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凶心人 作者:那多   日前,有关人士在神农架新华乡南部猫儿观村一山洞里,发现了一百多年前留下的层层叠叠的尸骨。   该洞当地人称为“人洞”,位于鲍家山的一处绝壁上。由新华乡组织的探险队在当地村民袁作清的带领下经过艰难跋涉找到了该洞。走进洞里一看,遍地是尸骨,让人触目惊心。   据考查,这些尸骨已存在一百多年了。从现存的骨骼辨认,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共约300多具。洞中的水潭边上,有不少儿童的骸骨。   仔细查看洞内四周,发现人们曾在此生活过的痕迹。杯盘碗盏的碎片和烧过的木头竹片,仿佛述说当年人声鼎沸景象。   数百人为何同居一洞?是什么原因导致他们命丧黄泉?答案有待于进一步考证。   据人民网   噩梦重现(1)   人洞!   是的,就是人洞。   我从未想到,这辈子会再听到这两个字。而且,仅仅是在那件事过去不到一年的时间。   我确信这支探险队和写出这篇报道的记者,绝对不会知道“人洞”这两个字背后的东西是多么令人震怖和恐慌,其诡异凶厉的程度,要远胜过洞里的枯骨。   2002年5月的一天,在《晨星报》的记者工作区里,我,那多,又看到了“人洞”!   我是在上网浏览新闻时看到这则讯息的。每天到报社的第一件正事,通常就是上网看一下当天或前几天的新闻。特别是像我这样没有条线的记者,更是什么杂七杂八的新闻都要关心。这种关心并不是源自我对这些新闻本身的兴趣,恰恰相反,有时候我连自己的报纸《晨星报》都懒得看。   会不会上网看新闻,怎么看,这是决定一个记者是否优秀的重要指标。我可以厚着脸皮在这里说,就上网看新闻来说,我是非常擅长的。   或许很多新入行的记者同行会不太明白,看网上的新闻和自己采访的关系。唔,我想把其中的诀窍略微透露一下也没什么关系,虽然我会有所保留,但如果一个新记者有优秀的潜质,不用我多说什么,甚至我不说,日后也会渐渐明白这个道理,但如果他愚笨不堪,我说得再明白对他也是白搭。许多事情都是这样的。   或许有些自作聪明的人看到这里会认为,网上的新闻之所以对我们记者有用,是因为网络无国界,直接拿下来就是。不是没有人做这样的事,但那样作的大多数是编辑,尤其是他在编明天报纸的时候,忽然发现没有足够的新闻稿,不得以只好从网络上照搬下来。但那绝不会署个人的名字,通常以“本报综合报道”出现,其实什么综合报道,抄抄而已,有的时候,起一个“综合”的名字,也是常用的手法。但如果一份报纸上整天都是这样的报道,不但在业内的声誉会一落千丈,恐怕报纸的销量也会迅速下跌,所以只能在迫不得已的时候偶一为之。   我所说的,当然不是这种害处极大的利用网上新闻的方法,而把网上的新闻直接署上记者自己的名字,则更是犯了行内的大忌。真正正确的方法是,利用网上新闻里透露出来的信息,进行二次采访。   恕我直言,这个世界上愚蠢的人永远是大多数,在记者这样一个对个人判断力和文化修养要求相对较高的职业里,其实情况也是这样。你往往可以看到,一篇长达千字以上的新闻,其实什么内容都没有,或者无关紧要的和大家都知道的事写了一大堆,真正有新闻价值的事反而草草带过;相反,一个背后很可能大有文章的新闻,结果只写了二三百字的小消息的情况也屡屡发生。如果在网上看到了这样的新闻,那就有福了,根据上面的线索,一个电话打过去采访,立刻就可以写出非常好的新闻稿,有两次我还因为这样的稿子而得了报社的奖金,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这天,我在上午10点左右走进办公室,泡上一杯铁观音,在电脑前坐定,到各大新闻网站看了一遍昨天和今天的新闻,发现没有什么可供我二次采访的消息时,就开始到各个地方乱逛。而就在逛到搜狐网旅游频道的奇闻栏目时,我看到了这则新闻。   我很少有这么失态的时候——看到这则新闻时,我刚好喝了一口茶,茶还很烫,如果在平时我早就直吸凉气,可当时我已经完全呆住了。我只觉得一股冰寒从背脊里直冲上来,头皮发麻,连呼吸都停止了。经济部的美女记者林海音走过我身边的时候和我打了个招呼,我就像没听见一样,任何反应都没有,双眼直钩钩地盯着那方屏幕。   那段我拼命想忘记的回忆,可怕到我原本不想写入手记里的回忆,在一瞬间又回来了。   足足有三分多钟,我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连潜泳时我都没试过屏息这么长的时间。新鲜的空气吸入肺部,正常人的感觉才一点点回来。我艰难地把嘴里已经变得温热的铁观音咽下,舌尖已经被烫得刺痛了。   那则新闻的后面,有一些网友的回贴,许多网友坚信这是一则假新闻。他们觉得这很荒谬。单单一百多具枯骨就觉得荒谬,如果他们看到我这篇手记,不知会作何感想。幻想小说?随他们去想吧,毕竟,知道真相的人,这个世界上只有十几个人而已。确切地说,是十四个人,加上你,第十五个。   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我对自己说。   那个探险队又去过那里了,还有一个记者写了,足以证明他们平安无事。那个噩梦,不会重演。   真的吗?   真的……真的不会再发生吗?突然之间,我变得不太确定起来。因为“它”可能并没有被真正消灭,从某种角度说,“它”还活着,就活在我生活的这座城市——上海。   我决心把这个故事写出来,相信我写完之后,就可以真正从一年前的那场阴影中解脱出来。   那么,让我们回到一年前。   2001年,夏。   中国内地的教育机制,一直有着这样那样的问题,往往学生承受着数倍于他国同龄人的课业压力,实际的能力,却远不如人家。有鉴于此,最近几年来,教育体制改革的力度越来越大,同时为学生“减负”和“素质教育”的呼声也一年比一年高。其覆盖面之广,从学龄前一直到大学。   噩梦重现(2)   2001年的夏天,正逢推行素质教育的一个高峰,作为媒体,关注和推动义不容辞。可是像《晨星报》这样的以上班族为主要阅读人群的报纸,总不能用大量的篇幅去做小学生中学生的素质教育,所以除了对整个教改情况的报道之外,具体就只能关注大学生的素质教育了。那多由于是“自由条线”记者,所以也被告知要多注意这个方面的新闻线索,发现有价值的就要做大做足做好。   说来也巧,F大的生物系打出“素质教育”、“吃苦教育”的旗号,在暑假里组织了一次神农架地区的野外考察,要通过在原始森林里的远距离跋涉,锻炼大学生的意志力和生存能力。之所以说巧,是因为带队的老师名叫梁应物,是我的好朋友兼老同学。于是很自然的,我向单位申请了二十天的出差,准备和这支大学生考察队一起去神农架。当然,我是不出钱的,出差费用报社负担,我只要在回来之后交上一篇四千字的长篇通讯就可以了。做记者就是有这点便利,常常可以免费旅游。   梁应物是F大的讲师,除了长的好一点、上课生动一点外,和一个普通的大学年轻老师也没什么区别。可是我知道,那只是假象。如果不是在一次奇遇里撞见他以另一重身份活动,我到现在都不会知道,原来中国竟然还有一个这样庞大而神秘的X机构,当然更不会知道梁应物是X机构的研究员了。   事实上,梁应物有着哈佛大学生物工程博士学位,就这个学历而言,梁应物的年轻充分显示了他卓越的学术能力。只是由于他太过出色,通常有这样背景的人回到国内的大学里任职,再一流顶尖的学校,即便不给一个学院院长、副院长的职位,也必定是教授头衔。然而梁应物的另一重身份不允许他在日常生活中太过招摇,所以在他的学历上稍稍动了动手脚。对F大而言,这位年轻的讲师不过拥有哈佛大学的学士学位罢了。   X机构是存在于普通人感知之外的,就是我们记者,相信知道这个机构存在的也没几个。虽然它也是一个半军事化的部门,并且级别相当高,但和国安局相比,性质上还是有很大的区别。以我目前的了解而言,这个机构虽然神通广大,触角庞大而敏锐,但基本上,它还可以说是一个研究机构。在这个世界上,常常会发生一些一般人无法接受的,甚至完全脱离现有科学准则的事件,这些事件有的没什么后遗症,有的却影响深远。在中国,这样的特异事件,就由X机构全权负责,相信其他每个大国都有类似的机构。   我这个人,也不知是幸运还是倒霉,总是接二连三地经历到怪异甚至是诡异的事件。或许这该归咎于我那过分旺盛的好奇心,在采访中偶然碰到了一次超常经历后,就非常注意各种非同寻常的消息和状况,有些平常人觉得毫不出奇的地方,我也时常产生“真相就是上面写的这样吗?”或者“真的就只有这些而已吗?”之类的疑问。所以,绝大多数的奇怪经历,可以说是我“自找”的。这种经历多了,和X机构打交道就在所难免。不过这个故事和X机构并没有多少关系,所以谈到这样的程度,就可以打住了。   神农架这个地区,因为野人和其他各种各样的传说,始终笼罩着神秘的气氛。要到这样的地方去,我这个好奇心极重的家伙,当然免不了有些兴奋。购置好强力手电、驱虫药品、压缩饼干等想的到的东西,带了个睡袋,出发的那天晚上,我到火车站和梁应物及考察队的12名队员会合。   计划是从上海乘火车到武汉,到了武汉再转乘大巴士经巴东进入神农架。看到那些比我更兴奋的大学生们,我不由得愣了一愣。原以为我的行李已经够多了,没想到这里比我东西带的多的人有的是。一个女生甚至带了两个大旅行袋、两个小旅行袋外加一个随身挎包,由父母帮着扛上火车,看来到时候团里的男生有的苦头吃了。   大家要一起相处近20天的时间,我还要采访写稿子,进了神农架,原始森林里大家免不了要相互扶持,所以不管我对这些大学生持怎样的观感,还是要和大家尽快混熟。我这几年记者可不是白当的,加上这些学生对记者这个特殊行业也很好奇,所以到第二天清晨,上了武汉的大巴士时,我已经基本熟悉了这12名大学生,并且开始谈笑聊天起来。   12名学生,五女七男。其中一男一女,最最引人注目。   男的名叫何运开,手臂上的肌肉高高堆起,胳膊有我的小腿粗,至于胸肌更是惊人,我用眼瞄了一下,五名女生里好像没有一个胸前的高度能赶上他。听说他是练健美的,一身皮肤晒得乌黑。不过在我的审美观里,健美练到这种程度,已经有点可怕了,不过看何运开的神情,应该很为自己的一身肌肉骄傲。   女的名叫刘文颖,引人注目的理由很简单,因为她是个美女。圆脸,大眼睛,挺直的鼻梁,大胆的露脐装更让她活力四射。这是个很外向的女孩,到了哪里都是中心人物。只是在我看来,她总是有意无意地往梁应物那里凑,而在梁应物的面前,她的笑容也最灿烂。   梁应物可称得上是青年俊杰,海外归来的资历,再加上另一种身份熏陶下自然产生的神秘气质,配上原本在大学时代就被人称道的英俊脸庞,要是没有女生暗恋他才叫奇怪。老实说,就是他搞出一大堆师生恋我也觉得非常正常。只是这家伙事实上一点趣味都没有,脑子死板的很,真的做了他的女朋友,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噩梦重现(3)   另外的一对男女也颇引人注意。倒不是这两个学生有什么特异之处,只不过他们到了哪里都形影不离,那个名叫费情的女生更是一有机会就把整个人粘到卡小鸥——那个男生的身上,坐巴士的时候,整个人都躺进了卡小鸥的怀里。这两个人是什么关系,当然就不用我再来多嘴了。只不过看这两个人的架势,还真不像是去野外探险,就像是在上海公园里郊游。   而袁秋泓,这个长得微微有些福气相的女孩子,一看就是大户家里出来的。我这里说的   大户,当然不是中国内地股票交易所大户室的大户,而是家境很好,并且有不错的教养的意思。通常这样的家庭,或者有些可以说是家族,不可能是在这一代里暴富起来的。或许袁秋泓并不太愿意别人注意到这一点,但是她在火车上往睡铺上铺的塑料薄膜,坐姿和喝茶时拿杯子的手势,以及刚上大巴时轻微皱了一皱的眉,已经足够让我判断出她的基本家世情况。或许,这个小姑娘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娇气,故意要通过这一次的野营来锻炼一下自己吧。   我想在这里有必要说明一点,以免有些人看了我在这里的叙述,误以为我是个没事就盯着小女生看的变态狂,虽然看到美女的时候,我的确会好好的扫几眼,从脸,到胸,到腰,到臀,到腿,或许还会看一看头颈和手,因为我是一个正常的并且自认对美女有几分品味的男人。袁秋泓不是美女,但我出于职业习惯,对周围人的一些细节观察的很仔细。并且自从经历过一些不可思议的事件之后,我的这一习惯更加牢固,因为有时候这会救我的命。   与袁秋泓相反,另一个梳着油亮分头的男生朱自力,虽然一路上都发表着各种各样的议论,好像自己博闻强记,知识丰富,但在我看来,着实有些浅薄,许多所谓的见闻,与我所知道的事实相差甚远。再看他颈中挂着的玉佩,玉质不错但造形俗气,梦特娇的短袖T恤加不知什么牌子的牛仔短裤,谈笑时粗口不忌,我几乎可以断定他家境甚优,并且于此代发迹,不知他书读得怎样,就这些看来,只是个没什么底气的富家公子哥儿。   另外的三个男生赵刚、王方圆、林质朴和女生蒋玮一时间看不出有什么出众之处,不太显眼。   令我略有些意外的是,队伍中一个名叫路云的女生和名叫郭永华的男生看起来颇为内向。照我想来,参加这种活动,虽然可能有着种种目的,但应该都比较外向活泼才对,这两个人一路上几乎不太说话,也从不加入别人的讨论圈。郭永华偶尔说起话来,还支支吾吾,不仅木讷,似乎还有点口吃。不过其他人对此习以为常,也没有硬要这两个人加入谈话圈,看来他们一向如此。   从武汉到巴东约有三四百公里,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四点钟光景。从上海到武汉,城市的风貌已是大有不同,而由武汉再到巴东这个小县城,一路上人烟渐渐稀少,房屋也多有破败,建造的也越发的简单朴素。一些原本就从外省考进上海的学生倒还没什么,几个在上海生长起来的年轻人就不由得唏嘘起来。朱自力又开始了一通长篇大论,说到这些地方的人虽然非常穷苦,但生性疏懒,也无上进之心,循环往复,看来要发展成上海那样,不知要到何年何月。虽然对当地人生活的困境也叹息了几声,但却殊无同情之意,倒是袁秋泓,一言未发,专注的眼神里却带了一丝悲悯之色。   我看得出朱自力有些想吸引刘文颖的注意,或许他想吸引所有女生的注意,只是那一番言论平淡无奇。各个地方的差异,从历史到现状,其背后错综复杂的因素,就算是对相关的学者来说,也是一门大学问,涉及人性上的异同,更是绝难一言以蔽之。不过朱自力滔滔不绝,可以把浅薄的立论发挥到这般程度,有无知少女被他骗倒,也未可知。   到了巴东,原先的巴士司机因为不熟悉接下来进神农架的山路,为保险起见,换了一辆长途客车,车况比之前要差了很多,开起来发动机的声音像打雷一样,震得人脚底发麻,但据说司机开车三十年没出过事故,很是保险可靠。等到这车一震一震地向神农架开去,山路陡峭,有时转弯时,车子的半个轮子悬在半空,我就明白,这司机三十年没出事故等于白说。在这里要是出了事故,落下个终生残疾就算是幸运的了,所以看到的司机该都没出过事故。大多数的同学都没有这样惊险的乘车体验,在车子拐弯时往往伸出头去,看到半个轮子架空在万丈悬崖之上,就齐齐发出惊呼,更有胆小的女生,连看也不敢看,努力缩到靠山壁的那一边,生怕许多人挤到悬崖那边,车子一个失衡就此摔落下去。   同行者中,就路云是湖北人。这个长得清清爽爽的内向小姑娘,或许是因为回到了家乡,话也一点点多起来,较在火车上时的木头模样好了很多。许多奇奇怪怪的湖北民俗民风从她的口中慢慢道出,听听倒也挺有趣味。   去人洞玩耍的阿宝   去人洞玩耍的阿宝(1)   大概一个多小时后,我们到达了三里屯村。这里是此次野外探险的起始地,我们会在这里休整一晚,明天清晨,将从这里出发,用十五天的时间穿越三百公里的原始森林,到达另一个村子。途中我们会经过五个小型的聚居地,可以补充食物和饮水。   为此次探险加重砝码,同时也让何运开这个猛男大呼刺激的是,这样长时间的野外探险,几乎可以算是在大学生探险史中破天荒地没有当地的导游。也就是说,一行十四个人是否   能从原始密林中走出来,全得靠自己了。虽然每个人都带了手机和其他一切应用器具,梁应物甚至有一支在当地借的双筒猎枪,可在这现代社会中罕有的鸟兽称霸之处,确实没法说万无一失。   不过我和梁应物却并不担心。手上有一张官方印制的详细地图,此外去年曾有一只大学生探险队也走过相同的线路,并且一路详细画下了地图,这一次梁应物拿到了这份地图的复印件,所以不会有迷路之虞。至于猛兽,一般来说,所有的肉食动物除非饿到极点,通常不会主动攻击人,更不用说这么大的一支队伍了,就算有万一,梁应物手上的猎枪可不是吃素的。   此外,虽然梁应物没有说,我也没有问,但我不相信从X机构出来的梁应物,会没有一两件高科技的傍身法宝,就算没有,也会带着比手机更安全可靠的通讯工具。所以不请导游,只是增加学生冒险情绪的手段罢了。   学校方面在之前早就和三里屯村联系过住宿和食物的问题。车子一到,村长和几位老人就已经在村口迎接了,同时还有一帮孩童和几个村民围观。这几位老人估计在村子里德高望重,地位很高,他们白发苍苍,脸上沟壑纵横,在他们面前,我和梁应物也只能算是毛头小伙子,更不用说那些学生了。他们也不知道等了多久,还真是过意不去。   这时天色已经不早,长途舟车劳顿,大家都饥肠辘辘。村长也知道这一点,稍微寒暄了几句,就把我们引到吃晚餐的地方。   村子里没有专门的餐厅,但是在村子中央的一大块空地上,早已经生起了篝火,各种各样的野味已经串在铁叉子上,肉香飘来,看得我们眼珠子都直了,唾液不由自主地大量分泌出来。   不用什么椅子,所有的人都席地而坐,除了烤肉,许多菜源源不断从村子的各个方向端过来。看来村长早已经派好任务,许多村民的家里都要一起做菜。我知道学校里一定会给村子一笔钱,我估计这笔钱不会太多,但相信对这个村子来说,也是不小的收入了。   和上海的餐馆不同,这里的菜虽然没有大城市饭店里的那样精致,也没有各种各样的调味品,但却出自天然,全都是货真价实的野味,肉要老一些糙一些,但又鲜又香,还有一大堆刚从山里采出来的野生蘑菇,和山鸡肉炒成一大锅,那滋味,唉,现在回忆起来,虽然接下来就会碰到极其诡异凶险的事,但之前的这顿晚餐,直到如今还让我直吞唾液。   三四十位村民参加了这一场“晚宴”,或许对于他们来说,这场大餐也是难得才可以享受到的。虽然在神农架边,经常都可以打到野味,但大多数时候都会拿到外面的市集上卖掉,少有舍得自己吃的。   席间,村民们向我们说了很多话,但大多数时候都听不太懂,这种带着严重口音的普通话,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中,对我们来说和当地的方言没什么两样,又不好意思句句让人家反复说,只好以点头微笑蒙混过去。不过看学生那一边,路云好像能听懂一些,开始充当两边的翻译,何运开和朱自力和村民们开始互相拼酒,酒是村里自酿的,酒精味很冲人,几轮下来,何运开已经开始摇摇晃晃,朱自力倒还好,真是让人意外。   有人问在这条路线上哪里比较好玩,什么地方的风景好。看来除了吃苦探险外,大家来神农架一次,也想好好领略一下大自然的风光。于是几位常在山里走的猎户开始介绍这一路的地形,什么地方有小溪什么地方有瀑布,哪里开阔哪里幽闭。还说了几个和景观有关的传说,多是男女相恋,很是动人。   忽然,旁边一个脆生生的童音说道:“还有人洞啊。”小孩子的普通话要比大人标准多了。   我闻声看去,那是一个六七岁的男娃子,张着嘴,脸上的表情很是奇怪。通常小孩子说出的地方,必然是他们常常玩耍的所在,可是他现在的表情,竟好像有一点惊慌失措,仿佛刚刚做了一件错事一样。   “人洞是什么地方啊,一个洞吗,很好玩吗?”袁秋泓笑着问他。   “阿宝,说什么呢!”旁边一个壮年男子呵斥道,他一下子站起身来,大踏步走到阿宝的身边,一把拎起他,另一只满是老茧的大手就打在阿宝的屁股上。旁边几个孩子脸色发白,一句话都不敢说。   我的眉头皱了起来。倒不是因为阿宝挨打,这是人家的家务事,我不想多管,而且阿宝也就挨几下,一句话犯的错误能有多大?让我奇怪的是,阿宝他爹在打阿宝的时候,表情居然也有点紧张,落下去的巴掌一掌接着一掌,打了十多下都没停下。阿宝像是被打蒙了,也不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人洞,这到底是什么地方,这样看起来,倒好似是一个不能提的禁忌?   “别打了别打了,要把孩子打坏的,算了,他也没什么错啊。”几个女生看不下去了,出言劝止。   “添金,够了。”村长发话了。阿宝他爹添金听了,又狠狠打了三巴掌,终于把阿宝放下。阿宝双脚落了地,呆呆地发了一会愣,这才“哇”地哭了出来。   “哭,哭什么哭,下次再乱说,打断你的腿。”阿宝他爹大声说。旁边一个女人走出来,看样子是阿宝他娘,拉着阿宝离开。   我看了梁应物一眼,这“人洞”看来不那么简单,村里人这么忌讳,还是不问的好。   可是大学生们没有这么多考虑,个个都觉得这事情蹊跷,满肚子的好奇。   “请问,这人洞是什么地方啊?”何运开问了出来。   “这……”村长一脸为难,想了一想,才说,“小孩子乱说话,其实这地方根本没什么好玩的。”   “阿宝这样说,说明他常常去玩喽,怎么没什么好玩。”年轻人问起话来就是毫无顾忌,说这话的是刘文颖。不过说起来,我好像也算是年轻人,但和这些大学生在一起,彼此心理上的差距,还真是很大。这也可能和我之前一些奇怪的经历有关,从生死边缘走几趟,再年轻也会很快成熟起来。   “呸,他会常常去玩,那真是见鬼了。”添金说。   村长苦笑:“不只阿宝,没有人会到那里去玩的,我也不知道刚才他为什么会那样说,真是奇怪了。”   这样一说,学生们的好奇心更重了,纷纷出言相询,看起来不满足他们的好奇心也不行,梁应物也只好问村长。   梁应物一问,学生们立刻投来感谢的目光,我心里暗笑他果然懂得为师之道,这一下就收了不少人心,想来在X机构中人际关系也是复杂万分,拿些手段出来,这些小孩子还不得被治得服服帖帖。   看见梁应物开口,村长也不好再隐瞒下去。原来依着他们原定的线路行进,大约走半天的路,在一处名为鲍家山的小山半山腰上,就有这么一座人洞。这洞在几乎可以称做绝壁的陡坡上,一个小孩子,是绝无可能跑出那么远的路,到这个就算是成人没有工具也很难进去的人洞里玩的,所以刚才阿宝肯定是在胡说。小小年纪就说谎,这顿打是一定要挨的。   我却在怀疑,阿宝真的仅仅是因为说谎而挨打吗?刚才这顿打可不轻啊,看得出阿宝他爹是下了重手。而不仅添金,从村长到几位老人,表情都不太自然。当然,这话我并没有问出来。   几乎立刻就有人提议,要明天顺便去这人洞里看看。   此话一出,一方面立刻受到其他学生的响应,另一方面,村长却变了脸色:   “不能去啊,那种地方,不能去的。”   果然,我心里说。   村长叹了口气,开始解释原因:“我们谁都没有去过那个洞,老一辈传下来,那个洞是凶地,谁进去都会有灾祸降临,所以谁都不敢去。”   只不过这个原因对于充满的好奇心的大学生而言,根本不能成为原因,接受了十几年的科学教育,怎么会被这样无稽的理由吓倒。   不过村长和几位老人看起来都很坚持,大多数的学生都很识相地不再谈这件事,只有何运开还在说明天一定要去看一看。梁应物见村长满脸担忧之色,只好出言让何运开别再说下去。   晚宴完毕,村长就领梁应物到住的地方,其实就是村民家里。这些村民都是村子里最富裕的,家里也比较宽畅,可就算是这样,也几乎算是“家徒四壁”。有一家最好,有一台八十年代产的十八英寸彩电,能收三个台,但不太清楚。而其他没有学生住的人家,大多数还在用煤油灯。条件之艰难可见一斑。   据村长说,就是电,也是前年刚通的。而十年之前,这里还是完全的原始生活状态。   安排好住宿,学生们就把梁应物围了起来。所为何事,我和梁应物的心里都有数。   “我们要去人洞。”所有的学生都是一个声音。   梁应物早就料想到了这个情况,看到学生们意见坚决,也就同意了。对此我也没有什么异议,且不说这种传说很大程度上是不可信的,就算有什么怪异,不是我自诩,我和梁应物可不比常人,可以说大风大浪都见过了,难道还会在这山沟沟里翻船?   事实证明,我们确实没有翻船,可翻与未翻之间,也就一线之差。时至今日,我仍为当时的无知和莽撞后怕不已。   小村的夜晚非常寂静,家家户户睡得都很早。学生们白天坐了一天车,应该说有些累了,但想到第二天就要开始的探险,每个人都很兴奋。有些人还玩起了探险的游戏,黑夜里十几支强力手电的光柱照来照去,惹得村里的几只大黄狗狂吠不止。   兴奋过后,抱怨就一点点出来了。白天出了一身汗,当然要洗了才睡,可是这里没有自来水,只好打冰凉的井水。不说打水不方便,连一个遮一遮的地方也没有。只好由几个女生站成一圈,把男生赶开,让里面的一个洗。接下来几天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洗澡的地方,所以虽然极为麻烦,也只能将就了。   至于不时出现的不知名但出奇地大的各种外形吓人的昆虫,更是不时引起一阵阵女孩子的尖声惊叫,在安静的村子里传出老远。   我和梁应物住在村长的家里。村长家是二楼的房子,五年前起的。听村长说,是在山里挖出了一支上好野参,卖了好价钱,这才有钱起房子。村长把整个二楼都让了出来,两间房住了四个人。   有些事白天不方便聊,晚上就我和梁应物两个人,我和他也很久没有这样的聊天机会了,趁机问他有关X机构的内部情况。对于这个全中国没几个人知道的神秘机构,我的好奇心还真不是一般地大。   可是梁应物的口风极紧,对于组织内部的事,就算是我这个好朋友也不愿意多说。可是他说了几个最近碰到或其他人处理的案例,虽然有些环节说得很模糊,还是让我大饱耳福。   其中一个案例,竟然涉及中国传说中一种非常著名的动物“年”,虽然未曾捕获,但各种搜集到的证据,都指向这种原以为是古代中国人臆造出来的神奇生物。而这种生物,又好似和人类在天地间最无法把握的世界的基本构成——时间有所关联。   但大多数的案例都不了了之,毕竟以人类现有的科学基础和手段,就算X机构所能运用的科技要超出一般水准一大截,也还是对种种超自然或自然最本源的现象无能为力。但是听到了像“年”这样的生物真的可能存在,并且还神奇到不可测度,已经足以让我惊叹这个世界的奥秘真是没有穷尽。   第二天6点半的时候,就被梁应物叫了起来。平时在上海做记者,如果早晨没有采访,9、10点钟起床还算是早的,可这下子没法赖床,好在用冰凉的井水洗漱完毕后,睡意就被将要进入神农架的兴奋所取代。   早饭是清爽浓稠的白粥,配以极鲜的咸菜,一会儿大海碗就见了底。不用梁应物多说,大家都知道这不比平日的早饭,可以随便敷衍过去,待会儿的路可不好走,所以就算是吃的最少的路云也扒了一碗半下肚。   7点30分,一行14人在向村长和长老们挥手告别之后,踏上了穿越神农架的征途。当然,所谓的穿越只是在神农架的一角边缘横穿过去。真正的深处,就算是最有经验的猎人在进入前也必须要有一去不归的觉悟,遑论我们。   梁应物走在最前面,拿着指南针,并不时拿出地图对照,以确保方向的正确。12 名学生走成一个菱形队列。之所以没有走成最普通的一字长龙,是为了确保在发生突发事件时,所有的人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聚拢到一起。在出发前,这些学生都接受过短时间的行军训练。   我走在队伍的偏后位置,这样基本上全队的情况都可以掌握。   脚下是积了不知多少年的树叶,我们沿着一条溪水向前走。这里并不是想像中的不见天日的密林,视野颇为开阔,绿树青山流水,如果不是以现在这样的步速快速行进,其实还是蛮舒服的旅游。不过听梁应物说,按照正常的行程,我们将在今天晚上到达第一个聚居地,补充食物和水后,第三天开始就会进入一片原始密林。在那里,就算是烈日当空,也透不进一点阳光来,要穿出这片密林,得足足走上四天,算是本次探险中最考验人的路段之一。   这里不比寻常的旅游区,那种地方,就算没有路也已经被游客踩出了方便行走的通道,而这里则仍是完全原生状态,地面谈不上崎岖,可高低起伏,时常要小心凸出地面的树根,有时还要跳过横倒在地上的枯树。走了两个小时,就连我这个常常走路的记者,背着这么大的旅行包,脚也微微酸了起来。看看正相互谈笑却大多已经汗流满面的大学生,心想接下来的这十几天,对他们还真是场不小的考验。要知道在之前的村子,一些行李太过沉重的学生,看看形势不妙,已经纷纷减负,把一些又占地方又碍事的零食和饮料分给村里的孩子们,倒是让那帮娃子们笑开了怀。不过就算是这样,还是有几个人背着两个包。我敢打赌,走不到三天,他们又会再扔掉一批东西。   几乎所有人的话题都围绕着今天中午就会到达的鲍家山人洞。神秘的神农架里的神秘山洞,对于年轻人的吸引力要比眼前秀丽的景色还要大,朱自力甚至已经开始把人洞和埃及法老的诅咒联系到一起。不过说归说,这些大学生却没有一点真正的畏惧,而是抱着看看西洋镜的心态,打算用所谓“科学的精神”和“科学的手段”,瞧瞧这个被当地人视为禁地的人洞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所在。   虽然大家早饭都吃得很饱,但那些碳水化合物早已经转化为能量,在几个小时的行走中消耗殆尽。中午11点15分,梁应物在溪水旁一处开阔的泥地里停下脚步,让大家生火烧午饭。十几个人拾柴的拾柴,看火的看火,忙了好一阵,才把火生起来,上面架上两个盛米的大锅,至于菜,就是些在夏天不容易坏的腊肉咸腿和咸鱼。   虽然菜不多,米也有点半生不熟,但所有的人都吃的很香,两大锅饭顿时被一扫而空。之后稍作休息,探险队继续上路。   可能是因为山里人的脚力比我们好的原因,直到下午近 2点的时候,我们才到达鲍家山。   这是一座小山头,约有三百米高,虽然也有植被,但没什么乔木,看起来山体还是以石头为主。向着我们的是背阴面,一道和地面约呈七十度角的陡坡。整面坡只有一个山洞,位于离山顶不远处,从下面望上去,尽管有点难度,似乎小心一点,还不是无法到达。   学生们的热情一下子高涨了起来,立刻就要绕道爬上去。梁应物只说了两点:一是如果实在进不去不能冒险;二是在里面不要待太长的时间,因为我们还要尽量赶在天黑前到达下一个聚居地。   真正开始爬这座山的时候,才知道有多难。虽然所有的人都已经把大旅行包堆放在一起,相信它们还不至于霉运到在这么点时间里就被什么动物叼走。每个人只带着随身的背包,可是往山上爬了不到50米,人人脸上都已经满头大汗。   这里可和在什么旅游景点爬山不一样,黄山也好华山也好,山再高,路再险,好歹那还是在走人开出来的路,有一格一格的石阶让人信步而上。而爬这座袁公山,简直比攀岩好不   了多少。在之前的路程中,女生们还颇注意仪表,看到泥潭会绕过去,衣服不小心碰脏了,眉头还会皱一皱。现在这么一爬,在有些地方甚至要以近似于匍匐的方式通过,再小心谨慎,能保证衣服不被勾破已经很好了,哪里还顾得上干净于否。好在这次大家都有准备,带的衣服以便宜耐磨为主,梁应物其实还准备了统一的迷彩服,只是由于女生们的反对(又厚又难看),才没有勒令她们穿上去。这回山一爬,几个衣服裤子勾破的人恐怕就要把迷彩服穿起来了。   我左手抓着一株小矮树,右手在一块突起的岩石上试了两下,确认了承受力后,双手用力,很轻快地爬过了这段较陡的区域。前面的路云和梁应物正在招手,看来接下来会好走一些。后来不时传来惊呼声,女声居多。我不用细看也知道是为什么,我刚才一路爬上来,少不了要拨开或利用一些粗壮的植物枝干。神农架这种地方,是生物的天堂,不但植物又粗又状,昆虫也是如此,有时候推开一块石头,就会看见一条一尺长的蜈蚣游出来;晃一晃半人高的杂草,几点黑影就挟着刺耳的振翅声盘旋起来。好在每个人都擦了当地人做的驱散蛇虫的药膏,黑黑的,散发出异味,其中很可能就有一些蛇虫的尸体,手脚、脸、脖根部位涂一点,等闲蛇虫不会再靠近。但是换而言之,万一在这种措施之下还被攻击,多半就会含毒,必须立刻采取急救措施。   我心里却在暗暗奇怪。这鲍家山虽然没有一条正式的上山之路,可是我们走的这条路,明显要比其他地方好爬得多,与其说是梁应物眼光好,挑了一处方便上山的地方爬,倒不如说更像是一条被荒废多年的上山小道。回头看一看,一路上来,除了有少数地方要小心注意之外,大多数地方就是脚下不稳摔下去,也多有可抓之处,出不了人命。只是这人洞现在已经成了禁地,如果这是条多年前的小路,那么当年,是什么人在这里上上下下呢?   虽然说有了这条“路”,可是队伍的行进依然很缓慢。我估计梁应物可能很早就开始后悔了,后悔不该同意去人洞,这下子要能在天黑前赶到下一站才怪,第一天行程上就出这么大的问题,一定让这个一切都喜欢按计划行事的人很不舒服。不过梁应物这个人是死硬脾气,心里不舒服才不会说出来,而且他从不做没有意义的事,都爬到这分上,已经不可能退回去。   所有人都站到山顶的时候,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上山容易下山难,就算是立刻下山,回到堆放行李的地方,也得四点多。   梁应物终于发话,既然已经到了这里,不下去看一看人洞也对不起大家付出的辛劳,可是由于时间关系,在洞里呆的时间不能超过10分钟。   对此,没有人持异议。许多人到现在还气喘如牛,有些人已经开始抱怨,说早知道就呆在下面看行李了。   在人洞的外面,有一块延伸出来的石台,可供人落脚。而从山顶下到人洞,尽管要比刚才爬上来陡,可还是有供人抓手落脚的地方。不过毕竟这里要比刚才危险得多,万一没抓住摔了下去,后果不堪设想。梁应物找了个合适的地方,固定好登山的专用绳索。他是个做什么事都预留退路的人,连绳索也用了两根,一根松脱,还有另一根。无论哪根都足够承受一个人的重量。   我第一个抓着绳子爬下去,梁应物在上面看着绳索,最后一个下。山洞离山顶大约有十几米,虽然女生们大呼小叫,最终还是有惊无险,所有人都安然进了洞。   一条通向坟墓的甬道   人洞里相当宽畅,洞底离地面有四五米高,初看上去洞有近百平方米。在对着洞口的左前方洞壁,还有一个黑黑的通道,洞中套洞,看来可能还别有天地。   这里看起来没有什么异常,平平无奇,整个洞相当干燥,几块散在地上的大石头上也很光洁,没有水印和被腐蚀的痕迹,这点倒确实有些奇怪。因为这是山的背阴面,照常理该潮湿才对,而神农架也不是少雨水的地方。不过我不是学地质的,这样的现象说不定也不算太   罕见。   在所有的学生都对人洞表示失望,并要求快快探一探那个通常后面有什么时,我却听到身边传来一句“有点奇怪啊。”我转眼望去,是梁应物。   “是啊,这个洞太干燥了。”我说。   “不仅如此,你注意到了吗,这里没有蝙蝠,而且,地上连杂草、苔藓之类的植物也没有。在神农架这种地方,有这样‘干净’的石洞,真是不同寻常。”   我和梁应物交谈的声音既轻且快,因为我们无法确定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或许我们只是在杞人忧天,没必要说出来造成学生的恐慌。   “去不去?”梁应物看着前面的入口,语气中竟有着一丝犹疑。毕竟他要对这些学生的安全负责,不能胡乱冒险。   我看了一眼跃跃欲试的学生,赵刚和何运开已经拿出手电往里面照。我向梁应物苦笑了一下:“你说呢?”   “我在前,你在后,小心一点。”梁应物说。   我点头。   穿过几块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大石头,我跟在袁秋泓的后面进入通道。老实说,我真的感觉有些怪异。或许是村里人说的禁地让我心理上有了些阴影,总之,我觉得这里死气沉沉,沉闷而无生机。不知道在通道的另一头,有什么在等着我们。当然,或许和刚才那块空地一样,什么都没有。   这是一条一两米宽的甬道,似乎是天然形成的,看不出人工开凿的痕迹。有的地方会忽然有一块突起的岩石,得很小心地走过去,以免撞痛。我们一个接着一个往前走,整个洞里非常安静,只有我们的脚步声。借着手电,我看到前面的女生手拉着手,我想她们是有些怕了。   甬道里高低起伏不平,忽而爬上,忽而往下,走起来的时候脚上要用点力,免得人踉踉跄跄不知摔到哪里。所有的人都打开了手电,强力手电的光柱很集中,笔直地照出一条路,但发散性比较差,加之高低起伏,照到的地方有限。14 条光柱一起照向四周,还是觉得前方很黑。   甬道非常深,我估计走了大概有七八十米的距离,却听见前面梁应物咦了一声:“死路?”   光柱向前照去,照在坑坑洼洼的岩石壁上。不过再向前稍走几步,就发现原来不是死路,而是一个弯道。这个弯转得非常大,和我们原先的那条甬道折成了一个锐角。转过去之后,由于角度太大,洞外的阳光已经完全照不进来,四周的黑暗和14条手电光柱形成强烈的反差。   再向前走了近八十米,又是一个锐角的大转弯。我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这样两次转折,就好像一个三角形一样,再走下去,应该又回到和刚进来时的大石洞差不多的地方,所以多半还是个死胡同。不过这样长的自然形成的甬道,倒也颇为少见。虽然有许多洞也很深,而且九曲十八弯,但很少有像这样走直线,再转两个非常干脆的大弯的。   甬道稍微宽畅了一些,可以容两三个人并排走了,路也平坦了一些。走在最前面的梁应物却又轻轻“咦”了一声。在这样的山腹中,他的感叹虽然轻,却依然可以被每个人听见。   我从后面用手电向前照去,立刻知道他为什么惊奇了。光柱向前射去,尽头一片模糊,幽深漆黑,前方不远,竟然又是一个大空间。我回忆了一下,刚才洞口的那个大广场,我们都已经细细察看过,只有一条通路,再没有第二条转回来的路吧。这个念头只闪了一闪,就被立刻打消,单看前面的漆黑一片,就该知道和前面不是一个地方了。想必是刚才的两个转折三条甬道,上上下下,总的来说有着微微的坡度,所以前面该是位于刚才来时的石洞上方或下方的空间了。   我心里期盼着别是在上面才好。因为从刚才走的路看,如果是在上面,那么和下面那个洞之间的石壁应该没有多厚。那么多人踩上来,别忽然蹋陷下去。   因为有着这个小小的并且略有些莫明其妙的担心,我的好奇心让我快步走过前面的学生们,想要快一点看到前面的情况。这个有着相当神秘色彩的人洞里,居然有着这么长又这么特异的石甬道,而甬道通往的场所,究竟是怎样的呢?   前面的梁应物也加快了脚步,几个大步就走完了甬道的最后几米,跨入了前面的大洞,手上电筒的光柱来回扫了扫,确定这个洞内的情况。   我一边往前走,一边也把手电筒对着那边照。但从我的角度照不到什么东西,大半的光柱都落在梁应物挺直的背上。就在这个时候,我明显的感到,他的身体震动了一下。   虽然光柱在晃动,但我想我没有看错,梁应物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居然让他的整个人都震了一下。我的心一下子抽紧。这是一个人在这样幽闭黑暗的地方,遭遇突发状况时的正常反应。重要的是,我知道梁应物这个人,涵养的功夫比我还要好很多,虽然不至于说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但有着X机构工作经验的他,恐怕就是看到一头牛开口说话都不会有这样特异的反应。   这些对前面状况的分析,其实都是在我脑子里一瞬间完成的。我只要再往前走几步,就可以看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梁应物在震了一震后,立刻就做了一个动作,使我更加确信,前面有问题。   他举起了左手,那是一个阻止后面的人上来的姿势。   我想这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因为在当时的情况下,没有人会因为这样一个动作而退回去。而且,我相信那时大多数人还没觉察到梁应物的异常。   紧跟着梁应物的是何运开,他完全没有理会梁应物的示意,不知道这个神经粗大的肌肉男是视而不见呢,还是完全没有注意到梁应物的动作。他往前走了几步,手电扫到前方某个地方,人就像被电到,一下子呆立着不动,嘴里发出“啊”的一声低呼。这是一个快速的吸气音,通常只有被吓到的时候才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大概10秒钟的工夫,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已经进入到这个石洞中。手电筒的光柱在这个石洞里划过,“哐当”几声,四五个手电筒掉在了地上。然后是尖叫声,所有的女生在第一刻的巨大惊骇后,呆了3秒钟,然后齐齐发出凄厉的尖叫,甚至朱自力、赵刚等几个男声也大叫起来。急促的气流快速通过声带,声嘶力竭的叫声在黑暗的山洞里持续地回响着,我只觉得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努力地吞了口唾液,让自己尽快平静下来。   手电筒光柱所及,骇然全都是白森森的人骨!   这个洞,似乎比先前那个还要大,可是洞内的大多数地面,竟全都被人骨所覆盖,不知道有多少具。顺着光柱看去,不是惨白色的骷髅头就是肋骨或蜷缩的手骨,甚至还有几具幼童的尸骨。如此多的尸骨,不知已有多少年,就好像当年日军侵华时的万人坑。由于尸骨众多,这里又相当封闭,空气中发散着奇怪的味道,而没有被手电照到的黑暗中,也闪着点点磷光。   先是村人们的警告,再是穿过长长的甬道,忽然看见这样一副白骨横陈的情形,那可要比在光天画日之下,在南京看万人坑遗址可怖得多。难怪柔弱的女生们如此失控,高声的尖叫到现在也未停歇,她们拼命地发出尖锐的颤音,仿佛要借着这种发泄方式,把心中深深的恐惧驱逐到周围的黑暗中。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相信突如其来的恐惧,或者说是震骇,胆子再大的人也抑制不了,区别只在于有的人完全无法掩饰地表露出来,而有的人还可以比较好地控制自己,并且让大脑在短暂的空白后迅速恢复到思考状态。   对我和梁应物来说,看到这些遍地的白骨,可能是震惊的感觉要大过恐惧。经历过真正恐怖的我们,明白这些尸骨本身并不能带给我们伤害,而尸骨给人的恐惧,其实是人对于死亡状态的天生的恐惧,对于一些经历过死亡边缘、自修罗场里回来的人,或者对一些好奇心旺盛到连对死亡状态也有好奇的人来说,初见的震骇之后,就可以很快镇定下来。   “别叫了。”梁应物重重地喝了一声。   “就是,一些骨头而已,你们翘了也是这副样子,有什么好怕的。”何运开大声说。不过我倒觉得,虽然他的声音要比梁应物还要大一些,可似乎心里还是有点虚。   “呸。”   “你才一样呢。”   何运开的话倒是起了作用,女生们一边啐他,一边也慢慢恢复了过来,至少不再发出那种将我耳膜刺激地隐隐作痛的声音。我怀疑在这样的小空间里,这些天赋高音的女性在把自己的声带叫破之前,很可能我的耳朵就先不行了。   梁应物在自己的手表上按了一下,夜光灯亮了起来。   “现在是3点45分,我给你们10分钟的时间,10分钟后我们返回,希望你们抓紧时间,如果你们不想今晚在这样的黑暗中走太长时间的话。当然,你们也可以要求现在就回去。”   初时的恐惧过去之后,几乎所有的男生都希望在女生面前表现自己作为一个男人的勇气和胆量,所以纷纷要求多看一会儿再走。明显可以看出,有几个人是在硬撑。我心里暗暗发笑,这样来表现自己的勇气,其实只能说明他们还未完全成熟,对于绝大多数的女人来说,她们对这样的勇气一点都不感兴趣,她们觉得那只是男人的无聊和莽撞,完全不懂得要体谅她们的心思。   所有的女生都缩在洞口,没有一个愿意走到那些尸骨中去。男生则用手电照来照去,小心翼翼地走动着。   我站在梁应物的身边,我们两个都是有冒险基本常识的人,做出来的举动也如出一辙。两条手电光柱从洞口的左侧开始,沿着洞壁由上而下扫动,并且一点一点向右移。等到移到洞口右侧时,洞内的基本情况已经看清楚。在这种陌生的环境下,要有所动作,前提是先尽可能地了解周围的情况。   洞内的空间非常大,大约是前一个洞的两倍多,足有四五百平方米。在洞的中央有一个小水潭,这里是不见天日的山腹,一路走进来,四周和一般的洞穴不太一样,非常干燥,虽然山脚有溪水,可是在这里出现一口水潭,却也是极不寻常的景观,如果没有遍地的尸骨,倒是个不错的旅游之处。   和之前一路走来一样,这个洞里没有生物活动的迹象,没有蝙蝠,没有地衣。基于村人对于这个人洞的禁忌,虽然之前我并不太相信,可是看到了这满地的尸骨后,我担心洞内别有玄虚。不过很仔细地观察过之后,却也没有发现什么。只是在心底莫明的有着一丝排斥感。我常常有着超乎常人的直觉,这样的直觉使我很容易介入到特殊事件中,也往往使我在身陷险境时可以做出正确的判断。不过现在我不太确定,我这种希望尽早离开这里的感觉,是因为这里的尸骨,还是有什么其他的原因。反正梁应物也说了,只呆10分钟。   我小心地避开地上的白骨,走到洞中央的水潭处。这个水潭的面积只有两三个平方米,靠近水潭的地面微微有些潮湿,可是依然没有苔藓类的植物。我用手电筒对着水潭直照下去,水面非常平静,没有波动,水很清,看不到底,估计很可能也没有鱼、虾等水生物。   在我借助手电的光线,仔细看地上的那些人骨时,眉头不由皱了起来。这些人到底是怎么死的?可以看到这里有锅、碗的碎片,不远处还有铜香炉,给我的感觉,就像是这些人在   这里生活过一段时间。可是这满地的白骨,看过去怕有数百具之多,就连皮肉不存的骨骼,都让人有“堆积”的感觉,尽管这里有近五百平方米,可是也不可能容纳下这么多人生活。   在白骨中,有一些骨架极小,想必还是孩童。这样一个地方,为什么有这么多人上来,方才上山时那条似有似无的山道,是不是这些人在多少年之前踩出来的,为什么孩子也要进洞,而进了洞又为什么不出去,是饿死的,还是有其他什么死因?我注意到,有相当多的骨骼并不完整,随处可见单独的臂骨、腿骨甚至是肋骨,想到当时残肢断臂的血淋淋场面,连我也心中一堵。   当时在这里所发生的事件,一定很不简单,就如同远古神话的缘由,有少数是因为一些让人留下深刻印象或深远影响的事件,经过不明真相的人们口口相传而变得面目全非,在这个人洞里所发生的惨剧,也一定辗转流传到了附近的村落,尽管真相无从得知,可是一定有些不同寻常的凶险讯息,使此处被列为不得靠近的禁区。   越是深入思考,我越是觉得背上凉飕飕的。距离这些人的死,已经不知有多少年了,可是事件是这样的离奇,以至于现在我站在这里,竟然有一种身处险地的感觉。我回头看了看梁应物,手电的余光打在他脸上,表情也和我一样凝重。   “集合了,我们准备出洞。”其实还没到10分钟,但是一听到梁应物喊出这句话,包括何运开在内的所有男生,都乖乖迅速回到了洞口,不过相信回到了上海,他们一定会为自己在这尸骨中的表现而大肆宣扬。而女生们更是等这句话等了很久,对她们来说,大概在这里过一分钟,就像一天那么长。   梁应物不敢大意,清点了人数,确认是14个没错,便率先转身进入了甬道。刚走了一步,他忽然回过头来,说:“每个人拉着前面人的手,万一有人掉队前面的人立刻报告。”   我心里一动,这么说来,他也觉得这个地方,不只是一堆白骨而已,恐怕他也和我一样,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这样的命令,如果是在平时发出,一定会被男生们嘲笑,可是现在却没有人发出异议,每个人都伸出两只手,和前后两个人保持紧密联系。这一次我没有像来时一样走在队伍的末尾,而是走在梁应物后面。走在我后面的是蒋玮,冰冷的小手腻腻滑滑,全是汗,看来被吓得不轻。   “出去之后,你会把这个地方上报吗?”我轻声问梁应物。他自然明白,我所说的“上报”,可不是指上报学校。   “先让当地政府组一支考察队来,如果发现什么再看吧。”梁应物低沉地回答。   折过第一个弯,所有人的脚步都加快了一点。和来时的探险心情不同,现在大家都想尽快离开洞内的黑暗,回到外面的阳光中。虽然现在时辰已经不早,太阳再过一会儿也就要落山了。   “啊!”   身后传来一声尖锐的惊叫。梁应物猛地停下脚步,一瞬间,我的心被激得狂跳起来。   十几道手电筒的光线照向声音发出的地方,刘文颖脸色惨白,而站在旁边的何运开则一脸的尴尬。我注意到他的手上拿着一根白森森的东西,竟然是一根臂骨。   “你要死啦,脑子有毛病啊。”刘文颖大声骂。   这是男生最喜欢玩的吓唬女生的把戏,可是在此时此地,却非常不合适。   “不要开这样的玩笑,把东西丢掉。”梁应物语气严厉。   何运开“哦”了一声,悻悻地丢掉那根骨头。   转过第二个弯,很快就可以重见天日了。   是的,重见天日,那时我真的是这么想的,相信每个人都这么想,这样的黑暗,实在是太难熬了。   忽然,我觉得梁应物握着我的手用力地紧了紧,步伐也明显放慢了下来。   “怎么了?”我问。   “我们进来的时候转了几个弯?”梁应物问。   “两个啊。”我说,心里却奇怪,梁应物不可能连这都不记得的。   “几个弯?”梁应物一下子停下脚步,又问。这次的对象是我身后的蒋玮。他的声音急促,而我这个对他非常熟悉的朋友,竟然在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恐惧。   “两个弯啊,那多不是说了吗,我们已经转了两个弯了,快走啊,有什么话出去再说。”蒋玮一心要赶紧出去。   “怎么了,你发现了什么?”我沉声问梁应物。如果不出意料的话,他一定发现了什么非常不妙的情况。可是他就在我前面走,好像没发生什么事啊。   梁应物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把头转了回去,向前看。   向甬道的出口处看。   “天哪,怎么可能……”袁秋泓失声叫了起来。   我不用听她接下去说的话,在她叫出“天”的同时,我已经知道了哪里不对。   光。   没有光。   已经转过了两个弯,前面该就是甬道的出口了,现在是四点左右,外面应该还有充足的阳光,所以外面的那个洞还是比较亮的,所以甬道里也该有点光线。   可是没有。前面除了手电的光线外,黑漆漆一片。   “所有人关了手电。”梁应物下令。   14 道手电的光在三秒钟之内就灭了,然后,所有的人陷入黑暗。   绝对的黑暗。没有一星点的光。   梁应物重重地出了口气,再次拧开手电。   “我记得进来的时候路高低不平,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挡住了光线?”袁秋泓说。   这次不用梁应物回答,已经知道这一回凶多吉少的我说:“你记的没错,可是上一个弯转过来,我们已经走了近二十米,你觉得这条路还和原来一样高低不平吗?”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声音也有点抖。如果我的感觉没错的话,这条已经不是我们进来的路了。   前面漆黑一片,到底通向何方?   “说不定外面忽然下雨,神农架的天气说变就变的,一下雨不就没光线了?”朱自力说出的理由,大概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可是路已经明显不同了,这个理由说的通吗?   安静的可怕,所有的学生,在这一刻都不知所措。如果说之前的白骨,让恐惧在每个人的心中埋下了种子,那么现在这颗种子已经发芽,紧紧地缚住所有人的心脏。我知道从小在科学的环境中长大,自认为一切都可以理解、可以掌握的人,第一次陷入无法解释的困境中会有什么反应。我曾经经历过,而这些学生,说到底还是孩子,连我和梁应物都一时无措,更别提他们了。   死循环   “往前走,还是退回去?”我问梁应物。   “先退回去吧。”梁应物思考了片刻说。   “退?”我有些迟疑。   “大家向后转,先回去,走的时候慢一点,手电仔细照一下两边的洞壁。我们可能走到岔路上去了。”梁应物此话一出,所有的学生都出了口气,岔路,这是惟一的解释,我想他们一定都同意梁应物的猜测,一定是不知不觉中走错了路,或许有一个难以分辨的岔路口,或许白骨洞那儿其实有两条甬道的入口,一时不察走错了。   岔路啊,这样的解释,虽然听似合理,但可能吗?   以我对梁应物的了解,当然知道他是个绝对理性的人,尽管进入X机构有好几年,遇到过甚至比我还多的超自然或超出一般人类想像的事件,但是他始终是以科学的、理性的态度去对待,相信这也是整个X机构对此类事件的态度。抱着这种态度,无论碰到什么状况,都要有严密的分析和逻辑推断支撑,不放过任何细节。所以梁应物现在才会说退回去,看看是不是走到了岔路上。只不过我相信尽管嘴里这样说,他心里对自己说的话所抱的希望,绝不会超过万分之一。   如果是甬道里有岔路,怎么来的时候没发现,回去的时候也没发现,要走错14个人一起错;如果说白骨洞里有两个通路,则更不可能,先不说大家都没发现有两个通路,而且女生们压根就站在进来的甬道口没有动过,有这样清晰的坐标,怎么可能搞错?   我有九成九的把握,我们已经陷入麻烦了。   回去的时候,不约而同的,每个人都放缓了脚步。一个弯,再转过一个弯,前进的速度越来越慢。14支手电在周围的石壁上作地毯式的搜索,终究还是回到了原先的白骨洞。   尽管这一切都在我的意料之中,但还是让我十分颓丧。等到那些学生几乎是用手围着这五百平方米的大洞摸了一圈,最终还是回到了甬道口时,几个男生已经无法按捺自己心中的惶恐,破口大骂起来:   “看来,只有往前走了,虽然不知道会通向哪里,但总比待在这里好。”梁应物立刻做出了下一个决策。经验告诉我,既然来路已经令人无法理解地消失了,那未知黑暗的另一头,毫无疑问隐藏着危险。梁应物当然不会不知道这一点,但除此之外,似乎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   学生们的手电依然仔细地照着两边的石壁,徒劳地想要找出并不存在的岔路,结束这一场噩梦。而我和梁应物则把注意力放在了前方的黑暗中,手电在前方的黑暗里投出两道不断交错的光柱,我紧紧盯着那里,那是最有可能发生危险的地方。   转过第二个弯了。所有的学生开始祈祷,祈祷这条就是进来的路,祈祷在路的那一头就是出口,只不过因为下雨而使阳光照不进洞来。   我一步一步向前走,脚下的路平坦依旧。我心里清楚地明白,这,绝对不是进来的那条路。   我已经隐隐约约看到出口了,相信梁应物也看到了,因为他把原先就缓慢的步伐进一步放慢了,每前进一步都小心翼翼,并注意着两边洞壁的反应。在这种未知的神秘环境中,任何平时觉得没有问题的地方都有可能忽然发生状况。   随着离洞口越来越近,我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一个不好的预感在心里一点点成型,不会吧,难道说,竟然离奇到这种程度?   走出洞口的一瞬间,我一阵眩晕。我那该死的直觉总是在非常糟糕的时候发挥作用。即使是梁应物,看到眼前的情况,也仿佛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对从后面涌上来的学生说什么。   什么都不用说了,因为没有人可以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居然又回到了洞里,从白骨洞出发,走了一百多米,当中转了两个大弯,然后,就像画了一个三角形一样,最终又回到了白骨洞里。   是的,就像用笔在纸上画三角形,笔尖在最后还是可以回到原先的那个点上,可是在这里,在这个现实中的山洞,我们一直在向前走,没有岔路,没有第二个洞,怎么可能又回到了原处?   山洞里一片寂静,每个人都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除此之外,就是旁边同伴重浊的喘息。   “鬼……鬼打墙了。”费情缩在卞小鸥的怀里,颤抖着说。   何运开的气息越来越粗,他喃喃自语:“不可能的,怎么可能呢,两个一样的山洞,不行,我要再走一次。”他忽地一个转身,一个人跑进了甬道。   “何运开,回来,别一个人去。”梁应物急忙喊,可这个时候,何运开又怎么听得进他的话。   梁应物连忙跟着跑进了洞,我紧跟着他也跑了进去,在我后面,所有的学生也跟着跑。   两个弯很快就转了过去,等到我们又跑出甬道时,手电筒照到的,依然是满地的枯骨。还是白骨洞,何运开蹲在洞口不远处,双手抱头,手指抓着自己的头发。   我的眼睛从面前的枯骨上慢慢扫过去,心里不由得冒出了这样的念头:这些人,莫非就是困死在这儿的?当年,他们也是走了进来,然后发现再也走不出去了?   “人洞”,这样的名字,莫非是因为,这是个人进去了就再也出不来的洞,是个吃人洞!   “大家镇定,不要慌,虽然我们遭遇到了非常特殊的情况,但如果一乱,只会使事件越来越糟糕。”梁应物的话并没有起多大的作用,恐慌已经无可避免地在这些年轻人中间蔓延了。   “大家听我说,我们还有希望,你们要知道那多并不是一般的记者,他以前曾经经历过比这更奇怪更凶险的事,对这类事件非常有经验,有他在这里,我们一定可以找到出去的办法。”   我算真正领教了梁应物的手段,真是为求目的什么招数都用的出来,自己X机构的身份不能曝光,就为安抚学生的情绪,先把我出卖了。   可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找到一个可以依靠的人显然非常重要,梁应物这样一说,无疑让我系众人期望于一身,千斤重担一人挑啊。   这话一出,所有的学生都望向我,手电的光线下,大家的眼睛里满是希望。   没办法,我只好硬着头皮接过梁应物的话:“是的,我确实有一些此类的经验,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不管碰到了什么,都要镇定,然后用理智去分析,尝试一切解决问题的可能。”   尽管我的话里一点实质性的东西都没有,学生们还是稍稍镇定了下来。   “大家整理出一块空地来,检查一下随身的行李,然后把水和食物都拿出来,堆在一起。”梁应物看到大家已经可以听得进话了,立刻发出了实质性的指令。   许多学生在照做之前,都看了我一眼。我点了点头,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居然还可以在心里微微有点得意的情绪,真是有点佩服自己。   大家用脚把旁边的白骨踢到一边,整理出一块大概六七十平方米的空地来。我把背上的背包解下,坐在地上打开背包,借着手电的光线,查看包里有什么可能在这种地方派得上用处的东西。   长时间使用后,手电的光线已经弱了不少。我心里苦笑,原本还笑那些学生带了太多的零食,可现在不知要多久才能脱困,看起来多半我包里有用的东西是所有人中最少的。好在我这里还有一段登山专用的尼龙绳,一把短刀,此外,一个红外线的夜视望远镜没准什么时候也会有用。   我把包里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再用手电筒仔细地照包里的角角落落,看看有什么东西漏了。打开前面的拉链,我发现还有两节大号电池。我心里一震,忙把电池拿出来,塞进口袋里,大声对梁应物和其他人说:“从现在开始,大家要节约手电,谁有备用电池先统计一下,大家在整理完东西后,保留两支长明手电,其他全都关掉。”   说这句话的时候,其实已经晚了,所有人的手电光线都和我的一样,已经呈现出黄色,而不是最开始的强力白光。在这个洞里,如果没有了光,那可是真会让人发疯的。   “大家看一下,如果有可以燃烧的东西,包括打火机,也放到一起保管起来。”梁应物把自己的手电关了,补充说道。   集中起来的食品有一大堆,可是其中的大部分都是膨化食品,虽然味道很好,可是一点都不管饱,饼干只有七八盒,其中最管用的一盒压缩饼干是梁应物贡献的。再就是两个方腿和几根肉肠。饮料有牛奶、酸奶和可乐等。对此我倒不是太担心,虽然人缺了水能坚持的时间远比缺食物的情况下短,但如果那口水潭没问题的话,就是几乎无限的水源。   午饭吃得早,运动量这么大,现在我的肚子已经开始叫了。本来带的食物远不止这些,但大多数都和大件行李一起,堆放在山下了。   “快把手电关了。”我看到大多数人居然还磨磨蹭蹭,没把手电关掉,等到手电没了光,看他们怎么哭去。在这里,真正是只有有光,才能找出关键所在,成功走出这个“人洞”。   “朱自力和何运开拿着手电,保持周围的警戒,其他人快关了。”在梁应物的催促下,很快整个山洞里只剩下两道昏黄的光线。与这两道光相比,四周地上的人骨发出的磷光,倒更显眼些。只是想到这些磷光背后代表的东西,每个人的心都冰凉。   “见鬼。”我忽然骂了自己一句,从腰间摸出手机来。震惊之下,怎么连这个也忘了,只要能和外界保持联系,找到出去的办法总该没有问题吧。   看到我把手机拿出来,所有的人都醒悟过来,纷纷拿出自己的手机,连梁应物也不例外。照理被困后的第一反应该就是拿手机和外界联系,可是这次的被困实在太不寻常,平时再冷静的人,如今竟也失了方寸。   我的手机是诺基亚8210,前两年的机型了,但一直很好使,我又没有频繁换手机的兴趣和财力,便一直用到现在。昨天在村里的时候,我还和报社里通了个电话,信号还可以。可是现在再看闪着荧光的屏幕,左边的四格信号标志,如今竟一格也没有了。   我原该想得到,本来神农架的手机信号覆盖就不充分,在这样的山腹里,没有信号更是非常有可能。但希望一个个被打碎,握着手机的手指也不由用力握紧,指节处握得发白。   我还不死心,拨出上海的报社总机号码,屏幕上显示正在拨出中,但果然很快就跳掉了。   “没信号。”虽然我的声音不响,还是足以让每一个人听到。抬起头来看看大家的表情,手机微光映照着的年轻脸庞,每一个都极其严峻。   “我也没有。”   “我也没信号。”   14门手机,不管是摩托罗拉、诺基亚、三星,还是号称“手机中的战斗机”的波导,全都没有信号。   最先进的科技,在这个原始而凶险的地方,全然失去了作用。我拿着手机在洞里走了好几圈,试了无数个方位,还差点被一根大腿骨绊倒在死人堆里,屏幕上的信号标志,还是一格都不露面。   “要再走一次。”我放弃了对手机的努力,向着甬道的方向,对梁应物低声说。   “你想到了什么?”梁应物问我。   我摇了摇头,却想起黑暗中他看不见我这个动作,说:“没有,可是,我们一直在往前走,每一步都是自己迈出去的,不管怎么绕,没道理会再回到原点。虽然转了两个弯,但这   和延着一条直线走的概念是一样的,向前走出几百米,怎么会又忽然回来了呢?这一回,和我从前碰到过的事不太一样。以前不管事情怎么怪,但我总想得通,那背后一定是有个说得通的理由的,尽管那个理由可能远远超越普通人的理解。”   “我知道你的意思,这和我的感觉一样,从前的事件,就像是一团乱线球,我可能看不清线的纹路和缠绕方式,也看不见线尾,但总可以找到线头在哪里。可现在,我就像对着一个乒乓球,光溜溜的,连下嘴的地方都找不到。”   “对,就是这个感觉。所以,问题一定出在甬道里,特别是那两个转弯的弯道口,那里多半有古怪。”   任何事情,都会有关键的那一点,找到那一点,虽然问题未必可以迎刃而解,但至少可以知道该往哪儿用力使劲。   现在,我和梁应物都认为,那关键点一定就在甬道内。俗话说:“久病成良医”,我和梁应物怪事经历多了,都相信自己有那么一点直觉,仔细地再走一遍,相信可以找到解决问题的蛛丝马迹。   在叮嘱了学生们小心四周的突发情况之后,我和梁应物又一次走进了甬道。不用看,我都能感觉到黑暗中,身后那12双期盼的眼神。他们一定希望我这个据说经历丰富的记者,可以帮他们渡过眼下的难关。   很快,我就意识到,自己真的是太自信了。这个世界,实在是有太多无法理解的事情。   我已经把自己的感觉发挥到最灵敏,每走一步,都顺着手电的光柱,用心地看周围的变化,我甚至用心地感觉四周气流的变化,每一丝微小的声音和气味的不同,每到转角,更是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还来回走了几遍,而行进的每一步,我都确保踩得扎扎实实,一只脚迈出去,等完全踏在地上,另一只脚再离地。山洞里要比外面凉得多,但我依然很快就衣衫尽湿。相信梁应物也和我一样,用尽了所有的心力,试图找出这甬道的破绽。   可是,我们终究还是一步一步走出了甬道,迎接我们的是两道手电的光柱,后面是12双期待了半个小时的眼睛,还有白骨。   又回来了,我们什么都没有发现。就像不知不觉间通过了一扇空间转移的大门,自己却一无所觉。   何运开和朱自力拿的手电,光芒又暗了一些,看来用不了多久,就要没电了。   所有人的眼睛都直直地盯着甬道,握着手电的手颤抖着,晃动的光线更使甬道口看起来莫明的妖异。我相信许多人都想再去试试看,如果是在别的地方,人一定会再做很多次徒劳无望的努力,才会彻底放弃希望,可是在这里,在黑暗中,那个甬道让人产生的恐惧,竟然让人连试一试的勇气,都产生不出来,宁愿停留在这个满是白骨的洞里。因为就连我也相信,这个甬道既然能让人走不出去,很可能也可以让人走不回来。   “你对学生说些什么吧,现在需要安抚大家的情绪。”梁应物对我说。   “说什么啊,你说说什么,连我们都没有办法,还能说出什么来。至于安抚情绪这种事,你最擅长。”   梁应物叹了口气,沉默了片刻,开口对大学生们说:“同学们,我想大家都已经明白,我们被困住了,原因不明。总之我们暂时走不出去。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我们的这种困境,似乎不太可能是人为的,而是这个‘人洞’在起着神秘的作用。我相信事情一定有解决的办法,只要我们这14个人在一起,齐心协力。我们都受过高等教育,应该相信自己的知识和能力。今天大家已经很累了,所以先休息,明天早晨开始,我们详细分析讨论目前遭遇的情况。今天晚上大家也可以想一想,有什么可能性会造成我们现在的处境。”   我承认梁应物是个好老师,在这样的情况下,还可以照顾到学生的情绪,尽可能地使他们不要悲观绝望,集合起众人的力量以求突破难关。可是在我的心底里,一点都不乐观。   我同意梁应物的观点。照目前的情况看,似乎不太可能是有什么人故意使我们陷入到这样的困境。但这样反而糟糕。如果是人的话,再怎么先进的技术,人总会有破绽,有马脚,有线索可寻,人是会犯错误的。可是如果没有人的因素在里面,只是单纯的这个洞的古怪,那就几乎无懈可击。   你可以想像,人类破解自然的一个奥秘,需要多少代人的知识、经验和智慧的积累,绝没有一蹴而就的先例。如果这个洞的现象,代表着一种新的知识,新的规律,那么凭我们这14个人想要破解,这是连奇迹也无法做到的事,如果真的可以发生,那只能称之为神迹了。要知道,我们并没有时间,我们的食物有限。   梁应物继续说着:“现在颁布几个临时规定,如果大家想出去的话,就一定要遵守。一,从现在起,限量供应食物,每人一天供应一次食物,原因不用我多说了吧;二,晚上睡觉时,所有男士轮值,每一轮两小时,每晚四轮,从我和那多开始。另外还有一个建议,建议大家不要随意单独进入甬道,那里一定有古怪,只是我们现在还不知道那是什么。”   黑暗中,除了手表,没有任何其他东西可以当做时间的标志。到了晚上7点多,照射四周的手电筒光柱,只剩下一根。那并不属于之前何运开和朱自力的任何一支手电,那两支手电已经没电了。现在亮着的,是路云的手电。   在50平方米居住区的外面,搭起了一个简易的厕所。没有其他的材料,惟一可用的,只有人骨。用人骨堆出来的隔离墙。在后面方便的时候,蹲下去,对着自己的是好几个骷髅头   ,和人身上各种各样的大骨。在垒这道墙的时候,朱自力和卡小鸥的手在发抖。这将是他们很多人今后上厕所时的噩梦,如果还有以后的话。   其实,什么地方都是一片黑暗,随便跑一个地方上厕所,都不会被人看见。可是一来女生不习惯,更重要的是,所有的人,包括我和梁应物,都希望在上厕所这种相对单独的处境中,可以有一道手电照着自己的位置,心里安定一些。   没有人有聊天的兴致。朱自力曾打起精神,和大家讲鬼故事,可是只讲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自己已经脸色惨白,被恐惧牢牢抓住心神,这鬼故事怎么还说得下去,只怕没等吓到别人,自己的心脏就已经受不了了。   我不停地看表,时间从未过得像现在这么慢。每一分钟都那么难熬。到8点多的时候,大家就开始睡觉了。   每个人的衣衫都很薄,没睡的时候,已经有点冷,只是心思被恐惧占领了,才不太觉得。一躺到地上,冰冷的地面就让人一抖,然后阴寒的山气直逼上来,冷得直打哆嗦,几乎躺不住,还怎么睡得着。没有办法,五个女生抱成一团,男人们也拼命挤在一起,一来取暖,二来壮胆。   我是第一个值夜的,两个小时,比两天还长。四周寂静,隐隐传来女生的抽泣声。好在两个小时守下来,没什么异常状况发生。当然,在那手电筒照不到的大部分的黑暗区域中,或许无声地发生着什么,也未可知。   大约快11点,我把梁应物叫起来接替我。   等到梁应物值完两小时,躺到我身边的时候,我还没有睡着。这里,实在太阴冷了,危机四伏的地方,要安心睡去,谈何容易。我心里不断想着今天进来时的情景,从外面的洞进入甬道,然后到白骨洞,然后几次折返,像电影一样,一点点回放。我想努力整理出些头绪,却最终还是一团乱麻。   惟一回想起来、有点印象的是,在第一个石洞的时候,就已经稍稍感觉到有点异样了。这种异样的感觉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如果可以想到,或许就有希望了。   “这些人,像是清朝的。”察觉了我没有睡着,梁应物躺在我身边轻轻说。   “清朝,你说这些人骨?”   “我看到几块没有烂干净的衣服布料上的图案,还有,我看到了一些扎辫子的头绳。”   我不由暗暗佩服梁应物的观察力,这些我都没有发现。   “我还有一些发现,我推想,推想……”   梁应物的语音忽然低沉了很多,并且欲言又止。   “什么?”我追问。   “算了,慢慢再说,先睡觉。”梁应物出人意料地回避了我的追问,不管我再怎么催促,竟自顾自睡了过去。   “见鬼。”我暗暗骂了一声,也只好努力培养睡意。   黑暗中的实验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在一片冰寒中睡过去的,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醒来的。   一个人从混沌中回复神智的时候,心灵最软弱。当昨夜的种种重新涌进我的脑海中时,我不由在心里暗暗祈祷,所有的一切只是一个梦。但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周围依然是掺杂着微弱手电光线的黑暗。   我看了看表,才5点不到。   我缩了缩身子,我想我是被冻醒和饿醒的。食物有限,昨天晚上我并没有吃东西,就是今天,也只能吃一顿。这种饥饿感,将维持到我们脱困,或者直至死去。   我睁着眼睛,细细思索。睡了一觉后,冰凉的石地虽然让我清醒了一些,可是就像昨天梁应物说的,整件事和一个乒乓球一样,完全不知道该从何着手。至少只想不行,要多走几遍看看。   可是回想起来,昨天一进入甬道,就再也找不到出来的最后一段路。难道这是一条单向不可逆的路,还是说,在不知不觉中,我们触动了什么,引发了变化?   我苦苦回忆,昨天一路走来,是否有什么特异之处。只是进入甬道之后,因为地形特异,所有的人在行进时都很小心,真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当场就会发现,现在事后回溯,却也没什么用处。   进入甬道之后想不出,那么之前呢?外面那个看上去平淡无奇的大洞,也是在被列为禁地的人洞范围之内啊。   想到那个大洞,我不由心里一动,似乎隐隐约约,想到了些什么。   在那个大洞里,特别是准备进入甬道一探究竟的时候,我就已经感觉到了一丝不一般的气息,可是那样的感觉,到底从何而来?   我闭上眼睛,细细回味大洞里的情形,终于想到为什么会有奇怪的感觉。   是石头。   那个大洞的地上,有一些大石头,约有十几二十块的样子,每块都至少有几百斤重,东一块西一块地躺在地上。原本在石洞里有石头,并不会让人有多大的突兀感,可是现在仔细琢磨起来,这里又不是钟乳石洞会从洞顶掉石头下来,就算是从洞顶风化落下,也不可能这么大这么完整,还有这么多块。而这些石头,好像正是分布在甬道周围的。   对,就是在甬道口的周围,要进入甬道,所有的人都会从这些石头中走过。而我当时就是在这些石头中走的时候,产生奇怪感觉的。   可是这些石头,和甬道走不出去之间,有什么样的关系呢?难道说我们走不出去,还会和这些在甬道外的石有关不成?我深入思索之后,不由得自己也觉得有些牵强。   困住人的石头,不会是阵法吧?   古老的东方文化中,所谓的阵法,其实分成两个不太一样的种类。一个是军队作战时用到的阵法,其实是通过把兵排成某种队形队列,以达到撕裂敌人的战线,或诱惑敌人深入等目的,只要平时士兵常常练习,战场上将领灵活运用,就可以产生出巨大的战力。许多阵形,经过演化,就是在现代战争中,也可以见到。   另一种阵法,就玄奥的多。相传诸葛亮困住陆逊的八卦阵就是其中之一。这种阵法,按照天上的星宿排列和易经里的坎离乾坤布置,常人进去会产生幻觉,走不出去。这样的阵法,尽管在传说和小说中时有出现,但现实中,我还从来没有碰到过。难道这一次,就撞上了?   可是细想之下,还是不对。如果那些石头是一个阵的话,我们并没有被困在这个阵里,而是通过了这个阵,进入了甬道啊。   正在想着石头和甬道之间是否可能有所关联,躺在身边的梁应物忽然一动,然后坐了起来。我睁眼看去,只能隐约看到一个黑乎乎的轮廓,几乎睁眼如盲。那支手电的光太弱了,看来不久就会完全熄灭。   我正想开口和梁应物说话,他却站了起来。我一愣,看他行走的方向,是临时搭起来的人骨厕所。   在这个绝对安静的洞里,就算是女人小解,声音也能听到。男人小解,尿水冲击人骨的声音,隔着十几米,也一样听得清清楚楚。   梁应物解决完,却没有走回这里继续躺下睡觉,而是走过我身边,直向前去。那是甬道的方向。   我微微支起身子,拿着电筒值班的是卞小鸥。他坐着,左手的电筒靠在地上,右手支头,多半是撑不住睡过去了。而那一边的梁应物,没有回来的意思,好像进了甬道。   这家伙想干什么?联想到昨天晚上他欲言又止,我肯定他发现了什么。   我翻身起来,其他人依然不出声地睡着,也不知醒来了没有。   带上手电,我追着梁应物进了甬道。手电的光柱照过去,发现他的姿态怪异到了极点。我的心一突,他这是怎么啦?   梁应物身子紧挨着甬道的右边,正一点一点向前挪动。不是走,而是挪,而且他竟然没有使用手电。我手里手电的光柱照在他前方的路上,他居然一点反应也没有,照样一点点往前移去。身体姿势之奇怪僵硬,就好像在梦游一般。   我心里一震,快步追上他,走近了才发现,他的手正紧贴着石壁,就像一个盲人,以手代眼向前走。我顾不上那么多,用力一拍他的肩膀,同时在他耳边低喝了一声“梁应物”。   梁应物身子一抖,回过头来,手电的光线照在他脸上,看起来并无异常。   梁应物一把将手电推开,骂道:“你吓什么人啊。”   “你在吓什么人啊,刚才你在干什么?”我反问。   “我正试着排除视觉的干扰。”   “视觉的干扰?”我不解。   梁应物转身退出刚走了没几步的甬道,我也跟着退了出来。   并不是只有我和梁应物两个人起的早,刚才我的一声低喝,虽然不太响,可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显然还是被别人听到了。学生那边爬起来一个人,朝我们走过来,到划定的生活圈边缘,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到我们这里看看到底怎么回事。我用手电晃了一下,是路云。值班的卞小鸥却居然还没什么反应。   “怎么了?”路云轻轻地问。   梁应物示意我熄了手电,说:“我正在和那多想出去的办法。”   他顿了一顿,却问我:“那多你说,我们为什么走不出去?”   这是个最难解的结,我在脑子里整理了一遍,谨慎地说:“这是最奇怪的地方,相对比较合理的解释,是在甬道的某个地方有一个空间折射口,就像可以折射光线的镜子一样,我们一通过这个镜面,就开始走回头路,最终再次走回来。但这个解释是我想像的,一点依据也没有。我从前曾听说过自然界有时会产生时空的弯折地带,那样的地带里,会有一些传送点,把走进去的人或动物传到另一处,可是我们的情况,用简单的空间传送来解释,是说不通的,因为我们走得很流畅,一点也没有被传送的感觉。在行进的过程中发生不让当事人觉察的传送现象,就是我也无法进行这样夸张的想像。所以我只好杜撰出一个空间反射镜面。”   这一大段话我说的断断续续,一点底气都没有。连我自己都不会相信,我会这么有预见性,随便一个推测就会正中红心。可是目前我只想得出这样的推测,更要命的是,就算事实真的接近我的推测,如何解决,仍然一点谱也没有。   梁应物沉思了片刻。我可以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像这样的讨论,如果是平时,讨论的双方一定兴致高昂,说到关键处,眉飞色舞甚而配合手势都是常有的事,可是你完全无法想像,在人洞里,在这种如果没有几十步外微弱的手电光线和四周的点点磷火就是绝对黑暗,并且连风和流水的声音都没有的地方;在这种就算是再熟悉的人站在对面,都因为无边的黑暗而鬼气森森的地方进行这样的讨论,和平时会有多大的区别。无时无刻,我都可以感受到来自黑暗的压力,这种压力的来源是恐惧,这种恐惧的来源是无知,就算我用尽目力,都没办法看清楚梁应物和路云的面目,更不用说黑暗深处的东西了。   好在梁应物沉默的时间并不太久:“你的想法很新奇,我没有想到过,可是空间传送这一节,我也考虑过。你的想法和空间传送有一个同样的致命缺陷。”   梁应物顿了顿,我知道他要说什么,叹了口气说:“你是不是想说,为什么我们一点感觉都没有?”   我看见梁应物的头动了动,应该是做了个点头的动作:“是的,一个让脆弱而敏感的人类一无所知的反射点,居然可以流畅到让14个全神贯注的人无法发现一瞬间开始走回头路的反射点,一个让14个人在确认行进途中前面和后面的人没有忽然消失等异状的反射点,就算用尽你的想像力,你认为会有多大的几率?”   我无法回答,我的推论是建立在我自己的想像上的,而梁应物的反驳则是基于我们14个人,其中也包括我自己的感知能力上的。如果我拒绝梁应物的反驳,就等于完全抹杀自己和周围人的感觉判断能力。事实摆在那里,我们来回走了几遍,每个人都全神贯注,可是没有一个人发现一点点异常,更不用说自己发生位移这种大状况了。   自己的猜想被推倒了,我心里却反而生出了一丝希望。梁应物这样问这样说,显然他有着自己的想法,和我不同的想法。   果然,梁应物说:“我想了很久,我们没有办法从外界找到哪怕是一点点的奇怪痕迹,所以,假设由此推断,其实外界并没有问题的话,那么问题……”   “问题在我们自己?”路云脱口而出。   我心里一动,想到了那些有点奇怪的石头。   “是的,我猜想,如果是我们自己的感知出了问题,有一种未知的力量影响了我们所有人的感知能力,至少混淆了我们的视觉,让我们走了回头路,自己却以为一直向前走,这样说,倒还解释得通些。”   “感觉被影响了?”我思考着梁应物提出的解释,同时,把我对之前那些石头的怀疑说了出来。   “嗯,如果真的是我们的感觉被影响,那么基本可以肯定,这是一次非自然的事件,虽然多半不会是针对我们而来,只是由于我们的好奇心让自己身处险境。所以,那些石头,或许真的是一种阵法也说不定,自从我们进洞开始,就已经陷入了阵中。”有了我新提供的线索,梁应物的语气肯定了一些。   回想起梁应物刚才的动作,联想到他说的话,我终于明白了他刚才在干什么。   “刚才你是不是闭着眼睛,想单靠触觉沿着一边的石壁走出去?”我问。   “是的,”梁应物肯定地回答,“如果甬道本身没有问题,出问题的是我们的感觉,那么摸着石壁前进,应该就可以走出去。”   “我们一起试,你摸左边,我摸右边。”我说。   “好,”梁应物同意,他转头对路云说,“你就在这里等我们,这样子走一遍,无论出得去出不去,时间都会比较长,如果有同学醒过来问起,你就把我们的情况和推测说一下。你们放心,如果我们走出去,我会让那多在洞口联系外界,我再走回来。”   路云忽然抓住我的胳膊,声线微微颤抖:“你们……你们一定要回来啊。”   我的心脏剧烈跳动了几下,我知道她的意思,她并不是怕我们出去以后不管她们,不再回来,而是怕我们走进这个墨黑的甬道之后,出不去,也再回不来,就此消失不见。在这种地方,谁也无法排除这样的可能性。   我曾经试过闭起眼睛走路,夜晚走在回家的路上,闲着无聊,就会闭起眼睛,在黑暗中走上一段路。可是通常走不到20步,就把眼睛重新睁开。尽管我明知道前方没有人也没有车,更不会撞到墙,可是还是无法控制自己地把眼睛睁开,这是人的本能,无法长时间在未知的情况下前进。   我以为摸着洞壁走,有所依托感觉会好些,而且已经在黑暗中呆了那么长的时间,暂时闭上眼睛,杜绝手电的微弱光线不会太难,但走出30步以后,我就知道错了。   石壁摸上去冰冷而粗糙,一个晚上睡下来,我本已经冰寒入骨,现在更是微微地颤起来,额头已经沁出冷汗。在这个把出口吞噬掉的石洞里,闭起眼睛走路,把赖以发现危险的视觉抛弃,心中的无助感每走出一步就越发地强烈起来。   我摸着石壁的手越来越用力,前进的速度却越来越慢,我甚至感到羞愧,这就是我,一个见多识广并且自诩有着探险精神的人吗?可是,如果是普通人,我想走不到一百步,就睁开眼逃回去了吧。   或许在平时,我闭着眼睛沿着墙走,尽管或多或少也会有些失去视力而产生的心理障碍,但绝不会有“坚持不下来”的感觉。而在人洞里,那几百具白骨就在不远处森森地闪着磷火,老实说我真的很担心,会不会把手摸到一具活骷髅上去,又或者在向前走的时候,背上突然被一只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手轻轻拍一下。   “你还在吗?”转过第一个弯的时候,我实在不堪黑暗和未知给我的沉重压力,我一直听到身边有着沉重的脚步声,知道梁应物还在旁边,可是如果两个人一边走一边交谈的话,对于舒缓压力很有好处。至少可以让我确认,在黑暗中真的有一个人和我一同前行。开口说话,应该不会影响这次实验吧。   “在。”梁应物回答。听声音传来的位置,好像比我还要稍后一些。   原来他走的比我还要慢啊,这至少说明,梁应物心里的恐惧不会比我少。   “你那边有什么异常吗?”其实梁应物离我也就几米远,有什么异常我还会不知道,但总要找些话来转移注意力,这样沉重的压力,承受能力差的人,恐怕一遍甬道摸下来,就算出的去也得去看心理医生了。   “没有,你呢?”   “没有,第二个弯口该快到了吧。”   “还有段路吧。”   “那个……”我忽然想到了一件真的要问他的事,“昨天你没有说出来的那个发现,是什么?”   ……   梁应物没有回答,如果不是他的脚步声依旧在我耳边响着,我几乎要怀疑他出了什么事。   到底他发现了什么,这样讳莫如深?   “我发现那些白骨,那些人死的有点奇怪。”声音明显从我身后传来,看来一听到我的问题,梁应物前进的速度就瞬间慢了下来。   “死的有点奇怪,他们不是饿死的吗?”我也放慢了挪动的步伐,心里涌出了不妙的感觉。   “或许把死因归结起来,可以说是缺少食物,但其中有些人,或许是大部分人,死因却不是饿死那么简单。”   “不是饿死,那是怎么死的?”   “你应该也注意到了,大多数人的尸骨,是不完整的,地上甚至到处都散落着腿骨、臂骨和肋骨。”   “你是说,他们是被杀死的?”我揣测着梁应物的意思。   “我昨天捡了几块零星的散骨看了一下,有两块,上面有一些痕迹。”   “痕迹?”   黑暗中,我听见梁应物的呼吸声急促起来。   “我想,那是牙齿的痕迹。”   我张口想问,话到嘴边,却忽然知道了梁应物的意思,一时间只觉得浑身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   “吃人?”我胸口就像压了块千斤巨石,喘不过气来。   “是的,我想当初他们也像我们一样出不去,又没有食物,就相互残杀,胜利者把失败者吃掉,只是,最后可能谁也没比谁多活几天。”   我努力消化这个消息,怪不得昨天他不在学生旁边告诉我这件事:“还是不要告诉学生这件事,他们承受不了的。”   “不,”梁应物的声音冰冷,“我怕他们知道之后,会有不该有的念头。”   我的身子一震,会吗,他们还是学生,还是孩子。可是在这样的生死存亡关头,人的劣根性和残酷会彻底暴露出来,如果让他们知道有先例的话……我艰难地咽了口唾液,只觉口中干涩无比。这个时候,我触到的石壁开始弯曲,我走过了第二个弯道。   我们是不是可以借着触觉走出去,就看这最后的一段甬道了。   我和梁应物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   是脱困,还是重新陷入死亡的深渊?   梁应物的脚步突然停住。   “怎么了?”我紧张地问。   耳边传来一声叹息。   “没什么,走吧。”梁应物说。   又走了十几步,我猛地停了下来,心一下子凉了。   “你也发现了。”梁应物的声音里有着深深的疲惫。   是的,我也发现了,我不知道我正在走的路通向哪里,但至少,这不是出去的那条路。   因为脚下的地形,平坦依旧,没有一点高低起伏。梁应物显然早就发现了这一点。   再往前走了一段,闭着的眼睛却感觉到一团红色。是外面的阳光吗,还是……   “回来了,梁老师和那多回来了。”学生的喊声宣告了我们的失败。我睁开眼睛,手电筒的光线照在我的脸上,耀眼生花。   又走回来了。在只靠触觉沿着一边前进的情况下,我们居然又回到了原点。   梁应物紧跟着我走出了甬道。   “走出去了吗,走出去了吗?”何运开问。虽然大多数的学生,看到我和梁应物回来时的样子,就可以猜得出结果,但何运开一问,所有人的脸上,还是露出了一丝期盼之色,只可惜他们得到的,是否定的回答。   “不要气馁,我们才刚刚开始。今天我们要做的,就是通过各种实验,排除一些可能性,找出最接近我们目前处境的可能性,并且走出去。你们曾听说过哪个科学家只搞一次实验就成功的吗?”梁应物坚定的语气让这些大学生开始找回丢掉的思考能力,一些人的眼神若有所思。   如果这真的是一种阵法的话,那么当现代的科学精神和科学实验碰到古典深奥的阵法,会发生什么?我忽然对走出去有了点信心。   “现在先分配今天的食物,你们可以根据自己的情况,决定什么时候吃掉它。”   我分得的是五块压缩饼干,这在平时,连一顿的量也没有,可是即便每个人分到的食物那么少,那一堆食物,还是一下子少了大半。   至于水,我和梁应物率先拿空的可乐瓶从水潭中打满。我先细细尝了一口,接着就灌了半瓶下去。水质清例,还微微有些甜。自从知道了这堆白骨当初的死法,我就断定这水潭里的水该没有问题,如果当初缺水喝的话,人根本撑不到需要吃人肉的地步。   我吃了三块压缩饼干,剩下的用餐巾纸小心地包好,装进小塑料袋里,放入裤子口袋,再拉上拉链。最后时刻,我可能会把那张包饼干的餐巾纸也吃进肚里。刚才又走了一遍甬道,并且用的方式较寻常走更消耗数倍的体力和精力,再加上时刻处于紧张状态中,我的胃早就开始抽搐,否则我会在口袋里留下三块饼干。   我看了一眼梁应物,他似乎在做和我类似的事。至于学生们,到现在早就饿坏了,能忍着不去动公用的食物已经很了不起,现在分到食物,转眼就扫荡一空。   如果是昨天刚进洞的时候,恐怕很难想像,这些学生可以在白骨堆中吃饭。一夜过去,学生对这些白骨的恐惧已经削弱了些。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们已经身陷更胜过这些死人骨头的恐惧中了。   现在的时间是清晨,可是在洞里,没有白天和黑夜,只有黑暗和磷火。所以清晨该有的精神,在我们这14个人中一点都找不出来。手电筒还剩下7支能亮的,消耗速度快得惊人,就算我们一共还有四节电池,能够保持“常明”状态的时间,也不会太久了。如果在陷入黑暗之前,还一筹莫展的话,就糟了。当然,我们现在已经很糟糕了。   梁应物思路清晰而且善于表述,所以向学生们传达我和他迄今为止对形势分析的任务,显然非他莫属。梁应物把所有的猜测、疑问、各种可能性都一一告诉学生,在现在的形势下,保留什么显然并不是个好主意,我们需要集纳众人的智慧,才有可能重出生天。当然,关于吃人的事,梁应物并没有告诉学生,这是个例外。   尽管也有一些奇思怪想,但归结到最后,学生们还是基本倾向于我和梁应物的判断。即我们自己的感知被影响了。因为没有已知的科学理论,可以支持沿着同一条路前进会回到原点这个事实。我们既然不可能重新创造一条科学理论来支持这个事实,那么只有认为,从客观上讲不存在一条会回到原点的路,毛病是出在我们自身。   这是目前我们所能想得到的惟一的前进方向,我不敢说他百分之百正确,甚至一定正确,但我们只有这一个方向,否则,就只有坐下来等死一条路了。   如果路本身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我们自己,那么这个局,应该有破绽。我们一定可以通过某种方式,来证明我们的感知确实出了问题。只要我们找到这个破绽,就可以顺着破绽找到出去的方法。   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就是要快。我的胃在接收了三块压缩饼干后,依然抽搐着,这三块饼干还不足以喂饱它。   我们的视觉一定出了问题,否则走了几遍,不会都没有发现在不知不觉中走了回头路。而刚才我和梁应物的实验,又证明,我们的触觉也出了问题。那个在黑暗中隐然起着作用的力量,完美地欺骗了我们的视觉和触觉。   我们必须找出一些对人的感觉依赖性很少,甚至不依赖的实验,来对甬道进行测试。   此外,卞小鸥和费情提出,如果说正如我所说,是一种类似阵法的东西在起着作用,那么按照一些古书中所写,有些阵法,生门在一天中的某个时候会开启,是不是该派人每隔一段时间就走一次甬道。尽管我怀疑所谓的“古书”只是一些仙佛神怪小说,但他们说的也不无道理,万一这个鬼洞在某个时候会失效,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也不能放过。