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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确地说,是母亲丢下了父亲,然后,她离开东北边陲小城佳木斯的那个农场(原来叫兵团),一去不复返。碎花小鳄牢牢记着,那天父亲喝了很多很多酒,抱住她失声痛哭,喃喃地说:“小鳄,你妈抛弃我们了。这是生活教你的第一课,你必须要学会坚强!”   从此,家里就像被掀掉了房顶,变得空荡荡了。碎花小鳄对母亲只有一个很模糊的印象,此后,她再也没见过她。   直到两年前,父亲突然去世。   他死于酗酒。   那天刮着大风雪,父亲很晚都没有回家。碎花小鳄给他打电话,始终没人接,她急死了,却不知道该去哪儿找他,只有一遍遍地拨电话,每次都是同一个声音,慢慢吞吞:“嘟……嘟……嘟……嘟……嘟……嘟……”直到自动重拨。打那以后,只要听到这个声音,碎花小鳄的心里就充满了悲伤和绝望,因此她很少给人打电话,总是发短信。   半夜的时候,碎花小鳄穿着衣服在床上睡着了。她迷迷瞪瞪做了个梦,梦见一个地方白云缭绕,鲜花盛开,父亲一步步朝她走过来,一边走一边笑。她急切地喊道:“爸,你去哪儿了?”   父亲说:“我去那儿了。”   她觉得父亲的回答有点儿古怪,又说:“我问你,你去哪儿了?”   父亲还是说:“我去那儿了。”   她说:“那儿是哪儿啊?”   父亲依然笑吟吟的,重复着同一句话:“我去那儿了……”   接着,碎花小鳄忽悠一下醒过来。房间里的灯亮着,很晃眼,窗外一片漆黑,风雪已经无影无踪,不知道它送来了什么,或者带走了什么。碎花小鳄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想去看看父亲是不是回来了,胸口突然特别难受,就像有人在转动辘轳,拉扯着她的五脏六腑。她扶着床头坐下来,使劲儿按住胸口,一下下深呼吸,却没有丝毫缓解。   终于,她艰难地走出去,叫了声:“爸!”   家里一片死寂。   她走进父亲的卧室看了看,没人。   走出来,她继续给父亲打电话,依然是那个堵心的声音:“嘟……嘟……嘟……嘟……嘟……”   她在沙发上坐下来,敏感地想道:这种心痛会不会是她和父亲之间的某种感应呢?   她总听到这样的事儿:某人去世了,当时他的孩子在千里之外,根本不知情,就在某人咽气的那一刻,他的孩子莫名其妙地感到满心悲伤,或者生理疼痛……   碎花小鳄害怕了,默默祷告:“神啊,求求您保佑我爸!我需要他!”   大约半个钟头之后,她的手机突然响了,她冲过去抓起来,正是父亲的号码。她紧张地接起来,叫了声:“爸……”   电话里传来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我是110民警。”   碎花小鳄的心头一冷。   对方说:“这个电话的主人是你爸?”   碎花小鳄低低地说:“是的。他……怎么了?”   对方说:“他在路旁冻僵了,你马上过来一趟。”   实际上,那时候父亲已经死了。他不是冻死的,法医说,他是被呕吐物堵住了气管,憋死的。   父母离婚之后,为了碎花小鳄,父亲一直没有再婚。   他天天给碎花小鳄做饭,蹬着一辆无比结实的自行车接送她上下学。他每个周末都带她出去疯玩儿。他没有对她发过一次火。   她喜爱父亲身上的烟味和酒气,这些熟悉的味道一下就消散了。   父亲死后,碎花小鳄感觉家里的四面墙也倒塌了。她一个人站在这个空荡荡的世界上,竟然无泪。   她坚信,她心如刀绞的那个时刻,正是父亲咽气的时间。   很快,一个中年女人出现在了碎花小鳄面前,她穿着一身冷色的制服,表情淡漠,看上去很陌生。她是碎花小鳄的母亲。   她把碎花小鳄接到了乘州。当时,碎花小鳄正在读高二。   在火车上,碎花小鳄跟母亲没说上三句话,她从始至终望着窗外。从母亲离开的那天起,碎花小鳄的内心深处就埋下了一颗怨恨的种子。尽管这么多年来没有见过面,但那颗种子发芽了,时间是它的肥料,一天天拔节,现在已经枝繁叶茂,遮天蔽日。   下了车之后,母亲很勉强地笑了笑,轻声说:“到家了。”   碎花小鳄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问:“你家在哪儿?”   一般来说,夜校都不住校,弗林学校却不同。碎花小鳄喜欢住校,她把弗林学校当成了一个容身之所。   几天之后,她渐渐感觉她来到这所学校是命中注定的,就像太阳必然落入黑夜的囊中。   第二章 头发丝一般的异常   太阳落入了黑夜的囊中。   晚上下课之后,大家都跑回寝室上网了,只有碎花小鳄一个人在学校里溜达。春天里那个百花香,不过,此时碎花小鳄看不见它们。   月黑风高。   风本来是看不见的,但尘土画出了它的形貌,在地面上窜来窜去,显得有些鬼祟。窄窄的水泥路坑坑洼洼,一条64条腿的虫子匆匆爬过。路灯挂得很高,相距很远,她的影子一会儿变得很长很长,一会儿变得很短很短,人影变得飘忽。   这所学校太老了,都是青砖楼。墙上一人高上下的地方,密密麻麻刻满了名字,那无疑是历届学生干的。有几个名字竟然刻在了三米高的地方,肯定是男生所为,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现在,那些名字藏在黑暗中。   如果一个地方有问题,就算你没看到什么不正常的东西,没听到什么不正常的声音,但是你依然会或浓或淡地感觉到。   那就是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之外的第六感。   每个人都有第六感,尤其在独处的时候。寂静的时候,它就像两根看不见的触角,在你生命的四周警惕地摆来摆去,捕捉着危险的讯息。   是的,碎花小鳄觉得这个弗林学校有问题。   究竟哪里有问题呢?   她说不清。   第六感只是向她发出了警报,接下来,她要用理性去查找蛛丝马迹。   校服?   碎花小鳄低头抻了抻衣襟。   弗林学校的校服是蓝白两色的,看起来更像病号服,而且是旧的。开学那天,碎花小鳄领到这身校服的时候,心里极不舒服。看得出来,这校服洗的次数太多了,白色有点儿发蓝了,蓝色有点儿发白了,不知道多少届学生穿过它。   有天晚上,碎花小鳄睡觉前把校服叠起来,放在了床头。寝室里总共住着三个女孩——她、饭饭,还有季之末。当时,另外两个女孩都不在寝室里。半夜的时候,碎花小鳄上厕所,发现她的校服飘到半空中,端端正正地挂在衣架上,慢悠悠地转来转去。当时她吓了一跳。早晨的时候,饭饭告诉她,她回寝室的时候,碎花小鳄已经睡着了,她看到碎花小鳄的校服湿淋淋的,就帮她挂了起来。碎花小鳄很疑惑,谁把她的校服弄湿的呢?季之末说,她比饭饭回来得早,洗完脸之后,她把水从窗户泼了出去,可能溅到了碎花小鳄的校服上……   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总归是人为的。   碎花小鳄继续想,究竟是哪里有问题?   制度?   按理说,夜校晚间上课,白天可以自由活动,这里却不行,几乎是全封闭式的。碎花小鳄入学第一天,胖胖的校长给新生训话,他说,为了加强学校的管理,今年大一的学生不允许随意外出,明年大二的学生不允许随意外出,后年大三的学生不允许随意外出——如果有事要出去,必须有教务处的假条。   如果以每周为单位制定这个规矩,那还情有可原,这所学校竟然是以每年为单位!   当天晚上,碎花小鳄认真地琢磨这个规定,希望找到可乘之机,大脑转着转着,她“扑哧”一下笑了出来——这个规定里藏着阴谋!尽管很浅显,却很容易被忽略,至少饭饭和季之末都没有察觉到——今年大一不允许随意外出,明年大二不允许随意外出,后年大三不允许随意外出,而碎花小鳄今年大一,明年大二,后年大三!就是说,三年内她都不能随意外出!   这哪里是学校,分明是一座监狱。   她把这个发现对饭饭和季之末说了,两个人都瞪大了眼睛,接着饭饭就开骂了,骂着骂着,内容开始一遍遍循环,渐渐觉得没意思,终于不再说,忙别的事去了。   是的,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不合理,开始的时候你震惊,你愤怒,你大吼大叫,还是改变不了,最后你左右看看,大家都适应了,都忙去了,你也就跟着服从了。   碎花小鳄无所谓。   她来乘州两年,由于性格孤僻,几乎没有一个朋友。在这个小城里,她也没什么亲人——她始终不觉得她和母亲之间有什么亲情。那么,在校内校外都一样。   饭饭和季之末不对劲?   碎花小鳄和季之末的床靠着窗,饭饭的床靠着门。   季之末很瘦小,估计不超过35公斤,头发特别长,已经垂到大腿弯了。大脑是头发的土壤,头发过长,总让人感觉大脑有问题。   她有各种款式的帽子,装了整整一大箱。虽然碎花小鳄和饭饭也喜欢戴帽子,但总有摘下的时候,季之末却不同,除了换帽子,她很少摘下,好像那长发是从帽子里生出来的。   另外,这个女孩严重不爱说话。三个人刚刚进入寝室的时候,还是饭饭告诉碎花小鳄她叫季之末的。三个人生疏的时候她不说话,熟悉了之后她还是不说话。   一次,碎花小鳄趴在床上上网,偶尔抬起头,看见季之末正坐在对面的床上偷偷地观察她,当时,季之末戴着一顶小巧的红色鸭舌帽,头发从身体两侧淌下来,在床上变成了一堆头发。碎花小鳄的心头一冷。两个人就那么对视着,季之末并没有解释什么,慢慢把眼神移开,继续玩iPad了。她的眼神太深了,像一口望不到底的井,移开之后,就变成了一口盖上了的井。   饭饭相反,她长得高高大大,是个话痨,经常一个人把脸说得通红,就像一辆制动失灵的车。她经常从话题A说起,结果绕到了B,又绕到了C……最后一直绕到Z,这时候她已经忘了最初的话题A了。这个女孩做事风风火火,甚至有点儿组织能力,听说她在高中的时候一直是学生会副主席。   恐怖的是,每天夜里入睡之后,饭饭非常安静,就像死了一样。季之末却喧闹起来,一宿一宿说梦话。一天夜里,碎花小鳄失眠了,她被迫聆听季之末的梦话,听着听着,身上就冒出了一层鸡皮疙瘩,虽然模糊不清,但是她感觉季之末说的好像都是饭饭白天说过的话……   楼上不对劲?   有一天晚上,碎花小鳄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她从来没听见过楼上有脚步声。二楼是男生寝室,难道他们不走动?碎花小鳄在佳木斯那个家生活的时候,楼上的声音总是很大,不是搬椅子“咯吱咯吱”响,就是高跟鞋“咔嗒咔嗒”响。   会不会楼上那个房间正巧空着呢?   第二天晚上,大家都在教室上课,碎花小鳄一个人溜回了寝室楼。   她的寝室是109,她爬上二层,来到了209门口。门上有一块方形的玻璃,里面黑着。碎花小鳄用双手挡住眼睛两侧的亮光,正在努力朝里看,门“嘎吱”开了一条缝儿。门没锁。她朝楼道看了看,不见一个人,于是轻轻走进去,打开了灯。   这个寝室有四张床,显然住着人,特别乱,被子都没叠,半空挂着几件湿淋淋的运动服,床上扔着腕力器和拳套,地上躺着一个四轮滑板。   看得出来,这四个男生很爱折腾,可楼下却听不到一点点动静,这正常吗?这座楼很老了,它的隔音并不好。   ……   最后,碎花小鳄的注意力渐渐集中在了三天前的那瓶可乐上。   第三章 诡异的可乐   三天前的晚上,碎花小鳄上完课,嗓子就像冒烟了一样,一路疾跑冲回寝室楼,恨不得立刻把脑袋伸到饮水机的出水口下面,把一桶水喝光。   饭饭和季之末还没有回来。   她正要去接水,却瞥见窗台上放着一瓶可口可乐。她走过去,把它拿起来摸了摸,很冰手,肯定是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   寝室里没冰箱。   这是谁送来的?   碎花小鳄去门口看了看,不见一个人影儿。她从小到大最喜欢喝可乐了,管它是谁的,先解渴再说。她把可乐拧开,“咕咚咕咚”喝下去,接着,把可乐瓶子扔进了垃圾桶。   很快,饭饭和季之末回来了。这一天,季之末戴着一顶黄色长檐帽。   碎花小鳄想问问她们,刚才她喝掉的可乐是谁的,却又把话咽了回去。如果她们不找,就当捡了个便宜,为什么要声张。   饭饭却眼尖,她看到了垃圾桶里的可乐瓶子,说:“小鳄,你买可乐了?”   碎花小鳄这才说:“不是我买的,它就在窗台上放着。”   说到这儿,她看了看季之末:“你的?”   季之末摇了摇头,拿起脸盆就出去洗漱了。   碎花小鳄嘀咕了一句:“奇怪了。”   饭饭说:“是不是哪个男生给你送的啊?这个学校的男生很多情哦,我去上课的时候就遇见了一个,他从我旁边经过,一直对我挤眉弄眼地笑……”她又打开了话匣子,讲到了初中,也有个男生总对她挤眉弄眼地笑……见碎花小鳄并不感兴趣,终于不说了,问碎花小鳄:“寝室门没锁吧?你们可要小心了,我表姐读书的时候,她们寝室就丢过东西,不是钱,而是内裤……”   碎花小鳄打断了她:“锁了的。”   饭饭说:“锁着怎么会进来人?”   碎花小鳄说:“你问我,我问谁?”   饭饭走到窗前,突然叫起来:“窗户没锁!天哪,不锁窗户还不如不锁门呢!从门进来的是君子,从窗户进来的是小人,你们懂不?”   饭饭有个习惯,就算面对一个人也总用“你们”一词,尤其是讲道理的时候。她永远觉得别人不如她正确。   碎花小鳄也走到窗前看了看,确实没锁。   看来,送可乐的人是从窗户跳进来的。   饭饭又问碎花小鳄:“你喝了?”   碎花小鳄点点头。   饭饭说:“傻瓜啊!我刚刚看过一个报道,有个女孩在火车站喝了一个陌生人的饮料,结果……”   这么一说,碎花小鳄真有点儿害怕了,嘴上却说:“没关系,我命大。”   饭饭说:“别那么粗心,下次再看到入口的东西,千万要警惕!”   碎花小鳄小声说:“不怕有事儿,就怕没事儿。”   饭饭说:“你说什么?”   碎花小鳄说:“没说什么。”   饭饭去洗漱之后,碎花小鳄走到垃圾桶前,把那个可乐瓶子捡起来,放在了自己的床头柜上。她坐在床上看着它,心里越来越不安。   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对她说:“永远不要想着占便宜,那会害了你。”   长大之后,碎花小鳄觉得,对一个小孩儿来说,这种说教是正确的,但对一个成年人来说,就显得愚笨或者虚伪。便宜前面只有三个字可以组合,不是“占”,就是“捡”,再不就是“捞”,没有其他。   学校大门口有一家小卖店,只有在那儿能买到可乐。从可乐的温度上判断,它一定是刚买的。   碎花小鳄起身走出了寝室,她要去问问。   弗林学校没什么娱乐,大家只有三件事:上课,吃饭,睡觉。最奇怪的是,这里也没有任何体育场地和设施,似乎都被树和草占了。一到了晚上,学生们全部回到寝室,连个谈恋爱的都见不着,一片死气沉沉。于是,那些树都把胳膊伸到了路中央。   碎花小鳄走在两排树中间,时不时就朝两旁看看。她不怕每棵树后面都躲着一个人,她只怕那么多树后面只躲着一个人。   寝室楼在校区最里头,到大门口至少需要十分钟。她的脚步声很响:嚓,嚓,嚓,嚓,嚓,嚓……黑夜藏在荒草中,荒草藏在黑夜中。   难道那瓶可乐真是哪个男生送给她的?   她进入弗林学校一周来,并没有发现哪个男生的眼睛对她放电,他们好像都戴着眼镜,只盯着脚下。她希望这样。自从她的视野中出现了汉哥,连幻想中的情人都黯然失色变成黑白木刻了。   汉哥。   一想到汉哥,就如同无数礼花在漆黑的夜空中突然绽放,碎花小鳄的心里顿时充满了甜蜜。   碎花小鳄的母亲原来在一家乐团拉琴,后来乐团解散,她做起了音乐家教。她跟汉哥是高中同学,如今汉哥开了一家6S店,他比母亲小1岁,今年39。碎花小鳄高考刚落榜的那些天,她不想再考了,母亲不同意,劝她继续。她不理母亲,一个人离开家去找工作。烈日炎炎,她跑了几家公司,处处碰壁。有一家化妆品公司的老板似乎有意向,不过,面试的时候,碎花小鳄看见他的裆部支起了小帐篷,赶紧找个借口离开了。最后,她在一家发廊当了洗头工。从小到大,她一直被父亲娇生惯养,哪吃得了那份苦,上了几天班就辞职了。当天晚上,母亲叹着气说:“你执意要去社会上锻炼锻炼,也是好事情。哪天我带你去见个老同学,看看他那儿有没有工作机会。你上学的事,我再慢慢想办法。”   这一天,碎花小鳄跟着母亲来到了汉哥的6S店。   不知道为什么,碎花小鳄第一次见到汉哥就十分紧张。当时他穿着一身卡其色休闲西装,左胸口袋露出一角深蓝色手绢,与深蓝色领带相呼应。长发,微微带点自然卷,当时在室外,有风吹过来,那头长发帅帅地飘动着。他五官俊朗,嘴边挂着一丝挑逗且略带嘲讽的笑意。碎花小鳄竟然不敢看他的眼睛,那是一双迷人的眼睛,细长,睫毛长得令女孩都羡慕。   说起来,他的着装很职业,很正式,但是碎花小鳄却从他身上嗅到了一股野性的气息。那究竟是一股什么味儿呢?说起来很荒诞,那是农场的气息,那是青草的气息,那是种马的气息。   后来,碎花小鳄偷偷调查过他,终于摸清了他的底,他曾经是个非常风流的男人,和很多女孩上过床,极度不负责任,不论跟谁,绝没有第二次。不过,他很坦白,每次都把丑话说在前头。尽管如此,依然有很多女孩愿意接近他,品尝他,就像大自然中的雌性动物无条件地献身于体貌健美的雄性动物。可能也有一种挑战心理,看看能不能彻底把这个男人拿下,走进婚姻。另外,他胆小,晚上睡觉一定要开着顶灯——注意,不是壁灯,是顶灯!他怕鬼。   母亲把碎花小鳄介绍给这个花心大萝卜之后,他竟然伸过手来,轻轻拍了拍碎花小鳄的脑袋,说:“这姑娘长得真俊。”   碎花小鳄一阵昏眩。她没想到,从汉哥身体里发出的那股野性气息,竟然带着如此之大的魔力,她相信,这股气息远远超过了女人身体外的香水对男人的刺激。   那似乎是一股很独特的烟草味,跟爸爸有点儿像。碎花小鳄顿时有一种虚幻的感觉——周围一下冒出了四面墙。   事后想起来,碎花小鳄忍不住想笑,换个人也许会说:这女孩长得真漂亮。他却用了两个那么老的词:姑娘、俊。   母亲说:“汉哥,能不能给她找个事儿?比如销售什么的。”   汉哥说:“没问题。只是做销售太辛苦了,让她给我当助理吧。”   母亲说:“你不要信口开河,我是认真的。”   汉哥说:“我也是认真的。”   母亲就问:“具体做什么呢?她没有任何工作经验。”   汉哥看了看碎花小鳄,笑了:“要不,我给你当助理,你看看就会了。”   碎花小鳄第一次正视他的眼睛,也笑了,说:“好,现在就签约。”   算起来,碎花小鳄已经一个月没有见到他了。   小卖店到了。   老板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很矮很壮,五官略微倾斜。长相有点儿像坏人,其实人很好。   碎花小鳄迈进小卖店,他在柜台里站起来,笑着问:“你需要什么?”   碎花小鳄说:“我问一下,今天有没有人来买过可乐?那种500毫升瓶装的。”   老板说:“有啊。”   碎花小鳄赶紧问:“什么时候?”   老板说:“半个钟头之前来过一个人,买了两瓶。”   碎花小鳄又问:“什么样的人?”   老板说:“男的,大高个,走路有点儿晃。他是学校里的职工。”   碎花小鳄嘀咕道:“大高个……”她忽然问:“他买的是可口可乐吗?”   老板说:“不,是百事可乐。”   碎花小鳄又问:“有没有人买过可口可乐?”   老板说:“昨天可口可乐卖光了,只剩下百事可乐了。我明天才去城里进货。”   碎花小鳄愣了愣,说:“哦,谢谢你。”然后就出来了。   这瓶可乐不是从小卖店买的。   哪里还有冰箱呢?   食堂?   碎花小鳄根本不认识食堂那些人,只记得打菜的那个胖子。有一天,碎花小鳄买了一份蘑菇鸡块,翻来翻去,居然没有一块肉,碎花小鳄很生气,和他争论起来。如果有机会,碎花小鳄很想给他的饭菜里下点药,至少让他上吐下泻。不过只是想想而已,她并没有付诸行动。但是她有意无意地记住了,他用的是一只青花瓷大碗。   难道可乐是他送来的?   碎花小鳄摸了摸肚子,没有什么异常。   没什么异常才是最大的异常。   第四章 又一瓶可乐   碎花小鳄回到寝室,饭饭问她:“你干什么去了?”   季之末也看她。   碎花小鳄说:“没事啊,出去转了转。”   饭饭走过来,用那只胖乎乎的大手使劲儿搂了搂碎花小鳄的肩膀:“只要感觉肚子不舒服,马上说,我们立刻去医院。我们去第二医院,我爸有个熟人在那儿当大夫,他们的关系很铁的……”   碎花小鳄说:“不至于。”   说着,她又一次走近垃圾桶,弯腰找起来。   饭饭说:“你找什么?”   碎花小鳄没说话,翻出了那个瓶盖儿,走到床头柜前,把它轻轻放在了可乐瓶子旁边,这才说:“万一我真的中毒死了,这些都是物证,你们要交给警察,上面肯定有那个人的指纹。”   季之末突然笑起来。   她正躺在床上玩iPad,不知道她在笑什么。   饭饭说:“你别吓唬人!刚才你出去的时候,我还摸过这个瓶子呢。”   碎花小鳄低下脑袋,隐约看见瓶盖儿里有字,她把瓶盖儿举起来,使劲儿看,终于看清了,写的是——再来一瓶。   碎花小鳄喜欢喝可乐,可是,她从小到大都没中过一次奖,这瓶来历不明的可乐竟然中奖了。就算那个送可乐的人也肯定想不到。   碎花小鳄改变了思路,觉得自己太疑神疑鬼了,也许从今天起她就时来运转了,明天出门,说不定会捡到哪个老师掉的工资。想想,来到这个世界18年,她的命运够悲惨了,从小父母离婚,后来父亲横死,她高考又落了榜……   饭饭走过来,把瓶盖儿接过去:“中奖了?”   碎花小鳄有些得意地点了点头。   饭饭笑嘻嘻地说:“我去换吧,我渴了。”   碎花小鳄说:“小卖店只剩下百事可乐了。”   饭饭说:“百事可乐也行啊!”   碎花小鳄说:“那是两家公司!”   这时候灯一下灭了,寝室里变得一片漆黑。熄灯了。   饭饭摸黑把那个瓶盖儿放在了碎花小鳄的床头柜上,小声说:“命中注定,它还是你的。”   碎花小鳄躺在床上,一直留意着肠胃的反应,心里想了很多——假如可乐里真的有毒,校内的那个小诊所肯定救不了她,必须去城里。学校离城里五公里,三更半夜,校门口不会有出租车,必须把校车司机叫起来送她。不知道那个司机是不是住在学校里,万一他住在城里就麻烦了。如果是那样,还不如打电话叫急救车。弗林学校在东郊,急救中心在西郊,从急救中心开到弗林学校,不堵车也需要半个多钟头,如果可乐里是剧毒,她能挺过那么长时间吗?   碎花小鳄和季之末都隐藏在了黑暗中,中间隔着月光。月光透过薄薄的窗帘,依然很亮。   碎花小鳄轻轻转头看了看季之末的床,她的视线穿过那个可乐瓶子,更看不清什么了。她隐约感觉到了一对黑亮的眼珠子。   她把脑袋转回来,朝了墙。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睡着了,竟然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死掉了,脸变成了猪肝色,身上盖着一张白色的床单。警察来了,把那个可乐瓶子拿去化验,很快得出了结果——上面有三个人的指纹:碎花小鳄的,饭饭的,季之末的。   天亮之后,碎花小鳄醒过来。   天气好极了。几只鸟正在叽叽喳喳地谈论,它们也在说:“天气好极了。”   碎花小鳄没看到季之末那一头长长的黑发,她的床叠得整整齐齐,人不在了。这个女孩总是起得很早,至少碎花小鳄从没当面看她换过帽子。   在食堂吃过早饭,三个女孩回到了寝室,饭饭和季之末各自在iPad上玩游戏,碎花小鳄用笔记本电脑上网。白天没课,显得很漫长。   碎花小鳄期待在网上遇到汉哥,汉哥没在线。   她在汉哥那儿工作了23天,回想起来就像一天那么短。由于她不怎么敢看汉哥的眼睛,因此她印象最深的是他那双长长的白皮鞋,上面镶着三颗方形银扣,两只加起来总共六颗……   她打听过,汉哥半生风流,至今单身,他背后究竟藏着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或者说,究竟藏了多少女人,无人知晓。他如同一块巨大的磁石,而女人就像铁屑,纷纷被他吸引,不由自主。迷上汉哥的女人对他又爱又恨,碎花小鳄倒觉得,这样的男人拥有多少女人都正常,他是情色世界里的王。   其实,碎花小鳄在6S店里没有任何具体工作,只是天天跟着汉哥到处玩儿。   第一天上班,汉哥就带她出去体验一款新型轿车。他们离开城区,进入高速公路岔道,汉哥问:“左边右边?”   碎花小鳄喜欢这种感觉,她朝左右看了看,不见一辆车,天蓝得太稠了,黑色路面上画着雪白的行车线,两旁是巍峨的花朵形状路灯,远处是碧绿的田野,还有浩浩荡荡的风。   她随便一指,说:“那边吧。”   汉哥就奔向了“那边”。   他们在高速公路上奔向远方。那车太平稳了,似乎不是车在动,而是外面的景色在动。几乎听不到引擎声,只有满耳的爵士乐。   碎花小鳄一直看着窗外,眼泪缓缓流下来。   汉哥敏感地转过头来看了看她,问:“哎,你怎么了?”   她没说话。   她想父亲了。   有一年夏天,她八九岁的时候,父亲为她买了两辆自行车,然后改装成了一辆四轮自行车,还造了一个彩色的棚。他整整干了半个月。完工之后,父亲蹬着它,她坐在他旁边,父女俩去野外捞鱼。一路上很多人都在看,别提多拉风了。父亲还专门制作了一个喇叭,安电池的,让她按,那声音跟汽车喇叭一样威风:“哒哒!哒哒!哒哒……”   汉哥从抽纸盒里拽出一张纸,递给她:“擦鼻涕。”   那纸经过了汉哥修长的手,立即散发出那股勾人的味道。   碎花小鳄哭得更凶了。   汉哥说:“我教你一个办法吧——不管你为什么哭,只要把眼泪吞进肚子里,超过三口之后,你就一点儿都不难过了。”   碎花小鳄抽抽搭搭地说:“真的?”   汉哥说:“科学家说的。”   碎花小鳄就把眼泪舔进嘴巴里,咽了三口,果然不怎么难过了。   她用纸擦了擦脸,嘀咕道:“真的很神奇。”   汉哥笑了:“傻姑娘,这只是心理转移法!”   后来,两个人驶出了高速公路,来到了田野旁。   在浩浩荡荡的风中,碎花小鳄问汉哥:“你是不是很擅长泡女孩?”   汉哥愣了愣:“很羞愧地说,我总是被泡。”   碎花小鳄笑了:“她们怎么泡你呀?”   汉哥认真地想了想,说:“就像很多男人泡女人的步骤一样,一般是先提出要喝酒,酒后提出去散步,散步时提出挽你的手,挽手之后渐渐靠在你的肩上,最后提出去房间里聊天,在房间里,她会以你累了为借口,让你脱了鞋,把脚放到床上去躺着……”   碎花小鳄打断了他:“都是中年妇女吧?”   汉哥答非所问地说:“其中一个非要嫁给我,我问她,你妈妈多大?她不知道我什么意思,愣了半天才说,40。我说,我跟你妈妈才般配。”   碎花小鳄憋不住笑了,说:“嗯,你比我爸小一岁。”   汉哥说:“看得出来,你特别爱他。”   碎花小鳄就讲起了父亲的四轮自行车。   汉哥说:“等不忙的时候,我给你造一辆两轮轿车。”   碎花小鳄说:“那叫摩托好不?”   汉哥说:“不一样。首先,它有驾驶室,球形的,封闭的。另外,它跟不倒翁一样,不会倒。”   碎花小鳄一下子就激动了,但是她不想被汉哥笑话,于是用欣喜掩饰激动,故意跳了几下:“好哇!好哇!”然后,她眨巴着眼睛很卖萌地问:“那能坐几个人啊?”   汉哥直视着她的眼睛,轻轻地说:“两个。”   碎花小鳄忽然感觉到:爱情来了。   她有些慌乱地低下头去,岔开了话题:“我听说你胆子很小。”   汉哥说:“不小。”   碎花小鳄说:“你怕黑。”   汉哥说:“哦,是的,我确实怕鬼。”   碎花小鳄说:“给你出道测试题吧——如果现在来一个猛男,他是个杀人狂,想要我们的命;又来一个美女,其实是个鬼,她也想要我们的命——你选择对付哪一个?”   汉哥说:“当然是那个猛男,我会打扁他。女鬼交给你。”   碎花小鳄说:“真傻。应该对换一下,我们分别色诱,那才是唯一的机会!”   汉哥猥琐地笑了:“不,我坚决不换。”   下午,碎花小鳄揣着那个瓶盖儿,去了小卖店。   她对老板说:“这瓶可乐不是在你家买的,可是它中奖了,能在你家兑换吗?”   老板把瓶盖儿接过去看了看,说:“没问题。”   他打开冰箱,从里面拿出一瓶可乐,递给碎花小鳄:“恭喜你啊。”   碎花小鳄说:“要不,我把它先放在你家冰箱里吧,喝的时候再来取,现在我不渴。谢谢了。”   老板说:“好的好的。”   接着,他又把那瓶可乐放进了冰箱。   碎花小鳄买了一包香辣牛肉干,乐颠颠地跑出来。   自从来到乘州之后,她的运气好像真的转变了,老天让她遇到了汉哥,这是最大的幸福。正在干渴难耐的时候,有人送来了一瓶冰镇可乐,喝完之后,又来了一瓶……   晚上上完课,碎花小鳄跑到小卖店,把那瓶可乐取了出来。   她回到寝室,饭饭和季之末都看她。饭饭说:“那个男生又给你送可乐了?”   碎花小鳄笑着说:“哪个男生啊?我拿那个瓶盖儿换的!”   饭饭很嫉妒地说:“唉,我从来就没有这么好的命。去年,我买过九十多张彩票,只有一张中了奖,你们猜是什么?”   碎花小鳄从柜子里掏出三个纸杯,给每人倒了一杯,随口问:“是什么呀?”   饭饭说:“一包纸巾!我买彩票之前,刚刚买了十包纸巾!哈哈哈哈哈哈!”   碎花小鳄把可乐递给季之末,她笑着摇了摇头:“我不喝可乐。”然后就继续玩iPad了。   饭饭不客气,“咕咚咕咚”喝光,抹了下嘴巴说:“想家了。在这儿,连个冰镇饮料都喝不着……小鳄,你想家吗?”   碎花小鳄说:“我没家。”   说完,她把空可乐瓶子扔进了垃圾桶,刚刚扔进去,忽然想到了什么,又把它拿了出来,举起瓶盖儿看了看,愣了一下,大喊起来:“哎哎哎!我又中了一瓶!”   季之末再次突兀地笑起来。   碎花小鳄转头看她,她一边玩游戏一边笑,好像她的笑跟碎花小鳄没有任何关系。   饭饭满脸不相信:“不可能!我看看!我看看!”   碎花小鳄把瓶盖儿递给了她。   果然,瓶盖儿上写着——再来一瓶。   饭饭把目光从瓶盖儿上移开,惊讶地看着碎花小鳄,过了半天才说:“要是昨天我去换的话,肯定不会是这瓶儿。”   这话似乎很浅显,不过要是细细琢磨,又很深邃。   第五章 没完没了地繁殖   上午,碎花小鳄无所事事,躺在床上胡思乱想。   这个学校确实挺怪的——白天没课,却不允许随意外出;晚上有课,从六点半到十点,三个半钟头,中间休息十分钟;十点半,办公楼、教学楼、寝室楼统一熄灯,连路灯都灭了,整个校园一片黑暗,如果外地车从远处公路上驶过,都不会发现这所学校的存在。   碎花小鳄开始怀疑,母亲是出于无奈把自己接了来,她不愿意跟自己生活在一起,正像她也排斥母亲一样,于是,她专门找到这样一个学校,把碎花小鳄塞进来,实际上是把她逐出了家门。   如果她是碎花小鳄的继母,碎花小鳄不会怪她,可她是碎花小鳄的生母啊,她把碎花小鳄带到了这个世界上,再没有管过她,动物界都没有这样的母亲。   她对父亲越思念,就对母亲越仇恨。   她试着把心思从母亲身上移开,想汉哥。   今天,她打算离开学校去找汉哥。同时,她也想试试,没有假条到底能不能走出校门。   下午两点多钟,碎花小鳄来到校门口,顺便去了小卖店。她掏出昨天那个中奖的瓶盖儿,对老板说:“老板,不好意思啊,我又中了一瓶。”   老板把瓶盖儿接过去,笑了笑,但是他明显有点起疑了,拿着那个瓶盖儿上上下下看了半天,好像在确认是不是伪造的。   碎花小鳄在一旁等着,很不自在。   终于,老板从冰箱里取出了一瓶可乐,递给她:“来,给你。”   碎花小鳄说了声“谢谢”就急匆匆地走开了。她觉得自己像一个讨饭的。   走出小卖店,她本能地朝寝室走去,忽然想起要去找汉哥,于是又转身朝校门口走去。大门关着,角门开着,没见到保安。碎花小鳄心中暗喜,加快了脚步,想溜出去。   她刚要走出角门,背后突然有人喊了一声:“你站住!”   她愣了一下,停下来,回头看。   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一个保安,很高,很瘦,深深的双眼皮就像刀刻的。他穿着一身灰色制服,大热天,竟然戴着一副白手套。碎花小鳄盯住了他的白手套,感觉它的作用是在遮藏什么。   保安说:“假条。”   碎花小鳄说:“没假条就不能出去吗?”   保安说:“不能。”然后侧身站立,给碎花小鳄让开了回去的路。   碎花小鳄有些恼怒,她说:“我就是要出去,怎么了?”一边说一边朝外走,她就不信那个保安还敢冲上来抓她。   保安喊道:“你在财经系三班,我会登记的!”   他竟然知道自己的班级!   碎花小鳄走出角门之后,一直没回头,只是竖起耳朵听背后的动静。那个保安没有追上来。   走出一段路,她回头看了看,那个保安还在原地站着,望着她的背影。   大门是铁的,上面竖着很多扎枪,刺向蔚蓝的天空。大门旁挂着一个老旧的木牌,白底黑字,写着——弗林学校。   她怎么都觉得这个校名有点儿怪。   为什么叫弗林呢?弗是“不”的意思,林是“很多树”的意思,两个字凑在一起,找不到任何意义。   她沿着坑坑洼洼的柏油路,来到公路上,有一个孤独的站牌斜斜地插着。这里只有一趟公交车,411路,终点站是弗林学校。站牌上有很多小广告,不是治早泄就是堕胎的,不知道贴多久了,风吹雨淋,上面的字已经模糊。幸好有这个站牌,不然碎花小鳄都怀疑这个弗林学校根本就不存在……   她等了一会儿,不见公交车的影子。   到底去不去呢?她有点儿犹豫了。   今天,她都没有好好打扮打扮,这样去见汉哥太仓促了。另外,她也不想刚入校就引来太多麻烦……   徘徊了一阵子,她又慢悠悠地返回学校了。   那个保安还在大门口站着,好像在等她。   碎花小鳄走过他的时候,挑衅地白了他一眼,他看着碎花小鳄,木然地眨着眼睛,没有任何表情。   不知道饭饭和季之末在不在寝室,碎花小鳄不想和她俩分享这瓶可乐,于是就把它拧开了,“咕咚咕咚”喝了个精光。前面就是个垃圾桶,她一边走过去一边又看了看那个瓶盖儿,渐渐瞪大了眼睛——再来一瓶!   最初的那瓶可乐来历不明,却给她带来了这么好的运气!   这时候她已经走过了小卖店,立即转身返回去,笑呵呵地说:“老板,真是太不好意思了,我又中奖了!”   老板看了看碎花小鳄手中的瓶盖儿,半信半疑地说:“又中奖了?太巧了吧……”   碎花小鳄把瓶盖儿递给他,他再次仔仔细细地看了看,然后讪讪地笑了,说:“没错儿,又中奖了。”   接着,他把瓶盖儿收好,从冰箱里取出一瓶可乐,递给了碎花小鳄:“你应该去买彩票。”   碎花小鳄做出一个胜利的手势晃了晃,转身离开。   老板说:“等一下。”   碎花小鳄停下来,回头看他。   老板的脸上露出一丝奇怪的笑意:“冰箱里还有很多可乐呢。”   碎花小鳄没明白他什么意思。   老板说:“你应该打开它,看看是不是又中奖了。”   碎花小鳄说:“肯定不会了。”   她一边说一边把手中的可乐打开了,刚刚举起瓶盖儿,手就停在了半空——她又看到了那行熟悉的字——再来一瓶!   她的心中忽然冒出了一股寒意。   老板说:“又中了?”   她低低地说:“没有……”然后快步走出了小卖店,跑到垃圾桶前,把手中的可乐和瓶盖儿统统扔了进去,接着快步离开。   她相信,如果她再去兑换一瓶可乐,依然会中奖。   第一瓶可乐是怎么来的?她至今都不知道。它不可能自己在窗台上生出来,肯定是哪个人送来的,这个人必须从窗户跳进来,再从窗户跳出去,他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   没有目的最令人不安。   碎花小鳄粗心大意地喝下了那瓶可乐,接下来,她喝完一瓶又来一瓶,喝完一瓶又来一瓶,喝完一瓶又来一瓶……   换个角度来看这件事,那瓶神秘的可乐一直没有消失,它在自己生自己……   最后一句话把碎花小鳄吓得打了个寒战。   第六章 异常在生长   晚上下课之后,碎花小鳄没有回寝室,她需要安静的空间,继续思考那瓶可乐。   现在,它成了碎花小鳄心头的一个疙瘩。   四周的人声迅速散尽,大家各回各屋了,只有碎花小鳄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转悠。   走着走着,四周突然一片漆黑。   十点半,熄灯了。   碎花小鳄一直在低头想事儿,竟然不知道她走到哪儿了。四下看看,看不清任何参照物,她一时有点儿转向了。   寝室楼在哪个方向?   她忽然有点儿怕,凭着感觉朝一个方向走过去。   走着走着,背后传来了脚步声:嚓,嚓,嚓,嚓,嚓,嚓……   她本能地回过头,一片漆黑。   还好,这个人并没有突然停下,脚步声还在响着。   她不敢动了,打算等这个人走到跟前的时候,用手机照照他是谁。   等了一会儿,碎花小鳄的寒毛渐渐竖起来——脚步声一直在响,非常清晰,却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直没有人走过来!   难道这个人在围着碎花小鳄绕圈?   碎花小鳄肯定,脚步声来自同一个方位。   难道这个人一直在黑暗中原地踏步?   他为什么不前进?   故意躲着碎花小鳄?   她看不到他,他怎么能看到她?   碎花小鳄慢慢朝前走了。   走出一段路,依然能听见那个人的脚步声,还是不远不近。   碎花小鳄忽然有了一种直觉——其实,这么多天来背后一直有人跟随,此人扛着录像机,正在无声地拍她……想到这儿,碎花小鳄全身的神经都哆嗦了一下。怎么会有这种想象呢?哦,源自一个恐怖故事,讲的是某段山路很邪,有一对恋人夜里经过那个地方,果然不顺,车坏了,他们只好弃车步行。庆幸的是,他们没遇到什么阻挡。第二天,这对恋人收到了一段视频,打开,看到了他们昨夜在山路上行走的情形——走着走着,女的回头看了一眼,对男的说:“我怎么总感觉背后有人用摄像机在拍我们……”男的回头看了看,山路空荡荡,他说:“别疑神疑鬼了,哪有人!”   碎花小鳄再次停下来,这样才能保持听觉的灵敏。   那脚步声依然在跟随,听起来是个男的。碎花小鳄忽然奋不顾身了,她快步朝对方走过去,那脚步声终于停住了,这时候她看到了一个黑影。   此人很高大。   碎花小鳄死死盯着他。   两个人谁都看不清对方的脸,就那样在黑暗中静静对峙着。   碎花小鳄的心里非常害怕,只能暗暗给自己打气——毕竟这里是学校,对方不敢把她怎么样。   黑影说话了:“你是财经系三班的?”   碎花小鳄很震惊,这么黑,他怎么能看出自己是谁?   黑影继续说:“回寝室,睡觉。”口气很严厉。   碎花小鳄想起来,他是管纪律的侯先赞老师。   她松了一口气,并没有说什么,转过身,继续朝寝室楼走去。   她没有再听到侯先赞的脚步声,这说明他一直在原地没动。   侯先赞没什么可怕的,但是,他的出现提醒了碎花小鳄,她忽然明白,为什么她总感觉这所学校不对头,那是因为多出了一个人,此人藏在暗处,一直如影相随!碎花小鳄看不清他,因为这个人不停地变化形体,就像碎花小鳄在路灯下的影子,一会儿很长很长,一会儿很短很短。   这个人并不是侯先赞。为什么不是他?碎花小鳄说不出理由,但是她很肯定。   碎花小鳄怀疑,此时此刻,这个人依然跟在自己的身后。别看侯先赞在黑暗中能认出碎花小鳄,他却看不见这个人。   碎花小鳄不确定此人是男是女,也不确定此人到底想干什么。   她相信,最早的那瓶可乐,正是这个人送来的……   越想越怕,碎花小鳄用双手挡着眼睛,加快了脚步。要是有一根棒球棒就好了,抓在手中,遇到坏人就抡倒他。爸爸去世了,她必须学会自己保护自己。   突然,碎花小鳄的脚被什么绊了一下,一个踉跄,差点儿摔倒。   路面平平展展,这是什么东西?不会是一根棒球棒吧?   想到这儿,她的心抖了一下。   她蹲下来,伸手在地上摸了摸,果然摸到了那个东西,是一根很粗的树枝。   她放下心来,迅速跑回了寝室。   饭饭和季之末都睡了。   碎花小鳄轻轻走进去,把门锁上,靠在门板上喘气。过了好半天,她才慢慢朝床走过去。   季之末又在梦中说话了,依然含糊不清。   碎花小鳄走到床前,慢慢脱下校服,弯腰放在床头柜上,脚下却绊着了什么东西,“哐当”一声,吓得她一哆嗦。季之末一下就闭嘴了,饭饭说话了:“小鳄,你这是干什么呀?”   碎花小鳄没理她,心里说:“我又不是故意的!想安静,出去租公寓去!”   她的床下有个东西,被她踢着了。她蹲下身,在地上摸了摸,摸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她拿起来,像盲人一样上上下下摸了半天,大吃一惊——这是一根铝合金棒球棒!   太离奇了!   她渴了,就出现了一瓶冰镇可乐。她怕了,就出现了一根棒球棒……这不像是人为的,更像是神做的!   这种幸运让碎花小鳄心头发冷!   她拎着这根棒球棒走到饭饭的床边,俯下身子说:“哎!”   饭饭在黑暗中朝后躲了躲:“你要干什么?”   碎花小鳄说:“我问你,这根棒球棒是谁的?”   饭饭说:“棒球棒?不是你的吗?”   碎花小鳄静默了一会儿,低声说:“没事了。”   她回到床边,把棒球棒塞到了床下,慢慢躺下来。她在使劲儿地想,这些事到底是什么人做的。   寝室里太安静了。   季之末的梦话再次响起来,一次次干扰碎花小鳄的思路。   碎花小鳄忽然有了一个想法,并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也许,季之末的梦话会为她揭开谜底。   她不再去想究竟是什么人接连不断地送来东西,她开始努力分辨季之末的梦话。   如果标准汉字的发音是一根根香烟,季之末的梦话就是烟头上升起的烟雾,听得人云里雾里。   碎花小鳄瞪大双眼,竖起耳朵,越听越感到耳熟。   早上在食堂等开饭的时候,饭饭大概说过这样的话:“你们出个脑筋急转弯让我猜猜吧,天天背题,我脑袋都不会转弯了!我去买一大瓶可乐,输的要一口气喝下去,不许打嗝。如果谁输了不喝,另外两个人负责惩罚,让她必死无疑!怎么样?”   碎花小鳄反复分辨,季之末在梦中说的是:“可乐……喝下去……必死无疑……”   碎花小鳄的身体发冷了。   中午的时候,三个人在寝室待着,饭饭还说过这样的话,大概是:“我高二那年运气很糟,谈了三个男朋友,都被人家给甩了。不过我他妈照样活得好好儿的。高三那年,我的运气突然变好了,有个帅哥追我,社会上的,我天天跟他去游戏厅玩儿。我一个同学劝我说,你要小心了,你妈要是知道你的事,你就离死不远了。后来,那个帅哥跟这个同学搞到了一起,妈的!”   季之末又说话了,她说:“运气很糟……活得好好儿的……运气突然变好了……你要小心了……离死不远了……”   碎花小鳄敏感地发现,季之末,这个满头长发的女孩,她把白天饭饭说的话打碎了,捡起只言片语重新组合在一起,就变成了对她的警告!   如果她真是在说梦话,这也太巧了吧?   下午的时候,饭饭还说过这样的话,大概是:“有个酒吧叫‘这地方’,你们去过吗?只要来了顾客,服务生就会送上一杯免费酒。那个店很小,却永远爆满。你中途不能离开,哪怕上厕所,只要一走座位就被人占了……”   季之末在梦中说的是:“这地方……只要来了……永远……不能离开……”   碎花小鳄终于在这些梦话的萦绕中睡了过去。   第七章 水上水下   半夜的时候下雨了,砸得窗户“噼里啪啦”响。   早上,雨过天晴,阳光明媚。   饭饭起床之后,问碎花小鳄:“亲,那根棒球棒是怎么回事啊?”   碎花小鳄说:“我不知道是谁的。”   饭饭说:“毫无疑问,有人暗恋你!”   碎花小鳄说:“暗恋我?”   饭饭说:“对啊,他又给你送来了一根棒球棒!”   碎花小鳄说:“他送棒球棒干什么?”   饭饭说:“我哪知道,让你用来自慰吧!”   碎花小鳄说:“那不如送我辣椒水了。”   饭饭说:“我说的不是自卫,是自慰!慰问的慰!”   碎花小鳄踹了饭饭一脚:“你才需要!我把它送给你吧。”   饭饭严肃地说:“我不要。我妈说了,捡的东西不能送人,是我姥姥告诉她的。你知道吗?我姥姥很神,她六岁的时候遇到过一个老道……”   碎花小鳄没明白什么意思:“为什么捡的东西不能送人?”   饭饭停止了她姥姥的话题,说:“那是好运,既然落在你头上,就说明你该得。可是你送了人,那个人不该得,这样就扰乱了因果,因此你必遭厄运,这样才能匡扶因果。”   下午,碎花小鳄在校园的甬道上走动。   远眺,能看见乘州的大烟囱。远处的公路上有重型卡车驶过,声音很响。望过去,卡车在前面,引擎声远远地落在后面。   碎花小鳄一边走一边警惕地四下张望。她在寻找那个躲在幕后的人。   最后,她在寝室楼背后停下来,观看那些刻在墙上的名字。她发现,大家都在遵守一个规矩,那就是——每块青砖上只刻一个名字。   碎花小鳄不喜欢这个鬼地方,她绝不会把自己的名字留在这里的。   那么,在她毕业之后,别人会不会把她的名字刻在这上面呢?   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这些会不会都是死人的名字啊?他们来了,一批批死在了这里,这些青砖就成了他们的墓碑……   她仔细打量这些深深浅浅凹下去的字,所有的横和捺收笔时都要勾回来一下,也就是说,这些名字都是同一个人的笔体!   如果是毕业生们自己刻上去的,笔体应该各种各样!   碎花小鳄围着寝室楼转了一圈,越来越肯定,这些名字绝对是同一个人刻上去的,这个人的笔体有些松垮,统统朝左侧倾斜。   几幢楼身上的名字加在一起,应该有数万个,如果是一个人所为,他需要多少时间和多大耐心才能完成如此巨大的工程啊!   碎花小鳄越来越不安了。   如果这些真是死人的名字,她就是睡在墓碑垒成的房子中……   终于,碎花小鳄离开了寝室楼,转到了别处。   在弗林学校的西南角,她看到了一座高高的石头凉亭,六根柱子,顶是圆的。凉亭前有个池塘,水面涌起细小的波纹,很卖萌的样子。   凉亭背后长着密密匝匝的绿草,夹杂着几朵黄色的花,像碗口那么大。碎花小鳄意识到,花小小的才可爱,太大就不像花了。那像什么呢?她立即想到了花圈。是啊,怎么动不动就联想到跟死有关的东西呢?   这里不见一个人。   碎花小鳄登上凉亭,看了看那几根柱子,上面很光洁,没人刻名字。她在石凳上坐下来,享受清风。   昨天半夜下雨的时候,碎花小鳄醒了。   她做了个春梦,对象是汉哥。醒来之后,她发觉自己就像雨中的草,湿透了。   她再也睡不着了,微微闭着双眼,把身体摆成一个迎接的姿势。   在她的臆想中,汉哥轻轻打开门,无声地走进来。三个女孩的寝室中,立即多了一股陌生的雄性气息。是的,碎花小鳄再次闻到了农场的种马的味道。汉哥走到碎花小鳄的床前,轻轻躺下来,她的小床,她的世界,微微摇晃了一下。他的身体那么高大,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她,她躲不开。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有一种窒息感。她喜欢这种被动。   她有很多话要说,他也有很多话要说,但此时此刻他们不敢声张,于是,他们用嘴唇交谈。   他疯狂地吸吮着她。   她贪婪地吸收着他的气息。   他的脸在月光下棱角分明,太清晰了,真实得可怕。这是想象吗?碎花小鳄猛地抬手推了推他,面前什么都没有。   她闭上了眼睛,似乎在呼唤他回来。   他的拥抱立即变得真实起来,这次更紧了。接着,侵略者进入了她的被窝,那是他的手,很大,很烫,直接压在了她的小腹上,轻轻地揉着。她的身体立刻分成了三部分,中间找到了家,那么踏实,上面满了,满得难受;下面空了,空得难受。   他非常冷静地抚摸着她,没有任何声音。那只手越来越用力。   她死死抓着他的长发。她喜欢那种自然卷,手指插进去不会滑脱。顺顺的长发属于女孩。   她的身体化成了水,在起伏、在荡漾。   饭饭和季之末会不会醒呢?她越害怕心跳越快,最后,身体就变成了汹涌的海浪。   终于,他的手缓缓朝上滑行,如同水中的一座岛屿在移动,很雄壮。他粗暴地扯掉她的胸罩,撞倒她青春的围墙,迅速占领了高地,肆意践踏……   她如梦如幻,决堤了。   碎花小鳄在凉亭里坐了一个多钟头,下来了。   她走进凉亭背后的草丛中,摘了几朵花。没想到,她有了一个意外发现——弗林学校四周都是铁栅栏,这里有根钢筋被人弄弯了,露出一个豁口,只是被绿草遮挡着,很难发觉。碎花小鳄试了试,她勉强可以钻出去。   她开心起来,以后,这里就是她出入学校的秘密通道了。   这天晚上的课程是审计学。   老师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戴着高度近视镜,讲课枯燥得像念经。   碎花小鳄实在熬不住了,她轻轻踢了旁边的饭饭一下,然后站起来离开了教室。   饭饭跟出来,问:“干什么?”   碎花小鳄说:“你跟我去城里一趟,好不?”   饭饭说:“亲,正在上课呢!再说了,我们上哪儿弄假条啊?”   碎花小鳄说:“不用假条,我有办法出去。”   饭饭说:“你别害我,我可不想惹麻烦!”她一边说一边走回教室了。   碎花小鳄大声说:“你真不去啊?”   饭饭说:“废话。”   碎花小鳄想了想,转身自己走了。   父亲从来不会拒绝她的任何要求。她在心里结了一个疙瘩,恨恨地想:永远都不要告诉这个傻瓜那个秘密通道,让她在这个学校枯燥地过下去,一天天变成黄脸婆,最后嫁给一个捡破烂的老头儿……   她离开教学楼,直接走向了那个凉亭。   今天晚上,她忽然想买个MP3。在弗林学校这样的环境里,如果没有音乐,简直就是一片沙漠。她已经等不及了。   碎花小鳄是天蝎座,据说这个星座的女孩很敏感,具有强烈的第六感和神奇的洞察力。同时也很固执,认准的事一定做到底。   她从那个豁口顺利地离开了弗林学校,绕到大路上,快步来到了那个站牌下。天上有个亮闪闪的东西,仔细看,是蜻蜓的形状。这是碎花小鳄第一次见到发光的风筝,很高远。大地黑暗,不知道风筝线牵在什么人手中。   这时候已经九点多了,通往乘州的公路上没有一辆车,就像恐怖电影一样,微微有些雾气。她回头朝学校大门看了看,一盏水银灯高高地挂着,在水泥地上照出了一片苍白的光,隐约能看见紧闭的铁大门。不见保安。   碎花小鳄把目光收回来,继续朝城区方向张望。   公路两旁是杨树,树上舞动着很多塑料袋。壕沟里积着墨绿色的水,很像固体的,纹丝不动。更远处是荒草,就像某种怪病患者,不停地抖着。   碎花小鳄有点儿胆怯了,也许不该跑出来。这里差不多是荒郊野外,万一遇到坏人被奸杀,没有任何人会为她难过,母亲巴不得她不存在呢,饭饭和季之末更不会,她死了,她们就不用为她们太胖和太瘦自卑了。这么想着,她的心中就充满了仇恨,一个18岁的生命被害了,竟然没人心痛,这个社会太无情了,所有人都该死。   等了大约十五分钟,依然不见公交车。   她仔细看了看站牌,上面并没有标明末班车时间。她想,要是出现一辆出租车就好了。可是,这么晚了,出租车不可能跑这么远来寻找乘客。   她决定,再等两分钟,如果没有车,她就返回学校了。   就在这时候,一辆红色出租车远远地驶过来。   碎花小鳄的眼睛一亮。   她要让这辆出租车直接把她拉到乘州电器城,等她买了MP3之后,再把她拉回弗林学校。   出租车的速度很快,它越来越近了。   碎花小鳄突然警惕起来。   她想起了那瓶冰镇可乐,那根棒球棒……为什么她刚刚想到出租车,就出现了一辆出租车?   她的心高高地提着,趁出租车还没有开近,她已经想到离开了。可是,又有点儿不甘心,万一这辆出租车正巧是路过呢?   另外,如果这辆出租车跟那瓶可乐、那根棒球棒的性质一样,那么,她很渴望接近这个司机。她有太多疑问,无法问可乐,无法问棒球棒,现在终于出现了一个可以对话的人。她要抓住机会,也许能从对方的嘴里打探到什么信息……   她没指望揭开谜底,只希望接近谜底。   出租车离碎花小鳄只有几十米了,她盯住了它的车牌:B18194。接着她掏出手机,把车号写下来,用短信发给了饭饭。   出租车减速了,停在了她面前。   她看了看,司机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很瘦。他从车窗里压低身子朝碎花小鳄看了看,眼睛在问:用车吗?   碎花小鳄拉开车门,说:“师傅,我去乘州电器城,走吗?”   司机说:“上来。”   碎花小鳄就上去了。她坐在了后座上。   司机掉了个头,朝城里开去。   上车之后,碎花小鳄一直盯着司机头上的那个反光镜,她能看到他的眼睛。司机认真地开着车,似乎无意中在镜子里看到了碎花小鳄在注视他,这才看了她一眼,然后就把目光投向前方了。   碎花小鳄的手机响起来。   是饭饭打来的。   碎花小鳄接起来,也不管饭饭说什么,只管自顾自地说:“大哥,我现在正朝你那儿奔呢,你接下我啊。”   饭饭在电话里问:“你怎么了……”   碎花小鳄说:“好了,我在出租车上,不跟你说了啊,拜拜。”然后就挂了电话。   出租车开得很快。   碎花小鳄和司机都不说话。   一辆十分破旧的农用三轮车迎面开过来了,车上是一只很大的铁笼子,装满了肉鸡,羽毛五颜六色,它们惊恐万分,四处扑棱着。一个农妇在驾车,衣服同样五颜六色。   三轮车全身都在响,那噪声终于远去。前面出现了一个小镇,到清河了,它位于弗林学校和城区中间。   有了人烟,碎花小鳄的胆子大了些,她说话了:“师傅,你为什么去弗林学校呢?那里又没人。”   司机说:“我是专门去拉你的。”   碎花小鳄一愣:“你怎么知道我在那儿?”   司机说:“有人告诉我啊。”   碎花小鳄马上绷紧了神经。有人告诉他!谁?谁告诉他的?碎花小鳄意识到,那个一直深藏不露的人,那个一直在暗处做手脚的人,那个模糊得像一团雾气的人,终于显形了!   她冷静地问:“谁告诉你的?”   司机说:“一个女的。”   女的!   她是一个女的!   碎花小鳄终于掌握了她的性别!   她又问:“她多大?”   司机说:“不到四十吧。”   她是个中年女人!   弗林学校的哪位女老师?不可能。母亲?更不可能……想着想着,碎花小鳄忽然想到了一个人:汉哥的太太。难道是她?   碎花小鳄问司机:“她长什么样?”   司机说:“她站在车窗外,直着身子,我没看仔细。”   碎花小鳄又问:“她怎么说的?”   司机说:“她就说有人在弗林学校站牌那儿等车,麻烦我跑一趟。”   碎花小鳄说:“然后呢?”   司机说:“然后我就开车去了。”   碎花小鳄通过那个反光镜紧紧盯着这个司机,她在判断他是不是在撒谎。   司机也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继续开车。   碎花小鳄突然问:“你最近买过可乐吗?”   司机说:“我从来不喝那东西,我只喝水。你什么意思?”   碎花小鳄继续说:“那你买过棒球棒吗?”   司机笑了:“我连棒球都没见过。你为什么问这些啊?”   碎花小鳄说:“哦,我随便问问。”   接着,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碎花小鳄在站牌下等车的时候,没见到一个人,也没见到一辆车,那个女人藏在哪儿了?杨树上?壕沟的积水里?远处的荒草中?另外,她看出碎花小鳄在等车,怎么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就赶到了清河?   一辆十分破旧的农用三轮车迎面开过来了,车上是一只很大的铁笼子,装满了肉鸡,羽毛五颜六色,它们惊恐万分,四处扑棱着。一个农妇在驾车,衣服同样五颜六色……   碎花小鳄愣住了。   这辆三轮车刚刚开过去了,怎么又出现了呢?   碎花小鳄盯着那个农妇说:“师傅,你看这辆三轮……”   司机看了看:“怎么了?”   碎花小鳄说:“我刚才看到它了!”   司机从反光镜中不解地看了看碎花小鳄,没有接茬。碎花小鳄想,他肯定以为自己有点儿神经,于是不再说什么。   三轮车的噪声远去了,出租车开进了城区。   人多起来,车多起来。   出租车拐来拐去,来到了乘州电器城门口。   碎花小鳄付了车钱,要下车了。   司机问:“一会儿你还回去吗?”   碎花小鳄说:“不,不回去了。”   司机没有再说什么。   碎花小鳄并不确定这个突兀出现的司机到底有没有问题,她不想再坐他的车了。城里的出租车很多,她不愁回不去。   这么晚了,电器城门口还有乞丐在讨钱,一个断腿的老头儿弹三弦,一个盲人老太太唱红歌,他们面前放着一个空盒子。碎花小鳄很恶心这类人,绕过他们,快步走进了电器城。   她来到数码专柜,很快就买到了一款天蓝色的MP3。   走出来之后,她一眼就看到了刚才那辆红色出租车,司机正在朝她看。   碎花小鳄低下头,放慢了脚步。她犹豫了,要不要再坐他的车回去呢?   她不知道这个司机的名字,那么就叫他194吧。不管这个194有没有问题,至少他曾经跟那个可怕的女人接触过,为了这个,碎花小鳄就要躲他远远的。   可是,电器城门口只有这一辆出租车。碎花小鳄避开194的目光,走到路旁,打算再拦一辆。等了一会儿,终于有一辆黑色出租车开了过来。   她赶紧伸手挥了挥。   黑色出租车停下了,碎花小鳄坐了上去,说:“弗林学校。”   司机是个胖子,他头都不回地说:“不去。”   他拒载。   碎花小鳄想说点什么,终于咽了回去,起身下了车。   那个194也从车上下来了,扶着车门,还在朝她看。   她四下看看,再没有出租车了,最后,她硬着头皮朝他走过去。   她刚刚走近,194就说:“回去吗?”   她说:“嗯。”   这次,她又坐在了后座上。车开动,朝弗林学校方向驶去。   回去的时候,车速明显比来时慢了很多。   路过清河的时候,碎花小鳄忍不住打量车窗外的每个人,明知不可能,她仍然希望看到那个神秘的中年女人。很多店铺都关门了。一家修车铺门口,两个男人在干活儿,焊枪一闪一闪的,晃人眼睛;一家发廊里,灯光花花绿绿,几个香艳的女孩在聊天;一家快餐店的门在自转,有个女人带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走出来……   碎花小鳄盯住了这个女人。   她走到马路边上,看见了碎花小鳄乘坐的这辆出租车,本能地伸手摆了摆,很快就看清了里面有人,于是收回了手,朝后望去。   直觉告诉碎花小鳄,不是她。   出租车转眼就驶出了清河。除了一条明晃晃的公路,两旁一片漆黑。   一路上,碎花小鳄和这个司机没说一句话。   终于,她看到了弗林学校的那个站牌,在那个地方右转,就到学校大门口了。   出租车来到了路口,碎花小鳄说:“师傅,停吧,我下。”   194靠边停了车。   碎花小鳄付了车钱,刚刚下车,194突然回头朝她笑了一下,低低地说出了两个字:“凉亭。”   一开始,碎花小鳄没反应过来,几秒钟之后,她哆嗦了一下。   碎花小鳄走向那个铁栅栏的豁口。   她怎么都想不通,刚才那个司机为什么要对她说“凉亭”。   难道他知道碎花小鳄是从那里溜出学校的?怎么可能!除非他一直在跟踪自己。难道,藏在暗处的那个人就是他?   这太荒诞了。   月亮升起来,把远远近近的景物照得十分清楚,很像白天的底片。   碎花小鳄回头望了望,只看到那个孤零零的站牌,那辆出租车不见了。   她加快了脚步。   这时候,已经快熄灯了。   她来到那个豁口,刚刚钻进去,所有的灯都灭了。正巧十点半。她拨开高高的草,来到甬道上,准备回寝室楼。走出几步之后,她敏感地回了一下头,头发“刷”一下就竖起来了——   凉亭的石凳上坐着一个人。   池塘里,微微晃动着这个人的倒影。   碎花小鳄停下来,借着月光,死死盯住了这个黑乎乎的人。这个人好像也在盯着她。   碎花小鳄觉得,此人是个女的。碎花小鳄隐约看见,她的头发好像很长,从身体两侧垂下来。   难道是季之末?   可是这个人没戴帽子啊。   碎花小鳄壮着胆子喊了一声:“是季之末吗?”   对方不说话,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她一步步朝后退了。   就算坐在凉亭里的人是季之末,碎花小鳄也不敢过去。平时她就有点儿害怕这个不说话的女孩,现在,她神神道道地出现在凉亭里,鬼知道她想干什么。   那个人一直在凉亭里坐着,并没有追上来。   碎花小鳄拐了个弯儿,终于看不见那个人了,她撒腿就跑。跑出一段路,她越想越不甘心,又轻手轻脚地折了回去。   如果一个人用长长的头发来吓人,总让人感觉有些拙劣,碎花小鳄只害怕超出她想象力的东西,现在她感觉对方的智商在她之下,就不那么害怕了。   路旁扔着一个玻璃瓶子,她捡起来,抓住瓶颈,在铁栅栏上把瓶底儿敲掉了,前面是一圈玻璃碴,无比锋利,这就是她的武器了。不管凉亭里那个人是不是季之末,只要她一有逼近的动作,碎花小鳄会毫不犹豫地把这个碎瓶子戳进对方的眼睛。她量了量自己眼睛的高度,在半空中演练了几下,确信一定不会失手。想到玻璃碴戳入一只娇嫩的眼睛里,她的全身掠过一股快意。   月亮被云彩挡住了,凉亭只是一个黑乎乎的影子。碎花小鳄慢慢靠过去,离凉亭越来越近,她发现那个人已经不见了。   碎花小鳄扑了个空。   她猛地转过身来看了看,她担心这个人突然出现在背后,瞬间的惊吓很可能让她疯掉。背后没人。   碎花小鳄把碎瓶子攥紧了,心中奇痒难忍。要是逮着一只兔子,她会把碎瓶子戳进它的肚子。可是,学校里不可能有兔子。   她抬起自己的胳膊闻了闻,挺香的,忽然有了一种欲望——戳进去。   当尖尖的玻璃碴刺到肌肉的时候,她抖了一下,一扬手把碎瓶子扔掉了。   寝室楼的楼道里没有一丝光。   碎花小鳄按亮了手机的屏幕光,轻轻溜进了寝室。她朝饭饭的床上照了照,饭饭蹬开了被子,穿着粉红色小内裤,劈开双腿,很不淑女地睡着。   她又朝季之末的床上照了照,季之末的被子蒙住了枕头,不过瘪塌塌的,里面好像没人。她出去梦游了?   碎花小鳄弯下腰来,伸手摸了摸,在被子边缘摸到了一把头发,吓得一下把手缩回来。季之末的长发从被子下爬出,从床沿垂下,一直堆到地上。她在。