对鄢脂说:“我是小雪的朋友,今天凑巧在这里见到你。不过我和李柱倒是有一些交往,也算是朋友吧。”   鄢脂看了胡刚一眼说:“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胡刚笑了笑说:“李柱和朋友聚会,你都在场吗?既然你不是每次都在场,所以有些事你并不知道。今天见了你,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问你。”   鄢脂有些诧异:“什么事?尽管问。”   胡刚说:“李柱为什么那样恨你?他说总有一天要杀了你。我劝过他,何必这样对自己的老婆呢?他说什么老婆,连猪都不如。我说杀人可是要抵命的,他说我不杀她,让狼狗把她咬死,这种事时有发生嘛,最多把狼狗毙了完事。”   鄢脂的脸已吓得变了色。她骂了句“这个畜生”后,便捂着脸哭了起来。胡刚等她稍稍平息之后,又岔开话题说道:“我们知道,李柱正在向小雪要一幅画,可是这幅画在哪里我们并不知道。他让小雪拿不出画就亲自去见他,如果小雪去了,他会怎么样?”   鄢脂急忙摆手说:“去不得,我听他喝酒时说,拿不出画,他要干了小雪。”   胡刚笑了笑说:“这个半身瘫痪的人,是在做梦吧。”   鄢脂说:“别小看他,他有大狼狗。他经常说,黑虎就是他,他就是黑虎,他每顿饭都和那狗一起吃,那狗只听他的。”   小雪听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胡刚虽已从皮贵那里知道了这条狼狗的可恶,但也没想到李柱敢对小雪打这个主意。胡刚将身子向鄢脂倾了倾说:“谢谢你的提醒,小雪是不会去见他的。可是你这辈子怎么办,就这样被他折磨死吗?”   鄢脂又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说:“我以前做过错事,可都是他教的。”鄢脂说到这里看了一眼小雪,没敢把话往深处说,顿了顿又说道,“李柱说他现在是人财两空,便把气都撒到我身上了。”   胡刚说:“其实你不用怕他,他一个半身瘫痪的人,能对你怎么样?”   鄢脂说:“可他有那条狗帮忙,我不敢不听他的。”   “把那条恶狗杀了!”胡刚站起来气愤地说道,“杀了那狗,他就不敢再欺负你了。不然的话,你总有一天会被那狗咬死,李柱说过这个话,谁敢保证他不会实行呢?”   鄢脂不哭了,眼神发愣,她说:“对,杀了那狗,我就再也不怕他了。我刚和他在一起时,他开玩笑说过,我生了气一屁股都可以坐死他,何况他现在是个废人。”   鄢脂一边说一边笑,只是那笑容有点吓人。很快,她又有些泄气地说:“可是,我怎么杀得了那狗呢?”   胡刚说:“算你运气好,今天遇到了我。我是医学院的,你知道医学院要搞动物实验吧,那些做过实验的狗,没用了,我们就让它安乐死。”胡刚一边说一边拿过自己的背包来,取出几包狗食递给鄢脂,并强调说,“这些东西挺香的,狗吃了之后,三天之内必定死去,并且没有中毒反应,说是病死的没人不信。”   鄢脂接过那几包狗食,手有些颤抖,但眼里发出异样的光彩。   鄢脂走后,小雪对胡刚说:“你怎么懂这些?”胡刚说:“在网上查的,网上什么都有,想知道什么,想买到什么,鼠标一点,事情就搞定了。”   小雪说:“我有些害怕。”   胡刚抚着她的头说:“别怕,我这样做都是为了你。你等着瞧吧,李柱以后再向你要画,一定不会那么嚣张了,因为他成天对付鄢脂都来不及呢。要知道,一个受尽屈辱的女人,报复起来也是很厉害的。哼,这小子也想来抢这幅画,没门儿!”   接下来的几天,李柱那边果然没了动静,不过小雪的心仍然悬着,听见电话响就紧张。其实每天只有皮贵和胡刚与她通电话,关心的都是她的安全。皮贵还在电话里告诉她,昨天给一个被杀死的女孩整容,这女孩是一个字画收藏家的女儿,被人绑架后撕票了。皮贵说他给这女孩整容时,第一次感到手发抖,因为他联想到了小雪的处境。他让小雪尽量待在家里,等到她妈保外就医办成后,就立即出国读书去。   这天晚上,小雪躺在床上反复想着发生在她身上的事。从侦探公司的胡柳借口保护她到设计逼她交出画,再到李柱直接向她要画,都说明她爸确实留下了一幅名画。因为信息灵通的侦探公司不会干捕风捉影的事,而李柱的哥哥李祥就是她爸的司机,李柱斩钉截铁地要这幅画,应该有确切信息。这些人一定都认为这幅画现在在小雪手里,可是她真不知道。会不会世界上有的事,别人都知道,只有当事人蒙在鼓里?小雪突然想到一个可以寻求帮助的人,这就是燕娜。她要拍关于爸爸案子的电视片,掌握的材料一定更多更详细,如果爸爸真有一幅画留下来,她不会不知道。   第二天,小雪给燕娜打电话,说想去她家玩,没想到,燕娜很犹豫,说工作忙,什么时候在家自己也说不准。燕娜说这些话时语速很快,显然有点紧张。小雪理解她的态度,现在连大院里的人,除了那个神经有问题的孙伯伯外,其余的人见着她都唯恐避之不及,何况燕娜,回避她是出于人的自我保护本能。但是,小雪太想从她那里探询画的事,于是说那我明天来吧,明天是周末,我约上皮贵一起来。燕娜这才松了口气说,好吧,皮贵明天正好也要来替我打扫卫生。   小雪心里有些为皮贵叫屈。她开始是为探寻谋害小雪的线索而进入燕娜家的,没想到,他这个清洁工的角色形成后就不便更改了。接着还莫名其妙地成了燕娜的表弟。关于这事,皮贵对小雪说过,他愿意把这角色继续扮演下去,因为他觉得这对保护小雪有利,说不定什么时候,燕娜会为小雪的事帮上忙。皮贵的直觉也许有道理,很可能关于那幅画的事,在燕娜那儿可以迎刃而解。   第二天,小雪和皮贵到燕娜家的时候,恰逢燕娜把孩子从幼儿园接回来。这个三岁多的男孩穿着一件小T恤衫,一条背带式牛仔短裤,很帅气。小雪蹲下身问道:“豆豆,在幼儿园想妈妈了吗?”豆豆看着她不吭声,只是怯怯地向后退了两步。他的头显得很大,看上去像一个玩偶。燕娜走过来叫道:“豆豆,叫雪阿姨,叫啊。”他望了母亲一眼,这才转头叫道:“雪、阿、阿——姨。”   这孩子说话口吃。小雪将带来的那本矫正儿童口吃的书给了燕娜。燕娜感激地说:“让你费心了。”然后,她们坐下来聊天。这之前,燕娜安排豆豆在窗前的小桌边玩积木。   随便聊了一阵后,小雪很快将话引向了正题。她说:“你们拍关于我爸的电视片,都有些什么内容?”燕娜犹豫了一下,然后说:“就是你爸这个案子的全过程,目的是给各级干部起个警示作用。小雪你放心,这个片子会在纪委的指导下拍摄,绝对实事求是。并且,你爸的事并没牵涉到你,你不用有过多顾虑。”   小雪低下头,心情很沉重的样子。燕娜抚着她的头发说:“事情都过去了,你不要太难受。并且,你爸还是有一些好的地方,比如十多年前,你爸当农牧局长的时候,就「一对一」地帮助过一个山村的小女孩读书,从小学一直资助她读到大学,就在你爸被「双规」前一个月,他还给这个读大二的女孩汇了款。坚持了十多年的资助,不容易啊。这些都说明,善恶在一个人身上是同时存在的,关键是怎么抑恶扬善。在电视片中也会提到这件事,以便更真实地反映你爸的人生过程,引起人们的深思。”   资助山村贫困孩子的事,小雪几年前曾听妈妈提起过。此刻听说电视片中也将提到这事,她不禁心生感慨地对燕娜说:“我爸还真是做过一些好事……”说出这话,小雪低头哭了起来。   燕娜过来给小雪茶杯里添水时,小雪仰脸问道:“现在有传闻说,我爸留下了一幅很名贵的画,可我一点也不知道,你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吗?”   燕娜怔了一下问道:“你听谁说的这事?”   “是大院里的风言风语,被我家保姆听到的。”小雪这样回答,是不愿将这事说得太深,不然又是私家侦探又是他爸的司机,这样复杂的事说出来或许会给她带来新的麻烦。   燕娜坚定地说:“小雪,别听那些传闻。要真有那幅画,你爸的案情里会公布的,并且纪委提供给我们拍片的资料里,也没有提到这件事,你要相信组织,相信法律。”   小雪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正在这时,豆豆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小雪抬眼望去,窗台边的豆豆正对着桌上散乱的积木放声大哭,而皮贵站在旁边,手足无措。   燕娜走过去询问,豆豆便哭着抱住她的腿。皮贵说,他打扫卫生时看见豆豆老拼不好积木,便过去帮助他,没想到他刚蹲在小桌边,豆豆便哭叫起来。   燕娜笑了笑,蹲下身对豆豆说:“这是皮叔叔啊,教你玩积木,不好吗?”   “我、我怕!”豆豆哭叫道。   燕娜摇了摇头说:“豆豆,你怎么怕生人了?别怕,皮叔叔爱你。去和皮叔叔握一下手,就什么都好了。”   豆豆猛地将两只小手背在身后,抬头望了一眼皮贵,又望了一眼燕娜,然后哭着说:“不,不,妈妈——我、我要上楼玩、玩去了。”   燕娜擦了擦他脸上的泪水说:“别哭了,妈妈同意你上楼去玩。”   豆豆跑着上楼去了,小雪看着他跌跌撞撞的样子,在他背后叫了声“小心点”。燕娜说:“没事,他挺会爬楼的。”然后又转向皮贵说,“这孩子有点怕生人,你别介意。”   皮贵打扫完卫生后,燕娜留小雪和皮贵在家里吃晚饭。她说她这里很冷清,难得有人来热闹一下。小雪说好,我帮你做菜。   晚饭做好时,天已暗了下来,燕娜这才想起一直没看见豆豆。小雪说:“他不是在楼上玩吗?我去叫他。”燕娜说:“好,雪阿姨去叫他,他会听话的。”   小雪向楼上走去,脚步将木楼梯踩得“咚咚”地响。上楼后,她先打开了过厅的灯,看见地板上摊放着一本画册,显然是豆豆放在这里的。但房间里空无一人,小雪退到过厅里,走到书房门前,压了一下门把手,门是锁着的。她大声叫道:“豆豆!豆豆!”但各处均没有动静。   豆豆到哪里去了呢?天黑前没见他下过楼呀。小雪满腹狐疑地向过厅的尽头走去,发现转个弯有一条狭长的走廊,走廊尽头堆放着一些废旧家具。小雪走过去,在家具的缝隙中看见一道向上的楼梯,原来,这上面还有一间阁楼。小雪对着上面叫了声“豆豆”,仍然没有动静。她便挤过这些旧家具上了阁楼,一眼便看见豆豆正坐在地板上,对着一支点燃的红色蜡烛发呆。小雪惊叫道:“豆豆,你怎么在这里呀?点蜡烛很危险的,要是失了火可要出大事的。”   豆豆点亮的是一支装在玻璃杯里的红色蜡烛,小雪在客厅里见过这东西,豆豆不知何时将它带上楼来了。   豆豆看见小雪,一点不怕生地扑过来抱住她的腿说:“雪、雪阿姨,我怕!”   “怕什么呀?”小雪蹲下身说道,“你害怕怎么还上这里来?快跟我下楼。”   豆豆说:“在下面妈妈不让我点蜡烛。”   “不要玩这种东西,”小雪语气温和地说,“知道吗?小孩子不能玩火。”   “有火就没有鬼了。”豆豆说。   这话让小雪惊了一下,并且,豆豆说这话时,第一次没有口吃。   “什么鬼?你从哪里听来的?”小雪语气略带严厉地对豆豆说,“这世上没有鬼,幼儿园老师没给你讲过吗?”   豆豆不吭声。小雪抓起他的手向楼下走去,豆豆的手有些凉,也许是阁楼上有些阴冷的缘故。   第十三章 冰柜女尸   皮贵在停尸台旁边直起腰来,隔着大口罩长出了一口气。他望着这女孩经整理后已很安详的遗容,心里突然颤抖了一下。他赶紧开门走到外面,取下口罩,仰头对着夜空做了个深呼吸。他心里叫道:“不,小雪不会出这种事的。”   1   皮贵近来在为遗体整容时,特别怕遇上年轻女子的遗体。这是由于他对小雪的安全太担心了,面对年轻女子双眼紧闭或大睁的遗容时,他有时会因为走神而陡生恐惧。   世上的事,你越怕遇到的越会出现。这天夜里,他加班做整容的正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遗体。他本不想在夜里加班,可秃主任几乎是央求他道:“家属明天要和遗体告别,你就加加班吧。这女孩怪可怜的,因失恋跳了楼,真是可惜呀。他父母今天来找我安排给孩子整容时,两人都哭得变了形。”听秃主任这样说,皮贵只好同意加班。   这次整容非同小可。虽说这女孩一身的血污已被人擦洗干净了,留给皮贵的却是技术活——脸颊修复和颅骨填补。皮贵天黑不久就进入整容室,快到半夜时,才将她的脸颊修复完毕。接下来,还有破碎的颅骨填补,也许还得考虑用假发。   皮贵在停尸台旁边直起腰来,隔着大口罩长出了一口气。他望着这女孩经整理后已很安详的遗容,心里突然颤抖了一下。他赶紧开门走到外面,取下口罩,仰头对着夜空做了个深呼吸。他心里叫道:“不,小雪不会出这种事的。”   昨天晚上,他和小雪从燕娜家里出来时,他的忧虑就明显加剧了,因为他看见小雪从吃晚饭到向燕娜告辞出来,一直有点魂不守舍的样子。他的留意小雪也感觉到了,走在半明半暗的林荫道上时,小雪问他:“你怎么老是看我?”皮贵说:“我觉得你像受了什么惊吓。燕娜不是说你爸没有留下什么画吗,你应该宽心才是。”小雪说:“不为这事,而是燕娜的那个孩子,躲在阁楼上说有鬼,让人心里有点发冷。”皮贵说:“小孩子的话,别认真。”   这时,林荫道上迎面走来一个男子,他对皮贵叫道:“哟,皮贵,有女朋友啦?”皮贵便笑着擂了他一拳说:“去去去!”那男子笑着走了。皮贵对小雪解释说:“这人叫邵梁,是这里的物管。你放心,这里没人认识你。”小雪说:“他把我当成你的女朋友了。”皮贵说:“没什么,这样更安全些。上次我去李柱家里,他也认为你是我的女朋友,我默认了。这个坐在轮椅上的家伙,挺凶恶的,还有那条大狼狗。可他李柱怕我,那条狗也怕我,见了我躲到墙角连叫也不敢叫。”小雪说:“那狗死了,李柱也不敢逞凶了。”   走出小区大门后,小雪对皮贵讲了惩治李柱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皮贵惊讶地说:“胡刚可真有办法,他对你为什么这样好呢?”小雪迟疑了一下说:“他爱我,你没看出来吗?他为了我,和他妹妹胡柳绝交,还一直留在这里没出国,他说就是想陪我走过这段艰难时光。”   小雪说这些话时声音轻柔,带着感情。皮贵说:“他真心爱你就好。不过他如果敢骗你,你告诉我,我会收拾他的。”   “怎么会呢。”小雪笑了,望着皮贵说,“皮贵,我很感谢你,我把你当成兄弟一样,真的。”   为小雪的这句话,皮贵昨晚美美地睡了一觉。可是今夜,看着这个女孩的遗容,皮贵又想到了小雪可能遇到的凶险。他站在整容室门外,望着殡仪馆里这条狭长的过道,努力让自己的心安定下来。   走回屋里时,皮贵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时间,已是零点一刻,得赶紧工作才是。他戴上口罩和手套,刚将女孩的头偏向一侧,手机突然响了。皮贵的心里一紧,这时有电话来,他预感到小雪出事了。   皮贵的预感立即应验,果然是小雪打来的电话。她的声音很低但非常紧张,她说她家门外的喘息声又出现了。小雪半夜时分被一阵莫名的响动惊醒,起床走出卧室去屋里各处察看,没发现什么异常,只有她爸妈的房间门半开着。保姆魏阿姨已睡熟了。她不便敲门问她,是不是打扫卫生后忘了关紧房门。正在这时,她听见外面楼梯上有脚步声,接着,房门外仿佛有动静,是人的衣服或手套在门上摩擦出的声音。小雪顿感毛骨悚然,但又忍不住走到门后细听,这时她听见人的鼻孔里发出的喘息声,门外那人仿佛很虚弱。   小雪惊恐地后退了两步,冲口对着外面大叫道:“谁?谁在外面?”   没想到,门外的人居然说话了。一个男人嘶哑的声音低声说道:“邹副市长在家吗?”   小雪头脑里“嗡”的一声,对着门外叫了一声“滚”,便跌跌撞撞地跑回房间,“砰”的一声关上房门,钻进被子里捂着头浑身发抖。过了好一阵子,她才抖抖地拨通了皮贵的手机:“我该怎么办?”