于是我   和梁应物商量后决定在实验之外,每个小时都会派出一支由两个人组成的探索小组,带着一支手电,走一遍甬道。   所有的人坐成一圈,大家都已经把早餐解决了。这一次我们没有点亮手电,因为大家都已经想通了,如果在这里也有可能有危险的话,那么靠一点点微弱的手电光也绝对无法幸免,还不如把电源节省下来,除了大小解必需的光源外,把所有的光都用到甬道内的探路上。   在黑暗里围成一圈,每个人都用手环抱在胸前取暖,彼此只能听见重浊的呼吸声,只有人的眼睛泛出微光。这种瞳孔里泛出的光,用心看去,是绿色的,因为那是周围白骨的磷光反射。如果没有这些白骨,那么就连眼睛都不会发出光来。我在心里暗想,其实如果找一堆磷火强的白骨来,堆成一堆,恐怕也能起到一定的照明效果,这种念头只能想想而已,真的实施起来,说不定会把心理承受力弱的学生逼疯的。天,如果在这种地方有人发疯了会怎么样,他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我不敢再深想下去。   尽管气氛诡异无比,但是大家还是一个接着一个的提出了对甬道的测试方案,事实上这种时候只有把自己的大脑全力运转起来,不让它有时间想不该想的东西才行。   刘文颖提出了一个名为“背向视觉定位”的方法,我们都觉得可以试一试。这种法子需要两个人,背贴着背,前面的人向前走,后面贴着他的人要以同样的速度后退,保持背部的紧密接触。每个人一支手电筒,一个人看前面,一个人看后面,这样就可以保证不走回头路。如果这个甬道对人的视觉影响不能做到完全同步,也就是说,一个人在受到影响之后,另一个人还没被影响,哪怕只有一秒钟,都会被发现。而如果有某种力量,使人走到甬道内的某一点上发生特殊情形,那么这种方法应该也可以发现。   梁应物补充了一点,一边走,要一边仔细观察甬道四周的情况,并且用心记下来,这样如果走回了上一段甬道,就可以马上看出来。   我站了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准备再次和梁应物用这个新方法探索甬道,却听见了几个近乎异口同声的声音:   “让我去。”   我努力地辨认了一下,是何运开和卞小鸥,居然还有那个内向的郭永华。   “这是我们大家的事,”何运开说,“反正以后每小时也要有人去探路,不可能永远让你和梁老师去。”   “是啊,就让我和何运开去,”郭永华说,“或者,或者,路……路云,你……你要不要,要不要和我去……”郭永华又口吃起来。   我心里微微一动,我猜想郭永华这时脸一定通红。这小子,平时那样木,居然现在还有胆子泡妹妹,不过话说回来,现在这种情况,倒真是个不错的机会,是展现坚实可靠的肩膀的最佳时机。当然,这还得要以出的去为前提,否则大家死在这里,纵是红颜也终化为枯骨,肩膀也是一样。   “我……我……”路云明显很迟疑。   “我去吧,我和费情一起去,我们两个,配合起来应该更好一些。”卡小鸥的话更有说服力,靠在他身边的费情轻轻“嗯”了一声,表示同意。   “好吧,小心点。”梁应物同意了。   就在卞小鸥和费情拿着手电筒快走进甬道的时候,我提醒他们:   “保持背靠背的姿势进甬道,从现在起要集中精力,尽量别被其他东西分散了你们的注意力。精神集中的时候不太容易受影响。还有,注意看手电筒照出去的光柱,看看有没有扭曲的迹象。”   卞小鸥和费情背靠着背,小心翼翼地进入了甬道。   大家并没有离开生活圈,但所有人都看着甬道口,等待着,尽管那里看走来黑漆漆一团。黑暗的寂静里,时间过得很慢很慢。   过了将近二十分钟,我看见甬道口亮起了微弱的手电光线。我的心沉了下去,我知道他们失败了。   又过了几分钟,卞小鸥和费情背靠着背,从甬道里慢慢地走了出来。   “失败了。”卡小鸥说。他和费情走回生活圈,熄了手电。光线熄灭之前,我看见两个人的面色都很差。   “什么异常都没见到,而且,而且。”卞小鸥转头看了费情一眼。   “这真是太不可思异了,我竟然分辨不出这三段甬道,你呢?”卞小欧问费情。   “所有的甬道都一模一样。”费情说。   “一模一样,怎么会?”好几个人问了起来。   “真的一模一样,我已经非常用心地看了第一段甬道的特点,比如在刚进去的时候,左边有三个陷下去的小圆槽,顶上还有一块三角形的微微垂下的岩石。”   “右边石壁走五步的时候还有一大块大约三厘米高的凸起圆石头。”费情补充。   “可是转到第二段甬道的时候,所有这些特征,竟然和第一段甬道里一样,第三段也一样,就好像一个模子里浇铸出来的。”   大家一阵骚动,竟然会出现这样的情况,这真是,太完美了,完全无懈可击啊。   “我们来分析一下吧。”梁应物说。   “首先,这个甬道对人的影响力,至少从甬道口就已经开始,甚至不排除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个洞里,也受到影响的可能。”   “其次,这种影响对多人而言是同步的,并且影响途中不会中断。”   “第三,这种影响力非常强大,强大到常人就算全神贯注,也无法幸免,并且初步看来,在细节上也做得很好。”   梁应物最后总结:“所以我们必须找一个新的法子,找一个新的切入点。”   学生们开始了新一轮的讨论,而我的心里却一点都不乐观。   梁应物似乎发现了我情绪有些低沉,走到我身边问:“怎么了那多?”   “这样的细节也做得这么好,我担心很难找出突破的法子。”我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不,我不这么想,不论用什么法子,如果造成的幻象和自然状态相近,或者说没有明显的逻辑冲突,那就非常难解,可是现在,我们面对的状态太过离奇,过度的离奇,其中必有破绽可寻。”梁应物坚定地说。   “希望是这样。”   我被梁应物这一番话又鼓动了起来。念头一转,忽然想着如果这里有炸药,炸他一炸,说不定就把阵势破了。不过要是引发山崩,只怕最终结果也是一样。这样想着,我拖来自己的旅行包,在里面摸索着,看看还有什么有用的玩意儿。   手在包里摸来摸去,摸到的净是那一大段的登山绳。这段绳索足有100米长,足够吊起200公斤的重量,不过在现在的情况下,什么用都没有。   等等,100米长的绳子。   我忽地想到一个法子,不由得喜上心头,叫道:“我有法子了。”   “什么法子。”一下子所有的学生都围了过来。   “用绳子。”我把登山绳拿出来。   “绳子……”梁应物一拍大腿,“好办法。”   别人好像还不太明白,我解释说:“如果一个人拿着绳子这一头,另一个人拿着绳子向甬道内走,时刻保持绳子绷直,也就是说,自己并没有在走回头路,一直到三段甬道走完,什么妖法都破了。”   大家顿时兴奋起来,就这样一个简单的法子,很有可能就把这个阵给破了,至少我到现在还想不出,如果站在布阵人的立场,有什么法子可以破我这个“绷直绳索向前走”大法。   “我想出的法子,我自己来,你们谁也别和我抢。”我说。   不过最后算下来,整段甬道该有250米左右,我这100米的登山绳还远远不够用。好在梁应物和何运开各带了一条50米长的绳索,还有近十条加起来不到二十米的各色短绳,全都结起来,还有三十多米的缺口。   “拆包。”梁应物当机立断。我、梁应物、朱文颖、卞小鸥、何运开、赵刚、王方圆、林质朴、郭永华九个男人的包被剪刀完全剪开来,拧成绳子,终于完成了一条约300米长的“百色绳”。比原先估计的还长了50米,总要留一点余地吧。   这一次我的助手是梁应物,他站在甬道的入口处,握着这一长条材质各异的“百家绳”。之前我们做过简单的测试,绳子的强度不成问题。我拿着绳子的最前端向洞内走去,每走一步,梁应物就松一段绳索,透过绳子,从梁应物那边传过来的力量让我比此前任何一次都有信心。   黑暗里的异变   我并没有带手电,前几次的经历证明,手电并没有太大的作用,这一次,有手中的绳索就足够了。第一个弯到了,转过去走了几步,绳索紧贴着转角处的石壁,略略增加了一些摩擦产生的阻力。我有些担心,绳子是否会被转角处的粗糙石壁磨断,稍微放松了手上的力量。梁应物在那一头立刻就感觉到了,绳子被他连着拉了三下,我回拉了几下,以示并无异常。当然我可以放声大喊,他也应该听得到,不过在这种地方,我可不想干出这等吓人吓己的事。   每向前走一步,我的心跳就快一些。说不清是兴奋还是惶恐,总之我依然可以感觉到绳子自始至终都绷紧着,也就是说我并没有走回头路。第二个转角已经到了,如果转过去,向前走,绳子依然绷紧着的话,那么我是不是就可以……   想到这里,我深深呼吸了一下,平复一下心情。扯着绳子的右手早已经满手心的汗,腻腻滑滑的。   转过去了,绳子紧紧贴着石壁转过第二道弯,我可以听见它和石壁擦出的“沙沙”声。几乎是下意识的,我加快了脚步。那一头的梁应物花了几秒钟才适应了我速度的变化,不过我相信,他的脸上一定露出了笑容。   因为,我就要走出去了。   快接近第三段甬道的终点了,前面隐然有光线!   “绷直绳索向前走”大法,果然是无敌的。   或许是就要脱困使我太兴奋了,直到快走出去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脚下的路依然平坦。或许这并不是一条出去的路,但无论如何,这总算是一个进展,总比困在那个白骨洞强。   还有二十步,十五步,十,九,八,七……我迫不及待地以几乎是冲的速度向前向前,全然不顾到一个全新陌生的环境时该有的谨慎小心。通常情况下,我是不会这样鲁莽的,可是之前白骨洞的数十小时幽闭事实上已经让我失去了平常心,难道说,还会碰上更糟糕的情况吗?   一个人从云端摔落到崖底是什么感觉,我终于知道了。就在还有四五步便可以走出甬道的时候,我被雷劈到似的猛然站住,我已经可以依稀看到前面的情形,那是我绝对未曾想到过的,背上就如同有几十只蜈蚣在爬,毛骨悚然。   我下意识地用力地拉着手里的绳子,这条绳子从我进洞起,就一直绷紧着,直到现在,但是,站在前面不远的,不是梁应物他们,却又是谁!   “天!”我听见梁应物低呼了一声。   这几步路我走得无比艰难,每走一步,透过梁应物身边路云手上的手电光线,可以清楚地看到,神情木然的梁应物,是怎样配合着我的脚步,一点点放出手上绳索的。   走到甬道口的时候,每个人都被这股难以言说的妖异镇住了,或张大着嘴,或紧咬着嘴唇,发不出声音。我缓缓回头,颈骨因为用力而发出“格格”的响声。没错,手电光线的照射下,两道绳索,一道一头攥在梁应物手时,一道一头攥在我的手里,贴着甬道石壁的两边,绷的笔直,直通向甬道内那无边的黑暗里。   绳子一直绷着,所以我没有走回头路,但是我还是走回来了。而这根绳子还是绷着,以一种没有人可以想像、可以解释的方式,紧紧绷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最最基本的物理学常识,在这一刻,被完全颠覆了,我真的感到自己的无力。   “怎么办?”胆子最大的何运开,这一刻也像个孩子一样无助地问。   “进去,进去看看。”梁应物声音干涩。   学生们都被吓住了,所以没有人和我及梁应物抢着再进甬道去看一个究竟。而我,心底里也有着逃跑的念头,但仅存的理智让我不能单让同样惊恐的梁应物独自进入甬道。   我和梁应物慢慢地向前走,同时一把一把地收拉着绳索。梁应物左手的手电因为双手要抓绳索,无法牢牢握住让光柱笔直向前,所以不稳定地晃动着。   我把注意力完全集中起来,待会儿不知会看到怎样的情形,发生怎样的事。这一回,注定不寻常,虽然我还是没有走出甬道,但是借着以绷直状态诡异折回的绳索,这个一直找不出一丝异状的甬道,不可能再保持它的沉默。要知道,绳索一共也就300米长,而甬道的总长在200米以上,让绳索发生折回状态的那个点,一定就在第二段甬道里。当然,这样的推测是基于常理作出的,也许,绳索根没有折回,在绳索所处的空间里,的确是笔直绷成一条直线也说不定。   果然,第一段甬道并没有发现什么,两道绳索延着石壁转过了弯道。又一个违背常识的情况出现,我拉着的绳子是贴着内侧的石壁转角没错,可是梁应物拉着的那一边,竟然像被一个无形的钉子钉着一样,沿着另一边外测的石壁向前“走”。   我已经没有办法顾及,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使那根绳子像被一张大手一样死死按在石壁上。因为才转过第二个弯,借着手电筒的微光,我赫然看见了绳索的尽头。   从转过第二个弯开始,绳索的状态就和第一段甬道里不同,偏离了两旁的石壁,开始向中间收拢。而绳索尽头的情形,一时很难用文字描述出来。硬要说的话,就好像在地上立一个桩子,两个人各执著绳子的一头,把绳子绕到桩子上,再向反方向跑,那么跑到绳子长度一半的地方,就会被桩子“拉”住,无法再前进,而这一条绳子,在桩子的地方,会折成一个锐角。   我和梁应物,就好像是拉着绳子向反方向跑的两个人,区别在于,借着手电的光线,我拼尽目力,也看不到那个应该竖在那里、把绳子拦住不让它回来的桩子。   换言之,在前方十几二十米的地方,有一个无形的桩子,或者,有一个无形的手,紧紧拉住绳索。现在出现在眼前的情景,是一条绳索凌空折成一个极小的锐角,锐角的角尖部分离地一米多,定在半空中,我试着用力拉,却依然一动不动。   梁应物看了我一眼,他的鼻尖早已布满细小的汗珠。   “谁,谁在那里?”   嘶哑干涩的声音在甬道里回响,我和梁应物喘息着,全神戒备。那股让绳索悬空的力量就在前面,隐身在石壁里,甚至在空气中。   “叭”,汗珠从我的鼻尖跌落到地上,问话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半空中的绳索也没有松动的迹象。   我缓缓向前迈了一步,再一步,到了这样的程度,如果有危险的话,相信转身逃回去死的更快。   当我和梁应物走到离目标还有五步距离时,那股牢牢抓住绳索的力量毫无先兆地消失,绳子一下子落到地上。猝不及防之下,我们两个人收势不住,踉跄了几步,险些摔倒在地。   我扶着石壁站稳,想上前去,却又猛地站住。梁应物此时和我心意相通,抓起绳索再向前抛去,连着扔了几次,都毫无异常地可以轻易收回,仿佛那力量玩够了,把我们扔在这里,神秘地消失了。   我和梁应物鼓起勇气走到刚才绳索落下的地方,在周围来回走了几步,手电筒细致地上下照着,却什么也发现不了。   如果按照我的理论,那这里就是关键的那一点,可是不管是我看着梁应物在这一点上徘徊,还是梁应物观察我的举动,都没有一点点被传送或者被“反射”的迹象。   尽管有新的状况出现,但对我们的处境却没有一点帮助,反而使事件更加扑朔迷离,我和梁应物只好再往前走,转过弯去,很快又走回了白骨洞里。   和学生们把刚才甬道里发生的异像一说,每个人都神情呆滞。   梁应物叹了口气,说:“先休息一下,再想办法吧。”   坐定下来,饥饿感潮水一般涌来,我摸了摸怀里的压缩饼干,强自忍住。   定下心神,我开始解析刚才诡异现象背后的东西。我相信,无论刚才看见绳子停在半空中的情景,是我和梁应物同时产生的幻象,还是真有其事,这段甬道已经证明,它不仅有着迷惑人的能力,而且,有着真正的“力量”。可以抵抗住我和梁应物两个人的拉力,仍然使绳子纹丝不动的力量。这股力量,从我回到白骨洞口,和梁应物两个人发现不对劲开始,一直到走回到第二段甬道,看见半空中的绳索为止,都让我和梁应物清晰地感受到。   我们两个男人一齐发力,总有百把斤的力量,而居然可以使绳子一点晃动都没有,这份力量,恐怕刚刚才露了一小角。而这力量除了拉住绳子外,还会做什么,是不是只在甬道里存在,还是一样能延伸到这白骨洞中,谁也不知道。更要命的是,原先绳子只在我和梁应物双方力量的作用之下绷直,这第三方力量是什么时候介入的,我们两人一点感觉都没有。   我把这个猜想告诉梁应物,他却依然沉默不语。旁边的路云却提出了完全相反的说法。   “不一定存在着拉住绳子的力量,或许,如果那段甬道能影响人的视觉、触觉,是不是也有可能影响其他的更多的感觉。”   路云的话一出,黑暗里立刻传来吸气声。天,她的意思是说,很可能我和梁应物看到有两条绷直的绳子,用力拉也不动,围观的学生也看到了,却可能全都是错觉。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我们对自己就连最后的信赖都不复存在。   最可怕的是,这样的观点,的确有着现实的可能性。   我们所有人,如果在这里的一举一动,都并不是完全受着自己的控制,我看见自己抬起了手,其实是错觉,认为自己在用力地跑,其实根本没挪动一步,甚至伸手去揉眼睛,却可能正在用手去挖自己的眼珠子……   我已经没有办法再想像下去。   “路云所说的这种可能性,是不存在的,我们在寻找出去法子的时候,不必把这个可能计算在内。”梁应物低沉的声音适时响起。   “为什么?”不仅是我,许多人都一齐问梁应物。   梁应物却没有回答,黑暗中,不知他在想什么。   路云忽然笑了,她的侧脸被越来越弱的手电光照着,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看到别人的笑容,瞥见路云的嘴角和脸上的肌肉皮肤变成“笑”的模样,心里竟有一丝妖异的悸动。   路云用有些变调的声音说:“因为如果真的像我说的那样,那么,我们谁都别想活着出去!”   我的心里一震,这话一点不错,如果我们已经无法控制自己,还谈什么出洞?   梁应物似乎点了点头,黑暗里我看不真切,但他还是不说话。   现在是自被困洞里以来,学生们情绪最不稳定的时候,刚才路云的口气已经让我开始担忧,平时神经称不上坚强的学子们到了这种九死一生的境地,就算不知道曾发生在这里的人吃人惨剧,会有怎么样的反应,还真是难说的很。借着手电的微光扫了一眼,蒋玮似乎正在紧紧地抓着自己的头发,而朱自力则把头整个埋到自己的双膝,蹲在地上缩成一团,卞小鸥和费情抱在一起发着抖。   梁应物却在这个关头一言不发,一反他之前的做法。   “你在想什么呢,赶紧说两句,让大家打起精神,好继续想办法。”我压低声音对梁应物说。   梁应物竟然叹了口气,尽管他很快就把气憋了回去,但他的确在叹气。   “刚才那根绳子,你也看到了,你说,还能想什么法子?”   我终于明白了梁应物为什么这样颓丧。刚才的“绷直绳索向前走”大法,实在称得上是一个非常漂亮的方案,也正因为这个方案非常有效,才让原本一直隐而不出的力量显了形。可是这样的显形方式,却已经让梁应物明白,这个神秘的甬道,仿佛已经开始正面向我们“宣战”,之前的种种探索,是想试出这甬道到底诡异在什么地方,并且要找出一种运用身外工具,代替自身的感官走出甬道的办法。但神秘力量一出,无疑宣告就算借助工具,也一样徒劳无益,这种情形下,再想什么办法,得到的结果不会比现在更好,如果还能找出更好的测试方式,甚至要冒着被神秘力量反咬一口的危险。   “我明白你的想法,可是,我想我的结论与你正好相反。”与梁应物不同,我并没有刻意压低自己的声音,因为我想让所有的人都听见我说的话。   “的确,如果再想出各种办法对甬道进行探索,可能会有危险。刚才那股力量抓住绳子,这是一种温和的表现,如果暴躁起来的话,抓住的就可能是我们的脖子。但是,我们的机会也在于此,照现在的样子,如果我们就此离甬道远远的,那么不用说,我们一定会饿死,既然横竖要面对死亡的威胁,不如不断地探索这个甬道,不停地刺激那股力量,让它再也无法隐藏,仅仅凌空抓住绳子,这还不够,要让它再多暴露一点,当危险完全把自己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我们才能看清楚一切,并且找出脱困的办法。置诸死地而后生,这就是我们现在要做的事!”   第一次,我没有在学生面前避讳“死”。因为这个时候,我需要用死亡来刺激他们的勇气。   “我想明白了,你说的没错。”梁应物向我点了点头,他已经从刚才短暂的困扰中解脱了出来。   至于其他人,显然也被我的话打动了。用不着看他们的表情,我也能感受到他们看着我的目光里的东西,男生有豁出去的气魄,女生则有些敬佩,她们一定在想,梁老师说的没错,这个叫那多的记者果然见多识广,或许只有经历过死亡危险的人,才说得出这样的话吧。唉,我这个人,看来在任何情况下都可以自我陶醉。   不过要再找出和“绷直绳索向前走”大法同样优秀的大法,却不是件容易的事。或许以后看这个故事的人可以想出很多种办法,但是“当局者迷”这句话,真正是一点都不错。黑暗仿佛把我们的脑子都糊住了。   我们讨论了很久,其间每小时一次的探索也进行了两次,手电已经只有一支还有一点点光,此外还有四节电池。梁应物已经决定,等到用完两节备用电池,就把剩下的两节保留起来,就算是走甬道也不再启用,以备不时之需。   两个多小时前,大家被我一席话激起的那么点漠视生死的气概,很快在无边的黑暗和胃部的抽搐中消磨殆尽。每个人心里的压力都越来越大,何运开甚至捡了一个骷髅头,大喝一声,狠狠扔将出去,骷髅头打在远处的白骨上,发生一阵“喀拉拉”的声响。梁应物及时叫住了何运开,我知道他和我一样,心里对学生的情绪,充满了担忧。   任何人的精神承受力都有底线的,不知这里的14个人中,第一个承受不住的是谁。应该不会是我,也不会是梁应物,但终归会有的。   过了一会儿,又到了每小时例行的探索甬道时间,如果连续24小时的探索,都无法走出去的话,那么基本上所谓阵法生门定时开启这个原本就可能性不大的设想,就可以寿终正寝了。   这一次轮到何运开和刘文颖。两个人站起来,拿起那支只能射出昏黄光线的手电,向甬道走去。何运开走出生活圈,再一次踏入白骨堆的时候,又狠狠踢了一具白骨一脚,把那具相对完整的骷髅踢得支离破碎。   这一脚踢出,何运开却忽然停在那里,随即叫起来:“该死,怎么刚才没想到,可以做路标啊,捡白骨做路标。”   “好。”我脱口而出。这么简单的办法,刚才竟然没有人想到,真是不知道自己的脑子怎么堵塞到这种程度。   走个十米就放一个路标,只要前面的路没有路标,就是没走过的新路,有路标,说明走反了。   “是个好主意,不过你们很可能会在第二或第三段甬道里碰到前后都有路标的情况,这时你们就分头,一个往前走一个往后走,看这个鬼洞有什么法子。”梁应物说。   又是一个看似完美并且无懈可击的方案,我倒想看看,这一次甬道的力量会以何种方式显形。   “可是,可是,要用白骨当路标吗?”刘文颖对此显然相当顾忌。   “这有什么关系,要是你不敢的话,就换个敢的男生来。”何运开气势如虹地说。   “不过,背着一大堆白骨走路,也确实不方便。我这里有刀,你可以在石壁上刻记号,又有手电,就不用一路扔骨头了。”梁应物说话间拿出一把小钢刀。   “一发现不对,别逞强,能逃就逃。”我说。   何运开和刘文颖应了一声,走进甬道。   这一次,大家都跑出了生活圈外,候在甬道口,等着两人回来。   十分钟……   二十分钟……   三十分钟……   四十分钟……   上帝,不信基督的我不由在心里念出了耶和华的称号,怎么会,已经一个小时了啊,就算是刻记号要时间,这短短半里路,再怎样都该在二十分钟前就回来了啊。   眼前的漆黑仿佛已经把两个学生永远吞噬。   “何运开,刘文颖,你们在哪里?”不知是谁忽然大声地喊起来,随后所有的人都嘶喊起来,包括我和梁应物。巨大的声浪在洞里回荡,回声阵阵。这样的声音,就算是在甬道深处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但是那里却没有一点回音。   大家喊了足足有十分钟,终于停了下来。   “说不定,他们走出去了。”林质朴突然冒出了一句。   这句话把所有人从恐惧里带出来,真的,说不定他们是走出去了。   的确,如果何运开和刘文颖真的走出去了,别看何运开表面上一副胆大包天的样子,多半还是不敢再次走进这个魔洞,谁知道这一次进去还出得来出不来,打电话找救援才是上策。   可是,万一他们没走出去呢?   “我进去看看,万一我也走出去了,我保证,一定回来告诉大家。”我说。   “我和你一起去。”梁应物说。   “不,万一有什么事,还在你在这里和学生在一起。”   “那,你自己小心。”梁应物没有再坚持。确实,如果我和他都一去不返,不出多久,这些学生就会彻底崩溃。   我拿了一支已经没电的手电,倒出电池,把口袋里收着的两节电池装进去,一开电源,耀眼白光笔直地在甬道里照出一条光路。顺着这条光路,我再次走入甬道。   我用心地察看四周,很轻易地在左边的石壁上发现了何运开他们做的记号。每隔几米,就有一个用刀刻出来的三角形标记。刻得很深,看来是何运开的杰作,用手都可以摸得出来,如果我还可以信赖自己的触觉的话。   转过第一道弯,标记还是笔直向前,第二段甬道里,不见两人的踪影。   我用手电照着路标,刻得还是那么用力,三角形也还算规整,说明他们还没有发生什么不寻常的状况。然而,这安静的甬道中,依然只有我一个人的脚步声,除了石壁上的路标,一点都嗅不出两个人的踪迹。   很快,第二段甬道也已走到尽头,居然还没有什么发现,我顿了一顿,然后转过第二道弯,走到下一段甬道。按照惯例,我该正走在回到白骨洞的路上。   手电照在旁边的石壁上,我又看见了路标,依然是刻得很好的三角形。手电的光柱转而笔直地照向前方。   还是没人。   怎么回事?   这两个人就这样消失了吗?一点迹象都没啊。我一边向前走着,一边更加用心地看着旁边石壁的路标,不让自己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可是,直到这段甬道过半,快要走回白骨洞的洞口时,路标还是每隔六七米就出现一个。   终于,在离洞口大概只有十米左右的地方,我赫然看见一个和之前都不太一样的标记。   还是一个三角形,可是非常明显,刻下这个图案的人,手在发颤,以至于每一边都不笔直,歪斜得厉害,而且从较之前的记号更深这点来看,无疑这个记号,也是何运开刻下的。   这两个人就是在这里出事的,以至于让何运开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惊慌,无法让自己粗壮的手臂停止发抖。但是,要刻下这个路标,是需要一定时间的,也就是说,他们遭遇的事,还能让他们有相当充足的时间刻下路标。   等一等,如果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们只刻下路标,却不索性留言示警?   这真是太奇怪了。   所有这些念头,都是一瞬间在我的脑中闪过,在想到这些的同时,我迅速后退了几步,手电筒照向四周,凝神戒备。   尽管离洞口很近,但何运开和刘文颖就是在这里出的事,绝对不能掉以轻心,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当我的目光随光柱射向前方的时候,我猛然明白了,何运开和刘文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   刚才一路走来,我的注意力大都放在旁边石壁上的路标,否则,我该早就发现了才对。   前面不远处,在我脑子里理所当然认为该是通向白骨洞的甬道口,却赫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又一个转弯口。在那里,还有一道不知通向何方的甬道,第四段甬道。   所以,何运开和刘文颖才会这样震惊。   这一次刻路标,竟然刻出了新的甬道!   我深吸一口气,转过了第三道弯。   出现在面前的,是一段和之前差不多的甬道,我用手电一扫,石壁上有路标,向前照,尽头看不太清,不过,不太像是出口的样子,黑洞洞一团。   沿着有路标的那一边,我缓缓向前走。如果路标不断,可能就不会发生什么危险。顺着直走就是。   为什么两个人没有回来现在也有了解释——他们走到了新的地方。   很快这一段甬道就走到了头,又是一道弯,转过去,还是一段甬道。   走到第八段甬道的时候,我已经感觉有些不妙了。这甬道到底有多长,还有多少道弯?我从进来到现在,过了大概也有半个小时,何运开和刘文颖去了这么久,要是到了新的地方,照理会立刻返回,如果甬道过长,也该停下不往前走,回来报告才对。可是我居然到现在也没有碰到返回的两个人。   而且,这每一段的甬道,尽管我没有非常在意地去辨识,却还是感觉彼此相似的可怕,大自然怎可能生得出这样相似的甬道?   又转了几个弯,旁边的路标变成每个弯口一个,并且越来越浅,越来越随便,终于不再出现。我明白这并不是出现了什么突发状况,而是,两个人已经没有心思去画记号了。   我向前奔跑起来,连着跑过七段甬道,终于停下来,撑着石壁弯下腰喘着气。我心里明白,并不是没有状况发生,自己已经和何运开刘文颖一起,从踏入甬道的第一步开始,就早已经陷入到状况中了。   这个状况,只怕就是,永远也走不出去的黑暗甬道。   这小小的山腹,哪里可能会容得下这样一圈又一圈的甬道,这无穷无尽的甬道,一定是那神秘力量的杰作。我想到了当年诸葛亮设下的八阵图,困在那里面的人,莫非就是这个样子?   我已经记不清转过了几个弯,走了几段甬道。时间过去了两三个小时,梁应物他们只怕已经绝望。   一个人在走不出去的甬道里不停地向前走,能听到的只有自己的脚步声,能看到的只有越来越暗的手电光线,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再撑多久,不仅是体力,精神上每时每刻所受到的压力,那种从心底里压抑不住泛出的绝望,不停地撕扯着我的神经。   我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绝望过,从来没有,哪怕是从前,死亡离我只有半米远的时候也没有。我的意识随着自己清晰可闻的喘息声越来越混浊,我把自己的嘴唇咬出血来,让疼痛保持自己心底里的清醒,我看了看表,下午3点50分。我是什么时候进来的,10点,还是11点?   双腿像灌了铅一样重,我从怀里摸出剩下的两块压缩饼干,我的胃已经痛得有些麻木了,这两块饼干可以让我多走一点路。   我没有停下来,坐在地上吃饼干,而是一边走一边吃。我怕自己一坐下来,就再也没有重新站起来的力量和勇气。   我的脑子已经渐渐无法思考,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向前走,别倒下去。或许很多人会不以为然,要知道军队作野战训练,常常连续急行军一天一夜,而背上背着的东西有几十斤重,远远超过我现在。可是那和我此时的情况有一个根本性的不同,就是知道。知道终点在哪里,哪怕是连着走一天,走两天,许多人也能坚持下来。可是在这样的黑暗甬道里,完全不知道要走多久,转多少弯,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正在走着的甬道是不是真正的存在,这对一个人心智的考验残酷到了极点,远甚于肉体上的疲乏。   更何况我已经饿了这么久,肉体上也真正是极度的疲惫。   手中的手电,不知在多久以前,已经完全没电了。我摸着石壁向前走,一定要摸着些什么,才能让我的心里踏实一点,让我坚持着,不要放弃。   汗已经不知道流了多少,可是手脚和我的心一样冰冷。   “那多!”   “看,真的是那多!”   我隐约听见前面的叫喊声。然后一道亮光打在我脸上,我蒙眬的双眼看不见任何东西,大脑在几秒钟以后反应过来,是手电光。   手电的光很快就灭了,那是最后的一支备用手电,我听见似乎有人向我跑来,心里一松,直挺挺向前扑倒在地上,手里那支没电了的手电滚出老远。   白骨上的秘密   我花了大约十秒钟的时间,才确认自己已经从昏迷中醒过来,因为闭着眼睛的时候瞳孔感觉不到光,黑暗让人有着不真实感,刚刚苏醒时犹为强烈。   我并没有受什么伤,只是高度紧张的神经一下子放松,无法再支持已经达到极限的肉体。我努力地支撑着自己坐起来,整个人还处于虚脱状态。   “你醒了。”梁应物就坐在我身边,见到我有动静,忙扶了我一把。   “现在什么时候?”我问。   梁应物看了看表,绿色的荧光闪了一下:“11点20分,你睡了一个半小时。”   这么说来,我在那甬道里一直走了超过十个小时。我想如果不是我的潜意识感受到自身仍处在巨大的危机中,照现在的身体情况,只怕睡十二个小时都不会醒来。   梁应物递给我一些东西,我借着微弱的绿光,看清楚那是三块压缩饼干。   “这是……”我可不想梁应物把自己的食物这样让给我。   “吃吧,是大家同意的,何运开和刘文颖也有。”   我这才想起我进入甬道的目的:“他们什么时候出来的?”   “比你早大约九个小时,”梁应物语气沉重,“在你之后,没有人再进入过甬道。”   我顿时呆住。   “是那个力量,它不准我们继续进行实验。”   按照原先的样子,一个个具有科学精神的方法一一尝试过去,非常有可能找出甬道秘密的蛛丝马迹,可是那股力量以最野蛮的方式终结了这一切。最初的甬道只不过转两个弯就可以回到原点,快步走的话也就几分钟。可是何运开他们走了足有三小时以上,而我又花了何运开三倍多的时间才走出来。如果有人胆敢再进入甬道,恐怕还没走出来,就横尸其间了。   怕是真要死在这儿了。我第一次闪过这样的念头。   我奋力把第三块饼干吞下去,脑袋里杂乱无章,甚至忘记了要留下一块半块备着。吃完的时候我抖了抖手,把饼干屑并在一起,吸进嘴里,然后拍了拍手。忽然我发现手背上有着微微的绿光。我的头脑现在还不大灵光,刚才接过饼干的时候就看见这光了,那时还觉得该是梁应物手表的荧光还亮着,现在才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这才抬起头向光源处望去,不由得吃了一惊。   是磷火。就在不远处,原先把白骨都清理干净的生活圈的中央,现在赫然有一堆发着碧绿磷光的白骨。都是一些大骨头,头骨、腿骨等等,很明显是费了一番功夫,从洞里的白骨堆里发光的白骨中挑选出来的。   “你注意到了。”梁应物说。   “这,怎么会……”   “最后一支手电我不让用,可是他们已经受不了这样的黑暗了。”梁应物叹了口气。   我又呆了一会儿,然后领会到了梁应物没说出口的意思。甬道再也不能进去,连原本就希望渺茫的探索性实验都无法再进行下去,这些学生当然会绝望,心理已经发生了变化,以至于一方面忍受不了黑暗,一方面由于和死亡越走越尽,对代表死亡的白骨,已经不那么害怕,说不定更有着变态的逆反式亲近感。   我朝学生们看去,他们死气沉沉地坐在那里,一声不发。刘文颖蜷缩在梁应物的旁边,看来虽然比我早了九个小时出来,她却还未从恐惧中恢复过来。这个曾经开朗的美丽少女身上已经完全看不到几天前的影子。   “她一定要挨着我才能安静下来。”梁应物低声向我解释。   如果换了别的场合,我一定会大声的调侃,现在听了这句话却一点回话的兴致都没有。   “咯吱。”   “谁?”“什么东西?”几个声音同时叫了起来。   就好像是咀嚼着什么的脆响。我打了个冷颤,这让我想到了死人,咀嚼死人。   “操!朱自力,你在干什么?”何运开一把抓住朱自力的领子,把他从地上拎了起来。   “我,我没……”朱自力努力地想要挣脱,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怎么了?”梁应物站了起来,朝那边走去。我也想站起来,双腿一用力,却一阵酸麻,又坐回地上。   坐在朱自力另一边的赵刚从地上捡起了一样东西:“他,偷吃。”赵刚愤怒地说。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的其他人顿时喧哗了起来。   “先把他放下,何运开。”梁应物厉声说。   何运开重重地哼了一声,松开双手。朱自力踉跄退了几步,直退到生活圈外才一屁股坐倒在地上,手撑在几根白花花的骨头里,不停地咳嗽着,看来是被刚才吃的巧克力华夫饼干呛到了。   赵刚紧紧地抓着从地上捡起的大半块巧克力华夫饼干,狠狠地看着,拿得越来越高,越来越高。   何运开一把握住了赵刚的手:“你想干什么?”另一只手顺手夺过了饼干。   “你!”赵刚怒火上冲,眼看就要翻脸。   梁应物大步走到两人跟前,大声说:“给我。”   何运开没有反应。   “给我!”梁应物声色俱厉。   何运开犹豫了一下,终于把饼干给了梁应物。   梁应物走到咳嗽渐止的朱自力面前,问:“剩下的呢?”   “没,没了。”   梁应物紧紧盯着只看得见一双反着绿光的眼睛的朱自力,说:“或许该让何运开搜一搜。”   “不,不。”朱自力把手伸进裤裆里,又拿出一块密封包装着的巧克力华夫,天知道他到底把这东西放在了什么地方。   “就这一块了,真的,我,我实在饿得受不了了。”   “要是再看到你偷藏,我劈了你。”何运开大声说。   话音刚落,就是一阵附和声,其中还夹着几个女生的诅咒。   “你去死,死了就不用再吃东西了。”路云的咒骂让我心中一寒。我担心,要是再发生这样的情况,何运开很可能会真的动武。   梁应物掂了掂手里的华夫饼干,又扔回给朱自力,然后走到那一小堆食品边,说:“现在,我把所有的食品平均分配给大家,你们可以一次吃完,也可以留一点慢慢吃,但请记住,这是你们最后的食物,朱自力,你吃掉的那一小半,会从你那一份里扣除。”   我很庆幸没有被分到大包的薯片,不但不管饱,那样大的体积更让我有着不安全感。我分到了整整十块压缩饼干,梁应物自己分给自己的是一整包的苏打饼干。我想他是特意优待了自己和我,对他而言,尽可能地保存自己和我,才能多挣取脱困的可能,这是把资源优化分配,他一向就不是呆板的绝对公平主义者。许多人分到的是很好看的一大包或两大包膨化食品,包括努力把身子挨着梁应物的刘文颖。到底什么能使人活得更长一些,能分辨出来的人并不多。   自我醒过来开始,我就隐约觉得些什么,但却始终抓不到重点。直到刚才,想到梁应物有意识地给自己和我留下了最优厚的食物,以期能有更大的机会走出甬道时,我脑子里仿佛灵光一现。   “它是有意识的,梁应物,它是有意识的。”我叫了起来。   “有意识的,为什……”梁应物反问了一半,就想到了。   原先,我们一直以为,我们所陷入的是一个类似阵法的东西,不管这东西是天然的还是人工的,总之已经在这个人洞存在了不知多少时候,无辜的我们完全是被自己的好奇心陷害了。   可是甬道里的神秘力量,很明显地是由于我们的探索行为,而改变了甬道的模式,让我们无法继续实验,这已经不能用什么阵法的自然反应来解释,这几乎肯定是一种有意识的、基于智慧思考的反应。   一股有意识的力量,也就是说,在这里存在着我们从未接触过的生命……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它要这样做?   我躺在地上,极度的疲乏感正在慢慢退去,但是身体依然较平时虚弱得多,耗掉的体力不是几块饼干就能补充回来的,睡一觉,到明天早上或许会稍稍好一些,但这并没有什么用处,更何况我现在满脑子都是在思考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脱困,哪里睡得着。   甬道已经不能进去了,可是这是通向外界惟一的路,如果放弃,难道还能自己开山打一条路出来?如果这是在打对战游戏,可以看做已经被人瞄准,就等着一枪爆头GAME OVER了,可是发生在现实里,又落到了自己头上,怎样也要想办法垂死挣扎一下。   其实我已经想到过,对付进了洞就走不出来这个问题,可以通过在人的腰上绑绳子,到时候前面的甬道走不完,就顺着绳子走回来。但那股力量明显不希望有人再进行这样的实验,难保不会悄悄把绳子弄断,到时候出什么事情就难说了。所以要不要把这个方法拿出来和梁应物讨论,我一时间还拿不定主意。但真要完全舍了这甬道另寻它途,实在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哗”的一声响。我急忙支起身看,只见不远处那个闪着磷火的用于照明白骨堆已经塌了,何运开站在旁边,摔在白骨堆里的朱自力正努力要爬起来。   “何运开抢东西了,何运开抢东西了。”朱自力大叫。   “谁知道你到底偷吃了多少东西,我看已经吃了两人份都不止,还要这么多吃的干什么?”何运开抓着朱自力旅行包的背带,使劲地拉着,脸上肌肉抽动,在绿光里狰狞得可怕。   朱自力虽然知道打不过何运开,但现在食物就是命,哪里肯放手,也顾不得再站起来,死命地拽着包不肯松手。   “松手,何运开。”梁应物大喝了一声。   何运开却没有像平时那样听从梁应物的话,而是反驳说:“我平时一顿要吃四碗,这小子才吃一碗,我分到的食品和他的差不多,这不公平,他一定要分我一点才行。”   朱自力趁何运开分心和梁应物说话的当口,一翻身站了起来,右手还拉着自己的包,左手却顺手操起了一根大腿骨,一付要和何运开拼命的样子。   我和梁应物一直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旁边的学生终于反应过来,和上一次相反,这次所有人都劝何运开不要动蛮。   何运开铁青着脸,却没有放弃先前的念头,右手用力一拉,朱自力踉跄着向前冲去,左手高举着那根白骨,眼看就要和何运开干架。   路云大声喊:“何运开,你现在抢别人的,以后就有别人来抢你的。”   “谁敢?”何运开大吼一声。   几乎所有男人的火气都被这一声“谁敢”激了起来。   “我。” 赵刚、王方圆、林质朴甚至郭永华都大声和何运开对吼。   “不要太过分了,何运开,”朱自力握紧了手里的白骨,“否则,这里没有人会希望身边待着一个随时会抢食物的人。”   何运开看着站在朱自力身后的几条人影,重重地“哼”了一声,松开了朱自力的背包,转身走开。   我和梁应物对望了一眼,彼此都忧心忡忡。我看着朱自力手里的那根白骨,百年前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事,刚刚开始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最高等的教育,再昌明的社会,人骨子里的丑恶,还是一样抹不去。或许,那并不能叫丑恶,只是动物的生存本能吧。   朱自力把白骨扔掉,郑重地把背包背在身上,恐怕他再也不会把背包从背上解下来了。远远的,我看到朱自力正在端详自己的手,刚才他拼命地握着骨头,手上也沾了磷火,发出淡淡的绿色光芒。只是就这么点沾在手上的磷光,为什么他看了又看,直把自己的左手手掌凑到了眼前?   正当我对朱自力在现在的处境下还能保持这样旺盛的好奇心感到奇怪的时候,朱自力忽然发出一声惊叫,弯腰寻找了一阵,重新把他刚才扔掉的那根白骨捡了起来。   我心里一震,难道说,他和梁应物一样,也发现了当年人吃人惨剧的蛛丝马迹?   “有字,骨头上有字。”朱自力一声喊,让所有人都大大吃了一惊,并且迅速地向他聚拢过去。   那根粗大的腿骨上刻着几十个字,每个字约有小指甲盖的一半大小,如果不是刚才朱自力因为自己的手发光,而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发现印在手掌上的字的痕迹,恐怕我们到死也不会知道这刻在白骨上的秘密。   “第18天了,还有67个,疯了的鲍三和招娣终于被吃掉了,阿勇和鲍月还是在一起。好吧,如果你们可以一直这样的话,我就放你们出去。”   这就是刻在这根腿骨上的文字。   这真是太重要的线索了。我和梁应物很快就理清了几条基本的思路。   首先,可以肯定,一百多年前在这里发生过一件惨案,这件惨案中出现了大量人吃人的事件。这虽然是我和梁应物之前想尽力隐瞒的,但到了现在,已经再也瞒不下去。   身处这件惨案里的人,十有八九遭遇了和我们相同的情况,他们为了活下去,选择了吃人。   最重要的是,这件惨案有一个旁观者,就是在白骨上刻下这些字的人。而这个人有着让人走出去的能力,很可能此人就是制造惨案的元凶,掌握着甬道的秘密。   而一百多年前的事件里,好像还有两个中心人物,就是那两个叫阿勇和鲍月的人。   目前只能推断到这里,因为这些字透露出来的信息还是太少,但当年的那个“旁观者”可能不只刻了这一根骨头,最具可能的情况是,旁观者把人骨当成了日记簿,记下了整个事件每一天的进程。而这人骨,自然就是“鲍三”和“招娣”等被吃掉者的残骸。   现在当务之急,就是从这满洞的白骨中,找到其他写字的骨头,把当年的事件完整地挖掘出来,或许脱困出洞的钥匙就在其中。   所有的人立刻行动起来,先从那堆照明用白骨中找出了能提供足够磷火照明的骨头,然后开始对整个白骨洞进行地毯式的搜索。   我拿的也是一根大腿骨,冰凉冰凉的,还有点不知是什么的残渣附着在上面。堆成山的白骨,需要检查的骨头数以万计,不知要多久才能查完。而这种检查需要非常仔细的观察,要来回用手翻弄白骨,我倒还好,那些女孩恐怕够呛得很。不过生死攸关,硬着头皮也只能上了,像费情,是一边青着脸干呕着,一边把一根根骨头拿到眼前细看。   好在很快就找出了一个能让我们速度加快的法子——只有大骨头上才可能刻下文字,最多的是大腿骨、头骨和胯骨,像肋骨等小一些的骨头,可以直接略去。   在搜索的过程中,我心里不断闪着一些疑问,比如说,那个“旁边者”是如何做到旁观的,当年的情况一定非常混乱,就算是最强壮的人,都没办法保证自己在下一刻的安全,怎么可能还有人能安安心心在骨头上刻下这么多的字,却不被别人发现?这种绝对能生存下去的技巧,究竟是什么?   整整一个晚上的搜索,直到早上6点多的时候,全部写有文字的人骨,终于被从数万的骨头中找了出来,分别是73颗头颅,57根大腿骨,32块胯骨和11根小腿骨以及臂骨。等到我们再花了一个多小时的整理排序,这些骨头上记载的整件事情的起因,和整个惨案历时62天中每一天的情形,都很清楚了。   始作俑者的凶狠、残酷、变态、及其神秘莫测的能力,使关在洞里的人们在62天里血淋淋的互相残杀,原先的朋友、兄弟甚至父子母女,都在这62天里发生了或无奈吃了对方的肉以求多活一天,或亲手杀掉对方的事。眼前的森森白骨,仿佛将我们引到了百年前的那62天里,使我们在读着这一切的时候,整个人都陷入到梦魇般的恍惚中。   刻下这些字的是一个女人,叫萧秀云。她是以一种半回溯半日记的方式讲述这一切的,在事件刚开始的几天里,她在描述当时情景的同时,断断续续地透露了自己的身份和与阿勇之间的纠葛。再加上我的想像力和梁应物的推理,这一百多年前发生在神农架的神秘食人事件,慢慢露出原貌。   确切的年代时间还是无法确定,毕竟不像我写的手记,萧秀云没有必要在回忆自己故事的时候郑重其事地说出某某年号几年几月几日。事实上在神农架这样偏远的地方,几千年来,人们的生活就没有发生过太大的变化,即便现在也是如此。中原的年号称呼甚至政局动荡改朝换代,对这里都影响甚微。重山阻隔,中原的年号在这里闻所未闻也说不定。   首页 ● 新闻 ● 体育 ● 娱乐 ● 游戏 ● 邮箱 ● 搜索 ● 短信 ● 聊天 ● 点卡 ● 天气 ● 答疑 ● 导航   新浪首页 > 读书频道 > > 凶心人 > 正文   白骨上的秘密(4)   那多   萧秀云是一个天才,她的天才表现在对一种古老而神秘力量的传承上。这种力量甚至比盅术、巫术、降头术等更鲜为人知,如果不是在这里看到了这一门的传人的自叙,我还从未曾想到,幻术竟然真的存在。   我只能从各种传说和萧秀云回忆中的只言片语对幻术推测个大概。这是一种对人的精神发生作用的秘术,同西方的催眠术相比,幻术要更深奥得多。从萧秀云的回忆看,她在四岁   刚入门时,所进行的训练,就连现今世界上最顶尖的催眠大师都会瞠目结舌。其后。而到了12岁的时候,萧秀云已经成长为一个相当优秀的幻术师,她甚至可以发挥出一些真正的“力量”,和巫术降头相似,在影响人的精神之外,幻术师也有着运用这世界上未知力量的独特法门。   阿勇的名字应该是鲍勇,他在很小的时候就遇见了萧秀云。当时在鲍家山边有一个鲍家村,在鲍勇成长为村子里最优秀的猎手之前,他一直是村子里最顽劣的孩子。和其他的小孩不同,他时常一个人跑到村子附近的山里,就在那里,他遇见了正在跟随师傅修行幻术的萧秀云。鲍勇一下子就被这个小女孩吸引了,从萧秀云那里,鲍勇可以看见最漂亮最不可思议的景象。于是每天到山里看萧秀云修行,就成了这两个孩子的秘密约定。鲍家村的长辈们对此完全不知情,而萧秀云的师傅对此也不以为意。   就这样青梅竹马了五六年,到萧秀云12岁的时候,她已经被认可为具有一名优秀幻术师的能力,所以,她要开始最后的修行。   从白骨上无法看出这最后的修行到底是什么,但是,萧秀云不可以继续在深山里修炼,她必须要“出去”,或许,由于幻术和人心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所以必须要“入世”去和人接触,才能完成最后的修炼。   总之,萧秀云和鲍勇必须要分开,这一年,萧秀云12岁,鲍勇13岁。两个人在村人最神圣的地方,每年一次的祭祠之所在——祖洞里约定,当萧秀云再次回来时,就要做鲍勇的妻子。而祖洞,就是我们现在身处的地方,就是“人洞”。   八年之后,萧秀云回到鲍家村,而鲍勇告诉她的是,那年秋天,就将和鲍月成婚。   萧秀云把自己听到这一消息时的感觉刻在了白骨上:“我在外面的世界经受了所有的考验,师傅说我已经有了一颗坚定的心,可是阿勇对我说’对不起’的时候,我几乎完全崩溃了。”   在那八年中鲍勇的转变,我想我完全可以想像得到。当年纪越来越大,童年时从萧秀云那里看见的不可思议的景象,回忆起时的感受,就会从好奇变成怀疑,从怀疑变成恐惧。所以对萧秀云的感情,也就逐渐褪化、变质了。事实上,当萧秀云回到鲍家村的时候,整个村子都对她充满了敌意和排斥。   一个多年接受极端精神训练的人,受到这种刺激的后果是极为危险的。萧秀云坚持认为是由于村里人的压力,才使鲍勇不敢和她结合,她想出了一个绝对变态残酷的方法,以全村人的性命,来验证阿勇和阿月的感情是否真实。如果彼此感情至死不渝,那么萧秀云就死心塌地地让这两人在一起生活下去;如果不是,那么这个负心人就没有继续生存的必要。而全村其余几百人,只是这场试验的道具而已。   8月21日,每年的这一天,全村的人都要到祖洞去祭拜。不会走路的孩子和走不动路的老翁由年轻人背着去,没有人可以例外,以示对祖先和守护全族的山神的虔诚。这一年,当全村489个人进洞之后,就再没有一个人可以再次走出来。   萧秀英在整个祖洞中布下了“困龙阵”。这种密法借助道具,再配合恰当的环境,可以制造出幻术师个人无法达到的巨大力量。阵法一经发动,不仅对人的心智有绝对的影响力,而且不需要幻术师太过费心,可以自行维持基本的运作。如果再有幻术高手操纵,就是此道高手要脱困也极为艰难,普通人更是无法生离。而祖洞里的那三段长长甬道,正是布置“困龙阵”的绝佳所在。   和鲍家村里的其他人一起,萧秀英也进入了祖洞。当然,没有人可以发现这一点,对于像萧秀英这样的幻术师而言,让别人视她如无物是相当容易的。她要亲眼看着,看着当人们因为没有食物而自相残杀时的景象,最重要的是,她要看一看,到了最后关头,为了填饱肚子,鲍勇会不会亲手杀了就要变成他新娘的鲍月。她要用生和死,来考验这段感情。   这场最残酷的悲剧,如萧秀英所料,一点点拉开帷幕。带入洞内的贡品很快就吃完了,在第六天的时候,两个饿死的孩子被吃掉了,随后整个洞里就陷入阴沉的气氛中。第七天,第一场大规模的残杀就出现了,那一天死了280个人,只有一小半人活了下来。从那天之后,彼此间的残杀就不仅仅是因为果腹,更多的时候是为了保证自身的安全,先一步把对方击杀。许多人甚至不敢睡觉,生怕眼一合上,自己的脖子就会被人割断。   萧秀云就隐藏在一旁,冷眼看着这血腥地狱,她叙述的笔调平静得可怕,就像一个完全没有情感的机器人,飞溅的鲜血和生食人肉的白森森牙齿对她来说,如同一日三餐般正常。   鲍勇和鲍月一直活到了最后,这不仅仅是因为鲍勇这个最好的猎人之勇猛冠于全村,更因为在萧秀云的幻术影响下,两个人得以在激烈的凶杀中生存下来。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他们所准备的,萧秀云怎么可能让他们先一步死去?   首页 ● 新闻 ● 体育 ● 娱乐 ● 游戏 ● 邮箱 ● 搜索 ● 短信 ● 聊天 ● 点卡 ● 天气 ● 答疑 ● 导航   新浪首页 > 读书频道 > > 凶心人 > 正文   白骨上的秘密(5)   那多   我们一块块白骨翻看着,越到后来,活着的人越少。到了第40天的时候,连萧秀云都提到,洞里的味道不大妙,腐烂的尸体越来越多,吃也吃不完。有的时候从前杀死的人,因为来不及吃而烂掉,活着的人只好再杀一通。而一旦杀将起来,疯狂中哪里还能有心算好只杀刚刚够吃的人数,等厮杀结束,必然又会留下吃不完的尸体,加入到腐烂的行列。   那股腐烂的气息,就是现在也可以隐隐约约闻到,而白骨上的文字看到后来,原先只是   若有若无的味道,在心理作用下竟越来越浓,连我都阵阵泛呕,而一半多的人已经当场就呕了起来。不过,大多都是干呕。幸好现在还没有到最后关头,否则在生死之际,要想不杀人,只怕就要把呕出来的东西重新吃回肚中。这并非是我在这里恶心,沙漠中断水的人,就连自己的尿都要喝回去,以保持身体中的水分,而呕吐出来的脏物,重新吃下去的话,也还有很多养分可以被身体吸收。   我们翻看得越来越快,所有人都有着同一个念头,就是希望知道鲍勇和鲍月最后到底怎样了。   在第48天的日记里,我看到了这样一段话:“今天,我使他们相信,只要能在洞里撑九九八十一天,就可以走出去。”   想必萧秀云一定是利用幻术,传递给此时的幸存者这条信息的。到了现在,我丝毫不怀疑萧秀云有这样假扮鬼神的能力,令我心惊的,是她对人性负面情绪拿捏把握得竟然这样精准,想必是那些年的入世修炼造就的。这样的信息一传出,对于原先相互扶持存活下来的人而言,无疑是更严峻的人性考验。   索性没有生的希望,倒也算了,亲手杀死所爱的人也不过多活几天,没什么区别,抱着这样的想法,恐怕大多数人都会有“宁可一起饿死,也不要向心爱的人动手”的觉悟。可是,如果有了一线希望,会怎么样?   会怎么样?   会怎么样??   会怎么样……   “第62天了,阿月在睡觉的时候,被阿勇勒死了。果然他们不是真心相爱。现在阿月的这颗头,脸上的表情,还真是,好笑啊。我该走了。再见,阿勇。”这段话刻在一个骷髅头的天灵盖上,不用说,这就是一百多年前鲍勇的爱人鲍月的头。相比之前的刻字,这些字刻得很浅,因为萧秀云在往这颗脑袋上刻字时,她的主人才刚死不久,所以是直接往头皮上刻下去的。   现在这颗骷髅头,双眼的地方空空洞洞闪着磷火,但是当年,在死前的一刻,不知有多么不信和不甘,她一定想不到,自己的未婚夫竟然亲手扼死了她,为了熬到第一百天,还要吃她的肉,喝她的血。   百年前的记录,就到此为止了,萧秀云就此离开祖洞,任由她曾经心爱的男人鲍勇留在这个困龙阵里,虽然没有了她的主持,但是从她最后的口气看来,鲍勇还是没有能力可以活着离开。   阅读整段日记,花了大约两三个小时的时间,起先由梁应物读出来,可是他越读声音越小,每吐一个字都要花好大的力气,这些白骨中所记载的东西,实在超过了我们承受的极限。所以后来只好由人自己看,而许多女生更是连看都不敢,蜷缩在一旁。所有白骨被翻看完后,洞里一片寂静,没有人可以在看了这些后,很快回过神来。   传承了百年的怨念(1)   那多   还没等我完全从百年前的故事里摆脱出来,两声尖锐的惊叫声却让所有人吓得跳了起来。   “是路云的声音。”郭永华说。   “还有袁秋泓。”刘文颖说。   声音是从甬道的方向传过来的。等我们赶到甬道口,梁应物打开备用手电往里照时,却一个人都看不见。   路云和袁秋泓就这样失踪了。   刚才在看白骨日记时,路云和袁秋泓是最先看不下去的几个人之一,早早就躲到一边去了。其他人的心神完全被白骨日记所吸引,也就一时没有注意其他人。却没有想到,无声无息的,这两个人就被不知什么东西给掳进了甬道,除了那两声惊叫,竟然连一点先兆都没有出现。   难道说,由于我们发现了白骨上的秘密,隐藏在甬道里的东西,就迫不及待地开始发动了吗?   我一咬牙,拔腿就要追进去,却被梁应物一把抓住:   “别冲动,那多。先理一理头绪,再商量办法。”   我一下子冷静了下来,也没有再坚持现在就冲进去救那两个人。因为我明白,现在这种情况,可不像好莱坞大片或者惊险小说,女主角出了事,男主角单枪匹马闯过去在最后关头成功救人。以现在的情况,要是我刚才就这样冒冒失失地再次冲进甬道里,纵有三头六臂大概也要自身难保,更别提救人。而现在一切刚刚有了点头绪,百年前的惨案为我们今天的处境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案例,事实上甬道内的“东西”也正是因为如此才这样急着发动。所以索性大家一起把关节处想清楚,再找法子救人不迟。说老实话,要是路云和袁秋泓被掳入甬道,立时就会有危险,那么就算我冲进去也已经救不了她们。   经此大变,梁应物让所有人都在生活圈里围成一个圆圈,每个人都紧挨着,可以守望相助。   我看到郭永华不时地望向甬道,知道他担心路云,他暗恋路云我早已经发现,现在也想不出什么话安慰他,只好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时我心里却闪过一个念头,郭永华喜欢路云,却还没到忘记生死的程度,刚才第一反应要冲进洞的倒是我,而不是他。想到这里,眼前仿佛又看见了鲍月两个空洞洞的眼窝。   我微微甩了甩头,不再去想这些,全神思索百年前的血案和现今的关联。   和梁应物交换了意见后,一些最基本的推论已经很清楚了。   现在我们的处境,几乎就是一百年前鲍家村祖洞血案的翻版。已经可以确认无误,我们被困在困龙大阵中了。   如果说,当年萧秀云在离开时,为了继续困死鲍勇,而没有把困龙大阵的禁制撤去,而这座大阵一经摆成,又没有时间限制,将会一直发挥作用的话,那么我们就该是非常倒霉地因为自己的好奇心,而自己走进了困龙大阵,以至于再也出不来。但是经过多方推敲,我们一致认为,事实并非如此。   如果我们是无意闯入,那么怎样来解释,困龙大阵会突然自己起了变化,让人走过甬道的时间越来越长,以至于没有人再敢迈入甬道一步;而刚才袁秋泓和路云的失踪,难道也是困龙大阵自发的反应?从萧秀云的日记中看,困龙大阵分明是只能自己进行最基本的运作,如果没有高人主持,是不可能出现各种高级变化的。总不成说,这一百多年下来,困龙大阵自己修成了精有了思考能力,或者当年死的四百多个人怨魂不散,成了恶灵害人?   而再联想到之前在三里屯村,分明没有可能常到人洞这种地方玩耍的阿宝说出来的莫明其妙的话,以至于我们所有人都对人洞发生了兴趣,这才有了后来到人洞探险,如今被困的事件发生。现在回忆起来,那个叫阿宝的小孩子所说的话,简直是太可疑了。   “这一切,都说明,我们并不是无意中被卷进来的,这是一场蓄意而为的阴谋,主持这个阴谋的人,一定有着类似当年萧秀云的能力,甚至就是那一脉幻术的传人。对于这样的人来说,控制一个幼童说出违心的话,再不知不觉诱我们入彀 ,简直易如反掌,就是一个催眠大师,也能做到这一点。”梁应物的话,得到了大家的认同。因为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解释。   “而且,这个人,应该一直就在我们的周围,而最有可能的就是,他(她)就在我们中间。”尽管许多人都隐隐约约想到了这一点,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还是引起了一阵骚动,学生们彼此紧张地打量着,仔细辨认着身边所熟识的同学,或者老师,甚至我这个记者是否心存歹意。只是黑暗中,借着绿油油的磷火,每个人看起来都是那么诡异难测。   一百多年前鲍家村血案的起因,是情,因情生恨,这才酿成惨剧。那么现在呢,现在的原因是什么?搞清楚这一点就将是抓出元凶的关键。   一百多年前是为了情,如果完全沿用这个案例,那么今天的事件,是否也是因情而起?   因情而起的话,那么眼前的这些人,究竟谁比较有可能一点?   用不着我和梁应物发动大家相互揭发,猜疑声已经四起。人最相信的本就只有自己,在知晓了元凶可能就是身边人的时候,本能地看所有人都不顺眼起来,从前零星听说的小道消息,一下子全都抖落出来。   现在的大学生,没在学校里谈恋爱的已经是极少数,卞小鸥和费情自不必说,其他人也都有着自己的男友或女友,而关于各自的绯闻,平时也有着诸多的版本,比如原本是从谁那里抢来的男友,或者自己的女友从前曾经甩过多少帅哥,诸如这样的信息,现在都成了可能成为凶手的佐证。然而头痛的是,几乎每一个人都有着这样的传闻,但是却并没有出现有三角恋情关系的,而当事人又都正好在这个考察团里的情况.   “刘文颖?”梁应物忽然开口问道。   “你,有没有曾经追过你的,在这里?”   我心里一震,刘文颖似乎是喜欢梁应物的,而以她的条件,恐怕平日里追求者众多,莫不成……   “啊。”刘文颖怔了一怔,立时就明白了梁应物问这句话的含义。她想了想,又向旁边看了看,说:“朱自力,还有何运开,都追过我。”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朱自力立刻就叫起屈来。   “我哪有追过你,自作多情,**别臭美了。”何运开见有人指到他头上来,立刻就骂了起来。   “怎么没有,上个学期有段时间,我每次上体育课,你都会给我买饮料,还有几次拿自己的毛巾给我擦汗,哼,那毛巾上都是你没洗干净的汗酸味,恶心死了。”刘文颖立刻尖声反驳。   “那时我瞎了眼,现在我对你一点兴趣都没有了。”   刘文颖气得又要骂回去,梁应物却一摆手:“别说了,不会是何运开的。”   何运开的这副样子,怎么看都不会是有能力学会幻术的人才。   我看着眼前互相指责、猜疑,进而对揭老底的学生们,心里暗暗着急。现在的气氛已经充满了火药味,当不信任感到达极点,平时对彼此积压的不满就会一下子爆发,到时候只要有一个人先动了手,所引起的连锁反应,足以造成类似一百年前的严重后果。   我看了看梁应物,他也一脸愁容,想不出法子。   忽然之间,我想到一点,万一到时候大家动起手来,一片混战,那是玉石俱焚的局面,如果元凶就在我们之间的话,他有什么办法确保自己不在这样的混战中遭殃呢?   我低声把这个疑问告诉梁应物,他也想不通这个关节。   “真的,要是那个人就在我们中间的话,照现在的样子发展下去,我已经没办法控制,到时候一动手,谁也难保自己的安全。难道说,他的幻术可以让他在混战中独善其身?还是,其实那个人并不在我们中间?”梁应物说到“并不在我们中间”这七个字,忽然间全身一震,抬眼望向甬道。   一瞬间我明白了梁应物的想法,背上立时起了一阵寒。   其实,就是那两个人不在我们的中间,可以确保在混战起时,不被卷入,那就是路云和袁秋泓。而刚才的种种猜测,也没有人把矛头指向这两个被甬道吞噬、并不在场的人。   我们把她们漏了。   “丝”。   我听到梁应物抽了一口冷气。   “怎么了?你想到什么?”我沉声问梁应物。   他静静地向甬道口方向看了片刻,才回答我说:“我想,我已经知道是谁了。”   “是谁?”我想都没想,立刻反问回去。   梁应物摇了摇头,没有回答我,不知在想什么。   我这时大脑全力开动,心念急转。袁秋泓和路云,会是谁呢?   袁秋泓是上海人,出身富贵人家,一举一动都有着洗脱不了的贵气。这样的人会是神秘幻术一脉的传人,着实叫人难以想像。而路云,平时内向少语,她是,她是……天,她就是湖北人,在三里屯村的时候,还因为会说本地话而当过双方的翻译。莫不成就是她?   正当我想再一次开口问梁应物的时候,他忽然开口大喊起来,听清楚他喊的话,真是让我目瞪口呆。   梁应物大喊的,竟是:“路云,路云,我喜欢你,你出来吧。”   一时间,所有的学生都停止争吵,齐齐望向他们的梁老师。   梁应物继续大喊:“我对刘文颖一点意思都没有,我是喜欢你的,你出来吧。”   看来,正如我所猜测的,梁应物也怀疑,路云就是“那个人”。而这两个人之间,必然有着我们所不知道的情怨纠葛,梁应物这家伙,竟然搞出师生恋,之前还一点风声都不露。要不然,哪用到现在才猜出是谁来。   只是梁应物现在这样一表白,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以我对梁应物的了解,他可不是会说出这样肉麻话的人,一定别有用意。   一百多年前,鲍勇是因为不喜欢萧秀云,而喜欢同村的鲍月,这才引发了萧秀云的“生死考验”。那么现在梁应物却坦承喜欢路云,是不是可以破这个局?   没喊几声,一个黑影从甬道里缓缓走了出来。   “路云!”惊叫声此起彼伏。   “袁秋泓在哪里?”我大声问。   路云在离我们不远处站定,手往旁边一指:“那不是吗。”   梁应物忙从怀里摸出手电照去,袁秋泓赫然就躺在离生活圈不远的白骨中。我来不及赞叹幻术的神力,连忙赶过去察看,好像只是晕过去,顿时舒了口气。   至此每个人都已经明白,让他们陷入如此绝境的,就是这个平时看起来内向而文静,与人无害的路云。   何运开一声怒吼冲了过去,路云轻轻哼了一声,何运开冲过去的身躯竟然在离路云足有三尺远的地方擦过。何运开继续着他的怒吼,双眼向前怒视,就像路云就在他的前面一样,直直地冲到洞壁还不止步,就这样握着拳头一头撞在石壁上,晃了两下倒了下去,看来是撞晕了。   本想跟着何运开冲上去的众人立刻停止了脚步,在这样的幻术下,恐怕再多的人也只能落得和何运开一样的下场.   梁应物缓步朝路云走去,说:“我以前一直没有对你说,因为我们的身份不合适,可是我心里一直喜欢你,上次拒绝你,其实我也很难受。”   路云痴痴地问:“真的吗?”   梁应物走到她跟前,望着她的眼睛,说:“真的。”接着便微微弯下身子,去亲吻她的   双唇。   所有人看着梁应物就这样吻了上去,不知该说什么。   我紧紧盯着梁应物,黑暗中,隐约看见他和路云热吻着,抱着路云身子的右手却慢慢举了起来,忽地立掌成刀,狠狠劈在路云的颈动脉上。路云的嘴巴被梁应物封着,哼都没哼一声,就软软地倒在地上。   果然,和我猜的一点都不错。梁应物这个家伙……   “那多,探路,快。”梁应物对我说,同时把备用手电递给我。   我接过手电,二话不说,径直就入了甬道。   元凶已经晕了过去,这困龙大阵是否会就此破解?   一个弯,两个弯,出来了。   只十分钟不到,我就回到了白骨洞。   看来萧秀云的记载没有错,这座大阵就算没有人主持,也能发挥最基本的运转。所以现在路云昏过去以后,甬道不再会把人困住很长时间,但两个弯转过,还是和从前一样,又回到白骨洞。   不用我多说,这么快回来,本身就说明了问题。而这个时候,路云已经被绳子捆得像粽子一样,倒在地上,还犹自未醒,看来梁应物那一记真够狠的。   梁应物告诉我们,去年初的时候,路云曾经偷偷找过他一次,向他表述了爱慕之意,但是被他以师生恋不合适为由直接拒绝。路云是个极为内向的女孩,能鼓起勇气表白一次已是不易,遭到拒绝之后,就再也没有提起来。而刘文颖也对梁应物十分倾慕,虽然梁应物也是一样的不动声色,但刘文颖天性外向,被拒绝几次也不以为意,始终粘在梁应物身边。而梁应物经我提醒,忽然想到,要是路云一直没有放弃对自己的情意,却又误把刘文颖始终缠着自己的行为,看做是自己对刘文颖的认可,从而认为自己原先所谓的“师生恋”不伦纯粹是一种欺骗性的借口,那么不就基本符合了一百多年前萧秀云的动机吗?再一想路云的背景和这些天的举动,立刻就有了九分把握,这才厚着脸皮大施“美男计”,把路云引了出来,并且以同样的方式放倒这个神秘的幻术高手。   尽管还是一样的走不出去,困在一大堆白骨里,可是元凶已经找到,再不像之前全无头绪,只能等死,大家一下子放心许多。   “喂,我说,刚才其实你走到路前面前,把脑袋凑过去的时候,就可以下手了吧,非要等到吻得热火朝天、爽过以后才动手,嘿嘿……”   “说什么哪那多,你没看到何运开的样子吗,我怎么知道她确实在那里,总要进一步确认一下吧。”梁应物大声辩解。不过许多人已经笑出声来,这大概是这些天他们第一次笑吧。   “那倒是,味蕾感觉这么丰富,要模仿起来,也不那么容易。”   “还有啊,能和梁老师一亲芳泽,路云哪里肯弄个幻影假凤虚凰,当然要自己上了。”身为情敌的刘文颖这时候竟然也插上一脚,只是听起来有些酸溜溜。   “好了好了,我们还没有出去,有力气取笑我的话,还不如想想怎么让路云心甘情愿放我们出去。”梁应物岔开话题,不过这的确是个足以让所有人再次严肃起来的大问题。   “想出去,过一百天再说。”   我大吃一惊,路云竟然已经醒了。刚才梁应物那一掌的力道,一般的男子也要晕个几小时,看来路云身体的坚韧,可完全不像她表面看起来的那样啊。   何运开还没醒过来,否则听到这句话,又要冲上去揍人了。   “你,你到底是怎么了,路云?”郭永华讷讷地说。   路云哼了一声,声音尖厉得吓人。借着磷火,我看见她的面容很奇怪,说不出的乖张诡异,不知哪里不对劲。虽然五官和从前一样没错,但就是让人觉得,她和从前的路云,有着很大的不同。老实说,这两天来我一直隐隐约约有这样的感觉,但之前只以为,是由于被困白骨洞而让每个人都极度紧张,自然和平时有所不同,但是现在这种不同成百倍地突显出来,却让我心里一动。   “你,你到底是谁?”我下意识地问了一句让我自己都莫明其妙的话。   然而这句简单到愚蠢的问话,却并没有得到回答。路云这时就在那一堆磷火白骨旁,是整个洞里最亮的地方,所以,连她脸上的表情,站得近一点的人都可以看见。而路云听了我的问话,竟然把眉头皱了起来,似乎在极力想着什么:   “我是,我是……”   她缓缓地转头,看着这洞里的一切,五官都开始扭曲,仿佛头痛欲裂的样子:   “我是……萧……秀……云!”   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气。   萧秀云,白骨日记的记录者,一百多年前的幻术天才,祖洞吃人血案的始作俑者,这怎么可能?   “不可能,你是路云,你今年21岁,即便你是幻术一脉的本代传人,也不可能是一百多年前的那个萧秀云。”梁应物说。   路云的眼睛眯了起来,直勾勾盯着梁应物:“你,你这个负心汉,就和阿勇一样。”   朱自力冲到路云跟前大喊:“别在这里装神弄鬼,快放我们出去,否则,你自己也一样会饿死。”   路云瞥了朱自力一眼,神色间竟是说不尽的傲慢和不屑,接下来的一幕让我们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你不会真的蠢到以为,你们已经把我抓住了吗?”路云冷笑着,站了起来,原先层层绑在她身上的不知绕了多少圈的登山绳,就像只是轻轻放在她身上一般,随着她的站起,自然而然地落在地上。   我和梁应物不约而同地向后退了一步,朱自力更是吓得倒退出六七步。   不过路云只是站在那里,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对她来说,大概我们这些人,都无法形成什么威胁,随时可以解决,只要她不再犯刚刚那样的错误,让梁应物有乘机下手的机会。   “虽然你们发现了我,但是,实验依然会进行下去,到时候,第一个动手的会是谁呢?”路云眼睛扫了一圈,掠过犹自晕倒的何运开,最后停在梁应物的身上:“原先,还以为一定会是这个无脑的肌肉男,不过现在看来,说不定最早下决心的,倒是你呢,梁老师。”   梁应物沉默。   “他不会做这样的事。”我替梁应物回答。   “是吗,传奇的记者先生,你们的关系很好啊,多半你们会留到最后。有他在,你会很放心吧,所以,说不定就在睡梦里,被他就这样一刀划过喉咙,鲜血可以射到三尺远的地方呢,就像鲍月那样。”   路云妖异的语调,让我的喉咙一下子泛起了鸡皮疙瘩。   路云的眼神在我的脖子上转了两圈,又回到梁应物的脸上。   “不过,因为你的关系,我就多告诉你们一些东西,再进行我的实验吧。嗯,年轻身体的感觉,真是不错。是的,这副身体,当然是那个叫路云的女孩的。说起来,她该是我第四代的弟子。而这里……”路云竖起右手的食指指着自己的头,“现在该有一大半,是萧秀云。”   “很奇怪吧,这是一个秘密,就连我的徒弟,徒孙,再到路云的师傅,和这个路云,都不知道的秘密。当年,我在收徒弟的时候,就在她的脑子里留了一点东西,如果她可以找到她心爱的那个人,就这样生活下去,那么,她一辈子都不会知道我留给她什么,而我留下的东西,会在她50岁的时候,自动传给她的徒儿。”   “是在一定条件下发作的深度催眠吗?”梁应物问。   “催眠,哼,那种低级的玩意儿,我可是让自己灵魂的一部分,一代一代的流传下去啊。纵然时光再久远,也不会消失,直到再次复苏。从路云被你拒绝,又发现你和这个刘文颖打得火热的时候,我就开始复苏了,所以才有了这次的神农架之行。”   梁应物大吃一惊:“原来这一次来神农架,完全是你在起着影响……”   我心中也是一懔,原来梁应物和所有这次来的学生,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被路云所影响。这种悄无声息操控人心的能力,实在是太可怕了。   路云接下去说:“是的,当年这场失败的实验,就由你们今天来继续下去吧,这一次的陪葬品少了很多,可能用不了太长的时间。”   “等一等。”我连忙说。   “怎么?”   我的脑子里急速转着各种各样的念头。我知道就这样结束的话,那么路云一旦再次消失在甬道里,将再没有人可以让她出现,这样我们就真的完了,可是,接下去要怎么做,才能让这个一百多年前的老妖怪放了我们?   “拖延时间吗,你的那点伎俩还是不要拿出来耍的好,再见了。”   “等一等。”这次是梁应物喊了出来。   “等一等,你的实验已经结束了。”   “什么?”路云有些诧异。   梁应物忽然放声大笑起来,直笑得弯下腰去,仿佛看见了世界上最好笑的事情。   路云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够了,你笑什么?”   “从头到底都是你这个小丫头在一厢情愿,做什么实验,当年的萧秀云或许有资格,但是现在的你,不管你说你是萧秀云也好是路云也好,根本没有实验的资格!”梁应物一边笑一边说。   “胡说,作为一个被你伤害的女人,我当然有资格。”路云厉声说,声音尖得几乎要把人的耳膜刺破。   周围的学生一个个面露惶恐,生怕梁应物触怒了路云让他们死得更快。我却知道梁应物在兵行险着,我太了解他了,别看他表面这样张狂,心里和我一样捏着一把汗。   “去,什么伤害不伤害的,我从来都没有搭理过你,从头到底都是你自己在那里单相思,刚才我那样说,你现在也知道了,是为了把你骗出来迫不得已恶心自己说的。既然我和你从来就没有开始过,你说你有什么资格做这个实验?”   “就好比你看到树上有一只很漂亮的鸟,就叫这只鸟陪你玩,可是这只鸟根本就不理你,你就一枪把那只鸟打死,哦不,对你来说,是用幻术把那只鸟弄死。你说你是不是又无聊又变态?”   “你……”路云咬牙切齿,脸色发白。   “你什么你,你这个变态的老妖怪,要是你坚持要做这个狗屁实验,就说明你根本不懂得爱情。而一个根本不懂得爱情的人,却又要来做关于爱情的实验,简直就是一只牛在弹琴。”   自打我认识梁应物以来,就没见他这么刻薄过,路云的身体都已经在发抖了。   但梁应物还没有完,他继续指着刘文颖说:“你觉得我和她正在谈恋爱吗,那只能说明你的眼光实在是太差了。当初她向我表白的时候,我对她说的话和对你说的话一模一样,我从来就没有接受过她,也从来就不打算接受她。路云和刘文颖,对我来说是一样的,都没有什么兴趣。你说你要实验,那么到底打算实验谁,你根本就没有实验的对象。倒是刘文颖,   尽管我拒绝了她,但她一直没有放弃,一直试图打动我,虽然到今天为止她还没有成功,但是说到爱情,她远比你这个一被拒绝就当缩头乌龟的人来得有资格。”   “真的,原来你和刘文颖没有在……”路云颤声说。   “当然没有,你什么时候看见我和她有过亲密接触了,不要因为自己孤僻,就把别人热情上一丁点的举动当做爱情的表现。唉,你还真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   看着路云的表情,我隐约觉得接下去有戏。梁应物一下刺激一下安抚,着实厉害,正抱着看戏的心态打算继续看梁应物还能说出什么尖酸刻薄的话来,却不料梁应物伸出右手一把把我搂了过去。   “老实告诉你,我对什么女人都不敢兴趣,我喜欢的只有男人,在我看来那多比你漂亮多了,要想竞争的话,先变了性再说!”   这句话真是惊天动地,还没等我的鸡皮疙瘩掉下来,只听路云“啊”地高声尖叫起来,然后一跤跌倒,竟就此晕了过去。   尾声   三小时后,我们在清醒过来的路云的带领下,顺利走出了足足困住我们三天的人洞。幸运的是,所有的行李还在它们原先的地方,并没有被野兽叼走。   没有人再有继续按原计划穿越神农架的兴致,由于前一天晚上大家都没有睡觉,所以在开怀大吃了一顿之后,大家搭起帐篷直睡到次日上午。当然,路云睡了单独的一顶,没有哪个女生愿意和她睡在一起。男生只怕也是一样。   在整个返回的路上,所有的学生都不再像来时那样,高声谈笑。不仅是因为经历过那样可怕的生死考验,更因为原本相处得不错的同学,在白骨洞里的时候,最后关头,却都显得那样可怖。他们过早领教了人性的丑恶,不仅从百年前的鲍家村血案,也从自己的身上。   倒是我和梁应物同路云交谈颇多,也了解了一些其他人所不敢问的东西。   正如梁应物预料的,其实我也想到了,这倒不是事后诸葛亮,在梁应物出言相激的时候,我就已经想到了。萧秀云所留下来的,是一段相当强的怨念,这股怨念强大到一旦发动起来,可以掩盖掉当事人的原先性格,而让这个人按怨念的驱使去做出一些平时不会做的事。但是这怨念固然强大,萧秀云在幻术上的强大修为,还使得她的一部分记忆也随着怨念留了下来,可终究不是一个独立的人的灵魂,不可能永远取代这副不属于她的身躯的意识。所以,当实验结束的时候,这个怨念就会再次隐伏下去,等待下一次发作的时机。   不过路云告诉我们,由于梁应物的刺激,让这个怨念要承担过度复杂的情绪和思维,毕竟不是一个真正的灵魂,所以竟然被这种极端的方式,给一下子破解击散,以至于不但让路云恢复了本来的神智,今后也再不可能出现了。而且路云自己的幻术修为经此一劫,和萧秀云留下的怨念发生了神奇的融合,更上一层,未来的发展怎样,连路云自己也说不清楚,可能会超越萧秀云也说不定。   我和梁应物一起,要求大家对此事守口如瓶。没有人提出异议。对那黑暗中的记忆,相信每个人都想要极力地忘记,不会有人愿意再度提及这个噩梦。更何况萧秀云虽然不在了,但路云还在,而且还要继续和他们一起上学。没有人愿意冒险惹怒她的。   当初出洞的时候,路云解除了困龙大阵的禁制。只要没有人再次发动,那么就不会出现进去出不来的情况。我问她为什么不彻底破坏,路云笑笑,说那是她能力范围之外的事。只是对此,我持保留态度。   直到到达上海,除了我们,没有人和路云说过一句话。但是令人惊讶的变化正慢慢地在她身上发生。她以神奇的速度不断美丽着,原本只能算是一个相貌清秀的女生,但不知怎么,对照从前,五官虽然没有明显的改变,但整个人的气质却完全不同,散发出的女性魅力,在我和她分手的那一刻,她的微笑几乎连我都抵挡不住。我知道那一定是幻术精进后的结果,这一次她回到学校,一定会引起惊人的骚动吧。下一次见她的时候,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我承你的情,以后如果有什么需要的地方,不要忘了我啊。”路云在火车站笑着向我摆了摆手,极为自然地挽起梁应物的手,转身离去。不知是因为她此时的魅力,还是对她莫测能力的顾忌,号称只对男性感兴趣的梁应物竟然没有拒绝。   回到上海我写了一篇非常臭的稿子,连瞎编的心情都没有,不免看了几次领导的脸色。休养生息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才从人洞的阴影里恢复过来。这件事之后,我和路云通过几次电话,都是她打过来的,我对她心里总是有着挥之不去的阴影,加之没有和她见面,感受不到她的吸引力,每次都是草草几句就挂了电话。   后来,梁应物告诉我,朱自力、郭永华、蒋玮、卞小鸥和费情先后退学,卞小鸥和费情在回去不久就分手了。而何运开也再没有去练过健美,刘文颖和路云的性格像是换了一下,现在路云在学校里走到哪里都是众星拱月,魅力之大,连梁应物见到了,都要扭过头去赶紧走开,以免沉溺其中。   现在,人洞再一次被发现了。里面的尸骨上的文字,不知会不会被发现。估计这个可能性相当小,如果不是我们当时的处境,没有人会对这些白骨仔细研究,普通人一站到那个白骨洞里,呆不了几分钟就会逃跑,所以当年鲍家村耸人听闻的血案,只怕依然只有我们这14个人知道。   写到这里,我发现,原先的恐惧,已经随着在电脑屏幕上敲出的一个个汉字而淡去。这真是一种很好的方式,什么都是要分享的,欢乐如此,痛苦如此,恐惧当然也如此。   所以,接下去,我打算第一次,主动打路云的电话,问问她最近受追捧的程度怎样,幻术又练到了怎样的程度。我想我要和她搞好关系,神秘莫测的幻术,没准在未来的哪一天能帮上我的大忙。当然,还有一点更重要,路云,她现在已经是一个大美人了,或许,早已经升级成为了绝世美女了,不是吗? 《坏种子》 作者:那多   开头的新闻绝对真实,我能坦白的仅限于此。这个世界有太多悬秘,我来将它们一一揭开。   三百万年前的一次陨石坠落给地球带来了一颗坏种子,人类必须抑制它的生长。古人以生命为代价做到了,现代人却险些失守……   启事:读后请勿向他人透露故事的细节,多谢!    第一章 遗址之谜   “……如果你们的中学历史课还没全忘光的话,那应该知道,八千多年前,那应该是新石器时代。但如你们所知,我们在这个应该处于新石器时代的部落有一些惊人的发现,那也是你们大家不远千里到这里来的目的——”说到这里,他的语调开始变得有些兴奋,“我们在这里,发现了一些被怀疑在当时被当做工具使用的,铁器……” 遗址之谜(1)   这一天的下午,由于我前一天晚上玩游戏玩到凌晨四点的缘故,虽然早上十点起床,精神还是很不好。好在没什么采访,在单位上了会儿网,就趴在桌子上休息一会儿。在这样的记者办公室,就算是打打游戏也没什么不可以的,睡睡觉更是小意思,就这点而言,比寻常的公司可要舒服多了。   脑子里迷迷糊糊正一片混沌的时候,被人拍醒了。   “喂,那多。”   我勉强睁开眼,心里咬牙切齿,最恨的就是睡觉的时候有人吵我。可映入眼帘的,是副主编张克的一张老脸。   虽然其实没什么要紧,不过睡觉时被大领导叫醒,总有些尴尬。我连忙努力睁大眼睛,堆起笑脸。   “张老师啊,有事吗?”   “不好意思,吵到你了,有个采访,你来一下。”张克倒很客气。   我跟着张克走进他的办公室,心里明白,一定又有   重大采访了,张克出马,说不定还要出上海。因为出差的费用,新闻部的主任还没权批。   半个小时之后,我从张克的办公室里出来,精神抖擞,直奔航空售票处。   之所以前后的精神状态有这样的改变,除了碰到重大采访我都自然会有良好的状态外,另一个原因,是这一次的新闻不但重大,而且奇怪,非常奇怪。   之前我已经说了,通常我们报社的采访,都不出上海,因为我们的主要发行地区在上海,全国各地的新闻,由新华社提供就可以了,没有必要花费人力物力。可是近一段时间来,为了提升所谓的“报格”,报社里新出台一条规定,就是如果国内发生了新闻领域内非常重要,并且读者极其关注的事件,再远也要派记者采访。而这一次的领域,是考古,事件,是一个古村落遗址的发掘。   这个考古的重要性,不但震动了整个中国的考古界,而且听说,许多国外的媒体也闻风而动,正派出专人,往当地——中国青海省德令哈市急赶。因为这个发现,很可能将改写整个新石器时代的人类文明史。更或许,连“新石器时代”这样一个被写进考古史,就算是小学生都耳熟能详的名词,也可能要改变。   因为,在新石器时代的一个村落,竟然被证实已经在使用铁器。而且,这个村落,在当地,即青海德令哈地区,存在的时间,很可能远早于新石器时代。   使用铁器,尽管那些被挖出来的铁器非常简单,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说,原始之极,可是相对于同时期的全地球其他人类而言,这一支的人类,不知道要先进了多少,其间的差距,用时间来衡量的话,至少数千年。你可以想像一下,5003年时的人类,和2003年时的人类,会有多大差距。   现在,全国只要是稍微大一点的媒体,都派出了记者往那里赶。只是上海,东方电视台、上海电视台、东广、上广、解放日报、新民晚报、文汇报、劳动报、新闻晨报、晨星报及其他十几家媒体,现在都已经派出记者。相信我在明天的飞机上可以碰到许多熟人。   晚上,我很早就上床睡觉,明天的飞机是一早的,睡着前,我想起曾有个生于青海的朋友对我说,她出生的地方经常会地震,所有的动物都从森林中逃窜到平原上,恰是狩猎的好时机,有时会下碗口大的冰雹,这时千万不可以出门,被砸到的话连命都会送掉……如果我在这个时候曾经看过那个关于白公山的新闻的话,我一定会想起来,原来白公山,也是在德令哈地区的。   经过两个多小时的飞行后,我于上午10时20分到达了西宁机场。不出我所料,我在机上碰到了新闻晨报的记者张路,还有几个不太熟的小报记者,不过意外的是没见到两家电视台和三大报社的记者,看来他们大概是因为这一班飞机太早,所以坐了下一班中午到的过来。   我的目的地德令哈尚在四百公里之外。   西宁比我想像中更繁华一些,然而我无暇顾及这里的音像店是否能让我在睡着之前的生活不至于那么无所事事,也没有初次踏上青海这片原本遥远得似乎仅存在于电视频道中的地方的激动,我和张路他们拿着烙饼与地图穿越这个城市,必须去买最快的去德令哈的火车票。 遗址之谜(2)   时间相当紧迫,要知道作为一个记者,就绝不能比其他记者晚发回去报道。晚一天的报道,哪怕你写得再好,再文情并茂再有艺术价值,也一样什么都不是。这是新闻的铁律:时间!   一小时后,我们坐上了开往柴达木盆地腹地的火车,我要在这个绿色的铁皮家伙中待上差不多五个小时。   当列车进入戈壁滩的时候,晚霞将这个世界镶上一圈红边,令这里形状奇怪,疏密有秩的山丘看上去像某种食草兽的牙齿。   到达德令哈市的时候,已经快到吃晚饭的时候了,我们在这里发生了分歧。除了张路外,其他的记者都想在德令哈好好吃一顿有当地风味的盛餐,再往我们的目的地——克鲁克湖旁的古村落考古现场赶。但我和张路坚持立刻赶去。双方都没有必要一定让对方同意自己的立场,所以立刻就分成了两队。   我知道张路这么急着赶去的原因一定和我一样,那就是希望在今天能先写一篇简单的报道发回去。既然已经到了这儿,那么就像我前面所说的,对新闻记者来说,时间就是一切。当然,许多毫无职业操守的小报记者可以不顾这些。   我们叫了一辆当地的出租车,虽然车况不太好,但居然是上海产的桑塔纳。据说桑塔纳的底盘高,走起颠簸的路不容易开坏。   在我们把干硬的烙饼啃完后的一个多小时,我们终于颠到了考古现场。由于平时没人会来这里,所以我们的司机,一个三十多岁的当地汉子还走错了路,不过最后他很爽快地只收了我们一半的车钱。其实这对我们无所谓,反正回去有的报销。   竟然已经有很多记者到了,我大概看了一下,多数是北京的媒体,看来靠近中央就是不一样。照这样看来,他们今天一定已经把稿子发回去了,我庆幸之前的决策,现在补工还赶得及,否则明天被报社质问起来,就糗了。我倒是暗暗担心坐下一班飞机来的记者们,不知道他们要怎样交差,多半会被领导在电话里骂得狗血喷头吧。   考古队原本没想到会来这么多的记者,临时准备的帐篷,眼看就快不够了,就还剩最后几个,再往后来的记者,最后没办法,那就只好住回德令哈去,来回三四个小时,时间都得耽误在路上。可是我很快就发现在这方面其实没什么区别,因为这里没有合适的通信工具写完了文章拍完了照,还得再坐考古队的车回德令哈去上网发回报社,看来一天颠三四个小时是逃不掉的了。   只要是记者,无论是哪一路的,都不是安分守己的家伙。当天晚上,考古队的营地里就变得人头攒动,令这里看上去有些像个集市。大队的记者除了互相打招呼和彼此介绍之外,都无一例外地准备起了“功课”。考古队负责人办公的帐篷虽然比别的帐篷要大一半有余,还是拥挤得像下班高峰时的公共汽车一般,而此次新闻的“焦点”——那些仍旧处于禁入状态,要到次日记者招待会时才解禁的发掘现场周围,也不断有人晃来晃去,镁光灯猛闪,那些想提前入内的记者,令负责保卫的保安与考古队员应接不暇。   我和张路都不算是会钻营的人,而人挤人的地方也恰是我最厌恶的地方之一。我们两个只是简单地记述了现场的情形,采访了几个无关紧要的考古队员,搜集了一些情报,写了篇两百字的简要报道之外,其余就只是窝在自己的帐篷里认真地准备明天要问的问题。   这一夜整个营地都没有安宁过。   翌日。   鉴于昨夜所见到的情形,我和张路凌晨4点不到就跑去招待会现场占位子,而当手表的指针越过5点时,整个现场已经人满为患了。招待会的时间是上午9点——盘腿在沙地上坐等四个小时并不是件令人愉快的经历,然而没有人随意走动——大家都生怕一走开,自己辛苦占据的有利地形就被同僚抢去了。像我和张路这样的“搭档”还算是幸运的,我们其中一人想去方便时可以有人帮你看着位子。   40平方米左右的现场坐了一大堆人等天亮,若是少了那些昂贵的专业采访设备,这里倒像是个静坐示威的现场。 遗址之谜(3)   没人像昨晚那样大声喧哗,大家都只是小声地交谈,越临近招待会开始的时间,气氛就越紧张,当气温足以令我的汗水浸湿汗衫的时候,招待会终于开始了。   发布消息和接受采访的是考古队的负责人吴人杰教授——一个晒得黑黑的、其貌不扬的老头——说他是个“老头”其实并不确切,我的“课前作业”中所搜集的资料显示,他只是五十出头而已,不过任何一个人要是从事考古工作30年,那他看上去必定会比实际年龄要老 一些。   “……这里的泥地沙化现象相当严重,给考古发掘带来了很大的困难,往往我们第一天挖出的坑,第二天就又给风沙埋住了。你们一定想不到,在八千多年前,这里是鱼草肥美的地方。”老吴手里拿着一块陶器的残片,我坐得比较靠前,借助眼镜可以依稀看见陶片上所绘的鱼纹。   “……如果你们的中学历史课还没全忘光的话,那应该知道,八千多年前,那应该是新石器时代。但如你们所知,我们在这个应该处于新石器时代的部落有一些惊人的发现,那也是你们大家不远千里到这里来的目的——”说到这里,他的语调开始变得有些兴奋,“我们在这里,发现了一些被怀疑在当时被当做工具使用的,铁器……”   人群在这时开始了第一次骚动。   ……   作为一个序曲,考古发掘的总体情况介绍很快就结束了,接下去是自由提问时间,忍受了四个多小时静坐的记者们立即就像暴动的群众一般像前面涌去,我也在第一时间窜到了教授面前。   