只是她太瘦小了,蒙上被子之后,就像里面没人似的。   碎花小鳄呆呆地坐在了自己的床上。   季之末在寝室。   那么,坐在凉亭里的那个女人是谁?   是她?   是她!   那个帮她叫出租车的女人!   那个给她送可乐和棒球棒的女人!   那个一直藏在暗处动机不明的女人!   今天晚上,碎花小鳄第一次见到了她!   尽管,她根本没看清她的容貌,但是,这个神秘女人总算露头了!   第八章 凉亭的传说   第二天,碎花小鳄起床的时候,饭饭和季之末已经吃完早餐回来了。   碎花小鳄说:“我跟你们说件事儿。首先我要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学校西南角有个豁口,从那里可以钻出去……”   季之末说:“那不是秘密。”   碎花小鳄一愣:“你知道?”   季之末说:“那根钢筋就是我扳弯的。”   碎花小鳄看着这个体重不超过35公斤的女孩,感觉又被一种恐怖包围了。   季之末见碎花小鳄愣住了,哈哈大笑:“逗你玩儿。继续说。”   碎花小鳄半天才回过神:“昨天晚上我回来,看见一个长头发女人……”   饭饭的眼睛越瞪越大,在碎花小鳄讲完之后,她说:“那里没池塘啊!”   碎花小鳄一愣:“有啊,我亲眼看到的!”   饭饭观察着碎花小鳄的眼睛,摇了摇头,重复了一遍:“胡说八道,那里没池塘!”   碎花小鳄拉起她的手,说:“走,你跟我去看看!”   饭饭就跟她一起走出了寝室。   这时候已经接近中午了,阳光正强烈。不远处,有人在树和树之间拉上了绳子,晒着各种颜色的被褥。三只鸟儿也来凑热闹,落在绳子上,绳子在晃动,它们也在晃动。   碎花小鳄和饭饭接近学校西南角之后,碎花小鳄的脚步越来越慢了。   饭饭说:“你怎么磨蹭起来了,快点啊。”   碎花小鳄说:“我有点儿害怕了……”   饭饭说:“光天化日,你怕什么!”   碎花小鳄说:“万一那个池塘真的不见了……”   饭饭说:“我再说一遍,那里没池塘!”   终于,她们拐了个弯儿,远远地看到了那个凉亭。   碎花小鳄傻住了。   凉亭下是一片平地!   饭饭停下来问她:“就是这儿吧?”   碎花小鳄喃喃道:“怪了……”   饭饭说:“池塘在哪儿?你看见的那个池塘在哪儿?”   碎花小鳄指了指那片平地,说:“就在那儿啊,怎么没了……”   饭饭忽然变得很严肃,说:“走,回去。”   碎花小鳄没有动,不甘心地朝凉亭那儿张望。   饭饭拉起她的手朝回走,一边走一边说:“我告诉你,这个凉亭有问题!”   碎花小鳄:“什么问题?”   饭饭:“我来报到之前,我表姐就对我说过——不要去学校那个凉亭玩儿。她也在这个学校上过学,早毕业了。当年,她本来想考北京的,可是……”   碎花小鳄打断了她:“为什么?”   饭饭:“她爸,也就是我二舅,死活不让她离开乘州。”   碎花小鳄:“我问你为什么你表姐不让你去那个凉亭玩儿?”   饭饭:“她没具体说,反正,看她的表情很严肃。这样吧,我们下午去找她问问,我也两年多没见过她了……”   碎花小鳄:“她在哪儿?”   饭饭:“她家就在清河。吃完午饭,我去搞假条,你等着就行了。”   下午,碎花小鳄和饭饭离开弗林学校,坐公交车来到了清河。   碎花小鳄恨不得马上见到饭饭的表姐,她必须了解那个凉亭的秘密,说不定,它是近期这些怪事的根源。   饭饭的表姐已经毕业十几年了,现在在一家涂料厂当出纳。她长着一张瓦刀脸,胸平臀瘪,给人一种干巴巴的感觉。她的办公室也很简陋,破旧的桌椅,墙上横七竖八地挂着几根电线,有个掉了漆的保险柜。   这个房间不向阳,光线有点儿暗。   饭饭的表姐讲起了那个凉亭的来历。   十多年前,弗林学校西南角只是一片草地,并没有那个凉亭。   当时的学校有个女生,姓李,非常安分。有一天晚上大家都去上课,不知道为什么,她却留在了寝室里。下课之后,她的室友发现,这个女生死在了床上,胸前被扎了一把剪刀。大家吓傻了,赶紧报警。后来,警察确认是他杀,不过,她的衣服穿得整整齐齐,没遭到任何性侵犯,也没有丢失任何钱物。不为劫色,不为劫财,那只能是情杀或者仇杀了。可是,大家都知道,这个女生从来不和男生来往,更不是同性恋。要说仇人,她的交际圈非常小,除了父母就是同学,不可能有人对她产生杀机。   她的父母来到学校大哭大闹,只要抓不到凶手,他们就不领走尸体。   过了几天,依然没有破案。最后,学校只好出了一大笔钱平息此事。她的父母拿了钱,同意不再追究,但提出要把女儿葬在学校里。学校没办法,答应了,真的把这个女生埋在了校园的西南角。   这件事是偷偷进行的,并没有公开。不过,很多师生都这么猜测,因为没人看到尸体被运出学校。   一个月之后,学校在那个地方建起了一座凉亭。本来学校的经费就紧张,连个操场都没有,为什么要建个华而不实的凉亭呢?毫无疑问,学校把尸体埋在了那里,盖凉亭是为了掩人耳目,也防止有人把尸体挖出来。   离开了涂料厂,饭饭的嘴一直没闲着:“怎么样?我表姐了解咱们学校吧?她在这里读了三年书,而且,她跟教务处主任的关系特别好……”   碎花小鳄一直缄默着,突然说:“咱们走回去吧,阳光多好。”   饭饭说:“没问题啊。”   两个人沿着公路往学校走,鞋底蹭在路面上,“嚓嚓”地响。饭饭一边走一边说她表姐的事儿,最后甚至讲到了她表姐婚前曾经堕过两次胎。   这一刻,碎花小鳄感觉饭饭很亲,对季之末却有了一种深深的怀疑和怨恨。因为季之末的不冷不热?她说不清。   终于,饭饭的话题从Z绕回了A:“小鳄,你是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了。”   碎花小鳄没说话,她不想再说这件事了。   饭饭继续说:“你想想,为什么你看见那个女人有倒影?”   碎花小鳄摇了摇头:“不知道。”   饭饭说:“你看见凉亭里坐着的那个人,肯定是个鬼影,真正的她躺在地下。就是说,那个水里的倒影,其实是躺在地下的她!”   一阵热乎乎的风吹过来,碎花小鳄却打了个寒战。   第九章 一个足以把人吓醒的梦   这天夜里,窗外又轰隆隆地打雷了。   自从那瓶神秘兮兮的可乐出现之后,碎花小鳄时刻不忘把窗户锁死。另外,她把那根棒球棒塞在了枕头下。她的枕头是海绵的,很软,她的头骨能感觉到它的硬度,尽管不太舒服,但心里踏实多了。   她睡不着。   她又伸出了第六感的触角,在黑暗中缓缓搜索了。   自从来到这个弗林学校之后,为什么总是怪事连连?   她甚至怀疑,她已经死了。这个学校里都是死去的人,包括饭饭和季之末,包括胖胖的校长,包括那些老师,包括门口的保安,包括小卖店的老板……   她活着的时候,白天上课;死了之后,夜里上课。   也许,每个人刚刚离开人世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比如一个大夫,他会认为他调到了另一家医院,白天总是休假,只有到了夜里才去急诊室值班;比如一个售货员,她会认为她找到了一份新工作,这家商场只在夜里营业;比如一个司机,他会认为他不再跑白班,而是换成了夜班……   雷声渐渐消隐,寝室里一片寂静。   饭饭睡着了,她一旦变得无声无息,那就是睡着了。季之末没有说梦话,只是在磨牙,虽然很轻很轻,听起来却无比凶狠。   碎花小鳄又想到了楼上那个寝室:为什么从早到晚都听不到任何声音?   ……   渐渐地,碎花小鳄也睡着了。她做梦了,她梦见她跟饭饭一起来到了那个凉亭里,四周黑乎乎的,刮着风。她们一起朝下看,那个池塘又出现了!碎花小鳄说:“你看!你看!”   饭饭坐在石凳上,探着脑袋朝水里张望,没说话。   她竟然没说话,这太少见了。   碎花小鳄说:“那天,我看见那个女人就坐在你现在坐的这个石凳上,头发特别特别长……”   饭饭还是没说话。   碎花小鳄继续说:“那头发太像季之末了!哎,我怀疑,季之末不是人,她就是那个姓李的女生。你想想她的姓!你再想想为什么她总是戴着帽子!”   饭饭依然不说话。她很笨,她肯定没听懂。   碎花小鳄说:“季就是戴着帽子的李啊!”   饭饭终于转过头来,安安静静地说:“小鳄,你错了。”   碎花小鳄说:“我怎么错了?”   饭饭说:“你知道那个姓李的女生叫什么吗?”   碎花小鳄说:“不知道……”   饭饭说:“她叫饭饭。”一边说一边笑。   碎花小鳄一步步后退:“饭饭,你别吓我!”   饭饭又说:“你知道我姓什么吗?我姓李!”   碎花小鳄说:“你怎么会姓李呢……”   饭饭的声调一下变得十分温柔:“你来。”   碎花小鳄说:“干什么?”   饭饭说:“你过来。”   碎花小鳄不敢过去。饭饭就走过来,轻轻握住她的手,把她拉了过去。饭饭的手那么凉。   饭饭说:“你看水里。”   碎花小鳄朝下一看,脑袋“轰隆”一声——池塘里只有她一个人的倒影。   第十章 逃之夭夭   第二天晚上,大家正在那个死气沉沉的教室上课,碎花小鳄又悄悄溜出来。   昨夜的梦再可怕,终究是个梦。虽然碎花小鳄不确定那个被害的女生是不是叫饭饭,但是她知道饭饭并不姓李。   现在,不管弗林学校正不正常,对于碎花小鳄来说都不重要了。今夜,她要逃离这个地方。至于退学手续,交给母亲来办吧。   本来她就不想读书了,被母亲送到这个变态的夜校之后,又接二连三地发生了这么多怪事,她再也无法忍受了。现在不走,也许永远都走不了了。   走进寝室楼,碎花小鳄警惕地回头看了看,昏暗的楼道里不见半个人影。她用钥匙打开寝室门,快步走进去,匆匆写了一张便笺,留给饭饭和季之末,然后开始麻利地收拾东西,统统装进一个背包,迅速走出来。   她不能从校门走出去,那样太招摇了,说不定会生出什么事端,导致她无法离开。   她再次来到了学校西南角,打算从那个豁口钻出去。   凉亭静静挺立,后面的绿草微微摇动。不见那个池塘。   记忆中的那个池塘就像一个白日梦,醒了,就永远不会再出现了。   碎花小鳄顺利地爬出了学校的铁栅栏,胆子突然大起来,停下脚步,回头打量那个凉亭,越看越觉得它古怪。它是灰色的,灰是一种最特别的颜色,可以说是浅色的黑,也可以说是深色的白。那么,这个凉亭应该算是黑白色。另外,它不像其他凉亭那样翘起高高的飞檐,它的顶部圆圆的,像个馒头。看着看着,碎花小鳄倒吸一口凉气——它正是一座坟啊!六根石柱子把坟顶高高举起来,以便地下的冤魂自由出入……   她赶紧加快脚步,朝公路走去了。   再见了,弗林学校!   ——事后想起来,她悔青了肠子,姥姥的,为什么要说“再见”呢?   好像专门为了接走碎花小鳄,她刚刚来到站牌下,就驶来了一辆公交车。   从车上下来了四个人,一男三女,看样子他们并不是弗林学校的老师或者学生。附近没有村庄,没有工厂,更没有店铺,碎花小鳄想不出他们是什么人,来弗林学校这一站干什么。   她一步就跨上了公交车。   车上空了。   公交车掉头之后,碎花小鳄从窗户看出去,那一男三女都不见了,不知道去了哪里,似乎消失在了沉沉夜色中。   司机是个虎背熊腰的人,碎花小鳄看不见他的脸。她有些戒备地坐在了车尾。   到了清河,上来了十来个人,都是女的,一个老太太,五六个中年妇女,两个跟碎花小鳄年龄相仿的女孩。其中一个母亲抱着个婴儿,婴儿的性别不详。   尽管车上空荡荡的,大家还是以最快的速度冲到座位前坐下来。“哐当”一声,车门关了,继续行驶。   碎花小鳄打量着这些人,心里想,她们中间有没有那个藏在暗处的人呢?   她观察了一阵子,好像没人注意到她,打瞌睡的打瞌睡,玩游戏的玩游戏,哄孩子的哄孩子,看窗外的看窗外……   碎花小鳄不想回家。   如果母亲知道她退学了,肯定会故作关心地劝导,只要碎花小鳄不更改决定,她就不可能住嘴。她会口口声声地强调她只是建议,如果不容拒绝,那叫建议吗?那是命令!碎花小鳄不想跟她吵,没必要,她觉得两个人除了不可改变的血缘关系,基本形同路人。唯一的区别是,她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恨一个路人,但是她恨这个无情无义的女人。   乘州不大,是个生态市,到处都是绿地。树一多,人就少。其实并不是人少,只是很多人被树挡住了。   尽管天还没有彻底黑下来,霓虹灯已经亮了。如果把乘州比喻成一个女孩,那么,她是个非常爱打扮的女孩,那些灯五颜六色,似乎专门为了吸引人的眼球。   碎花小鳄朝窗外看,一家三口在花草中间的甬道上散步,那个小孩的两只手被父母拽起来,身体悬空了,非常开心,“呵呵呵”地笑着;一对恋人走过来,男孩搂着女孩的肩,女孩的手中拿着一个鲜艳的大气球,上面画着俗气的喜羊羊和灰太狼;几个人骑着自行车,均速前行,看样子他们刚刚下班,正在回家。   孤独感在碎花小鳄的心中弥漫开来。她在这个小城中,没有家。   公交车驶过了长方街。   她的家,或者说她母亲的家,就在旁边一个小区里,这对她的孤独感没有丝毫改变。在她看来,那个小区跟这个城市里的其他小区没有任何两样,她甚至都记不得那个家的具体门牌号了。   她不知道在哪一站下车。   进城之后,公交车经过一站又一站,人越来越少了。   窗外出现了一家旅馆——八宝旅馆,看上去还挺正规的,就它了。本来碎花小鳄打算回到佳木斯的农场去,那里的房子至今没有卖,她觉得那个房子才是她的家,至少,那里有她和父亲的甜蜜回忆。后来,她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汉哥,她决定在乘州留下来,今天晚上住进旅馆,明天早上出去租房子,然后,在汉哥的6S店附近找个工作,不计薪水高低,这样,她就能经常看到他了。   到站了,碎花小鳄下了车,朝回走了一段路,迈进了那家旅馆。   它外面的霓虹灯很亮,走进来却很暗。一个很小的窗口,里面坐着一个中年妇女,她的下巴非常尖,像把刀子。   她看了碎花小鳄一眼,又歪着脑袋朝她背后看了看,好像碎花小鳄不该一个人来似的。   碎花小鳄:“还有房间吗?”   中年妇女:“一个人?”   碎花小鳄:“嗯。”   然后,碎花小鳄递上身份证,登了记,交了钱。中年妇女给了她一个钥匙牌:“109”。   碎花小鳄接过来,说了声“谢谢”,转身去找房间。   走着走着,她又敏感起来——她的寝室就是109,住旅馆又是109!难道这是一个暗示?暗示她永远摆脱不了那个恐怖的学校?   还有个细节让她感到奇怪,不管宾馆还是旅馆,都要交押金的,可是这个中年妇女只收了她的房钱,这是不是暗示她随时可以离开?离开旅馆去哪儿?回弗林学校?   进了房间,里面和其他旅馆大同小异。只是通风不好,有一股霉味。碎花小鳄找了找,竟然没有窗户。   她放下背包,在床上坐下来,忽然很想哭。   这个世界对她太不公平了,目前,她只是没有机会,否则的话,她一定会发起反击。她够狠,只是没有凶器。   这时,她听到了一个很细微的声音,好像一颗扣子刮在了门板上。   她站起来,轻手轻脚地走到了门口,贴在门上听。外面很安静,但是她能感觉到有人在呼吸。   她在门口站了很长时间,外面再没有响起什么声音。也许是太疑神疑鬼了。   她低头看了看,门下有条缝儿,食指那么宽。她慢慢地趴下来,一只耳朵贴在地面上,用一只眼睛朝外看,脑袋“嗡”一下就大了——门口赫然出现了一双脚!那是一双蓝白色运动鞋,系着红鞋带,鞋子很长,一看就是男人的脚!   这是谁啊?   碎花小鳄想突然打开门,看看这个人的长相,却没有勇气。   她站起来,低低地问了句:“谁?”   外面还是没有声音,但是碎花小鳄能感觉到,他的呼吸迅速飘远了。   等了几秒钟,碎花小鳄慢慢打开门,外面没有人,她探头看了看,一个男人的背影拐个弯儿就不见了,碎花小鳄甚至都没看清他穿什么衣服。   碎花小鳄追过去,看到了旅馆的门半敞着。她朝旁边的小窗子看去,那个老板娘正在立柜里翻找什么东西。   她迈出旅馆,朝街上看,人不多,步态悠闲,没有穿蓝白色运动鞋的人。   她慢慢走回来,心里开始打鼓,这个家伙是色魔,还是那个藏在暗处的人?   她回到房间,看了看门锁,螺丝都松动了,很不坚固,别说一个大男人,就是她,只要用力都可以把它拽开。   怎么办?   换个旅馆?   手机骤然响起来,是饭饭打来的。   碎花小鳄知道饭饭肯定要劝她回去,她迅速想了想该怎么说,这才把电话接起来。   饭饭:“小鳄,我们看到你留下的信了,你在哪儿?”   碎花小鳄:“回家了。”   饭饭:“你妈同意你退学了?”   碎花小鳄:“我还没见到她。”   饭饭:“你肯定没回家!赶快回来!”   碎花小鳄:“我不要你们管!我不会回去的!”   饭饭:“小鳄啊,我知道你害怕了,我跟你说实话吧,那瓶可乐是季之末给你买的!那根棒球棒是我捡回来的!那天晚上,在凉亭里的那个人是季之末!”   碎花小鳄愣了半天才说:“你们想干什么?”   饭饭:“故意吓你玩的!”   碎花小鳄:“你们有病吗?”   饭饭:“其实最早也没想吓你,那天快下课的时候,我和季之末出去了一趟,买冰淇淋,她花的钱,你没吃着,她就给你买了瓶可乐,直接放到寝室了,然后我们又去了教室。你问我们的时候,我看季之末不想说,我也就没说。”   碎花小鳄:“那根棒球棒呢?”   饭饭:“我在楼道里捡的,我和季之末都不想要,就放在你那儿了。”   碎花小鳄:“季之末为什么在凉亭里吓唬我?”   饭饭:“她没想吓唬你,她经常一个人去凉亭里坐坐,她那性格,你懂的。那天晚上,正巧碰见你从学校外回来。其实她也不确定那个人是你,她回来的时候,我已经睡着了,第二天她对我说,她好像在凉亭那儿看到你了。我跟她说,要是碎花小鳄问起你,你别承认,吓吓她,省得她总一个人往外跑。”   碎花小鳄:“那个池塘是怎么回事儿?”   饭饭:“那里确实没有池塘。你之所以看到了,可能是前一天夜里下雨留下的积水。不过,我表姐讲的那件事是真的,我从来没对季之末说过,不然她肯定不敢去了。”   碎花小鳄犹豫起来。   她在这家旅馆的109里,忽然开始想念学校的那个109了。   饭饭说:“你现在在哪儿?我和季之末去接你。”   碎花小鳄说:“我在八宝旅馆。不用你们接,我打个车回去。”   饭饭说:“好的,我们去校门口等你。”   碎花小鳄说:“我还是从那个豁口钻进去吧。我警告你们,以后不许吓唬我玩了,我跟你们的关系没那么近!不然,你们会后悔的!”   饭饭说:“好了好了知道啦,小心眼儿!”   碎花小鳄“啪”地挂了电话。   她背起背包,来到门口,正要开门,又把手缩回来。她轻轻趴下来,从门缝儿朝外看,只看到了对面的门缝儿,不见那双鞋,这才站起身,打开门走出去。   她没有惊动旅馆老板娘,直接出去了。   这个地方不是城中心,街上车不多。等了一会儿,一辆红色出租车开过来,在夜色中,它的红有点儿像凝固了的血。   碎花小鳄拦住它,坐了上去。她还是坐在了后座上。   看了看司机的背影,三十多岁,很瘦。碎花小鳄感觉他的体态很眼熟,忽然想起他就是拉自己进城买MP3的那个194!他回过头来笑了笑,问:“去那个夜校?”   碎花小鳄说:“是。”   她在心里又嘀咕开了——就算乘州再小,怎么也有几百辆出租车吧,为什么她总遇到这个司机呢?   车开动了。   碎花小鳄说:“问你个事儿行吗?”   194表情不太正经地说:“问吧,我只回答你不知道的。”   碎花小鳄没弄懂他什么意思,接着说:“那天我下车的时候,你说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司机皱了皱眉:“哪句话?”   碎花小鳄说:“凉亭。”   司机笑了:“我拉过你们学校的学生,很多都是从那个豁口溜出来的,我听他们说过。”   碎花小鳄松了口气。   生活就像一块橡皮泥,你把它捏成美好的形态,它就朝你微笑;你把它捏成恐怖的形态,它就朝你龇牙。   可是,她的心里依然残留着一些疙瘩,依然觉得哪里还有问题,并没有得到实际解决。她靠在了座位上,慢慢地想。   饭饭没问题,她在水中没倒影,那是梦。   季之末呢?她为什么总去那个凉亭?   碎花小鳄一直觉得这个女孩有点儿怪异,有点儿阴森,跟她一个寝室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不过,碎花小鳄刚入校,不可能换寝室,接下来,她还要跟这个女孩睡邻铺,她必须压制内心的反感和排斥。想想她人性化的一些细节吧,比如她有点儿小气,每次刷牙只用一点点牙膏;比如她跟家里人通电话的时候,口气总是那么冷硬,一看就是从小娇生惯养;比如她喜欢大眼睛的男生……   出了城之后,碎花小鳄的注意力从季之末转移到了这个司机身上。   前面没有一辆车,出租车却不加速,一直慢吞吞地朝前开,那不是正常的慢。碎花小鳄有了一种猜测,司机好像正在做着某种决定,他很犹豫。碎花小鳄还感觉到,他的决定并不光明,透着一股罪恶之气。   她后悔上车前没有把车号发给饭饭。上次她给她发过,鬼知道她是不是给删了。   碎花小鳄掏出电话,直接打给了饭饭:“你们现在就出来吧,到公路上等我。”   她没有说“饭饭”,因为一听那就是女孩的名字。而且,她用了“你们”一词,你们可以是两个人,也可以是一百个人。   饭饭说:“我们离开寝室了,去了凉亭那儿,那个豁口被堵上了,我们又来了校门口。你到哪儿了?”   真是奇怪了,晚上碎花小鳄出来的时候那个豁口还在,这么短的时间就被堵上了。从今天起,再出来可不容易了。   碎花小鳄说:“快了,我坐的是一辆红色出租车,一会儿见。”   在碎花小鳄打完电话之后,出租车更慢了,好像在停车场寻找车位的那种速度。   碎花小鳄从反光镜里盯着194,194盯着正前方,并不和碎花小鳄对视。   碎花小鳄尽量友好地说:“您能开快点吗?我几个男同学在等我。”   194说:“两个女同学。”   碎花小鳄心头一冷:“你说什么?”   194从反光镜里看了看她,笑了:“我猜的。”   碎花小鳄本来坐在194的背后,现在,她移到了最右侧。这样,她可以看到194的半张脸,半个表情。如果他要侵害她,必须停下车来,只要他无故停车,她打开车门就跑,至少两个人之间隔着一辆车。   194见她换了位置,扭过头来看了看她,说:“你别怕,我从来不占便宜。”   碎花小鳄没明白他想说什么。   194又说:“不管我想要什么,肯定按行情付钱。”   碎花小鳄一下懂了:一个女生,总是夜里朝城里跑,而且刚才他亲眼看见她从旅馆里走出来,返回学校……他以为她卖。   碎花小鳄说:“师傅,你别想歪了,那个旅馆是我家开的。我懂你的意思,我回去看看同学里有没有做那个的,您给我留个电话,如果有,我可以给你们牵线。”   194稍微想了想,然后说:“好!”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了碎花小鳄:“谢谢你啊,小妹妹。我喜欢身体小的,嘿嘿。”   碎花小鳄看了看那张印刷粗劣的黑白名片,在心里骂道:“鸡的身体小,你自己去买一只吧。”   两个人经过这番对话之后,194终于心无旁骛了,一踩油门,出租车像箭一样射了出去。   很快,出租车就开到了弗林学校门口,果然,饭饭和季之末在那里等着。   碎花小鳄交了车钱,下了车,饭饭冲过来就抱住了她,好像分开了三个月似的。   194在车里仔细地打量了一下饭饭和季之末,这才掉头离开。   三个人走进校门,没见到保安。饭饭说:“我保证今后不再吓你了,那么小的胆儿!你也别吓我们了,不要动不动就退学,我们多担心哪!”   碎花小鳄没说话。   她看了看季之末,季之末避开了她的眼睛。   路上不见其他学生,那些树一动不动,好像都在盯着回归的碎花小鳄。   三个女生刚刚走进寝室,灯突然灭了,好像就等着她们进门一样。   又是熄灯时间。   碎花小鳄打开手机,借着屏幕光,从背包里掏出洗漱用具,然后走出了寝室。饭饭说:“怕不?我陪你?”   碎花小鳄说:“笑话。”   碎花小鳄摸黑来到洗漱间,慢慢地刷牙。今夜太黑了,她都看不见窗户在哪儿。   她感觉,依然有个黑暗的东西在黑暗中硌着她黑暗的心。   那到底是什么?   她越是捕捉不到它,越是感到不踏实。   洗漱完毕,她慢慢走回了寝室。   那个藏在暗处的女人不存在?她开始不相信这个答案了。   饭饭躺到床上就睡着,季之末的梦话还没有开始。   碎花小鳄在床上轻轻躺下来。   她一点儿都不困,她从头开始回想。   看起来很像病号服的校服……   古怪的制度,今年大一不允许随意外出,明年大二不允许随意外出,后年大三不允许随意外出……   永远无声无息的209寝室……   楼房外墙上那些笔体相同的姓名……   凉亭下出现了又消失了的水……   那瓶冰镇的可乐……   那根崭新的棒球棒……   碎花小鳄忽然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硌着她了——可乐,还是那瓶可乐!   按照饭饭的说法,那瓶可乐是季之末给她买的,可是,她问过小卖店的老板,老板说,前一天他们店里的可口可乐就卖光了!   饭饭在撒谎!   难道所有的阴谋都来自两个室友?   直觉告诉碎花小鳄,不是,就算她们真的在撒谎,那也是出于好心,不想让碎花小鳄退学,于是才把那些怪事都揽到了自己头上。不过,她们并不了解细节……   想到这里,碎花小鳄马上又否定了对方的动机——无亲无故,哪来的好心!她们之所以希望她回来,那是因为她们更害怕!碎花小鳄一离开,寝室里就剩下她们两个人了,如果真存在不干净的东西,很可能会缠上她们。最初,怪事毕竟都是碎花小鳄撞上的,她才是目标,只要她回来,另外两个人就安全了……   先不管两个室友是什么目的,有一点是肯定的——藏在暗处的那个人依然存在!   碎花小鳄猛地抬头朝窗外看了看,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她却感觉那个中年女人正在窗外站着,脸贴着玻璃,静静地看着她。碎花小鳄看不到对方,对方却能看到她。   碎花小鳄感到了深深的绝望。   也许是由于饭饭做的一切,也许是由于八宝旅馆那双男人的脚,也许是因为旅馆老板娘没有要押金……不管怎么说,总之她又回来了。   也许,这个学校真的是走不出去的。   第十一章 死人说话   饭饭很安静。   不过,她一直没睡着。   她很怕。她当然知道,那瓶可乐不是季之末买的,那根棒球棒也不是她捡的,坐在凉亭里的人更不是季之末……   那么,这一切究竟是谁做的呢?   碎花小鳄在床上翻来覆去,饭饭知道她也没睡着。   饭饭不踏实了。碎花小鳄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漏洞呢?如果接下来再发生什么不正常的事儿该怎么解释?   不知道过了多久,饭饭听见碎花小鳄好像坐起来了。她要干什么?   饭饭一动不动,只是听。碎花小鳄的床上传来“嘎吱”的声音,她的动作很轻很轻。饭饭慢慢转过头,朝碎花小鳄的床上看了一眼,吓了一跳:碎花小鳄趴在被窝里,打开了笔记本电脑。饭饭看不见她的脸,借着屏幕光,只能看到她披散下来的满头黑发。   她似乎听见饭饭转脑袋了,费力地回过头,眯着眼睛朝饭饭的床上看过来。饭饭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在碎花小鳄的眼中,饭饭的方向应该是一片漆黑,她看不到什么,果然,半分钟之后,碎花小鳄慢慢把脑袋转过去,继续看电脑了。   饭饭听见她在轻轻打字。   过了一会儿,饭饭听到一个男人在电脑里说话了。碎花小鳄把音量调得很小很小,饭饭听不清那个男人在说什么。   她在跟谁语音聊天?   饭饭在那个声音的掩护下,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屏住呼吸,朝碎花小鳄的床靠过去。   碎花小鳄在视频聊天。她的电脑上出现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正在对碎花小鳄说话。当饭饭看清那个人脸部的时候,差点儿昏厥过去——那正是碎花小鳄死去的父亲!   第十二章 永远在一起   入住109寝室之后,碎花小鳄对饭饭和季之末讲过她的家庭。饭饭和季之末都知道,她的父母离异,她的父亲两年前不幸去世。她的床头柜上一直摆着一个相框,里面镶着她父亲的照片。   是的,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父亲在电脑中对着碎花小鳄说话了。   是碎花小鳄主动找到父亲的。   她的父亲一直藏在电脑中,她没对任何人透露过。   碎花小鳄打字对父亲说:“爸,我在新学校遇到了很多怪事儿,找不到任何解释,我怀疑我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我该怎么办?”   父亲点了点头,表示他听见了。他的动态很不正常,好像网络太卡了。他的语调也有点儿古怪,更像是一种电子合成的声音,他说:“宝贝,这个世界上除了垃圾和邪恶的心,没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不管遇到什么怪事儿,你都不要怕,它肯定有原因。只是生活不同于小说,很多时候,我们找不到原因,因此你要学会对它视而不见。”   碎花小鳄继续打字:“视而不见它也存在啊!”   父亲说:“那是因为你在心里太关注它,只要你不把它当回事儿,它就会自行消失的。”   碎花小鳄:“不会这么简单吧?”   父亲:“就这么简单。现在,你还在跟我谈这件事儿,说明你依然很在意。删除它。”   停了停,碎花小鳄又打出了一行字:“爸,你说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鬼?”   电脑好像一瞬间出故障了,父亲看着碎花小鳄说不出话,只是机械地眨巴眼睛。   碎花小鳄忽然意识到,父亲已经死了,她怎么能问他这个问题呢!   她的眼泪一下涌出了眼眶:“爸,对不起……”   电脑似乎正在恢复正常,父亲断断续续地说出话来:“没……真的没……”   不知道他说的是“没事”,还是“没有”。   等了一会儿,父亲始终不能顺利表达,碎花小鳄就说:“好了,爸,我睡了,你也安息吧。”   接着,她手忙脚乱地关掉了电脑,幽幽暗暗的房间就变得一片漆黑了。   她轻轻地平躺下来。   她不知道饭饭偷窥到了她和父亲的聊天。   她以为这个秘密永远不会有人知道。除了那个叫人鱼横行的网友。   父亲去世之后,碎花小鳄跟着母亲来到了乘州,她一直没有从丧父的悲伤中彻底走出来。她有一个交往很长时间的忘年网友,他叫人鱼横行。碎花小鳄只知道,此人40岁,在日本工作,老家是山东什么地方的。他大学学的是心理学,一直做着相关研究。他设计了一种奇特的软件,叫“永远在一起”。   这一天,碎花小鳄在网上对人鱼横行说起了她对父亲的想念,人鱼横行冷不丁说:“你想再见到他吗?”   碎花小鳄吓了一跳,她不知道对方什么意思,心“突突突”地跳起来,小心地问:“怎么……见?”   人鱼横行说:“你把他的照片发给我,不同年龄的,越多越好。”   碎花小鳄说:“他最早的照片是16岁的。”   人鱼横行说:“没问题。最好每年一张。”   碎花小鳄说:“然后呢?”   人鱼横行说:“你有他的录音吗?”   碎花小鳄说:“有,我留着很多我们一起玩的视频。”   人鱼横行说:“你也发给我。另外,你告诉我他的出生年月日和血型。”   碎花小鳄不解地问:“你要这些有什么用?”   这时候,人鱼横行才对碎花小鳄说,他会让碎花小鳄的父亲“复活”。具体做法是——他根据碎花小鳄父亲的照片,在电脑中制作出他的动态形象;再根据他的录音,模拟出他的声音;再根据他的星座和血型,确定他的性格,以及对各种事物的看法。假如碎花小鳄遇到了什么事,想听听父亲的意见,只需把这件事简要地写给电脑中的“父亲”,他就会对此事表明他的态度。就是说,假如父亲还活着,一定也会这样表态。   最神奇的是,电脑中的父亲并非永远停留在40岁的长相上,人鱼横行的设计很复杂,他还将根据父亲的骨骼以及人的面孔老化规律,让电脑中的父亲一年年正常老去。   另外,电脑中的这个父亲,性格也会随着年龄有所改变。这牵扯到阅历对人的改变。同样的问题,今年你问他,他的看法是A。三年后再问他,他的看法可能就是B了。   碎花小鳄很高兴。   虽然父亲已经不在了,但是模拟出来的“程序父亲”将一直陪伴她,就像他永远活着一样。有了他,碎花小鳄就不再孤独了。   她欣然接受了。父亲的照片很多,她把他从年少到去世的照片,一年一张,统统发给了人鱼横行。而且,她把父亲所有的视频资料也发给了他。   最后,她告诉人鱼横行,父亲是1970年8月24日出生,属狗,处女座,血型A。   人鱼横行又提供了一份问卷,比如:   一、给他四种颜色的T恤,他会选择:A红色。B绿色。C白色。D黑色。   二、在餐馆吃饭的时候,有两个座位可以选择,他会选择:A角落的,安静的。B靠窗的,明亮的。   三、他喜欢什么样的女人:A独立的,职场的。B浓妆的,俗气的美女。C温柔的灰姑娘。D调皮的,聪慧的,可爱的。   等等,竟然有531个问题。   碎花小鳄用了两天时间,认真填写这张问卷。她每回答一个问题,都要把父亲的音容笑貌回忆一遍。她怕她的回答不准确,答错一个问题,父亲的真实度就会减损1/531。   她把一切都提供给人鱼横行之后,人鱼横行不再跟她联络,他紧锣密鼓地工作了34天,终于让父亲“复活”了。   碎花小鳄把整个程序安装完毕,已经是深夜。   那天母亲加班,空荡荡的家中只有碎花小鳄一个人。她无比紧张,就像后退了18年,她即将降生在这个世界上,跟父亲第一次相见一样。   她打开程序,“父亲”真的出现了!两年多了,他的样子没怎么变,正朝着碎花小鳄微微地笑着。他穿着他平时最喜欢的那件深蓝色T恤。   碎花小鳄输入了一个字:“爸。”   “父亲”说话了:“小鳄,两年多没见啦,你都好吧?”   碎花小鳄的眼泪“刷刷”流下来:“爸,你知道我多想你吗?”   “父亲”说:“不要难过,现在我们不是又在一起了吗!最近都发生了什么事儿,跟爸爸讲讲。”   碎花小鳄:“我妈把我接到乘州了……”   “父亲”说:“爸爸不在了,你当然要跟妈妈一起生活。我想对你说,你现在是成人了,肯定会对家长产生反叛心理。没关系,鱼儿总是逆流而上,它们就是这样成长的。只是你要记住两点:第一,永远不要吸毒;第二,永远不要爱上同性。我没有其他嘱托了。”   碎花小鳄:“你放心吧。爸,我还想和你一起做游戏。”   “父亲”:“好啊。”   碎花小鳄给父亲出了十几个脑筋急转弯,他竟然都说出了正确答案。   最后,“父亲”说:“我给你出一个吧。”   碎花小鳄打字:“好!”   “父亲”说:“我现在和宝贝女儿一起做游戏——打一成语。”   碎花小鳄想了半天都没想出来。   “父亲”说:“死去活来啊!”   碎花小鳄哆嗦了一下。   虽然这个“父亲”是模拟的,但是她始终回避着“死”字。“父亲”却说出来了,接着他爽朗地笑起来。   碎花小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父亲”说:“宝贝,现在是晚上11点46分了,你该睡觉了。一个女孩儿熬夜,皮肤就没有光泽,男孩就不会喜欢你。好好儿睡觉,爸爸祝你做个好梦。”   碎花小鳄的眼睛一湿,打字说道:“好的,爸,你也该休息了,拜拜。”   “父亲”说:“拜拜,宝贝。”   碎花小鳄恋恋不舍地关掉了程序,“父亲”一下就在电脑中消失了。   碎花小鳄顿时变得孤苦伶仃。   她回味了很久,感觉父亲真的回来了,只是他担心她害怕,于是做了很多铺垫——首先让她在网上遇到了一个叫“人鱼横行”的人,然后这个人利用所谓心理学和电脑程序给她制造了一个电子“父亲”……   死去的人想回来和亲人见面,往往通过做梦。碎花小鳄听一个同学说过,她死去的外公曾经给她妈托梦,说他不喜欢那块墓地……   现在,父亲回来陪伴她了,只是换了一种更真实的方式而已。   她在系统盘里建了二十六个文件夹,分别取了貌似应用程序的名字,又全部隐藏起来。这些文件夹一个套一个,就像俄罗斯套娃一样。她把父亲藏在最后一个文件夹里,没人能找到。   第二天,她又上街专门买了一个最贵的电脑包,把电脑装进去,小心地保护起来。   她坚信,“父亲”在里面。   是的,从这一天起,她和“他”将永远在一起。   第十三章 一模一样的床单   早晨,碎花小鳄醒来的时候,饭饭正站在床边看着她。   窗外阴得厉害,黑压压的。   碎花小鳄总是醒在饭饭前头,今天却不同。   碎花小鳄朝季之末的床上看了一眼,她不在,脸盆也不在,她应该去洗漱了。   饭饭说:“小鳄,我问你一件事,行吗?”   碎花小鳄说:“你可从来不这么婆婆妈妈的。”   饭饭说:“昨天夜里你在跟谁视频聊天?”   碎花小鳄愣了愣:“你怎么知道?”   饭饭说:“我看见了。你老实说,你爸到底是不是真的……死了?”   碎花小鳄眨巴了几下眼睛,终于说:“你误会了,昨天跟我聊天的那个人是我叔叔,亲叔叔。”   饭饭长出一口气:“吓死我了,我说怎么那么像你爸呢!”   碎花小鳄说:“该我问你了。”   饭饭说:“你问我什么?”   碎花小鳄:“那瓶可乐真是季之末给我买的?”   饭饭的眼神顿时有些飘忽,说:“是啊,怎么了?”   碎花小鳄:“她在哪儿买的?”   饭饭说:“还能在哪儿买!就在校门口那个小卖店呗。”   碎花小鳄看着她的眼睛,半天没说话。   饭饭说:“有什么问题吗?”   碎花小鳄说:“没有。”   她嘴上这么说,内心却回到了过去的那种恐惧中。   饭饭和季之末也许都不明白一个道理——假如出纳在数现金的时候,多出了一些钱,而且怎么都找不到出处,那肯定隐藏着一个大窟窿。现在,碎花小鳄的生活中莫名其妙地冒出了一瓶可乐和一根棒球棒,那暗处肯定隐藏着巨大的危险。饭饭和季之末想合伙遮住这个危险,其实更危险。   碎花小鳄忽然坚定起来了,她要留下来。假如她跑了,那么她可能永远都看不到暗处那个人的长相了。她要平心静气,直到等到这个人露出眼睛来,然后把碎瓶子戳进去。   碎花小鳄起床之后,季之末回来了,她去洗漱竟然也戴着一顶绛紫色的报童帽。   饭饭说:“小鳄,快去洗,我们等你一起去食堂。”   碎花小鳄说:“你们去吧,我今天不想吃了。”   饭饭说:“懒虫!我给你带回来吧,不吃早饭,你慢慢就会变得像我这么胖……”   碎花小鳄洗漱回来,饭饭和季之末已经走了。她把脸盆放好,直起身,敏感地四下看了看,没多出什么东西。   可不知为什么,她有一种感觉——这个寝室有变化。   哪里有变化呢?   看来看去,最后,她把目光落在了自己的床上。昨天,她只把电脑和一些贵重物品带走了,被褥都留在了寝室里。   她走到床前,把褥子掀起来看了看,下面是床板。   她又把枕头掀起来看了看,看到了那根棒球棒。   她趴下来,在床上嗅了嗅,闻到了一股强烈的陌生气息。她仔细查看床单,心里“咯噔”一下——尽管花纹一模一样,她还是发现,她的床单被人替换了!前不久,她晾床单的时候,被风刮到了铁栅栏上,扎了一个口子,一直没缝上,现在,那个口子不见了!   有人为她换了一张新床单!   她后退几步,坐在了季之末的床上。   暗处的那个人又出现了!   此人费了多少心机啊——碎花小鳄过去的那张床单是在一家很小的床上用品店买的,花纹很特殊,蓝格白底,零星地缀着紫色的心形图案。他要买到同样的床单,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知道要跑多少家商场……   那么,他把那张旧床单弄到哪儿去了?   碎花小鳄忽然想到,溜进寝室的这个人也许是个男的,是个变态。他偷梁换柱,拿走了碎花小鳄的床单,藏起来,每天夜里意淫……   想到这儿,她一下恶心起来。   她站起身,把这张床单拽起来,快步走出去,扔进了寝室楼门口的垃圾桶。然后回来,从床头柜里取出一张红床单铺上了。   饭饭和季之末回来了。   碎花小鳄不打算告诉她们这件事。   饭饭给她打回了饭菜,朝她的床头柜上一放,说:“娇小姐,用餐吧。”   碎花小鳄突然说:“床单……”   饭饭本能地看了看她自己的床单,说:“床单?”   季之末看了看碎花小鳄,显然没明白她在说什么。   碎花小鳄确定了,她们跟这张床单没有任何关系。   她说:“我换床单了,你们没注意到吗?”   饭饭说:“哦,这个不如过去那个好看。”   这天早上,碎花小鳄没有吃早餐。   很快,饭饭就跑到旁边寝室跟人打牌去了,季之末一个人在玩游戏。   碎花小鳄离开了寝室。   抛开这些怪事,她感觉,在这个学校里待着,简直就是浪费光阴。可是,不在这里她又能去哪儿呢?   天越来越阴了,好像快黑了一样,有点儿风,一股一股地吹过来,竟然有点儿冷。   碎花小鳄在寝室楼前面慢慢溜达,漫无目的。她的视野里总共出现过三个人:一个男生,一个男生,一个女生。之所以没说两个男生,那是因为他们各走各的。其中一个戴眼镜的男生腋下夹着一本厚厚的书,那不像是课内书,更像什么古籍。   碎花小鳄的目光落在了那个垃圾桶上。垃圾桶是黑色的,差不多到人的腰部那么高,现在,它的边缘露出了一角鲜艳的颜色,有点蓝,有点白,又有点紫。   那正是她刚才扔进去的床单,随着风,一下下飘动着。   碎花小鳄若有所思地望着它,又发现了异常之处。她扔床单的时候,垃圾桶里几乎是空的,床单在底部,不可能露出来。也不是风吹的,垃圾桶那么深,风不可能吹进去。如果里面的垃圾快满了,那么床单应该被压在底下……   可是现在它露出了一角。   碎花小鳄觉得它正从里面朝外爬。   它比蛇更软。   接下来,只要它再扭动几下就会爬出垃圾桶。然后呢,它要干什么?爬进寝室,爬上她的床,盖住那张红床单,再扭动几下,变得平平展展?   碎花小鳄死死盯住了它。   等了好久,它还是只露出那么大一角,慢慢地一下下飘动着。碎花小鳄知道,它在跟自己斗耐心。   她转身走开了。   她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垃圾桶附近,再一看,它真的爬出来了!现在,它至少露出了三分之一,挡住了半截垃圾桶!   碎花小鳄大步走过去,一把将它拽出来,扔在了地上。接着,她朝垃圾桶里看了看,里面依然是空的,那么深,它是怎么上来的?   正巧经过一个穿校服的男生,他朝碎花小鳄望过来。   碎花小鳄说:“你有火儿吗?”   那个男生赶紧摇了摇头:“对不起,我不抽烟。”   碎花小鳄说:“哦。”   那个男生就走过去了。   碎花小鳄继续观望,等了半天,再没人走过来。   她想去寝室二楼,找男生借个火儿。走出几步,又不放心地回头看了看那张床单——离开了垃圾桶,有风了,它反而一动不动了,静静地趴在地上,看起来有些阴森。   乍一看,它的花色十分眼熟,碎花小鳄忍不住认为它就是自己的床单。这种亲切感让她恐惧,就像面对一个亲人,他的音容笑貌,他的衣帽服饰,他的动作腔调……没有一点儿问题,但真相是——此人是假冒的。   她飞快地朝寝室楼跑去,她要趁它没有爬走之前跑出来。   就在这时候,有人喊了一声:“美女!”   她转头看去,原来是刚才那个穿校服的男生,他跑过来,举起一盒大大的火柴。看来,他是专门跑回寝室去拿的。   她赶紧接过来:“谢谢!谢谢!”   那个男生说:“给你了。”然后,他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碎花小鳄拿着火柴蹲下来。   她要烧掉它。   现在,她不再认为这张床单是哪个变态送给她的了。从种种蹊跷的迹象看来,它说不定是哪个冤魂送给她的,现在,她要把它退还给那个冤魂。   “嚓!”   火柴划着了。   碎花小鳄抓起床单,刚要点,一阵风吹过来,火柴灭了。   “嚓!”   她又划着一根,刚刚凑近床单,又一阵风吹过来,火柴又灭了。   碎花小鳄拎起床单,快步走进寝室楼的走廊,这里没风了,冥冥中那双眼睛还能找到什么借口?   碎花小鳄划着了第三根火柴,正要去点床单,突然有人大喝了一声:“你在干什么?”   碎花小鳄一愣,赶紧吹灭了手中的火柴。这个人的声音有点儿熟悉,她抬起头,看见管纪律的侯先赞老师从二楼走下来。   他走到碎花小鳄跟前,看了看那张床单,又看了看她手中的火柴,口气柔和了一些:“为什么要烧掉它呢?”   碎花小鳄不知道该说什么。   侯先赞又说:“不能在楼道里点火,引起火灾怎么办?”   碎花小鳄点点头,心里却骂了句:“去你妈的。”   这时,饭饭跑过来,她看了看侯先赞,小声问碎花小鳄:“怎么了?”   碎花小鳄说:“没什么。”   侯先赞说:“如果你不想要了,可以扔到垃圾桶里去,OK?”   碎花小鳄说:“我知道了。”   侯先赞这才走出寝室楼。   饭饭一把夺下碎花小鳄手中的床单,说:“为什么要扔掉啊?你真是让人各种不懂!给我,我把它寄给山区的孩子!”   碎花小鳄实在不想再对她解释什么了,她很累。   走回寝室的时候,饭饭满脸神秘地说:“哎,你有没有注意到这个侯老师的长相?”   碎花小鳄说:“跟我有什么关系?”   饭饭说:“还真有关系!我发现,他跟你长得特别像……”   碎花小鳄哭笑不得:“整天板着脸,我有那么丑?”   饭饭说:“我说的是五官结构!”   碎花小鳄不再搭理她。   两个人回到寝室之后,饭饭立即上网,很快就查到了一个捐赠地址。正巧下午她外出,带上床单先去了邮局。   碎花小鳄的心依然悬着。   那张床单会如此轻易就离开她吗?它会不会挣破包裹,顺原路爬回来呢?   第十四章 灵魂伴侣   下午的时候,季之末不在寝室。   碎花小鳄掀起枕头,看了看那根棒球棒。毫无疑问,它和那张床单、那瓶可乐是一伙儿的。   碎花小鳄感觉自己很蠢,竟然把它当武器,天天枕在脑袋下。其实正好相反,它是来害她的。   这根棒球棒的材质是铝合金,要销毁它,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也许需要熔炉。   碎花小鳄拎起它,走出寝室,一直走到学校东北角的铁栅栏边,从缝隙中间把它扔了出去。   往回走了一段路,她回头看了一眼,它躺在草丛中,闪着银白色的光,冷冷的。   现在,她终于把这些不该出现的东西都清理光了,心里舒服了很多,尽管她也明白,这一切很可能只是暂时的。   学校的景物没有任何改变,但是,由于天色变了,看起来就显得有些陌生。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因此,碎花小鳄更喜欢古怪的天气。   她在学校里溜达了一阵子,回到了寝室。   她刚刚走进去,一眼就看见窗台上放着一瓶可口可乐。   她慢慢走过去,盯着它,全身开始微微颤抖,突然很想放声大笑。   她感觉这瓶可乐在跟她对视。   可是,它没有眼睛,没有表情,“对视”这个词并不成立。它只是一个静物,老老实实地立着。   过了一会儿,饭饭进来了,季之末也进来了。   碎花小鳄转身看了看她们,冷冷地问:“谁的可乐?”   饭饭说:“刚才我和季之末去小卖店买冰淇淋了,季之末给你买了瓶可乐回来。”   碎花小鳄突然发疯地冲过去,抓住了季之末,用力朝墙上撞去:“谁他妈让你给我买了啊?”   这是碎花小鳄第一次和季之末发生身体接触,她太轻了,好像从外到里都是衣服。她愣愣地看着碎花小鳄,然后蹲在地上,一句话没说,“嘤嘤”地哭起来。   饭饭一下把碎花小鳄推坐在床上:“你这人怎么回事啊?”   碎花小鳄凶巴巴地看着饭饭:“怎么,你们一起来是不是?”   饭饭也哭了:“都是一个寝室的,你怎么说动手就动手啊!”   碎花小鳄“哐当”一下躺在了床上,把耳机塞进耳朵,听MP3。   饭饭走过去把季之末拉起来,说:“别理她,她心情不好。”   其实,碎花小鳄什么都听不进去,一直在想窗台上的那瓶可乐。昨天晚上,饭饭为了骗她回学校,说最早那瓶来历不明的可乐是季之末给她买的,而今天,季之末真的给她买回了一瓶可乐,换个角度,饭饭那个谎言变成真的了……   碎花小鳄觉得这件事里藏着问题。不过,她的脑袋太乱了,或者说,问题藏得太深了,她迷失在浓雾中。   她突然坐了起来。   季之末已经回到了床上,胆怯地朝她望过来。碎花小鳄跳下床,抓起那瓶冰凉的可乐,几下就把它拧开了,看了看瓶盖儿,里面写着——再来一瓶!   碎花小鳄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是的,她害怕极了,双腿甚至都撑不住身体了,但不知为什么,她就是想笑。她害怕自己的这种笑,她怀疑自己已经疯了,可就是控制不住,而且越笑越厉害。   饭饭真的是没心没肺,她走过来,试探地问:“小鳄,你怎么了?”   碎花小鳄没理她,还在笑。   饭饭把那个瓶盖儿接过去看了看,说:“不就是中了一瓶可乐吗,至于笑成这样!”   碎花小鳄终于止住了笑,看了看季之末,说:“谢谢你啊,季之末。”   季之末愣愣地看着她,不知道她什么用意。   碎花小鳄从饭饭手里拿过那个瓶盖儿,又抓起那瓶满满的可乐,朝外走去。她绝对不会再喝它的。而且,从今往后,她永远都不会再喝可乐了。   饭饭说:“哎,别这么贪,可乐归你,把瓶盖儿给我吧。”   碎花小鳄回过身,把可乐放在她面前,说:“可乐归你,瓶盖儿归我。”   她走出寝室楼,把这个“幸运”的瓶盖儿扔在地上,用力踩了几脚,把它踩扁了,这才捡起来扔进了垃圾桶。   她清楚,如果把这个瓶盖儿留下来,再去换一瓶可乐,打开后一定还会中奖,这瓶可乐将永远在她的生活中繁衍下去。   她要断了它的根。   这一夜很黑很黑。   碎花小鳄断定,她的生活正在被篡改。   她没有心力去推想了,现在,她只想休息,等待这些怪事继续发展下去。父亲说,物极必反,那么,模糊到了极点之后一定就会渐渐清晰。她等着看清他,或者她,再或者它。   这么安静的夜,睡不着,做点什么呢?   跟另一个世界的父亲聊聊?   不要再惊扰他了。   那么,想想汉哥吧。   月光朦胧,最容易产生爱情。今夜没有月亮。   她闭上双眼,进入幻想世界。   汉哥来了。   他上回来过一次了,轻车熟路,他轻轻打开门,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准确地走到了碎花小鳄的床前。就像无边无际的大海中突然出现了一座挺立的岛屿,世界顿时有了变化,有了希望。   他似乎在黑暗中朝碎花小鳄微微笑了一下,然后轻轻挨着她躺下来。和上回一样,他的影像非常真实,根本不像想出来的,而是黑暗中显现出来的电影画面。包括月光投在他脸上形成的阴影,随着他的动作而变化着。   跟上回相比,碎花小鳄没那么紧张了,她非常放松。凑近他高挺的鼻子下,贪婪地嗅着他的气息。   他爬起来,低下头,贴着她的脸,轻轻亲吻她的嘴。   今夜,他的呼吸非常平缓,极其冷静,唇舌不停地变化着角度和力度,他给她的不是一个吻,而是一万个吻。   她的身体越来越软,由固体变成了液体。就像容器漏了无数的洞,她朝着四面八方流淌。   终于,他温软的舌尖开始朝下移动。划过她的下巴、脖子、乳沟、腹部,最后艰难地抵达了她的出处……   她需要他穿透自己,变成她生命的支柱。   他似乎能读懂她的心,压住她,开始进入。她一下蒙了,手忙脚乱地抵抗。两个人就像交战的士兵,她能感觉到他太强大了,就算她推开他,他的武器依然能刺进她的身体。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狠狠地在他的胳膊上抓挠。虽然看不见,但是她感觉到他流血了,热乎乎的。   他停止了进攻,慢慢在她旁边躺下来。   碎花小鳄哭了。   他慢慢抚摸她的头发。碎花小鳄不知道那是抚摸还是按摩,反正非常舒服,飘飘欲仙。她再次闻到小时候农场的气息,烟叶的气息,柴垛的气息,青草的气息,炊烟的气息,池塘的气息,种马的气息……   碎花小鳄停止了哭泣,摸了摸他的胳膊,说:“对不起……”   他突然小声说:“你知道灵魂伴侣吗?”   碎花小鳄愣了一下:“什么叫灵魂伴侣?”   他说:“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一男一女的身体不能在一起,但是他们真挚相爱,心有灵犀,那么他们可以做一对灵魂伴侣。”   碎花小鳄说:“还是不懂。”   他说:“两个人在同一时间进入冥想,他们可以在冥想中相会,一起谈心,一起做爱,一起生活。”   碎花小鳄说:“就是想象呗!我不要,我要真的和你在一起。”   他说:“不仅仅是想象,除了身体,他们真的是在一起的!”   碎花小鳄说:“还是假的。”   他说:“说穿了,他们是两个魂儿在一起,有点儿类似做梦。不过,做梦是单方的,不会是双方的。灵魂伴侣不同,他们的对话和行为是有交集的,懂了吗?比如我现在就躺在家里的床上,通过冥想来到了你的寝室,正在跟你聊天……”   碎花小鳄突然听懂了,猛地哆嗦了一下:“你说的是真的?”   他说:“当然是真的。”   碎花小鳄琢磨了一下,说:“如果……现在我约你,明晚八点在‘这地方’酒吧见面,你真的会赴约?”   他说:“当然。”   碎花小鳄说:“见面之后,如果我问你今晚我们聊了什么,你能说出来吗?”   他说:“除非我失忆了。”   碎花小鳄真的惊呆了,过了好半天才说:“明天我会检验你说的话。”   他说:“好,那我回去了。”   碎花小鳄不解地问:“你……怎么回去?”   他说:“只要我睁开眼睛,不再想你,思路一转移,我就走了。”   碎花小鳄的心中一酸:“这么脆弱……我不要你走。”   他说:“那好,我就抱着你入睡吧。不过,我们是灵魂伴侣,只要睡着了,自然就分开了。”   碎花小鳄说:“至少我睡着之前不要你走。”   他在黑暗中笑了,说:“没问题。”   然后,他就抱住了碎花小鳄,手掌轻轻拍动。   碎花小鳄感到从没有过的踏实,幸福地闭上了眼睛。   第十五章 和汉哥幽会   第二天晚上,吃完晚饭,碎花小鳄离开了学校。   凉亭后的铁栅栏确实被堵上了,她费了一下午的劲儿,终于搞到了假条——她说她母亲病重了。她之所以选择了这个理由,第一是比较有效,第二多少带着一点儿诅咒的意味。   她来到校门口的时候,又看到了那个很高很瘦的保安,他依然穿着灰色制服,戴着一副白手套。   保安伸出手来,拦住了碎花小鳄,动作非常标准。然后,他静静地看着碎花小鳄,等待她出示假条。   碎花小鳄掏出那张假条,一脸鄙夷地在他眼前晃了晃。他的手追着碎花小鳄的手,把那张假条夺去了,仔细看了看,似乎在辨认是不是假的。   碎花小鳄说:“你们应聘保安的时候不考视力吗?”   那个保安没理她,继续看,好一会儿才把假条还给她。   她接过来,轻轻“哼”了一声,大步走出去。   刚出校门,她就看到了那辆无比熟悉的红色出租车,那个194趴在车窗上,笑吟吟地朝她望过来,好像专门在等她。他跟保安一样瘦。   空荡荡的校门口,只有这一辆出租车,碎花小鳄感到了某种刻意。   她低下头,装作没看见,匆匆走向了公路。她不想坐这辆出租车,回想起来,它第一次出现就有点儿不对劲儿。再说,就算这个194没问题,他也是个色鬼,肯定会问起来,碎花小鳄有没有帮他联系到“卖家”,碎花小鳄觉得恶心。   走出一段路,碎花小鳄小心地回头看了看,那辆红色出租车还算知趣,没有跟上来。   她把心放下了,来到了站牌下。   天已经势不可当地黑下来,路灯幽幽地亮了,公路上不见来往的车辆。终于,公交车远远地露头了。   公交车上除了司机,没有一个乘客。   碎花小鳄在车尾坐下来。   公交车晃晃悠悠,驶到了清河,上来了几个乘客。其中有个女人,不知道为什么戴着口罩,把脸挡得严严实实,她上车之后坐在了第一排,碎花小鳄连她的眼睛都看不到了。   她闲闲地看着这个女人的背影,琢磨开了,她会不会是“她”?   这个女人一直没有回头,她也不朝窗外看,她留给碎花小鳄的始终是个完整的后脑勺。   进了城,碎花小鳄要下车了。   她想从前门下去,这样,她就能看看这个女人的眼睛了。   她刚刚站起来,这个女人好像后脑勺上长着眼睛,她也站了起来,还没等碎花小鳄走过去,她已经下车了。碎花小鳄下车之后,四处寻找她,她的步伐非常快,转眼就走进了地下通道,不见了。   碎花小鳄把目光收了回来。   前面不远就是“这地方”酒吧了。她忽然觉得自己很滑稽,昨天夜里她和汉哥的对话,不过是她一个人的想象,汉哥怎么可能知道呢?   她的心狠狠地酸了,很想为自己哭一场。   她慢慢掏出手机,想给他发个短信,最后又把手机装了起来。她想试试,万一昨天夜里她和他的魂儿真的在一起了呢。   她来到酒吧的时候,离八点还差十几分钟。   她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了。一个帅帅的服务员走过来,问:“小姐,你需要点什么?”   她说:“我等人。”   如果八点汉哥不出现,她就回学校了。她才不会一个人坐在这里喝东西,那多凄凉。   一个熟悉的身影冷不丁出现在了她面前。   是汉哥!   他来了!   碎花小鳄愣愣地看着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天哪,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灵魂伴侣?   汉哥接下来说的话,让她一下清醒了。   他说:“怎么这么巧!”   巧合?   今天,汉哥穿着一件很随意的白背心,一条黑色大裤衩,白运动鞋,根本不像是约会的装束,更像是去健身,正好路过这里。   碎花小鳄警觉地看了看他的胳膊,并没有被挠伤的痕迹。   如果说这是巧合,碎花小鳄就更害怕了。近来,她生活中的巧合太多了,比如,那瓶可乐不停地中奖,那张床单总是毁不掉……   汉哥坐下来,认真地看着她,笑了:“我认错人了?”   碎花小鳄喃喃地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汉哥低声说:“不是约好的吗?”   碎花小鳄的身上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汉哥挥了挥手,那个帅帅的服务员就跑了过来。汉哥问碎花小鳄:“你喝什么?”   碎花小鳄回过神来,说:“随便吧。”   汉哥就点了两杯饮品。   接着,他说:“你现在明白了吗?”   碎花小鳄说:“明白什么?”   汉哥压低了声音:“灵魂……”   碎花小鳄想补充另外两个字,却忍住了。   汉哥见她不说话,又说:“伴侣……”   碎花小鳄彻底呆了。   是的,昨夜的对话绝不是碎花小鳄单方的想象,她根本没听过“灵魂伴侣”这个说法,不可能凭空想出来。   汉哥说:“这种关系很神秘,很难用语言表达清楚。现在你肯定明白了。”   碎花小鳄说:“是,我明白了……”   汉哥说:“你不喜欢吗?”   碎花小鳄说:“我有点儿怕。”   汉哥说:“你怕什么?”   碎花小鳄:“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是不是灵魂出窍了?”   汉哥说:“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碎花小鳄说:“任何一对男女都可以做灵魂伴侣吗?”   汉哥摇了摇头:“不,他们上辈子是情人,这辈子由于各种人为的原因不能在一起,他们的灵魂才可以相会。”   碎花小鳄的心中生出了惊喜:“就是说我们前生有缘了?”   汉哥点了点头:“没错儿。不然,我们的灵魂无法对话。”   碎花小鳄有些沮丧,这辈子自己为什么迟到了?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停了一会儿,碎花小鳄说:“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汉哥说:“我遇到过一个高人,他点拨了我。实际上,我不确定你是不是我的灵魂伴侣,你离开6S店之后,我天天晚上都会想你,那天终于等到你想我了,于是我们的灵魂就相聚了。当然,那也可能是我一个人的想象,直到今天在这里遇到你,我才彻底肯定了。”   碎花小鳄有些悲戚地问:“那是不是说,我们这辈子注定不能在一起了?”   汉哥说:“灵魂比身体更长久,不是吗?”   碎花小鳄想了想,突然说:“你去过我们学校吗?”   汉哥说:“你知道的,去过两次,因为有你的灵魂呼应我。”   碎花小鳄说:“我是说,你在现实中去过吗?”   汉哥说:“去过。”   碎花小鳄说:“你是不是给我送过一瓶可乐?”   汉哥说:“没有。”   碎花小鳄说:“那你有没有给我送过一根棒球棒?”   汉哥说:“没有。”   碎花小鳄说:“床单呢?”   汉哥说:“没有。”   碎花小鳄非常失望,不再说话了。   服务生送来了饮品,都是凉的。在这种场合,碎花小鳄最不喜欢热气腾腾的东西了。她有个同学,和一个男孩初次见面,两个人竟然去吃火锅了……那叫一个傻。   汉哥说:“我只想送给你一辆两轮轿车,工人们正在加班加点地干,已经快成形了。我专门在车身上设计了一个‘鳄’字,那是你专属的。”   碎花小鳄被感动了。汉哥只是个汽车经销商,为了送给碎花小鳄一个惊喜,他竟然开始制造汽车了。碎花小鳄多希望那几样莫名其妙的东西也是汉哥送的啊,那样的话,生活中所有的恐怖都烟消云散了,只剩下浓浓的爱情。   碎花小鳄的思维突然转了个弯儿,冷不丁撞到了一个坚硬的事实上,顿时头晕目眩——她隐约看到汉哥的背后影着一个人,一个女人!   “影着”是东北的说法,碎花小鳄觉得比“挡着”准确多了,而且更令人害怕。   是她。   就是她!   汉哥肯定有太太,不然,为什么他只能和碎花小鳄做灵魂伴侣?   藏在暗处的那个人,无疑就是他的太太啊!   碎花小鳄在6S店工作的那些天,汉哥一直带着她四处游玩,店里很多人都眼红。他太太不可能没有耳闻。