说完这事后,她几乎带着哭腔叫道,“半夜三更出这种烦事,究竟是为什么?”   这事让皮贵也震惊不已,他一边下意识地伸手用白被单将那女尸的脸部盖上,一边在电话里对小雪说道:“这事也许还是和那幅画有关系,需不需要报警?”   小雪说:“报警?还是不要吧,警察来了门外又没有人,这大院里会闹翻天的,我受不了。”   “那,你待在屋里千万别开门。”皮贵想了想说道,“你也可以打电话给门卫室,说怀疑屋外有小偷,让保安查一查。”   小雪说:“是的,我先给胡刚打过电话。没想到,你们两人的办法是一样的,你们真聪明,我是完全吓昏头了。胡刚还让我明天下午去他那里,商量商量破解这个谜团的办法。”   皮贵说:“我陪你一起去。”   小雪没有立即回答,过了一会儿她说:“我一个人去好了,你工作太累,不能太耽误你。”   皮贵有些不放心地说:“你一个人去,行吗?”   小雪说怎么不行,皮贵便不再说什么,只是叮嘱她,有什么情况,随时与他联系。   小雪通完电话后,胆子也大了些。她出了卧室再去房门后听了听,外面已没有任何动静。她想了想,给门卫的电话也不愿打了,她实在不愿这个家再引起大院里的人议论。   第二天下午,小雪去了胡刚那里。她还在路上买了一束鲜花。带这束花去,她不知道是为了表达感激还是另外什么,只是觉得想这样做。刚走到胡刚楼下,皮贵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冒了出来。看见小雪一脸惊讶,皮贵说:“我还是来了,这样心里才踏实。”他看了一眼小雪手中的鲜花又说,“你去吧,我就待在楼下,等你出来后,我再送你回家。”   皮贵的举动有些让人不可思议,小雪叫了声“老天爷”后说:“这怎么行呢?我也许会在胡刚那里待很久,你还是回去吧。”   皮贵背过身去不再看小雪,同时闷声闷气地说道:“你上楼去吧。至于我,愿意待在什么地方是我的自由,与你无关,这样行了吧。”   小雪摇了摇头,叹口气说:“那我们一起上楼好了。”   皮贵说:“不用了,你走吧。我在这附近走走,别管我了。”   小雪只好向公寓楼的入口走去,一边走一边回头对皮贵叫道:“你快回去啊。”   小雪进了电梯间。电梯里的金属壁板映出她的身影,似乎是个手捧鲜花的幸福女孩。   很快,她出现在胡刚门前。进屋后她首先闻到的是满屋幽香,胡刚的心思今天和她有些相仿,小雪在屋里看见一大束鲜花,是百合,那幽幽的香气让人舒服极了。   胡刚接过小雪手里的花,一边往花瓶里插一边问道:“这是什么花?”   小雪说:“连蔷薇都不认识吗?我的大博士。”经历了一夜的惊吓,小雪此刻觉得特别放松。   “哦哦,”胡刚说,“蔷薇,漂亮极了,和你一样。”   小雪说:“你别恭维我了。这段时间,我没被吓死就算好的了。”   于是,他们坐下来谈起了昨夜的事。小雪认为还是有人为那幅画的事在捣鬼,先让她寝食不安,然后再想办法逼她交出那幅画。是什么人在捣鬼呢?胡刚分析道,胡柳所在的那家调查公司肯定早已放弃这事了,因为他们的行为已经败露,小雪一旦控告他们的话,他们会吃官司的。那么,还在为这幅画捣鬼的,只能是李柱那边了。李柱的哥哥是小雪爸爸的司机,想来李柱对市委大院也很熟,派人进大院里捣鬼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是,李柱还有能力张罗这些事吗?胡刚又说,他让人去了解过李柱家里的情况,说李柱都快死了,自从那条凶恶的狼狗死后,鄢脂就彻底出了头,她对李柱又打又骂,还经常不给他饭吃。端饭给他时,鄢脂一定会对着轮椅里的李柱先问,还骂我骚货不?李柱说不敢了。鄢脂说我和那个市长睡觉是你安排的,现在你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你还有脸活着?李柱说如果要来那幅画,咱也就不太亏了。鄢脂说要来那画也该归我,算是那死鬼对我的赔偿。   说到这里,胡刚突然停了下来,然后一拍茶几叫道,对了对了,怎么就没想到鄢脂这个女人呢?既然知道了这幅画,她不可能不想要。为索要这幅画,她也会单独干的。   小雪听得皱起了眉头,这事真是太复杂了。关键是,一幅还不知道是否存在的画,却令她置身于危险之中,真是又冤又怕。   看见她这模样,胡刚说:“别怕,有我呢。凡事就怕蒙在鼓里,只要知道了对手,什么事都好办。”   胡刚一边说,一边削了一个苹果递给她。小雪伸手接苹果的一瞬间,目光正好和他相遇,这目光让她心跳,让她感到安全。   不知不觉中,客厅里的光线已暗了下来,才下午四点多,可感觉已是傍晚。小雪抬眼向窗外望去,天空中乌云密布,紧接着,还有隆隆的雷声从天边传来。要下暴雨了,小雪突然想到了待在楼下的皮贵。她想打电话催他赶快回去,可又担心胡刚知道这事会觉得不可思议,甚至会觉得她不信任他,来他家还在楼下留着保镖。   这时,胡刚站起身,点亮了屋里的灯,然后带着温情对她说:“天气太闷热了,你去洗个澡轻松轻松吧,我还为你备有晚餐呢。”   小雪赶紧摇头说:“不,不需要。”   胡刚说:“我倒是要去冲个澡。你来这里时,我刚做完健身,还没来得及冲澡呢。”   与这客厅隔着一道毛玻璃墙的那边,便是胡刚的健身房,那里摆着各式各样的器械。高大帅气的胡刚,过的真是一种健康生活。   趁着胡刚去冲凉,小雪假装参观屋子,从饭厅拐进了厨房。她迅速拨通了皮贵的手机,皮贵立即应答了,似乎他将手机一直拿在手上。   小雪说:“要下暴雨了,你快回去吧,我还得在这里玩一阵子,吃了晚饭再回家。”   皮贵说:“下雨怕什么,到时我在附近商店里避避雨就行了。”   皮贵今天不知为何这样固执,小雪看了一眼窗外黑压压的云层,用不高兴的口吻说:“皮贵,你再不回去,我要生气了。你这样做,我待在这里也没心情了。”   小雪这话起了作用,皮贵有点怯怯地说:“你别生气,是我这几天心里老是发慌,感觉你要出什么事。这样吧,我现在就回去,你晚上回家后,一定给我来个电话,行不?”   小雪满口答应。关上手机后,她心里踏实了一些,再望望窗外的天空,雨暂时还未落下来,但愿皮贵能很快叫上出租车,不然会被淋成落汤鸡的。   这时,她才发觉厨房里也有花的香味,走出厨房经过饭厅,仍然是香气盈盈。客厅里那一大束百合的香味不可能传这么远,小雪辨别出来,这是空气清新剂的气味。看来,胡刚为她的到来煞费苦心,小雪不禁会心地笑了笑。   小雪回到客厅坐下,不一会儿,胡刚从楼上下来了。他已换了装,由刚才的T恤、沙滩裤换成了一条白色长裤和一件条纹衬衣,有点儿绅士模样。   来到客厅,他对小雪说:“参观一下我的健身房,怎样?”小雪说:“上次来这里,已看过了嘛。”胡刚说他最近又添了一台练腹肌的器械,很棒的。   小雪便随胡刚来到了健身房,胡刚给小雪介绍这些器械的功能时很兴奋,显然他有些迷恋这些玩意儿。突然,胡刚对小雪说:“你看,你前面有个多美的女孩。”小雪抬头一看,墙上的大镜子正映着自己的身影——这女孩穿着碎花长裙和米白色的齐腰短衫,长发束在脑后,显露出脖颈的优美线条。这时,胡刚走过来紧挨着她站着,镜子里的这对男女宛若一对新人。小雪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这时,胡刚一下子搂住了她,托起她的脸,热烈地吻起来。小雪感到两脚像踩在虚空里一样,身子有飘浮的感觉。她感觉到他的嘴唇和舌尖的温度,以及在喘息声中说出的“我爱你”,在身子的飘浮和着火之中,她伸出手臂抱住了他的脖颈……   重新回到客厅坐下后,小雪感到脸上还在发烫。她低着头不敢看胡刚,想到刚才的一幕就感到羞怯。她下意识地整理着衣衫,肌肤仿佛还留着他手上的余温。   过了一会儿,她抬头问道:“你什么时候回美国?”   胡刚看着她说:“亲爱的,你没脱离危险我怎么能走。认真想想吧,你爸留下的那幅画可能在哪里,我们找到它后事情就好办了,我可以帮你将那画带到美国去拍卖。这样,你继续在国外深造的资金就无忧了。”   “我不需要那钱。”小雪冲口而出道,“况且,很可能根本就没有那幅画。”   胡刚怔了一下,然后说:“好了,我们不说这事。肚子饿了吧,我给你做晚餐去,我还备了上好的红酒。”   小雪提出去厨房帮忙,胡刚坚持让她歇着。胡刚去厨房后,小雪去了趟洗手间,楼下的洗手间在健身房的角落。从洗手间出来后,小雪又在那面大镜子前照了照自己,在一转头时,她注意到一排衣橱,走过去推开衣橱门,里面挂着的都是健身时穿的服装,有男子的紧身裤、背心,也有女子穿的各式泳装型的健身服。小雪的心里一下子给堵住了,这些服装表明这里常有女子出现。突然,在衣橱的最里侧,她看见了一套绣花的日本和服,他家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呢?她想起胡刚以前请她去吃日本餐的情景,那个女服务员就穿着这种和服在包间服务,胡刚当时还问她和服里面是不是什么也没穿,这种很色的话当时就让小雪反感,可胡刚后来解释说是酒喝多了的缘故,小雪也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现在看来,胡刚后来也许和那女服务员勾搭上了,并让她带了和服在这里穿给他看。   小雪头脑昏沉沉地回到客厅,她想立即离开这里,可胡刚已做了晚餐,自己突然要走怎么也要有个说法啊。正在矛盾之中,胡刚已过来叫她去饭厅了。她无精打采地去了饭厅,胡刚给她斟酒时她坚决拒绝了。“我就喝点饮料,加冰块的。”小雪觉得心里燥热。   胡刚只好给小雪倒了一杯果汁,正要去拿冰块时,客厅里的电话响了,他对小雪说了句“我去接一下电话”,就进客厅去了。小雪起身去厨房拿冰块。胡刚的冰柜很气派,有一人来高,小雪拉开冰柜门,闻见了一股异样的气味,像什么食物放坏了。她拉开的这道冰柜门里面满满地塞着一个黑色塑料袋,难闻的气息就是从塑料袋里发出的。突然,在塑料袋的裂口处,她看见了一团黑色的毛发,像是人的头发。她猛地顺着裂口撕开塑料袋,天哪!是一颗女子的人头!   小雪感到眼前发黑,一下子瘫坐在地。这时,她听见胡刚一边叫着她,一边已经快步走到厨房门外了。她挣扎着想去关上冰柜门,可是浑身像散了架,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   2   胡刚家的客厅。小雪坐在地上,时不时地发出一两声傻笑。她绾在脑后的长发已散落下来,乱糟糟地披在背上和肩上。她的手和脸都沾满了地上的灰土,嘴角还流着口水,让人看了就有些恶心。胡刚站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用命令的口气对她叫道:“坐沙发上去!”她像没有听见,只是无意义地用手指不停地抠着地砖间的接缝,然后又将唾液吐在手中,用手掌去擦地砖。   “你真是疯了吗?”胡刚对她吼叫道,看不见她有任何反应后,他便转身去了厨房。刚才他来到厨房时,看见小雪把冰柜打开了,而那个包着人头的黑色塑料袋已被撕开。小雪侧倒在地上,处于半昏迷状态。胡刚大惊失色,他俯下身叫了几声小雪,见她没什么反应,便将她抱到客厅沙发上。这时,小雪睁开了眼睛,对着他“嘿嘿”傻笑了两声。胡刚感到毛骨悚然,不由得后退了几步。小雪站了起来,对着天花板唱了句什么歌,然后就一屁股坐在地上,用手掌抹着唾液擦起地砖来。   胡刚再次进到厨房,首先将敞开的冰柜门关上,然后找来封口胶,将冰柜门牢牢封上。做完这事,他站在厨房里想了想,然后打开橱柜倒腾起来,不一会儿,他已捉到了一只蟑螂。他将这蟑螂搞死后,放在一个瓷盘里,然后端着这瓷盘向客厅走去。   “吃饭了。”他对小雪叫道,然后将盛着蟑螂的盘子放在小雪面前的地上。小雪看也不看这盘子,仍然用手掌擦地砖。胡刚蹲下去抓住她的手,同时指着蟑螂说:“吃饭了!听见没有,这是小螃蟹,挺好吃的。”   小雪转脸对着他,两眼发呆,但脸上又挂着傻笑,“吃饭了”,她重复了一句这话,然后伸手抓起蟑螂,又将它撕成两半,将其中的一半一下子就塞进了嘴里。   蹲在旁边的胡刚忍不住发出“哇”的一声,便起身向卫生间跑去。他在卫生间里直吐了好一阵子,再回到客厅时,盘子里的蟑螂已被小雪吃了个干干净净,那空盘子正被她顶在头上玩呢。   胡刚在沙发上坐下来,点燃了一支香烟。他平时很少抽烟,但眼前发生的事让他感到十分严峻,这使他抽烟的手有些发抖。当他接着抽第二支烟时,他的手已经很稳定了。他拿起手机先打了一个很长的电话,接着又拨出了另一个电话。“喂,阿柳呀,到我这里来一下吧……当然是现在……别说闲话了,我什么时候不想你……不过,今天还有重要的事,你来了就知道了。”   通完电话后,胡刚去拉上了各处的窗帘,然后又坐在沙发上发呆或者抽烟。大约半个时辰后,门铃响了,胡刚去开门,胡柳走了进来。她一眼便看见了坐在地上的小雪,便惊叫道:“老大,这是怎么回事?”   “她疯了。”胡刚对胡柳说,“我请她来这里玩,谈着她爸的事,她突然大哭起来,然后就发呆,接下来就成了这副样子。”   “小雪,小雪,”胡柳走近对小雪叫道,“知道我是谁吗?”   小雪呆滞的眼睛望了她一眼,然后,嘿嘿一笑,吓得胡柳“啊”地叫了一声。   “别惹她了。”胡刚对胡柳说,“她疯得很严重,我给她死蟑螂她也吃。”   胡柳又叫了一声,然后问胡刚:“这事该怎么办?”   胡刚说:“所以我要你来一起商量嘛。不过先别急,你先休息休息,等一会儿自有办法的。”   胡柳看着胡刚说:“你的意思是,我先洗澡,对不对?什么时候了,你还有这种心思。”   胡刚说:“我们这时玩,才更兴奋。”   胡柳尖叫了一声说:“让小雪看着呀?不!”   “没关系,”胡刚说,“她只是一个木头人了。”   胡柳并没去洗澡,而是转身坐到了沙发上,她“哼”了一声说:“老大,你不是喜欢这小妞吗?你说是执行任务,其实就一直想和她上床。那次在森林山庄,你甚至赶走我去和她开房,气得我差点想勾引她的男朋友来报复你。”   “幸好你没勾引上。”胡刚对胡柳说,“那个皮医生可是给死人整容的呀。”   “你别吓人!”胡柳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绝对真实。”胡刚说,“我已调查清楚了,这个皮贵是殡仪馆的入殓师。他曾是小雪的中学同学,这一点倒是真的。”   胡柳吓得吐了吐舌头,然后说:“古总……”   胡刚打断她的话说:“别叫我古总或者老大,还是叫胡刚吧,我也还叫你胡柳,在小雪面前咱们是兄妹,对不对?”   两人相视大笑起来。胡刚推了胡柳一把说:“快去洗澡,想和你玩了。”   胡柳说:“兄妹能这样吗?”   两人又笑起来。   胡柳上楼洗澡去了,下楼时,她已换上了一身护士装。她走到胡刚面前说:“该我给你检查身体了。”   胡刚说:“今天不玩这个。”说完他便去了健身房,拿出一套绣花和服来。   胡柳问:“哪来的和服?”   胡刚说买的。胡柳用鼻子嗅了嗅衣服说:“别骗人了,这衣服上还有女人气味呢,一定是哪个妹妹带了这衣服来和你玩。”   胡刚说:“你说对了。你知道的,我就是喜欢和多个女孩子玩,你看那些当官的老婆委托我们调查的丈夫,哪一个不是一长串情人?男人嘛,都喜欢这样。不过说实话,要说玩,还是我和你最开心。”   胡柳说:“别甜言蜜语了。”   胡柳抱着和服去毛玻璃后面的健身房换了装,出来时,仿佛一位日本女郎。胡刚蹲下身去用手顺着她的腿摸上去,“你真是懂我,”他仰脸对胡柳说道,“里面什么也没穿,这才叫性感。”   胡刚将胡柳带进了健身房,他让她躺在那台练腹肌的器械上。胡柳问:“你要怎么玩?”胡刚说玩SM。胡柳说:“你可要轻点,上次你用绳子勒住我脖子,差一点让我窒息了。”   客厅里的灯亮着,小雪坐在地上,背靠沙发沿,已经睡着了。