这个典型的考古学者——身穿蓝布工作服,戴着麻线手套,皮肤黝黑,脸上皱纹纵横,头发蓬乱,沾满灰尘,由于长年与挖掘打交道,他皮肤中渗出的泥土味令他闻上去像个农民——在他近30年默默无闻的考古生涯中,怕是从来没经历过这样的混乱场面,虽然身前有保安人员竭力维持秩序,他还是有些惊惶失措,不过一个上了年纪的学者的素养在此时发挥了作用,他很快就从这种失措中恢复了过来,伸出双手示意大家安静:   “请安静一下,不要激动,大家的问题我都会一一回答的。”   “请问这个遗迹是怎样被发现的?”   “请问是谁首先发现了这个遗迹,又是谁首先发现了铁器?”   “请问在这样一个遗迹中发现铁器的意义是什么?人类的历史会被改写吗?”   “世界考古界有没有类似的先例,这会不会只是人类进化史中的一个旁支?”   “这是否意味着中国的柴达木盆地是人类文明的发源地?”   ……   一连串的问题丝毫不给教授以喘息的机会,甚至连“请介绍一下当时人类的性状况与道德状况”这样离谱的问题都有人问,其间,教授顺便介绍了新石器时代人类的生活状况——那时的人类才刚刚开始群居生活并建造极其简陋的屋舍,至于冶金,如我前文所提的,那是几千年后的事儿——然而真正不可思议的是,这个部落除了使用铁器之外,生活状态与其他的石器时代的部落毫无二致,在发掘现场也只是找到少量燧石,而冶金用的火窑根本就不见踪影——这些铁器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样。   “他们大部分时间还是使用石器,并用燧石引火、钻木取火等原始的手段来取得火,这与制造铁器的技术有很大的矛盾,目前我们在这方面的研究还没有什么进展。”教授道。   “您认为这里的地质环境是否有可能天然生成大块的铁呢?”   “我们也咨询过地质专家,他们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即使是最高富集度的铁矿也不可能达到这样的纯度。”   “那您认为这是否是一种超自然现象呢?它是否是地外文明的杰作呢?”——问题终于被引到这个大家都感兴趣的话题上来了。   “我不这样认为,现在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有地外文明的存在,我们要以科学的态度来探究这一切的原由,而不是遇到无法解释的现象就归于‘地外文明’了事——那是不负责任的态度。” 遗址之谜(4)   “那您认为离这里不远的白公山上的‘外星人基地’是怎么回事?遗迹和‘外星人基地’是否会有联系?”   “抱歉,我从没听说过您所说的‘外星人基地’。”   ……   在热烈的气氛中三个半小时很快就过去了,不断有新的记者赶来,现场被挤得水泄不通,谁都没有要去吃饭的意思。而吴教授的兴致也变得相当高,他只是随便啃了几口面包,喝了点白开水,就带着记者们参观他们的发掘现场——他大概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了吧。   “一号坑与二号坑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大概每一个新石器时代的遗址都会有类似的发现,关键在于三号和四   号坑。”教授一边小心地绕过遗址的发掘坑,一边说道。记者们在他身后排成二到三人并列的长龙。   在编号为三号的坑的边上,我见到了一堆黑乎乎的东西,表面看上去除了像一堆肮脏的垃圾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异。吴教授示意大家可以触摸一下那堆东西,我蹲下身,碰了碰,然后捻了捻手上沾上的黑色微粒,又放到鼻子前闻了闻,果然是铁锈的味道。   由于我在队伍最前面,拍照、提问都很方便。   “这就是他们当时使用的铁器?它们能派什么用场呢?”   “根据它们的形状,我们初步判断大概是类似犁和铲的东西。”   我对着这些锈蚀、纠结的黑铁块不断地按动快门,将这些丑陋却足以引起轰动的东西一一记录在我的数码相机里,一边拍摄,一边问:   “就只有这些吗?”   “这些都是从这个遗迹中发掘出来的,其他几个坑还有一些,经过多次断代测定,它们,”他说到这里,顿了顿,特别加重了语气,“与这个古村落遗迹,是同一时代的产物。”   “不可思议!铁器出现在石器时代!真不可思议!”我由衷地赞叹道。   “然而事实无情。”他似乎早料到我的反应,我猜想当初他在面对这一结果的时候曾有过与我相似的反应——如果这不是一场骗局的话。   “如果这些铁器与地外文明无关的话,那以您的猜测,您认为最大的可能性是什么呢?”我旁边的一个记者问道。   “到目前为止,我还不能做出任何猜测,相关的证据太少了。如果当时气候、环境适宜,在这里出现一个农耕部落还是可以令人接受的。然而迄今还无法解释的是,”吴教授回答,“一个月来,我们一直在遗迹中寻找炼制金属的火窑,但始终没有找到,连一丝痕迹都没有,好像他们从来都没有建过这样一座窑,然而当时的人类是如何获得高到足以炼铁的温度,都还是难解之谜。”——他一再强调了那个火窑的存在,似乎那就是问题的关键。   在走过五号坑的时候,吴教授又向我们展示了其他一些不寻常的东西。   “其实除了铁器之外,还有一些奇异之处,比如陶器上的纹样……”他蹲下身,从挖出的众多陶片中拣出三片,“与同一时期其他的文明大不相同。”   我立即拿出数码相机,拍摄了陶片的照片——对上面的图案,我只是匆匆扫过一眼——在我这样一个外行人看来,那些似乎是人形和一些我无法判别是什么的几何线条,除了绘图的手法相当简约之外,并没有什么特 异——然而任何东西,只要和这个神秘的遗址扯上了关系,就似乎都变得有魔力了。   对于像我这样一个好奇心强烈的人来说,事情开始变得有趣起来,它似乎正朝着我所期待的方向发展。   然而谁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一直到下午近3点,我们几乎搜遍现场除了正在发掘、禁止进入的区域之外的每一寸土地,当我的数码相机也不得不换上了备用的电池与记忆卡时,大家才渐渐散去,各自到帐篷中填饱肚子。而那些坐晚班飞机的与在德令哈大快朵颐的记者们姗姗来迟,似乎他们路上也不太顺利,错过了上午的采访令他们后悔不迭,这时只有忙着拥到吴教授的办公室去恶补。 遗址之谜(5)   落日西沉时,白色的沙地上迅速地铺上了大块的黑色阴影,遗迹坑很快也被阴影所覆盖。记者们大部分已搭车回德令哈,我的采访也接近了尾声。   就在我走上前去要和吴教授告别的时候,忽然有一个年轻人急匆匆地向我们跑来,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   “吴老师,你最好来看看这个!”   “什么?是火窑吗?”吴教授急急地追问。   “不,不是,是比那更重要的东西!”   ——我要说,巧合在事件的进程中往往起到一个关键性的作用——如果那个年轻人再晚来一步,如果我并没有硬生生将告别的话语止在嘴边,如果吴教授不允许我同他一起前往——这次偶然使数天之后我与叶瞳一同经历的疯狂的事没有因为某个难解的谜题而不了了之,令我现在得以坐在这一成不变的办公室中向您描述一个骇人听闻的事件——当然,为此我们二人付出了相当的代价。   几分钟之后。   吴教授带领着整个考古队以及仅余的十几名记者站在这个刚刚挖掘了一半的地下建筑的中央,我们的身后架起了两架大功率的白炽灯,仍有考古队员在对着另一半尚未挖掘出的部分忙碌着。   这个埋于地下的石头房间仅已挖掘出的部分就足有两个篮球场那么大,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在远古的石器时代,人类刚刚开始群居的阶段,就可以造出如此规模的建筑。   “这是什么地方?是族长的府邸么?”我一边打量着四周的岩壁,一边问。   “以我的经验,这里应该是古人祭神的地方。”吴教授道。   “看这个!”年轻人道。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块约有3米乘5米见方的石板,看上去是坚硬的花岗岩质地,石板仍有一半埋在沙砾中,也不知有多厚。   这里明亮的白炽灯光足以令我们分辨石板上雕刻有带着些神秘的、类似于图腾的纹样。   “这些是他们的图腾?”有人问道。   吴教授并没有回答,他已经完全沉浸于对于这块石板的思索之中。他蹲下身子,轻轻地抚摩着这块稀世奇珍,脸上的表情渐渐变得凝重,并透着些古怪。   当大家都围成一圈蹲下仔细打量这块石板的时候,连我这个外行也开始看出其中的蹊跷了。   石板上的刻痕相当的深,经历了八千多年的风沙却依然清晰。壁刻有着令人赞叹的精湛工艺。其风格与我想像中的远古壁画应有的粗犷风格相去甚远,而呈现一种尽量运用规则的几何线条的、简约的画风,与那些日常用品的陶片上发现的纹样相当类似,只是工艺要精湛许多,看来陶片上的纹样正是以这块石板作为临摹的范本。   在石板的左上方刻有六个姿态各异的人像、亦或是神像,他们的面貌均以简单的线条勾勒,十分相似。我想他们主要靠各人右下角所镌刻的不同的符号来区分各人的身份,那可能是各路神明的名字或别的什么称呼,至于占了画面巨大部分的椭圆形却伸出几条触手的图案,我就完全不明白那会是什么东西了。在我看来,那像是一个压扁了的、被截去了大部分触手的海胆——如果那出现在米罗的抽象作品中,我丝毫不会感到惊奇,然而在一幅八千年前的壁刻中看到却着实匪夷所思。   石板的左下部那六个神明的形象再次出现,当然我不能肯定他们是否与上面的是同样六个人,因为他们的周围没有刻任何符号。这次他们改换成了同一种姿态,如果在现代礼仪中那应该是道别,大海胆——我暂且这样称呼它——的形象与他们重叠在一起。   而占了这幅壁刻的大部分画面的、镌刻在右侧的图案就好懂得多了。我想我看到的是一条张开嘴的蛇,一个人走进去用某种尖利的物体刺向它的心脏。没错,那的确是条蛇,一条巨大的蛇。   而令我惊异不已的是,画面中出现的圆、方形以及三角形的图案——很难想像在没有辅助集合工具的情况下能徒手画出如此规整的图案——如果要我相信新石器时代的人会几何画法,那还是要我相信邻居家养的狗会三角函数更容易些。 遗址之谜(6)   我一边仔细观察着这块透着些诡异气息的花岗岩石板,一边努力在人群中钻来钻去,由各个角度拍摄石板的照片,包括全景和局部,尤其是那六个带有古怪符号的人形。   就在我沉浸于其中的时候,吴教授忽然惊醒过来,腾地一下站起来对身旁的年轻人喊道:   “立即取样作碳-14放射性同位素测定,我要立即知道结果!”   然后对所有尾随的记者道:“今天的采访就到此为止吧,我们还有工作要做,一旦有更新、更重大的发现我们会召开新闻发布会的。”——这是送客令。   当我们从地下的圣堂走出来的时候,发现整个发掘现场架起的灯不知什么时候已全亮了,天边还剩下最后一丝光——虽然不怎么情愿,但在考古队的一再要求下,我们所有的记者都不得不顶着夜色踏上了回德令哈的路。 第二章 双生湖畔的秘密   然而我最终还是答应和叶瞳同赴德令哈。   好奇心,又是该死的好奇心。   我想我又再次落入了好奇心的陷阱中了。 双生湖畔的秘密(1)   回到德令哈之后,我终于可以在我下榻的宾馆吃到一顿像样的晚餐,而不必再用压缩饼干和开水来折磨我的胃,这令我暂时将古村落遗迹的事抛在了脑后。   宾馆的餐厅很宽敞,应该说,这里的每一个地方都很宽敞,不像上海那般惜地如金。虽然装修在我这个大城市来的人看来有些简陋,然而我的心情很快舒畅起来,上来的都是些平常的菜,新鲜的羊肉、牛肉、猪肉,以及各式新鲜的蔬菜,我肯定那些都是新鲜的,绝不是 冻了许久的存货。也正因为新鲜,令我觉得格外美味——这顿晚餐是我到青海以来又一样令我印象深刻的东西。   服务生向我介绍,在德令哈的近郊有不少农场,据说在解放初就建立了,因为毗邻克鲁克湖,淡水供应很充足,所以德令哈虽然地处戈壁滩,但总是能有充裕的农产品供应。我注意到他的普通话有些别扭,看他的长相,也接近于维吾尔族或是蒙古族,至少是有些血缘相亲的少数民族——我对少数民族了解不多,但在来之前我就已经被告知这里是多个少数民族的聚居地,并被提   醒要注意当地的风俗习惯啦等等,但看来他们除了经济不够发达之外,早已接受了现代人的生活方式,那些特殊的风俗习惯的痕迹早已经很淡了。   我从服务生口中听闻了一些有趣的地理状况:古村落遗迹所毗邻的克鲁克湖并不是附近惟一的湖,与它仅相隔数公里,就有一个湖——托素湖,与它形成了一对双生湖。附近的重要水源巴音河从双生湖——克鲁克湖与托素湖中间流过,并都有支流注入两湖,然而奇异的是,比克鲁克湖面积稍大些的托素湖,竟然是个咸水湖。   “你不是本地人吧,你不是本地人我才和你说这些的。你要去克鲁克湖没关系,但托素湖那一带,你最好别去。”   “为什么?”   “因为托素湖旁的白公山,那不是个好地方,它会给你带来厄运的!”服务生的神情显得有些紧张。   “那儿有什么古怪吗?”我一脸的不以为然。   服务生开始变得有些神秘兮兮的样子:“白公山是妖山,据说那里面有一些古怪的铁,是妖物。”   “……铁?”   有时候没见过世面的小地方的人总会有一些令我们这些久居大城市的人难以理解的迷信,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然而……铁?古村落的铁器……   那一瞬间,我忽然对他那种讳莫如深的态度产生了兴趣。   第二天将是无聊的一天。   我将照片与报道通过E-mail发回报社后,躺在旅馆的床上这样想着,返程机票订在再后一天的中午。   我从包中拿出笔记本电脑,接驳上数码相机,仔细研究着铁器和那块神秘的石板壁刻的图片。或许在八千多年前,这六个形象所代表的神明每一个都有或惊心动魄或感人至深的传说,然而时光流逝,旧的传说在历史中湮灭了,新的传说正在兴起。   比如那个侍应生神秘兮兮地对我说的有关“妖山”的事。   我忽然想到了明天的节目。   与克鲁克湖如孪生姐妹般镶嵌在戈壁中,却又与之截然不同的托素湖,那个咸水湖,还有那个神秘兮兮的白公山——在记者提问的时候不也有人提到那座山吗?不如明天去拜访一下。   翌日一早,我就背上些必需品上了路,向当地人打听后,我知道我还是必须先到达克鲁克湖附近然后徒步走过去,对于步行,这是段相当长的路程。   途中路经巴音河,10月份正是枯水期,巴音河仅有   涓涓细流。   在午饭时间,我到达了托素湖。   托素湖看上去比克鲁克湖更宽阔壮美,碧波万顷,阳光倒映于其上,白得刺眼。我捧起一小捧湖水,用舌头舔了一下,果然咸得发涩。   看来这真是个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美人。   吃过午饭之后,我开始向湖南面的白公山进发。   白公山与托素湖毗邻,近到甚至山角就成为了湖岸的一部分。 双生湖畔的秘密(2)   再走近一些,我开始发现有些不对劲了,如果我没看错的话,绕着山围了一圈的,那应该是铁栅栏。   那些铁栅栏足有两人高,隔一段距离就有人站岗,而白公山周围也搭起了四五个帐篷,众多军人模样的与一些由衣着看不出身份的人在帐篷之间穿梭忙碌着,令这里看上去像个游击队指挥部——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在绕着山走了半圈之后,我到了一个类似入口的地方,那里同样有卫兵把守,不让我通过。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说他也不知道,只是奉命执行任务。我向他表明了自己的记者身份,但无济于事,反而让他对我越加警惕起来。我知道我已经不可能在这里得到更多的信息,于是我决定走完剩下的那半圈,然后原路返回德令哈去。   我最后回头望了一眼这座已经沙化成黄色的小山丘,那些黑红色的痕迹,似乎的确有些铁锈的痕迹留在山的表面。   此行惟一有意思的一件事,就是我在白公山的东北角发现了一块倒伏的水泥碑,碑的一小半已经埋进了沙里,然而我依然可以分辨上面所刻的刷红漆的阴文魏体字。   那上面写着:   “德令哈市外星人遗址”。   我们曾将“北外(北京外国语学院)”戏称为“北半球外星人遗址”——然而没想到的是,真的会有人正正经经地将后五个字刻在碑上竖起来。   在回到上海之后,我将此事当做笑话讲给同事们听。   “你说你真的见到那块碑了?”我们的文艺记者张莹问道。   “千真万确!”   “那你来看这个。”   ——“新华网德令哈6月16日电(记者王军、钱玲) 颇有争议的青海‘外星人遗址’将迎来首批专家学者对它进行深入研究。   记者从青海省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政府了解到,由北京UFO研究会等单位组织的航天、气象、天文学等领域的9位专家学者计划在月内前往柴达木盆地的‘外星人遗址’进行考察,探讨外星人是否真的光临过这里。这座传说中的‘外星人遗址’位于柴达木首府德令哈市西南40多公里的白公山。白公山北邻克鲁克湖和托素湖,这是当地著名的一对孪生湖,一淡一咸,被称为‘情人湖’,留有美丽动人的传说。‘外星人遗址’就坐落在咸水的托素湖南岸。远远望去,高出地面五六十米的黄灰色的山崖有如一座金字塔。在山的正面有三个明显的三角形岩洞,中间一个最大,离地面2米多高,洞深约6米,最高处近8米。”   我快速查阅着相关的链接,就在我去青海的这一个星期中,几乎所有的有影响的网络媒体都争相报道了关于这个近乎荒谬的“外星人遗址”的消息,像新浪这样的门户网站更是辟出大块版面作相关的深度报道,而在某一时刻,又有各大权威的平面媒体开始一致讨伐有关“外星人遗址”的“谣言”。老实说,一时谁也分不清青红皂白。然而,虽然关于“外星人遗址”的证据都显得相当可疑,而“辟谣”中说山中镶嵌有铁管是西北地区常见的自然现象的说辞就未免近于无赖了,若是如此,那戈壁上早已铁管横陈,宝钢也不必从澳大利亚进口铁矿石了。   “呵呵,德令哈想开发旅游资源想疯了吧?竟然搞出这么离谱的东西。”   “如果这只不过是空穴来风的话,那干吗要封锁白公山呢?”   我并没有回答张莹的这个问题,因为我心中存在着同样的问题,我的笑容依然挂在脸上,然而我想我的内心已经发生了某种程度的动摇。   接下来数天紧张而乏味的工作日令这个疑问渐渐蒙上灰尘,我写的有关克鲁克湖古村落遗迹发掘的新闻稿也没有收到预期的轰动性效果——不单是在上海,似乎其他地方的媒体对这一事件的态度也很冷淡——这多少出乎我的意外,大概是最近爆炸性新闻太多了。当我几乎要将这事抛在脑后的时候,事情出现了一个转折。   这个转折来源于我的一个朋友出乎意料之外的来访。 双生湖畔的秘密(3)   我和叶瞳大约是在三四个月之前在一次无聊的记者招待会上认识的。   我们的结识是因为我们的坐位离得很近,我是说,就紧挨着,当然更重要的是我们都在看同样的书——《魔戒》。   我们都是好奇心强烈的人,出于同样的志趣,我与她很快就熟识了。她对于奇异事件的 痴迷程度,没有比用“怪力乱神”来形容更贴切的词语了。而令我惊异的是,她竟然供职于一家乏味的机关媒体,那家机关媒体至今我仍记不住它的刊名。   叶瞳应该算是个漂亮的女孩子,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她的漂亮并不是那种精致的美丽,她的脸廓的分明的线条令她看上去柔中带刚。   她出生于青海,是的,如果你还记得我向你提到过的那个出生于常常地震、冰雹能砸死人的地方的朋友,那就是她。据说她并不是汉族人,而是属于一个早已被历史所遗忘的小部落,对于这一点她本人讳莫如深,我们谁也说不清楚她到底是哪个民族的。这多少令她披上了传奇色彩的薄纱。   然而如果你在上海街头遇见这样一个女孩子,你一定不会想到这些——她在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家乡,独自到上海来闯荡,老实说,对于这一点我心底是十分钦佩的。   正如你所预料的,她的来访就此改变了我的生活。   “那多!”她在办公室放肆地叫喊我的名字,好像大家的目光并不是投向她而是穿过她的身体直接投射到背后的墙壁上去了。   “别这么大声,能听见!什么事?”我从角落中的方格探出脑袋。   “你出来,有急事找你!”她的音量丝毫没有减弱。   可能是由于办公室常年笼罩的烟雾阻碍了我们彼此的视线,我的音量也提高了八度:“有什么事过来说!”   叶瞳径直穿越我的办公室,抓住我的胳膊就向外拖,将大家的笑声与议论抛在身后。   “你搞什么鬼?”我多少有些火大。   “最近有空吗?”   “不忙。”   “听说你最近去过德令哈?”   “一星期以前。”   “恐怕你还得再去一次。”   “为什么?”   “我邀请你和我一起去。”   “你疯了吗?你去那里干吗?”   “我正常得很!”她挥挥手中的纸,“刚接到家族里的紧急通知,要我回去一趟。现在我的部落就在德令哈附近的一个小村庄里。”   “那关我什么事?”   “换个地方我再给你解释,”她拽住我的胳膊就向外拖。   “等等,让我先收拾东西啊……”   然而我还是没有能够施施然地收拾好东西再下班。在我被硬拽出办公室后,可以听见身后同事们爆发出的哄笑声。   在报社附近的一家茶坊中。   大厅里充斥的打牌的吆五喝六声令我不得不和叶瞳凑得很近才能听清彼此在说什么,这令我和叶瞳看上去像对情侣,不过我们所谈论的事,却和谈情说爱完全无关,这种状态令我感觉有些滑稽。   叶瞳一边啜着珍珠奶茶,一边向我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三天前,我收到了一封从家乡,不,准确地讲是从我的家族里寄来的加急挂号信,信中要我火速赶回德令哈的族里去,这可是稀罕的事。   “我们的部落虽然人丁单薄,却行踪神秘,至今都在四处游荡,连我找我的族人都不是件容易事。在古时候,我们的部落被称为‘德米尔希’,你知道在我们而言这个词代表什么意思么?”   “不知道。”   叶瞳伸出舌头,摆了个鬼脸,阴森森地道:“地狱看门人。”   这五个字清晰地钻入我的耳膜,它仿佛具有一种屏蔽我们所处的嘈杂环境的神奇力量,我忽然感觉进入了另一种安静而僵硬的状态,我想我可能是被这个词震慑住了。   “我想我们是赶上了几百年才有一次的大祭祀了!”叶瞳的语调因激动而提高了半个音。我忽然惊醒过来,啜了口面前的珍珠奶茶以掩饰我的失措。 双生湖畔的秘密(4)   “自古相传,我们族里有一个上古传下来的神盒,隐含着神谕,每过数百年,神盒有异动,神谕降临,族里就要从天南地北集齐所有的族人,进行一次大祭祀!据说那个神盒,已经传了几千年了!”叶瞳忽然也把脸凑近,面带微笑,以一种低沉的语调道:“这个传说我们族里自古相传,我小时候就已不知听过几百遍了。神盒中所禁锢的,是我们上古的先知降伏恶魔时所斩下的恶魔的手指,当手指有异动时,恶魔将再次降临!”   看着她说话的神情,我就知道她非去不可了,而我却微微感到有些不安,可能是由于“地狱看门人”这个词语的缘故,或许是因为叶瞳——这个女孩子对于神秘世界的向往足以令她做出疯狂的举动。   “这么邪?”我笑笑道,“我凭什么相信你,你当我是小孩子啊?”   “信不信随你。”叶瞳忽然把身子向后仰去,跷起二郎腿,恢复了她满不在乎的语调,“如果你不想看三四百年一次的降魔祭祀的话,也随你,我又不是非要你去不可!”   然而我最终还是答应和叶瞳同赴德令哈。   好奇心,又是该死的好奇心。   我想我又再次落入了好奇心的陷阱中了。 第三章 降魔祭   据说他们有相当一部分族人分散在全国各地,互相甚至都素未谋面,只剩余一百多个人仍依照着传统在柴达木的深处过着游牧的生活,而奇妙的是族人与族人之间似乎有一种特别的辨认方式,叶瞳与十数年没见的堂兄很快认出了对方是谁。 降魔祭(1)   我向领导申请休了一星期的年假,与叶瞳一道第二次踏上了去青海德令哈的路。   凑巧的是,在包头上车的人中,叶瞳遇到了她的堂兄。   据说他们有相当一部分族人分散在全国各地,互相甚至都素未谋面,只剩余一百多个人仍依照着传统在柴达木的深处过着游牧的生活,而奇妙的是族人与族人之间似乎有一种特别 的辨认方式,叶瞳与十数年没见的堂兄很快认出了对方是谁。   他的堂兄是个并不怎么健谈的家伙,只是偶尔和我搭搭腔,大部分时间,他要么一个人发呆,要么和叶瞳聊几句,看上去似乎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他们时而用一种我听不懂的方言交流,显然是不想让我这个外人接触到他们族内太多的秘密。似乎堂兄所知道的,比叶瞳要多一些。他们谈话时,叶瞳时而会露出惊异的,或是若有所思的神情。她也会将他们谈话中的一些关键的部分翻译给我听,那是有关他们族中传说的主宰者——神盒。似乎这次祭祀相当重要,重要到关乎命运似的,还有一场盛大而严谨的仪式——所有这一切令我感觉越来越耸人听闻。   我对此有些不以为然,相对于这个没头没尾的传说,我对被封锁的白公山和那个神秘的新石器时代的遗址的兴趣更浓厚些。   经过了两天半的劳顿旅途,我又再次踏上了德令哈沙化严重的土地,而叶瞳也回到了她阔别十几年的故乡。   叶瞳联系了当地的远亲,得知族人暂时落脚的地方在德令哈西面的郊区。   我们一行三人一直往西走,一路上不断地有人和我们打招呼,寒暄几句,然而更多的人却是避之惟恐不及,我们顺路向街边的摊贩买东西时也受到了极不礼貌的待遇,他们显出畏惧的神情,不肯将东西卖给我们,也不肯碰我们的钱,甚至好像连与我们多说一句话都是令他们厌恶的事,他们只是不断地用土语轰我们走。当地的族人们也都用布蒙着脸,显然不愿被人认出来。   街上形成了一种奇特的景象,我与叶瞳的族人们就如同欺行霸市的恶霸匪帮一般从街上扬长而过,路人纷纷走避,好奇的孩子们被大人强行拉进屋子里,只剩下一些外地人好奇地看着我们这一帮人,却也不敢靠得太近。   我忽然明白了“德米尔希”的恐怖传说在当地民间的影响力有多大,叶瞳与她的堂兄在火车上讳莫如深的交谈也并非是为了刻意向我渲染恐怖的气氛,以致这种恐怖感都已经渐渐侵染到了我的身上。   越接近郊区,同行的人越多,看来的确如叶瞳所说,所有接到通知的族人都在向那里汇集。   在一间古旧但却打扫得很干净的屋子里,我见到了“德米尔希”的族长,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婆婆。叶瞳与她的堂兄都叫她“奶奶”。   奶奶似乎并没有因孙子孙女的归来而显得特别高兴,她只是淡然地招呼我们坐下,并着人端来一些水和干果,她似乎心里也担着件极重的心事。   照理说,一位年近八十的老婆婆没有理由让我觉得害怕,虽然她布满皱纹与斑点的脸上面色严峻。我总有种受到威胁的感觉,尤其是当她用隐藏在无力的、下垂的眼睑后的眼睛注视我的时候——可能是因为奶奶全身上下戴满的古怪饰品令她看上去有点像个巫婆。   “他不是我们的族人,他是谁?”奶奶问叶瞳。   “他是和我一起来的。”叶瞳道。   “你知道规矩的,我们不欢迎不相干的人。”   “他是我非常好的朋友,”叶瞳的这句话说得有些暧昧,于是我也向她摆出一个有些暧昧的笑容,她朝我挤挤眼睛。   奶奶终于露出了一点笑容,我想我和叶瞳都利用了一个老年人对某种事情的误会。   “那好吧,他可以旁观我们的祭祀,但你要对他说清   楚规矩。你们跑了那么远的路,都累了,去休息一下吧,傍晚在天井中集合。”   傍晚。   当我们目力所及的最后一丝红霞褪尽的时候。 降魔祭(2)   在空地的中央燃起了篝火,在靠近屋子的那一侧架起了巨大的神台,然而奇怪的是神台上没有摆放任何祭品,只是在中央有一个奇怪的小盒子,那可能就是传说中禁锢恶魔手指的神盒了,我想走近一些看看,然而叶瞳示意我坐在一边。   我午睡醒来之后叶瞳就不见踪影,直到现在才在人群中再次发现了她。她已经换上了本族的服装,同样的,也佩带着一些我从没见过的饰品,那与普通的花纹繁复的民族饰品不同 ,而是一种线条简约的首饰。她的民族服饰与她的容貌很相配,令她更显妩媚。   要是穿这一身去上班,不知要迷倒多少人。我站在一旁,看着近百人围成里外三层,然而令我奇怪的是,族里的长辈似乎只有奶奶一个人,来参加聚会的似乎都是些不超过30岁的青年男女。   难道是集体婚礼或是比武招亲什么的?我在一旁胡思乱想。   忽然有个洪亮的声音响起——你很难想像那竟然是一个年逾古稀、看上去气息奄奄的老人在讲话。   “族人们!”她用的是略带生硬的普通话,那可能是因为族里的年轻一代并不全都通晓族里的方言——叶瞳曾对我提过这一点。   “恶魔的手指蠢蠢欲动,神盒的征兆再次降临,击退藏于冥冥之中的恶魔,令它无法吞噬世上的任何东西,这是神赋予我们的使命,你们心中都应该有这样的信念,我们是神的仆人,这一使命从数千年前流传至今,而新一代的英雄,将从你们当中产生!”   人群静默无声。   坐在一旁的我微微感到有些凉意,不知是因为中秋十月戈壁上的萧索还是因为这奇异而肃杀的场面。   一个族人端出一个巨大的、几乎可以盛一升水的玻璃杯子放到神台的中央,杯中盛了大半杯水。   “我们依旧沿用古老的规则,每人在地上抓一把沙子,投入杯中,当杯中的水溢出时,那个人就是神选出的勇士!”   人们开始排着队向杯中投沙子,杯中的水位越升越高,接近叶瞳的时候,杯子已经差不多满了,排在叶瞳前几位的年轻人开始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沙子一点点投入杯中。   在人影攒动的仪式队列中,我隐约看到了叶瞳半眯着眼睛微笑的神情。   到了叶瞳,她忽然将一大把沙子一下子都撒在杯中,杯中的水立即就溢了出来。   奶奶捧着神盒走在前面,一言不发。   我与叶瞳跟在奶奶后面步入老屋子昏暗的地下室,叶瞳脸上带着古怪的笑容——每次我看见这笑容时,她都会做出一些有悖常理的疯狂的事。   当杯子里的水溢出来的一瞬间,人群欢呼起来,而我瞥见奶奶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在远离文明的戈壁,神秘的部落里,去做击退恶魔的勇者,没有什么比这更疯狂的了。任谁都能听出奶奶话中危险的预兆,天知道是有什么在等着我们。   然而叶瞳却得意非凡。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知不知道这可能很危险?”我有些激动。   “这才是真正的冒险!”叶瞳看上去真的像个踌躇满志的勇士。   “你真行!”她这种不负责任的态度令我有些火大。   “你要是珍惜自己的性命,那你一个人回上海好了,我自己去!”叶瞳轻描淡写地说。   “你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我道。   地下室。   这里没有电灯,只靠四支蜡烛照明。   奶奶将神盒放进嵌在墙壁中的神龛中,这令我得以近距离地观察这只盒子。   这的确是只奇妙的盒子。   盒子的下半部分没有任何光泽,在这昏暗的环境中无法判别是用什么材料做的,而上半部分却似乎是透明的玻璃,令我可以看清楚他们所谓的“恶魔的手指”就是一段锈迹斑斑的铁管子,沉于透明的液体之中。   “别去动那个神盒,它不会给你带来好运的。”奶奶的声音又变回了我初次见到她时的那般苍老,她正在擦拭着墙角木箱上的灰。 降魔祭(3)   “我们该怎么做?”叶瞳问道。   奶奶打开木箱子,拿出一个布包,打开布包,里面是两卷羊皮,她取出其中的一卷,有些痛惜地道:   “即使你是我的孙女,也不能坏了祖宗的规矩,你们成为神挑选的降魔者后,就要永远 离开部落,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再回到族里,族里的人也不会再见你,所以从明儿起,奶奶就再也见不到你啦。”   “为什么?”叶瞳被这突如其来的回答惊呆了。   “这是祖宗的规矩。”   “奶奶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这也是祖宗的规矩。”   “奶奶……”叶瞳忽然扑倒在老人怀里,像个孩子那样泣不成声,“对不起,奶奶……”   “这一切,都是天意啊!”   “拿好这卷羊皮卷,它将指引你击败恶魔的道路。”奶奶将羊皮卷塞在叶瞳的手中,“这次有人帮助你降魔,我就放心多了。”老人看了我一眼,“希望你们二人能够安然度过这一劫。”说到此,她那张表情总是深藏不露的脸上,忽然老泪纵横。   这一晚,叶瞳的心情很糟糕,在床上辗转反侧,不断地流泪,又变回了一个脆弱的女孩子——即使在几小时之前她还俨然是一个降魔勇士。我也不知该怎么劝她,这是在青海时格外压抑的一晚,我在昏暗的灯光下沉沉睡去。   第二天很早我们就都醒了,青色的阳光没有什么阻碍地照进屋子里。出了这个村子,就是一望无际的大戈壁。   叶瞳忽然对我道:“那多,这次是我错了,从一开始我把你一起拖来就错了。我想过了,这是我们族里自己的事,与你无关,你还是一个人回上海吧。”   在经历了一夜的心情的多次跌宕之后,我已经变得相当平静了,甚至连原先的恐惧在我心中都已经成为微不足道的灰尘:“从一开始被你拖下水的那一刻,我就没想过要一个人回去。”我平静地望着她道。   “可这是我族里的事,而且可能很危险!”   “呵呵,你也知道危险吗?你一个人去岂不是更危   险?”我微笑一下,尽量令自己脸上的笑容显得轻松一点,“还记得奶奶说过的话么?我早已经被卷进去了。”   叶瞳望了我三秒,微微一笑。她还未换下那套民族服装,在晨光中,信心与意志力仿佛又回到了她身上,她又成为了那个神秘的游牧民族的女儿、降魔的斗士。   “那好吧。”她耸耸肩,揉着她的黑眼圈,“我需要去换套衣服,吃点东西,然后休息一下,我们下午出发。”   在出发之前,我们仔细研究了那卷羊皮卷。   羊皮卷共有五张,已经变得相当干燥,发黄发脆,必须极小心才不至于损坏,看上去,这是几百前年流传下来的古物了。   第一张上用潦草的字迹写着一篇“神谕”:   “吾怀圣心自天降于大地焉,但见鬼树猖肆而托素泛血,沃土败蚀而素民垂泪,欲授汝辈后人重得百年安居之法。”   ……   “汝乃勇士,当持吾图而取圣石,投入妖山以治鬼树。汝所履乃天责也,汝必大义,投毕圣石即远遁他乡,终生不见族人,若不其然,大难临于族中,汝之罪也。”   “汝辈后人,当尊此谕,若有违者,土则非土,家则亡家,从此颠沛漂泊,再无栖息安居之地。”   文章若是放在数百年前,算是相当直白的了,我和叶瞳理解起来都没有什么困难。   而第二张羊皮上所绘的图形则完全令人一头雾水。   羊皮的左上方画着一个圆圈,圆圈旁边有一个圆点,以圆点为起点,向圆圈的圆心的反方向拖出一条线;右上角的一个圆圈上不规则地遍布着长长短短的线段;而下半部分的圆圈上的线段比右上角的稀疏了些,却有许多小圆点围在圆圈周围,并且每一个圆点都拖出一条指向圆心的线。   我们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先跳过这一张。   第三张羊皮的图案有着关键性的启示。 降魔祭(4)   图案上下分别画着两个不规则的图形,在两个图形之间有六个呈梅花状排列的圆点,正中的一个旁边画有一个小而精致的蜘蛛图案,还特别标注了一行文字:   “寻入圣室,须照此图。”   这显然是一张地图。   然而这张地图却连任何的方向与参照地点都没有标注,也不知该到哪里去找这“圣室”的所在。   而当我们铺开青海省地图相对照的时候,一切都豁然开朗,那两个不规则的图形,竟就是那对一淡一咸的双生湖——克鲁克湖与托素湖的轮廓,分毫不差。   第四张羊皮,满幅地画着一条巨大的蛇,一个人手执宝剑,步入蛇的口中,剖开它的心脏——我还清晰地记得一个多星期之前在克鲁克湖畔发现的新石器时代的遗迹,这幅图竟然就与当时所发现的石刻上的部分图案如出一辙,那遗迹在那之后再没有传出过什么消息——新石器时代的农耕村落,不合常理的铁器,神秘而古老的游牧民族,神盒、恶魔的传说,我一时也无法理出这之中所暗藏的微妙的、纷繁的头绪。   而这件古怪的事,我也没有向叶瞳提起。   最后一张羊皮,又是一张地图,其内容虽然如迷宫般纷繁,但入口与目的地都以圆圈标示得很清晰,相比上一张地图就要易懂得多了,只是这张地图上并没有文字标注,也不知在哪里会用得到。   五张羊皮中,我们惟一弄明白的是第三张上所标示的“圣室”之所在,在吃过午饭之后,我们动身赶往克鲁克湖,这个我拜访多次的小湖泊,就像一个上古的妖精,变得越来越神秘。   当我和叶瞳离开这个德令哈近郊的小村庄时,我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回到这里来了。 第四章 圣室   叶瞳还呆呆地望着那个符号出神,我从背包中拿出笔记本电脑,翻查在克鲁克湖古村落遗址的发掘现场所拍的照片,那十几张各个角度的壁刻的照片立即点亮了我的回忆——壁刻,那有六个人形的壁刻图案。 圣室(1)   我和叶瞳约于下午3点到达了克鲁克湖以南、托素湖以北的那一片区域,天空开始变得阴霾,风沙四起。   在风沙的天气中行走于戈壁之中是十分危险的,而四周除了戈壁上形状怪异、或高或矮的小山丘之外,没有任何线索,我们只得找一个最近的山丘避一避风沙。   我们二人挤在山丘中一道狭窄的裂缝中,风沙仍是扑面而来,打得脸生疼,我们必须小心地呼吸,偶一张嘴就是一口沙子。   叶瞳开始朝裂缝的里面移动,并扯扯我的衣服,示意我也向里走,大约走出四五米后,裂缝中开始变得宽敞起来,风沙声渐小。裂缝口不远处形成了一条灰暗的光带,风沙肆虐。这里却是个理想的避风场所。   洞中一片黑暗,我与叶瞳打开手电,探看四周,似乎仍有路通向洞的更深处,我们继续向前走,路开始变得倾斜,似乎是通往地下。走出十几步后,这条甬道似乎深不见底,叶瞳开始害怕起来,我也不愿在我们找到“圣室”之前就陷入危险中,于是我们回头。   就在走出这段倾斜的甬道时,我和叶瞳的手电筒不约而同地照在岩洞上方的天花板上,叶瞳忽然发出一声惊呼:   “几布!”   岩洞的天花板就如同被打磨过般光滑,在它的正中央,刻着一个奇怪的符号。   这符号,我忽然觉得有些眼熟。   叶瞳还呆呆地望着那个符号出神,我从背包中拿出笔记本电脑,翻查在克鲁克湖古村落遗址的发掘现场所拍的照片,那十几张各个角度的壁刻的照片立即点亮了我的回忆——壁刻,那有六个人形的壁刻图案。   每个人形的右下角都有一个符号,而左起第二个人形脚下的符号,与岩洞天花板上发现的这个符号极其相似。   笔记本电脑忽然被叶瞳一把抢了过去,她惊异地盯着这些壁刻图案,问道: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照片?这是在哪儿拍的?这是代表我们族里供奉的六大荣神的图案啊!”   我将采访克鲁克湖遗迹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叶瞳之后,她向我解释了壁刻中各个符号及人形的意义:   “我们族里供奉的神有六个,我们称他们为‘德米尔希六大荣神’,这画中左起第一个符号代表的是‘光之神古多目’,第二个是‘智慧之神几布’,右起第一个是‘飞翔之神帛乙’,第二个是‘火焰之神西及卡’,第三个是‘水之神滴罗’,排在中间的这个最高大的就是六神之首,‘预言之神来色而’。”   “原来你们的祖先是在克鲁克湖边耕作的部落,可是为什么你的族人都说你们是四处漂泊的游牧民族呢?”我问道。   “我也没有听族人说起过这些事,你知道,一个游牧民族对他们祖先的记忆总是模糊的,我想是因为后来克鲁克湖畔的土地开始荒漠化,不再适合耕作,我们的族人才四处游牧的吧。”   “我在遗迹的壁刻上也见到过那张走入蛇口,剖开蛇心的图案,那可能就是所谓的‘降魔’了,竟然在八千多年前你们部落就有此使命,一直流传至今,还真的每隔几百年就要选出一名‘勇士’,煞有介事似的,难道真的有‘恶魔’存在吗?”   “我也不知道。”叶瞳似乎有些动摇了,“我们还是先找‘圣室’吧,有了这些线索,应该不难找了。”   洞外风声渐息,天也开始放亮,沙尘浮在空中随风舞动,大戈壁一如既往地苍凉,不知包藏了多少神秘。   我们放眼四顾,果然,视野中有五个形态各异的山丘,彼此相隔约三四百米,呈梅花状排列,而正中的,是一座极低矮的小丘。   我们直奔小丘而去,走到近前,小丘的高度竟然还   没有一人高,更别提什么山洞入口了。   “喂,难道洞口已经被风沙埋住了?”   “不可能,你来看这个!”叶瞳喊道。   顺着叶瞳手指的方向,可以分辨沉积岩上刻着的模糊的符号,经过千百年的侵蚀风化,它就如同一些普通的裂纹那样不起眼,这正是代表六神之首“预言之神”的符号。 圣室(2)   “你们的‘预言之神’叫什么名字来着?”我问道。   “来色而!”叶瞳大声说。   忽然小丘整个平移了近一米,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   我与叶瞳面面相觑。   这种原本仅存在于《印地安那?琼斯》类型的电影中的情节,竟然就活生生地发生在我与叶瞳这种小人物面前。   事情变得越来越诡异。   当我钻入洞口的那一刹那,忽然有了一种非常不祥的预感。   我们进入洞口不久,洞口上的小丘就又自动移回了原处,洞内一片黑暗,我与叶瞳打开了手电。   我们必须走过一段相当逼仄的甬道,路很陡,必须极小心才能避免滑下去的危险。   “圣室”在地下很深的地方,我们已经走了几百米了。   我一言不发,心中疑窦丛生,如果这一切是真的,而不是一个骗局的话,那就太匪夷所思了——仅仅是洞口那个魔法般的声控门,就令我感觉如同进入了古老的阿拉伯童话中的世界。   当我终于踏上洞底的沙地的时候,立即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住了,以至于后面的叶瞳撞在我身上几乎把我撞翻在地。   “那多,你干吗站着不动,你……”   她的话说了一半就再也说不出,当她也置身于这个“神的洞穴”之中时,立即被所看到的一切惊呆了。   洞并不大,四壁打磨得异常光滑,向上延伸,形成一个穹顶。   而洞中的大部分空间被一个椭圆的、表面斑斑驳驳的大家伙所占据,它并不是一个规整的椭圆,后半部分比前半部分更大些,紧贴着洞壁,而它的下半部分仍埋在沙土里。   它看上去是金属质地的,却通体发出淡青色的柔和的光,照亮整个岩洞,在它的前方上下左右各有一条碗口粗细的金属索,插入岩壁中。我想到克鲁克湖遗迹幅壁刻上的“海胆状”的物体,正是眼前这个“六神的神殿”。叶瞳不禁走上前去抚摩它表面上的斑驳的凹痕。与它相比,尚在计划中的北京国家大剧院的造型只能算是一个拙劣的模仿。   “神迹!”叶瞳仿佛已经被它给迷住了。   我开始理解为何叶瞳的祖先们会拥有超越时代的技术。   “天外来客!”我惊呼,“这就是你们‘德米尔希六大荣神’的真正面目。”   然而流传千年的“降魔使命”依然是个谜——如果“六大荣神”确有其人,那么“恶魔”究竟会是怎样的可怕东西呢?   在此时,我的脑海成了恐惧感与好奇心交锋的战场。几千年来,“降魔”的勇士从来没有人能回去过,“圣室”的秘密也深深埋于地下不为人知,我和叶瞳虽然都曾经历过一些不寻常的事,但我心中丝毫没有把握能够活着回去。然而对这个事关外星人的大秘密,我又不甘心就此放弃。   忽然“神殿”的正中央陷下去一块圆形的缺口,而淡青色的光开始变暗、闪烁,最终完全熄灭,洞中只剩下我与叶瞳手中两支手电筒昏黄的光。   “叶瞳,你怎么样?”我向手电光的方向奔去。   “我没事。”   “发生什么事了?你干了什么?”   “你还记得第三张羊皮上的蜘蛛吗?”叶瞳将手电光照在“神殿”上,笼罩在光柱中的是一个肥胖的蜘蛛的图   案,奇异的是蜘蛛的右半边长着五条腿,叶瞳用手比了比,那五条腿与肥胖的蜘蛛的身体恰好是一个人手的形状。   “我只是把手放在了这里。”她道。   旁边凹陷下去的圆形的洞似乎就是“圣室”的入口。   我与叶瞳对望了一眼,她抓住我的手腕,一同进入了“圣室”。   “圣室”中宽敞而空旷,我们借着手电光环顾四周,整个圆形的空间被一种类似玻璃的透明材料分隔开,彼此并不连通。透过玻璃看过去,每一个仓室都有各自的入口,看来从另外的五个山丘的入口下来将进入相对应的五间仓室。   主仓室,也就是我们所进入的“圣室”中,没有任何东西,仅在仓室中央有一个方形的柱台,走近一看,柱台中央也有一个蜘蛛形状的图案。 圣室(3)   叶瞳忽然扶住我的肩,道:“那多,我有点头晕。”   我同时也感到,不知不觉中,我的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起来。   缺氧!   我立即拉着叶瞳退出了“圣殿”,外面并不比里面好多少。   “这里的氧气不够了,我们快离开这里。”   当我们用尽全力爬上那条陡峭的甬道时,却发现压在我们头顶上的小丘根本就打不开。   “来色而!来色而!……”叶瞳的叫声已经有些歇斯底里。   我抓住她的双肩拼命地摇晃:   “冷静点!叶瞳,冷静点!控制好你的呼吸!”   叶瞳终于安静了下来,半晌,带着些哀怨说:   “什么‘降魔’,全都是骗人的,我们要死在这里了,那多。”   “不会的。”我坚定地说。   死亡的威胁反而令我冷静下来。   这条路已经被封死了,必须找别的出路。   我立即拉着叶瞳,以最快的速度滑下甬道。   洞中都是沙地,我和叶瞳都只是摔疼了屁股,我立即蹿了起来,连身上的灰都来不及拍,就冲入了“圣室”中。   “你还记得我们避风的地方吗?”我用手电光照向左起第二间仓室,“这五个仓室,都能通到上面。只要我们能砸开这玻璃。”   我一脚踢在那“玻璃”上,巨大而清脆的回声响彻整个“圣室”,叶瞳捂住耳朵,而我则不停地踢着这要命的“玻璃”,它却纹丝不动。   几分钟后,我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沮丧地道:“不行,我们穿的都是橡胶底的运动鞋。”   叶瞳如梦方醒,从背包里掏出一把全钢的小铲子,递给我,道:   “试试这个。”   我退后三步,摆好架势,竭尽全力将铲子向着“玻璃”掷过去。   “玻璃”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纹。   我们的脸上都浮现出欣喜之色,叶瞳再也不管那震耳欲聋的回声,与我一起狠命地踢着隔开两个仓室的“玻璃”,那一点点裂纹渐渐蔓延开来,终于,几秒钟后随着一声极具穿透力的声响,“玻璃”上出现了一个大洞。   十几分钟后,我们又回到了地面上。   天已经全黑了,皓月当空,满天星斗。   我与叶瞳迎着戈壁上干燥而迅捷的风,贪婪地呼吸着,在这一刻,生命在我们身上变得无比美妙。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才想起来,那极似“玻璃”的外壳,该是足够坚固到支撑飞船进行宇宙航行并且穿过地球大气层的,竟然会给我们以钢铲生生敲破,虽说这飞船在地下不知埋了几千几万年,或许外壳受到侵蚀,但人在危急关头爆发出的潜能,真是巨大。看看手上的钢铲,铲面竟已经弯曲得不成模样。   当晚,我与叶瞳回到了德令哈,一路上,我们死里逃生的欣喜心情渐渐变得沮丧。   这次探险,我们一无所获,既没有得到什么“神器”,也不知该如何“降魔”,甚至连“恶魔”在哪里、是什么都毫无头绪,也不知数百、甚至数千年前的“勇士”是如何做的。   我们在德令哈的宾馆中租了个房间,在吃过晚饭,换下一身衣服,洗去满身尘土之后,我们决定拿出羊皮卷再研究一下,毕竟我们只用到了其中一张,还有四张呢。   而羊皮卷已被我们探险时的粗暴动作弄得四分五裂,在我试图将其重新拼起来的时候,发现在最后一张羊皮的背面还有文字,而粗心大意的我在研究羊皮卷的时候却没有发现:   “入我圣室,取我圣石,托素以南,投于妖山,石之所存,魔之不生。”   托素以南,妖山。   难道是白公山?   古村落遗迹、地下的外星人基地、白公山,自此,德令哈附近的三大神秘地点已连成一线。   “可能是政府也发觉了一些蹊跷,白公山已经被封了。”我道。   “先不管白公山,我们先拿到‘圣石’再说。”叶瞳道。 圣室(4)   “‘圣石’,到哪儿去找?”   “这儿不是写得明明白白的吗?‘入我圣室,取我圣石’。”   “可是‘圣室’里什么都没有啊,除了那个柱台……”   “就是那个柱台。”叶瞳一旦脱离了危险,就显出她女孩子心细如发的特质来,“你还记得那柱台上有一个和‘圣室’外面的图案相同的蜘蛛图案吗?既然外面那个是开启‘圣室’之门的机关,那柱台上的,想必就是开启‘圣石’存放之处的开关了。”   于是我们决定,第二天一早,再探“圣室”。   叶瞳又恢复了她志在必得的样子,好像完全忘记了就在几个小时之前,她还差点为这个传说送了命。   或许三百年后,我们也会成为“德米尔希”族人竞相传颂的“降魔英雄”呢。 第五章 梁应物   帐篷的拉链被拉开,走进来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人,白大褂上满是尘土。当他看到我与叶瞳时,显然有些意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梁应物身边,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梁应物的脸色就变得有些紧张,轻声说:“继续实验,密切观察,每两个小时向我报告一次。” 梁应物(1)   次日一早。   当我们赶到“圣室”的入口的时候,那里已经变得像一个集市一样热闹。   大型挖掘机的轰鸣声,二十几顶帐篷,大批的设备与车辆,以及忙碌的人群,还有如白公山地区那般的铁栅栏与卫兵,这些仿佛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般令人难以置信,如果不是 我和叶瞳昨晚还在这里有过出生入死的经历,我们一定会以为自己找错了地方。   于是我们装做路过的旅行者,试图接近“圣室”的入口的那个山丘。   而在近十几米的地方,我们就被喝止了:   “哎,那两个人,说你们呢!这里已经被封锁了,不要走过来!”   “帮个忙,我们的水喝完了,借点水喝行吗?”叶瞳喊道。   “别再往前走,不然我不客气了!”卫兵丝毫不为所动。   我忽然大叫道:   “梁应物!”   梁应物是个我认识的人。   更确切些来说,他是我的高中、大学时的同学。   再确切些,他是我认识的人当中我惟一承认是“天才”的人。   高中时,他是我的同桌,得益于他优秀的数学、物理和化学,像我这样对理科超级不敏感的人也可以在平常的测验中轻易地混到八十几分。   高考时,他与我一同考进了名校F大,我学的是新闻,他修的是生物工程。我在新闻学院度过了四年碌碌无为的大学生活,而他却成为了生命科学学院的一个神话——他不但所有的本系科目都可以轻松解决,连课余选修的大量化学系与地球物理系的科目也全部都是优秀。在他毕业出国之后,我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这个人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   我再次遇见他,则是在四年之后的一个极不寻常的事件中,那次意外相逢几乎完全改变了我的生活,我除了得知他在三年半的时间内拿到了哈佛生命科学博士与斯坦福核子物理硕士之外——那还不是令我最惊奇的,更重要的是得知了“X机构”的存在,自此,我就再脱不了与这个神秘机构的千丝万缕的瓜葛了。   但老实说,梁应物这个人,除了脑子超级好用之外,是个没什么幽默感的家伙。   此时此刻,在这个蕴涵了无数秘密的大戈壁上遇见他,反倒并不是一件十分令人惊奇的事。   “梁应物!”我大声叫道。   他朝我望了一眼,脸上挂了个微笑——显然是认出我了——走过来对卫兵说:   “让他们进来。”   “是!”卫兵恭敬地答道,看来他在这里还是重要人物。   “你还活着啊?混得不错啊!”我一边走一边寒暄道。   “我吗?呵呵,还是老样子。”他轻描淡写地道。   “你来这儿干吗?看这工程不小啊,又是铁栅栏又是卫兵,架势不小啊!”我试图探他的口风。   “你不知道么?”他停下脚步,回头望着我道。   我耸耸肩,摊开双手。   “跟我来吧。”他又开始微笑。   在一个堆满尖端电子设备的帐篷中,他招呼我们坐下,并把助手都支了出去,拉上了帐篷入口的拉链。   这一动作令我有些紧张,我调整了一下坐姿,将左腿放到了右腿上。   “我想我们都不必互相隐瞒了,那毫无益处。你知道我们来干什么,我们也很清楚你们来干什么。”他一点儿都没变,还是那样单刀直入,毫无幽默感。   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请他继续说下去。   “我记得我以前对你说过有关我的工作性质的事。” 他语气有些严肃,“我在B大生命科学院当老师只是个幌子,事实上我为政府工作,隶属于国家安全局第十支局——你大概可以猜到,其实每个大国的国家安全部门都有这样一个分支机构,专门从事超自然现象的研究。我负责的项目是地外生命与文明。”   这时我注意到叶瞳也变得有些不自然,她也调整了一下坐姿。   梁应物丝毫不理会这些,继续自顾自地说: 梁应物(2)   “第十支局,罗马字母为‘X’。”他耸耸肩,“其实我和我的同事们更习惯称它为‘X机构’——你大概看过‘X档案’吧。”   “有些事你可能还不是很了解,其实我们很早就开始注意你了,那多,如果你能看到我们其中一份档案的话,你一定会惊异于自己有多重要,在遭遇超自然事件的几率上,你是排名前十的重要人物。你有没有看过一部影片叫《不死劫》?与之类似,我们相信遭遇超自然 事件的几率与个人的特殊体质有关,也就是说它在偶然性中包含有一定的必然性。当然,那不是我的研究范围。但我想你永远都没机会看到那份档案的,那是绝密的档案。”——说话的语气开始像个特工了。   “那你们是通过我才找到这里的了?”我感到先机已经被他抢去,我正试图扳回来。   “正是这样。在这里我该向你道歉,我们派人跟踪了你和你的朋友。”   “你这是侵犯人权!”叶瞳言辞犀利,分毫不让。   “我希望你们能理解我们的工作,这关系到国家的安全。”   “废话!”我道。   谈话陷入了僵局,气氛有些剑拔弩张。   “梁博士!”帐篷外有人喊道,我们的谈话被打断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进来!”梁应物回答道。   帐篷的拉链被拉开,走进来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人,白大褂上满是尘土。当他看到我与叶瞳时,显然有些意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梁应物身边,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梁应物的脸色就变得有些紧张,轻声说:“继续实验,密切观察,每两个小时向我报告一次。”   中年人出去后,梁应物倒先做出了让步:   “好吧,我再次为此道歉,并保证以后不会再发生类似的事了。事实上,我请你们进来,是希望你们能够协助我们的工作。”   “你们不是已经控制大局了吗?还需要我们帮什么忙?”我道。   “并不是这样,事实上在某些环节上我们一无所知,而那恰恰是关键的环节,比如说,你们在叶瞳的族里所得到的信息。”   “那你们得先让我们知道你们究竟都知道了些什么!”叶瞳步步紧逼。   梁应物沉吟了一下,道:“或许你们应该再考虑一下,我不希望我们之间再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这听上去像一句威胁,叶瞳马上就闭了嘴,我知道该是我出场的时候了。   “梁应物,我们是老同学是吗?”   “当然。”   “可是你刚才的话听上去像是在威胁我们!”我盯着他的眼睛道。   “你应该知道我的工作性质,我有权力那样做!”   “如果我们守口如瓶,对谁都没好处,难道你会杀了我们吗?”虽然我心里虚得很,然而在言语上却丝毫不退缩。   梁应物冷了一下,忽然笑着说:“我想我们之间发生了一点误会,我们并不是好莱坞惊险片中的那些杀人不眨眼,动辄要灭口的冷血特工,我们都是严谨的科学工作者,在一定程度上来说,我们与你们一样,都是普通人——虽然我们从事的是秘密的工作。并且,我向你们保证,我们的研究工作绝非是用于战争的,这是大国间超自然现象的研究机构之间所达成的协议。事实上,这也不是人类发现的第一艘宇宙飞船了,但它无疑是保存最完好的一艘。”   “你是说它真的是一艘宇宙飞船?”我问。   “是的,初步的研究结果是这样,驾驶、循环再造生态系统、动力系统、定位指向系统一应俱全,我们认为飞船是依靠核能进行反重力与空间折叠飞行,而且我们相信驾驶这艘飞船的外星人的生理结构与我们极其相似,但以我们现在的技术水平依旧无法读取飞船上计算机所存储的信息。但奇怪的是,我们只找到了一丁点儿作为动力源的钚。照理来说,飞船的能量是不会这么快地耗竭的,以我们的计算,它所携带的能源至少能够再支持17000年,但它似乎并没有带足能源,或是能源被人取走了——当然,这种可能性不大。” 梁应物(3)   说完他又补了一句:   “你们应该看到我的诚意了,希望你们能认真考虑我的建议。那多,我们是老同学了,在情在理你都应该帮我这个忙。”   “好吧,但前提是你必须让我们参与整个事件的进展,并且告诉我们你们所知道的东西 。”我说。   梁应物果断地道:“那恐怕不可能,这属于顶级机密,我无权让你们知道任何事,让你们留在营地里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   “那你也休想从我们这里知道任何事!”叶瞳道。   “那多?”梁应物的目光望定我,我一言不发,只是微笑着耸耸眉毛,表示沉默的对抗。   梁应物沉下了脸色:“那多,你做了那么多年记者,也没变得聪明点吗?在这种情况下,我有权动用非常手段。”   我望着他就像望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在这一刻,他似乎也意识到这种露骨的威胁对于老朋友来说的确是过火了,于是笑容又立即回到了他的脸上:“好吧,看来我们暂时没必要再谈下去了。那多,你和你的朋友可以在这个营地中随意走动,随意和任何人交流,但你们不能离开这里,也不能再次进入地下的飞船中——别作任何尝试,那对你们没任何好处,并且可能会带来危险,那是作为朋友的忠告。另外——”他按了桌上通话器的一个钮,立即有两个警卫出现在帐篷中,“你们最好将通讯设备和摄影器材都交给他们保管,我保证在你们离开这里之前完璧归赵。”   我失去了数码相机、手机和笔记本电脑,叶瞳也被搜走了手机和一架照相机——他们竟然对一个女孩子动用搜身这种手段,虽然那是个女兵干的,我仍然感到无礼至极——我从没想到梁应物竟然会因为区区一艘飞船这样对待曾经与他一起出生入死的老友,我忽然感到,他脸上那点可怜的笑容死板得很,就像是装出来的。   之后的三天中,我和叶瞳都提不起什么精神,营地的各个关键部位都有重兵看守,丝毫没有可乘之机——虽然在这大戈壁中我们也被好吃好喝地款待着,然而那一圈铁栅栏仍令我感觉我们就像是两只被囚禁的猴子。   我偶尔在营地中碰见梁应物的时候,连招呼都懒得打,倒是他总是显得很有礼貌地同我问好,而从他一脸尴尬的笑容,我就可以知道他的研究也没什么进展——就在一早,我经过指挥部的帐篷的时候还听见他气急败坏地对着电话吼叫:   “……我早说了,那完全行不通……不行,你考虑到后果了吗……我们最好见面再谈一次……”   我预感到他最终还是会来找我和叶瞳的——然而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我没想到竟然会那么快。   就在第三天的夜里,指挥部帐篷中。   梁应物仍是一个人坐在电脑桌旁的椅子上,看上去有些憔悴,他不断地交换着互握着的左右手的方式,似乎有种不安正折磨着他。   我们之间的沉默持续了大约30秒,梁应物似乎始终在权衡着什么,最终这种沉默还是由我先来打破:   “梁应物,你又找我们来干什么?”   他用双手捋了一下脸,笑容又出现在他的脸上,他说:   “我想,首先我应该为三天前我的态度道歉。你知道,那时候我刚遇到一些事儿,心情不太好。”   “嗯。”我点点头表示谅解。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那种装扮的笑容就从此他脸上隐去,之后他郑重地说出的那些话令我们都意识到了问题似乎并不是我们想像中那么简单。   “那多,我的确需要你们的帮助。”他道,“那绝对不是为了我升官发财、名利双收,你们所掌握的信息不仅对我来说很重要,甚至对全中国,乃至全世界都是至关重要的!”   他顿了顿,道:“相信我,这并非耸人听闻,我们碰到的可是大麻烦!” 第六章 羊皮卷的答案   “我们,”我对梁应物说,“我是指我和叶瞳,始终都不明白这张羊皮卷上究竟画了什么,在‘神谕’中究竟起什么提示作用。然而现在,”我的语气越加得意,“我终于可以向你们解释了。”   叶瞳与梁应物都饶有兴致地凑过来。 羊皮卷的答案(1)   “什么大麻烦?人体实验?”   “我没心情开玩笑,我们所遇到的问题比你想像的要可怕的多。如果我告诉你那将导致全中国的每一片国土都变成和这里一样的戈壁滩你信不信?”   “你胡扯!”叶瞳道。   “我信!”我盯着他的眼睛——我曾与他一同经历过许多不可思议的奇异事件的梁应物,我所认识的那个认真的、却缺乏幽默感的梁应物,那个作为科学家的梁应物,而不是作为官僚或是特工的,现在又回来了,“我需要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事情真如你所说的,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的。”   “谢谢,那多。”梁应物终于笑得比原先好看了些,“在我的权力范围之内,我会尽量满足你们的好奇心的。”   我们就此达成了协议。   他看上去像是松了一口气。   首先是由梁应物向我们解释这一事件的前前后后。   事情是由一个荒谬得有点可笑、任何一个有点理智的人都不会相信的事情开始的。   那就是在德令哈民间盛传的“妖山”,白公山。   这事越传越邪,最后就成了“白公山是外星人的遗址”。   而德令哈有关部门或许是为开发旅游资源、发展经济考虑,在草草勘察了一下后就在白公山前立了一块碑——“德令哈市外星人遗址”。   这显然是一个哗众取宠的行为,但中央还是给予了充分的重视。专门派了研究小组来进行取样研究,原本这一举措的用意旨在辟除谣言,安定民心。   但事情并不如他们想像的那么简单。   金属样品含有相当强的放射性,成分中氧化铁的成分占30%以上,二氧化硅和氧化钙含量较大,这与砂岩、沙子与铁长期锈蚀融合有关,说明管道的年代相当久远。此外,样品中还有8%的元素无法化验出其成分。   这是中国第二大有色金属冶炼集团——西部矿业下属的锡铁山冶炼厂实验室的化验报告。   “尔后如你所知,事情立即被转到了我们‘X机构’的名下,我们也通过有关部门把‘辟谣’的消息传达给各大媒体与研究机构,先用舆论把事情压下去。由此,这一事件的研究转入地下状态。”梁应物道。   “然后你们就封山了吗?”我问。   “不,并不是这样的。”梁应物解释道,“事实上,为了保证‘X机构’的秘密性,我们通常都不会采用封锁或类似的激烈的方式,以免与公众接触。是后来的一个发现导致了事件升级,也迫使我们不得不这样做。”   “事情是这样的,那些样品被转到我们位于中科院的实验室继续进行研究,然而大约半个月的光景,实验室中的重要设备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坏,精度大大降低或是干脆就报废了,为了此事,我们负责设备保存的小伙子还差点因为渎职罪被送上法庭。”   “在研究了24小时监控的录像带之后,我们确信这件事不可能是人为的,所以目标自然而然地被转到新近送来的研究样品上来,我们对所有3个月之内送来的样品进行了全面的实验测试,其中包括青海送来的铁管切片样品。测试的结果相当的惊人!”   “如同某些植物会富集周围环境中的元素一样,那些铁管切片竟然会通过媒介富集周围的金属及金属盐,令其体积不断增长,造成周围设备的损毁。”   梁应物喝了一口水,继续说道:   “为此我们还特意询问了锡铁山冶炼厂实验室,得到的回答是他们那边的设备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毁。”   “鉴于它会对周边环境产生破坏性的影响,我们决定将事件升为A3级,并请求部队协助封锁白公山进行实地研究。”   “并不如你先前所说的那么严重啊。”我道。   “你不明白,经过我们的测定,它的富集能力强得惊人,仅仅是一个分支,就能在一天之内富集周边1平方米范围内90%以上的金属及金属盐。也就是说,在其周围,任何生物都无法存活,并且环境会受到严重的破坏,土壤将迅速沙化。” 羊皮卷的答案(2)   “那你们的研究结果如何呢?”叶瞳问。   “非常奇怪!”梁应物锁紧了眉头,“白公山中的‘母体’与脱离‘母体’的样本都被证实具有同样的富集环境中金属及金属盐的功能,但其受环境因素的影响却大不相同。”   “经过实验,我们确定放射性与低温皆可抑制、甚至破坏它们的富集功能,然而脱离了 ‘母体’的样本,受到放射性照射时富集能力仅下降了30%左右,而在零下15到20度的环境中,其富集能力瞬间下降90%以上,在零下25度左右其富集能力即被破坏,不能再恢复。说明其受放射性照射的影响相对不明显。”   “而‘母体’的能力就要强得多,在低温至零下30度时其富集能力仍维持在20%左右的水平。但令我们吃惊的是,它受放射性照射的影响非常明显,在受到强放射线照射时,它的富集能力仅是平均水平的2~3%,但在任何情况下,它的富集能力都不会被破坏,而仅仅是被抑制。”   “那么关于克鲁克湖畔新石器时代的村落遗址你们掌握了什么情况没有?”我问。   “是的,就在一个星期前,我们接到了新的任务,是有关离此不远的克鲁克湖的古村落遗址的奇怪发现,也就是你去采访过的那个地方。那块刻着奇异壁刻的石板——我想你已经见过了——经过C-14同位素测定与表面腐蚀程度,断定它的镌刻年代与新石器时代相符,而有关专家对我说,即使在春秋时期,如此精湛的几何工艺也是难以实现的,更不必说在新石器时代对坚硬的花岗岩作如此的加工,那显然又是地外文明的杰作。”   “由于克鲁克湖与白公山离得如此之近,我们很自然地推断两者具有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然而到底是什么联系,我们始终摸不着头脑,直到跟踪你们,进而发现这个保存完好的外星人飞船为止。”   梁应物的叙述到此告一段落,他双目带着急切的眼神盯着我们,说:   “我已经把我们所掌握的一切都告诉你们了,该你们告诉我一些我不知道的事了,快点,我们的时间不多。”   “我们所做的事完全是出于自己的好奇心,我们行事也远没有你们那么科学,说起来,或许更近似于一种迷信活动。”叶瞳接过话来,她开始向梁应物详细地描述我们来到德令哈的原因以及所经历的一切,祭祀、“降魔勇士”的产生、族人的传说、五张羊皮卷、寻找“圣室”,以及死里逃生的过程。   而我则有些心不在焉,得知了有关白公山的情况后,整个事件的脉络渐渐在我脑中相连接,我正努力地将其梳理成形。   “很显然,你的族人所谓的‘恶魔’正是白公山中的具有富集金属能力的那个‘母体’。其实我和我的同事都很清楚这个‘母体’所带来的危害。令这片土地荒漠化,令你的祖先流离失所,以及托素湖咸水化,恐怕都和它有关。然而以我们现在的技术水平,根本无法破坏其富集能力。”说到这里,梁应物有些沮丧,“我们的研究成本高得惊人,每过半个月就要用一批新设备换下已经报废的设备,然而又不能听之任之,如果‘母体’的分离体一旦传播出去,对环境所造成的影响将难以估计,甚至我们连摆脱它,将它发射至太空中也办不到。我的时间已经很紧迫了,所以才向你们寻求帮助。如果在月底我还不能拿出对策,中央将停止向这一研究项目划拨资金。现在,是否能够破坏它的富集能力,甚至进一步控制并利用其富集能力,这艘飞船是惟一的希望!”   “然而这些外星人的举动有些奇怪,”梁应物接着道,“由你们族人的传说来看,这些人像是对地球文明进行观察的科学工作者,然而他们却违背了作为观察者应恪守的道德准则。”   “通常当较高级的群落观察较低等的群落时,是禁止干涉低等群落的生存环境的,而技术进步方面的推动与指引更是大忌,这不单是地球规则,甚至已是星际通用规则。美国、俄罗斯等国所接触到的地外文明莫不如此。然而他们,我们且不论他们留下的技术痕迹,铁器、花岗岩壁刻,甚至是飞船本身,单就‘神谕’这一点来看,他们就像儿戏一样玩弄我们于股掌之间……” 羊皮卷的答案(3)   “你错了!”我打断了梁应物的话。   “我一直都很佩服你,在你面前我总有种挫败感,从小到大都是。但你知道你最缺少的是什么吗?”我有些得意地说。   “什么?”   “想像力。”   “你说我缺乏想像力吗?”   “你为何一口咬定这一切都是外星人的杰作呢?”   “你是说……”   “如果他们根本就不是外星人呢?”   我拿过桌上的羊皮卷,抽出第二张,在桌上铺平。   “我们,”我对梁应物说,“我是指我和叶瞳,始终都不明白这张羊皮卷上究竟画了什么,在‘神谕’中究竟起什么提示作用。然而现在,”我的语气越加得意,“我终于可以向你们解释了。”   叶瞳与梁应物都饶有兴致地凑过来。   “假设解开这个谜的关键就在于你的假设,你若一开始就假设他们是外星人,那这个谜一辈子都解不开,然而一旦采用我假设的前提,‘他们根本不是外星人’,那一切就迎刃而解!”   “怎么说?”梁应物道。   “我想你们都应该听说过‘史前文明’这一命题吧?现在它的存在终于得到了证实。”   我指着左上角的那幅图道:“在这幅图中,画着一颗陨石撞击地球,我猜想正是这颗陨石带来了最初的‘母体’。而在第二幅图中,”我将手指移到了位于右上角的图上,“在这里,画了‘母体’与它的分支遍布全球,可能是史前人类听之任之或者超出界限地利用它们来采集金属元素所造成的。我们可以想像当时的情况,全球环境迅速恶化,物种灭绝,土地荒漠化,局面已经失去控制,于是就有了第三幅图。”我指着下面的一幅图继续说,“在作出最大努力之后,史前人类发现他们根本无法根除这些‘恶种’,挽回他们的地球,于是他们最终终于忍痛决定。”我拿开我的食指,将它竖在空中,“放弃地球!这张图画的正是他们乘坐飞船大批逃离的情景!”   “很有趣,接着怎么样呢?”梁应物问。   “接着,很凑巧地,地球开始了周期性的冰川期,正如你们的研究结果所表明的,全球长时间低温致使所有离开‘母体’的分支的富集能力被大面积破坏,而‘母体’也遭受重创,我相信那是‘第四纪冰川期’。在冰川消融的数万乃至数十万年的时间内,地球和‘母体’都在缓缓地恢复元气,在第四纪晚期,新人类产生。   “距今八千多年前,也就是在新石器时代,”我煞有介事地滔滔不绝,“史前人类回到了他们的故乡——地球,他们惊喜地发现大部分分支都已经消失了,只剩下‘母体’依然很顽强,而他们也发现地球上已经有了新的文明的萌芽,想必他们在新的星球上生活得很愉快,也无意再回来做地球的主人,但出于对故乡的情结以及对后辈的帮助的动机,他们以‘神谕’的方式教会当时的人类对抗‘母体’对环境的破坏。你们可以看羊皮卷第一张措辞的语调,‘神’俨然以长辈的口吻自居。”   “精彩!”梁应物赞叹道,“那么,‘神’究竟教人类如何对抗‘母体’对环境的破坏呢?”   我愣了一下,道:“不知道!” 第七章 恶魔   岩洞中灯火通明,大功率的白炽灯照亮了每一个角落,显得有些耀眼,到处都是忙碌着的研究员与全副武装四处巡逻的士兵,飞船也不再因为耗尽了能源而显得死气沉沉。 恶魔(1)   “你在浪费时间!”叶瞳道,“你的推论对解决问题一点儿帮助也没有!”   “至少我们心中的疑惑消除了。”我反驳。   “有帮助,至少我们知道一定有办法对抗‘母体’。我们必须尽快找出‘神谕’所暗示的方法!”梁应物对我投来赞许的目光。   “梁博士!”刚才那个中年人急匆匆地冲进帐篷,见我和叶瞳还在,再次犹豫了一下。   梁应物说:“他们都是自己人,有什么事你说吧。”   “梁博士,在飞船里有新发现,你最好过来看看。”   我与叶瞳跟着梁应物,搭乘一台升降机进入地下洞穴,第二次造访飞船。   岩洞中灯火通明,大功率的白炽灯照亮了每一个角落,显得有些耀眼,到处都是忙碌着的研究员与全副武装四处巡逻的士兵,飞船也不再因为耗尽了能源而显得死气沉沉。   我们从飞船正面由叶瞳开启的入口进入飞船,内部仓室的透明隔板已经全部都被卸掉,成为一个大仓室,到处都是研究人员与设备,一时间也分不清哪些设备是属于飞船的,哪些设备是研究者带入的,显得有些凌乱。   在原先右侧数起第二个仓室的位置,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招呼我们过去。   “有什么发现?”梁应物问。   “大批的外星和地球的动植物标本,这里大概是标本室。”女孩回答道。   “哦,有什么特别的吗?”   “我们在很醒目的位置发现了这个,我想不太可能是放错了,这个位置放这个盒子刚刚好。”女孩子手上拿着个盒状物,上半部分是透明的,下半部分由一种毫无光泽的黑色材料制成。   “神盒,那是神盒!”我大叫起来,那与我在奶奶的地下室所见到的“神盒”一模一样,惟一的不同就是,这个盒子中的液体泛满了暗红色的絮状物。   梁应物接过盒子,翻来覆去打量了一下,对叶瞳道:   “如果这种标本盒就是你们的‘神盒’的话,我想我知道你们的族人是以什么来判别‘母体’不受控制的周期了。”   “可惜我们还是没有找出对抗‘母体’的方法。”叶瞳道。   “梁博士,你知道在这里发现分支标本意味着什么吗?”那女孩子显得有些激动。   “我知道。”梁应物用一如既往的冷静语调说,“不过我们恐怕还需要去实地探访一下才能下结论!”   梁应物的手机铃声忽然响起,他拿起手机只听了两句,脸色忽然发青,大声对着听筒喊道:“听着,你听我说,贺总,你听我说,所有人员马上撤出白公山地区,请求军队支援,把所有的栅栏换成木栅栏,每人配一件防辐射服,三人为一组24小时封锁白公山周围1公里范围,不允许任何人接近,我再重复一遍,不允许任何人接近,放射线照射强度增强三倍……对,三倍,如果还是不行就增强到五倍……我没疯……我求你了,日后再给你解释,你照我的话去做,一切后果我担着……   “他妈的!”他骂了句粗话,显然是对方并没有接受他的建议,把电话挂断了。   在这之前他的表现一直很冷静,而此时,他已经完全失掉了他的绅士风度,变得有些气急败坏起来。   指挥部的帐篷里。   梁应物不断抓着自己的头发,看着计算机屏幕上的模拟图。此时他由一个精力充沛、处事冷静的指挥者变成了一个头发蓬乱、带点儿神经质的科学家。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令我不敢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最终,他用一种有些绝望的眼神看着我,道:   “我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发生什么事了?”叶瞳紧张地问道。   “‘母体’失去控制,它开始疯长!”梁应物的语气又变得很平淡,然而与先前他踌躇满志的平淡语调所不同的是,这是种无可奈何的平淡,“在1小时之内,它富集金属与金属盐的速度增长了近70倍,它的分支也同样如此,情况很严重。” 恶魔(2)   他再次猛抓了一下头发,然后指着电脑屏幕道:   “预计用不了两天时间,托素湖里就会充满氧化铁和氢氧化铁的沉淀物,三天之内,会波及到克鲁克湖,造成湖中的生物大量死亡,恐怕附近的重要水源,巴音河也会遭殃,‘母体’的富集能力的爆发太可怕了,富集速度现在仍在增长……一星期之内,就会对最近的农场造成影响,最坏的情况,如果它的分支散播出去,只需要一年,戈壁滩的面积就会扩大一 倍!”   随后他又加了一句:   “我不是耸人听闻,这还是就现有情况作出的保守估计。”   “‘鬼树猖肆而托素泛血,沃土败蚀而素民垂泪。’难道历史又要重演?”叶瞳一时乱了方寸。   “‘入我圣室,取我圣石,托素以南,投于妖山,石之所存,魔之不生。’‘圣石’,我们必须拿到圣石!”我拿起最后一张羊皮卷,强调,“照着羊皮卷上的指示,我们必须进入白公山,把‘圣石’投入正确的位置,才能制止‘母体’的生长!”   “那你告诉我,什么是‘圣石’?我的人已经搜遍了整艘飞船,并没有发现什么‘圣石’的踪迹!”梁应物道。   “那我们来分析一下,那不正是你所擅长的吗?‘母体’只怕两样东西——低温和辐射,‘圣石’肯定不是冰,冰不能造成持续的低温,任何石头一样的东西都不能造成持续的低温,那只有辐射……”   …….(此处内容删节)   “真是富有戏剧性,从新石器时代直到现在,竟然就是这样一个被文明所遗忘、为科学所欺骗的民族不离不弃地担负着保卫人类生存环境的使命!”梁应物感叹道,“真是造化弄人!”   “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叶瞳如梦方醒地问。 “我想只有进入白公山内部才能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我道。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问题是怎么进去呢?”梁应物有些急躁。   “你不是这里的负责人吗?你带我们进去啊。”叶瞳道。   梁应物苦笑了一下,道:“事实上,我只是负责人之一。若不是与主流意见不同,我也不会离开白公山基地到这里来主持飞船的发掘研究工作。”   “主流意见?什么是主流意见?”我问。   “主流意见就是……”梁应物犹豫了一下,还是向我们透露了,“就是白公山现象宜研究利用。”   “可是现在的情况已经失去控制了啊,难道那些顶尖的科学家,他们都不明白吗?”   “其实现在的情况任何人都明白,只是应对措施不同,研究利用是上面的命令,我们要行动一定要请示上级才行。”   “那你现在是想要请示上级呢还是我们一起先去白公山看一看?”我道。   梁应物抬手做了一个“等等”的手势,然后打了个电话,而那个电话促成了他的决定。   “他们并没有采纳我的意见,加大辐射当量,不过,他们的确已经将铁栅栏全都换成了木栅栏,并且除了必要的观察人员和设备外,全体都在向这里转移。”   “那我们……”   梁应物拿起那张绘制着迷宫般的地图的最后一张羊皮卷,说:   “我们正好趁此机会,去‘母体’的中心看一看。”   白公山。   撤离的过程令形势有些混乱,梁应物绕了个道,只遇到了两名岗哨,梁应物亮出了身份,撒个小谎说要去白公山洞中取遗忘的设备,我们就轻易通过了盘查。   强辐射照射已经停止,但山中仍残留着相当强的辐射,我与梁应物、叶瞳都穿上了笨重的防辐射服,沉重的呼吸声在我的头盔中反复回荡,令我既紧张又有些头昏脑涨。   而梁应物因为时常穿着防辐射服工作的缘故,手脚比我们灵活很多,于是那台小型钻探机就由他来拿着。   在白公山山脚下仰望,可以明显地发现山中长出来的“铁管”,比我一个多星期前见到只是隐隐约约的锈迹斑斑的时候醒目了很多,而通往山中的岩洞的入口,已经完全沙化了,呈白色,看上去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塌下来。 恶魔(3)   梁应物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我与叶瞳打开防辐射服的顶灯紧随其后。   岩洞中,灯光所能及的地方,铁锈的痕迹在白色的岩壁上仿佛留下一道道伤痕,洞中的岔路分支之多远远超出我们的想像,就像是一棵长于山中长势繁茂的树忽然被生生抽去所遗留下的痕迹一样,时常也可以见到已与“母体”断开陷于岩层中的铁管,可以想像250万年前“母体”在这里疯狂生长的情形。   梁应物走得很慢,不时要停下来借着头盔顶灯昏黄的光仔细对照手中的羊皮卷以确定自己穿过的每一个缝隙、转过的每一个弯都是正确的。   越往洞的深处走,通道就变得越是狭小,直到转过了第13个弯之后,道路仅能容一人通过,有时我们不得不侧过身来行走。梁应物手中的小型钻探机不时地与岩壁撞击,沙质的岩壁被它撞得簌簌而落,回声在这逼仄的空间中来回震荡,虽然传入防辐射服的声音已经不是很响,但这种沉闷的声音仍是令人很不舒服。   梁应物一边艰难地前进,一边提醒我们小心自己的防辐射服,千万不要被岩壁刮破,这里的放射性强度早已经超出致命剂量数十倍,并仍在不断增强。   我们正在接近“母体”的中心。   梁应物忽然不再前进。   由于甬道相当狭窄,我和叶瞳都无法看清他究竟遇到了什么。   他忽然长吁了一口气,回头道:   “到了。”   到了?   我和叶瞳四下张望,然而目力所及,除了灰白的岩壁,什么都没有,甚至原先可以见到的那些铁管分支都已经不知所踪。   梁应物忽然打开了钻探机,巨响瞬间淹没了整个甬道,我和叶瞳透过彼此的面罩都可以看见对方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得面容扭曲的脸,我们忽然发现,我们根本不能用手来捂住耳朵。   梁应物就像个熟练的钻探手,岩壁像饼干一般被切开、捣碎。当地上的沙砾碎石几乎要淹没我的脚踝时,钻探机发出一声喘息停了下来,甬道的尽头已经被钻出了一个足以容纳三人的空间。   我和叶瞳都被梁应物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激怒了,我们费力地从乱石堆中抽出双脚,正愈对梁应物兴师问罪,他却先发制人:   “我们不要再浪费时间了,这里的辐射相当强,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你们过来看。”   三道光聚集的地方,是一个直径约十厘米的小洞。   梁应物举起羊皮卷,将它贴在墙上展平,指着地图上迷宫的尽头道:   “按照羊皮卷上的指示,这里就是叶瞳的族人千百年来向‘母体’投放放射性元素的地方。”   “你是说,这个小洞就通向‘母体’的核心?”叶瞳显得有些难以置信。   “如果地方没错,我们该怎么进去?”我道。   梁应物笑着拎起那台小型钻探机,道:   “用最直接的方式!”   甬道中再次轰鸣起来。   那个小洞以大约五度的角度向斜下方延伸,并渐渐变大。钻探进行得很顺利,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坚硬的岩石的阻碍,我们稳步前进,在推进了十几米之后,我们终于钻通了一个可容一人通过的通道。   通道的那一头似乎是一个巨大的空洞,回声进入这个空洞渐渐变得渺茫,以我们头盔顶灯的光线强度无法判别洞有多深,洞底有什么。空间上的反差与黑暗同时逼迫着我们,令我们深感不安。   梁应物深吸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呼吸,从腰间解下一根尼龙绳,将一端扣在我的腰间,然后隔着橡胶手套握了一下我的手,道:   “我先下去,你们留在这里,等我的信号,我连拉三下绳子,就表示下面安全,你们也一起下来,如果连拉两下,就是要你们把我拉上去,如果只拉一下……”他顿了顿,我可以看出他仍是非常紧张,“那就是要你们不要管我,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里!”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拥抱了他一下,做了个祝他好运的手势。 恶魔(4)   绳索在我和叶瞳的手里滑动,我们眼见着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黑暗中,只剩下头顶上暗淡的灯光来回晃动。 第八章 核   “什么‘外星人遗址’,全都是瞎掰,这是个生物,你明白吗?它是活的!”   我和叶瞳都转过身来望着他,虽然我们彼此都看不见对方的表情,但谁都可以猜到我们头盔下瞠目结舌的表情。 核(1)   一分钟的等待几乎比往常的一小时更漫长。   直到这时我才感到防辐射服中的闷热,汗水越过额头流到我的眼角,呼吸渐渐粗重。   手中的绳子忽然被连拉了三下。   我终于可以长出一口气。   利用那台小型多功能钻探机,我用八个铆钉将绳索牢牢地固定在了岩壁上,然后与叶瞳一先一后向洞中下降。   其实洞并不是很高,约有七八米的样子,洞底是松软的沙地,即使跳下来也不会受什么伤。   一到达地面,我与叶瞳头顶的光束就四下晃动,而最终三道光束都定格在洞中央的那个物体上。   那个物体并不是非常巨大,仅有一人高,呈雪茄状,然而它的四周却有上百根或粗或细的铁管呈放射状分布,直插洞壁中。铁管在接近那物体的一段忽然分散成许多细铁丝,像茧一般将那个物体团团包住。在铁丝的缝隙中,可以看到呈雪茄状的物体没有一丝锈迹,在黄色的灯光照耀下反射出暗银色的光泽。   “这就是‘母体’的‘核’。”   我站在离“核”两米远的地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压迫感,就好像我的使命是去杀死一个永远不死的人。“核”的影响力是如此之强,而我的存在在它面前几乎是微不足道的,我甚至克制不住自己,对面前的这个“恶魔”生出一种崇拜之情——那是一种原始的、对强大力量的崇拜。   叶瞳竟然禁不住伸出手,要去抚摩这个“核”。   “别去碰它!”梁应物忽然厉声道,我与叶瞳猛然惊醒。   “如果你不想有什么意外发生,最好别去碰它!”他严峻地道。   “那多,还记得我们是在飞船的什么地方发现的你所谓的‘神盒’的么?”他忽然问我。   对于这一突如其来的问题,我皱皱眉,思索了几秒,终于还是摇了摇头。   “在生物样本室!”梁应物的语调变得有些激动。   “你是说……”他当然看不到我在头盔后瞪大的眼睛,我的心中此时也生起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什么‘外星人遗址’,全都是瞎掰,这是个生物,你明白吗?它是活的!”   我和叶瞳都转过身来望着他,虽然我们彼此都看不见对方的表情,但谁都可以猜到我们头盔下瞠目结舌的表情。   “不出我所料,离开了‘母体’的分支果然仍是保留了与‘母体’相同的活跃周期,叶瞳的族人正是利用这一点来判定什么时候该进行祭祀,什么时候去投放钚——这真是个伟大的发现!”梁应物几乎忘了我们仍身处危险之中,而陶醉在他的发现中,“你知道吗?三百万年前,或许更早的时候,陨石坠落于此——宇宙给地球带了一颗‘坏种子’!”   “咳!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叶瞳大声地问,回声响彻洞穴。   梁应物立即收起了他的陶醉,清醒了过来,低下头,只见沙地上散落着十几个约三厘米见方的立方体,他思索了片刻,随后从腰间的备用袋中拿出一个铅盒,开始将这些立方体一一放入盒中。   这些,想必就是八千多年来用来抑制“母体”生长的钚了。   每一块钚,都承载着叶瞳的一个族人的年轻生命,他们每一个人都可能有一个值得憧憬的未来,然而在“母体”作祟的时候,他们选择了将生命献给了“神”。   八千年对于“母体”这样的生命来说可能微不足道。   不知我们的祖先,那些远在浩渺太空的“神”是否知道德米尔希族在这对他们来说极其漫长的八千年中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梁应物将所有的立方体收集完毕,立即对我们说:   “快点离开这里!”   “你收集这些已经衰变的钚干什么?”叶瞳问道。   “它们已经没用了,我们回去后我会尽快安排对‘核’进行放射性照射。”   在克鲁克与托素的中间地带的指挥部帐篷中。   经过严格的消毒后,我们终于可以卸下笨重的防辐射服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疲倦迅速席卷了全身,我和叶瞳都以一种不太雅观的姿势倒在椅子上,这次的探险令我们筋疲力尽。 核(2)   在一个简短的会议之后,那个被称为“贺总”的老头子终于同意让梁应物回到白公山的领导团队中来——看来我们这次的孤身冒险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在一夜的疲累之后,梁应物仍是显得意气风发的样子,通过电话有条不紊地发出指令,看来他对于控制时局已胸有成竹。   时钟指向凌晨4点20分。   然而我和叶瞳谁也不愿再走出帐篷去看那向往已久的大戈壁上的日出景象。   我们几乎干了个通宵,所幸这一个通宵的努力挣回了票钱。   “加派一倍人手,严密封锁白公山地区,我要一只老鼠都无法跑进去。进入白公山的岩洞中,对‘母体’的核心加以原先水平三倍量的放射线照射,密切注意‘母体’的生长速度,随时反馈数据……”梁应物的语调依然沉稳有力,整个封锁区的人员都在忙碌着,他们仿佛和“母体”一样,都可以忘记时间的存在。这种工作精神令我由衷地敬佩。   “你还没跟我说,你要那些钚干吗?”叶瞳半眯着眼睛,有气无力地道。   “我们要用它们恢复飞船的能源。”梁应物显得有些兴奋。   “那些钚不是都已经衰变完了吗?还有用吗?”我道。   “那多,我的老同学,你从高中起物理化学就都一塌糊涂,看来现在还是没一点儿长进啊!那些都是高纯度的钚-239,半衰期为24360年,也就是说要过24360年,它们才会衰变掉全部质量的一半,何况是区区的八千年?以它们现在的质量,在飞船的聚变炉中反应,所能产生的能量相当于数十万、甚至上百万个切尔诺贝利核电站所能产生的能量!”   