碎花小鳄离开6S店之后,汉哥天天鬼迷心窍地制造两轮轿车,上面还有个“鳄”字,那是送给谁的,他太太肯定心知肚明。还有,汉哥天天晚上魂不守舍,思念碎花小鳄,他太太不是傻子,肯定有所察觉……   她对碎花小鳄能不怀恨在心吗?   她找到了碎花小鳄的学校,藏在暗处,给她送可乐,给她送棒球棒,给她换床单……   可是,她为什么这么做呢?她太了解恐怖的原理了,她最终的目的是把情敌吓疯。现在刚刚开始,她的计划肯定长着呢。   碎花小鳄说:“你……结婚了?”   汉哥愣了愣,说:“没有。”   碎花小鳄说:“你生活中有女人吧?”   汉哥说:“有。”   碎花小鳄说:“她不年轻了。”   汉哥说:“你怎么知道?”   碎花小鳄说:“我猜的。”   汉哥说:“她是个普通女人,不过很贤淑。她爱我,爱得太深了。虽然我们到现在都没有举行婚礼,但是跟夫妻没什么两样,同居着,也有了亲情。我不能抛弃她,就像不能抛弃自己的母亲和女儿。”   普通。贤淑。   碎花小鳄在心里重复着这两个词。   汉哥说:“你不高兴了?”   碎花小鳄说:“要是我们的灵魂相伴久了,互相也有了亲情呢?”   汉哥愣了愣,没说出话来。   碎花小鳄笑了笑:“我不会跟她争的,现在我很满足。”   汉哥也笑了,低声说:“下次,你不要再挠我了,疼。”   碎花小鳄和汉哥度过了一个幸福的晚上。   离开“这地方”,那个红色出租车又出现了,194趴在车窗上,笑吟吟地看着碎花小鳄,似乎在问:“坐车吗?”   碎花小鳄已经不怎么怕他了,只是感觉他很烦人,像个无赖。   汉哥的车竟然是花的,甲壳虫一样的形状,碎花小鳄不知道那是什么牌子。她感到好笑,他自己卖汽车,却开了这么小一辆车,弱爆了。   汉哥一直把碎花小鳄送到弗林学校门口。停车之后,碎花小鳄说:“今天晚上……你还来吗?”   汉哥说:“我今天要加班,估计会很晚。你早点睡吧。”   碎花小鳄有点失落,又说:“我下次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   汉哥说:“你是说像今天这样见面?”   碎花小鳄说:“我想看到你。”   汉哥说:“等明天晚上我来的时候,我们再约吧。”   碎花小鳄点了点头:“那我等你。”   汉哥朝校门口看了看,没人,他轻轻把碎花小鳄的脑袋搂过来,亲了她一下。这样的接触在冥想中已经有过了,但在现实中还是第一次,碎花小鳄的身体一下僵住了,她再次闻到了他那股熟悉的雄性气息,呼吸顿时急促起来。   他的嘴唇蜻蜓点水般地离开了,说:“拜拜,小鳄。”   碎花小鳄也低低说了句:“拜拜……”然后赶紧下了车。   汉哥把车掉个头,开走了。两个尾灯是蜥蜴形状的,半红半绿。碎花小鳄一直站在原地,望着他越来越远。他从车窗伸出手来,一直摇动着。碎花小鳄也举起胳膊挥动起来。   终于,他拐了弯儿,不见了。   碎花小鳄慢慢走进校门,心里在想着今夜该怎么度过。   就算汉哥不来,她也会一个人进入冥想状态,想象他来了,在床上抱着她,陪她说话,轻轻地爱她,狠狠地爱她。   这样说来,所谓灵魂相聚和她一个人想象有什么区别呢?她怅惘了。   她说了,她不会跟汉哥生活中的那个女人争什么,其实,她心里想的正好相反。她暗暗发誓,一定要把汉哥拿下。汉哥之所以不愿意抛弃那个女人,完全是出于同情。如果他们生活一辈子,汉哥会很委屈。   碎花小鳄开始琢磨那个不知姓名的女人了。   毫无疑问,她是碎花小鳄的敌人,碎花小鳄一定要掂掂她的分量。   两个女人同时爱上一个男人,本身就是一种敌对关系。不过,碎花小鳄觉得,她并没有主动出击,是对方先出手的。虽然到目前为止,对方并没有给她带来什么伤害,但是种种迹象表明,对方无比狠毒。   那个女人是怎么进入弗林学校和她们寝室的呢?   碎花小鳄想着想着,心突然哆嗦了一下——那个女人并没有来过弗林学校,她只是在冥想中来过,换句话说,她的魂儿来了!   碎花小鳄和汉哥是前世的情人,今生他们的魂儿可以相会。而那个女人是汉哥生活中的伴侣,她和汉哥肯定也有着某种缘分。可以说,碎花小鳄、汉哥、那个女人,他们的三角关系是天定的,那么,既然汉哥和碎花小鳄的魂儿可以交往,那个女人的魂儿也肯定能掺和进来。   碎花小鳄害怕了。假如,她和汉哥的魂儿正在一起亲昵的时候,那个女人的魂儿突然闯进来怎么办?   她一定会大吵大闹,寝室里的人会不会听见她的声音,看见她的形体呢?   接下来碎花小鳄又疑惑了,既然那个女人只是一个魂儿,她怎么可能给碎花小鳄送来真实的可乐,真实的棒球棒,真实的床单?   比如,碎花小鳄和汉哥在冥想中相会的时候,她挠过他,可是现实中他的胳膊并没有伤痕。   碎花小鳄想到了一个说法:有人用意念可以移动物体。她一直不相信,认为那是魔术。可是,既然魂儿这种东西真的存在,而且还可以自由来去,她有什么理由不相信意念可以移动物体呢?   难道那些东西都是那个女人的魂儿送来的?不然,为什么那瓶可乐持续中奖?为什么那张床单总是毁不掉?   那不像是一个真实的人能做到的,更像是被某种神秘力量操控的。   那么,出现在凉亭里的长发女人,是那个女人的真身还是她的魂儿呢?   碎花小鳄想不清楚。不过,她知道从今天起她必须要加强灵魂的力量,用来和这个情敌抗衡。   碎花小鳄还没有回到寝室,校园里又陷入了一片漆黑。   巧啊,又到了熄灯时间。   风“呼呼”地吹过,路旁的草抖起来,天上的星星抖起来,唯有刻在楼房外墙上的那些名字一动不动。   碎花小鳄不希望再遇到那个侯先赞,她快步朝寝室跑过去。   那天,饭饭说她和侯先赞老师很像,晚上碎花小鳄特意照了照镜子,最后她承认饭饭的说法并不是空穴来风。侯先赞小眼睛,碎花小鳄也是小眼睛;侯先赞细鼻梁,碎花小鳄也是细鼻梁;侯先赞厚嘴唇,碎花小鳄也是厚嘴唇……最后,她“啪”一下把镜子摔了。   回到寝室,碎花小鳄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前,躺下来。   饭饭和季之末应该还没有睡着,碎花小鳄想等她们睡熟之后,打开电脑,跟父亲聊聊,问问他自己该怎么办。   碎花小鳄的心思转移到了电脑里的父亲身上,冷不丁想到一个问题:也许,电脑里的“父亲”其实是他的魂儿。爱情关系的魂儿可以交流,亲情关系的魂儿就更应该可以交流了。   这样想着,碎花小鳄的心里涌上了一阵温暖。她不希望“父亲”仅仅是一个程序。   翻个身,碎花小鳄又想起了汉哥背后的那个女人。   今夜,她会来吗?   风大了,窗户“啪啦啪啦”响起来,听起来真像有人在推。从力道上看,他并不想推开,只是一下下做着推的动作……   碎花小鳄慢慢爬起来,朝窗外看去。借着昏暗的夜色,能看到外面黑的树,并没有人。怪的是,这时候窗子不响了。   真巧,她一朝外看风就停了。   她躺下来,继续听,窗子没有再响。   她依然感觉窗外站着一个人,屏着呼吸在跟她对峙。   她的神经就像拉满的弓弦,不可能睡得着。她用被子蒙住了脑袋,这样好像跟外界隔离开了,但是她马上觉得更不安全了,假如窗外的人慢慢爬进来,她根本听不见。   她又把脑袋从被子里伸了出来。   枕头有点儿硌。她把手伸进去摸了摸,一下就摸到了一个冷硬的东西,她一惊——是那根棒球棒!   它又回来了!   她就知道,它是扔不掉的!   她猛然坐起来,喊了声:“饭饭!”   寝室里太安静了,她的叫声突兀而吓人。饭饭没有回应。   她又喊了一声:“饭饭!饭饭!”   季之末轻轻问道:“你怎么了?”   碎花小鳄说:“这根棒球棒是谁拿回来的?”   季之末说:“饭饭。傍晚她跟男生踢球的时候捡回来的。”   碎花小鳄不说话了,软软地躺下来。   她再次对这两个室友产生了不信任。凉亭下埋着一具女生的尸体,姓李。饭饭曾在梦里对碎花小鳄说,那个女生叫饭饭。而季之末总是戴着帽子,“季”摘下头上的帽子,也就成了“李”。那么,季之末和饭饭会不会是一个人呢……想到这儿,碎花小鳄的头皮一炸。   第十六章 那个女人出现在了照相机里   早晨的时候,碎花小鳄拎着那根棒球棒,冷冷地对饭饭说:“饭饭,这根棒球棒是我扔的,你想要的话,给你,不要再放我那儿了。”   饭饭正在叠被子,别人的被子叠起来像豆腐,她的被子叠起来像馒头。季之末洗漱完了,正要出门去,她在门口停了停,好像在密切关注着事情的发展。   饭饭问:“为什么不要啊?”   碎花小鳄觉得她的大咧咧是装的。   碎花小鳄说:“硌脑袋。”   饭饭说:“那你把它塞到床下呗!”   碎花小鳄把棒球棒朝饭饭的床上一扔,说:“我就是不想要它了,可以吗?”   饭饭说:“好啊,你不要我要。”   说完,她就把那根棒球棒塞到了她的枕头下。   季之末这才出了门。   就这样,这根棒球棒留在了碎花小鳄她们寝室里。碎花小鳄很快就后悔了,她应该把它拎出去,送给哪个捡破烂的。现在饭饭要了它,它就属于饭饭了,碎花小鳄再想扔掉它,必须经过饭饭的同意……   碎花小鳄正要走出去,饭饭拉住了她:“嗨,你看我新买的裙子怎么样?”   碎花小鳄后退一步看了看,今天,饭饭穿上了一条蓝白相间的蛋糕裙。这颜色跟校服太像了,不知她买的时候怎么想的。   碎花小鳄说:“挺好的。”   饭饭说:“我表姐昨天来看我了,她给我买的。你的照相机有电吗?”   碎花小鳄说:“应该有。”   饭饭说:“你给我拍几张照片吧。”   碎花小鳄说:“我技术一般啊。”   饭饭说:“又不让你拍广告!”   碎花小鳄从床头柜里取出照相机,打开看了看,过去拍的照片和视频都传到电脑里了,已经删空。电只剩下了一点点。   去食堂要路过一个配电室,墙是乳白色的,很干净。她们打算在这里拍。饭饭站到了墙根下,说:“背景只要墙啊,不要拍到树和草。”   接着,饭饭开始摆各种pose,碎花小鳄给她“咔嚓咔嚓”拍了十四张,说:“好啦。”   饭饭说:“再拍几张呗。”   碎花小鳄说:“要没电了。”   饭饭离开了墙根,跑过来:“我看看拍得怎么样。”   碎花小鳄正要把照片调出来给她看,一下关机了。   碎花小鳄说:“没电了,等回寝室充了电再看吧。”   饭饭说:“你应该有几块备用电池。我爸的卡车上放着三四台电瓶!有一次他去西藏,用完最后一台电瓶才回到家……”   碎花小鳄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实在想不通她照相机里的电池和他爸卡车上的电瓶有什么关系。   碎花小鳄和饭饭从食堂回到寝室的时候,季之末已经回来了,正在床上玩iPad,能听见她在玩“切水果”,那声音恶狠狠的:“嚓!”“嚓!”“嚓!”   她见碎花小鳄和饭饭进来了,说:“饭饭,你的邮件。”   饭饭的床上果然扔着一个邮件,她走过去把它拿起来,说:“怎么给我退回来了?”   碎花小鳄凑上去看了看,上面用红笔写着“查无此人”。   她问:“这是什么?”   饭饭说:“那个床单呗。”   碎花小鳄感觉身体一轻,竟然站不稳了,她赶紧扶住饭饭的床头坐下来。   床单又回来了!   季之末低着脑袋玩iPad,似乎一切都跟她没关系。   饭饭骂骂咧咧地说:“邮局真是饭桶!我寄给了乘州红十字会,那么大一个单位,他们竟然找不到!还查无此人!红十字会当然不是一个人!”   碎花小鳄把邮件拿过来看了看,上面写着:本市桑托路红十字(收)。   饭饭没写门牌号,还落了个“会”字。   这些都不重要,就算不写桑托路,邮递员也应该知道红十字会在哪儿。另外,不会有人叫“红十字”,一看就知道那是落了个字。   碎花小鳄冷不丁地说:“饭饭,你陪我出去走走。”   饭饭说:“我去请假,我们一起去城里吧,我把地址重写一下,再寄一次。”   碎花小鳄说:“就算你再寄,它还会被退回来。”   饭饭针扎火燎地叫起来:“为什么?”   碎花小鳄朝季之末看了看,“切水果”的声音停了,她静静地看着iPad。碎花小鳄起身走出去,说:“你出来。”   饭饭就跟出来了。   走出寝室楼,碎花小鳄才停下来,她说:“饭饭,咱们寝室有问题,你知道吗?”   饭饭说:“你又疑神疑鬼。什么问题?”   碎花小鳄说:“我知道,最早那瓶可乐不是季之末给我买的,最早那根棒球棒也不是你捡的。”   饭饭说:“嗯……我承认,可是,这些事不至于把你吓退学啊!”   碎花小鳄说:“我的床单也被人替换了。那天我想毁掉它,却出现各种阻碍,就是毁不掉,后来被你拿回去了……”   饭饭满脸疑惑:“那怎么了?”   碎花小鳄说:“不管是什么理由,现在它又回来了。我知道,它肯定会回来的。”   饭饭说:“这是邮局的问题!”   碎花小鳄说:“不不不。还有那根棒球棒,我扔了,它也回来了……”   饭饭打断了她:“那是我捡回来的!难道我也有问题?”   碎花小鳄说:“我知道是你捡回来的,我也相信你没有问题,是那个东西利用你把它捡回来的。”   饭饭说:“没有任何人利用我!我们踢球的时候,把球踢到铁栅栏那儿了,我就看见了它,我以为不是咱们寝室那根呢,当时还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捡回来。看了一会儿,觉得它挺新的,就用树枝把它拨拉过来,捡回寝室了。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我没有被谁利用,是我自己决定的!”   碎花小鳄说:“我知道,我说的是结果。不管怎么说,床单和棒球棒都回来了。”   饭饭说:“那你说怎么办?”   碎花小鳄说:“我们必须把它们扔掉。”   饭饭说:“我不想费脑子,扔吧扔吧!”   说完,她掉头就走,回到寝室,拎起那根棒球棒和那个邮件,“噔噔噔”地走到垃圾桶前,一抬手就扔了进去,还自言自语地说:“我才不缺你们……”   碎花小鳄问:“垃圾车几点来?”   饭饭说:“大概吃完晚饭那个时间。”   碎花小鳄说:“走,我们回去吧。”   饭饭一边跟着碎花小鳄朝回走一边说:“我就不信它们还会回来!”   碎花小鳄想说:那不一定。不过她没有说出来。   走到寝室楼门口,碎花小鳄突然转过身去看了一眼,垃圾桶静静立在那儿,床单和棒球棒都没有露头。   直到吃晚饭之前,碎花小鳄才想起照相机没有充电。   她把电池抠出来,放到充电器里,插上了电。红灯亮了。她又敏感起来——这是“停”的暗示吗?   吃完晚饭,季之末一个人先回寝室了,碎花小鳄和饭饭一起走回来。   碎花小鳄说:“垃圾车该来了吧?”   饭饭说:“就是这个时间。”   碎花小鳄在寝室楼门口停下来,说:“我在这儿等一会儿。”   饭饭说:“等什么?”   碎花小鳄说:“垃圾车。”   饭饭笑了:“你神经质。”   碎花小鳄扒了扒领口,露出肩胛骨上那颗微小的痣:“没错儿,神经‘痣’。”   饭饭说:“哈,这里长痣真的代表神经质?我左后背有颗痣,那代表什么?”   碎花小鳄说:“废话多。”   饭饭回寝室后,寝室楼门口只剩下碎花小鳄了。迟迟不见垃圾车开来。   太阳一点点老了,变得越来越柔和,那光像蜜一样厚厚地铺在地上。风也越来越凉爽,有一只鲜艳的蝴蝶忽上忽下地飞过去。   碎花小鳄一直等,那辆垃圾车始终没出现。   天空不可逆转地黑下来。碎花小鳄的心里越来越冷,她感觉暗中的那个力量太强大了,它可以操纵那个侯先赞阻止她烧床单,它可以操纵饭饭把棒球棒捡回来,它可以操纵垃圾车不出现……   当室外看不清人的时候,碎花小鳄还在紧紧盯着那个垃圾桶。它好像也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碎花小鳄,眼睛一眨不眨。碎花小鳄和它“对视”了一会儿,她怀疑那张床单和那根棒球棒在里面低声交谈着,接着,她就感觉垃圾桶慢慢朝前移动了。垃圾桶有两个轮子,需要抬起一侧才可以推动,现在,它们就像一条被砍断了后腿的狗,正用两条前腿朝前爬着。   碎花小鳄没有退缩,她死死地瞪着它。   那个垃圾桶在视觉上越来越大了。   终于,碎花小鳄撒腿跑回了寝室。她败了。   寝室里很亮堂。碎花小鳄相信,任何恐怖的东西只是在黑暗中吓吓人,无论如何都不敢追到有灯光的地方来。   饭饭说:“哎,我那照片能看了吗?”   碎花小鳄说:“再等一会儿吧,电要充满。”   季之末对她们的对话丝毫不感兴趣,还在iPad上“切水果”。饭饭跑过去,一只手搭在季之末的肩膀上,看着她玩儿。   碎花小鳄走到床前,蹲下来仔细看了看床上的红床单,确定是原来的,这才放下心,躺下了。   几分钟之后,饭饭和季之末要去上课了。   饭饭走过来,拍了拍碎花小鳄:“走了,上课去。”   碎花小鳄说:“我头疼,不去了。”   饭饭说:“老师可点过你的名了。”   碎花小鳄说:“随他便。”   饭饭俯下身来说:“你总想那些不靠谱的事儿,能不头疼吗?我表姐夫是大夫,他说过,假如你总想一件事儿,比方说一把剪刀吧,只要你把心思系在它身上,一直不解开,时间久了就会疯……”   季之末轻声说:“饭饭,到时间了。”   饭饭不说了,转身跟季之末一起离开。   平时寝室楼内就听不到什么声音,现在大家都去了教室,变得更安静了。这种安静似乎是一种等待,等待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碎花小鳄看了看照相机的充电器,红灯依然没有变成绿灯。在内心里,碎花小鳄认为自己很会拍照,但她对这十四张照片实在没什么信心,饭饭那张大胖脸,谁都拍不好。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走廊传来一个轻微的声音。   碎花小鳄一下竖起了耳朵。   “咔啦啦……咔啦啦……咔啦啦……”   不是人的脚步声。   那是什么?   碎花小鳄陡然想到,那是轮子在滚动!不是大轮子,因为声音很小。也不是经常滚动的轮子,因为听起来缺少润滑油……   那个垃圾桶走进楼道了!   碎花小鳄“嘭”一下坐起来。   那个声音消失了。不,应该说,轮子停住了。它好像知道碎花小鳄坐起来了,它在等待她下一步的举动。   碎花小鳄没有动。   她死死盯着门上的玻璃。那块玻璃上贴着报纸,走廊里的灯光透进来,昏昏黄黄的。碎花小鳄对那张报纸太熟悉了,黑色大标题是《专家:中国须加强掌控海外资源》,旁边小标题是《乘州拟在公交站设置公共自行车》,黑白新闻照片是俯瞰的城市公路……   过了好久,轮子终于又动了,它越来越远,好像滚出去了。走廊里恢复了宁静。   碎花小鳄软塌塌地躺下来,她已经没有力气了。   不过,现在她再也不想离开学校了,不管接下来发生什么,她都要留下来,直到看清暗处的那个人,哪怕死。   又等了一会儿,轮子的声音再没有响起来。   碎花小鳄转头看了看,照相机的充电器变成了绿灯。   她下了床,把电池抠下来,安进照相机里,然后开了机。   第一张,配电室的墙,饭饭背着手,左腿站在右腿前,笑得很假;第二张,配电室的墙,饭饭背着手,左腿站在右腿前,闭眼了;第三张,配电室的墙,饭饭背着手,左腿站在右腿前,笑得挺自然,这张不错;第四张,配电室的墙,饭饭背着手,右腿站在左腿前,没笑;第五张,配电室的墙,饭饭背着手,右腿站在左腿前,正要笑,嘴巴欲咧未咧,很难看;第六张,配电室的墙,饭饭背着手,右腿站在左腿前,她笑了,不过脑袋朝旁边歪去,整体看起来很不和谐;第七张,配电室的墙,饭饭背着手,右腿站在左腿前,把笑收敛了,脖子依然歪着;第八张,配电室的墙,饭饭侧着身体,扭过头来看着镜头,一只手托着下巴,撅着嘴;第九张,配电室的墙,一个陌生的女人背着手,右腿站在左腿前,静静地看着镜头……   碎花小鳄一哆嗦,差点儿把照相机摔在地上。   这,个,女,人,是,谁?!   碎花小鳄给饭饭拍照之前,照相机里是空的,之后,她只给饭饭拍过照片,总共十四张,接着就关机了。这个女人怎么会出现在照相机里?   按了按狂跳的心,碎花小鳄再看这张照片——怪的是,饭饭那些照片都很清晰,只有这一张焦点虚了,看不清这个女人的长相,只能看出是个中年女人,短发,方脸,穿一件黑色T恤,一条绛紫色裙子,一双白色平底皮鞋。   是她!   藏在暗处的那个女人在照相机里出现了!   碎花小鳄把她的脸放大,越来越模糊,只能看到大概轮廓。碎花小鳄肯定,她绝不是她熟悉的任何人!   碎花小鳄赶紧朝后看。   从第十张到第十四张,都是饭饭,她靠着配电室的墙,两只手抱着脑袋,笑着。   碎花小鳄再次找到刚才那张诡异的照片,死死盯着看,越看不清越害怕。   难道饭饭就是这个恐怖的女人?或者说,这个恐怖的女人藏在饭饭的身体里?碎花小鳄给她拍照的时候,无意中照出了她的原形?   如果说季之末是这个女人幻化的,碎花小鳄还有点儿相信,她太深了。而饭饭的性格那么外向,她的心里藏不住任何事儿,她的身体也藏不住任何人。   外面传来了走动声,说笑声。下课了。   碎花小鳄紧张起来,她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办。大家走进楼道了,碎花小鳄甚至听到了饭饭的大嗓门。   她狠了狠心,决定不删掉这张照片。她要给饭饭看看,然后观察一下她的反应。   饭饭推开门,进来了。她的身后跟着季之末。   饭饭一看她拿着照相机,立即放下课本,冲过来:“能看了吗?”   碎花小鳄说:“可以了。”   接着,碎花小鳄给她调出了那些照片,她站在旁边看。   第一张饭饭笑得很假。   她说:“这张好这张好!”   第二张饭饭闭眼了。   她说:“你怎么把我照瞎啦!”   第三张饭饭笑得最自然。   她说:“这张不好这张不好!”   第四张饭饭没笑。   她说:“这张还行!”   第五张饭饭欲笑未笑,很难看。   她说:“嗯,这张不错!”   第六张饭饭笑了,脑袋歪着,姿势很别扭。   她说:“这张最好!”   第七张饭饭不笑了,脖子依然歪着。   她说:“这张一般!”   第八张饭饭撅着嘴。   她说:“这张才是最好的!我要用它做微博头像!”   第九张,那个陌生女人出现了,面容模糊地看着镜头。   饭饭疑惑地问:“这是谁呀?”   碎花小鳄淡淡地说:“我过去拍的。”   她说:“哦。我的还有吧?”   碎花小鳄继续往下翻,心里却在快速判断着饭饭的反应是不是在演戏。不像。她也够傻的,碎花小鳄给别人拍的照片,怎么可能夹在她那些照片中间?碎花小鳄抬头朝季之末看了看,她在床上玩iPad,头发好像又长了许多。她今天戴着一顶雪白的鸭舌帽。鸭舌帽和她的长发搭配在一起,怎么看怎么怪。她好像根本没听见碎花小鳄和饭饭的对话,玩得很认真。   第十张饭饭两只手抱着脑袋,笑着。   饭饭说:“不好。”   第十一张饭饭两只手抱着脑袋,笑着。   饭饭说:“不好。”   第十二张饭饭两只手抱着脑袋,笑着。   饭饭说:“不好。”   第十三张饭饭两只手抱着脑袋,笑着。   饭饭说:“不好。”   第十四张饭饭两只手抱着脑袋,笑着。   饭饭说:“不好。”   没了。   饭饭问:“没了?”   碎花小鳄说:“嗯。”   饭饭说:“你帮我传到我的电脑里吧,我要换微博头像!”   说完,她就去开电脑了。   碎花小鳄决定把那个陌生女人的照片删除,她怕她半夜从照相机里爬出来——就在碎花小鳄删除她的一瞬间,突然听到季之末一声尖叫:“我死啦!”   碎花小鳄猛地朝季之末看去,她呆呆地看着iPad,无比愤怒。她是说,她在游戏中死了。   饭饭说:“你别这么一惊一乍的!吓死我了。”   季之末没说什么,下了床,起身去洗漱了。   碎花小鳄把饭饭的照片传到了她的电脑里,然后就把照相机清空了。她猜测,她可以删除饭饭的照片,但那个陌生女人很可能依然藏在照相机里。   第十七章 真人第一次显形   第二天早上,碎花小鳄起床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照相机,看看那个陌生女人还在不在。   照相机里是空的。   碎花小鳄的心里也是空的。   那张照片就像一个噩梦,却真真实实地发生了。碎花小鳄无论如何都不能为它找到解释。   这一天,她没有跟饭饭一起去食堂。   季之末先走了。   饭饭随后也走了。   碎花小鳄是最后走的。垃圾桶立在原地,里面的垃圾都满了,看来垃圾车一直没有来。也就是说,那张床单和那根棒球棒还压在最下面。   走出寝室楼,碎花小鳄忽然想起忘了带饭盒,赶紧回去拿。走出寝室,她关上门之后突然再次推开,探头朝里看了看,一切正常,只是窗子开着。   饭饭的电脑放在她的床头柜上。   那个陌生女人会不会传到了饭饭的电脑里呢?   碎花小鳄走进去,打开了饭饭的电脑,在桌面找到了一个名为“照片”的文件包,打开,看到了她在配电室为饭饭拍的十三张照片。不见那个陌生女人。   这次离开寝室,碎花小鳄没有锁门。她不想给那个女人设置任何障碍,她要给她打开方便之门,她要看看接下来她还要干什么。   她不知道,那个女人正在配电室的墙根下等着她。   她慢慢走向食堂,经过配电室的时候,无意中抬头看了一眼,猛地停住了脚步——墙根下站着一个女人,短发,方脸,黑色T恤,绛紫色裙子,白色平底皮鞋。她背着手,右腿站在左腿前,静静地朝碎花小鳄望过来。   这是碎花小鳄第一次和她在现实中面对面!   碎花小鳄不知道该朝前走,还是该朝后跑。   她死死盯着对方,再次确定她不认识这个女人。两个人就那么怪怪地对峙着。过了一会儿,碎花小鳄似乎打了个冷战,就像从某个空间一下跨入了另一个空间,她突然感到对方的模样非常熟悉,就像梦里的一个至亲或者死敌。她要吓死了,使劲儿地想,究竟什么时候见过这个人……想着想着,她似乎又打了个冷战,对方一下又变得十分陌生了。   就这样,她一会儿感觉对方熟悉,一会儿感觉对方陌生……两分钟之后,这个女人终于动了,她慢慢地走到配电室的墙角,一拐弯就不见了。   碎花小鳄回过神来,撒腿冲了过去,没看到对方。配电室背后长满了草,它们就像发育过快的儿童,已经长到膝盖那么高了,但是绝对藏不住人。   碎花小鳄围着配电室转了一圈,不见人影。   离开之后,她反复地想,那个女人究竟去哪儿了。只有一种可能——她围着配电室一圈圈地跑,和碎花小鳄兜着圈子。   走出了挺远,碎花小鳄突然回过头去,配电室的墙根下依然空荡荡的。   碎花小鳄喝了几口粥就离开了食堂。她什么都吃不下。   回到寝室,饭饭粗声大嗓地对她说:“你最后走的?”   她说:“怎么了?”   饭饭说:“你怎么不锁门?我的电脑,季之末的iPad,都在明处放着,丢了怎么办?”   看来没丢。   那个女人只送东西,从来不偷东西。   碎花小鳄疲惫地说:“抱歉,我走得太匆忙了。”   饭饭说:“我表姐读书的时候,她们寝室就丢过东西,不是钱,而是内裤!恶心不恶心啊!”   碎花小鳄看了自己的床一眼,马上警觉起来——她有个习惯,叠完被子总喜欢在上面拍一拍,因此,她的被子上总有一个凹,现在被子却微微地鼓着。   她走过去,蹲下来仔细观察,很快就确定——有人换了她的床单、枕套和被罩!虽然花色跟过去一模一样,却是全新的!   ……全新的。   碎花小鳄想到了死人的被褥。   褥芯、枕芯、被芯是不是也被人换了呢?她无法核实。   她木木地站起来,心中生出了一个想法——去找她。   第十八章 汉哥背后的女人   碎花小鳄离开寝室楼之后,才发现自己穿着校服。她没有回去换,她必须立即见到那个女人,她已经迫不及待了。   教务处竟然在地下室。   办公楼旁边,有一条伸向地下的通道,上面罩着蓝色雨棚,阳光透进来,光线有些古怪。   楼梯的坡度平缓,但很长。   碎花小鳄走了好半天才到底,转个弯儿,进入了办公楼的地下空间。一条长长的走廊,黑乎乎的。碎花小鳄使劲儿咳嗽一声,头顶的灯亮了,昏昏暗暗,前面依然黑乎乎的。她朝前走了一段路,又咳嗽了一声,头顶的灯亮了,背后那盏灯却灭了。除了她的脚前脚后,前面和后面都黑乎乎的。   她一边走一边朝两旁看,水房、厕所、仓库……   一个门上挂着牌子,上面是三个“攵”。   第一个反文旁很瘦,第二个反文旁很扁,第三个反文旁长长地伸出一条腿。她马上想到,这里就是教务处了,只不过这三个字残缺不全了而已。   可是,怎么这么巧,偏偏剩下了三个“攵”?它们更像三个奔跑的人,难道是在暗示碎花小鳄逃跑?   而且,所有的门上都没有玻璃,里面的光透不出来。没人的时候,声控灯不亮,走廊就一片漆黑。这哪像办公的地方!   碎花小鳄掏出手机,上网百度了一下“攵”,想看看它有什么含义。原来,它本身没有任何含义,古同“攴”。攴呢,古同“扑”,戒尺的意思。   碎花小鳄装起手机,敲了敲门。   里面说:“进。”   碎花小鳄走进去,里面倒很亮堂,只有侯先赞一个人,他坐在电脑前,眼睛朝门口看过来。地下室有点儿冷,他穿着一身深灰色的衣服,长袖长裤,跟这个季节很不协调。   碎花小鳄说:“老师,我要外出。”   侯先赞说:“什么事儿?”   碎花小鳄说:“我妈病了。”   侯先赞明显不怎么信任:“你妈又病了?”   碎花小鳄平静地说:“是,她身体不好。”   侯先赞看了看碎花小鳄的眼睛:“我能跟她通个电话吗?”   碎花小鳄说:“她在重症监护室。”   侯先赞轻轻“哦”了一声,然后说:“那我可以跟你爸通个电话吗?”   碎花小鳄冷笑了一下:“他死了。”   侯先赞不再说什么了,他打开抽屉,拿出一沓假条,抽出一张填写起来,一边写一边抬头问:“几点归校?”   碎花小鳄说:“熄灯之前吧。”   侯先赞签了字,盖了章,把假条递给了碎花小鳄:“熄灯之前我会去寝室检查。”   碎花小鳄没理他,接过假条就走了。   关上门,走廊里又变得一片漆黑。碎花小鳄没有再咳嗽。走廊尽头是通向地面的楼梯,那里很亮。   走出校门,碎花小鳄希望看见那辆红色出租车,它偏偏不在。最后,碎花小鳄坐公交车进了城,来到了汉哥的6S店。   她没有走进去,而是躲进了旁边的一家冷饮店里,从窗子可以看见6S店的正门。   她在快速思考,怎么才能见到汉哥背后的那个女人。   她在6S店工作了将近一个月,从没见那个女人出现过一次。不可能那么巧,今天那个女人刚好就来了。因此,她不能在这里守株待兔。   但是,她不可能让汉哥带她去见那个女人,没理由。   她更不可能自己去找她,她甚至都不知道她姓什么叫什么,以及在哪里工作。   那么,怎么办呢?   碎花小鳄想了一个狠招儿。在实施之前,她要暗中摸个底。   她给6S店打了个电话,一个女孩接的,碎花小鳄不知道她是谁,也许是新来的。她让这个女孩帮她叫一下小Q。   碎花小鳄在这里工作的时候,跟小Q的关系近一些。   小Q来了。   她见到碎花小鳄很惊讶,碎花小鳄介绍了一下自己的情况,很快就进入了正题。   “汉哥在吗?”   “我出来的时候,他在办公室呢,正跟一个人说话。”   “那个人是男的女的?”   “女的。”   “他女朋友?”   小Q笑了笑:“客户。”   “你知道他有个女朋友吧?”   “他有女朋友吗?”   “他没有女朋友?”   “我觉得他有很多女朋友。”   碎花小鳄不说话了。   小Q试探地问:“发生什么了?”   碎花小鳄说:“没事儿,你回去上班吧。”   小Q说:“你不去店里坐坐?”   碎花小鳄说:“我得回学校了。”   小Q离开的时候,两个人互道再见,小Q并不知道,碎花小鳄已经在心里对她结了仇。碎花小鳄认为,小Q不可能一点儿都不知道那个女人的情况,她是嫉妒汉哥对碎花小鳄的好,不愿意让碎花小鳄找到那个女人,她看着碎花小鳄手足无措肯定心花怒放。   碎花小鳄只能靠自己。   她继续朝6S店张望。   一个黄发男孩和一个绿发女孩走进去了。   一个胖乎乎的中年男子走进去了。   一个衣着考究的老头儿走出来了。   一个中年女人走进去了。她穿着白色T恤,绛紫色裙子,棕色皮鞋……   绛紫色裙子!   碎花小鳄立即进入了战备状态。   大约过了五分钟,这个女人走出来。碎花小鳄盯住了她的脸。她的脸不那么方,头发也不那么短。   她钻进一辆黑色轿车,开进了旁边的车间。看样子,她是来修车的。   碎花小鳄继续观望。   看过几百人进进出出之后,到了中午。碎花小鳄一直没看到汉哥出现。   她吃了块蛋糕,然后掏出手机给汉哥发了个短信:我来看你了,你有时间吗?   几秒钟之后,她就收到了汉哥的短信:所有时间都是用来等你的。   不管心里有多少阴影,听到汉哥的甜言蜜语,一下就烟消云散了。   她又给汉哥发了个短信:我在“这地方”等你。这次你要让我买单。   汉哥回复:好的。   男人买单是对女人的尊重。男人让女人买单,更是对女人的尊重。   碎花小鳄离开了冷饮店,想着打一辆出租车去酒吧。一出门,她瞪大了眼睛:门口停着两辆出租车,其中一辆是红色的——司机又是那个194!   太怪了,碎花小鳄好像走到哪儿都能遇见他。   他静静地看着碎花小鳄,在等她走过去。   这里离“这地方”并不远,大约三站地。碎花小鳄低下头,绕过他,快步朝前走。她决定步行了。   这一天出奇热,没有一丝风。街上除了偶尔匆匆驶过的车,几乎不见什么行人。碎花小鳄走着走着,汗水从各个毛孔涌出来,衣服紧紧贴在了身上,很难受。她不希望见到汉哥的时候全身热腾腾的。回头看看,一辆黑色出租车驶过来,她赶紧伸手挥了挥。   黑色出租车一脚刹车,停下了。   她打开车门钻进去,猛然发现司机是那个194。他意味深长地看着碎花小鳄,问:“这次你去哪儿?”   碎花小鳄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为什么换了车?难道专门为了骗她上来?   乘客没说话,司机却把车开动了,一边朝前开一边说:“酒吧?”   碎花小鳄的心里就像爬出了无数只苍蝇,她对这个司机一下充满了厌恶和恐惧。她掏出10块钱,递给他,说:“停车。”   194不解地看了看那张钱,没有接,说:“这趟不收费。”   碎花小鳄愤怒了:“为什么?”   194说:“我替哥们儿还车去。”   碎花小鳄沉默了,只想着快点到达目的地。   接下来,194专心致志地开车,不再说话。   碎花小鳄更不懂了。他不泡她,那为什么要免费送她呢?   很快就到了“这地方”。   碎花小鳄不想留麻烦,下车的时候把10块钱扔在了车上。走到酒吧门口,她回头看了一眼,194还没走,他从车窗里伸出手来,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轻轻晃了晃。   这是什么意思?   碎花小鳄在心里骂了句:“你妹!”   汉哥已经到了,他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正在玩手机。   碎花小鳄没有走过去,而是去了卫生间。卫生间里很凉,有个中年女人在对着镜子化妆。镜子很小,只够一个人使用。本来碎花小鳄想照照镜子的,却被这个女人占了。她只能等,同时消消汗。   这个女人短发,方脸。   碎花小鳄盯住了她。她穿着虎纹旗袍,黑色高跟鞋,屁股很大,有点儿撅,让人忍不住想上去踹一脚。   碎花小鳄感觉她很像在配电室墙根下消失的那个女人,虽然衣服不一样,但发型和脸型很接近。   这个女人专注地化着妆,根本不看碎花小鳄一眼。   她的包放在洗手台上,散落着一堆化妆品,看来,她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   碎花小鳄说话了:“大姐,你去过弗林学校吗?”   中年女人终于从镜子里看了碎花小鳄一眼,然后操着一口东北口音说:“啥?”   碎花小鳄审视着她的表情:“东郊那个夜校,你去过吗?”   中年女人继续画嘴唇:“我都不知道有这个学校。”   碎花小鳄想了想,又说:“你今天早晨在哪儿?”   中年女人停下来,转身看着碎花小鳄:“你是干啥的?”   碎花小鳄说:“早晨我好像在弗林学校看见你了。”   中年女人说:“我去那里干啥?酒吧我还忙不过来呢!”   碎花小鳄说:“你是这里的老板娘?”   中年女人的脸又转向了镜子:“老板。”   她不是那个女人。   碎花小鳄轻轻退了出去。   汉哥还在玩手机。他的侧影像一幅精美的画,阳光从窗外照进来,那是专门为他布的光。白T恤,黑牛仔裤,蓝色运动鞋,黑色男式腕表,一杯柚子汁。   碎花小鳄轻轻拍了他的肩一下,他竟吓了一跳。   碎花小鳄笑嘻嘻地坐下来,问:“你在玩什么?”   汉哥说:“我给她发个短信。今天是周六。”   碎花小鳄说:“她?”   汉哥说:“她。”   碎花小鳄有点儿不自在了:“对不起。”   汉哥说:“没关系。你喝什么?”   碎花小鳄说:“拿铁咖啡吧,冰的。”   汉哥把服务生叫过来,要了杯拿铁咖啡。接着,他小声说:“昨天夜里我去了,又走了。”   碎花小鳄这才想起两个人的约定,她说:“哦,昨天晚上我遇到点事儿,脑袋很乱……对了,就算我没想你,你也可以随意想我啊,有什么区别吗?”   汉哥摇了摇头:“不,只要是灵魂伴侣,肯定是互动的。你还不明白?我真的去了,只是身体留在了家里。我看见你躺在床上,紧紧闭着眼睛,皱着眉头,一直是那样。”   碎花小鳄心中一冷——就是说,不论她去干什么,他的魂儿都可能跟着她,随时掌握她的一举一动。那么,她上厕所的时候呢?想想好尴尬。   她又想到,为什么她的魂儿不能随时跟着他呢?如果可能,她什么都不想做了,天天在床上打坐,闭上双眼,让灵魂出窍,跟着他,看他工作、吃饭、打球、上网、睡觉。   她说:“我去哪儿你都能跟着我?”   汉哥说:“跟现实一样,你在那儿,我才能找到你。假如我不知道你去哪儿了,我上哪儿找你去?熄灯之后,你肯定在床上,于是我才看到了你。”   哦,要是她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就无法跟随他。   她又想到一个问题——午夜之后,他肯定在家里睡觉。既然是灵魂伴侣,她应该在冥想中去一趟他家,那样的话,就能看见躺在他身边的那个女人长什么样了。   她说:“我稀里糊涂就跟你在想象中撞上了,并不知道具体的操作方法。如果我想去找你,应该怎么做?”   汉哥说:“这个不用教,只要你想就一定能做到。第一,你必须深深爱着对方;第二,必须全神贯注地进入冥想。如果我不爱你,我的魂儿不可能找到你。如果我是为了监视你,同样找不到你。”   碎花小鳄想去窥视他的女人,这种动机已经让她不专注了。   她不甘心,又说:“你能看到我们寝室另外两个女生吗?”   汉哥说:“跟做梦一样,除了你,你四周的环境都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也就是说,我的灵魂世界里只有你。”   看来行不通。   想了想,碎花小鳄又说:“假如我去你家找你了,你来学校找我了,怎么办?”   汉哥说:“谁的意念更强烈,会把对方拽回来。”   碎花小鳄想到了父亲,她说:“如果我和你有一个死了,我们的魂儿还能相见吗?”   汉哥笑了:“我们谁都不会死。”   碎花小鳄说:“我想见见我爸……”   汉哥说:“生死是定数。不管是你的亲人还是你的爱人,只要他死了,就说明你们在尘世的缘分已经到期,不可能跨越阴阳去延续。”   碎花小鳄有些悲伤:“我懂了。”   汉哥说:“昨天夜里你没有想我,等于把我拒之门外了。”   碎花小鳄说:“你没进来?”   汉哥说:“那倒不至于。只是你非常模糊,就跟我们不是灵魂伴侣,我单方想你是一样的,你在我的感觉中甚至都没有五官,所以,一两分钟我就离开了。”   碎花小鳄说:“抱歉,其实我睡得很晚……”   汉哥又说:“今天你不来,我也正想着给你打电话呢。昨天夜里,你跟谁一起睡的?”   碎花小鳄说:“饭饭和季之末啊。”   汉哥说:“一张床上睡了三个人?”   碎花小鳄说:“我们寝室三张床!”   汉哥说:“不,我是问你床上那个人是谁?”   碎花小鳄打了个冷战:“我啊。”   汉哥说:“另一个呢?”   碎花小鳄几乎叫起来:“哪来的另一个?只有我一个人!”   一个服务生朝这里望过来,汉哥小声说:“嘘……”   碎花小鳄急躁地说:“你说啊,你看见什么了?”   汉哥说:“我看见是两个人……”   碎花小鳄的身体紧绷着,盯着汉哥,颤颤地问:“左边还是……右边?”   汉哥说:“你的右边,靠墙。”   碎花小鳄依然盯着他:“男的?”   汉哥说:“应该是女的。你不知道谁在你的床上?”   碎花小鳄继续盯着他问:“她长什么样?”   汉哥说:“太模糊了,只能看到她侧身躺着,脸贴着你的脸。”   碎花小鳄要疯了。   昨晚,照相机在她的床上,右边,靠墙。毫无疑问,躺在她床上的是那个照相机里的女人!   汉哥被蒙在鼓里,他不知道他的女人跟他一起来了碎花小鳄的寝室。   正是这个女人,一直在干扰碎花小鳄的大脑,让她无法安静地进入冥想,跟汉哥的魂儿幽会。她在碎花小鳄的床上不离开,也许就是为了阻挡汉哥。   碎花小鳄突然问:“昨天夜里她在家吗?”   汉哥愣了愣,说:“她?哦,当然在。”   碎花小鳄说:“她在干什么?”   汉哥幽幽地笑了一下:“小东西,什么意思?”   碎花小鳄说:“你来我们学校的时候,她在你旁边躺着?”   这句话听起来有点别扭,汉哥眨眨那双迷人的眼睛,想了想才说:“嗯,她睡得早。”   碎花小鳄说:“她姓什么?”   汉哥说:“姓李。”   碎花小鳄说:“叫什么?”   汉哥说:“很平常的一个名字。”看来他不想说了。   碎花小鳄说:“没必要藏头露尾吧?我又不会雇凶杀人。”   汉哥说:“她叫明亮。”   碎花小鳄说:“她是干什么的?”   汉哥说:“老师。”   碎花小鳄说:“你有她照片吗?我想看一眼。”   汉哥说:“我手机里没有。她不怎么拍照。”   碎花小鳄说:“我猜猜她长什么样——短发,方脸,对吗?”   汉哥说:“短发,没错儿。她那叫方脸吗?我不知道什么算圆脸,什么算方脸。”   碎花小鳄又说:“她有没有绛紫色的裙子?”   汉哥说:“你为什么问这个?她的衣服太多了,满满三衣柜,我估计她自己都说不清她有什么颜色的裙子。”   碎花小鳄说:“你仔细想想,见没见过她穿黑色T恤?或者白色皮鞋?”   汉哥说:“你见过她?”   碎花小鳄撒谎了:“有一天晚上,我想象去了你家,恍恍惚惚看到一个女的,穿着黑色T恤,绛紫色裙子,白色皮鞋。我想确定一下,我的魂儿是不是真的去了你家。”   汉哥笑了:“不可能。”   碎花小鳄说:“为什么不可能?”   汉哥说:“你的魂儿并不是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你知道我家在哪儿吗?”   碎花小鳄摇摇头。   汉哥说:“你说一下你看到的我家什么样?你没去过我家,如果你的描述跟我家一模一样,那就太神奇了。”   碎花小鳄支支吾吾地说:“只有你,你是清晰的。”   没等汉哥说什么,她又说:“那你也没去过我们寝室啊?你怎么知道我在109?”   汉哥说:“我去过。在你报到的前一天,我和你妈一起去了学校,帮你办食宿手续,我们一起给你挑的床。”   碎花小鳄说:“哦。”   汉哥又说:“你一说我真想起来了,她好像有一条绛紫色裙子,挺长的。至于黑色T恤和白色皮鞋,她肯定也有。我记着,她的T恤整整装了半衣柜,怎么可能没有黑的呢?她的鞋子有几百双,鞋盒上都贴着照片,不然就找不到想穿的,怎么可能没有白的呢?”   她有黑色T恤,她有绛紫色裙子,她有白色皮鞋。   这个女人不是藏在灿烂的云朵之上,而是阴暗的地面之下。她藏得太深了,不露一只手,就如同把自己活埋了。尽管如此,碎花小鳄还是察觉到,她离她越来越接近了。   汉哥看了看表,说:“你还喝点儿什么吗?”   碎花小鳄用下巴指了指那杯咖啡,还是满的。   汉哥说:“该吃晚饭了。你回学校吧,我回家。”   碎花小鳄说:“再聊会儿。”   汉哥说:“今天是周六,本来下午我要陪她去打网球的。我刚才给她发了短信,说跟你在酒吧坐一会儿,晚上陪她吃饭,再去看电影,所以……”   碎花小鳄很意外,她以为汉哥和她见面不会让那个女人知道,没想到他这么透明。   她说:“我不想离开你,就今天,好吗?”   汉哥又看了看表,丝毫不急躁,说:“好吧,那我们再待一会儿,你吃点东西吧,省得回学校吃了。”   碎花小鳄说:“我不饿。”   她打定了主意,今天一定要拖住汉哥,直到那个女人找来。她要和她在公共场合见个面。她要看看她敢不敢来。   汉哥说:“两轮轿车要完工了,你周末去学学驾驶吧。”   碎花小鳄做出为难的样子:“这个礼物太贵了。”   汉哥说:“要不,我拆开送给你,今天送你一个方向盘,小意思吧?明天送你一个轮子,小意思吧?后天送你一个发动机,小意思吧……最后你再组装到一起。”   碎花小鳄说:“谢谢你,汉哥。只是我们学校严格控制外出,周末也不行。我……”   汉哥说:“没关系,我教你开,以后买个驾照就好了。”   碎花小鳄说:“嗯,我喜欢让你教我。对了,你会骑自行车吗?”   汉哥说:“不会。”   碎花小鳄说:“我教你骑自行车,这样我们都不用交学费了。”   汉哥说:“都是两轮的,公平,就这么定了。”   碎花小鳄开心地笑起来。   两个人聊了一会儿,天色就一点点暗了。   汉哥来了短信。他打开看了看,然后回复。他写了好半天,碎花小鳄一直盯着他。他至少写了一百个字。   短信发出之后,汉哥说:“小鳄,我们真得离开了。”   碎花小鳄变得无赖起来:“不。”   汉哥不解地说:“你今天怎么了?”   碎花小鳄说:“没怎么,我就是不想离开你。”   汉哥说:“我晚上去。”   碎花小鳄说:“你不是要陪她去看电影吗?”   汉哥说:“你熄灯的时候,我一定回到家。”   碎花小鳄坏坏地笑了:“假如……她要跟你做爱呢?”   汉哥更坏地笑了:“身体归她,灵魂归你。”   碎花小鳄伸手掐了他一下,说:“你闭着眼睛跟她做爱,心里想的却是我,真变态。”   汉哥说:“她刚才发短信来,挺生气的。今天是我的问题,我擅自改变了计划。现在我把你送回学校去,听话。”   碎花小鳄说:“我不用你送我。我们再聊半个钟头就走,求你了。”   汉哥有些无奈:“好吧。”   碎花小鳄说:“她的性格什么样?”   汉哥说:“不爱说话,很内向的一个人。平时什么事都不抱怨,但是要把她惹急了,她会火山爆发。”   碎花小鳄说:“最初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汉哥说:“说起来话长了。”   碎花小鳄说:“看来你不想说。那我再问问,你们认识多久了?”   汉哥说:“不久。”   碎花小鳄说:“在传闻中,你可是个大众情人,怎么会把自己绑在她身上呢?我很意外。”   汉哥说:“如果男人是鸟,女人是树枝,那么,有一只鸟今天落在这根树枝上,明天落在那根树枝上,我们都会认为它花心。其实,它那是居无定所。假如有一天,它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树枝,立即会在上面筑巢,从此永不离开。”   两个人正聊着,一个女人推开酒吧的门走进来。   碎花小鳄背对着那个门,没看到。汉哥看到了,他有些不自然地说:“她……”   碎花小鳄说:“谁?”   这时候那个女人已经走到他们面前了。碎花小鳄这才意识到,汉哥的女人来了!她猛地抬头朝她看去,大吃一惊——这个女人不到三十岁,短发,长脸,尖下巴,皮肤雪白,细长的淡眉,丹凤眼,非常漂亮。她穿着一件白色黑格立领短袖衫,两个前襟系在一起,露出丰盈的腰,下面穿着一条黑色长裤,宽大的腰带点缀着亮闪闪的金属物,很炫的风格。   这个女人根本不是照相机里的那个女人!   碎花小鳄傻了。   她感觉扑了一个空,脑袋有些昏眩,就那么愣愣地看着对方。   汉哥尴尬地站起来,低声说:“你怎么来了?”   这个女人咄咄逼人:“你不是说你在加班吗?”   看来,汉哥对她对碎花小鳄都撒谎了。   汉哥说:“她是我们店过去的员工……”   这个女人冷冷一笑,说:“哦,也算是工作。现在可以走了吗?”   碎花小鳄像一只好斗的公鸡,一下竖起了颈部的羽毛,摆出了掐架的姿势。尽管这个女人不是藏在暗处的那个女人,但她毕竟是汉哥的同居女友,现在,她来挑衅了。不摆平她,碎花小鳄和汉哥就别想有未来。   她平静地说:“我们还没谈完。”   这个女人很有风度地看了看她,说:“没问题,我在这儿等着你们谈完,继续吧。”   说完,她就在汉哥旁边坐下来,朝服务生挥了挥手:“来一瓶啤酒。”   汉哥赶紧对服务生说:“不要了,谢谢!”   然后,他把这个女人拽起来,说:“别闹了,我们走!”   这个女人甩开他,瞪了碎花小鳄一眼,故意扭着腰肢,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   汉哥满脸抱歉,小声对碎花小鳄说:“她就这么任性……我先走了,拜拜。”   碎花小鳄竟然笑了:“哈哈,你有麻烦了!”   汉哥快步追了出去。   碎花小鳄一个人坐着,半天都缓不过神来。   汉哥的女人不是个善茬儿,但这不是碎花小鳄最关心的。藏在暗处的那个女人不是汉哥的女友,那么,她是谁?   恐惧就像黑色的烟雾,渐渐弥漫了她的世界,她都找不到自己了。   她是谁?   第十九章 她的生活渐渐被替换   面对一杯冷咖啡,碎花小鳄坐了很久。   终于,她买了单,走出了酒吧。   跟弗林学校比起来,城里太繁华了,各种颜色在闪烁,各种声音在喧嚣。碎花小鳄甚至有点儿不适应了,感觉又晃眼又刺耳。   现在,她觉得最吓人的并不是鬼魅,也不是坏人,而是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怪事儿。当她发现生活中出现了一个神秘女人之后,一直试图用逻辑来搞清她的身份。她好像没有得罪过哪个中年女人,那么,这个神秘女人只能是汉哥的女友。可现实告诉她——不是。她一下就没有计划了。   碎花小鳄必须回到学校去。   她知道,那个女人正在学校的某个角落里等着她,她找到她,噩梦才会醒。不然,她会永生永世跋涉在噩梦中。   马路对面停着两辆出租车,一辆红的,一辆黑的。车窗都关着,看不清里面的司机。   碎花小鳄断定,那个194就藏在其中一辆车里。他好像在跟碎花小鳄玩游戏,看看她能不能猜中。   他在哪辆车里呢?   碎花小鳄停下来,隔着马路开始琢磨。   他应该在黑色出租车里。   碎花小鳄中午坐的是黑色出租车,他说他替哥们儿还车去。现在,既然两辆车停在了一起,他没有理由不回到自己的车上。他料到了碎花小鳄会这么想,然后选择黑色出租车,于是他就藏在了黑色出租车中。   当然,他也可能意识到碎花小鳄会想到这一点,于是反其道而行之,坐在红色出租车中……   碎花小鳄想得脑袋都疼了,这其间,没有一辆出租车开过来。太晚了,她必须得回学校了,她慢慢走向了那辆黑色出租车。   她想象着打开车门之后,看见那个194坐在驾驶员位置上,身子缩得很低,正憋着笑。她猛地关上车门,跑向那辆红色出租车,打开门,又看见了那个194,他坐在驾驶员位置上,身子缩得很低,已经憋不住了,哈哈笑出来……   碎花小鳄轻轻拉开黑色出租车的门,朝里看去,是个很胖的司机。他回头看了看碎花小鳄,友好地问:“你好,去哪儿?”   她赢了。   她没说话,转头看了红色出租车一眼,大步走了过去。   她打开了红色出租车的门,朝里看去,是个不胖不瘦的司机,正在听音乐。   原来是她多心了。   她说了声“对不起”,然后回到了黑色出租车上,说:“师傅,我们去弗林学校。”   师傅把车发动着,开走了。   他一路无话。   返回学校,就像返回战场。碎花小鳄很想闭会儿眼睛,她太累了。可是,她极度缺乏安全感,双眼瞪得大大的,就像上下眼皮之间顶着火柴棍。   出城。   过清河。   一路风驰电掣,到了学校大门口。水银灯很亮,四周黑乎乎的。   碎花小鳄下了车,走进学校。   依然是那个保安,他直直地站在值班室门口,似乎更高了,更瘦了,他依然穿着那身灰色的制服,戴着一副白手套。碎花小鳄看了他一眼,忽然感觉他并不是过去那个保安,虽然两个人很像,但过去那个保安是个双眼皮,而这个保安是个单眼皮。单眼皮可以割成双眼皮,但是双眼皮无法填成单眼皮。既然不是同一个人,他们为什么这么像?双胞胎?   这个保安静静地看着她,似乎在等她猜出答案。   碎花小鳄低下头,避开他的眼睛,匆匆走过去了。   还没有熄灯。右侧是寝室楼,稀稀拉拉亮着灯。左侧是办公楼,所有窗子都黑着。碎花小鳄想起了教务处,想起了那三个反文旁,这时候,办公楼地下那条走廊该有多黑呢?那个侯先赞还在上班吗?   她刚刚走近寝室楼,就看见有个高高的人堵在了楼道门口。他背后有灯光,因此他的脸是黑的。   碎花小鳄肯定,他是侯先赞。   她走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应该让开,可是他没有。碎花小鳄只好说了声:“老师好。”然后想从旁边挤过去。   侯先赞轻声说:“百分之四十九了……”   碎花小鳄愣了愣,问:“您说什么?”   侯先赞像梦游一样,很认真地重复了一句:“嗯,百分之四十九了。”然后就迈步离开了。   百分之四十九?什么意思?   碎花小鳄感觉此时此刻她的大脑十分清醒且敏捷,她抓住机会快速思索着——百分之四十九……百分之四十九……百分之四十九……   他在说,碎花小鳄的生活被替换百分之四十九了?   还是说,那个暗处的女人已经显露百分之四十九了?   或者说,碎花小鳄噩梦般的生活进行到百分之四十九了?   两个男生跑进了寝室楼,每个人拿着一个羽毛球拍,“噔噔噔”地冲上了二楼。一个男生走下来,很像给碎花小鳄提供火柴的那个人。   碎花小鳄匆匆回到了宿舍。   饭饭和季之末竟然都不在,应该在隔壁玩“三国杀”,寝室里显得很空荡。   床单、枕套和被罩都被人替换了,碎花小鳄不愿意坐到自己的床上去,就那样手足无措地站着。晚上怎么办?她不敢想象,身下铺的,身上盖的,头下枕的,都是一些不明来历的东西……可是,她已经没有床单、枕套和被罩替换它们了。   突然,她的目光落在了床头柜的相框上——父亲的照片不见了!换上了照相机里的那个女人!她站在配电室的墙根下,背着手,右腿站在左腿前,静静地看着镜头……   碎花小鳄连续后退了几步。   窗子关着,寝室里没有风,垂下来的床单却晃了晃。碎花小鳄猛地低头看去,床下黑乎乎的,那个女人不会藏在下面吧?   她忽然后悔了,不该把那根棒球棒扔出去,现在,她找不到任何能够当武器的东西了。   她慢慢走到床前,深吸一口气,突然把床单掀开,朝里看了看——除了她的脸盆,什么都没有。   她把床单放下来,又掀起来,端起了脸盆,又有了一个惊人发现——脸盆、牙刷、牙缸、毛巾、洗面奶统统被人替换了,虽然款式和颜色都一样,可它们都变成了新的!   只有牙膏是原来的,用掉了一半。   她朝窗户看了看,锁死了。她又回头在寝室里扫视了一圈,只有她自己。她趴下来,朝另外两张床下看了看,空荡荡的,没有藏人。   她打开床头柜,拿出了电脑,一眼就看出,电脑也变成了新的!   爸爸!   她第一个念头就是她再次失去了爸爸!   她手忙脚乱地开了机,目瞪口呆——她的爸爸,她写的文章,她的照片,她下载的游戏、音乐和电影,统统不见了。   这个恶毒的女人夺走了她的爸爸,夺走了她的一切!   碎花小鳄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眼泪慢慢流出来。   现实中的爸爸不幸离开了她,她只有一个虚拟的爸爸,当她想念他的时候,可以说说话……现在,她连这个权利都被剥夺了。   她搜索了一下电脑,想看看暗处那个人有没有给她留下只言片语,哪怕是某种暗示,结果,什么都没有。   她站起来,蹲在床头柜前,一件件翻衣服。她的心一阵阵抽搐,她所有的衣服都被替换了!   她发疯地抓起那些衣服,一件件扔出去,散落了满地,就像凶杀现场姿态各异的上身和下体。   她扔出最后一件衣服,赫然看到床头柜最下层端端正正地放着一台崭新的iPad。   这个人给她送来了一台iPad!   她一下冷静下来。   毫无疑问,背后有人搞鬼,或者说,背后有鬼搞人。   她知道,此时不能慌,她必须清醒地思索对策,不然她会疯掉——也许这正是暗处那个女人所希望的。   她一件件替换了碎花小鳄所有的物品,最后她想干什么?碎花小鳄想着想着,头皮突然一炸——她仿佛看见另一个碎花小鳄躺在床上悠闲地玩着iPad,那是一个替代品!此人和碎花小鳄的长相一模一样,声音一模一样,表情一模一样,连饭饭和季之末都看不出是假的……   碎花小鳄猛地想起侯先赞刚刚说的话——百分之四十九。   如果人和物各占百分之五十,现在碎花小鳄的东西只剩下一管牙膏没有被替换了,它是物品类的五十分之一……换了它,就该轮到替换碎花小鳄本人了?   这个侯先赞也有问题,至少是个帮凶!   碎花小鳄一步步后退,她准备逃走了。   这次,只要离开这所学校,她永远都不会再回来。   退到门口,她的眼睛瞄上了那台iPad。   寝室里只有季之末有iPad,碎花小鳄很喜欢,但一直买不起。   要不要带走它呢?   说不定,那个藏在暗处的人知道她会逃走的,于是,专门送来了这个诱人的东西,只要她带走它,就不算彻底跟这个学校脱离了关系,这台iPad其实是这个学校的一部分,它依然天天伴随着她……   最后,碎花小鳄咬了咬牙,放弃了。   就在她跨出寝室的一刹那,楼道里突然变得一片漆黑。熄灯了,眼前一片黑暗。   碎花小鳄伸出手,扶着墙慢慢朝前走。   楼梯传来了另一个人的脚步声,碎花小鳄停下来,靠在了墙上。   在黑暗中,她听到饭饭在说话:   饭饭:“你太不老练了!比如最后那把,你既然是内奸,藏着不如主动暴露,否则也不会被反贼当成忠臣杀死……”   看来,饭饭和季之末真的去二楼跟男生们玩“三国杀”了,现在她们正走回寝室。   碎花小鳄一动不动。如果她被这两个室友发现了,很难走掉。   饭饭一直在教季之末玩“三国杀”的技巧,声音越来越近,她们几乎是擦着碎花小鳄的鼻尖走过去的,碎花小鳄屏住了呼吸。   她们走到寝室门口的时候,饭饭转变了话题:“哎,今天你买防晒霜了?你不是从来不用那东西吗?”   季之末说话了:“小卖店搞活动,买一瓶防晒霜送三管牙膏。”   饭饭笑了:“你要那么多牙膏干什么?”   季之末:“另外两管打算给你和小鳄。”   牙膏!   那个暗处的女人又开始做手脚了。她操纵小卖店搞活动,操纵季之末去买防晒霜,接下来再操纵季之末把其中一个赠品放到碎花小鳄的脸盆里……   让她去替换吧!   所有的东西碎花小鳄都不要了。   饭饭和季之末走进寝室之后,碎花小鳄摸着墙,继续走向楼门,突然撞到了一个软塌塌的身体上,她倒吸一口凉气,同时后退了一大步。面前是个女人,碎花小鳄摸到了她不丰满的乳房。   这个女人在黑暗中说话了:“这么晚了想去哪儿啊?”   声音非常陌生。   碎花小鳄足足傻了10秒钟,终于哆哆嗦嗦地迈步了。   楼道大约三米宽,刚才碎花小鳄一直扶着右侧的墙朝前走,现在,她一步步移到左侧的墙边,试图绕过这个女人,没想到,对方似乎无处不在,碎花小鳄再次撞到了她的身上,她重复着刚才的话:“这么晚了想去哪儿啊?”   第二十章 第二家旅馆上演第一家旅馆的噩梦   黑暗中的女人似乎能看见碎花小鳄,一直挡着她,不让她出去。   碎花小鳄发疯了,猛地朝前一推,她感觉对方被她推了个趔趄,接着她跌跌撞撞地冲到楼门口,一步就跨了出去……   外面有昏暗的月光。   她回头看,楼门黑洞洞的,不见那个女人追出来。   她快步朝校门方向走去,走出十几步又停下来,想了想,转身朝学校西南角的凉亭方向走去,走出十几步再次停下来,四下看看,最后走向了学校东北角,那是她扔棒球棒的地方。   今夜,她第一次和那个暗处的女人发生了身体接触,她觉得,这个人不像是鬼,她的身体那么真实。而且,她似乎是个不怎么强壮的女人,刚才,碎花小鳄差点儿就把她推倒在地。   可是,如果她是人,怎么可能做那么多不可思议的事?   碎花小鳄一步三回头,终于来到了学校东北角的铁栅栏前。   这里没有豁口。   铁栅栏大约两米高,上面全是扎枪,中间没有踩踏处,很难攀上去。碎花小鳄踩在下面的水泥基座上,抓住最上面的横栏,引体向上,再把右脚伸上去,试图别在两个扎枪之间……   她的胳膊开始哆嗦,身体开始下滑。   就在这个关键时刻,有两只手托住了她的左脚,用力朝上推举。   她顾不上朝下看了,吃力地爬到了铁栅栏的顶部,这才低头去看是谁帮助了她。当她看清下面那张脸的时候,尖叫一声,一头从铁栅栏上摔了下去。   下面站着的,正是出现在照相机里的那个女人!就是她,刚才在楼道里挡着碎花小鳄!就是她,一直在暗处替换着碎花小鳄原有的生活!   碎花小鳄的脑袋被摔得“嗡”一声,她顽强地从荒草中爬起来,隔着铁栅栏盯住了这个女人。   对方竟然哭了,她在暗淡的夜色中泪水涟涟地嘀咕着:“看把这孩子吓成什么样了,真可怜……”   碎花小鳄一步步后退,终于撒腿狂奔。   她一边跑一边想象着,那个女人从铁栅栏中间挤了出来,她的身体变形了,就像一尊泥塑变成了一团泥巴,出来之后,她晃了晃身体,又恢复了人的样子,然后快步追上来……   碎花小鳄回头看去,那个女人并没有追上来,她在铁栅栏里朝碎花小鳄张望着,离得远了,她的脸黑乎乎的,看不清表情。   碎花小鳄绕着铁栅栏,来到了学校大门外,看到一辆红色出租车停在树下,那个194把脑袋探出车窗,朝她望过来。   这时已经快11点了。   除了这辆车,碎花小鳄不可能再找到其他交通工具了。她快步跑到车前,拉开后门就坐了进去。   194似乎在忍着笑,回头说:“撞见鬼了?”   碎花小鳄没理他,只是说:“开车。”她的声音抖抖的。   194发动着车,依然忍着笑,又说:“这次去哪儿?”   碎花小鳄想说“八宝旅馆”,又咽了回去。如果她说出来,这个司机又会以为她去卖。   她从后窗朝外看了看,说:“进城就行了。”   车开动了。   194说:“还是八宝旅馆吧?”   碎花小鳄一下很恼火,她说:“我就是去八宝旅馆,有问题吗?”   194笑了:“没问题啊。”   上了公路之后,他从反光镜里看了看碎花小鳄,说:“八宝旅馆的条件不怎么好,黑天鹅宾馆多棒啊,卫生,而且安全,没人查房。”   