胡刚和胡柳玩够了从健身房过来,胡柳凑近去看了小雪一眼,然后转头对胡刚说道:“现在该说正事了,你拿她怎么办?”   “你说呢?”胡刚反问道。   胡柳想了想说:“送她回家,不过别送进家门,在她家路口将她放下,然后咱们开车走人。”   “这样做倒简单,”胡刚说,“但是,咱们以后也没法向她要那幅画了。”   胡柳说:“你一直认为是她收着那幅画,有什么依据?”   “没什么确切依据。”胡刚说,“但她是她爸的独生女儿,按中国的人之常情,这幅画该是留给了她。按常理办事,不会错。她只是对我还不太信任,所以一直不愿承认画在她那儿。”   “那你准备怎么办?”胡柳问道。   “送她去精神病院。”胡刚说,“当治疗到一半,她有模糊意识的时候,准能问出那幅画在哪里。”   胡柳说:“那这事又得找芶董事长出马了。”   “不用了,”胡刚说,“他远在北京,靠电话联系挺费事的。况且,他已经把这家调查公司的股份卖给了我,我现在既是总经理也是董事长,我们要做什么,已经与他无关。”   胡柳惊讶地问:“这事什么时候发生的?”   “一周前。”胡刚说,“我还没来得及向公司员工宣布呢。当然,你作为我的助手,也升级了。”   胡柳说:“幸好你当初没考上公务员,这是天要你成事。”   “别提那事了。”胡刚说,“提起来还让人气愤。多年前我大学毕业考公务员,考了第一名,可还是让那些官二代给挤掉了。我来这家调查公司工作,就是因为既能赚钱,又能弄得那些当官的狼狈不堪,也解我心头之气……”   胡柳看了看时间,打断胡刚的话说:“已是晚上十点多了,怎么送小雪去精神病院?快点想办法吧。如果让她在这里留上一宿,怕生出另外的事来。”   “留上一宿,有何不可?”胡刚懒洋洋地说道。   胡柳大惊:“怎么,你还想留她在这里亲热呀?”   胡刚看了一眼小雪说道:“如果她没疯的话,我倒是非常愿意。可是现在,你看她那模样,我会有兴趣吗?”   “就算你有兴趣,也不可让她留在这里。”胡柳说,“她今晚要是不回家的话,她家里的保姆会报警的,这是第一;第二,她来这里前,也许有另外的人知道她的行踪,时间晚了,会有人寻找她的;第三……”   “好了好了,”胡刚打断她的话说,“看来你的业务能力还不错。我是故意测试测试你的智力,我怎么会愚蠢到留她在这里呢?精神病院我已经联系好了,但我不能出面,由你送她去。我让公司的虎娃开车来接你们。”   “到医院找谁呀?”胡柳说,“是不是芶老板上次托人介绍的那个姓燕的小胖娃?”   胡刚说:“那小子没多大能耐,我已另外找了关键人物。你别问是谁,这是我们的纪律,你懂的。你和虎娃将小雪送去时,就说你们是救助站的,在路边发现了这个流浪的病人,就送过来了。小雪的手提包你们要一并交给医院,包里的手机我已留下了,包里还有她的身份证等东西,医院会直接与她家里联系。”   “这方案好极了。”胡柳说,“虎娃快到了吧,我这就换衣服去。”   穿着和服的胡柳摇摇曳曳地上楼去了,刚到楼梯口,她又转身对胡刚说:“完成了任务,你可要奖励我呀!”   胡刚说:“没问题,年终单独给你分红。”   “还有我那辆破车,”胡柳顿了顿说,“也该换了吧。”   胡刚今晚特别慷慨,他把手一挥说:“换就换吧,你去车城选一辆心爱的就行。”   胡柳满意地上楼换装去了。胡刚转身对着坐在地上的小雪叫道:“小雪,小雪!”   小雪慢慢睁开了眼睛,但呆滞的目光对胡刚的叫唤没有任何反应。   胡柳换了装回到客厅时,正看见胡刚久久地注视着小雪,便打趣道:“你是舍不得她呀,要分别了,对她说说心里话吧。”   胡刚打了胡柳一下说:“别和我逗!”   这时,门铃响了,胡柳去开门,进来一个虎头虎脑的小伙子。胡刚指了指小雪对虎娃说:“就是她,你们快走吧,一切按我的安排行事。”   虎娃便走过来将小雪从地上拉起,架着她的胳膊向外走。胡柳拎着小雪的手提包跟在后面。   汽车就停在楼下,虎娃开车,胡柳和小雪坐在后排。临开车时,虎娃回头问道:“这小妞是什么人?”   胡柳说:“快开车吧。不该问的事不问,不该说的话不说,你忘了公司的纪律了?”   虎娃知道问错了话,便改口说:“我的意思是,这小妞不疯的话,还是挺俊俏的。”   胡柳对着他后脑勺吼道:“废话!”   汽车启动,很快消失在夜幕中。   楼上,留在家里的胡刚来到饭厅,看着满桌未动的晚餐独自坐了下来。他给自己的酒杯里斟上红酒,端起杯一饮而尽后,接着又满满斟上。一连喝了好几杯过后,他觉得紧张的身体放松了一些。胡刚对付紧张有两种方式,一是和女孩疯玩;二是喝酒。   这时,他听见从厨房方向传来异样的动静,像是有人轻微走动的声音。他迟疑了一下,站起身向厨房走去,他开亮了走廊的灯、厨房的灯。厨房里没什么异样,只有那台高大的冰柜下面,有一些水迹淌在地砖上。这是小雪打开冰柜后渗出来的水。他拿来抹布,蹲下身去擦这些水,有腥味钻入他的鼻孔。正在这时,他背后响起异样的声音,“扑、扑”,这声音让他心里颤抖了一下,他站起来转身看去,厨房窗外的雨棚上正挂着一件衣服,风吹着这衣服,一阵阵扑打在窗户上。小雪离开这里前,外面曾下过一场暴雨,这是楼上哪家晾晒的衣服被吹下来了。这本是常见的事,但此时此刻,那件扑打着窗户的衣服,像是一个人的魂灵在愤怒攻击一样。胡刚怯怯地往后退,一直退出厨房,然后“砰”的一声将厨房门紧紧关上。   他回到餐桌边继续喝酒。这次,他给另一只杯里也斟上了红酒,他用自己的酒杯碰了碰那杯静止不动的酒杯,然后用对小雪的语气说道:“祝你好运!等你在医院里说出那幅画藏在哪里,我再送你上路,到那时,你就可以和冰箱里的人见面了……”   胡刚醉意朦胧,他的手机在客厅那边响个不停,他竟没有听见。他歪坐在餐椅上,看见玻璃杯里的红酒,像血一样晃荡不已……   第十四章 夜闯精神病院   皮贵伸手打开了灯,在昏黄的光线下,一幅停尸房的景象赫然在目。胡柳惊叫一声后便欲向门边冲来,可是她双腿发软,刚一迈步竟瘫坐在地上。她的侧面是一排抽屉式的停尸柜,每一个抽屉门上都贴着标签。而在墙边的地上放着两副担架,两具直挺挺的尸体在白被单的覆盖下凸显无遗。   1   半夜过后,燕娜伸手拧亮了床头灯起了床。她站在床边系了系睡衣的腰带,看着在大床上睡得像死猪的男人。这个一直缠着她的刘总今夜又来了。他睡觉前爱喝几杯红酒,燕娜这次在他的红酒里掺了些安眠药,这样可以阻止他在床上对她的折腾。   燕娜出了房间,下楼来到客厅里。她坐在沙发上发愣,这里没有那男人身上的浊气,她感到轻松了点。可是,怎样彻底摆脱这男人对她的纠缠呢?她想杀了他,想过很多次了。她不怕杀人的后果,她想她做了这事后会主动投案。可是,一想到豆豆将会成为孤儿,她又没有了做这事的决心。由此她想到过巧妙地谋杀,可是仍然下不了决心,也找不到万无一失的办法。   她坐在后半夜的寂静之中,品味着陷入人生泥潭的苦涩。这时,她突然听见有人在外面敲门。后半夜的敲门声让人毛骨悚然,她双腿发抖,一步一停地挪到门后。敲门声又响了,她鼓足勇气问道:“谁?”   “是我,皮贵。”   燕娜长出了一口气。   皮贵进门后,一边为他的唐突道歉,一边给她带来一个让人震惊的消息——小雪疯了,已经住进了灵慧山脚下的那个精神病院。   燕娜将皮贵带进楼下的那间客房,关上房门后听他细谈。   皮贵说,小雪昨天去了胡刚那里,说是吃了晚饭就回家,并和他约定,回家后就给他来电话。可是,一直到夜里十一点过后,仍没有小雪的音讯,皮贵便拨打她的手机,手机已关机。皮贵打她家里的电话,通了,但一直无人接听。皮贵又打胡刚的手机,也是无人接听。皮贵于是心急火燎地准备去胡刚家里询问,刚招到出租车,胡刚的电话回过来了,他说小雪在他那里吃过晚饭就走了,走时大约是晚上八点。听说找不到小雪,胡刚也很着急。皮贵说他这就去她家看看,胡刚说他也去。   皮贵打的向小雪家奔去。可是,大院的门卫拦住了他。门卫说,她家里现在没人,因为她家保姆刚才提着一个大包出去,说是小雪住院了,她去给送些东西。皮贵忙问住哪个医院,门卫说这就不知道了。这时胡刚也开车赶过来了,听到这个情况后,他非常焦急地说,怎么会呢?怎么会呢?一直都好好的,怎么会突然病了呢?皮贵安慰他说,别急,我们就在这儿等着她家保姆回来,事情就清楚了。   皮贵和胡刚在大门外等了很久,终于等到保姆魏阿姨坐车回来了。她所说的情况让皮贵大为震惊,小雪住进精神病院了!是救助站的人在一条僻静的小巷里发现了她,一身衣服很脏,头发凌乱,又哭又闹的,神经完全错乱了。魏阿姨在家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时,完全慌了神,出门招了辆出租车便去了远郊的精神病院,魏阿姨说那医院在灵慧山脚下。   皮贵嫌魏阿姨的讲述太啰唆,便打断她的话,连声问小雪怎么样了。魏阿姨说她也没见到小雪。医生说,小雪可能是在路上遇到了流氓袭击,便突发精神分裂了。   皮贵讲完这些情况后,看着满脸惊愕的燕娜又说道:“也许,你对这事不该太惊讶,因为从一开始,就有人想通过小胖娃把小雪送进精神病院。”   燕娜急切地说:“皮贵,你怎么这样想?今晚这事与我堂弟无关,因为他一周前就去省外出差了。并且,以前那事发生后,他向我保证过,不会给人帮忙做坏事。”   皮贵双眼直视着燕娜:“既然这样,你现在和我一起去医院,我必须尽快见到小雪。”   “现在?”燕娜犹豫地说,“半夜三更的,你能见到小雪吗?你不是说小雪家的保姆去了医院也没见着人?”   皮贵央求道:“燕娜姐,你陪我去吧,你是名人,医院也许能让我们见着小雪,就说你是小雪的表姐,或者说我是小雪的男友,或者说……不管怎样,能见上小雪就行。”   燕娜不吭声,也没有同意去医院的意思。皮贵着急地说:“你是走还是不走啊?”   燕娜用手指了指天花板说:“那个畜生正在楼上死睡,宰了他才好。”   燕娜脸上显出异样的表情,有一点冷艳,她想了想又说:“不管他了,走吧,我们去医院。”   燕娜开车出来,夜半的街道显得很开阔。在一处路口,几个年轻人在嬉闹,还将啤酒瓶扔到路上来。燕娜对坐在侧面的皮贵说:“小雪遇上的,也许就是这一类流氓了。”   皮贵说:“可是,这种事就会让人疯掉吗?我不太相信。”   燕娜说:“是啊,不可思议,待会儿听医生怎么说就清楚了。”   夜半的精神病院让人的背上发冷。黑暗中树影重重,脚下的小路或草坪也有些绊人。停车的时候,皮贵望见散落在这里过夜的十几辆车中,有一辆车里似乎有人,因为有红红的烟头在某个车窗口亮了一下。   通向女病区三号楼的路像是迷宫,在黑暗的林木中,这些纵横的小径时而交叉,时而又在某个花坛处形成回旋,皮贵和燕娜费了不少时间才找到这座楼前。抬头一望,楼上还有几个窗口有灯光。突然,一个女人嘶哑的叫声从楼上传出,那声音像是哀叫,又像是在唱歌。皮贵顿感心里发紧,对燕娜说:“你听听,这会不会是小雪的声音?”燕娜也很紧张,听了听那声音说:“这不是小雪的嗓音,不是。”   进入楼内,走廊里很黑,有一道虚掩的房门,在走廊深处透出灯光。屋里的几个女护士挤在靠墙的沙发上睡觉,只有一个坐在桌旁看书。看见有人进来,她放下书本问道:“你们找谁?”   燕娜说:“今晚刚进来一个病人,叫邹小雪,是住在这里吧?”   护士抬头望了一眼墙上的表格,然后说:“邹小雪,是的,住43床。”   燕娜说:“我们想见见她,她发病太突然了,作为朋友我们觉得很蹊跷,想见见她心里才踏实。”   护士说:“哟,你们不懂这里的规矩吧?到这里见病人,并不是家属想见就见的,这得由医生根据病人的情况来定。一般是在病情相对稳定的时候安排会面。”   “谁是小雪的主治医生?”燕娜胸有成竹地问道。   “主治医生?”护士说,“病人刚入院,还没定呢,今晚值班的是秦医生。”   “我们见见秦医生行吗?”   “不可以。”护士坚定地说,“医生睡觉了,除非病人有紧急情况,否则是不能打搅医生的。”   站在一旁的皮贵再也按捺不住,他粗着喉咙说:“你也太不近人情了,我们要见见病人,这有什么不可以?”   燕娜赶紧解围道:“请理解他一下,他是小雪的男朋友,心里着急呀。”   “男朋友?”护士有些不解地说,“刚才来了一个她的男朋友,这怎么又来了?”   “刚才?”皮贵问道,“那人长得什么样?”   护士说:“三十来岁,个子较高,长相还蛮帅的,是救助站的一个女子陪他来的。他当然也没见着病人,只在秦医生的办公室谈了一阵子。”   看来,要见小雪是无望了。正在皮贵沮丧之际,情况突然发生了变化,因为这个小护士终于认出了燕娜是电视台的主持人,并拿出手机要和燕娜合影。这样一来,气氛完全变了,小护士竟然答应了带燕娜去看小雪。不过皮贵不能去,因为那是女病区,还是半夜三更的。   尽管这样,这结局还是让皮贵喜出望外。他走出楼外溜达,一边等着燕娜出来,一边整理着纷乱的思绪。看来,胡刚已来了这里,是他有着和他一样的急切,还是另有什么原因?正在这时,黑暗中有脚步声传来,皮贵站了起来,看见从黑暗中迎面出现的人竟然是胡柳。   “你来这里干啥?”皮贵不等胡柳从慌乱中镇定下来,便劈头问道。   “我,我,是胡刚让我陪他来看小雪的。”胡柳只得说了实话,“他见医生时让我先去车上等他,可我找不着停车场了,在这里转了很久,这不,又转回这里来了。”   胡柳的出现,让皮贵顿感小雪的住院大有问题。他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用漫不经心的口气说:“哦,是这样,你们也太关心小雪了。走,我带你去停车场。”   皮贵带着胡柳向黑暗中走去,林木幽深中的小径纵横交错,走了好一会儿后,面前出现了一道小小的院门。门是虚掩的,皮贵推开门带胡柳走进去。胡柳疑惑地问:“来这里干什么?”皮贵说:“我也迷路了,来这里找人问问路。”   进门后是一个小院落,正面有一间大房子,皮贵推开了半扇门,将正在犹豫的胡柳一下子推进了屋内。皮贵闪电般关上门站在门后,只听胡柳在黑暗中惊叫道:“你要干什么?这、这是什么地方?”   皮贵伸手打开了灯,在昏黄的光线下,一幅停尸房的景象赫然在目。胡柳惊叫一声后便欲向门边冲来,可是她双腿发软,刚一迈步竟瘫坐在地上。她的侧面是一排抽屉式的停尸柜,每一个抽屉门上都贴着标签。而在墙边的地上放着两副担架,两具直挺挺的尸体在白被单的覆盖下凸显无遗。   皮贵听了听门外,没有任何动静,看来,守停尸间的谢老头并没有被惊醒,或者,他醒了,但对停尸间的声音习以为常。以前,皮贵和谢老头喝酒时听他谈过,说他在睡梦中常听见停尸间里有声音。可是他不怕,也不管,他说如果真有鬼魂要说说话,是不可去打扰的。   胡柳坐在地上,身子发抖,但私人侦探这个特殊职业对她的浸染,使她还能保持着思维的正常运转。她侧脸对皮贵说:“皮贵,有什么事,咱们到外面说吧,你这样做可是对人非法囚禁呀,我要是报警,你会坐牢的。”   皮贵在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报警?报呀,到时你先向警察说说,你以前怎么欺骗小雪、绑架小雪,而这次冒充救助站的人来这里,这背后究竟是什么阴谋?”   “我以前所做的事,只是在做调查公司的工作,属于职业范围内的事。小雪她爸是贪官,我们不可以调查吗?”胡柳竭力反击,但口气已软了,“至于今晚,我只是陪胡刚来看望小雪,他是她的男友,来看她很正常,我也没说过我是救助站的人。”   皮贵一边听她说话,一边迅速地在墙边尸体旁捡起了一根绳子,然后说道:“你说你没冒充救助站的人,那好,我现在要把你的手脚捆住,让你和那两具尸体睡在一起,天亮以后,我会叫来昨晚的值班医生和护士,让他们来认一认,你是不是救助站的人,如果我错了,算我犯法。”   胡柳发出了一声哀叫:“别、别捆我。”