我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那你干吗把他们带回来?”   “我们此行的目的不正是为了回收那些钚吗?”   我忽然有一种被耍弄了的感觉。   电话铃声想起,梁应物按下“免提”键,电话那头:   “‘母体’的生长仍在继续,速度减缓34%,是否要加大辐射量?”   “以现有的10%的速率增加辐射量,继续密切观察。”梁应物挂上电话。   “我以为,我们此行的目的是找出杀死‘母体’的方法!”我一字一句地道。   帐篷中的空气开始带了点火药味,我睡意全消。   “原先是这样的——直到我见到‘母体’的‘核’之前。”梁应物笑着走到我面前,作了一个“先别吵”的手势,“但别激动,那多,有些事你还不了解,我有必要向你解释一下。”   “你说!”我盯着他的双眼道。   “我们都以为放射性是抑制‘母体’生长的关键,实验室中的结果也是如此,然而我们由刚刚知道的一件事,也是极其关键的一点,那就是它是一个生物——由此可以得出与之前我们完全不同的推断。你知道,生物相对于环境改变所作出的反应,我们称之为‘应激性’——是区别生物体与非生物体的重要依据。也就是说,事实上放射性元素的投放使‘母体’不断地对放射性的改变产生应激性,其具体表现为它对于放射性的耐受性不断增强——当它一旦适应了现有的放射性,开始活跃的时候,就必须再一次投放放射性元素,增强放射性,如此长年累月地继续下去。史前文明教会人类的只是一种治标不治本的方法,而其目的,据我推断,是为了能使‘母体’在人类文明发展到能控制它之前不至于造成不可挽回的破坏,最终问题还是要我们自己解决。你以为史前文明的使者真的会将击败‘母体’的希望完全寄托在一个愚昧未开化的民族上吗?”   叶瞳嚯地站起来说道:   “不许你污蔑我的族人!“   “对不起,叶小姐,我完全没有那个意思。事实上,我对你的族人在如此漫长的岁月中所作出的无私的贡献感到万分钦佩,没有他们,也就轮不到我们来解决这个问题。”   “其实你早就知道这一切。”我冷冷地道。 核(3)   “是的,在我们得知你们的羊皮卷的内容以及发现飞船上的‘坏种子’样本后我已经隐约有了这个推断,直到我亲眼见到‘核’,那进一步证实了我的推断。”   “你一直都在利用我们!”   “不,其实我并没有欺骗你们,也没有利用你们,我的确对‘母体’对于环境的破坏能 力怀有忧虑。”他严肃地道。   “那你之前那些话是什么意思?”我怒气冲冲地质问他。   “事实上,对于‘母体’核心的探索令我彻底改变了主意,我认为我们完全有能力控制它的生长,为我们服务。”   我盯着他的眼睛,仿佛完全不认识这个人:“就在一天前,你还对我解释这样做有多危险!”   “是的,但现在的情况是,我们知道了‘坏种子’究竟是什么东西,如何生长,危险性就降低了很多,我认为这个险值得冒!”他在说“坏种子”这个词的时候就像是在说“金种子”那般亲切。   “你向所谓的‘主流思想’妥协,你已经变得和那些人一样了……”我指这他的鼻子,摇头道。   “那多,我们是老朋友了,我们都彼此了解,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苦衷并原谅我。我知道你是个坚定的绿色主义者,我不得不这样做。”他的语气却一点儿都没有请求原谅的意思。   “那你现在准备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最根本的解决问题的方法,就是令‘母体’与金属及金属盐隔绝,把它控制起来。”   “你能够做到这一点吗?”   “以现在的技术力量,不能,但至少理论上是可行的。”   “其实你根本做不到!今天不行,明天不行,再过十年也不行!除非你能完全放弃金属设备,不然所谓的‘隔绝’就是痴人说梦!你在拿地球开玩笑!我告诉你,最根本的解决问题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杀死它,让它从这个地球上彻底消灭!”我点着梁应物的鼻子吼道。   显然他被激怒了,语调也开始激烈起来:   “你什么都不懂!你是什么?你只是个记者!我才是生物学和核子物理的专家,用不着你来教我怎么做!我也告诉你,我们根本无法杀死它,那是不可能的!”   “你真是个缺乏想像力又不负责任的家伙!”   “你说我缺乏想像力?那你告诉我怎么杀死它!你来想个办法,大幻想家!”   “这里是不是荒漠?”我问道。   “你疯了!”梁应物立即猜到了我要干什么——职业性的敏感。   “我们有很多钚,还有你这个斯坦福核子物理学的博士!”   “你疯了,那多!你完全疯了!”梁应物摇着头,他看我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你想让我们都完蛋?!”   “你们别吵了!”叶瞳忽然尖声喊道。   我们立即停止了争吵。   梁应物闭上眼睛,长吸了一口气,又将它缓缓吐了出来。   “那多,我们都太激动了,我们应该冷静一下。”   “是的,我也这么想。”   “我们都坐下,好吗?”梁应物转到了桌子后,坐在了他的电脑椅上。   我也重重地坐在了我原先坐的椅子上。   “让我们平心静气地好好谈谈,看看谁能说服谁。”梁应物建议。   我摆出了一个尽量友好的微笑,作了一个“请”的手势。   “在‘母体’最不受控制的时候,我们已经请示过上级,上面的命令一直都没有变过,我得到的指令是‘控制,并研究利用这种现象’。”他交叉着双手道。   “但是你明明知道那有多危险!”   “那多,你不是以想像力著称的吗?用用你的脑子吧。我们三个负责人,带着上百名顶尖的科学家,每半个月就要换一批天价的设备,仅仅就是为了杀死它吗?如果没有任何应用价值,国家凭什么拨出上亿的资金,让我到这荒山野地来搞研究?”   “能够杀死‘母体’,就已经是最大的价值了。” 核(4)   “作为一个科学工作者,我必须对我的工作负责,我要保证我与我所带领的团队作出的每一项努力都有相应的回报;作为一个中国人,我还必须对我的国家负责!”他激昂起来了。   “我也是中国人,我也爱我的国家,但在这一事件上,我想我必须对全人类负责!”   “狗屁!”梁应物又再次激动起来,“那多,你根本不明白这项研究的意义。你知道低温提纯金属的技术对这个世界的影响有多大吗?一旦掌握了这项技术,我国的国力至少会比现在提升一个档次,而要是它在世界范围内普及,那将引发第四次工业革命!”   “我只知道这种影响将可能以整个地球的生态破坏为代价!”   “我至少有七成把握能够控制‘母体’。”   “呵呵,你忘了史前人类是为什么逃离地球的了吗?以他们如此先进的技术,尚且不能做到这一点,你的七成把握又是从何而来?”   “那你告诉我你的建议有何可取之处?在白公山中引爆核弹,不但会污染水源,还会把我们都送上军事法庭!”   “只要一颗小当量的核弹,况且巴音河是活水。上头要你控制并加以研究利用,那是因为他们不了解情况,只要认真权衡利害关系,我相信你的上级也会支持我的说法。即使真的被送上军事法庭,我也在所不惜!”   “以你的说法,那史前人类为什么不直接在百万年前,或者是八千年前就在这里来一次核爆?他们完全有这个能力。”   “百万年前,那是因为当时地球上已经布满了‘坏种子’的分支,情况已经不受控制,若是在全球范围内那样做只会毁了地球,而八千年前,那是因为他们在这里发现了新人类文明的萌芽!”   “‘两害相权取其轻’,我想史前人类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我想你低估了感情因素在其中所起的作用!这里毕竟是他们的故乡,我们毕竟是他们的孩子!”   “你这些全都是猜测,根本没有根据!”   “那你的所谓‘七成把握’又有什么根据呢?”   ……   沉默半晌,梁应物最终站了起来,以双手撑住桌子,向前探出半个身体,道:   “看来我们谁都不能说服谁了?”   “看来是这样。”我说。   “但你别忘了,我是这里的负责人,这里还是我说了算!”   ——软硬兼施,梁应物终于有点像个官僚了。 第九章 软禁   晚上,当我半躺在床上阅读我写下的《那多手记》时,忽然想到是否要打个电话给叶瞳,然而最终我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毕竟在“坏种子”事件的影响渐渐淡去时,我们谁都不愿再提起这一段令我们寝食难安的经历。 软禁(1)   我回想起30分钟前梁应物向着卫兵说这话时的表情:   “带这位先生和这位小姐去三号帐篷,小心照顾,保证他们的饮食起居与人身安全,没收他们身上所有的通讯设备,派人24小时看护,不得让他们在帐篷外活动,也不允许任何人与他们接触,这一命令即刻生效,直到我们全体撤离为止,你替我传达到整个营地。”   疲倦涌上全身。没想到我们两个老同学在出生入死后的又一次重逢,竟然会搞成这个样子。   我和叶瞳所携带的笔记本电脑、数码相机、手机、微型对讲机,甚至是收音机、Discman和纸笔都被没收了。   如你所知,我们被软禁了。   “请给我们拿两瓶水来可以吗?”我这时才发觉刚才激烈的争辩已令我口干舌燥。   卫兵为我们拿来了两瓶纯净水。   喝过水之后,我越发困倦,就干脆躺上了帐篷中的一张钢丝床,不愿再去想这件事。   “那多。”   我转过头,叶瞳正睁着双大眼睛盯着我,她的长发从右颊垂下来,遮住她的半张脸,另半张脸上除了一对似乎总也不肯闭上的大眼睛,就几乎被黑眼圈占据了——然而那黑眼圈一点儿也不吓人,反倒有些妩媚。   “干什么?”我慵懒地应道。   “精彩!真是精彩!老听说你平时在单位里呆呆的,不讨人喜欢,没想到你口才那么好呀!”   “口才好有什么用?现在还不是连人身自由都没有?”   “这是绑架,我会去告他的!”叶瞳恨恨地道。   “我们的处境根本不重要。”我摇摇头,“这件事你怎么看?”   “我支持你!那多,那个梁应物,什么东西嘛!一副自高自大、目空一切的样子,看到就讨厌!你数数看,我们遇到他以来我一共对他说过几句话?”   “呵呵,其实他为人还是不错的,只是处事过于认真,又喜欢以他自己的理论去说服别人。”   “他会为他的刚愎自用付出代价的!”   我望着叶瞳,那种不太好的预感又浮上心头。   “希望你这句话不要在这次的事件中实现。”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怎么办?”我扮了个牵强的微笑,道,“睡觉!”   同一日,入夜。   我醒来的时候,帐篷中没有开灯,叶瞳仍和衣躺在床上,当我起身要去开灯的时候,忽然发现叶瞳并没有睡,睁着双眼只是呆呆地望着我出神。   我吓了一跳。打开灯,她依旧没什么反应。   “喂!”我过去拍拍她的头。   “啊?”她转过头,有些失魂落魄地应道——如果是在平常,她一定会立即跳起来对着我大吼:“你干吗拍我的头?”   当她转过脸时,我可以见到她的黑眼圈更深了。   床头柜上摆着两盆早已冷透的饭菜,分毫未动。   营地里人们忙碌的声音被帐篷过滤成为一种背景声响,仿佛是被整个世界遗忘的角落。   气氛变得有些古怪。   于是我也将脑袋斜过来,与叶瞳四目对视。   终于她说:   “你看着我干什么?”   “那你看着我干什么?”我笑着反问。   于是她闭上眼睛,道:“我没看你。”   “你没事吧?”   “没事。”   “你在担心什么?”   “没有。”   “也是,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事可让我们去担心的了。你什么时候醒的?”   “白天。”   “不吃点饭吗?”   “减肥。”   我端起饭菜,将一口饭与半块大排塞进嘴里,用一种含混不清的语调道:   “你干吗装酷?”   她忽然坐起身来,将散乱的长发捋到脑后,然后盯着我。   我的嘴里塞满了饭和肉,根本无法挤出哪怕是一丁点儿笑容给她看。   她忽然以很认真的态度问道: 软禁(2)   “那多,你认识梁应物有多久了?”   下午3点30分。   手表的闹铃准时响起,令我不得不放下笔,暂时从回忆中脱出身来。   虽然我不再头晕和发低烧,但我仍然需要坚持吃一年半的药以增强身体的免疫力与造血机能。   从青海回来后,梁应物、我与叶瞳均不同程度地出现了头晕、乏力、恶心、低烧,以及白血球下降的症状。在梁应物的安排下,我们一同住进了华山医院进行了半个月的放射病康复治疗。   B大校园,第一教学楼。   我远远地听见梁应物与学生争论不休,而最后收场的那一句令我感到有些耳熟:   “你别忘了,我是这门课的老师,这里还是我说了算!”   然后下课铃声响起。   我在门口微笑着看着他,他将那本薄薄的讲义卷成一卷,向我打了个招呼:   “嗨!那多,你很准时啊。走,吃饭去。”   B大北门口的小饭馆。   我和他大嚼着蚝油牛肉和椒盐排条,喝着啤酒,就像大学时那样。   “飞船怎么样?”   “已经在当地建立了秘密的实验室,研究进行得很顺利,不过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你知道,我的研究对象是地外生命。”   “那‘母体’呢?”   “我也不太清楚,但好像近几个星期都没什么异动,我已经被调离了。现在我只能回来教教书,跟大学生讲讲氨基酸和条件反射。”   “对不起。”   “呵呵,其实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事后我想得很清楚,你的观点是正确的,我们应该为我们所做的事感到自豪,而不是感到后悔!”他一边夹起一片牛肉,一边说出这样大义凛然的话。   两个小时前,也就是4点30分,我打电话给梁应物,约好傍晚在B大他上课的教室门口见面。   至于我为什么要去找他,我对自己的解释是一次正经的、没有其他任何目的的同学聚会,然而若是要追究,虽然我们的生活已经渐渐恢复正常,我最终仍不得不承认我心中对于“坏种子”事件仍然有所担忧。   “怎么不见你和叶瞳一起来?她现在怎么样?”梁应物问道。   “呵呵,我也不知道她最近如何,自从出院后就没再联系过。”   “哈!不会吧,我还以为你们是患难见真情呢!”   “我看是你自己想见她吧?我抄给你手机号码好了。”   “你少来,我自己已经够头痛的了!”   ……   晚上,当我半躺在床上阅读我写下的《那多手记》时,忽然想到是否要打个电话给叶瞳,然而最终我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毕竟在“坏种子”事件的影响渐渐淡去时,我们谁都不愿再提起这一段令我们寝食难安的经历。   然而未完的记述仍是要写下去——虽然那可能在未来的某一天令我们陷入危险的境地。   让我们再次把时间推回一年零一个月又十四天之前。   飞船发现现场,营地中,三号帐篷。   “你认识梁应物有多久了?”   “让我算算。”我一边嚼着饭菜道,“从高中开始,三年加四年加……总有十三四年了吧。”   “你了解他吗?”   “从前我算是最了解他的,现在么说不准,但他变化不大,还是老样子。”   “你认为他算是你的朋友吗?”   “当然。”——她的问题有些奇怪。   “那么,他处事谨慎么?”   “相当谨慎!”我道,“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我只是想知道……”叶瞳的脸色有些发白,这令她脸上的黑眼圈更为明显,“新石器时代的遗址、史前文明遗留的飞船,以及‘母体’,无论哪一件都是尖端机密,为什么他会让我们两个与‘X机构’毫无关系的人知道得如此详细呢?”   我开始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了。   “呵呵,或许他真的需要我们的帮助。” 软禁(3)   “你真的这样认为吗?他得到了羊皮卷之后,我们就毫无利用价值了。”   “你别傻了,有那么多人见到我们和他在一起,会出什么事呢?”   “那些工作人员,不是隶属‘X机构’就是军方秘密部门,你认为他们都是很有同情心的人吗?你知道,要让两个像我们这样的记者在戈壁滩中失踪是很容易的事!”   我停止了咀嚼,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将口中的饭与大排的混合物咽下去,然后以清晰的语调郑重地对叶瞳说:“梁应物是我朋友,我信任他,他不会做出对我们不利的事情!”   “但愿我只是瞎猜。”叶瞳适时地收起了她那副紧张的表情,嘴角挂了个笑容,这多少都令她的脸上有了些生气。   “吃点饭吧,大排味道还不错。”我举起手中的菜盆。   ……   在度过了两天无所事事又失去自由的生活之后,我和叶瞳尝到了做囚徒的滋味。难以想像那些要蹲十几二十年监狱的犯人是怎样熬过那段岁月的——或许正如《肖申克的救赎》中所说的——“他们都被格式化了。”   叶瞳开始大声地抱怨,辱骂警卫,问候梁应物的妈妈,以及说其他一些一个女孩子难以说出口的粗口。有一次她甚至试图袭击并劫持给我们送饭的工作人员——真不知她怎么想的,一天前她还怕被梁应物灭口怕得要命。   她是女人善变最好的例证。   好在这种情况并没有持续多久。   第四天刚吃过早饭,工作人员就急匆匆地通知我们,立即去指挥部所在的一号帐篷,梁应物有急事找我。   在度过了三天被软禁的生活之后,我们终于可以迈出这该死的帐篷了。   然而这种欣喜之情仅仅维持了一瞬间,等待我们的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在一号帐篷外,我似乎听到里面有人在激烈地争论,而当我和叶瞳走进一号帐篷的时候,梁应物、老贺,另一个我不知姓名的指挥者与其他三个研究员同时沉默了下来。   梁应物与其他几个人低语了几句,我隐约听到“他们是我的朋友……”之类,那种言辞令我愤怒,我从未忘记朋友之道而他给我们的却是软禁的待遇。   其他几人都走出了帐篷。   梁应物、叶瞳,和我,帐篷中又只剩下了我们三人。   叶瞳几乎愤怒地要冲上去给梁应物一个耳光,然而我们都还没有忘记这里“究竟由谁说了算”——似乎事件又有了变故,而且是不太好的变故。梁应物已经全没了   四天前咄咄逼人的气势,而变得有些憔悴。   他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我们坐下。   “对不起。”梁应物道,我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是如此的有气无力,“我想,我必须向你们表示道歉,那多你是对的,我的估计完全错误。”   “发生什么事了?”我问道。   “‘母体’又再次失去了控制,它的富集能力已经增强到了原先水平的120倍,并且仍在上升,我们根本无法保持对它长时间的放射性照射。在那个岩洞中,‘核’对金属尤其是铁的富集能力强得惊人,只有两小时,一台伽马射线发生器就报废了。现在托素湖中已经有大量的暗红色絮状沉淀物出现,那是氢氧化铁。克鲁克湖也受到波及,湖中的生物开始大量死亡。刚才我还接到报告,说德令哈农场也发现农作物枯死现象,整个戈壁滩的金属与金属盐都在向这里集中!”   “……”   “最糟的是,‘母体’,它在分裂!”   “你说什么?”我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   “它在分裂,那多,分支在向四面八方伸展,脱离‘母体’,成为独立的个体,它在繁殖!”   “‘汝辈后人,当遵此谕,若有违者,土则非土,家则亡家……’”我慢慢地坐回椅子上。   “现在你说什么都好。”梁应物看上去有种说不出的疲倦。   “那你找我们来干什么?”叶瞳厉声说。 软禁(4)   “我不知道。”梁应物摇着头,“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让你们恢复自由,我必须弥补我造成的不便。对不起,我现在脑子里很乱。”   “梁应物,你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   “是的,我不是。”梁应物喃喃地道。   “我们还有机会!”   他忽然抬起头,盯着我。   “那太危险了……况且我根本没有决定的权力。”   “你必须冒这个险!”我冲上去抓住他的肩膀,“等死可不是你的作风!”   当他涣散的眼神又重新凝聚的时候,我知道他已经下了决心。   “你知道我这次为什么相信你吗,那多?”他的神情就像要去赴死,“因为你是我们绝密档案上排名前十的家伙!” 第十章 最后的使命   梁应物全神贯注地开着车,行进时速维持在110公里,梁应物相信以他的驾驶技术和应变能力,保持这一速度能应付一切突发事件。   一路上都很平稳,惟有辐射仪的指数在不断上升。 最后的使命(1)   计划很快就产生了。   由于在梁应物这是严重的越权行动,他有可能因渎职罪被判终身监禁甚至是死刑。所以一切都要在绝密的状态下进行。   对于白公山的放射性照射不会停止,而我们需要造一个大约相当于在广岛爆炸的原子弹 的十分之一当量的小当量核弹并把它在“母体”的“核”旁边引爆。而在爆炸后白公山将会完全被摧毁。   “由于大当量长时间的放射性照射而引起的‘母体’中所含有的不明物质的爆炸。”——我们连推脱的借口都想好了,这虽然是由我想出来的说辞,然而由梁应物的口中说出来,就由不得你不信。   “虽然我可以借开山用的定时炸弹来改装,但这可不是个简单的活,你知道,我的机械和电子技术只是过得去而已,我需要24小时的时间,而在这24小时之内,那多,我要你做一件事。”   “什么?”   梁应物拿出最后一张画着白公山内部详细地图的羊皮卷道:   “由于对于白公山的放射性照射将会持续,在如此强的放射性照射下,我们即使穿着防辐射服也只能支持20分钟的时间,这20分钟包括进洞、放置炸弹以及退出来开车离开那里,所以我要你这24小时之内将这张地图烂熟于心,并且有把握在八分钟之内把我们带到目的地。”梁应物严肃地道。   “没有问题。”我道,“你知道记东西和找路都是我的强项!”   “那我呢?我需要做什么?”叶瞳问道。   “你留在这里,等我们回来。”我道。   “你休想!”她在我耳边吼叫。   “你不能去,那太危险了,稍有闪失就会把命送掉,我们根本分不出精力来照顾你!”梁应物道。   “我根本不需要你们照顾!况且我可以和那多一起记地图,两个人记总比一个人保险!”   “别耍小孩子脾气了,这不是在玩游戏!”我有些恼怒了。   “你别忘了,是我带你来这个地方!我才是‘神’选出的‘降魔勇士’!”叶瞳依然不依不饶。   “好吧。别再浪费时间了,你和那多一起记地图,记住,我们只有20分钟!”   在定时器、引信、钚-239和其他所需要的材料和工具都一切就绪后,时间已经过去了近4个小时,我与叶瞳一刻不停地记忆着地图上复杂的图形,并相互印证,同时我们还必须回忆当时在岩洞中的情形,估计大概的距离,以计算我们必须保持的速率的下限。   饥饿与疲劳此时被抛在了脑后。   梁应物也开始了他近二十小时不眠不休的工作,其间他还需要不断抽出时间来应付来访者,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关注“母体”的最新动向——哈佛与斯坦福双博士的天才在这一时刻尽现无遗,所有与他有关的事情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营地中的科学家仍在不断努力,试图从史前文明所遗留下的飞船遗迹中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然而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   24小时过得飞快。   我们所面对的是生命力强到几乎接近不死的传说中的生物,而我们要用最具毁灭性的武器去杀死它。如果你看过《独立日》,或是《地球末日》,或类似的好莱坞大片,你就可以很容易地理解我们当时所处的境况。然而,不同的是,我、叶瞳和梁应物是孤独的,我们背后没有整个人类世界的声援,我们的计划也没有经过超级计算机周密的认证,我们是这场拯救地球游戏中惟一的   主角。   我知道,这叫做别无选择,孤注一掷。   时间开始变得冷酷无情。   不断有坏消息传来。   农场农作物的死亡数量不断上升,这已经造成了德令哈农场方面的恐慌并开始怀疑与所谓的“孪生湖勘探研究”有关,西北防护林方面也有动植物异常的消息传来,方圆一公里范围内土壤中的金属含量已经超出正常值700倍,甚至用肉眼也可以看出我们脚下的土地颜色的改变,“母体”富集能力的数据此时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如果这一切不能在短时间内得到抑制,梁应物将不得不面对向地区政府解释的窘境,即使能够得到政府的支持,“X机构”也必将被揭去它的神秘身份。 最后的使命(2)   然而最糟的是,干冰与液氮的投放对于抑制和杀死“母体”的繁殖体只是杯水车薪,收效甚微。   惟一能令人振奋的消息是,梁应物的核弹比预期的提早一小时完成了。   他的眼眶因连续24小时不眠不休的高强度工作而陷了下去,而唇色却变得苍白,这令他 线条刚硬的脸看上去多少都有些恐怖。   然而由他的眼神可以看出,他依旧保持着——或者说尽最大努力保持着冷静、清醒的状态。   “你们都准备好了么?”他的声音很微弱——我们都不想在谈话上浪费太多的精力。   “好了!”叶瞳坚定地道。   于是他将小型的核弹装在一个外部是防辐射塑料,内层包铅的箱子中。   在每人吃了两块压缩饼干、喝了一点水后,我们又再次穿上防辐射服,将自己打扮得像个救世主。   一辆配备V8发动机、动力强劲的大切诺基,在戈壁中画出一条笔直而乏味的线,直奔白公山而去。   一路上我们一言不发,气氛就如同这个大戈壁一般坚硬。   梁应物全神贯注地开着车,行进时速维持在110公里,梁应物相信以他的驾驶技术和应变能力,保持这一速度能应付一切突发事件。   一路上都很平稳,惟有辐射仪的指数在不断上升。   有梁应物在,一切关卡通行无阻。   我们很快就看到了架在白公山山脚的伽马射线发生器。   而白公山已经从数天前的土黄色变成了深棕色。   我们迅速从车上下来。   “对表!”梁应物道。   三人的防辐射服上的计时器同时由10∶20 a.m.跳到了10∶21a.m.。   我们对望一眼,阳光明媚,透过厚厚的铅玻璃面罩,谁都看不清对方的脸。   三只毫无二致的、包着黄色防辐射服的右手搭在了一起,梁应物用力向下一按:   “上苍保佑我们!开始行动!”   由我领路,梁应物提着箱子走在中间,叶瞳殿后,我们快步向洞中奔去。   洞中已与我们上次造访的时候大不相同,为了运送伽马射线发生器,洞中狭窄的路段都已经被拓宽,四壁上也以高强度塑料梁加固,防止塌陷,路变得十分的好走,我们几乎一直都可以跑步前进。   然而越接近中心的岩洞,阻挡我们前进的铁管就越多,纵横交叉的铁管令我很难在第一时间判别方向,我们的速度慢了下来。   我努力以最快的速度判别正确的路,身后不时听到梁应物低声的催促:   “快!快!快! 我们已经慢了!”   好在叶瞳与我同时记忆的地图,在我犹豫的时候,她总是能够及时指出方向。   9分12秒后,我们到达了中央的岩洞。   幸运的是,这里已经装置了一架绳梯,令我们可以毫不费力地迅速下到岩洞的底部。   那种骇人的生命力又再次压迫着我的神经,我们不断倾听着自己越加粗重的呼吸声,叶瞳开始表现出轻微的不知所措,而我的思维也开始变得有些混乱。   在此,梁应物表现得就像个精神受过特殊训练的特工人员——我相信这一点——而不仅仅是一个科学家,他动作干净利落地打开箱子,取出核弹,用铆钉枪和特制的塑料铆钉将核弹的四个角钉在岩壁上,一边做着这些,一边冷静地道:   “那多,你带叶瞳先离开这里,我会赶上你们的。”   “放你的屁!”我大叫,“要走一起走,我和叶瞳走了,谁来给你带路?”   他不再说什么,打开核弹的控制板,开始设定时间。   我不断地看着计时器,浑身都已经被冷汗浸透,如坠冰窟。整个安装过程持续了3分20秒,在哔的一声轻响之后,梁应物锁上控制板,大声叫道:   “快,我们离开这里!”   我拖着叶瞳的手,在甬道中没命地奔跑,羊皮卷上的地图本能般地在我脑中展开,头盔顶部的灯光照亮眼前三米的距离,洞中的景物迅速地向后退,由头盔的铅玻璃看到的景象,就如同一场异常真实的虚拟幻境,一个第一人称视角的逃亡游戏。 最后的使命(3)   我不时回头看看,梁应物紧紧跟在我们身后。   A.M. 10∶38∶50。   我们准时退出白公山山洞。   我们以最快速度跳上吉普车,梁应物大声喊道:   “系好安全带!”   V8发动机在极短的时间之内将车子加速到200公里/每小时,我和叶瞳被加速度紧紧压在座位的靠背上,车两旁扬起的尘土令窗外的景物只剩下模糊的影子。   当我们看到第一个关卡时,梁应物降低了车速。   这里已经是安全范围。   然而我们谁都没有勇气回头看将在十分钟之内被摧毁的白公山。   切诺基绝尘而去。   在脱下压得我喘不过气的防辐射服之后,我忽然感到一阵头晕恶心,而叶瞳则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将出发前吃的东西全吐了出来。   梁应物扶我们两人坐下,从药箱中找出三片胶囊,给我们一人一片:   “这是抗辐射剂,快吃了它。”   那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科学家忽然冲进来,也不顾我们的存在,焦急地道:   “梁博士,你去哪儿了?我们四处找你,正等你开会呢!”   “我去了趟白公山,了解一下实地情况。”虽然他满头大汗,脸色愈加苍白,然而语调仍是很平稳。   “你知道,局面已经失控了,我们正准备开会讨论向央请求支援,摧毁那个东西!”   梁应物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我和叶瞳作为史前文明飞船的发现者列席了这场会议——这是梁应物一再坚持的结果,当然我猜想我的特殊身份可能也不无作用。   事实上我和叶瞳并不在意他们所讨论的内容,我们始终都关注着这里与白公山观察站的联系——照理来说,白公山中的核弹应该已于二十多分钟前爆炸了。   虽然是小当量的核弹,但我们也应该感受到核弹爆炸的震动。可是为什么没有,我非常小心地感觉着地面,一丝震动也没有。   梁应物眉头紧锁,对于会议,他显然也有些心不在焉。   难道说,核弹没有爆?梁应物的土法制核弹失败了?   “没有任何异动,山的土色比三天前进一步加深,露在山外的铁管似乎已经停止生长,转而向地下发展……等等……异常!金属吸收力测定发现异常!吸收力……吸收力……”一旁紧盯着仪器的监测员脸色苍白。   “怎么了?”梁应物一下子站起来大吼。   “对金属的吸收速度再次上升,现在已经比半分钟前增强20%,30%了,已经到30%,增幅还在上升。”   会议室中忽然一片寂静,仿佛所有人都在同一时间被夺去了舌头。   人们面面相觑。   只有监察员干涩的声音不停报出令人惊恐的数字。   “100%。”   “150%”   “200%。”   十分钟后,监察员抹了一把额上的汗珠:“增幅趋于平缓,现在每分钟的增幅大约是,大约是……”   “是多少?”老贺发青的嘴唇里艰难地发出问话。   “47.857%”   天,竟然每分钟暴涨近五成的金属吸收力。   “所有人员迅速撤离。”老贺当即下了决定。   是对于核弹的报复吗?撤的话,撤到哪里,以现在的速度,吞噬掉整个中国,不,整个地球都指日可待了,还有哪里可以逃?   所有的人用最快的速度整理行装,一些笨重的器材甚至来不及带走。我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无力感,在之前,就是在核心都没有这样的感觉,好像我的生命力正源源不断地被黑洞吸收掉。   我向切诺基跑去,脚下却忽然一软,险些摔倒。这不是因为双腿无力,而是因为地面传来了剧烈的震动。   这场突如其来的震动持续了大约30秒钟,才渐渐减弱。   一个声音突然叫起来:“金属吸收力正在下降,核正在远离我们。”正是那个监察员。 最后的使命(4)   “核正在远离?怎么可能,往什么方向?”梁应物大声问。   “地下,它向地下去了。”   白公山依然分毫无损地矗立在我们面前,一如它跨越千万年的岁月,它也将继续在柴达木中继续存在千万年。   近三十个人穿着笨重的、黄色的防辐射服鱼贯走进洞中,这场面看上去多少有些滑稽。   梁应物、我和叶瞳走在最前面带路,“母体”莫名地消失。经过一番考虑,老贺决定让我们带队,来这里看一看。   第四次拜访,白公山山腹之中错综复杂的甬道恐怖之色已经尽去,当接近中央洞穴时,我发现那些用来支撑岩壁的高强度抗辐射塑料已经完全融化——那颗核弹确实爆炸了,但我们居然一点都没感觉到,连仪器都未检测到,这就是这种生物的力量吗?   半小时后,27支25瓦的盔顶灯将白公山中央的洞穴照得灯火通明,然而这里已经变得空无一物。   所有包围着“母体”的分支已经全部消失,洞壁上覆盖着一层银红相间的金属层,想必是核弹爆炸时熔化的金属粘在了岩壁上。我猜想正是由于这些密集的金属承受了核爆的大部分的能量而使白公山逃过了被摧毁的厄运。   而在洞的中央,原先“母体”所在的位置,留下了一个半径约有二三十米,深不见底的洞穴。看来“母体”在钻入地下的时候,还把最核心的一些铁质枝干带了下去。   当我接近洞穴时,忽然一种微弱却顽强的力量再次触动了我的神经,令我站在洞口,呆呆地望着洞中的黑暗出神。   “看来我们不必再开什么会了。”梁应物道,“‘母体’已经消失了,据我的初步推断,它在长时间、高强度的放射性照射下部分物质起了反应,自行爆炸了。”   老贺道:“除了观察站必要的人员外,所有研究人员撤出白公山,观察站继续严密观察并报告数据。”   “唐教授,麻烦你在最短时间内尽量消除这里的放射,在山外部辐射量降低到对人畜无害的程度之前,继续封锁这里。”   在回营地的路上,我暗暗地对梁应物说:   “它还活着!我感觉到它还活着!”   “我知道。”梁应物说。   “地心,它是因为地心大量的金属而沉下去的,并不是因为核爆。”我说。   “我知道,”梁应物道,“几百万年过去,我想它成熟了,就像成熟的果子要掉到地上一样,它终于有了足够的力量钻入地下,或许我们的核爆提供了它最后的能量。”   “真是可笑,如果它早一点成熟的话,我们的祖先也就不用放弃地球了吧。”   我回到上海不久,就得知梁应物因为“指挥失误,造成巨大经济损失”而被调离了托素湖研究站。但由于史前文明飞船的发现,他算是功过相抵,并没有受到什么处分,继续回到上海的B大担任生命科学院的老师。   “X机构”在飞船遗址处以飞船为中心建造了一个高度机密的研究基地,在这一年之中,我国的载人航天技术突飞猛进,令世界为之侧目。   而对于白公山的封锁也于我们离开后的不久解除了,和母体相隔了“千山万水”的“分支”在来年冬天死于大戈壁的严寒之中,长埋于地下。   说到德米尔希人的祖先,他们因为贪图制取铁器的方便而违背了“神谕”,以至于家园败落,流离失所,流落成为了游牧民族,这从羊皮卷以及克鲁克湖古村落遗址中所发现的铁器都可以得到验证——然而叶瞳却始终不承认这一点,我们就因此在回来的火车上吵翻了,她足足有两个月没有和我联系——当然这并不能掩盖叶瞳的族人为人类的生存环境所做出的巨大贡献。   我们在回上海之前曾在德令哈与其近郊四处寻找叶瞳的族人们的踪影,然而这个神秘的民族竟然就从此杳无音讯,再没人碰见过他们,仿佛他们从来都只是传说中的人物,未曾真实地存在过——他们举行仪式的老屋已经空无一物,地下室中的神龛也不见了“神盒”的踪迹,连天井中的篝火的灰烬也都已经被风沙吹尽。那场庄严的祭祀、奶奶那布满皱纹与斑点的脸,仿佛都只在梦中出现过,叶瞳曾为此伤感不已。 最后的使命(5)   我们也问了些当地人,而他们无一例外地不愿提及和“德米尔希”族有关的只言片语。我们很想告诉他们,有关“妖山”与“地狱看门人”的传说应该终结了,然而我们并没那么做。   由此,羊皮卷上永远不能再回到族中的警示却更像是个诅咒。   最后,在回上海之前,梁应物和我们所说的话令我和叶瞳印象深刻:   “你们都已经做了多年的新闻工作了,都应该知道该怎么做。我想保持沉默是最好的方法,当然,我是不会对你们做出什么不利的举动的。”   这句话令叶瞳最终还是认为他与间谍片中动辄灭口的特工是一类人。 尾 声   就在我以为终于可以解开心中的郁结、轻松一下的时候,那该死的、藏身于我办公桌上废纸堆深处的电话又再次响起:   “那多,好久没联系啦,你身体好点了没?我和朋友约好下星期出发去西藏,你一起去吗?”——叶瞳的声音。   还记得吗?我对你说过,好奇心是一种极其有害的情绪…… 尾 声   当写完这些文字的时候,那些一个小时之前还清晰逼人的记忆仿佛一下子又都成了遥远的回忆。   我将大叠的新闻纸与叶瞳送给我的第一张和最后一张羊皮卷都夹在了我的记事本中,将它们亲手塞进随身带的皮包或是锁进办公桌的抽屉中。幸运的是,在这样一个迷宫般的巨大办公室中,没有谁会注意到我在写什么。而所有的真相都将淹没在主流媒体那些浩如烟海却 无关痛痒的文字中。我的《那多手记》也一样。   我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鼻中立时涌入一股令我厌恶的烟味。   这个四平八稳的房间就在我眼前铺开。与羊皮卷不同,它并没有什么可发掘的秘密,有时我羡慕它的平凡,有时我又厌恶它的乏味。   但无论如何,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踏足青海那片土地了。   这个故事——我称它为“故事”并不表明它是不真实的,恰恰相反,它已经真实到了传奇的地步——应该到此为止了。   就在我以为终于可以解开心中的郁结、轻松一下的时候,那该死的、藏身于我办公桌上废纸堆深处的电话又再次响起:   “那多,好久没联系啦,你身体好点了没?我和朋友约好下星期出发去西藏,你一起去吗?”——叶瞳的声音。   还记得吗?我对你说过,好奇心是一种极其有害的情绪……   那多   2003年 铁牛重现 作者:那多      楔子   从2002年11月13日起,中国将对世界上现存最古老的水利工程——都江堰,进行为期42天耗资3000万元的断流维修。据介绍,都江堰灌区内江段已经10年未断流,内江总干道河段存在一定的淤积,沿岸大量渠道及供水设施陈旧,已影响到宝瓶口引水,需要清淤维修。   在三峡截流工程刚完成不久,另一场风格迥然不同的截流大战在岷江展开,它几乎完全是用人力完成的,再现了古代人拦江截流的壮观场面。以次方式截流仅需投入100多万元人民币,而用大型机械作业的话,则需花费500万,还会造成环境污染。   世界上现存最古老的水利工程都江堰内江维修截流正式开始。该工程用已有两千多年历史的古老“杩槎”截流术截流江水。在断流过程中,工人运泥石筑拦水坝的工具都是竹筐。拦水坝的主干由15座杩槎构成,辅以黄泥和填充了卵石的竹笼。其余的杩槎置于拦水坝前,缓解江流。杩槎由6根长9米、直径40多厘米的圆木绑扎而成,没用一颗铁钉,绑扎工具仅是工匠编织的竹绳。截流时,杩槎与木梁、竹席相连成排置于水中,上面用装满卵石的竹筐压重固定,在湍急的江水中可以屹立不动。这种古老的截流方式可就地取材,使用灵活,功效颇高,而费用仅为现代化抛石围堰截流的三分之一,并且相当环保。   具有两千多年历史的都江堰之所以没像与其同时期或更晚一些的水利工程那样消失,得益于岁修制度。   所谓的岁修,是李冰时期确立的制度,包括岁修、大修、特修和抢修。在每年的维修重形成“深淘难,低作堰”的六字格言。由于泥沙逐年减少,现在只需每十年才淘一次沙。   都江堰截流期间,一条长1.5公里的地下暗渠会把岷江水引入川西平原,保证灌区及下游城市的用水需要。   据都江堰管理局的有关人士介绍,使用两千多年的古老工艺截流,是怕此古老技术失传。在今后的岁修中,将继续使用这种工艺。   千古名堰   都江堰水利工程位于中国长江支流岷江上游,是当今世界上惟一存留、以无坝引水为特征的古代水利系统工程,距今已有2250多年的历史,被誉为“人类水利史上的丰碑”。   据《史记》记载,都江堰由战国末期(公元前256年至公元前251年)秦国蜀郡守李冰主持修建,它创建了以“分水鱼嘴”、“飞沙堰”、“宝瓶口”为主的都江堰渠首工程和庞大的渠系工程,成功地解决了世界水利工程共同面临的泄洪、排沙两大难题。2000年11月,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文化遗产。   日前,古堰灌区面积达1009万亩,分布在34个县,灌区粮食总量高达60亿公斤。它同时还为四川50个大中城市、数百家工矿企业提供生活和生产用水。   古老的“杩槎”、卵石竹笼等两千余年前的治水工具将在都江堰鱼嘴处把内江截断,从鱼嘴到宝瓶口直至仰天窝闸全长约1.8公里的都江堰“心脏”部位河底将与人们见面。   铁牛铁龟现身?   都江堰鱼嘴在元明时代是铁牛与铁乌龟,如今不知所终。据说元代治水专家曾用6万斤铁铸成了两只头部相并、尾部分开的铁牛用作鱼嘴,明代还用1万多斤铁铸了一只铁乌龟用作鱼嘴。但后来铁牛和铁乌龟都被江水冲走。1990年枯水期时,都江堰文物管理局邀请了相关专家到都江堰内江等地勘探铁牛、铁乌龟的方位。专家的勘探器所到之处,仪器若出现红色的信号,即表示此处有金属存在,但经勘探却没有发现铁牛、铁龟。铁牛和铁龟的去向成了千古之谜。因两件文物都在万斤以上,所以估计不会被水冲远。(编辑:姜志)   据南方周末   这是一个完全建立在记忆和推论上的故事,除了那一头60000斤的铁牛,这个世界上再没有另一个人或物可以证实我接下来所述的真实性。等一下,真实性?真实性是什么呢?真实性不过是无数种可能性中被时间证实的那一种而已。时间证实给我看的可能性是这一种,那证实给你看的可能性会不会是另一种呢?不会,因为我们就是通过这种共享的可能性维持我们之间的联系、交流和信任的。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你和别人建立在认知基础上这种信任忽然被打断了,你坚信你活在这样一个世界,别人坚信他活在那样一个世界。不要看到这里就轻易地说不可能,接下来我就要给你讲这样一个故事,故事里提到了世界,提到了关于世界的这样一个问题:我们各自所在的这样一个世界,是不是惟一的绝对的真实的世界?   新闻发生前,我仍然在《晨星报》有一天没一天地混日子,每天都有不知所云的人来请我吃饭,为的就是要我为他们的报纸或者杂志或者网站或者别的什么的写一些我以前的那些故事,可是看得出,他们大多把那些故事当传奇来看,没有多少人会相信那些事是真的——这证明世界上大多数人都具有好奇而怀疑的优秀品质。而我在为那些报纸或者杂志或者网站或者别的什么写专栏的时候,我也逐渐具有了这种好奇而怀疑的品质——我经历的种种轶事,又有什么可以证明其真实性呢?除了时间,但是时间远不足以作为一种证据,时间提供予我们的,充其量只是一种可能性而已,而我抱着时间偶然提供给我的一些与众不同的偶然性每天骗吃骗喝骗稿费——算了,不说也罢。   第一章 破土   这天社会新闻部的主任宋晓涛忽然请我吃饭。虽然我在报社呆了不少日子,但由于不属新闻部,所以和这个老头却从没有打过交道。这个老头我惟一记住他的地方在每天中午吃饭的时候他都要喝酒,一喝酒就嗓门粗,所以每逢下午开选题会,就会听到他一个人在那里大声嚷嚷,总之我对他说不上印象不好却敬而远之。他忽然一下子请我吃饭,毫无由头却盛情难却,着实令我有些不安。   宋晓涛请我吃饭的时候面色极其不好,加上饭局极其丰盛,愈发增加了我的忐忑。好在宋晓涛也不是一个喜欢绕弯子的人,上了几道菜之后他拿给我一份《南方周末》,让我看了上面那几则新闻。   那头铁牛引起了我的兴趣,我问他:“真的有六万斤的铁牛这回事?”   宋晓涛说:“是的,十年前曾全面搜捞过却没有找到,这次岁修号称要誓让分水铁牛重现人间。上头对都江堰这次岁修非常看重,认为五百年前的铁牛重现人间将是一个非常好新闻点,这期《南方周末》做了我们没做,我就被吃了批评,说这样有价值的新闻为什么不派人去好好做一做。可是我也为难啊,又没有专业的懂水利的人士,要把这篇报道做好谈何容易?”   此时服务生端上来一盆鲑鱼,我尝了一口,鲑鱼非常新鲜,厨师手艺又极好。此时宋晓涛开始恭维我,对我连年的探索精神表示敬佩云云。我打了个哈哈,宋晓涛最后说:“那多,虽然你不是我们社会新闻部的,但是我认识的人里面就属你对这种新闻最有兴趣最有天分了,你愿不愿意跑一趟?只要做大做好做出影响来,报酬不用担心。”   我考虑了五分钟,期间我把一整条鲑鱼都吃了个干净,随后答应了他。倒不是因为他请我吃的鲑鱼特别好吃,而是觉得自己已经闲了太久,是应该到出去跑一跑的时候了。更为重要的是,直觉上我感到那头铁牛具有某些神秘而诱人的东西牵引着我的神经,我说:“你帮我安排一下行程,我这几天就出发吧。”   第二天宋晓涛就给了我当晚的火车票。老实说我对他的安排很不满意,虽然宋晓涛给我买的是软卧的车票,但是入川我无论如何情愿坐船——平稳的江轮比缩在火车软卧包厢里钻山越岭舒服多了,对上海人来说也无怕坐船之理。两天一夜后火车于清晨到达成都,接着我换乘汽车直达都江堰,宋晓涛告诉我他已经安排好,到达都江堰后会有工作人员前来接车,于世我放心地在长途客车里睡了一觉。   醒来下车已是正午。川中镇甸的长途汽车站带有的某种古旧的气息,却被意想不到的嘈杂的人流所淹没了。我东张西望看哪里有人举块牌子写着“那多看过来”或者“欢迎上海媒体同志那多”什么的,却始终找不到哪个人是来接我样子。旅途疲惫之余未免有对此次采访不好的预感。所幸此时见到一个二十来岁穿绿衬衫一步裙的女孩站在一边做等人状,绿衬衫胸口别了一块小小的牌子,上面写道:都江堰市水利研究所,估计就是安排来接我的工作人员吧。于是我连忙上前打招呼,她听到我的招呼转过脸来,我正待开口确认,却愣了一下——这女孩带有的一种别样的美丽的风韵,当记者也算有几个年头了,我不是那种看到漂亮女子就会吃惊的那种人,只因她身上确实带有一种少见的如玄灵之物般神秘而吸引人的气质,这是我对她的第一印象,漂亮而玄妙。   我一愣之间她先开口问我:“请问你是那多先生吗?上海来的记者?”我点头称是。她啪地摘下胸前那块牌子,塞进手提包里,朝我耸肩一笑,伸出手来与我握了下手,并自我介绍道:“我叫林翠,是都江堰水利研究所的研究员。车在那边,跟我走吧。”   虽然我坐了那么长时间的车有些疲惫,但是和如此气质的女子同坐一车还是颇能让人精神振奋。林翠驾车沿泯江疾驰,江面并不辽阔,江水翻滚着不断变幻着各种个性,我通过车子的反光镜与林翠进行着交谈。   我问她道:“请问你在水利研究所做什么工作?专门负责接待?”   林翠笑道:“我不是跟你说过我是研究员吗?我可是专业的水利人士。”她透过反光镜看到我的吃惊神色,又说:“怎么?人长得漂亮就不能搞研究吗?”   这句话令我心中暗暗批阅两字:犀利。   林翠接着说:“我从小在这里长大,喜欢水文工作而且对都江堰附近的地形水貌了如指掌,此次岁修工程我是主持者之一,临时被派出来接待一下媒体而已。”   与语锋健锐的女孩谈话并非一件易事,所幸我与之打交道的女孩中颇有几个言词犀利的,所以不乏经验。我连忙转移话题盛赞她的绿颜色散花衬衫漂亮。她笑道:“我名字叫翠嘛,所以对绿颜色的衣服比较有心得。”   我说:“我生在上海,那里人多了又多,所以起名字叫那多。你生在长江边上,傍着水应该叫林蓝,林碧才好,怎么偏偏起个名字叫林翠呢?”   林翠说:“哈哈,你见过林子有蓝颜色的吗?”顿了顿又说:“那多,这个名字确实满有个性的,我小时候父母给我起的名字叫林翠花,后来觉得实在太土,林翠是我十六岁时候改的名字。现在又觉得翠花这个名字挺好的。领导可以站在江边喊我:翠花,上大坝。哈哈。”说罢与我一起大笑。   我本以为这次采访碰到的那些成天和水打交道的研究员肯定都是些严肃沧桑一丝不苟的家伙,碰到林翠顿时令我参与此次报道的命运乐观很多,兴致也高了很多。   渐渐聊到岁修的正题上,我向林翠打听岁修工作的进展情况。林翠却问我,“你告诉我你对都江堰和这次岁修的了解有多少,你向我打听工作情况,是想听完整版还是普及版?”   我只好承认我对都江堰岁修的知识只是停留在南方周末已做的报道以及出行之前一个晚上的上网补习,所以完整版的精神看样子不能够完全领会,你就讲你那个普及版给我听听吧。   林翠抿嘴一笑,对我娓娓道来:   秦代李冰开凿都江堰,使川西平原年年丰收。两千年间,都江堰始终发挥着水利工程的作用,造福于当地人民,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每年的这个季节都要清理一下河道,进行“岁修”,以保证来年江水灌溉下游农田的畅通。近十年来由于上流自然环境的改善,淤积的沙石逐年减少,过去一年一度的淘滩变成如今十年一遇的维修。   都江堰灌区内江段负责向成都、德阳、绵阳等重要城市、农村供水,自92年至今已经十年未断流。年初经观察分析,内江总干道河段当下已存在一定的淤积,同时沿岸大量的渠道及供水设施陈旧,已影响到宝瓶口引水。因此决定要进行断流整修。此次除内江总干渠、蒲阳河外,灌区内走马河、江安河、黑石河、柏条河、毗河、沙沟河及外江河等干流都将被相继断流,参与这次岁修。   十年来首次断流给都江堰大整容,一是为了清理十年来的淤积,保证明年的春灌用水;二是为了全面修复水毁工程,整治影响明年春灌输水及防汛安全的病险渠段、枢纽和制口工程;三是借机改造内江的仰天窝闸。当然还有第四条,就是希冀在文物发掘上有所突破。   五六十年代,都江堰的岁修都出土了一些文物,1974年在修建都江堰外江水闸时,出土了一尊东汉石雕人像,这是东汉建宁元年(公元168年)制造的“三神石人”像中的秦代建堰人李冰像。1975年都江堰大修,在距李冰神石人出土处仅37米的同一河底,又出土了一尊圆雕石人,其石质、造型风格、侵蚀程度均与李冰石人一致,但第3尊至今未发现。   都江堰三大工程之一的分水鱼嘴,最早是装满卵石的竹笼,经常被洪水冲毁。到元朝时,铸了一只铁龟取代竹笼。后来明朝又铸造了两只共重六万斤的铁牛来加强。这三件庞然大物,如今已不知其踪。   这次的重头在都江堰三大工程之一——鱼嘴的重修和分水上面。一方面重新浇铸鱼嘴令其坚固,另一方面希望能找到元代所铸的分水铁龟和明代的两头铁牛,如果实在找不到就新铸,令昔日鱼嘴铁龟铁牛的景色重现人间。一旦截流之后,鱼嘴的浇固和铁龟铁牛的搜寻工作都将同步进行。   我想到关于重修鱼嘴的报道南方周末已经做得很详细了,现在报道的兴奋点应该在文物发掘,也就是那两头传说中的铁牛身上,抓住读者对庞然大物的好奇心理做一些奇事或细节的报道应该会比较成功。   于是我问林翠:“那铁龟铁牛究竟什么样子?”   林翠回答说:“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十年前的岁修也曾经寻找过,但没有什么结果。”   我想了想说,“既然十年前没有找到,现在再找到的机会岂不是很小?”   “那也不一定,”林翠微微笑了一下,“要知道水底下的事,有时是很奇怪的。比如说都江堰清淤淘滩的标志线——卧铁,通常人们只知道有4根,分别是明朝万历四年、清代同治三年、1927年和1998年安放。其实在清光绪三年也曾安放过一根卧铁,但到第二年淘淤时就不见了。你说那么重的卧铁,只一年工夫就可以消失不见;谁又知道,十年工夫,会不会让原本找不到的铁龟铁牛重见天日呢?”   听到她如数家珍地报出这一堆年份数据,我只有点头称是,心中也默默期盼真的能承她吉言,岁修真能捞出点东西,好让我有花边新闻写。   林翠显然看出了我的心思,“我对铁龟铁牛了解不多,而且这次也不会具体负责文物堪察的工作。这样吧,你可以去找他,我们单位的俞建国老师,他可以向你介绍更多有关文物的情况。”   我问她抄下了俞建国的联络电话,道了谢。   车开了大约有半个多小时,林翠告诉我已经抵达古堰,研究所就临着江边,安排我落脚住宿的地方则就在研究所后面的宾馆里。我顺着林翠所指,看到安澜桥横跨岷江之上,如飞虹般挂向远处。我向林翠提议道,“我们先去江边看看吧。”林翠欣然同意,领我上了离锥。   古都江堰包括鱼嘴、飞沙堰和宝瓶口三个主要组成部分。鱼嘴是修建在江心分水堤坝,把汹涌的岷江分隔成外江和内江,外江排洪,内江引水灌溉。飞沙堰起泄洪、排沙和调节水量的作用。宝瓶口控制进水流量,因口的形状如瓶颈,故称宝瓶口。内江水经过宝瓶口流入川西平原灌溉农田。原本沿江的玉垒山于是被大江一截为二,被截断的山丘部分,就是我们现在所处的“离锥”。   林翠领我拾阶而上,穿过伏龙观,到了观后的观澜亭,观澜亭两层八角,凭栏远眺,可见正在动工的鱼嘴昂首江面,岷江江水奔腾澎湃,气派磅礴,稍远一些,青城山巍然成廓,“天府之国,美之古堰来”当真名不虚传。   如果这次来是为了作风景报道就完美了,胜景在目,美人作伴,我能编上十几个版优美绝伦的文字。可惜我来这里并不是做风景报道的,我能写的无非就是:这美妙的鱼嘴若干天后将被浇上厚实的钢筋混凝土从此屹立不倒,于是五百年前神奇的大铁牛则不再需要沉于江中帮助分水可以被捞起来供人拍照留念……古人的科学工程总是完美地保留或创造着自然的神韵,而今天我的报道却注定缺乏创意,实效、死板、无聊而面面俱到……   想着想着就没有了兴致,下了山与林翠作别,回宾馆去了。   宾馆的房间倒确实不错,依山傍水,空气新鲜。我打开笔记本电脑记录了一下今天获得的资料。键入“铁牛”两字Word老是提示我拼写错误,令我坚信除了一些综述性报导之外只有铁牛可以作为新闻点。一开始我接过这个差事就是因为这两头五百年前的铁牛牵引着我的神经,如今仍是铁牛吸引着我的好奇,事实上最后这铁牛成为了我终生不能忘怀的东西。我合上笔记本,打电话给林翠要她帮我安排一下采访那个她提到过的岁修工程的总负责人,副所长专家俞建国。   俞建国五十出头,就是我料想中那种严肃沧桑一丝不苟头发微秃西装依然笔挺的专家形象,不过声音听起来慈祥宽厚,令我颇有好感。他向我扼要地介绍了分水鱼嘴的历史,正如林翠所说,《元史·河渠志》:“元统二年(公元1134年),……以铁一万六千斤铸为大龟,而镇其源,以捍浮槎。”而明嘉靖庚戌年,“凡用铁六万七千斤而二牛成,屹然堰口中流。”   待我记录完了这些,俞建国对我说:“你来得正巧,明天和我一起到船上看截流吧?”   “船上?”   “是啊,现场指挥更加灵活一点。你一起来的话,也能看更清楚一些。”   “那太好了,写出了报道一定请您老喝酒。”   俞建国哈哈一笑:“免了免了。你们记者啊,就希望处处能弄出点爆炸新闻。一次岁修,就希望能把以前老祖宗的东西都捞上来。”我也跟着笑了。俞老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较为严肃:“想是想得美点,不过这次如果真能像你想的那样,把铁龟铁牛捞上来,哪怕只找到一只,也真得好好喝酒庆祝一下。”   我也正色问道:“希望大吗?听说十年前已经找过一次?”   俞建国道:“确实如此,唉,其实92年那次搜寻的范围已经很大了,遍及截流的进两百公里河段。但是许多史籍、方志都提到了铁牛,到明末依然还有记载,铁牛的事情又应该不是杜撰,这样大的东西按理不会不翼而飞。这次搜寻比起92年优势在于设备先进了不少,我们拥有精度很高的声纳仪和灵敏度很高的金属探测器,如果真的有铁牛的话我们一定能把它找出来。”   问到这里,已经没有什么有价值的话题了,俞建国告诉我合拢工作将于明早开始,只要我按时到现场就行。   晚上是老俞的公款请客,来了几个这次岁修和搜寻铁牛的负责人,算是请我也算是搜寻前的壮行宴。都江堰没有海鲜于世山珍上了一桌子,天上飞的山里爬的统统都有。说到吃喝我在行,当记者这几年除了吹牛我就学会了这个,我曾有过喝了两斤多五粮液还把人抬回去的壮举。今天开的是剑南春满桌酒香荡漾。川人喝酒爽气,敬酒从不推辞,林翠也不例外,我敬了她三杯,她都一干而净,喝完已经是酒态动人了,笑起来嘴角上扬,眼角下弯,笑起来声音很high,并且到处找人敬酒。敬完她的领导之后,林翠又盈盈站起来,手捧酒杯脚底有些发虚地转到我面前,一手扶着我的肩膀敬我酒。我说:“林翠,你少喝点把。”林翠已经开始说四川话了:“喝,我们四川人,喝酒从来不拉西摆带……”我后来共计被她不拉西摆带了四次。   散席的时候林翠已经横倒在椅子上了,俞建国朝我笑笑说:“小翠平时从没见过她喝这么多酒,今天看到你喝得特别殷勤,呵呵。”   于是我自告奋勇把林翠架上出租车送她回家,车子开起来司机问我去哪儿我才想起来不知道林翠家住哪儿,看来我也喝得有点晕了,只好硬着头皮打电话给俞建国问。出租车上林翠一只手搂着我的脖子,脑袋靠在我的肩膀上。车停的时候我心里开始抱怨,都江堰怎么这么小,开这么一会就到了。   第二天6:30,手机闹铃就把我叫醒,不知是因为常年做记者不习惯起那么早,还是昨晚我喝得也有点过,太阳穴隐隐作痛,,左眼皮也一跳一跳。“俗话说”里这种情况是预示着招灾还是进财,我已然记不清了,不过事后想想,若把这也当成一种征兆,则有些太小看这次碰到事情得奇异了。   当天我来到现场,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俞老,看他的气色昨晚也没睡好,但今天是搜寻铁牛的重大日子,俞老身负重责,面色严峻多于憔悴,整个人像一根弹簧似的绷得紧紧的。正因为此,本来我并不想去打扰他,但现场一整圈转下来,却不见林翠的身影,看看时间已近七时半……我决定提前开始对俞老的采访。结果开头第一句时这样的:   “俞老,您今天看到林翠了吗?”   “哦,她呀,今一大早打电话来说昨天喝酒喝多了,头痛,今儿不来了。”   听他这么说我略有些后悔,昨天是不是劝酒太勤了?这一分神,下面的话我就有些没听清。   “……既然来了,就一块儿上船吧。”   “哎。”我忙应着,稍后才反应过来俞老让我上的是装备精密声纳和金属探测仪,以便寻找铁牛的搜索船。这样一旦发现铁牛,我就可以第一时间报道。我不禁对俞老心存感激。一面抓紧上船前的时间再检查一遍手机电池和信号。笔记本昨天忘了充电,但之前用得不多,对付一个多小时当无问题。   船是当地研究局所有,看起来下水没几年,新得很,排水量大概七八百吨,但我那是按照黄浦江上的拖轮衡量的,可能偏差会不小。由于在进行搜索工作,船航行得极慢,人站在甲板几乎感觉不到移动。   这次采用的截流方法是古法截流,即使用杩槎、竹笼这些古老的断水工具。   杩槎是由三根大木桩用竹索绑成的三角架,中设平台,平台上用竹笼装卵石压稳。把适当数量的杩槎横列在江中,迎水面加系横、竖木头,围上竹席,外面再培上黏土,就可以挡住水流,不致渗漏。   杩槎扎成后,最关键的是如何投入水中,每个杩槎都重达2吨以上,要把它们投放到江心,并且保证每个杩槎都按照原来的位置,每个杩槎的杩脚都必须在水底紧靠在一起。才能保证截流效果,整个工序的关键,就是要有老练的指挥者,凭着经验由肉眼穿透那深不见底的江水给杩槎准确定位。   而之所以不用现代化机械,而是采用两千多年前的古法截流作业,是因为都江堰既是重要的水利枢纽、也是著名的风景点。如果动用大量的机械在此施工,不仅耗时长,影响自然景观风貌,而且现代机械作业后留下的泥石结构的拦水坝在截流后不易拆除,容易造成环境污染。而古法留下的杩槎、竹笼等临时的拦水设施,属于易拆除的木石结构。而且耗费低廉,据估计只需一百多万元人民币,而用大型机械操作少说也要500万元。   我上船的这天,杩槎已经下到了河道里,只见岸边的船工搬运着3米宽、4米高的竹篱笆,还有装满黄泥的塑料编织袋。只等10点45分一声令下,就先将竹篱笆插到杩槎之前,再从两侧把黄泥口袋投入江中实施断流。   所有的准备工作有条不紊,岸边还准备了庆祝的气球,看样子是要搞个工程庆典。一旁的车辆也不少,想来来了不少领导。我身在船上,免去了那些个琐碎事情倒也乐的清闲。   我如此无所事事地坐了近一个小时,原本随时准备发稿的战备心情也松懈了下来。就胡乱想了一下铁牛的事情。我记得资料记载铁牛有六万斤重,如此庞然重物,当初又是作为分水鱼嘴沉入水中的,即使遭遇万年洪水也不至于被冲走太远,按照正确位置探索,当不难找到。于是我就对俞老提起了这个问题。   俞老回答我说:“铁牛的却不可能被冲走太远,但是元代记载里对放置位置描述得不是很准确,到了今天,附近地貌也已经有了很大改变,要搜索的范围也因此会扩大,加之历年泥沙、杂物的掩埋,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找到。”   莫非是我想得太简单了?这一找恐怕就要十天半月才出得了结果。   “泥急着发新闻我知道,”俞老继续说,“我们也都希望今天就开张大吉,但也充分估计到了困难,是准备找上个三五天的。”   还好是三五天,比我估计的十天半月好多了,也许我还赶得及回去讨一张大师杯赛的票。   我正暗自庆幸,突然感到一阵奇怪的眩晕感。虽然这只是以后多次类似感觉中的第一次,但当时这种感觉真的很古怪:这是眩晕没错,但又好像不完全来自我自己的头部,虽然没有观察清楚,但隐隐觉得周围的人在这一瞬间,似乎与我又一样的感觉。当然,谁都没有向我证实这一点,我也不会特意去问。于是这在当时就被我作为一种普通的短暂晕船来处理了,见鬼问我小时候天天坐摆渡,在黄浦江上可是从来不晕船的。   算时间应该就在这次小小眩晕之后两三分钟,突然听到有人用当地话大叫,船上的汽笛也一连响了四声,接着就听见船尾传来“扑通”的落水声。   来到后甲板,发现原来是有人落水,船上原本准备参与铁牛探测打捞的工作人员已经有三个下去救了。   我正对这里的人那么热心,一人落水三人去救感到赞叹,琢磨着是否能当弘扬社会新风尚的花絮发,才发现救上来的人是个年轻女子。难怪。   下水的人有两个拖着那女子,另一个被甩在后面根本帮不上忙,船舷上扔下带绳索的救生圈,这是成了起重工具。他们先把溺水者拦腰套在救生圈里,让船上的人拽到接近船舷,再从救生圈中把人取出来抬上甲板。救人者也如法炮制,脚蹬船壁,半靠人拉半靠自己地一一上了船。   拉上来的女子穿着浅绿衬衣,在这天气显得十分单薄,被水浸透以后颇有透视效果,此时若冲上前去发挥我的人工呼吸知识,想来是要被人群殴的。其他人估计也是一样想法,所以当溺水女子躺在甲板上以后,场面倒不像方才那样七手八脚的纷乱,而是谁都站出一定距离,给船上应急的医护人员很自觉的让出了一条路。   当溺水者湿漉漉的头发被从脸上捋开以后,我几乎惊叫出来,那赫然是小翠!   我当时就觉得很奇怪,林翠不是说喝多了在家休息吗?怎么会穿得那么少到了这里?而且即使来了也应该马上就与工作人员联系,怎么会掉进了水里呢?难道是遇劫?不知道被劫到没有?   这时俞老已经跨步过去到了林翠的身边,低声问着医护要不要紧。我看到他的脸色也是满脸狐疑。   医生初步诊断林翠只是呛水导致短暂窒息,并无外伤,经过简单的人工呼吸(我也会呀)以后林翠咳出了几口水,睁开了眼睛瞧了瞧四周,随即又昏睡了过去。   我就站在俞老的身边,林翠的动静我都看得清清楚楚,尽管她醒来只有片刻,时间上仅仅是几秒钟,但我有自信可以看出她醒来的几秒里,流露出一种惊讶的神色,我从没有落过水,也从未看见过抢救溺水者的现场,所以无从知道,这种惊讶是不是可以用“落水被救,发现自己仍然活着”来解释。如果是名侦探在场,也许会把这桩事件定为一件推人落水的谋杀案,而被害人的惊讶眼神是指认凶手的重要线索。但是我几乎可以肯定,林翠的表情是惊讶而不是愤怒,也没有针对我们中的任何一人。   当然这只是我一瞬间的感觉,随后的注意力就和其他人一样,被转移到工作人员如何让船靠岸,用备用踏板当担架把林翠抬下船。   这一过程中俞老充分体现出镇定的专家风范。他一方面指示探察人员中断现有工作,把各项数据分类保存,以便送走林翠以后能马上重开工作,一方面时时留心看林翠的状况,保障了没有一分钟治疗时间被人为地耽搁。   尽管俞老显得如此冷静,我还是听到他在喃喃自语。   “俞老,您刚才说什么?”   “哦,我是说小翠这孩子水性很好啊。还代表局里参加过系统里的游泳比赛,就算失足落水……再加上昨晚有点喝高,可也不至于被冲到江心要人救命啊,难道说……”   我听到俞老说到“再加上昨晚喝高”就脸红了,根本没心思想他说的是什么。   “俞老,昨天是我不好,待会儿我陪她去医院吧。”   俞老见我这么说,随和地笑了笑,说:“怎么?有异性就没党性了?就把岗位工作给撂下了?”   “哪儿能呢?”听他这么一说我更急了,“我这不是担心她吗!林翠要是真有个什么……我能安心吗?!”   “呵呵,去吧去吧。那孩子不会有事的,到了医院多陪她会儿,等她醒了问问她怎么回事。”   “嗯。”我心中感谢,俞老不愧是宽厚长者。   就这样我得以搭上了研究所的车陪同林翠前往医院,临走我当然没忘记加一句:“俞老,断流合拢什么时候成功,第一时间通知我啊。”   “放心吧,我打你手机。”俞老在船头应着。   当时我已确信合拢一定会很成功,而铁龟铁牛多半也会找到的,只是时间早晚问题,但万万没有想到会那么快,更没有想到,这个消息我本有机会比俞老先知道……   医院离江边只有15分钟的路程,我坐在车上甚至都来不及好好体验赶时间救人的紧张,也来不及问大体颇为清秀的医护叫什么名字,就已经到达了目的地。   医院大堂里充斥着我半懂不懂的方言,挂号等等自然有司机等人包了,我唯一可做的就是守在林翠身边。   抱她上医院推床时居然毫无杂念,看来这几年确有长进。   方言依旧显得太快,检查结果,输液等等相关信息我都是揣摩着明白的,只是预交款清清楚楚毫无疑问。自觉什么忙也没帮上的我下意识地打开了钱包,事后想想同来的居然没有一个人和我争抢,真是……   急救病房里空调开得很热,我回避了护士给林翠换衣服,自己也脱下了外套,顺便打听哪里可以借到躺椅之类的东西,做好扎根打持久战的准备。   医生马上就来了,简单看了一下之后,操着不错的普通话冲我说了几句,大意是“不用担心,你太太没什么事,只需观察观察……怎么会落水的呢?小两口吵架?”我忙不迭地解释我们不是夫妻,一面想这是什么医生?小两口吵架能把老婆扔江里??   “对,我知道,还没领证……”这医生还哈哈大笑做了解状,我百口莫辩,一边才发现陪到病房里面的居然只有我一人。   手机铃声及时响起,救我脱离尴尬境地。   来电显示是俞老守承诺给我打来了电话,但我绝没想到有那么快。看看手表,才10:00,距离正式合拢的开工时间还有45分钟啊。不过这一下子我倒有点犯难,按理说抢新闻是我们记者的第一要务,我们要像苍蝇一样反应敏捷像蚊子一样死叮不懈,但是这边林翠还……   “什么?!铁牛找到了!……这不还没断流没淘滩吗?怎么先把铁牛找到了?”我当时真的有些觉得不可思议,但更多的是惊喜,一种记者面对新闻的愚蠢惊喜。(当然,“愚蠢”二字是事后才体会到的,专指我们这种人对发生的事情认识不足,只觉得惊人就是好事。)   为了在任何嘈杂的环境都不致漏听以致错过重要信息,我的手机一贯设置最尖利刺耳的铃声。这次它也起到了效果。   “你醒了……别动,别动,好好躺着……哦,对,俞老,小翠已经醒了……小翠,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铁牛找到了。”我借着打电话的当口,有意无意地把对林翠的称呼改成了和俞建国一样的“小翠”,准备若她并无反对,以后就一直这么叫下去了。   “铁牛?”林翠用很慢的语速重复了这两个字,似乎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当然,她的茫然神情在我当时看来纯属昏迷结束后的短暂迟钝,完全正常。   此时我已打定主意,既然林翠已经恢复知觉,我也该以事业为重,赶回去写报道了。   挂断手机我开始整理随身物,“小翠你先好好休息着,有事情摁铃叫大夫……铁牛找到了,我得先过去采访,采访完了再回来看你。”   “采访?”林翠依然是那副迷糊的样子,有一瞬间好像明白了什么,但又马上恢复了疑疑惑惑的神情,“找到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吗……那么大的铁牛,能被冲到哪儿去?”   我已经披上了外套,虽然觉得林翠的话听上去怪怪的,但也没时间管了,奔赴现场要紧。   临走的时候我把用得较少的那部手机号码留给她,“有事打我电话,电话簿里ND就是。”   第二章 乱流   回现场只好打的,司机依然不紧不慢,丝毫不顾我这个记者的感受。   好歹到了现场的时候,船已经不知去向,俞老他们都上了岸。   “从金属探测仪的数据来看,应该是铁牛没错。”俞老大有成功在望气定神闲之感,给我解释状况时自上船以来破天荒地点起了烟。   我一边做笔录一边随口恭喜,顺便告诉了他“林翠平安无事,不用担心”。   俞老满脸笑意频频点头,我一边低头继续写一边想见鬼了我怎么主动把话题扯到这上边来了呀。你可要坚定立场现在可是工作时间呀。   “不过她醒的时候有点怪怪的,”我试图把话题重新拉回到与铁牛有关的方面上,“好像说找到了也没有什么稀奇。”   “没什么稀奇?哼。”俞老苦笑了一下,“很多坐着说话不腰疼的人是这么说过。”   我心里咯噔一下,“俞老,小翠她可不是……”   俞老摆手阻止我继续说下去,同时闭眼点点头表示理解,重睁开眼他又马上若有所思,“其实,我倒觉得在这个地方找到很有点稀奇呢。   我立刻这话里头有文章:“为什么这么说呢?”   “92年那次探测所有的原始资料都保存得很完整,我都看过。但是清楚的记载这个区域是经过严密搜索的,以此为中心半径二十来米的地方,都没有任何称得上金属反应的东西。”   “会不会是技术……”我试图解释。   “那时的技术其实并不比现在差多少。”   “那……那么是人员……”   “不会,”俞老断然否定了我这猜测,“当时负责指挥的蒋凌峰是我的老同学,他这个人我还是了解的。”   看来并非技术问题又非人员疏忽,我只好不言语了。   “存疑”也是新闻中一个重要部分,把可以解释的东西写成难以解释,引起读者兴趣,是记者的必修课。有了“专家感到疑惑”作后盾,我何乐而不存疑?   剩下俞老一个人喃喃自语,“你说水底能有什么东西,把那么大的铁牛盖得严严实实,一丝缝隙都没有,连金属探测仪的信号都完全阻断?你说这滔滔江水在十年里,能把六万斤的铁家伙挪动多远?五米?十米?二十米?……”   我第一次看到潜水的人出来,才知道一套潜水装备有多重。   潜水者一举一动都很老练,但面相不太机敏,也许因为摘了头盔脑到看起来很小。他向俞老报告情况的时候我也一直在旁边听着,从他的语气里倒是听得到预想中的兴奋。   “是啊,肯定是,有那么大。铁家伙看得很清楚么……只是怪了,一点泥巴都没有,就那么赤裸裸的,水底下都看得到反光……”   我速记的功夫一流,着几乎是原话,同时我也注意到俞老的表情:开头就一点都不兴奋,相当沉静,甚至称得上严峻,也许因为“确实是铁牛”早在它的意料之中,算不上一个好消息,而等到听到“没有泥沙覆盖”的时候他的眉头越皱越厉害,几乎使用看外星人的眼光在看潜水员,可怜那老兄自己完全没感觉。   当时我就窃喜,看来这次选择的报道方向是正确的,如果能将“铁牛重现”的种种异状做得绘声绘色,应该是远比岁修本身精彩的报道。   扎人的新闻未必需要明确的结论,悬而未决的感觉比盖棺论定更好,但是如果一些所谓的疑点早有明确的解释,却大惊小怪地大肆渲染,这种哗众取宠的风格我还是很反感的。我的原则是,在尽量搞清事实的基础上罗列疑点,用平静的口吻。(其实这样更容易引起好奇,所以说抓眼球也有格调之分。)   在我的笔记本上,当时就留存着这样的段落:   1992年勘察时的范围,包括现在的地方,甚至还要向外延展出许多,根据这几年的水文情况,铁牛应该不会出现在这里的。   1992年没有发现铁牛有三种原因:   一是铁牛不在勘察范围内,十二年来某些不知名的水文异动让它现在到了这里;   二是1992年时铁牛陷在河里太深,探测仪探不到,但那时使用的探测仪虽然不能和地质勘探时用来探测地下矿藏的探测仪相比,可就算铁牛在河底二十米深的话,也会被探出来,别说铁牛的埋藏深度不可能超过二十米,就算超过了二十米,这十二年竟让它从二十米以下冒了出来,也是难以解释的奇迹;   第三个理由虽然可能性也不高,但和前两个理由相比,要可信得多,就是那一次探测器出了故障。   从战术上来说,所谓“第三个理由”纯粹是瞎掰。加上它不过是为了让读者对前两个理由的合理性视而不见,从而把思路转到想入非非的状态里去——“可信得多”的理由也这么牵强,可见其他理由更站不住脚,真正的原因一定是……   所以说最好不了的病就是职业病,我当时考虑的就是这些小把戏,只想着世上哪有那么多狗屁怪事,尽管我老是撞邪,但概率也不该这么高。   后来的事实给我一个教训:永远不要觉得这世上有什么神秘力量罩着自己,不管它叫做神还是概率论。   这一天的白昼真的是特别长,对于一个记者来说简直显得像两个白昼那么长。壮观的合拢仪式早就不是我要关心的重点了,表上的时间不过是十一点,回头想想我送林翠到医院不过是九点半,平时我这时候还没吃早饭,简直是疯了。如果按照我的作息,一起床就能赶上发现铁牛,整个“上午”就能专心报道发现铁牛。   11:25分,仅仅在截流开工的40分钟后,都江堰灌区内江段合拢成功。   水流渐渐低落下去,预期中的铁牛就要在河床上出现了。   这段时间不但我,而且俞老显得很紧张焦急。大概是自己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故意扯开了话题。   “小翠那边,不会有什么事吧?”   “没事,我留了部手机给她,有事她会打电话的。”   “号码多少?我打个电话问问她情况。”   “用我的手机打好了。”   “好,”俞老接过手机,“顺便告诉她铁牛马上要捞上来了。”   俞老用别人的手机很是节约,我低头才不过写下两行字,也就一分钟多一点的功夫,就听到他的大嗓门:“好好好,我不和你争,你先好好静养……好吧,就这样。”   我正想问怎么了,俞老先发起了牢骚:“这孩子真是奇怪了,居然说什么铁牛早就捞上来了!我问她什么时候?她居然还像模像样地跟我说92年!”   我一下子想起离开医院时林翠的怪异状况,原来她认为铁牛早就捞上来了!还确切记得是92年!看来这次落水,对她身体影响虽然不大,但对记忆还是有蛮可怕的后果。   我虽然觉得有些不祥,但还是这样开解俞老(同时也是开解自己):“俞老,我看会不会是这样:我们经常会有这样的经历,看到一件事情,却感觉是很久以前就发生过的,然而事实那绝对不可能。其实不过是由于我们管理记忆的大脑部分发生了点小问题,才会产生这种错觉。林翠的状况应该是类似吧。”   俞老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你说的有可能。突发事件的确能让人的记忆产生错觉,有些是失去记忆,记不得发生的事;而这样的则是把记忆‘提前’了,把没发生过的事情当成了已发生的。”   俞老虽然这么说,但我感觉他并不释然。连我自己也怀疑起来了,像铁牛有没有捞上来这样的大宗事件,难道也会产生记忆偏差吗?人类的记忆真是奇妙的东西。   铁牛出水的一刹那,给人以什么样的感觉,对于记者来说是毫无意义的,透过镜头我看到的不过是如何取景,报道里之多以一句“六万斤重的铁牛破水而出”涵盖。但是我还是很不职业地要强调一下,因为当时我的感觉是,哦,那就是铁牛啊,亮晶晶的。   事后我估算了一下,从铁牛牛角在水面上露头,到最终完全展露在干涸的河床上,全过程不下十五分钟。整整十五分钟啊,所有人的视线集中在偌大的铁牛身上,居然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发现——   一直到,一直到铁牛在地上昂首挺立,人群像磁铁一样黑压压地围拢过来,才有人惊呼——怎么是亮晶晶的?!   想来你也猜得到,如果那第一个惊呼的人不是我,我也就不会有脸在这里这么说了。   想想看,明朝的铁牛,亮晶晶。如果说我刚看到它冒头的时候脑海里出现“亮晶晶”的三个字只是隐隐觉得不对,那么其他所有人大概都是一样的。在整个旁然大物在我们面前被吊起放下的过程中,其实每个人心里大概都有这个疑问,只不过好像太惊讶了,而又分不清这种惊讶是铁牛本身带来的震撼力造成的,还是因为“亮晶晶”,就好像所有人的情绪被个无形的塞子堵住了,知道铁牛落地,一群人上去围观,“法定的”七嘴八舌时间到才爆发出来这疑问。   稍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铁制品在水中尤其是这种富含矿物质的江水中浸泡几年,就会氧化生锈。更何况是元朝至今的近八百年?原本所有人的心理预期,不过是指望从江水里捞出一个依稀可辨形貌的“牛状铁疙瘩”罢了。万想不到的真正捞起来的铁牛,是除了一点污垢以外几乎全新的家伙!而且更为奇怪的是,它几乎是完全“挺立”在河床上,挺立!没有什么淤泥掩盖它,别说大腿,连膝部都没有被淹没,只有蹄子插在泥里,而那也完全是因为它自身的重力。简直可以说,当场把一只铁牛放到泥巴地上 ,也不过是这一副模样。   我马上回头去看俞老,发现话到嘴边的“怎么会那么新”根本不需要问出口,他显然也在想这个问题。其他专家和工作人员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当时我自己觉得思维变得很奇怪,甚至想会不会有人开玩笑,放了头新造的铁家伙到江里,想看打捞的人的笑话。国外有很多类似的神秘事件,比如某些麦田圈之类的,经调查出自这种恶作剧的为数不少。但是……中国人可能吗?再说这成本也太大了吧?把那么大的家伙神不知鬼不觉地搬到这儿来沉下江,可能吗?   专家组这个时候已经聚拢起来窃窃私语,我本该职业地凑过去听听说什么,不过反正事后俞老也会告诉我(我有这个自信),就不去惹人讨厌了。趁这个机会我放下相机,好好观察了一下铁牛。   除了显得过新之外,铁牛的另一个奇特之处就是造型。我不知道明代的雕塑艺术是怎样的,但是我看这头牛与印象中中国传统的那种是鼻子是眼的老黄牛形象相去甚远。与其说是出自明代匠人之手,莫若说更像出自毕加索或达利的作品——当然,在抽象和变形的程度上有所不及,但绝对不是写实派的,牛身的造型都是流线的,并无预期的线条,细节则是完全省略。对了,这样的风格我国也有,不过是在商周的青铜器上,一个小小的壶盖或手柄上的小动物,让你猜半天是羊是狗还没有结论。入唐以后这种风格就式微了。而且,在小东西上这样刻画并不觉得如何,如此庞然大物却采取了这种风格就有些刺眼了。   对了,好像唯一不属于这种简约风格的部分,就是这头铁牛的牛角。牛头低垂,牛角几乎水平地像前方延伸。两只牛角不像全身其余部分那么光滑,而是看得出有螺旋状的花纹。仔细看那花纹又不是平滑的螺旋曲线,而是凹凸不平的,很像旧时红木家具的雕饰,说是某种字体也未尝不可,没准是蒙古文——思考尽量多的可能性,是我的一个习惯。凑巧的是这习惯居然与这次的事件联系了起来,将在以后的时间里大大考验我的想象力与逻辑,而与这事件的惊人怪异比较起来,铁牛外表上送种种奇特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专家的“临时会诊”并没耗费多少时间,俞老到我的身边说的第一句话倒是让我意外:“小那,这次的消息能不能先不要发?”我愣了一下,心想这铁牛真有什么重大的古怪,居然要封锁消息。   对这种要求,拒绝是我的第一反应,“俞老,你要知道记者的新闻自由可是受到……”   “我知道,我知道小那。”俞老打断了我,“可是你看这铁牛的样子,总让人怀疑到底是不是元朝那只……我知道现代人铸造的可能性不大,但是我们总要严谨一点吧?万一真的不是,你就这么把消息发出去了,这笑话就闹大了。”   我环顾四周,果然每个记者身边都有工作人员在和他们说话,想必内容跟我是一样的。   “我看这样吧,小那,”俞老继续说,“我们先要对铁牛作一个鉴定,如果鉴定结果没问题,第一时间通知你……你趁这个时间把稿子整理一下吧。这也是对你们新闻的可靠性负责嘛,对不对?”   我只好点点头,把相机收了起来。至于整理稿件。我是不会做的。万一鉴定结果并不是“没问题”,我就把材料全部换一种方法组织,写成……小说。   我当时就存了这种念头,事后证明真是有先见之明。   这一天因为起得太早,所以很早就睡了。原打算去医院,因为很多人要去看林翠,最后也没有去。   正因为躲人多才第二天去的,没想到那里还是看到一屋子人,当然是俞老和其他研究所的同僚们。我几乎以为他们从昨晚一直……吵到现在。   几乎每个人都开了口,但是很明显意见只有两派,一派是林翠,一派是其他人。如果换了另外一件事上出现这种情况,我想我多半会站在林翠这边——从中学起参加辩论我就喜欢支持少数观点,但是这件事……   林翠坚持的论调和昨天的一样:铁牛是1992年已经捞上来了,说现在才捞上来的人,是出于某种莫名其妙的原因颠倒黑白,掩盖事实……其余的所有人只是在给他人和自己作证,试图说服林翠没人有必要进行这样一场阴谋。   我只好爱莫能助了。   正当我犹豫着要不要和什么时候主动上前打招呼的时候,林翠发现了我,但是这个时候她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想着证实她所记得的事实,看到我出现,第一个念头就是“拉来作证”。   “那多!你来说说!你第一天来采访岁修,我们还在铁牛边上合了影。你把照片拿出来给他们看呀!”   天啊!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再这样下去不行,她的毛病得治治……”我背后出现了这样嗡嗡的低语,让我觉得刺耳,但我此时心里所想的其实也是一样。我默默打开背包,拿出胶片袋。   林翠看到我的举动,一副对“真相大白”的期待表情,“我真不明白你们撒谎有什么意义?跟我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所里面你们可以众口一词,不是所里的人一来,你们就没辙了吧!”   “你自己看吧。”我尽量让自己的语调严肃而又不显得冷酷,“这是我和你唯一合影过的照片。”   空气像凝固了——很多文学作品里有这样的描述——我想当时就是这样一种情形。   “骗人!”打破凝固的果然必定是大叫。   “骗人骗人骗人!”林翠显得歇斯底里,她对着阳光看底片的眼睛带动着整个面部在抽搐。   “难道你要说,这张照片里本该有我、你,还有铁牛?”我试探地问。   “对!”没想到她真的这么回答,“假的!这是假的!”   背后的嗡嗡声更多了。   我尽量让自己平静对待,如果这是数码相机拍的,我有办法做假。但这是光学底片。这么短的时间里我是没办法做假的。“   这个时候,我相信唯一的办法是用铁一样的事实和她耐心的讲道理,而不是强调她的种种谬误和偏差。把一个处于不正常状态下的人当作完全正常对待,对于她的恢复只有好处,反之大惊小怪的话,只会收到相反的效果。   果然,林翠沉默了下来。虽然还是浑身发抖,但是已经不像是要继续和所有人争执下去。嗡嗡声也随之消失了,所有人都看着林翠苦苦思索。   我和绝大多数人一样,没有经历过一觉醒来,发现一切和自己记得的不一样,但我知道这种感觉一定分外痛苦,似乎自己被这个世界抛弃了。   林翠终于开始用手腕敲击自己的脑袋,轻轻地。我守到了好时机过去抓她,即使有那么多人在身后,我也相信足够大方自然。   “好了,你先休息一下,别想太多了。”我轻抚了一下她的头,就算这动作在“大方自然”上有所欠缺我也顾不得了,“都会好的,睡一觉,一切都会好的。”   事实当然不那么简单。让病人睡去是容易的,守候病人的人要心安就不那么容易。出了病房,几乎所有人都在听医生讲述病情。   医生不过是老生常谈,简直同电视里一模一样。“病人的精神状态还不稳定”,“可能是头部受了冲击”,“我们还要再观察一下”,“做个CT”,“现在只能给她用一些调节情绪的药”云云。都是废话且毫无新意。   虽然刚才在病房可以“放肆”一把但回到外头我还是知道自己不宜介入过深,虽说林翠没有亲人,但是这里的事情还是交给她的同事们为宜。   原本采访是可以在这一天结束了——铁牛已经捞上来了,尽管受俞老所托,我答应了在消息确实以后再发稿,但也尽可以回到上海等他的消息。不过既然社里给我批了五天时间,我乐得用足。当然,我也有些放心不下林翠。   医院的CT报告说脑部全无损伤,记忆偏差只是功能性问题,并非器质性的。于是乎第二天就把她打发回家乐。研究所里当然没有要求她上班,就算她虽身体没问题,其他人恐怕也受不了和她继续“对质”。   铁牛的报告几乎在同一时间里出来,同样毫无悬念地证实了“铁牛的确是铁的”,年代检测也无问题,它绝对不是现代的,甚至比元朝更古——这一点并无关系,古人很可能用当时的“古铁”铸造具有吉祥意味的镇压铁牛。至于它为什么不生锈,只有天知道了。   人总是习惯用“只有天知道”来解释自己不明白的也不愿意花力气去想的事情,好像说了这句话就与己无关了,从此可以什么都不用管。我说这话大致上也是这意思,甚至已经准备好在报道里做个“存疑”。没曾想到,事实发展到后来,居然变成了“只有我知道”。   而我建议,一旦你碰到哪件事情变成“只有我知道”以后,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它吞下肚去,不要试图让更多的人相信它。当然,除非你打算把它写下来,注明了是“纯属虚构”的小说,满足于拿它换几个稿费钱。   离开都江堰之前,我打算到林翠家里去看看,跟她告个别。虽然知道以后不会有什么机会再见面,但是她记忆出了问题,总让人多少觉得放心不下。   按照她给的地址,我打的来到那片小区。小区的楼别分布很古怪,我根本看不出有什么顺序,大概是在不同的时间里分期建造起来的吧,房子也显得新旧不一。我正踌躇间,看到一个戴红领巾的小女孩,向老少问路正是我的习惯。   “小妹妹,12号楼在哪里你知道吗?”   “你找谁?”小女孩还很有紧惕感。我不知道自己哪儿点长得像坏人。   “我找12号401。”   “你是找林阿姨吧?”原来她和林翠认识。“你跟我走吧。”   多半小姑娘也住12楼,看她很热心的样子,我刚才的些许不快马上烟消云散。   短短几十米路,我们还是做了一点交谈。我知道了她叫诺诺。至于小孩子能够对一个陌生男子来访自己的“林阿姨”作出什么样的猜测,问出什么样的问题,你大可以尽情想象,我可以告诉你,这小女孩完全对得上号。   林翠开门的时候,我真的有一点吓一跳的感觉,才几天的工夫,她就憔悴了许多。看到我,她勉强露出了点笑容。很快她又注意到了我身后的诺诺。   “诺诺,是你带叔叔来的?……哎,你怎么流血了?”   “摔的。”我这才注意到小女孩膝盖上有个地方破了。不过伤口不大,少量的血也凝固住了。   但林翠一副很紧张的样子:“怎么你不晕血了?”   “晕血?”诺诺很奇怪地重复着这两个字。这语气让我想到……对,和那个时候林翠刚醒来,重复“采访”的语气一模一样。   看到林翠马上眉头深锁,我急忙岔开话题:“怎么,只能站在门外吗?”心里想林翠不但记得铁牛捞上来了,还记得一个小女孩晕血。亏得她没有记错家里的门牌号码。   在把诺诺打发走之前,林翠显然心神不宁,对我问的任何问题都唯唯作答。我想她可能对我有些想说的话,但又不想在其他任何人面前和我起争执。这只能是关乎一个主题——她的记忆。   其实我一直对人的记忆活动感到兴趣。在大学里的门门考试,几乎都是靠着自己优秀的记忆力,在考前的几天里突击背出来的PASS。然而一旦考完,只消过几个小时,再问起我关于这门课的内容,我就一点也不记得了。说起来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但仔细想想也有奇妙之处:这些记忆,它确实存在于我的大脑某处,曾经鲜明正确,清晰无误,试卷就是最好的证明;然而它现在却不再出现了,认为它就此不翼而飞是荒谬的,合理的解释是它沉睡在某个角落,直到有一天会再次以本来面目醒来。偶尔有过这样的深夜,赶稿子到恍恍惚惚、不辨梦境的时候,突然一联江淹的诗句就顺溜地冒出来了,而就在之前一秒,我还以为自己会背的诗只剩下了“床前明月光”呢——还得特意提醒一下自己接下来的并不是“地上鞋两双”。   现在林翠产生的记忆偏差的情况,对我来说是一个很好的观察机会——虽然说起来有点残酷,但是我真的有这样的想法。记忆也许是记者最应该关注的东西,常常用笔和键盘记录下真实和虚假的记者,其实很想知道,多年以后,在人们的记忆下面会留下些什么。当然,也有完全不考虑这些的记者,但这些人在我心目中,根本算不上真正的journalist。   但在这个问题上交流并不是很容易的事情,诺诺回家以后,林翠坐在沙发上,沉默了很久。不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反而更像是发着呆,就这样让时间流过。我猜我必须要采取主动。   “铁牛的报告,出来了。”我仔细观察着林翠的表情——没任何波动迹象——才继续说“体积还真是惊人啊。”   “长3.63米,最宽处1.12米,高2.34米,算角的话2.47米。”   林翠说话的声音很平静,我却睁大了眼。   她还是侧着脸,却很清楚的发现了我的表情。“铁牛的标准数据。你也许要问为什么我记得那么清楚。”   我点点头,我确信她看得到。   “因为十年来,一直挂在嘴上啊。”   这是林翠自“记忆出问题”以来,第一次让我这个记忆健全的人感到震惊。   不会有错的。铁牛的长宽高数据是昨天才出来的,那时候林翠已经回家休养了。她不可能是在单位里得知的。要说有什么同事朋友之类的,特地打电话告诉她有关“让她记忆偏差的铁牛”的事情,则未免有些不合情理。何况我觉得林翠没有骗我,她说的那些数据使她一直记得的,就应该确是如此。   难道说这世上真有洗脑术,可以任意编排人的记忆?如果有那么被洗脑的是谁呢?是林翠还是……“真理在少数人手中”的惯性思维,让我马上就有些心虚起来。假使这里真的发生过修改记忆的事情,那么从难度上来说修改一个人的记忆自然比修改一群人的记忆容易,但是从修改的内容上来讲,“把现有的抹去”比起“凭空制造出新的,而且还和‘未发现’的事实相符”来,又要简单得多,也符合逻辑得多。   想到这里。