碎花小鳄干脆不搭腔。   他继续说:“冒昧问一句,你什么价啊?”   碎花小鳄还是不搭腔。   他的胆子更大了:“做生意嘛,难道还挑对象?”   碎花小鳄突然说:“一辆两轮轿车。”   他愣了愣:“两轮轿车?有吗?”   碎花小鳄又不搭腔了。   他的情绪快速低落,嘟囔了一句:“唉,看来有钱人真多啊!”   就这样,碎花小鳄一路忍受着这个司机的骚扰,终于来到了八宝旅馆门口。   她付了车钱,立即下去了。194在车窗里说:“如果有哪个女生想免费蹭车,介绍给我啊。”   碎花小鳄走进了旅馆旁边的一家杂货店,假装买了一袋QQ糖,朝外看,那辆红色出租车已经开走了,这才走出来,把手机关了机,然后顺着街道朝前走去。   今晚,她不想住进八宝旅馆,有三个原因:一、上次她住在八宝旅馆,从门缝儿看到了一双男人的脚,至今不知道那是什么人。二、上次她离开弗林学校就住在八宝旅馆,饭饭和季之末都知道。她担心有些人会通过她们找到自己。三、她对载她来的这个出租车司机不信任。他为什么总是神出鬼没?她怀疑,他表面上是个好色的司机,那只是一种伪装,其实他是那个恐怖女人的帮手,他会把自己的行踪告诉那个女人。碎花小鳄甚至怀疑,说不定他就是那个女人。   街道上空空荡荡,路灯青白。人行道上有两只脏兮兮的小狗,见了碎花小鳄,有点儿害怕地朝前跑。它们的个头差不多,但明显不是同一个品种。跑着跑着,其中一只停下来回头看她,另一只也停下来回头看她,接着,一只跑了,另一只也跑了。它们不可能是被同一户人家遗弃的,应该是某一天在流浪中遇见的,于是结了伴。看着它们在黑夜中紧紧追随的样子,碎花小鳄很想哭。   它们可怜,但终究有个伴儿,碎花小鳄呢,连个伴儿都没有。   她终于看到了一个招牌,上面写着:海天旅馆。   进了门之后,里面的灯一点儿都不亮。碎花小鳄看到了一个很小的窗口,里面坐着一个中年妇女。碎花小鳄打量着对方,感觉很眼熟——下巴尖尖的,像把刀子……   她忽然想起来,她就是八宝旅馆的老板娘!   她转过身,快步走出旅馆看了看——招牌上明明写着“海天旅馆”啊。   她再次走进去,来到小窗前。那个老板娘用怪异的眼神看着她。   碎花小鳄说:“你不是八宝旅馆的吗?”   老板娘说:“我把那个旅馆转让了。住吗?”   太晚了,如果她离开这里,还得满城找旅馆,一个女孩子很不安全。于是她说:“住。”   接着,她递上身份证,登了记,交了钱。这次,老板娘同样没有收碎花小鳄的押金。她给了碎花小鳄一个钥匙牌:“109”。   上次就是109!   碎花小鳄没有接:“能换个房间吗?”   老板娘沉稳地说:“就剩这一间了。”   碎花小鳄想了想,接过钥匙牌就走开了。   真奇怪,她好像永远甩不掉这个数字了。   进了109房间,里面跟八宝旅馆几乎一模一样,充斥着一股霉味。没窗户。   碎花小鳄洗漱完毕,上了床,她摸着电灯开关,犹豫起来。她不知道该开着灯还是该关上灯。她记得有人说过这样的话——如果你晚上害怕的时候开着灯,说明你是感性的,你怕鬼;如果你晚上害怕的时候关着灯,说明你是理性的,你怕的是坏人。碎花小鳄真的不确定暗处的那个女人到底是人是鬼。   最后,她还是把灯关上了。   她没有脱衣服,在黑暗中躺在了床上。   明天怎么办?   去找汉哥?   对。   她马上做了决定,明天把这些怪事统统告诉汉哥。她失去了生活中的父亲,又失去了电脑里的父亲,她跟母亲几乎不来往,现在只剩下汉哥了。   想着想着,她又想到了八宝旅馆门缝下的那双脚,今夜会不会再出现呢?   她忍不住朝房门看去,房间里没窗户,关了灯就跟地狱一样黑,什么都看不见。   她清楚地记着,那是一双蓝白色运动鞋,系着红鞋带,鞋子很长,显然是男人的。咦,怎么越想越觉得那双运动鞋有点儿眼熟呢?她好像见过有人穿它!这个记忆太重要了,她的思路立刻死死拽住了它!那双运动鞋的颜色有点儿特殊,想起了谁穿过它,差不多就知道那天夜里是谁躲在八宝旅馆109房间门外了。   汉哥?   他没有这种鞋。   给她送火柴的那个男生?不是,她都忘了当时他穿什么衣服了,更想不起他穿什么鞋了。   难道是……父亲?   想到这儿,碎花小鳄打了个冷战。不是,爸爸从来不穿那么花哨的鞋子。   她努力捕捉大脑里残存的一点儿印象……   首先她确定,她记忆中见过的那双鞋,应该是不动的。它的下面好像是粗糙的水泥地,上面有灯光照下来……那是什么地方呢?忘了忘了忘了。它的四周是什么呢?太模糊了,她怎么都想不起来。好像有金属的东西,很硬的,那是什么?钢筋?不是不是不是,应该是铁门!碎花小鳄感觉自己快要想起来了,心“扑通扑通”狂跳起来!继续!跟那双鞋搭配的,应该还有一样东西,有点儿古怪……碎花小鳄紧紧闭着眼睛,使劲儿想,那是什么?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突然,她一下在黑暗中坐了起来——那双鞋的上面,是一副白手套!   弗林学校的保安!   没错儿,她见过其中一个保安穿这种运动鞋,系着红鞋带!   他怎么找到了八宝旅馆109房间?   碎花小鳄感觉事情越来越深邃了!   什么声音?   碎花小鳄的耳朵一下竖起来。   是的,海天旅馆一片死寂,任何一点儿声音都会传到她敏感的耳朵里——好像一颗扣子刮在了门板上。   碎花小鳄的头皮都炸了,上次她听到的也是这种声音!   第二十一章 这个世界轻飘飘地没了   门外又来人了!   碎花小鳄一动不敢动,就那么瞪大双眼静静地听着。   过了好长时间,门板一直安静着。碎花小鳄希望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她刚刚有些放松,那颗扣子又刮了门板一下。   碎花小鳄肯定门外有人了!   这个人应该是近近地贴着门板,一个人在黑暗中站立,不可能纹丝不动,总会微微有些摇晃,于是,他某一颗歪斜的扣子就碰到了门板。   碎花小鳄慢慢伸出手,想把口袋里的手机掏出来拨打110,可是她把手机关了,而开机铃声又很响,肯定会惊动门外这个人。她没有别的办法,必须打开手机,必须跟外界联系上,哪怕不是警察,而是饭饭和季之末。很好,直到她把手机掏出来,并没有发出太大的声音。她把手机轻轻塞到了枕头下,打算在枕头下打开手机,把声音捂住一些。她按了开机键,两秒钟之后,音乐响起来,尽管声音很闷,却听得清清楚楚,碎花小鳄哆嗦了一下。   就在这时候,门被敲响了。   碎花小鳄傻住了,不知道该不该应声。   敲门声很轻,两下。   等了一会儿,又敲了两下。   碎花小鳄还是不说话。   接着她听到了钥匙的声音。门外这个人有钥匙!   难道这是一家黑店?   碎花小鳄要吓死了,她全身轻飘飘的,就像一片羽毛,一点儿风都可以吹走。   门开了,一只手按亮了灯,碎花小鳄看到,侯先赞老师出现在门口,阴冷地朝她看过来。他身后站着那个单眼皮保安和双眼皮保安。老板娘在走廊里一闪就躲开了。   碎花小鳄愣愣地看着这几位不速之客。   侯先赞说话了,声调很柔和:“走,跟我们回去。”   碎花小鳄说:“不,我不回去!”   侯先赞回头对那两个长相酷似的保安说话了,口气依然那么柔和:“弄走。”   两个保安就冲了过来。   碎花小鳄叫道:“你们要干什么?”   侯先赞出去了。   两个保安按住了碎花小鳄,其中一个用红鞋带捆住了她的双手,另一个夺走了她的手机,拎起了她的背包。碎花小鳄大叫起来:“放开我!你们他妈的放开我!”   他们根本不理睬,一人架着碎花小鳄的一只胳膊,把她推出去了。   走在楼道中,碎花小鳄使劲儿挣扎,只要经过其他房间的门,她又蹬又踹,希望客人们出来干涉。   奇怪的是,那些房间里没有一点儿声音,好像整个旅馆只住了她一个人!   经过登记室的小窗子,碎花小鳄一下就不挣扎了,她说:“我要退房费。”   侯先赞在旅馆门口等着,他说:“放心,我们已经帮你退了。”   碎花小鳄从此安静下来,顺从地跟着两个保安走出了海天旅馆。   门口停着一辆脏兮兮的白色面包车,车门敞开着,里面黑乎乎的。一个保安松开了她,坐到了驾驶员的座位上,另一个保安推了推她,让她上车。   碎花小鳄绝望了,她停在面包车门口,不想上去,转着脑袋朝两旁看——谢天谢地,无人的街道上驶过来一辆110巡逻车!   她猛地挣脱身后的保安,朝那辆警车冲过去:“救命——”   那个保安立即追上来,拽住了她,她拼命反抗。   那辆警车开到他们跟前,减速,停下了。碎花小鳄挡在车前,大声喊道:“他们非法囚禁!救命!”   一个警察走下来,侯先赞立即迎上去,跟那个警察耳语了几句什么,警察回到了车上。碎花小鳄彻底绝望了,这时候她已经没有一丝力气,被保安拖进了面包车。   警车开走了,面包车朝相反方向开走了。   侯先赞和一个保安把碎花小鳄夹在中间,他们都不说话。车内有一股刺鼻的汽油味。   警察都不管,碎花小鳄不抱任何希望了。她全身软塌塌的,只想闭上眼睛。   她怀疑自己在做梦,作为一所学校,不可能这么粗鲁地对待一个夜不归宿的女学生,这种强制手段,更像警察对待嫌疑犯,精神病院对待患者,歹徒对待受害人……   如果是做梦,那么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她离开了弗林学校,住进了海天旅馆,然后躺在了床上……可能那时候她睡着了,她听到有人敲门,那已经是在做梦了。   不,她躺在床上之后,十分清醒,绝对没睡着。   那么,“她躺在床上之后,十分清醒”,是不是梦中的感觉呢?   也许,她离开汉哥之后,回到学校的寝室就睡了,并没有人替换她脸盆里的东西,没有人替换她的衣服,没有人替换她的电脑,没有人送给她iPad,她更没有翻越铁栅栏逃离学校……那都是梦。尤其是她在寝室楼的走廊里两次撞到那个女人身上,那正是梦中经常出现的桥段。   不,她记得她爬上铁栅栏之后摔下来,几秒钟之内都喘不过气。小时候,虽然父亲天天带她玩儿,但A型血的父亲十分谨慎,很注意安全问题,因此,从小到大,她从来没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过,那种身体撞击地面的疼痛太真实了,不可能是做梦。   那么,“那种身体撞击地面的疼痛太真实了”,是不是梦中的感觉呢?   再往前,也许,她一直在做梦,包括她给饭饭拍照,照片中出现了那个神秘女人,包括她在配电室墙根下见到她的真人,包括她去跟汉哥见面,包括汉哥的同居女友突然出现。说不定,汉哥是个单身,根本没有什么同居女友。那样的话就太好了,可是,如果那个同居女友不存在,汉哥就有可能也不存在,他只是碎花小鳄梦出来的一个魅力大叔……   如果是这样,最早出现的那瓶永远中奖的可乐,那根扔不掉的棒球棒,那张被邮局退回的床单……很可能都是梦里发生的事儿。   现实跟梦境的分界线究竟在哪里?   也许,她从进入这个所谓的弗林学校就是在做梦,饭饭和季之末都不存在,侯先赞老师也不存在,单眼皮和双眼皮的保安也不存在,学校西南角的那个凉亭也不存在,学校墙上的那些名字也不存在,地下室那三个反文旁的门牌也不存在,暗处的那个女人更不存在……   可是,有这么长的梦吗?   专家说,一个感觉很长的梦,其实对于睡眠者来说,只是几秒钟的事情。它甚至不需要时间的长度。就像一篇小说,可能讲到上下几百年,阅读它需要时间,但是它装在你的大脑里,那其实跟时间已经没有太大关系了。   如果这么说,那么再往前也许还是梦。   她没有跟着那个陌生的母亲来到乘州生活,父亲也没有酗酒身亡,她依然和父亲生活在佳木斯的那个农场里,也许她正在读高一……某天晚上,她睡着了,做了一个非常古怪的梦,梦见爸爸死了,她去了乘州,进了一所弗林学校……   也许,现实中的父亲并不是梦中的这个父亲,现实中的母亲也不是梦中的这个母亲,他们很恩爱。也许,她更小,只是一个读小学的孩子……   也许,她的家并不在佳木斯的那个农场,这都是梦里的“事实”;也许,她只是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孩,一天到晚更多的时间都在襁褓中酣睡,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在做梦……   碎花小鳄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   假如这些都是梦,她真的不敢醒来了。她已经熟悉了梦中的生活,她不知道梦醒之后自己身在何处,又是什么身份……   也许,她是个男人,是古代的一个奴隶,或者是大牢里的一个死囚犯。这个男人睡着了,梦见自己生活在未来世界里,变成了一个女孩,在一所夜校读书……   面包车颠颠晃晃地朝前行驶。冷冷清清的公路上,不见车不见人。   碎花小鳄突然睁开了眼睛,对旁边的保安说:“我是在做梦吗?”   这个保安单眼皮,就是他穿着那双蓝白色的运动鞋,鞋带是红色的。碎花小鳄手腕上的鞋带也是红色的。他鄙夷地看了碎花小鳄一眼,似乎根本不屑回答。   碎花小鳄就不再问了。   她只想早点儿回到学校。进了校门,他们就该放开她了吧?如果需要表态,她会说,永远不会再私自离校了。自由了之后,她会去买来炸药,如果这两个保安是双胞胎,那她就把两户人家炸上天。如果这两个保安不是双胞胎,那她就把三户人家炸上天。   到了。   弗林学校大门口依然亮着水银灯。碎花小鳄想到了另一个问题——这所学校好像只有两个保安,现在,两个保安都来抓她了,校门口是不是就没人看管了?   侯先赞下车打开了铁大门,面包车开了进去。学校里一片漆黑,更像一个废弃的工厂。面包车一直开到了办公楼前,停下了。   碎花小鳄十分警觉,她看了看侯先赞,说:“老师,你要带我去哪儿?”   车灯灭了之后,车里更黑了,她看不见侯先赞的五官,只听他说:“你要见到她了。”   碎花小鳄一哆嗦。   虽然在对话中分不出“他”和“她”,但是碎花小鳄有个直觉,侯先赞说的是“她”!   她的嗓子都冒烟了,咽了一下口水,声音涩涩地问:“她……是谁?”   侯先赞:“明亮。”   碎花小鳄一怔——明亮?   她忽然想起来,明亮就是汉哥的同居女友!汉哥说过,她是老师!   她有点儿糊涂了,难道汉哥的同居女友就在弗林学校工作?她试探地问:“明亮是谁?”   侯先赞说:“你的私人辅导老师啊!她不是一直陪在你身边吗?”   碎花小鳄又哆嗦了一下。明亮是她的私人辅导老师!而且一直陪在她身边!她咬了咬下唇,心里说:“在做梦,在做梦,在做梦……”   侯先赞打开了车门,说:“下来吧。”   碎花小鳄就下去了。   离开了车里的汽油味,外面的空气无比清新,碎花小鳄狠狠吸了几口。她好像闻到了一股水的味道,可能是从凉亭那里飘来的,说不定,那个池塘又出现了。   侯先赞说:“走,我们去明亮的办公室。”   碎花小鳄说:“她的办公室在哪儿?”   侯先赞说:“在我的办公室下面。”   碎花小鳄一愣:“办公楼有两层地下室?”   侯先赞淡淡地说:“三层。”   说完他就顺着楼梯朝下走了。在夜里看起来,那个黑洞洞的入口更加凶险。   碎花小鳄的双手依然被绑着,鞋带把手腕勒得很疼。她感觉太不安全了,万一遇到什么危险,她跟个残废一样。于是她说:“老师,到学校了,你把我手上的鞋带解开吧。”   侯先赞说:“不行。我们先见到明亮再说。”   碎花小鳄不再央求,跟着他朝地下走。就算放开她,她也不会跑的。她能去哪儿?回寝室的话,又会是老样子,天天怪事连连。她必须见到这个明亮,把一切搞清楚,不管什么结果。   两个保安紧紧跟着她。   来到了地下室,侯先赞在前面跺了跺脚,灯亮了。   碎花小鳄四下张望,一直走到尽头,才看到通往地下二层的楼梯,下面很黑。   她生出一个恶心的猜想——这个侯先赞是个色狼,他想强暴自己。可他是弗林学校的老师啊,还有两个保安在场,应该不会吧?   走到地下二层,侯先赞不停地跺脚,灯一盏盏亮起来。他带着碎花小鳄再次走到尽头,碎花小鳄又看到了通往地下的楼梯,下面更黑。   碎花小鳄突然停住了。   侯先赞回头看了看她:“怎么了?”   碎花小鳄说:“我们……去哪儿?”   侯先赞:“明亮的办公室啊。”   碎花小鳄:“你不是说她在地下二层吗?”   侯先赞:“我说她的办公室在我的办公室下面,没说她在地下二层。她在地下三层。”   地下三层!   此时此刻,碎花小鳄没有选择,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朝下走。   地下三层好像没有照明灯,不过,走廊尽头那个房间却射出刺眼的光——这么深的地方,这么亮的光,很吓人。   他们来到门前,侯先赞敲了敲门。   里面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进来吧。”   侯先赞拉开门,把碎花小鳄推进去,她刚刚跨进门槛,门“哐当”一声就关上了。侯先赞和那两个保安都没有进来。   碎花小鳄看了看,房间里空空荡荡,只有一张床摆在正中间,根本不像办公室。这张床和碎花小鳄的床一模一样,包括上面的被褥和枕头,就像有人把它从109寝室移过来了。不过,碎花小鳄发现,两张床还是有所不同——她的床头有刀刻的痕迹,这张床却是新的。这让碎花小鳄更害怕——如果两张床一模一样,那更像是做梦。而它们有所不同,就说明这张床是仿冒的,那肯定是现实了。   她反身拉了拉门,竟然锁上了。   她慢慢转过身,朝前走了几步,颤颤巍巍地叫了声:“明亮?”   没人说话。   不知道从哪里飘出了淡淡的烟雾,她嗅了嗅,顿时头晕目眩,好像一只眼睛变成了凸镜,一只眼睛变成了凹镜,眼前的东西迅速变形了。她意识到烟雾有毒,伸出被捆绑的双手想扶住什么,四面墙都很远,她踉跄了一下,弯腰摸到了床,软软地躺下去。   她顺利地倒在了床上,很快身体就不能动了,意识却清醒着。   她感觉明亮该来了,却始终不见有人出现。   过了一会儿,她试图动动胳膊,看能不能坐起来,左右两只胳膊就像她身上的第三只第四只胳膊,根本使不上劲儿。她很着急,想喊却喊不出来。小时候,有一天午睡,她有过这种体验,心里明白,就是身体动不了,东北话叫“魇”着了。看来,现在真的是在做梦,她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在梦中什么都可能出现,她暗暗告诉自己,一定要做好心理准备,不要怕,都是假的,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又过了一会儿,她感觉床板动了一下,似乎有个东西在朝上拱,接着就有一个活物从床下爬了出来。碎花小鳄想转过头看看,脖子却好像锈死了。   那个活物慢慢站了起来。   碎花小鳄终于看到了她——她并不是在“这地方”酒吧出现的那个女人!她是出现在照相机里的那个女人!   碎花小鳄完全蒙了。   她才是明亮?她才是汉哥的同居女友?而出现在“这地方”酒吧的那个女人,只是汉哥的另一个情人?   这个女人慢悠悠地捋了捋额前的头发,在碎花小鳄旁边坐下来,说话了:“你原来的牙膏已经扔掉了,换了一管新的。那是最后一件。”   碎花小鳄怔怔地看着她,大脑在急速地旋转——她是谁?她是谁?她是谁?   这个女人继续说:“现在该替换你了。时间会稍微久一些,你要有点儿耐心。”   碎花小鳄怔怔地看着她,大脑在急速地旋转——她是谁?她是谁?她是谁?   这个女人又说:“你是不是感觉身体不能动了?那不是麻醉,那是因为身体已经不是你的了。现在,我要替换你的大脑,替换完毕,你就不会再想我是谁了。”   碎花小鳄怔怔地看着她,大脑在急速地旋转——她是谁?她是谁?她是谁?   这个女人慢慢俯下身来,盯着碎花小鳄的眼睛,说:“你最好别知道我是谁,否则,你会被吓死的。”   她的话音刚落,这个世界就轻飘飘地没了。   ——中部 弗林医院——   第一章 明亮的眼睛   其实,以上的故事都发生在一个电脑屏幕上。   有个中年女人,穿着白大褂,正在专注地观察着这个电脑屏幕。她就是碎花小鳄最惧怕的那个女人。   她叫明亮。她的眼睛清澈而明亮。   明亮姓李,大家都叫她明亮,顺嘴儿,甚至有些同事和患者称她为“明大夫”。   碎花小鳄躺在床上,手腕和脚腕都被皮带固定住了,惊恐地瞪着眼睛。她的头上戴着十六个电极,正把她大脑里的情景输入到电脑里,呈现在屏幕上。   这里是弗林医院的一个诊室,位于三层。   弗林医院位于乘州东郊,这里树多,鸟多,空气相当好,简直是肺的疗养院。实际上它是一所精神病院,不过患者很少,目前住院治疗者只有17人。   明亮的诊室算个试点,只接管一些罕见的不正常患者,带有科研性质。当然了,所有的精神病患者都是不正常的,怎么区分呢?很简单,有些患者明明精神不正常,却让人看不出来不正常,这些就算是“不正常患者”了。   这个诊室只有明亮一名医生。   她正在治疗的患者叫碎花小鳄。   通常说来,精神病患者大脑中的幻觉都是凌乱的,荒诞的,没有规则的。比如,一个精神病患者可能认为自己是一列骄傲的火车,或者是一抹晚霞。比如,他遇到一只鸡,可能会觉得那是一只色彩斑斓的冲锋枪;他看到父亲,可能会觉得对方是个很熟悉的魔鬼……   碎花小鳄不同,她生活在一种幻觉中,但那不是她真实的经历。不过,她的幻觉世界自成体系,前后呼应,甚至逻辑清楚,恩怨分明。   明亮把这种患者称为“偏移平行精神疾病”。   自从碎花小鳄被送进弗林医院的那天起,她就认为她是个学生,进入了一所夜校读书,这所夜校叫“弗林学校”。那个胖胖的校长正是弗林医院的副院长。她穿着病号服,却认为那是蓝白两色的校服。没有主治医生的批准,精神病患者绝对不允许离开弗林医院,在她的大脑中,成了学校的一个荒唐规定。这时候明明是夏天,在她眼里却是春天。   那些有暴力倾向的精神病患者,全被强制性地关进了单间,铁门铁窗。碎花小鳄和另外两名患者——饭饭和季之末,住的是普通病房,109,除了房间安装了监视系统,并没有什么人身限制。   碎花小鳄的头上从早到晚戴着电极。明亮作为碎花小鳄的主治医生,她要做的,就是观察电脑屏幕,进入碎花小鳄的精神世界,然后详细记录下来,再寻找最有效的医治方法。   为了讲得更清楚,我们把观察碎花小鳄大脑活动的电极称为“大脑监视器”,把观察109病房的摄像头称为“病房监视器”。   在碎花小鳄的眼中,饭饭和季之末并不是两只猴子或者玩偶,她认为她们是她的同学,并且名字也是对的。   季之末确实很瘦小,头发很长,医院想给她剪发,她立刻发疯撞墙,最后医院只好放弃。她的精神病特征是缄默,一言不发。   饭饭确实高高大大,她的精神病特征是爱说,有人的时候说,没人的时候也说,嘴角总是挂着白沫儿。她说的都是疯话,比如:八马朝前走,五子点状元。妈妈要是怀孕了,我打死你。黑旋风李逵是我表哥,他挥舞菜刀砍天下!天下天下天夏天夏天夏天……奇怪的是,在碎花小鳄听来,饭饭的话都是正常的。   夏天太热了,医院给每个患者发了一瓶冰镇可乐,碎花小鳄喝完之后表现得很异常,她开始怀疑这瓶可乐的来历。   第二天中午,医院又给每个患者发了一瓶可乐,在碎花小鳄看来,她是中奖了,在学校小卖店兑换了一瓶。她喝下这瓶可乐之后,突然“哈哈哈”大笑。电脑屏幕显示,她认为自己又中了一瓶,于是再去小卖店兑换,实际上,这瓶可乐是医院第三天中午发的。在碎花小鳄的幻觉中,她喝了这瓶可乐之后再次中奖。又过了一天,护士去发可乐的时候,她表现出极度的惊恐,把可乐扔出了病房……可乐是医院的待遇,但在碎花小鳄看来,那是可乐在自己生自己,无穷无尽。   碎花小鳄眼中的“棒球棒”,其实是病房里的一把扫帚,碎花小鳄把它藏在了枕头下,天天夜里枕着。有一天,护士带着病房里另外两个患者去散步了,碎花小鳄拎着那把扫帚,鬼鬼祟祟地来到医院东北角的铁栅栏边,从缝隙中间把它扔了出去,然后她如释重负,快步回到了病房。   明亮通过大脑监视器看到了这一幕,她来到医院的东北角,果然见到了那把扫帚,她把它捡回来,送回了碎花小鳄的病房。通过病房监视器,她看见碎花小鳄再次把它塞到了枕头下。想了想,好像又后悔了,把它拿出来,塞到了饭饭的枕头下……   医院定期要给患者换床单、被罩和枕套,在碎花小鳄看来,那是有人背后搞鬼。只要身边没人,她就会把那些东西扔掉。没办法,医院只能再给她换新的。   医院的墙上确实刻着很多名字,加起来,总共有数百个,并不像碎花小鳄看到的那么多,这些名字都是同一个患者刻上去的。当时,这个患者的主治医生调查过,这数百个名字中,没有这个患者的病友,也没有他的亲戚、同学、同事和朋友……鬼知道这些人名都是谁。去年,这个患者死了,他半夜打碎了病房的镜子,割了腕。   深夜里,通过大脑监视器,明亮经常在屏幕上看到汉哥出现在109病房,由于这仅仅是碎花小鳄的想象,因此图像极其模糊,就像很多张没找到焦点的连续画面。即使是想象,碎花小鳄也坚守着贞操的最底线,看来她是个处女。   她是来到乘州之后得的精神病。在那之前,她所有的记忆都是正确的——她的父亲酗酒身亡,她被母亲接到了乘州……   汉哥是存在的。   他是碎花小鳄妈妈的老同学,开着一家6S店。碎花小鳄得病之前,确实在汉哥的公司工作过,不到一个月。通过碎花小鳄回忆的图像,明亮知道,她爱上了他。在碎花小鳄最初入院的时候,经常想念他,明亮在电脑屏幕上看到最多的影像就是一双白皮鞋,上面镶着三颗方形银扣。为了更深地了解碎花小鳄的病情,明亮专门去了一趟汉哥的6S店,那天他果然穿着这样一双皮鞋。   碎花小鳄以为,她进入弗林学校之后,曾进城跟汉哥见过两面。其实每次都是她一个人来到那家酒吧,要了饮品却不喝,半个钟头之后再离开。酒吧的工作人员看不出她是个精神病,只觉得这个女孩怪怪的。   在碎花小鳄的幻觉世界中,最后一次她不但见到了汉哥,还见到了汉哥的一个漂亮情人。最荒诞的是,她认为汉哥的同居女友叫明亮,医患关系变成了情敌关系!   碎花小鳄还在大脑中创造了“灵魂伴侣”的概念,这让明亮感到很有创意,她甚至觉得,如果碎花小鳄不是患上了精神疾病,应该当个作家或者编剧。明亮竟然受她启发,琢磨了很长时间,自己有没有“灵魂伴侣”呢?   明亮多年前就离婚了,她对男人很排斥。   历时四年的婚姻生活太痛苦了,她觉得男人和女人由于是两种动物,只适合在一起做爱,而不应该在一起生活。永远无法兼容。   夜里,明亮躺在床上,试图找到属于自己的“灵魂伴侣”,想着想着,汉哥就笑嘻嘻地出现了。她赶紧睁开眼睛,回到现实中。   因为碎花小鳄,后来明亮又找汉哥了解过几次情况,她对此人极其反感。   没错儿,那就是一匹种马。明亮承认,那是一匹很帅的种马。   有一天晚上,汉哥主动约明亮见面。两个人没有关系,如果说有,那只能勉强算是一种工作关系。他们在一起当然是谈碎花小鳄。   两个人在一家安静的酒吧见了面,光线柔和,一个吉他手在轻声吟唱。聊着聊着,汉哥谈起了他的孤独。在任何人看来,汉哥都是一个优越的男人,可不知为什么,他一直独身。那天他喝多了,不停地说:“我喜欢护士……我喜欢护士……我喜欢护士……”最后,他摇摇晃晃非要开车回家。明亮不放心,给他叫了一辆出租车,送他回了住所。   那是一栋别墅,在南郊。   进门之后,汉哥已经很清醒了,他把明亮带进一个房子里,里面好像是个电台直播间,四周是厚厚的隔音墙。灯光从各个角度亮起来,集中照在宽大的工作台上,半空吊着两个高大的麦克风。汉哥关上门,打开了舒缓的音乐。   他说:“今晚我们玩一出模拟剧吧。”   明亮不解地问:“什么意思?”   汉哥神秘地笑了:“我们来扮演两个播报午夜新闻的主持人,怎么样?”   明亮说:“你还醉着。”   汉哥说:“你喜欢什么情节?可以告诉我,我照着演。”   明亮的思维还没有转过弯儿,汉哥突然搂住了她,在她的睫毛上贪婪地亲吻起来。明亮一边躲避一边紧紧闭上了眼睛。在明亮的感觉世界里,文质彬彬的汉哥不存在了,只剩下了那个多出来的野性东西。他的力气真大,明亮根本挣脱不了,他在明亮耳边气喘吁吁地说:“现在我们是搭档,今天晚上我要把你按在工作台上,疯狂蹂躏。你喊叫没有用,直播间是隔音的。不过,你的声音会直播出去,让收音机前的每个听众都听到。刺激吗?”   她闻到了他的身体散发出来的那股迷人气味,一阵晕眩。   为了抵制这种邪恶的诱惑,她真的喊叫起来,同时用尽全身力量,猛地提起膝盖,攻击他的裆部。这是女子防身术,任何男人都会惨叫倒地。没想到,她的攻击成了火上浇油,这个男人丝毫没有变得弱小,反而更加强大。他把她搂得更紧了。   明亮绝望了。   她突然说:“你会娶我吗?”   汉哥愣了愣,终于松开了手。   明亮绝不愿意嫁给这样一个男人,她只是用了一个缓兵之计而已,果然脱了身。   汉哥稍微冷静了一下,说:“那我们换个地方。”   接着,他把明亮拽进了另一个房子,那是个豪华的卧室,贴着双喜字,一排红蜡烛。   明亮说:“你……干什么?”   汉哥说:“我们可以演夫妻,今夜,我扮新郎,你扮新娘。”   明亮说:“我说真的。”   汉哥说:“抱歉,我从不把演戏和现实混淆。”   明亮整理了一下衣襟,说:“你就是个大色狼。”   汉哥说:“要不,你演大色狼,我演被你侵犯的对象。我们去另一个房间,那里有全套的女王器具。无论你做什么,我绝不会顺从。试试?”   明亮说:“我要回家了。”   汉哥说:“你只有这一次机会。”   明亮说:“我不稀罕。”   她拉开防盗门之后,回过身来:“最后我要告诉你,老子不是护士,是医生!”   那天晚上的月亮半明半暗,很是暧昧。   碎花小鳄无疑是个“大叔控”。在她眼里,汉哥竟然那么完美。男人太会伪装了。   弗林医院西南角确实有个石头凉亭,六根柱子,顶是圆的。凉亭前没有池塘。凉亭背后,长着密匝匝的绿草,夹杂着几朵黄色的大花。这些在碎花小鳄的眼里并没有变形。   碎花小鳄每次都从凉亭背后溜出弗林医院。她能跟人交流,懂得货币交换,每次去城里转一转,最后都知道乘车回来。对待这种病人,医院没有采取人身管制,只是在她离开之后,主治医生必须时刻盯着她的大脑监视器,防止她走失。   凉亭背后并没有什么豁口,可是,碎花小鳄固执地认为那个地方有根钢筋被人弄弯了,并且把那里当成了一条“秘密通道”。所有钢筋之间的距离都是相等的,那种空当成千上万,但每次碎花小鳄都从同一个地方钻出去,非常奇怪。每次她的脑袋都被擦破皮。   那次,碎花小鳄溜出弗林医院,站在公交车站牌下等车,其实是明亮通知那个红色出租车司机的,当时他不是在清河,而是在医院门口。明亮叮嘱他,不管碎花小鳄去哪儿,一定等着她,再把她拉回医院。   一天夜里,碎花小鳄回到弗林医院的时候,看见凉亭里坐着一个女人,又看见凉亭下有个池塘,呈现出那个女人的倒影。   通过大脑监视器,明亮也看到了那个女人,她太模糊了,明亮甚至觉得那个影子有点儿像自己。当时夜已经很深了,三层诊室里只有明亮一个人,没开灯,诊室里只有电脑屏幕的光。明亮真的被吓着了。   第二天,这个记忆延续,碎花小鳄对饭饭谈起了凉亭里的那个女人。   从病房监视器看,碎花小鳄确实对饭饭讲了,而饭饭盯着墙角,一直在自说自话:“那个女人做化疗,毛发都掉光了,哎呀妈呀吓死人了!后来,他的头发长出来了,眉毛长出来了,阴毛长出来了,睫毛却不长。大夫从他头上切了一片毛囊植入眼线,头发长得快啊,睫毛长得慢啊,从此他每天早晨都要刮胡子,剪睫毛……”   下午,碎花小鳄又离开了弗林医院。   这次明亮一直跟在她身后。   她没有坐车,一个人慢慢朝清河方向走。一般人看来,这个女孩没什么不正常的地方,只有明亮知道她的根底,有一样东西就露出了马脚——她的怀里抱着饭饭的枕头。她觉得她是跟饭饭一起外出的。   明亮远远地跟着她,来到了一个废弃的工厂,她在废墟里坐了足足有十分钟,然后又抱着饭饭的枕头返回了弗林医院。   走进诊室,明亮查看她大脑监视器的记录,大吃一惊:   碎花小鳄认为她和饭饭一起见到了饭饭的表姐,这个表姐讲述:弗林学校曾有个女生,姓李,莫名其妙地被人杀死了,后来,这个女生被埋在了学校西南角……   明亮真的被震惊了。   过去,弗林医院确实有个姓李的女医生,她工作努力,为人善良,有一天却被人杀死在了诊室里,胸口插进了一把剪刀。医院赶紧报了警。警察确认是他杀,不过,她的衣服穿得整整齐齐,没遭到任何性侵犯,也没丢失任何东西。不为劫色,不为劫财,那只能是情杀或者仇杀了。可是,大家都知道,这个李医生离婚后一直独居,从来不跟男人来往,更不是同性恋。要说仇人,她的交际圈非常小,除了女儿就是同事,不可能有人对她产生杀机……   一直没破案。   医院猜测,她是被她某个患者杀死的。就算抓住了凶手,由于精神病患者没有自控能力,这个人也会逃脱法律制裁,最后还得被送进弗林医院,成为另一名医生的患者。   为了纪念这个姓李的医生,医院把她埋在了医院西南角,并在那里盖起了一座凉亭……   明亮刚刚进入弗林医院的时候,偶尔听过这个传闻。那时候,估计碎花小鳄刚刚出生。十多年过去了,大家早已经忘记了这桩无头案,它怎么出现在了碎花小鳄的幻觉中?而且,连受害者的姓氏都一样!   从那以后,明亮偶尔路过那个凉亭,心里也会吹过阵阵阴风。在碎花小鳄的幻觉世界中,她感觉那个凉亭像座坟,真是太形象了,六根石柱把顶部举起来,就像一座坟被掀开了……   碎花小鳄电脑里的“父亲”是存在的。碎花小鳄不在病房的时候,明亮检查过她的电脑,看到了这个奇特的软件。明亮的父亲亡故多年了,她也想得到这样一个“父亲”。可是,她不知道这个软件是从哪儿来的,上网搜了搜,没有任何相关信息。   她想试一试,于是打字对碎花小鳄的“父亲”说:“你好。”   碎花小鳄的“父亲”在屏幕中冷冷地看着她,那眼神令人不寒而栗,过了一会儿他才说话:“你是谁?”   他竟然知道电脑前的人不是碎花小鳄!   明亮只好说:“我是她的医生。”   他问:“她病了?”   明亮说:“嗯,她的精神出了点问题,不过很轻微,很快就会好的。”   他重重地“哼”了一声:“你的精神才有问题吧!”   明亮忽然感到对方有思维,他的回话不像是提前设计好的,两个人的对话明显是交互的,因为里面有情绪。   明亮想了想,突然打字问:“你现在在哪儿?”   对方一愣:“你说什么?”   明亮继续打字:“我想知道,你是在电脑前还是在电脑里?”   对方的脸上竟然飘过一丝很难察觉的笑:“都不对,我在……电脑后。”   明亮移开笔记本电脑,看到了床头柜上的那个相框,碎花小鳄的父亲在相框里微微朝她笑着。   明亮感觉,照片上这个人是有灵性的,正是他在跟自己对话。她把相框转过去,等了一会儿,它并没有自己转过来,明亮注视着相框后的挡板和支架,开始犹豫了——难道他说他在电脑后只是个巧合?   离开109病房,明亮去别的病房转了转,回来,再次经过109病房,她推开门朝里看了看,依然没人在,那个相框却已经转了过来,碎花小鳄的父亲远远地看着她。   最不合常理的是,一天早上,碎花小鳄拿着照相机来到了配电室墙根下,对着墙拍了十四张照片。晚上,她把那些墙的照片都输入到了电脑中。   明亮通过病房监视器观察她,她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目光射向了门。   没错儿,病房的玻璃上贴着报纸,黑色大标题是《专家:中国须加强掌控海外资源》,旁边小标题是《乘州拟在公交站设置公共自行车》,黑白新闻照片是俯瞰的城市公路……现实世界和幻觉世界,一字不差。   终于,碎花小鳄把目光收回来,开始查看那些照片。   病房监视器无法看清那些照片,明亮只能通过碎花小鳄的大脑监视器,也就是碎花小鳄的眼睛。看着看着,明亮倒吸了一口冷气——她自己出现在了碎花小鳄的照相机里!那是第九张照片,明亮背着手,右腿站在左腿前,静静地看着镜头……   是的,明亮是个中年女人,短发,方脸,穿着一件黑色T恤,一条绛紫色裙子,一双白色平底皮鞋。   实际上,碎花小鳄的日常生活专门有人护理。作为她的主治医生,明亮很少在她面前出现,她一直遥控观察。在碎花小鳄的心目中,明亮就是那个令她恐惧的女人,就是那个替换她物品的女人,就是那个躲在暗处想害她的女人。   这时候,明亮在诊室里真正感觉到了什么叫恐惧。   第二天早上,明亮确实在配电室那里遇到了碎花小鳄,明亮避开她的视线,赶紧回到了门诊楼。   最后一天,碎花小鳄从城里回到弗林医院,正好赶上护士为她更换了病号服。原来的病号服确实太旧了,蓝色洗成了白色,白色洗成了蓝色,后勤处刚刚在服装厂定做了一批,送到了。在碎花小鳄看来,除了牙膏,她所有的物品都被人替换了。   另外,医院在她的床头柜里放进了一本书,那是专门为精神病患者印制的,只是一本鲜艳的画册,却被她当成了iPad——季之末也没有什么iPad,这个患者比较听话,天天不声不响,更多的时间都是坐在床上看医院配发的画册。   碎花小鳄发疯地抓起那两件病号服,扔到了地上,接着,她决定逃离。   她之前曾经逃离过,住进了八宝旅馆。明亮派一个双眼皮的男护士跟踪她,被她察觉。后来,她自己回到了医院。在她的幻觉世界中,饭饭给她打了电话,为她揭开了所有谜团,其实,那是她内心深处的一种希冀。   这次,明亮亲自出马了。她赶到病房的时候,碎花小鳄已经离开,明亮看见一个黑影朝医院东北角走去了。也就是说,她们在楼道里并没有发生身体接触。   明亮追了过去。   到了铁栅栏前,碎花小鳄爬了上去。这时候,明亮已经来到了她的背后,她看到碎花小鳄的身体在剧烈地抖动,她担心她摔下来,于是帮了她一把。   碎花小鳄爬上铁栅栏的顶部,回头看见了她,尖叫一声,摔了下去。   明亮说:“小鳄,别怕。我只想问问,你要去哪儿?”   碎花小鳄一步步后退,终于撒腿跑掉了。   明亮立即通知了侯先赞。侯先赞也是弗林医院的大夫,他和明亮只隔了一个癫痫诊室,那天他值班。   侯先赞马上带着两个男护士开车去追赶。   他们在海天旅馆找到了碎花小鳄,试图把她带回来,没想到遭到了碎花小鳄的激烈反抗。明亮一直在诊室里监控着碎花小鳄大脑里的图像,她感觉这时候的碎花小鳄已经接近一个正常的精神病患者了。   回到医院,侯先赞把碎花小鳄送到了明亮的诊室。在碎花小鳄看来,她不是上到了地上三层,而是下到了地下三层。   由于碎花小鳄一路上又踢又踹,两个男护士把她捆在了诊室的床上。   明亮看着她惊恐的眼睛,心里有些悲凉。她观察碎花小鳄多日了,她感觉这个患者具有极大的康复可能,她正在探索有效的疗法,可是,今天看来,她的病情迅速加重了。她才只有18岁,跟自己的孩子一般大。   明亮捋了捋额前的头发,在碎花小鳄旁边坐下来,轻轻地说:“我叫明亮。”   第二章 说一小段   读到第二部第二章,你会认为这是一个关于精神病的故事。我写了十几年恐怖小说,会把一切都归根于精神病吗?   不是精神病的故事,那是什么故事?   继续看下去,你会大吃一惊,我保证。   第三章 噩梦在现实中重演   侯先赞把碎花小鳄带回来之后,明亮对她使用了催眠术,在精神世界的最深层为她进行校正。   当时夜已经很深了,门诊楼一片死寂,没有半点声音干扰。明亮催眠不借助任何东西,比如钟摆或者音乐,她只用语言。   这是明亮第一次给碎花小鳄进行真正意义上的治疗。老实说,她没抱多大希望。   她望着碎花小鳄两眼之间,开始慢悠悠地说话——   天上一片大雾……   地上一片大雾……   到处都是白花花的大雾……   你看不清我了……   我看不清你了……   我们都是白色的兔子……   大兔子死了……   二兔子死了……   三兔子死了……   四兔子死了……   五兔子死了……   六兔子死了……   七兔子死了……   八兔子死了……   九兔子死了……   十兔子死了……   十兔子其实就是大兔子……   大兔子死了……   二兔子死了……   三兔子死了……   明亮的声音越来越小。   一般说来,不出三分钟,治疗对象肯定陷入意识模糊状态,但碎花小鳄不同,她一直恐惧地瞪着明亮,这种紧张是一种抗拒。   十多分钟之后,碎花小鳄的眼神才开始慢慢涣散,如坠五里雾中。   明亮轻轻给她松了绑。   为了找到精神上的病灶,往往是施术者问,受术者答。明亮却不需要碎花小鳄说太多,她天天看碎花小鳄的大脑监控器,那里面呈现的其实就是她的潜意识世界。   在催眠状态下,明亮静静地说,碎花小鳄静静地听,就像一个母亲耐心地给孩子介绍这个世界:天在上面,地在下面。那绿的是草,那红的是花。乘州是个城市,你家住在城中央……   碎花小鳄紧闭双眼,似乎在痛苦地分辨着这些常识。   突然,她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1。”   明亮愣住了。在催眠中,施术者控制着一切,受术者是彻头彻尾的被动方,只要施术者不提问,受术者绝对不会主动张嘴,可是,现在碎花小鳄说话了!   明亮试探地说:“是的,1完了是2。”   碎花小鳄依然闭着眼,又说了一遍:“1。”   明亮说:“你想说什么?”   碎花小鳄又说:“1。”   明亮盯着她的眼皮,继续问:“然后呢?”   碎花小鳄又说:“1。”   明亮想了想,说:“你说2。”   碎花小鳄不再说话了。   明亮忽然意识到,她并非四次都在强调“1”,她说的是“1111”!   1111?   11月11日?   明亮糊涂了。   在整个治疗过程中,碎花小鳄只说了四个“1”。接下来不管明亮问什么,她都一言不发了。   一个多钟头之后,明亮太累了,她开始唤醒碎花小鳄——   十兔子活了……   九兔子活了……   八兔子活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   当大兔子活了之后,碎花小鳄打个冷战,一下睁开了眼睛。   明亮朝她笑了笑,轻声问:“小鳄,你感觉怎么样?”   碎花小鳄很迷茫,坐起来,四下张望。   明亮说:“这是我……工作的地方。”   碎花小鳄慢慢下了床,走到窗前,朝外看去。   明亮说:“我叫明亮,你认识我吗?”   碎花小鳄摘下了头上的帽子,摸了摸里面的电极,转过身,皱着眉头问明亮:“我病了?”   明亮一下激动起来,说:“你只是做了一个梦。忘掉它,从头开始吧!”   明亮没有让碎花小鳄摘掉头上的电极。   碎花小鳄很配合,重新戴上了帽子。   当天晚上,明亮送她回病房的时候,直接把她换到了101,那是一间空病房。明亮看到了她痊愈的希望,不想再让她和饭饭、季之末住在一起了,那样会让她觉得自己是个不正常的人。   明亮帮碎花小鳄铺好床,要离开的时候,突然问了一句:“小鳄,你喜欢1吗?”   碎花小鳄反问:“什么1?”   明亮说:“数字。”   碎花小鳄说:“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吧。”   明亮又说:“如果我给你四个1,你会想到什么?”   碎花小鳄想了想,说:“一千一百一十一?”   明亮说:“也许是个日期。”   碎花小鳄说:“大夫,我了解我自己,你不必考我这些常识了。”   明亮笑了笑,说:“嗯,晚安,小鳄。”   回到诊室之后,明亮迅速打开电脑,观察病房监视器。   碎花小鳄没有洗漱,她在楼道里观察了一番,然后回到病房,静静躺在床上,眼睛一直睁着,她在重新审视自己的环境。   通过大脑监视器,明亮确定,碎花小鳄正常了。她知道自己病了,她知道自己现在住进了弗林医院。电脑图像中,出现了她的父亲,当时应该是黄昏,天暗暗的,似乎要下雨,父女俩举着网罩,捕捉半空中的蜻蜓。蜻蜓飞得高,他们跳起来也够不着,父亲就说:“蜻蜓蜻蜓落我棍儿,我棍儿有香味儿……”碎花小鳄笑起来,觉得父亲的口诀极不靠谱。躺在床上的碎花小鳄却流泪了。   接着,画面上又出现了她患病时的幻觉记忆,出现了冰镇可乐,出现了棒球棒,出现了扔不掉的床单……   明亮有些紧张了,她不希望碎花小鳄再次陷入那种噩梦般的回忆中,很容易出不来。   接着,画面上出现了汉哥,汉哥换上了极其绅士的微笑,对她说:“走,我带你兜风去……”   通过三天的观察,明亮认为,虽然碎花小鳄的内心一直处于紧张状态,但她确实已经痊愈了。   明亮突然感到很疲惫。   她决定再观察碎花小鳄几天,没什么问题的话,她就可以通知家属把她领回家了。这时候明亮才想到,自从碎花小鳄住进弗林医院,她的亲属从未探视过她,也从未给明亮打过一个电话。明亮是从另一名医生手上接管碎花小鳄的,她听说碎花小鳄的母亲似乎对这个孩子并不是很亲近。   早晨,鸟儿们在树上叽叽喳喳,听起来很嘈杂,但没人会烦。阳光笑嘻嘻的,向每个走出房门的人问好。   明亮穿着白大褂,走向了住院部。她去巡视,顺便给碎花小鳄送些药。现在,她给她服用的只是一些简单的安神类药物。   住院部是二层小楼,一层为女患者,二层为男患者。总共二十间病房,除了101和109,大部分病房都是铁门铁窗。明亮走进楼道的时候,非常安静,只听见一个女患者在唱东北二人转《十八摸》,已经摸到肚脐了。   明亮不喜欢那些铁门铁窗,感觉像监狱。很庆幸,她只负责碎花小鳄这样的患者。   她敲了敲101的门,听见碎花小鳄说:“进来。”   明亮走进去,朝碎花小鳄笑了笑。   碎花小鳄正在翻看医院配发的画册,她静静地看着明亮,似乎对她存有戒备之心。   明亮把药放在床头柜上,说:“按时吃药,小鳄。”   碎花小鳄还是看着她。   明亮在她的床边坐下来,说:“你可以把头上的电极摘下来了。”   碎花小鳄没有动。   明亮一边帮她摘下电极一边笑着说:“你已经没问题了,戴着这些东西怪怪的,都不漂亮了。”   明亮把电极装进了白大褂口袋,然后说:“你继续看书吧,我走了。”   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碎花小鳄依然在背后看着她,眼里透出一种恶毒的光。看到明亮回头,她迅速用画册挡住了脸。   前面说了,明亮单身。弗林医院离市区挺远的,她把诊室当成了家,稍微晚点,她就不回去了,干脆住在诊室里。渐渐地,她把很多生活用品都搬到了医院。因此,她也有更多时间观察她的患者——碎花小鳄,包括她的梦。   经常跟老人打交道,你会加速衰老;经常跟小孩子打交道,你会变得童稚。经常跟精神病打交道呢?   对于明亮来说,她的生活分裂成了两个世界,一个是现实中的,她的诊室,她的上司,她的患者,她的工资,她在淘宝网购的衣服;另一个是电脑屏幕里的,不存在的弗林学校,错乱的人物关系,各种梦魇般的意象……   时间长了,她发现她也渐渐变得敏感起来。   她似乎陷入了碎花小鳄的那个幻想世界中,她对那个躲在暗处的女人也有点儿害怕了。正像一个作家写恐怖小说,书中人物是作家设立的,但是写着写着,这个人物越来越鲜活,一点点立起来了,作家渐渐开始对这个人物的恐惧感到恐怖,对这个人物的恐怖感到恐惧……   是的,明亮开始害怕自己了。   因此,当碎花小鳄的病情有所好转时,明亮也感觉生活中透进了阳光。   这天晚上,明亮在给碎花小鳄写医生意见,建议她近日出院。忙完了,她朝外看看,天色已经有点儿昏暗。她不想回家了,去食堂吃了点儿东西,然后回到了诊室。   医院职工都下班了,门诊楼里十分寂静。   明亮无所事事,躺在了床上,翻起一本书。她已经习惯这种无声的环境了,也习惯了这种独处的生活。   翻着翻着,她把脑袋转向了桌子,桌子上出现了一瓶可乐。   她突然爬起来,直接走到门口,伸手扭了扭门把手,锁了。她转过身,盯住了那瓶可乐,足足有一分钟。   是的,千真万确,她的生活中多出了一瓶可乐!   她慢慢走过去,把它拿起来摸了摸,冰冰的。   她没有害怕,而是莫名其妙地有一种喜感,毫无疑问,有人在搞恶作剧——她的患者曾认为,生活中无缘无故冒出了一瓶可乐;现在,她作为医生,生活中也冒出了一瓶可乐!   不管是谁干的,明亮一定要让这个人知道,她根本不害怕。   她把可乐拧开,“咕嘟咕嘟”喝下了半瓶。接着,她下意识地举起那个瓶盖儿看了看,愣住了,瓶盖儿里写着——再来一瓶。   这是巧合吗?   明亮有点儿不确定了。   她拿着瓶盖儿犹豫了很长时间,终于走出门去。   她去了医院大门口的便利店。   老板是个中年男人,很矮很壮,五官似乎略微倾斜。他正在收拾货架,干劲十足。这家小卖店24小时营业,明亮从未见过另外的人看店,比如他的老婆或者他的小孩,好像此人永远不睡觉。   明亮说:“中奖了,麻烦给我换一瓶。”   老板拍打拍打双手,笑吟吟地说:“最近中奖率很高啊。”   他接过瓶盖儿,看都没看就扔进了一个纸盒中,然后从冰箱里取出一瓶可乐,递给了明亮。   明亮说了声:“谢谢。”然后,她迫不及待地打开了这瓶可乐,举起瓶盖儿看了看,竟然又看到了那行字——再来一瓶。   老板依然笑吟吟的:“这次运气怎么样?”   她心神不宁地摇了摇头,接着快步走出了小卖店,来到垃圾桶前,把这瓶可乐扔了进去。   返回门诊楼的时候,明亮的双腿就像灌了铅。   她意识到,她的麻烦来了!   天已经黑透了,整个世界就像一幅红红绿绿的画被泼满了墨水。走着走着,明亮猛地转身看了看,影影绰绰的树和草,纹丝不动。她感觉,那里面藏着一双眼睛,眼珠是黑色的,藏在黑色的墨水中,看不见,但明亮看到了两个眼白。那么白。   第二天下班之后,明亮又留在了医院。   该吃晚饭了,她没有去食堂,而是留在了诊室里。她打开101的病房监视器,盯住了碎花小鳄。碎花小鳄也没有去吃饭,她正在化妆。   是的,明亮开始怀疑这个女孩了。   没有人会给她送来可乐,除了碎花小鳄。   也许,她的精神病貌似好转了,大脑里却依然有一根弦病着,这根弦藏得很深,电脑屏幕没有任何图像显示。她依然认为明亮是时刻要害她的人,于是,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那么,她是怎么进来的?   这个诊室只有明亮一个人有钥匙。   难道她是从窗户爬进来的?不可能,这是三层,一层和二层都没装防护栏,楼外没有任何可以攀缘的东西。   碎花小鳄一直在化妆,动作很慢。她背对着病房监视器,明亮只能看到她的后脑勺。她似乎很专注。   碎花小鳄越专注,明亮越感觉——就是这个女孩干的。   她为什么不转过脸来?   明亮死死盯着她的后脑勺,想从她的动态中抓住蛛丝马迹。   终于,碎花小鳄的后脑勺偏了偏,接着明亮从她手中的镜子里看到了她的脸,以及挂在病房一角的监视器,她的眼睛定定地朝着镜子中的监视器看过来,朝着明亮看过来。   明亮抖了一下,本能地朝旁边躲了躲。   碎花小鳄从幻觉中走出来了,她知道病房里挂着监视器。难道两个人的眼神是无意中撞到一起的?   终于,碎花小鳄放下了镜子,转过身来,正面盯住了那个病房监视器。   明亮做医生十多年了,她接触过很多精神病患者,从没像现在这么紧张过。   碎花小鳄看了监视器一会儿,慢慢走出去了。   她离开了明亮的视线,明亮不确定她是去吃饭了,还是来门诊楼了。   明亮赶紧走出了诊室,躲进了斜对门的厕所中。从住院部到门诊楼,步行大约需要四分钟。等了五分钟之后,楼道里依然死寂,没有脚步声。   明亮慢慢探出身子来看了看,不见人影儿。   她轻手轻脚地下了楼,外面也不见人影儿。她快步朝食堂走去,想看看碎花小鳄是不是去吃饭了。吃饭化什么妆?   去食堂要经过住院部,明亮远远地看见了碎花小鳄,她穿得漂漂亮亮,在住院部门口张望着,好像在等什么人。明亮在一个花坛旁蹲下来,观察她。   碎花小鳄一直在那里转悠,并没有走向门诊楼的意思。   终于,明亮听到了一阵汽车的引擎声,从医院大门口开过来。她转头看去,生平第一次见到一辆球形两轮轿车!车身涂着蓝色的漆,瓦亮瓦亮,一看就是高档车。明亮想起来,在碎花小鳄的幻觉中出现过这辆车的话题,看来汉哥确实答应过她,那应该是她在6S店工作时的事。   那辆车开到了碎花小鳄面前,停住了,汉哥走下来,那辆车摇晃了两下,又站稳了。   汉哥对碎花小鳄说了几句什么,碎花小鳄甜甜地笑了,然后有些笨拙地钻进了车里。汉哥也上了车,那辆车像摩托一样灵巧地掉了头,然后朝医院大门口开去了。   她去跟色狼约会了,这个幼稚的女孩!   明亮站起来,慢慢走回了门诊楼。她在想,也许明天就该让这个女孩出院了。从医生的角度说,这有些不负责任。但是从自私的角度说,她希望这个又正常又不正常的女孩离她远一点儿。   一层。   这时候天还没有彻底黑下来,明亮朝楼道里看了看,光线暗暗的。   二层。   楼道尽头有一盏灯亮着,比窗外透进来的夕阳残光亮一些。各个诊室的门都关着,没有一个人。明亮的脚步很轻很轻,那盏声控灯是坏了,整天亮着,有点儿像死了的人却瞪着眼睛。   三层。   明亮跺了跺脚,所有灯都亮起来。   她走到诊室前,掏出钥匙打开门,闪身进去,回身把门锁死了。   她的床上,端端正正地放着一根棒球棒。她哆嗦了一下,猛地看了看屋角,扫帚静静地立在铁簸箕上。   她呆住了。   她亲眼看见碎花小鳄被汉哥带走了,那么,这根棒球棒是谁送来的?   她走过去,弯下腰,警惕地查看这根棒球棒,铝合金材质,和碎花小鳄幻觉中的那根一模一样。   她没有碰它,后退几步,在椅子上坐下来。   她是个医生,B型血,狮子座,她的精神很正常,内心很强大,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意志。她从小到大很少哭,更不像一些女孩那样多愁善感,她甚至很少做噩梦,越是艰难她越理性越坚强。   究竟是谁在吓自己?   侯先赞大夫?   侯先赞在四诊室,在明亮隔壁的隔壁。今年,明亮评上了主任医师,侯先赞比她大一岁,只是个主治医师。无非一个中级职称一个高级职称而已。侯先赞看过碎花小鳄的病情记录,还帮明亮提供过治疗建议。他也许是个小肚鸡肠的人,但绝不会采取这么孩子气的手段整人。   老同学C?   C是混黑道的,明亮跟他基本没什么交往。上周,他来过一次弗林医院,找明亮帮忙,他有个兄弟涉嫌故意杀人被抓,关在看守所里,眼看就要开庭审判了,无疑是死刑。他求明亮走个后门,给那个兄弟开个精神病证明,被明亮拒绝。   可是,这个老同学并不了解碎花小鳄的事儿。   那么还有谁?   想着想着,明亮换了思路——也许,并不是碎花小鳄幻觉中的事件在明亮的现实中重演了,而是明亮现实中的事情在碎花小鳄的幻觉中预演了。   天黑了。   明亮起身离开诊室,下了楼。她要回家好好睡一觉,静观事态发展。   她的车停在地下车库。地下车库很大,很冷,只停了十几辆车,所有车窗都黑乎乎的,看不到里面的情形。   明亮的车停在车库一角,她快步走过去。   她不怕鬼,她怕车库里藏着变态。钻进车里之后,她首先锁上车门,然后系上安全带,发动着车,快速开出了车库。   她开的是一辆红色吉普,一个人坐在里面,感觉很空荡;她家是三室一厅,一个人住着,也感觉很空荡;她的诊室是里外间,一个人用着,同样感觉很空荡。   说到底,其实是她的心里很空荡。   这个世界很奇怪,一个人就空空的,两个人就满满的。   在公路上,明亮再次看到了那辆球形两轮轿车,在路边速度很慢地朝前移动着。   她开过去一看,碎花小鳄坐在前面的座位上,正在小心翼翼地驾驶。汉哥坐在后面的座位上指导着她。   这是一个尚未出院的精神病患者在无照驾驶一辆没有经过审批的特种轿车!   明亮按了按喇叭。   两轮轿车顿了几顿,很生硬地停下来。   明亮也停下来,摇下车窗对他们说:“多危险啊,要玩找个练车场玩去!”   汉哥下了车,走到明亮的车窗前,小声说:“上路前,我们坐在草地上,她花了一个钟头时间练习挂挡。没问题!”   明亮说:“胡扯,坐在草地上怎么练习挂挡!”   汉哥很炫耀地笑了笑,用更小的声音说:“我的身上有变速杆。”   明亮忽然明白他的意思了,她不想搭理他,说:“如果你们再胡来,我会报警的。”   汉哥说:“好了好了,听你的,人民的护士。”   说完,他回到两轮轿车上,跟碎花小鳄换了座位,掉转车头。   明亮这才把车开走了。看了看反光镜,一条公路空荡荡,那辆两轮轿车不见了。它的速度这么快?   第二天下午,明亮来到了弗林医院。   这次,她把车停在了医院门口。   太阳很好,花草被晒得蔫蔫的,似乎随时要打个哈欠。医院没有专门的园丁修剪和浇灌它们,就像一群没人管的野孩子,都快长到甬道中间了。   明亮看到了饭饭,她在路边摘花,她看到了明亮,赶紧说:“大夫好。”   饭饭不是明亮的患者,但明亮比较了解她,永远自说自话,今天她竟然向明亮问好了。明亮没穿白大褂,她却知道明亮是医生。   明亮并没有表露出惊讶来,只是淡淡地说:“饭饭好。”然后就走过去了。   作为医生,看到患者好转,心里总是高兴的。   她打开自己的诊室,停在门口朝里看了看,一切正常,除了桌子上的半瓶可乐,还有床上的棒球棒。她跨进门槛,分别把可乐和棒球棒扔进了垃圾桶,尽量表现得很平静。她不知道那个背后使坏的人是不是藏在某处监视着她,她要让这个人知道,别再折腾了,对她无效。   接着,她去了财务室,找出纳解决一个工资问题。   半路上,她拐弯抹角地想到一件事:碎花小鳄生病时,认为她见过饭饭的表姐,那个表姐在一家涂料厂当出纳。通过碎花小鳄的大脑监控器,明亮也见到了这个人,她至今都记得对方的长相以及说话的表情,栩栩如生,可这个人并不存在……想到这里,明亮的心里生出一种古怪的恐怖感。   来到财务室,明亮愣在了门口。   出纳不是原来的出纳了,她长着一张瓦刀脸,胸平臀瘪,给人一种干巴巴的感觉……   此人不就是碎花小鳄幻觉中的“表姐”吗?   出纳转头朝明亮看过来,笑了笑:“明大夫,有事儿吗?”她也叫明亮“明大夫”。   明亮犹豫了一下,低声问:“你是新来的?”   出纳说:“来了一个多星期了。”   明亮又问:“你过去在什么单位?”   出纳说:“一家涂料厂。”   明亮快速地思考着——也许,碎花小鳄之前去过那家涂料厂,见过这个出纳,于是,这个出纳才出现在了她的幻觉中……   只能这么解释了。   明亮稍微松了口气,走进去。   工资的事并不麻烦,不过,这个出纳像计算机一样刻板和较真,整整处理了一下午。明亮一直在旁边观察着她,并没有发现更多可疑之处。   离开财务室的时候,明亮问了她一句:“你见过碎花小鳄吗?”   出纳说:“谁?”   明亮说:“哦,没事了。”   今夜,明亮不打算回家了。   去食堂吃饭的时候,她遇到了碎花小鳄。一个医生和一个患者坐在一张桌子上用餐。明亮点的都是素菜,碎花小鳄点的都是荤菜。   明亮:“小鳄,想家了吧?”   碎花小鳄低着头,一边静静地吃一边说:“没有。”   明亮:“过几天我就要给你办理出院手续了。”   碎花小鳄并不惊喜,只是淡淡地说了声:“哦。”   明亮:“你妈会来接你吧?”   碎花小鳄正夹起一块排骨,她放下了,抬头认真地看了看明亮,突然笑了。   明亮惊了一下。她那个笑太深邃了,似乎明亮问的这个问题很白痴,不,不是很白痴,而是很错误。明亮想不通,这个问题有什么不对吗?   碎花小鳄没有回答她,收拾了碗筷,轻声说了句:“我先走了。”然后就走出了食堂。   明亮能感觉到,她背对明亮的时候,依然在使劲儿憋着笑。   明亮怔怔地想了半天,这个女孩怎么了?   就在这天晚上,明亮的命运发生了巨大改变。   吃完饭,她一个人回到了诊室。   打开诊室的一刹那,她闻到了一股陌生的气息,就如同她把家里的房子卖了,一户陌生人家住了进去,多年之后,她再次走进了那个家一样。   她一点点移动进去,仔细查看了一下,寒意从各个毛孔钻进了身体——她的床单被换了,枕套被换了,被罩被换了,洗漱用品被换了——属于她的私人用品几乎都被换了!   虽然床单、枕套及被罩和她过去的相同,却没有了她熟悉的那种气味,现在,它们散发着崭新的被服厂仓库的味道。还有洗漱用品,比如说脸盆,虽然两个脸盆一模一样,但过去那个用手摸多了,很润滑,而这个脸盆却显得生冷;比如说毛巾,虽然两条毛巾都是橙色的,角上都有个小海豹的图案,但过去那条毛巾用久了,绒面很软,现在这条毛巾的绒面就像刚刚剪过的草,都是硬撅撅的;比如说剃毛器,虽然两个剃毛器都是同一个牌子,同一种颜色,但过去的那个刀口有些钝了,勉强还能用,而这个的刀口却非常锋利,一看就是要喝血的……   只有牙膏没有被替换,二分之一是瘪的。   明亮快步走到电脑前查看,电脑还是原来的。   她迅速打开101的病房监视器,吓得一激灵——碎花小鳄正在盯着监视器看,那张脸有点儿变形,两只眼睛离得很远。   一个在明处,一个在暗处,明亮死死盯着她。   一直过了两三分钟,碎花小鳄始终一动不动,明亮以为画面卡住了,正要重启电脑,病房的门开了,进来了一个矮胖的护士,碎花小鳄的目光这才离开监视器,朝那个护士看过去。护士只是例行查房,很快就出去了。碎花小鳄再次把脑袋转向监视器,继续和明亮对视。   她想干什么?   明亮蓦地后悔了,应该让碎花小鳄继续戴着电极,这样就可以从电脑屏幕上看到她心里的所思所想了。碎花小鳄患精神病的时候,明亮没觉得她可怕,就像一个外科医生不会害怕一个人缺胳膊断腿。现在,碎花小鳄醒了,变回了一个正常人,明亮忽然觉得她可怕了,她的眼神那么深,她在想什么?   同时,明亮也有了一个心得:作为一名精神疾病医生,她应该懂得,看一个患者犯病时大脑里出现了什么幻象并不重要,想彻底治愈她,必须更关注她不犯病时大脑里在想些什么。   外面起风了,吹开了窗户,“啪嚓”一声,好像一个什么配件掉了。   明亮关掉监视器画面,走过去,关上窗户,弯腰找了找,没看见掉下什么东西。   接着,她拿起碎花小鳄治疗时戴的那顶帽子,走了出去。她不知道谁在搞鬼,更不知道这个人想干什么,就像面对无数紧闭的窗户,她知道其中一扇里藏着阴谋,但是她不确定是哪扇,无助中,她必须随便打开一扇,看看里面是什么。现在她能打开的,唯有碎花小鳄这扇窗户了。   走到门口,她又返回来,打开办公桌下面的柜门,找到了自己的一顶黑色头巾帽戴上了。她自己戴着帽子才好说服碎花小鳄戴上帽子。   她快步来到住院部,走进了101病房。   在她的想象中,碎花小鳄肯定还在盯着那个病房监视器。她敲了敲门,没等碎花小鳄说话就推门进去了,碎花小鳄正坐在椅子上看画册。   明亮说:“小鳄,我来看看你。”   碎花小鳄淡淡地说:“谢谢,我不需要的。”   明亮走到她的床前坐下来,问:“汉哥没来?”   