她像看见蛇一样看着皮贵手中的绳子,坐在地上的身子向后挪了挪,“我是冒充了救助站的人,可我没做坏事。”   皮贵心里对此事已明白了八九分,他突然单刀直入地问道:“小雪是怎么疯的?你这个救助站的,是从什么地方送小雪来住院的?”   胡柳埋下头,身子不停地发抖。过了一会儿,她低声说道:“我把什么都说了,你放我走吗?”   皮贵说:“一言为定,没问题。”   胡柳说:“小雪是在胡刚家疯的,据说是谈起了她爸的事,也许她心里压了太多的痛苦,一下子就精神分裂了。具体情况我不知道,胡刚让我去他家时,小雪已经疯了。他让我扮成救助站的人送她来住院,是为了让医院立即收下。”   皮贵听完这些话,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走到胡柳身后,猛地将她的手扭在了背后,一边用绳子捆住一边说:“看来,你是真想在这里过夜了。”   胡柳哀叫道:“我说的都是实话,我保证,有假话我不得好死。”   皮贵松开了她,站到她面前问道:“小雪在胡刚家突然疯掉,你不觉得奇怪吗?”   “这种事,要看医生怎么解释了。”胡柳说,“据我所知,我哥胡刚是真爱小雪的,你有疑问,可以直接找胡刚谈谈。”   “我当然会找他。”皮贵说,“你走吧,今晚的事,对不对胡刚讲你自己考虑,总之,我们各自对自己所做的事负责。”   走出停尸房后,胡柳长出了一口气,但脸色仍是惨白。皮贵对她指了指去停车场的方向,然后便直接奔住院楼而去。   燕娜已经从楼里出来了,正站在暗影中等他。皮贵一见她便急切地问:“小雪怎么样?”燕娜沮丧地说:“没见着。那个好心的护士带着我刚上到三楼的铁门前,就被查夜的护士长拦住,护士长说没见过深更半夜看病人的事,你们这是搞特务工作啊,要看病人,等两天让病人家属来才行。”   燕娜和皮贵心事重重地往停车场方向而去。皮贵说:“只有等小雪舅舅赶来才能见到她了。”燕娜没吭声,她在想着睡在家里的那个男人,他会醒来发现她不在吗?想来不会,按照他服药的剂量,至少会沉睡到天亮。   这时,燕娜又听见皮贵在说感谢她今晚帮忙的话,她停了下来,在黑暗中看着皮贵说:“没事,也许之后我也会找你帮忙呢。”   皮贵说:“没问题,我会全力以赴。”   这时,从住院楼的方向又隐约传来病人的叫声。树丛中的一滴夜露落在了皮贵脖子上。皮贵心里抖了一下,他觉得这夜露仿佛是小雪的眼泪。   2   皮贵到达胡刚家门口时是下午两点多钟。昨夜去精神病院一夜未睡,回到殡仪馆时已快天亮。他把自己反锁在单身宿舍里睡到中午,起来后吃了午饭正要出门,却被秃主任迎面截住。他说皮贵你跑哪里去了,有一个上吊死去的男人要整容,可一上午都找不着你。皮贵慌张地说我有点急事,人放在那里吧,我晚上加班一定完成。说完也不顾秃主任的呵斥,匆匆出了殡仪馆大门。   皮贵急着要去胡刚那里,是因为他必须尽快搞清小雪疯掉的真相。不管怎样,人是在胡刚家疯的,胡刚是当事人,他必须去现场,才能解开心里的疑团。是的,他心里有很多疑团,只是一下子说不清道不明。   不巧的是,胡刚不在家,是胡柳开的门。皮贵也没客气,挤进门去,坐在沙发上说:“没关系,我等他回来。”   胡柳一下子有点手足无措,她说:“胡刚出车祸了,受了伤。”   这消息让皮贵大感意外。胡柳说昨夜从精神病院回来的路上,胡刚几次突然把车停了下来,胡柳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有一个穿和服的女孩,老往路上蹿,不刹住车就会撞上去。胡柳说我可什么也没看见呀,你也许是太困了,看花了眼。胡刚又继续开车,突然车在路上蛇行起来,不等人作出任何反应,车已“砰”的一声撞在路边大树上。还好,车的安全气囊及时把两人保护住了,可胡刚的左手臂还是受了伤,现在正在医院骨科治疗。   听胡柳这样一讲,皮贵的心反而放下了,看来,胡刚并不是故意躲起来不见人。他坐在沙发上看着这豪华的客厅,然后说:“这房子很漂亮,我参观一下行吗?”   胡柳说当然可以,便带着他看了与客厅有一道玻璃墙之隔的健身房,还看了健身房角落的两个小房间,一间堆着杂物,另一间是淋浴房。接下来,他们又经过饭厅来到厨房,厨房很宽敞,有一台高大的冰箱,还罩着包装纸箱。皮贵随口问道:“刚买的冰箱呀?”胡柳说原有的冰箱坏了,正等着送出去修理呢。后来,他们转到了楼梯口,胡柳笑了一下说楼上是卧室,有点乱,还没收拾。皮贵听出这意思是不方便参观,也就不勉强,一边夸赞这房子,一边回到客厅坐下。   在屋里转了一圈,皮贵坐下后便吸着鼻子说这屋里有什么气味。胡柳说:“是香气,胡刚爱用空气清新剂。”皮贵又吸了吸鼻子,他的心一下子沉下去了,因为他嗅出了死人的气息。长期在殡仪馆与死人打交道,他这方面的嗅觉近乎神奇。他立即停止了追问,应和着胡柳说道:“哦哦,对的,是香气。”   胡柳也坐了下来,看着皮贵大方地说:“我知道你到这里来是为小雪的事,你昨天晚上那样逼我,我也不记恨你,我知道你爱着小雪,心里着急了,难免胡思乱想,现在,房子你也看过了,有什么疑问只管说。小雪是在这里发病的,她心里早有病根,在哪里发作都有可能。你不会认为是胡刚害她发病的吧?”   “我可没这样说,”皮贵说,“胡刚和小雪相爱,我知道,我作为小雪的老同学,只是想和胡刚聊聊,一是想了解小雪犯病的具体经过;二是看我们怎样一起帮助她早日康复。”   胡柳长出了一口气,这才想起问皮贵喝点什么,茶?饮料?矿泉水?皮贵摆手说都不需要。胡柳的放松让他高兴,这有助于他顺利完成来这里的计划。   皮贵说出“让我们一起帮助小雪”的话,让胡柳兴奋起来,她说:“小雪真是很可怜,并且一直处在危险之中。以前我做过对不起小雪的事,可那是调查公司派我干的,幸好事情败露了,调查公司害怕事情闹大后果严重,便取消了这个计划。但是,据我们所知,还有人在寻找小雪她爸留下的那幅画,这幅画一天不出现,那些人都不会死心。”   “原来是这样,”皮贵恍然大悟地说,“那幅画,徐悲鸿的《奔马图》嘛,小雪把它放在我那里了。小雪搞不懂这幅画的来源,不知道属不属于赃物,只好等她妈保外就医出来后辨认一下,如果算是赃物,就主动交给国家。在这之前,为了安全,小雪把画先放我那里。”   胡柳的眼睛突然瞪得很大:“那幅画,不一定是赃物吧,你可要替小雪保管好了。”   皮贵说:“放我那里,没问题。”   “你真是小雪的好朋友。”胡柳说,“其实呀,胡刚也是替小雪的安全操心,怕那幅画下落不明,反而给她带来危险。事情既然是这样,大家也都放心了。哦,有机会能让我们看看那幅画吗?这种艺术珍品,能饱一下眼福也就够了。”   “这,这……”皮贵犹豫着说,“看这画得有小雪在场才行。”   胡柳说:“对,应该这样。也许小雪很快就会病愈出院的。哦,我还是得给你泡点茶才行,功夫茶,你平常没时间品这个吧?”   胡柳一边说一边就将茶几上的茶船、茶壶和茶杯端去厨房洗了,端回来时她对皮贵说,你等等,茶叶在楼上,我去拿来,那可是极品的乌龙茶呢。   胡柳上楼去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拿着一盒精美的茶叶下来。她很懂行地先用开水烫了茶壶茶杯,然后才开始泡茶。   皮贵的心里很舒畅。在他对小雪生病的疑问中,不排除是胡刚在捣鬼。如果真是这样,胡刚的目的只能是为了得到那幅画。当然,对这种大胆的猜测,皮贵心里不敢肯定,他决定用“画在我这里”这办法试一试,如果他的猜测成立,那么小雪的危险就解除了。   皮贵喝着茶,这种茶用茶壶倒在龙眼杯里,一口一杯,又热又香,胡柳坐到他的身边来,一边给他斟茶一边问道:“这茶怎样?”皮贵一边说不错不错,一边注意到正在弯腰斟茶的胡柳,她的小衬衣上面的纽扣没扣上,一弯腰,皮贵便看见她一侧饱满的乳房。   皮贵感到浑身燥热,周身的血仿佛都被点燃了,头脑也晕乎乎的。胡柳一边问你热吗?一边伸手解开了他的衬衣,并用手摸着他的胸脯说:“你真是很热,把衣服脱了吧,这是在家里,没关系。”皮贵用手阻挡着她,嘴里艰难地说着:“不,不。”   胡柳在长沙发上从他身边挪开了一点,一边说你不要不好意思嘛,一边便解开了自己的衣服。她里面什么也没穿。看着皮贵呆若木鸡的样子,她扑了过来,将皮贵压倒在沙发上……   ……   皮贵在高热和瘫软中还没回过神来,忽然听到一声男人的吼叫像炸雷一样响起:“皮贵!你好大胆,居然跑到我家里犯罪来了!”   皮贵一翻身爬起来,看见胡刚正站在客厅里。他的左手缠着绷带吊在胸前,右手指着他的鼻尖吼道:“你怎么敢强奸我妹妹?你这个浑蛋,简直是色胆包天!”   胡柳用衣服捂着身体,蜷缩在沙发上哭了起来。胡刚问她怎么回事,她哭着说皮医生借故给她检查身体,强奸了她。   皮贵一听这话,头脑里“嗡”的一声,整个高热的身体一下子浸到了冰水里。他光着身体,狼狈不堪,一边喃喃地说着“我没,没强奸”,一边哆嗦着穿衣服。   胡刚怒不可遏地说:“皮贵,你装医生行骗多久了?你不就是给殡仪馆死人整容的家伙嘛……”   胡柳听了这话也大叫起来:“天啊,这个骗子害死我了!他以前就说要给我的腹部抽脂,还摸我的肚子……”   胡柳已穿好了衣服,那条被皮贵搞脏了的小内裤已换下来摆在沙发上,皮贵转身看见它时感到很难为情。胡刚对胡柳说:“用塑料袋把那东西装起来,等一会儿一起交给警方。”   皮贵用嘶哑的声音叫了一声“不”,差一点给胡刚跪下来。胡刚一把掀开他刚穿上的衬衣,肩膀上被胡柳抓破的地方已渗出了血迹。各种证据确凿,皮贵双腿一软便瘫坐到了沙发上。他眼前发黑,感到自己正坠入深渊。他,皮贵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他无脸再面对小雪!更严重的是,他被抓起来以后,再也没有人保护小雪了……   “求求你,给我一个悔改的机会吧。”皮贵绝望地向胡刚哀求道,“我没故意骗人,以前说我是医生,是担心说了真实身份让别人害怕。而今天这事,我真不知怎么发生的。你们打我骂我都行,我都接受……”   “别说了!”胡刚打断他的话,“你骗我们,还骗了小雪的信任,不然她不会让你保管那幅画。小雪是我的恋人,我们都被你骗了。那幅画,应该由我替小雪保管的,你说是不是?”   皮贵赶紧点头称是。胡刚说:“这样吧,要不报警抓你有两个条件,一是从今以后,你不得再和小雪来往,因为你不配!同意不?”   皮贵表示接受。胡刚又说:“第二个条件是,你带我们去你那里,把画交给我,由我替小雪保管,同意不?”   皮贵只得哀号道:“是我错了,根本没有保管那幅画的事,是我编造的。”   胡刚怔了一下,然后慢慢地说:“皮贵,你会耍滑头呀,那没办法了,今天只好让你进监狱了,胡柳可不是任意被你欺负的。”   “真的没那幅画。”皮贵的声音已像一个濒死的病人。   “你不用马上回答我。”胡刚说,“给你十分钟时间,认真想一想再说。”   说完这话后,胡刚又转向胡柳说:“把证据收好,十分钟后给110打电话。”   皮贵继续声辩他没保管过那画,胡刚将头转向一边,点燃一支烟慢慢抽起来。过了好一阵子,胡刚问胡柳时间到了吗?胡柳说到了。皮贵再次哀叫起来,说对天发誓,没保管过那幅画。   胡刚灭掉烟头,盯着皮贵说道:“让我怎么相信你的话呢?据我所知,你在殡仪馆有一间单独的寝室,还有一个你自己专用的整容间,对不对?你得带我去看看,如果真没那画,我才能相信你。”   皮贵如释重负地说:“可以去查。”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   胡刚让他坐下,说为了不让他难堪,得等到天黑后殡仪馆里没人了再去。在这之前,皮贵不能离开这里,也不能往外打电话。   皮贵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看着胡柳扭动着腰肢上楼去的背影,他有种被蛇咬伤的感觉。他慢慢地冷静下来,回忆起他是在喝茶以后失去理性的,毫无疑问,茶里面有问题。他心里打了一个冷战。来这里编造出画在自己手里以后,他立即便掉入了陷阱,可想而知,当小雪作为目标时,危险是如何巨大。小雪在这里发病,一定也是被他们害的。糟糕的是小雪已经疯了,不能像他这样回忆起在这屋里的经历。   皮贵去了趟洗手间,在这里他又嗅到了那股奇怪的气息。那是死亡的气息。皮贵将卫生间的门反锁后在这里细细分辨,在墙角的瓷砖缝中,这气息特别强烈。他将卫生纸铺在地上,用磨指甲的锉刀在砖缝里打磨,然后,他把落在纸上的粉屑收起来放进了裤袋。这东西,也许以后用得上。   天黑以后,胡柳换上了牛仔裤、运动鞋,一副执行任务的干练样子。他们去殡仪馆,胡柳开车,胡刚和皮贵坐在后排。胡刚受伤的左手臂仍吊在胸前,但从他身体的敏捷度看,他的伤并不重。胡刚告诉皮贵,进殡仪馆后如果有人问起,就说他们是他的朋友。   夜里的殡仪馆悄无声息,皮贵领着他们从悼念厅侧面进去,东弯西拐地到了自己的寝室门口。他掏出钥匙开门时,听见胡柳的出气声很重。进门后开了灯,他便站在一旁,看着胡刚和胡柳在这小屋里翻找起来,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胡刚说:“走,去你工作的整容间。”皮贵说:“可以去,不过我先得告诉你,那里面正停了一具尸体,一个吊死的男人要整容,该我加夜班做的。”   胡柳一听这话便低低叫了一声,脸也变了色。胡刚怔了一下说:“你别拿死人吓我,那地方放东西才安全呢,走,别啰唆了。”   皮贵带着这二人出来,又一阵东弯西拐后,进入了一条狭长通道,像是一条黑乎乎的胡同。胡柳问,这两边的房子干什么用的?皮贵说都是停尸房。胡柳一下子抓住胡刚,要退回去。胡刚说死人不用怕,又不会咬你一口。   皮贵打开了整容间,雪亮的灯光下,停尸台上正放着一具尸体,这尸体没盖被单,吊死的人面部有多可怕不用形容。胡刚站在门口也不敢贸然跨进去,胡柳躲在他身后,根本不敢看屋里的任何东西。   皮贵说:“我说的都是真话,没保管那幅画,我当初之所以说画在我这里,只是想显示小雪对我的信任。”   胡刚还是走了进来,皮贵顿时感到,贪欲真可以使人胆大妄为。这屋里陈设很简单,一张停尸台,靠墙有一个放整容工具的柜子,一个供整容师坐的可以升降的圆凳,屋角有洗手池、几个塑料桶,还有毛巾什么的。胡刚将各个地方查找了一遍,但整个过程尽量不去看那具尸体。   皮贵已戴上白手套,站在尸体旁对胡刚说:“如果不需要再查找的话,我可要开始工作了。”   胡刚疑惑地盯着皮贵,狠狠地说:“记住我给你的另一个条件,从今以后,你不得和小雪来往,否则后果自负。”   皮贵平静地说“知道了”,然后便伸手将那尸体的头部扶正。他听见胡刚出门时踉跄了一下,然后便是两个人小跑的脚步声。   正在这时,皮贵的手机响了。在这寂静的尸体整容间里,手机铃声显得特别刺耳。皮贵正要接听,电话却断了。   第十五章 暗号已经发出   那杯被下了药的红酒仍摆在燕娜面前,她必须作出选择。想到自己喝下后,在长长的昏睡中将被他百般凌辱,这将是比死还难堪的事。突然,她对着刘总说道:“我同意你的安排,明天晚上喝酒,我去。”   1   燕娜在家里的洗手间给皮贵打电话,刚拨通,刘总已拧开门冲进来,他一把抢下燕娜的手机说:“想干什么?现在没人能救你!”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揪住燕娜的头发,“走,乖乖跟我下楼去。”   楼下客厅里,茶几上摆着两杯红酒。刘总把燕娜推到沙发上坐下,指着她面前的那杯酒说:“别紧张嘛,你不是常陪我喝酒吗?”   燕娜伸手把两杯酒对调了一下位置。“这样好吗?”她说,“你说是同样的酒嘛,我喝你这一杯怎么不行?”   