我发现我的思维已经有些混乱起来,或者说思维本身并无差错,但是心理上算恐惧阻止我再朝这个方向想下去。当然,这样的“心理分析报告”也是事后才给自己做的。当时让我停止探究这个问题的表面理由挺简单;林翠已经神智不清了,情绪不稳定,我可不能陪着她一起瞎搅和。   这样一想,就自然而然地给一切找合理解释;一定是某个同事告诉林翠有关铁牛的数据(至于他/她为什么这么做是个谜,但我不打算解开它),而林翠却把这说成是她十年前就知道的(至于她这样做是故意骗我还是真的脑子出了问题,也是个谜,解开它……得看可行不可行)。   我定了定神,用尽量平和的语气对林翠重复了一遍我和俞建国说过的猜测:由于我们管理记忆的大脑部分是不是地会发生点小问题,偶尔会让人产生错觉,以为第一次碰到的事是以前经历过很多次的,或者当下的事是发生在很久以前的。   当我开始说这段话的时候,林翠一听到我“循循善诱”的语气就显露出失望的神色,我不加理会,尽量把自信体现出来,我甚至觉得自己是代表人类的理性在和林翠对话,我没有理由不这样振振有辞。林翠的眼睛里一直有泪珠在闪动,一副受了莫大委屈的表情,几乎让我心软,想对她说:好,我相信你,你说的我都相信。但是理性告诉我这对她一点帮助都没有,反而有可能会让她在错误里越陷越深。于是我只好尽量在严肃和和善这两者之间保持平衡。   然而林翠还是很快从失望变成了绝望,当我问她“你仔细想想,林翠,数据是谁告诉你的?你早上有没有接过电话?……”的时候,她已经压抑不住情绪,歇斯底里的叫起来:“你也不相信我?!你也觉得我脑子有病是吗?!”   我赶紧解释:“不是这样的,我刚才说的情况每个人都有可能发生……你知道,人的大脑也好像机器,总会发生点小故障的。你最近又受了外伤,可能也影响到……”   林翠没有让我把话说完,就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快步冲进了客厅右侧的一扇门,我都来不及看清那究竟是不是她的卧室,只看到房门上留下的一个破洞,应当是被人用拳头砸破的——大学里有过喝醉酒砸坏寝室门的经历,因此我对这种痕迹不陌生,只是没想到林翠也有如此暴力的一面。   后来发生的情况就好像任何连续剧里都会有的场景一样了,我在门外轻敲房门,苦口婆心劝说无用,她在里面死不开门,并一口一个“你走啊!”说实在的自从和大学里的女朋友分手以后,我就再没经历过这场面。按理我应当一笑离开,主人都躲起来了,客人没道理那么不识趣。但是这时候真不知道是怎么了,我很担心她会做什么傻事。仍然执着的敲着房门,直到林翠终于用哭完以后比较平静的口吻对我说:“……对比起,那多,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你说的我都知道了,你放心,我不会有事。”   如此情况下我当然不好去找太平斧,只能悻悻离去,高喊一嗓子“林翠,我走了,有事给我打电话”,把铁门关得震天响,好让她听见。   在回上海的火车上,我尽量告诉自己不要在这件事情上想得太多,但不知道是否因为火车过于颠簸了,我时不时地总想起泛舟江上的舒畅感——也许只是因为太久没有坐江轮了。   第三章 回峰   回上海的时候我终于如愿以偿地坐上了江轮,轮船顺流而行,在长江上游湍急的水流的扶推下破浪前行。船出四川后江面渐宽水流渐缓,站在甲板上江风拂面,江风无形无质却撩人于神秘之中。夜晚,繁星满天,星斗连成一片一片延伸至目力无法到达的地方,昭示着世界的无尽和不可解。然而此般的江风江水却没有让我有丝毫欢愉之感。临走时林翠的忧伤深深印在我的心里,那是一种被整个世界怀疑的绝望与无辜——她为什么这么无辜呢?即使每个人都证明她的记忆是错的她还是一如既往地无辜。我觉得世界忽然变成了两个,一个是众人的世界,一个是她的世界,她被从众人的世界中抽离了出去,一个人与其他所有人对抗。然而更大的可能仅仅就是因为她掉到了水里然后患上了失忆症,为什么我要把她想得如此神奇?但“长3.63米,最宽处1.12米,高2.34米,算角的话2.47米”又是从何而来?只有当她说出 “长3.63米,最宽处1.12米,高2.34米,算角的话2.47米”的时候她是如此自信,一扫本来的绝望和无辜,语气平静,不容质疑。   唉。   怎么回事?   自从从林翠家出来我一直精神恍惚,整体处于两种状态,一种是默想林翠,一种是默想以后疲倦得什么都不想。天哪,我这是在单相思吗?如果是俞建国这样扑通掉到水里去,然后被人湿漉漉的捞起来之后变了个人似的说胡话,我现在多半在拿这个事情当笑话想,或者拿这个当素材给新办的那个《东方早报》写个专栏什么的,反正他们喜欢这种乱哄哄的东西。现在是因为林翠落水才让我这样全副心思地念挂吗?算了,我决定不去想了,找点事做做。   船上居然有可以租小说看的地方正好让我打发时间。我借了套黄易的《寻秦记》来看,虽然这部书我已经看了很多遍了,但是我觉得这样一部小说的厚度正好足够打发掉一次旅行路上的时间,况且我喜欢黄易,用他仅有的一点点想象力可以写到一种及至的趣味。《寻秦记》写一个叫项少龙的家伙,被人拿来做时光机器的试验,结果被送到秦朝回不来了,但是他知道历史上有个家伙会坐上始皇帝的位子比较有前途,于是就去傍了嬴政。我窝在船舱的灯下面看《寻秦记》,这一看就看得昏天黑地,直到睡意袭来,书盖在脸上就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又在打捞铁牛,结果有人落水,捞起来一个人自称项少龙,然后对所有的人说“长3.63米,最宽处1.12米,高2.34米,算角的话2.47米”。醒来回想这个梦,暗暗自己吃了一惊,想到了什么,但被局限在黄易先生仅有的这么一点想象力当中了,依旧没有什么建设性的想法。   回到上海的时候是下午,我到家就给俞建国打了电话:“俞老,有关铁牛,有没有什么新发现?”   “哦,现在已经邀请有关考古专家,特别成立了一个铁牛的研究小组,同时也有西南水利大学最资深的一位教授参与,按照惯例我们会先搜集一切关于铁牛的资料作背景分析,过一两个星期就会有一份详细的考据报告出来了。”   “到那个时候仍旧要让我发独家呀。”   “当然当然,铁牛打捞的报告什么时候登?”   “就这个星期了,报纸出了我第一时间给你寄。”   “呵呵多谢了。”   “哦,对了,林翠的情况怎么样?”   “怎么样……唉,这两天单位领导去探望她她都关门谢客,弄得领导很是尴尬。让她再多休息几天吧,别说你着急,我们也都着急啊。”   “嗯,也只好这样了……再联系吧。”   挂了电话我定了定神,泡了杯咖啡,决定无论如何先把稿子炮制出来再说。最后稿子成型的时候我已经把岁修作为背景一带而过,定题为《飘荡12年的铁牛缓缓浮起》,稿子中极尽跌宕起伏之能,几张铁牛“亮晶晶”的照片也非常抓眼,天亮收工的时候因为喝了四整杯咖啡,没有什么睡意,出去到信箱里拿晨报看,却非常意外地拿到了一封信——我已经几乎十年没有收到过手写的信这样高级的东西了。   信封下署名“四川林缄”。居然是林翠寄来的。林翠估计是在我走不久就开始写信,才会信到人到。信写得很长,林翠在信里说,她把她记得关于铁牛的资料都写了下来,铁牛的来历,一些传说,铁牛牛角花纹的考据,当初造铁牛者的身份和古籍上对此人的记载等等。“铁牛铸于至元十二年,彼时川中大水,都江堰危悬一线。世祖忽必烈亲至太庙祈天。次月,传汉中天降玄铁,世祖命当世第一之匠人名王元泰者,领工匠上千,熔玄铁而混五金,铸六万斤铁牛,同时大修都江堰。铁牛既成,沉于鱼嘴之前永作分水之用。传水牛成后,王元泰整日坐于铁牛之侧,不饮不食,忽一日,不知所踪……”她说,不知为什么,她相信如果这个世界还有一个人相信她,那就是我了。我看到“这个世界”,蓦地一怔,我在她家的时候她也说过这样的话。她在信的最后留了她家的电话,说希望我打电话给她。我看完信不假思索抓起电话就打,拨过去却是“您拨的号码不存在,请查阅电话号簿。”忽然想起都江堰市的电话是7位的,林翠在信里给了我一个8位的号码。另外,我清楚记得我给过林翠其他所有我的联系方式,惟独没有给过她我家的地址。在四川我也没有给过任何人我的地址,因为我自己从来没有记住我家是多少弄……为什么林翠搞错了自己家的电话却如此神奇地知道我家的地址?   我想了想又打了个电话给俞建国,开口先问了一句,“俞老,铁牛没有新动向吧,那我稿子就定下来了。”然后开始问林翠家电话。   俞建国把林翠的电话给了我,顺便对我说:“昨天晚上,小翠原本一直住在重庆的妈妈听说女儿落水后记忆上出了些问题,连夜从山城赶了过来。”   我“哦”了一声,向俞建国道了谢。俞建国呵呵呵了几声说不用谢。挂下电话我拨通了林翠家的电话,接电话的声音明显是林翠的母亲,问我找谁,我沉默了5秒钟,挂掉了电话。   隔了两天俞建国主动打了电话过来,开口第一句:“是小翠的事情。”   我问道:“怎么了?”   俞建国道:“小翠今早被送进了精神病院,是她妈妈所主意,她妈妈以前是做护士的,凭经验断定小翠是由于过度惊吓而引起的记忆错乱,希望通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可以恢复过来。”   俞建国又说:“小翠这孩子,一开始死都不肯去医院,后来我打了电话给医院的看护队一起把她送了进去。在那里住一段日子应该对她身心都好的吧。”   我应了俞建国两声,脑子里晃着的是和林翠并肩眺望大江的画面,心里堵得慌。愣了一会儿发现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对话,只能说道:“也好,小翠是有些问题,送到那里去治疗应该对她颇有益处的吧。”   挂上电话后,当晚一夜没有睡好,脑子里重复播放那天和林翠一路看大江看过来的镜头。奔腾的江水,昂然挺立的鱼嘴,林翠模仿领导的口吻喊“翠华,上大坝”一一浮映眼前。我开始后悔那天拨了林翠家的电话又挂了,现在她进了医院,想打给她电话却已无法抵达了。   这次的报道刊出后大受好评,我的稿子被评为了甲等稿,拿了1000元奖金。从主编到社会新闻的领导都对稿子赞赏有加,说我真有敬业精神,并指示我继续关注铁牛的报道,做一系列追踪报道出来,追踪一定要做得有依有据,我们《晨星报》是大报,办报态度要严谨,不能为了满足读者的猎奇心理而放弃了科学的态度。由于俞建国的关系,追踪还是比较容易联系的,于是我应承了下来。   几天后我打几通电话到负责考据铁牛的研究小组处。虽说都江堰水利局对铁牛的研究非常重视,如俞建国所说把西南水利大学的首席教授都请来了,但由于关于铁牛的资料太过零星,要翻阅很多文献才能收集完整,所以铁牛的考据工作进度很慢。一星期后,我终于收到了对铁牛考据的初步报告,是研究小组给我发来的一封E-mail。我初一瞥就觉得里面的东西似曾相识,细细看下来不由得越看越惊。这份研究报告上的主要资料,那天林翠在给我的信中无不有所提及说过。“铁牛铸于元至元十二年,川中大水,忽必烈亲至太庙祈天。次月汉中天降玄铁,忽必烈命江湖铁匠王元泰铸铁牛以分水……传水牛成后,王元泰整日坐于铁牛之侧,不饮不食,忽一日,不知所踪……”   我立刻打电话给发这份E-mail给我的那个水利专家:“喂,你好,许教授吗?我是《晨星报》的记者那多,非常感谢你给我发的那份资料,可是那些考证我前几天就见过呀。”   电话那头的许教授稍稍一愣,随后用微怒的口气说道:“怎么可能,我们的资料绝对是刚刚整理出来的,我们整理这些资料去翻文献的时候,许多文献已经十几年没人翻了,装这些文献的柜子的门,锈得一塌糊涂都是硬掰开的。你不要套我的话了,俞建国跟我打过招呼的,给你们报纸肯定是我们最先发布的,给你们第一时间报道的独家资料。”   挂下电话我陷入沉思,虽说在看到林翠的信时,我已经有些相信她说的都是事实,但是当这些真的被证实出来后,我的吃惊仍然是非同小可。我想起我在船上做的那个梦,如果那天落水被捞起来的,不是林翠,而是一个自称项少龙的陌生人,并且说出了如此多关于铁牛的研究数据,那所有人都不会认为他是在发疯,会把他当作什么呢?至少当作一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家伙关起来研究,听他细细讲述他那个世界里的事情和我们有何不同,就相纪嫣然听到项少龙吟李白的诗一般觉得不可思议。   但是这仅仅是一个假设,现在我们这里并不是凭空多一个人出来,而是大家熟知的林翠。因为熟识,大家不会以为林翠来自另一个世界,于是都在记忆这一点上做文章,认定林翠的记忆出了偏差——林翠的记忆忽然之间和所有人的记忆都对立了起来,包括对林翠其人的记忆,没有任何吻合的地方。从概率来讲,一般不会是除了林翠外所有成千上百的人的记忆出了问题,只可能是林翠的记忆出了问题——当然这一点实际上没有逻辑上的依据,只是根据显得有卑劣的所谓“从众”原则。在一个疯子的国度,一个人只要不疯,就会成为唯一的“疯子”。   但是林翠的记忆却和其他人的记忆是有吻合点的,而且她的记忆居然要比别人的记忆带有预见性。如果说是林翠的记忆出了问题,那怎么解释这个出了问题的记忆中出现了“预测未来”的东西?我同样不能怀疑林翠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但是觉得林翠的认知世界和其他人的认知世界有了一些差距,但是林翠的认知世界和其他人的认知世界之间仍有契合点,而且这个契合点在经验上领先于其他人的世界——当然,这一切只是我的假设,这有这样假设我才能觉得我的思考稍微有些顺序,可是这样假设也很可能因为我对林翠怀有好感,这些天来一直在想他以至于走火入魔。我们有任何证据证明我的假设,我的假设只是我暂时自欺欺人的一种思考。   我下决心要和林翠联系。我打电话到林翠家里,仍然是林翠的母亲接的电话:“喂您好,我是《晨星报》的记者那多,两个星期前我来都江堰做采访,看到你女儿落水……”   还没有等我讲完,林翠的母亲抢过去说:“哦,是你啊,我听俞建国说起过你,是你把我女儿送到医院去的。这几天小翠一直说起要打电话给你,可医院说要让她静养,说和越多人交流越不利她的恢复,所以不让她和别人通电话……唉,她的落水后精神出了点毛病,所幸还记得你。”   原来俞建国已经向林翠的母亲暧昧过我的事情了,真是专家也八卦呀。不过我倒好乘势对林翠的母亲说:“我也想念小翠呀。医院说不让她和别人通电话,那通信应该没问题吧。”   林翠的母亲想了想说:“嗯,应该没有问题的。”   我说:“那给我一个她医院的地址吧。”   林翠的母亲说:“好的,你记一下……”   按理说追踪的报道明天就该见报的,但是我已经无心写稿子了,当晚我开始酝酿给林翠写信。我在写信前斟酌了很久,终于最后花了整整一个晚上把自己想得到的一切都写了下来——首先告诉她从一开始就相信她肯定没有疯,愿意做“这个世界”里最后一个相信她的人,然后把我自己关于由于某种力量致使她的认知世界和别人的认知世界之间产生偏差的假设讲给了她听,又告诉她我们这个认知世界和她存在有不少契合点,最后说想跟她多聊聊多沟通,大家开诚布公地把所有知道的事情都讲出来,看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我相信对于林翠目前的状况,我一定要和她讲真诚,因为她正处于一个怀疑周围一切并被周围一切怀疑的境地,但是我坚信她沦落到这一境地绝对不是病理的原因,肯定背后有一种更加玄妙的原因。   写完信天已泛白,我长长舒了一口气,在等她回信的这些日子里我终于可以把她的事搁在一旁,一切等有了进一步的沟通再说吧。   此后的一个周末,我接到一个采访任务——F大因为开展助学贷款活动有声有色,主编要我以此作为新的学生热点作一篇报道。   此行自然是一帆风顺,按照惯例只要到学校有关部门听取一下情况介绍,再到学校门口的银行拍摄几张照片就算完事了。至于学生拿了“助学贷款”是不是马上就到门口的电脑商城或运动名品店换成了GEFORC显卡或者“加内特5”就不是该我关心的了。   在F大里,像梁应物这样以校园为家的年轻老师应该不在少数,恰好是休息天,他也不用上课,好歹该找他喝杯茶叙叙旧——在打电话约他聊天这件事上,我是这么对自己解释的。然而心底里,我却是有些事想请教他。   对梁应物这样的工作狂来说,想要约他而不付出“等待”做代价是不可能的,他永远都有忙不完的事,休想“随传随到”。这次他就是十分明确地告诉我:“我还有些事没忙完,到我办公室来等吧。”我非常识趣地根据他在手机里的指示乖乖找上门去,要知道他在“我还有些事”的时候没请我吃闭门羹,恐怕是看在我在X机构里留有档案的面子上,而未必跟什么同学交情有啥关系。   梁应物是研究生物工程的,在走进他的办公室以后,老实说室内环境的简单令我感到惊讶。“你这儿倒挺干净的嘛。”   “怎么?难道我这儿就应该乱七八糟才对吗?”梁应物头也没抬,语气依然咄咄逼人。   “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这里不大像是个生物老师的教室啊。我以为应该有点……分子模型什么的东西……”    “分子模型?”这下梁应物的语气慢了下来,甚至两个字还拖了长音,但不知在写些什么的笔一点也没慢,以致等过了几十秒,他停下笔满意地看了看手里的一大叠A4纸,我才知道他总算忙完了。   “分子模型?哦,你说的是中学里用塑料棒塑料球做的那种啊。”他一面整理,一面恢复了正常反应。   我背起包等他跟我出发,随口接到,“是啊,还有原子模型,一个小球,周围套着个轨道,还有个球围着它转的那种。”   “哦,那种东西啊,只是为了便于中学生理解才做的嘛,实际上并不完全符合科学事实。比如你说的那个原子模型,其实电子围绕中子的根本不是像地球围绕太阳转,有个固定的轨道。我们也无法确定每一时刻电子的具体位置在哪儿,只是知道它大致在这个范围内运动,轨道其实只是表示它所处位置的可能性。   梁应物一开口就是专家嘴脸,本来我向来看不惯他这一点,但是这次,他提到的“可能性”三个字却触动了我的心弦。过去一段时间里始终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的问题,一下子冒了出来。   “其实不光是原子,”看我若有所思,梁应物说得更来劲了,“只要是身在这个宇宙中,任何物体每时每刻都在运动,我们也无法知道自己确切所在的位置,只能根据某个参照物画出一个运动轨迹……”   “不,我说的是另一个问题,”我打断了他,“我是说,你有没有想过,在我们的世界里,总是存在无数的可能性。比如说,我有可能是你的同学,也有可能不是;今天我有可能来找你聊天,也有可能不会;你的房间里有原子模型,也有可能没有;我现在说这些话,你有可能打断我,也有可能不打断——总之,现实中发生的事情,只是无数种可能性的一种,只有这一种成为了‘现实’,而原本具备的那么多可能性,都变成了‘不现实’。”   “爱因斯坦原本说过‘上帝不掷骰子’,但是他后来收回了这句话。”梁应物的表情认真了起来,“的确我们的生活中充满了偶然。要去探求为什么那么多可能性里,偏偏这一种可能成为了现实,而不是另外一种,是没有结果的,至少现阶段没有结果。我们只能说这一切出于偶然。   “抛一枚银币,落地时正或反或直立,没人知道为什么,只能说这是偶然所作的选择。而有些事情,好像人类可以自主选择,比如我现在在口袋里伸出手指,让你猜是哪一根,似乎全拼我自己做主,其实从因果关系上来看,伸哪一根手指,不过是看我大脑里的某个神经元受了刺激或没受刺激,其情况和抛硬币是一样的。我们的其它决定也莫不如此,不管它多复杂。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都生活在一种偶然的数字排列的游戏里。   人有时为了激励自己,会把这种偶然性神化,甚至把它说成是一种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必然。比如有本叫《指派的秘密》的哲学普及书里,就说过‘一个人有一父一母,父母各有一父一母,如此上溯十代,和这个人有血缘关系的人就多达1024人;上溯二十代,就会多达一百万人。如果这一百万人里有一个出点什么岔子,或者五十万对姻缘里有一段不成,二十代以后就不会有这么一个人了。所以每个人都是诗人珍贵的存在,都是一种奇迹。’实这就好像由于抛硬币,最后直立起来的概率很小,就认为一旦直立起来,就不再是偶然,而是上天注定的什么结果。这种说法只是自我打气,其实并没有什么上天注定,偶然就是偶然,就是在无数可能性里随即出现的情况……话说回来,你不会是想和我作哲学探讨吧?这可不是个有意思的话题.”   对梁应物的长篇大论,我一直很耐心地听着,直到这时我才冲他笑笑,尝试把它引入我想说的话题:“你刚才说,根本没有上天注定。那我问你,你是否相信有外星人?理由是什么?”   “我当然相信有。因为人类没有理由狂妄倒认为自己独一无二。说什么上帝只让地球上繁衍出生命是荒谬的。我们不过偶然符合了一些条件,从概率上来说,在别的星球上,也会出现这种偶然的……你突然问这个干什么?”   我对梁应物的回答非常满意,于是对自己将要说的话更平添了几分信心,“我是想说,既然你认为,我们的星球并不是唯一有生命的星球,那么,是否可以怀疑,我们的‘现实’,也不是唯一的‘现实’呢?”    看得出来,这个问题带给梁应物的冲击是不小的,他明显放慢了步子——而知道此时,我们才刚刚走出办公楼,来到校园里而已。其实这个时候,我也并不明确自己所说的是一种什么假设,只是有些事一直憋在心里,实在不吐不快罢了。今天讲给梁应物听,其实也是想借他的头脑,帮我整理一下思路。   走出大约十步,梁应物开口了:“你的类比并不贴切。但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既然我们的‘现实’只是无数种有资格成为现实的可能性中的一种,而且也没有什么‘天注定’来说明只有这么一种‘现实’是唯一合法的,那么就可以怀疑,是不是其他的可能性,也构成了许多种‘现实’,存在于我们不知道的地方。是这样吗?”   “完全正确,”我很高兴他这么快就明白了我的想法,“我以前看过一个姓苏的写的科幻小说,他的构想是,存在着无数个平行的世界,每一个世界都有一种和其他世界截然不同的事实,这种差异或大或小,全部都是由于某一个选择的不同而产生的。比如世界A里我家养的小猫上午吃了条鱼,牙齿里卡了根鱼刺,世界B里我家养的小猫上午吃了条鱼但很顺利没卡鱼刺,就这么点差异,但是却构成了两个世界。”   “挺有意思的,”梁应物耸耸肩,“但那只是科幻。”   “你觉得这种科幻有没有可能成为真的?”我紧追不舍地问道。   梁应物皱了皱眉,“从理论上来说……在没有能够证伪的情况下,我不排除任何一种假设,但是在没有能够证明的情况下,我也不能确立任何一种假设为事实。也就是说,有可能,这世界上的每一种可能性,都各自排列组合成无数个可能性的‘现实’——这话真别扭——你说的平行着的‘可能世界’,是有可能存在的。”大概是注意到了我的并不释然,梁应物补充道,“现在我只能说‘有可能’,除非让我看到从另一个可能性组成的世界里来的人,我才能确信。”   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相信在他的眼睛里我一定用一种非常奇怪的表情来看着他。因为我说出的是这么一句话,“如果说有个人……不,如果说我猜,有一个人,就像你所说,是从另一个可能性组成的世界里来的,你怎么看?”   如果说当时我看他的表情不够奇怪,那么梁应物看我的表情,就只能用“看见外星人”来形容了,不,对X机构的人来说,没准“看见外星人”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而我这时说的话,才真的足够让人惊诧!   理所当然,接下来我对梁应物说的,就是水利研究员林翠小姐,如何在一次落水之后,对自己所经历过的事情的记忆,和周围其他人的记忆完全不符,她如何把刚刚捞上来的铁牛当成完全十年前就已经捞起,她又如何如数家珍地轻易报出铁牛的具体数据,还有她如何告诉家里的相册所收的照片完全不一样了……这一桩桩一件件,其实勾勒出了我心里一直存在的一个模糊的怀疑——林翠根本不是记忆除了问题,而是她根本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那个世界和我们的世界是平行的,都有林翠都有都江堰都有那多,唯一的不同是,在那个世界里,铁牛十年前就打捞上来了!   这个怀疑太过大胆也太过离奇,所以我直到今天对着梁应物说出来的时候,才真正地在脑海里清晰地产生。不能否认,我当时几乎是带着一种战栗来说完的猜想的。我当时觉得,这简直可以称为“那多猜想”,成为物理学,不,哲学,不,甭管什么学王冠上的一颗明珠!   但是!随后梁应物对我的回答,一下子把我的恐惧兴奋完全扑灭。   他没有立刻反驳我,只是很平静地听完,问了我一个问题:“那么,如果你的那个朋友真的是从另一个‘现实’中来的,本来这个现实里的‘她’,又到哪里去了呢?”   我当场呆掉,心想自己太傻了,怎么把这么重要的问题给忘了?!所以说把还没想清楚的问题,刚产生的念头就讲给人听,是及其危险的。搞不好就要被人嘲笑!   当天我连茶也没请梁应物喝,就悻悻离去。作为记者,我很少那么失礼,但是那天说完这么伟大的猜想以后,居然被人轻描淡写地“灭掉”,这沮丧真的比想象中大多了。而梁应物也似乎因为打击过我这“科学门外汉”的异想天开,颇感满足,对于喝不喝茶反倒不怎么在意了。    当时陷于挫败感的我,当然不知道事实的真正面目是怎样的。“现实”的一切的流向,对我来说还是未知。   生活在沉寂中度过了半个月后,我收到了林翠的回信。信看似很长,足有七页A4纸之多,可实际上的内容却只有2~3页之间,很多地方都是写一句涂掉再写,再涂掉再写。一封信上墨团团比比皆是,可见林翠写这封信时的心情复杂之极。信大致摘抄如下:   那多:   见信好。在医院一住近一个月,其他没有什么不习惯,独独觉得异常孤独。除了母亲,来看我的人极少,整日对着依着窗就可以望见的天,或在户外的园子里散步。即便大家还是说我精神错乱,惟我知道我清醒异常,条理明确,思路清楚,长这么大也算体味过一回精神病院的生活了——这里所有的人都各不相干,医生专注于病人,病人无法专注,整个医院能专注于窗外风景的,可能独我一个人,远离水利工程队一人在这医院里过乌托邦似的生活。   写上一段文字的时候我是自信的,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很有自信的人。然而眼前这孤独却令我时常陷入思考之中,过分地思考令我的信心一度开始动摇。细细想来,我的记忆似乎被清晰地劈成了两块——落水前是一块,落水后是一块,两块记忆界限分明却又清晰无比,两块记忆各有各的非常严密的逻辑推展却相互之间毫不相干。这样的记忆令我痛苦不堪。我一面自信一面痛苦,这样的痛苦令我无法自拔。两块记忆之间的你似乎也变了,一部分变得熟悉一部分变得陌生。我不知道我对你的记忆是否有出错的地方。自醒来之后我失去了所有人的信任,却惟独仍然信任你。可能你是我昏迷苏醒之后第一个所见的人吧。我和你认识并没有多久……可我却感觉你如此熟悉令我宽慰。然后又看了你的信……我想见你,想见你一次。每天的孤独逼我思考,每天的思考逼我回忆,回忆明晰而混乱,这样的回忆把我逼疯了。所以我想见你一次,我希望有个人和我谈一谈,把整件事情和我一起理一理……如果你对我还有那么一点点的信任,对这件事还有那么一点点的怀疑,我就只有指望你了……   ……   信写得非常之乱,都是涂涂改改的地方,还请见谅了。其实你看到的这些信纸已经是比较干净的了,我揉掉的信纸远远不止这些。我这封短短的信泄了整整两天。无论如何,想见见你,盼着你来,真的盼着。   祝   安好    林翠    ××年×月×日   我捧着信看了两遍,然后随即做出一个决定。与其说这是一个决定,不如说是有一种什么样的力量牵引着我去寻找一些东西,或者用后来归纳出来的话说,在这个由无数可能性事件构成的世界中,有些事情的选择是偶然的,有些事情的选择则有非常强的必然性,这个决定,似乎就是带有十足的必然性,因为做这个决定的时候,似乎没有意识参与其中,决定自然而然成为了一个决定。   我拎起电话打了两通电话,第一个给报社,说铁牛有了重大发现,对方答应给我独家报道权。具体是什么发现对方没有说,因为要求我必须要亲自再去一趟。老板出人意料的好说话,也许正有什么别的事情占用了他的脑细胞,也许这也算是一种偶然吧。   第二个电话自然是去订了一张火车票。   就这样我假公济私第二次踏上了入川的旅途。   沿路风景还是一样的风景,都江堰还是一样的都江堰。到了都江堰市之后,我特地先去了一趟江边,岷江江水磅礴依旧,铁牛被放在了江边,双角朝天,非常之气宇轩昂,一只鸟掠过,停在铁牛角上,稍顷冲天飞去。我暗暗朝这些失误叹了口气,动身前往都江堰市的精神病防治中心探望林翠。   林翠确如她信中所说那样,浑身带着寂寞的味道。林翠不像医院里的其他病人,属于不能确诊的疑难杂症,一个病区里只有她一个人。她又不吵又不闹,住久了医生都懒得管她,任她一个人在那里疗养。林翠见到了我,前一刻还憔悴难熬的眸子里一下子闪起了光。她问我:“你到底信不信我?”   我说:“信。”   林翠说:“那你想办法把我从这里弄出去。然后陪我去看一样东西。”    我问:“什么东西?”   林翠说:“铁牛。我仔细想过,在我两段记忆断裂的地方,最末和最始都是铁牛。前一段记忆消失的时候,我始因为落水抓住了铁牛。然后醒过来,听到第一句话,就是你说‘铁牛找到了’。所以我直觉中,铁牛肯定是关键。你愿意帮我一起弄清楚整件事情吗?”   我说:“好,我一定想办法把你从这里弄出去。”   林翠低声说:“拜托你了。”   当我去找院方,向他们提出林翠要出院的要求时,医院办公室主任却说:“哦,太好了,林翠提出院已经提了几次了,据我们观察她确实可以出院了。你是她丈夫吧,你打个申请办完手续她就可以出院了。”   我微一惊异,说:“我不是。”   办公室主任道:“那你是她什么人?”   我说:“……我是她的同事。”   办公室主任说:“这样子啊。其实我们检查过了,林翠的逻辑思维完全正常,这些日子情绪也很稳定,和别人不一样的记忆这一个星期来也不听提及了,照理说可以出院了。可是按照规定,林翠这样属于还没有确诊的,出院需要病人家属先提出申请。所以她要出院还得要她跟家里联系一下。”   我愣了愣神,随即想起这是再合理不过的要求了。惟今之计……哎,已向林翠夸下海口,总不好撒手不管。   第二天,我再一次坐上了开往林翠加的TAXI,随身拎着“今年过节不送礼,要送就送”的脑白金。林翠的母亲由于府所长的八卦对我印象非常好,虽然我知道林翠跟她母亲提过出院的事情她母亲没有肯,但我还是想去跟她母亲说说看。   进了林翠家发现林翠的房门上多了一张F4的海报,我惊异地问:“小翠已经回来了?”   林翠的母亲说:“哦,没有,这个门上不是有个洞么,是小翠她爸爸老早住在一起的时候喝醉酒一拳打出来的。这次我来看道这个洞还在,小翠也不知道找木匠补一下,我就拿张F4的海报贴掉它,看上去也舒服。”   我暗叹一声,唉,F4还真是老少通吃啊,回去可以做个追星霸王花的选题。我向林翠的母亲诉说了自己的来意,大致总是说已经去看过林翠了,交谈下来发现她已经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了,她自己也满想出院的,不如就接她出来住,家里照顾得总比医院里好云云。   林翠的母亲朝我笑笑说:“还是让她多住几天好。我知道你,向着她,她想出来就帮着她来找我说话。我以前是做护士的,知道这种病还是一次根治的好。今天我又给她送过饭,和她聊天的时候,看她有些事情还是没记起来,加上那家医院环境那么好,就让她再医院再巩固个把月看看吧。”   看来fan F4的林翠母亲果然不是等闲之辈,说不动她我知道自己想办法吧林翠弄出医院了。   说办法,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办法,“007”看了二十部,可电影里的脱身办法一放到现实里就变得这般苍白。我去医院再找林翠商量,林翠点点头,似乎早预料道她老妈的态度。   10∶00一过,发放药物的护士查房完成以后,林翠小心翼翼地起身,一副虚弱的样子。说实在的我有些吃惊,她本来身体就没毛病,难道住院会让一个人体制下降?我赶忙上前搀扶她。而林翠好像也正期待着如此,于是表面上是我搀扶着她,实际上是她拖着我,来到医院的院子里散步。   散着散着散到一座假山背后,这里沿墙堆着许多石垛,又遮人视线。   林翠说:“其实出医院的法子我早就想好了,就是在等着你来。我不是要你帮我出这医院,而是要你陪我一起出这医院,陪我搞清出这事情的始末。一直以来,我都不认为这件事情是我失忆那么简单,特别是收到你那封信之后。但是这些假设都太荒唐,我不敢一个人去证实,所以要你陪着我。”林翠说话的时候紧紧抓住我的手,目光透着无限诚挚。   我还能说什么呢?为了这份诚挚,我只有甘之如饴地在林翠爬出围墙的时候,当她的垫子。   心中有鬼的我四下张望地从院子抄小道直接除了医院门,一路上连自己都觉得自己“贼头贼脑”:长这么大没有偷过东西,更不用说从公家偷什么,没想到第一次就偷了一大活人……那大活人还不知道怎么样,出去以后摔着没有……    走出医院门,我朝着围墙林翠该跳出去的方向走去。那里已经停了一辆出租车,车后坐上的林翠通过反光镜看见了我,立刻招手要我过去。等我一坐进车厢, 林翠在催促司机快开的同时,又让我吧茶色的车窗拉起来——她的一身病号服,还是尽量别被人看到好。   车上林翠用我的手机给她母亲发了条短消息,说她已经出院了,但是暂时不回家,有些事要干,有那多在一起,叫她母亲不要担心,随后就再也不搭理母亲的回复了。我问她去哪里,她指指前面,原来是一条似上海七浦路的商业街。   哪里的商家都不会拒绝客人,即使那些客人穿着病号服。我耐心地在车上等了25分钟,林翠终于一身光鲜地站在了我面前。开着计价器吹口哨的司机由于心情不错,一看到马上叫好。我自然也赞几句“好看”。女人挑起衣服一般是没完没了的,区区25分钟已经算是她知道情况紧迫只好委屈自己了。   林翠再次上车以后,报出了一串行车路线。看来她认定说了地方司机也不会认识。   大约15分钟以后,车停在一家图书馆门口。   图书馆门牌上写着“×××××图书馆”。这是一个很小的图书馆,进门只看见有一个图书管理员状的老头,没有别的借书者。林翠向老头索借几本岷江沿岸几个地方的地方志,老头颇有些吃惊,说:“都三四十多年没有人来这里翻这些地方志了,你们怎么知道这里有这样的书呢?嘿嘿,我本来以为除了我已经没有人知道这里有这些书了,这不,连‘文革’破四旧的时候都没有人知道这里有这些‘四旧’。”   林翠并不以为意,她结果那些书,每每翻开前先给我说一段有关铁牛的资料,都是专家组报告里没有的内容,然后随手翻开那些泛黄的书页,她的手指就如一根仙人的手指,所指之处她所说的东西就神奇地映现在书页上。她越说越自信,两眼放出带有希望的光。最后连这家图书馆的来历都一清二楚:这家图书馆原是民国时一个对都江堰很感兴趣的人的死人收藏,解放后几乎为人所遗忘,但是这里有许多古书甚至是珍本、孤本。   林翠告诉我,住在医院的那段日子,她通过和她母亲的交谈发现,她的记忆和别人所谓的记忆其实出入并不是很大,生活上90%的细节甚至吻合得丝丝入扣,但是不吻合的地方——比如铁牛——现在她的许多记忆点也在这里一一得到了证实。“今天带你到这里来,一是要证实我的记忆点,二是向再翻一翻这里的书籍。还记得我对你说过,铁牛肯定是个关键吗?这里的书我大抵只翻了一半,还有一半我们今天好好翻一翻。   这一翻果然翻到了不少和铁牛有关的事件。其中有一篇野史大致说铸造铁牛的原因:都江堰自造好,岷江上的渔民有时会发现怪异事件,像渔具、渔船甚至渔民都会时而不见,一千多年来这种事情不时发生,铁牛的铸就,便是镇邪之用,铸完之后颇见“功效”——先是铸造铁牛的王元泰无故失踪,又过数月,“天降紫气,岷江水日升三丈,没铁牛,次日水退而铁牛不见其踪。”并说此事惊动了朝野,元世祖派了好几批水性好的人下水寻找铁牛,都一无所获。“铁牛既失,往日种种异状则复现,屡而不鲜也。”正史没有提到过渔具渔民不见的事,王元泰失踪倒确有所载,关于铁牛的下落,则说是被一次洪峰所携泥沙冲走。“暴雨数日,雨停而洪水至,砂石其下,卷铁牛入江中,不复寻归。”   一直倒图书馆闭馆老头要回去吃饭才把我们赶了出来。天色已暗,我建议林翠一起去吃饭,林翠却说:“我脑子很乱,有许多话想跟你说,却说不好,可能要好好想一想。你先回宾馆,我晚上来找你吧,”   林翠打了辆车走了。我载江边散着步,看见一个渔民正泊舟靠岸,看来是鱼货满仓准备回家了。我向那渔民打了声招呼,问他:“大伯,你在这里打鱼多少年了?”   渔民一口四川土话:“怕有三十年了吧。”   我问道:“有人说在都江堰旁打鱼老是会少东西,这个是真的还是假的呀?”   渔民道:“少东西?当然不会没有了。我去年就少了两个篓子一张网。你那都江堰旁打鱼会少东西的说法我倒头一次听说,我一少东西我老伴总是怪我,老了,没用了,没记性了,吃饭的家伙都会没有。唉,不过去年倒真有一件怪事,江对过张家的小三,那一网网到一堆鱼啊,正一边拖一边美着呢,忽然手里就轻了,一看怎么着,网没破鱼全没了。”   我谢过了老渔民,顺便问他买了两斤鲜鱼,拎回宾馆准备边吃鱼边等林翠来,拎着鱼却想起王二轻陈清扬吃鱼的故事来。    第四章 歧路   当晚我在外简单地吃完饭,回到宾馆洗了个澡,看了会不认识台标的电视台节目。时针敲响10点,左右无事的我打算破天荒的早睡一遭,就听到了敲门声。   从猫眼里就可以看出林翠神色郑重,非比寻常。我忙把她让进屋里来,给她倒了水请她坐下。   林翠没有立刻说话,似乎在想着措辞。我看气氛有些拘谨,就先开了口:   “记得从王小波的书里看到过一个故事,说阿拉伯地方有个人深夜去他朋友的家拜访,他朋友马上起身,披上铠甲,左手拿着钱袋,右手握着剑,对他说:‘我的朋友,你深夜前来,必有缘故。如果你欠了人债,我替你偿还;如果有人侮辱了你,我这就 去为你报仇;如果你只是清夜无聊,我这里有美丽的女奴供你排遣。’”   听到我一本正经地讲了这这个故事,林翠嘿嘿一笑,“你们这些男人,就是改不了把女人当作货物的毛病。”   “哪儿有?”我争辩道,“关键不在这儿,这故事说的是友谊。王小波引用这个故事,就是说交朋友应当如此。而朋友深夜来访,怎么应对才算够义气。”   “那么我呢?你把我当作朋友吗?”   “当然。”我回答地很干脆。   “那你打算怎么接待我?”   “这个嘛,”我故作沉吟状,“既是红颜知己,总要有些不同。我想过了,一般碰到这种情况,我大不了穿好运动装,一手捧信用卡,一手拿块板砖,说;‘你若周转不灵,我的工资卡在这儿;若有人欺负了你,我这就去抽他丫的;如果你只是孤枕难眠,我也不介意为你暖床……’”   “呸!”林翠被我逗乐了,笑得嗔怪。“和你说正经的,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晚来找你?”   我摇摇头,等着她说下去。   林翠正色沉默了一会,一开口却出人意料:“我是在诺诺上幼儿园之前搬来现在住的地方。他们一家人一直和我关系很好,我可以说是看着他长大的。   起初我并没发现她有什么特殊,她经常来我家玩,我也觉得她很可爱,也没什么一般孩子都有的小毛病坏习惯。那时我爱喝果汁,就买了台榨汁机,有时她来我家,我也会自己做果汁招待她。但是每次做西瓜汁和番茄汁的时候,她就很抵触。当时没有细想,后来才发现……”   “她晕血!”我插口道。   “对,她晕血。但是仅凭这个还不能确定。我第一次确切地知道她晕血,是在她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那时候学校体检验血,她当场昏了过去,被她妈妈领了回来。当天我正好休息,看到她回家还特意问了原因,所以绝对不会搞错。”   我沉默了,回想起那天到林翠家,碰到摔破了皮的诺诺时的情景。当时小女孩的表现,分明是连晕血是什么都没概念。   “我也有想过自己的记忆是否出了偏差。”林翠在我提出之前说,“我也想过,是否有人把……或者说某些事情使得我的记忆完全改变了?是否我的大脑出了点小毛病,就好像电脑游戏存档错了一位数,就成了另一个进度一样?   这些日子以来我仔细考虑过,我发现自己在落水以前的记忆完全连贯得起来,而且事无巨细,都非常具体,该记得的地方记得,该模糊的地方模糊,绝没什么不自然的地方。如果说记忆出了问题,就把十几年的事情都大大小小地改变了,未免太不近情理。   我一直都没有机会跟你说我记忆中的有关铁牛的事情,也没有提过我落水的缘由。现在我把这一切考虑清楚了,回忆得真真切切。不管别人说我精神有问题也好,说我胡编乱造危言耸听也好,我都不怕了。我有这个自信,自己所说的这些,是自己真正切身经历过,并且记在脑子里的。我所以只对你一个人说,是因为我觉得,当我不再犹豫害怕,而以坦白的态度告诉你一切的时候,你是会相信我的,对吗?”   说到这时林翠停了下来,等待我的答复。面对这样一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我实在看不出任何妄想症的狂热迷幻色彩,而在接触林翠这件事情以来,我也在心底慢慢相信了这事别有隐情。所以当此时林翠征求我的答复,我毫不犹豫地重重点了点头。   林翠欣慰地笑了笑,继续说下去:   “我所记得的铁牛是1992年大修的时候发现的。当时发现的情景,也和你们转述给我的,‘这次发现’的情景一样,是在截流合龙的前夕,突然探测到金属反应。随着截流成功,它露出了水面。    为什么发现的水道以前没有探测出任何异状?为什么几乎没有泥沙掩埋的痕迹?为什么铁牛简直像新的一样?当时就有这些疑点,和这次你们所奇怪的问题完全一样。   因为有这些问题悬而未决,水利和考古两方面的学者对铁牛都作了详细的研究。包括详细的测量、化验分析,以及历史资料的调查。但是一直没有能够解答以上疑问的结论。   1992年以后,研究所一直没有放弃对这些问题的探求。我进入研究所以后背熟的第一串数字,就是这铁牛的长宽高。   尽管疑问没有答案,但打捞上文物铁牛的事实,毕竟是振奋人心的消息,也算得是重大考古成就。于是在市政府的安排下,铁牛就被安放在江边,作为历史遗迹供人瞻仰,成了一个旅游景点。   这些年来,我有好几次跑到江边静静地看着那尊铁牛,想着它被铸造出来的情景。这期间也不止一次的,和它一起合影拍过照片。”   “照片!”我几乎跳起来,“现在这些照片呢?!”   林翠摇摇头,“我翻过相册,理应是我和铁牛合影的那栏里,却是这张照。”   我接过林翠递来的照片,发现这的确是在都江堰拍的,但照片的人物,却是林翠和一个高鼻深目的金发青年。两个人神色亲昵,那青年的手还环抱着林翠的腰,而她看上去很开心。   林翠苦笑了一下,“我拿去问过人,他们说他是我的男朋友,西南大的留学生,和我谈了两年恋爱,结果回德国做牧师去了。还说我当时哭得很厉害,怎么全都劝不停……”   我皱着眉问她:“是真的?”   “怎么会?我完全不认识这个人。”林翠的声音显得很无奈,“我甚至以为有人和我开玩笑,拿这张照片去问专业人士,看是不是电脑做的。结果人家说完全是正常手段洗出来的,果然后来还在家里发现了底片。”   我对着灯光看了看底片,例行公事似的算是确认过了。有关这个子虚乌有的德国男友,我似乎比林翠更希望他不存在。   空调发出轻微的声响,窗帘遮没了整块窗,在我们两人都没说话的瞬间,我突然对这个房间产生极不真实的感觉。   我突然开口问:“那我呢?关于我你记得多少?”   “你……”林翠沉吟了一下。就在她沉吟的这短暂的瞬间,我感到自己紧张万分,既然在由一张照片证明和她确实有过合影的男友,在她的记忆力会变成不存在,那我呢?我在她的记忆里会变成什么样?会不会多出些我不知道的事?我不禁想起前一阵看的一套VCD《创世纪》,蔡少芬一次车祸以后失去了记忆,可怜的古天乐就此失去女友。不知道现实中这样的事情会不会反着发生?   林翠的话语马上打消了我的胡思乱想:“我记得我是在川中镇甸的长途汽车站认识你的。”见我点头,她继续说下去,“那时候是岁修合龙正式开始的前两天。你到了市区以后就直接回宾馆了,第二天你就去找了俞老。”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对,我一边点头一边问,“你记得你接我的当天和我说过什么?”   “说过什么……”林翠低头想了想,“哦,你问我是不是专做接待工作,不知道能不能算是对我相貌的间接夸奖……”   我笑了笑,心想原来她连这还记得。   “后来我还向你介绍了岁修的情况,为什么要用古法截流,以及怎么个截流法……”   我打断了她的话,“你记不记得你当时和我说的有关方面这次都很期待这次能打捞出铁牛?”   林翠深深皱了一下眉头,叹了口气,用继续保持平静的声音说:“在我的记忆里,你当天和我一起来到河道旁,是一起看到铁牛的,你当时还拍了照……你还让我和铁牛站在一起合影,我不肯……”   我急忙抽出相机,“你看清楚,是用这个相机照的吗?”   林翠做了个手势让我不要着急,“我明白你一定记得和我不同,你也肯定没有那张铁牛的照片。这一切都在一开始就错了。”   我沉默下来思考。看来至今为止所有与铁牛相关的事情,林翠的记忆都和别人不同。即使是我这个近期才出现,可以说和她偶然邂逅的外乡人,也是其余的记忆都对,只有有关铁牛的部分不同。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整件事都是一个有关铁牛的阴谋。然而,那个德国男友和有晕血症的诺诺,却无论怎么看都和铁牛扯不上关系……    林翠看到我的神色,开口说:“我知道你在想,这一切和铁牛有莫大的关系。我也是这么认为的,现在我要告诉你,我所记得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我知道她说的那天晚上,就是合流前一天的晚上,也就是她喝醉的那天夜晚。听到她语气郑重,我不由地正了正身子,如临大敌地听她讲。   “当天晚上,天下大雨……”   我心里咯噔一下,我原预备好听到一个截然不同的“事实”,但没想到第一句话就出现了巨大的差异:我记得当夜晴空万里,月朗天清。   林翠继续说道:“我突然很想到江边看看,看看雨势会不会影响到截流。虽然天气预报说雨量只是中等,但看当时的天气,完全是暴雨,而且一点也没停的趋势。这样下去,很有可能要将截流合拢的日子推迟。”   “我来到河道边,当时没有一个人。水位看来已经很高,铁牛的影子在岸边显得特别孤寂。那时候我突然觉得自己和那铁牛很像,也是孑然一身,在这样的大雨里,孤单地站立。”   “就这么想着,我就自然而然地往铁牛那里走去……”   此时我打断了林翠,“铁牛是怎样放置在那里的?是任何人都可以随便接近的吗?”   “对,就是放在河道边,没有栏杆也没有什么雨蓬之类——因为没有人能抬走那么打的铁牛,铁牛不是铜牛,也不会有人把它砸坏卖钱;而如果不是露天的话,视觉效果回大打折扣。本来是说要把铁牛放在新修好的鱼嘴上,作为‘镇压’之用。但是这是真正的文物,这么做有点风险,而且也不方便以后搬运。”   “总之,在我的记忆中铁牛是可以随便接近的,所以旅客才能很随便地与铁牛合影。”   “当晚我正走到铁牛身边的时候,就听到了震耳欲聋的水声。”   说到这里,林翠抬头看了我一眼。在她的眼睛里,我还可以看出一种心有余悸。   “当时我还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就被水吞没了。现在想起来,是合拢前下到江里的杩槎造成的水位落差,在大雨持续的冲击下,终于被冲破了,内河道的水位一下子暴涨,蔓延到岸上来……用现在的眼光来看,这算是岷江数十年难得一见的洪峰吧。我也想过这未免来得抬戏剧了,但这却是不容改变的事实。”   “当时我真的害怕得要死,脑子里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抓住什么不要放手,千万千万不能放手。”   “说到这里,你也猜得到,那被我抓住的东西就是铁牛了。当时我记得我被水冲得浮了起来,只好死死抓住牛角,大概觉得这地方最趁手,加上害怕被它扎到。”   “后来我就失去了意识,醒来得时候,就是被你们救起来时。”   “我知道自己昏睡了很久,但是总觉得无论如何不可能过了一夜。如果我一直在水里,岂不是早被淹死了吗?”   我深呼吸了一次,直到此时,我才真正知道,在林翠的世界里,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在这些天来,她究竟经历过了一个什么样的过程——深夜暴雨,罕见的洪峰,溺水险情,抓住铁牛求生,被救起却是在第二天近午;从此一切都变得不同,所有人都说自己面对了十年的,危急时刻抓住赖以求生的铁牛是刚刚打捞起来的;莫名其妙晕血症痊愈的邻家小妹妹;子虚乌有却有照片为证的男朋友;因为“记忆异常”被送进精神病院;现在唯一可以信赖的人,是才认识不到一个月,一心想找八卦新闻的记者。   林翠不再说什么,只是看着我。而我一时也找不到适当的词句,沉默了半晌,我问她,“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弄清真相。”林翠回答得没有一点犹豫,她的脸也似乎换了一个人,显得前所未有的刚毅、决绝。   她继续补充道:“我也想过,自己是否太过执著,太过拘泥于所谓真想?这件事发生之后,其实我的生活并没有太大改变,我的工作,我的身份,我住的地方都没有变化;我的家人、同事、朋友除了那个已经消失不见的男友,都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包括这次认识你,尽管我知道在一些事情上我们的记忆不同,但是却没有改变我们彼此的看法——”   “如果我可以就此忘记过去,把这个铁牛在2002年才捞上来的世界,当作自己从小到大所过的生活的一种接续,也未尝不可太太平平地过下去。”    听到“这个铁牛在2002年才捞上来的世界”,我的心念动了一下,想要开口,但林翠已经长吸了一口气,继续说下去:“但是我不甘心!”   “人生不过几十年,到头来所有功名利禄、欢乐悲伤,一切的一切都会过去,人在临走前的一瞬间能回想起一切,不就是他从这个世界所能带走的所有吗?甚至可以说,人的一生就是他的记忆。”   “所以,我不要我的记忆里有任何解释不通的地方。生命于我只有一次,我不希望它有任何不明不白。!”   林翠的这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让人对她平日里产生的柔弱的印象大为改观。我听了也是一阵热血上涌,只觉得不管拦在林翠面前的是怎样的迷雾和障碍,我都会尽全力和她一起冲破它,并不因为林翠是美女,而是因为她是个坚强果敢的人。这几句话当时产生的影响力就是这样的,以至于我虽然不能保证迄今为止在这件事中我所记录下来的对话全部都精确无误,却能够清楚记得这几句话都是原话,一字不错。   热情帮助人下定决心,但真正解决问题还是要考冷静。在听了林翠的“宣言”之后,我暗自对自己的大脑下了指令,让它提升一个档次的速度运转。同时毫无顾及地说出了自己一直以来的想法:   “你刚才提到‘铁牛在2002年才打捞上来的世界’。你知道吗?我曾怀疑过,也许你事从另一个世界来的。这里本来就和你的世界不同,只是表面相似而已。”   “我也曾想到过。”林翠认真地点了点头,“其实我一直想,每个人的过去都有那么多让人后悔的事,如果某件事情我没有这样做,而是换了一种方法处理,或者虽然我的方法没变,却没有不幸失败,而是成功了,也许以后的一切事物都会不同。”   “人生的道路就好像有很多枝杈,每一个道口都有许多分岔,通往各不相同的新道口。出现得越早得道口,对现在的影响就越大。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   “在现实中,我们只能每次选择一条道路,一旦做出了选择,那些被放弃的岔路就跟消失了一样。最后留下了一条清晰的主干道,名字叫做‘现实’。而如果那些选择每个都被做了一遍的话,根据排列组合,就会产生无数条主干道,无数个现实。我们每每想到,当初如果换了一种选择会怎么样?也许会在心里设想出一套整的完全不同的现实人生,但是只会把这当作一种虚幻的可能性。如果说,这些可能性其实都存在呢?”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了,接着林翠的话说了下去:“比如铁牛一旦不是在2002年找到的,而是出现在1992年,那么你就可能和它合影,就可能对它的数据记得清清楚楚,也有可能这点细微的改变,导致你认识了一个德国男友。”   说到这里,我们两个人都静了下来,四目相对。   “那多……你说,我会是从另外一个世界来的吗?”   林翠向我提出的问题,我不是没有想过。平日里与人交往,如果觉得某人的想法和其他人都格格不入,或者对于一些事情的认识都很特殊,往往会调侃道“你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吧?”这意思当然不是真的指天堂或地狱,而是常识、习惯都完全不同的世界。而当这样的一句话成为一种现实的疑问时,让人超脱出惊诧和恐惧,有一种奇妙的美感。“我为何如此幸运,能够遇到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你”,这种电影《E.T.》里小说主人公的心情,我才此时注视着林翠的脸庞时,已有所体悟。而我相信,林翠也如我一样,被这样一个想法的奇妙色彩给迷住了,根本顾不得什么恐惧啊惊慌啊,我们就好像回到还是小孩子时,回到相信有仙女教母和七十二变的时代,对于一种完全冲破常规的可能性而欢欣鼓舞,丝毫不介意自己在这一“反常”中扮演的是旁观者还是主角。   然而这只是一闪念间。我根本没有忘记,自己曾经在F大的校园里向梁应物提出过这一设想,而当时梁应物中止了我的猜测,只是通过提醒了我一句简单的话:如果林翠真的来自另一个世界,那么这个世界里的林翠哪里去了?   我马上把这个疑问对林翠说了。   而她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反应,似乎对这个状况早就胸有成竹。而她接下来说的话,提的问题,更是让我觉得完全摸不着头脑:“那多,你读过《时间简史》吗?”    “没有。”我老实回答,“但是我听说过这本书,很多人认为它是近年来写得最好的科普读物,而他的作者斯蒂芬?霍金堪称坐轮椅的先知,是爱因斯坦之后最伟大的科学家。”   林翠点点头,“没错。在这本书里,提到了一个实验——”   我正想着这会不会是个有关无数平行的世界是否存在的实验,林翠就在纸上画了个平行四边形,在其中画了两条与底边垂直的线段,然后在平行四边形的左下方画了一个圆圈,在右上方画了一个大一点的平行四边形。   “你是否记得,高中课本上,有过这样一个实验?”林翠此时就像是给学生讲解课程的老师,“在一块纸板上开两条缝隙,用一个手电筒偷过这两条缝隙,照射到纸板后面的黑幕上。会产生一个什么现象?”   我想了一下,“好像是会产生斑马状的条文吧?”   “回答正确。”林翠的表情真的好像是在堪答对问题的孩子,“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虽然不喜欢被人看作小孩,但是偶尔返回一下学生时代,体验一下被温柔漂亮的女老师表扬的感觉好像也不错。“我记得好像是因为光波透过了两道缝隙,就好像成为两个光源一样,波峰和波谷之间产生了干涉,于是出现了亮暗区别的条纹。”   “那多。”林翠突然收起了笑容,并且严肃地喊出了我的名字,我在那一瞬间觉得自己一定是答错了。谁知道她说:“你虽然当了记者,大学里学的是文科,对物理知识记得还真不少嘛。你这回答简直算得上是标准答案,相当不错,值得表扬。”   我不禁有一丝得意,看来记性好的确是我的必杀技。   “你既然知道这个,就好解释多了。”林翠马上继续她的“讲课”,“如果将光源换成粒子源,照射过这样的两条缝隙,也会产生一样的条纹。这你知道吗?”   我点点头,“嗯,这容易理解。光本来就具有波粒二象性嘛。粒子和光产生相似的结果也是正常的。”   “原来你连波粒二象性都懂啊?!”林翠的惊叹已经渐渐让我感觉到是一种贬低了,好歹我是F大学生,即使是文科生,即使这文科生也是混出来的,好歹背几个科学名词总会的吧。她这样大惊小怪,未免太小瞧我了。自然,如果要我解释什么是“波粒二象性”,我最多能回答“光既具备波的特征,又具备粒子的特征”,至于这特征的实质是什么,为什么会产生,我就一点也不知道了。   “回答的不错,虽然原因并不是这个,不过你能明白就好。”林翠显然不愿意在技术层面跟我整个外行人纠缠。“斯蒂芬?霍金在《时间简史》粒清楚地写道:由于粒子和光不同,它的量可以精确地计算控制。所以我们通过实验,可以得知,如果一个时刻通过缝隙只有一个电子被发出,会产生什么情况——你知道会产生什么情况吗?”   我想了一下,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整理了一推断:“如果只有一条缝隙,光源打在黑幕上显示的是均匀的分布,而两条缝隙会产生条纹,就是因为互相干涉了。而粒子流既然也是这样,就是因为经过两个缝隙的粒子相互干涉,是使得落在黑幕上,有的地方粒子多,有的地方粒子少。如果一个个地放出粒子,每个粒子一次只能通过一个缝隙,那么就跟只有一个缝隙一样吧。那么,应该是均匀缝补,不会有条纹出现才对。”   “你错了。”林翠狡黠地朝我笑了笑,“这是今天你第一次回答错误。不过这不能怪你,几乎是谁都想不到:事实是条纹依然出现。”   “怎么会呢?”我马上皱眉,但只是喃喃自语——我即使敢怀疑林翠,页不敢怀疑斯蒂芬?霍金啊。   “不可思议吧?”林翠兴奋地用了设问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每个电子必须在同一时刻通过两个小缝!”   “一个电子……在同一时刻……通过两个小缝……”我重复了一遍这句在逻辑上显然矛盾的话,思路一时陷于一种停顿的状态。   “听上去不可能是吧?”;林翠断然地说,“但实际上它就是经过科学证明的事实。我之所以举整个例子,就是为了说明,很多我们平日里认为不可能被违反的原则,事实上是可以被打破的。”   “你的意思是……”    “既然一个电子可以同时通过两道缝隙,那么为什么一个人不可以同时存在于几个世界呢?”   一个人同时存在于几个世界!   比这个概念更让我惊讶的,是林翠说出这句话时的认真表情。这简直是荒唐的想法!然而此时我却反驳不出来,不知是因为之前的那个类比确有点道理,还是林翠自身的态度带给人信心。   “我是在想,”林翠进一步地解释她的话,“如果说,每个事件的每一个细微不同,都可以构成一个新的世界,也就是真的存在着无数个可能性的世界。那未必说这些世界中就有许多个我。铁牛在1992年被打捞上来的世界,和铁牛在2002年被打捞上来的世界,都有我;诺诺患有晕血症的世界,和她没有这种病的世界,也都有我……这些我未必就不可以是同一个人呀!在不同世界里表现出来的我,都是唯一的一个我的投影,是我的分身,而真正的我始终只有一个。”   我思考了一下,决定不纠缠于这个问题,“你的推论也许是对的,也许是错的。我原先和所有普通人一样,以为一个物体不可能同时存在于两个位置,现在你告诉我这是可能的。而由此你的推测,也许一个人也可能同时存在于两个世界,即使她的分身从一个世界被错乱地扔到了另一个世界,也不会出现两个她同时出现的状况。由此来使得‘你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推断变得合理可行。我无法指出这有什么不对,但是这仅仅是推断而已。”   “不错,这仅仅是推断。”林翠的态度很冷静。   我继续说下去,“我想,我们在这里讨论理论也并不具备太大的意义,因为我们缺乏事实来佐证。惟金之计,不如去看一看……”   “铁牛!”林翠抢着打断了我,说出了我正想说的话。   的确,既然铁牛的打捞时间是“两个世界”(如果真的存在两个世界的话)的重要分歧,而林翠宣称落水的那晚又恰好是和铁牛在一起,那我们没理由不对铁牛好好地加以一番调查。   “现在就去?”我看看表,已将近午夜12点了,而林翠的表情又分明在说她是认真的。我转念一想,如果要去调查铁牛,趁着深夜也不失为一个法子,白天人多,想从备受瞩目的铁牛身上找到些什么倒真的绝非易事。   深夜离开宾馆的一男一女。经过楼下服务台的时刻,我分明感觉到有奇怪的眼神在看我们。   外面的地面都湿了,看来刚才不知不觉间已下过雨。   本以为在都江堰这样的小城市,深夜拦车并不是件容易事。谁想到大概因为小城的夜生活也很丰富,夜晚出来兜客的出租车并不算少。然而一旦听说我们要去的地方事已经截流的岷江内河道,接连几辆车都摆手说不去。气愤之余却毫无办法,这里不是上海,我都不知打什么电话去投诉拒载。   最后还是在一个相对繁华的街角,一下子看到有三四辆出租车在等客。看到我和林翠,几个司机纷纷出言招揽,林翠示意我和她一起暂且观望,一言不发。果然几个司机互相言语竞争起来,马上就有类似“上哪儿我都拉你去”的话出现。林翠挤兑住了他的话,这才顺利地搭上开往“铁牛居所”的车。   夜路上又下起小雨,我们在出发时所抱的兴奋心情,此时已经背面向不可知事物的叵测感所取代,寂静的车厢里不闻人声,向来好侃的川中司机大概夜因为街了这趟生意有些吃亏而兴致不高。   就是在这样的气氛下,林翠不着边际似的问了我一句:“那多,你知道相对论吗?”   “知道啊,爱因斯坦创立的嘛。”   “知道它实际上讲了什么吗?”   “……好像和一个什么公式有关吧……好像就是因为它,我们知道宇宙航行里,速度越快,时间就过得越慢。才会有些科幻片里有参加宇宙航行的人返回地面,认识的人都已经老了的情节。”   “嗯。”林翠微微点头,“相对论的本质,在霍金的《时间简史》里用一种很简单的方法描述了。我简单给你讲一下吧。”   “好。”我知道林翠突然提起相对论,必有原因。   “我们都知道,速度=位移/时间。测定一个运动着的物体具备怎样的速度,只需要计算它在一段时间内通过了多少距离。   “测定光速,也是运用这样的方法,只不过更加精确和复杂。在本质上,这和测定一辆火车的速度是一样的。    “我们都知道,如果我们站立在铁柜旁测定火车的速度,所得出的结果,一定和我们坐在另一辆运动着的火车上测量出来的速度结果不同。因为测量者自身的运动状态不同,测量对象的位移也就不同了,这样得出的速度自然不同。   “这个道理,应该也能够运用到对光速的测量上才对。在相对论确立以前的科学家,都是这么认为的。当然我们正对光源做运动的时候测量出来的光速,应该比我们不对光源做运动时测量出来的光速要大,就好像我们面对火车奔跑时测量的火车的速度一样。   “然而事实是,1887年两位科学家做的非常精确的实验却证明,在这样两种情况下测量出来的光速,完全一样。   “此后类似的实验被多次重做,但结论完全一样,无论观测这在宇宙中以何种速度、向何种方向做运动,测量出的光速完全一样。这跟测量火车速度的状况截然不同。这种不同是因为什么呢?”   我当然没有接腔,林翠显然也没打算让我回答,“我们以往总认为时间是绝对的,如果一道光从某处发射到另一处,不同的观测者,不会对它在这个过程中花费的时间有什么意异议,因为时间对大家来说都一样。他们只会对这道到底光走了多少距离有不同意见,因为宇宙中的每个点都在运动,观测者自身的速度是不会完全一样的,逆光运动的观测者认为光走了很长距离,而顺着光作运动的观测者,则可能觉得这距离非常短。   “相对论的伟大之处,就是在于假设了不管观测者以什么速度作运动,科学定律对他们来说都是一样的,落到现实中,被实验证明了的,就是光速都是一样的。   “在速度、时间、距离这三个要素之中,任何一个都别想在其余两个不变的情况下,单独有什么改变。现在,既然光速总是变的,而对于距离,不同的观测者有不同的看法,那么对时间,他们也该有不同的看法才对。这样才能维持速度=位移/时间这样一个公式。所以实际上,绝对的时间不存在了,在不同运动状态下的观测者,他们所过的时间是快慢不同的!   “绝对地来说,宇宙中任何两个不同的人,都在用着自己的一套钟表;宇宙中,任何两个不同的点之间都会有一种‘时钟差异’。   “我之前所说的那个,粒子冲过两道缝隙的实验,也许可以用这样一种观念来辅助理解。我们所认为的‘同时’通过,其实未必是真正的‘同时’,因为在两道缝隙之间,也存在着微小的‘时钟差异’。   “我真正想说的是,怎么样去理解‘一个人可以同时存在于两个世界’。也许这种同时,就跟一个电子穿过两道缝隙的同时一样,是由于时间本身在每一个点都是不同的。我们以为不同可能性组成的无数世界,是一种平行存在着向前继续的状态,其实它们完全有可能是连贯着有先有后的,我们感觉它们平行,就跟我们感觉到电子是同时穿过两个缝隙一样,完全是时间不同造成的错觉。”   林翠的话非常深奥,我理解起来颇有难度。我所能知道的,就是林翠的这些话让我的思路开阔不少,让的我思维习惯中许多不可能的地方都变成了可能。即使我不能完全理解这番话意味着什么,我也可以明确地感受到,林翠正在力求完善它的“一个人同时存在于两个世界”的理论,力求把它归结于一种合理,不管这“合理”本身是多么的高深,甚至于显得“不怎么合理”。   这个时候,我当然不能说出“虽然我不明白,但我会一直支持你”之类的话,这种肉麻的连续剧台词在现实里一点作用都没有,而且现在也不是这种话能博取好感的时候;但是我知道自己无从和她讨论下去,帮助她达到一个她想要的解释。我只能含糊其词地说,“现在一切都还不确定,等我们见到铁牛以后再说吧。”   林翠默默点头。   司机找零钱的时候瞥了我们好几眼,我想他一定觉得今天载的这对男女都有精神病。   夜幕下的铁牛显得古朴凝重,还有一种凄凉的孤独感。甚至让我突然对这个载雨夜里独自承受雨水冲刷的铁家伙产生了一份同情之感。   通往江边的地面已经泥泞不堪,穿着普通皮鞋的林翠需要我扶持才能稳步行走。方才被她所展现出来的睿智刚毅所淹没掉的女子的柔弱感,似乎到此时才显现出来。我在扶持着她走过这段“通往铁牛之路”时,心中暗暗发誓,无论今天有否收获,在有生之年,一定要帮助她解开这个谜底,让一切真相大白。“生命于我只有一次,我不希望它有任何不明不白!”这句话始终回荡在我耳边,让我感到钦佩,还有一种责任感。    近处看,铁牛带给我的第一感觉依然是那两个字:精美。那种粗犷简洁的风格,使人觉得它一览无遗,毫无秘密可言,而这样一种风格,体现在这样一种身份上——四百多年前的铁牛,作为分水鱼嘴沉于江底如今重现,在林翠的奇异事件中扮演重要符号——却不能不更让人觉得神秘。   研究人员早已确认这铁牛就是一整块熟铁打造,完全实心,没有特洛伊木马的暗格之类。而它的简约外形,又让人很容易看出没有什么好像机关的东西。在徒劳底在铁牛周身摸了几遍之后,我和林翠的注意力都只好停留在铁牛身上唯一出彩的地方——牛角上。   牛角的花纹我已经不是第一次注意了,这些总体呈现螺旋状,细节上看是有很多直角转折花纹过去只觉得有些现代感,现在大概因为雨水清新,让我的思路活跃起来,我甚至想到在某个搞视觉艺术的朋友的抽象画展览上看到过类似花纹,那是在仪表纸上通过涂黑某些小方格,保留另一些小方格为空白而得到的。   “你当时遇到大水,是抓住那只牛角?”   林翠想了一下,又用手凌空比画了一番——牛角太高,没有水的浮力她根本够不到——最后确定说,“两只角都抓了。”   “两只角都抓了……手电帮我拿一下。”我说着掏出笔记本,让林翠负责照明,仰着脖子努力辨认拿花纹,试图把它临摹下来。   正当我感叹仰着画完西斯廷教堂天顶比画的米开朗基罗有多强的毅力时,我和林翠同时听到一阵巨响。着巨响不像爆炸也不像重物坠地,严格来说不像我以前听到过的任何巨响。但是也许因为有过先入为主的叙述,我几乎第一时间就把它和林翠说过的某件事情联系起来。   在黑夜中调转电筒一照,我当即开始骂娘:它奶奶的!豆腐渣工程害死人!   就如打CS时,正换着子弹面前却出现两个以上的敌人,此时明明知道骂一句“它奶奶的”已经于事无补,可是除了骂这一句之外,确实也已经没有什么其他事情可做了——我当时的心情便是如此。   因为面对着我的是截流处崩口!   我来不及想为什么会这么倒霉,今天晚上刚刚听人说了一遍崩口,还在脑海中想象了一番那是怎样的波涛汹涌白浪滚滚,才过了没几个小时,就要亲身体验这种恐怖;我也来不及在“它奶奶的”以外,说出任何一句光彩一点的话作为辞世留言,早知道这就是这辈子我最后一次开口说话,我平日里为什么不更八卦一点,好让同事们些悼念文的时候也有多一点“逸事”。总之,岷江水就像火山爆发一样冲决出来,好像充满自信气定神闲干净利索地想把一切都填满,什么杩槎啊竹笼啊在这时候全都不知道哪儿去了,甚至其存在本身也成为一种可笑。只一瞬间,也许即时秒(此前我不能完全明白相对论,但现在我知道时间的长短有时候时根本估计不准的)水位已经让我漂浮了起来。   我只来得及紧紧抓住两样东西,一件软绵绵的有点热,一件硬邦邦的冰冷非常。至于分辨出这分别是林翠的胳膊和铁牛的一只牛角,我不知道是在我失去意识前的一瞬间,还是醒来后的事了。    第五章 异遇   毫无疑问我是必须醒来的,不然也就不会有这些文字记录,不会有以后的种种《那多手记》的故事。我的醒来是在林翠之后,尽管从体力上来看这似乎不合理。   天色已经大白,初步估计是五六点钟的样子。   地点是……在江边。   经历了一场小规模洪水之后,我们完好无损若无其事地出现在几乎是原地的地方。大水好像仅仅是个调皮的小孩,把我们吞进嘴里一会就马上吐掉了。而这个一会,就让我们失去意识了五六个小时。   雨已不再下,河道里还是潮湿杂乱,却是一幅洪水刚退却的样子。   合拢处的缺口已经“完好”,但并不“如初”,可以明显看出修补过的痕迹。然而现场几乎是一个施工人员都没有了。   根据初步判断,当时的种种状况……说实在的这种事情我从来没有经历过,我根本无从判断这是否反常。   当务之急还是先跟林翠说话,我爬起身来,走向背对着我的林翠。地面已经有些干硬,我故意踩出脚步声,然而她却恍如未觉,我走到她身边,正想搭上她的肩头,突然听到她自言自语说:“对了……这才对了……”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不过是铁牛而已,我早发现了,铁牛并没有离开我们。还是在原地……等一下。我仔细看了看河道与截流处的位置,合计一种铁牛的位置相比对了一下……很奇怪,铁牛似乎从原来的位置移动了二三十米!   昨夜发生的洪水,虽然足以要人命,但显然还没有大到冲得动铁牛的地步。这究竟是……   林翠此时突然跳起来,用我从来没有听过的大嗓门兴奋地叫起来,“我回来了!我终于回来了!”   我继耳朵一惊之后马上心里一惊——我当然明白林翠的意思。   “林翠,”我过去牵她还湿淋淋的衣角,立刻被她转身打断了话头。   “不会错的!我记得我那个世界,铁牛就是一直放在这个位置!不会错!我回来了!”   我力图使她镇定下来别那么兴奋,看来她已经完全深信自己所提出的“两个世界说”了,现在口口声声是回到了自己本来的世界。尽管我一直没否认又这个可能,但是现在尽凭这点就下结论是为时过早了。只怕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之后她会更加失落。   这时候江边终于出现了行人,看起来还是与施工有关的工作人员。我们这一男一女衣衫湿透狼狈不堪地站在这里,感觉定然非常尴尬。我正忙拉了拉林翠,“快走吧,有什么事情回宾馆再说。”   林翠却像没听见一样,眼睛直勾勾看着那人,全然不顾他也直直地看着衣服浸湿有些透明的自己。   我正想劝她快走,林翠从绷得紧紧的嘴里磕出几个字:“请问,这个铁牛放这多久了?”   那人笑了,“铁牛?你说这铁牛?你湿外乡人吧?”那人说着,继续用不怀好意的眼光上下打量,连我也觉得身上发毛。   而他接下来的一句话,就不只是让我身上发毛那么简单了。“这铁牛啊,放在这儿……有十年了吧。对!九二年捞起来的。那时候好轰动咧……”   那人为了拖延搭讪时间而接下去的絮絮叨叨,我一句都没听见。   我觉得身周遭什么都不存在了,只剩下一个脑子像心脏般咚咚地跳,在那里面,“有多少可能性就有多少世界”、“斯蒂文?霍金”、“一个世界同时穿过两道缝隙”、“一个人同时存在于两个世界”、“爱因斯坦相对论”等等概念都混杂无方,彼此冲撞,搅闹得不亦乐乎。   在大学的时候,我有一个同学的电脑屏保是一行这样的红字:“XX,你面对现实吧。”   需要用屏幕保护程序的方式时刻提醒,可见“面对现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我真正对此深刻体会,是在我发现,自己听过那个陌生人的话以后恢复意识,已经身在出租车上以后。林翠是怎么带着我离开江边,拦下车,推我上车,报出目的地等等,我一概都毫无印象。为了面对现实,我经历了一段不知多少分钟的失魂落魄。   林翠的目的地是她的家。我回过神来看窗外,一路上的街景都是分外熟悉。如果不是经历过林翠这件事情,如果别人告诉我这样一个外表如此相似的地方,其实是另外一个世界,一个和我们“同时”,却又不再一个时间点上的世界,我根本不可能会相信。然而现在,我却是信多于不信,尽管在我心中,还是留存着一个小小的自私的愿望——单元这一切只是林翠搞错,但愿她是真的精神错乱……总之宁愿身在另一个世界的她也别是我!这念头让我惭愧,但却挥之不去,我这才明白,一个熟悉的哪怕有点讨厌的“日常世界”,对一个普通人来说是多么多么的重要……    然而我这一点点救命稻草般的幻想,也在林翠站到家门口的半分钟内被打破了。她对这一分钟的分配是这样的,打开铁门5秒,打开大门4秒,开灯加穿过客厅到达卧室门口3秒半,打开卧室门5秒,扑向床头柜1秒,打开床头柜抽屉3秒,翻到相册5秒,翻到那一页3秒半——整整三十秒。在这三十秒内,大概是因为预感到“最终判决”将至,我什么都没有去想,只是在那里机械地计算秒数。   那一页,自然是林翠所说的,被“与德国男友的合影”换掉了的那张——与铁牛的合影。   照片上的林翠比现在年轻,虽然不知道年轻多少,但这就够了,对我和对她。   我看到林翠脸上挂着泪珠。心里暗暗说:恭喜。   之所以没有说出口,是因为我知道说了她也不会听到。她已经完全沉浸在回到“现实”中的喜悦去了。而突然之间和她对掉了处境的我,现在是一个什么样的心情,她是不会去注意到的,尽管她刚刚出离了这种心情不久。   一时间,我感到无比落寞。   原来真的是这样的啊。原来崩口处被修理好并不是凌晨的事情,而是“十几天前”(说这几个字的时候我觉得真讽刺,这个世界根本没有我的几天前,对这个世界来说,我就像是个初生的婴儿一样)林翠溺水的那晚之后的事。难怪所有施工人员都走地干净。对这个世界而言,只是某个不知名的女子失踪了几天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想到这些的时候,林翠和她母亲的通话已经接近了尾声。母亲自然是通过单位通报了解了女儿的情况,也报了案,现在听到女儿平安无事,自然喜极而泣。林翠的情绪也很激动,不比她妈好多少。“……嗯……嗯嗯,妈,我等你……”   她挂上电话,心情平复了些,才像突然想起我的存在似的,用极其复杂的神情看着我,看得出她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看到她这样我反而过意不去,打起精神来我开始思考,这一想就让我想到:尽管我是到了另一个世界不错,但是如果这里有关我的一切,恰恰都跟我习惯的一样,我又何妨在这里继续我的生活呢?   有了这点想头,我立刻觉得感觉好了不少,于是指着电话问林翠,“我可以打个长途吗?”   “哦,你用。”   我拨了021开头的一串号码,那正是《晨星报》主编办公室的电话。   “你搞什么啊,那多!说好昨天晚上交稿的,怎么到现在还没动静?昨天打你一晚上电话你都关机,跑到哪儿鬼混去了?……”   老板的叫骂从来没有这么悦耳过,我一边微笑着“哈伊哈伊”个不停,以便想着这事成了八成了。“我来都江堰进行岁修的后续报道”这一事实,一点都没有变,没有变!   这么想着我掏出手机,不愧是SIEMENS的运动防水型3618,经过这种波涛洗礼居然都能开得出机,看来我回去简直是他们的活广告。   正当我放下手机,打算清点一下随身物品还剩下多少的时候,尖利的铃声响起——   我一看来电显示,居然是我家的。这个时候会有谁在我家给我打电话?狐疑中我摁下了接听键,马上听呆一个陌生的女声:“那多啊,你死哪儿去了?打你手机都关机!我问你呀,这次你采访到底几号回来?车票买好没有?”   我愣了一下,问:“请问你是……”   那头马上调门高了八度,“你昏头啦!我是你老婆!你……”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摁下了中断键,紧接着就是关机,然后把手机塞进挎包的最里层,严严实实地捂好,拉上拉链。做好这一切之后,我才呼出了一口气,连带吐出了一句:“它奶奶的!”   我有老婆了?!   看来事实一点也没有我想象的美好,这个世界一切都跟我原先的那个一样,只是一点不一样:我多了个老婆!   我想任何人都受不了这种打击。   没有任何回旋余地了。   即使我可以苟且偷生地装作没事人一样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即使我可以忍痛放弃27岁单身汉的生活,和一个没见过面的女人共度残生,我也一定会因为不记得她的阳历生日阴历生日结婚纪念日相识纪念日而遭到她的打骂。刚才电话没有问清楚,搞不好我已经和她有了孩子,搞不好她正怀着我的孩子,这样我就是爸爸了!    即使这些我都能蒙混过去,我也肯定不认识她的家人,最起码我不认识丈母娘!   这太可怕了!我立刻觉得天旋地转,人世间最悲惨的事莫过于此。   “你记不记得是怎么昏过去的?”   “……真奇怪,好像那时候水还没有淹没我呢……而且我水性不错啊,不该会一被淹就晕过去……”   “铁牛,一定是铁牛——落水前你做了什么?”   “我抓了铁牛一只角。另外还抓着你。”   “我也是!”林翠兴奋地说,“看来要同时抓住铁牛的两只角,还要有洪水。你手里有什么感觉?”   “……微微发热,还有些发抖。”   “那就对了,一定是这样的!我们回去再看看铁牛,铁牛既然能把我带回来,也能把你带回去的。”   “说得有道理……不过好像光有铁牛不行,还得有大水……你知不知道自然状况下多久岷江会闹一次大水?”   林翠的表情马上告诉我,问这个问题是愚蠢的。   我一下子觉得气闷无比,很想大喊大叫,到了嘴边却变成了这么一句话:“那么……那么我大不了再去搞一次崩口!”   林翠赶忙说,“办不到的。那根本不是人力可以做到的。而且你去的话一定会被抓住。这可是破坏公共安全,是重罪,搞不好直接就把你毙了……”   我完全体会到林翠之前曾有过的万念俱灰之感就是在此时。任凭林翠怎样在我耳边劝慰,我始终充耳不闻,一言不发。   破坏截流只是一时冲动之语,实际上我是不可能那么做的。大水并不好玩,可能会有无辜者受伤甚至丧命的。想到这里,我好歹还对自己恢复了一点信心:我总算还知道“有所不为”。   “你妈快来了,我走了。”我疲惫地站起来。   “不,你别走,我们一起想想办法。”   我拒绝了林翠,“别担心,我没事。我现在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也许因为我的确拿出了一个受打击男子汉应有的用去,林翠没有再坚持。只是送我到门外,就被我推回了房间里。   出了林翠家的小区,我漫步在街头,大有“天下之大,却无我容身之处”之感。衣服还没完全干,风吹在身上挺冷。走在大街上,两条腿有些软。   我几次想轿车,但是不知道该去哪儿。我想回宾馆,翻翻我的行李,看看有什么能帮上我的忙,但我马上克制了这种荒唐的想法。   路边有家网吧,我走了进去。   大学二年级以后就很少去网吧了,那以后寝室装了电脑,开通了宽带,寝室就成了网吧。尽管身边的人说话的口音陌生,但是这种排排坐,上网操作机器的感觉是熟悉的。网吧里的人都是想忘记现实的人,也许我正式看中了这一点吧。   我是独自一人,此时似乎并没有什么游戏好玩。以致我一开机器,还是按照习惯地打开浏览器,敲进搜集引擎的地址。   这一系列条件反射的举动让我哑然失笑,都这个时候的我,还是保持这一新闻工作者的习惯。   不过既然打开了,就不妨搜点什么——网络正是利用人们的这种心理来吸引人——我用拼音输入法敲进“铁牛”字样,点击下“搜索”。   我一页页朝后翻着搜索结果,一条条全都是我看熟的新闻,间或有一两条还是我写的。明知道结果定然如此,可还是机械地一页页翻下去——网络真是很容易让人丧失神智。   一直到倒数第二页,一个新的结果跃入我的视线——“铁牛文学站”。也许他并不是新出现的,只是我以前一直没有留意罢了。我突然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觉到好笑起来:经历了一个变换世界的事件,却指望着在网络上找到对这个事件的解释。我真是无可救药的现代人。   想通了这一点,我自嘲般地点进了那个链接,看看那个以“铁牛”命名的站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站点只有一个论坛,很简陋,底色是黑灰色的,挺萧条,似乎没有多少人光顾的样子。论坛上方注册的人数和今日更新帖量也证明了这一点。   我信手点进了今日更新,发现了一篇叫《幻灯片》的文章。这篇文字是这样的:   从微波炉里我拿出热狗,咬了一口去倒牛奶。每天这个时候我的胃口不大好,只及得平时饭量的一半。   幻灯片按照数字排列着,从1到10。在1和10之间是∞,在幻灯片数上,我们采取∞进制度,如同别的的方一样——当一个数比∞大1的时候,我们就叫它10。    每张幻灯片里都存在着有限的生命,他们只存在于一张幻灯片所代表的时间的一“点”之中。在下一张幻灯片上,有一群与他们非常相似,只是比他们多了一“点”记忆的生命存在着,这种缓慢地循序渐进构成了时间的序列。而这一序列中也存在着另一种生命,他们不能认识到自己只存在于一瞬的事实,却以为自己有多少过去可以回忆,有不少未来可以等待。事实上他们只是幻灯的进程构成的幻影,从任何一张幻灯片上都找不到他们作为物质存在的证据。   我的工作是使幻灯片持续前进,从1到10。这是枯燥的工作,而且几乎没有终结。凝视单张幻灯变成我唯一的消遣,在那里面我可以看到一个足球运动员起脚接触到球,一位数学家产生证明一个定理的念头,一根阴茎勃起到最大值;在之后的不知标号为几的另一张幻灯上,我可以看到球飞进球门,证明式写在了黑板上,精液喷射出来——两者之间相隔着∞张幻灯,与1与10之间的相隔一样。   如果我戴上了眼镜,就可以看清牵动大腿肌肉的神经接收第一个带氧红细胞,掌管逻辑的脑细胞产生第一道电脉冲,荷尔蒙发出第一道蓄势待发的指令。然而那会使我过于专注,这可能导致幻灯片出差错……幻灯片式娇贵的机器,很容易出差错。   就如这一次一样,我发现“卡壳”的时候,球已经在门线前后来回了不下一百次,粉笔粉身碎骨又完好如初,男人经历了一百次高潮——这可不多见。幻灯中的生命对于这种“卡壳”应该浑然无觉,他们只是机械地被人排列。至于序列中的生命会做何感想,当他们知道他们的恐慌源于我的操作失误会有何抱怨,我根本就不去关心——毕竟,他们并不真实存在。   微波炉里发出“叮”的一声,我离开工作台去拿热狗。   我看完这篇文字以后,当即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我原本以为再读一遍以后,会让这种感觉变得面目清晰一点,然而事实是这种莫名感觉愈演愈烈。   “按照时间序列,一直排列到∞的幻灯片”,“生存在幻灯片里的人,仅仅存在于一瞬间,却以为自己度过了一生”,“放幻灯片的人偶尔的一次失误,就让幻灯片构成的世界乱了套”,“放幻灯的人自己也生活在一组幻灯片里,每个人都莫不是如此”……这些奇异的想法让我感受到了一些在普通的论坛文字里不会看到的东西。恰好此时,我看到作者的名字——“X”在论坛的在线会员一栏里闪烁。不知道是那里来的好兴致,使得我马上在这个“铁牛”论坛里注册了会员,并且通过“短信息”给会员“X”发去了招呼:   “对于世界你了解什么?”   一分钟以后,耳机里传来“你有新短消息哦”的甜美女声。打开收件箱,那里面躺着“X”的回信:   “很少。比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都少。”   也许是“世界”两个字刺激了我,我马上又发去了一条短消息:   “我不在乎多少。我想知道。”   这次过了将近5分钟,回答更为简单:   “好吧。我的QQ: xxxxxxxxx”   X的确如我所希望的那样,静静地听我讲述了林翠和我的这次变故,只在细节方面出言询问了一下,毫无怀疑或者敷衍之感。我也是在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的过程之中,才想到:一定有很多平时蛮正常的人,到了网上因为少了忌惮就变得疯疯癫癫,做些没有道理的事。比如编造奇怪的事件,说得头头是道好像真的一样。我会不会被当作这种人呢?好在X的态度好像在听一件人世间最平常的事一样,打消了我的疑虑。   后来想想,也许我说得认真,他也陪我一起认真。至于是否我说的是事实,本不是太在他心上。   “你说的很有意思。”最后他说,“你跟我说这些,是想问问建议吗?”   我想了一下,敲下了如下字句,“不。我知道现在如果想回去的话,找任何人谈话,指望他能帮自己都是痴人说梦。我不过是想把整件事情搞得清楚一点。也许这样……即时找不到回去的方法,至少我也会活的明白一点。‘生命于我只有一次,我不希望它有任何不明不白!’这是那个女孩子说过的话,也是我现在想说的。”   X在那里打出了个笑脸符号,似乎看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不希望生命有任何不明不白’是吗?我可不太赞同她的话。不过既然你和我说起了这件事,我就谈谈我的看法吧。    “你是看我的新贴的帖子了是吧?”   “嗯。写得相当不错。”   “你觉得这也是可以解释你所遭遇的事件的方法之一吗?”   “怎么说呢?我觉得……它给我不少感觉。”   “也许吧。如果不是按照你朋友的那种推断,似乎幻灯片的说法也说得通。她和你的遭遇不过是幻灯片被插错了,现在又插了回来。而对你来说,这是另一种差错。不过,说实在的我并不相信这个理论。”他打字很快。   “?”   “我写这个故事,不过是为了作小说实验,并不是真的相信会又这么一种可能性。或者说即使我真的相信这样一种可能性,也只是把它局限在文学作品里。如果以文学以外的角度来说,我宁愿觉得它是站不住脚的。”   “O。”我对X的回答略微有些失望。   “你看过博尔赫斯的书吗?”他突然转换话题问我。   “读过他的一些诗歌。”   “有一篇短篇,叫做《环形废墟》,你读过吗?”   “记不太清楚了,讲什么的?”   “大致是讲,一个魔法师在一座环形神殿里,怎样通过意念,通过想象创造出一个活生生的人。这个人被创造出来以后,根本不知道自己只是他人想象的产物。为了不让他因为发现这一点而难过,魔法师警告这个被创造者,千万不要接近火,因为火会让他发现自己并不存在。”   “哦,我想起来的。最后结局好像是说,那个神殿某天被雷击中,着起火来,魔法师这才发现,原来他自己也不过是另一个人想象的产物。”   “对,是这样的。对这个故事你有什么感觉呢?”   我其实已经在思考了,到此时把自己的想法打了出来:“你是说,对于林翠来说,外部世界,包括一切人、事、物都不过是她想象派生出来的产物。而我,也是她所想象出来的。是吗?”   X没有直接说是与不是,只是自顾自地打下去:   “这种说法很接近佛教的唯识论。说到底识一种极端唯心主义,认为这个世界并没有什么物质,一切都不过是意识的产物;我们所能认识到的东西,都必须通过意识,因此意识以外的东西是否存在,根本没有办法可以证明。   “现在我和你在QQ上聊天,我并不知道你是不是我意识中的产物,就如你并不知道我是否是你意识中的产物一样。也许这个世界只是由一个人的梦境派生出来的,而这个幸运儿未必是你我。也许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境,好像封闭在网络游戏一样各管各地孤独存在着。   “你的故事很有趣。我刚才想过,也许可以用这种唯心的方法来解释。但是又不那么简单。因为在这个故事里,我既不能剥夺那个女孩的主角地位,又不能不考虑到你这个‘观察者’角色的重要,尤其是你现在变成了主角以后。   “本来如果只有这个女孩来找我聊的话,我会告诉她,可能她只是经历了一次意识混乱,由她的意识创造出来的世界有了一点变动以后又恢复正常了。现在有一个她意识里的角色,也就是我,来通报她这种恢复的实现。   “可现在还有一个你,我就不能这么办了。我尽管甘于承认自己是某人意识的产物,却不能寄希望于说服你也这样相信,因为这几近于无赖。同样,我也不能说,这些都是你意识混乱的产物,那个女孩大概只是表演了一遍你梦境中的剧本。因为你大概也不会那么狂妄。   “所以我想到了一个全新的点子,现在说给你听听。我也没把握它会‘合理’,只能希望你能喜欢。   “首先,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在任何世界任何宇宙任何空间和事件,你就是你,只有一个,正如我就是我,只有一个我一样。我们都是确实存在的,不是什么分身也不是谁的梦境。   “但是,我们远远不像自己所能认识到的那部分那样简单。你现在所能认识到的,关于自己的一切,年龄、性别、身份、习惯……并不能涵盖你这个人。真正的‘你’,是一种比这个大得多的存在。   “如果以一个人,比如说你,为一个中心点的话,就可以画出无数条放射状分散开来的直线。这里每一条直线,都代表着一种认知上的可能。