碎花小鳄说:“你认识他?”   明亮说:“认识。认识一个人很简单,但是真正认识一个人就不那么容易了。”   碎花小鳄听出了她话中有话,眨巴了几下眼睛,继续低头看画册。   明亮指了指那个病房监视器,说:“咱们医院的病房都装着这个东西,担心有些重症患者伤害自己……你已经没问题了,它跟你没什么关系。”   碎花小鳄抬头看了看那个监视器,突然问:“谁在看?”   明亮犹豫了一下,说:“我。现在你住在这儿,而我是你的主治医生,应该由我看。不过,我早把画面关掉了。”   碎花小鳄没有接话。   明亮掂了掂手里的治疗帽,又说:“虽然你要出院了,但还是遵守医院的规定,把这个帽子戴上吧。”   碎花小鳄有些警惕:“这个帽子是干什么用的?”   明亮撒了谎:“它里面有些装置,材料是电气石,可以让人体放松,舒缓紧张情绪,减轻压力,属于保健类。你看,我也经常戴它。”   碎花小鳄把治疗帽接过去,戴在了头上:“其实我挺喜欢戴帽子的。”   明亮说:“它很柔软,睡觉时也可以戴着。好了,你休息吧,我要下班了。没事的时候,不要总一个人待着,出去转转,或者跟妈妈通通电话。”   碎花小鳄看了看明亮,又一次很突然地笑起来,好像听到一个孩子说:苹果的妈妈是梨。   明亮眯着眼睛问:“小鳄,你笑什么?”   碎花小鳄说:“没什么,我想起了一个笑话。”   明亮问:“什么笑话呢?”   碎花小鳄说:“我不想说,很无聊的。”   明亮想了想,说:“好吧,那我回家了,晚安。”   碎花小鳄整理着头上的治疗帽,好像非常喜欢它。   明亮并没有回家。   她穿过花草夹着的甬道,回到了诊室,迫不及待地观察101病房监视器。她的电脑上有两个系统,可以随时切换病房监视器和大脑监视器,既可以了解患者的一举一动,也可以了解患者的所思所想。   碎花小鳄果然没有摘下那顶帽子,她从椅子上移到了床铺上,继续看画册。明亮注意到,她的一只眼睛被书挡住了,另一只眼睛留在了外面,可以看到病房监视器。虽然现在她的两只眼睛都在画册上,但明亮觉得她是故意的。   她在想什么?   明亮打开了她的大脑监视器,奇怪的事发生了——电脑屏幕里出现了一个小电脑屏幕,小电脑屏幕里又出现了一个更小的电脑屏幕,更小的电脑屏幕里又出现了一个更更小的电脑屏幕……层层叠叠,就像无穷尽的镜子。   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碎花小鳄正在想象——明亮回到了诊室,坐在了电脑前,正在监视她的大脑?   明亮霍地明白了!   随着她注意力的转移,画面上一下变成了一顶黑色的头巾帽。   她猛地把帽子拽下来,朝里看了看,里面装着十六个电极!有人把碎花小鳄治疗帽里的电极卸下来,装在了她的帽子里!   再看屏幕,什么都没有了,变成了黑屏。   明亮心神不宁地在诊室里走动。她陷入了碎花小鳄患病时曾经有过的那种恐惧中——到底是谁?   她是医生,她知道,天下本无事,某些精神病之所以成了精神病,正是因为不停地自己吓自己。她告诉自己不能害怕,不能再想这些事儿。没什么危险,只有一种危险,那就是你认为自己有危险……   她强制自己放松下来。   干点什么呢?   戴上这顶帽子,再从电脑屏幕里看看自己在想什么,嗯,一定很好玩儿。   这样想着,她就重新戴上了帽子,然后坐在电脑前,注意力却没有放在屏幕上,她回忆起了她的前夫。画面中出现了他的容貌,很多年没见了,他的五官变得有些模糊,他对着她大吼大叫。她记不起他们在吵什么。说起来很悲哀,两个人离婚并不是因为“小三儿”,仅仅是两个人的性格合不来。真的合不来。   他们在一起生活了1400天。1400张日历是一本厚厚的书,里面有1400种滋味。   佛说:修500年才同舟,修1000年才共枕。三生修一世。   明亮一直觉得,她和他很可能太急切了,只修了750年就来到尘世做了夫妻,这导致他们欲合不能,欲分不能。有的男女同船过渡,分开后,结束就结束了。可是他们不一样,偏偏多修了250年,这不可改变地注定了他们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的邂逅;有的男女同枕而眠,结了婚,开始就开始了,可是他们又不一样,偏偏少修了250年,这毋庸置疑地注定了他们要发生无休止的争执和吵闹。   250年太漫长了,他们想减掉它,但前生前世的那两份虔诚是不可抹杀的。他们想利用今生今世在一起的日子一点点填补它,但他们的生命又没有那么长……   作为一个男人,他太挑剔。他因为她认为他太挑剔而认为她太挑剔,她因为他因为她认为他太挑剔而认为她太挑剔而更加认为他挑剔……   最后,她放弃了。   过去这么多年了,她实在不想再回忆那段痛苦的生活。   想想现在吧!   乘州建设得越来越好了……   屏幕上就出现了市中心新盖的宏大购物中心。   汉哥泡妞真是太舍得花血本了……   屏幕上就出现了那辆两轮轿车。   碎花小鳄这样的小女孩,绝对挡不住他的进攻。明亮知道,这种大叔型男子,对付小女孩太有办法了,比如他可能根本不进攻,而是选择退守,其实那是另一种进攻……   碎花小鳄现在在干什么?   画面中出现了碎花小鳄,她躺在床上看画册,看着看着,露在画册外头的那只眼睛就朝病房监视器看过来,接着她慢慢放下画册,坐起身子,朝监视器走过来。她越来越近,最后贴在了监视器上,太近了,已经看不出那是一张人的脸。她好像钻进了监视器,顺着缆线一点点朝明亮爬过来,她的脸越来越扭曲,眼睛始终盯着明亮,终于电脑屏幕“啪”一声碎了,碎花小鳄满脸血淋淋,朝明亮伸出了一只手……   明亮使劲儿摇了摇脑袋,把大脑里的想象赶走了。屏幕上一片漆黑。   她忽然想到,既然她想什么画面中就出现什么,为什么不在大脑中导演一部恐怖片呢?   她开始想象了……   屏幕上出现了黑夜中的一扇老木门,它“吱吱呀呀”被拉开,里面蹦出一具僵尸,他的一只眼睛在颧骨上耷拉着,嘴巴已经烂得露出了黑色的牙齿,一只胳膊断了,滴着血,怪怪地呜咽着,踉踉跄跄地朝她走过来……   接下来,明亮实在想不出什么故事了,那具僵尸就一直在画面中朝前走着。   太俗了。   想个黄片吧,不需要情节,有动作就行了。   于是,画面中的门诊室门被推开了,走进来一个面容模糊的男人,他穿着一身罗马角斗士的服装,露出两只强健的胳膊,显得比正常的胳膊略长。他的头上戴着头盔,看不清面孔,隐约能感觉到他棱角分明,透着英气。   他大步走过来,不容反抗地抱住了明亮,开始亲她。   明亮的身体由僵硬变柔软,被他推着,一步步后退,终于倒在床上。他麻利地扯掉了她的衣服,竖起中指,骂了她的身体。她全身顿时变得麻酥酥,像过电了一样。接着,他迅速脱掉了衣服,肩膀宽厚,胸肌发达,小腹平坦,他竖起身体的中指,进入了她的身体。他高大威猛,压在明亮身上,挡住了她全部视线,这时候,他是天,把明亮盖得严严实实……   电脑前的明亮开始气喘吁吁了,她双眼迷离地注视着屏幕,一步步后退,真的躺在了床上。她开始自己骂自己,床上很快就湿透了……   这一夜,明亮是戴着黑色头巾帽睡着的。   早晨醒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   她转头看了看电脑,一夜没关,处于休眠状态。   她把黑色头巾帽摘下来,扔到了一旁。   昨天夜里她做梦了,梦见她来到了古罗马角斗场,遇到了意淫中的男子,两个人是对手,打斗很恐怖,最后她败了,那个男人没有杀掉她,他好像说,看在一夜情的份上,留她一条命。梦里的角斗场有个规矩,输了就得把身体送给对方。那个男人的短剑没有插入她的身体,他只把身体的短剑插入了她的身体……   终于,她看清了头盔里的那双深邃的眼睛,细长,睫毛又黑又密,那是一双迷人的眼睛。   他是汉哥。   汉哥说:“现在是模拟剧,我们是两个决斗的武士……你喜欢吗?”   明亮喃喃地说:“我喜欢!”   从某个角度说,梦才是真实内心的表露。   通过这个梦,明亮意识到,她的身体强烈地渴望着汉哥。只是理性不允许她承认。   明亮下了床,打算出去洗漱,看了看牙缸里的东西,一下愣住了——她原来的半管牙膏不见了,变成了一管新的!   一切都在按照碎花小鳄的幻觉进行着!   这是最后一样东西!   明亮慌乱地拽开抽屉,看到一把不锈钢剪刀,环形刀把儿很大,握在手中无比牢固,刀刃短小而锋利。明亮把它拿出来,紧紧抓在手中,然后查看门诊室的里外间,没有人。门锁得好好儿的,窗户也锁得好好儿的。最后,她把剪刀塞到了床上的枕头下,呆呆地想了想,慢慢把目光转向了那顶黑色头巾帽。她陡然想到了一种可能——在碎花小鳄的幻觉中,是谁在不停地为她替换物品?明亮。现在,为明亮替换物品的,会不会还是明亮?   第四章 明亮和明亮   明亮打了个寒战。   她慢慢走到电脑前,查看存储的大脑图像记录。   昨夜她躺到床上之后,一直在想象中跟那个陌生男人做爱,画面颠鸾倒凤,一片凌乱。现在是大清早,空气新鲜,鼻子最灵敏,明亮在这个时候毫无性感的状态,看到这样的画面,感到很脏,很羞耻。   她跳过这段画面,进入了午夜时段,画面模模糊糊的,再现了她的梦境,先是在角斗场跟那个男人打斗,接着又是做爱,四周影影绰绰很多人在吹口哨。   最后,她终于看清了,她身上的男子正是汉哥……   画面突然清晰起来。   明亮看到月光从窗子照进来,有些凄冷。接着她慢慢坐起来,下了床,朝桌子上的牙缸看了看,然后慢慢走了出去……   明亮猛地意识到:她梦游了!   正常说来,画面中会呈现出她的大脑活动,比如,她看到锁着的门,会想到门外是不是站着一个人呢?这时候,画面上会出现门外的楼道,一个人影近近地贴在门板上,等着她打开门……   可是,眼前的画面中没有任何大脑活动,只是冷静的视觉世界,伸手开门,外面是黑乎乎的楼道,接着是黑乎乎的楼梯……   明亮肯定,她就是在梦游!而且她也知道了一个常识,梦游者只是身体在动,没有任何思维……   她死死盯着屏幕,看到了月光下的甬道。她慢吞吞地朝前走,一直来到了医院大门口的那家24小时便利店。画面中出现了便利店的老板,他正在看电视,看见明亮走进来,立即站起身,笑呵呵地说:“明大夫,这么晚了还没休息啊?”   明亮说:“我买管牙膏。”   她从电脑里听自己的声音,略微有点儿嘶哑。   老板似乎感觉到她哪里不对头了,打量了她几眼,然后说:“什么牌子的?”   明亮说:“蓝色那个。”   老板就给她拿来了一管蓝色包装的牙膏。   她付了钱,转身离开了。   她慢腾腾地回到了门诊楼,走到二层的时候,她停了停,朝楼道尽头看了一会儿,那盏灯还在亮着,就像恐怖片里的场景。终于她继续朝楼上走了。   她回到诊室,把新买的牙膏放进牙缸里,然后把原来的半管牙膏扔进了垃圾桶,接着,她又在床上躺下来……   明亮把目光从电脑上移开,走到垃圾桶前看了看,里面果然躺着那半管牙膏!   她快步离开诊室,跑下楼,冲进了便利店。老板正在卸货,他看了明亮一眼,想说什么又止住了,继续搬矿泉水。   明亮说:“老板,你昨天晚上是不是卖给了我一管牙膏?”   老板说:“怎么了?”   明亮说:“是不是!”   老板说:“是啊。”   明亮低低地“哦”了一声,掉头就走。   便利店老板抱着沉甸甸的一箱水,一直在背后望着她。   明亮回到诊室,把门锁死了。   如果不是戴着电极,她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梦游。   不过,有个问题令她恐惧——为什么碎花小鳄的幻觉跟她梦游的经历那么相似?或者说,为什么她梦游的经历提前出现在了碎花小鳄的幻觉中?   由于想不通,她感到憋得慌,甚至喘不过气来。一种绝望感从脚板爬到了头顶,她莫名其妙地想到,应该买点速效救心丸放在身边,随时准备服用。   突然她想通了——也许,这一切都源于碎花小鳄的幻觉。她天天都在观察碎花小鳄,导致那些恐怖的幻觉刻进了她的大脑里,接着,她就在梦游中扮起了那个“明亮”……   又一想,事情不会这么简单,或许,她经常处于梦游状态中,只是自己不知道;或许,她真的经常跟在碎花小鳄身后,做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比如给她送可乐,送棒球棒,送床单……尽管她藏得很深,依然被碎花小鳄某根无比发达的病态神经给察觉到了……   还是不对,这么说来,很多细节解释不通,比如,她怎么可能进入她的照相机?碎花小鳄在配电室墙根下拍照的时候,她正在电脑前监控碎花小鳄的大脑图像,肯定不在配电室附近……   她又想,当时她可能正处于梦游状态中,真的去了配电室,留在电脑前只是某种幻觉……   明亮感觉自己要疯了。   她重新打开碎花小鳄大脑图像的记录,再次看到自己出现在照相机中,背着手,右腿站在左腿前,静静看着镜头……一股深邃的恐怖像强劲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她的身体。   这天晚上,明亮回家了。   现在她不敢摘下头上的帽子了。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有通过这顶帽子,她才会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开车进入市区之后,她忽然想到——她一直认为自己是精神病院的医生,那会不会是一种幻觉呢?其实,她是弗林医院的患者……   明亮很快否定了这种假想,她坚信自己是清醒的。   难道医院在她身上做了什么实验?她是医院不可多得的优秀医生,省里几次调她她都没去。医院不可能选择她做什么实验。再说,要搞实验也是由她牵头。   那就是有人在害她了。   她治疗过的某个患者?这么多年来,她治疗过数不清的患者,各种稀奇古怪的病情,对待一些暴力患者,她也采用过更暴力的手段……是不是有个患者出院之后,大脑里存留着对她的印象,把她当成了恶魔,然后经过周密策划,开始害她?   明亮改变了主意,她决定不回家了。如果有人想害她,肯定掌握她家住在哪儿。她突发奇想,今夜应该住进宾馆去。   她寻找宾馆的时候,路过一家琴行,橱窗里摆着各种管乐器、弦乐器、打击乐器……她的心里陡然涌出一种难以描述的感情。她把车慢下来,停在路边,盯住了一把小提琴,就像见到了一个久违的亲人。她是个医生,见到小提琴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她说不清,这种遥远又模糊的亲切感,把她带进了一种异样的恐惧中。她努力回想,这到底是为什么。她的大脑里蹦出一个画面:那时候她还小,跟着父母去商场买东西,正赶上商场搞活动,有个穿白纱裙的女孩在拉小提琴。她十分羡慕,对父母说,她要学小提琴。父母就给她买了,她特别高兴,天天拉……   什么时候开始不拉的呢?她想不起来了。   今天如果不见到这把小提琴,她都忘了那段记忆了。   她的手机响了,打开一看,是汉哥发来的短信:今天晚上有空吗?我请你在“独一处”吃饭。   “独一处”是乘州最高档的饭店。男人女人想互相吸引,就要像孔雀开屏一样展露自己的强项,女人卖弄姿色,男人显摆财富。   明亮心想:这一套勾引小女孩才有效。   她回道:不巧,今天晚上我有约了,我请人吃饭,也在“独一处”。   汉哥回道:没关系,我自己赴约。希望你不要订包房,我们都坐大厅,就当是一起吃晚餐了。   明亮再没理他。   她把车开动,离开琴行,继续寻找宾馆。   前面出现了八宝旅馆。就这儿吧。   明亮刚刚减速,马上想到,如果住进八宝旅馆,那么她真的就是在重复碎花小鳄的幻觉了。不能住这里!   她像躲避瘟神一样加速离开了,继续朝前走,又看到了一家海天旅馆。碎花小鳄第二次就住在了这里!   她不明白,自己怎么来到了这条街上!   她接着朝前开,在街道尽头的丁字路口一角,看到了门面辉煌的“独一处”。   她拐个弯儿,离开了。   终于,前面出现了一家宾馆,黄色小楼,名叫“11天”,明亮把车开了进去。   停稳之后,她没有急着下车,仰在靠背上,继续琢磨门诊室发生的事儿。   牙膏已经被替换,背后那个人接下来会做什么?   既然明亮在重复碎花小鳄的幻觉,那么是不是说,最后那个人会来替换她的大脑?   实际上,没人为碎花小鳄替换大脑,那是她的主治医生在给她做催眠治疗。那么是不是说,最后那个人会来给明亮做催眠治疗?   在明亮的意识里,她是碎花小鳄的主治医生。如果这是一种幻觉,那么,明亮的主治医生又是谁?   想着想着,明亮的心里一哆嗦——她仿佛看见,此时此刻另一个明亮大夫正坐在电脑前观察着她大脑里的活动……   她猛地坐直了身子,把头上的黑色头巾帽摘下来,扔到了副驾驶座位上。她盯着它看了一会儿,感觉它离自己的脑袋太近了,不知道会不会捕捉到她大脑里的讯息,又把它拿起来,塞进了挎包,拉上了拉链。   她下车了。   这时候天刚刚黑下来,美梦和噩梦同时降临大地。前台灯光明亮。一个瘦瘦的女孩穿着制服,微笑相迎。   明亮:“还有标准间吗?”   瘦女孩说:“您稍等。”   她在电脑上查了查,说:“有的。您要吗?”   明亮:“要。”   她递上身份证和钱,那女孩登记完毕,递给她一个钥匙牌,上面写着:109。   明亮愣了愣,说:“给我换一间。”   瘦女孩说:“有什么问题吗?”   明亮说:“我要住高层。”   瘦女孩说:“我们宾馆只有两层。”   明亮说:“那就给我一个二层的房间。”   瘦女孩说:“二层满了。”   明亮露出一丝奇怪的笑,嘀咕了一句:“真好玩儿。”   瘦女孩探询地看着她。   明亮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前台,找到109房间,进去了。关上门之后,她四下看了看,这里跟别的宾馆大同小异,重要的是,这个房间有窗户。   她把棕色挎包放在床头柜上,然后躺下来。   她需要静一静。   外面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有点儿吵。没关系,此时她最怕静。   她还在想那把小提琴。她竟然感觉那是她前生前世的一个小孩儿,生生被人隔开了。她至今都记得小提琴的各种和弦与指法,就像熟悉自己的小孩儿哪里长着痣。她至今都记得琴弓的松香味儿,就像熟悉自己的小孩儿身上的奶香……她甚至有一种冲动,想立即就拿起一把小提琴,拉一段帕格尼尼的《D大调第一小提琴协奏曲》……   她疑惑了——她怎么知道帕格尼尼?而且,她仅仅是小时候迷恋过小提琴,怎么可能拉出那么高难的曲子?   她又疑惑了——她怎么知道《D大调第一小提琴协奏曲》很高难?也许什么时候在书上看过它的介绍?   她的大脑彻底乱了。   她站起来,拉开窗帘朝外看去,天彻底黑了,车少多了,一个中年男子穿着大短裤,一瘸一拐地走过去。走过之后,他突然回头朝明亮的窗户看了一眼,明亮本能地把窗帘拉上了。他是谁?他为什么要朝窗户看过来?   门外有动静,好像一颗扣子轻轻碰在了门板上。   明亮猛地转头望过去。   门板安安静静。   碎花小鳄幻觉中的东西正在重演!正像恶性肿瘤般扩散,无人阻止得了。   明亮深吸一口气,慢慢朝房门走过去。地上有地毯,她走路没有一点儿声音。她来到门口,从猫眼朝外看,果然看到了一个人,是个女人,她背对明亮,正在轻轻打开对面的房门。   明亮瞪大了眼睛——对门的门牌也写着109!   明亮死死盯住了这个背影。   她是谁?碎花小鳄?显然不是,看背影,她是个中年女人。最令明亮不安的是,这个中年女人穿的衣服跟明亮一模一样,她也戴着黑色头巾帽!   明亮急切地盼望对方转过身来,她要看看她的脸。可是,她一直背对着明亮。门开了,她要进去了……   明亮灵机一动,猛地踢了一下门,“哐”一声,很响。   宾馆里太安静了,任何人听到这个声音都会本能地回过头来看看。可是,这个女人非常奇怪,她好像是个聋子,根本没回头,正常走进房门,然后一转身就把门关上了。   明亮死死盯着那扇门,一直过了几分钟,那扇门始终安安静静。明亮怀疑对方也在猫眼里看着她的门。   终于,明亮按捺不住了,她要去前台问问。她轻轻打开门,蹑手蹑脚地来到对门,在门口竖起耳朵听了听,没声音。她快步去了前台。   那个瘦女孩不见了,估计她下班了,换了一个略胖的女孩,依然微笑相迎。   明亮喘着粗气问:“你们宾馆有两个109?”   胖女孩说:“您说房间号?”   明亮说:“当然是房间号。”   胖女孩说:“不会啊,只有一个109。”   明亮有些生气:“你去看看!我对门也是109!”   胖女孩说:“我看看您的钥匙牌。”   明亮就把钥匙牌递给了她。她看了看,还给了明亮,笑着说:“您对门当然是109……”   明亮愣了愣:“我住109,我的对门怎么可能也是109?我不懂了。”   胖女孩说:“您弄错了,您的房间是108。”   明亮很不屑地笑了一下:“我的房间是108?太扯了吧?”   她一边说一边举起钥匙牌,上面明明写着109。   胖女孩解释道:“您看,这个钥匙牌太旧了,8字的左下角有些磨损……”   明亮仔细看了看,那就是个9字。   她盯住这个胖女孩看了一会儿,说:“就算这个字磨损了,为什么我的门上也写着109?”   胖女孩说:“嗯,抱歉,那个门牌也有些磨损……”   明亮想笑却笑不出来:“你不觉得这事儿像小说吗?而且是一部拙劣的小说!”   胖女孩无奈地笑了笑:“真的是这样。”   明亮不再说什么,转身走回房间,一边走一边想,这些人为什么要骗她?   就算钥匙牌和门上的8字都缺了一角,对门上真真切切地写着109,她为什么偏偏打开了108房间?   不行,她还得回去问问。   明亮再次返回前台,有个人正在办理入住手续,是个大腹便便的男人,很麻烦,拿着一张几年前的卡非要打折,胖女孩说,现在酒店都换老板了,这张卡早作废了,他不罢休,指责宾馆欺瞒顾客……   明亮一直等了十几分钟,直到这个大腹便便的男人办完了手续,嘟嘟哝哝地去找房间了,她才说话:“小姐,我能不能问问,109房间住着什么人?”   胖女孩说:“对不起,我们不能透露这些的。”   明亮说:“那我告诉你,我的身份证丢了。”   胖女孩愣了愣:“在哪儿丢的?”   明亮说:“一个小时前,我入住你们宾馆的时候还用它了,当然是在你们这儿丢的。”   胖女孩低下头去找了找,说:“我这儿没有。要不,您回房间再看看?”   明亮说:“我怀疑有人捡走了它,而且用它在你们这儿登记了房间。”   胖女孩想了想,说:“您说说号码吧。”   明亮就报上了身份证号码。胖女孩在电脑上查了查,眼睛一点点瞪大了,她抬头看了看明亮,问:“您叫李明亮?”   明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是啊,怎么了?”   胖女孩说:“108和109房间都是用这个身份证登记的……”   听到这句话,明亮的心一阵狂跳。其实,她的身份证就在她的口袋里,她只是想试探一下,没想到,一切都跟她猜测的一样——对门住进的那个女人,不但跟她穿的衣服相同,名字也相同,身份证号码也相同!   没错儿,另一个她出现了!她和明亮形影不离,现在她住进了明亮的对门!   胖女孩说:“您看看,还丢了什么东西?”   明亮掏出了电话,手忙脚乱地按。   胖女孩问:“您打给谁?”   明亮说:“我报警啊。”   胖女孩突然说:“我觉得不明智。”   明亮停下来看了看她:“为什么?”   胖女孩说:“您怎么证明是她偷了您的身份证,而不是您偷了她的身份证?”   胖女孩的眼睛渐渐变得咄咄逼人。   明亮感觉,她实际上是在威胁自己。   明亮说:“难不成她和我长得也一样?”   胖女孩说:“她用身份证登记的时候,既然我们都没看出是两个人,肯定非常像。”   明亮的大脑“嗖嗖”地转起来——如果警察打开109房间,看到另一个自己,他们会怎么处置这件事?   他们会惊诧两个人为什么长得一模一样,接下来公事公办,如果对方不承认偷了明亮的身份证,她们都会被带回公安局,弄不好还要检测DNA,确定她们是不是失散的双胞胎,说不定是户籍所在地的派出所工作失误,把身份证发重了……那实在太麻烦了。   万一警察搜身,发现明亮的身份证并没有丢失,那就是报假案,属于违法。   两个女人长相相同,又持有相同的身份证,这种怪事百年不遇,肯定会被媒体报道……那就更麻烦了。   终究要处理完的,两个人将一起离开公安局。来到街上之后,两个明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她不知道对方会露出什么表情来,越想越怕……   想来想去,明亮实在没有勇气面对另一个自己。   最后,她决定躲了。   她对胖女孩说:“丢就丢了,没事了,谢谢你。”   然后,她匆匆走回了房间。她要收拾一下东西,立刻离开这个地方。   走到109房间门口的时候,她放轻了脚步。109房间寂静无声,那里面住着另一个自己,不知是人是鬼,这种感觉太恶心了。   明亮停在109房间门口,蹲了下来,防止里面的人正透过猫眼朝外看。她竖起耳朵听。   房间里好像没人,没有电视的声音,没有说话的声音,没有洗澡的声音,没有走动的声音。   那个人在干什么?   不是在睡觉,就是正从猫眼朝外看。如果她正从猫眼朝外看,两个人就隔着一层门板。   明亮紧张起来,不小心一颗扣子刮到了门板上,在安静的楼道里,发出清晰的声音:“啪啦……”   她担心门板突然被拉开,赶紧站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到自己的房间门口,掏出钥匙,几次才对准锁眼,把门打开。   她正要跨进去,猛地哆嗦了一下,停住了——另一个自己正坐在她房间的沙发上,定定地朝她看过来。   第五章 如影相随   明亮呆呆地看着对方。   一个人面对另一个自己,那感觉太奇怪了。实际上,撞进大脑的第一个感觉并不是熟悉,而是陌生。一瞬间之后,变成既熟悉又陌生。再一瞬间之后,才是非常非常的熟悉。   房间里的灯亮得刺眼,明亮上上下下打量对方,最终确定,坐在沙发上的人正是自己,她的头上依然戴着黑色头巾帽。   这个人彻底现身了。   明亮双腿发软,她想说点什么……   “你好。”   不合适。   “你怎么会在我的房间里?”   不合适。   “你是谁?”   不合适。   “我走错了?”   不合适。   “你别动啊,我们聊聊……”   不合适。   明亮什么都说不出来,她突然转过身,撒腿就跑。   她沿着楼道一直冲到宾馆门口,回头看去,另一个明亮已经追出来了,她的肩上背着两个一模一样的棕色挎包,其中一个是明亮的。   胖女孩正在给一对夫妻登记。   向她求助没用。   明亮冲出宾馆的黄色小楼,一边奔向自己的吉普一边掏出遥控器使劲儿按,车门“咔嗒咔嗒”响,就是打不开,她这才意识到按的是锁车键。终于,她把车门打开了,爬进去,第一个动作就是把车门锁了,心里略微平稳了些。她很庆幸她随身带着手机和各种钥匙,并没有放进挎包里。把车发动着之后,她扭头朝宾馆门口看去,另一个明亮已经出来了,她从肩上摘下一个挎包,朝明亮举了举,似乎在说:你的包。   明亮的吉普是头朝里停进车位的,现在她需要把它倒出来。   另一个明亮已经朝她走过来了,步伐并不是很快。   明亮把车倒出之后,一眼就看见另一个车位上也停着一辆红色吉普,外形跟她的车一模一样,再看车牌号:B42229。明亮惊呆了,连车牌号都一样!   她把车开出11天宾馆,迅速冲上马路,朝前疾驰。   看看反光镜,另一辆吉普也开出了宾馆,跟上来。   车灯晃眼,明亮看不见车里人的脸。明亮加速,那辆车也加速;明亮减速,那辆车也减速。恐惧到极点的明亮真想掉头撞去,把这辆克隆车撞飞,把这个克隆人撞飞。   她带着自己在城里转了几圈,一直甩不掉,接下来就不知道该朝哪里开了,生出一种无家可归的恐慌感。   她有家,她家住在市中心,弗林小区,F栋,三层,空荡荡的三室一厅……突然她打了个冷战——弗林小区?她家是住在弗林小区吗?不不不,弗林是单位的名字!可是,刚才她为什么把单位和小区的名字搞混了?   她再次朝后看去,那辆车依然紧紧跟随,车牌号非常醒目:B42229。B42229。B42229。B42229。B42229。B42229……   报警吧。   至少它是一辆套牌车。至于为什么两个人长得一样,交给警察搞清楚吧。   警察搞得清楚吗?   明亮想起了真假美猴王。有人说,陪伴唐玄奘一路西行,风风雨雨斩妖杀怪的,取到真经被封为斗战胜佛的,其实已经不是孙悟空了,而是那个六耳猕猴。从《西游记》第五十七回之后,它就把孙悟空替换了……   后面这个人有身份证,而且,她的长相和身份证上的照片完全相符,她会说她是弗林医院的主任医师……明亮用什么证明对方是假的,自己是真的?   可是,如果不报警,这事儿就完不了啊。   明亮发现,这时候她有点儿不怎么害怕了。生活中出现了这种情形,不像恐怖电影,更像是某种闹剧。   纠结了一阵子,她掏出电话,一边驾车一边拨了110。   如果只是一辆套牌车,那归交警管,明亮必须这么说:有个女的开车追我,要杀我。   她真这么说了。   接警员是个女孩,听声音年龄挺小的。   她问:“你怎么知道她要杀你?”   明亮说:“她撞我!”她撒谎了,不夸张点警察不会管的。   女警察:“你认识她吗?”   明亮:“不认识。”   女警察:“你现在在哪儿?”   明亮朝外看了看:“快到鼓楼那个路口了,我由东朝西开。”   女警察:“她开什么车?能看清车牌号吗?”   明亮:“跟我的车一样,红色吉普,车牌号是B42229。”   女警察:“我们很快就到。你要保持开机,我们随时跟你联系。”   明亮朝后看了看,那辆车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减速了,很快,明亮和它之间就塞进了三辆车。   明亮也减速了,让过那三辆车,继续行驶在它前头。   过了鼓楼路口,又朝前开了两站路的样子,到了王家村,明亮听到了警笛声,随后她的电话就响了,她接起来,是个陌生男子的声音:“你是报案人吗?”   明亮说:“是我。”   对方说:“我们是警察。”   明亮说:“谢谢!”   警察说:“我们看到你说的那辆车了。你开的是一辆银色马自达?”   明亮愣了愣,银色马自达在她的前头。   她回头看去,另一辆红色吉普不见了!后头是一辆黑色奥迪,奥迪后头是一辆警车,警灯正在闪烁。   麻烦来了!   现在,警察把她的车当成了杀人者驾驶的车!红色吉普,车牌号B42229……   明亮剧烈地抖动起来,转眼就把不住方向盘了,车斜斜地朝着隔离栏冲过去。她赶紧扳方向盘,又撞向了路旁的路灯,她再次使劲儿扳方向盘……   明亮一边在马路上画着“S”形,一边跟警察对话:“你们搞错了!刚才我说了,我也开着一辆红色吉普,车牌号也是B42229,她克隆了我的车!现在她不见了!”   警察说:“你先靠边停下!”   明亮一脚刹车,车就停在了马路中央。   奥迪小心翼翼地从旁边开过去,司机从车窗探出脑袋,朝明亮的车好奇地张望着。   警车开过来,一名年长的警察从车窗里伸出胳膊,朝明亮挥了挥:“靠下边。”   明亮就把车移到了路旁,然后下了车。   从警车上下来两名警察,他们首先走到明亮的车尾看了看,估计在找撞痕。接着,他们来到了明亮面前,年长那个问:“你叫什么?”   明亮警惕地答:“李明亮,怎么了?”   那个警察说:“没什么,我们要登个记。”一边说一边掏出本子,“哪几个字?”   明亮说:“木子李,明亮就是明亮那两个字。”   警察又问:“职业?”   明亮说:“医生。”   警察说:“哪个医院?”   明亮说:“弗林医院。”   警察又问:“你说有人要杀你,你看清那个人的长相了吗?”   明亮朝前看看,又朝后看看,根本不见那辆诡异的吉普,她一下就丧失了所有的自信,带着哀求的眼神大叫起来:“警察同志,你们一定要相信我!那个人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穿的衣服也一样!开的车也一样……”   两个警察静静地看着她。   终于,年长的警察说:“你签个字吧。”   明亮就签了字。   另一个警察拔下了明亮的车钥匙,说:“你现在的状态很不好,不要再开车了,我们叫人来送你回家。”   说完,他就去旁边打电话了,声音很低,听不清楚。   明亮擦了擦脸颊,竟然有眼泪,她一下变得平静了:“我可以到车里休息一会儿吗?我很累。”   年长的警察说:“没问题。”然后替她拉开了车门。   明亮坐在了吉普的后座上,微微闭上了眼睛,眼泪再次渗出来。她想不明白,本来她活得好好的,这世界为什么就一点点变形了?   警察一直没有离开。   年长的那位警察点着了一根烟,站在警车旁大口大口地吸。   他们好像在等什么人。   所有经过的车,看到110警车停在路边,纷纷减速观望。   明亮的电话响了,她掏出手机看了看,是副院长打来的。院长到山里疗养去了,弗林医院由这位副院长临时负责。大家都知道,院长名为疗养,其实是去寻仙访道了。他面临退休,突然大彻大悟。   明亮说:“副院长?有事吗?”   副院长一点儿都不掩饰他的不满:“我姓副?”此人第一次全面管理医院工作。院长在的时候,他老奸巨猾,见了谁都笑呵呵地点头。院长一离开,他马上换了副嘴脸。   明亮说:“你就别挑理了。怎么了?”   副院长说:“你在单位吗?”   明亮说:“我在外头。”   副院长说:“算了,我派别人吧。”   明亮问:“发生什么事了?”   副院长说:“刚接到110的电话,他们说王家村有个女的好像精神病发作了,让我们去看看。”   毫无疑问,警察把明亮当成精神病了。   明亮说:“他们说的是我!我现在就在王家村!”   副院长愣住了:“你干什么了?”   明亮说:“几句话说不清楚,麻烦你跟他们证明一下,我不是精神病,我是精神病医生!我先脱身,以后再跟你细说!”   副院长说:“明天早上你到我办公室来,我要跟你谈谈!”   明亮说:“好的。”   挂断电话之后,警察的电话果然响了。两分钟之后,那个年长的警察走过来,拉开车门,把车钥匙还给了明亮,对她说:“不管怎么说,你都不要开车了。需要我们送你回家吗?”   明亮说:“不需要,我打辆车吧。谢谢。”   她锁了车门,然后顺着街道匆匆离开。   那辆警车从她旁边开了过去。   街上的人很少,一些店铺已经关门。去哪儿?这是个问题。   回家?   她怀疑,她一进家门就看见另一个明亮正穿着她的睡衣在拖地。她极有可能有家里的钥匙。   去宾馆?   她刚从宾馆逃出来。   去医院?   现在,只有弗林医院让明亮感觉相对安全些。在诊室,她是一个主宰者,同事们尊重她,患者家属们恭敬她,患者们惧怕她……   可是,她怎么回医院呢?   她确实不能再开车了,她感到全身无力,根本踩不下油门。   打车?   她担心上车的时候,司机是一个矮胖的男人,开着开着就变成了另一个明亮,回过头来朝她粲然一笑。   明亮蓦地想起了汉哥。   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去了“独一处”饭店,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那里。此时,她感觉好心人都是可疑的,坏蛋反而可靠些。   她掏出手机,给汉哥打了个电话。   明亮:“你在哪儿?”   汉哥:“我在‘独一处’等你啊。”   明亮:“我说真的!”   汉哥:“我真的在这儿,一直没见到你。”   明亮:“你等着,我马上过去。”   汉哥:“你真过来?”   明亮:“废话。”   汉哥:“你进了饭店,朝左边的角落看,有个傻瓜穿着卡其色西装,白皮鞋,一个人点了一桌菜,一边吃一边东张西望,那个傻瓜就是我了。”   挂了电话,明亮迅速朝“独一处”方向走去。她需要汉哥的帮助,至少他可以把她送回弗林医院。   明亮来到“独一处”后,发现里面的顾客已经寥寥无几。她朝左边看过去,猛地一惊——另一个明亮已经到了!她和汉哥坐在一起,桌子中央放着一支红玫瑰,显得怪里怪气。汉哥探着身子,急切地表白着什么。她面带微笑,静静地听。   明亮傻在了门口。   服务员走过来,柔声问:“请问几位?”   尽管汉哥还在叽里呱啦地说,另一个明亮却敏感地转过头来。那么远的距离,还有其他顾客的喧哗,她竟然听见了服务员的话!看来,她根本没在听汉哥讲什么,她一直在等候明亮的出现。   明亮和她四目相对,僵持了几秒钟,接着一步步退了出来。   来到外面,明亮迅速四下看了看,对方把车停在哪儿了?   明亮很快就找到了那辆红色吉普,它停在一棵梧桐树的下面。   明亮有了一个想法:偷走她的交通工具,就等于减慢了她的速度,也许她就不会那么神出鬼没地随时随地出现了……   可是,明亮有点儿不自信:她的车钥匙能打开她的车门吗?   她想试试。既然对方的车跟她的一模一样,那么,车钥匙的齿形也应该是一样的,如果不同,那就露出了破绽,说不定是哪家电视台搞的整蛊节目,另一个明亮不过是化了妆的演员……   她快步走过去,拿出车钥匙按了一下,“咔嗒”,车门开了!   明亮一惊。她不希望这样。   既然开了,那就上去吧。   她钻进车里,把车发动着,开动了。朝饭店门口看了看,另一个明亮已经快步走出来,她似乎没想到明亮会来这一手,站在那里愣住了。   明亮开着车,加速驶离。   从反光镜朝后看,只有一辆红色的出租车。也许,开车的司机正是碎花小鳄幻觉中的那个194,管他呢,现在明亮只关心能不能甩掉那个鬼影般的自己。   她沿着马路朝东郊弗林医院方向行驶,一边开一边打量车内,越看越怕——车内的装饰跟自己那辆车完全一样,包括那瓶皇冠形状的车载香水,包括亚麻座套,包括棕色脚垫。明亮那辆车的风挡玻璃上有个很小的裂纹,这辆车的风挡玻璃上也有个很小的裂纹!   这就是她自己的车啊!   不,有一个不同的地方——味道。   明亮从来不在车里吃东西,也不拉宠物,她的车里永远飘着一股淡淡的香气。这辆车不同,充斥着一股完全陌生的味道。明亮抽了抽鼻子,这是什么味呢?好像有人刚刚用它拉过生肉……明亮直想吐。   眼看就要出城了。   明亮的眼睛一直没有完全离开反光镜。开出了这么远,那辆红色出租车依然跟着她,只是距离越来越远,也许是明亮的车速太快了……不对!明亮发觉,后面已经不是那辆红色出租车了,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红色吉普!   明亮陡然紧张起来,再次把不住方向盘了。   虽然离得太远,看不清车牌号,但是,明亮肯定那辆车的驾驶者就是她!两辆车之间系着一种东西,牢牢的,那是对方的注意力。   她在哪儿又弄到了一辆车?   难道她开走了明亮停在王家村的那辆车?   既然明亮能用自己的车钥匙开走她的车,她也一定能用她的车钥匙开走明亮的车。   明亮的意志就像冰山在迅速融化。如果说另一个明亮和另一辆车都是不真实的,现在,真实的明亮驾驶着一辆不真实的车,而另一个不真实的明亮则驾驶着一辆真实的车……明亮感觉自己在噩梦中越陷越深了。   后头的车越来越近了,说明对方的车速比明亮更快。   现在怎么办?   明亮无路可走,只有奔向弗林医院,好歹那里有保安。   她感觉自己的神经就像一首歌跑调儿了,离乐谱越来越远,听起来无比恐怖。她需要一个定音鼓,把调子重新找回来。   她给副院长打了个电话。   电话响了半天,副院长才接起来,看来他睡下了。   明亮:“副院长!你快来医院一趟!”   副院长:“你搞什么搞?”   明亮:“有个长得跟我一模一样的人,她现在正跟着我!”   副院长:“明亮,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明亮:“副院长,你救救我!快来医院,我要跟你见一面!”   副院长想了想说:“你在我的办公室门口等我吧。”   明亮:“谢谢!你快点啊!”   挂了电话,明亮加快了车速,同时死死抓紧了方向盘。   电话响了,是汉哥打来的。   明亮接起来:“喂!”   汉哥:“你怎么走了?”   明亮:“我见到你了吗?”   汉哥:“你说什么?”   明亮:“我是说,你见到我了吗?”   汉哥:“我们见了啊,你怎么突然就走了?看见谁了?”   明亮:“我跟你说什么了?”   汉哥:“什么你跟我说什么了?”   明亮:“我没时间解释,哪天再说吧。”   汉哥:“你今天有点儿不对劲儿。”   明亮:“为什么这么说?”   汉哥:“从你的语气听出来的。你是不是被绑架了?”   明亮:“比那还可怕。”   汉哥:“跟我说,我帮你。”   明亮:“你敢吗?”   汉哥:“笑话!说吧,他们几个男的?”   明亮:“只有一个女的,她一直在尾随我。”   汉哥很奸邪地笑了:“对付女人是我的专长啊。”   明亮:“她跟我长得一模一样!”   汉哥愣了愣:“你说笑吧?”   明亮:“我跟你开过玩笑吗?现在她还跟着我呢!”   汉哥:“你遇见鬼了……”   明亮:“你也遇见鬼了!”   汉哥:“我?跟我有什么关系?”   明亮:“跟你在饭店见面的那个人不是我,是她!”   汉哥:“谁?”   明亮:“另一个我!”   汉哥:“你是谁?”   明亮:“你说我是谁?”   汉哥:“你别吓唬我啊!”   明亮:“你不信就算了。我先挂了。”   汉哥:“完了,你这个段子吓着我了……”   挂了电话,明亮猜测,汉哥今晚睡觉肯定要打开所有的灯了。   色鬼也怕鬼。   明亮无数次从城里开车来弗林医院上班,只有这一次感觉最漫长。那辆红色吉普渐渐逼近了明亮的车,旁边很宽敞,她却不超车,只是紧紧咬着明亮的车尾巴。   终于,明亮看到了弗林医院的铁大门,还有高高的水银灯。   这时已经快半夜了,明亮把车开到大门口,使劲儿按喇叭。保安把门打开了。   明亮把车开进去,回头一看,在大门关上之前,另一辆红色吉普像影子一样挤了进来。   第六章 大脑里没有破绽   另一个明亮也进来了!   明亮把车停在门诊楼后面的草地上,跳下车,快步走到墙角,紧紧盯住另一辆吉普。它从大门开进来,没有停,直接朝地下车库黑洞洞的入口开去了。   明亮立刻跑到保安跟前,气喘吁吁地问:“你没看到刚才跟着我进来的一辆车吗?”   那个保安眨巴了几下眼睛:“我看见你前面有辆车啊。”   明亮的脑袋一下就乱了,怎么都想不通保安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似乎所有人都在撒谎。   她没有再说什么,快步朝地下车库走过去。   这么短的时间,另一个明亮不可能出来。   昏暗的路灯下,慢悠悠地走过来一个穿拖鞋的女人,瘦瘦的,她没穿医护人员的工作服,也没穿病号服,明亮不确定她是职工还是患者。从步态上看,应该是患者,轻度的,她在散步。   重症患者都被关着,偶尔能听见病房中传来一两声叫喊,愤怒的,激动的,听起来很凄凉。   明亮藏在了车库旁边的草丛中,准备监视另一个明亮接下来的去向。她的心里有了一丝安全感,现在,终于对换了处境,她在暗处对方在明处了。   夜风吹过来,凉凉的,很惬意。   等了好久,并不见另一个明亮走出来,难道她睡在车里了?   明亮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回过头去,都是草。刚才她的大脑中闪过一个幻象——另一个明亮就蹲在她背后,笑吟吟地盯着她的后脑勺。   又一辆车从大门口开过来,车灯晃眼,直到它开进车库,明亮才看清,那是副院长的车,那么大一个老爷们,开着一辆很小的奥拓,后座上还堆满了五颜六色的布绒玩具。   她喊了声:“副院长!”   车窗关着,副院长听不见。   她赶紧掏出手机,却发现关机了,她重新开了机,又让她校准触屏,点击了几十下,终于好了,却再次关机。没电了。   她觉得完蛋了。   很快车库里就传来了脚步声,还有说话声。她看见副院长和另一个明亮一起走上来。   明亮赶紧朝草丛里缩了缩。   她清晰地听见另一个明亮在说话,有点儿不像自己的声音,可是又感觉非常熟悉,就像听录像中的自己在说话。   她说:“……她跟我一模一样,也戴着头巾帽,黑色的。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我差点儿疯了!后来我就一直跟着她,一直到了医院,她就不见了。”   明亮不敢站出来了。   现在,副院长也许怀疑明亮大夫的精神出了问题,如果她突然站出来,他就会认为自己的精神出了问题。   副院长想到了什么,突然停下来:“不对啊,你在电话里对我说,是那个跟你一模一样的人跟着你,而不是你跟着她啊!”   另一个明亮瞪大了眼睛:“我没给你打过电话……”   副院长愣了:“你没给我打过电话?”   另一个明亮说:“没有。”   副院长很不服气地笑了笑:“你怎么可能没给我打过电话呢?”   另一个明亮说:“我就是没给你打过电话!”   副院长想了想,嘟囔了一句:“今天的事儿真是怪了!得,我还是给院长打电话汇报一下吧……”   两个人走远之后,明亮慢慢站起来——现在去哪儿?   回诊室。   那是她的王国,这次她必须抢在另一个明亮之前占领它。   她急匆匆地走向门诊楼,快步上到三层,来到诊室门口,并没有贸然走进去,而是趴在门上听了听,确定里面没人,这才拿出钥匙打开门,闪身进去,立即把门锁死了。   看看橙色单人床,看看黑色转椅,看看灰色办公桌,看看桌上的紫罗兰……她的心里涌上一阵酸楚。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电脑上。   她走过去,打开了电脑。她并没有细想打开电脑干什么,似乎只是个惯性动作。她想不到,这个动作让她陷入了更深层的恐怖……   楼道里非常安静,估计另一个明亮还在副院长办公室。   明亮打开了自己的大脑监控画面。   画面上呈现出她驾车进城时的胡思乱想——她怀疑自己其实是弗林医院的患者,又否定了自己。她猜测是哪个她治疗过的患者在害她,后来,她决定住进宾馆。   寻找宾馆的时候,她见到了一把小提琴,想起小时候父母给她买过一把,她特别喜欢,天天拉……   接着,她收到了泡妞高手汉哥的短信。接着,她看到了八宝旅馆,又看到了海天旅馆,她警惕地避开了。最后,她选择了那个11天宾馆。   一个瘦女孩给她办了手续。从画面上看,瘦女孩还挺漂亮的,她递给明亮一个钥匙牌,上面写着:109。   明亮说了声:“谢谢。”然后转身离开……   明亮忽然感觉不对,一下按了暂停键。   不对。   她清楚地记着,当时她要求那个瘦女孩给她换个房间,高层的,那个瘦女孩说他们宾馆只有两层,二层住满了……   当时,她又好气又好笑,似乎全世界的人都是一伙的,不动声色地围着她,把她往一个陷阱里挤。当时,她冷冷地笑了一下,说了句:“真好玩儿。”   这些怎么都没了?   画面中的她沿着楼道朝前走,寻找着109房间。   明亮忽然想起来了——她来到那家宾馆之后,在车里摘下了头上的帽子!就是说,现在的画面里其实是另一个明亮大脑里的活动,另一个明亮也戴着黑色头巾帽!   她的身上“刷”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完了,连她自己都不确定另一个明亮是假的了。如果她不是假的,那自己是谁?   惊愕中,她忽然感觉自己是多余的。现在,弗林医院的明亮大夫正在副院长的办公室谈话,一切顺理成章。偏偏多出一个自己来,坐在明亮的诊室里,鬼鬼祟祟地看电脑。也许,自己才是整个事件的恐怖主角……   她摇了摇脑袋,恢复了正常思维。   又回放了一遍大脑监控画面,她确定,她离开医院之后,一直到进入宾馆,电脑里记录的都是她本人的大脑活动。就在她摘掉头巾帽之后,另一个明亮的大脑活动就接上了。   她继续看下去。   她应该庆幸,可以在电脑里看到另一个明亮的大脑活动。   明亮记得清清楚楚,那个被工作人员硬说是108的房间,在楼道右侧。电脑中的明亮来到了楼道左侧,打开了109房间。   突然,背后“哐当”响了一声。   另一个明亮吓了一跳,赶紧走进房间,并把门关上了。她很警惕地四下看了看,确定房间内安全,这才走到门口,趴在猫眼上望出去。   对门也是109。   她马上想到是不是自己走错房间了,又一想,不可能,她拿着109的钥匙,怎么可能打开别人的房间呢?   自从第一瓶奇怪的可乐出现之后,接二连三地出现不可思议的事儿,她必须小心小心再小心。   她没有离开,一直盯着那个房门。   终于,里面的人走出来了,这个人跟她长得一模一样!穿的衣服也一模一样!只是没有戴帽子。这个人来到她的门前,贴在门板上听,她的脑袋挡住了猫眼。   画面中的明亮都不敢喘气了。   等了一会儿,门外的人终于离开了,不知道去了哪儿。画面中的明亮狠了狠心,走出了房间,用她的钥匙试了试,竟然打开了对面的房间。她快步走进去看了看,这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没什么物品,只有一个挎包,跟她的挎包完全相同,最令她感到惊悚的是,她挎包的背带上有个划痕,对方挎包的背带上也有个划痕。   她快速打开了对方的挎包,里面的物品也和自己的丝毫不差,只是多了一顶黑色头巾帽,那是两个人唯一的区别,却在这里找到了对应。最后,她打开对方的钱包数了数,连钞票的数目都完全相同!   她呆呆地在沙发上坐下来,快速地思索:这个世界究竟怎么了?   楼道里传来很轻的脚步声,画面中的明亮赶紧站起身,冲到猫眼上朝外看,另一个明亮正蹲在自己的门前偷听。画面中的明亮吓坏了,她跑进洗手间,把门轻轻关上了,想了想又觉得不行,跑出来,掀起床单看了看,下面没有空间,情急之下,她躲到了窗帘后,却露出了两只脚……   最后,她一狠心,干脆坐在了沙发上,以静制动。   门开了,另一个明亮一步跨进来。   画面中的明亮定定地望着对方。对方似乎很害怕,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她撒腿就跑。   画面中的明亮感觉,这个人似乎并没有什么恶意,两个人只是无意中撞在了一起。她甚至想跟对方聊聊,于是拎起对方的挎包,追了出去。   她跑出宾馆,看见另一个自己钻进了车里,那辆车就像她那辆车的幻影。她顾不上多想,赶紧上车追赶她。如果这个人、这辆车从此消失了,那她将永远抹不掉心里的阴影。   前面的车开得越来越快,画面中的明亮担心她出车祸,把车速减慢了。   到了王家村附近,远处传来了警笛声,越来越近。   画面中的明亮认为,那是交通警察,他们肯定发现了克隆车牌,而且一前一后在大街上飙车,这太嚣张了,于是他们来拦截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她把车拐向了一条小街,躲开了。   她慢悠悠地朝前开,不知道该去哪儿。忽然想起了一个人——汉哥。他给她发过短信,约她在“独一处”吃饭,被她拒绝了。现在,她感到无所依靠,很想找个人说说。   这么想着,她就掉转车头,朝“独一处”开去了。   汉哥果然还在。他看到明亮一个人进来了,立即站起身,举起了手中的红玫瑰,文质彬彬地笑了笑,说:“我刚刚买了个花苞,一见到你它就开了。”   明亮接过那支花,放在了桌子上,说:“刚才我遇到了一件怪事儿——你要答应我,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不能把我当成疯子。”   汉哥说:“除非我疯了。”   明亮犹豫了一下,说:“算了,说了你也不会信。”   汉哥说:“不急,我们一边吃一边聊。不管你遇到了什么事,如果我能帮上你,那是我最幸福的事了……”   明亮正要开口,突然听见服务员说:“请问几位?”   她猛地朝门口看过去,另一个自己竟然又出现了,她朝汉哥和自己这边看过来,很快就退了出去。   明亮站起来,说了句:“对不起,我得走了。”   汉哥说:“你怎么刚来就走?”   明亮没回话,快步追了出去。   她没想到,对方竟然打开了她的车门,麻利地钻进去,发动着,开走了。明亮傻了。   她偷走了自己的车!   那么,她的车呢?   明亮拦住一辆出租车,钻进去,说:“走。”   她从“独一处”朝王家村方向寻找,果然在王家村一带看到了对方的车。既然对方能打开她的车门,她相信自己也能打开对方的车门。   果然,她上去了。   她有一种直觉,对方去弗林医院了。因为这是她的想法,她不敢回家,不敢去宾馆,只有她的诊室让她感觉最安全。   她打量了一下车内,所有的物品都一样,只是味道有些不同,这辆车里有一股怪怪的香气,不知道为什么,这股香气冲进她的肺,让她很想吐。   终于,在快出城的时候,明亮远远地看到了自己那辆吉普,正朝着弗林医院方向驶去。   明亮紧紧咬住了她。   到了弗林医院门口,保安把门打开了,前面的车先开了进去,明亮随后也开了进去。医院里路灯很暗,茂密的树木中分出几条岔道,分别通向住院部、门诊楼、办公楼等等。前面的车一进来就不见了。   明亮没有停,她直接开进了地下车库。   车库里的车寥寥无几,冷飕飕的。明亮转了转,没看到自己那辆车。她正要出去,一辆奥拓开进来,是副院长。   她赶紧迎上去挥了挥手:“副院长!”   副院长停了车,钻出来,问:“发生什么了,把你慌成这样?”   她说:“今天我遇见鬼了……”   副院长:“胡说八道。走,我们出去,你慢慢说。”   她说:“我在11天宾馆看到了一个女人,就像我的影子一样……”   副院长:“等等,你不回家去宾馆干什么?”   她说:“说来话长,我先说这个女人,你可能不信,她跟我一模一样,也戴着头巾帽,黑色的。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我差点儿疯了!后来我就一直跟着她,一直到了医院,她就不见了。”   副院长停了下来:“不对啊,你在电话里对我说,是那个跟你一模一样的人跟着你,而不是你跟着她啊!”   明亮一惊:“我没给你打过电话……”   最后,两个人去了副院长办公室。那其实是院长办公室,院长休假之后,临时借给副院长用了。副院长搬进去办公的第一天,很猥琐地在门口拍了照,还发到了微博上,背后的门牌上赫然写着:院长办公室。   电脑前的明亮关掉了画面,闭上了眼睛。   她艰难地梳理着乱七八糟的思路。   她的手机收到了汉哥的约会短信,另一个明亮的手机也收到了汉哥的约会短信。既然她和她什么都一样,手机号码肯定也是一样的,那么明亮能收到的短信,另一个明亮自然也能收到。   可是,后来明亮跟副院长通过电话,另一个明亮却不知情,这是为什么?   只有一种可能,在明亮进入宾馆之前,两个人是一个人,她们的经历是相同的,都收到了汉哥的短信。自从进入那家宾馆之后,她们就分成了两个人,明亮给副院长打过电话,另一个明亮却没有。   如果对方是来害明亮的,那就是一个阴谋了,凡是阴谋一定能找到根源。问题是,另一个明亮似乎真的是明亮,也是受害者,这是最吓人的。因此,明亮对另一个明亮大脑里表现出来的恐惧最为恐惧。   如果两个人都认为自己是明亮,都不想害对方,那么就有了一个定论:肯定幕后还有一个人操控着这一切。   第七章 面对面   首先,明亮肯定自己就是明亮。   你是你,你不是他,你也不是我,你肯定最清楚。   可是,另一个明亮好像也认为自己就是明亮,由此可以得出结论,这个噩梦般的局面是某个人蓄意制造的。   这个人才最恐怖。   谁有那么大的能量,可以创造出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只有神,神会那么邪恶吗?   明亮马上又想到,对方的恐惧会不会是伪装出来的呢?那样的话,这个不人不鬼的东西就太深邃了,明亮肯定斗不过她。   此时此刻,已经是午夜了,明亮不知道对方在哪儿,她必须打开电脑,盯紧对方的大脑监视器,掌握她的位置和动向。   另一个明亮还坐在院长办公室的长椅上,不安地搓着双手。   副院长在跟什么人通电话,从他唯唯诺诺的表情看,电话另一端应该是院长。副院长在描述另一个明亮遇到的情况,说几句就看看长椅上的当事者,当事者小声提示他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他再对着话筒讲给院长……   他们在向院长讲述今天晚上的整个过程。   画面中显示着另一个明亮的情绪,她很急躁,希望副院长把电话给她,直接由她来说。可是,副院长一直抓着电话不松手,似乎只有他才有资格向院长汇报。   终于打完了电话,副院长坐在了高高的椅子上,说:“院长的意思是……”   另一个明亮盯紧了他。   副院长停了停才说:“让你请个大师看看。”   另一个明亮:“大师?”   副院长说:“院长越来越不靠谱了。再不快点交权,这医院就变成神庙了……”   明亮说:“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副院长说:“我看哪,你最好回家休息一段时间……”   另一个明亮有些恼怒了,脸上微微泛起了红色:“副院长,我懂,你是说我的脑袋出问题了。”   副院长并不避讳:“你是咱们医院最好的医生……之一,要是你的脑袋真出问题了,我还真找不到人治疗你。”   另一个明亮说:“我回哪个家?我根本没有家!诊室就是我的家!”   说完,她站起来就走。   副院长没有再说话。   办公楼和门诊楼只隔着一个自行车棚。另一个明亮走出办公楼之后,朝天上看了看,天上不见星月,黑咕隆咚,她的心中生出浓浓的酸楚——回诊室。   电脑前的明亮怵然一惊。   她要回诊室!   明亮有两个,身份证有两张,红色吉普有两辆……诊室只有一个。   明亮慌了,怎么办?   另一个明亮果然一步步朝门诊楼走过来。   夜深了,空荡荡的门诊楼里只有她和她……   明亮感觉窗外深邃的黑暗中,隐隐约约藏着一张脸,正在严密地观望着她和她的举动,那两只眼睛闪着湿润的光。   开门,让她进来?   既然都是受害者,为什么不坐在一起好好聊聊?   一个人面对多出来的一个自己,绝对友好不起来,双方都会感到恐惧。   她上来了。   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甚至能听出两条腿的疲惫。   她应该到二楼了。明亮的心跳得越来越厉害,她丧失了坚守的勇气,站起来,迅速打开门,跑进了斜对门的厕所中。她没有进女厕所,她怕另一个明亮进去解手。她本人一紧张就想撒尿,另一个明亮肯定也是这样的。   她钻进了男厕所。   脚步声更近了,另一个明亮已经走到了诊室门前。她没有来厕所,她掏出钥匙,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门。   她进去了。   她把门关上了。   明亮从男厕所走出来,悄悄来到诊室门口听了听,另一个明亮似乎坐在了电脑前,她听到了转椅在动:“吱呀,吱呀,吱呀……”   明亮突然想到:如果自己拨自己的电话,会不会跟她通上话呢?   这么想着,她就掏出了手机,轻轻地按起来:15010124478……自己按自己的电话号,这感觉太奇怪了。按完之后,明亮核对了一下,号码是对的,她咬咬牙,拨了出去。   正常情况下,她听到的应该是占线的声音,可她竟然拨通了!接着,她就听见诊室里传来她熟悉的电话铃声,那是一首小提琴曲——《圣母颂》。   电话一直在响,对方没有接。   明亮估计,另一个明亮看到来电显示之后肯定吓坏了。   电话响了很久,对方终于接起来了。   “喂……”   “你好,我就是那个跟你……很像的人。”   “你要干什么?”   “我就在门外,我想,我想跟你当面谈谈。”   对方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说:“我们都去副院长那儿。”   “我曾经报过警,但是后来我想通了,咱俩的事儿最好咱俩来解决,外人越掺和越麻烦。你想是不是?我没有恶意的。”   过了一会儿,对方才说:“你等等。”   明亮听到里面传出细碎的声音,她不确定对方在做什么,肯定是在做一些防范。   终于,门开了。   另一个明亮站在离门口差不多一米远的地方,警惕地看着明亮。明亮能想到,当时她是探着身子拉开门的,只为了和门外的人保持安全的距离。   明亮轻轻走进去,朝她笑了笑。她不确定对方是不是有问题,她首先要让对方知道自己没问题。   另一个明亮没有笑,闪开了一步,指了指长条沙发说:“坐吧。”   明亮朝垃圾桶看了看,那根棒球棒不见了。她马上想到开门之前另一个明亮做了什么。   对方在办公桌后的转椅上坐下来。   明亮在她对面的长条沙发上坐下来,气势一下矮了一截。平时,她永远都坐在那把转椅上,而患者和家属才坐在长条沙发上。   她朝办公桌下瞄了一眼,在另一个明亮的脚旁看到了那根棒球棒,熠熠闪着冷光。   两个精神病医生开始对话了。   明亮首先开了口:“我想,你并不是坏人,你认为自己就是明亮,对吧?我想告诉你,我也不是坏人,我一直就是明亮,每天在这里上班……我们分析一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对方很警惕:“你觉得呢?”   明亮有点儿尴尬:“我真的想不明白……你觉得我们是在做梦吗?”   对方说:“就算是做梦也是我在做梦。”   明亮没听懂:“为什么?”   对方说:“我知道我有多害怕你,这种恐惧证明了我有思维,因此,我绝不是你梦中的人。”   明亮说:“那我也告诉你,我也很害怕你,我也有思维,我也不是你梦中的人。”   对方的眼睛转了转:“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不能排除是我在做梦,我完全有可能梦到另一个我,她说她很害怕我,她有思维,她不是我梦中的人……”   明亮说:“我也一样啊,我完全有可能梦见另一个我,她说,不管我说什么,她都不能排除是她在做梦……”   对方说:“我们聊不下去了。”   