刘总阴险地笑了,显得很狰狞。他说:“我昨晚在你这里喝酒,睡到今天午后才醒,这是怎么回事?你当我是弱智呀?没什么,今晚你把这杯酒喝了,咱们算扯平。不用怕,死不了人的,无非是睡得像死人嘛,哈哈……我也可玩玩奸尸的游戏了。”   燕娜又气又怕,喃喃地说:“你误会了,昨晚是你自己喝多了。”   刘总说:“我就喝了一杯,算多吗?走,跟我去看一个东西。”   刘总把燕娜带到楼上的书房,从书柜的一个抽屉里拿出了好几盒安眠药。“这可是好东西,”他说,“你已给我用了,今晚你也得分享。”   燕娜说:“这是我睡不好觉用的。”   刘总说:“那是两码事,你还当我是弱智呀?”   书房的墙边立着一个画框,里面是一幅燕娜的背部全裸摄影,刘总把安眠药放回抽屉后,转身对着这幅摄影说:“你还记得给你照这张像的人吗?此前你酒醉后说出过他的名字,你现在再说一遍给我听听。”   燕娜立即脸色发白。刘总蹲下身去继续看照片。“这可是一个天使呀,”他说,“黑色背景,雪白的身体,看来给你拍照的人很懂摄影艺术。脖子和背很美,腰和屁股又很诱人,和这样的女人睡觉真是值了。你把这画从卧室取下藏到这里来,说是被表弟看见不好,现在我明白了,你是想让我忘掉这事,我怎会忘掉呢?如果需要,我会上网发一个帖子的。”   “别,别……”燕娜的声音颤抖。   “那我们下楼去说。”刘总得意地说。   那杯红酒静静地放在燕娜面前,刘总说:“你也可以不喝,但得答应我一件事。”   刘总说,作为国企老总,他的副手一直想夺他的位置,已经雇人暗中调查他。他如果听之任之,到时上级一纸文件就可以免他的职。如果更糟的话,国企老总进监狱也是常有的事。作为反击,刘总已经和国资委的一个领导拉上了关系,明天晚上喝酒,他已给对方说了,有电视台的著名女主持作陪,当然了,喝酒之后做什么,燕娜应该明白。刘总表示,只要把这位领导抓在手里,那些想夺他位的人便没门儿。   燕娜听完这些话,嘴唇差点咬出了血。今天早晨,从精神病院回来时,看见这畜生还睡得像死猪,她真想杀了他——这很容易,只需用湿巾死死压住他的口鼻就成。她已不怕后果,只是想到儿子豆豆将从此成为孤儿,她才下不了手。她盼着老天会有另外的方式收拾这个恶人。现在,知道有人在对他下手,她心里一阵兴奋。但是,他要她做同谋加入这场恶斗,并且,让她首先成为祭品,这令她愤怒至极。   那杯被下了药的红酒仍摆在燕娜面前,她必须作出选择。想到自己喝下后,在长长的昏睡中将被他百般凌辱,这将是比死还难堪的事。突然,她对着刘总说道:“我同意你的安排,明天晚上喝酒,我去。”   刘总大喜,拍拍她的脸颊说:“记住了,要让领导陷在你这个温柔乡里不能自拔。”   燕娜在心里冷笑着。这个主管他的领导,不正可以成为杀他的刀子吗?燕娜惊奇于自己怎么会敢于投入这场冒险。人都是被逼出来的,阿弥陀佛。   这天晚上,燕娜居然睡了个好觉。刘总没在这里留宿,他已经少有地在这里待了24个小时,外面一定有许多急事要做。早晨燕娜起来得晚了点,打开手机,发现短信提醒中有好几个都是皮贵打来的电话。她把电话打过去,皮贵说昨晚接到她的电话,刚接听就断了,他再拨,她的手机已关机,他为此一直不安。燕娜此时已不想再多说什么,便说当时有点小事,但她都对付过去了。皮贵说有事只管找他,如果那个刘总敢胡来,他作为表弟一定好好收拾他。燕娜有些感动地“嗯”了一声。   皮贵又说:“我今早上给你打电话,是想告诉你,小雪舅舅从老家过来了,今天下午要和魏阿姨一起去看小雪。你一定和他们一起去,有了家属在一起,就能见到小雪了。我今天去不了,因为有要紧的事走不开,太遗憾了。”   燕娜有些犹豫,没给出肯定的答复。皮贵着急地说:“你去一下吧,小雪太可怜了。你去把各种情况了解仔细一点,尽量多和小雪说说话,回来后告诉我,太谢谢你了。”   燕娜只好答应,只是她不明白皮贵有什么要紧事去不了,按她对皮贵的了解,为了小雪他可以不顾一切。皮贵给了燕娜小雪家的电话号码,他为燕娜同意前去感动得都要哭了。   中午过后,燕娜把车开到了市委宿舍大院门口,接到了小雪舅舅和她家保姆魏阿姨。她的舅舅是个老实巴交的人,一脸愁容,他姓伍,在一个县城教书,燕娜便叫他伍老师。魏阿姨却收拾得很干练,走路腰板也直,看得出是个沉得住气的人,她给小雪买了一大包东西。   一路上,坐在后排的伍老师除了偶尔叹一口气以外,一直沉默不语。魏阿姨却一直在燕娜耳边念叨着小雪的事。她说小雪是个好孩子,可是命苦。她自国外回来见了她爸爸最后一面后,回家后就一直昏睡不醒,还来了120的医生给她看病,唉,要是当时就接着治疗,她也许就不会疯。   燕娜一边开车一边问道:“小雪被急救过?怎么没听她说起过这事?”   魏阿姨说:“我也不知道这事,那天我上市场去了,并不知道120来过,最近院子里有人提起这事我才知道。至于小雪嘛,她当时正昏迷,医生来没来过她也说不清了。她的床头留有一个医生用的压舌板,当时我们都莫名其妙,现在想来应该是医生留在那里的。”   一路上,魏阿姨的话时断时续,燕娜可以从中体会到小雪所经历的痛苦。魏阿姨又说:“小雪这孩子,精神出问题是迟早的事。前一段时间在家里,她老说有人深夜站在家门外,还喘粗气。这事我一直将信将疑。前天夜里,这事又发生了,小雪以前说得没错,门外是有人,出气的声音很急促。我想,孩子都住院了,这妖魔鬼怪怎么还出现。我猛地打开家门,门外站着一个瘦高的男人,是孙秘书,小雪叫他孙伯伯,他很早以前当过小雪爸爸的秘书,后来被别人换下来了。前天夜里,我看见他站在家门口,手上拿着一大沓文件式的东西,我便喝问他干啥,他惊慌地说,这些材料他都改写过了,请邹市长过目。我只好说「去去去」,便关了房门。全院的人都知道孙秘书提前退休后神经就出了毛病,可是,他却把小雪这孩子吓着了。”   小雪经受惊吓,燕娜对此深有同感——有段时间,她独自在家时也有些疑神疑鬼的。不过皮贵有次住她家里,遇见过一个老太婆来敲门,那倒是真事。燕娜至今还纳闷。   到医院时是下午两点。在住院楼前,胡刚也出现了。他和魏阿姨打招呼,魏阿姨把他介绍给小雪的舅舅说:“这是小雪的男朋友,以前来过家里。”   一行人进了住院楼,护士将他们带到了医生办公室。医生是个四十多岁的男子,从胸牌上看他姓秦,燕娜猜测他就是当天晚上接收小雪住院的医生。秦医生脸色不太好,很疲惫的样子,但他的眼睛很有神,给人以值得信任的感觉。   秦医生先给家属介绍情况。他说从对邹小雪入院时做的检查测试来看,病人的自我认知和对外界的认知能力都已丧失,属于中度精神分裂。至于病因嘛,可能有受突发事件冲击和精神压力过大等诱因,但也只是诱因而已。精神分裂真正的病因,它的机理和形成,对现在的医学来说还是个未知数。我们现在已知的是它与一个人的基因排列有关,但是,问题出在基因排序中的什么地方,仍然有待我们的医学科学经过漫长的努力去发现。   秦医生说到这里,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不过他表示,现在的治疗和药物都比以前有了巨大的进步,所以,他对小雪的康复还是有信心的,不过这种病不是伤风感冒,在治疗时间上家属应有充分的思想准备。接着他继续介绍小雪的病情和治疗,说小雪住院几天来,病情已得到控制。她极少说话,对治疗也很配合,多数时间都在睡觉,属于非歇斯底里性的封闭类型,不过她有时会哭,这是好现象,能哭表明一个人自我意识有复苏的可能。   听到这里,魏阿姨已经落泪了。胡刚递给她一张纸巾,并且低声安慰她。这时,秦医生从卷宗中拿出一张纸递给大家看,说这是他们让小雪随意画的画,这是对病人做测试的常用方法。   当这幅画传递到燕娜手中时,燕娜好奇地久久凝视。画面上是一座房子,房顶上冒着浓烟,下面写着三排文字是:“快乐快车——救火车——我家没起火。”   秦医生解释说,你们看见了吧,这里的画面和文字是分裂的。画面上是房子着火了,文字先表达了惊叫之后,最后说,我家没起火,这些都表明病人内心有极大的恐惧,当这种恐惧无法承受时,她只能以否认来解决这个问题,这样,分裂就产生了,就像江河被堵住就会溃堤溃坝一样。   秦医生介绍完病情,正要领着大家去看病人,一个护士走进来对秦医生说:“43床现在还没醒,不知适不适合看望?”   秦医生犹豫了一下,抱歉地对大家说:“是这样的,这个病人在今天午饭时突然出现了异常,大吼大叫,把碗也摔了,我们给她打了一针,所以她现在仍在深睡眠状态。”   说完这话,秦医生转向护士又说:“病人家属来一趟不容易,还是去看看病人吧。”   护士领着大家上了三楼,在打开进入病区的铁门时秦医生再次告诉大家,进去后要保持安静,进入病房后不要打扰病人,停留时间不得超过五分钟。   进入病区后是一段走廊,接着是一处宽敞的地方,有些柜台拦着,是值班护士的地方,再往前又是走廊,光线不太好,走廊转弯处还亮着灯。走了好一阵后,大家进入了小雪的病房。房里很洁净,穿着条纹住院服的小雪正仰躺在病床上。   小雪的舅舅忍不住叫了一声“小雪”,眼泪也出来了。可小雪没有动弹,她紧闭着双眼,有很重的呼吸声。燕娜看见小雪瘦了许多,脸色苍白。她走到床前,伸手轻轻理了理小雪额前的头发。   五分钟时间很快就到,护士将大家领了出来,秦医生陪着大家出了住院楼,小雪舅舅问起下一次探望病人的时间,秦医生友好地说:“一般是一个月一次,不过你们今天没见着病人醒来,可以下周再来一次。”小雪舅舅立即表示感谢。   燕娜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看着小雪舅舅和医生说话,这时,胡刚走过来问道:“你是电视台的燕娜吧?我有话对你说。”   胡刚将燕娜领到离大家几米远的一棵树下,诚恳地说道:“你来看望小雪,很感谢你。”燕娜说:“你也很关心小雪,好像你还带着伤?”胡刚把垂着的左手臂抬起来晃了晃,手腕上缠着纱布,他说:“开车时受了点小伤,已经好了。”   紧接着,胡刚话锋一转地问道:“有个姓刘的国企老总,你认识吗?”   燕娜心里一惊,一时没说出话来,胡刚又说:“是这样的,我妹妹以前在一家民事调查公司工作过,现在改行了,可还认识一些人。据说那位刘总现在正被人暗中调查,当然这事并不是冲着你来的,因为干你们这一行的,并不怕绯闻。但这些对刘总都会是问题,当然,调查者更看重的是经济方面的事。我告诉你这些事,是因为觉得你是个好人,你可别转告刘总,不然事情会更复杂。我想说的是,人要保护好自己,近期尽量少见人,深居简出。”   燕娜听得脸也变了色,本想作些辩解,可胡刚一口气把什么都说了,这让她作任何分辩已经没有意义。她略带惊慌地说:“其实,我也只是认识他而已。感谢你的提醒。”   燕娜回到家已是下午五点,皮贵正坐在家门口等她。进屋后她向皮贵简单讲了讲探望小雪的情况,还把小雪画的那幅画给了皮贵。这幅画她当时忘了还给医生,随手放进自己提包里了。   皮贵看着那幅画,燕娜在一旁解释说:“医生说小雪画出了她内心的恐惧。”皮贵“嗯”了一声,感到鼻子发酸。   燕娜告诉皮贵,胡刚也去了医院,还告诉她有人正在调查刘总。皮贵震惊地问:“胡刚对你讲这些是什么意思?”燕娜表示不清楚:“不过这头猪,该受到惩罚了。”她一边说,一边看了看时间,快下午六点了。“我得上楼去换换衣服,”她又对皮贵说,“晚上得去赴一个饭局。最近也许会发生点什么,你随时把手机开着,我有事便叫你。”   2   当天夜里,皮贵躺在床上不能入眠。只要一闭上眼,他便看见小雪躺在病床上的样子。燕娜说她瘦了,皮贵想到这便心里难受。他坐起身,又拿出小雪的那幅画来看。房子着火了,浓烟滚滚,他又看下面的字:快乐快车——救火车——我家没起火。突然,皮贵全身一震,因为他猛然发现,把这三句话的第一个字连起来,便是“快、救、我”三个字!皮贵跳下床,感到血往头上涌,“快救我,快救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个不停。   皮贵疯了一样出门而去。现在是夜里十点多,皮贵打了一辆的士直奔医院而去。司机向他确认道,是灵慧山脚下的那个精神病院吗?皮贵说是的。司机有些异样地看了看他,又说那可是远郊,得加收返程空载费。皮贵说没问题。   汽车很快就出了城,凉风吹进车窗,皮贵的头脑也冷静了些。“快、救、我”三个字的排列,究竟是巧合,还是小雪在巧妙地向外界发出的求救信号?如果是后者,便说明小雪并没有疯。然而,皮贵想不通的是,如果小雪没有疯的话,她可以有更直接的表达方式,比如找医生、护士交谈,甚至到护士台给外界打电话。堂堂的省级精神病院,那么多医生护士,不可能对正常人与精神病人也区分不出来。最大的可能是,小雪真是疯了,当然是胡刚为找那幅名画把她逼疯的,但是,类似于藏头诗的“快、救、我”三个字的出现,至少说明小雪在精神分裂中还有着本能的求救意识。这是天意,指引着皮贵一定得去把她带出来。   汽车在黑暗的公路上行驶,皮贵紧张地思考着救出小雪的办法。他的手心已出了汗,双眼呆呆地盯着被车灯打亮的路面。   皮贵到达医院时是夜里十一点多。他穿过黑暗的林间小道,来到住院楼前。从外面看,底楼的护士室亮着灯,他透过窗口看见里面有两个护士。他退回树林中,收集了一些枯枝败叶,他把这些东西堆在离护士窗口不远的空地上,用打火机点燃了。火光一下子亮起来,在黑暗中显得很刺眼,他对着护士室窗口叫了一声:“起火了!”   两个护士很快跑了出来,皮贵趁机进入了护士室。他逐一拉开抽屉,想找到打开病区铁门的钥匙。可是抽屉里除了纸张和一些杂物外,并没有他想要的钥匙。这时,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两个护士已经返回来了,毕竟,他用的那一点枯枝败叶,自然燃尽也不过几分钟时间。皮贵这时已经无路可走,如开门出去,一定正好与护士迎面撞上。皮贵四面一看,发现屋角立着一个高大的衣帽架,上面挂满白大褂,他立即闪身躲在这些衣物后面。与此同时,两个女护士走进屋来。   皮贵在衣帽架后面听见两个护士说话。她们先议论了一下那堆莫名其妙的火,然后,一个护士便打起哈欠来。   “你白天不睡觉,上夜班当然困了。”   “啊……干这黑白颠倒的工作,真受不了。”   “找个男朋友心疼你嘛。”   “你说得轻巧,现在能心疼女人的男人太少了。”   皮贵听着这些闲话,盼着她们赶快伏案睡觉,以便悄悄溜出去。不巧的是,这两人仿佛来了谈兴,并且提到了43床的男朋友胡刚,她们说,邹小雪的这个男友可好了,每天都会去病房看望小雪。她们的谈话还透露出胡刚一定给秦医生送了重礼,不然秦医生不会特许胡刚在这里自由进出。   这时,开始打哈欠的护士终于说要睡一会儿了。另一个护士坐着无趣,也伏案假寐起来。站在衣帽架后面的皮贵顺手取下一件白大褂穿上,然后轻手轻脚地从护士身后溜了出去。   皮贵在黑暗的走廊上站了一会儿,第一个计划的失败让他有点茫然。这时,离他不远的电梯门突然开了,一辆推车从里面推了出来,但车上是空着的,没有病人或者尸体。皮贵眼前一亮,立即出了住院楼,向医院的太平间方向走去。   已近夜半,守太平间的谢老头还没睡。他坐在小院里,面对停尸房的方向品着小酒,看见穿着一身白大褂的皮贵走进门来,便惊讶地问你怎么来了。皮贵并不回答,而是笑呵呵地说这么晚了您老还没睡觉呀。谢老头说,前天夜里在迷糊中听见停尸房里有一男一女的说话声,当时没敢起来看个究竟,可事后心里一直疑惑不已,今晚在这里多坐一会儿,听听还有没有那种声音出现。   皮贵暗自好笑,知道谢老头听见的是他和胡柳的声音。他当然不便揭底,让这老头儿去琢磨吧。他看了一眼小桌上的酒杯和一碟花生米说:“我那里有两瓶好酒,哪天给你送来。”   