在认知a中,你对自己和周围的事物有一系列的认识,比如你是个律师,有个儿子三岁半;而在认知b中,你有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种认识,比如你是个医生,有个女儿都已经嫁人了。    “我想经历过刚才的思维过程,你的思想应该已经开放到这样的程度:承认一个人具备这许多认知的可能,在逻辑上是完全可能的。   “同样的,你也可以为其他人,比如我,画出类似的放射线。由于每个人都是确实存在的,都是认知的主体,所以每个人都可以有他自己的放射线。   “而所谓的‘现实世界’是什么样的呢?‘现实世界’就是这些放射线的交点呀。   “你的某一条放射线,和我的某一条放射线,相交于一点,就代表你的认知和我的认知,达成了一种共识。所有人的某一条放射线相交于一点,就代表所有人的认知达成了一种共识。而所有人的共识,就是所谓‘现实’。   “你看到一种颜色,叫它作‘蓝’。而我看到它,偏偏要叫它‘红’。如果我们不能达成共识的话,这种颜色就不会有一个被我们都承认的名字。现实是大家都约定俗成这种颜色叫‘蓝’,它才具备了现实中‘蓝色’的意义。如果大家约定它叫‘红’的话,它也就变成‘红色’了。所以重要的不是它本身是什么——它本身是什么没有人能够知道——重要的是达成共识。   “一个‘现实’就是这样构筑起来的。当所有人的某条线都聚集在一起的时候,就代表这一点上,每个人的认知都是相同的,或者说,每个人把自己的认知局限在这样一个‘与他人相同’的范围内。而这个范围,就构成了这个直接里的‘你’、‘我’。与真正的‘你’、‘我’不同的是,这个世界里的‘你’、‘我’只是在这样一个‘现实’中有效的认知概念,而不是一种客观存在。而在其他‘现实’中,会体现出别的‘你’、‘我’的概念。这些概念之间并非分身的干系,而是一个主体认知的不同部分而已。   “其他的‘现实’也是同样形成的。由于每个人都有好多条认知线,它们呈放射形散步出去,所以相交的点也不会只有一个。每一个相交点,都代表着一种‘众人的共识’,也就构成了一个‘现实世界’。   “你的朋友所碰到的情况,就是她本来都在现实A中的线条a,即一整套认知,被搬运到了现实B中。这样她的认知线就没有落在所有人的‘共识点’上,于是出现了她和这个现实的格格不入。   “本来,在现实B中,应该有认知线b来负责和他人的协调的,但是事实上却被替换成了认知线a。我想你所说的铁牛,就是这样一个搬运认知线的工具把。而启动这种工具的方法,就如你说的是洪水。在这里铁牛成了一种超然于一切认知之外的存在,它甚至可以操纵人的认知,因此它比我们任何人都更有资格说自己是主体。”   我始终集中精神看着X发完他的长篇大论,尽管在QQ的发言间隙要等待不少时间,我还是没有移开过注意力。也因此我对他所说的几乎完全理解。直到此时,他做出这样一个结束语,我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天才的想法,不是吗?   虽然对我并无什么帮助,但这毕竟是一个合理的解释。而且,如果想着,在这个‘现实’中的自己以外,还有着一个总揽全局未受什么影响的‘自己’客观存在着,多少是一种安慰。   “X,谢谢你。”   “不客气。顺便再说一句,你那朋友说的‘生命于我只有一次,我不希望它有任何不明不白’云云,我真的不怎么赞同。”   从网吧里走出来,我不再像刚才那样情绪低落。还感到肚子有点饿,于是就打的回了宾馆。   在宾馆里吃了饭,回到房间通过电话线拨号上了网,我把刚才在网吧里上传到自己信箱里的X的那篇文章和他与我的聊天记录收了下来,储存在硬盘里,又备份在了随身带的U盘里。   此时我已经决定,无论自己是要继续在这个现实里待下去,还是准备离开这个地方,都该先到江边看看铁牛。   时间已经到了黄昏,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走出宾馆,来到繁华的街头,按照另一个世界里林翠运用的手法,拦下了一辆愿意去都江堰的出租车。   到达的时候,也许是因为对另一个世界里跑夜路司机的道歉,我没有收找头。   铁牛还是那副落寞孤寂的神情。想到这里我都觉得好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铁牛已经被我完全人性化了,如果说我们都是被局限在一种认知里的井底之蛙,而铁牛是穿越所有认知世界的独行者的化,我真的不知道谁更值得同情。   黄昏的都江堰人迹已经稀少,天色似乎又要下雨,施工者大多已经回家,剩下的也在收拾工具,转瞬就要走了。   我突然对这里的景色产生了一种亲近感,想起自己不久以前还动着要破坏截流工程的念头,不禁笑了起来。   我信步走向安放铁牛的高地,在他肚子地下安静地坐着。   这些天所经历的事情,还有刚才与X在网络上的闲聊,使得我似乎一下子回到了还是孩子的那些岁月。那时候世界好像充满神秘和不可思议,我对一切都感到新奇,又特别能接受新奇,对那个时候的我来说,世界有无数种可能,而根本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落山了,小雨开始下起来,偌大的都江堰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不知道是因为想起的童年的事情而玩心大起,我站起身,向着头顶的牛头望去。“长3.63米,最宽处1.12米,高2.34米,算角的话2.47米。”林翠的话言犹在耳。2.47米是吗?应该能行。   我奋力纵身上挑,如同在学校里的摸高训练那样,一伸手就拽住了一根牛角。   如同吊单杠一样晃悠了几下以后,我还不满意似的放开了但手,只靠左手吊住,右手则拼命伸向另一边的牛角。   终于我两首分别抓住了两只角,悬挂在这巨大铁牛的牛头下。   牛角沾上了雨水,有些湿滑,我还想尽量保持这个姿势久一点,心想着不知道以前有没有人以这个姿势和铁牛合过影。   正在这个时候,我的手心又传来那种奇妙的微热感觉,我正想着是不是错觉,就被进一步的轻微晃动证实了。   原来同时抓住两只牛角确然重要,但洪水并非不可或缺……水,原来只要水就够了。   我抓紧意识失去前的一瞬,哈哈大笑起来。    尾声   再一次在铁牛论坛上看到X,是在回到上海一个星期以后。X的QQ号码是我在另一个世界加的,在这里想找到他只有通过论坛一途了。好在“铁牛文学站”并不是那个世界的特产。   从回来后的第一天起,我几乎一有机会就挂在这个网站上,希望能等到他。   在此期间,我给工作顺利的研究员林翠打过一次电话,被她冷淡委婉地谢绝了保持通信的意愿——对此我如释重负般地开心,这至少证明她确实已经是被我灌醉过的这个世界的林翠了;我向主编推掉了能推的所有报道,包括“刚被打捞起来的铁牛神秘失踪,如今耸立在都江堰边上的只是赝品”这样的,后来遭到封杀的新闻。   一切都平静顺利,我甚至对自己没有看一眼“那夫人”是个什么样子感到有点遗憾。我等待X,也许因为我觉得他是个值得交的朋友,也许因为他是我结识于另一个世界的人。   果然,他不认识我。   不过爽快的性格没变。几句闲聊过后,我们就投机了,我给他看我保留下来的《幻灯片》,他啧啧称奇,说自己绝对写不出这样好的东西。末了他邀请我说:“明天1∶30,当然是下午,F大校内操场4号场地边见吧。”   好嘛,1∶30,下午,这两天天天都是39度。   坐在炎热的操场边,我觉得脑子都块被晒出来了,四周稀稀拉拉的没几个人。我看到有一个长得有点像言承旭……   我脑子里电光火石般地闪现出了一副情景:林翠在世界A里的家里,她的卧室门口,我究竟有没有看到那张F4的海报呢?如果没有,那么她的门上究竟有没有那个她老爸打出来的破洞呢?   如果没有……莫非林翠A并没有回到世界A,而是到了世界C去?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我现在呢?莫非我现在所在的也不是我过惯的世界B,而是世界D?这两者一定什么不同,是我太粗心没有发现吗?不,不会的……   “要不要挑一下?”   “呃?”我抬头看,发现打断我思路的是个1米9多的胖子,黑得跟印度人一样,脸形极其粗犷,活像大猩猩。   “你是那多是吧?我是X。会不会打篮球,要不要过来挑一下?”   阳光下,我突然笑起来。   生命于我只有一次,我不希望它有任何不明不白。   它奶奶的,管它呢!   我站起身,边脱了衬衣,边尾随着X朝最近的篮球架走去。 幽灵旗 作者:那多   一 六十七年前的照片   在刹那间我甚至以为,当年日军轰炸机投下一颗颗重磅炸弹时,这片街区张开了只在科幻小说中才听说过的能量防护罩,所以毫发无损,否则,以周围建筑被炸损的严重程度,所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这当然是个可笑的念头,真有保护罩的话,怎么四幢楼四周和之间的平房都塌了,就只留了这四幢楼在?可是,照片上所显示的状态,显然比保留下一片街区更为荒谬和不可思议。   六十七年前的照片(1)   当年日寇滥炸后仅存的完整建筑物如今却要被毁   在闸北区恒丰路附近的裕通路85弄弄口,有一排不起眼的中式“三层楼”房子。据《闸北区志》记载,这个“三层楼”却是一个重要的历史遗迹。1937年,日寇对苏州河北狂轰滥炸后,闸北成了一片废墟,仅剩下的一处完整建筑物,便是这个“三层楼”。如今,因为旧区改造,作为重要历史见证的“三层楼”,就要被拆除了。有识之士提出,“三层楼”不该拆,应当从爱国主义教育和历史遗迹的角度加以保护。   记者昨天来到“三层楼”采访,巧的是,天目西路街道“三层楼居委会”的办公室就在“三层楼”里。居委会主任周玉兰介绍说,“三层楼”是在上世纪30年代由四个有钱人合伙建造的,当时共有四幢。之所以在日寇轰炸下“幸免于难”,据说是因为当时住在楼里的外国人打出了外国旗子。以后,幸存的房子成了这里最显眼的建筑,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闸北境内最高的建筑。人们习惯于把这里称为“三层楼”,连“三层楼居委会”也因此而得名。   由于恒丰路拓宽和旧区改造,此前已经有两幢“三层楼”被拆除,剩下的两幢现在也“岌岌可危”,被列入了拆除的范围。眼看这一历史遗迹就要“销声匿迹”,闸北区政协委员吴大齐等心急如焚,提交提案反对拆除“三层楼”,他认为,尽管具有历史纪念意义的“三层楼”没有保护建筑的名分,但这些建筑是不可多得的历史见证,这样的遗址在上海也并不多见,应采取各种措施积极保护下来,将其改建成爱国主义教育基地,教育后人勿忘国耻,警惕日本军国主义的复辟。周玉兰也觉得拆除“三层楼”实在可惜,居住在这里的几十户人家虽然盼望改善住房,但他们也认为“三层楼”应该得到保护。   《新民晚报》2004年6月9日   由于要参加今天的评报,所以我把同城几家主要竞争媒体的当日报纸都找来看了一遍。每家报社每天都会有类似的会议,大家各有眼珠盯牢的几家媒体,如果别家有的新闻自家没有,叫漏稿,责任可大可小,严重的能让相关记者立马下岗;如果自家有别家没有,当然沾沾自喜一番。奖励嘛,一些铜钱而已,多数时候只有口头表扬。重罚轻奖,皆是如此。   所以开会前一小时,我把《 新闻晨报 》、《 青年报 》、《 东方早报 》、《 解放报 》、《 文汇报 》和《 新民晚报 》等扫了一遍,于是就看到了以上这则新闻。   这则新闻我们漏了。   不过在我看来,这算不上是重大新闻,也不是条线上必发的稿子,属于别家的独家新闻,是他们记者自己发现的稿,总不能不让别人有独家新闻吧。虽然领导们总是这样想,但小兵如我们,还是觉得,该给别人一条生路走……如果真有份什么好新闻都不漏的报纸,那别家报社岂非都不用活了。而且《 新民晚报 》是每日上午截稿,相比我们这些前一天晚上截稿的早报而言,本来就有先天优势,报道比他们晚一天是常有的事。   再说,评评报而已,有必要得罪平日在报社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事吗?   所以,评报时轮到我说话,我只以一句“今天《 新民晚报 》有篇关于历史遗迹的独家稿,我们要是以后能多些这样的发现性稿子,报纸会更好看”轻轻掠过,丝毫没有加罪于谁的意思。   可是头头自有头头的想法。如果是新来的头头,想法就特别多。   评报会开完,蓝头让我留一下。   蓝头姓蓝,是新来的头,所以叫蓝头,职务是副总编。这是个分管业务的副总编,于是我们分管业务的变成了两个副总,职务重叠,谁都知道这其中涉及报社高层的权力纠纷。   蓝头新来很卖力,磨刀霍霍,已经有许多不走运的记者编辑挨刀子了,被他叫住,让俺满心的不爽。不过我在报社也算是老记者,功名显赫,听的见的多了,心一横,谁怕谁呀。   六十七年前的照片(2)   话是这样说,好像心还是有点慌,一点点,真的只有一点点而已。   “想和你说晚报那篇独家稿的事。”蓝头满脸笑容。   我看着他点了点头,一副成竹在胸的老记派头,好像我是领导似的。   “别人有独家稿不怕,但我们得跟上。有时候,先把新闻做出来的,不见得是笑到最后的。”蓝头开始娓娓道出他的计划。   原来他想让我去作一个深入调查,把这两幢大楼的底细翻出来,扩大影响,力图通过媒体的影响力,最终把这两幢大楼保下来。用他的话来说,这是件“功德无量的事,同时也展现了媒体舆论监督的力量。最重要的是,也展现了我们《 晨星报 》的力量”。有句话我知道他没说出来:“这也展现了我蓝头的英明领导”。   “我虽然刚来不久,可你的报道我看了很多,你是《 晨星报 》的骨干,这个专题报道就交给你了。”他站起来,走到我身边拍拍我的肩膀。   “没问题。”我拍胸脯保证,心里暗笑,看看,这蓝头还知道哪些人能动,哪些人不能动,哪些人要捧在手心里不是?   深入报道是件细活,我打了个电话,和居委会说好明天下午去采访。而明天上午,我打算去一次上海图书馆。如果那大楼真如《 新民晚报 》报道里说的那么有名,上海图书馆一定有它的资料。要想把大楼保下来,这类能证明其珍贵性的资料是不能缺少的。再说,引用一下资料,我的稿子也好写。   第二天早上九点,我就到了上海图书馆。我是那里的熟客,早就办了张特许阅览证,可以查阅那些不对外的文献资料。他们管宣传的几个人我都认识,最关键的是,他们几个古旧文献书籍的分理员我都熟。虽然他们的内部网络可以查书目,但许多时候没人指点还是有无从着手之感。   也巧,刚走进上图的底楼大堂,就看见分理员赵维穿堂而过。   我把他叫住,然后递了根“中华”过去。我不怎么抽,但身上好烟是一直带着的。   “算了吧,你又不是不知道这里不准抽烟。说吧,这次又要查什么?”赵维推开烟,很上路地说。   “呵呵,还是你了解我。”我笑着把烟收回去。   “没事你还会上这儿来?”   我把事情一说,赵维指了指VIP休息室,扔下一句“在那儿等着”就走了。   坐在沙发上等了大约十分钟光景,赵维拿着一本厚厚的硬面精装本过来。   《 上海老建筑图册 》。   “八七年出的书,里面老建筑用的基本都是从前的老照片,对建筑的介绍也相当详细。”赵维说着翻到其中的一页。   “看,这就是那四幢楼,当时日军轰炸后不久拍的,珍贵的照片,文字资料也挺多的。你慢慢看,要扫照片的话去办公室,反正那里你也熟,我还有事,不陪你了。”   “你忙你忙。”我嘴里说着,眼睛却紧紧盯在这页的照片上,一瞬间的惊诧,让我甚至忘记对正快步走出休息室的赵维应该有的礼貌。   我不得不承认,这真是一张令人惊叹的照片。   那简直是一个奇迹,这张照片所呈现的,是近七十年前的一个奇迹。   我猜测着这张照片拍摄的时间,是那场轰炸过后的一小时,还是一天、两天?不可能更长的时间了,因为照片中的画面上,四处是废墟和浓烟,见不到一个人。   当年日军轰炸过后,上海像这样一片废墟的地方很多,但在这张照片里,残屋碎瓦间,却突兀地耸立着四幢毫发无损的建筑。   这张照片的拍摄地点是在高处,取的是远景。遥遥望去,四幢明显高出周围破烂平房的大楼,分外显眼。   在刹那间我甚至以为,当年日军轰炸机投下一颗颗重磅炸弹时,这片街区张开了只在科幻小说中才听说过的能量防护罩,所以毫发无损,否则,以周围建筑被炸损的严重程度,所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这当然是个可笑的念头,真有保护罩的话,怎么四幢楼四周和之间的平房都塌了,就只留了这四幢楼在?可是,照片上所显示的状态,显然比保留下一片街区更为荒谬和不可思议。   六十七年前的照片(3)   我随手翻了翻前面几页,发现其他建筑都取的是近景,而且照片只占整页的一半左右,只有这张照片取的是远景,而且占了一整页。我翻到后一页,果然,后页上是四幅比较小的大楼近照,以及文字资料。想必当时的编者也觉得这张取远景的照片极为神奇,所以才给予特殊待遇。   我翻回前页,凝神仔细看这张照片,四幢大楼的排列很奇怪,每幢大楼都相隔了一段距离,最前面两幢,后面一幢,再后面一幢。   我总觉得这排列有问题,翻到后面的文字介绍,果然看到这一段:   “当时孙家四兄弟建造四幢大楼,以孙家长兄的大楼为中心,其他三幢大楼呈品字形围在周围,每幢大楼之间的距离有五六百米。”   我翻回去一对照,果然是品字形。   不知不觉间,我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当年这里并不是租界区,凭什么日本飞机周围炸了一圈愣留了这么大一片盲区?   不对,不是一片盲区,而是特意留了四个点没有炸?   见鬼了,以今天美国人的精确制导技术,都不能保证做到这样。当年的日本鬼子,就算是有心不炸四幢楼,也不可能做得这样精确,这样漂亮啊。   文字介绍里也提到了这四幢楼得以保存的原因,和报道里基本一致:住在楼里的外国人打出了外国旗子,日本飞机看到了,就没炸。   很多事情只要有人给出一个答案,大多数人就不会再去深究,眼前就是个例子。而作为要进行深度报道的记者,我当然不能延续这种思考的惰性。   只是不论我如何思索,疑点越来越多,答案却想不出一个。   首先,那是什么国旗?其次,为什么那些外国人不待在租界里?到底有多少外国人,多少面旗?如果四幢楼里都有旗升出来,那么多外国人怎么会聚集到这里来?   即便以上都成立,可是在飞机上的飞行员竟能注意到下面的小旗?!就算注意到了,在那样的战争状态下,在日寇高昂甚而嗜血的战争意志下,还能因为这小小的外国旗就放过这四幢建筑?   再者,就是最奇异的地方,即便日军飞行员决心放过这四幢楼,他们是怎么做到把四幢楼周围的建筑都炸得稀烂,而四幢楼却毫发无损?难道说那时日军的飞行员,凭肉眼制导,就能把精确度控制在十米之内?   这些无解的问题在我脑海中盘旋了许久,我忽然失笑,一个不可思议的景象,一个难以解释的奇迹,难道不是让这幢大楼保存下来的最好理由吗?只要稍加炒作,每一个看了报道的人都会认为,这四幢当年在日军的炸弹下神话般屹立不倒的大楼,在今日的和平年代里,难道连半数都保不下来吗?四幢楼平凡无奇的外观,建造者孙氏四兄弟富有但没有显赫的身份,这些都将不再成为问题。   复印,然后扫描,该干的都干完以后,我把书还了,愉快地走出上海图书馆。报道的主线我已经找到,文章该怎样布局已经心中有数,接下来只要找一些经历过当年战火的老居民,让他们叙说一些当年“神话”发生的细节,就大功告成。据资料上的介绍,孙氏四兄弟当年购下这四块地皮时,曾和地皮的原主达成协议,四幢楼建成后,拨出一些房间给原主居住,所以有一些老百姓在大楼建成后又搬回去住了。从这点上来看,虽然不知道孙氏兄弟是做什么买卖,但此等行径倒颇有“红色资本家”之风。   下午,在裕通路85弄弄口,我很容易就找到了残存的两幢大楼之一。在进入之前,我站在门口拍了张照,从新闻的角度讲,我需要一张今天的照片来和六十七年前的照片进行对比。   和之前在书上看到的那四幅大楼近照一样,如今站在了它面前,除了灰色的外墙让大楼显得老旧之外,没什么区别。这实在是一幢极其普通的老楼,毫无建筑上的特色,和美学艺术之类更扯不上边。惟一有点特别的,是这幢“三层楼”的层高很高,大约相当于现在的五层楼。如果不是找到了那张老照片作为切入点,我实在找不出阻止它被拆除的理由。   六十七年前的照片(4)   “三层楼居委会”就在这幢大楼的一楼,周主任不在,接待我的是一位姓杨的副主任。他很热情地向我介绍大楼的情况,只是他所说的我大多已经了解。过了半个多小时,我才有机会打断他的话,问起目前住在楼里的老居民有多少。   “从那时候就开始住到现在的老人啊?!”杨副主任的眉头皱了起来。   他想了想,告诉我这样的老住户已经很少了,楼里的住户大多是“文革”前后入住的,以前的老住户搬的搬死的死,毕竟已经过了六十多年。   “这幢楼里是没有了,后面那幢楼里还住着两位。二楼的老张头,还有三楼的苏逸才苏老先生。都是八十开外的人了。”   我注意到杨副主任称呼中的细微变化,都是八十多岁的老人,却有着两种不同的称呼语气。看来他对那位老张头并不是很尊敬。   “苏老可真是个大善人哪,这些年人前人后做的好事可不知有多少,听说他前前后后给希望工程捐了几十万,去年老李家的女婿得了肝癌,他就悄悄送了三万块呢。老张头可就不一样了,孤僻得很,不太愿意理人。”杨副主任开始向我介绍这两位老人。   “老张头,他叫……”我写稿子的时候可不能这么称呼老人家,与其当面问这位孤僻老人的名字,还不如现在就问个清楚明白。   “他叫张轻。不过老实说我觉得这两个人都有些奇怪,不管怎么说,那么多年都一个人过来,没有娶妻生子,那么多年来楼里也没人见过他们的父母亲戚,就那么一个人住在楼里。而且他们都不怎么谈过去的事儿,不知会不会对你说。”   八十多岁的单身贵族?我也不禁愣了一下,这可真是罕见,而这里还一下子就出了两个。不谈过去的事……我又想到了那张照片。   压下心中的疑惑,我起身向杨副主任告辞。还没接触前没什么好想的,说不定他们愿意向我这个记者说些什么。   “你往弄里多走一段才能见到那幢楼,离得挺远的。”杨副主任提醒我。   我忽然想起一事,问:“听说原来四幢楼是以一幢为中心品字形排列,现在剩下的这两幢是哪两幢?”   “你现在要去的那幢‘三层楼’,就是位于中心的那幢。这里是外三幢中向着西北面的一幢。”   当我沿着裕通路85弄向里走的时候,我才明白刚才那句“挺远的”到底有多远。直到走到弄底,不,应该说是穿出这条弄堂,走到普济路的时候,我才看见另一幢“三层楼”。算一下,距离上一幢有一二百米远。   我用手搓着额头,这情况还真有那么点奇怪。   从中心的一幢到边缘的那幢就要这么远,那边缘的三幢之间的距离,岂非要三百米甚至更远?算算位置,如果那两幢被拆去的“三层楼”还在的话,一幢该在民立路或共和路上,一幢该在汉中路附近。   其实在看那张照片的时候,我就已经觉得这几幢楼之间的距离挺大的,现在实地走一走,才想到,这之间的距离,已经大到不合逻辑。   四兄弟建造四幢大楼,难道不该是紧贴着造在一起的吗?为什么隔那么远?要是四兄弟关系不好,又为什么要在同一片地域建房子,而且房子的式样还一模一样?真是横竖都说不通啊。   把额头来回搓了几遍,我走进了这幢中央“三层楼”。   这大楼从外到内都建造得十分平民,一楼的采光并不好,虽然是下午,但走进去,一楼的许多地方还是笼罩在阴影中。我顺着木质楼梯向二楼走去,脚下的木板发出吱吱的声响。   如果是我的话,一定把大楼造得小一些,只建两层,但却能造得比现在好许多。若是拿四幢楼的建造费合起来造一幢,就可以造得相当豪华,四兄弟住在一起也绰绰有余。   这样想的时候,我踏上了二楼。   老式的大楼是没有门牌号的,张轻住在哪里,只有靠问。   “请问张轻住在哪里?”我问一位从左边门里出来的老太。   六十七年前的照片(5)   “张轻啊?!”老太操着宁波口音,皱着眉头,似乎想不起来。   “就是老张头。”   老太恍然大悟,随手指向右前方紧闭着的一扇朱色房门。   没有门铃,我敲响了房门。   “谁啊?”过了一会儿,门里传出低沉而混淆的声音。   门吱呀一声开了,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位矮小精干的老人,身子瘦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但一双眼睛却很有神,头发花白,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了十多岁。   “您好,张老先生吧,我是《 晨星报 》的记者那多。”我拿出记者证。   张轻扫了眼我手上的记者证,问:“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您是从这幢楼建好就一直住到现在的老居民,最近这幢楼面临被拆的危险, 《 新民晚报 》昨天已经作了一个报道,我们报纸也想跟着报道一下。希望能让有关部门改变主意,把这两幢仅存的‘三层楼’保留下来。”   “你去问居委会吧,我没什么好说的。”老人丝毫没有让我进去详谈的意思。   “可您是老住户,有些情况居委会不了解,只能来问您。不会耽误您太长时间,只半小时就好。”我微微弯着腰,脸上笑容可掬。   “你想了解什么?”老人低低地说,依然挡在门口,一动不动。   “我在上海图书馆里查到一幅照片,就是一九三七年日军轰炸以后,四幢楼安然无损的照片,这简直是个奇迹,我完全无法想像那是怎么发生的,所以……”   老张头的眼珠忽然收缩了一下,他扫了我一眼,眼神在瞬间变得十分凌厉,让我的话不由得微微一顿。   “没什么好说的,我要睡午觉了。”   朱红色的门在我面前关上,我竟然连门都没能进得去。   无奈,只能上三楼去。   问到苏逸才的屋子,我按响了门铃。   开门的是一位略显富态的老人,头发眉毛雪白,脸上的皱纹,特别是额上的皱纹深如刀刻。   “您好,我是《 晨星报 》记者那多,能耽误您点时间吗?”我改变了策略,先进去再说。   “哦,好的,请进。”老人微笑着把我引进屋子。   屋里的光线很好,这间屋子约有十五六平方米,没有太多的家具摆设,最显眼的就是四面大书橱。靠窗的八仙桌上摊着一本墨迹未干的绢制手抄本,毛笔正搁在旁边的砚台上,看起来已经抄完了,正放在太阳底下晾干。我看了一眼,应该是佛经,最后一页上写着“圆通敬录”的落款。   我注意到手抄佛经的同时,苏逸才已经开始把佛经收起来,放入书橱。随着他的动作望去,我不由得一愣,那书橱里几乎放满了这样的手抄本。   “您向佛吧?”苏逸才招呼我在八仙桌前落座的时候,我问。   苏逸才笑了一下,问:“你刚才说,你是……”   对于这张新兴报纸,像苏逸才这样的老人不熟悉是很正常的,我忙复述了一遍,把记者证拿出来。苏逸才摇摇手示意我收回去,看来这位老人要比二楼那位好相处得多。   “您是在这幢大楼里居住时间最长的居民之一了,来这里是想向您了解一些大楼的掌故。毕竟这幢大楼有相当的历史价值,如果拆迁太可惜,希望通过媒体的努力,可以把‘三层楼’保下来。”   “说到居住时间最长,这里可不止我一个啊。看来你已经在二楼碰过壁了吧?”苏老呵呵笑道。   我也笑了:“我连张老的门都没进去。”   “其实老张人挺不错的,就是性子怪了点儿。你想问些什么?”   我心中大定,看起来面前的这位老人是最好的采访对象,肯讲而且废话好像又不多。希望他的记忆力好一些,能提供给我尽可能多的细节。   “一九三七年那次日军轰炸之后,‘三层楼’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是闸北最高的建筑,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才使‘三层楼’有了纪念价值。我在上海图书馆看见一张照片,是那场轰炸之后不久拍的,那场面太神奇了,周围一片废墟,而‘三层楼’却得以保全。我非常好奇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六十七年前的照片(6)   这番话说完之后,我心里却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苏逸才脸上的微笑已经消失了。   “太久远的时间了,我老了,已经记不太清楚啦。”   “据说是当时住在楼里的外国人打出了旗子……”我试图提醒他。   苏逸才的脸色一肃:“对不起,刚才是我打了诳语,并不是记不清楚。”   我心里一喜,看来他向佛之心还真是帮了我的大忙。可苏逸才接下来的话却让我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但是,那是一段我不愿意提起的回忆,所以,只能说一声抱歉啦。”   走出中央“三层楼”,我向居委会所在的“三层楼”走去。一无所获,却反倒激起了我把事情搞清楚的好奇心。   两次碰壁并不能堵住所有的路,对我这样一个老记者而言,还有许多寻找真相的办法。   老张头和苏逸才的奇特反应,使我开始觉得,六十七年前的那场轰炸,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不仅保下了这片建筑,更让当事人噤若寒蝉。   回想起来,围绕着“三层楼”的不正常现象已经很多了,除了在日军轰炸中幸存这最大的疑点之外,看起来孙氏四兄弟也有问题,为什么造了这四幢相隔这么远的大楼,为什么是品字形……   回到居委会,杨副主任忙了半天,终于找出了我要的资料。   虽然眼前“三层楼”里的两位老居民都对当年绝不透露,但我没有忘记,还有两座我没去过的“三层楼”。   就是那两幢已经拆除的“三层楼”。   那里面应该也住着一些见证过当年情况的老人吧?   居委会的工作做得非常细致,虽然那两幢楼里的居民已经搬迁,却还是留下了他们的新住址和电话。   我又得到了三个名字。   钟书同,杨铁,傅惜娣。   没想到,竟然看到了钟书同的名字。从居委会提供的资料来看,我并没有搞错。就是他,我在读大学的时候,还听过他关于三国历史的一次讲演,非常精彩。钟书同却不是因为拆迁才被迫搬的,他本来也是住在中间那幢“三层楼”里,七八年前买了新宅就搬出去住了。   这位九旬老人是中国史学界当之无愧的泰山北斗,他对中国历代史都有研究,而其专业领域,就是对两汉,尤其是从东汉后期到晋,也就是俗称的三国时期的研究,更是达到了令每一个历史学家都惊叹的高度。他采用的许多研究方式在最初都被认为不合学术常规,但取得的丰硕成果使这些方式在今天被越来越多的历史学家所采用。许多学者谈起他的时候,都以“他几乎就是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来形容他对那段历史的惊人了解。   所以,很自然我第一个就打电话给他。   可惜,我在电话里被告知钟老去巴黎参加一个有关东方历史文化的学术会议了,要过些时日才能回来。失望之余,我不由得惊叹,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位老人已经九十二岁高龄了,竟还能乘长途飞机参加这样的学术会议。   无奈之下,只能联系另两位的采访。   说起来真是很惨,我们晨星报社在外滩,而杨铁搬到了浦东世纪公园,傅惜娣则在莘庄。也就是说,从报社出发,不管到哪里我都得跑十几二十公里。   不过从好的方面讲,我跑那么远来采访你,你也不好意思直接把我轰出去吧,总得告诉我些什么。   世事总是那么的出人意料,对杨铁和傅惜娣的采访,除了路上的奔波不算,竟然非常顺利。   而两次极为顺利的采访,却为当年所发生的一切,蒙上了更阴霾厚重的疑云。   二 扛旗子的四兄弟   从杨老刚才的说话中,我已经知道所谓的外国人并不存在,所谓的外国旗也只有一面,就是这面旗,从“三层楼”上升了出去,竟保住了整片区域?   这到底是面什么旗?   “一面旗子,怎么会起这么大的作用?”我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那是你没见过那旗。”杨铁长长叹了口气,用他那沙哑的声音,说起那段尘封数十年的记忆。   扛旗子的四兄弟(1)   我向蓝头汇报了一下大致的情况,说到当年的奇迹,又给他看了扫描的照片,他显得非常兴奋。他认同了我对报道的切入点,一定要把当年的奇迹细节还原出来。看来他还算是有点眼光的。   我跟他说,两位采访对象都很远,而这个报道又会做得比较大,所以可能这一两天里搞不出来。本来我的意思是想让他给我派采访车,没想到他拍着我的肩膀说:那多你不用管时间,只要把报道做深做透,不管是一个星期还是两个星期都行,这个月你不用担心工作量,把这个报道搞出来,稿费奖金不是问题。   于是,坐着地铁二号线,我来到了杨铁的家里。   两室一厅的屋子,老人和子女一起住,子女白天上班,好不容易有个年轻人跑上门来聊天,老人显得相当开心。   杨铁看上去比张轻和苏逸才都苍老得多,精神头也并不算很好。   “哎呀,真是幸运啊,我还记得当年日本飞机来的时候,一大片,飞得真低啊,轰轰的声音,那时觉得都完了,躲在屋里不敢出去。”杨铁说起当年的事,并没有什么忌讳。   “可为什么没炸这片房子呢?周围的房子可都遭了殃啊。”   “周围?我们那一片都没炸啊?”杨铁奇怪地问我。   我正在想这老人是不是人老了记性也差,杨铁却似乎反应了过来。【www.txtbbs.com TXT BBS搜刮精品小说,欢迎您来推荐小说】   “你不会以为我那时就住进了‘三层楼’里吧?”   “啊,难道不是吗?”我意外地问。   “不是不是,我是三九年搬进去住的,三七年那场轰炸可没碰上。不过炸完我还上那儿去看过,是挺奇怪的。”   竟然是一九三九年才搬进去的,大概就居委会的角度来看,这已经可以算是最老的居民之一了,可我想知道的,是一九三七年日军轰炸时就在“三层楼”里的居民啊。   “哎,看来是我搞错了,本来还想问您老外国旗的事情呢。”我心里郁闷,可来一次总也不能就这么回去吧,想想还是问些别的吧。   “外国旗?”   “是啊,听说楼里有人升了外国旗出去,所以日寇看见就没炸。”我顺口回答。   杨铁的面容忽然呆滞了一下,他腮帮上的肉抖动起来。   “旗,你说外国旗,他们把那面旗升出去了?”   “我看了本资料书,上面这么写的。”   “那旗子,难怪,难怪。”杨铁点着头,眼中闪着莫名的神色。   “您知道旗子的事?”我有一种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   “那时候住那儿的,谁不知道那面旗子啊。”   “那面旗子是哪国的国旗啊?”虽然已经暗暗觉得那外国旗可能并非如此简单,我还是这样问了。   “那可不知道了,当时上海租界里飘的那些旗,我们都认识,可这旗子没见过。”   “那拿旗子的是哪国人?”这个问题刚问出我就在心里暗骂自己笨,杨铁当时又不在,他哪会知道是谁把旗子亮出来的。   “哪国人?”杨铁笑了,“中国人呗。”   “中国人?”看来杨铁很熟悉那旗和旗的主人,可难道那本图册上的资料有错?   “不过也难怪,一开始我们都当他们是外国人,可后来,他们一口京片子说得比谁都利索,接触多了,才知道他们家代代头发都有点黄,眼珠的颜色也不是黑的,大概不知祖上哪代是胡人吧。”   “您认识他们?”   杨铁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人老了,说话颠三倒四的,不好意思啊。他们就是造‘三层楼’的人,孙家的四兄弟。”   又是一个我完全没想到的答案。   “这么说来,他们那时候在楼里把旗子又亮出来了。”杨铁自言自语地说着,他仿佛已经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中去了,只是那回忆看起来,并非那么美好。   从杨老刚才的说话中,我已经知道所谓的外国人并不存在,所谓的外国旗也只有一面,就是这面旗,从“三层楼”上升了出去,竟保住了整片区域?   扛旗子的四兄弟(2)   这到底是面什么旗?   “一面旗子,怎么会起这么大的作用?”我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那是你没见过那旗。”杨铁长长叹了口气,用他那沙哑的声音,说起那段尘封数十年的记忆。   当时,闸北那一片的老百姓,只知道孙家四兄弟说一口京片子,却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哪里人,从哪里来。只知道有一天,他们坐在一辆无顶小轿车上,慢慢地从闸北开过。而车上的四兄弟中,一个体格惊人魁梧,明显比其他三人壮出一大截的汉子,站在车里,双手高举着一面大旗。后来,杨铁才知道,那就是孙三爷。他不知道孙三爷到底叫什么名字,但却听说,孙三爷曾经是孙殿英手下的副师长,大家都姓孙,也不知有没有亲戚关系。   孙殿英?听到这个名字我心中一凛。那个掘了慈禧太后墓的军阀孙殿英?   听说,在来闸北以前,孙家四兄弟坐着车扛着大旗,已经开遍了好些地方,连租界都不知给使了什么手段,就这么竖着面怪旗子开了个遍。终于还是开到了闸北来。   说也奇怪,车子开到了闸北,没像在其他地方那样一穿而过,反倒在闸北大街小巷地依次开了起来。就这么过了几天,忽然有一天开始四兄弟不开车了,扛着大旗满大街地走起来。   “多大的旗子啊?”   杨铁指了指旁边的房门:“那旗子可大了,比这门板都大,风一吹,猎猎地响啊。”   “这么大的旗啊,那旗杆也短不了,举着这面旗在街上走,可算是招摇了。”我一边说,一边在心里盘算着,一整天高举这样的大旗,得需要多么惊人的臂力和耐力。   “招摇?”杨铁脸上的神情变得十分古怪,缓缓摇了摇头。   “怎么,这还不招摇?!要是现在有人举这么大面旗在街上走,围观的人都能把路给堵了。”我说。   “你看我现在这身子骨差了,出门走几步路都喘,嘿嘿,当年几条街上提起我铁子的名头,可响亮得很。我还有个名字叫杨铁胆,惹火了我,管你再大的来头都照揍不误,隔街和我不对头的小六子,请来巡捕房一个小队长,想镇住我,还不是给我叫一帮兄弟……”   我心里暗自嘀咕,没想到眼前的老人在当年还是个流氓头子,这会儿说得口沫横飞,中气也渐渐足起来,还时不时握起拳头比划两下,或许这拳头当年人见人怕,而今天早已枯瘦不堪。只是这跑题也跑得太严重,我可不是来这里听您老当年的“光辉事迹”的。   我示意了几次,杨铁这才刹住势头。他喝了口茶,吹了吹杯子里的茶叶沫子,端茶的手却抖动着,我以为是因为他刚才的兴奋劲还没过。   杨铁也注意到了自己发抖的手,他放下杯子,讪笑了一声:“老了,没用了,当年的杨铁胆,如今只是回想起那面旗子,就怕成这样,嘿嘿。”   “我刚才说自己的事儿,其实是想告诉你,那面旗子有多怪。像我这样的胆子,连坟头都睡过,巡捕房的人都敢打,第一眼看见那旗,却从心底里凉上来。”说到这里,杨铁又喝了口茶,仿佛要用那热腾腾的茶水把心里的凉气压下去。   “我都这样,其他人就更别谈了,刚开始的时候,没人敢靠近那旗子,就是远远看见那旗,腿就发软,心里慌得很。所以啊,那四个人和旗子走到哪儿,周围都没人,都被那旗子给吓走啦。”   说到这里,杨铁又大口喝了一口茶,看他的架势,仿佛喝的不是西湖龙井,而是烧刀子这般的烈酒。   “哈哈,可我杨铁胆的名字也不是白叫的,那时我就想,那四个人敢举着这面旗子走,我难道连靠近都不敢?我不但想要靠近,还想要摸摸那旗子咧。后来那面旗子看得多了,心慌的感觉好了许多,腿也不软了,有一次我大着胆子跟在他们后面,越跟越近,呵呵,你猜怎么着?”   我已经被勾起了好奇心,顺着他的话问:“怎么了?”   “等我走到距离那旗子三四十步的光景,感觉就全变了,你别说我唯心,那感觉可是确确实实的,就像从腊月一下子就跳到了开春。”   扛旗子的四兄弟(3)   “从冬天到了春天?”我皱着眉头,揣摩着话里的含义。   “非但一点都不怕了,还浑身暖洋洋的,好像有一身使不完的劲道,你说怪不怪?”   “那您摸到那旗了?”我问。   “没有,那孙家四位爷不让我碰。”杨铁脸上有沮丧之色。   “呵呵,您不是连巡捕房小队长都不怕,孙家四兄弟不让您老碰那面旗,您老就不碰?”我笑着问。   “哈,事情都过了六七十年,你激我有啥用?老实告诉你,我年轻的时候在武馆里练过几天拳,功夫不到家眼力还是有的,举着旗子的孙三爷,可不是光有一身肉疙瘩,我一看就知道,外功了不得啊,就我这样的,让人轻轻一碰骨头就得折。”   我点了点头,那孙殿英是趟将出身,手下的人一个比一个凶悍,能当上副师长,当然不会是寻常人物。   杯子里的茶被杨铁几口已经见了底,他站起来加满水,继续说着当年的故事。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那件事以后,孙家四兄弟就再也不扛着旗子溜达了,他们盘了四块地下来,然后沿着这几块地画了个圈子,他们许给圈子里的那些街坊每户一千大洋搬出去,要是念旧还想回来住宅区的,等他们的大楼盖成两年以后,按原来的大小让他们住进大楼里,不过这样的每户只给五百大洋。嘿嘿,这在当年可是好大的手笔啊!我就是当年得了好处的一户,圈子外面的街坊邻居不知有多羡慕呢,可人家孙家四兄弟就是不把他们圈进去,他们又有什么办法?后来四兄弟不在了,国民政府要收房子,可我们这些手里握着房契的,还是在两年以后顺顺利利地住了进来。”   我一直听得一头雾水,杨铁的这一段话,里面的问题不少。   “等等,杨老,您说后来发生了一件事,那是什么事?”我按照顺序开始问第一件不明白的事。   杨铁皱紧了眉头,摇着头说:“那事儿我还真说不清楚,因为事发那会儿我不在,经历的人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而且一个个怕得要命。”   “说不出所以然,怎么会呢?”   “就是这样。只听说,是孙家四兄弟扛着旗走在街上的时候突然发生的,周围所有的人都被吓着了。可我问了好几个人,不是不愿意说,就是不知道在说什么。自打那事发生以后,他们就没把旗亮出来过。嗯,好像那事就发生在现在中间那幢‘三层楼’盖的地方。”   “那您说画了个圈,是什么意思?”我接着问。   “那四幢楼不是隔得挺开吗?”   “是啊。”   “那就是了,中间那些地上的街坊都在圈子里了。”   杨老说得不清不楚,我接连问了好几回,才搞清楚那是个怎样的圈子。我实在没有想到,我原本以为那张照片上的最大疑点,竟以这种方式被化解了。   孙家四兄弟以中央“三层楼”为圆心,以到外圈三幢楼的距离为半径,画了个圆圈,这圆圈里所有的住户,都在他们的银弹攻势下很快搬走了。   我不由得倒吸一口气,那么大的地方,该有多少户,又花了这四兄弟多少钱,怪不得杨铁说“好大的手笔”。   可买下那么大片地方,却只盖了四幢大楼,其他的低矮平房一会儿说要建花园,一会儿说要再盖几幢楼,总之,孙氏兄弟派了工程队进来,把这些平房一一铲倒,却没见他们真盖什么东西出来。   这也就是说,在日军轰炸之前,四幢“三层楼”之间的房子,就已经是一片废墟。日军没有实施当时不可能达到的“手术刀”式的精确轰炸,而是他们根本就没有炸四幢“三层楼”范围内的任何东西。只不过轰炸结束之后,到处都是残砖碎瓦,所以看那张照片,就给人以错觉。   于是,这个疑点现在就从“日本飞机为什么没有炸这四幢楼”转到了“为什么没炸这片街区”。目前这一样是个不解之谜。   “杨老,那您刚才说孙家四兄弟不在了,这不在是什么意思?”这个问题对我很重要,因为我本已经开始打这四兄弟的主意,要是能找到这四兄弟或四兄弟的后人,什么都解决了。   扛旗子的四兄弟(4)   “失踪了,没人知道这四位去哪儿了。就在日寇炸过以后一个月的光景吧。那一片他们买下来以后本来就不让闲人进去,日寇来后又兵荒马乱的,到底什么时候失踪的我也不清楚,听说巡捕房还专门立案查过,没结果。”   晚上,我靠坐在床头。手上拿着的纸在床头灯的映照下有些泛黄。   这是白天临走前,我让老人给我画的,是他记忆中那面怪旗的模样。这面旗给他留下的印象相当深刻,他很快就用圆珠笔画了出来,并且指着画在旗上的那些花纹对我信誓旦旦地说:“就是这样的。”   毫无疑问这不是哪国的国旗,不用看这面画出来的旗,只要想一想围绕在这旗上的种种神秘之处,就会知道哪有这么诡异的国旗。我只是希望从旗上的花纹能研究出这旗的出处,以我的经历,对许多神秘的符号并不像普通人那样一无所知。   可是我什么都看不出来,面对着这些歪歪扭扭像蝌蚪一样的曲线,我实在无法把它们和记忆中的任何一种符号联系上。   看得久了,那些曲线仿佛扭动起来。我把纸随手放在旁边的床头柜上,我知道那只是我的错觉,就像一个人盯着某个字看得太久,原本从小就识得的汉字也会变得陌生一样。杨铁老人所画出的这面旗,显然并没有他记忆中孙三爷手中高擎的那面真旗的魔力。   经历了一系列的冒险之后,我虽然不会随便就相信某些神秘事件,但大胆设想还是敢的。如果真有那样一面令人恐惧的旗,“三层楼”在战火中保存下来的谜底也就可以破解了,因为以当时的轰炸机而论,进行低空轰炸得靠飞行员的肉眼,而飞行员看见这面旗产生了恐惧而不敢靠近的情绪,当然这片区域就得以保存了。要是真如杨铁老人所说,那面旗子会对人产生这么强大的心理作用,那些日军飞行员没摔下来就算是素质非常好了。   现在好了,我靠着十足大胆的设想,把“三层楼”保存之谜破解了,但那又怎么样,就算我相信,会有别人相信吗?我能这样写报道的标题—— 一面鬼旗赶走了日军?我能这样写吗?那还不得立即下岗?!   况且,就杨老的回忆看来,那旗子赶走了日寇,纯粹属于副作用。而孙家四兄弟拿着这面旗子,当年就这么画了个圈子,赶走圈子里所有的人,必有所图。他们图的是什么?旗又是什么旗?   唉!关灯,睡觉。   第二天上午,我敲开了傅惜娣家的门。   打开话匣子,当年的种种从老太太的嘴里源源不断地倒了出来。老太太总是有些絮叨的,杨铁说一分钟的事,她需要多花一倍的时间来叙说。   女人的记忆本就比男人好,更何况是令她印象无比深刻的鬼旗。是的,老太太很清楚地称那是面“鬼旗”。   于是我听到了许多的细节,只是那些细节对我的目的来说,又是无关紧要的,而老太太又时常说着说着就跑题,比如从鬼旗说到了自己的女红活上。   “很漂亮,真是绣得活灵活现。”老太太很费力地从箱子底下翻出的当年女红活儿,作为客人的我无论如何也是要赞上几句的。而且绣得是不错,当年女性在这方面的普遍水准都很高。   看着老太太笑开花的脸,我知道自己要尽量把话题再转回去。真是搞不明白,明明在谈一件神秘诡异的事情,明明她自己也印象深刻说当年怕得不得了,为什么还会说跑题呢?   我轻轻咳嗽了一声,说:“听说当年发生了一件事,之后孙家四兄弟就不再扛着旗在街上走了。那事发生的时候,您在现场吗?”   老太太的手一抖,绣着两只鸳鸯的锦帕飘然落地。   “你,你也知道这事?”   “昨天我去过杨铁杨老那儿,他说的。可那事发生的时候他不在,所以他也没说明白。”我弯腰把锦帕拾起来,轻掸灰尘后放在了旁边的茶几上。   老太太轻轻叹了口气:“真希望我不在啊!”   “这么说当时您在场?”我喜出望外。   扛旗子的四兄弟(5)   “我活了这么多年,就算是撞鬼的时候都没像那时这么怕过。”   我心里一动,听起来这老太太还撞过鬼?不过撞鬼这种事许多人都碰见过,许多时候是自己吓自己。也有真没法解释的灵异现象,比撞鬼还怕,那可真是吓着了。   “那时候我刚出家门,家里的盐没了,打算去买些粗盐,正好孙家四兄弟举着旗走过来。我连正眼都没看那鬼旗子,除了第一回不知道,没人会故意看那旗,除了杨铁那不要命的。本来,鬼旗子不正眼看就没事,最多觉得有点阴阴的。可那一次,我都没看,结果一屁股坐在地上,看过去,街上除了孙家四个就没有站着的了。我这老脸也不怕你笑话,我都吓得尿出来了。别说是我,就是大男人十个有四五个都和我一样,还有被吓疯的呢。”   “吓疯了?”   “有三四个吧,还有好些以后就有点神神叨叨的,所以我都算是大胆的了。”   “可到底是什么事呢?”说到现在我还是不明白傅惜娣是怎么被吓着的。   “没人说得清楚,就忽然所有人都被吓着了。回想起来,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什么,心里却一下子慌急了,觉得天都塌下来了。”   我反复问了几次,却依然只得到极其抽象的感觉,怪不得杨铁也搞不清楚,简直连当事人都不知道是怎么被吓着的。一般人被吓着,总是看到什么或听到什么,有一个原因,然后再产生恐惧的感觉。而当年那条街上的所有人,却是直接被恐惧击中,巨大的恐惧在心里就那么一下子产生了。   这真是一面幽灵旗,诡异得无迹可寻,就算找到了当事人,却完全无助于破解当年之谜。   我摇了摇头,深有无处下手之感。我从包里拿出杨铁画着鬼旗的纸,递给傅惜娣。   “就是这面旗吧?”   “谁说的?!不是这样子的。”却不料老太太大摇其头。   “咦,这是杨老画给我的啊,他还拍胸脯说肯定没有错的呢。”   “切!他老糊涂了我可没糊涂,虽然我只看了一眼,但那样子到死我都忘不了。”傅惜娣说着,把纸翻过来,拿起笔画了面旗。   旗上是一个螺旋形,很容易让人看花眼的图案。   “从里到外有好多圈呢,到底有几圈不知道,我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但一定是这个形状的。”傅惜娣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   看着正反两面完全不同的图案,我无语地把纸放进了包里。照理杨铁看了旗许多次,印象会比较深,但从图案的规律性上来说,却又是傅惜娣所画更像是真的。   看来,等钟书同从巴黎回来,得让他来辨认辨认。   下午回到报社的时候,迎面就碰上了最不想看见的蓝头。   “这两天收获怎么样,稿子什么时候能出来?”他笑眯眯地对我说。   见鬼,不是才对我说什么“不用管时间”,怎么见面又问。不过这倒是在我的意料之中,所以真是不愿意碰见他。   这回该怎么说来着?说有一面不管中国人还是日本人一律生人勿近的幽灵旗?   “采访还算顺利。”我底气有点不足,希望就此先混过去再说。   “是吗,四幢楼是怎么保存下来的搞清楚了吗?那几位老人怎么说的?”   他就不忙吗?我心里抱怨着。   “说了一些关于这四幢楼建造者的事,不过……”我犹豫了一下,该说的还得说,“当时日军飞机轰炸的时候,这两位老人都不在,所以对具体原因也不太清楚。”   “哦……”他拉长着语音,脸色也开始沉下来。   “还有一位没采访,就是钟书同,著名的历史学家,也是‘三层楼’的老住户,前几天打电话说去巴黎还没回来。”   搬出的金字招牌果然转移了视线,蓝头眉毛一扬说:“钟书同?真没想到,你待会儿再打一次电话,他一回来就赶紧去采访。让他从历史学家的角度多谈谈。”   我嘴里答应着,心里却暗骂。用历史学家的角度多谈谈?谈什么呢,用历史学家的角度来看那次轰炸,还是看那四幢楼?说出来似乎很有水准,细想想根本就是无所谓。   扛旗子的四兄弟(6)   不过领导既然发了话,我回到坐位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起电话,拨到钟书同家。   居然他今天早上已经回来了。   虽然心里想,这么一位老人家总该给几天倒时差的休养时间吧,可嘴里还是问了出来:“明天您有空吗?”   记者的本性就是逼死人不偿命,不是这样的就不算是好记者。   老人家答应了。   上海的交通一天比一天差,钟书同的住所在市区,从地图上看比杨、傅两家都近不少,可去那两位的家里都可以坐地铁,到钟书同的住所我换了两辆公交车,一个个路口堵过去,花在路上的时间竟然是最长的。   他家的保姆把我引到客厅,见到钟老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包里那张纸拿出来,摆在他的面前。   “这上面画的旗,您认识吗?”   钟书同戴起眼镜,仔细地看了看,摇头。   我把纸翻过来,给他看另一幅。看起来傅惜娣画的是正确的。   “这……没见过这样的旗,这是什么旗?”钟书同居然反问起我来。   我一时张口结舌。原本想来个开门见山,直奔主题,没想到钟书同竟然不认识杨铁和傅惜娣画的旗,接下来准备好的话自然就闷在了肚子里。   脑子里转着无数个问号,但只好按部就班地向这位历史学家说明来意。   “没想到啊,过了这么多年,又重新提起这面旗啊!”钟书同叹息着。   “不过,那面旗可不是这样的,在我的印象里……”   钟书同拿来一张新的白纸,画了一面旗。   第三面旗!于是我这里有了三面各不相同的旗的图案。   可它们明明该是同一面旗!   “这旗子图案我记得很清楚,可为什么杨铁和傅惜娣画给你的却是那样?”钟书同皱着眉头不解地问。   “可杨老和傅老两位也很肯定地说,他们记得很清楚,这旗子就是他们画的那个样子。我本来以为,到了您这里就知道谁的记忆是正确的,没想到……”我苦笑。   “不会是那面旗子每个人看都会不一样吧?”我心里转过这样的念头,嘴里也不由自主地说了出来。   “哟,不好意思,看我扯的。”意识到面前是位学术宗师,我连忙为刚才脱口而出的奇思怪想道歉。   “不,或许你说的也有可能,那旗子本来就够不可思议的了,再多些奇怪的地方也不是没有可能。”没想到钟书同竟然会这样说。   “唉,要是我能亲眼看看那面旗就好了。不瞒您老,我原本想以‘三层楼’在日军轰炸下完好保存的奇迹入手写一篇报道,却没想到牵扯出这样一面旗来;可不管这旗是不是真有那般神奇之处,我都不能往报纸上写啊。”   钟书同微微点头:“是啊,拿一面旗在楼顶上挥几下,就吓跑了日寇的飞机,要不是我亲眼所见,哪能相信。”   “亲眼所见?”我猛地抬起头看着钟书同问,“您刚才说,您亲眼看见了?”   从杨铁、傅惜娣那里知道,拿着地契的原居民,直到一九三九年才搬进“三层楼”里住。可钟书同刚才的意思,分明是他在一九三七年的那场轰炸时,就在“三层楼”里。   钟书同也是一愣:“我还以为你知道了呢,我是‘三层楼’里几个最早的住客之一,不像杨铁他们三九年才搬进来。我从它们刚造好那会儿,就搬进了中间那幢楼里住,所以轰炸的时候我就在楼里。”   “我在苏老和张老那里什么都没问到,而和杨老、傅老聊的时候没提要来采访您,所以您不说我还真不知道。”   “哦,老苏也不肯说当年的事吗?那老张和钱六是更不肯说了,这两个的脾气一个比一个怪……这么说来,或许我也……”   怎么又多出个钱六,我听出钟书同话里的犹豫,忙打断他问:“钱六是谁?”   “中央‘三层楼’里的三个老住客,钱六、张轻、苏逸才。你拜访过张轻和苏逸才,怎么会不知道钱六?”钟书同反问我。   扛旗子的四兄弟(7)   “我是从居委会那里了解情况的,可他们只向我介绍了张老和苏老,没说钱……钱老的事啊!”   “哦,我知道了,钱六的性子太过古怪,总是不见他出来,一个人住在地下室里,许多人都觉得他是个半疯子,怪不得居委会的人不向你介绍他呢。连苏老都没告诉你什么,你又怎么会从钱六那里问到什么东西呢?!”   “您说您是最老的住客之一,那其他还有谁?”   “有烟吗?儿子都不让我抽呢。”钟书同说。   我从怀里摸出“中华”。   烟头忽明忽暗,钟书同抽了几口,把长长的烟灰抖落在烟灰缸里。   我就静静地坐在旁边,等着他开口。   “这件事,连儿子我都没和他们说过,过去这么多年了,我至今也没想明白,他们要做什么。你既然问起,我就把我所知道的告诉你,可我所知道的,只是冰山一角,你要想弄清楚真相,只怕……这事在当时已经这样神秘,隔了这许多年再来追查,恐怕是难上加难了。呵呵,我人老了,好奇心却越来越强,倒真希望你能好好查一查,如果查出些什么,记得要告诉我,也不知在我老头子入土以前,能不能解开当年之谜。”   “我如有什么发现,一定第一个告诉您。”我立刻保证。   “‘三层楼’的第一批住客,除了造这四幢楼的孙家四兄弟,就是我、张轻和苏逸才了。”   我嘴一动,欲言又止。我觉得还是先多听,少发问,别打断他。   注意到我的神情,钟书同说:“哦,你是想问钱六吧?他是孙家四兄弟的家仆,而我们三个,是被四兄弟请来的。”   烟一根根地点起,青烟袅袅中,钟书同讲述起“三层楼”、孙家四兄弟,和那面幽灵旗。   一九三七年,钟书同二十七岁。那是一个群星闪耀的时代,西方学术思潮的洪流和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反省同时碰撞在一起,动荡的年代和喷薄的思想激荡出无数英才,二十七岁的年纪,对于一个有才华的年轻人来说,已经足够成名了。   钟书同彼时已经在各大学术刊物上发表多篇学术论文,尤其是对两汉三国时代的经济民生方面有独到见解,在史学界引起广泛关注,至少在上海,他已俨然是史学界年轻一辈首屈一指的人物,包括燕京在内的许多大学已经发来邀请函,他自己也正在考虑该去哪一所学府授课。   一九三七年的春节刚过不久,钟书同在山阴路的狭小居所,接待了四位访客。   尽管这四位来客中有一位的身形魁梧得让钟书同吃了一惊,但四人都是一般的彬彬有礼,言语间极为客气。   这四个人,自然就是孙家四兄弟了。   这四兄弟说到钟书同的学问,表示极为钦佩和赞赏,更说他们四人也是历史爱好者,尤其对三国时期的历史更是无比着迷,有许多地方,要向这位年轻大家请教,而他们更是愿意以一间宅子作为请教费,抵给钟书同。   要知道当时上海的房子,稍微好一些,没有十几根金条是抵不下来的。钟书同在山阴路居所的租金,以他的稿酬支付已经令他有些吃力,所以才想去大学教书,当时一位教授的工资,可是高得惊人。   孙家四兄弟第二次上门拜访的时候,更是连房契都带来了。钟书同虽觉得其中颇有蹊跷之处,但看这四人盛意拳拳,谈论起三国的历史,竟有时能搔到他的痒处,对他也有所启迪,再加上年轻,自信纵使发生什么也可设法解决,所以在三月的一天,终于搬出了山阴路,住进“三层楼”。   而钟书同住进中央“三层楼”的时候,张轻和苏逸才已经在了。那时苏逸才还未还俗,正如我所想的,他那时的法名就是“圆通”。   钟书同刚搬进“三层楼”,就发现其间有许多怪异之处,不仅是楼里住了圆通这么个终日不出房门的和尚,而且张轻也总是神出鬼没,时常夜晚出去,天亮方归。而他住的这幢楼四周,那些街上的平房里,居然一个居民也没有。有时他走在几条街上,看着那些虚掩着的房门,里面空空落落,不免有一种身处死城的恐慌。后来这些平房逐渐被推倒,这样的感觉反而好了许多。   扛旗子的四兄弟(8)   不过虽然周围几条街都没有住人,但钟书同却发现时常有一些苦力打扮的人出没,他们似乎住在其他几幢“三层楼”里。这些苦力除了对这个街区的无人平房搞破坏工作外,并不见他们打算造什么。只是有一天,钟书同要坐火车去杭州,早上五点不到就提着行李出门,远远见到那些苦力把一手推车一手推车的东西从东边的“三层楼”里推出来。天色还没亮,隔得远,他看了几眼,也没看出那车上是什么东西。   四兄弟还是时常到他屋里来坐坐,和他谈论三国时期的种种掌故。对于这周围的情况,钟书同试探了几次,四兄弟总是避而不答。到后来他也明白这是一个忌讳,住了人家的房子,若还这样不识相的话,真不知会发生什么。一日里对着周围的空屋一阵惧怕后,钟书同就放弃了追根究底的盘问。   可是和四兄弟谈话次数越多,谈得越深入,钟书同沮丧的情绪就越来越厉害。因为四兄弟关于三国的问题实在太多,而他能回答得上来的又实在太少,如果仅仅是这样,他也有理由为自己辩解:一个历史学家再怎么博学,毕竟不可能逆转时间回到过去,所以哪怕是专攻某个时代,对这个时代的了解,特别是细节局部的了解,终归是有限的。然而让钟书同郁闷的是,谈话谈到后来,有时四兄弟中的某人问出一个问题,他无法回答,那发问之人,却反过来说出了自己的推测,偏偏这推测又十分合理,有了答案再行反推,一切都顺理成章。当这样的次数越来越多的时候,四兄弟和钟书同的谈话次数却越来越少。钟书同隐约觉得,这四人已经开始对自己失望,言语间虽然还算礼貌,但已没有了一开始的尊敬。   这样的转变,对于钟书同这样一个自负甚高的年轻学者而言,可说是极大的侮辱,偏偏钟书同又无力反击,因为他的确是无法回答那些具细入微的问题,而孙家四兄弟告诉他的许多事,在他事后的考证中,却越来越显其正确。   是以在此后的岁月中,钟书同想尽了一切方法去钻研那段历史,用传统的研究方法走到死胡同,他就创造新的研究方法,以求取得新的突破。可以说他今日声望之隆,有大半得益于当年孙氏四人对他的刺激。只不过当他恢复了自信之后,孙氏四兄弟却早已不在了。   等到八一三事变之前,孙氏四兄弟已经十天半月都不往钟书同房里跑一次,但都住在一幢楼里,所以时常还是可以见到。他们暗中所进行的计划,仿佛已经接近成功,因为四人脸上的神情,一天比一天兴奋,也一天比一天急切。   只是在这样的时候,八一三事变爆发,日军进攻上海,轰炸也随之来临。   那日,尖厉的防空警报响起来的时候,钟书同就在屋子里,他听见屋外走道里孙辉祖的声音,孙辉祖就是孙家的老三。   “见鬼,只差一点儿了,怎么日寇飞机现在来?”孙辉祖的嗓门本就极为洪亮,情急之下,这声音在防空警报的呼啸声中,仍是穿过钟书同关着的房门,钻进他的耳朵里。   钟书同这时心里自然十分慌乱,人在恐慌的时候,就会希望多一些人聚在一起,虽然于事无补,但心里会有些依托,所以听见孙辉祖的声音,忙跑去开门。   开门的前一刻,他听见另一人说:“嘿,没办法,再把那旗子拿出来试试,看看能不能赶走日寇。”   钟书同打开门,见到过道里站着孙家老大孙耀祖,而楼梯处冬冬冬的声音急促远去,孙辉祖已经奔下楼去。   在那之前,钟书同并没有见过这面旗,可这四周的居民虽然全都已经搬走,但圈子外见过旗子的居民还是大有人在。这样一面旗子,早已经传得神乎其神,钟书同有时去买些日常用品,常常听人说起。   钟书同原本自然是不信,可在这样的时候,日军飞机炸弹威胁之下,猛地听孙家兄弟提起这面旗,顿时想起了传言中这旗的种种可怖之处,此时却仿佛变成了能救命的一线希望。   “那旗,那旗有用吗?”钟书同问。   扛旗子的四兄弟(9)   “试试吧。”孙耀祖沉着脸道。看来他心里当时也并无把握。   说话间,楼梯上已经脚步声大作,孙辉祖当先大步冲了上来,后面孙家老二孙怀祖,老四孙念祖也跟着跑了上来,后面是张轻和钱六,而圆通却不见身影。钟书同早已听说这圆通尽管年轻,但于佛法上却有极深的修持,在这样的危难关头,仍能稳坐在屋内念经,不像旁人这样忙乱。   孙辉祖的手里捧着一个长方形的大木匣,而钱六则拖了根长长的竹竿上来。   孙辉祖并不停留,直接跑上了通向天台的窄梯,几步跨了上去,一拳就把盖着出口的方形厚木移门击飞,率先钻了上去,接着诸人也跟在他后面钻到了天台上。   钟书同站到天台上的时候,远方空中,日军的机群已经黑沉沉地逼来。   孙辉祖飞快地打开木匣,接过钱六递上来的竹竿,把旗固定好,不远处烟火四起,轰雷般的炸响不断冲击着耳膜,日寇的炸弹已经落下来了。   孙辉祖高举着大旗,一挥,再挥。   这是钟书同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看见这面旗。   刹那间,钟书同的慌乱消失了,日军飞机依然在头顶发出刺耳的呼啸,炸弹也不断地落在这座城市里,可钟书同的心里却热血沸腾,充满着战斗的信念,如果此时有日军的步兵进攻,只怕他会第一个跳出去同他们肉搏,因为他知道,那面旗会保护他。这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内心感受,那面旗似乎在一瞬间把大量的勇气注入到他的心中。钟书同实在不明白,为什么那些周围的百姓在向他说起这面旗时,人人都是满脸的惊恐。   钟书同向天上望去,日军飞机飞得很低,他甚至能看见机身上的日本国旗图案。最前面的三架飞机,已经快飞到“三层楼”的上空。   孙辉祖手里的旗舞得更急了,大旗迎风展开,猎猎作响。   相信日本飞行员在这个高度,可以清楚地瞧见这个在楼顶上挥着大旗的魁梧巨汉。   几乎是同时,三架日军轰炸机机身抖动了一下,跌跌撞撞开始向下,险些就要坠毁,千钧一发之际才一一拉起机身。这一落一起之间,已掠过“三层楼”的上空。   而后面的日军飞机,也纷纷避了开去,这在钟书同眼中能给予信念和勇气的大旗,在那些飞行员的眼中,竟似乎是一头要择人而噬的凶兽!   我只听得目瞪口呆,尽管心里早已有所猜测,但听钟书同这当事人细细讲来,还是有令人震惊的效果。   “三层楼”得以保全,竟然真的只是因为那面幽灵旗。   而钟书同看到幽灵旗时的内心感受,几乎和杨铁那次靠近幽灵旗后的感觉如出一辙。其间显然有所关联。或许这旗对人心理上的影响,和距离有关,离得远了,就会产生恐惧,而离得近了则产生勇气。那些日军飞行员离幽灵旗的距离,当然是不够近了。   只是那旗究竟为何会具有如此的力量?   那日过后,旗子又被收起来。淞沪抗战已经打响,上海的局势一天比一天紧张,钟书同基本上就在“三层楼”里活动,很少外出。九月初的一个半夜里,钟书同被一阵声响惊醒,那些日子他都睡不好,常常被枪炮声吵醒,入睡都极浅,但那一次却不是枪炮声,而是急促的上楼声,然后是砰的一声关房门的巨响。   接下来三天,张轻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个人都不见,钟书同猜测那天晚上的声音就是张轻发出来的。到第四天张轻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一张脸惨白得吓人,原本炯炯有神的小眼睛也黯淡了许多。   而孙氏四兄弟因为一直行踪不定,所以又过了几天,钟书同才发现,已经好多天没见着这四个人了,在那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孙家四人。   烟灰缸里已经挤满了烟蒂,我的烟盒也空了。   “好了,我所能记起来的,已经都告诉你了。当年我几乎没能给孙家四兄弟什么帮助,相信张轻和圆通也是他们请来有所图的,对他们所秘密进行的计划,这两个人要比我介入得多,如果你能从他们口中问出些什么,会对当年的事有更多的了解。”   扛旗子的四兄弟(10)   “呃,还有一件事……”我犹豫了一下,提了个不情之请出来。   “哈哈,随你吧,反正我是不会说什么的。”大学者笑着说。   三 深藏在地下的秘密   那大树洞足可容一个人爬进去,难道孙权雕像手指处的含义,是这洞下有一条通道,竟可以通到一公里外的“三层楼”下?   我四下张望了一番,没有人在。正当我考虑该在哪里踏足借力,好爬进这树洞看看时,却听见头顶一阵枝叶响,一个人竟从洞里探出头来。   深藏在地下的秘密(1)   回到报社,我就洋洋洒洒写了篇稿子出来,把“三层楼”的历史详细地讲述了一遍。当然实情被我改头换面,将孙家四兄弟写成了一个旗子收集者,总是扛着收到的旗在街上走,而大学者钟书同则亲眼见到,貌似外国人的孙氏兄弟在日军来的时候,站到顶楼上,随便取了一面旗挥舞着,而日本飞机以为下面是外国人在挥外国国旗,就避开不炸,于是“三层楼”传奇性地保存至今。   因为要避开许多不能提及的地方,所以这篇报道我写得颇放不开手脚,好在“三层楼”传奇保存这件事本身就有相当的可读性,所以这篇稿子还算能看看。不过一定没达到蓝头心中的期望值,他所说的奖励云云,就没听到他再提过。   钟老已经答应不会拆穿我,而我也不太担心杨铁这样的知情老人会跳出来说我造假新闻。要是他们有这样的想法,第一个拦住他们的只怕就是他们的子女。相信随便哪个正常人,都会对他们所说的不屑一顾,而相信我报道中所写的更接近真相。   还会有幽灵旗这种东西?说出去谁信?   蓝头交给的任务算是应付过去了,但对“三层楼”的调查却刚开始。不单单是对钟老的承诺,更因为我的好奇心一旦被勾引上来,不把事情弄个清楚明白,是没那么容易罢休的。   所以,我决定在报道出来的当天下午,再去一次中央“三层楼”,拜访一下那个半疯不疯的钱六。尽管钟书同说我不可能问出什么,但只要有得到线索的可能,我都不会轻轻放过。   本来想上午就去的,但晚上接到母亲的电话,她信佛,最近我爸和她身体都不太好,希望我能到龙华寺为他们俩上炷香。   在大雄宝殿外点了香,进到殿内的如来像前拜过。虽然我不是信徒,但既然代母亲来上香,许愿时当然也恭恭敬敬诚心诚意。   出寺的时候,在前院里见到一个人,稍稍愣了一下。他已经笑着招呼我。   “那多。”   我本来无意叨扰这位年轻的龙华寺住持,没想到正好碰见了。   “来了就到我那儿喝杯清茶吧。”明慧笑着说。   他把我引到方丈室边的会客静室,这间亮堂的屋子我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了。   和明慧认识其实也是工作原因。我虽然一直说自己是个没有条线的记者,但其实还是有一根条线的,那就是宗教局。但这条线有了和没有一个样,由于报纸对于宗教方面较为谨慎,所以一年到头几乎没有几条来自于宗教局的新闻,就算有也是经宣传部审了又审的统发稿,照抄上去就是了。但我接这条线之初,还是老老实实把这条线上各处都一一拜访过,除了和宗教局的领导们照个面外,就是上海的各大寺庙教堂的当家人。明慧就是那时认识的,我们相当谈得来,所以之后又有过一些交往,有时经过龙华寺,也会来坐坐。一般的大教堂大寺庙,本来四十岁以下是很难做到当家人这个位置的,但近年来有年轻化的趋势。不过像明慧这样三十五岁就成为大寺的住持,还是不多见。   “知道你忙,所以本来没想找你。”我说的是实话,这么个大寺的住持,要操心的事情千头万绪,别说喝茶了,我看就算是静下心研究佛法都不会有太多时间。   明慧笑了:“就是因为没时间,所以看见你,就有理由可以停下来喝杯茶了。不过,说我忙,我看是你正好有事忙,所以才没心思找我喝茶吧?”   我笑了,他说的也是。   品茶间,我就把“三层楼”这件事,简单地告诉了明慧。可以和我聊这些异事的人不多,明慧是其中一个,他的环境和他的位置,让他的眼界和想法与常人大不相同。   “这倒真是一宗悬案,等你调查有了结果,千万别忘了再到我这里来喝茶。”明慧听得意犹未尽。   我应承着,却忽地想起一件事来。虽然明慧也未必知道,但既已经碰到了,就姑且问一声。   “对了,你知不知道圆通这个人?”   深藏在地下的秘密(2)   “圆通?”   “随便问一下而已。是一个住在‘三层楼’里的老房客,现在已经还俗了。圆通是他六十多年前没还俗时的法号。”   明慧露出思索的神情:“如果真的是他的话,那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啊!”   “哦?”我一听有戏,忙竖起了耳朵。   “大概在七十年前,玉佛寺有一个僧人就叫圆通。”   “那么早的事情,你怎么会知道,你天才到这种程度?”我笑着问了一句。明慧在佛学界素有天才之名,年纪轻轻,佛理通达,悟性极高,不然他也不会在现在的位置上。   “呵呵,和圆通比起来,我可算不上什么了。圆通十二岁时,就已经熟读寺内所藏佛典,十四岁时就被当时的方丈许为玉佛寺佛法第一人,到了十七岁时,他在五台山的佛会上大放异彩,那次佛会归来之后,所有与会的高僧,都对圆通极为赞赏,被称为当时最有佛性的僧人。而且,他更有一项非同寻常的能力。”   “哦?”没想到苏逸才当年竟是如此的有名。想来也是,孙氏四兄弟请的这三个人,肯定都是各方面最出类拔萃的人物,只是不知道张轻是什么来头。还有,他们请来圆通这位年轻的高僧,却是什么目的?   我思索间,明慧已经说了下去,而我的问题也随之解开。   “这就是他最有佛性的体现了,传说圆通在打坐禅定到最深入时,可以和诸佛交流沟通,除了佛理得以精进之外,还能预知一些事情。”   预知?原来是这样,孙氏四兄弟当然不会因为要和圆通讨论佛法而把他请入“三层楼”,显然是有事要依赖圆通的预知能力。只是这位最有佛性的高僧却最终还俗,真不知道当年他预知到了些什么。   从明慧这里知晓了苏逸才的真实身份,下午再次前往中央“三层楼”,我改变了原先的主意,直接先上三楼,敲开了苏逸才的门。   苏逸才开门见是我,愣了一下,但老人还是很有礼貌地把我引到屋中。   “苏老,我已经拜访过钟书同钟老,钟老已经把他当年和孙家四兄弟的交往都和我说了。钟老自己也说,很想知道当年事情的真相,而我也非常好奇,所以再次打扰您。”   “哦……”苏逸才沉吟不语。   “圆通大师,您当年在五台山佛会上的风采,佛学界的前辈们至今还赞叹不已呢。”我点出了他的身份,却没有再说下去。   “啊,没想到今天还有人记得我。”苏逸才脸上露出惊讶之色,他大概没想到才几天的工夫,我就已经知道了那么多。   “您的突然还俗,不知令多少高僧大德扼腕叹息啊。”我并没有问孙氏兄弟或幽灵旗的事情,却选择了这个话题,如果没猜错的话,圆通的还俗绝对和孙氏兄弟有关,或许这是一个更好的突破口。   苏逸才眼睑微合,叹息道:“六十七年前,我的心已经沾染了尘埃,这么多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反省自己当年的过错,希望能将自己的心灵,重新洗涤干净。”   突破口一经打开,苏逸才便不再保留,把他所知道的一切全都告诉了我。   一九三七年初,孙氏兄弟到玉佛寺去,专门见了圆通,他们希望圆通能够住到“三层楼”修行一年。相对地,他们愿意出资为寺里的佛像塑金身,并翻修寺庙。   这是一件大功德,加上圆通相信无论在哪里修持都是一样,所以和方丈商量之后,就同意了。   住到“三层楼”里之后,孙氏兄弟希望圆通每天都能在屋子里禅定一次,如有什么预感,要告诉孙氏兄弟。对于圆通来说,每天的打坐禅定是必修的功课,所以这样的要求当然没有问题。于是,孙氏兄弟每天总会有一个人到圆通的屋子里去一次,问问当天入定后,有没有什么预感。   圆通对于食宿都没什么要求,日复一日,他在屋内打坐修行,和在玉佛寺里相比,他觉得只是换了一个场所,对佛法修行来说,其实并没有区别。   深藏在地下的秘密(3)   可是,虽然抱着这样的念头住进“三层楼”,但圆通却发现,他入定之后的预感越来越少,仿佛这里有什么东西,使他没有办法像在玉佛寺内一样,能轻易进行最深层次的禅定,又或者,有什么力量,在影响着他和冥冥中未知事物的沟通。   时日久了,他感觉到,那阻碍的力量来自于他身处的这一片土地。有几次,在入定后他隐隐感觉到,在地下有着令他感到恐惧的东西。   当他把这样的感觉告诉孙氏兄弟后,孙氏兄弟却并没有意外的表情,只是追问他具体预感的内容,但他只感觉到一片模糊。   发觉到来自地下的莫名压力之后,圆通在禅定时越来越难以静下心来,他觉得自己的境界正一点点减退,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心魔渐生,时常问自己,要不要返回龙华寺去。然而碍于诺言,他终究没有开这个口。   一九三七年九月初的一天,圆通从入定中醒来的时候,全身大汗淋漓,仿佛虚脱一般,如同经历了一场梦魇。几小时后孙耀祖拜访他的时候,依然没有恢复。   “你们会到那里去。”圆通说出了自己的预感,已经很久没有相对清楚的一些预感了,即使这样,预感仍是晦涩的。   “是的。”孙耀祖点头,“然后呢?”   “会发生些事情。”   “怎么样?”这位孙家的长兄,彼时脸上的神色有些兴奋,有些期待,有些紧张。   冷汗重新从圆通的额上沁出来,他闭上了眼睛:“不太好,我的感觉,很不好。”   孙耀祖沉默了半晌,就起身告辞。   第二天,孙氏兄弟并没有如常来拜访圆通,他们再也没有来过。自那以后,圆通无法再进入禅定,每次一打坐,总是心魔丛生,更不用说与冥冥中进行沟通,得到什么预示了。   无法进入禅定对圆通的打击是巨大的,反思过往,发现自从被孙氏兄弟以大功德所诱,就已经起了得失心。而发现心魔却不自省,直至落到此等田地,已不配再身在佛门,所以黯然还俗。多年来以俗家之身吃斋诵佛,施善于人,并时时手抄佛经,希望能洗净心灵。   我听得暗自叹息。以我的角度看来,能够预感未来发生的事,未必就和佛性有关,以我所见所闻,完全不信佛却有这种能力的人也有,更何况大多数人会有“现在这个场景自己曾经梦见过”的经历,这样的预知虽然无法用现今科学解释,但也不一定就要和宗教扯上必然联系。可圆通显然是个很执著的人,只有执著的人才会取得真正惊人的成就,可往往也会因为太执著而走偏。   临告辞出门时,我终于忍不住,斟酌着对苏逸才说:“大师,依我看,您是不是过于执念了,在今天的佛学界,像您这样的佛法修持,可是少之又少,而且当年之事,有太多的不明之处,未必就是您自身的问题啊。”   苏逸才似有所感,向我微微点头。   看来,虽然比起钟书同,孙氏兄弟要更倚重圆通大师一些,但这位当年一心修佛不问窗外事的出家人给我的帮助反没有钟书同多。苏逸才告诉我的经历只是为孙氏兄弟的计划蒙上了又一层神秘光环而已。   毫无疑问,他们所图非小,否则不会在圆通已经发出警告,还不放弃。不过想想也是,他们为了这个计划已经耗费了如此多的人力物力,楼也造起来了,居民也搬迁了,怎可能因为圆通的一句话就全盘推倒呢,至多是多些准备多些警觉。   以圆通的感觉,似乎脚下的这片土地有古怪?   这样想的时候,我已经顺着楼梯走到了一楼。   我站在楼梯口打量了一番,虽然眼睛已经适应一楼黯淡的光线,但还是有许多地方看不到,四处走了走,最终把目标确定在一处最黑暗的地方,那里曾经被我以为是公共厨房的入口。   走到跟前,果然是个向下的狭小楼梯。下面是黑洞洞一片,现在是白天,可是下面显然没有任何让阳光透进来的窗户。我向四周看了看,按了几个开关,都没反应,只得小心翼翼摸黑往下走。   深藏在地下的秘密(4)   慢慢地一级级楼梯挪下去,在尽头是一扇门。   我敲了敲门,没反应,却发现这门是虚掩着的。   推开门,里面应该就是地下室了,可还是一片黑。   我往里走,没走几步,脚就踢到了什么东西,声音在这个安静的地下室里显得十分巨大,然后我就听见背后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   “你是谁?”   我被吓了一跳,顾不得看到底踢到了什么,转过身去,那里大概是张床,说话的人躺在床上。   “啊,钱老先生吗?对不起,我是《 晨星报 》的记者那多,冒昧打扰您,想请教一些关于这幢大楼的事情。”   对面却没了声音。   我等了一会儿,问了一句:“钱老先生?”   “钱,钱六?”   对面响起了一阵低笑声。   我只觉得一阵毛骨悚然,他是不是真的疯了?   “你是谁?”笑过之后,钱六忽然又问。   看来得下猛药。我心一横,说:“圆通让我来问你,孙耀祖他们在那里好吗?圆通要去看看他们。”   “孙……孙……”那个声音显得有些急促。   “还有孙怀祖、孙辉祖、孙念祖,他们在那里都好吗?”我继续说。如果这钱六的脑子真的不清楚,那么这些名字应该会让他记起些什么。   “大爷,二爷……”   我已经肯定,对面这位躺在床上的老人的确神志不清了。   我微微向前挪了挪,大声问:“他们去了哪里?那面旗去了哪里?”   “嘿嘿嘿,去了……去了,嘿嘿。”   我摇了摇头,这里的气氛着实诡异,我心里已经打起了退堂鼓,看来是没法子从老人那里得到什么了。   我挪回房门口的时候,听见床上咯吱一声响。回头,钱六似乎坐起来了。   “你去吧,就在那里,去吧。”黑暗中,他的手挥舞着,整个人影也模模糊糊地扭动。   “去哪里?”   “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钱六忽地干哭起来,声音扭曲。   “你去啊,去那里,去啊。”他的手臂挥动了一番,然后又躺倒在床上,没了声息。   我走出中央“三层楼”的时候,身上才稍微暖了一些。   “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这是钱六在叹息孙氏四兄弟,还是因为我的问题,而给的提示呢?   可就算是提示,也太晦涩了吧。而且就算是钱六有心提示,看他那副样子,这提示到底和最后的答案有没有关系,谁也拿不准。   回到报社,我给上海图书馆赵维打了个电话,说我明天要去查些资料,上次查得太简单,这次想要多找一些,尤其是建造者的一些情况。   在我想来,孙氏兄弟在上海滩造了四幢楼,又圈了一块地,动作不算小,一定会和政府部门打交道。第一次去查资料的时候,没想到围绕着“三层楼”会有埋藏得这么深的秘密,哪怕是看到照片,惊讶之余,心底里却还是没有把它提升到能和我此前一些经历相提并论的程度。直到后来采访的逐步深入,才意识到我正在挖掘一个多么大的谜团。   如果能查到关于孙氏兄弟的记录,就可以给我对整件事情的分析提供更多的线索和思路。   第二天到上海图书馆的时候,赵维把我领到他的办公室。   “你上我们内部网查吧,要是那上面查不到,我再想办法。”   “那么优待?”我笑着,看着赵维打开网络,输入密码,接入上海图书馆的内部网。   上海图书馆的内部网是很早就开始进行的一项工程,把馆内数以百万计的藏书输入电脑,并开发一套搜索程序以便使用者检索。这项工程的工作量实在太过浩大,虽然许多当代小说文本都能找到电子档,但更多的需要一点点地扫描校对。所以尽管工程开始了好几年,至今不过完成了小半而已。如果有朝一日能全部完成,也不会完全对外开放查阅,更不用说现在没全部完成的时候了。   深藏在地下的秘密(5)   “其实系统早就完成了,现在的工作就是一点点往里面填内容。像历史文献、学术著作、地方志之类的是最先输入的,所以现在要查什么资料已经可以派上用场了。”赵维打开界面,起身让我。   我在搜索栏里打入“三层楼”,然后空了一格,输入“孙氏兄弟”。想了想,又把“孙氏兄弟”改成“孙耀祖”。   点击搜索。   关于“三层楼”的记载有四条,都是老建筑类的书籍,其中就有上次看到过的那本《 上海老建筑图册 》,想必内容也差不多。   没有同时具备“三层楼”和“孙耀祖”的信息,但有一条关于“孙耀祖”的。   那是《 闸北一九三七年志 》。   里面只有一句话:   “名绅孙耀祖义助政府填邱家塘建闸北花园,二月动工,九月毕。”   闸北,一九三七年,二月动工,九月结束,孙耀祖。从时间和地点来看,应该可以确定这就是四兄弟中的长兄孙耀祖。   我的手指轻快地敲击着桌面,没猜错的话,邱家塘应该类似肇嘉滨,是个臭水塘,所以填塘造花园,才是造福周围居民的义举。   可是以孙氏兄弟神秘的行径来看,会无缘无故揽下这么一档子公益事业,我怎么都不会相信。   邱家塘和“三层楼”之间,会有什么关系吗?   我招呼赵维,把这段记载指给他看。   “像这样的事,当时的民国政府会有相关文件记录在案吧?”   赵维点头:“应该有备忘录之类的文件归档。”   “有没有办法查到?”   “像这类的文件目前倒都保存在馆里,只是一来资料浩大查起来费工夫,二来……”赵维面露难色。   “没问题,有当时的文件可查就行,我自己找欧阳说去。”   要调阅这类早就归档封存的文件,赵维直接带我去查被领导知道总是不妥。我打了个电话给副馆长欧阳兴,他比较喜欢抛头露面,重要一点的新闻发布会他都会参加,所以和我照过几面,算是认识。   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很痛快地就卖了我个面子,说让赵维直接带我去就是,只是不能借出馆。   打开文献档案B馆的大门,一股故纸堆特有的气味钻进了我的鼻子,让我鼻腔微微痒起来。   赵维把我领到第五排书柜,指着我眼前一整面的铁书橱说:“就在这里,你得自己找,我还有大堆的事要干。对了,别搞乱了,哪里抽出来的哪里放回去。”   “当然。”我满口答应,心里却暗自发苦,这么一大堆,不知要查到什么时候。   两小时之后,我走出上海图书馆,在旁边的罗森超市买了两个饭团吞下肚,算是解决了午饭。然后找了家美发店进去洗头发,几天没洗了,翻了一上午上个世纪的旧文献,总觉得沾了一身的书尘,头也开始痒起来。   干洗师力度适当地抓着我的头皮,舒爽无比,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就能让人满足,这多么美好。   冲完水,擦干,干洗师开始进行例行的按摩。我要求他特别在肩颈部按,用力再用力。我这样长期对着电脑的人,年纪轻轻颈椎就已经开始出问题了。   被按得龇牙咧嘴却十分过瘾。肩膀感觉松弛许多,大脑也再次运转起来。上午的收获,使我穿越时光,开始隐约看到孙氏兄弟当年的计划。   下午接到报社任务,读者打热线电话反映隔壁的老太太总是往家里捡破烂搞得楼道里臭气冲天。机动记者大部分时间里就是为热线电话而存在的,在没有重大采访任务的时候,我这样的资深记者也得和刚进报社的毛头小伙子们一样被热线电话接听员搞得团团转。   采访完回到报社赶稿子,晚饭是在报社吃的。每个记者手里都有好几个报社附近的外卖电话,时间长了大家相互交流去芜存菁,剩下的都算精品。今天我叫的是东北饺子,皮薄馅香。   回到家已经近九点,和往常一样打开电脑上网,时间很快在MSN上的聊天和东游西晃中到了十点。我装了卫星电视接收器,能看到台湾的很多节目,每晚十点到十一点中天综合台的《 康熙来了 》是必看的节目,小S和蔡康永这对黄金搭档一唱一和,大陆可看不到这样有趣的访谈节目,千篇一律地煽情,功力越深我越冷。   深藏在地下的秘密(6)   十一点的时候,我关了电视和电脑,坐到写字台前,翻开工作手册。   这种多年前沿用到现在的格式本子是我从单位总务领的,每个记者每个月能领一本。许多记者都不会去领,因为这种本子如今看来朴素得有些难看,采访的时候拿出来记不太好看。而且这本子太小了,记者总是喜欢用大本子,这样在采访记录的时候不用总是翻页影响记录速度。   我领这样的工作手册当然不是为了采访,这种再平凡不过的小本子,被我用来记录那些不平凡的事。   就像记课堂笔记,在遭遇非常事件的时候,只要条件允许,我都会在每天睡前把当天发生的相关事件简单记录。这样做有两个作用,一是可以帮助我理清头绪,找出线索,接近真相;二是作为我今后正式写“那多灵异手记系列”时的大纲。   2004年6月15日,周二。   在上海图书馆查到孙氏兄弟的填邱家塘建闸北花园工程。   发现孙氏兄弟和闸北政府所签的备忘录。   备忘录显示,孙氏兄弟无条件帮助政府进行这项工程。名义是自家楼下要挖防空洞,正好用挖出来的土填掉邱家塘。   就政府看来,那只是善人行善的一个借口,无须深究。   我用笔在“防空洞”下面画了两条线。   防空洞?哪里会有什么防空洞。如果有的话,日军轰炸的时候为什么不躲进去?   答案很简单,孙氏兄弟在“三层楼”区域的地下挖东西,或许是通道,但绝不是防空洞。防空洞有防空洞的标准,对每平方厘米的抗力有相当要求,不是随便挖个洞就可以防空的。所以在日军轰炸的时候,孙家兄弟会这样担心,他们怕是担心在地下进行的工程,会因为轰炸而受到影响。那个时候,他们已经离成功很近了。   联想起钟书同的话,他在当年的一个清晨所看见的东西,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现在已经知道了。那些从楼里用手推车推出来的东西是土,从地下挖出来的土。那些工人晚上挖土,清晨把土推到不远处的邱家塘,填塘造花园。   有了邱家塘做掩护,他们挖出来的这么多土就有了合理的去处。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从“三层楼”区域地下挖出来的土,要远远多过挖防空洞的量,如果没有邱家塘这样的掩护,迟早会有人奇怪他们的行为。   一项公益事业,就把这个大马脚补上了。   孙氏兄弟的计划,真是缜密周到。   现在的问题是,要怎么进入那个地下工程?   钟书同不知道入口,苏逸才也不知道。不肯配合自己的张轻知不知道呢?   但无论如何,钱六总该知道吧?   我心里忽然一动,在本子上写下一句话。   “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   这句钱六告诉我的话里,是不是隐藏着地下通道的入口呢?   或许,孙氏兄弟进入通道之后,就再也没有出来,他们都在那里!   “三层楼”的地下,究竟隐藏了什么?   我睡醒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   虽然我天天睡到自然醒,但醒到近十二点还是极少见,连睁开眼睛都费了我好大的力气,头昏昏沉沉的。   空气中弥散着一股异样的气味。空调开了一整晚,但这样的气味,不可能是由于空气不流通引起的。   我努力从床上坐了起来,忽然吸了口冷气。   有人来过!   屋子被动过了,抽屉和橱都被打开了。我的头转向床边,我的包也被翻过。   居然遭贼了。可是那么大的动静,我怎么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一定是那味道作怪,是迷香之类的东西吧?   我打开窗户,让这股味道尽快散去。   几间屋子走了走,每间屋子都差不多,能藏东西的地方都被翻过了。我检查了一下房门,没有硬撬的痕迹,现在这样技术的小偷很少见了。   还好家里没有存折,钱都存在信用卡里,密码可不是生日,小偷就算连我的身份证一并拿去也没用,但得快点去挂失。想到接下来的一大堆麻烦事,我就头痛得快抓狂。   深藏在地下的秘密(7)   报警之前,我得先看看少了多少东西。   至少皮夹里的钱和卡都没了吧,希望他别拿我的身份证和社保卡。   我从包里拿出皮夹子,一打开就愣住了。   皮夹子里的各种信用卡都在,而原本的一千多元也在。   所有的东西都清点完,我把抽屉和橱都归位,一手破坏了现场,因为我没有任何财物上的损失。   但我的心里却一点都没有高兴的情绪,因为我还是丢了一件东西。   昨晚临睡前,放在写字台上的工作手册,被拿走了。   昨天我亲手关了的手机被开机了,我相信通话记录和短信一定被查看过。   电脑被使用过,虽然用过以后被使用者顺手关机,但连着电脑电源线的接线板总开关却忘了关上。   原来,对“三层楼”感兴趣的,并不止我一个。   这算是示威吗?   还是我掌握了闯入者所不知道的东西?电脑和手机里并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但那本工作手册里,却记录着事件开始到现在的经过和我的各种推测。   我并没有受到任何直接的威胁或伤害,这样看来,闯入者并不是当年的参与者,而和我一样,是想知道当年事件真相的人。   看来需要提高警觉了,我对自己说。原本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人独自探索,却没想到在黑暗中还有同路人。   