明亮说:“换个话题吧——你小时候有过什么特长吗?比如说诗书琴画。”   对方说:“我曾经拉过小提琴。”   明亮说:“是的,我确实拉过小提琴。”   对方说:“你对碎花小鳄这个患者怎么看?”   明亮说:“我给她做了催眠,我发现只要掌握方法,这种患者很好治疗。”   对方说:“是的,我称它为‘偏移平行精神疾病’。”   明亮说:“她快出院了。”   对方说:“我已经通知她了。”   停了停,明亮突然说:“你觉得汉哥这个人怎么样?”   对方毫不犹豫地说:“色。”   明亮说:“是的,很色。他……骚扰过你吗?”   对方说:“不想提。”   明亮说:“是啊,我也不想提。”   静场。   明亮看了看对方,对方也看了看她。   太晚了,明亮忽然想到自己该走了,她觉得自己好像在另一个医生的诊室里聊天,很不自在。可这是她的诊室啊,她离开了能去哪儿呢?   又静默了一会儿,明亮讪讪地说:“真是太神奇了……”   对方也很不自然地说:“是啊,太神奇了……”   接下来,两个人又沉默了。   没什么说的了,这个世界上就是出现了两个明亮!   两个人的沉默其实都是在暗示对方,你该离开了。   明亮决定不离开。她凭什么离开?   她把眼睛转向了自己的床,那是她睡觉的地方,上面有她熟悉的味道……不,床单、被罩、枕套都被替换了,绝对不会再有原来的味道了,从此上面躺着的人也将是另一个明亮……   她忽然想起了枕头下的剪刀。   就在那一瞬间,她的心里蹦出了一个令自己都毛骨悚然的想法——杀了她。   她哆嗦了一下,敏感地看了看另一个明亮。对方正盯着自己。   明亮把眼睛移开,假装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她的心里在紧急盘算着,杀了她会怎么样……   不会有人知道的。   本来,两个人就有一个是多余的,杀掉一个,这个世界并不会少一个人。她们的身份证一样,电话号码一样,社交关系一样……   真好。   杀了人却不用承担法律责任。   可是,明亮不自信了,自己下得去手吗?   她再次抬眼看了看另一个明亮,她还在看着自己,那眼神就是逐客令。   对方是不是也想到了这一点呢?杀死长条沙发上的这个人,从此就太平了……   第八章 命案   先下手为强。   当下的情况是,明亮有剪刀,不过需要走几步把它从枕头下拿出来。对方有一根棒球棒,就在她脚下,伸手就可以够着。两个人之间相隔四五米,中间挡着办公桌。   明亮多想和对方换换位置啊,她要是坐在转椅上就好了,她可以看到电脑上的画面,可以知道另一个明亮在想什么。   明亮突然站起来,说:“算了,以后咱俩当姐妹吧,好不好?”   对方没说话。   明亮说:“我回家了,你留在这儿。”   对方说:“你回哪个家?”   明亮说:“城里那个家啊。”   对方说:“F栋?三层?”   明亮说:“是啊。”   对方说:“那是我的家。”   明亮说:“我总得有个住的地方吧。”   对方毫不退让:“我说了,那是我的家。”   明亮无奈地说:“那好吧,我睡车里。”   对方说:“明天你来不来?”   明亮想了想,说:“你要是在的话,我就不来了。”   对方说:“我当然在。”   明亮看了看床,说:“我能把这个枕头带到车里去吗?我不枕东西睡不着,你该知道的。”   对方略微想了想,说:“可以让你拿走。”   明亮说:“谢谢了。”   她走过去,轻轻抱起枕头,同时抓起了那把剪刀,用枕头挡住了它。   她走到门口,说了句:“晚安。”   另一个明亮走过来,淡淡地说:“再见。”   就在明亮走出门的一刹那,对方跟过来关门,明亮突然扔掉了枕头,露出了那把锋利的剪刀,回身就朝对方的心窝扎去。   对方非常警惕,不过,由于过于警惕,她的身体是绷紧的,面对明亮的突然袭击,她表现得极为僵硬,眼看着那把剪刀扎进了她的胸部,竟然没有躲一下。   明亮第一次知道,把一个利器刺入一个人的身体竟然那么容易,软软的,就像扎进一个布绒玩偶。对方的身体外,只剩下了那个剪刀把儿。   对方睁大眼睛,愣愣地看着明亮,嘴里嘀咕了一句什么,听不清,接着她捂住胸口,后退几步,跌坐在地上,又本能地侧了侧身,佝偻着躺在了地板上。明亮看见血从她的胸口流出来,冒着热气。   地上的明亮在抽搐,嘴里一直在嘀咕着什么,越来越听不清。   明亮双腿发软,一下就坐在了沙发上,死死盯着对方。   终于,对方不动了。她侧身躺着,明亮看不到她的脸,只听见血在流,“呼噜,呼噜,呼噜……”   她死了。   她死了吗?   明亮一直盯着她,过了很久很久才站起来。她感觉身体已经不是自己的了,毫无知觉。她拖着两条几乎不存在的腿,走到了另一个明亮跟前,伸出脚踢了她一下,想让她仰面朝天,可是,对方固执地保持着侧身的姿势。明亮不敢再踢了,她感觉好像在踢一个睡着了的人。   现在怎么办?   明亮这才意识到,处理尸体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儿。   把她送到殡仪馆火化?没有合法的死亡证明,人家殡仪馆不会收的。   把她拉到山上埋掉?这么大一个人,怎么弄下三楼塞进车里?此时明亮全身都在抖,绝对背不动。还有,背尸体下楼的时候,万一被保安看见怎么办?另外,血会流满楼道,应该有个巨大的塑料袋把尸体装起来,那东西除了殡仪馆,不可能搞得到……   看来,只能把尸体大卸八块,然后分批运出去。   刀呢?   刀不行,需要斧子。   现在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上哪儿找斧子去?   她只能先把尸体藏起来。   还好,她的诊室里有一个衣柜,完全可以把尸体塞进去。   明亮的身上骤然有了力气,她打开衣柜门,把几件工作服拿出来,放在了床上,然后走到尸体前,准备伸手了。   她又把手缩了回来。   她弯下腰,凑到尸体的脸前,盯了她一会儿,对方没有睁开眼睛。明亮试探地叫了一声:“明亮……”   在这样死寂的夜里,她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   躺在地上的人是明亮?那么自己是谁?   尸体没反应。   明亮用手碰了碰她的肩膀,有点儿硬了。   最后,她的双手终于抠进了尸体的腋下,拖着她走到衣柜前,费了很大劲儿才把她塞进去。她快速地关上了衣柜门,好像怕她爬出来。   接着,她拿起毛巾,蹲下来擦地上的血,一边擦一边看那个衣柜,衣柜门始终安安静静地关着。白毛巾变成红毛巾了,她走出诊室,左右看看,没人,快步走进女厕所,用水把毛巾冲净,拧干,再返回诊室……   她去了十几趟女厕所,终于把地上的血处理完了。看了看衣柜,血又从衣柜门下流出来,不过已经很少了。   她走过去,把衣柜门上的血和地板上的血擦干净,回到床上坐下来。   她还算清醒,她在努力回忆这个死掉的明亮和副院长都说过什么,不然,明天跟副院长说起来,会露出破绽。   在地下车库入口处,另一个明亮说,她遇到了一个跟她一模一样的人,就像她的影子,她一直跟着那个人,进了医院,对方就不见了……   副院长提出了质疑。明亮在电话里曾经对他说,是那个人一直在跟着她。   当时另一个明亮说,她没给副院长打过电话……   明天见到副院长,明亮必须补上这个漏洞,她要说,她确实给副院长打过电话,由于太紧张,给忘了。   她要让副院长感觉到,他从始至终见到的明亮都是同一个人。至于那个跟明亮一模一样的人,从今往后再也没有出现,事情就了结了。   接着,明亮坐在电脑前,打开另一个明亮的大脑监控器,重温了一下她跟副院长在办公室里的对话。   另一个明亮至死都戴着那顶黑色头巾帽。   明亮突然想,应该看看她死的时候大脑里是什么景象……   她紧紧盯住了画面。   另一个明亮跟她面对面说话的时候,始终保持着十分戒备和恐惧的状态。聊着聊着,她似乎对明亮有了些信任,感觉她并不邪恶,她也想到了,会不会有人在更深邃的地方制造了这一切……   让明亮感到愧疚的是,另一个明亮始终没有打算抓起脚下的棒球棒袭击她。   当明亮提出要离开的时候,她的心里还酸了一下,那是一种自怜。   明亮突然亮出剪刀刺向她的时候,她的大脑一片空白,画面上只有明亮狰狞的脸。接着,她对自己说:完了,完了,我完了……   随着剧烈的疼痛,画面中出现了她想象中的伤处,一把硬邦邦的凶器穿透了娇嫩的内脏,鲜血四溅……她没看清那是一把剪刀。   这个画面一闪而过,又出现了明亮呆愣的脸。她摇晃了一下,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住手,千万不要再扎我了……让我坐下来……   她摔倒之后,又想,让我躺下来,快叫救护车,求你了……   她也听到了流血的声音,“呼噜,呼噜,呼噜……”她惊恐而绝望,心里说:完了,来人啊!我完了……   她躺在地上看到的是诊室的窗帘,还有黑色踢脚线,那些东西迅速模糊了。   画面上出现了空白,不是黑屏,是空白,有点儿类似电视上的雪花。   明亮死死盯着电脑屏幕——人死了就这样吗?   雪花开始消失,电脑屏幕上渐渐呈现出了紫色,鲜艳得吓人。一般说来,只有佩戴电极的患者出现对死亡的恐惧时,监控器上才会出现类似的颜色。   紫色越来越浓,形成了一个类似旋涡的图案,非常深。另一个明亮旋转着,朝旋涡深处坠落,背后传来一个亲切而遥远的声音:“妈!妈!妈!”   明亮听得出来,那是女儿的声音!她的眼泪“哗哗”流下来,似乎正在经历死亡的是自己。   另一个明亮撕心裂肺,女儿的声音就像一根看不见的绳子,拽住了她,她坠落的速度减缓了许多,她在心里对着那个遥远的声音说:别喊了,妈挺好的,真的……   那个声音越来越遥远,那根看不见的绳子终于崩断了,她再次迅速掉进死亡深渊。   她多想制止自己的坠落啊,可是,不论她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   终于,她放弃了,直接冲进了旋涡中。   那个旋涡越来越小,从四面八方挤压着她的生命,她要穿过它,非常非常艰难,但是她必须要穿过它。这个感觉是那么的熟悉,她一下想起来了,最初她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也经历了这个痛苦的过程,四周黑暗无边,那个通道越来越窄,她使劲儿朝前钻,充满绝望,也夹杂着一丝伟大的希望……   终于,她穿过了那个旋涡,就在那一刹那,她陡然变得舒坦而欢愉,好似生命之外系着一万条绳子,这些绳子都被割断了,她像一只气球,彻底解脱,轻松地升上了天堂。   在无边的紫色中,她又听到了一个声音:“亮亮来了?”   明亮的心怦然一动——那是她死去多年的父亲的声音!   死去的明亮也听到了父亲的声音,她满心欢喜地说:“来了,来了!爸,你在哪儿?”   紫色渐渐散去,画面中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门,雪白雪白,散发着某种神圣的光……   明亮突然不敢看下去了,手忙脚乱地关掉了画面。发了一会儿呆之后,她回身打开了衣柜。死去的明亮坐在衣柜一角,脑袋歪着。明亮拽掉了她头上的那个黑色头巾帽,快步扔进了垃圾桶里。   接着,她在床上躺下来,又坐起来。   难道,人死之后真的有灵魂?真的有另一个世界?死去的明亮为什么看到了那个大门?那是老子所说的“众妙之门”吗?   她不希望看到死后的情形,否则,活着就没滋味了。   也许,人死之后,短时间之内大脑依然运转,那些画面只是大脑没有停止工作前的一些幻象。   现在做什么?   睡觉?   有一具尸体在诊室里藏着,她不可能睡得着。   出去吧,把另一个明亮的车毁掉,不然,明天要是有人发现医院里出现了两辆一模一样的车,很麻烦。眼下,明亮不希望再出现任何事故。另一个明亮死了,她不会再提起她,也不希望任何人再提起她。   她拿好车钥匙,走到门口的时候,回头看了看衣柜,还好,它静静地关着,不见异常。   这时候天已经快亮了。尽管是夏天,地下车库里依然冷飕飕的。   明亮不知道另一个明亮把车放在哪儿了,借着苍白的灯光,她四下寻找,在角落里发现了那辆红色吉普,它旁边停着副院长那辆奥拓。   她走过去,趴在一侧车窗上朝里看了看。她担心另一个明亮在里面坐着,就像在衣柜中的那个姿势,脑袋歪着……车膜很黑,什么都看不到。她绕到车前,从前风挡玻璃朝里看了看,至少驾驶座上没有人。   她打开车门,钻进去,在车内扫视了一圈,空的。   她把车开动了。   保安睡了。   她不想惊动他们,担心留下什么把柄,自己下车拉开了大门,把车开出去,又下车把大门轻轻关上,这才离开。   她朝着城区相反的方向驶去。   毁车地点不能离弗林医院太近,不然会引来怀疑。也不能太远,她还要一个人走回来。   除了明亮的吉普,公路上不见一辆车。她朝弗林医院看了看,都熄灯了,黑乎乎一片,只有一扇窗户亮着灯,那是她的诊室。   出门之前不是关灯了吗?想到这儿,明亮一惊,车差点儿冲进壕沟。   关了吗?   关了。   她先回头看了一眼衣柜,然后伸手关了灯,这才走出来。   可是灯怎么亮了?别人没有诊室的钥匙啊!   衣柜里,坐着另一个明亮……   明亮要疯了。   到底关没关灯?   她开始犹豫了,越是使劲儿想越是不确定。按理说,她不该关灯的,一会儿她就回来,如果里面黑着,那太吓人了……   最后,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骗自己,她否认了关灯这个举动。   这时候,她已经离开弗林医院几公里了。前面似乎有个村子。   她把车停下,从车上跳出来,准备动手了。   偏巧后头开来了一辆大卡车,车灯远远地射过来。她赶紧躲到了车的另一侧。   这辆大卡车开近之后,减速了,司机从车窗里望出来。明亮赶紧蹲下了。她不希望对方看到自己,不然就多了一个人证。再说,她是个女人,万一这个司机起了歹念那就完蛋了。   那个司机好奇地看了一会儿,终于加速开走了。   明亮一直等到看不见它的尾灯了才站起来。   首先,她拿出工具,把车牌卸了下来。   接下来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怎么烧?   工具箱里有打火机。   可是,从哪儿点火?点油箱?一定会爆炸吧?点座套?能点着吗?   明亮第一次知道,想烧掉一辆车并不那么容易。   最后,她找到一块干抹布,在油箱里浸满汽油,放在车座上,打着打火机,凑上去,那块干抹布“腾”一下就着了,差点儿烧到明亮的手。她赶紧关上车门,拎起那个车牌快步离开。   她没有沿着公路走,而是跨过壕沟,走在了树林边缘。万一有人赶来救火,她立马可以藏进树林中。   走出大约一百米之后,她停下来回头观望。   车里亮起了火光,看来烧起来了。   她耐心地等待着。   和她想的不一样,她以为很快就会燃起熊熊大火,接着就是惊天动地的爆炸声。火一直不怎么旺,只能看到车内亮堂堂的,就像忘了关灯。   过了一会儿,火光突然大了,整个车就像一个大灯笼。明亮听到了玻璃被烧炸的声音,接着,大火从车窗里喷出来。又过了一会儿,那辆车整个被大火团团围住了,传来“噼噼啪啪”的声响。幸好这其间没有一辆车经过。   明亮放心了,快步返回。   她在荒草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弗林医院越来越近了,终于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巨响,回头一看,火光冲天,那辆车爆炸了。   明亮突然停了下来。   她意识到了一个严重问题——她烧掉的是自己的车!   昨天夜里,她把车停在了门诊楼后面,而另一个明亮把车开进了地下车库。这没错儿。可是,在那之前,明亮开走了对方的车,而对方又找到了她的车!   虽然两辆车一模一样,但是明亮知道自己犯了大错!   如果说,另一个明亮是虚假的,那么她的车也是虚假的,可是,从今往后,真实的明亮只能开着一辆虚假的车来来去去了。就算另一个明亮是真实的,她的车也是真实的,那也是她的遗物啊!   第九章 诊室变得诡异起来   回到诊室,天已经微微亮了。   明亮看了看衣柜,依然静静地关着。明亮关了灯,拿起饭盒走了出去。   她吃不下,但是她得装出很正常的样子。   今天晚上,她必须把尸体处理了,不然,她不但吃不下,而且睡不着。   食堂还没有开门,不过能听见厨师在工作,锅碗瓢盆叮当响。   明亮把饭盒放在窗台上,在食堂门口活动起腿脚来。   过了半个多钟头,她看见副院长也来吃早餐了。   副院长:“明亮,这么早就起来了?昨晚没睡好吧?”   明亮:“睡得很好啊。”   副院长:“今天感觉怎么样?”   明亮:“神清气爽。”   副院长一边审视着她的表情一边说:“那就好,那就好。”   明亮:“估计是我太多心了,她不过是个跟我很像的人。我猜,她一定也感觉很好奇,所以才跟着我。”   副院长:“昨天你给我打过电话,想起来了吧?”   明亮:“打过。当时我的脑子太乱了。”   副院长:“昨天你那个样子,真的让我很担心。院长不在,我就怕医院出什么乱子。哎,食堂的伙食怎么样?”   明亮:“你太脱离群众了,第一次来吃吧?”   副院长:“嗯,这个批评得好!以后我要多来,跟职工们打成一片。”   明亮:“厨师是四川的,手艺不错。”   副院长:“你们职工们满意,那就好。”   食堂门开了之后,陆续来了一些人。明亮躲开副院长,买了饭,离开了。   快到门诊楼的时候,明亮把饭倒进了垃圾桶。   现在,所有的恐怖都不存在了,只剩下了衣柜里的尸体。所有的恐怖都不存在了吗?那瓶可乐是怎么回事?那根棒球棒是怎么回事?那些被替换的生活用品是怎么回事?   也许,都是另一个明亮干的,现在她死了。   明亮没有心力再去琢磨什么了,她把很多疑问都推进了一个土坑,然后草草埋上,至少这个世界看起来太平了。那些疑问会不会再从土里长出来,走一步看一步吧。   她再高明,也不可能治好自己的精神病,她必须保证自己不要疯掉。   回到门诊室,她用iPad看了看新闻,没有人报道那辆被烧毁的车。   她放下iPad,开始思索怎么处理衣柜里的尸体。   到了上班时间,门诊楼里变得嘈杂起来。有人敲门,她赶紧端正了一下姿势,说:“进来。”   一个六十多岁的女人走了进来,她戴着高度近视镜,看上去像个退休教师。她牵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该男子脸色苍白,眼神呆滞,一看精神就不正常。他进门之后,并不看明亮,而是不安地东张西望。   明亮说:“你们是……”   这个女人说:“大夫,我带我儿子来瞧瞧病……”   说完,她恭恭敬敬地把医疗本和挂号条放在了明亮面前。   明亮说:“你们坐吧。”   那个母亲就在长条沙发上坐下了。她牵了牵儿子的手,要他坐下,儿子不理她,就那么硬撅撅地站着,继续四处乱看。   明亮说:“他叫什么?”   母亲说:“张小川。”   明亮说:“多大?”   母亲说:“31。”   明亮说:“他怎么了?”   母亲推了推眼镜说:“他结婚6年了,有个儿子。两年前他们离婚了,法院把儿子判给了他老婆。他在啤酒厂干销售,工作很努力,领导每年都给他发奖金……一直好好儿的,可是两天前,他的脑袋突然就不清楚了。”   明亮一边听一边打量那个男子。在他眼里,明亮好像不存在,他在观察四面墙,接着又开始观察棚顶。   母亲继续说:“也许不是两天前,可能更早,他一个人生活,我不在他身边,我发现这个情况是在两天前。那天,我去他的住处看他,觉得他的眼神就像换了一个人,我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他神神道道地对我说,他遇到了一个人,跟他长得一模一样,问我当年是不是生了双胞胎……”   明亮一下就绷紧了神经。   那个男子显然记着他说过的话,他的注意力被母亲吸引过去,盯住了她。   明亮说:“然后呢?”   母亲说:“我问他,什么时候看到的,在哪儿看到的,他指镜子!我以为他逗我玩儿,他又说,他真的遇到了一个人,跟他一模一样……像是开玩笑,又不像是开玩笑。大夫,你给他看看,是不是脑袋出了问题,小小的岁数啊!”   明亮对这个男子说:“张先生,你坐下,我们聊聊。”   这个男子好像听不见她的话,他盯住了明亮办公桌的一条腿,看了一会儿,又盯住了办公桌的另一条腿……   明亮对那个母亲说:“我这个诊室接待的患者,都是有自控能力的,你儿子的这种情况,我建议你去四诊室,找侯先赞大夫。”   母亲的表情立即阴郁了:“几诊室?”   明亮说:“就是左边第二个房间。”   母亲站起来,说:“谢谢大夫……小川,跟妈走了。”   这个男子突然把目光转向了紧闭的衣柜,眼里射出奇异的光,字正腔圆地说:“那里面有人。”   明亮差点儿从转椅上滑下来。   母亲朝明亮使了个眼色,无奈地说:“就这样,一惊一乍的。”说着,她拉起了儿子的手,“走啦走啦!”   这个男子被母亲拽到了门口,还在梗着脖子朝衣柜看,又说了一遍:“那里面有人。”   母亲终于把儿子拽出去了。   明亮的心“怦怦怦”地狂跳,过了好半天才平静一些。   她开始怀疑,这对母子是伪装的患者和家属,他们不是来看病,而是来警告她的。   她站起来,轻手轻脚地走出去,那对母子不见了,她来到四诊室门口听了听,果然听见了那个母亲的声音:“侯大夫,他在啤酒厂干销售,工作很努力,领导每年都给他发奖金……一直好好儿的,可是两天前,他的脑袋好像突然就不清楚了……”   明亮又轻手轻脚地退回来。   她检查了一下衣柜,又有一滴血渗出来,很稠,很暗,它落在衣柜门下的地板上,刚才从那个男子的角度绝对看不到它。她拿来一块湿抹布,把这滴血擦干,扔进了垃圾桶。她相信,里面的尸体再也流不出血了。   接着,她坐在转椅上,慢慢地琢磨——那个精神病男子为什么知道衣柜里有人呢?   漫长的上午熬过去了。   明亮没有去吃午饭,她没胃口。   想到明天碎花小鳄就该出院了,明亮打开了101的病房监控器,竟然这么巧——碎花小鳄又站在了监视器下面,静静盯着它看。   碎花小鳄朝明亮望过来。   明亮有些不自在。   碎花小鳄很听话,依然戴着那顶治疗帽。不过,里面的电极没有了,它已经没有任何用处。   此时此刻,碎花小鳄的大脑里在想什么?   这是明亮的工作,她现在没心思工作,于是把监控画面关掉了,在转椅上闭上了双眼,养神。   她自己都想不到,在一夜之间,她竟然干了那么多疯狂的事——杀人,放火。   现在她累了,非常需要休息。   下午刚上班,楼道里就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大嗓门。   脚步声来到了明亮的诊室门口,敲门。   明亮睁开了眼睛,说:“进来。”   一对夫妻模样的人走进来。明亮打量了他们一下,迅速判断谁是患者谁是家属。男人很憔悴,满脸愁容。女人红光满面,显得异常亢奋,估计她一直在说话,嘴角渗出了白沫儿。   很快明亮就确定了,男人是家属。   男人说:“大夫好。”   明亮说:“你们坐。”   女人又说话了:“跟‘蠢’比起来,‘奸’‘懒’‘馋’‘滑’都不算贬义词了。而很多中国人,只要一有个风吹草动,他们马上就显露出他们的蠢!披着爱国主义的外衣,其实就是打砸抢!可悲!可气!可叹!”   明亮听得云里雾里,哪儿跟哪儿啊。   男人操着一口东北口音说:“媳妇你坐下,别说了行不?我们是来看病的!”   女人说:“行行行,我不说了。我只想让你们知道,人不能糊里糊涂地活着,你可以不当官不发财,但是你至少要活个明白!”说着,她坐了下来。   从她的表情可以看出,此人极端自负,就算她没病,那个苦巴巴的男人也很难驾驭她。   男人抱歉地笑了笑,说:“大夫,你给我媳妇看看……”   明亮和蔼地问:“她怎么了?”   女人又说话了:“我知道这里是精神病院!大夫,我可以清清楚楚地告诉你们,我没有任何病。不信测测智商,我肯定比你们都高!”说到这儿,她非常得意地笑了,笑着说,“你们读过西蒙吗?你们读过弗洛伊德吗?你们读过阿德勒吗?”   过于自负的人总爱说——你们。在他心中,他永远是中心,其他人都是“你们”。   明亮笑着对她丈夫说:“你继续。”   男人说:“最近她总失眠,整夜整夜睡不着,脾气非常暴躁,昨天跟我吵架,把房子都点着了,你看我的眉毛……”   男人的眉毛果然被烧掉了一截。   明亮说:“她的种种表现,很可能是严重缺乏睡眠引起的,我们先解决失眠问题,再加上一些心理疏导——我先给她开点药……”   女人“噌”一下站起来,说:“要给我看病也可以,我要你们两个大夫会诊!”   男人拽了她一下:“媳妇,你又胡说了,我是大夫吗?”   她的话引起了明亮的注意,她定定地注视着这个女人,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起来。   女人对男人说:“跟你有什么关系!这不是有两个大夫吗?另一个为什么一声不吭?”   明亮猛地看了衣柜一眼,衣柜门关着啊。她全身的汗毛一下就竖起来了。   她盯着这个女人,尽量装作平静:“另一个大夫……在哪儿?”   这个女人说:“在衣柜里!她上班时间竟然在睡觉,我要投诉你们!真的,我说到做到!”   明亮极其紧张地对男人挥了挥手:“你们去四诊室吧。”   男人愣愣地看着她:“四诊室?是不是要电击啊?大夫,求求你,我媳妇的病没有那么严重,她就是睡不着觉!”   明亮不耐烦了:“左边第二个房间。去!”   男人站起来,拽了媳妇一下,有些悲戚地说:“走,咱们没病,不治了,回家!”   女人一边往外走一边说:“这个医院很不正规,要整治!”   如果说上午那个男患者说衣柜里有人,只是疯言疯语,只是巧合,下午这个女患者为什么也看到了另一个明亮?   明亮的诊室陡然变得鬼气森森了。   第十章 原来真的是假的   下班了,明亮去便利店买了一盒方便面,回来的时候,她把停在门诊楼后的那辆车开到了门诊楼前,并提前装进了一把铁锹。   今天晚上,她必须把尸体弄走。   回到诊室,她把方便面泡了,朝衣柜看看,怎么都吃不下。她一天没吃东西了。   她在床上坐下来,等待。   热气腾腾的方便面渐渐变温变凉。   天渐渐变暗变黑。   明亮走出诊室,分别来到其他诊室门口听了听,确定人都走光了,这才回到诊室,锁上了门。在摘掉尸体头上那顶头巾帽之前,还有几分钟的储存图像,她充满了好奇,越害怕越想看。她在转椅上坐下来,慢慢打开了电脑……   一片雪花。   她盯着屏幕看了许久,一直没蹦出什么画面,最后渐渐变成了黑屏。   看来,人死如灯灭。   她有些失望,呆坐了一会儿,关掉电脑,站起身来。   到时候了。   她抓起床单,来到衣柜前,深吸一口气,一下把门拽开了。衣柜里的尸体迅速闭上了眼睛。   明亮一惊,后退了一步,把电脑键盘撞翻在地上。   她定睛再看,尸体静静地坐着,姿势跟昨天相比没有任何变化。   肯定是幻觉。   她平复了一下呼吸,慢慢把剪刀拔出来,扔在衣柜里,又把床单裹在了尸体上,包得严严实实,然后把她拖出来。   尸体的血基本流光了,明亮以为会轻很多,背起之后才知道,她好像比自己还重。   明亮背着尸体踉踉跄跄地朝门口走去,她不知道,她撞翻键盘后,电脑切换成了101的病房监控器,戴着治疗帽的碎花小鳄正在屏幕上看着她。   明亮艰难地走出诊室,楼道里的声控灯并没有亮,关上诊室门之后,一片漆黑。   她一步步朝楼下走去。   经过二楼时,有了光。那个坏了的灯幽幽地亮着。   明亮赶紧拐弯,一脚踩空,跟尸体一起滚了下去。明亮感到天旋地转,身体多处剧痛,她在楼梯中转处爬起来,看见尸体躺在她旁边,床单张开了一些,露出乌黑的头发。   她忍着痛重新把尸体裹了裹,再次背起来,颤颤巍巍地走到了一楼。   她感觉身上至少有四处受伤:额头,左手,右膝,后腰。她的嘴角舔到了血,那是额头流下来的。   她很想哭。   走出门诊楼,不远处有两个影影绰绰的人走过来,不知道是职工还是患者,一高一矮,应该是一男一女。明亮没有躲避,她打开车门,笨拙地把尸体塞进去。然后,她钻进车里,迅速把车开动了。   车灯照亮了那两个人,果然是一男一女,他们手牵着手,明亮不认识他们。他们停下脚步,眯眼朝车内看过来。   明亮驾车从他们旁边驶过去,奔向了大门口。   直到这时候,明亮都没有想好,该把尸体运到哪里去。   丢到河里?   埋到山上?   附近没有河,也没有山。   漫漫长路,她将一个人和这具尸体做伴,她缺乏勇气。   忽然,她有了一个想法——也许,把尸体藏在医院里最安全。她不知怎么就想到了那个石头凉亭,平时,由于那个老旧的恐怖传闻,很少有人去那个地方,把尸体埋在凉亭下,永远不会被人发现……   明亮掉转车头,朝医院西南角开去。   后座“啪嗒”响了一声,她猛地回头看了看,尸体被床单裹着,静静地横在后座上。现在,明亮都不知道她是面朝上还是背朝上。   到了医院西南角,明亮停下车,把车灯关了。这里没有路灯,一片漆黑。荒草没人修剪,长得更高了,它们纹丝不动。   明亮下车四下看了看,她要确定这里没有人。   看着看着,她愣住了——那个石头凉亭呢?   她慢慢走过去,掏出手机照了照,到处都是荒草,根本不见那个石头凉亭!   她呆住了。想了想,只有一种可能——它被副院长拆掉了。盖这个凉亭是院长的决定,现在院长正要退居二线,副院长已经全面接手医院的工作,他必须否定前任的一些做法,不管正确不正确,以便证明他是个有想法的人,甚至是个果断的改革派。这个凉亭确实没有任何用处,它的存在,只能让那个传闻绵绵不绝,增添医院的恐怖气氛。有了它,这里几乎变成了医院的一个死角。   怎么办?   既来之则安之,明亮决定,干脆把尸体埋在荒草下。假如,副院长上任之后,把这块地利用起来建房子,动工时挖出了这具尸体,大家会认为她就是多年前那个姓李的大夫。目前,院长还是院长,就算副院长有这类想法,近期也绝不可能实现。等挖出这具尸体的时候,说不定早就腐烂了,根本看不出是谁了。   要是再挖出另一具尸骨怎么办?   没人确定这里是不是真的埋着一个姓李的大夫,也许那只是个传闻。   明亮要赌一把。   万一那个传闻是假的,那她就赢了。这时候,明亮有些得意,觉得自己的运气真是太好了。   她再次四下看了看,确定没人偷窥,这才一步步走向了她的车。   她正要拉开车门,突然停下了,她想到了一件事,全身突地一麻——传闻说,有个姓李的大夫被人杀害了,明亮就姓李啊!传闻说,那个姓李的大夫是被人用剪刀扎死的,她正是用剪刀扎死了另一个自己!传闻说,后来医院把那个姓李的大夫埋在了医院西南角,现在,明亮正要把另一个自己埋在医院西南角!   明亮要疯了。   时空颠倒,传闻成了预言。   也许,之前这个地方根本就没有什么石头凉亭。她把尸体埋了后,医院发现明亮被害,报了警。警察在凉亭下找到了明亮的尸体,确认是他杀,却一直查不出凶手。最后,医院猜测,她是被她某个患者杀死的,就算抓住了凶手,由于精神病患者没有自控能力,这个人也会逃脱法律制裁,最后还得被送进弗林医院,成为另一名大夫的患者。为了纪念明亮大夫,医院在埋葬她的地方盖起了一座凉亭……   明亮恍惚了。   医院怎么会发现明亮被害呢?她天天都在正常上班啊。   她的脑袋乱成了一团。在这种情况下,她不敢贸然埋尸体,漏洞太多了,她必须想透彻。   她钻进车里,把车门锁死了。   车里飘着一股生肉的味道,从哪儿来的?她回头看了看,另一个明亮死了,她身上的肉当然是生肉。   明亮忽然感到很饿很饿。哦,一整天了,她没吃过一口东西。   这时候,她忽然确定了,这就是她的车,这股生肉的味道太熟悉了!   天上响起一个惊天霹雳,她好像被击中了,全身一哆嗦。   她猛然意识到,她其实是冒牌的明亮,她把真正的明亮大夫害死了!   顿时,她被恐惧淹没。   很快,这种恐惧的情绪就消散了,她感到了无比欢愉。没人看见,车里的明亮双眼渐渐射出了绿莹莹的光。   她冷静地想到,该吃点儿东西了。   食物就在后座上。   没有人察觉明亮死了,因为另一个明亮还活着。   第二天,她一直没有去食堂,她的车里食物充足。   今天碎花小鳄该出院了。   下午的时候,明亮像模像样地给碎花小鳄写了医生证明,然后去了101病房,把它交到了她手中:“小鳄,恭喜你呀。”   碎花小鳄接过那张证明看了看,并没有表现出喜悦。难道她留恋这个地方?   明亮说:“我帮你把东西收拾一下吧。”   碎花小鳄说:“就几件衣服,都收拾完了。”   明亮说:“谁来接你?”   碎花小鳄说:“我爸。”   明亮一愣:“你爸不是已经……走了吗?”   碎花小鳄淡淡地说:“另一个。”   明亮不好再问什么,就说:“走,我们到大门口等他去。”   两个人走出弗林医院,站在大门口等待。这一天的天气十分晴朗,很多树,很多草,蝉在叫,蛐蛐在叫,却看不到一只。   碎花小鳄一直低着头,静静地阅读那张医生证明,一点儿都不急切。   明亮在旁边打量着她。   终于,碎花小鳄抬起头来,说:“大夫,没什么问题了吗?”   明亮说:“没什么问题了,我保证。”   碎花小鳄好像有点不放心:“真的?”   明亮说:“当然了,你要自信起来。”   碎花小鳄突然说:“我觉得还有问题……”   明亮说:“你认为还有什么问题?”   远处传来了车声,打断了两个人的对话,明亮抬头看去,一辆黑色轿车开过来。   碎花小鳄说:“我爸来了。”   那辆车很快就开到了明亮和碎花小鳄面前,车上的人跳下来,明亮一看,一下呆住了。   ——下部 弗林小区——   第一章 明亮去哪儿了?   到了第三部了。   你可能感觉到了,前面的故事不知道哪里总有些不对头,越看越像一场噩梦。可是,噩梦不可能有那么清晰的人物关系,也不可能有那么正常的故事走向……   究竟是怎么回事?   其实,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弗林学校,也不存在弗林医院。   只有弗林小区。   是的,弗林小区。   它位于乘州市北郊,算是个中档住宅区,只有几栋楼,剩下的就是宽阔的停车场以及大片大片的草坪了。这里树多,鸟多,空气相当好,简直是肺的疗养院。季节并不是春天,也不是夏天,而是秋天。天高云淡,地上的阳光更亮,树影更暗。   明亮住在F栋三楼。一层一户。   她根本不是什么精神病医生,而是个小提琴演奏员,后来乐团解散,她就做了家教。碎花小鳄也不是什么精神病患者,她是明亮的女儿。   汉哥和明亮确实是高中同学,他比明亮小一岁。   高中毕业后,汉哥听说明亮考进了东北的一家音乐专科学校。毕业后,她去了佳木斯,跟一个东北男人结了婚,从此就没了她的消息。   直到去年,有一天明亮来修车,汉哥意外遇到了她,这才知道,她早就离了婚,回到了乘州。   在高中时代,汉哥就是个人见人爱的小帅哥,几乎所有女生都想攀上汉哥做男友,那是一种炫耀。只有明亮躲得远远的,我行我素。当时的明亮只是一个文静的女孩子,长相不算出众,却无比清高。   汉哥被一群女生包围着,根本没空注意这个女孩子。   人到中年,汉哥未婚,依然被一群势利的女孩子簇拥。再次见到明亮,他一下就被她成熟的气质征服了。   如果说小女孩是春天,明亮就是夏天。春天单纯,也单调,而夏天充满了风情,在这个季节里,芭蕉绿到了极致,樱桃红到了顶点,一片热烈。夏天褪去了生命之外一层又一层的青涩,呈现出本真的香艳。   汉哥开始跟明亮频繁地交往。   很快,他策划了两个人的第一次约会——那是其他男人很难做到的,他们可以把心爱的女人带到地球上任何一个美丽的地方,送上最昂贵的戒指……而汉哥却把明亮带回了二十多年前的高中时代。   当年,他们在乘州四中读书,后来,四中从二环外搬到了二环内,原址被一家大公司买去了,变成了亚麻纺织厂,他们的教室变成了一个车间。   汉哥租下了那个车间,把机器全部搬了出去,房子腾空之后,他把高中毕业照当成“图纸”,买来半旧的桌椅、黑板、水桶、拖把……布置成了当年的教室。那时,由于阳光晃眼,朝南的窗子下半截贴着旧报纸,汉哥也照做了,令人惊奇的是,重新贴上的报纸都是1990年的。   他把那一届的老同学也召集来了,这些人都已经步入中年,大部分在乘州工作,还有一些人分散在全国各地。全班总共41人,实际到了40人,只有衡彬没来。衡彬在省城,年纪轻轻就当上了某区文化局长,后来听说犯了什么罪,估计是腐败,被抓了,判了六年,释放之后不知去向,没人知道他的消息。汉哥能请来40人已经尽了全力。   大家换上了当年的校服,那是汉哥专门定做的,他们在教室里喝酒、唱歌、叙旧,感慨万千……   谁都没想到,汉哥突然走到明亮的面前,单膝跪地,郑重地向她提出了求婚。当时,全班同学一片安静。   汉哥送给明亮的礼物不是多贵重,只是一个塑料皮笔记本,封面上画着二十多年前的流行图案,如今在市面上已经很难见到了。   明亮的眼睛湿润了,她接过笔记本,轻轻在汉哥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大家一片欢呼。   第二天,明亮正式跟汉哥谈了一次。   明亮开门见山:“你知道那个衡彬犯了什么罪吗?”   汉哥说:“不知道。老实说,要不是为了给你一个惊喜,我绝少跟这些老同学联系。”   明亮说:“他犯的是强奸罪。”   汉哥很意外:“啊?”   明亮说:“你知道受害方是谁吗?”   汉哥摇头。   明亮说:“我。”   汉哥一愣。   明亮说:“那是一段肮脏的回忆,我本来永远都不想再提起它了,但是我必须告诉你。”   汉哥说:“谢谢你的坦诚。谁都可能踩在狗屎上,把鞋子扔掉就完了。我是说记忆。”   那是明亮离婚之后回到乘州的第五年,她30岁。   当时,乐团还没有解散,明亮在乐团拉小提琴。一次,她去省里演出,衡彬听说她来了,立即和她取得了联系,要请她在一家高档酒楼吃饭。都是老同学,明亮并没有任何疑心,去了。她清楚地记着,那天她都没化妆,穿得也非常随便。   那么大一个包厢,只有明亮和衡彬两个人。他把司机打发走了。   明亮不能喝酒,但是衡彬很热情,一定要她喝,她推不掉,喝了两杯红酒。   在中学的时候,衡彬是个很内向的男生,多年不见,明亮发现他变了,他一直在吹嘘他的成功,炫耀他的权力,明亮有点儿不舒服,只想快点儿结束,回宾馆去。   衡彬见明亮越来越缄默,开始诱惑她:“明亮,你不要在乘州工作了,小地方没前途,我把你调到省城来吧。”   明亮笑了笑说:“我喜欢乘州,安静。”   衡彬说:“我不会让你委屈的,随便给你个一官半职,上嘴唇碰碰下嘴唇的事儿。”   明亮说:“从小到大,我连班长都没当过。好了,衡局长,我得回去了。”   衡彬说:“不行!我们多少年没见了?今天一定要一醉方休!”   明亮说:“我必须回去了,我有点儿恶心。”   衡彬说:“这里的菜不合你胃口?”   明亮说:“可能是演出太累了。”   衡彬说:“最后一杯!必须喝完最后一杯!”   说完,他走进酒水间,重新打开一瓶红酒,给明亮斟满了,端过来。   为了尽早离开这个官腔官调的老同学,明亮把酒干了。   接着,她对衡彬表达了感谢,道了别,背上挎包匆匆离开,还没走到门口,她就感到头一晕,接着就站不稳了。   她摔在了包厢的地毯上。   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赤身裸体地躺在一张床上,那是酒楼上层的宾馆。她至今记得那个房间里充满了令人作呕的香气。   衡彬吹着口哨在洗澡。   明亮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垃圾桶。她没有大喊大叫,默默地穿好衣服,然后背上挎包就走了。到了门口,她想起了什么,回到床前朝垃圾桶里看了看,把一个系了口的套套捡出来,用卫生纸包上,装进挎包,这才走出去。   她直接去了公安局。   警察赶到那个房间的时候,衡彬刚刚洗完澡。   汉哥和明亮热恋了一年。   这其间,汉哥断绝了跟所有女人的联系。就像一只猴子,曾经贪吃世上的各种鲜桃,扔了满地的核,可是自从见了明亮,他一下就皈依了这个女人。   爱情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它充满了各种可能性。   两个人要结婚了,他们选的日子是2012年11月11日。   除了爱情,命运也充满了各种可能性——没人想到,10月25日这一天,生活突然转了弯,从此彻底改变了他们的命运。   这一天是碎花小鳄的生日。   这一天是周四。   碎花小鳄不太在乎过不过生日,她说她白天正常上课,放学之后再回家。   明亮和汉哥商量好了,晚上汉哥来她家,找个像样的饭店,一起为碎花小鳄庆生。   汉哥忙活了一天,晚上,他要动身去明亮家的时候,给明亮发了个短信,建议三个人去“独一处”。   明亮很突兀地回复了一个字:滚。   这是怎么了?难道她想说“贵”,打错字了?   汉哥立即给她打电话,响了很久都没人接。汉哥怀疑她的手机被偷了。   他继续给她打电话。   终于,电话被接起来了。   汉哥:“明亮?”   电话里传来明亮的声音,非常冷漠:“我让你滚。”   汉哥愣了半天才说:“明亮,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一起给小鳄过生日,我……惹你生气了?”   明亮:“从今天起,你不要再骚扰我了,我讨厌你。”   汉哥:“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不爱我了?”   明亮:“我讨厌你,这不是误会。你以为我爱你,这才是误会!”   明亮突然之间就像换了一个人,汉哥感觉像是在做梦。如果说小女孩是浅显的小溪,她们淘气、多变、不可靠,明亮就像一个湖,宁静、沉稳、端庄,她绝不是一个阴晴不定的人。   她会不会被歹徒绑架了?   汉哥想了想,又说:“你现在在哪儿?”   明亮说:“我在另一个世界。”   汉哥大惊:“哪个……世界?”   明亮说:“谢谢,你进不来。”   说完,她“啪”地挂断了电话。再打,已经关机。   汉哥立即拨通了碎花小鳄的电话:“小鳄,你到家了吗?”   碎花小鳄的声音有些异常:“我到家了。”   汉哥:“你妈怎么了?”   碎花小鳄不说话了。   汉哥:“小鳄?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碎花小鳄“哇”的一声哭出来。这个女孩平时不爱说话,性格很犟很硬,听明亮说,她从来没哭过。   汉哥急了:“你别哭!慢慢说!”   碎花小鳄终于说话了,声音在颤抖:“她疯了……”   汉哥身体一冷:“疯了?你不要胡说八道!”   碎花小鳄:“真的!”   汉哥:“……什么时候?”   碎花小鳄:“我一进家门就发现她不对劲!”   汉哥:“怎么就疯了呢……她遇到什么事了?”   碎花小鳄渐渐恢复了常态,她平静地说:“她给我开的门,一见我就问——哎,你看我这件白大褂帅气吗?当时,她明明穿着一身紫色的睡衣!”   汉哥愣住了:“白大褂?”   碎花小鳄:“她认为她穿的是一件白大褂!我闻到家里有一股焦糊味,是她把拖鞋烧了。而且,她咬伤了自己的胳膊,当时正在流血,我赶紧给她包扎……”   汉哥:“她知道你是她女儿吗?”   碎花小鳄停顿了一下,突然说:“我不是她女儿。”   汉哥彻底傻了:“你……不是她女儿?”   碎花小鳄的声音变得有些悲怆:“报应来了……”   汉哥:“什么报应?”   碎花小鳄:“前几天有个人找过我,他是个精神病医生,他告诉了我一个秘密……”   汉哥:“什么秘密?”   碎花小鳄:“我不是我妈亲生的,我是她在医院里偷的!”说到这儿,她冷笑了一声,“妈的,我就是个赃物!”   汉哥问:“他怎么知道?”   碎花小鳄:“他就是失主!”   汉哥:“你确定他说的是真话?”   碎花小鳄:“突然就冒出这么一个人,对我说了这些话,我哪知道是真是假!反正他说他一直在寻找偷走他亲生骨肉的人,一定要报仇。”   汉哥:“怎么……报仇?”   碎花小鳄:“他说,他要让对方生不如死。”   汉哥:“你是说……他把明亮害疯了?”   碎花小鳄:“不然不可能这么巧!”   汉哥呆呆地说:“一个人怎么可能害疯另一个人呢?不可能!”   碎花小鳄:“他能让一个精神病变成正常人,也一定能让一个正常人变成精神病。”   汉哥突然问:“他说没说他叫什么?”   碎花小鳄:“说了,他叫侯先赞。”   第二章 畸恋   明亮离婚不到一个月,就受不了对女儿的思念,回到佳木斯那个农场去看她了,但是她的前夫很绝情,死活不让她见女儿。明亮只能潜伏在幼儿园附近,远远地看着她被父亲送来,然后跟小朋友们一起做早操。看着她那笨拙的样子,明亮哭得泪流成河。   后来,她每年都要回佳木斯一趟,偷偷看女儿一眼。她先是埋伏在幼儿园附近,后来埋伏在小学附近,再后来埋伏在中学附近。   女儿一点点长大了,能够独立思考和做决定了,明亮完全可以绕开她的父亲,给她打个电话,把她约出来单独见面,可是明亮没有那么做。碎花小鳄3岁以后一直没见过她这个母亲,明亮不想突然打乱她平静的生活。每次明亮都含着眼泪离开佳木斯……   两年前,碎花小鳄的父亲死了,明亮把她接到了乘州。   碎花小鳄跟明亮并不亲近。对于明亮来说,她是跟自己的女儿一起生活;对于碎花小鳄来说,她是跟一个保姆一起生活。   明亮并不怪女儿,她觉得这些都是她亏欠女儿的。   她接受汉哥的求爱之后,一直瞒着碎花小鳄。她清楚,碎花小鳄对父亲的感情有多深,她刚刚失去父亲,还没有真正接纳明亮这个母亲,如果她知道她和明亮的生活中即将出现另一个男人,那么她们母女的关系可能立刻就崩坍了。为此,明亮一直和汉哥保持着地下关系。   由于碎花小鳄在内心垒起了围墙,虽然母女俩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却没有太多的交集。碎花小鳄一点儿都不了解明亮和汉哥的事。   碎花小鳄来到乘州之后,很快就高考了,她落了榜。明亮希望她复读,被她拒绝,她非要出去工作。   明亮就找到了汉哥,请求他帮助。   明亮对汉哥说过:“如果你想娶我,首先必须让碎花小鳄接受你。”   于是,汉哥让碎花小鳄做了他的助理,天天带着她玩儿。就像策划回到高中时代一样,他费尽心思,决定为碎花小鳄制造一辆两轮轿车。   碎花小鳄对汉哥误会了,她认为汉哥喜欢她。   她也渐渐爱上了这个叔叔辈的男人。   碎花小鳄在汉哥的6S店工作一段时间之后,明亮把她送进了一所理科大学,做了自考生。她住校之后,从来不回家。每到周末,明亮都带着礼物去看她。碎花小鳄不愿意把明亮介绍给她的同学,每次她都在学校大门外跟明亮见面。明亮有太多的嘱托,碎花小鳄只是低着头静静地听,不赞同,不反驳,不表态。因此,母女俩的见面时间总是很短,从未超过半个钟头。   一个月前,汉哥的两轮轿车制造出来了,上面真的有个“鳄”字。尽管它的噪音比较大,但样式无比拉风。汉哥把这辆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轿车开进了学校,手把手教碎花小鳄开车。很多女生都以为她在校外傍上了有钱人,有人羡慕、有人嫉妒、有人冷嘲热讽,这些无疑都变成了某种心理暗示。   这时候,碎花小鳄依然不知道汉哥和明亮的关系。   她对汉哥的依恋越来越深。   这一天,碎花小鳄给汉哥发来短信:“今天晚上我要和你见面,你请我吃饭。”   汉哥回道:“我带你去KF吧。”   过了很久碎花小鳄才回短信:“我不喜欢宾馆,我们去你家吧。”   汉哥看了半天没明白,忽然意识到,他刚才有个字母并没有按出来——C。他赶紧回短信解释了一番。碎花小鳄可能生气了,再没给他回短信。   汉哥察觉到,碎花小鳄爱上了他,他告诉了明亮,当然,他没说“KFC”的事,他只是说:“小鳄长大了,她并没有把我当叔叔。你要跟她谈一次,告诉她咱俩的关系。”   明亮是个痛快人,她问:“她爱上你了?”   汉哥犹豫了一下说:“我想……是的。”   明亮知道躲不过去了,她正式到学校和碎花小鳄谈了一次。母女俩还是站在学校大门外,明亮说,碎花小鳄低着头静静地听。   明亮:“小鳄,我和汉哥准备结婚了。”   碎花小鳄:“……”   明亮:“如果你很在意的话,在你出嫁之前,我和他可以先分居。”   碎花小鳄:“……”   明亮:“我知道,你也喜欢他,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   碎花小鳄:“……”   明亮:“如果是一件东西,哪怕它价值连城,妈妈也会毫不犹豫地送给你。”   碎花小鳄:“……”   明亮:“而他是一个人。就算是这样,如果你们互相爱上了,妈妈也会退让。可是,他爱的是妈妈,真的,相信我,他之所以讨你欢心,只是想让你接受他爱妈妈这件事。”   碎花小鳄:“……”   明亮:“就算我和他没关系,并且他爱你,作为妈妈,我不会反对你们的爱情,但我会反对你们的婚姻,你们的年龄差距太大了。”   碎花小鳄:“……”   明亮:“我不传统,你现在这个年龄应该恋爱了,妈妈希望你遇到一个好男孩……”   跟往常一样,碎花小鳄从始至终都没说一句话。   第二天,碎花小鳄又给汉哥发来了一条短信,约他见面。   汉哥答应了。   晚上,两个人在“这地方”酒吧见了面。   那天,碎花小鳄喝多了。   她醉眼迷离地望着汉哥,说了句让汉哥大为震惊的话:“汉哥,我一定要嫁给你。”   汉哥呆愣了半天才说:“小鳄,不可以的,你应该知道了,我爱……明亮。”   碎花小鳄说:“我知道!我要竞争,这是我的权利!”   汉哥说:“她是你妈!”   碎花小鳄说:“从血缘上说,没错儿。不过,现在她是我的情敌了!”   汉哥说:“小鳄,我尊重你的感情,我也不会对明亮提起今晚我们的谈话,但是我希望你打消这个念头,重新审视我们的关系。我是你妈的男朋友,我们要结婚了。”   碎花小鳄满脸不屑地说:“她哪儿比我好?”   汉哥不说话。   碎花小鳄又说:“她会拉小提琴?乐团早解散啦!”   汉哥不说话。   碎花小鳄又说:“如果我没记错,她今年40岁了吧?很快就要到更年期了!”   汉哥不说话。   碎花小鳄又说:“她床上功夫比我好?我估计她那些花样早过时了吧!”   汉哥还是不说话。   他怎么都想不到,这个女孩竟然如此自私,恶毒,不要脸。   碎花小鳄盯住了他的眼睛:“你说话啊!”   汉哥说:“我送你回学校。”   碎花小鳄说:“你不给我个结果,我不会离开的。”   汉哥说:“那我走了,你随便。”   碎花小鳄突然冷笑起来:“你走吧,让我一个人把这里的酒都喝光,我说到做到!服务生,拿酒来!”   汉哥没办法,只好重新坐下来。   碎花小鳄彻底喝醉了,她扑到汉哥的身上号啕大哭。汉哥始终直直地坐着。终于,碎花小鳄趴在他的身上,哭哭啼啼骂骂咧咧地睡着了。   汉哥把她扶起来,放进车里,送她回了学校。   半路上,她的电话响了,汉哥接起来,是她的同学打来的:“喂,小鳄?”   汉哥说:“我是她叔叔。”   对方问:“小鳄呢?”   汉哥说:“她喝醉了。”   对方说:“哦,我是她同学,我叫饭饭,快熄灯了,她还没回来,我们很担心。”   汉哥说:“麻烦你到学校门口接接她,我们很快就到。”   饭饭说:“好的好的。”   汉哥载着烂醉如泥的碎花小鳄来到了学校门口,果然看到了两个女生,一个胖胖的,一个瘦瘦的。那个胖胖的女生走过来,说:“叔叔好,我是饭饭。”又指了指旁边那个瘦瘦的女生,“她叫季之末。我们都是小鳄的室友。”   汉哥把碎花小鳄交给了她们,说:“麻烦你们了。”   饭饭说:“没关系的。叔叔,你回去小心点啊。”   那个季之末一直没说话。   她的头发很长。   后来,碎花小鳄给汉哥打过无数次电话,多数是半夜,他都拒接了。他一如既往地跟明亮相爱,一步步推进着婚礼计划。   时间长了,汉哥渐渐觉得,他对碎花小鳄做得太绝情了,毕竟她是明亮的女儿。她年龄小,不成熟,那次不欢而散的谈话,她之所以说了那么多狠话,可能更多是在卖弄她的思想前卫。年少的时候都做过傻事。   三天前,碎花小鳄又给汉哥打来了电话,他接了。   碎花小鳄非常虚弱地说:“我在鼓楼附近被车撞了……你来……别告诉我妈……”   旁边果然人声嘈杂。   汉哥赶紧开车去了。   他到了鼓楼附近,看到车来车往,不见任何事故。   难道碎花小鳄被送进医院了?   他把车停在路旁,给碎花小鳄打电话,没人接。他连续拨了几次,一直没人接。突然副驾驶的车门被打开了,他转头一看,碎花小鳄钻了进来,笑嘻嘻地说:“汉总,这么巧啊。”   汉哥说:“你吓坏我了。”   碎花小鳄说:“开车带我去兜兜风吧。”   汉哥说:“你想……去哪儿?”   碎花小鳄说:“你第一次带我去兜风的地方。”   既然这样,汉哥正好和她好好聊聊,于是,他载着碎花小鳄就朝郊外驶去了。高速公路上还是不见什么车,两旁的田野变得金黄。   一路上,碎花小鳄没说一句话,她始终看着窗外。汉哥注意到,她流泪了。   汉哥试探地说:“你每次跟我在一起,是不是都会想起你爸爸?”   碎花小鳄没理他。   汉哥又说:“记得我教你的那个办法吗——不管你为什么哭,只要把眼泪吞进肚子里,超过三口之后,你就一点儿都不难过了。”   碎花小鳄突然说:“你做我的灵魂伴侣吧。”   汉哥一愣:“什么?”   碎花小鳄说:“灵魂伴侣。”   汉哥:“什么意思?”   碎花小鳄说:“既然你非要娶她,那么,我们的灵魂可以在一起。”   汉哥:“我可不想死。”   碎花小鳄说:“我没想让你死。只要夜里你全神贯注地想着我,我想着你,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聊天,做爱。”   汉哥绝望了,这个女孩确实油盐不进,他说:“小鳄,我再跟你说一次,我要和明亮结婚了,那时候,我就是你的继父,继父就是爸爸。”   碎花小鳄“哼”了一声,说:“我只有一个爸爸,他在电脑里。”   汉哥:“你可以不把我当爸爸,很正常。但是,明亮是你妈,这个没问题吧?”   碎花小鳄突然转过脸来:“她也不是我妈!”   汉哥一惊:“她不是你妈?”   碎花小鳄:“这些跟你没关系,你不要再问了。好了,我得回学校了。”   汉哥感觉到,这对母女之间似乎隐藏着更深的秘密。不过,他不好追根问底。   到了学校大门口,碎花小鳄下车的时候,仔细地端详了汉哥一会儿,说:“作为一个爱过你的人,我好像应该说点什么,嗯……祝你们幸福吧。”   汉哥点点头,说:“谢谢你,小鳄。”   第三章 两个世界   是的,明亮疯了。   你看见马路上走过一个衣衫褴褛的精神病,肯定觉得你和他天差地别,属于两个世界。其实不一定。也许,一个阴谋笼罩上你,或者一个念头纠缠住你,再或者一个场面惊吓到你……你就变成他了。   如果明亮家装着摄像头,我们会看到这样的画面——   10月25日一早,阴。   空荡荡的家中,只有明亮一个人。   她从梦中猛地睁开了双眼。   看样子,她做噩梦了。   她在床上怔怔地想了一会儿,然后慢慢转着脑袋,四下看了看,终于坐起身,穿上了那身紫色的睡衣。   她没有像往常那样,起床之后去卫生间洗漱,她蓬头垢面,开始翻箱倒柜,不知道在找什么。   终于,她找到了,是汉哥送给她的那个定情物——塑料皮笔记本。   她显得很开心,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打开了电视。明亮很少看电视,此时又是大清早,十分异常。   电视里是个购物节目,一男一女正在高声叫嚣。明亮一边看一边在笔记本上认真地记着什么。   从睁开眼睛的那一刻,明亮就认为她是弗林医院的精神病医生了,她的患者叫碎花小鳄。在那个幻象世界中,通过电极可以把人类大脑里的情景在电脑上呈现出来。   那台电脑其实是现实中的电视机。   现在,明亮紧紧地盯着它——她的患者碎花小鳄认为自己在弗林学校读书,她的生活中莫名其妙出现了一瓶可乐,又出现了一根棒球棒,又出现了一张新床单……   一个多钟头之后,她依然在做着同样一件事。   其实,她在笔记本上写的并不是文字,她在画五线谱音符,非常凌乱。   终于,她慢慢放下了笔记本,转过头来,不知道对什么人说话了:“以前的一切都是你的梦。忘掉它,从头开始吧!”   (也许是某个时空中的这段情节:她在诊室里给碎花小鳄做了催眠,然后对她说:“以前的一切都是你的梦。忘掉它,从头开始吧!”)   接下来,她又做了一些令人摸不清头脑的古怪动作,最后站起来,走到书房前,把门轻轻拉开了,对着空气说:“今天晚上,你睡这里,101。好了,你休息吧,休息很重要。”   (也许是某个时空中的这段情节:她把患者碎花小鳄从109病房调到了101病房。)   关上书房的门,她走到了阳台前,撩开窗帘朝外看了看,叹口气,又绕到电视机背后捣鼓了一阵子,弄得满手尘土。   接着,她来到茶几前,盯住了一个玻璃杯,里面装着水。   她和水杯对峙了几分钟,眼里突然露出了惊恐。她快步走到门口,拧了拧门把手,确定门锁着,这才回到茶几前,抓起那个水杯,“啪”的一下扔进了垃圾桶。   (也许是某个时空中的这段情节:她发现了一瓶来历不明的可乐。)   她坐到了沙发上,继续看电视,一边看一边继续在本子上写写画画。她的眼睛时不时地朝垃圾桶瞄过去,好像怕那个玻璃杯爬出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大约过了一个钟头,她突然站起来,走到屋角,抓起了那把塑料扫帚,举着看了半天,似乎发现了什么异常,猛地扔向了垃圾桶。   (也许是某个时空中的这段情节:她看到了一根莫名其妙的棒球棒。)   接着,她大步走进了卧室。半个钟头之后,她出来了,抱着床单、枕套、被罩,统统扔进了垃圾桶——准确地说,她是用这些东西把垃圾桶覆盖了。   她又冲进了卫生间,把剃毛器、洗面奶、毛巾统统抱出来,也扔到了垃圾桶上,还狠狠地踢了几脚。   (也许是某个时空中的这段情节:她的私人物品都被人替换了。)   扔掉这些东西之后,她站在客厅中间大口喘息。   又过了大约半个钟头,她平静了许多,走进卧室,打开衣柜,戴上了一顶黑色头巾帽,走出来,坐在沙发上,继续看电视,一边看一边继续写写画画。   这时候已经是中午了,天阴得越来越厉害。   写着写着,她突然对着书房说话了:“你在监视我吗?”   (也许是某个时空中的这段情节:她打开了101病房监视器,碎花小鳄正盯着监视器看她。)   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人回答,她就继续看电视了。   两个钟头过去了,她一直专心致志地看电视,安静得吓人。突然,她似乎在电视里看到了什么熟人,眼睛突然瞪大了,身体也朝前倾斜过去。   过了一会儿,她终于放松了警惕,把探出去的身体收回来,放下笔记本,在沙发上躺下来。   (也许是某个时空中的这段情节:她戴着黑色头巾帽躺下睡了。)   很快,她就爬了起来,从抽屉里找出一管牙膏,放进了卫生间。接着,她好像又后悔了,冲进卫生间,拿出那管牙膏,恐惧地扔到了垃圾桶旁边。接下来她显得有些狂乱,冲进卧室,找到了一个很小的金属物,紧紧抓着,走出来。   那是一个袖珍订书机。   她在半空中“咔嗒咔嗒”按了两下,然后警惕地四下张望,慢慢放松下来,把订书机塞进了沙发的一个靠垫下。   (也许是某个时空中的这段情节:她藏起了一把剪刀。)   客厅的墙上挂着一把小提琴,吸引了她的目光,她久久地望着它,双眼充满了迷茫。终于,她站了起来,慢慢走过去,好像想把它取下,手伸出去又缩回来,似乎那是个碰不得的圣物。   (也许是某个时空中的这段情节:她正驾车寻找宾馆,半路遇到了一个琴行。橱窗里的小提琴勾起了她的某种记忆。)   她离开小提琴,慢慢走回了卧室。   过了一会儿,卧室门裂开了一条缝隙,露出了她的一只眼睛。从高度上看,她在里面蹲着。   她在看什么?   终于,她轻轻走出来,把脸凑到书房的门前。听了一会儿,她猛地把门拉开了,愣愣地看着里面,全身开始剧烈颤抖。   接着,她满客厅奔跑起来,一边跑一边回头惊恐地叫着:“B42229!B42229!B42229!B42229!B42229!B42229……”   那是她的车牌号。   (也许是某个时空中的这段情节:她在宾馆遇到了另一个自己,她开车逃离,另一个自己开着一模一样的车追上来。)   跑着跑着,她的速度慢下来,试探地迈进了书房,就像见了鬼一样,惊叫一声退出来,再次满客厅奔跑起来……   (也许是某个时空中的这段情节:她又在“独一处”饭店遇到了自己。)   终于,她筋疲力尽了,坐在了沙发上。她脸色灰白,豆大的汗珠在滴落。又紧紧盯住了电视机,购物节目还在叫嚣,已经声嘶力竭。抢购价已经从1万元降到了1元,鬼知道成本是不是只有1角。   看着看着,她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她睡了三四个钟头,纹丝不动。   天渐渐黑下来,明亮的脸越来越模糊了。   电视一直开着,购物节目的那对疯狂男女终于退场了,出现了一个长胡子的老中医,他盯着熟睡中的明亮,突然问:“你睡着了吗?”   明亮没有醒来。   老中医又问:“你睡着了吗?”   明亮开始磨牙,那声音显得有些凶残。   老中医哈哈大笑:“你以为你睡着了,那只是错觉!全国有多少人睡眠质量不达标?百分之四十三!我根据祖传秘方研制了一种新药,保证你得到婴儿一般的睡眠……”   明亮突然坐起来,说话了,不知道她在对谁说:“我想,你并不是坏人,你认为自己就是明亮,对吗?