谢老头说:“呵呵,送我酒干什么呀,你小子深更半夜来这里,又是有什么急事吧?”   皮贵坐下来,抱头不语,一副很痛苦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才抬头问道:“你这里有进三楼病房的钥匙吗?”   谢老头说:“有啊,有时那边死了人没人送,得我去推尸。”   皮贵说:“你把那钥匙借我用一用。”   谢老头惊讶无比地问:“你要干什么?”   皮贵说:“我女朋友住院了,可医生不让我见她,说是要等十天半月才行。见不到她我都要疯了……”说到这里皮贵的声音哽咽起来,眼泪也流下来了。   谢老头同情地说:“你好不容易有了女朋友,怎么得了这种病,真是可怜呀。”说完这话后他犹豫了一会儿,进屋去拿了钥匙出来给皮贵,然后说,“进去看一眼就出来,遇到人可别提到我。”   皮贵破涕为笑,向谢老头保证不会让他受牵连,还借了白帽子和大口罩戴上,加上他从护士室拿出来的白大褂,整个一身只露出眼睛了。院子里停着一辆手推车,他推起这车就走,谢老头在后面问:“你还推这车干什么?”皮贵回头答道:“这样更没人会怀疑我了。”   皮贵推着车进了住院楼,夜半的楼里仿佛是座空城。进入电梯后他心里稍稍有点紧张,但愿别遇到医生或护士来询问,更要紧的是,他将车推入小雪的病房后,小雪能不能很配合地躺上来,这取决于小雪的意识还能不能认出皮贵来。最好的情况是,小雪在深睡之中,他将她抱在车上,用白被单一盖,这样他就可以推着车顺利出来了。   皮贵推着车从三楼电梯出来,侧面便是进入病区的铁门,他用钥匙轻轻开了门,里面没有任何动静。他将车推了进去,这时他才发觉车轮的声音太响了,在暗黑的走廊上,这车轮声让皮贵心惊肉跳。前面不远处亮着灯光,那是设在病房区的护士服务台,皮贵没有退路,硬着头皮推车前行。   幸运的是,皮贵经过那里时根本无人理睬,也许护士们对这种推车的声音听惯不惊。皮贵侧脸向服务台里望了一眼,几个护士正趴在桌上睡觉。   天助皮贵,他推着车进入了走廊深处,依稀看出侧面房门上的病床号是12号,43号当然在更里面,这让皮贵感到了安全,他希望小雪的病房离护士台越远越好。   正在这时,前面离转弯处不远的病房里突然走出一个人来,站在走廊上一动不动。皮贵仍然推着车过去,发现挡在路上的是一个穿着住院服的老太婆。他低声叫道:“你让路。”老太婆一动不动,皮贵只好走过去拉她,没想到,老太婆突然一下子抱住他,嘴里还叫道:“儿子,我的儿子呀,你怎么来了!”皮贵大惊,情急之下只好一下子抱起她来,把她放回病房的床上。皮贵转身出来推车就走,在走廊上转过弯后,还听见老太婆在叫:“儿子,我的儿子呀!”   皮贵终于找到了43床。不巧的是,隔壁病房的房门大开着,里面开着灯,还传出一个嘶哑的女人唱歌的声音。皮贵一边提防着这女人冲出来找他的麻烦,一边轻轻推开小雪的房门。屋里很黑,能依稀看见穿着条纹服的小雪正侧睡在床上。皮贵的心都快跳到喉咙口了,他轻轻地叫了一声“小雪”,小雪没有回应。皮贵期待着的最顺利营救情况出现了,他抱起小雪,将她放在了门外的车上,皮贵感觉到小雪的身体已经骨瘦如柴,心里不禁一阵发痛。他用床上的白被单将小雪盖上,推起车便向外走去。   皮贵满心欢喜,转过弯后,刚才那个拦他的老太婆也没出现。他推车向前,突然,有人从背后将他拦腰抱住,皮贵扭头一看,又是那个老太婆。这次老太婆一边死死抱住他,一边高声喊叫:“儿子,我的儿子呀!”   皮贵急得想用劲挣脱,但又怕伤着她。这次,护士终于被惊动了,有好几个人向这边走来,走廊灯也突然亮了。   护士们走过来,有人把老太婆拉回病房,其余的围着推车问:“这是多少床的病人呀?这样盖着,像死人一样。”   皮贵强压住“怦怦”的心跳,隔着大口罩回答说:“医生说,43床需要去照头部CT。”   一个护士说:“开什么玩笑,哪有半夜照CT的,并且这个是今天刚入院的病人,什么检查都做过了。”这护士一边说一边把病人身上的被单揭开了一角,昏黄的灯光下,一张老年妇女的脸露了出来,她闭着眼,仍在昏睡中。   皮贵一下子惊呆了,这只能是小雪刚换了床位造成的误会。他彻底慌了神,丢下推车就要向外走,嘴里喃喃地说着搞错了搞错了。   这时,有护士尖叫道,别让他走,这人不像是我们医院的,一群护士立即把皮贵堵在过道上,他的口罩已经被人抓了下来,惊呼声更多了,还有声音说这是太平间的专用车,这人冒充医生一定不是好人。这时,已有医生和男护士在人堆后出现,皮贵看见胡刚的脸似乎在后面晃了一下。   皮贵束手就擒。这里的男护士身强力壮,一边一个扭着他,让他动弹不得。正有人叫打110报警时,一个男医生从外面走了进来,他说,这是一个病人,先把他带到我的办公室来。   皮贵被押到楼下的医生办公室。   医生拿出笔和一本病历来,问他道:“你叫什么名字?”   皮贵不语。   医生又问:“你在殡仪馆做事,对吧?”   皮贵仍然没有吭声。他头脑里一片混乱,不知道此刻怎么应对才好。   医生说:“你是把自己想象成在殡仪馆了,推着死人去火化,或者做入殓的事,这种强迫性行为发生在你身上,是大概率事件。”   皮贵突然大叫起来:“我是来接我女朋友的,有人害她,我要带她走!”   又气又急的皮贵已涨红了脸,医生平静地看着他喊叫,然后对旁边的护士说:“看见了吧,对于这种年轻男子,在癔症中常伴有性伴侣幻觉,并且有受害妄想。他长期在殡仪馆工作,压抑、恐惧、孤独,正常的情绪得不到宣泄,因而会出现这种分裂症状。”   皮贵急了,破口骂道:“你是一头蠢猪!”   医生仍然很平静地看着他,然后对站在他左右的男护士说:“先送他进病房打一针让他安静下来。明天通知他单位来办入院手续。今晚幸好有知情人士在这里,不然我们会把这个早就精神失常的人当作坏人了。”   皮贵愤怒极了,大声吼道:“你们不能这样,我不是精神病!我不是精神病!”   医生温和地说:“听见了听见了,来这里的人都这样说。”   皮贵被脱掉了身上的白大褂,然后被送到二楼的男病区。当护士离开他病房的时候,他已睡在床上悄无声息。护士关掉了走廊上的灯,整个病区里显得暗黑而安宁。   第十六章 罪恶的诱导   一场风波终于过去了,胡刚和胡柳带着小雪出了大殿。外面天色已暗,还没到晚饭时间,可廊下几盏昏黄的灯已经亮了。   胡柳看着胡刚,那意思是问,我们怎么做?   天边有隆隆的雷声传来,厚厚的云层已经压在殿宇的飞檐上。   1   49床在女病区的最尽头,这间病房条件好一些,而且由于外面无人过路,显得更安静。胡刚坐在小雪的床头,看着似睡非睡的她,轻轻念道:“我睡醒了。”   小雪半闭着眼,嘴唇动了动,然后发出声来:“我睡醒了。”   胡刚脸上掠过惊喜。几天来,这是小雪第一次对他的话作出反应。   胡刚又说:“我睡着了。”   小雪说:“我睡着了。”   就这样,在睡醒了和睡着了两句话之间反复了若干遍之后,胡刚有了信心。   他说:“一马当先。”   小雪说:“一马当先。”   他说:“万马奔腾。”   小雪说:“万马奔腾。”   他说:“马是徐悲鸿的画。”   她说:“马是徐悲鸿的画。”   接下来,胡刚用极快的语速念这句话,小雪也跟着快念起来。突然,胡刚出其不意地问道:“画在哪里?”   “画在灵慧山上。”小雪紧跟着他问话的尾音便答了出来。   “在山上哪里?”胡刚穷追不舍。   “在山上哪里?”小雪又开始重复他的话。胡刚摇了摇头,又耐心地从“画在灵慧山上”开始念起,在小雪重复了若干遍之后,他突然再问:“在山上哪里?”   “我带你去找。”小雪的话让胡刚无比惊喜。   从以上的对话中,胡刚发现,小雪的意识已处在忽明忽暗之间。语言的滚动可以让她的意识闪亮一下,而环境的触动也可能有这种作用。这样,带她去山上,她定会将那幅画找出来的。   第二天一早,胡刚和小雪已出现在秦医生的办公室。胡刚说,他申请的以陪伴协助治疗的方式有了效果,他认为小雪的病情已减轻了许多,准备接小雪回家疗养,如继续好转,就来办出院手续。如不行,则返回来继续住院治疗。   秦医生有些犹豫,准备对小雪作一些测试后再定,他先随口问道:“邹小雪,要回家了,你愿意吗?”   “愿意。”小雪的回答清晰而明确。   秦医生有点吃惊,小雪的自觉意识恢复得真是不错。他转头对胡刚说:“可以回家观察治疗,我开些口服药带回去。不过她的病情反复会很大,要注意观察。”   胡刚站起身,一边表示感谢,一边把一个信封塞进了秦医生的抽屉。秦医生说不行不行,胡刚说一点心意嘛,不成敬意。   一辆银灰色的轿车行驶在通往灵慧山的路上。胡刚开着车,他左手臂的伤并没伤着骨头,现在已无大碍。胡柳和小雪坐在车的后排,小雪低着头,并不看窗外的风景。   汽车开始盘旋而上,不久便停在了灵慧山脚下的停车场。三个人下了车,胡刚对小雪说:“灵慧山,这里是灵慧山了。我们,来这里,找你爸留下的那幅画。”   小雪看着胡刚,没有说话。站了一会儿后,她转身向停车场外面的树林中走去,胡刚和胡柳跟在她的身后。进了树林,小雪一边走一边东看西看。胡刚心里有些激动,但无法想象一幅画怎么可以藏在树林里。   小雪在一棵大树前站了下来,不走了。胡刚转到她面前问:“画,画在哪里呀?”小雪的目光呆滞,突然伸了一下舌头,还用双手做了个上吊的姿势。胡刚吃了一惊,糟了,这片树林和这棵大树,唤起了小雪关于那个女官员上吊的记忆,那个和小雪爸爸有染的女官员疯掉后,就是在这片树林里上吊的。   外在环境既能唤起小雪关于画在哪里的记忆,也能把她带向歧途。胡刚赶快把小雪带出树林,回到停车场后,他继续在小雪耳边反复提那幅画的事。不一会儿,小雪开始向山上的灵慧寺走去,胡刚心想,这就对了,一幅画是不可能藏在树林里的,它一定是在某个坚实、安全和让画不受到损坏的地方。   灵慧寺门前的空地上,妙玄和尚正挥着大扫帚扫地。看见胡刚他们三人走来,便放下扫帚合掌说道:“施主有请,阿弥陀佛。”说完后,他竟盯着小雪看了一眼,胡刚对此有些诧异,不知这和尚是觉得小雪似曾相识,还是他的法眼看出了小雪的心智正处在迷雾之中。   小雪抬头望了一眼寺庙的大门,并没向里走,而是向空地旁边的长廊走去。这建在山崖上的长廊可以让人眺望满山苍翠,也是胡刚和小雪开始见面的地方。他们曾经坐在这里仰望星空,谈生命、死亡,谈宇宙和哲学。小雪进入长廊后,走走停停,然后便坐了下来。这里空空荡荡,绝不是藏画的地方。胡刚皱了皱眉头,知道小雪来这里是因为被唤起了另外的记忆。胡刚心里焦急,走到小雪身边,反复对她说起那幅名画的事,想以这种干预把她的记忆扭转过来。可这次他的努力没有效果,小雪像是没听见他说话,眼睛也不看他,而是一直呆望着廊外的青山。胡刚知道这种时候不能对她有强行要求,否则她仅有的一点意识又会被恐惧击垮,任何记忆都会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没办法,只能耐心等待。胡刚退到不远处胡柳坐着的地方。胡柳望了一眼在长廊尽头的小雪,低声对胡刚说:“你确信那幅画藏在这座山上?”   “当然,这是小雪在朦胧状态,也就是说在被催眠状态下说出的话,真实性百分之百。”胡刚说完后得意地看了胡柳一眼,为自己在大学时选修过精神分析学而感到满意。   胡柳说:“记得吗?这就是你初次认识小雪的地方。要是你当初多努力,也没后来这么多折腾了。尤其是你那次假装出国又在机场退掉机票,你说你已经把她完全征服了,可接下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胡刚不高兴地说:“别说这些丧气话了,要不是皮贵那小子一直从中作梗,我早让她就范了。不过,这小子还是翻不出我的掌心,自投罗网地进精神病院了。”   胡柳说:“皮贵单位里的人来证明他没病,会接走他的。”   胡刚冷笑了一声说:“没病?没那么容易说清吧。如果没病,他就是闯入医院偷运病人的坏人。不管怎样,等他们把这团乱麻理清楚,我们已经大功告成并且玩人间蒸发了。”   胡刚看了看时间,中午已过,他走向小雪,对她说道:“吃饭,我们吃饭去。”   小雪这次对他的话有了回应,重复了一句“吃饭”,然后便站了起来。   胡刚和胡柳带着小雪去佛堂后面的饭堂吃饭。饭后,小雪把碗一推便趴在桌上睡起觉来。胡刚也打了一个哈欠,昨夜一夜未睡,此时真是眼皮发沉。可是,此时不是睡觉的时候,胡刚要胡柳从包里拿出纸和笔来,他摇醒了小雪,在她面前写起字来,他写了“马”“奔马”,然后说:“我们去找那幅画。”小雪看着这些文字,慢慢地站起来,向外走去。   胡刚大喜,立即招呼胡柳跟着小雪向外走。这天不是节假日,天气又不好,天空阴云密布,气象台已经发布了暴雨橙色预警。因此,偌大的寺院里空无一人,偶尔见和尚的身影在回廊或殿堂外闪过。小雪慢慢地走着,登上高高的石阶后进了一座大殿。这里烟火缭绕,供奉着好几尊佛像。小雪进去后便一尊一尊地看佛像。胡刚走到功德箱前捐了一些钱,守在佛像脚下的和尚便敲响一声钟,算是对施主的回应。   出了大殿,小雪沿着侧面石阶继续往上走,不一会儿又到了一座大殿。小雪走进去,仍然是慢慢地看。这座殿里没有和尚值守,除了神态各异的佛像外,殿堂里显得冷清而空旷。胡刚和胡柳坐在进入大殿的门槛上,看着小雪在里面像木头人一般慢慢挪动。胡刚打了一个哈欠,睡意再次强烈地袭来。他对胡柳说:“你坐这里看着她,我去小卖部买点可乐,这东西既解渴又有点兴奋作用,不然我坐这里也要睡着了。”   胡刚去寺院的大门处买了可乐,在回来的半路上与胡柳迎面相遇。胡柳满脸惊慌地说:“糟了!小雪不见了!”   胡刚大惊,忙问是怎么回事。胡柳说她坐在门槛上看着小雪时,恰遇妙玄和尚经过,妙玄和尚问他们是否需要在此住宿。胡柳说现在还定不下来。和尚说,要住宿的话得早点登记,今天这天气没有人来,等一会儿他要去佛堂念经去了。胡柳表示会尽快决定。妙玄和尚走后,胡柳回头往大殿一看,小雪不见了!她大惊失色地叫了几声“小雪”,没见任何人影,只有大殿里响起一串“小雪”的回声。胡柳拔腿便向外追去,半路上遇见了胡刚。   胡刚来不及责怪胡柳,说了一句“快追”,便和胡柳一起向外奔去。他们一口气跑到寺院大门外,外面空空荡荡不见人影,只有一些树叶被风吹着在地上打旋儿。   胡刚叫了一声“完了”,便和胡柳一起像泄了气的皮球在门槛上坐了下来。胡刚说:“她会跑,如果她有这种意识的话,说明她的分裂程度没有我们看见的那样严重。”   胡柳心烦意乱地说:“别说你那些理论了,赶快想法找她吧。她若跑掉了,事情就全部乱了套,后果很严重。”   胡刚急得站起来,拍了拍脑袋,突然说道:“我们是急傻了,她并没有向外跑,若是那样的话,会被我迎面撞上的。”   胡柳也拍了一下大腿说:“对对对,我们向外追,真是没头苍蝇。”   两人赶快返身进庙里寻找。好在四处空空荡荡,任何人影都不能逃过他们的视野。就这样,他们已返身搜索到小雪失踪的那座大殿门前,两人跨进殿里,在巨大的佛像脚下,人显得很弱小。这些佛像凸着大肚子,双耳垂肩,脸上的笑容仿佛在笑天下可笑之人。   胡刚又沮丧地说一声“完了”,然后在大殿里来回走了几步。突然,他纵身跃上了放置佛像的高台,扶着佛像的身子探头向后面望去。这一望,胡刚兴奋地叫出了声,原来小雪正躲在佛像后面呢。他大吼了一声“小雪”,可小雪没有逃跑,也没有动弹,她背靠着佛像坐在那里,还发出轻轻的鼾声。   胡刚又气又急,一把将小雪拎了起来。小雪揉了揉眼睛,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胡刚说:“让你找画,你怎么躲到这里来了?”小雪重复着说:“找画,找画。”   胡刚突然有所醒悟。他立即蹲下身来,细细察看佛像背面的情况。胡柳也已经上来了,胡刚对她说:“在佛像背后藏画,真是好地方,我们认真查一查。”   