我相信,这样的同路人,只要我继续追查下去,总有一天会碰面的。   我决心加快速度,当即打电话给部主任请了今天的假,理由正是家中遭窃。现在没有重大采访任务,假还是比较好请的。   不知道闸北花园现今还在不在,我打算跑一次,看看有没有线索。   闸北花园的位置当然在闸北区,而且一定不会离“三层楼”太远,我上了出租车,司机开到一半,却让其改道,再次去了上海图书馆。   果然,在一九三五年版的上海地图上,我找到了。   虽然没有标明“邱家塘”,但位置就在“三层楼”附近,拿出现在的地图进行对比,发现竟包括在现在的交通公园内,不过现在的交通公园面积要比原来的邱家塘大一些。   我是从“三层楼”直接走到交通公园的,本想先去钱六那里再探点口风,却没想到地下室大门紧锁着。   钱六已经死了。   昨天他被上门收水费的居委干部发现死在床上,死于心脏病,死亡时间要更早些。我心里不禁猜测,是否前天我的来访造成了他的心脏病突发。不过他已经年近八十,整天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室里待着很少外出活动,身体本来就很差。   他属于孤寡老人,曾工作过的单位也已经倒闭,所以街道给料理的后事。在他没死的时候地下室的大门总是开着,死了以后门就被锁上了。   从“三层楼”出来,大约走了近一刻钟,交通公园就到了。   我估计这里离“三层楼”约一公里左右,不要门票。经过了上海市的破墙透绿工程,这里已经变成了一处公共绿地。公园里的人不多,太阳早已经升起,早晨来锻炼的老人大多已经回去了。   我找到公园管理处,小屋里开着空调,一个五十多岁的管理员正边喝茶边看报。   和我想像的一样,交通公园正是建国后由以前的闸北花园扩建而成。   “这儿,往前走,然后左拐,看见一座雕像的时候就到了。”管理员随手隔着窗向我指明了通向原闸北花园的路。   原来的闸北花园已经和后来扩建的绿地融合到一起了,一律的园林修剪样式,看不出多少区别,倒是那座石雕让我有些纳闷。   石雕一身古人装扮,昂首立在基座上,右手平伸遥指,容貌高鼻深目,不像是东方人。   应该是当年闸北花园的时候就在的雕像吧,可这是谁呢?   我靠近去,弯腰细看基座上已经斑驳的文字。   “孙权,字仲谋……”   怎会有孙权的像立在这里?   深藏在地下的秘密(8)   如果这是孙氏兄弟的人雕的话……   忽然之间,一个念头一闪而过。   孙权,孙氏兄弟……   孙权史载外貌是碧目紫髯,而孙氏兄弟刚来闸北时曾被误认是外国人……   难道孙耀祖他们,竟是孙权的后人?   这么说来,“三层楼”地下所藏之物,竟和两千年前的吴主孙权有关吗?   孙权墓?他们要入孙权墓?孙权墓就在“三层楼”的地下吗?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绕了一下又被我自己否定了,子孙怎么能去盗老祖宗的墓,如果他们会干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就不会在闸北花园里为先祖立像了。   那么钱六所说的“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这句原本追忆诸葛孔明的诗句,是否在暗示这座雕像呢?   不过要说得通也有点勉强啊,虽然孙权的吴国最终被灭,但孙权可是活得很长的啊,当不起“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形容。   我看着面前孙权像,顺着他平指的手,慢慢地转过头去。   那个方向,三十米处,有一株大树。   那是棵两人合抱的樟树,至少有数百年的树龄了。可是这树怎么会在这里,这里在一百年前还是个臭水塘呢,这样的大树一定是后来移种的。   我走到樟树前,抬头望去,看见在离地三米多高的地方有一个大树洞,这树不知多少年前经历虫灾,依然顽强地活了下来。   那大树洞足可容一个人爬进去,难道孙权雕像手指处的含义,是这洞下有一条通道,竟可以通到一公里外的“三层楼”下?   我四下张望了一番,没有人在。正当我考虑该在哪里踏足借力,好爬进这树洞看看时,却听见头顶一阵枝叶响,一个人竟从洞里探出头来。   那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灰头土脸,面颊上沾着枯叶,狠狠地吐了一口嘴里的碎屑,看这架势胸口颇有些怨气,却在这时和我四目相对,两个人都是一愣。   那人迟疑了一下,钻出树洞,手在树干上搭了搭,轻轻巧巧落在地上。   “你……”这样的碰面相当尴尬,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头不痛了吧?那玩意虽然没什么副作用,但醒过来以后头会晕很长一阵呢。”年轻人掸去脸上的枝叶,向我伸出手,“你好,我是卫先。”   我伸出手去和他握了一下,心里暗自惊讶这小贼的开门见山,但对方现在既然这样说,自己总也要有些风度:“那多,你已经知道了。”   “不过,你怎么这么爽快就承认了?”我微笑着问。不过心里却相当的郁闷,我发现自己有点被动,只好在面上装出一切尽在掌握的神态,不想被这小贼占尽上风。   “我不承认你也会猜到吧?本来呢,我应该说,你那么快就找到了这里,显示出了足以和我一起行动的能力。”   我哼了一声,不予置评。   “不过实际上……”卫先捶了一记树干,“这里面什么都没有,仅仅是个不深的树洞而已,我们两个都找错了方向。说起来我还是被你的记录误导的,想要尽快找到墓的入口,我想我们还是精诚合作比较好。”说着他拿出那本被他偷走的记事本,“借看片刻,现在物归原主。”   “什么都没有?”我终于无法再假作镇定,掩不住震惊之色。   四 盗墓之王   日军轰炸的时候地下通道快要打通,为了避免通道因轰炸受损,孙氏兄弟再次运用幽灵旗的力量,让“三层楼”幸免。此后不久他们进入地下,再没有出来。   可是卫不回出来了,他更名为张轻,隐姓埋名,再不复盗墓之王的风采,而此前盗墓的收获使他成为了一个收藏家。【www.txtbbs.com TXT BBS搜刮精品小说,欢迎您来推荐小说】   他究竟在地下遭遇了什么?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出来?   盗墓之王(1)   雕像仅仅只是雕像,那手指的方向并没有什么特别含义。古树确实是后来移植的,却与孙氏兄弟无关,是上海市园林局因为市政工程,三年前把这株古树从别处移来的。   卫先住在希尔顿饭店,我对他经济实力的疑惑在他坦诚自己的职业后得到了解答。   所以我必须要纠正自己的错误看法,他不是一个小贼,他是个大盗。   “我是历史的见证者。”卫先悠然地给我倒了一杯茶,用的是一柄银胎彩釉鹤嘴壶,杯子是铜质鎏金的菊花盏,古意盎然。事实上这的确都是价值惊人的古董。   “上次我去徐州,那里的山坡都已经被洛阳铲打成蜂窝煤了,你们就是这样见证历史的?”我哂笑。   “嘿,不用对我这么充满敌意吧,既然已经决定合作,就别那么记仇。”卫先嬉皮笑脸地说。   伸手不打笑脸人,卫先到现在也表现出合作的诚意,我也不能太过分了。   “你是记者,不过把英国王妃黛安娜逼死的呢,也算是记者吗?作家挺高尚的吧,可写色情小说的呢,也算作家吗?同一个领域内也有高下之分,所以不要把我这样的历史见证者和山野间的盗墓贼等同起来,他们除了破坏什么都不懂。”   “本质上也没什么区别,对记者来说都要采访,对作家来说都是写字,对你们来说就是把墓里最值钱的东西取出来。”他既然提到了我的职业,让我不得不小小地反唇相讥一下。   “哈哈,记者的本质是采访?作家的本质是写字?奇妙的说法,不过你不会真这样想吧?”卫先笑得很开心。   我发现自己说了蠢话,这时候再坚持就更愚蠢了,只得默不作声,心里不得不承认卫先的水准出于我的意料之外。   “而且,对我们来说,把地下最值钱的东西取出来并不是最恰当的说法,事实上要把地下最有价值的东西取出来。这其中所要求的专业素养,可不是一般的高哦。”   “得了,你别再自吹自擂了,你是通过《 晨星报 》上我写的报道盯上我的吧?但你是怎么知道‘三层楼’的?”   “我的家族非常庞大,家族里的成员,基本上都是……这个领域的。在我祖父那一辈,出了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他对于地下的世界有着天生的直觉,这种直觉帮他成功找到了许多传说中的墓。那种地方,许多原先只存在于典籍之中,能找到就已经不容易,活着进去再出来一次就已经是奇迹,但他却接二连三,当时声名之著,一时无两。”卫先的眼中露出神往之色,显然对于这位传奇人物无限崇拜。   “天下第一的盗墓之王。”我说。   卫先点了点头:“当时卫不回绝对可当如此称号,但有一天,他去盗一座墓,却真的如他的名字一样,再没有回来。”   “‘三层楼’!”我脱口而出。   卫先没有接我的话,自顾自说了下去:“当时他的朋友完全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只知道很久之前,他就在寻找这座墓,早到他取得那些惊人的成就之前。所以可想而知,这座墓是何等的隐秘,又是何等的重要。他惯常独来独往,所以关于这座墓,所有的朋友都不知道具体情况,只知道他似乎一下子有了重大进展,然后就出发前往,再也没有回来。在那以后的日子里,无数人想找到那个墓,因为谁找到那个墓,谁就是天下第一。”   说到“天下第一”的时候,卫先的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亮了一下。   天下第一。这个至俗的称号,却永远拥有致命的吸引力。   “天下第一,真有那么重要吗?”我说。   卫先沉默片刻,说:“我有一个非常优秀的弟弟。”   “卫后?”我脱口而出。   卫先笑了:“是的,他就叫卫后。先出来的是卫先,后出来的就是卫后,还好没有第三个,不然就麻烦了。”这一刻,他又恢复了之前的笑容。   “其实也不完全是和我弟弟争什么,但是,那个墓已经成为一个神话,让人无法克制地迷上它。在我们之中,没有人不把它作为至高的目标。”   盗墓之王(2)   “我理解。就像作为记者,只要真的喜欢这个行业,就必然会有一些致命但无法抗拒的东西。”这一刻,我真正开始喜欢眼前的这个年轻人。   “作为他的孙辈,我还是有其他人没有的优势,就是这张纸。”卫先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展开。   这是一份复印件,上面是一张图。   “我一直认为这是张地图,可是我花了很长的时间,对比了中国的每个城市,每个县,后来甚至开始对照周边国家的城市地图,都没有吻合的。”   我仔细地看这张图,这是两个不规则的图形,一个套着一个。里面的图非常小,靠在外面的大图内侧边缘。我回忆记忆中的一些地图,很快就放弃了。卫先拿地图对比都没找到,我再怎么想都白搭。如果这是地图的话,怎么看怎么陌生。   “最近我终于知道了,这就是上海。”卫先微笑。   “上海?”我皱着眉头再看了一遍,“这怎么会是上海?”   “不,正确来说,应该叫会稽郡。”   “会稽郡?三国时期的会稽郡?”我三国游戏打了不少,当然知道这个大郡。   “应该说早在公元前二百二十三年,秦灭楚后就设了会稽郡县,包括今天的上海和苏州的大部分地区。我偶然间在书店看到历史地图册,这才想起自己一直漏了这么大一条线索。”   “那这个呢?”我指着里面的小图问。   “这张复印的看不出,原来的可以明显看出,这两个图是分两次画上去的。也就是说,在最开始,卫不回只确定他想找的这座墓在会稽郡。从这张图看,墓主人所处年代约在由秦至隋的七八百年间,此后会稽郡所辖时有改变,和山阴县分分合合,有时的辖区也和这张图所绘差不多,所以依然很难缩小范围。可是后面画上去的图形是他离开前不久所绘,可能是估计到此行有不测之可能,所以给后来者一个线索。我花了很多时间,调阅了我所能查到的所有地图资料,嘿,还看了许多古时的行军地图,从秦一直搜索到现代。”   “怎样?”我急着问。   “其实如果不是被第一次的经验影响,我本花不了这么多时间,答案很简单,是卫不回临走时,照着当时的闸北地图描上去的。”   “可你是怎么确定是‘三层楼’的呢?”   卫先摊摊手:“我并没有确定是‘三层楼’啊。”   “没确定是‘三层楼’怎么会找上我,难道你不是因为我那篇报道……”   “没有看过那篇报道就不能找你吗?”卫先笑眯眯地说。   我一时愣着不知该说什么。   “看来你都不知道自己在地下世界的名气啊,我听说你很久了。”   我微微吃了一惊:“你知道什么?”   “黑暗中的人,有自己获得信息的渠道。”卫先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似乎不愿意在这方面说太多东西。   “那你原本就想要和我合作喽!可昨天晚上是怎么回事?”   “本来想给你一个特殊的见面,而且我们没有打过交道,虽然传言中……小心些总没有错。只是昨晚我进入你家里,一眼就瞧见了那本记录,翻了一下,我几乎就已经可以确定,这就是我在找的,既然已经找到目标,我就改变主意,决定自己行动。”   “自己行动失败了,又回过头来想再次合作?”   “可以吗?”卫先望着我。   我忽然笑了:“我们先前不是已经说好了吗,怎么你还要问一遍?”   我发现卫先实在不像一个生活在黑暗世界中的人,他的内心有太多善良的地方。他这次愿意和我合作,最主要的原因,只怕是他从我这里偷了东西,心里一直有所愧疚,所以再次见到我的时候,就没想着再躲避,也不愿再说什么欺骗我的话。既然我和他不是同一领域,也就不存在利益冲突,索性大家一起合作。   “唉,看到那株树的时候我以为已经找到入口,想想也是,哪有这么容易被我找到的。”   盗墓之王(3)   “不过,至少那尊雕像能帮助我们肯定孙氏兄弟的身份。”   “身份,什么身份?”卫先问。   我遂把自己关于孙氏兄弟的外貌,对三国的了解,以及在闸北花园立孙权雕像含义的猜测告诉了卫先。   “看来和你合作真是没错。这就又多了一条线索。”卫先把杯中的茶一饮而尽,十分高兴。   “可惜钱六死了,否则一定还能套出些东西来。”   卫先对钱六的死倒是已经知道,看来他也作了许多准备。   “要不这样,我们先各自调查,一有进展就通知对方。我们两个人的思考方式和行事手段都不太一样,如果在一起分析推测,没准就和今天一样受了误导。”   “你还惦记着呢,要知道我的工作手册上可没写我的推测,我只是记录事件而已。是因为你和我得出了同样的推测,有着类似的思路,今天才会撞在一起,可不是我误导你。各自行动是没问题,但你别把事情都赖在我头上。”我笑着说。   但凡优秀的盗墓者,必然习惯独来独往,所以就算是与别人合作,在事情没有明朗化之前,能一个人干就一个人干。   我告辞离开,出门的时候正碰见服务生捧着一大堆报纸要敲门。   “先生,您要的报纸。”   “你看那么多报纸?”我大是惊奇。   “呵呵,每天例行的功课。上面或许会有对我而言有趣的消息。”   我耸耸肩,转身离开。   我还憋着一口气,一定要在卫先之前找到进一步的线索,却没想到在离家还有几百米的时候,就接到了卫先的电话。   “有线索了。你来还是我来?”   “那么快就有线索了?你不是耍我吧?”我颇有些懊恼。   “唉,还是我来吧,你等着。”无论如何,有进展总是好事。   就这么点时间,他能取得什么进展,这点时间他连那一大堆报纸都不见得能看完……还是,他从报纸上得到什么线索?   进了宾馆房间,卫先把一大张报纸摊在我面前,我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那是朵云轩秋季艺术珍品拍卖会的预展广告。上面有一些参与本次拍卖的古玩图片。   “有什么不对吗?”我问。   “这一件。”卫先指向其中最大的一幅图片。   这是一个陶盆,乍看并不华丽,但照片的分辨率相当不错,所以细细看去,可以看到盆身有极为纤幼细致的花纹。   图下有一行小字:明仿沈秀纳财盆。   奇怪了,这种位置的图,拍的该是本次拍卖会最为贵重的拍品,可这件东西……   “你奇怪这件东西怎么会在这里拍吗?我也奇怪,这样的东西,至少得是香港佳士得这样等级拍卖会的压轴大件才对。”   “啊,可这不就是个仿件吗?尽管是明代的,但有那么高价值吗?”卫先的话让我大吃一惊。   “呵呵,你知道沈秀是谁吗?”   我摇了摇头,要问刘秀我还知道,沈秀就没一点印象了。   “明代,对于巨富有一个定义,一万户中最富的三户,就被称为巨富,所以巨富有个别称叫万三。”   “那又和沈秀有什么……等等,你是说沈秀就是沈万三?”   “没错,世人皆知那个富可敌国却被朱元璋眼红充了军的沈万三,却不知道他的本名就叫沈秀。”   我的心跳一时间有些加速:“那所谓纳财盆就是……”   卫先的嘴角向上翘起:“就是聚宝盆,沈万三的聚宝盆。”   “可这只是一个仿品,又不是真的聚宝盆。”   “真的聚宝盆,能不能真的聚宝且不说,相传已被打碎。而这‘仿沈秀纳财盆’,也只有一件而已。”   “为什么就只一件?”   “沈秀和朱元璋关系还不错的时候,沈秀曾经同意,让朱招集天下最好的工匠,对着这聚宝盆做一个仿品,当时朱元璋相信,聚宝盆之所以有神奇的功效,和盆身繁复无比的纹路有关。所以这个仿品可以说是做得和原件分毫不差。但是,却并没有原件的作用。朱元璋相当失望,后来就把这个仿品赐给了大将军常茂。”   盗墓之王(4)   “你怎么会知道,是野史吗?”   “作为历史见证者,当然会多知道一些东西。”卫先微笑。   “这么说来,这件‘仿沈秀纳财盆’倒真是一件珍品。不过你说的新线索指的是什么?”   “大将军常茂的墓从来没有被正式发现过,而且这座墓是盗墓界传说中的隐墓之一,但七十年前这座墓被……”   “卫不回!”卫先的话还没说完,我已经脱口而出。   “是的,这座墓就是让卫不回声名鹊起的原因之一。所以,这件‘仿沈秀纳财盆’本该在卫不回的手里。”   和卫先匆匆吃过快餐,我们就赶往朵云轩。找到了委托拍卖的人,就等于找到了卫不回,至少也是和卫不回有密切关系的人。   可是我们两个却结结实实吃了个闭门羹,这回连我的记者证都起不了作用。   接待我们的经理一句话就把我们挡住:“委托人的身份是保密的,这是行规。否则泄露出去,他们的安全谁来保障?”   我给他亮了记者证,又递了名片过去,表示很想能够采访到这件‘仿沈秀纳财盆’的收藏故事。   好话说尽,经理才勉强答应帮我们问问委托人,如果他愿意接受采访,就告诉我们他的联系方式。   “不过,以我对老先生的了解,他是绝对不愿见你们的。”经理说。   我心里忽然想到一个人,问:“不会是……张轻,张老先生吧?”   经理啊的一声,掩饰不住脸上的惊诧之意。   接下来的对话就顺利了很多,既然是我自己猜出的委托人身份,经理就又告诉了我一些消息。   张轻原来是沪上收藏界里的知名人物,这一次朵云轩秋拍缺少一件镇场之物,这位杨经理和张轻相识十多年,虽然知道这老头脾气怪,难相处,也只好硬着头皮上门求助。一番死磨硬缠之下,终于说动张轻拿了这件宝贝出来。   其实我早该想到,张轻就是卫不回。当时孙氏兄弟的第三个合作者,也是参与度最高的合作者,除了那个盗墓之王还会有谁?   这下一切都顺了。   其实我本来就在怀疑那个一直不配合我的老张头的身份,听到经理那么说就试探了一下,果然被我料中。   回到宾馆,我和卫先一起把至今为止的线索理清楚。   每到一个阶段就要理一次头绪,不但可以把思路理清,有时静下心想一想,还能发现之前因为匆忙而漏掉的重要细节。   孙氏兄弟想找的是一个古墓,这个古墓的时间在秦以后,地点就在“三层楼”区域的地下。实际上,根据现有的线索,这个古墓很可能是三国时期的。他们有一面具有奇异功效的旗,这面旗帮他们最终确定了古墓的方位。   孙氏兄弟建造“三层楼”,其实是划定了一个区域,对这个区域实行清场,清场之后开始进行地下的挖掘工程。为了掩人耳目,他们同时进行推倒区域内平房和填邱家塘建闸北花园两项工程,使人们不再注意大量的土从“三层楼”区域向外运。   据闸北花园的孙权石雕和孙氏兄弟的长相推测,孙氏兄弟可能是孙权的后代,所以对这个古墓有一定的了解,至少他们知道这个古墓要进入相当困难,可能还有一定的危险。所以,他们找了三个帮手。   帮手之一是钟书同,孙氏兄弟希望利用他的历史知识帮助寻找古墓,或者是了解古墓的一些细节,但显然他们失败了。作为历史学者不可能知道那么细微的东西,几次试探之后他们就放弃了钟书同。所以钟书同对他们的计划几乎没什么了解。   帮手之二是圆通,孙氏兄弟希望圆通的预知能力能告诉他们重要信息,并且帮助他们趋吉避凶。可没想到圆通住到“三层楼”后,预知能力就因不明原因受到极大阻碍,仅有的一次成功预知,却也混沌不明,孙氏兄弟彼时已无后退可能,连调整的余地都很小了。从孙氏兄弟的失踪看,圆通的预感是相当准确的。但从计划参与度来说,圆通毫无疑问还是在外围。   盗墓之王(5)   帮手之三是张轻,也就是卫不回,卫不回很早就在找这个墓,但一直只确定大方向,没能找到具体位置,所以和孙氏兄弟一接触,这个一贯独来独往的盗墓之王立刻就答应了。卫不回是计划的直接参与者,孙氏兄弟说动他的条件一定包括和他一同进入墓内,以及一定的墓藏品分赃计划。所以,就算是在最后阶段,地下通道打通到墓门口,孙氏兄弟冒着圆通的不祥预言进墓,卫不回也应该和他们一同进入。确切地说,卫不回还应该承担开路先锋的角色。这类墓中,能致人死命的机关比比皆是。   日军轰炸的时候地下通道快要打通,为了避免通道因轰炸受损,孙氏兄弟再次运用幽灵旗的力量,让“三层楼”幸免。此后不久他们进入地下,再没有出来。   可是卫不回出来了,他更名为张轻,隐姓埋名,再不复盗墓之王的风采,而此前盗墓的收获使他成为了一个收藏家。   他究竟在地下遭遇了什么?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出来?   这只有等他亲口告诉我们了。   怀着复杂的心情,我们再一次前往中央“三层楼”。   尤其是卫先,一向肆无忌惮仿佛游戏人间的他也变得严肃起来,对他来说,或许卫不回就是他的偶像了,一个高高在上,崇敬无比的偶像。   站在张轻的门口,卫先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几秒,落在门上。   门开了。   卫先只看了面前这张苍老的脸一眼,身子就震动了一下。   我惊讶地看到,他突然矮身下去,单膝跪地,俯身拜倒。   “卫沿武之子卫先见过四叔公。”   张轻看着拜在他面前的年轻人,良久,叹了口气:“起来吧。”说完扫了远远站在门外的我一眼,转身往屋里踱去。   卫先站起身,和我互视一眼,走进屋子。   我随手带上门,跟着卫先向里屋走去。   我四下扫视,这可是盗墓之王的家啊,房间的格局和苏逸才的差不多,家具也挺普通,那些想像中的古玩一样都没看见。   盗墓之王亿万家财,不用说在别处另有藏宝宅了。   “坐吧,老了走不动路,要喝茶自己倒。”张轻随手指了指两张木椅。   我和卫先小心翼翼地坐下,我有很多话想问,但现在显然让卫先开口比较好,可卫先这时还没从拘谨中解脱出来,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你,和他认识?”张轻看了我一眼,话却是问卫先的。   “哦,也……不是很熟。”   见鬼,这家伙在说什么,我斜眼瞪了他一下。   “啊,是这样的……”卫先这才回过神来。顺着张轻的问题,卫先把从自己调查那张遗图开始,到遇见我为止的经历原原本本地说了。   张轻,或许此时该称他为卫不回,静静地听着卫先说着,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神色间殊无变化。不过紧盯着他的我,还是发现卫不回的眼角轻轻皱了几次,特别是在卫先说他和我到目前为止对当年事件的分析时。   看来,我们所掌握的事实,已经在他的意料之外。   卫先说完之后,我和他都等着卫不回说话,可卫不回居然一言不发。   他究竟在打什么主意?我心里暗暗盘算着,却并不打算开口打破僵局。   “说完了?”卫不回终于说。   卫先点头。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大概……就是这样了。”   “故事听完了,你们可以走了。”   “四叔公!”卫先急了。   “卫老先生,我们已经调查到了这一步,怎样都不会缩回去,而且按照目前的进度,找到地下陵墓也指日可待了,毕竟它就在那儿,不是吗?”我用手往地下指了指。   “既然这样,你们还来找我这个老头子做甚?”   “我们查到现在,也知道那并不仅仅是一个陵墓这么简单,否则当年进去的人,也不会只有您得以生还。”说到这里,我偷眼看了一下卫不回,他还真沉得住气,依然没有什么反应。不过这样看来,孙氏兄弟当年真是死在里面了。   盗墓之王(6)   “或许您比较讨厌我这个追根究底的记者,但我追查这件事,只是为了满足我个人的好奇心,并没有要把什么东西公诸于众的意思。而且,这里还有您的侄孙,他正以您为目标,希望可以解开您当年留下的谜团。为了追赶您的脚步,无论怎样的危险他都不放在心上。即便是这样,您还是不愿意告诉他,当年您遭遇了什么,在地下他又可能会面对什么吗?”   我以亲情动之,刚才他能让我们进屋,能让卫先说那么一番话,说明那么多年之后见到自己族中的亲人,心里并非像表面那样无动于衷。刚才那段话说得我自己都有点激动,要是他还是没反应就真没辙了。   “哼,如果你们进去了,那才真叫找死呢。”   卫不回终于接话。肯说话就好办了,再刺激他一下。   “在来这里之前,卫先跟我没少说您当年的风采,声望之著,一时无双。可,这究竟是个怎样的墓,把您这样一个地下的王者都挡在了外面六十多年?”   我以为这么一番话说出来,以老头的脾气不拍桌子才怪,却没想到卫不回只是闷哼了一声。   我心里有些发凉,以卫不回这样的脾气,在说到这个墓的时候都如此忌讳,如果自己和卫先去探墓的话,会有什么下场?   这样的念头在我心里一闪而过,被我自己压了下去。回想从前的经历,几乎次次九死一生,也不差这一回。   卫先对自己四叔公的反应也很意外,这时试探着问道:“那个墓,真的那么凶险?”   “那个墓,我连门都不敢进。”   卫先眼珠子瞪得溜圆:“还有您连门都不敢进的墓?那门有什么机关,翻天斗?暗梅花?还是……鬼跳门?”   卫先连着说了几个我从没听过的名词,想必是一些凶险的机关名称。   “翻天斗、暗梅花,这些我看你现在没准也行,至于鬼跳门嘛,我要是过不了鬼跳门,那件‘仿沈秀纳财盆’我也拿不着。”   我心里微吃一惊,我们什么都没说,卫不回却已经知道我们是怎么找上门的。   “那……”卫先皱着眉。   “你不用想那些,其实我就是不敢进去。”   “这怎么说?”   “我进过一百三十二座大墓,其中七座墓中途而返,两座墓见门而返,你想不出原因?”卫不回反问卫先。   卫先苦思良久,还是摇头。   “那你就不要在这一行继续干下去了,否则必有一天死于地下。”   卫先惊讶地看着卫不回,脸涨得通红,显然心里很是不满他这样的说法,但又不好当面反驳。   一个立志要成为盗墓之王的人,却被他所崇敬的盗墓之王当头一棒,心里的滋味可想而知。   “是直觉吗?”我突然问。   卫不回足足注视了我几秒钟,这大概是他第一次拿正眼瞧我。   “那一次,我仅仅是远远看着墓门,就已经知道,走进去,就是死。孙家那几个人没有任何感觉,但我几乎连一步都不敢再往前迈。反倒是钱六,嘿嘿,他的直觉也不错,终于没有走进那门去,可惜逃回来以后,也搞得半疯。”   “可您都不敢进,孙氏兄弟怎么就敢进去呢?”   “他们,他们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圆通的话让他们已经作好最坏的打算,怎么肯仅仅因为我的感觉,就停下脚步?嘿,他们跟着我学了几个月,以为有了点本事,我不敢去,他们就自己闯闯看。我就只好看着他们死在我的面前。”卫不回低声道。   “他们是怎么死的?”   “其他人只听见声音,而孙老三硬是冲出了墓门口,身上插得像刺猬一样,他那一身硬功,也就让他多走出那么几步而已。临死都抱着个头不放,难道那就是他们想要的东西?”   “头,什么头?”   “骷髅头啊,或许,就是躺在墓里的那位吧。”卫不回脸上掠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   “是谁啊,他们要那个头有什么用?”   盗墓之王(7)   “够了,你们别问了。”卫不回的面色有些发白,眉毛扭曲着,分明是惧容。   别说是卫不回,就算是卫先,想必骷髅也见得多了,怎么会提起一个骷髅头,就让卫不回露出这样的神情?   那究竟是个怎样的头颅?为什么孙老三临死还抱在手里,真是从棺材里扭下来的?   卫不回闭着眼睛,再次睁开时,心情已经平复下来:“那时我离孙老三只有十几步,却也没胆子上去替他收尸。钱六想着给主子收尸,走了几步,也退了回来。”   “可是,就仅仅几步路,您也说孙老三是死在墓外的,如果墓外没有机关的话,您为什么,为什么……”卫先斟酌着词语,想避开“不敢”这两个字。   “这就是我劝你别再干这行的原因啊!倒是你……”卫不回看着我,“如果你到了那里,倒有可能会理解我当时的感受。”   “不过,你到底是我的侄孙,不管你以后怎么样,这个墓,我绝不希望你去,所以我不会告诉你这是谁的墓。再说孙氏兄弟到底想要什么,我也不知道。”卫不回一字一句对卫先说。   “可是我们已经查到了这一步,您不用告诉我那是谁的墓,您只要告诉我们怎么进去,入口在哪里就可以了。”卫先急切地说。看样子,他反倒是被激起了入墓一探的决心。   卫不回似乎有些错愕,说:“怎么进去?哈哈,你连这都想不清楚,更加没有进入的资格了。”   那样的表情,好像我们提了个蠢问题。   离开中央“三层楼”,我一直都在想卫不回最后的那个表情。   “喂,你说卫不回最后的话是什么意思?”我问身边的卫先。   “啊,什么什么意思?”   我看了卫先一眼,他正不在状态。   这次他满怀希望地来,没得到多少线索不说,还被斥为“不适合继续干这一行”,现在心里五味杂陈,估计卫不回最后所说的话和表情他都没有注意。   “我是说,卫不回似乎对我们找不到入口有些意外。”   “那有什么好奇怪的,或许在他看来很简单,但并不是所有的人看起来都简单,他是谁啊!”   我皱了皱眉头:“不,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现在想起来,闸北花园的地下是不可能有通道的,或许是小说看得多了,所以在那里看到雕像和那棵树,下意识地就上了个当。其实只要脑子清醒一点,就知道通道绝不可能挖到那里去,工程量不说,从“三层楼”区域挖出来的土是明打明用手推车运到邱家塘去的,这一点钟书同亲眼所见,怎么可能还在地下挖一条呢?!   我忽地停住脚步,有点心不在焉的卫先走出去好几步,才发现我的异状。   “怎么了那多?”   “你可以醒醒了,别把卫不回的话太放在心上。还有,我想我知道通道的入口在哪里了。”我对他说。   五 孙辉祖的白骨   “果然在这里。”我又用力踩了几下,脚底突地一软,伴随着碎裂声,我整个人猛地沉了下去。   我啊地惊呼一声,挥动的右手抓住了卫先的脚,双脚悬空,那个突然出现的洞不知有多深。   孙辉祖的白骨(1)   拿着形状奇怪的金属片拨动了几下,卫先轻易就打开了地下室的铁门。   “还记得钟书同当年,在一个赶火车的早晨所看到的情景吗?”   “是的,你那本工作手册里提到过。”卫先随手关上铁门,轰的一声,我们就被关在了黑暗中。   “现在想起来,我都奇怪自己怎么会漏过这么明显的线索,嘿嘿,而且你也漏过了。”   卫先没有接我的话,他从怀里取出一个特制的手电打开,一道光柱从手电里射出来。手电的光源过于强烈聚集,反倒让这道光对周围的黑暗无甚帮助,有了这道光,四周反而显得更加幽深。   卫先调节了一下手电,光学镜片的角度发生了某些变化,那道光柱很明显地扩散了开来。看来,这个手电是他行走地下陵墓时的一把利器。   “你现在已经想到了吧,当年钟书同看到的是许多车土从一幢‘三层楼’里被运出来,也就是说,当时那里有一个通道的入口。现在那幢楼已经不在了,但就算在也没什么帮助,因为多半完工后,那个仅为了运土而存在的出口会被堵上。但是,在这幢中央‘三层楼’,当年孙氏兄弟住的这幢楼里,还是非常有可能会保留一个入口的。而如果这个入口存在的话,就在钱六的地下室里。”   卫先借着手电的光找到了几个开关,但都没有反应。   “真见鬼,这种老房子不可能单独切断电源的,难道那个为主人看了六七十年门的死疯子平时都不用灯?”   我想起前一次来时的情景,看来多半就是这样了。   一个生活在黑暗中的老人。略微想像一下他的生活,我的呼吸就不由得粗重了几分。   地下室的空间大约二十平方米左右,虽然不算大,但在仅靠手电照明的情况下,要找出一个莫须有的通道,还是有难度的。   对于这方面,我插不上手,卫先是相当专业的,看他的动作就知道了。我站在床边,看着手电的光柱缓缓地移动,随着光柱照到的地方,卫先或摸或敲,他的手脚相当灵巧,居然没有碰翻什么东西。   “必有一天死于地下。”我又想起了卫不回的断言。   我扶着床沿,这张床上,昨天躺着一具冰冷的尸体,而在他还没变成尸体的时候,曾经发出过“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的感叹。现在想来,这感叹多半只是针对孙氏兄弟死在地下而发的。   “你去啊,去那里,去啊。”我耳边仿佛又听见钱六尖锐的嘶叫声在黑暗里隐隐传来。   那时候,我还记得,他挥舞的手臂险些打到我。   他是不是在向我指出地下室的入口?   我躺倒在床上,床板坚硬。我回忆着那天,和我躺在同一位置的钱六的动作。那天我进门的时候,把门开着,外面的光线透了一点点进来,使我当时还能模模糊糊地看到钱六的黑影。   “你在干什么?”卫先听见声响,转回头,手电的光柱照着我挥舞的手臂。   我从床上站起来,用手指向斜对面的一片区域。   “你看看那里,可能就在那里。”   手电指向那里,是一个书橱。   “肯定有问题,他这里都没有灯,看什么书。”   “过来搭个手。”卫先招呼我。   沉重的书橱被我们移开了。   卫先敲打了几下墙壁。   “奇怪,是实心的。”   “是吗?”我伸手摸着墙,却觉得脚下的地有些不平。   我狠狠躲了两下脚。   “空的!”我和卫先异口同声地说。   “果然在这里。”我又用力踩了几下,脚底突地一软,伴随着碎裂声,我整个人猛地沉了下去。   我啊地惊呼一声,挥动的右手抓住了卫先的脚,双脚悬空,那个突然出现的洞不知有多深。   卫先的左脚向后退了一步,蹲下抓住我的手。   “松开我的脚,我站的地方可能也不稳,别两人都掉下去了。抓我的手。”   孙辉祖的白骨(2)   被卫先连拽带拖地弄上来,手电照向那个黑洞里,我犹自惊魂未定。   这个入口该是被钱六自己封上的,长年在上面压了个重书橱,已经开始下陷,被我再这么狠踩几脚,这层水泥板就吃不住了。   站在洞口向下看,这才发现就算当时没抓住卫先的脚也出不了大事,洞深大概两米多三米不到的样子。   卫先拍了拍我的肩膀:“走吧,知道在这里就行,我们改天来,我得准备些家伙。还有你没发现空气有些不对吗?”   我点点头,迅速和卫先离开了地下室。是有点气闷的感觉,还好到现在只隔了六七十年,里面的空气还不至于变成致命的毒气。   铁门重新被锁上了,但解开六十七年前谜团的钥匙,却已经握在手中。   之后几天,卫先都没有和我联系。   每天的采访我总是心不在焉,稿子飞快地一挥而就,手机一响就赶紧看来电显示的号码。那未知的地下究竟有什么呢?   五天之后,我终于接到了卫先的电话。   他已经准备完毕了。   六月二十二日,周二。   我给报社挂了个电话,说自己脚扭了,正去医院看,如果情况好的话下午就来报社。换言之,我也给自己不去报社打了个伏笔。只要不在那里困几天的话就不会出什么问题。   当然,或许那并不是会不会被困几天的问题,而是出来或出不来的问题。   上午九点三十分,在普济路中央“三层楼”不远处,我和提着两个蓝色大旅行袋的卫先会合。   “这是你的。”他把一个旅行袋递给我。   “等会儿再看。”他阻止了我弯腰拉拉链的举动。   等了几分钟,找了个没有人出入的时候,我们闪进了“三层楼”的大门。要是被人看见我们两个提着这两大包东西进地下室,恐怕很难解释清楚。   打开铁门,我们把两个旅行袋放进去,然后让门开着,重新回到外面的阳光里。   多少让屋里的废气先散一点出去。   “三层楼”里的居民,是不会注意到黑暗里地下室的铁门被打开的。那得走下楼梯,到跟前才会发现。   “要等多久?”我问卫先。   “两支烟吧,出口的地方空气好些就行。”卫先摸出烟,我取了一根点上。   “那再往里呢,地下通道的规模不会小,这点工夫行吗?我看国外的纪录片,这种地方得用抽风机抽段时间才行。”   “用不着那个,我准备了全套的衣服,带氧气装置。”卫先脸上露出了笑容。   铁门重新关上了。   站在我曾经掉下去的洞口前,卫先用手电往里照了几下,从旅行包里取出把尖头钢锤,几下子把洞口拓宽了一倍。   钱六所做的掩盖已经被完全去除,现在出现在手电光柱下的,是一个直径一米多的圆洞,在下面的壁上,还嵌着一个生锈的铁梯。   “我们把衣服穿好再下去。”卫先说着,从旅行包里捧出一套衣服。   “这就是防化服嘛。”我目瞪口呆地看着穿上衣服的卫先。   “不,应该说是宇航服。”他的透明头盔折射着手电光,我改口说。   “这套衣服可以阻绝一切有毒气体的侵入,背上的氧气装置存有四小时的压缩氧气,同时装置的能源保证其可以进行氧气转换运作四十八小时。还有,这衣服是防弹的,所以万一墓里有机关,挨几箭也不怕。好了,别愣着,快穿!”   防弹?可背在肩上的氧气转换装置?我不由得佩服卫先的神通广大,这样的东西可不是普通人能见到的。   “你这两天就搞这东西去了吗?估计这样一套衣服得是天价了。”   “价钱倒还好,就是东西少。我本来就自己的一件,这两天从别人那里调了一件过来,应该合适你的体形。”   价钱还好?我才不信呢。大概是彼此对金钱的衡量标准不同吧?   要把这件衣服穿上去还真不容易,最后还是在卫先的帮忙下才穿了上去,各处的密封搭扣全都封好,除了背上的氧气装置有点重之外,不觉得特别气闷,而且也能清楚地听见卫先的声音。   孙辉祖的白骨(3)   一手提着卫先给我准备的特制手电,一手背着带来的小包,那里面有我的重要装备——数码相机。我跟在卫先的后面,慢慢顺着铁梯下到了甬道里。   衣服和身体贴合得很紧,没有行动不便的感觉,绝对是好东西。而背上的氧气装置也不是暴露在外面,而是在衣服的夹层里,这样也能受到衣服特殊面料的保护,不容易擦坏碰坏。   甬道窄而矮,我只能猫着腰跟在卫先后面,估计大概只有一米六高。一开始我的头盔还不小心碰了一下,吓了我一大跳,因为要是碰坏了可没钱赔。   没走多久,手电就照到前面壁上有一个伸出来的小铁盘。   “那是什么?”我问。   卫先在跟前停下,从背包里取出一个大水壶,倒了些东西进去。   “是油灯。”他说着,居然从包里拿出了根灯芯放进去。   我看着他把灯点起来,有些惊讶。   “你居然把这些都带着?!”   “其实,一般的大墓里都会有类似的灯,如果是没进去过的,里面会有没用过的油和灯芯,但这个墓孙氏兄弟进去过了,所以我猜那些灯可能被用过,所以就带了这些东西来,没想到这甬道里也能用上。”卫先虽然说“没想到”,但语气中却还是有着微微炫耀的意思。   他想得的确周密,或许他是想以这种方式来证明卫不回的论断是错误的吧。   再往前,每隔十几二十米都会有一盏油灯,回头望望,回去的路要比我们手电照出的前路光明得多。   再走了没多久,我们看见第一条岔路。   “走哪边?”我问。   “随便哪边,不过我们最好不要分开。”   “可是怎么会有岔道?”   “我想,是因为当初孙氏兄弟也不知道墓到底在什么地方。刚才一路走来,你有没有发现,在壁上和脚下的路上,有一些很深的小洞?”   我回忆了一下:“好像看见过一个。”   “那是洛阳铲打的洞,可能就是我四叔公打的,以确定墓的方位。不过如果位置差太远的话,这种方式也不行,只好多挖几条路,配合洛阳铲来确定位置。”   卫先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我有些紧张,手电并没有照到什么特异的地方啊。   “哈哈,我们还挺走运的。”卫先笑道。   “这是正确的路吗?你怎么知道?”   “不,这条路错了,我们得往回走。”卫先转过身来,“不过我已经知道该怎么认路了。”   “你没发现这条路有什么不对吗?”   我仔细用手电照了照,没什么不一样啊,一样矮,一样坑坑洼洼。   “那多,我看你有点紧张,照理你不该发现不了的。不就是去个死人墓嘛,放轻松点,嘿嘿,等会儿还有孙氏兄弟的死人骨头看呢。”   我讪笑了一声,不可否认,卫先自从下了墓,就完全恢复了往日风采,在卫不回那里受到的打击已再看不出半点影响。我却正好相反,从进了地下室铁门关上开始,就有些紧张,等到了这甬道里,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当年在人洞的甬道里差点走不出来的经历,总是拿着手电瞎照,怕从哪里忽然迸出个什么东西来。   “哪像你死人墓挖得多了,练就了一身铁胆,小生可是怕怕得紧呢。”我自我调笑了一句,倒反而缓解了心里的紧张。我本来就不是对生死太在意的人,所以才会干出许多生死一线的举动。但对于未知的恐惧人皆有之,和普通人相比,我所不同的在于对于未知既有恐惧,又有挡不住的好奇。   再仔细用手电照了照周围,我忽然明白了。   “没有油灯。”   “没错。”卫先挑起大拇指,“看来挖洞的时候工人用的是随身带的矿灯,这壁上的油灯是完工后再装上去的,就只装了正确的那条路,可以照明,也可以让人不致迷路。”   反身走回去,这回变成了我在前面,卫先在后面,另一条道走了不远,果然又看见了油灯。   孙辉祖的白骨(4)   此后每到岔路,我总是先用手电照照哪条路有油灯的铁盘,然后再选定正确的路。在这里走路不比地上,九曲十八弯,我的腰已经越来越酸,经过的岔路大概已经有七八处了,这地下甬道的工程还真挺大的。   这甬道是逐渐向下的,就这一点,也该是走对了路。   尽管衣服透气性不错,但大热天,这甬道里空气又不流通,我早已经汗流浃背,偏偏穿着这全密闭的衣服,连擦汗也不行,实在是不舒服至极。   又过了一个岔道,卫先再点了一盏灯,没走几步,我却愕然停了下来。   “怎么会是死路?”手电笔直的光柱,照到的不是幽深的甬道,而是一面不规则土墙,很明显,这条甬道挖到了这里就没有再挖下去。   “不会吧?”卫先侧着身子勉强挤过我,向前走去。   “见鬼,怎么会……啊,我们到了。”卫先的背一挺,头盔顿时撞了甬道的顶一下。   我探头看,却见到卫先的手电光并没有照着正前方,而是照向前方不远处的地面。   那里有一个洞。   我的心跳又加速了。   走到近前,那里面有向下的土台阶。   “我先下,你跟着。”卫先沉声说,率先沿阶而下。   大约往下走了五六米深,我们下到另一个甬室,这也该是孙氏兄弟挖出来的,大约近十平方米的样子,一样的低矮。   在这间甬室里,有一块被移开的巨大石板,与其说是石板,不如说是块扁平的巨石,占了这甬室的一半大小,厚度两尺有余,不知有几吨重。   而原先被这巨石所盖住的另一条向下的通道,如今就在我们面前。   那是一道石阶,以磨得极为平整的大青石铺就,通往未知的黑暗中。   “下吧。”站在入口处用手电照了一会儿,卫先对我说。   这一刻,连他的声音,都显得有些干涩。   顺着石阶慢慢往下走,两道手电光柱交错着往前探着。与此之前的狭小甬道相比,我们正进入的,无疑是个恢弘得多的空间。   仅仅是这石阶,就是三十多级,台阶越走越宽,走到最后一级时,森然石壁中间的通道,宽达三十余米。   这里的空间实在太大,我们两道手电能起的作用十分有限。卫先示意我先不要往前走,站在石阶的尽头,他慢慢地用手电照着周围的环境。   这里该离孙氏兄弟毙命的地方不远了,无论如何都不可疏忽大意。   圆通当年所预感到的,地下凶恶难言之所,便是这里了。   仅仅是冥冥中莫名的感觉,就让一位修持高深的大师失了佛心。而我们如今已经站在了这块地方,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有些惶然,又有些想明了一切的激动。   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卫先没有再向前走,他的手电光停在了一个紧靠着左侧石壁的圆柱形金属礅,似是铜制的。   “我过去一下。”卫先说。   “那是什么?”我问。   “应该是……我不太确定,或许是某种装置。”卫先的话中有所保留,他该是猜到了些什么。   “小心点。”我提醒他。   “没事,这里该没有危险的。”   卫先慢慢走到那东西前,从背包里取出特制的长柄点火机。   轰的一声,一道火柱冒了出来,那居然是个大号的照明火灯。只是火光虽大,却无法照亮整个墓道。   我心里奇怪,没见卫先往里面倒灯油,也没放灯芯,怎么一点就着。孙氏兄弟来的时候,不可能没点过啊。   正要开口问卫先,却见他依然站在那里没动,手里的手电却贴着墓壁照过去,混着火光,我看到那里有个凸出来的东西。   忽然之间,如连珠般的轰然作响,眼前竟一片光明。   火光自两边的墓壁上依次亮起,一眨眼的工夫,整条气势恢弘的墓道都被两边墓壁上的墓灯照亮了。   而卫先最先所点着的,原来只是一个牵动所有墓灯的机关。   孙辉祖的白骨(5)   “这里居然有这种万年连珠灯,看来墓主人的身份真是了不得啊。”卫先走回我身边说。   “万年连珠灯?”   “当然不可能真的点万年,但一经点着,可以燃烧数月有余,而且所有的灯都有机关相连,点着一盏所有的都会亮起来。而且这里的一定还有时间限制,点到一定时间会自动熄灭。别说孙氏兄弟来过一次,就是来十次百次也是一样点得着。”   不过此时我却没有心情感叹这机关的精巧之处,墓灯亮起之后,我才发现这整个墓道所用的建材,和石阶的青石完全不同,色彩斑斓,竟然是大理石。火光跳跃下,那大理石的花纹竟给人以妖异的感觉。   墓道极长,目测约有两百米,墓道尽头是个半圆形的拱门。其实该称为拱形入口,因为并没有门,墓道里的灯亮着,而那门内却仍是一片漆黑。   离墓门不远处的地上,倒卧着一个人,远远望去看不清楚,不过想必该是一具衣服还未完全腐去的骷髅了。   对照卫不回的话,这该是孙老三无疑。   他的手里该还抓着一个骷髅头,但离得远看不太清楚。   真正的危险就在前面。   隔着头罩也能看出卫先凝重的面容,他从背包里取出件东西,熟练地拼装几下,就接成了一根长度足有三米的金属棒。在离棒柄不远的地方伸出一根细管,就像医院里医生常用的听诊器。细管的尽头是个吸盘,卫先把吸盘贴在了靠近左耳的头罩上。   “跟在我后面,别走其他的路。”卫先对我说。   金属棒伸出去,在地上敲击了三记,每记之间横着隔一尺,然后卫先迈下了最后一级台阶。   我跟在卫先后面慢慢地向前走,卫先在一条水平线上敲三记,然后前移一尺,再敲三记,就这样一尺一尺地向前移。这根显然是空心的金属棒用声音把地下的信息传入卫先耳中,想必如果有机关的话,这件专业工具立刻就会告诉卫先。   “你刚才下石阶的时候怎么不用,万一那里有机关不就完了?”我问。   “不会。”卫先回答得干净利落。他并没有继续解释下去,不过显然他那极有自信的专业知识足以支持他这个断言。【www.txtbbs.com TXT BBS搜刮精品小说,欢迎您来推荐小说】   “其实这条墓道上应该也没有,入了前面的门才是真正危险的开始,不过,小心点总没错。”   是不是前面那具尸体让他慎重起来了?   金属棒与地上大理石板的敲击声有节奏地响着。   “笃,笃,笃!”   “笃,笃,笃!”   “笃,笃,笃!”   一点点地靠近墓门。   虽然中国大理石产量丰富,但上海并不产大理石,要从附近的产地运过来,总也得数百公里,而且古代大理石的产地一定比现在少,所以运送的路程可能更长。然而与这样规模的墓室比,从千里外运大理石来,并不是多么值得惊讶的事。   可为什么要用大理石,我还从来没听说过修建墓室用大理石的。   “卫先,你以前进过用大理石造的墓吗?”   “没有。”   顿了顿,卫先又道:“也没听说过有这样大规模用的。”   敲击声依旧清脆地响着,可是我一点都不觉得动听。   “笃,笃,笃!”   “笃,笃,笃!”   “笃,笃,笃!”   一点点地靠近那具骷髅。   其实我知道不该和卫先说话的。   他在听我说话和回答我问题的时候,一定会影响听觉,而他现在是靠听觉来分辨前方有没有机关的。从他回答我问题时,明显放慢的敲击速度就可以知道。   但我还是问了。   而且在第一次问了之后,又问了第二次。   因为越往前走,我就越不自在,周围的空气中似乎有无穷的压力,透过我身上穿着的防弹密封衣,让我的心越抽越紧。   而卫先那有节奏的敲击声,更加重了我的不安感。   我只能靠和卫先说话,略略打乱敲击的节奏,来缓解巨大的压力。   孙辉祖的白骨(6)   “卫先,你看两边的墓壁上,好像刻着什么。”我终于第三次开口。   两边的大理石壁上的确有刻着的图案,或阴文或阳文。由于大理石上本来就有不规则的图案,而我们走的是正中的路线,离两边的墓壁都有一定距离,所以要不是我极力想转移自己注意力而四下张望的话也发现不了。而且,越往前走,那些图案就越多。   “不知道,或者有什么含义,或者只是装饰性的。你怎么了?”卫先终于发现我的异常。   “不知道,就是有种非常不舒服的感觉。”我当然不能让他停止敲击,可看他的样子,似乎并没有和我类似的感受。   难道这就是卫不回当年的感觉。   卫先缺乏直觉,也不相信直觉。   但我有,我相信,因为直觉救过我的命。   现在,那种不妙的感觉,每走一步都加重一分。   卫先皱了皱眉头:“你发现什么了吗?”   “没有,仅仅是感觉。”   卫先的脸色不太好,他一定也想起了卫不回的话。   “必有一天死于地下。”   他没有再说什么,继续敲击着地面,继续向前走。   我只能跟在他后面,向前。我不可能独自一人退回去。   汗,不断地从身上冒出来。   冷汗。   离墓门,只有几十米了。   离尸体,只有不到十米。   卫先终于停了下来,在这个距离上,可以清楚地看见孙辉祖的尸体,那具衣服下的巨大骨骼,正泛着星点磷光。   这具生前可能超过两米高的粗大骨骼,双手向前伸着,扑在地上,背上暗红色衣服不知浸了多少血,至少数十支已经生锈的箭把他射成了刺猬,他的后颅有一个创口,却没有箭,单从这点,就可以想像他死前的悍勇,那箭分明已经射入后脑,却被他生生地扯掉了,虽然,这并不能拖延他死亡的时间。   他的两手如今只留下惨白手骨,他的右手上,却紧握着个骷髅头。   一个让我正不断往外冒冷汗却突然间僵住的骷髅头。   孙辉祖的食指和中指伸入那头颅原本是双眼的空洞中,把这头攒在手中。可是,在那头颅的两眼之上,眉心再向上一点的地方,却还有一个比眼眶更大一圈的圆洞!   那绝对不是被任何东西打击而产生的创口,那是一个浑圆的,边缘极为光滑的洞,幽黑得无比狰狞。   所以卫不回至今想起这个头颅还如此畏惧,卫先显然也被吓住了,我的表情也是一样。   那是什么东西?!   那怎么会是人?   第三只眼睛?   面对这不知死了多少年的异物,心底里的恐惧却无法抑制地翻涌上来。   就算是面对猛虎,甚至是从未见过的史前巨兽,或者是电影中的外星怪物,我都不会有这样的感觉。而这分明是人的头颅,却多了一只眼睛,我仿佛可以看见那只早已经腐烂的眼睛,在洞孔里若隐若现。   这就是墓主人的头颅吗?那墓主人到底是谁?   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急促的呼吸居然无法缓和下来,这样的情况我从来都没有碰到过。   勉强转移视线,却看见孙辉祖的左手里抓着一大块布片。   幽灵旗?那就是幽灵旗吗?看样子只剩下了一半。   另一半呢?是在那幽黑的墓里吧?   我望向那拱门,那拱门的四周刻满了图案,或许那是一种我没见过的文字。这图案比墓壁上的要大得多,我隔着二十多米,依然可以清楚地看见。   卫先又向前走了,金属棒轻微地抖着,敲击在地上。   “别,别……”我开口喊卫先,却发现没有发出声音。   我的心几乎要跳出来,拼了命地用力喊,那股气在喉间来回滚动就是发不出来。   这样的情况,就像身陷在梦魇里一般。   “别过去。”我终于喊了出来,在说“别”字的时候声音还轻不可闻,喊到“去”字的时候,已经是声嘶力竭的大吼。   孙辉祖的白骨(7)   卫先惊讶地转过头,看见我苍白的脸。   “别过去,信我一次,别过去。”从额头流下来的汗水,刺痛了我的眼睛。   卫先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你真的有什么感觉吗?”   “非常糟糕的感觉,非常危险,我们需要一些帮手,就这样不行。”无形中的压力让我每一次呼吸都很困难。   “这是心理作用,我们穿着这套衣服还怕什么!”卫先的情绪也激动起来,用手当当敲了两记头盔。   “这不是心理作用,你也知道我不是什么都没见识过的人,我想我现在的状况就和当年卫不回一样糟糕。”   “去他妈的直觉。”卫先突然吼了一声,认识他以来我第一次看见他这副模样。   “去他妈的直觉,要走你自己走。”卫先大步向着墓门走去,再也不用那金属棒敲地探测,走过孙辉祖的尸体时毫不停留,直向前方拱门中的黑暗。   我看着他的背影,却一步都迈不动;呼唤他回来,他却如未曾听到一样。   一切就像当年一样,只是卫不回和钱六换成了我,孙氏兄弟换成了卫先。   结果呢,也会和当年一样吗?   卫先停下了。   他站在墓门前,只再一步就迈了进去,他终于停下了。   他背对着我站了一会儿,我看见他剧烈耸动的肩膀慢慢地平静下来。   最后一刻,他终于还是控制住了自己。   卫先就这样站了一会儿,才转回身来。   “真是难以想像,我居然会有这么失控的时候,如果我总是这样的话,恐怕真的有一天会死在地下。”说话的时候,他的面容已经如常。   “你说的对,如果你也有这种感觉的话,这样冲进去是太莽撞了。不过,我们总也不能白来一次。”卫先的脸上浮起笑容。   我看见,他的手还在微微战抖。   他走到孙辉祖的尸骸边蹲了下去。   “你真的走不过来吗?”他抬头对我说。   我苦笑,现在似乎比刚才好一些,但我试着向前迈出一小步的时候,心脏再次剧烈抽搐起来。   卫先的手在孙辉祖破碎的衣服里探索着,近距离接触白骨对他来说是常有的事了,并未给他带来什么负面影响。   而我则取出数码相机,装上闪光灯,调到夜晚模式,开始拍四周的场景。   尽可能多地获取资料,为下一次再来打下基础,希望下一次我不会有这么糟的感觉。   我对那个墓门照了几张,特别是门上的那些莫名的纹饰拍了特写,还有周围墓壁上的花纹,钟书同该能认得出这些代表什么吧?   最后,我还对着孙辉祖手中那个诡异的头颅拍了个特写。   “哈,看我找到什么。”卫先突然叫了起来,他举起一个本子。   “日记,是孙氏兄弟的日记。”他显然已经翻了几页。   “太好了,回去我们慢慢看。”   “还有这个也得带回去。”卫先挪了几步,把孙辉祖左手捏着的那面旗抽了出来。   “还有……”卫先又去掰孙辉祖的右手。   不,应该说是右手骨,那抓着头颅的右手骨。   “怎么搞的。”卫先几次用力,竟然无法从那粗大的白骨手中夺下这颗头来。   “死都死了,肉也成灰了,还抓这么紧干什么?!”卫先咒骂着。   看着卫先使劲地和那具白骨抢夺一颗人头,我心里不由得掠过一阵战栗。   “算了吧,卫先,别弄了,下次来再说,我已经拍了照片了。”   卫先停下手。   “好吧。”他说着站了起来。   他回答得是如此的痛快,使我意识到他也早就心虚了,我的话给了他一个台阶下。   “有了这本日记,就该能把事情搞清楚,我们先回去吧,搞清楚了再来。”   卫先点头同意。   我们慢慢地退出这条悠远宏大的墓道,压迫在我心头的力量越来越弱,等到走回那块被移开的青石板所在的地方时,我长长出了口气。   孙辉祖的白骨(8)   回头看着洞里的石阶,那下面的火光还未熄灭,望下去不像之前的一片黑暗,透着光亮。   我想我从鬼门关前走了一回。   等到猫着腰穿过闪着幽幽灯火的甬道,走出地下室,走到中央“三层楼”外,站在光天化日之下时,我有再世为人的感觉。   脱下的那身密封防弹装已经装回了旅行袋里,现在我身上穿的衣服,就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卫先也是一样。   “我们先回去洗洗换身衣服,晚饭前你来我这里,我们一起研究那本日记。”   “好。”我说。   或许是刚才的经历对我的震撼太大,又或是那本日记被我倾注了过多的注意力,此时我竟然全然忘记了,在卫先的旅行袋里,除了一本六十七年前的日记,还有半面旗。   半面幽灵旗。   六 噩梦开始   回想起来,从刚才开门的时候,卫先的神情就已经不对劲了,如果自己早一点注意到的话……   可是,现在不是想这些问题的时候,警察很快就会来这里的,我现在成了谋杀卫先的嫌疑人,而且,我怎么解释卫先的身份,怎么解释旅行包里的东西,怎么解释这本染血的日记和……   对了,那半面幽灵旗现在在哪里?   噩梦开始(1)   我已经按第三次门铃了,居然还没有人来开门。   我再次看了看房号,没错,这就是卫先的房间啊。   难道这家伙拿了日记跑了?我心里闪过这样的念头。   应该不会是这样的人吧,可要是日记里记载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我正要用拳头捶门的时候,门终于开了。   “你怎么了,这么长时间才来开门?”   “哦,没什么,发了会儿呆。”眼前的卫先脸上有着一丝迷惘。   风吹在我脸上,风很大。我望向卫先的身后,窗大开着,这里是希尔顿的十八层,楼高风急,窗这样开着,几张纸被吹在地上,屋里显得有些乱。   “开那么大的窗干什么?”   “透透气,有点闷。”   卫先的脸上竟似有些恐惧?   或许是我看错了,他在怕什么呢?在那墓里都不见他怎么怕。   茶几上,我一眼就看见了那本日记。   孙辉祖的血早已浸透了这本日记,虽然它并没有被箭射到而导致纸张支离破碎,但凝固了的黑褐色血液,仍给阅读带来很大的障碍。   我拿在手中,便闻到了上面的淡淡血腥。   小心翼翼地翻开,生怕纸张破碎,略微翻了一下,却发现除了开头的几页,后面的纸都被血粘在了一起。   原本开始几页也都是粘在一起的,但显然被卫先分开了。   “怎么你没看完啊?”   这么重要的资料,他倒忍得住等我来一起看,不过恐怕洗澡换衣也花了他些时间吧。   我嘴里这样随口问着,卫先没有回答也并不在意,翻回第一页,努力分辨那上面的文字。   第一页就提到了幽灵旗。这时,我才想到,原来在那墓道中,我们还取到了半面幽灵旗!   “卫先,那旗在你这里吧?快取出来看看。”我一边往下看着,一边对卫先说。   ……   没有回答!我抬头看去,猛然吃了一惊。   屋子里的风小了有一会,我本以为卫先把窗关小了,现在却赫然看见,卫先一只脚已经跨出了窗户,大半个人已经到了窗外。   窗外面有什么?我第一反应就是卫先在窗外看见了什么,这才做出这样危险的姿势探查,或许这样的姿势对他来说也不算危险吧?!   脑子里产生这样的念头只是一瞬间的事,可是我下意识地觉得不对。   卫先的两只手居然没有抓住任何东西,就这样任自己的重心倒向窗外。   “卫先!”我大喊一声,话音还没落,就看见卫先在转过头看我的同时,另一只脚也跨出了窗子。   那张茫然的脸!   我急步冲到窗前,一切都已来不及了。   我看见卫先迅速远去的脸上,神情从茫然到恐惧那样剧烈的表情转换,仿佛突然发现自己在半空中一样,然后发出声嘶力竭的大叫。   我就这样目送他的身躯落下十八楼,摔在地面上的时候,我仿佛听见轰的一声。我踉跄向后退了几步,怎么会这样?   他刚才分明是自己跳出窗外的,可是在现在的情形下,他有什么理由要自杀?   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原本以为已经逐渐接近真相,在墓道里接近危险的时候,终于把卫先劝了回来,没有出什么乱子。可现在卫先居然自杀了。   原来一切都不在我的掌控之中,卫先的纵身一跃,让我从头凉到脚。   还有他最后的表情……   我的视线转到了日记上,莫非就在前面这几页,让他看见了什么,而遭到了无法承受的打击?   又或者是那半面幽灵旗。   回想起来,从刚才开门的时候,卫先的神情就已经不对劲了,如果自己早一点注意到的话……   可是,现在不是想这些问题的时候,警察很快就会来这里的,我现在成了谋杀卫先的嫌疑人,而且,我怎么解释卫先的身份,怎么解释旅行包里的东西,怎么解释这本染血的日记和……   噩梦开始(2)   对了,那半面幽灵旗现在在哪里?   卫先的旅行包就在床边,旗子本来是被他放在里面的,我一边迅速翻开寻找,一边祈祷别被他放在了身上,要是那样的话拿回来就麻烦了。   出乎我的意料,我很容易就在包里找到了这半面旗,这么说卫先还没拿出来看过?   我把旗和日记一股脑塞进自己的包,心跳得依然飞快,这些动作几乎是我下意识的自我保护反应。和卫先相交不深,但这些天和他相处愉快,在我眼前死去这样的打击让我一时间无所适从。同时,这房间里所有卫先留下来的东西,恐怕都不是我所能对警察解释清楚的。   所以我这时的想法是:赶快离开。   我站在门前,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然后开门出去。   走廊里没有人,我闪进了斜对面的楼梯间,往下走了五层,在十三楼转出来,坐电梯到了底楼。   走出大堂的时候,酒店外面已经炸了锅,不远处团团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人。   我站着,怔怔地看了人群半晌,终于决定不去看卫先的惨状,转身离去。   刚才一个人在楼道里走的时候,我的情绪已经稳定许多,至少和事情刚发生的时候比,已经可以镇定下来分析一些事情。此时我已经想到,如果警察不是笨蛋的话,迟早会找到我的头上来。   我从未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所以进出酒店完全没有避嫌,警察很方便就会问出最近频繁和死者接触的人,而刚才我来的时候,服务生也很可能看见了,当时是不会在意,但警察问起来的时候,总还是会想起的。   从现场应该可以很快得出多半是自杀的结论,可我这个死者死时在场的人,还是不可避免地会受到怀疑,所以我会很麻烦。   我在心里迅速权衡了一下,走进旁边的一家联华便利超市,把包寄存了起来,等到再次回到那个比刚才大了数圈的人群,奋力挤进去的时候,警察正好赶来。   我只看了一眼卫先的尸体,脸色就已经惨白。   卫不回说他会死在地下,可我没想到,他这么快就会死,虽然不在地下。   此后我在警局作了数小时的笔录,对我和卫先的关系当然不能如实告诉警方。就在我决定去面对警方的时候,已经想好了一个能解释我和卫先的关系,而且不至于被过多牵扯进来的说辞:网友。   我说自己是在新浪网上聊天时碰到卫先的,当时他是用随机游客的方式登录的,聊的时候发现他对于古玩和中国古代历史相当有见地,又是同城,就见了几次。今天他打电话给我,说有好东西给我看,我赶来,却发现他神色不对,还没聊几句,他就忽然从打开的窗户上跳了下去。   警方让我看旅行包里的两套衣服,我当然回答说不知道,没见过。   从警方对房间里现场的调查,很快就得出卫先是自己跳下去的结论。更对我有利的是,下午服务生曾进来打扫过,那时服务生就注意到卫先的神情恍惚,脸色苍白,似乎有很重的心事。   在警局里一直待到晚上九点多,终于可以离开,负责此事的警官要求我在结案之前如果要离开上海,需经警方同意。我当然只能答应。   如果是一般情况,我应该不会受到这样的限制,只是卫先的身份过于诡秘,而且在房间里又出现了那些奇怪的工具,以及一些珍奇古玩,那些东西的价值,无论哪个专家到警局看一眼都会吃惊得合不拢嘴。   这样的人死了,而身边仅有我一个认识的人,怎么可能会轻易放过呢?!   不过他们调查一段时间,没什么进展的话,恐怕也只能以普通的自杀来结案了吧。那些古玩,估计会由上博收购吧。   出了警局,我叫了辆出租,到那家联华便利超市取回了包。   回到家里,我取出旗和日记本,准备开始研究。   首先看的是那半面旗,我打开了写字台上的灯,希望能看得更仔细些,我这写字台有近二米长,右边放了电脑显示器,剩下的地方,展开这半面残旗竟还显不够。   噩梦开始(3)   这面旗非丝非棉,不知是什么质地,上面浸了血污,虽然已经被撕毁,但我用手摸上去,却感觉还十分结实,布料没有因岁月悠长而产生腐烂现象。   细细分辨旗上的花纹,我的眉头却渐渐皱了起来。   这显然应该就是那面幽灵旗,自始至终,我和卫先都没有感受到这面旗给我们的压力……想到这里我心里忽地打了一个突,我是没感受到,卫先当时在墓里也应没有,但后来呢,他后来的神情恍惚和这旗有没有关系?   这样的念头转了一转,终因没有什么事实支撑而淡了下去。旗子是我从旅行包里拿出来的,照常理推断,卫先回到希尔顿后该没把旗取出来过。   从当年几位见过旗的老人的叙述中,我早了解这面旗的威力,可是那些震慑人心的感觉,我却没有从眼前的这面残旗上感觉到分毫。这很好解释——旗都残缺不全,当然就不会有威力,但问题是现在旗上的图案,居然和钟书同、杨铁、傅惜娣三位老人回忆出的图案都不同。   这旗子上的图案,分明是几条张牙舞爪的螭龙。尽管不全,但我还是能认得出。这样明显的图案,那几位老人怎会看错?   我心中疑惑,定定地看着这旗,台灯的强光下,那几条螭龙的残躯和血污交错着,一时间竟让我心跳加速起来。   我定了定神,这原本明黄底色上刺着黑龙,十分的显眼,可现在血也凝成黑褐色,如果不细看,还分不出哪是黑龙,哪是血污。   不过在那明黄的底色上,似乎还有其他的暗纹。   或许那是比较淡的血污吧。我这样想着,却还是一只手伸到旗面底下,把旗托起,靠近台灯的灯光细看。   没错,的确是其他的纹路。   那明黄的底色上,还有偏土黄色的纹,如果不是这样凑近细看,是决计发现不了的。   那是墓道里的图案!   我心里一寒,虽然不尽相同,但和墓道里的图案绝对是一类的。   这些图案代表着什么?为什么在绣上螭龙之后,还要再绣上这些不靠近细看就肯定会忽略掉的暗纹?   这些疑问固然是我这样空想无法解决的,但我已经决定明天去一次钟老家,相信以这位大学者的渊博,就算不能直接告诉我答案,也能指出一条路。   我把残旗小心叠好,放在一边,然后拿过那日记本,开始一页一页地翻看。   这本日记有两百多页,几乎记满。这并不是孙辉祖的日记,却是孙家长兄孙耀祖所记,这倒很正常,否则我还要奇怪,那孙辉祖怎么看都不像是个会记日记的人,说不定连字都不识几个呢。只是这日记不知怎的被孙辉祖带在身上。   这日记不是每天都记,其实也不能说是日记,而是一本关于他们这次行动的记录。基本一页一天,开始记的那一天,却是一九二八年的七月十七日。从那天起,这个计划开始缓缓启动,初时日记跳跃很大,显示出进展缓慢,到了一九三七年,密度明显大了起来,进入三月之后,至少隔天就会有一篇记录。   我小心翼翼地撕开被血凝住的纸,血的味道随着一页页翻过去而浓重起来,许多地方已经看不清楚了,可当年孙氏兄弟所进行的庞大计划,终究还是一点一滴地被揭了开来。   1928年7月17日,晴。   我本没有写日记的习惯,但今天发生了一件事,我决心记下来,这只是一个开始,希望我能一直记到结束。我知道,祖宗正在天上看着我哪。   今天我在遵化见着了汉章(我本来没明白这汉章是谁,看到后面,才猜到这汉章应该就是孙辉祖的字),他告诉我,前些日子和孙殿英干了一票大买卖,得了许多好处。他拿了许多珠宝给我看,都是我平生仅见的好宝贝,我详细问他,才知道孙殿英居然带队把慈禧和乾隆的墓给掘了。   汉章见我有些吃惊,又告诉了我另一件事情,在进到乾隆墓室里的时候,还发生了一件怪事,把他都吓得不轻。孙殿英严令此事不得外传,如果我不是汉章的大哥,只怕他还不肯告诉我。   噩梦开始(4)   进到乾隆最里面的墓室的时候,把石门炸开,汉章第一个要冲进去,还没踏进墓室一步,就已经被吓得坐在了地上。   若不是汉章亲口所说,我还真不敢相信,我这个三弟会怕成那样子。   不过当时跟在汉章身后所有的人,包括那胆大包天的孙殿英,都吓软了身子。   可是他们就只是看见了一面旗而已。在墓室最内侧对着门的墙上,挂着一面大旗子,汉章就是看见了那旗才吓倒,其他人也是。不过最起初,他们所有人都以为是乾隆皇帝发怒,受了诅咒。   那时候没人敢进去,孙殿英把工兵营的工兵叫了几个出来,用枪接连崩了三个不敢进的,第四个才勉强爬了进去。然后才知道,那旗子远看着让人怕,一走近就一点事都没有。   汉章不是长子,他虽然也知道汉末我孙氏的辉煌,但有一些事情,却历来只有长子才够格知晓。   汉章第一次看到我这么失态,在他的眼里,我这个大哥一向都是稳如泰山的。   应该把老二和老四都叫过来,那旗子既然已经出现了,我们孙家的机会也就来了。   只要我们能找到那本书……   1928年8月9日,阴,旱雷。   汉升终于也到了,孙氏一脉活在世上的所有人,只剩下了我们四个。   没下雨却打了雷,这是个兆头。   既然最后的机会已经来了,只能传于长子的禁忌也该打破了,所有孙家的人都必须为了这个目标奋斗,可惜我们只剩下了四个。   我全说了。   祖先们费尽心机都没有找到那个墓,现在所有的希望都只能寄在这面旗上。   可是那面旗现在被孙殿英藏着,即便汉章跟了他好些年,就这么向他要,怕也是不成的。   讨论了一下午,还是没有结论。   1929年11月13日,云。   汉章还是没有拿到那面旗。孙殿英把那些宝贝藏得太好了。   究竟还要等多久,我们孙家究竟还有没有复兴的机会?我一直在问自己,但却不能对他们表现出来,在他们面前,我必须有信心。   可是,为什么让我看到了希望,却又让那希望越来越渺茫?   贼老天!   1934年3月17日,云。   今天收到汉章急电:事成。   我忍不住大哭。   我还以为再也不会往这个本子上增加什么,五年多了。   我必须尽快赶去。   1934年3月20日,晴。   没想到会在医院看到汉章,他的肺被子弹打穿了,他和我说,再厉害的硬气功对上子弹都是屁。   但就是这颗子弹,让我们重新看到希望。   汉章帮孙殿英挡了这颗子弹。   孙殿英是个有恩必报的人,他和汉章说了,不管汉章要什么都成。   所以他答应把那面旗给汉章。等汉章一出院就给。   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待。   只能等待。   1934年5月3日,雨。   终于拿到旗了。   尽管已经有心理准备,退到旗子三十米开外,还是被吓趴在地上。   但是我很开心,这就是那面旗。一旗在手,千军莫敌。   希望这面旗能帮我找到那本书,希望祖宗的推测不会出错。   但现在还不行,我们还要等一等,等一个让汉章和这面旗从孙殿英的视线里消失的机会。   已经等了这么久,我们离目标很近了。   1935年1月18日,雪。   孙殿英失势已经有一段时间,我觉得时间到了。   要和汉章他们商量一下,可以动手了。   就等这场雪停吧。   1935年1月20日,晴。   火遁成功。   汉章跟了他这么久,他怎会想到,失了势还跟着他来山西的孙辉祖,会借火遁呢?   他大概只会大哭吧,当初跟着他出道的,已经没有人了。汉章是最后一个。   还亏我们找到了一个和汉章身材差不多的替死鬼。   噩梦开始(5)   从今天起,我们就将开始下一步的计划了。   孙殿英势力再大的时候都没过长江,我们是安全的。   我一页一页地翻着,有时会用指甲轻轻刮去掩住字迹的血污,指尖已经变成暗红色。   接下去的几十页,记载着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孙氏兄弟是怎样穿梭于江南的各个城市乡间,踏遍了江浙两省的所有土地。很明显,孙家的祖先并不知道那个墓的确切位置。   很遗憾我一直没有发现一些关键问题的答案,比方说,那到底是谁的墓。孙耀祖始终用“那个墓”或“他”来指代,并没有详细说明。还有那本书也是如此。   人即便在记日记时,碰到最隐秘不可言的事,常常也会含糊其辞,下意识地回避,这就是一例。   不过,总算也帮我解决了一些疑问,比如为什么总是孙辉祖扛旗:   1935年2月24日,小雨。   明天应该轮到老四扛旗,但他不太乐意。   他和老二都说,应该固定下来一个人扛旗,希望这样能让执旗的人有更多熟悉旗的机会,传说中神兵利器都有自己的意识,或许这样有利于扛旗人和旗的沟通,更容易找到那个墓。   而这件事当然只有老三才做得到,旗子连杆三十多斤重,一天扛下来我累得够戗,老二和老四也不比我好多少。   这事就先定下来,以后汉章扛旗。   只是有一节他们没说,我却是知道的。   扛这旗子,有些张扬。   孙耀祖只是点到即止,这本日记上的记录,怕是其他三个人都能看的,所以写得太过不好。   什么叫“有些张扬”?试想一下,扛着这么大一面旗子,在城市的街道上走,在乡间的田野边走,众目所视,没办法旁若无人,孙家老二老四的脸上挂不住了。这恐怕才是让孙老三一人扛旗的真正原因。   这四兄弟的心,原来还不是一般齐啊,孙耀祖和孙辉祖才是最坚定的。   而扛着旗走和发现墓在哪里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孙耀祖并没有在记录中专门说明。他曾经为此事前后对三个弟弟解释过六遍,反映到记录中,前后对照之下,我整理出了个大概。   这面旗和墓中的某些东西有很大联系,最有可能的就是那本书,又或者是其他东西,孙耀祖对此语焉不详,总之渊源极深,或者出自一处,或者有类似的功用。而孙家的祖先猜测,两者间可能会共振或相互吸引,就像两块磁铁接近到一定程度一样,旗子接近墓到一定程度,也会产生异象,由此就可以判断墓的大概位置。   由于一年多来旗子始终没有表现出什么异象,除了一如既往让初见者吓得魂不附体,不见有什么共振共鸣。不用说,对于自己祖先的猜测,几个兄弟心里的怀疑越来越甚,这也是为什么孙耀祖会重复解释六遍的原因。   我能够想像,当时一天天地走下来,没走到的地方越来越少,但大旗却没有预想中的反应,他们一定会想,祖先的推测是不是错了,又甚至,那仅仅是祖先在尝试了一切实际的寻找手段失败后,为了不让子孙放弃寻找的希望而随意编造的?   如果不是大旗本身具有的神奇性,恐怕孙氏兄弟早就放弃了吧。   1936年7月14日,雷雨。   前进大上海。   1936年7月15日,雨。   汉章告诉我们,他感觉有些不一样。   他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就是觉得,拿着旗子的时候,感觉和从前有些不同。   但我们都没什么感觉。希望这不是汉章的错觉。   或许我们要找的,就在大上海。   1936年8月7日,多云。   汉章又有感觉了,比上一次更强烈一点。   这里是上海的闸北。   听汉章这么一说,我们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同,是心理原因吗?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如果这一次还不行的话……   1936年8月11日,晴。   噩梦开始(6)【www.txtbbs.com TXT BBS搜刮精品小说,欢迎您来推荐小说】   终于找到了!   真的会有异变!整条街的人都快被吓疯了,那就像是一场心灵风暴!而站在旗子下的我们,却一点事都没有。不,应该说那一瞬间,有一种充满力量的感觉。   力量。那一瞬间,我似乎拥有挑战世界的力量。   相信这一天不远了,墓就在我的脚下。   这一页上的字迹战抖,孙耀祖在写下这些字的时候,连纸都划破了数处。原本越来越渺茫的希望一下子成真,就要接近成功了,怎么会不激动?!   而许多年以后,我坐在这里看着这份记录,却知道,其实他接近的是死亡。   此后这个本子上所记录的,我基本已经知道了。与政府搞好关系,迁走居民,造“三层楼”,请来钟书同、圆通、卫不回,开始以防空洞的名义向地下挖掘,同时把挖出来的土运去邱家塘,发现墓的具体位置,日寇轰炸,圆通不祥的预言……   我翻到记录的最后一页。   1937年9月4日,多云。   准备下去了。   这是最后的时刻,可是大家的情绪似乎都有些……   或许,不该请圆通来的。   希望卫不回能帮到我们,不论下面是什么,我们都没有后退的余地了。在我们的后面,是孙家千多年前的期望。祖宗们在看着呢。   好在我们都没什么牵挂。   合上本子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虽然对我来说并不算多么晚的时间,但此时我却有一股极深的疲倦涌上来,不是身体上的,而是从大脑的深处散发出来,让我没办法再思考下去。   思绪太多,这些思绪都纠结粘缠在一起,让我一时间失却了理清它们的勇气。   还是先睡吧。   我总是以睡眠来逃避一些事情。其实那都是我无法回避的。   指尖上,是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我把两只手都压到了枕头底下……   我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或许并没有真的睡着过,眼前不断有影像划过,有卫先,有我从未谋面的孙氏兄弟,还有那个骷髅头。我很久没有这样恶劣的睡眠质量了,爬起来的时候浑身都是冷冷黏黏的汗液。   闹钟的指针指向七点十五。对我来说这是个很早的时间,但已经在床上待不下去了,闭着眼睛的时候,依然可以看见杂乱的光。   洗了个冷水澡,勉强提了点精神出来,现在给钟老打电话有些不合适,但那本暗红色的日记我已经不想再拿出来温习了。   日记上的内容让我勾出了当年事件的轮廓,但真正的帮助并不大。特别是我原以为,从这本日记中可以找出卫先自杀的线索,可现在我却什么都想不出。   是什么把卫先逼到了死路,让他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甚至都没有向我求助?   想起最后一刻卫先脸上突然露出的恐惧和无助,这该如何解读呢?那时候他的目光是望着我的。   我忽然有了一个让自己大吃一惊的想法:莫非卫先在怕我!   因为他怕的是我,所以什么都没有对我说,他最后的恐惧表情,是因为看着我。   我看着穿衣镜里的自己,除了憔悴一些,和平时并没有什么差别。   我在屋里来回踱着步,莫名的压力让我没办法舒舒服服地透气,我知道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可是我却抓不住它。   我有危险的感觉,但我却完全不知道危险是来自哪里。   八点十五分,我终于忍不住给钟书同家打了电话,老人总是早起的。   他接得很快,看来并没有打扰到这位大学者的睡眠。听说有新的进展,他立刻就要我过去说给他听,几乎比我还要着急。   我把数码相机里的照片大分辨率打印了出来,装在包里,没有坐公交车的耐心,出门直接就打的去钟家。   七 死亡诅咒   如果那个墓里果真藏着《 太平清领书 》的话……我不由得开始想像这本书里所记载的东西,那是无法克制的好奇,还掺杂着一些其他的情绪。   随后我就想到了从我眼前跳下去的卫先,和他那惨不忍睹的尸体。   死亡诅咒(1)   我并没有告诉钟书同卫先的离奇死亡,这个消息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正面的意义,我说的故事已经够令他震撼的了。   “没想到,居然会是这样。”这样的话,钟书同在听我述说的时候,已经重复过许多遍了。   听到当年自己竟然不知不觉中参加进这样一个庞大计划里,即便是这样一位高龄老者,也对孙氏兄弟到底想要做什么充满了好奇。所以还没等我提出来,钟书同已经急着要看我拍下来的照片还有那半面幽灵旗。   “咦?”   当我先把半面旗子展开,钟书同却面露惊讶。   “就是这面?”他转头问我。   我点头表示肯定。   “和您当初画给我的那幅图,图案上不太一样,但我想不太可能孙辉祖临死抓着的是另一面旗吧?!”   “可是图案和我记忆中完全不同啊,颜色倒是差不多,难道人老了记性不行了?”   “那也不一定,杨老和傅老画出来的旗,和您画的图案也各不相同,而他们两位也说自己的记忆没有问题。或许这旗子在每个人的眼里看出来图案都不一样,这旗子本来就很神了,再神一点,也不是没可能的吧?!   “那你现在看这旗子上的图案是什么,是不是螭龙?”钟书同问。   “是的,就和您看到的一样,或许,或许这旗子破了之后,原本的作用就都消失了。”我说话的声音又轻了下来,在这么一位大学者跟前,说这些神神怪怪连自己都没把握的事情,真是一点底气都没有。   没想到钟书同竟点了点头,又把目光转投到旗上去了。   我本来要接着把打印的相片拿出来,见钟书同若有所得的神色,便停了下来。   钟书同看了一会儿,又取出高倍放大镜细细察看,戴着老花眼镜的脸离旗子越凑越近。   “这旗子的质地,真是从来都没有见过,非丝非棉,建议你送去检验一下成分。这么多年,人都成了黄土,但时间似乎对这旗没起多少作用啊。”钟书同重新开口的第一句话,却让我有些失望。   “不过从图案来看,这应该是一面军旗。”   “军旗?”   “是的,汉、三国、晋都有可能,三国时期的可能性最大。这面军旗所代表的人,应该有相当高的地位。”钟书同补充道。   “对了,军旗,如果是军旗的话,就能说通了。”想通了一个关节,我显得十分兴奋。   “什么能说通了?”   “是这面旗的作用,对于看到这面旗的人,可以产生明显的威吓作用。自己的军队如果长时间看的话,习惯后应该可以克服,而对于旗下一定范围内的人,也就是主帅的亲卫队之类的部队,有提升士气的效果,而对初次见到的敌军,打击却是致命的。这面旗简直是为冷兵器时代的战场量身订做的啊。”   说到这里,却想到了“三层楼”被保存下来的原因,立刻补充道:“就是在现代战争里,也能发挥巨大的作用呢。”   钟书同呆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可惜破了,希望能找到另外一半,研究出它的原理是什么。对了,你拍的照片呢?”   我忙从包里取出打印在专业照相纸上的图片,递给钟书同。   钟书同一张接着一张地看,眉毛却越皱越紧。   他看得很慢,十几张纸,翻来覆去看了二十多分钟,尤其是那张诡异骷髅头的特写。   刚开始看的时候,他微微摇着头,看到后来,摇头的幅度却越来越大。   最后他抬头苦笑说:“真是惭愧极了,那些刻在墓壁上的符号,以及拱门上刻的符号,我从来都没有见过。”   听到钟书同这么说,我真是吃了一惊。钟书同在史学界的地位非同小可,素以学识渊博杂通百家著称,虽然专研三国历史,但这样的大师,对中国其他时期的历史也绝对是专家级的,照理说就算没专门研究过那种符号,也总该说得出个出处,有些线索才对啊。   死亡诅咒(2)   “从门的形态来看,应该是三国时期的,但这些符号我却从未见过,不仅三国时期,其他时期也没有见到过这样子的墓室符号。可以肯定的是,这绝对不是无意义的装饰图案,其中必有重要含义。”   钟书同说着从里面抽了五张出来说:“这几张留在我这里,我慢慢研究一下。”   我当然说好。   钟书同又抽出一张放在我的面前说:“关于这张,我有些自己的猜想,作不得准,只算是一种参考。”   这正是那张头骨的特写。   钟书同用手点着照片上头骨上额的大洞,道:“虽然不可思议,但从照片上看,这个洞像是天生的,这种规模的墓,不可能有人在墓主人死后进去在他头上挖这么个洞出来,而这个洞看上去如此光滑,也不可能是生前被武器所伤的。”   “那您的意思是……”   “第三只眼。”钟书同说了个让我目瞪口呆的名词。   或许我也曾联想过,这么大个洞,还真像是开了第三只眼睛,但那只是随意的联想,我还从没听说过谁有第三只眼睛的。而这位史学大家这样说,却分明是郑重其事的态度。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或许是基因突变,但在中国的历史中,确实有一些拥有第三只眼的人的记载。我研究史籍至今,各种资料相互对照,再辅以野史笔记,有时会发现一些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东西。虽然也有三人成虎的可能性存在,但许多时候,各个方面的资料都指向一个我无法接受的结果。不过通常,我都会把这些疑惑压在心底,毕竟这些东西本来已经湮灭在历史中了,我没有必要把它们再拾出来。不过现在,我想告诉你,很可能真的有拥有第三只眼的人存在,这样的人往往有着常人难以想像的特异能力。”   “据您所知,曾有谁生着第三只眼,三国时有这样的人吗?”   “民间传说里的二郎神杨戬很可能真有其人,而清朝的开国皇帝皇太极,传说也是有天眼的。但三国时期我却从来未曾听说。”   三国时没有?可这墓主人分明是三国时的人啊。   “可是三国时期,记载中拥有奇异能力的人,却有几个呢。”钟书同缓缓说道。   出了钟家大门,我一直在想三国时期符合条件的有哪些人,谁可能有第三只眼,谁可能是墓主人,加上昨晚上睡眠质量又差,整个人浑浑噩噩的,恍然不觉自己已经走到了路口,被一辆驰过的自行车带了个趔趄,自然少不得被咒骂几声。不过我却很是庆幸,要不是被那个中年妇女擦了一下,我再往前走到了马路中间,可是大大糟糕了。   到了报社,打开邮箱发现有几篇通讯员传过来的稿子,选了两篇还可以的改了一下,起个好标题,然后在他的名字后面加上自己的,就发到当天的稿库里去了。这几天我一点自己采访写稿的心情都没有,能有现成的稿子最好。   在报社待了不到三小时,我就离开回家,至于那两篇稿子能不能上明天的报纸,也没心思关心。   顺路买了盒打算当晚饭的方便面,管饱就行。我开始从网上查找关于“第三只眼”的信息。   可惜网上有关这方面的内容出奇地少,我只看到几篇提到人类第三只眼睛的文章,不过这已经足够让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是有那么一些人在研究着人的第三只眼睛,并且从科学上进行推测和构建假说。   关于第三只眼的说法由来已久,在东方的许多宗教仪式上,人们习惯在双眉之间画上第三只眼,认为这样便可获得与宇宙进行直接交流的通道。古希腊哲学家认为,第三只眼位于大脑中心部位,将其比喻为宇宙能量进入人体的闸门。直至今日,现代医学对第三只眼的研究也从未停止过。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第三只眼居然人人都有,只不过它只出现在人类胚胎发育两个月时,即晶体、感光器和间脑区域的神经细胞形成阶段。奇怪的是,它刚一出现,马上就开始退化。著名的海克尔生物基因定律为此提供了最有力的证据。根据这一定律,胚胎在很短的时期内会经历其所属物种的整个进化史。即人类在胚胎时期能够出现我们的先祖所具备的某些形态特征。人类学家认为,人体的某个器官会发生退化,然后便不复存在。从古代两栖动物的进化中可以发现它们同样伴有退化。新西兰的斑点楔齿蜥已经存在了两亿年,它的颅骨上有很小的眼眶,在一层透明的膜下隐藏着一只真正的眼睛。古生物学家发现,许多灭绝的爬行动物头顶都有眼睛,它是这些动物视觉器官的重要补充。正是因为具有这一独特的器官,爬行动物才对地震、磁暴和火山爆发等自然灾害非常敏感。   死亡诅咒(3)   一些研究者猜测,许多先知之所以能够看到未来,就是保留了对一般人来说在出生前就退化了的第三只眼的作用。   浏览了一番关于第三只眼的理论推测后,我发现这些文章在谈到第三只眼的作用时,多提到“预知”,而未提有其他的作用,可是我听钟书同的口气,似乎还该有其他的作用才对。   那些空对空的理论完全没有提到对某个个体的分析,看来对于这些研究者来说,生有第三只眼的人类也只存在于传说之中,没有切实可靠的记载。没办法,我只好从书橱里翻出《 三国志 》和《 三国演义 》开始看,当然网上也有电子版,但总还是看实体书习惯。   我拿了张白纸放在一边,准备把觉得有可能的人名列在上面,再慢慢分析筛选。   我本已作好了长期抗战的准备,却不料刚看了仅十几分钟,当我看到一个人的名字时,就惊讶地叫出声来。   张角!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天公将军张角!   这位黄巾军的首领将战火烧遍中原,一手断送了汉朝的河山,而他传说中具有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本领,这本领就是得自于一本名为《 太平清领书 》的仙书。   不说张角自己的种种神异传说,就这让他发家的《 太平清领书 》,和孙耀祖在日记上所记的“那本书”难道不是暗中相合吗?   纵观三国野史,有奇书的不止张角一人,比如说左慈的《 遁甲天书 》,可能在战场上呼风唤雨,造出种种奇迹;但使人持之逐鹿天下的,就只有张角的《 太平清领书 》。孙耀祖不是说,得了那本书,就等于得天下吗?   如果真有这样的书,或许真能满足孙氏兄弟将孙氏一脉重新发扬光大,甚至在当年的兵荒马乱中异军突起称雄一方的愿望。   那墓室规模颇大,如果不是张角这等极有势力之人,是没办法建起来的。就算左慈和于吉这种野史中被吹得神乎其神的半仙,也没这样的能耐。   这么一想似乎张角是最接近的答案,生有第三只眼的神人,想要建立太平道成为人人敬仰的天师,自然比一般人要容易得多。可是如果他真有这般神异,那本《 太平清领书 》也真能创造呼风唤雨的奇迹,最后又怎么会落败身亡呢?   