我想告诉你,我也不是坏人,我一直就是明亮……”   接着,她从沙发靠垫下抓起那个订书机,在半空乱舞,最后,笨拙地朝自己的胸部一下下地“刺”着。她的动作太大了,一下失衡摔在地板上,她仰面朝天,露出了一丝解脱了的笑。   (也许是某个时空中的这段情节:她把剪刀刺进了另一个明亮的胸口。)   终于,她鬼鬼祟祟地爬进了卧室,躲进了衣柜中,只露出一只眼睛……   (也许是某个时空中的这段情节:她把另一个明亮塞进了衣柜。)   过了好半天,她又出来了,站在客厅的一面墙下左右看了看,接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打火机,蹲下,脱掉脚上的两只布拖鞋,把它们点着了,然后撒腿跑回了卧室,好像点着了一个爆竹,害怕那声巨响。   (也许是某个时空中的这段情节:她点着了那辆吉普。)   拖鞋着起火来,不过很快就灭了,客厅里飘起了青烟。   明亮再次钻进衣柜里,把门关上了,一个人在里面嘀咕道:“这里只有明亮一个大夫……我不存在……我不存在……我不存在……”   又过了一会儿,她再次走出来,像个没事人一样东张西望。最后,她来到了客厅的西南角,那里摆着一盆高大的散尾葵,她围着散尾葵转悠了半天,最后在地板上躺下来,吃力地搬起散尾葵,放在了自己的身体上。躺了一会儿,她又把散尾葵放回原来的位置,站起来。   (也许是某个时空中的这段情节:她打算把另一个明亮埋进医院西南角的荒草下,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她饿了。)   终于,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胳膊,又贪婪地闻了闻,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接着,她一口咬了下去……   有人敲门。   碎花小鳄回家了。   在临近结婚的日子,明亮竟然毫无预兆地疯了。   汉哥和碎花小鳄通完话之后,立即开车去了弗林小区。   在路上,他风驰电掣,闯了两个红灯,根本不知道。   经过一个路口,出现了警察,伸手示意他靠边停车。他只是减了速,打开车窗,直接把驾驶证扔了出去,喊道:“抱歉,正在执行私务!”   然后一脚油门就开跑了。   那警察愣住了,好半天想不通他在说什么。   汉哥一边开车一边急切地思索。   看来,碎花小鳄谎称出车祸那天,她已经见过了那个叫侯先赞的人。汉哥想不通,明亮怎么可能去偷别人的小孩呢?就算她偷了,为什么那个侯先赞时隔这么多年才找来?还有,碎花小鳄的父亲生前知道这个小孩的真相吗?   碎花小鳄给汉哥开了门。   他一步跨进去,看见明亮穿着松松垮垮的紫色睡衣,正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屋里的焦糊味还没有散尽,呛鼻子。明亮的手腕上果然缠着纱布。   碎花小鳄两眼红肿,刚要说什么,被汉哥制止了。他走到明亮面前,轻轻叫了声:“明亮!”   明亮把脸转了过来,那张脸十分苍白,就像刚刚被吸血鬼吸光了血。她看了看汉哥,说:“滚,滚出去!”   汉哥说:“明亮,我是汉哥。”   明亮突然暴躁起来,她抓起电视遥控器就砸过来:“你给我滚出去!”   汉哥一步步后退。   碎花小鳄大声说:“哎哎!你让他出去就出去呗,别打人啊!”   汉哥退到了门口,明亮依然气呼呼地瞪着他。   汉哥避开她的眼睛,对碎花小鳄说:“你出来一下。”   两个人走出房间,碎花小鳄把门关上了。   汉哥低声说:“看来她真疯了。”   碎花小鳄说:“要不要去医院?”   汉哥说:“去哪家医院?”   碎花小鳄说:“肯定是精神病院啊。”   汉哥想了想,说:“你说的那个侯先赞是哪儿的人?”   碎花小鳄说:“他就在乘州工作。”   汉哥说:“你妈在佳木斯那个农场成的家,怎么可能回到乘州偷个小孩?”   碎花小鳄说:“那我就不知道了。说不定,那个姓侯的原来也在佳木斯,后来追随她来了乘州。”   汉哥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你要把你妈送到他的手上?”   碎花小鳄不说话了。   汉哥掏出手机,查到了乘州精神病院的电话,拨了过去:“麻烦找下侯大夫,侯先赞。”   对方说:“哪个科的?”   汉哥说:“我不知道,麻烦你帮我查一下。”   过了一会儿,对方说:“没有,我们这里没有姓侯的。”   汉哥说了声:“谢谢。”然后挂了电话。   他问碎花小鳄:“他跟你见过几面?”   碎花小鳄说:“就一面。”   汉哥说:“他给你留名片了吗?”   碎花小鳄说:“没有,他和我谈完就走了。我看他只想报仇,根本没想把我要回去。”   汉哥说:“他长得……跟你像吗?”   碎花小鳄说:“当时我没仔细看他,事后想起来,我和他还真有点儿像,都是小眼睛,圆鼻子,厚嘴唇。”   汉哥心里的阴影越来越重了。   也许,明亮和前夫不能生育,她回乘州娘家的时候,真的偷了人家一个小孩,就是现在的碎花小鳄。而这个小孩的亲生父亲,几经周折,终于找到了偷走他女儿的人,这时候,他已经和长大成人的女儿没什么感情了,只有一个复仇的念头。他不确定这个女儿会站在哪一边,毕竟生恩不如养恩重,于是他用了一个假名……   在汉哥的心中,明亮绝不是那么歹毒的人。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呢?   碎花小鳄的父亲离世了,母亲又疯了,汉哥无处核实。   他说:“好了,不提这些了。我们当前最紧要的是尽快让明亮恢复正常。她对你不排斥,你继续照顾她。记住,千万别让她伤着自己。你把视频打开,我在车里观察观察她。”   碎花小鳄点了点头。   汉哥快步下楼,钻进车里,用iPad登陆QQ,接通了碎花小鳄的视频。碎花小鳄在家里把笔记本电脑放在了一把椅子上,汉哥可以看到整个客厅。   明亮一直在看电视,非常专注,偶尔在笔记本上写点什么。   汉哥在车里紧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碎花小鳄走到了她身边,轻轻地问:“你在干什么呢?”   明亮看了她一眼,说:“我在工作。”   汉哥说:“你继续跟她说话。”   碎花小鳄就说:“我是你女儿,你把我从农场接来的,你记得吗?”   明亮很正式地看了碎花小鳄一眼,说:“不要打扰我,你去四诊室。”   碎花小鳄愣愣地看着她:“四诊室……在哪儿?”   明亮突然暴躁起来:“停尸房旁边!”   汉哥给碎花小鳄打电话,对她说:“你离开。”   碎花小鳄不再说什么,退回了书房。   客厅里只剩下明亮一个人了。   她看了一会儿电视,突然站起来,来到了窗前,朝外看。这时候已经很晚了,天地黑暗,小区的路灯弱弱地亮着。汉哥从车窗望出去,看到了三楼窗户里的明亮,她好像正盯着汉哥的车。   汉哥把脑袋缩了回来。   看视频,明亮在窗前站了足足有十分钟,终于离开了,她在客厅里转了转,最后来到电脑前,盯住了摄像头……她在跟汉哥对视。   汉哥出了一身冷汗,歪了歪脑袋,躲开了摄像头。   过了一会儿,他再看视频,明亮已经回到了沙发上。她的嘴里嘟嘟囔囔,汉哥听不清。他再给碎花小鳄打电话:“她在说什么?”   碎花小鳄走到书房门口听了听,说:“她在说——我看见了,我猜到了,我明白了,那个大色鬼,他躲在楼下的车里……”   汉哥的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明亮在说谁?自己?   他越来越绝望。小时候,他见过一个女人发癔症,她是汉哥家的邻居,两口子吵架了,那个女人先是哭天喊地,接着就发疯撞墙,嘴里开始说胡话。不过,差不多一个钟头之后就渐渐好了……   一直不见明亮有清醒的迹象。   明亮突然不嘟囔了,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站起来,十分戒备地走到了防盗门前,听了一会儿,突然对着外面问了一句:“侯先赞?”   汉哥蒙了一下:她知道这个名字!   接着,明亮突然发作了,她从鞋柜捡起一只皮鞋,砸向了防盗门:“你给我滚!这个家里没你什么事!滚!”   汉哥给碎花小鳄打电话:“刚才她是不是叫出了侯先赞这个名字?”   碎花小鳄说:“是!”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不管明亮有没有偷过别人的小孩,至少可以肯定,侯先赞这个人是存在的,而且不是假名字!   明亮似乎赶跑了那个侯先赞,她回到沙发上,继续嘟嘟囔囔。碎花小鳄告诉汉哥,她依然在说那个大色鬼。   过了一会儿,她好像放松下来,一只手放在了两腿之间……   这个动作太刺眼了,汉哥马上猜到接下来她要做什么,心脏一下提起来。上帝保佑,千万不要这样……   明亮闭上了眼睛,那只手开始慢慢摩擦。   汉哥的心里一阵悲凉。平时,明亮是个非常在意细节的女人,她不管在什么地方坐着,身板都会挺得直直的,两个膝盖紧紧并在一起……   现在,她被病魔附身,已经不知羞了。   明亮那只手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大,她开始呻吟。   碎花小鳄也在书房里观察着母亲。作为明亮的男朋友,汉哥和她的女儿一起看着她自慰,太尴尬了。他把目光移开了。   为了避免难堪,他又拨通了碎花小鳄的电话:“小鳄,最近你妈身边有没有出现过什么可疑的人?”   碎花小鳄说:“我一直在学校,今天晚上才回来。之前她去学校看我,一直都好好儿的啊。”   对了,碎花小鳄一直住校,汉哥听明亮说过,她放假都不回家。这次回来是因为她今天过生日。   汉哥说:“对不起……等你妈好了,我们一起给你补上这个生日。”   碎花小鳄突然转移了话题:“汉哥,你看我妈在干什么?”   这句话让汉哥很震惊。   她18岁了,她很清楚母亲在做什么,她不该这么问的。汉哥似乎从她的语调中听出了一丝嘲笑。   这孩子太不懂事了。   汉哥说:“唉,她肯定被什么控制了……小鳄,你把门关上。”   碎花小鳄低低地“嗯”了一声。   十多分钟之后,汉哥再看视频,明亮的双腿完全岔开了,她的手好像已经进入了身体内,大叫起来。   汉哥只好再次把目光避开。   又过了很久,视频中终于安静下来,汉哥继续观察,明亮突然坐起来,开始破口大骂,估计整个楼都听得见。   碎花小鳄打来了电话,不安地说:“汉哥,送我妈去医院吧!她不行了!”   汉哥咬咬牙,没表态。   他希望明亮只是突发了某种癔症,也许她会自己醒过来。两个人商量好了,11月11日举行婚礼,现在他怎么忍心把她送进精神病院呢?   明亮开始砸东西了。   “啪!”她把有线电话摔在了地上。   “啪!”她把电视机顶盒摔在了地上。   “啪!”她把鱼缸摔在了地上。   碎花小鳄急了:“你他妈说话啊!”   汉哥紧紧盯着视频中的明亮,还是没说话。   终于,明亮停下来,满头大汗地靠在了沙发上。两条金鱼在地板上蹦了几下,一前一后死掉了。   明亮摸起手机,开始拨号。她在给谁打电话?   汉哥的手机突然响了,正是明亮打来的!   她清醒了?   汉哥颤抖着接起了电话:“喂?”   明亮嘟囔了一句什么,根本听不清,然后就把电话挂了,接着,她再次走向了碎花小鳄藏身的书房。   汉哥的眼睛一下就湿了。他不知道明亮进入了哪个世界,她在那个世界中受尽了惊吓,却依然记得他的电话号码!也许,她是想向他求助……   碎花小鳄已经把门关上了。   明亮拽了下,然后开始“咚咚咚!”砸门。一边砸一边喊:“查房了!查房了!”   碎花小鳄再次打来了电话,哭着说:“汉哥,快叫急救车吧!”   汉哥说:“再等等!”   碎花小鳄说:“她要是烧房子怎么办?”   汉哥说:“我在楼下呢,没事儿。”   碎花小鳄说:“我撑不住了!”   汉哥说:“她是个非常坚强的人,我们要再给她一次机会,让她自己战胜自己。如果那个侯先赞真是乘州精神病院的大夫,我们把你妈送到他手上,那就彻底完了……”   碎花小鳄说:“你相信她真的偷了人家的小孩?”   汉哥说:“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很难说,可能是误会,也可能是陷害。等你妈好了,一切都会水落石出的。”   实际上,汉哥已经打定了主意,就算明亮彻底疯了,他也不会把她送进精神病院,他要照顾她一辈子。   明亮砸了一会儿门,累了,再次停下来,坐在了沙发上。终于,她闭上了眼睛。   她睡了很长时间。汉哥一直盯着她,眼睛涩涩的。   碎花小鳄又打来了电话:“怎么办?”   汉哥说:“别惊动她,让她睡!”   这次,两个人都没有挂电话,各自举着手机,继续从两个位置观察沙发上的病人。   睡着睡着,明亮突然睁开了眼睛。她艰难地坐起来,四下看了看,叫了一声:“小鳄?”   第四章 天那么黑   碎花小鳄挂了电话,从书房里迟疑地走出来。   明亮看到了她,好像不相信:“是小鳄?”   碎花小鳄没有说什么,继续一步步走向明亮。   明亮说:“小鳄,你怎么了?”   终于,碎花小鳄扔掉了手中的电话,一下抱住了明亮。   汉哥冲进门的时候,明亮乖乖地躺在女儿的怀里,眼里透出极度的疲惫和困惑。   汉哥走到她面前,又试探地叫了声:“明亮……”   明亮看了看他,低声说:“没什么问题了,我保证。”   (也许是某个时空中的这段情节:明亮领着碎花小鳄来到医院大门口,等她的父亲来接她。碎花小鳄说:“大夫,没什么问题了吗?”明亮说:“没什么问题了,我保证。”)   汉哥严密地观察着她的眼神,小声说:“你……确定?”   明亮说:“当然了,你要自信起来。”   (也许是某个时空中的这段情节:患者碎花小鳄说:“真的?”明亮说:“当然了,你要自信起来。”)   汉哥觉得她仍然在两个时空之间挣扎,他低声说:“那就好……”   明亮皱着眉头反问了一句:“你认为还有什么问题?”   (也许是某个时空中的这段情节:患者碎花小鳄摇了摇头:“我觉得还有问题……”明亮说:“你认为还有什么问题?”这时候,远处开来了一辆黑色轿车,碎花小鳄说:“我爸来了。”)   汉哥摇摇头,说:“应该没什么问题了。我们都在,你放心吧。”   明亮突然打了个激灵,然后重新看了看碎花小鳄,皱着眉头问:“小鳄,你怎么在家?”   碎花小鳄说:“我回来看你呀。”   明亮又看了看汉哥:“汉哥,你怎么也来了?我病了?”   汉哥的心猛地被什么东西拱了一下,眼睛就湿了:“你做梦了,别怕。”   明亮说:“不对,小鳄,今天是你的生日!”   汉哥看了看碎花小鳄,她的眼睛也湿了,她使劲儿眨了几下眼睛,把眼泪憋了回去,然后说:“今天太晚了。汉哥说,明天你们给我补上。”   明亮说:“真抱歉……汉哥,你给我倒点水。”   汉哥赶紧找到水杯,倒了水,递给她。她“咕咚咕咚”喝下去,惊魂未定地嘀咕了一句:“刚才我去哪儿了?”   汉哥说:“你先休息,明天再说。”   说完,汉哥把她轻轻搀起来,扶进了卧室。   明亮在床上躺下来,碎花小鳄给她盖上了被子。明亮的眼睛一直瞪着棚顶,似乎在追忆什么情节。   汉哥朝她笑了笑,说:“不要再胡思乱想了,你现在的任务是睡觉。晚安。”   明亮依然瞪着棚顶。   汉哥把灯关了,退出来,轻轻关上门,长长吐了口气。   碎花小鳄站在他旁边,无助地看着他。   汉哥:“应该没事了。”   碎花小鳄说:“你再待一会儿吧,我害怕。”   汉哥想了想,说:“好的。”   两个人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   碎花小鳄小声说:“你觉得她好了吗?”   汉哥在嘴巴上竖起食指,用更小的声音说:“她还没睡着……”   碎花小鳄就不说话了。   墙上的电子钟在无声地移动,夜越来越深。   明亮的卧室没有任何声音。   汉哥站起身,小声说:“没问题了。明天早晨我再来,半夜有什么事,你打我电话。”   碎花小鳄突然说:“你别走。”   她的声音太大了,汉哥被吓了一跳,赶紧朝明亮的卧室看了看,里面依然无声无息。   碎花小鳄说:“我不敢!”   汉哥的心里有点儿酸楚,这个家庭只有这对母女,没有男人。而碎花小鳄才18岁,漫漫长夜,母亲随时都可能再次发疯,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她肯定害怕。   汉哥说:“好吧,我留下来。”接着他低头看了看沙发,问碎花小鳄:“家里还有铺盖吗?”   碎花小鳄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要你跟我睡。”   汉哥愣了愣:“小鳄,你在说什么!”   碎花小鳄说:“我被她吓破胆了,你不在我身边,我肯定做噩梦。”   汉哥说:“她是你妈!就算她再犯病,也不会伤害你的,放心好了。再说,我就在沙发上。”   碎花小鳄说:“我就要你跟我睡。”   汉哥郑重地说:“小鳄,那不合适。要不你睡在沙发上,我不睡了,坐在这儿看着你。”   碎花小鳄固执地说:“我要跟你上——床——睡。你放心,她会睡得很安稳,不会再发疯了。”   汉哥眯着眼睛看着这个女孩,过了好半天才说话:“你妈病成这个样子,你觉得你这么说话对吗?”   碎花小鳄一下变得无情起来:“她不是我妈。”   汉哥说:“小鳄,现在我们并不知道真相。那个侯先赞很可能因为别的事跟你妈结了仇,他其实是在骗你,不然他为什么不想要回你?”   碎花小鳄说:“我才不管这些恩恩怨怨呢,在我心里,他不是我爸,她也不是我妈。我只有一个亲人,他活在我的电脑里。”说到这里,碎花小鳄看了看汉哥,突然问,“要是她真的被那个人害疯了,永远都是这个样子了,你会娶我吗?”   汉哥摇了摇头,一字一顿地说:“你妈永远不会疯。我走了。”   说完,他起身就朝外走。   碎花小鳄在背后冷冷地说了一句:“你真走?”   汉哥头也不回地说:“我一直开机。”一边说一边走出了房门。   第五章 弗林医院   明亮躺在卧室里,渐渐地彻底清醒了。   她在弗林小区的家中,她是明亮,一个小提琴教师。她爱汉哥,她爱女儿,她的生活很安静,没有任何灾祸,下个月,她就要举行婚礼了……   那么,弗林医院是怎么回事?   想起发生在弗林医院的一切,就像一场漫长的噩梦。不,那绝对不是梦,那是她的一段经历,它太完整了,太清晰了,太真实了,就像她的另一个人生……   弗林小区,弗林医院,究竟哪个是真的?   卧室里一片漆黑。   她挣扎着想爬起来,脑袋突然再次狠狠地晕了一下,接着她就回到了弗林医院。   最初的一瞬间,她知道自己是从另一个地方来的,环境的骤然转换让她十分恐惧。不过她很快就适应了,她喜欢这个工作单位,喜欢明亮大夫这个身份。   碎花小鳄要出院了,明亮和她一起站在医院大门口,等她的父亲来接她。   这个父亲从车上下来之后,明亮吃了一惊——他竟然是侯先赞大夫!   一个大男人的头上竟然戴着一顶黑色头巾帽,明亮认得出,那是她的帽子!侯先赞走到碎花小鳄跟前,接过她的背包,说:“宝贝,爸爸等了你18年。”   碎花小鳄拥抱了父亲,然后就上了车。   侯先赞走过来,对着明亮笑了笑:“谢谢你,明亮。”   明亮疑惑地问:“碎花小鳄是你的女儿?”   侯先赞说:“是啊,一直托付你照顾着,让你费心了。”   明亮还是不理解:“我们在一起共事,你为什么从来没说过?”   侯先赞说:“不,你错了,我们并不在一起共事。”   明亮更糊涂了:“你不是……侯先赞大夫?”   侯先赞说:“我当然是。不过,我们在两个世界的两个医院工作。现在我们该走了,你得留在这儿,保重吧。”   说完,他真的上了车,开走了。   明亮紧紧盯着那辆黑色轿车,想看看它是去城里还是去野外。它到了丁字路口,似乎一转眼就消失了。   碎花小鳄怎么会是侯先赞的女儿呢?   他们回到了另一个世界?那么,这里又是什么世界?   明亮越想越糊涂。   不过,她很快就释然了,她也不是明亮。真正的明亮在吉普里躺着,已经残缺不全,已经不知道什么是恐惧。   明亮慢慢走回了医院,开始琢磨:自己是谁?从哪里来?   最早,她觉得幕后藏着一个人;后来,她发现她就是藏在幕后的那个人;现在,她依然觉得幕后藏着一个人……   她感觉,这个人该出现了。   天黑之后,明亮去了住院部,来到109病房巡查,她的一举一动要跟真的明亮一样,尽管她并不知道自己是谁。   109病房里只剩下了饭饭和季之末。季之末依然戴着治疗帽,坐在床上看画册。饭饭依然面对墙壁说着没人懂的话。   明亮分别朝两个人笑了笑,没有一个人理她。   她在病房里转了一圈,正要走出去,季之末突然说话了:“10月25号午夜12点就到头了。”   明亮回头看了看她:“你说什么?”   季之末依然低着头,好像是在读画册。   明亮盯着她,她始终没有抬起头。   走出住院部之后,明亮忽然意识到,季之末并不是在读画册!今天就是10月25号,怎么会这么巧!另外,她发觉时间好像快进了,由夏天直接变成了秋天,都不打个招呼。   她的心里结了疙瘩,越想越不舒服,什么叫“到头了”?   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几个人狂奔过来,借着路灯光,明亮看见最前面是个老头儿,他穿着蓝白相间的病号服,光着脚,两条腿跟竹竿似的,却跑得飞快。后面追随着两个大夫,一个保安。   这个老头儿瞪着明亮,直接朝她扑过来。   明亮愣在了路中央。   老头儿冲到她跟前,“扑通”一下跪倒了,老泪纵横,气喘吁吁,飞快地说:“10月25号午夜12点就到头了!快跑!”   他也在说这个日子!   保安跑过来,一下就把老头儿按在了地上,明亮听见了那把老骨头和水泥地面磕碰的声音,不由得缩了缩肩。   明亮能感觉到,这个老头儿拼死冲过来,就是为了对她说出那句话,如果他一直跑的话,那三个人绝对追不上他。   老头儿被保安用腰带捆起来,他并不理睬,躺在地上依然深切地看着明亮,似乎有很多很多话要对她讲。   明亮急匆匆地走开了。   午夜12点,午夜12点,午夜12点……还有几个钟头了,会发生什么?   她回到了门诊楼。   一楼黑着,随着她的脚步声,楼道里的灯亮了,那么昏暗。它们似乎只有一个功能,让一群暗处的人能看见一个明处的人。   二楼只亮着一盏灯,它似乎快燃尽了能量,更昏暗。它也似乎只有一个功能,让一个明处的人能看见一群暗处的人。   她上了三楼,放轻了脚步,声控灯没有亮,楼道里一片漆黑。这些睡着的灯也似乎只有一个功能,让一群暗处的人和一个明处的人能互相看见。   回到诊室,明亮把门锁上,把灯打开了。   诊室的灯莫名其妙比平时亮了许多,晃人眼,它也似乎只有一个功能,让暗处的人藏得更深,让明处的人更加暴露无遗。   楼道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走光了。   干点什么呢?   明亮又想起了侯先赞大夫,想起了他头上戴着自己的帽子。他为什么偷帽子?难道是为了向她传达什么信息?   她把电脑打开了,画面里出现了自己!   明亮愣了一下,那其实是她的照片,视角是侯先赞大夫,此时,他正对着这张照片。   照片是黑白的,挂在一面雪白的墙上。明亮不确定那是什么地方。   奇怪的是,照片里的明亮竟然抱着一把小提琴,微微地笑着。这是什么时候拍的?她自己都记不清了。   侯先赞大夫在说话,声音嘶哑,很像在施放诅咒。当明亮听清之后,顿时被巨大的恐惧笼罩了,他一字一顿地说:“明亮啊,10月25号午夜12点就到头了……”   第六章 纸上写了什么?   汉哥钻进车里,坐在后座上,把手机放在旁边,从车窗朝楼上望去——很多人家亮着灯,多是温馨的橙色,只有明亮家的灯显得很苍白,令人困倦。   他摘下椅背上的颈垫,放在座位上,然后躺下来。   今夜,他决定就在车里睡了。   半个钟头之后,电话一直没响。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爬起来,拿起了前座的iPad,它黑屏,处于休眠状态,汉哥按了按home键,出现了界面,本来他想关机的,没想到碎花小鳄忘了关掉视频,明亮家的场景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前,他看见碎花小鳄在客厅里焦躁地走动着。   看来,她真的很害怕。   过了会儿,她走进了书房,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沓纸,坐在沙发上看起来。汉哥清楚地听见翻动纸张的声音:“哗啦,哗啦,哗啦……”   看着看着,她仰起头来,嘴唇微微蠕动,好像在背诵什么东西。她要考试了?   几分钟之后,她又走进了书房。这次她出来的时候,手上那沓纸不见了。她一步步走到明亮的卧室门口,竖起耳朵听了听,然后做了一个非常古怪的动作——朝门里来了一个飞吻。   汉哥突然感到这个女孩阴森了。   现在看起来,她并不害怕,母亲刚刚得了癔症,尚不知道最后能不能彻底康复,在这种糟糕的情况下,她这个飞吻太不庄重了。   接着,碎花小鳄在母亲的卧室门口坐下来,盘着腿,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似乎进入了某种冥想。   她在练瑜伽吗?   她一直保持着这个不正常的姿势,过了一会儿,卧室里突然传出了明亮的尖叫。   碎花小鳄似乎听不见,继续静坐,纹丝不动。   汉哥立刻对这个女孩充满了怀疑。   他拿起手机,拨通了她的电话。   视频中的碎花小鳄侧着脑袋听了听,终于站起来,走进书房,把电话接起来。   汉哥:“明亮怎么了?”   碎花小鳄说:“一直很安静。”   汉哥:“一直很安静?”   碎花小鳄说:“刚才好像叫了一声。”   汉哥:“你在干什么?”   碎花小鳄说:“我在等你。”   汉哥:“我再问一遍,你在干什么?”   碎花小鳄说:“我躺下了啊。”   汉哥:“你真的躺下了?”   碎花小鳄突然不说话了,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电话里传来她的脚步声,接着,汉哥在视频中看到了她,她走出了书房,来到笔记本电脑前,在视频中跟汉哥对视。   过了好半天,她才说:“我在为我妈祈福。”   汉哥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他特别希望碎花小鳄对母亲的冷淡只是一种表象,而内心还是爱着她的。   汉哥:“好了,你休息吧,我也睡了,我们都清醒点儿。”   碎花小鳄突然笑了一下:“要不,你上来跟我妈一起睡?”   汉哥听出了她的不怀好意,说:“不,我睡在车里就行了。”   碎花小鳄说:“你们早上过床了,怕什么!现在,她需要你。”   汉哥:“小鳄,你不该对我们指手画脚。晚安。”   碎花小鳄不依不饶:“我就知道我不该回家的,要是我不在,你们肯定躺在一张床上了。”   汉哥:“你说什么呢?这是你的家!你不是回来得太多了,而是回来得太少了。”   碎花小鳄说:“哦,这是我的家,也是她的家,也是你的家……真好。你来吧,我们三个睡在一张床上,我们是一家人嘛!”   汉哥想了想,说:“小鳄,你这么说话,是对你妈不尊重,也是对我不尊重,更是对你自己不尊重。”   碎花小鳄说:“我无所谓啦,如果冒犯了你们的爱情,我道歉。”   汉哥:“先挂了。”   碎花小鳄说:“别!其实有一天晚上我回来了,那天你在这儿,我听见了你们在说话,我没有声张,悄悄溜进了自己的卧室,第二天天没亮我就离开了。那天晚上我一夜都没睡,你们不让我睡,我听见你们在搞,声音太大了,就像在放A片。你知道我当时什么心情吗?”   汉哥“啪”地挂了电话。他已经暴怒了,他担心自己压制不住,会冲上去揍她一顿。   视频中的碎花小鳄举着被挂掉的电话,微微地笑着,伸手就把视频关了。   汉哥再也看不到明亮家里的情形了。   他在车里躺下来,又坐起来,朝楼上看了看,明亮家的灯还亮着。   他的手机响起来,他以为是碎花小鳄打来的,正要挂断,仔细一看,竟然是明亮的电话!   第七章 剧本   汉哥手忙脚乱地接起来。   明亮的语调很虚弱:“汉哥,你在哪儿?”   汉哥赶紧说:“我在楼下!”   明亮说:“你上来……”   汉哥说:“马上!”   他从车里跳出来,冲上三楼,“咚咚咚”地敲门。   碎花小鳄在里面问:“谁?”   看来,她并不知道明亮给汉哥打电话了。   汉哥说:“我!”   过了好半天,碎花小鳄才给他打开门,探询地望着他:“想通了?”   汉哥说:“明亮给我打电话了,我要和她聊聊。”   碎花小鳄回头朝明亮的卧室看了看,不太相信地说:“她醒了?”   汉哥走进房门,快步来到明亮的卧室门口:“明亮!”   明亮打开门,走出来。   她看了碎花小鳄一眼,说:“宝贝,你还没睡啊?”   碎花小鳄静静地看着她,没说话。   她说:“你去睡吧,我和汉哥说会儿话。”   碎花小鳄指了指书房:“睡在这里?101?”   明亮皱了皱眉:“什么101?”   碎花小鳄说:“没事了。”   说完,她低头走进了她的卧室,反身关上了门。   明亮在沙发上坐下来,看了看地上被烧毁的拖鞋,说:“这是怎么了?”   汉哥握住了她的手:“没事儿,没事儿。”   明亮看着汉哥,眼睛湿了。   汉哥说:“你别激动,你记得什么?告诉我。”   明亮努力想了想,说:“我好像去了另一个世界,那里有个弗林医院,是个精神病医院,我是那里的大夫……在那个世界里,小鳄不是我的女儿,她是我的患者,我一直在给她治病,我可以通过电脑看到她大脑里的情形。后来,那个世界变得异常,我发现发生在小鳄幻觉中的恐怖事件,在我身边陆续发生了……”   汉哥紧紧盯着她。   明亮继续说:“最后,我看到了另一个我,最后,我把她杀了……杀了她之后,我发现我才是假冒的……”   汉哥说:“你给我讲讲细节。”   明亮想了想,说:“细节……”   汉哥:“想不起来了?”   明亮摇了摇头:“太清晰了,只是……”   汉哥:“只是什么?”   明亮说:“细节太多了。”   汉哥:“你随便讲吧。”   明亮说:“弗林医院西南角有个石头凉亭,据说那下面埋着一个姓李的大夫,她被人杀了,一直没破案……”   汉哥:“嗯。”   明亮说:“有你。你和小鳄勾勾搭搭,你给她制造了一辆两轮轿车,我很讨厌你……”   汉哥:“嗯。”   明亮说:“医院大门口有个便利店……”   汉哥:“嗯。”   明亮说:“我们有个副院长,他临时管理医院的全面工作……”   汉哥:“嗯。”   明亮说:“医院那些楼的外墙上,刻着很多名字……”   汉哥:“嗯。”   明亮说:“对了,小鳄的病房里总共有三个患者,另外两个女孩一个天天说话,一个永远不说话……”   汉哥:“嗯。”   明亮说:“没了。”   汉哥突然问:“有没有一个姓侯的大夫?”   明亮:“姓侯的?有。”   汉哥的心一下提起来:“他叫什么?”   明亮说:“他叫侯先赞,在四诊室,和我只隔了一个癫痫诊室。”   汉哥立即问:“他跟你是什么关系?我是说,在那个世界里,他跟你是什么关系?”   明亮说:“同事关系。”   汉哥:“还有呢?”   明亮说:“哦,对了,最后那天,我送小鳄出院,她说她爸来接她,结果我发现,她爸竟然是侯先赞……”   汉哥一下子难过起来,似乎一出戏剧不可逆转地走向了一个悲剧结尾。   他说:“明亮,你在生活中认不认识一个叫侯先赞的人?”   明亮想了想,说:“不认识。”   汉哥说:“再想想。”   明亮说:“绝对不认识。”   汉哥突然说:“小鳄是你的亲生女儿吗?”   明亮愣了愣,说:“当然是了!十月怀胎,我至今都记得那种拖累,那种幸福……你问这个干什么?”   汉哥说:“当时,你那个病房里有没有其他产妇?”   明亮说:“我住的是单间。”   汉哥迷惑了:“你确定出院的时候没有抱错小孩?”   明亮说:“我确定。小鳄出生的时候,脖子上有块胎记,直到3岁之后才消掉……”   过了一会儿,汉哥忽然想到了什么:“你说小鳄的病房里总共有三个患者,另外两个女孩叫什么,你记得吗?”   明亮说:“记得,一个叫饭饭,一个叫季之末。”   汉哥小声说:“你在现实中认识她们吗?”   明亮摇头:“不认识。”   汉哥小声说:“那你听过这两个名字吗?”   明亮还是摇头:“没有。”   汉哥继续小声说:“你不是每个周末都去小鳄的学校看她吗?那你应该见过她那两个室友的,她们一个就叫饭饭,另一个就叫季之末!”   明亮说:“是吗?小鳄这孩子太要面子了,每次都不让我进校门的。”   汉哥的声音更小了:“你并不知道现实中有饭饭这个人,也不知道有季之末这个人,可是,她们为什么出现在了你的幻觉世界里呢?”   明亮皱着眉头想了想,说:“是啊,很奇怪……”   汉哥猛地把目光射向了碎花小鳄的卧室。   门关着,里面一片死寂。   汉哥说:“你等一下……”   接着,他慢慢站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向了书房。第六感告诉他,碎花小鳄刚才拿的那沓纸上很可能有答案!   明亮问:“你干什么?”   汉哥立即回过头来,“嘘”了一声。   明亮愣愣地看着他。   他走进书房,四下看了看,电脑桌上整整齐齐,不见那沓纸。书架上的书整整齐齐,不见那沓纸。他慢慢打开抽屉,抽屉里放着一些零碎杂物,也不见那沓纸。   碎花小鳄把它藏在哪儿了?   她越藏越说明那沓纸有问题!汉哥一定要找到它,除非碎花小鳄把它吞进了肚子里。   最后,他把目光落在了那些书脊上——   恐怖小说——《三减一等于几》。   他把它抽出来翻了翻,没有。   爱情小说——《我是我的情敌》。   他把它抽出来翻了翻,没有。   人物传记——《世界著名音乐家的传奇人生》。   他把它抽出来翻了翻,没有。   菜谱——《顿顿不重样》。   他把它抽出来翻了翻,没有。   汉哥翻了十几本书,最后抽出了一本实用书——《1000种致命危险》,翻了翻,那沓纸“啪嗒”掉出来。   汉哥赶紧弯下腰,把它捡起来,纸上写的好像是小说或者剧本的大纲,那些小标题让汉哥倒吸一口冷气——   第一章,弗林学校。第二章,头发丝一般的异常。第三章,诡异的可乐。第四章,又一瓶可乐。第五章,没完没了地繁殖。第六章,异常在生长。第七章,水上水下。第八章,凉亭的传说。第九章,一个足以把人吓醒的梦。第十章,逃之夭夭。第十一章,死人说话。第十二章,永远在一起。第十三章,一模一样的床单。第十四章,灵魂伴侣。第十五章,和汉哥幽会。第十六章,那个女人出现在了照相机里。第十七章,真人第一次显形。第十八章,汉哥背后的女人。第十九章,她的生活渐渐被替换。第二十章,第二家旅馆上演第一家旅馆的噩梦。第二十一章,这个世界轻飘飘地没了。第二十二章,噩梦在现实中重演。第二十三章,明亮和明亮。第二十四章,如影相随。第二十五章,大脑里没有破绽。第二十六章,面对面。第二十七章,命案。第二十八章,诊室变得诡异起来。第二十九章,原来真的是假的。第三十章,弗林医院。第三十一章,10月25号午夜12点。第三十二章,明亮彻底疯了。第三十三章,汉哥和碎花小鳄的“婚礼”。   (你发现了吗?这个神秘大纲的小标题和本书的小标题绝大部分是一样的,也就是说,故事一直在按照大纲的设计推进着,不信你回头对对。接下来你会发现,本书后面的小标题也和这个大纲基本接近,也就是说,这个故事还得按照这个大纲发展下去……发现了这个问题,我猜你也会倒吸一口冷气。是的,这个大纲就像命运一样不可更改,那么是谁创造了它?)   大纲总共两三千字,汉哥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他足足呆愣了一分钟。   他终于明白了,一切都是碎花小鳄在捣鬼!   这沓纸上写的故事和明亮讲的幻觉几乎一模一样,严丝合缝!   一个女孩怎么会这么狠!   一个女儿怎么会这么狠!   他断定,那个侯先赞大夫只是个烟雾弹,他只存在于故事中,只存在于明亮的幻觉世界里,其实根本没有这个人!碎花小鳄之所以编造这个谎言,就是为了明亮疯掉之后,汉哥不会怀疑到她头上,只会怀疑那个永远找不到的侯先赞……真是用心良苦。   汉哥只是想不通,碎花小鳄究竟用了什么手段,把明亮害成了这样?   巫术?   致幻剂?   这是一个最大的谜。   汉哥不可能把这一切告诉明亮,碎花小鳄是她的亲生女儿,她一定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任何人都一样。   汉哥又想到了另一种可能——会不会他刚才在车上休息的时候,明亮对碎花小鳄讲了她的幻觉,碎花小鳄把它记录下来了,当成了恐怖小说素材,或者留着带母亲去医院看病的时候拿给大夫看?   这么多字,她有那么快的速度吗?   汉哥必须验证一下,如果这个故事大纲出现在明亮的幻觉之后,碎花小鳄就是无辜的;如果它出现在明亮的幻觉之前,那么碎花小鳄就是恐怖的制造者。   汉哥把这沓纸装进了口袋,走出书房,来到明亮跟前,小声问:“你对小鳄讲过你的幻觉吗?”   明亮摇了摇头。   汉哥的心里“咯噔”一下。   他说:“我好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没关系,你不会有问题的。现在说话不方便,你回卧室去,我回车里,一会儿我给你打电话。”   明亮说:“为什么?”   汉哥说:“听我的。”   明亮顺从地点了点头。现在她感到云里雾里,彻底晕头转向,一切只有听汉哥的。   出门之前,汉哥又朝碎花小鳄的卧室看了一眼,门依然关着,里面无声无息。汉哥感觉到,门缝里朝外冒着看不见的寒气。   第八章 10月25号午夜12点   下了楼,汉哥快步跑进车里,打开了四个顶灯,车里亮了。   他把那沓纸放在膝盖上,拨通了明亮的电话:“明亮,你知道吗?可能有人想害你,这个人要达到目的,必须利用你的恐惧,因此,你不能回避,更不要害怕,你必须回到恐惧中,然后战胜它。”   明亮说:“谁想害我?”   汉哥说:“一个很弱小的人。”   明亮说:“他为什么要害我?”   汉哥说:“你不要问了,等我查清之后自然会告诉你。现在,你把你的幻觉再给我讲一遍,就当讲恐怖故事了。”   明亮说:“汉哥,我不想再提起它了,我真的很累。”   汉哥说:“我要确定害你的人是谁!”   明亮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慢慢讲起来:她天天通过电脑观察碎花小鳄的大脑,后来,她发现她的生活中莫名其妙地出现了一瓶可乐,又莫名其妙地出现了一根棒球棒,接着,她的生活用品陆续被人替换……   汉哥对照着纸上的故事大纲,发现明亮的幻觉和纸上的构思几乎完全一致。   只有一点不同:   在明亮的幻觉中,她为碎花小鳄使用催眠术的时候,碎花小鳄突然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1。”   明亮试探地说:“是的,1完了是2。”   碎花小鳄依然闭着眼,又说了一遍:“1。”   明亮说:“你想说什么?”   碎花小鳄又说:“1。”   明亮盯着她的眼皮,问:“然后呢?”   碎花小鳄又说:“1。”   明亮想了想,说:“你说2。”   碎花小鳄就不再说话了……   可是,故事大纲却是这么写的:   侯先赞把碎花小鳄带回来了。   明亮对她使用了催眠术。   门诊楼一片死寂。   明亮开始治疗——天上一片大雾……地上一片大雾……到处都是白花花的大雾……你看不清我了……我看不清你了……我们都是白色的兔子……大兔子死了……十兔子死了……十兔子其实就是大兔子……   碎花小鳄的意识渐渐模糊。   明亮:天在上面,地在下面。那绿的是草,那红的是花。乘州是个城市,你家住在城中央……   碎花小鳄突然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1。”   在催眠中,只要施术者不提问,受术者绝对不会主动张嘴。   明亮试探地说:“是的,1完了是2。”   碎花小鳄依然闭着眼,说:“0。”   明亮愣了愣:“你想说什么?”   碎花小鳄又说:“2。”   明亮说:“对了,1完了是2。”   碎花小鳄又说:“5。”   1完了是2,碎花小鳄却逆向思维,说了“0”。接着,在明亮的提示下,她改了过来,说了“2”。这些很正常。可是,最后她又冒出了一个“5”,一下变得毫无规律可言了。   在整个治疗过程中,碎花小鳄只说了四个数字“1”、“0”、“2”、“5”,接下来不管明亮问什么,她都一言不发了。   汉哥也困惑了。   为什么明亮的幻觉和故事大纲有了出入?   在现实中审视这些数字,明亮幻觉中的1111可以理解成11月11日,那是他和明亮举行婚礼的日子。而1025可以理解成10月25日,就是今天,明亮突然发病的日子……   接下来,明亮讲到了故事大纲的第三十一章——   她又回到了弗林医院,碎花小鳄被侯先赞大夫领走了。天黑之后,她去巡视病房,季之末对她说:10月25号午夜12点就到头了。明亮走出住院部之后,遇到了一个精神病老头儿,他一路狂奔,似乎就为了告诉明亮一个秘密:10月25号午夜12点就到头了。接着,明亮在电脑中看到,侯先赞大夫站在她的黑白照片前,声音嘶哑地说出了同一句话:明亮啊,10月25号午夜12点就到头了……   明亮停住了。   汉哥问:“没有了?”   明亮说:“没有了,然后我就发现我躺在了家里的床上,然后我就给你打了电话。”   汉哥看了看那个故事大纲,还有三个小标题:第三十一章,10月25号午夜12点。第三十二章,明亮彻底疯了。第三十三章,汉哥和碎花小鳄的婚礼。   阴谋还没有完!   碎花小鳄无疑是铁了心,一定要把明亮害疯。   她为什么这么干?   很明显,为了汉哥。   对于这个变态的女孩,明亮不是她的母亲,而是她的情敌。她以为,接着她就会如愿以偿地得到汉哥的爱情。   她编排了一个这么长的恐怖故事,不知道用什么办法装进了明亮的大脑,让她用一天时间去经历。面对这种高强度的惊吓,明亮挺过来了,至少现在明亮的思维是正常的。汉哥猜测,今夜12点是个关键时刻,碎花小鳄很可能再次控制明亮的大脑,给她制造更骇人的情节。   汉哥看了看表,11点12分,离那个恐怖时刻还有48分钟。   他关掉了车里的四个灯,对明亮说:“明亮,我担心今天晚上会发生一些事情,我跟你一起住吧。”   明亮斩钉截铁地说:“不行,小鳄在家呢,她住校之后就没有回过家,这次好不容易回来了,家里却多了一个男人跟她妈睡在一起,她会伤心的!”   汉哥不能对她直言相告,只好说:“也好,你把笔记本电脑移到你的卧室去,我跟你视频聊天,这总可以吧?”   明亮说:“你回去休息吧,今天太折腾了。”   汉哥说:“至少今夜我要陪着你。”   明亮想了想说:“好吧,那你等着。”   接着,她走出卧室,去拿那台电脑了。   汉哥把iPad拿过来,关闭了碎花小鳄的对话框,打开了明亮的对话框。   画面中,出现了明亮的卧室,她把灯光调得暗暗的。   汉哥说:“你把电脑放在梳妆台上,对着你。”   明亮照做了。   汉哥说:“明亮,我爱你,你知道吗?”   明亮说:“你今天怎么了?说这么傻的话!”   汉哥说:“我想说。”   明亮笑了:“那你就说吧!其实,我喜欢听。”   汉哥说:“40年了,我遇到过很多人,但不知为什么,一直没有走进婚姻。后来我知道了,老天注定的,让我等着你。”   明亮说:“我不知道你在等我,不然我早来了,我绕了一个弯儿。其实我不该这么说,不绕那个弯儿就没有小鳄了……父母总是看不到自己孩子身上的毛病,我经常反省自己是不是也有这个问题,你说,小鳄是不是太任性了?”   汉哥说:“今天我们不说小鳄,好吗?”   明亮说:“嗯。但是你别忘了,明天我们要给她补上生日蛋糕。”   汉哥说:“如果有人因为爱我,躲在暗处算计你,你怕不怕?”   明亮说:“如果那是你老婆,我会感到羞愧,我会躲开,躲开她也躲开你。如果不是你老婆,我就不怕,因为我知道你爱我。”   汉哥说:“是啊,我爱你!你什么都不用怕,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明亮说:“你为什么对我说这些?你知道是谁在害我了?”   汉哥说:“只是聊天罢了。你睡吧。”   明亮看了看电脑上的时间,说:“啊,这么晚了。”   汉哥说:“挂电话吧,别关视频,你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我看着你。”   明亮换了睡衣在床上躺下来,说:“我睡了你就睡,好吗?”   汉哥说:“好的,晚安。”   明亮说:“好梦。”   好梦——汉哥没想到,这是明亮在正常世界里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两个人挂了电话。   汉哥又看了看表,11点32分,离那个恐怖时刻还有28分钟。   他一直注视着视频中的明亮,她的神态很安详,那么美。如果凑近她,会闻到她身上的香气。明亮从来不用太浓的香水,只用清淡的,她说过,任何太浓的气味都是一种不礼貌。她用的香水淡到什么程度呢?只有和她耳鬓厮磨的人才闻得到。   汉哥的耳朵一直没有放松警惕,严密地聆听着卧室之外的声音。他觉得,碎花小鳄快出现了。   房间里十分安静。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汉哥毫无睡意,他盯着视频中明亮的脸,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想象:她会不会就这么睡过去,永远不再醒来了?   看看表,11点46分了!   视频中的明亮一动不动。   突然,汉哥听到了什么声音,好像客厅里什么东西掉了,“啪”的一声。明亮并没有睁开眼睛。   这个家里只有明亮和碎花小鳄,明亮在床上躺着没有动,毫无疑问,这个声音是碎花小鳄弄出来的。   她在干什么?   她肯定从她的卧室走出来了,如果声音来自她的卧室,隔着两个门,汉哥不可能听见。   碎花小鳄要来了?   摄像头对准了明亮的床,汉哥看不到卧室的门。   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绷紧了每一根神经。   看看表,11点49分,还有11分钟。   有人咳嗽了一声,赶紧用手捂住了。   汉哥意识到,这不是视频中的声音,而是他身边的声音!他把目光从视频上移开,朝车外看了看。   外面很黑,只有路灯幽幽地亮着。   几条甬道都空荡荡的,没有人啊。   他按下车窗,继续寻找,全身猛地一哆嗦——树丛中站着一个人!不,那只是一张脸,并没有身体!   前面说了,汉哥怕鬼,他在家睡觉的时候,夜夜都开着顶灯,现在他的车里却黑着。他本来就提心吊胆,冷不丁看到那张脸,差点吓昏过去。他死死盯住这个人,看了一会儿,终于看清楚了,这个人穿着深绿色的衬衣,深绿色的长裤,几乎和树叶的颜色一模一样,不仔细看根本分辨不出那里站着一个人。   此人面朝明亮家那栋楼,好像在施法。他的站姿很奇怪,金鸡独立,一条腿支撑身体,略微弯曲,另一条腿提起来,悬在半空。他的双手高高举过头顶,合在一起。   他是谁?   深更半夜,他在干什么?   汉哥咬咬牙,拉开车门,“噌”地一下跳出去,几步就来到了这个人的跟前。如果对方真是鬼,汉哥肯定跟它拼了。   此人五十多岁,身材高大。   汉哥的脚步声并没有惊扰到他,他依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   汉哥低声问道:“你在干什么?”   这个人闭着眼睛说:“练功。”   汉哥问:“你是这个小区的?”   这个人说:“此刻,我属于整个天地。”   汉哥问:“你为什么穿着迷彩服?”   这个人说:“为了和大自然融为一体。”   想了想,汉哥突然问:“你贵姓?”   这个人说:“我姓侯。”   汉哥一愣:“你叫……侯先赞?”   对方显然被汉哥扰乱了心绪,他皱了一下眉,睁开了眼睛:“你是谁?”   汉哥的心狂跳起来:“你告诉我,你是不是侯先赞?”   对方说:“我是侯先赞。”   汉哥突然冲上去,把对方扑了一个趔趄,他的另一条腿终于着地了,赶紧抓住了旁边的树:“你干什么?”   汉哥逼近了他的脸:“你是精神病院的大夫?”   这个人大怒:“我是退休的桥梁工程师!”   汉哥愣住了。   这个人不依不饶:“你有病吗?”   汉哥说:“你认识明亮吗?”   这个人说:“不认识!你赶快走,不然我叫保安了!”   汉哥赶紧说:“对不起,我认错人了……”一边说一边冲向了他的车。   这个人在背后嘀咕了一句:“精神病!”接着,他离开树丛,回家了。他家和明亮家在同一栋楼里。   汉哥迅速回到车里,看了看表,11点54分。   他盯紧了视频。明亮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不见碎花小鳄出现。   时间过得太慢了。   一个保安走过来,他经过汉哥的车,趴在车窗上看了看,看到了发光的iPad,赶紧转身走开了。   11点55分。   一盏路灯闪了闪,灭了。还好剩下的路灯都亮着。   11点56分。   一对男女走过来,在汉哥的车前吻在了一起。   11点57分。   男女分开了,女的走进了明亮家那栋楼,男的目送她。   11点58分。   男的转身离开。   11点59分。   那盏灭掉的路灯忽然又亮起来……   这些汉哥都没看到,他的双眼一直死死盯着那个视频。   iPad上的时间一下变成了00:00!   视频中传来了敲门声——“当,当,当。”   汉哥哆嗦了一下。   是的,有人在敲明亮卧室的门!   明亮一下就睁开了眼睛。   那个人继续敲门,很轻很轻:“当,当,当。”   明亮问:“小鳄?”   视频里传来碎花小鳄的声音:“是我。”   明亮坐起来,说:“你进来吧。”   汉哥听见卧室门被拉开了。他屏住了呼吸,随时准备冲上楼去。   明亮眯着眼睛说:“小鳄,你怎么还不睡?几点了?”   汉哥看不到碎花小鳄的人,只能听见她的声音:“12点了。”   明亮说:“我没事了,你睡吧。”   碎花小鳄没有说话。   汉哥看见她突然在视频前出现了,盯住了汉哥。   汉哥也盯着她。她穿着一件红色睡衣。   终于,她转过身去,把脸朝向了明亮。   现在,汉哥只能看见她的后背,看不见明亮。   她们怎么都不说话了?   汉哥死死盯着碎花小鳄的后背,怀疑自己突然聋了。扭动了一下身子,清楚地听见衣服和座位的摩擦声。   碎花小鳄就那么挡着汉哥的视线,视频一直无声无息。   难道视频卡住了?早不卡,晚不卡,为什么偏偏在这个关键时刻卡!   12点零8分了!   突然,汉哥看见碎花小鳄的后背动了动,视频还是没有声音。她好像在对明亮说着什么!   汉哥使劲儿晃了晃iPad,一下明白了:刚才碎花小鳄走过来的时候把视频的声音关掉了!   完了!   这时候是12点12分。   汉哥慌乱地抓起手机,打给明亮,响了半天没人接。碎花小鳄依然严严实实地挡在摄像头前。   汉哥丢下电话,跳下车,朝明亮家狂奔。   他连滚带爬地冲上三楼,使劲儿砸门:“咚咚咚!”   没人给他开。   他继续砸:“咚咚咚咚咚咚!”   还是没人给他开。   他喊起来:“碎花小鳄!”   门里始终没什么声音,如同一套空房子。   他跑下去,仰头朝三楼看了看,根本不可能爬上去。   看看表,这时候已经是12点24分了!   他只好返回车内,继续看视频,还是碎花小鳄的后背。   汉哥对她喊起来:“碎花小鳄!你在干什么?你让开!”   碎花小鳄能听见他的喊声。   她慢慢移开了身体,弯下腰来,把声音打开了:“亲爱的,你可以看了……”   视频中露出了卧室的全貌。明亮坐在床上,怀里死死抱着枕头,像过电了一样在抖动。她的眼睛紧紧盯着碎花小鳄,流露出恐惧、悲伤、绝望的目光。   汉哥愣愣地看着视频中的明亮,忽然意识到:明亮彻底完了。   汉哥的眼泪流下来,说:“小鳄,求求你,给我打开门!”   碎花小鳄说:“好啊,你上来吧。”   汉哥下了车,连车门都没锁,踉踉跄跄地再次爬上了三楼。   碎花小鳄早把门打开了。   汉哥几步就冲进了明亮的卧室。   明亮已经不再抖了,只是怀里依然死死地抓着那个枕头。   汉哥搂住了她的肩,轻声说:“没事了,明亮,我来了。”   明亮甩开了他的手,对碎花小鳄说:“乖女儿,我知道,你在心里是爱我的,对不对?”   碎花小鳄倚在门框上,静静地看着她,就像一个导演给演员布置了作业,正在审查这个演员的表演。   明亮又说:“妈亏欠你太多了,我会和你爸爸一起补给你的,你相信我。”   碎花小鳄只是听。   明亮继续说:“我正在等你爸爸,一会儿他就来了。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主动联系过他,这次为了你,我要和他搭个伴儿,给你一个完整的家!”说到这儿,她竖起耳朵听了听,然后对着客厅说,“老邢,你到了吗?”   汉哥第一次知道,明亮死去的老公姓邢。   他的眼泪再次流下来,抱住明亮,让她躺在了床上:“明亮,你睡一会儿吧!”   明亮没有挣扎,她抱着枕头躺下来,嘴里依然嘀咕着:“不是孩子的错,都是大人的错,孩子有什么错呢……”   汉哥轻轻抚摸着她的额头,不再说什么,内心涌上无边无际的悲凉。   明亮在他的爱抚下,终于安静了,倦倦地闭上了眼睛。   直到她睡熟之后,汉哥才把手从她的额头上移开,走出去,轻轻关上了门。碎花小鳄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汉哥静静地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告诉我吧,你对你妈做了什么?”   碎花小鳄耸了耸肩:“我早跟你说过了,她不是我妈。”   汉哥说:“好好好,她不是你妈,我只想知道,你对她做了什么!”   碎花小鳄说:“我能做什么!我放学才回家,那时候她已经不正常了,跟我有什么关系!”   汉哥说:“你来她的房间干什么?”   碎花小鳄说:“她病了,我是她的女儿,不该来看看她吗?”   汉哥说:“那你告诉我,你进来之后对她说什么了?”   碎花小鳄说:“我问她是不是好点了,她突然就像抽了羊角风一样,全身哆嗦起来。”   汉哥说:“你为什么关掉视频的声音呢?”   碎花小鳄说:“我们母女俩说话,为什么让你听?你是我爸?”   汉哥说:“你别怪我无情,天亮之后,我会报警。”   碎花小鳄突然大笑起来:“报警?抓谁?抓我?我做什么了?”   汉哥突然感到,他竟然斗不过这个18岁的女孩!   汉哥说:“你不要得意,碎花小鳄,我有证据。”   碎花小鳄说:“我很好奇,你有什么证据?”   汉哥说:“尽管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手段,但是我知道,就是你导演了这一切,我看到了你写的故事,你妈的幻觉全部来自那个故事!”   碎花小鳄又笑了:“我也是这次回家才看到那几页故事的。你应该换个思路——她是看了那几页故事之后才疯掉的。”   汉哥一阵沮丧,他知道自己又败了。   他说:“我们先把这件事挂起来,现在,你妈真的疯了,我不走了,我要留下来陪她。”   碎花小鳄冷笑了一声:“我害怕的时候,你不肯陪我,现在她害怕了,你就留下来陪她——这公平吗?我告诉你,现在她疯了,这个家由我做主,我不让你留在这儿,请你出去。”   汉哥说:“我要是不出去呢?”   碎花小鳄撇了撇嘴:“那我就报警,很简单!”   汉哥盯着这个阴险的女孩看了一会儿,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你真狠。”   碎花小鳄突然暴怒了,狂吼起来:“你们才狠!你们他妈所有人!”   汉哥没理她,转身朝外走。到了门口,他听见了明亮的声音:“乖女儿,是你爸爸来了吗?”   汉哥的心一痛,一步跨了出去。   来到楼下,汉哥抬头朝上看了看,碎花小鳄正站在窗前看着他。苍白的灯光在她的背后,逆光,看不清她的表情。   第九章 明亮彻底疯了   这一夜,汉哥根本没睡着。   他依然对明亮抱着一丝希望,也许,天亮之后她会再次恢复正常……   天刚亮,他就给碎花小鳄打去了电话。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起来,看来碎花小鳄也没睡。   汉哥说:“明亮怎么样?”   碎花小鳄有些不耐烦:“还是老样子,疯疯癫癫的……我他妈也完了。”   汉哥说:“你怎么了?”   碎花小鳄说:“她疯了,我还能继续上学吗?”   汉哥说:“你上你的学,我照顾她。”   碎花小鳄“哼”了一声:“你当你是谁啊?我爸?我才不信任你,更不会把她交给你。”   汉哥说:“她今天什么表现?”   碎花小鳄说:“坐在卧室里,不梳头,不洗脸,一言不发,跟个木头人似的。”   汉哥说:“我马上到你家。”   碎花小鳄说:“给我带点早餐。我要两根肯德基的霜糖油条,一杯雪顶咖啡。”   汉哥没心思吃东西。他买了两份早餐,给了碎花小鳄一份,然后端着另一份走进了明亮的卧室。   明亮面容枯槁,抱着枕头在床上坐着,看着梳妆台的镜子,眼里没有一点儿神采。   碎花小鳄去了厨房,能听见她咀嚼油条和啜饮咖啡的声音。   汉哥把早餐放在梳妆台的桌面上,然后在明亮身边坐下来,温和地说:“明亮,你吃点东西吧,热着呢。”   明亮不说话。   汉哥说:“明亮,明亮!”   明亮好像听不见。   汉哥:“我是汉哥,最爱你的那个人。”   明亮不说话。   汉哥:“你忘了吗?去年,我们走进了高中教室,跟老同学一起联欢,我送给你一个塑料皮的笔记本,你还吻了我……”   明亮不说话。   汉哥:“你记得吗?我们商量好的,要在11月11号举行婚礼……”   明亮不说话。   汉哥擦了擦渗出的泪水,朝客厅看了看,小声说:“你告诉我,昨天夜里小鳄对你做了什么?”   小鳄这两个字似乎刺中了明亮的某根神经,她抖了一下。   汉哥说:“我保护你,不用怕……”   明亮又不说话了。   汉哥呆呆地想了想,突然站起身,走出去,取出了盒子里的小提琴,来到了明亮面前。   汉哥:“你看,这不是你的琴吗?还认得不?”   明亮看都不看一眼。   汉哥动了动琴弓,发出很难听的声音。   汉哥:“还记得你给我拉过的那支曲子吗?我说特别好听,你告诉我,那是《圣母颂》,舒伯特的作品,你还告诉我,那是舒伯特根据英国的一首叙事长诗写成的……”   明亮不说话。   碎花小鳄吃完了,她一边擦手一边走过来:“别费心了,没用。”   汉哥走出去,把小提琴放在了盒子里,然后关上了明亮卧室的门,在沙发上坐下来,过了半天才说话:“她很严重。”   碎花小鳄也在沙发上坐下来,点着一根细长的烟,大口大口地吸,眼泪一滴滴掉下来:“我可能真不是他们的女儿,你没看出来吗?他们都在躲我!一个死了,一个疯了……我有那么麻烦吗?”   汉哥看了看她,忽然不确定这一切是她干的了。   他递给她一块纸巾,说:“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碎花小鳄很快就擦干了眼泪,不哭了,她说:“我要观察观察她的病情,要是她生活能自理,我就把她留在家里。如果她有暴力倾向,我就把她送进精神病院。我能怎么办!”   汉哥说:“小鳄,我们不能把她送到精神病院去。”   碎花小鳄白了他一眼:“我家的事不用你管。”   汉哥说:“你太小,没法照顾她,今天我把她接到我家去。”   碎花小鳄说:“不可能!就算你是她的男朋友,但是在法律上我是她的女儿,我不会让你带走她的。”   汉哥明显感觉到,碎花小鳄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无比冷酷。与其说那是一个女儿在保护母亲,不如说是一个情敌在撒泼。   汉哥说:“小鳄,你知道的,我们11月11号就要举行婚礼了。作为她的老公,我有义务照顾她!”   碎花小鳄非常冷静地说:“可是你们并没有领结婚证。”   汉哥说:“有什么区别吗?”   碎花小鳄说:“当然有区别!”   汉哥说:“可是,你不上学怎么办?你没有收入,她也不可能再做家教,你们怎么生活?”   碎花小鳄说:“不用你操心,我会出去找工作的。”   汉哥说:“如果明亮清醒着,知道你不读书了,她会很伤心!求你了,小鳄!”   碎花小鳄的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表情:“汉哥,这样吧,你和我一起生活,我们一起照顾她。你看,这样三方的心愿都满足了,怎么样?”   汉哥沉默了半晌才说:“小鳄,我跟你说过了,这是不可能的。我只爱你妈!”   碎花小鳄愣愣地看着他,终于说:“你出去。”   汉哥下了楼,回到了车里,并没有离开。   他的心里牵挂着明亮。此时此刻,他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难道明亮的疯跟碎花小鳄真的没关系?   是不是她的家族有精神病遗传基因,只是一直隐藏得很深呢?   从碎花小鳄身上,隐约能看出一点儿苗头来,她偏执,自私,极度敏感又极度不知羞耻……   车窗开着,一阵风吹进来,后座有纸张飘动的声音。   汉哥慢慢转过头,看到了那沓纸,他把它们拿过来,又看了一遍。明亮家中莫名其妙地出现了这些恐怖的文字,绝对不是偶然。