两人将佛像的背上和基座下面的每一寸地面都看过摸过了,没发现任何可疑之处。小雪站在一旁,闭着眼,又要睡过去的样子。   这时,殿堂里突然有人大喊:“施主不得无礼!”   胡刚大惊,带着胡柳和小雪从佛像背后出来,又从平台上跳下去。殿堂正中站着一个年长的和尚,他合掌说道:“佛祖金身,普度众生,攀爬不得。阿弥陀佛。”胡刚急中生智,也合掌念道:“我辈无知,佛祖恕罪。阿弥陀佛。”   一场风波终于过去了,胡刚和胡柳带着小雪出了大殿。外面天色已暗,还没到晚饭时间,可廊下几盏昏黄的灯已经亮了。   胡柳看着胡刚,那意思是问,我们怎么做?   天边有隆隆的雷声传来,厚厚的云层已经压在殿宇的飞檐上。   胡刚对胡柳说:“先住下来再说。”   2   天黑后,燕娜刚洗完澡穿着睡衣坐在客厅里,刘总来了。他进门后便嗅了燕娜一下说:“哦,好香。”燕娜瞪了他一眼说:“规矩点,没看见豆豆在家吗?”   今天是周末,燕娜从幼儿园接了豆豆回家,准备好好陪一陪儿子。没想到,这讨厌鬼又来了。   刘总是来了解昨天晚上的情况。他急切地问:“怎么样?搞定了吧?”   燕娜说:“这个领导呀,和你想的不一样。”   刘总惊慌地问:“什么意思?”他侧脸看了一眼正在看动画片的豆豆,又说,“这里太吵了,到楼上书房去谈。”   昨天晚上,刘总约燕娜一起和国资委的张主任见面,地点在一家五星级酒店。餐厅的包间很豪华,当刘总把燕娜介绍给张主任时,这个五十多岁便已有些秃顶的官员笑呵呵地一边和燕娜握手一边说:“真是大美女啊,比电视上还漂亮。”   三个人坐下来喝酒聊天。酒过三巡,刘总的手机响了,他“哦哦”地接听后便说:“实在抱歉,我有点急事,得先走了。”   张主任也不挽留,只是说了一句:“你们搞企业的,大忙人呀。”   刘总走后,张主任便向燕娜频频举杯,燕娜也不推辞,端起酒杯来说:“我把它干了,可你得连干三杯。”张主任很兴奋,醉眼蒙眬地说:“没,没问题。”   这样,当他拿出一张酒店的房卡要燕娜扶他去房间时,他是真的已经大醉。燕娜扶着他进了房间,他便沉重地斜倒在床上,嘴里念叨道:“大、大美女,明星女人,快上床来陪我呀。”   燕娜坐在沙发上说:“你还没洗澡呢。等一会儿吧,我先喝点水。”燕娜原以为这样一拖延,这醉汉很快就会呼呼大睡,没想到,他居然一下子坐了起来,一边说着“对,对,得先、先洗澡”,一边便向浴室走去。不一会儿,他光着身子走出来,对燕娜说道:“你也去洗澡吧。”   燕娜进了浴室,反锁上门后便慢慢洗澡,她洗了足够长的时间,当她裹着浴巾出来时,那男人竟然还没睡,他走过去一把扯掉了燕娜身上的浴巾,抱着她便在她脸上身上又亲又啃起来。燕娜推他,但没用,很快,他沉重的身体已经把燕娜压在床上。不过,老天不成全他,不一会儿他便沮丧地爬了起来。他坐在床边,贪婪地看着燕娜的身体,然后拿出手机来,准备给燕娜拍照。   燕娜一下子坐了起来,拿出自己的手机递给他说:“用这个吧。你的手机里要有我的照片,你不怕丢乌纱帽吗?”   这男人如梦初醒,连声说着“对对对”。他接过燕娜的手机,给燕娜拍了一张照片后,燕娜又拿过手机,一手抱着他的脖子,一手伸向前方“咔嚓”一声拍了张两人的合影。   燕娜和他主动戏玩,让这男人很兴奋,他摸着燕娜的身体说:“我们认识,真是缘分。”   燕娜说:“没什么缘分,这都是刘总安排我做的。”   男人吃了一惊,下级向上级献女人本是常事,可经燕娜这么赤裸裸地说出来,听来还是让人觉得刺耳。   燕娜下了床,一边穿衣服一边又说:“刘总要我和你上床,事成后给我一百万,现在,我已完成任务了。”   男人额上的青筋凸了起来,“这小子有钱呀,”他说,“你去问问他,他哪来这么多钱,建国贸广场七个多亿,都花到什么地方去了?这事已经有人在反映,我看谁也保不了他。哼,花一百万来买我的污点,想要挟我呀?”   燕娜已穿好衣服,坐到沙发上后,她说:“其实,官场上的事,我不懂。只是今天和你见面后,觉得你还是个好人,所以不忍心瞒着你这些事。”   男人立即说:“当然,我当然是个好人。如果我是刘总那样的贪官,他说给你一百万我会说给你两百万。没有吧,我们之间没有金钱交易,一见面我是真心爱上了你,爱得有些疯狂,你可要理解我。”   燕娜说:“我理解。”   男人深情地看着她说:“我真幸运,认识了你这么美又这么善良的女人。只是,刘总以后问起今晚的事,你会怎么说呢?”   燕娜说:“告诉你,我不会要他那一百万的。我会对他说,那天晚上他离席后,我们很快吃完饭就分手了。”   从酒店出来后,燕娜的心跳得厉害。那个长期折磨着她的刘总,将被她兵不血刃地斩落马下,她感到奴隶翻身一样的畅快。第二天是周末,她接了豆豆回家过过正常的家庭生活,没想到,刘总迫不及待地打听消息来了。   到了楼上书房,刘总急切地问:“你说张主任和我想的不一样,意思是说他没带你去开房?”   燕娜说:“正是这样。你走后,我们闲聊了一会儿,他说还有事,我们就分手了。”   刘总一屁股坐在转椅上,丧气地说:“你怎么不勾引勾引他?他这个人,可是像猫一样粘腥的呀!”   燕娜说:“别人不动心,我怎么勾引?”   刘总沉下了脸:“你怎么勾引,还用我教吗?”他盯着燕娜说,“当初你勾上邹副市长,不是很有本事吗?燕娜,我可对得起你,五年前,你和邹市长在瑞士一个小镇手牵手地走,被我看见后,我为你保密到今天。还有你那幅背面裸照,你酒醉后说出是那个姓邹的给你拍的,我也为你保密。谁都知道邹副市长生前喜欢书法、摄影,我要是把这张照片传出去,全国都会哗然!”   燕娜的脸色一下子苍白起来,她喃喃地说:“我也对得起你呀。”   刘总说:“我知道,要勾引张主任,对你是轻而易举,你却让他走了,你根本没尽力!”   燕娜说:“别急,要勾上他,有的是机会。”   刘总在转椅上猛地转了一圈,看着燕娜说:“就怕来不及了,原想你昨晚肯定成功,那么我今晚就可找他谈事了。你不知道,今天下午公司办公会,我手下的二把手、三把手居然敢和我顶嘴了,这是不祥之兆,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这头猪要完蛋,燕娜心里狂喜。她做出忧虑的样子问:“那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我再找机会,你一定得勾上他。”刘总长叹一声后又说,“唉,只怕时间来不及了。燕娜,你去拿酒来,人生苦短,我们狂欢今宵吧。”   燕娜慌了神:“不行不行,豆豆在家呀。”   “让他在楼下房间里睡觉,”刘总坚决地说,“谁叫你昨晚不给张主任效劳呢,没办法,只好让我今晚享用你了。”   燕娜的血往头上涌,又产生了不止一次有过的想法,就是从厨房拿来菜刀,一刀了结了他的狗命。   当然,这晚的结果仍然是,燕娜拿了酒上楼来。刘总看了一眼酒瓶说:“不要这开过塞的,去换一瓶新的来,别想再对我玩安眠药那套把戏。”   燕娜换了瓶新的红酒上来。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是皮贵打来的,皮贵讲述了他被囚在精神病院的经过后说,是殡仪馆的领导把他接回单位的。他要燕娜千万提防胡刚等人,他怀疑小雪的精神分裂是被胡刚逼出来的。他还说他在胡刚家的洗手间里收集到了可疑物,已交给了警方,那里面可能会提取出人的DNA来。警方说正调查一个女孩的失踪,是日式餐馆的服务员。皮贵说,他在胡家嗅到的气味,使他相信胡刚有杀人嫌疑。   这个电话燕娜接听了有十多分钟,由于她只是“嗯嗯”地应答,刘总不知道谁打的电话,也不敢轻易打断她。通完电话后,他侥幸地问:“是张主任打来的吧?”   燕娜说:“不,是我表弟。”   刘总突然恼羞成怒地吼道:“你提你表弟来吓唬我呀?告诉你,谁也帮不了你的忙。只有把我服侍好了,才有你的安静日子过。”   燕娜没有吭声。刘总又说道:“哦,差点忘了问你,你表弟是做什么工作的?”   燕娜说:“家政公司。”   刘总说:“你什么时候学会说假话了?告诉你吧,我前几天去殡仪馆参加一个追悼会,在接待厅里看见殡仪馆工作人员的照片,皮贵就在上面,介绍说他是入殓师,入殓你懂吧,给死人穿衣整容的。”   燕娜吃了一惊,可立即意识到皮贵隐瞒职业并无恶意。无论怎样,这是个诚实可靠的年轻人。于是她说:“他开始在家政公司,后来去的殡仪馆。”   刘总说:“让他少来这里,坐你的沙发,用你的饭碗,你不觉得脏吗?”   燕娜说:“一个人脏不脏,不能这样看。”   刘总皱了下眉头说:“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是说我脏了?”   燕娜说:“那要你自己评定。”   “那么你呢?你脏吗?”刘总追问道。   “我脏。”燕娜说出这话后,突然仰头大笑,笑过之后,又突然捂着脸哭了起来。   刘总骂了句“神经病”,然后开始开那瓶红酒。给两只杯里斟上酒后,他转头问道:“孩子睡了吗?”燕娜说早睡了,他说喝酒吧,不说那些废话了,良宵苦短嘛。   这间书房不大,角落里两把藤椅和一张小茶几,是他们喝酒的地方。燕娜望了一眼酒杯,并不伸手。刘总仰脖喝下一杯后,便把燕娜强行拉到他腿上坐下。   燕娜挣脱他,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她半闭着眼睛,仰靠在藤椅上。   燕娜坐在那里,感到身体像是在虚空中飘荡。她闭着眼,感觉到有人在抚摸她的长发。那只温暖的大手先是在她的头顶,然后顺着面颊向下,一直抚摸到她长发的末端。这是邹副市长的手。他们在一起时,他要她叫他先生。她斟茶给他,说先生请喝茶,他会含情看她一眼,随即说谢谢。他有很多女人,可燕娜确信无疑,他爱她,爱还是不爱以及爱到什么程度,女人天生就懂。在他被关押审查的漫长日子里,他对他们的关系只字未提。加上他和她的往来从来慎之又慎,所以,到最后为止,她从未被列入过他的女人关系名单。他被执行死刑那天,她去了灵慧寺。不可否认,他罪孽深重,她点燃了一炷香,愿他有一个干干净净的来生。   燕娜仰靠在藤椅上,一直没有动静,只是眼角已经溢出了泪水。这情景让刘总感到十分诧异,继而感到愤怒。他放下酒杯走过去,解开了她睡衣的腰带。她仍然没有动弹。刘总抱起她,把她放到卧室的大床上,脱光了她的衣服,她仍然没有反应。   刘总顿感兴趣索然。他愤怒地打了她一个耳光,狠狠地叫道:“这样的晚上也许不多了,你就不能好好陪陪我吗?”   燕娜睁开了眼睛,望着天花板呆呆地说:“你不是想奸尸吗?我成全你好了。”   第十七章 迷雾散时,铁门关上   胡柳奓着胆子,小心翼翼地踩过天井去了对面,可是她没敢敲门,而是悄悄地凑到窗上向里望。里面拉着窗帘,但从窗帘之间的缝隙里,胡柳还是看见了屋里坐着一个黑衣女人,她披着头发,脸色苍白。   1   夜很黑,灵慧寺偏僻的侧院里,只有一间客房的窗户还透出灯光。暴雨下了一阵后已停了下来,这使周遭显得更加死寂。   小雪和衣躺在床上,睡得像一个死人。坐在床边的胡柳打了一个哈欠,对正在弯腰察看小雪的胡刚说:“我太困了,我们去隔壁房里睡觉吧。”   胡刚转过身来说:“那怎么行?留她一个人在这房里,跑了怎么办?”   “她会跑吗?”胡柳不相信地说,“你叫了她那么久,和她说了那么多话,她都没反应,看她这样子,天亮也醒不了。”   胡刚有些犹豫地说:“她这是什么毛病呀,在医院里也是这样,常常一睡就叫不醒,医生倒省心,药也少用了。”   胡柳拉了他一把说:“那,我们睡觉去。”胡刚笑了笑说:“怎么,你想做那事了?”   胡柳说:“你别想歪了,你以为都像你们这些男人,什么时候都有兴趣,我只是太困了。”   胡刚说:“等一等,我再试试。”   胡刚又坐到床边去,一边摇小雪的肩膀,一边叫她的名字。小雪的头被他摇得左右晃了晃,可仍然没有醒来的意思。   胡刚站起来对胡柳说:“不行,今夜要不问出她那幅画究竟在什么地方,明天就更来不及了。在医院里已经说出那幅画在灵慧山,现在只要她再半清醒一会儿,就能问出那幅画的确切位置。”   胡柳说:“她不醒,你怎么办?”   胡刚说:“你把她的衣服都脱了,我来摸摸她的敏感地方,用这方法,她会醒的。”   胡柳叫了一声说:“啊,这不行,你又想坏主意了,你骗我,你就是想要她,当初你们在一起谈得热火朝天,把我冷落在一旁,你说是工作需要。其实我早看出来了,你是既想得财又想得人。你背着我和别的女人乱来我没办法,但当着我的面,我绝不答应。”   胡刚正想解释,突然听见外面传来一声咳嗽,是女人的声音。今晚除他们外这里没有任何客人留宿,这女人的咳嗽声让胡刚和胡柳一下子毛骨悚然。   胡刚轻轻开了房门出去察看,胡柳紧贴在他身后。整个客房区一片黑暗,只有狭长的天井里有些雨水的亮光。哪来的咳嗽声呢?胡刚正在疑惑,院落的入口处突然有了一团昏黄的光,这团光摇晃着行进,是和尚提着灯笼来巡夜了。胡刚和胡柳赶紧退回屋里,并且关了灯,以免引起和尚的注意。就这样,他们屏住呼吸一直等到和尚巡夜离去,才重新开了灯。胡柳说:“好害怕呀,今夜这里有鬼。”   胡刚说:“佛家净地,鬼不会来的。”   话虽这么说,可想到刚才那声女人的咳嗽,胡刚还是有些紧张。他走到窗边,从窗帘缝中往外望,这一望让他大惊,他看见天井斜对面一间客房的窗上有了灯光。胡柳也凑过来看,胡刚感到她的肩膀在颤抖。   胡刚已经判断出,那亮着灯的房间正是小雪她爸的司机包下的那间套房。他们来时沿着天井周边的房间走了一遍,没见任何客人,怎么在这夜半时分突然有了灯光?   胡刚镇定了一下对胡柳说:“这就对了,刚才那女人的咳嗽声就是从那房里发出的。别怕,没有鬼,住在里边的只能是人。这样吧,你去敲她的门,就说感冒了,向她要点头痛药,都是出门的游客,这样做也没什么。”   胡柳说:“为什么?我不敢过去。”   胡刚说:“这样可以看看住在里边的是个什么女人。谁能住进那间房呢?你不觉得奇怪吗?”   胡刚又劝她道:“深更半夜的,男人去敲她的门不妥。你去吧,我站在门边保护着你。”   胡柳奓着胆子,小心翼翼地踩过天井去了对面,可是她没敢敲门,而是悄悄地凑到窗上向里望。里面拉着窗帘,但从窗帘之间的缝隙里,胡柳还是看见了屋里坐着一个黑衣女人,她披着头发,脸色苍白。   胡柳转身逃回来时全身发抖。“有鬼!”她肯定地说,“也许就是吊死在山下树林里的那个女鬼。”   胡刚问清了她看见的情况后说:“什么鬼,我倒想见识见识。”   胡柳拉住他说:“别去,别惹麻烦,咱们相安无事好了。”   胡刚说:“我不会去敲门的,我要她自己出来。”   胡刚走到檐下,伸手在天井里抓了一把沙土,然后用力将沙土抛向那扇亮着灯的窗户,然后胡刚退回房中,站在窗后向外望。   “如果是人,她会出门察看。”他对站在一旁的胡柳说。   胡刚的话音刚落,那间客房的门果然打开了,灯光从屋里泻出来,照见一个一身黑衣的女人。她走出门外看了看,然后又进屋去了。   这女人正是鄢脂!她来这里干什么呢?几天前,电视新闻报道了一起火灾,一套民宅的男主人自己点火烧了房子,自己也被烧死在屋里了。纵火者正是李柱,新闻报道说他长期瘫痪靠轮椅生活,也许还受到家人虐待,因悲观绝望而自焚。   胡刚将有关情况告诉胡柳后说:“这女人现在一无所有,来这里,也许也是为了找那幅画。她和小雪爸爸有染,自然会想到来这间房里找画。可是她错了,那间房我早已查过,什么也没有。”   胡柳说:“真是冤家路窄。”   胡刚说:“不过,我们得加紧找到这幅画才行。”他看了一眼睡在床上的小雪,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后又说,“一定得弄醒她,让她在朦朦胧胧中说出真话来。”   “你是说,要脱她的衣服吗?”胡柳有些不情愿地说,“可是你别真做呀,不然我受不了的。”   “你放心,”胡刚说,“性最能刺激人的神经,这是实验证明了的。”   胡柳走到床边,俯下身刚要解小雪的衣扣,她突然半睁眼睛,迷迷糊糊地说道:“魏阿姨,我要喝水。”   小雪醒了,把胡柳看成了她家的保姆,这情况让胡刚大喜。他一边让胡柳赶快给她喝水,一边坐到床边去,用耳语式的声音念道:“小雪乖,魏阿姨给你喝水,舅舅也来看你了。”   小雪念道:“舅舅来了。”   胡刚趁势说道:“舅舅要找那幅画,那幅《奔马图》,放什么地方了?”   小雪喃喃说道:“在灵慧山。”   “我们到灵慧山了,可是没找着。”   “我带舅舅去。”小雪蒙眬地说,“在山后的溶洞里。”   胡刚的心跳得厉害,他抚了抚小雪的头说:“小雪睡觉吧,明天我们去溶洞。”   大功即将告成,可是他仍然没同意胡柳去隔壁房里睡觉的要求,万一小雪在天亮前跑掉了怎么办?黄昏时她就失踪过一次,虽然最后发现她躲在佛像背后睡觉,不像是有意逃跑,但这事还是让胡刚提高了警惕,他让胡柳和他一起守在房里直到天亮。   早晨,小雪醒来就喊饿。胡刚借着昨晚的思维对她说:“舅舅带你去吃饭,吃了饭,就去溶洞取那幅画。”小雪的眼光呆滞,但是点了点头。   胡刚和胡柳带着小雪去用早餐。路过佛堂时,正看见一个老和尚在和一身黑衣的鄢脂说话。和尚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要削发出家,本寺理当接收。可是看你伤痛在心,恨怨未了,恐是一时之念,不如回家静待数日,如能全然放下,心中澄明,再来不迟。”鄢脂听了这些话,没有回答,只是不停地抹泪。胡刚他们三人从她旁边经过,她也全然不觉。   三个人进了饭堂低头用餐,谁也没有说话,气氛显得有点沉闷。饭后,胡刚去小卖部买了三只手电筒,一人一只,进溶洞用得着。   从灵慧寺后门出去,便是去溶洞的路了。雨后的山中湿漉漉的,好在路上铺有石板,这让去溶洞的路并不难走。大约走了半个时辰,路变得险峻起来,人得从陡壁上向下,一直下到一个幽深的峡谷里,溶洞便到了。它的洞口很大且奇形怪状,有无数细细的水流从洞里淌出来。   胡刚对小雪说:“你走前面,找那幅画,我们跟着你。”小雪一路上的状态还不错,也许是空气清凉的原因,她一直处于半清醒状态,这有助于她想起那幅画的位置,胡刚对此很满意。   小雪踩着流水中的石头进了洞,洞里怪石林立,越往里走,光线越暗,他们都打开了手电。这时,洞里出现三个岔洞。小雪停了下来。好像在分辨该进哪一个洞。   胡柳似乎有些胆怯,她凑近胡刚耳边说道:“这样深的洞,又潮湿,那幅画能藏在这种地方吗?”   胡刚小声对她说:“没问题,藏画的人总会有保护办法的,再坚持一下。”   小雪站在岔洞口,仿佛在回忆,过了好一会儿,她向左边的洞里走去,这个洞只有一人多高,并且有哗哗的水声在怪石下面喧响。空气变冷了,胡刚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胡柳拉了一把胡刚说:“不对头,叫她回来。”   胡刚低声吼了她一句:“别打退堂鼓!”   洞里一片漆黑,水声越来越大,手电的光在这里也只能照亮脚下的一点路——这不是路,而是散落在水中的一块块石头,他们踩着这些石头绕来绕去地走着,像在捉迷藏。胡刚突然发现,看不见小雪了,他朝着前面大喊:“小雪!”没有小雪的回应,只有洞里的回声。他回头对胡柳吼道:“都怪你,走得太慢。”胡柳急了,不顾一切地追上来。胡刚说:“我们快往前赶!”   洞里越来越险,有的地方出现了深沟,深不见底,胡刚正要回头叫胡柳小心,忽听胡柳一声惊叫,紧接着是“扑通”一声,胡刚心里一惊,糟了!胡柳掉下水里去了!   胡刚回转身来,用手电晃着,果然不见胡柳的身影。他往回走了几步,听见胡柳惨叫道:“快救我呀!”他循着声音用手电照过去,看见一个井口似的洞口,再用手电向下照,胡柳正站在洞底,这洞有五米以上的深度,洞壁如井壁般笔直光滑,洞底的水齐腰深,不小心掉下去的胡柳正在喊“救命”。胡刚也急了,蹲下身趴在洞口向下喊:“别急,别急,我想法救你。”正在这时,他感到身后有手在推他,还没来得及抵抗,他已被推下了洞沿,整个身体沿着洞壁一下子滑了下去。   胡刚本能地发出了尖叫,刚落入洞底,上面有手电光射了下来,同时传来小雪的声音:“胡刚,你也有今天呀!”这是一种咬牙切齿的声音。   胡刚的脑袋里“嗡”的一声,一时还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啊,精神病人是会伤人的,他怎么就忽视了这点呢?他绝望地向上喊道:“小雪!小雪!我是你舅舅呀,快去外面找条绳子来救我!”   洞口上面传来小雪的哈哈大笑:“胡刚,你的戏演完了,就这样剧终吧,我可要走了。”   胡刚很久没听到小雪这样清晰而坚定有力的声音了。这是怎么回事?她没疯,或者突然好了?这不可能!他朝着洞口大叫:“小雪,你别走,你走了就是杀人罪呀!”   小雪又哈哈大笑起来:“杀人罪,那是你呀,你说说,你家的冰柜里藏着什么?你早就杀人了,要不是我反应快被迫装疯,我打开冰柜后也走不出你的家门了。”   胡刚一阵晕眩,天哪!他被骗了,他一直以为小雪是被冰柜里那颗头颅吓疯的,没想到,她是为了逃脱鬼门关而装疯的。她装得很像,一直到医院里都这样,原来她是在等待逃脱的机会。   胡柳抓住他的肩膀哭了起来:“我们完了。”她说,“你是天下第一笨蛋!”骂了胡刚,她仰头向上叫道,“小雪,我可是无辜的呀,你得救我上来,不然我会死的。”   上面传来小雪的声音说:“你们不是有水喝吗?三天之内死不了的,到时警察会请你们出来。”   胡刚绝望地叫道:“小雪,你不能这样,你把我交给警察,你也没好日子过,你窝藏你爸留下的那幅画,该当何罪?你救我们上来,我们从此井水不犯河水,怎么样?”   小雪在洞口坐了下来,平静地对下面说道:“坦白地告诉你,我从不知道有这幅画的事。你倒说说,这幅画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真不知道呀?”胡刚无比沮丧地说,“你爸有这幅画,千真万确,是你爸的司机讲出来的,大约是六年前一个台湾商人送给你爸的。你爸案发后,这幅画没有被收缴。唉,我怎么就认定是留给你了呢?既然这样,那幅画只能在另一个女人手里了。”   “谁?在谁手里?”小雪问道。   “你救我上来,我告诉你。”   “你别想骗人了!”小雪哼了一声道,“那幅画不管在谁手里,我都没有兴趣,我不会要那东西的。”   胡刚在洞底长叹一声道:“小雪,我算栽在你手里了。那天在我家里,我真该杀了你,你靠吃一只蟑螂就让我相信你疯了,我真是愚蠢透顶!更蠢的是,要那幅画我不该找你,该找燕娜,早有人说她有嫌疑,可是我没相信。”   “燕娜?”小雪惊讶地问道,“她怎么了?”   胡刚又生起了希望,侥幸地说:“你救我上来,我再告诉你。”   “别做梦吧!”小雪叫道,“你不说也罢,够了!我什么也不想知道,我只想要正常的生活,我要走了。”   “不——不——”胡刚对着上面大叫,胡柳也同时发出绝望的尖叫声,这些声音在洞里回响着,可是上面已没有一点动静了。   小雪坚定地向外走去。走出溶洞时,她对着天空做了个深呼吸,有两行热泪从脸颊上淌了下来。   2   燕娜在床上醒来时,已是上午十点多钟。她仍感到头昏,因为她睡下时窗外已经发白。昨晚,刘总在这里几乎发了疯,一会儿说他要完蛋了,这都怪燕娜没把他的上级拉下水,没人救他了,那些告发他的人准能得逞;一会儿又说今宵得过好,于是喝了酒将燕娜压在床上疯狂。可是,燕娜像木头人一样没有反应,这让他大为恼火。他破口大骂道:“你这个婊子,只想攀高官,我看见你和那个副市长走在一起时小鸟依人的样子,怎么和我就变成木头人了?这事我要说出去,你早就身败名裂了!”   燕娜说:“你霸占了我这么久,我也算还了你的情了。”   “霸占?”刘总跳了起来,“你今晚敢这样和我说话,一定是那个老相好的魂附到你身上了。告诉你,他是个贪官,是个死鬼,你是死鬼的婊子!”   燕娜突然怒目圆睁,一个耳光就向他打去。刘总愣了一下,扑上来掐住她的脖子,“你反了!”他吼道,“我明天就去电视台报告你的底细。”   燕娜掰开他的手说:“你报告去吧,别忘了报告你也是一个贪官。”   这男人一下子泄了气,坐在床沿发愣。过了一会儿,他下楼去把红酒拿了上来。“把你的安眠药都拿出来,”他说,“咱们一起死了算了。”   燕娜说:“要死你自己去外面死,我可不奉陪。”   燕娜冲口说出这话后,等着刘总的歇斯底里,可是,他把酒瓶放在地板上,在一把皮椅上坐了下来,脸上竟然滴下了浊泪。   “那个副市长,对你是真爱吗?”他问道。   燕娜答道:“真爱。”   “我在瑞士那个小镇看见你们俩时,你们在一起多久了?”他又问道。   “无可奉告。”燕娜说。   “唉——”他长叹了一口气,独自用酒杯倒上酒喝起来。   被这个男人纠缠以来,燕娜今晚是第一次敢于维护自己的尊严。曾经的情人已告别人世,但他的影子今晚却总在她眼前晃动。她走过去给自己斟上酒,一仰脖子便喝了一杯。刘总疑惑地看了看她,给她斟上酒,与她碰了碰杯说:“官场险恶,红颜命苦啊!”   燕娜一觉睡到上午,被豆豆的哭叫声惊醒。她翻身下床,看了一眼在床上还睡得像死猪一般的男人,心里又涌起一阵酸苦。她走出卧室,站在门外的儿子一下子抱住了她的腿,眼泪汪汪地叫道:“妈妈,妈妈,我饿了。”   豆豆昨晚睡在楼下的房间,早晨起床后在楼下乖乖地等着妈妈下楼,一直到肚子饿了,这才上楼来叫。燕娜心疼地抱着他下楼,立即去厨房给他做早餐。正在这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她去开了门,惊讶地看见站在门口的竟然是小雪。   “你出院了?”   小雪点了点头,进屋后坐在客厅里,一言不发。   “你的病好了吗?”燕娜又问。   “我没病。”小雪突然说道,“是胡刚他们害我的,我已报了警。这事一下子说不清楚,我来这里,是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燕娜一头雾水。   “我爸有一幅画,是徐悲鸿的《奔马图》,这画是不是留在你这里了?我问这事没别的意思,我只是觉得你是一个好人,如果真有这事,你赶快主动上交,免得胡刚他们供出来后让你被动。”   燕娜的脸一下子变了色:“什么、什么画,我不知道啊。”   “这样就好。”小雪如释重负地说,“我就觉得这是胡刚的诈术。我终于逃出来了,我已给皮贵打了电话,他也会赶过来,他说我们得一起庆祝庆祝。”   燕娜好像并没听小雪接下来说的话,坐在那里脸上一阵阵发白。   小雪问:“你怎么了?”   她站起来,沉重地对小雪说:“你跟我来。”   燕娜把小雪带到了楼上的书房,关上房门后,她打开书柜上面上锁的门,从里面取出一幅画来,展开来,是《奔马图》。   “小雪,我和你爸好过,我对不起你。”燕娜说,“这是你爸留在我这里的东西。很多年前,你爸还在一个县里任职的时候,带头在县里开展了希望工程,他「一对一」地资助了一个农村小女孩的学费和生活费,并且一直资助到这女孩上大学。后来,这女孩在台湾的大伯与她家联系上了,为感谢你爸对他侄女的长期资助,她大伯便送了这幅画给你爸。虽然是幅赝品,但是心意难得,也算是你爸曾经做过善事的证明。所以这幅画不算赃物,你说要上交,我还真不愿意。因为看到这幅画,我就看到你爸身上曾经有过的善良一面。”   小雪怔住了,她喃喃地叫了一声“爸爸”,眼泪便无声地流了下来。   正在这时,从卧室那边传来一个男人接电话的声音。小雪吃了一惊,问是什么人,燕娜惊慌地示意她别出声。   那男人接电话的声音很大,并且有些暴躁:“哦哦,要抓我呀,是纪委还是检察院?什么?哦哦,张主任说这种话啊……这个婊子,敢背后捅我一刀……”   燕娜浑身发起抖来,她再次示意小雪别出声。这时,那男人已“咚咚”地下楼去了,一边走一边叫着燕娜的名字。很快,楼下响起了豆豆的哭叫声,只听那男人怒吼道:“你妈去哪儿了?快给我找出来,不然我杀了你!”   燕娜猛地打开书房门冲了出去。小雪惊呆了,楼下很快传来乒乒乓乓的打斗声。她出了书房,走到楼梯口向下一望,天哪,那男人正拿着一把菜刀与燕娜扭打在一起,而豆豆在旁边惊恐地哭叫。小雪冲了下去,大喝一声“住手”。那男人怔了一下,转头喝问道:“你是谁?和燕娜是一伙的吧?你们害我,我要你们一个不留!”   燕娜这时趁势抓住了那男人拿刀的手腕,同时大吼道:“快把豆豆带开!”   小雪立即抱起豆豆往楼上跑,刚上楼,就听燕娜发出了一声惨叫。小雪心里一紧,知道燕娜出事了。她抱着豆豆进了书房,觉得不妥,又钻进卧室,还是不妥,猛然间看见走廊尽头还有一道楼梯,她立即从那楼梯上去,是一间小阁楼。她关上阁楼的房门,反锁上。豆豆仍然惊恐不已地哭叫,小雪不停地说:“豆豆别叫,豆豆别叫,一会儿就好了。”   这时,小雪听见那男人上楼来了,卧室和书房的门被他摔得“砰砰”地响。“出来!”他用极度疯狂的声音吼道,“我杀了你们才够本!”   豆豆又哭叫了,小雪只得用手臂扼住他的脖子。“出来!”那疯狂的声音还在吼叫,并且向着阁楼方向来了。小雪紧抱着豆豆一动不动。“出来!”那男人的声音离阁楼很近,小雪不知道他是否发现了阁楼里有人。   突然,小雪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叫道:“把刀放下!”接着是一阵剧烈的打斗声。小雪听出那是皮贵的声音,她松了一口气。很快,有沉重的身体滚下楼梯的声音,接着传来皮贵的呼叫:“小雪,小雪,你在哪儿?”   小雪抱着豆豆从阁楼下来,听见皮贵正在楼下叫她。她走下去,看见燕娜正从地上坐起来,额头上淌着血。那个男人躺在楼梯口,昏迷不醒的样子。皮贵迎向小雪急切地问道:“小雪,你没事吧?”   小雪这时才感到身体瘫软,她对抱在怀里的豆豆说:“豆豆,现在没事了。”   然而,可怕的事情发生了。豆豆在她手臂里紧闭双眼一动不动。小雪急得大喊:“豆豆,豆豆!”可是,这个三岁多的孩子已经停止了呼吸。小雪感到眼前发黑,是她扼住他脖子不让他叫喊,使他窒息了。   豆豆被平放在沙发上,没有了呼吸和心跳。一身血迹的燕娜发疯一般拍着他叫喊,她的脸也因悲痛和绝望变了形。突然,她抬头对小雪号叫道:“小雪,他是你的弟弟呀,你怎么让他死了?!”   小雪一下子怔住了,木偶一般呆在那里,嘴里喃喃地说道:“我的弟弟,我的弟弟……”   小雪在喃喃自语中看见火光四射,像无数蛇芯子,舔过她的脑门……这一次,她真的疯了,犹如宿命。   当天下午,小雪的舅舅、保姆魏阿姨和皮贵一起,将小雪送进了精神病院。办好入院手续后,小雪的舅舅和魏阿姨都哭了。小雪舅舅对她说:“你妈妈下周就可以保外就医了。你放心养病吧,很快就会好的。”   小雪目光呆滞地看着他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好像这个世界离她很远很远。   皮贵强忍住眼泪,望着她说:“小雪,没事的,到你出院那天,我会在这里接你。”   小雪的眼球动了动,仿佛有一片云彩从她的眼底掠过,皮贵认为,她在心里听懂了他的话。   (全文完) ━━━━━━━━━━━━━━━━━━━━━━━━━━━━━━━━━ 本文内容由【黄小喵家的手残大】整理,久久小说网(www.txt99.com)转载。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