一股阴森的冷气从他的脚底升起来,迅速蔓延了全身。   不管碎花小鳄怎么伪装,他依然觉得,她就是坑害明亮的人。   问题是,她做了什么?   她怎么把明亮带入了一个编排好的幻象世界?汉哥不相信巫术,他只相信没有油汽车就开不走。高科技药物?汉哥同样不相信,精神是看不见的,能够扭曲它的东西绝对不是实物。   最可疑的是昨天午夜12点,从那以后,明亮就彻底神志不清了。   碎花小鳄究竟对她说了什么?   这是最深的谜。   汉哥越想越头疼。   陆续有人经过汉哥的车,大家去上班。汉哥盯住了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他穿着白衣白裤,提着鸟笼子。他不是那个练功的侯先赞吗?   汉哥下了车,跟他打招呼:“遛鸟去啊?”   侯先赞看了看他,说:“啊。”   汉哥说:“昨天晚上实在对不起……”   侯先赞说:“什么对不起?”   看来,他没有认出汉哥。   汉哥说:“昨天晚上我打扰您练功了啊。”   侯先赞想起来了,他说:“对了,你确实很讨厌。”   汉哥说:“其实,我很想跟您请教一下,您练的是什么功呢?”   侯先赞说:“很难得啊,年轻人,我的儿女们对这些从来不感兴趣。”他一边说一边把鸟笼子挂在了树上,然后就说开了,“首先,你知道什么是‘道’吗?”   汉哥:“不知道。”   侯先赞叹了口气:“俗世之人,总是一张嘴就是不知道不知道,没错儿,所有人都不知‘道’……”   汉哥假装虔诚地听。   侯先赞:“不知‘道’为何物,你知道这多可怕吗?‘道’生‘一’啊,‘一’生‘二’啊,‘二’生‘三’啊,‘三’生‘万物’啊!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我练的正是‘自然’功!”   汉哥突然问:“您见过碎花小鳄吗?”   侯先赞愣了愣:“碎花小鳄?是不是三楼那个女孩?”   汉哥:“是她是她!”   侯先赞:“那个女孩有意思!她说,这个世界上的人都是精神病,只有我一个人是精神病大夫。”   汉哥:“您收她为徒了?”   侯先赞:“她只是跟我聊过一次天而已……”   这时,五楼有个年轻女子探出了脑袋:“爸,我不是让你去买煎饼吗?”   侯先赞朝上看了看,说:“知道了!”然后他摘下鸟笼子,对汉哥说,“等空闲了细细跟你唠啊!”   汉哥赶紧说:“谢谢!谢谢!”   侯先赞离开之后,汉哥上了车。他断定,碎花小鳄知道小区里有个人天天半夜练功,并且通过闲聊知道他叫侯先赞,于是顺手把他编进了明亮的幻象中。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   明亮始终缄默着。   碎花小鳄辍学了,在家中和明亮相依为命。   无论汉哥怎么央求,她都不肯让汉哥把明亮接走。明亮正常的时候,她和汉哥的爱情是自由的,碎花小鳄无权干涉。现在,明亮失去了行为能力,于是碎花小鳄作为女儿,挡在两个大人之间,成了一个坚不可摧的障碍。   难道这正是她的目的?   汉哥不再坚持。不过,他每天下班之后都会来看望明亮。   明亮越来越瘦了。她好像从来没有走出过她的卧室,汉哥见到她的时候,她总是抱着枕头坐在床上,对着镜子中的自己发呆。   实际上,汉哥根本没有和明亮单独相处的机会,每次他走进明亮的卧室,碎花小鳄都像影子一样跟在背后,她靠在卧室的门槛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这一天,汉哥离开明亮家的时候,把一张卡放在了茶几上,对碎花小鳄说:“卡里有钱,你拿着做生活费。密码是你妈的生日。”   碎花小鳄没有拒绝。   汉哥走向了门口,像往常一样,碎花小鳄跟过来关门。汉哥抓到了门把手,突然转过身来,把碎花小鳄吓了一跳。   汉哥盯着她的眼睛说:“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碎花小鳄皱了皱眉:“你说什么?”   汉哥说:“小鳄,我知道都是你做的。是的,你和她没什么感情,你有你的目的,事已至此,我发誓我不会声张,我只希望你告诉我,你对她做了什么?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必须坦白,你是怎么把她变成这样的,我们才能一起找到治疗的办法!”   碎花小鳄眯着眼睛说:“你也疯了吗?”   汉哥说:“她是爱你的!”   碎花小鳄说:“你呢?”   汉哥说:“我……爱她。”   碎花小鳄笑起来:“她爱我,我爱你,你爱她……看看看,三角恋爱。”   汉哥的心狠狠一疼:“她现在病成这样了,你觉得你的玩笑合适吗?”   碎花小鳄收敛了笑,说:“治好她之后呢?把我送回学校,然后你们兴高采烈地举行婚礼?”   汉哥说:“我可以放弃婚礼,真的,只要让她变回正常人。”   碎花小鳄叹了一口气:“你可以把一个人推下悬崖,但是你能把这个人拽上来吗?一切都晚了。”   下了楼,汉哥回到车里,打开了iPad。   他刚刚在明亮的梳妆台上安了一个无线针孔摄像头,他要看看,家里没人的时候,碎花小鳄会对明亮做些什么。   明亮出现在画面中,她目光呆滞,一动不动。   卧室外偶尔传来零碎的声音,但是碎花小鳄一直没有进来。   将近一个钟头之后,碎花小鳄出现了!她端着两盘菜,放在梳妆台上,然后走了出去。这个女孩竟然会做饭!这让汉哥很意外。   过了一会儿,碎花小鳄又端来了一碗热腾腾的米饭,还有一瓶雪碧,她对明亮说:“吃饭。”   明亮没有反应。   碎花小鳄大声说:“叫你吃饭!”   明亮愣愣地看了看她,乖乖地放下了枕头,从床上下来了。她坐到梳妆台前,拿起了筷子,又把脸转向了碎花小鳄,弱弱地说:“你吃了吗?”   碎花小鳄不耐烦地扬了扬手:“你别管我了,快吃!”   明亮就大口吃起来。   吃着吃着,“啪嗒”一声,一根筷子掉到了地上,她愣了愣,弯腰去捡。碎花小鳄一步跨过来,粗鲁地推开了她:“废物!”   她捡起了那根筷子,走出去,很快又拿着一根筷子走进来,塞到了明亮手里:“你要是再掉就别吃了!”   明亮果然变得小心了。   碎花小鳄坐在她背后,看着她吃饭的样子,眼睛里充满了嫌弃。过了一会儿,她突然用手捂住脸,“呜呜”地哭起来。   明亮听到了哭声,慢慢转过脸去,轻轻地问:“乖女儿,不哭啊。”   碎花小鳄使劲儿抹了一下脸,叫道:“少啰嗦!吃你的饭!”   从这个偷窥画面中,汉哥无法确定碎花小鳄的心态。   这时候,碎花小鳄的电话响了,她接起来,走出了明亮的卧室,汉哥听见她在说“饭饭……”后面就听不清了。   大约五分钟之后,碎花小鳄再次走进来。   明亮问:“是汉哥吗?”   碎花小鳄愣了愣,直直地看着明亮,过了好久,她才慢慢弯下腰来,贴在了明亮的脸上,声调变得非常阴森:“你知道你为什么疯了吗?”   11月10号这天晚上,汉哥再次来到了明亮家,他背着一个很大的包。   碎花小鳄给他开了门。   汉哥没有像以前那样走进明亮的卧室,他在沙发上坐下来,说:“小鳄,我要跟你谈谈。”   碎花小鳄站着,望着汉哥,等他说。   汉哥说:“你知道,我和明亮准备明天结婚的,我不想改变这个计划……”   碎花小鳄不说话。   汉哥说:“明天我会来迎亲,希望得到你的同意。”   碎花小鳄不说话。   汉哥从包里掏出一件非常漂亮的白婚纱,小心地放在了沙发上:“你是她的女儿,我希望由你亲手给她穿上这件婚纱。”   碎花小鳄还是不说话。   汉哥看了看她的表情,又说:“如果你不同意她和我一起生活,没关系,我只希望和她完成这场婚礼,然后,我会把她送到你身边。”   碎花小鳄突然说:“你用那辆你送我的两轮轿车来迎亲吧,它最合适了。”   表面看起来,汉哥又高又大,风度翩翩,且玩世不恭。其实,他的内心过于柔软和浪漫,像个小孩子,缺乏一种男人的冷静和强硬。听了碎花小鳄的话,他顿时有些感动,站起来,眼睛湿润地说:“小鳄,我先谢谢你了!”   第十章 汉哥和碎花小鳄的“婚礼”   11月11日早晨,又是阴天。   汉哥郑重地穿上了一身黑色礼服。在服饰方面,汉哥十分讲究,过去,不同时期不同女人跟他相爱,几乎每个女人都通过汉哥提高了服饰方面的审美。他不仅仅喜欢陪女人逛街,给女人买衣服,而且他会提供专业性意见。很多天之前,他一个人去了婚纱店,经过反复设计,最后才定做了这款黑色礼服,以及明亮那款白色婚纱。   他不喜欢中式婚礼的花花绿绿,他觉得新郎黑礼服,新娘白婚纱,才是最经典的搭配。从某种角度说,婚礼并不仅仅是喜庆,它的主旋律是庄严,接下来,双方要做到的是责任,是付出,是坚守。在他眼里,之前的风流仅仅是风流,不是婚姻,他和明亮才是婚姻。   迎亲车队在楼下集结着,很庞大。   一生一次,就算平民结婚,也要搞得很豪华。汉哥的婚礼比豪华更豪华。   他捧着一大捧红玫瑰,来到楼下,放在那辆两轮轿车上,亲自驾驶,奔向了弗林小区。   路上,很多行人驻足观看。   来到明亮家楼下,汉哥下了车,在亲友和同事的簇拥下,抱着鲜花,爬上三楼。6S店的小Q也在迎亲队伍中。   追求汉哥的女孩太多了,没有人想到最后他娶了一个离过婚的女人,更不知道这个新娘已经灵魂出窍。   新郎敲门了:“咚咚咚。”   屋里很安静。   大家在旁边起哄:“快开门!快开门!不然我们撬锁了!”   新郎继续敲门:“咚咚咚。”   屋里还是很安静。   新郎再敲门:“咚咚咚。”   屋里依然很安静。   大家渐渐不再闹腾了,静静地等。   新郎说:“明亮,开开门,我来了。”   终于,门被无声地拉开了,碎花小鳄身穿那件雪白的婚纱,静静地出现在门口。   一部分人知道汉哥迎娶的是明亮,他们愣住了。一部分人不知道新娘是谁,他们发出了一阵惊呼——新娘太年轻了。   汉哥看着碎花小鳄,呆住了。   她在娇嫩的脸上化了浓妆,看上去并不好看,甚至有几分恐怖。天冷了,婚纱太薄,她在微微颤抖。   她伸出了一只手,示意汉哥挽住她。   汉哥没有动。   碎花小鳄说话了:“那辆两轮轿车是你送给我的,我们坐着它回家吧。”   汉哥突然伸手推开她,大步冲进屋内,来到明亮的卧室,发现床上只剩下了枕头,明亮不见了!   他几步就来到了门口,停在碎花小鳄的面前,低低地问:“明亮呢?”   碎花小鳄露出一丝怪怪的笑:“她去弗林医院了。”   所有人都察觉到了事情有变故,全体安静下来。   汉哥吼起来:“你胡说!”   碎花小鳄说:“她去弗林医院治病了,有什么问题吗?”   汉哥心中的怒火迅速蹿起来,他把怀中的红玫瑰砸在了碎花小鳄的脸上,然后对身边的人说:“抱歉,婚礼取消了,我们回去!”   碎花小鳄一步跨出门来,大声说:“你不是看过那个故事大纲吗?你应该知道后面的剧情啊!”   汉哥停下来,回头冷冷地看着她。   她说:“精神病患者碎花小鳄出院了,几天之后,她和汉哥举行了婚礼!其实,碎花小鳄和汉哥早就是灵魂伴侣了,他们甚至在同一张床上睡过觉!这一天,汉哥开着他送给碎花小鳄的两轮轿车来迎亲了,要多气派有多气派,明亮也接到了邀请,参加了这场婚礼……”   汉哥不想再听下去了,快步冲下楼去。   碎花小鳄在家门口哈哈大笑。   那个小Q紧紧跟在汉哥旁边,小声问:“这是怎么回事儿?”   汉哥说:“这个女孩是明亮的女儿,她疯了。”   黄昏。   碎花小鳄穿着婚纱,一步步来到了地下室。   地下室是一排仓房,有一间是明亮家的,里面堆放着旧家具。碎花小鳄掏出钥匙打开门,走进去,明亮正在一个旧椅子上坐着,面对着衣柜发呆。那个衣柜闲置很多年了,镜子上落满了灰尘,几乎照不出人。   碎花小鳄说:“跟我回家。”   明亮看了看女儿身上的婚纱,脸上露出了惊恐:“小鳄,你怎么穿着孝服啊?”   碎花小鳄说:“别胡说了,这是婚纱!”   明亮似乎松了一口气:“哦,这是婚纱……多漂亮的婚纱!你的新郎是谁呀?”   碎花小鳄没好气地说:“跟你没关系!”   明亮胆怯地说:“跟妈说说呗,妈怕你被骗……”   碎花小鳄说:“放心吧,我们肯定天长地久。”   明亮高兴起来:“那就好!那就好!”   回到家,明亮就坐在了自己的床上,再次抱紧了那个枕头。   碎花小鳄给她做了晚饭,侍奉她吃下去了。接着,她拿起手机,拨通了饭饭的电话。   碎花小鳄:“饭饭,你晚上能出来一趟吗?”   饭饭:“干什么?”   碎花小鳄:“今天,我特想出去狂欢一次。”   饭饭:“明天是周一,我还要上课呢。”   碎花小鳄:“求求你,陪陪我嘛!”   饭饭:“你是不是遇到什么喜事了?”   碎花小鳄:“今天我结婚。”   饭饭:“你结婚?你想雷死我吗?”   碎花小鳄:“我不是开玩笑。”   饭饭:“就算你结婚,新婚之夜,你不跟老公在一起,单枪匹马出去狂欢?驴唇不对马嘴啊!”   碎花小鳄:“新郎死了。”   饭饭:“你不要这么歹毒好不好?”   碎花小鳄:“饭饭,我不想说这些了,我只想大醉一场。”   饭饭想了想说:“好吧,去哪儿?”   碎花小鳄:“我们去那家最大的迪厅——‘万人醉’。”   卧室里的明亮突然把脸转过来,看了看碎花小鳄。   饭饭:“我可没钱啊。”   碎花小鳄:“我买单。你把季之末也叫上。”   饭饭:“OK!”   挂了电话,碎花小鳄把身上的婚纱脱下来,扔进了垃圾桶,然后换上了一身很露的装束。她走到明亮跟前,看了看她,轻声说:“妈,你一个人在家待着,我出去玩了,晚上就回来。”   这好像是她两年来第一次主动叫明亮“妈”。   明亮显得有些慌乱,左右看了看,似乎在寻找那个“妈”。   碎花小鳄又说:“我把门反锁了啊,你不能出去。”   说完,她转身就走了,到了门口,又返回来,拿起床上那个枕头,塞进了母亲的怀里,轻轻地说:“抱着它吧。”   然后,她快步离开。   明亮一直愣愣地看着她,好像还在回味那声“妈”。   第十一章 神奇的感应   家里只剩下明亮一个人了。   她的怀里抱着那个枕头,呆呆地坐着。   房间里那么安静。   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有在那个幻象世界中才有那样的电脑,能把一个人大脑里的所思所想呈现在画面上,现实中根本不存在。   碎花小鳄说对了,明亮又回到了弗林医院。   弗林医院的变化真大啊,树木参天,荒草丛生,所有人都不见了。只有楼房外墙上的那些名字还在,风雨侵蚀,已经看不太清楚。   明亮一个人在医院里踽踽独行,忽然对过去充满了怀念,那些事,那些人……   副院长、侯先赞、瓦刀脸的出纳、便利店的老板、碎花小鳄、饭饭、季之末……他们都去哪儿了?   走着走着,明亮有了一个疑问:为什么我落到了这个境地?为什么我变得这么孤独?   哦,最亲的那个人不见了。   谁是最亲的那个人?   哦,是女儿。   女儿叫什么?   哦,她叫邢李。   邢李很可爱的,她明明会走了,却懒得站起来,嘿嘿,她只在地上爬,像个小狗儿一样,爬得非常快,明亮费了很大劲儿才追上她,把她扶起来,说:“乖女儿,不要爬,站起来跑!”   ……   女儿去哪儿了呢?   明亮忽然想起来,她被那个叫侯先赞的同事带走了,他说那是他的女儿!   不对,侯先赞带走的是一个叫碎花小鳄的患者!   不,碎花小鳄就是邢李!   明亮顿时意识到,她上当了!   她要夺回自己的女儿!   她原地转了一圈,去哪儿找那个侯先赞呢?   他好像是开着一辆黑色轿车把女儿抢走的。   明亮发疯地冲出了弗林医院大门,来到了公路上。天哪,全是黑色轿车!它们一辆辆疾驰而过,似乎都在躲着她。车膜都很暗,根本看不到里面的情形。   她尾随着那些黑色轿车狂奔,嘴里叫喊着:“站住!把我女儿还给我!警察呢?他们抢走了我的女儿!”   跑啊跑啊,她实在跑不动了,那些黑色轿车转眼都不见了踪影。她在公路正中间躺下来,大口大口喘气。   公路上空空荡荡。   完了,追不上了。   完了,找不着了。   她的心中充满了绝望。   她能怎么样呢?她像个孩子一样哭起来。   哭着哭着,她突然停住了。   她隐约看到了一个画面——某个地方响着震耳欲聋的音乐,着起熊熊大火。很多人在逃命,互相踩踏,一片惨叫。   明亮看到了她的女儿邢李!   她小小的,正在地上朝前爬,一边爬一边惊恐地哭喊着。好像没人看到她,无数双巨大的脚板从她旁边跑过去,从她身体上踩过去……   明亮如同万箭穿心!   她在心里怒吼着:她才只有3岁!你们救救她啊!   火越来越大,她的女儿爬得越来越慢了……   卧室中的明亮突然扔掉了枕头,下了床,焦躁不安地走动起来。   女儿在哪儿?   一个地方的名字在她的大脑里蓦地蹦出来——“万人醉”!   她手忙脚乱地抓起了床上的被子,冲进卫生间,把它放在浴缸中,打开了水龙头。很快,被子就全部浸湿了,她抱起这张沉甸甸的被子,冲向了房门。   门被反锁了。   她发疯地扭动着门把手,怎么都打不开。   她在客厅里惊惶地转了一圈,最后冲到窗前,推开了窗户,把湿透的被子裹在身上,直接跳了出去。   地上是一块草坪。   她从三楼跳下来之后,竟然没有伤着腿脚,她神奇地爬起来,朝小区外冲去。   “万人醉”迪厅离明亮家大约两站地,它位于一个很深的大院内。明亮准确地找到了它。那条街上密密麻麻都是人,交通已经瘫痪,车喇叭响成一片,附近楼上探出了无数颗脑袋,都在看热闹。   明亮挤进了那个大院,真的看见迪厅里冒出滚滚浓烟,一些人陆续冲出来。   迪厅的出口几乎被逃命的人堵死了,她费了很多劲儿才挤进去,里面并不是迪厅,而是一条长长的走廊,音乐声骤然大起来。走廊里全是人,都在朝外冲。明亮逆着人流往里钻,嘴里喊着:“邢李!邢李!”   音乐声淹没了她的呼喊。   终于,她冲进了迪厅,里面都是火光和烟气,呛得她喘不过气。电线终于被烧断了,音乐声戛然而止,只剩下惊叫声,哭叫声,惨叫声。她在乱成一团的人群中寻找,终于看到了女儿,她正在地上朝前爬。   明亮拽下身上的湿被子,蒙在了女儿的身上,同时把她扶起来,声嘶力竭地叫道:“乖女儿,不要爬,站起来跑!跑啊!”   女儿愣愣地看了她一眼。她用尽全身力气推了女儿一下,把女儿推开了,接着,逃命的人群就把她撞倒在地上,踩上来无数的脚板……   碎花小鳄真的去了“万人醉”迪厅。   陪她一起去玩的,还有她的同学饭饭和季之末。   这天,碎花小鳄喝了很多酒,大醉,哭够了笑够了,她开始在迪厅里疯狂跳舞,忘记了一切。   将近11点的时候,高潮来了,工作人员在大厅内燃起烟花,没想到,烟花点着了屋顶的装饰……   饭饭和季之末都没能逃出来。   明亮把女儿救了。   两年前,刮着大风雪的那个夜晚,碎花小鳄在父亲死亡的那一刻,她感应到了,她做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梦,醒来后心如刀绞……   明亮是个疯子,精神已经错乱,但是,作为一个母亲,她与女儿之间的那种神秘感应依然灵敏,在灾难刚刚发生的时候,她有了某种预感,于是她破窗而出,冲到出事地点,把女儿救了出来,她自己却葬身火海。   三天之后,汉哥为明亮举行了葬礼。   墓地在东郊,离城区五公里。这里就是明亮幻觉中的,或者说碎花小鳄剧本中的——弗林医院的位置。   很多树,群体脱发,光秃秃的。很多草,流尽了绿色的眼泪,只剩下枯黄的材质。   天气好得出奇。   碎花小鳄穿着一身黑色孝服,胸前别着一朵白花,一言不发。   明亮的骨灰盒下葬了。   汉哥正要埋下第一锹土,碎花小鳄走过来,低低地说:“请等一下……”   汉哥回头看了看她。   她从车上拿出母亲一直抱在怀里的那个枕头,走到墓坑前,轻轻放进去,然后说:“埋吧。”   很快,明亮就躺在地下了。   大家立起了墓碑,上面写着——   李明亮之墓   1972—2012   接着,大家又立起了一块墓碑,上面写着——   汉哥之墓   1973—   碎花小鳄看着墓碑上的字,没有任何表情。   是的,明亮死于2012年11月11日,星期天。   在明亮的幻觉中,她给碎花小鳄做催眠的时候,碎花小鳄说出了四个数字:“1”、“1”、“1”、“1”。   而在碎花小鳄的故事大纲中,碎花小鳄说的是另外四个数字:“1”、“0”、“2”、“5”。   先不管明亮的疯到底跟碎花小鳄有没有关系,为什么在明亮的幻觉中,在碎花小鳄被催眠之后,她说出了明亮的死亡日期?   这个谜底只有上天知道了。   第十二章 第七感   这本书的名字叫《第七感》。   故事讲到最后了,只提到了第六感,那么第七感是什么?它跟这个故事有什么关系?   最大的谜底就是第七感。   我往下讲了,你做好思想准备。   明亮亡故一周之后,碎花小鳄把汉哥约到了“这地方”。   当时是黄昏,酒吧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一个女孩在弹钢琴,声音单调极了,正像窗外的景色。冬天了,刚刚下过第一场雪,街道一片银白,每个人都行色匆匆。   碎花小鳄化着浓浓的烟熏妆,看起来怪里怪气。   汉哥:“我把你当成是明亮的女儿,因此才来赴约的。”   碎花小鳄勉强笑了笑:“我把你当成是明亮的男朋友,因此才约你。”   汉哥说:“她走了,你该继续上学了。”   碎花小鳄摇了摇头:“我不想回到那个学校了。”   汉哥:“为什么?”   碎花小鳄:“我把两个同学都害死了……”   汉哥:“那你打算怎么样?”   碎花小鳄:“我跟你告个别,一会儿我就坐火车回佳木斯了,那个农场才是我的家。”   汉哥:“车票买了?”   碎花小鳄:“买了。”   汉哥:“也好。”   碎花小鳄突然说:“你想知道我对她做了什么吗?”   汉哥一愣:“谁?”   碎花小鳄说:“明亮。”   汉哥:“不想知道。”   碎花小鳄的眼圈一下就湿了,她点着一支烟,狠狠吸了几口,又掐灭了,说:“除了你,我找不到任何人说了……没关系,我就继续装作一个正常的女儿吧。”   汉哥:“你觉得自己不正常吗?”   碎花小鳄看着窗外,临时想了想,说:“我肯定不正常。”   汉哥:“人都死了,说什么都晚了。不过,如果你认为说出实情会让你的心里好受些,那你就说吧。我给你半个钟头的时间。”   碎花小鳄的眼神突然变得有些可怜:“谢谢你,汉哥……”   汉哥:“多余。”   碎花小鳄:“那我说了,你做好准备了吗?”   汉哥:“做好了。”   碎花小鳄静静看着他,脸上的表情逐渐消失……   汉哥的头皮越来越麻了。   别看他表面淡然,其实内心早就卷起了惊涛骇浪。当碎花小鳄承认是她害疯了明亮的时候,他的心一下就掉进了冰窟。过去不管怎么怀疑,终归没有证据,现在却成了铁定的事实!   在刚才的谈话中,他从碎花小鳄的脸上隐隐约约看出了一种蛇相。他有个特长,不管看谁,总能从对方的脸上看出某种动物的影子,他经常怀疑那就是对方前生前世的生命物种。比如有人像蜥蜴,有人像猩猩,有人像猫……   他感觉碎花小鳄像蛇。   她几乎没有额头,眼睛小而圆,不怎么聚光,似乎各看各的方向。中间的鼻梁太平、太宽了。汉哥能感觉到,那两个眼珠是冷的,它们四周的人皮也是冷的,就算放在火里烧,依然是冷的。   她的嘴闭着,但汉哥知道,这张嘴随时都可能突然张开,比整个脑袋都大……   她张嘴了。   10月25日,凌晨两点多钟。   没刮风,没下雨。不见夜行的人,不见夜行的车,不见夜行的虫子,世界黑咕隆咚,一片死寂。   昨晚,明亮早早就睡下了,第二天是碎花小鳄的生日,她打算好好儿给她过一下。   小区里十分安静。   树不动,草不动,路灯不动,楼房不动。   这样的环境中,肯定要出现一个动的东西。   果然,一个黑影悄悄出现了,她钻进了明亮家的楼门,慢慢爬上楼来,最后停在了明亮家门口。   这个人的脚步太轻了,声控灯都没有亮。她慢慢掏出钥匙,慢慢插进钥匙孔,慢慢转动……   太安静了,这样的环境一定会出现什么声音。   果然,“啪”的一声!   声控灯一下就亮了,照出了这个人的脸。   她是碎花小鳄。   碎花小鳄紧张地仰起脑袋,盯住了那盏灯,一动不动。   这是她的家,为什么她的动作如此神秘?   等了一会儿,声控灯终于灭了,她轻轻推开门,轻轻走进去,轻轻关上门……再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碎花小鳄回到家里,站在黑暗中,那双蛇一样的眼睛在熠熠闪亮,微微泛着绿光。停了片刻,她从书包里掏出了一些醉心花,分别撒在了各个角落,然后,她蹑手蹑脚地走进了自己的卧室,把门关上了。   她在床上坐下来。   也许是她太轻了,床板没发出任何声音。   家里更加安静。灯睡着了,沙发睡着了,茶几睡着了,地板睡着了,房子睡着了,小区睡着了,世界睡着了。   都睡着了。   只有碎花小鳄一个人醒着。   不但醒着,她每一根神经都保持着极度敏感,甚至听得见楼下一片落叶掉在地上的声音。   终于,她把壁灯轻轻打开了,又从书包里取出了一些东西。   白纸。   钢笔。   剪刀。   她拿起剪刀,开始小心翼翼地剪那张白纸,她剪了很长时间,终于在同一张白纸上剪出了两个一模一样的纸人——圆脑袋,两只夸大的耳朵,身体,伸出两条胳膊,岔开两条腿。看不出性别。   她拿起钢笔,在纸人身上分别写了两个名字——   李明亮。   邢李。   必须写本名才有效。   接着,她用剪刀把两个纸人的脑袋齐刷刷地剪下来,两颗脑袋上都残留着名字的一角,她把写着李明亮的脑袋放在了写着邢李的身体上,又把写着邢李的脑袋放在了写着李明亮的身体上,互换之后,她把它们并排摆在了床下,用床单挡上了。   接着,她下了床,轻轻走出去,穿过客厅,无声地来到了明亮的卧室前。   她静静地听。   隔着门板,她从明亮的呼吸中听出来,对方已经进入了深度睡眠。   她轻轻走开了,回到自己的卧室,从书包里拿出那个故事大纲开始温习。她已经背诵过无数遍了,整个故事都刻在了大脑里,现在到了应用的时候,她还要巩固一下。   任何人翻动纸张都会有声音,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可是,纸张在碎花小鳄的手里却没有任何声响,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终于,她放下那沓纸,关掉了壁灯,藏在了黑暗中。   那个故事大纲也藏在了黑暗中。   床下那两个换了脑袋的纸人也藏在了黑暗中。   我们都知道第六感。   一个人除了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还存在着“超感官知觉”,那就是第六感。就算你根本没看到什么,没听到什么,没闻到什么,没尝到什么,没摸到什么,却依然感觉到要发生某件事,结果它真的发生了,这就是第六感告诉你的。   我们只知道人体内存在着第六感,却没人知道还存在着第七感。   是的,第七感。   至亲的人——比如,父亲和孩子或者母亲和孩子,他们之间有一种奇特的感应,那就是第七感。只是,它藏得很深很深,我们一般察觉不到,只有在生死关头,它才会神奇地显现出来。这类例子太多太多。   第七感是亲人之间的一条神秘通道,找到它,就可以控制对方的意识。比如,你在冥想中认为你其实是你的父亲,你模拟他的身份去思维,那么,就等于替换了你父亲的精神世界,你想到什么,他就会看到什么。没人知道这个秘密,就算有人知道,也不会去尝试。一个人可能害他的敌人,可能害他的朋友,可能害他的同事,可能害他的恋人,但是没有人去害自己的亲生父母或者亲生孩子。因此,这个秘密永远得不到验证。   碎花小鳄确实不是个正常人,今夜,她要利用第七感把母亲害疯。   她从小就和这个女人分开了,直到两年前相见,在她眼中,对方完全是个陌生人。她疯狂地爱上了汉哥,她知道汉哥就要和这个女人举行婚礼了,她抢不来,她只能让这个女人疯掉,只有这样她才有可能夺来汉哥……   平时,碎花小鳄宁愿待在学校里,放假都不愿意回家,但是今天她偷偷溜回来了。在生日这一天,第七感的通道最通畅。   碎花小鳄对汉哥说,她放学才回家,那是撒谎。   此时,她藏在黑暗中。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   终于,东方微微亮了,碎花小鳄在黑暗中渐渐显形。   她双眼紧闭,正在盘腿打坐。   她听见明亮翻了个身。   碎花小鳄全身的神经顿时绷紧,她要行动了!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碎花小鳄要利用第七感这条通道,控制明亮的精神世界,然后让她去经历那一连串的恐怖事件,直到精神崩溃。   在明亮醒来之前,她想先试试。   碎花小鳄立即进入了演习无数遍的冥想中。   她的意识开始艰难转换——   我叫明亮……   我是明亮……   我40岁了……   我到了不惑之年……   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   我离婚了……   我一个人生活……   小鳄在学校快乐吗……   必须对汉哥说,结婚不要铺张,至少别租那种加长林肯,太俗了……   家里的墙该重新粉刷了……   碎花小鳄的意识开始模糊、模糊、模糊……   隐隐约约的,她看见了一栋废弃的大楼,墙体黑乎乎的,窗窟窿更是黑乎乎的。   远处出现了一个穿白衣白裤的高大男人,朝她冲过来。   她知道对方不怀好意,撒腿就跑,冲进大楼里,到处都是砖石,总是绊她的脚。   她躲进一个没有门的房间,蹲下来,突然背后有人拍了她一下,她一哆嗦,回头看去,是个小男孩,长得浓眉大眼,手里拿着一支五颜六色的塑料水枪,他很男人地说:“别怕,我保护你!”   她感觉他那支枪太不靠谱了。   还没等她说什么,这个小英雄已经跑到了门口,大声喊道:“坏蛋,你过来啊!我不怕你!”   她想制止这个小男孩,已经晚了,那个高大的男人循声跑过来,轻松地抓起那个小男孩,高高地扔下了楼梯,接着就朝她走过来……   她越看越觉得这个男人很面熟,他不是自己的前夫吗!前夫已经死了啊……   碎花小鳄使劲儿摇摇脑袋,一下睁开了眼睛。   这是梦境。   她直挺挺地坐着,不可能做梦啊!而且,她看到的那个男人分明是爸爸,怎么能称他为前夫呢?   她猛地意识到,刚才她进入了明亮的梦境!   她成功了!   她的心一阵狂跳,赶紧闭上眼睛,排除杂念,继续专心致志地冥想……   我叫明亮……   我是明亮……   我40岁了……   我到了不惑之年……   我是弗林医院的医生,很优秀……   明亮在她的床上哆嗦了一下,突然就睁开了眼睛。   此时,在碎花小鳄的意识中,她不再是碎花小鳄,她是明亮。她丝毫不能让自己分神,回到碎花小鳄的身份上。她想替代明亮的思维,必须非常非常专注,超过明亮本人的自我意识。她集中了全部的注意力,继续冥想——   我正开车离开城里……   我驶向弗林医院……   我去上班……   我的诊室在三楼……   明亮迷迷瞪瞪地走出卧室,坐在了客厅的沙发上。   她的意识已经被人抢占了,她成了一个木偶,现在,她的精神世界里呈现的都是那个抢占者的大脑活动。   18年前,碎花小鳄的身体离开了明亮的身体;18年后,碎花小鳄的大脑进入了明亮的大脑。   明亮被操控了,为了使她大脑里产生的幻觉更逼真,更清晰,更栩栩如生,碎花小鳄清楚,她的冥想不能太简略,必须非常细腻——   弗林医院位于乘州东郊,这里树多,鸟多,空气相当好……   我来到了诊室……   我打开了电脑……   噪音真大,看来要清洗一下风扇了……   打开电脑干什么……   哦,我有两个监视器,一个是监控病房的,一个是监控大脑的……   我的患者叫碎花小鳄……   她认为她是弗林学校的学生……   我天天通过她的大脑监视器看恐怖电影……   那些吓人的幻觉不会出现在我的生活中吧……   想什么呢……   好好工作……   随着故事越来越恐怖,明亮开始癫狂,她在家中张牙舞爪,做出各种各样古怪的举动。   碎花小鳄藏在自己的卧室中,步步紧逼,她替代了明亮的大脑,用一整天时间经历了整个弗林医院的故事。   明亮真的疯了。   碎花小鳄提前在家中撒下的那些醉心花,其实就是“曼陀罗”,它们含有多种生物碱,能够干扰人体正常的神经传导功能,因此产生幻觉。那属于医学。纸人换头,那属于巫蛊。第七感是一条通道,那属于精神学。可以这么说,碎花小鳄是通过某种植物的协助,又通过某种巫蛊的暗示,再通过第七感的手段,在明亮的身上制造了一连串幻术。   碎花小鳄万万没想到,明亮疯掉之后,竟然通过她们母女之间的第七感,预知到了那天碎花小鳄将大难临头,于是跑过去把她救出来,自己却被烧死了……   碎花小鳄讲完了。   她闭上了嘴,把分叉的蛇信子藏在了里面。   汉哥沉默着。   弹钢琴的女孩离开了,钢琴沉默着。   窗外的街道沉默着。   整个世界沉默着。   汉哥突然问:“这个办法是谁教你的?”   碎花小鳄:“侯先赞。”   汉哥:“小区里练功的那个人?”   碎花小鳄:“嗯。”   汉哥:“你骗我。”   碎花小鳄:“是的,我骗你。”   汉哥:“到底是谁?”   碎花小鳄:“季之末。”   汉哥:“你那个同学?”   碎花小鳄:“对,她死了。”   汉哥:“你还在骗我。”   碎花小鳄:“是你。”   汉哥:“我教的你?”   碎花小鳄:“就是你。”   汉哥:“你在说什么?”   碎花小鳄:“你还不明白吗?我不会告诉你是谁教的我,就算你现在把我掐死。”   汉哥:“既然你什么都承认了,为什么偏偏不肯说出这个人?”   碎花小鳄:“我也不会告诉你原因。”   汉哥:“那好吧……故事是谁编的?”   碎花小鳄:“我。明亮认为她是精神病医生的时候,曾经感慨过——她的患者碎花小鳄如果不患精神病,其实很适合做个编剧或者作家。”   汉哥:“我们继续。明亮经历了你制造的那些幻觉之后又清醒过来了,最后,你是怎么让她彻底疯掉的?我是说,10月25号那天午夜12点你对她做了什么?”   碎花小鳄看着汉哥,突然不说话了。   明亮很坚强,她的意识一整天都被碎花小鳄控制着,陷在弗林医院那个恐怖世界中,晚上,她竟然挣扎着走出来了,渐渐恢复了正常。   碎花小鳄确实够狠,一般说来,一个孩子跟父母生了气,由于情绪激动,可能会说出不该说的话,做出不该做的事,但很快就会过去,感情能迅速平复任何裂隙,接下来,这个孩子会感到父母又可气又可怜,会为自己的话语和行为深深感到后悔……   碎花小鳄不是这样子。   她从10月25日凌晨开始迫害自己的母亲,一直持续到晚上汉哥出现。她解除了冥想,母亲依然处于幻觉状态中,她那疯疯癫癫的样子,并没有引起碎花小鳄的怜悯,更没有使她停手。   晚上的时候,明亮清醒过来。   她叫出“小鳄”之后,碎花小鳄愣住了。   她走出书房,紧紧盯住了明亮。她发现,明亮真的清醒了。   后来,汉哥上了楼,两个人扶着明亮在卧室躺下来。如果这时候,碎花小鳄悬崖勒马,那么之后的悲剧就不会发生了。   当时,碎花小鳄恳求汉哥留下来陪她,被汉哥冷冷地拒绝。碎花小鳄的心头再次充满了杀气。   汉哥离开之后,她走进书房,拿出那个故事大纲,又一次看了看结尾。接着,她在母亲的卧室门口坐下来,盘着腿,双手合十,闭上双眼,再次进入冥想。   她非要把明亮击垮。   她没想到,明亮又一次从恐怖幻觉中挣扎出来!碎花小鳄很沮丧,她知道,就算再把明亮带进幻觉,她也会挺过来,这个办法不灵了。10月25日马上就要过去,碎花小鳄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她恼怒了,然后,她使出了最后一招儿……   在那之前,碎花小鳄又一次强制代替明亮的意识,让明亮重新回到了弗林医院,于是,明亮听到了季之末的警告,听到了那个精神病老头儿的警告,听到了那个侯先赞大夫的警告……碎花小鳄在明亮的意识里埋下了恐怖的倒计时——午夜12点。   是的,过了午夜12点就不再是碎花小鳄的生日了。   碎花小鳄通过第七感,把明亮的精神摧残到了即将崩溃的地步,就像一座大厦,眼看就要崩坍。这是一个基础,到了10月26日,第七感不再有效,碎花小鳄也不需要了,她换了一个更残酷的实现手段。   其实,她一直等在明亮的卧室外。   到了12点,她要动手了。这时候,明亮是清醒的。   碎花小鳄知道汉哥在监视她,她首先把防盗门锁死了,又走进明亮的卧室,关掉了视频的声音,接着用身体挡住了摄像头。   她只需要几分钟。   明亮愣愣地看着碎花小鳄,说:“小鳄,你的眼神怎么这么吓人啊?我在做梦?”   是的,碎花小鳄死死地盯着母亲,眼里射出了绿莹莹的光。   明亮说:“孩子,你是不是生妈妈气了?”   碎花小鳄依然死死地盯着她。   明亮说:“你想跟妈妈说话?你说啊!”   碎花小鳄冷不丁说话了:“明亮,你知道你为什么产生幻觉吗?”   明亮摇了摇头。   碎花小鳄说:“因为有人在害你。”   明亮说:“谁会害我啊!”   碎花小鳄说:“你女儿。”   明亮有点儿蒙了:“我女儿?我哪个女儿?”   碎花小鳄笑了:“我啊。”   明亮一下瞪大了眼睛:“这孩子,你胡说什么呢!”   碎花小鳄非常冷静:“就是我,你亲生的,但是被你抛弃了。”   明亮说:“妈妈对不起你,妈妈会用余生补回来的!这深更半夜的,你真的不要乱说了,快回去睡觉!”   碎花小鳄没有动,继续说:“明亮,你幻觉中的经历都是我提前编好的。要不要我带你重温一下?”   明亮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女儿,说不出话来了。   碎花小鳄继续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害你吗?因为我爱汉哥,他必须是我的,现在我们是情敌,你挡了我的路,你必须完蛋。”   明亮的身体开始发抖了。   碎花小鳄又说:“母女之间有感应,那是第七感。在你生我的这一天,第七感最灵敏,我只要进入专注的冥想,就可以用我的大脑替代你的大脑,带着你去经历我想象的故事。你懂了吗?”   明亮的眼睛越瞪越大,抖得越来越厉害。她直直地盯着碎花小鳄,好像面对一个不认识的人。   这时候,汉哥在车内急得火急火燎。他的视线被碎花小鳄挡着,看不见也听不见。   碎花小鳄还在说:“我控制了你一天,你疯了一天,没想到,你又缓过来了,我要失败了。不过我还有最后一个撒手锏,现在正在进行中——我要告诉你,这一切都是我做的。你只有一个女儿,可是她想让你变成疯子,你不觉得你这辈子活得太悲哀了吗?我相信,面对这个事实,你绝对挺不过去的!”   明亮已经哆嗦成了一团,她身下的床都微微晃动起来。她一把抓起了身边的枕头,死死抱在了怀里。   碎花小鳄一边说一边脱掉了红色睡衣,露出了一身蓝白相间的校服!她面对明亮“嘻嘻嘻”地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扭动着身体,嘴里连说带唱:“我是你的乖女儿啊,我是你的乖女儿!我是你的乖女儿啊,我是你的怪女儿!我是你的怪女儿啊,我是你的乖女儿……”   明亮一下就不抖了,只是盯着碎花小鳄,看着看着突然哈哈大笑:“都是真的吗?太好了,哈哈哈哈,真的,太好了!挺不过去了……”   ……   实际上,碎花小鳄并不确定,她对明亮说出实情之后,明亮会不会真的疯掉,如果她不疯,那一切都完了。   她在铤而走险。   她赢了。   明亮彻底疯了。   碎花小鳄说完之后,一双眼睛被裹在两个黑眼圈中,静静看着汉哥,似乎在等待审判。   汉哥低低地说:“你该下地狱。”   碎花小鳄把酒杯举起来,“咕咚咕咚”喝下去。那酒很稠,红得像血。她把酒杯放在桌子上,站起来,微微笑了笑,说:“如果能换来她上天堂,我愿意下去。”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估计,两个人一辈子都不会再见了。   他们都没有说再见。   汉哥一个人呆呆地坐着,大脑一片空白。   他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回过神来,发现“这地方”要打烊了,工作人员都在看着他。他立即叫来服务生,买了单。   他站起身要离开的时候,眼睛停在了碎花小鳄刚才坐过的地方——她把电脑落下了。   他掏出手机给她打电话,已经停机。此时她应该在火车上了,今后,她也不可能再回来,她把乘州的手机号停掉了。   汉哥想了想,把那个电脑拿起来,带回了家。   没想到,正是这个举动,让他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   第十三章 电子父亲   女儿为了抢来不属于自己的爱情,亲手害疯了母亲,母亲却为了救这个女儿,牺牲了自己的性命。最后,女儿被那份母爱清洗了自私的灵魂,似乎开始忏悔了……   故事好像应该结束了。   不过,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究竟是谁教碎花小鳄发现了亲情之间的第七感,并且利用这条特殊的通道害疯了她的亲生母亲?   碎花小鳄承认了她所有的罪恶行径,为什么死活不肯说出这个幕后的人?   这个人才是最神秘的。   碎花小鳄并不认为明亮是她的母亲,她只有一个亲人,那就是她的父亲。   正是她电脑里的“父亲”,一步步指导她害疯了她的母亲!   碎花小鳄谁都不在乎,但是她在乎她的父亲,他是她唯一的精神寄托。为此,她绝不会捅破这个秘密,永远都会守口如瓶。   她摧残母亲的时候,一点儿都不手软。别说汉哥,就算全世界的人都认为她歹毒,她也无所谓。但是,她绝不会让任何一个人觉得父亲不好,为此,她宁愿付出生命。   我们让时间退回到几个月以前。   碎花小鳄来到了汉哥的6S店工作,在那段时间里,她不可救药地爱上了汉哥。后来,她发现其实汉哥和明亮已经相爱,汉哥带着她玩儿,给她制造两轮轿车,只是为了讨明亮的欢心。并且,他们已经准备结婚了。   碎花小鳄陷入了失恋的痛苦中,世界变得昏天暗地。   她开始跟明亮争抢。   没想到,汉哥非常坚定,她使尽了浑身的解数,汉哥根本不给她一点儿机会,甚至不同意做她的灵魂伴侣!   她忽然想到了父亲,应该跟他讨讨主意。   可是,她打开电脑,点开程序,发现这个软件已经失灵了。   她打了两个字:爸爸。   父亲说:宝贝,你还好吗?   她继续打字:我最近很不好!   父亲又说:宝贝,你还好吗?   她接着打字:爸爸,你怎么了?   父亲还是说:宝贝,你还好吗?   不管她说什么,父亲总是重复着同一句话。   她很难过,把程序关掉了。然后,她在网上找到了那个叫“人鱼横行”的人,请求他延续这个电子父亲的“生命”。   人鱼横行说:我最近太忙了,过些日子再说吧。   碎花小鳄有点儿生气了:你的软件不是叫“永远在一起”吗?骗人!   人鱼横行就问: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碎花小鳄找不到人倾诉,就对他讲了自己的感情挫折。   人鱼横行说:你们母女俩爱上了同一个男人?真是天下奇闻!我还是帮你把父亲唤醒吧,只有他才能告诉你究竟该怎么做。   碎花小鳄赶紧说:谢谢!我只要能跟他说说话,心情就会好很多。   半个月之后,电子父亲果然“复活”了。   这次,碎花小鳄不再深藏这个软件,把它放在了桌面上。   那天是周末,饭饭和季之末很晚才离开学校,回家了,空荡荡的寝室里终于只剩下碎花小鳄一个人了。她迫不及待地打开电脑,要跟“父亲”说说话——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父亲一个人,她要什么他就给什么。   她打开程序,“父亲”果然出现了。他穿着他平时最喜欢穿的那件深蓝色T恤,朝着碎花小鳄微微笑着。碎花小鳄好像一只漂泊的燕子,一下就回到了自己的家。   她输入了一行字:“爸爸。”   “父亲”说:“小鳄,你还好吗?”   这次,他的动作和表情更不连贯了,看起来有些古怪。   碎花小鳄的眼泪“刷刷”流下来:“爸爸,我痛苦死了!”   “父亲”说:“痛苦也是人生的组成部分,要淡定。说说吧,看看爸爸能不能帮上你什么。”   碎花小鳄:“我爱上了一个男人,他叫汉哥,可他偏偏是明亮的男朋友!我知道,我应该藏起我的感情,远远地走开,可是我做不到!”   “父亲”说:“小鳄啊,你确实应该祝福他们。你还小,感情愈合能力强大,这段单相思很快就会过去的。”   碎花小鳄:“不,我要嫁给他!一定要嫁给他!不然我会死的!”   “父亲”平静地说:“不许说傻话!生命只有一次,只要你活着,会遇到无数次爱情。凡是得不到的爱情,它肯定不是最完美的。”   碎花小鳄:“爸爸,我不要说教!我就是放不了手,怎么办?”   视频中的“父亲”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你真的要跟你的妈妈做情敌?”   碎花小鳄:“这不是我的错,这个局面是我们三个人造成的!”   “父亲”说:“宝贝,有得必有失,如果你得到了那个男人,必定要失去很多东西,那也许是你承受不了的,你……愿意吗?”   碎花小鳄有些激动:“我愿意!不管失去什么我都愿意!”   “父亲”说:“那好吧,爸爸教你怎么做……”   碎花小鳄:“你快说!”   “父亲”的表情渐渐变得阴冷,碎花小鳄忽然意识到,他已经死了,猛地感觉身上有点儿冷飕飕了。   “父亲”低低地说:“你会失去你的妈妈。”   碎花小鳄一惊:“你让我杀了她?”   “父亲”:“不用,你可以让她疯掉……”   碎花小鳄:“我……怎么做?”   “父亲”说:“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能让她疯掉。你想想,决定要这样做吗?”   碎花小鳄愣愣地盯着视频中表情古怪的父亲,过了好半天才说:“是的,我决定了。”   于是,“父亲”对她讲起了第七感,并且教了她害疯母亲的具体步骤。   “父亲”说:“记住,专注是最重要的,只要专注,一个武师可以以掌断石;只要专注,一只蚂蚁可以举起比它自身重百倍的东西;只要专注,一个人可以睡在一根悬在半空的绳子上;只要专注,一个人可以从小于身体的空间钻出去;只要专注,一个盲人可以抓住飞过的苍蝇;只要专注,一条鳄鱼可以长年不进食却饿不死;只要专注,一个人可以通过想象把自己烫伤或者冻伤;只要专注,一个穷人可以变成巨富……想替代她的大脑,你必须设身处地,换位思考;想让她相信幻觉,你必须身临其境,置身其中。总之,你要专注,专注,再专注!”   最后,“父亲”说:“不管你的愿望能不能实现,你永远都不要再对任何人提起第七感。”   如果说,开始的时候碎花小鳄还有点儿犹豫不决,到了最后她已经迫不及待、跃跃欲试了。   “父亲”的表情有些沉重,他说:“如果你妈妈疯了,你如愿以偿地得到了那个男人,你一定要好好照顾你妈妈。虽然我和她已经没有任何感情了,但是她毕竟生了你。”   碎花小鳄:“爸爸,你放心吧,只要我如愿以偿,让我做什么我都乐意!”   “父亲”说:“宝贝,现在已经午夜了,你该睡觉了。好梦。”   碎花小鳄的心里一阵难过,打字说道:“爸爸,你也休息吧。拜拜!”   碎花小鳄关掉了程序,“父亲”一下就在电脑里消失了,桌面是一片辽阔的草原,天上挂着雪白的云朵。   碎花小鳄没有睡,她太兴奋了,打开文档,开始设计剧情。   第十四章 幕后的幕后   其实,碎花小鳄非常蠢。   她的父亲已经死了。   电脑里的那个人只是一个电子父亲。   这个电子父亲是谁制造的?   人鱼横行。   人鱼横行是谁?   她从来没有认真想过,她只认为他是一个普通网友。   实际上,这个人正是衡彬。   “人鱼行”是“衡”字拆开了,“横”是“衡”的谐音。   衡彬提前制造了海量的答案,用来应对碎花小鳄可能提出的各种问题。也就是说,其实是衡彬在教唆她怎样一步步害疯了明亮。   碎花小鳄并不了解母亲曾经被人强奸,母亲把那个人告进了大牢,在里面待了整整6年。出狱之后,他失去了官位,失去了家庭,失去了颜面。   他恨不得把明亮生吞活剥。   他根本不在日本工作,他老家也不是山东的,他被释放之后,就像一只被人遗弃的猫,藏在午夜的垃圾箱背后,靠着残羹剩饭活命。他一直在暗中关注着明亮。   他知道明亮有个女儿,在佳木斯那个农场跟父亲一起生活,为此,他专程去了一趟东北,潜伏在碎花小鳄身边,了解关于这个女孩的一切信息。最后,他在网上成功地接近了她,两个人成了网友。   他和碎花小鳄一直保持着交往,寻找复仇的时机。   最初,他想把碎花小鳄骗出来强奸,却没有这个胆量。他害怕那个大狱。   针对碎花小鳄,他设计了一个又一个复仇方案,最后,都因为慑于法律的强大与威严,统统放弃了。   他像一直潜伏在草丛里的狮子,面对一只小白兔,就是不敢下手,急得暴跳如雷。   两年前,碎花小鳄的父亲死了,他为碎花小鳄制造了一个电子父亲。他意识到,机会很可能来临了!在大学,衡彬确实是心理系高才生,并且精通计算机。   实际上,从那以后,衡彬就变成了碎花小鳄的父亲,她对他言听计从。   前不久,衡彬偶然得知碎花小鳄爱上了母亲的男朋友,忽然灵机一动。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探索出了亲情之间的第七感,这个人就是衡彬。如果当年他不入官场,而成为一个学者,也许会给这个社会做出重大贡献。   于是,他再次戴上碎花小鳄父亲的面具,利用碎花小鳄和明亮之间特殊的母女关系,利用她们的情敌关系,摆布着碎花小鳄,活活把明亮害疯。   醉心花致幻,纸人换脑袋,那只是一些心理暗示,没什么实际作用。真正让明亮疯掉的,其实是第七感。   本来,汉哥只想找到碎花小鳄在佳木斯的住址,把电脑给她快递回去。打开电脑之后,他却没找到有关那个农场的任何信息。   不过,他遇到了碎花小鳄的父亲。   这个软件放在桌面上,图案是碎花小鳄父亲的头像。汉哥在明亮家看过此人的照片,他好奇地打开了。   碎花小鳄的父亲在视频中出现了,把汉哥吓了一跳。   他试探地打出两个字:“你好。”   这个“父亲”说话了,表情古怪,声调古怪:“恭喜你啊,宝贝,你成功了。”   汉哥心头一紧:“什么成功了?”   对方说:“她疯了啊。我还看到了新闻,她死在了火灾中。”   汉哥大为震惊,想了想,继续问:“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对方似乎愣住了,过了半天才说:“你不是小鳄。”   汉哥又打字:“我想知道,你是谁?”   对方不再说话了。   汉哥越想越觉得蹊跷,他隐约看到碎花小鳄的身后出现了一双黑手。   他马上请来了一个电脑高手,全面检查碎花小鳄的电脑。很快,他看到了碎花小鳄和人鱼横行的全部对话记录……   直觉告诉汉哥,人鱼横行这个网名是个面具,挡着一张熟悉的脸。这张脸已经严重扭曲,眉毛在下巴上,牙齿在眼睛里,鼻子在额头上,一只耳朵在另一只耳朵里……   第十五章 最终的公平   好像老天在安排,碎花小鳄把电脑落在了乘州,被汉哥带回了家。   汉哥与碎花小鳄失去了联系。   第二天,汉哥乘坐一架很小的飞机,来到了佳木斯。他必须找到碎花小鳄,告诉她真相——她被衡彬这个畜生当枪使了。   佳木斯白雪皑皑。   汉哥找到了那个农场,找到了明亮原来的工作单位,问到了她家的住址。   他来到了她家。   敲门,没人开。   正巧一个胖大嫂走过来。   汉哥问:“碎花小鳄还住在这里吗?”   胖大嫂说:“她早晨出去了。”   汉哥说:“谢谢。”   他只有在楼下等待。   楼下的雪平平展展,他的脚印越来越多,层层叠叠,最后都看不出是脚印了,这时候已经是傍晚,他终于看到了碎花小鳄的身影,她穿着短靴,“咯吱咯吱”踩着积雪,孤单地走回家。   汉哥喊了一声:“小鳄!”   碎花小鳄停下脚步,愣了愣,很不友好地说:“来抓我?”   汉哥走过去,把电脑递给她,说:“我来给你送电脑。”   碎花小鳄说:“我以为丢在火车上了……哦,谢谢你。”   接下来,她并没有邀请汉哥进门,两个人就在雪地上站着。   碎花小鳄说:“你不只是来给我送电脑吧?”   汉哥说:“嗯,我来告诉你一件事,只是不知道从哪儿说起。”   碎花小鳄变得紧张起来:“你打开我的电脑了?”   汉哥说:“打开了。”   碎花小鳄的眼睛里立刻充满了火药味。她不希望任何人接触她那个虚拟的父亲。   她说:“你看到他了?”   汉哥说:“谁?”   碎花小鳄说:“我爸。”   汉哥说:“看到了。”   碎花小鳄一下就怒了:“你侵犯了我的隐私!”   汉哥说:“他不是你爸。”   碎花小鳄说:“你再说下去,我会杀了你。”   汉哥低头想了想,突然说:“你知道‘人鱼横行’是谁吗?”   碎花小鳄警惕地看着他。   汉哥没理她,继续说:“他是我和明亮的高中同学,本名叫衡彬,他对明亮怀着深仇大恨。他用你父亲的遗容做成面具,戴在脸上,然后利用你为他报了仇。也就是说,跟你对话的,从来就不是你爸,而是他!”   碎花小鳄愣住了,眼睛望向了旁边。她在辨别这些话的可靠性,她在快速回忆跟那个人鱼横行交往的细节……   汉哥说:“我只想把这些告诉你,好了,我走了。”   碎花小鳄终于说话了:“你回乘州?”   汉哥摇了摇头,说:“不一定,他在哪儿我去哪儿。为了你妈,我一定要找到这个人。”   碎花小鳄说:“你打算怎么做?”   汉哥说:“我想过了,法律制裁不了他,我只能自己解决。”   碎花小鳄说:“你怎么解决?”   汉哥说:“他糟蹋了明亮,他吓疯了明亮,他害死了明亮,我要让他一一偿还。”   碎花小鳄说:“其实,凶手还是我,他只是提供刀具的人。”   汉哥说:“不管怎么说,他必须付出代价。”   碎花小鳄想了想,终于说:“嗯,那你去吧。”   明亮去了另一个世界,现在,汉哥的生活空空荡荡,他只剩下一件事——寻找那条横行的人鱼。   他已经打算好了,替明亮报仇之后,他就放弃乘州的事业,一个人去浪迹天涯。他又将变成一个风流哥儿,去拈惹天下的花草。   明亮没了,他一下就失去了支柱。   为了找到衡彬,首先,汉哥去了省城。   衡彬出狱之后,并没有在省城出现过。汉哥分别询问了那些老同学,一个在证券所工作的女同学告诉他,衡彬就在乘州,他租了一套房子,天天宅在家里炒股,一直赔,靠老爸老妈的救济过日子。汉哥问具体住址,那个女同学并不知道。   接下来,汉哥回到乘州,天天驾车在大街小巷转悠,希望撞见衡彬。他不可能永远不出门,这个垃圾至少要出来倒垃圾。   衡彬就像在人间蒸发了,汉哥一直没见到他的踪影。   这其间,很多女孩纷纷联系汉哥了。她们对汉哥的情况了如指掌,见缝插针,希望得到机会。   汉哥没心思。   他花重金雇了几个人,满城打探衡彬的消息。可是,非常奇怪,一直杳无音讯。   汉哥的眼睛越来越红了。   两个月之后,汉哥接到了证券所那个女同学的电话,她带来了一个令汉哥震惊的消息:衡彬进了精神病院。   衡彬刚刚入狱,老婆就跟他离婚了,不久,她带着儿子嫁给了一个卖建材的男人,那个人丧偶。   新组成的家庭竟然十分和睦。衡彬的儿子顺利成长。   衡彬出狱之后,多次纠缠前妻,他的前妻东躲西藏,苦不堪言。   衡彬狗急跳墙,他威胁他前妻:“我现在一无所有了,如果你再不带着儿子回到我身边,我就杀了你。”   把明亮害疯之后,他真的要动手了。   一天,衡彬的前妻很晚才下班,她走进楼门,跺了跺脚,发现灯没亮。她忽然闻到了一股酒气,猛地回过头,看见一个男人用丝袜蒙着面,正举起锤子朝她脑袋砸下来,她尖叫一声,撒腿就跑,锤子砸在了她的后背上。她冲上二楼,大声呼救,那个人已经追上来,再次举起锤子,她本能地抱住了脑袋,锤子砸在了她的手背上。一户邻居听见楼道里出事了,却没敢出来,只是在里面使劲儿踹门,大声喊道:“哎哎!干什么呢?我们报警了!”   这个男人终于放弃了行凶,快速逃走了。   衡彬的前妻被送进了医院。她后背上的伤并不严重,只是手骨被砸断了。   她报了警,她肯定这个男人就是衡彬。   警察找衡彬调查情况,根本寻不到人。如果是一个正常人,就算他狡兔三窟,警察总能找到他。衡彬不一样,他可能住在某个单位的楼顶,他可能住在郊外的桥梁下,他可能住在市中心的下水道。   衡彬一直跟儿子偷偷联系着,询问前妻家的情况。这一天,儿子打来了电话,告诉他,那个卖建材的男人去外地进货了。衡彬觉得机会来了!晚上,他喝了很多酒,口袋里装着一把尖刀,醉醺醺地去了前妻家。   前妻不在,只有儿子在。   衡彬问:“你妈呢?”   儿子说:“她去看电影了。”   衡彬说:“什么时候回来?”   儿子说:“快了吧。”   接着,儿子去给他倒了一杯水:“爸,你喝点水。”   衡彬接过水杯,“咕咚咕咚”喝下去,然后在沙发上躺下来,说:“儿子,你睡觉吧,我等她回来跟她谈点事儿。”   儿子说:“嗯。”   儿子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衡彬盯着墙上的钟,眼睛越来越迷蒙,终于睡着了。   衡彬的前妻并没有去看电影,她去蛋糕店取蛋糕了。今天是儿子的生日。   等父亲睡着之后,儿子轻轻走出来,在父亲旁边坐下了。他含着眼泪看了父亲一眼,盘腿打坐,闭上了双眼……   他的口袋里装着一沓纸,那上面的剧情比弗林医院恐怖一百倍。   尾声   汉哥在乘州精神病院见到了衡彬。   太阳很好,衡彬坐在花坛上望天,纹丝不动,如果不是他嘴里喷出白色的哈气,几乎看不出那是个活人。花草干枯,上面斑驳有积雪。一只脏兮兮的灰老鼠出现了,它试探着从草丛中探出脑袋,看到衡彬没反应,胆子大了些,慢慢走出来,衡彬还是没反应,老鼠彻底放松,溜到他身旁,开始吃他的衣角,衡彬还是没反应……   汉哥慢慢走过来。   老鼠一下钻进草丛,不见了。   汉哥走近衡彬,叫了声:“衡彬。”   衡彬看了看他,没搭理,继续望天。   汉哥说:“我是你的老同学,汉哥。”   衡彬还在望天。   汉哥说:“我们搞过一次老同学聚会,热闹极了。”   衡彬还在望天。   汉哥说:“就缺你一个。”   衡彬突然把脸转向他,怪怪地笑了一下:“其实我去了。”   从精神病院出来,汉哥去花店买了一捧红玫瑰,驾车去了东郊墓地。   这时候,太阳已经快落山了。   除了汉哥,墓地没有一个人,松柏上的鸟在叽叽喳喳鸣叫,它们在歌唱永恒。   汉哥把鲜花摆在明亮的墓前,蹲下来,注视着墓碑上明亮的照片,轻轻地说:“明亮,我多希望爱人之间也有一条通道,让你能听见我,我也能听见你……”   明亮无言。   汉哥说:“我要对你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知道这话很傻,但是你爱听,是吗?”   明亮无言。   汉哥说:“你去了一个我去不到的地方,剩下我一个人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过。我也要离开了,虽然现在还没有确定方向,但那一定是个很遥远的地方。不过,我会回来的。你想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是吗?”   汉哥转头看了看旁边自己那块墓碑,用手指了指“1973—”后面的空白处,说:“这上面该刻什么日期我就在什么日期回来,你等着我……”   背后有人踩着积雪走过来。   汉哥回头看了看,愣住了,竟然是碎花小鳄!她穿着绿色羽绒服,很厚,显得她更加瘦小了。   她走到墓前,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慢慢站起来。   汉哥说:“你怎么来了?”   碎花小鳄说:“我来告诉她,衡彬去了弗林医院。”   汉哥一愣:“你……干的?”   碎花小鳄说:“我干的。”   汉哥说:“你怎么做到的?”   碎花小鳄说:“很简单,我找到了他的儿子,给他讲了第七感。”   汉哥沉默了一会儿才说:“罪有应得。”   一阵冷风吹过来,碎花小鳄抖了一下。   汉哥说:“你还回佳木斯那个农场吗?”   碎花小鳄说:“我留在乘州了。”   汉哥说:“继续读书?”   碎花小鳄说:“不。”   汉哥说:“找工作?”   碎花小鳄说:“以后再说吧,目前我只想……歇一歇。”   汉哥说:“我要走了。”   碎花小鳄说:“去哪儿?”   汉哥说:“不一定,信马由缰吧。”   碎花小鳄说:“你的6S店呢?”   汉哥说:“不要了。”   碎花小鳄说:“为什么不要了?”   汉哥说:“它会像风筝线一样拽着我,我需要彻底解脱。这样吧,我把它送给你。”   碎花小鳄说:“为什么送给我?”   汉哥说:“我在乘州也没什么亲戚,总不能随便送给一个人。不管怎么说,你都是我妻子的亲生女儿,就算是明亮留给你的一份遗产吧。”   碎花小鳄说:“我不会要的。你把那辆两轮轿车留给我就好了。”   汉哥说:“没问题。”   碎花小鳄说:“谢谢。”   又一阵冷风吹过来。   汉哥说:“你怎么抖得这么厉害?”   碎花小鳄说:“我很累……我一直在撑着,其实我已经站不住了……我能扶扶你吗?”   汉哥的心被什么狠狠揪了一下。   他伸出了胳膊。   碎花小鳄一下抓住他,接着就瘫软在了地上。汉哥感觉到,她的身体那么轻,就像风中的一根羽毛。   汉哥把她扶起来,说:“走,我们回家。”   碎花小鳄非常虚弱地说了句:“嗯,回家。”   墓碑上的明亮静静地望着汉哥和碎花小鳄的背影,她的眼睛清澈而明亮。 本文内容由【穿云一枪。喵】整理,久久小说网(www.txt99.com)转载。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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