而且既然兵败身亡,张角又怎么可能造出这样一个墓室,这样的规模可不是短时间能建成的啊。   不过换一个角度来看,如果说第三只眼具有预知的能力,张角能够预知到自己的结局,或许就可以在此之前先建好墓室了吧?!   那么这面黄色的旗,当年就是黄巾军的战旗了?   在中国的历史中,能够呼风唤雨的人有很多,可是学界一向的观点,都认为这只不过是有丰富想像力的后人的异化,或者是未开化的愚昧使人对一些现象的误解。我原本也是这样认为,可现在看来,却没有这样简单。   至少如今放在桌上的这半面旗如果完好,其展现出来的情状,就足以在科学界掀起轩然大波。   不过转念一想又未必如此,此前我曾有过多少特异经历,和中国的X机构打过多次交道,在科学界,恐怕已经有许多人致力于所谓“怪力乱神”的研究,只不过还远没有到公诸于众的时候罢了。   如果那个墓里果真藏着《 太平清领书 》的话……我不由得开始想像这本书里所记载的东西,那是无法克制的好奇,还掺杂着一些其他的情绪。   随后我就想到了从我眼前跳下去的卫先,和他那惨不忍睹的尸体。   如果是《 太平清领书 》的话,那可是一点都不太平啊。   我早早地睡了,但这一夜,我仍没能睡个好觉,我处于极浅的睡眠中,如果有人在床边看着我的话,应该可以发现我眼皮下的眼珠,快速地转动着。   第二天醒来,我照镜子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脸色比昨天还要糟糕。   从前一觉睡到中午,可现在却一点睡觉的感觉都找不到了。我自己都不由得惊讶,这件事怎么会给我这么大的压力?我可不是没见过死人,没经历过险境的人啊。   死亡诅咒(4)   而且我对事情的把握和决断力也明显地下降了,我才发现,昨天一整天,自己忙着查三眼人想张角,却完全忽略了自己在整个事件中的位置。   换言之,接下来我打算干什么。   卫先已死,没人再和我一同探墓,就算我对墓主人的身份有了一些猜测,我还怎么继续干下去呢,孤身前往,那不是找死吗?   现在的情况是,要么我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就此结束这个事件,可这样的半途而废我可从来都没试过;要么就再找一个强援,比如——X机构。   以X机构的强大力量,要胜过卫先多多了。   可是通过梁应物和X机构打了几次交道,我也知道,一旦X机构正式介入,这整件事就上升为国家机密,或许通过梁应物还能事后知道些情况,但要直接参与,却是想都不用想。   而且说实话,我不喜欢和这样的秘密机构打交道,就算是梁应物,只要以X机构研究员的身份出现时,都会变得讨厌起来。   有了昨天的经验,我今天过马路时格外小心,可是脑袋里总是会有各种各样的念头冒出来,精神也实在不济,中午从报社出去吃饭的时候,竟然把行人红灯看成绿灯,抬脚就迈了出去,被纠察一把拉住。   下午四点的时候轮到我去开今天的选题会,我把自己部门的几个重要的选题记在纸上带着,我这种状态,还真怕到时候报选题忘了哪个。   要是今晚再睡不好,可真是要命了,我总算能够体谅到失眠者的痛苦。   报完了自己部门的选题还不能走,得所有部门都报完,等蓝头问过一圈都没有想法了,这形式才算过完场。   手机的提示声响起,旁边社会部今天来开会的黄军低头看了一眼,等到文艺部的选题报完,插话说:“我们部门还有个选题,医院条线的记者刚发了个消息,著名历史学家钟书同今天上午跳楼自杀,已经证实死亡,她正在采访。”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眼前一片昏暗。   钟书同也死了!   又是自杀!   我已经记不得选题会是怎么结束的,自己又是怎么从会议室里走出来的,我站在窗边,看着下面的车流。   卫先死了,钟书同也死了,不如我……   砰!我的头重重撞在玻璃上,疼痛让我清醒了过来。   我这是怎么了,要不是面前是全封闭的钢化玻璃……刚才我到底在干什么?   我竟然想从这里跳下去?   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不对,刚才我的脑袋里一片空白,可是手脚却有些不听使唤。   向我这边看过来的几个同事勉强挤出笑容,我脚步虚浮地快步走到厕所里,打开龙头,水柱猛烈地冲出来,我用手掬着水,泼在自己脸上。   那不是我做的,一定不是我!   无论如何,正常的我都不会有轻生的念头,就算在人洞里和白骨夜夜相伴时,我心底里都不曾放弃过求生的希望。刚才是怎么回事?   一瞬间我明白了卫先最后时刻的表情,那并不是看到了我,或者看到了什么才让他露出恐惧的面容,而是他忽然清醒了,就像我刚才那样。如果不是钢化玻璃挡着的话,我也会在急速下落的时候才恢复神志。我终于知道,卫先那一刻是多么绝望。   我按着大理石台面的手无法控制地战抖着,镜子里的脸苍白,我甚至没办法让自己的上下牙齿停止打架,我并不是第一次这么接近死亡,但我从没像刚才那样,连自己的行为都无法控制。   或许是恐惧让我格外敏感,我立刻回想起从墓室出来后自己的不正常,两次在过马路的时候险些出事,还以为是自己没睡好而导致精神不济呢。不,连自己的睡眠突然不好也与这有关!   可是为什么钟书同也会死?他并没有进去墓室啊。   照片,是照片!我在心里狂呼着!   是我害死了钟书同!   他虽然没有进去过,但我给他看了照片,特别是他最后还留下了五张作研究。   死亡诅咒(5)   我终于知道了那些符号的含义,那就是死亡。   既然那面战旗可以起到让人恐惧的作用,那么整个墓道中那么多的符号,所起的作用,就是让人死亡,自己去死!   我那不祥的直觉恐怕就是来源于此,回想起来,越靠近拱门两面墓壁上的符号就越密,而拱门四周更是极显眼地刻满了那种符号。卫不回当年没我走得这么近,钱六也没有,他们一个失去了继续盗墓的勇气,一个半疯。卫先一直走到了墓门口,所以当天就自杀了。那是什么样的符号,为什么会有这种力量?   我走到无人的楼道里,摸出手机,现在只有一个人能救我。   我本该回到自己家再打这个电话,可现在我生怕一走出大楼就自己冲到汽车前被撞死。我在走下楼梯的时候,都全神贯注。   我所认识的,对人类精神方面有高深造诣的人,只有一个:中国一项古老职业的继承者路云。   “你好啊,那多。”路云魅惑的嗓音从手机里传来,如果是平时,一定会引得我心神动荡,可现在……   “我很糟糕。”我的嗓音干涩。   我用最简单的语言把自己的情况快速说了一遍,虽然现在人人都乘电梯,很少有人会到楼道里来,但毕竟不太保险,被听见就麻烦了。不过我却没刻意隐瞒什么,毕竟和我对话的这位年轻女性并不是什么普通角色。   “有些麻烦。”路云说。   我心里一沉,她如果这样说,那就真的是很麻烦了。   “你的情况,有点像被重度催眠,或许并不是那么难解决,但问题是,我现在不在国内,而且一时回不来。”   “你在哪里?”话问出口我就后悔,我有些心慌意乱,否则不该这么问的。   不过路云似乎并不介意,立刻就回答了:“我在尼泊尔,开一个会。”   开什么会?我心里疑惑着,当然这次没有问出来。   “这样,我给你一个人的电话,在催眠师里算顶尖的了,你就说是我介绍的。万一他不行,你再打我电话。”   记下路云给我的人名和电话,我的心稍稍安定下来。把潮热的手在裤子上擦了擦,开始拨打那个名叫欧明德的催眠师的电话。   “喂。”   “欧先生吗?您好,我一位朋友介绍我来找您,我身上发生了些问题……”   “哦……可是我这段时间都排满了,要约的话大概等三四个星期后……”欧明德的语气忽然迟疑起来,“等等,能告诉我是谁介绍您来的吗?”   我打的是他的手机,或许他刚想起来,普通的客户不会知道他的手机号吧。   “是路云。”   “啊!”欧明德有些吃惊,“可是,路云的话,如果她没办法,恐怕我也很难帮到你。”   “不是,路云现在不在国内,她向我推荐您。”   “好的,没问题。您打算什么时候来?”欧明德的语气已经和一开始完全不同了。   “我的问题有点严重,如果可能的话,希望越快越好。”   “那就今晚吧,我把原来的预约取消。”   “太谢谢了。”   我记下了他诊所的地址,和他约在晚上七点。   欧明德的心理诊所在靠近延安中路的一条老式石库门弄堂里,门口挂着一块牌子,写着就诊者请上二楼。   尽管我是从报社直接打车过来,但站在外滩大道上叫车时,看着眼前穿梭的车辆却出现了短暂的恍惚状态,好在我一直非常小心,立刻回过神来。   欧明德是个脑门微秃的中年人,看上去精力旺盛。诊室里有一圈坐起来相当舒服的皮沙发,还有几盏灯散着黄色的暖光。   略致以谢意,我就开始说明自己的情况。   当然,我作了相当程度的保留,关于钟书同和卫先的死没有提,也略过了墓道,只说自己偶然看了几幅神秘符号的照片,就产生了难以自控的自杀倾向。   “能把那些照片给我看看吗?”欧明德说。   死亡诅咒(6)   “没带在身边,要不明天我给您送来。”最清楚的几张照片给了钟书同,剩下的一些也全放在家里。   “好的,我对那些符号很感兴趣,相信就是那些符号给了你暗示。”   “暗示?”   “是的,在心理学上暗示的作用远比一般人想像中大得多,美国曾经有一部电影,在正常播放中加入了不断重复的爆米花镜头,但每次出现都一闪而过,所有的观众都没有看到这个镜头,但影片放完后,大厅里爆米花的生意比平时好了数倍。所有人都觉得那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其实他们已经受到了暗示,做了原本并不会去做的事。这种最低劣的实物闪回手段都可以起到显著的效果,而你所看到的那些符号,应该是专门针对人潜意识层面的抽象暗示。那原本只是理论上可能存在的东西,没想到真有人把它们创造出来了,天哪!”   欧明德似乎觉得自己有些过于兴奋了,歉意地笑了笑:“对不起,我有些反应过度了,但那些符号如果真是如我想的那样,那就真是太惊人了。”   我耸了耸肩,表示理解:“我知道,能够把这些符号创造出来就已经是不得了的事,而且这样的符号还可以违反生物的生存本能,产生死亡暗示,这和诱导人们吃爆米花,难度上是完全不能比较的,那已经是一种控制了。不过据我所知,那些符号并不是现代的谁发明的,它们存在已经有数千年的历史了。”   欧明德张大了嘴:“竟然是这样……那么久以前人类对这方面的研究就已经……”他皱了皱眉头,没有说下去,我想他和我一样都想到了路云。看他对路云尊敬和忌惮并存的样子,应该多少也知道一些事吧?路云这一脉的传承,也不知有多少年了,远古时代的人类究竟是怎么获得这些知识和能力的,这个谜大概在人类造出时光机之前都没办法揭开。   “你愿意接受催眠吗?要解除暗示大概只有通过这个办法了。”欧明德说。   “好的。”   我本身是个相当不容易被催眠的人,特别在心理上会有抗拒,因为我不喜欢不受自己控制的感觉。一般的催眠师,碰到心理上有抗拒的被催眠者,几乎是百分之百没有成功的可能。不过能够让路云看上眼的催眠师当然不会是普通之辈,我知道学催眠也绝对是要看天赋的。   这次我诚心来解除自己身上的死亡诅咒,对于催眠当然是尽量放开身心,照着欧明德的话去做,尽管如此,也反复试了好几次,才逐渐完全放松下来。   我曾采访过一些进行过催眠治疗的人,无一例外在从被催眠中苏醒过来时,精神状态会非常好。可是当我醒过来的时候,感觉却完全和“好”扯不上关系。   糟糕极了。   我不是正常苏醒的,而是仿佛被人狠狠推了一把,恍然惊醒。好像有巨大的声音在我脑中轰然响着,把我的大脑搅得天翻地覆。一阵阵的头痛让我的太阳穴不断地抽紧,胸口也郁闷无比。而且,这时我发现自己是睁着眼睛的。   我疑惑地看着本该站在我对面的欧明德,他瘫坐在旁边的沙发上,脸色发青,像见鬼一样,胸口不停地起伏着,正在大口喘着气。   “怎么了,成功了吗?”我忍着头痛问道。不过单单看他的样子就知道我会听到个坏消息。   “能……能帮我拿些纸巾吗?”欧明德抬手指着办公桌上的面巾纸盒,他的手抬得很勉强。   我把纸盒放到他旁边,欧明德抽了十几张出来,大把大把地擦着脸上和脖子上的汗。   “对不起,你也看到了,我帮不了你。我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种事情,你所中的暗示竟然可以影响到我;也就是我,换了个稍微差点的,就和你一样了。太危险了。”我觉得欧明德此时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瘟神,稍稍一接触就移开了。   “我可以影响你?”   “就在我想和你进行深层交流,让你回忆最初情况的时候,你的眼睛忽然睁开了,我能感觉到那种暗示通过你的眼睛正向我传过来。太可怕了。”   死亡诅咒(7)   我默然。   “你还是去找路云吧,只有她可能有办法,而且要快。我没法帮你减轻症状,你每天晚上都睡不好,这样每过一天你的精神就会差一点,对自己的控制力也会越来越弱。你必须在自己失控前找到路云。”   “对了,那些照片,不用拿给我看了,那不是我能看的东西。”我走出诊所的时候,欧明德在背后对我说。   打车回到家,我再次打电话给路云。她还是无法立刻回来,但让我马上去尼泊尔。   “你去买一些佛经的磁带听着,那东西多少有一些宁心静意的作用,可以让你多支撑些时候。还有,今晚要睡觉的时候,你打给我,我能帮你入睡。不过大概只能帮一次。”   听到她有帮我睡着的本事,我心里宽慰许多:“为什么只能一次?”   “因为我手机快没电了,我在的地方电压不稳,没法充电。如果你为了能睡着,两次肯冒来尼泊尔却打不通我电话的风险,那也随便你。”   我哑然,没想到是这样的理由。   吃完方便面,我给明慧打了个电话,请他给我一盒颂经带,他问我派什么用场,我说最近心情烦躁,睡不着觉,想听听佛经调节一下情绪。   通过旅行社去尼泊尔时间上有问题,我必须尽快拿到签证,想来想去,只有梁应物能帮我。【www.txtbbs.com TXT BBS搜刮精品小说,欢迎您来推荐小说】   “我需要去尼泊尔的旅行签证,一两天之内就要,行不行?”我在电话里直截了当地问梁应物。他在X机构中虽然还没掌一方实权,但搞一张签证的能力还是有的。   “怎么了?”   “回来再和你说。”要是现在就告诉他,保不住X机构就立刻介入,否则,如果路云可以破解我心中的暗示,她可能就有能力进入墓室而不受那些符号的影响。好在梁应物不是追根究底的人,我既然不愿说,他也不会多问。   “好的,我尽量。有什么别的需要帮助的吗?”   我犹豫了一下,用X机构的力量或许也能找到解除暗示的人,但我还是决心去找路云。   八点多的时候,我躺到床上,拨通了路云的电话。   她低低地吟唱起奇异的旋律,我听不懂那是什么语言,或者只是一些有特殊意义的音节,我的眼皮沉重起来,然后睡去。   依然有梦,但比起前两晚已经好了太多,早晨我被快递的敲门声吵醒,是明慧送来的颂经带。   尽管精神恢复了一些,我还是向报社请了假,然后把家里每一扇窗都关好,并且把窗把手用绳子打了死结。这样可以确保我不会无意识地开窗并且跳下去。   我从柜子里翻出已经尘封两年的随身听,把明慧送来的磁带放进去。看包装这是一盒普通的磁带,不是龙华寺放在外面供香客请回去的那种。一放,果然是明慧自己念的金刚经,估计是昨天晚上在自己禅房里录的,伴着木鱼声,明慧的诵经声溪水般流过,平和淡然。   X机构的效率果然极高,下午的时候,梁应物就帮我办好了签证,我立刻买了次日傍晚飞加德满都的机票。路云告诉我,在机场会有人接。   整整一天我都没有出门,饭是叫的外卖,我甚至避免自己走到窗边,虽然已经做好了安全措施。而耳朵里更随时听着金刚经,再加上前一晚的睡眠不错,居然没有意外情况发生。几次轻微的恍惚,都在将来未来的那一刻被我发觉,狠狠拧一把大腿,也就回复正常。   至于报社方面的请假,我则扯谎说远在芜湖的姨妈去世,要去奔丧,拿我的年假作抵。这时就体现出我机动记者的优势,一般有条线的记者是没法请长假的,空下来的位子没人顶替,往往只好把年假折成现金。   前一天请病假,后一天又请丧假,有点脑子的人都会觉得里面有问题。好在部主任张隽不是顶真的主,我又拿年假冲,也就没和我较劲。   这一夜没了路云的催眠曲,情况甚至比前两天更严重,我整夜只迷糊过两次,没真睡着过。上午在床上磨到十一点才爬起来收拾行李,昏昏沉沉的。洗脸的时候从镜子里看见自己毫无神采的眼睛吓了一跳。   死亡诅咒(8)   我把半面旗收进了行李,让我受到暗示的符号和这旗上的符号应该同出一源,带去给路云看看,可以增加她的把握。   电话预约了出租车,直接停到了楼下,这样我至少把因为乱穿马路而发生车祸的概率降到最低。   和昨天一样,我提着行李坐上出租车的时候,耳朵里依然插着耳机,不过音量比昨天稍稍调大了些。   是浦东国际机场的飞机,我从来没有直接打车过去,因为太远了,这次为了保命只好撒点小钱。车子在通往机场的高速公路上飞驰,我渐渐觉得耳中的念经声离我越来越远……   “喂,喂!”司机的大喊让我回过神来。   原本密封的车子里居然风声大作,我猛然发现自己的右手已经把车门打开了。   砰!我立刻把车门重新关紧。   “对不起,刚才那门好像没关好。”我一身冷汗,呐呐地向司机解释,同时悄悄按键把门锁住。   那司机从后视镜里盯了我一眼,嘴里低声咕哝了几声,没有再说什么。   到了机场要下车的时候,我拉了几下都没把门打开,这才想起刚才已经锁上了,搞得颇为狼狈。   在通关前,我特意到厕所里洗了把脸,对着镜子把仪容整理到最好,我可不想被海关当成吸毒者拦下全面检查,那半面旗上的血污很难解释的。   通关的时候还是被多看了几眼,如果刚才没做那些小动作的话,恐怕真要被拦下来了。   飞机离开地面的那一刻,我的心却反而放了下来。   八 暗世界的聚会   这条索道和眼前修得齐整的山路,如此训练有素并且懂得汉语的服务人员,这里的主人究竟是何方神圣?路云究竟开的什么会?   莫非路云迷晕了哪个超级大亨?   暗世界的聚会(1)   到了加德满都国际机场时已入夜,在海关办了落地签证后出关,外面的情况让我吓了一跳。   怎么说这都是一个国家的首都机场,外面竟看不到灯火,一片混乱的样子。一群人高举着写着名字的牌子围在机场门外的小路旁,高声叫着。   “Taxi,taxi……”“Hotel,hotel……”许多人叫嚷着在我身边挤来挤去,我下意识地紧了紧自己的行李包。   真是一片混乱。   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被派到这里的战地记者,战地记者可以在这样的状况下迅速进入状态,可我现在真是有些无措。   我只好勉力分辨着有没有写着我名字的牌子,但夜色让我很难看清楚那些不断晃动的牌子上的字。   我站在门口被人流推得拥来拥去,四处张望着,可怎么有那么多的牌子,乱七八糟的环境气氛加上我本来就不太清楚的脑袋,连数牌子都数不过来。刚眯起眼睛看了几个,一挤就搞不清哪边看过哪边没看过了。   大约在人流里摇摆了有近二十分钟,我正不知道这种情况还要持续多久,要不要试着给路云打电话的时候,一个举着牌子的当地人挤过我面前时,忽然回过头来说了一句。   我没听清。   他又说了一遍,我这才听清,他的发音有些近似“纳豆”。   我这样说,所有的读者都会知道其实他是在喊我的名字,可我当时过了足有五秒钟才反应过来,可以想见当时我的精神状况有多么的糟糕。   我抬头看了看他举的牌子,怪不得我刚才一通猛找都没找到,这牌子上写的并不是汉字“那多”,而是我几乎不怎么用的“NADO”。   自始至终我都不知道这位身材干瘦的年轻人名字怎么写,只能根据他的发音揣摩为“尤尼克”。他的英语很差劲,和我一样差,所以我们交流起来连说话带比划,吃力得很。   他取出一封路云给我的信,内容只有一句话:“持信者将带你来见我。”   坐上尤尼克的吉普车,他一路开得飞快,路况又差,震得我头晕眼花,耳机都掉出来几次。尤尼克也不是个多话的人,交流起来既然那么困难,便索性闭口不言。我则知道他是带我去见路云,又没有寒暄的心情,也乐得一心一意听我的佛经。   开了一段时间,我觉得不对,怎么不是往市里开,越来越荒僻啊。   开了近三个小时,我终于憋不住,问尤尼克还要多久才能到。   虽然我已经对尤尼克的英语发音不准有所了解,但因为他的答案和我预期的相差太大,他重复到第三遍,我才听清楚。   “Five days."   天哪,居然要五天!尼泊尔才多大啊,我甚至怀疑这样开五天以后是不是还在尼泊尔境内。   既然离加德满都这么远,路云干吗让我买到这里的机票呢,折腾我还是其次,这五天我能撑过去吗?   想问尤尼克,但这实在是个太复杂的问题,试了几次,两个人答非所问,只好作罢。   尼泊尔是多山国家,吉普车总是在盘山路上转,让我晕上加晕。四个小时之后,尤尼克在一条溪水边停下车,车灯的照射下,我看见前面停着一艘小船。   尤尼克和船上的人交谈几句,我们就上了船,被载过河去,那边有另一辆吉普车等着。这时我的感觉,就像在偷渡。   凌晨两点四十分,吉普车终于在一家小旅店停下,从机场开始,足足六个多小时的车程。尤尼克告诉我,上午九点再次出发。   “Good night.”尤尼克说。   “Good night.”我苦笑着回应,心里却叹了口气,能good才怪。   上午尤尼克敲开我房门的时候,我的精神状况显然让他有些吃惊。他的问话我没听清,不过想来也是问我昨天怎么没睡好之类的,我双手一摊,没有解释。要是我能睡好的话,大概也不用来这里了。   走出旅店,我这才发现,原来这家旅店是在一片森林之中。   暗世界的聚会(2)   而交通工具则由吉普车变成了大象。   这里应该是尼泊尔的某个自然保护区,游客终年不断,虽然我在旅店里没见几个人,但那是因为大多数游客在清晨七点之前就已经出发了。   这头大象的背部绑了能容四人坐的藤椅,这套骑具已经使用了相当长的时间,磨得相当光滑。大象真正的驾驭者——一个中年的尼泊尔人坐在最前面的位子上,指引这陆地上的巨物前行。   这四周应该是极为美丽的景色,所以才能吸引各国的游人终年不绝,但我此时只管努力地倾听耳中的佛经,紧抓藤椅,并不曾留意景色,所以现在回想起来,居然对那些风光印象极为模糊,真是枉费免费旅游了一场。   渴了有尤尼克水壶中的清水,饿了有尤尼克随身带的干饼,夜幕降临的时候,我们到了又一个森林中的小旅店。   第二天的出发时间是清晨七点,看见我的时候,尤尼克显然面露担忧之色。他是个热心肠的人。   这次并不止我们一头大象,有七头之多,前六头上都载着游客,我们坐在最后一头,跟在队伍的末尾。看来昨天的这头大象是特意等我们的,加上昨天晚上那守在溪水旁的小船,尤尼克在这里很有人缘儿啊。后来我才知道,这或许并不是他个人的人脉关系。   我心里狐疑了一番,路云到底在开什么会,怎么会在这种风景优美,却交通极为不便的地方开?   我问尤尼克的时候,他只是笑笑,没有回答。不过我想就算他回答我也多半搞不明白。   下午的时候,我精神不济,一个倒栽葱跌下去,尤尼克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我背上的衣服,硬生生把我拎回了坐位。感激之余,我不禁暗暗吃惊这看起来精瘦的青年竟然有着与他身材完全不匹配的力量。   晚上,我躺在硬板床上,房间里不时响起不知名的昆虫的振翅声,在寂静中响起的时候,清晰得让人有些不安。不过就算没有这些挡不住的不速之客,我也不可能安然入睡,昨天晚上的许多时候,我甚至在梦魇中挣扎。   手机居然响了起来,那是个我不认识的号码。   按下接听键,没想到听见了路云的声音。   “借一个朋友的手机给你打的,不过也就只能和你打一次。你情况怎么样?”   “本来很糟,听见你的声音就好点了。”   倒不是完全说的奉承话,想到今晚能睡个好觉,我的头痛似乎减轻了些。   早晨尤尼克敲了很长时间,我才打开房门,兀自睡眼惺忪。   “Good!”尤尼克笑着说。   在餐厅里喝着牛奶啃着饼的时候,我看见窗外载着游客们的象队已经起程了。   我用手指了指。   “No elephant today.”他说,这次我听懂了。   接着尤尼克指了指我的腿。   “Foot."   要步行了吗,真是个坏消息。   跟在尤尼克的身后,我们上路了。我注意到,那是和游客们完全不同的一个方向。   我无意描述在这样的夏天里步行在野地的细节,尽管尤尼克已经放慢脚步等我,依然不是我这个惯以脚力好自诩的记者能轻松跟上的。尤其在那种状态下,一晚的睡眠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傍晚时分,处于麻木行走状态下的我,终于望见了一座木屋。   一刹那间我曾以为那就是路云所在的地方,不过那屋实在是太小了,应该是某个猎人的居所吧,而且算来今天只是第四天。   尤尼克走在我前面,他没有敲门,直接就推门进去,那木门竟然也没有锁。推开门的瞬间,一道灰影贴地从屋里蹿出来,贴着我的裤腿边擦过,把我惊得一个趔趄,它却闪进草丛里不见了。   尤尼克说了个我听不懂的词,他想了想,似乎不知道这种野兽英语怎么说,只得作罢。   屋里并没有人,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却有三张床。并不十分破败的样子,看来是专供人过夜的。   暗世界的聚会(3)   这里却没有供人洗澡的地方,一身臭汗,只好直接躺到床上。一夜乱梦,早晨起来的时候,又是一身的汗。   看见我的样子,尤尼克却只说了一句:“Today we will arrive.”   中午过后,我费尽辛苦地爬上一个小山头,幸好并不陡,如果是爬华山,恐怕半山腰我就摔下去了。   山顶有一小块平地,站在这平地上向前望,一个小山涧过后,却是座不知名的高山,和这座山比,我爬了半天的这座,只是小土丘而已。   只是爬上这山顶,看见眼前的东西,我却愣住了。   这里竟是一个索道站,一条索道从这里开始,越过山涧,直通向对面的山里。   不过这索道上并没有缆车,惟一可见的缆车,正静静停在索道站上。   尤尼克示意我坐上去,然后他把旁边一个铁拉杆推到一边,只听轰的一声响,我坐着的缆车一震,开始缓缓移动。   我正等着尤尼克坐上来,却见他向我挥手。   “Bye-bye."   我的天哪,原来是我一个人坐缆车!   缆车上的玻璃罩缓缓放下,我安心了一些,要是那种简陋的不封闭缆车,我一定会半途自己跳下去的。   尤尼克的身影越来越远,缆车加速了,我向他挥手致意:“Thank you.”我喊着,不过他大概已经听不见了。   缆车越升越高,已经快速行进了二十分钟,还不见目的地,我不由得暗叹这工程之大。在这样的深山里,真不知是怎么造出来的,看这设备,还相当的不错。   掠过了山涧,升入高山里,越来越高,经过一段极陡的爬升,索道又渐趋平缓。现在的相对高度,恐怕已经数倍于上午爬得累死累活的那个小山头了,但却只到了这高山的山腰处。   半小时后,缆车到达终点。我从缆车上跳下来的时候,一位穿着黑色西装打着白领结的男士已经等候着了。   远远的我就已经看到了这位黑衣人的身影,由远及近,他站在那里没有动过,站得标枪般笔直。那么些天的跋山涉水,此刻我的形象从内到外都可谓糟糕透顶,而他却在我足踏实地的那一刻,微微躬身道:   “那先生吗?欢迎来到这里,请随我来。”说罢恭恭敬敬做了个请的姿势,用的竟是标准的汉语。   这条索道和眼前修得齐整的山路,如此训练有素并且懂得汉语的服务人员,这里的主人究竟是何方神圣?路云究竟开的什么会?   莫非路云迷晕了哪个超级大亨?   只是一路上无论被吊起了精神的我如何旁敲侧击,这名引路者总是笑而不答。   微笑是待客的最好方式,不说话则是防止泄密的不二法则。旁边这位的表现让我对这里的主人心存敬畏。   山道修在林中,平缓地蜿蜒而上,四周鸟鸣不断,几只白羽孔雀在林间散步,我甚至看见一只极少见的懒猴挂在树上微微晃动。不过既然到了这里,这些珍奇异兽已经不再能令我惊讶。   山路的尽头地势忽然开阔,眼前的景色令我目瞪口呆。   在这半山腰有这么大一块平地已经不易,而在眼前这平地的中央,是明镜般清澈的一个湖,湖水微微泛着蓝。湖边的草地上建了多幢别墅,这里望过去的对岸是一大片草坪,再远处一道飞瀑挂下,汇成溪水注入湖中。   群山环抱间,此处宛如仙境。   大概每一个初到此地的人都有这样的感叹,那位领路男子静静等待了片刻,才微笑着再次做了一个请我跟随的手势。   我被引到一座小别墅前,按响了门铃。   已经见过许多次,开门女子的美丽还是让我再次深受震撼,不是精通幻术的路云还有谁。   我深知这并非就是她生就的美丽,当年初次见面时的形象与现在相比简直就是平凡至极,可知道归知道,要从她的美中挣脱出来,还真要费一番工夫。   “路小姐好,那先生已经来了。”那男子低着头道。   暗世界的聚会(4)   路云轻笑着说:“怎么,都不敢看我了,我有这么可怕吗?”那语调勾魂至极,男子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看见路云的笑颜,眼神顿时就呆了,看来再如何的训练有素,碰到路云这般精于精神控制的美人,都是白搭。   路云把我拉进门去,向男子招了招手,男子不知不觉间便要跟着走进来,路云的笑容愈发地灿烂,却把门旋即一关。我听见门外一声痛叫,显然鼻子被撞得不轻。   “和他开个小玩笑。”路云格格格地笑得极是欢畅。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不过路云显出这样的女孩心性,却让我反而有些安心,像她这样的人,如果再心机深重,那可就太可怕了。   转念一想,当年人洞事件中萧秀云心机阴沉、手段狠辣,全盘继承了她衣钵的路云会受到多少影响谁也说不准,又怎么知道她这样的表现就是真正的心性呢?   不过现在既然彼此都把对方当朋友,还是不用想得这么多了。朋友各种各样,也自有不同的相处之道,只要还当是朋友,就可以了。   这样想着,路云却已经掩起鼻子道:“洗澡去洗澡去,有什么事洗完再说,你有多少天没洗了啊。”   我笑着道:“我算算,大概有那么五六天了吧,整天钻在山里。怎么样,味道还好闻吗?”   路云退得极远,听我这样说,好像脸色都白了些。   我哈哈笑了一声,脱下背包扔在地上,大步走了进去,却想起一事,转过头来呐呐问:“这个……浴室在哪里?”   待被指点了浴室,我却想起换洗衣服还在背包里,只好再次出来拿背包,实在是糗得很,看来精神不济的时候真是不能扮酷。   “那多?”   “那多!”   路云的声音通过我的耳鼓敲击在心脏上,我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如小游泳池般的豪华浴缸里,水已经漫过我的鼻翼。   我一惊,接连呛了几口水,忙撑起身子。路云该是发现不对劲,刚才喊我名字的声音有些古怪,不然我没那么容易醒过来。   “没事了,谢谢。”我大声说。   走出浴室,下到一楼的小客厅时,却发现路云一脸的歉意。   “你的情况真的有点严重,我不知道你到达这里要那么久,否则……”   “怎么你不用那么久吗?那你是怎么过来的,有其他的捷径吗?”我奇怪了。   “我到了加德满都之后,有直升机接,等我知道原来你是从陆地上过来的时候,你已经入山了。惟一的补救办法只能是四处借手机再给你打个电话,现在看你的情况,这几天你过得还真是危险。”   “现在不是平安到达了吗?”我笑着道,“这里的主人是何方神圣啊,看排场真不是普通人物,你在这里到底开的什么会啊?”   “你还真是好奇心十足啊,这种情况下居然先问的不是自己的病情。老实说那个叫D爵士的人是什么底细我也不太清楚,却竟然可以把请柬发到我的手上。”   路云把一封请柬扔到我手上,这封厚牛皮纸制成的请柬制作得相当朴实,封皮上是草书所写的“请柬”二字,里面是漂亮的楷书,都是手写。   “尊敬的东方古典秘术传承者,三年一度的亚洲非人聚会即将开始,现特向您发出诚挚邀请,时间为二零零四年六月二十一日至二零零四年六月三十日,地点尼泊尔。如能前来,请发电函至D@flyhuman.com。”   落款就是D爵士。   “非人?”   “就是非常人的意思吧,我也是才听说这样的称呼。我到了之后这个D爵士只出现了几次,是个有点意思的家伙。他提供这么一个场所,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是非常有好处的,不过他自己却似乎没表现出什么其他的企图。据我所知,这样的聚会已经持续了至少半个世纪。”   路云所谓的“好处”我能揣摩一二:像她这种古老传承,自古以来都单脉相传,从另一方面来说,也极为保守自闭,本身已属神秘传说,就算有其他类似的传说流派,也不会有什么交流。有传承的尚且如此,因为自己本身的基因突变而具备特异能力的人,当然更找不到交流的对象。这样的聚会中,如能找到愿意坦然畅言的,就算不把己身秘法相告,也能获得非常大的收益。   暗世界的聚会(5)   至少在变形人事件中我向路云寻求帮助时,她就还未能像刚才这样,轻易对一个心志坚定的人产生影响。   而那位D爵士更是不凡,通过这种方式和整个亚洲的非人们保持良好的关系,若到真有需要帮助时,又有几个人会拒绝呢?从他知道路云的存在并发出邀请看,他的潜在势力已经很惊人了。   “刚才你在浴室我听你那么久没动静就觉得有问题。”   “是啊,幸亏你吼了一嗓子呢。不过这几天类似的情况层出不穷,搞得我现在都有些麻木了。”   “什么吼了一嗓子,”路云啐了我一口,正容道,“要是你真麻木了,就离死不远了。”   我呵呵笑了几声,既然已经到了这里,我就已经放下心来,即便路云也搞不定我的毛病,这里不是什么非人聚会吗?总有人搞得定吧。   “还是非人待遇高啊,你们有直升机接,我只好靠脚走啊。”心情好起来,我顺口和路云开了个玩笑。   “哪里,你以为这里那么好来的吗?最初我向D爵士提出要带个朋友来,虽然说了原因,还是给婉拒了。”   “那倒也是,我能想得通,可后来怎么又同意了呢?”我问。   路云笑了:“因为他后来知道我这个朋友叫那多。”   “哦?”我眉毛一扬,心里倒也有些许自得,这两年的经历,居然让我小小地有了些名气。虽然这名声并不传于大众之间,可从卫先到D爵士这些接触到世界另一面的人,却都知道我的名字。我把那一面的世界称之为暗世界,一般人看不见,认为不存在暗世界。可我知道,那才更接近真实。   “他本和我打招呼,想与你见一面的,但五天前却忽然有事乘直升机离开,结果你就只好从陆地上过来了。”   “那倒真是可惜,这样的人物,我还是很好奇的。”我叹息着说。   “好奇?我看你这毛病就是好奇害的吧,总有一天你会被好奇害死。算了,说也白说,你先告诉我怎么回事,上次你说得太简单了,问清楚我好对症下药。”   我本想从进入那墓道说起,路云立刻就问那是什么墓道,又问是如何发现的,还问卫先是谁,连番追问下,我只得把这件事从源头说起。看看路云听得无比投入,真不知道她是听故事来的,还是替我治病来的。   “三只眼的人?开了天眼的倒听说过,但天生就有第三只眼的,还真是第一次听说。”路云喃喃道,忽觉这与我的病情似乎联系不大,改口道,“欧明德的猜测是正确的,你看到的那些符号,应该是一些非常强力的暗示符,而且这些符号不仅仅对我起作用,在那样的环境中,密集的符号或许自身就形成了一个场。越往墓门去,这个场的力量就越大。所以就算有人完全不去看那些符号,恐怕也会受到一些影响。”   “我把那半面旗带来了。”我说着取出旗递给路云。   路云接过,展开,旗把她的脸遮住,我看不见她的神情,但她只看了一会儿,就咦了一声。   “你等等,我去去就来。”路云站起身,拿着旗快步走了出去。   路云回来的时候,身边多了一个人。是个年纪看上去比路云大不了多少的年轻女子,T恤马裤短靴,垂耳短发,没有路云这般的炫目美貌,但显得英气勃勃,给人的感觉却又十分亲近。   “我介绍一下,这是夏侯婴,我新认识的朋友;这是那多,老朋友了。”   我连忙站起来打招呼,能参加这个聚会的怎么会是寻常人物,可轻忽不得。   “最后给你打电话那次,就是借她的手机呢。这里用的是自备电网,要充电得等回到城市里才行的。”   我再次向夏侯婴道谢。   夏侯婴粲然一笑道:“些许小事而已。倒是这面旗,老实说和我颇有些渊源,不介意的话,能否告诉我您是怎么得到的呢?”   于是我又把刚才对路云说的故事讲了一遍,对孙氏兄弟和那本日记中的内容重点详述。   暗世界的聚会(6)   夏侯婴的神情逐渐严肃起来,等我说完,点头道:“这是对我来说相当重要的消息,非常感谢您告诉我这些。关于您所受到的暗示,我想由我来处理会比路云更方便一些。”这样说的时候,夏侯婴向路云投去一个询问的目光,路云点头表示同意。   我心里一动,以我对路云的了解,要说这位夏侯婴的能力凌驾于路云之上,可能性不高;她这样说,也就是表示她对暗示有所研究,先前所说的“渊源”,恐怕就是指这个了。   “那我们这就开始吧,请看着我的手,精神放松。”夏侯婴伸出右手食指,在我的眼前开始缓缓画动。   白生生的手指在空中画出奇异的轨迹,周而复始,每次却又不同,我注视着这些轨迹,当意识到这实际上是一个个符号时,人已经渐渐放松下来,浓浓的睡意袭来,即便是通过手机听路云的吟唱时,也未有过这样强烈的睡意。   当我从深沉的睡眠中醒过来的时候,浑身上下都浸透了轻松,没有人告诉我,但我切实地知道,我的暗示已经解除了。   咕咕的声音从我的肚子里传出来,迅即而来的饥饿感让我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我到底睡了多久,怎么会这么饿啊。   我从沙发上坐起来,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记得睡前是下午,我看了看表,两点。   “路云!”我叫了一声,没人应我,现在这别墅里就我一个人。   茶几上已经放好一套新的洗漱用具,看来我真的睡了一天。   洗漱完毕回到客厅,路云已经在等我了。   “夏侯婴的时间还算得真准。”她说,这时我的肚子又大叫一声,连她都听见了,“别急,很快就有人送饭来。”   “哎呀,怎么睡了这么久,今天是非人聚会的最后一天了吧,还有机会见见那些非人们吗?”   “就你昨天的状态,是没法出去见那些家伙的,稀奇古怪的人多得很,你的精神这么不稳定,碰上哪个给你开个小玩笑,就麻烦了。至于现在嘛……”路云拖了个长音,吊足我的胃口,说,“D爵士倒是还没回来,上午直升机已经来啦,来回接了好几批了,现在没走的除了你我,倒还有一个。”   我有些失望,不过这些奇人能多见一个也是好的:“那你可要为我引见引见,保不住以后哪天就要找他救命的。”   路云笑道:“人家昨天已经救过你一命啦,你还打算要她救你几次?”   原来留下的就剩夏侯婴了,倒还真对我这个病人负责到底啊。   说话间,已经有人送饭菜来。三菜一汤:宫爆鸡丁、炒猪肝、牛肉汤和一盆野菌。烧得不错,特别是原料与国内不可同日而语。我把一大碗饭全扫空了,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   门铃声响起,路云打开门,是夏侯婴。   “直升机来了。”她说。   我收拾背包出门的时候,却发现路云没有跟来。   “怎么,你不走吗?”   “反正我也没事,尼泊尔风光这么好,我打算坐缆车步行,走你来时的路回去。”   倒真是很好的风景,可惜我来的时候没心情领略。   “那你自己小心些。”   “切,我对山里可比你熟得多。”   这话让我心里一寒,我记起百多年前萧秀云就是在深山中学习秘术的,那我面前的这个,究竟是萧秀云,还是路云?   直升机落在大草坪上,夏侯婴的行李也只是一个背包,对女人来说是少得很了。   “谢谢你的援手啊。”救命之恩,除了说一句谢谢外,也不知该怎么回报。   “没什么,就算我不出手,路云也行的,就是麻烦些而已。倒是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没问题,你说吧。”我本不是不问究竟就会轻易答应的人,可夏侯婴有事相求,不在施手相救前说,这等风度让我很是欣赏,想来她总不会说出让我难以接受的请求。   “我想请你带我进那个墓去走一趟。”她很郑重地说。   暗世界的聚会(7)   “太好了,我也对那里心不死呢。”我是真的高兴,夏侯婴和我一起去,那些鬼画符对我就没危险了。   “有一件事我想先说明,那本书对我很重要,我必须拿到它。不过请你放心,我不会像孙氏兄弟,有那样无聊的念头。是因为其他的原因。”   我微微一愣,便说:“那又不是我的东西,如果对你那么重要的话,取了就是。哈,我本来还想学学怎么撒豆成兵呢。”   夏侯婴用古怪的眼神看着我:“你该不会真以为那就是什么《 太平清领书 》吧?!”   “啊?”我张大了嘴,难道我原先的推测错了?夏侯婴似是知道些什么,看来她所说的“颇有些渊源”并不简单啊。   夏侯婴笑了笑,没有继续说下去,转而说道:“好,那到时就请相互照应了。”   “呵呵,是你照应我才对吧!”   九 “第三只眼”的秘密   我刚才向前看的时候,心里是有些不一样的感觉,不过有夏侯婴所绘的符号之助,这种异样感觉极为轻微。这时听夏侯婴这样说,一边再次望向前面墓道,一边在心里暗暗体会。   的确是和恐惧不一样的感觉,不过一时要找个词形容出来,还真不知该说什么。看看卫不回,也是一样。   【www.txtbbs.com TXT BBS搜刮精品小说,欢迎您来推荐小说】   “第三只眼”的秘密(1)   终于又回到上海,坐在出机场的出租车上,夏侯婴苍白的脸上才微微恢复了血色。   刚才飞机上,快到上海的时候,夏侯婴突然脸色惨白,汗如雨下,双手紧紧抓着座椅的扶手,太阳穴的青筋都隐隐浮现。我吓了一跳,忙问她怎么样,她说是头痛病,遗传的,过一阵就好。   看她的样子,这头痛还真是厉害得很啊。看来不管有多大的能耐,总还是有解决不了的麻烦在。夏侯婴这病,她自己束手无策,现代医学恐怕也没什么办法。   在这个社会里,奇人异士只要愿意,总不会缺钱用,我等普通人只好望之兴叹了,夏侯婴入住的是四季酒店,上海最豪华同时也是房价最贵的酒店之一。和她约好次日上午九时在酒店门口碰面,进行第二次的墓室探险。而今晚我则另有事做。   夏侯婴所能解决的是墓室中最神秘且杀人于无形的东西——暗示符,可我却未曾忘记,孙辉祖所受的那几十处有形创伤。这样的墓室机关埋伏是一贯的传统,死了卫先,这部分连夏侯婴都有些发愁。她本想先进去看一看再说,我却自告奋勇,说愿意去请请能人看。   有这份能耐,又不用我对这件事的内幕多作解释的,除了卫不回还有谁?   敲开了中央“三层楼”二楼卫不回的门,尽管我已经想好了种种说辞,也预演了卫不回见到我后的种种反应,可他当头一句话,还是让我有点懵。   “我等你很久了。”说完这句话,卫不回却依然站在门口,没有移开的意思。   “等我?”我看着眼前的卫不回,往日若有若无笼罩在他身上的落寞,和有神双眼背后的暮色,此时竟再也找不到一星半点。   “你准备什么时候再下去?”不给我喘息的机会,卫不回仿佛已经知道了我的来意,直接问了出来。   “哦……明天,大概上午九点半。”   “好,我去。”说完这句话后,那扇朱红色的木门又砰地把我关在了外面。   这样被动的感觉,这种不容置疑的口气,是那个消沉了六十多年的盗墓之王又回来了吗?   卫不回是怎么知道我要再次下去,他怕了六十多年,怎么又忽然不怕了呢?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却怎么都想不通。   第二天九点见到夏侯婴的时候,我竟看见她穿了件宽大的长袖衬衫,这外面可是三十六度的高温啊。更夸张的是她穿了一袭水绿色的长裙,她当自己去参加舞会吗?   “那个,要不要换条裤子?”我忍不住提醒她。   “没关系,我们走吧。”夏侯婴无视于我的暗示,扬手叫了一辆出租车。   她钻进出租车,回头却看见我一副为难的样子,笑说:“你放心吧,我可不是那种为了漂亮不知轻重的女人。”   她都这样说了,虽然我满肚子的疑惑,还是只能跟着她上了车。   走进中央“三层楼”的时候,我看了看表,九点三十四分。   正想是否该上楼去叫卫不回,却听见一个声音从地下室入口楼梯的阴影里传出:“我在这里。”   卫不回穿了一身黑,阴影里,我只看见一双闪着精光的眼睛。   他真的是八十多岁的老人吗?我忽然怀疑起来。   “这位是卫不回,盗墓之王。这位是夏侯婴,她能让你我的直觉不再阻挡我们的脚步。”我替初次见面的两人作了简单的介绍。   打开地下室的门,再次关上的时候,我忽然看见黑暗中闪光的符号。   吓了一跳之后,才发现是夏侯婴把外面的衬衫脱了下来,里面的白T恤上用能发光的颜色画满了符号。然后一条布满闪光符号的裤子又出现了,那自然是夏侯婴把外面的裙子解了下来。   “不管有没有光,这些符号都能看到。这些符号能帮助你们心神安定,不受其他暗示符的影响。当然,这其实也是一种暗示。”夏侯婴说。   只看了几眼,我就已经感觉心神安定踏实了许多。   “第三只眼”的秘密(2)   猫腰走在孙氏兄弟挖掘的甬道中时,我终于搞清楚卫不回是怎么算到我会再次回来的。   卫先在见了卫不回之后,立刻就把这位传奇人物的情况通报了家族,而卫先的死,虽然公安部门一时搞不清这位死者的身份,但他背后的庞大盗墓家族却很快得到了消息,而请卫不回这位大佬重回家族的时候,当然也会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与之相关的,还有我那多的资料。   六十多年后,自己的侄孙再次因这个墓而死,这一噩耗刺痛了卫不回隐藏在最深处的那根神经。   “我想我应该死于地下,我不敢盗墓已经很久了,就让这个墓作为我复出的开始吧。”   这位盗墓之王把重新站起来的起点,定在当年让他遭遇最惨痛失败的地方。   卫不回当然不是无谋之辈,要再进这个墓,他必须要等我回来。   相信他所拿到的关于我的资料,一定非常详细,以至于他可以判断出,如果我能逃过一劫,必将重新回来,而回来的时候,肯定会作好准备。   他相信我不是个短命的人,所以他一直在等我回来。   终于到了,厚重的石板旁,那条向下的青石阶。   “就是这下面吗?”夏侯婴问。   “是的。”我回答。   卫不回长出了一口气,这口气在他的胸中已憋了六十七年之久。他当先走了下去,夏侯婴和我紧随其后。   轰然之声接连响起,万年连珠灯再次照亮了整条墓道。   火光映着大理石的花纹,远端的白骨犹在。在这妖异的氛围中,我看了一眼身边的夏侯婴,心脏的跳动渐趋正常。   “这条墓道上没有任何机关,只管向前走就是。”卫不回说。   夏侯婴点了点头,向前走去,我和卫不回走在她的两侧,略略落后她半步。虽然画在她衣服上的符号并不需要一刻不离地看着,暗示早已经种入我们脑中,但能时时看到这些符号,总更稳妥些。   夏侯婴一路走得很慢,她非常注意地看着周围墓壁上和大理石花纹混在一起的那些符号,我看见她微微地点着头,似在印证着她先前的某些猜测。   离墓门已经很近了,我看了一眼卫不回,他向我点了点头。这一次,我们都没有任何惶恐不安的感觉。   脚边就是孙辉祖的白骨了。   “咦,这个头是怎么回事?”夏侯婴指着孙辉祖紧紧抓住的骷髅头问。那个有着第三只眼睛的骷髅头!   我这才想起,当日和夏侯婴说的时候,漏过了这一节。   “应该是墓主人的头,不知怎的被这孙辉祖拧了下来抓到了这里。”   夏侯婴蹲下身子,凝视着这个头颅,不,她在看那个多出来的圆洞。   我发现她的身体竟有些战抖。   卫不回叹息了一声,这颗头颅当年必定风光无限,如今却尸首两分离。   夏侯婴站起身来,轻轻道:“没想到,那个传说竟然是真的。”她的身体摇晃了一下,我忙扶了她一把。   “怎么了?”我问。   “没什么,我只是有些失望。”她脸上有着难掩的颓唐之色,又岂止一点点的失望。   “我们进去吧,虽然我原先的目的已经无法达到,书还是拿走的好。”夏侯婴说着,举步向前。   跟着卫不回和夏侯婴,我迈进了墓门。   里面的墓室也有类似万年连珠灯的装置,卫不回轻易就在墓门边找到了开启的地方,眨眼间灯火就点燃了。   与卫先相比,卫不回的探测工具简单得多,只是一根金属棒。在地上敲击了几下后,他抬起头来,却忽然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转头去看夏侯婴。不,应该说他在看夏侯婴衣服上的那些符号。   “是恐惧,”夏侯婴说,“这间墓室四壁上的符号所暗示的是恐惧。”   火光耀起的时候,我也有所觉,不过只是心里淡淡的一层。一定是夏侯婴衣服上画的暗示符起了重要作用。   “第三只眼”的秘密(3)   卫不回向后退了半步后,嘿嘿一笑道:“看来我老头子有些杯弓蛇影了。”他再次打量整间空空荡荡的墓室,说,“这间墓室里应该也没有机关,保险起见,你们跟在我后面。”   夏侯婴点了点头:“没有机关很正常,这里四壁上所画的暗示符其实相当的厉害,连你们不断地受我的安宁定神暗示之后,都还能有所感觉,一般人一进来,甚至不用点火看见,都会被这四周密布暗示符所形成的场吓退;经过外面墓道里的死亡暗示之后,他们就算是退了出去,迟早也是个死。”   这个足有四五百平方米大的墓室呈不规则的水滴状,没有任何的摆设装饰,对面又有一道拱门。   “你们看。”卫不回指了指地上。   顺着他的手,我才发现从这里到对面的拱门,大理石质的地上有一点点的暗黑色。痕迹不重,不仔细看真看不出。   “是孙辉祖的血。”我脱口而出。   卫不回点了点头:“是渗进大理石里的血迹,不过没有任何机关发动的迹象。”   “走吧。不过,外面的墓道是死亡暗示,这里是恐惧暗示,过了前面的拱门,暗示的内容应该又有所不同。”夏侯婴说。   卫不回听夏侯婴这么说,在迈步向前走之前,做了一个和我完全相同的动作——死死地看了她的衣服一眼。   站在拱门处,卫不回没有立刻进入下一个墓室,我和夏侯婴也在他身后侧停了下来。   前面与其说是墓室,不如说又是一条墓道,一条弯曲的墓道。   地上依然可以见到渗入石中的血迹,让我不由得想像当年孙辉祖是如何一路披血狂奔而出。   第一道拱门处开启的万年连珠灯看来已经把所有墓室里的灯都点燃了,不过由于墓道是弯的,所以一眼无法看到尽头。   “好像也没有机关发动的痕迹啊,这条墓道里也没有机关吗?”我说。   卫不回蹲下身子,双眼紧贴地面看了一会儿,又用金属棒敲了几下,站起身来,脸色凝重地说:“有机关,只不过没有发动过。”   “没发动,怎么会?当年孙辉祖没把机关触动了?”这次发问的是夏侯婴。   “这里的机关设置的发动条件相当奇怪,这一类的机关,如果按照正常走路或者快跑,是不会触动的。只有站在一处地方不动,才会发动机关。”   “这就对了。”夏侯婴的话让我们都是一愣。   “你们不觉得往前看去时的感觉有些不同吗?”   我刚才向前看的时候,心里是有些不一样的感觉,不过有夏侯婴所绘的符号之助,这种异样感觉极为轻微。这时听夏侯婴这样说,一边再次望向前面墓道,一边在心里暗暗体会。   的确是和恐惧不一样的感觉,不过一时要找个词形容出来,还真不知该说什么。看看卫不回,也是一样。   “你们现在受到的影响极其轻微,所以难以分辨。前面的暗示符,对人心理上起到的作用,是沮丧。”   “沮丧?”我对照着心里的感受,果然如此。   “我知道了。”卫不回沉声说,“普通人沮丧到极点,不免抱着头蹲在地上痛哭流涕。精神坚忍一些的,总也会呆立片刻。可这一呆,机关就立刻发动了。”   夏侯婴点头:“虽然暗示很难让人立刻死亡,但和机关相配合,就让这里成为绝杀之地。”   “不过当年孙氏兄弟怎么就没事呢?”其实这话刚问出口,我就想到了答案。   “这是因为……”夏侯婴没说完,我就接口道:“旗。”   “对,我看过那半面旗,如果把失去半面旗上的符号补完,对于这面旗周围的人,就有类似我衣服上这些符号的效果,不过因为这面旗又兼备了对远处人的威吓、恐惧暗示,所以相对效果不如我现在画的这些好。”   说到那半面旗,我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忍不住这时候就问了出来:“当年孙氏兄弟拿着那面旗来探测地下墓室的方位,结果还真的在这附近获得了征兆,旗所发挥出来的恐惧暗示突然十倍地增强,这是什么道理?”   “第三只眼”的秘密(4)   夏侯婴思考了片刻后说:“这其中的道理,我也不敢肯定,毕竟许多东西,我也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不过……”夏侯婴用手一指前面的墓道,“等会儿走上去的时候,你们要有个心理准备,到时你们的沮丧感觉,会比站在这里看的时候更强烈,不要愣住让机关发动了。”   “哦?”   “如果只是简单的一两个暗示符,基本上要用肉眼看见,才会发生作用;可是许多个符号按照特定规律排在一起,却会自然地发生作用。有点像中国古老的阵法,别把它们和古代军队的战阵搞混了,那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这我知道的。”当初差点困死在神农架的人洞里,不就是因为萧秀云布下的困龙秘阵吗?!   夏侯婴有些意外:“你倒还见识挺广呢,要是用现代科学中最接近的词语来解释,就是力场了,这些符号能形成外放型的精神力场。靠近力场的中心一定距离,就会对人产生影响。如果两个力场相重叠的话,可能什么事都没有,也可能……”   夏侯婴没有说下去,不过我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当年的突发事件,是旗上散发的精神力场和地下的力场相重叠的结果。只是为什么重叠之后只在那一瞬间爆发出强烈的恐惧力场,过后就恢复原状,恐怕就不是我们这些人靠简单推断就能搞清楚的。那至少要明白这些符号设计出来的原理才行。   “走吧,记住别停。”   跟着卫不回一路疾行,我们几乎以竞走的速度走完这段弯道,有了心理准备,那增加的一点沮丧情绪并不会带来真正的麻烦。一个急剧的转弯之后,前面又是一个拱门,这个拱门比先前的大一些,在卫不回的示意下,我们三个勉强挤着并排站在拱门下。   前面的空间介于墓室和墓道之间,是个狭长的三角形。我们所处的拱门入口是最宽的地方,越往前路越窄,在尖端处是另一道仅能容一人通过的拱门。   就在这间墓室里,我看见了三具白骨。   还有满地的短铁矢。就是最外面墓道里,孙辉祖尸体上的那种。   不用说,剩下的孙家三兄弟全在这里了。   “愤怒。”夏侯婴说。   我和卫不回都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前面的墓室里,符号的作用是令人愤怒。   其实不用她说,我都已经能感受到心里的愤懑了。   在那三具白骨间,我看见了一片未被腐蚀掉的布料。有这样神奇材质的,当然只能是那半面旗了。   “凭孙氏兄弟和我学的那点半吊子能耐,当然是过不去的了,在这里只要踏错半步,就会引动机关。”卫不回说。   “可这四壁都是光滑的大理石,这些箭是从什么地方射出来的?”我问。   “笨蛋,许多地方都是活板,机关一动板就会翻过来的。”   我讪讪一笑。不过就算是卫不回这样的盗墓之王,如果没有夏侯婴的安神暗示,走到这里怒气攻心,哪里还会有心思分辨什么地方走得什么地方走不得,一样的乱箭穿身。而孙氏兄弟虽然有旗护身,但却不谙机关,一样的死无葬身之地,临死之前,把那旗都扯裂了。   卫不回在背包里不知翻找着什么东西,我看着前面三角形的墓室,心里忽然一动,说:“你们有没有觉得从进来到现在,这墓室的形状有点像是汉字,至少刚才的弯道加上前面的三角,不就是个弯钩吗?”   卫不回动作一顿,抬头看我。   “你也发现了吗?”夏侯婴说着,以手做笔,在空中写了一个字。   最开始的那个不规则的水滴状墓室,其实就是一个点,再后是弯钩,此时夏侯婴在空中所写出的这个字,便是行书的“心”字。   “所谓暗示,就是对人的心起作用。”夏侯婴淡淡地道。   “不是大脑吗?”我反问。   “现代科学真的能证明人的想法,甚至于灵魂存于大脑吗?没有吧。我所说的心,并不是指心脏,而是指人灵魂和智慧的本源处。虽然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在哪里,但一定是存在的。”   “第三只眼”的秘密(5)   “这样看来,还有两个点,最后那个点,就该是停放棺木的所在了。”   夏侯婴点头:“通常最后停棺的地方,该不会有暗示符,那么过了前面这间墓室,还有一间有暗示符的墓室。到目前为止,已经依次有了恐惧、沮丧、愤怒,接下去的那个,一定也对应着一种负面情绪。”   卫不回从背包里取出一瓶液体,倒了一些抹在鞋底,说:“我先走,你们跟着我的脚印,看清楚,别踩错了,要是误差太大,就等着变刺猬吧。”   卫不回慢慢地向前走去,走过的地方,留下一个红色的脚印。走到第三步的时候,他忽然停了停,双手握起,把我的心吊到半空。好在几秒钟后,他又继续往前走。   在墓室中弯弯曲曲地前行,脚步绕过那三具尸骨,平安无事地到达拱门下。卫不回向我们比了个跟上的手势,又开始往鞋底抹红色液体,准备继续向前走。   夏侯婴在前我在后,顺着地上的红脚印,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这种走法平衡感相当难把握,步幅忽大忽小,刚走了两三步,一步踩下去身子就晃了晃,差点保持不住平衡歪到旁边去,我这才知道刚才卫不回为什么会有轻微的停顿。照夏侯婴的说法,这时我已经完全进入四周暗示符所形成的精神力场中,感觉比刚才站在拱门口张望时猛然强烈了一倍有余,胸口升起焦躁郁闷的情绪,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活体符”,才把这股无名火压下去。   踩着卫不回的脚印走,夏侯婴是没有问题,可我的脚大概要比卫不回大两号,每一脚踩得再准也有一圈在外面。不过心里虽然有些惴惴,这些许的差错还不至于真让机关发动。   经过那三具白骨的时候,我心里一阵唏嘘,踩下去的时候竟有大半个脚踩在了外面,当时就出了一身冷汗。不过有出冷汗的工夫,说明人还没事。   前面的夏侯婴已经快走到拱门,卫不回作完了准备,就开始继续往前走,只转眼间,尖锐的呼啸声传来,卫不回一声闷哼,捂着左肩重新退回拱门口。   丁丁之声响了好几秒才停止。   盗墓之王竟然把机关触动了?   卫不回转过身来,哑声说:“你们先停一停。”   就算他不说我们都只能停住,拱门下只有他一人能容身的地方,夏侯婴已经走到只差他一步的地方,我也不远了。在这里可不能说停就停,必须保持原来的跨步姿势。我和夏侯婴就像雕塑一样,一步迈出去后再不敢乱动,姿势看起来应该相当的滑稽,可是在这当口,有谁笑得出来!   “怎么回事?前面的机关过不去?”夏侯婴问。   “是我踩错了。”卫不回从背包里取出纱布迅速包扎了伤口,然后重新往脚底擦红颜料。   “那么厉害!”我倒吸了口凉气。难道走到了这里,还只能功亏一篑?   卫不回摇头:“不是机关厉害,是那些符号搞鬼。你们两个我不知道,这一段一段地过来,每过一个拱门,那些符号对我的情绪影响就越大。我这才走了两步,就撑不住,踩错了一步,还好脚踏下去的时候已经感觉不对,退得快,不然就没命了。这箭上没带毒,算我走运。”   “我也是这个感觉,前面墓室里的符号是起什么作用的?”我问。   “和愤怒有点像,要更严重,让我一下子有种歇斯底里想尽情发泄吼叫的冲动。”   “应该是疯狂,有一种暗示可以令人疯狂。”夏侯婴说。   “夏侯小姐,现在怎么办?”我问夏侯婴。   “是我疏忽了,这几间墓室的符号对人的影响累积起来,力量相当大,人的各种负面情绪都被调动起来了。卫老先生,您刚才往鞋上擦的那种颜料能否借我一用。”   “接住了。”卫不回说着把那个小塑料瓶抛给夏侯婴。   夏侯婴拧开瓶盖,用食指蘸了点儿,对卫不回说:“把你的手伸过来,右手吧,你左边伤了。我在你手上再画道暗示符,你一边走一边看,这样四周符号对你的影响会进一步减弱。希望不会让你分心。”   “第三只眼”的秘密(6)   “分这点心总比歇斯底里的好。”卫不回身体前倾,把右手伸给夏侯婴。   画完了,卫不回转过身去,再次往前走。【www.txtbbs.com TXT BBS搜刮精品小说,欢迎您来推荐小说】   “这回可以了。”卫不回报了声平安,我提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很快我也走到了刚才夏侯婴的位置,把手伸给夏侯婴让她画符。尖尖的手指在我手掌上画来画去的感觉很是奇怪,痒痒的让我差点缩回手去。   “我算是知道孙辉祖怎么会扯了个死人头冲出来了,”我找了个话题转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这一关是愤怒,旗子扯破了他立刻就受到了影响,可是他一身硬功十分了得,一时之间铁箭射他不死,却眼见亲兄弟死在眼前,怒气冲天之下,只想为几个兄弟报仇雪恨,就这样往里面直冲了进去。而下一关是疯狂,对他更是火上浇油,这才拧了个死人脑袋下来。而且人发了疯潜能就被逼出来了,不然他再猛,恐怕也冲不出那么远。”   夏侯婴缩回手去,却只轻轻叹了口气,转过身顺着卫不回的脚印继续往前走。   下一间墓室果然是“点”状的,满地的短铁矢,分不清哪些是当年射出来的,哪些是刚才卫不回激发的。这里的机关只怕有自动装填功能,可以反复启动几次,孙辉祖当年充当了一回人形扫雷机,如今却还有铁箭射出来。   踩着地上的脚印,看着手上的鬼画符,终于无惊无险,进入了最后的墓室。   这最后的墓室,是用巨大的青石砌就,果然没有画任何的符号,也没有任何机关,干干净净。中央停着一具巨大的玉棺。而棺盖已经裂成数块散在地上。   看到这情形我有些意外,这墓主人的身份必然相当的尊崇,眼前的玉棺虽然巨大,能装得下一些随葬物品,但和通常王侯随葬动辄数间存放随葬品的石室比,可算是极为简朴了。   走到近前,玉棺中的尸骨已经残破不堪。当年孙辉祖疯狂之后大肆破坏,玉棺中的随葬物一件未取,棺中的白骨却被他弄散了架,脊椎骨断成了几截,右手上臂也被扯断,无头的身体歪在玉棺中。   玉棺里原本的格局,正中的主人的遗体,左手边放了些兵器,右手边有多卷竹简,脚底摆着酒器,现今乱作一团。   夏侯婴手扶棺沿,看着这无头尸的残骨,默然不语。   卫不回长长叹了一声:“生前何等的英雄人物,霸业转头空,连尸骨最后都成了这副模样。”   夏侯婴应该知道这墓主人的身份,但我看得出她对此墓言语多有保留,我受了人家救命之恩,不便追问。可听卫不回的语气,他竟然也知道?   “你知道这是谁?”我忍不住向他问出了我心中最大的疑团。   “笑话,我要是不知道这是谁的墓,当年怎么会花这么多心思研究?倒是你,居然直到现在,还不知道这就是曹操曹孟德的墓吗?”   一时间我如被雷打到一样,震惊得话都说不完整:“曹……曹操?”   这就是那个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枭雄,三国时魏国之主,挟天子以令诸侯,死后传说布下七十二处疑墓的曹操!   卫不回转头看了看夏侯婴,说:“姑娘既姓夏侯,和曹操想必有些关系吧?!”   曹?夏侯?我脑中掠过《 三国志 》上的相关记载,这才记起,曹操的父亲曹嵩本姓夏侯,因为认了宦官曹腾做义父,这才改姓曹。夏侯是大族,曹嵩一脉分了出去,其他人却还是以夏侯为姓,像之后曹操帐下的夏侯渊、夏侯敦等几员悍将,和曹操实际上是亲戚。   夏侯婴这时回过神来,点头答道:“曹操是旁系,算起来,我是他之后第五十七代。”   “原来是曹操有第三只眼!”我脱口而出。   “什么第三只眼?”夏侯婴皱了皱眉,完全不明白我的意思。   “就是他的头上,双眉正中偏上,有第三只眼睛啊。”   “那不是第三只眼。”夏侯婴终于明白我在说什么,却摇头否认。   “不是第三只眼……那是什么?”   “第三只眼”的秘密(7)   这次连卫不回都望向夏侯婴,显然他也很想知道这个答案。   夏侯婴又叹了口气,道:“这虽然只有我们家族的人知道,但也算不上什么大秘密,说给你们听也无妨。先前这心字形墓室中四壁上的暗示符,以及我衣服上所绘的这些,其实是我夏侯一族从数千年前就流传下来的一门学问。这门学问深奥无比,却又威力巨大,但有一个极大的缺陷,就是会让学习者染上不知名的头痛症,研究得越是精深,头痛症就越是严重。或许在不断暗示别人的同时,自己的大脑也不知不觉中受到了损害。”   我顿时想到了夏侯婴在飞机上突然发作的头痛症,原来是研究这门学问的后果。历史上,曹操不就死于头痛症吗?   “我们家族历代研究这门学问的人,凡修为高者,几乎都死于头痛症,发疯者也比比皆是,所以近百年来,敢碰这些符号的人越来越少。我小时候祖父怕失传了这千年秘技,就略教了我一些,可我一接触就上了瘾,进境也非常之快,十四岁之后,头痛症就很严重了。而曹操则是家族记载中的天才,从未有人能在这方面超越他,如果他没有把暗示掌握得出神入化,就得不了中原,也挟不了天子。”   我听得嘴都微微张开,原来曹操能在乱世中崛起,磁铁般牢牢吸住诸多猛将能臣,不单是靠个人的才干魅力,更是靠他在不知不觉中影响人心的暗示!而这暗示在战场上也能帮他不少忙,单看那面军旗就知道了。   “族中记载曹操死后在中原布下多处假墓,天下人皆以为曹操墓必在他势力范围之内,却不知他和吴主秘约,死后葬在吴地,大军不过长江。是以魏国后期出兵必攻蜀,从未对吴大规模用兵。此消彼长之下,晋替魏之后,东吴撑的时间也远比西蜀长。只是当年曹操在吴建墓也选偏远之地,布数处疑兵,再加上他的刻意暗示,包括吴主和我们,都不知道他最后墓穴的确切所在。”   说到这里,夏侯婴看了我一眼,苦笑道:“此次在尼泊尔遇见你,听你一说,再看见这面旗,就知道你进了曹操墓。虽然传说曹操也是死于头痛症,但我多年受此之苦,总是心存侥幸,希望这位天资卓绝的人物找到了一些对抗头痛的办法。可是刚才在外面我见到那个头颅,就已经知道他当年的办法了。”   我心里已经隐隐猜到,只是这答案太过让人惊讶,还是不由自主地问:“什么办法?”   “华佗开颅!”夏侯婴还未回答,卫不回已经脱口而出。   夏侯婴缓缓点了点头。   野史记载曹操头痛,请神医华佗来医,华佗的办法是开颅,曹操不信,把华佗关进牢里,结果华佗死于狱中,曹操死于头痛。   原来曹操最后还是同意了华佗的方法,可这太过超前的外科手术终于失败,曹操因此而死,华佗自然也被处死。   怪不得夏侯婴在看到曹操颅骨上伤口的时候,会露出那样的神情。   夏侯婴在那些竹简中翻动了一会儿,拿了一卷卷轴出来,材质似丝似布,放了那么多年不坏,看来和那面军旗是同样的料子。   夏侯婴略略展开,看了几眼,说:“果然,只是一些对暗示的心得和运用技巧。孙氏兄弟想找的就是这个,不过这门学问,又岂是一朝一夕就能有所成就的。”   “这……是什么书?”   夏侯婴把卷首的部分向我亮了亮,我的眼顿时就直了。   《 孟德心书 》!   “原来,原来是这个心,不是新旧的新啊。不是说曹操著兵法书《 孟德新书 》,后来不满意又自己烧了吗?”   卫不回哈哈一笑:“史书所言谬误多多,岂能尽信。我盗了这么多墓,所知的真相,随便抖一件出来,就能让中国的史学界来个七级地震。今次虽然也足够让我惊讶,但也不过是我所经历的其中之一而已。对我来说,盗墓的乐趣,就在于此!”   尾  声   卫不回则在几天后也离开了中央“三层楼”,不知所踪。我知道,他又重拾旧业,消失了六十七年的盗墓之王,就将重现江湖了。   不过出乎我意料的是,X机构最终还是介入了此事,一个星期后我一次采访完路过中央“三层楼”,不知不觉间走了进去,却赫然发现原先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已经不存在了,那里已经被水泥封死。   尾声   从曹操之墓返回,我和夏侯婴、卫不回各奔东西。夏侯婴取了《 孟德心书 》,卫不回则取了一卷竹简,一柄千年未锈的长剑,一盏黄玉酒壶。据夏侯婴说,书、兵器、酒是曹操生前最爱之物,所以死后不以金银器陪葬,而仅伴以这些东西。我则在卫不回“不要入宝山空手而归”的劝说下,取了一盏青铜酒壶和两个青铜杯,放在家中书橱内。就算是宾客看见,也决计想不到,那会是当年曹操曹孟德的钟爱之物。只是不知他和刘备煮酒论英雄时所用的,是否就是这套酒具。想那刘备果然也不是寻常人物,和曹操这个把暗示玩得出神入化的大师这样照面,都不为所动,怪不得被曹操许为“数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   和夏侯婴告别的时候,我对她说,虽然曹操最后开颅失败,但当年和今日之科技不可同日而语,当年做不到的,今天未必就没有可能。   她苦笑着说:“若真到了那一步,什么办法都要试一试了。”   说完飘然而去。   卫不回则在几天后也离开了中央“三层楼”,不知所踪。我知道,他又重拾旧业,消失了六十七年的盗墓之王,就将重现江湖了。   不过出乎我意料的是,X机构最终还是介入了此事,一个星期后我一次采访完路过中央“三层楼”,不知不觉间走了进去,却赫然发现原先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已经不存在了,那里已经被水泥封死。   随后我接到梁应物的电话,尽管不是他刻意透露给X机构,他还是表示了歉意。因为我早已经是X机构密切关注的人物,此次托梁应物去办尼泊尔的签证,需要动用X机构的关系,机构就顺便调查了我的意图。我的行动并未刻意隐瞒,竟被X机构一步步查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然后迅速行动,就在我们从墓里出来五天后,封了地下室,另辟了通往地下的秘密通道。   事已至此,我就顺便告诉梁应物那个心字形墓室的情况,让X机构作好准备,免得误伤人命,也算卖个顺水人情。而半面军旗和那本日记,放在我这里也没用,这些相关物品,不等梁应物开口,我就取了给他。当然那青铜酒器还是大大方方放在书橱里。   此外我还提醒他,原来曾给过钟书同一些图片,就是那些图片造成了钟书同的死亡。两小时后,梁应物就告诉我东西已经从警方那里拿回来了。钟书同临死前几小时都在伏案研究这些图片,所以这几张奇怪的图被警方取走,好在警察可不会像钟书同那样几小时盯着图,所以没什么大碍。   X机构的这个“曹操墓”项目,并不由梁应物负责,所以最后到底有没有研究出那些暗示符的奥妙,让夏侯家的不传之秘外流,我并不知道,不过倒是常和梁应物讨论相关的话题。   比如,有一个话题,就是既然有那种可以让人看了就自己去死的暗示符,那么曹操当年不就可以想让谁死就让谁死,为什么迟迟没能取了西蜀得了东吴;看谁碍事,修书一封直取其命就是,或者在军旗上画下这样的符,也别让人恐惧了,让人看了自己去死不是更省事吗?!   讨论的结果,是这种让人去死的暗示,违反生物最基本的生存本能,所以非常难做到,必须创造一个像墓道那样的环境,有足够强烈的场才能发挥作用。而钟书同是因为年老精神不济,又长时间盯着看,这才酿成大祸。   此外,古代科技落后,相对人的精神却比现代人坚忍得多,而那些名将能臣,更是难以影响,曹操能靠暗示把他们聚拢在麾下,已经殊为不易,想要靠暗示操纵周瑜、诸葛亮这等人物的生死,还力有未逮。   梁应物还告诉我,据X机构的发现,在现代科学昌明之后,一些科技难以解释的技艺,逐渐失传或转入地下;而在三国时代,并不是只有暗示术一家秘术,能人异士多得很,就算是曹操也不能不有所顾忌。   这一事件结束后,我总算又回到了正常的记者生活,每天忙于采访发稿,时常还要看领导的脸色。每每不爽的时候,我就想,当时若是请夏侯婴帮我写个符,贴在我的电脑桌上,给过往领导们一个暗示:那多此人才学非凡,可堪大用。上司直接上调我当个部主任,不用每天风里雨里往外跑,岂不甚好。又或者给我写一道符,让我直接画在白T恤上,凡过往美女看了皆心生爱意,让我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倒也是件美事。 神的密码 作者:那多   马哈巴利普兰预言(1)   亚洲5国遭遇40年来最大灾难 超过3000人死亡美联社的最新消息称,印尼12月26日发生近40年来最强地震。强震引发的海啸席卷亚洲5个国家,造成至少3000人死亡,其中斯里兰卡1500人,印度1000人,印尼400人,泰国120人,马来西亚15人。另有数百名失踪,死亡人数可能还将上升。   《中国日报》网站2004年12月26日   海啸后印度海底现古城南亚大海啸带来灾难,也带来一些意外的发现──一座水下的古城遗址。   印度沿海水底古城马哈巴利普兰所在地是海啸灾区之一,海啸过后,该城镇附近露出三个石结构,上面都刻有精细的动物画像。这是因为海啸过后,覆盖在结构上的沙层被冲走。印度考古研究所高级考古学家萨蒂亚穆蒂说,这些结构,可能属于这个建于七世纪的港口城市。   这个古城名为马哈巴利普兰,早就因其古老、雕刻精致的海岸庙宇闻名。这些遗迹被列为联合国世界遗产保护地区,每年都有数以千计的印度教朝圣者和游客前来朝圣和观光。据早期英国旅游作者的记载,该地区还有七座塔,其中六座沉入海底。   萨蒂亚穆蒂在马德拉斯接受美联社电话访问时说:"海啸过后,露出一件浅浮雕,似乎是一座寺庙外墙的一部分,或那座古代港口城市的一部分。我们的发掘工作将会揭开更多谜团。"《中新网》2005年2月19日每一篇的手记开始,我都会把新闻放在最前,作为上海《晨星报》的一名记者,我接触到了隐藏在这些新闻背后的事件,这些新闻就好像一株株藤蔓,顺着它们,我摸到了深藏在地下的,巨大而惊人的果实。于是我从这些人人都可以在网上查到的新闻开始,有所保留地,讲述你们完全无法想像的故事。   这次的藤蔓,有两株。   今天,任何一个生活在人类文明世界里的人,都不可能不知道第一株藤蔓,相信就算在一百年之后,都会有许多人记得这场浩劫。而第二株藤蔓则弱小得多,它在前者巨大的阴影里生长出来,作为这场浩劫的副产品,或许并没有太多人关心。   我是从新浪网上,看到那片从海水中露出的遗迹的,对于这类带着古老神秘色彩的考古发现,出于个人的兴趣,我一向都比较留心,所以很认真地把整篇新闻看完。   仅此而已,对一个记者来说,看绝大多数的新闻都一扫而过,或只看个标题就足够。   所以我当然不可能料想到,不久之后这片遗迹会变成一株小小的藤蔓,可是我顺着它摸到的并不是果实,而是一把钥匙。   这把钥匙让我意识到了第一株藤蔓,是的,那竟然不仅仅是一场劫难!   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已经知道了一切。可是我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词语来形容……这真相的果实,巨大、庞大、浩大?   我只能试着用对比的方式来表达,与之相比,这场席卷人类世界的海之狂澜,算不了什么,毫不夸张的说,微不足道。   微不足道!   我愿意从头说起,希望你们有些耐心。再狂暴的飓风,它的边缘末端,也只能微微吹动衣襟。   二零零四年十二月二十六日的晚上,我点开大洋网新闻的时候,才看到这场让全世界震动的海啸事件,距离海啸发生已经有一段时间。那天是周日,我没去报社,所以知道的晚了。   那时我看到的数据,就是我在上面列出的第一则新闻里的数据:超过三千人死亡。这已经足够让我在显示器前呆了十几秒钟。这些年来,在一般意义上文明世界里所发生的地震、飓风、洪灾,死者达到三位数的已经算得上大灾难,可是这次竟然有三千人。两个月后,这个数字上升到三十万。   这场让人类再一次意识到自己渺小的灾难,却让我在二零零五年的春天有了一次免费海外旅游的机会。   为了加速被海啸重创的国内旅游经济。印度政府组织中国各大报社旅游条线记者印度游,好让他们回来多写稿子促近旅游业复苏。十天的游程,有多条路线可供有限度的选择。所谓有限度选择,就是说不能有些线挤太多记者,而有些地方没人去,目的是促进国内旅游业,当然要搞搞平衡。   马哈巴利普兰预言(2)   旅游版的记者跑不开这么久,所以极其郁闷地把机会上交给了报社,领导决定让报社最辛苦的机动部出个记者,算是借印度政府之手犒劳。至于回来要交差的那算篇吹捧稿,是个记者都会。   这个美差最终落到了我的头上,虽然我很想说因为我是机动部最劳苦功高众望所归的一个,但其实只是我手气好,抓阄抓到了那张写着“印度阿三”的纸片。   和普通旅游不同,这次可供选择的十几条线路,每条只去一到两个景区。印度旅游部门希望我们这些记者把去的地方写深写透,而不是走马观花。   我选择马哈巴利普兰。其实对于没去过印度的我,许多地方都很有吸引力,但前些天那个在退去海水中出现的遗迹为我的选择投下了最终的砝码。   我知道那些报道里对遗迹用的许多诸如“神秘”“谜题”之类的词语,仅仅只是为了让这则新闻更好看,可我无可救药的神秘情结啊,只这一点点挑拨便已足够。   二月二十三日,我和众记者们在上海浦东国际机场登上飞往印度首都新德里的班机,在新德里我们会根据各自选定的旅游线路转机,我的同行者是《扬子晚报》三十多岁的旅游版编辑王嫱,之前从未谋面的同行,并不非常热情,飞机上基本处于睡眠状态。   从新德里转马德拉斯,在马德拉斯机场等我们的印度方面陪同叫尼古拉,这个肤色黝黑的微胖男人操一口流利但不标准的英语。由于的我英语既不流利也不标准,所以交流起来很费神。顺便说一句,王嫱的英语似乎比我更糟糕,所以只好由我这个次糟糕的人出来现眼。   我们会在马德拉斯这个海港城市逗留一天,次日傍晚驱车前往马哈巴利普兰。尼古拉问我们为什么会选择马哈巴利普兰,王嫱的理由是看过朋友拍回的照片很漂亮,而我则说了那个原本深埋在海底的遗迹。   我的理由让尼古拉有些意外,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提醒我说,因为那个遗迹,现在当地的个别老百姓里有些传言,希望我们不要理会。   我当然知道在这样官方语境中“个别”的含义,就细问尼古拉。   “新露出来石头上的文字使民众产生了误读,一些人认为在一千多年前刻下这些字的人就预言到了不久前的海啸,从而产生了一些不必要的情绪,这实在是太荒唐了。”尼古拉说。   我的眉毛耸动了一下,是预言吗?尼古拉没有说得更详细,不愿或他也并不十分了解。我不知道这里面有多少水份,听起来荒唐的很,可如果只是流言,却连政府都惊动了。   在了解到实际情况之前,我没有深想下去,只是对马哈巴利普兰更多了一份热烈的期待,以至于在马德拉斯观光的时候,对那片漂亮的海港都视若无睹,拍照片的劲头和王嫱相差甚远。马德拉斯当然也经历了海啸,不过这个港口城市的设施比普通的旅游景点坚固得多,至少我并没有看见海啸的痕迹。   第二天我们在马德拉斯港一家靠海的餐馆里吃过了便宜的海鲜大餐后,尼古拉就开着一辆福特载我们去马哈巴利普兰。王嫱犹在抱怨说应该在马德拉斯多待一天,坐在后座假寐的我,其实心里已经急不可耐了。   我们入住的酒店叫Quality Inn Mgm Beach Resort,准四星。尼古拉将在第二天一早领我们参观一圈马哈巴利普兰,介绍这里的旅游业情况,或许还会给我一份新闻稿,然后他的任务就结束了,如果我们没有特别需要的话,就可以安静的在这个小镇上渡八天的假。   王嫱不愿意和我一起去逛夜店,她要早点睡觉为明天储备精力。一个城市的魅力绝不是看看风景就能领略的,当然我不会和初识的王嫱说这些,记下酒店的名字和地址,挎了个背包逛了出去。   马哈巴利普兰并不大,对于我这们的游旅者来说,晚上值得去的,也就是离酒店不远的几条酒吧街和周边的街区,那里有许多有趣的小铺子。   马哈巴利普兰的旅游设施虽然已经恢复,但观光客依然很少,不然印度政府也不会请我们来,那些酒吧在旺季应该是人声鼎沸,不过现在一家家都有些冷清,在里面喝酒的多是当地人,我走在街上也看不见几个游客。是不是游客一看穿着就知道。   马哈巴利普兰预言(3)   我就这样在街上慢慢地走着,想等到腿酸的时候,再找一家酒吧坐进去。可是在某一个时刻,我心里忽然生出不对劲的感觉。   我不知道这种我经常产生的感觉算不算第六感,每次这种感觉出现,一定是周围有什么值得我注意,但被我忽略的东西。我曾经专门和梁应物讨论过这个问题,应该是我的潜意识有所觉察,可主观的思维却没有跟上。人的潜意识和大脑息息相关,都属于人类勉强能称上一知半解的领域。   我重新认真扫视周围,最终把注意力放在走在我侧前方的一个人身上。   这人一身当地人的打扮,不知是否夜色的关系,皮肤看上去也挺黑的,在这里游客和女性比较能引起我的注意,而这个人原本和其它许多身边的当地男子一样,被我的感官自动忽略了。   可是现在,我的背脊一阵发冷。   因为他的背影很像我一位朋友。   那位朋友已经死了。   我慢慢地跟着他,隔着一段距离。我很想快步走上去看看他的脸,但心里又有些害怕。那位朋友就死在我的面前,死的很惨。   他拐进一间酒吧,我站在酒吧门口,盯着闪烁的条灯犹豫了三秒钟,跟了进去。   酒吧里有只四五个酒客,却没有那个人。我想了想,问调酒师有没有看见刚才进来的人。   调酒师往酒吧深处一指。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朝里走,那里有一扇虚掩的门。门后是一条小巷,这是酒吧的后门。   我一只脚刚迈出去,肚子上立刻挨了狠狠一拳,然后天旋地转,被摁翻在地。   “你是谁,干什么跟着我?”那个人用英语低声问。   我的脸被按在地上,嘴唇被牙磕破了,胃还在死命地抽搐,可是我知道现在的情况糟透了,我必须快点把事情解释清楚,否则天知道会发生什么。   我忍着痛,努力说:“是误会,从背影看你像我一位朋友。”我很想多解释一下,但我的英语太差了,许多单词一急全忘。   “朋友,什么朋友?”语气中很是不屑,显然他并不相信。   我暗自咒骂着自己该死的第六感,看样子惹到黑道了。   “我在中国的朋友,叫卫先,他已经死了,你的背影像他,我很奇怪……”我努力组织着英文单词,在我说到“卫先”的时候,摁在我脖子上的手震动了一下。   “你叫什么名字?”   我忽然听见了熟悉的普通话,他是中国人?   “那多,我叫那多。”   那只钳着我脖子的手松开了,我挣扎着站起来,捂着肚子抬起头,对面的人站在阴影里,酒吧里的光线把他右边的脸颊微微照亮。   我向后猛的退了一步。怎么回事,死人复活了吗?   在那一瞬间,我真的以为那个半年多前,在上海希尔顿酒店十八楼跳下去的卫先,又活了过来(详见那多灵异手记之《幽灵旗》),不过想起卫先曾对我说过的话,我就反映过来,眼前的人一定就是卫先一心一意想要超越的胞弟。   “初次见面,我是卫后。”对面那半张年轻的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向我伸出手。   回到酒吧,坐在包间里,卫后依然在向我道歉。他那几下子手脚可不轻,我的胃还痛着呢。   “我听四叔公说起过你,他对你评价很高,谢谢你对我哥的照顾,刚才真是对不起。”   我需要补充说明一下卫后的职业,他和已经死去的卫先,以及背后的庞大家族,都从事着一个古老的行业——盗墓。而他们则自称为历史见证者。的确,以我对卫先的了解,他们在某些专业上,要胜过许多成天呆在书房里的学者。而卫后在其业内被公认为年轻一代最杰出的一个。   “幽灵旗事件”后,卫家辈份最高的卫不回已经放出话来,我是卫家的朋友。所以现在一见面就给了我个下马威的卫后对我十二分的抱歉,问他什么都一一回答。   他果然是冲着新出现的遗迹来的,这我原本猜到的答案,却让我生出了另一层疑惑。   马哈巴利普兰预言(4)   一个新出现的遗迹,固然可能会随之出土一些有价值的古物。但卫后可不是一个寻常小贼,无论以什么立场,他至少可以称得上一个大盗,而且是一个自视极高的大盗。这样的一个遗迹,竟然会引起他的兴趣?   除非关于这个遗迹,他知道些什么。   我心里这样想着的时候,嘴上的应答就慢了半拍。卫后一笑,主动说出了一段渊源。   “有一位印度的大人物,大概死了有两千多年吧,我看过他写的一些东西,提到他曾去过一个海边的部落,拜访一位在那里住了一百多年的……”说到这里,卫后略略迟疑了一下:“住了一百多年的神,但他到那个部落的时候,那个神已经死了,部落的长老告诉他,神在死前制作了一件神物,那件神物和神一起,永远埋葬在神庙里了。”   “那个神庙就是我的目标。”顿了一顿,卫后很坦率地说。   我能猜到卫后是通过什么方式看到那位两千多年前印度大人物的记录的,卫后这样说,当然是基本确定这次出现的遗迹就是记载中的那个部落。可他说的“神”,却让我皱起了眉头。   “你说的神,是不是指先知一类的人?”   在愚昧时代,经常会有先知的出现,他们或者真的有一些预言的能力,或者只是眼光独到,又或运气好一些而已。先知在部落里的地位也是很高的,通常仅次于神,是神的代言人。可是神……我还从没听说过哪个民间传说里真有神在部落里住了长达一百多年的,最后还死了,那还是神?   “先知活不了那么久的,不过我这也是一面之词,那么遥远年代的事情,我们通常只有一面之词。”   “那神是干什么的?”   通常被称为神的,总有主司的事务,就像维娜斯是爱情,阿波罗是太阳。我问话的方式有些含浑,但卫后还是明白我问什么。   “是智慧神,据说他为部落带来了智慧。”   关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神明,虽然自己并没有可以参照的经历,但曾经看过一大堆倪匡科幻小说的我,立刻就发现这实在是非常俗套的外星人造访地球的桥段,来到地球的外星人发现飞行器坏了,所以就只好和当地人住在一起,一直到死,其间传授了些基本知识给当地人,于是就变成了智慧神。   俗套归俗套,如果是真的话,对于那个临死前制作的神物,我还是相当好奇的。   “对了,我看报道上说,遗迹是一千三百年前的,怎么你说是两千多年?”   卫后微微一笑:“马哈巴利普兰又称作七寺城,传说这里原本有七座寺庙,但现在你只能看见一座,其它的都沉入海底了,所以这次海水退去遗迹出现,就被理所当然的被当作是被海水淹掉的其中一座寺庙。因为一般认为只有在帕拉瓦王朝时期,只有那些帕拉瓦国王们,才有实力在沿海的城镇建造规模宏大的庙宇和石雕,马哈巴利普兰曾经是康切普兰王国的首都城市。希望那些考古学家现在已经发现了真相,不过那样的话他们就要面对另一个难题,是谁有这样的实力建造了这些。呵呵,在我看到的文献里,巨大的石雕都是那位神的手笔呢,希望他最后的作品规模不要太大,否则我就要空手而归了。”   居然赶在正统的印度考古学家之前就作出了正确的判断,眼前这位年轻的“历史见证者”果然不负天才之名。   “听说这里的居民在遗迹上发现了一些不可思异的话,和这次的海啸有关?”我想起尼古拉告诉我的事。   卫后这回收起了挂在嘴角的笑容:“已经出现的石雕遗迹上,许多地方有用巴利文刻下的文字,真是让人惊讶,在这小镇上竟然还有一位老人认识这种古老的文字,其中出现最多的一段话,翻译过来就是,‘当再看见这一切的时候,你已经历了巨大的灾难,遵循我的脚步,希望你可以认清这个世界’。”   “这真是太让人难以相信了,那老人的翻译正确吗,据我所知巴利文如今没几个专家认识。”如果不是尼古拉打了预防针,我现在说不定会跳起来,怎么可能有人在两千多年前就预言了这场海啸!哪怕他是外星人。   马哈巴利普兰预言(5)   “我看过了,的确是这个意思。”   卫后也懂巴利文?不过我对他博学的惊讶立刻被那两千多年前谶言带来的震撼压了下去。   “要我们认清这个世界?通过海啸吗?这简直令人难以相信。”我自言自语,对面的卫后却一言不发。   “你怎么看?”我问他。   卫后耸了耸肩:“对于想不通的事情,我的态度就是不去想。”   我愣住,说:“像你这么没好奇心的人,还真是少见啊。”   卫后淡淡地说:“好奇心会害死一只猫,像我这样危险的职业,好奇心更是要不得的东西。”说到这里,卫后又笑了:“其实我也不是没有好奇心,这件事的确诡异,可一点头绪都没有,再怎么想都没用。”   卫后虽然这么说,我却没办法让自己的脑袋停止运转,想不通就不想,哪有这么轻巧的事,这次海啸可是死了三十万人啊。再说卫后想不通的事,我未必就想不通,说起来有些自大,但我所经历的那些事件,不论在开始有多么离奇,最后无一不被我找出了答案,当然,有些时候是答案找上了我。   我决定在马哈巴利普兰的这段时间,好好的调查这个遗迹,现在知道的信息还太少,从明天开始,希望能多找出些可供推断的线索。从刚才我就在想,这实在像圣经中那场大洪水。这位古印度的神留下的话,初看似乎预言了一场两千年后的海啸,可反过来,如果他并不是在预言呢?耶和华为了洗尽人间的罪恶而降下洪水,而他通过海啸来让人们看清这世界?   或许是为了弥补刚才的失礼,卫后向我发出邀请,如果在我逗留的这段时间里,他能找到那件神物的所在,就一起去探险,基本上那会在海底。我当然欣然答应,我想那个神及他的神庙和他创造的神物,会是我破解谜题的关键。   虽然我还有一些关于那位古印度大人物留下的记载的问题想要问,不过觉察到卫后似乎还有他想要做的事。互留了联系方式,我很识趣地告辞先回酒店,卫后只是邀请我最后同行,在那之前他显然想单独行动。   马哈巴利普兰在海啸中的罹难人数至少有99人,如果是一般时候,这是个惊人的数字,和海啸遇难总人数比,却算不了什么。整整一个上午,尼古拉不停地向我们介绍着灾后重建的情况,哪里重栽了多少树,哪里的酒店经过修整,海岸庙宇旁的旅游商店又是怎样的焕然一新……碧海兰天,沙滩和鹅卵石,我所看到的是我一直梦寐以求的那种旅游胜地,海啸的痕迹似乎真的被抹干净了。尼古拉甚至告诉我们,因为长年旅游而积累下来的垃圾都被海水带走,现在的沙滩已经恢复到最原始,最干净的状态。   露天的浅浮雕群、有条理分布的寺庙群、人工建造的洞穴群,尽管以最走马观花的速度,我和王嫱的相机还是拍个不停。古老印度文明和孟加拉湾的美景交织在一起,这是我见过最好的人文和自然景观的结合。我相信就算没有那个谜雾重重的新遗迹,在这里的每一天也会过得非常充实。   下午,我要求尼古拉带我们去那个新遗迹,王嫱也很有兴趣。这个遗迹在不久的将来肯定会成为新的旅游点,所以尽管有那些让人困惑的文字,但尼古拉也完全没有立场拒绝我们的要求。相信不久之后,那些刻在岩石上的巴利文会成为导游们大加发挥的解说项目。   车子最多只开了二十分钟就到达目的地。那片海水退出来的沙滩依然处于开放的状态,我只看见一两个貌似考古人员的印度人在勘察和记录着,其它都是些普通的当地居民。   视线内的岩石雕像和浅浮雕有十几处,比当时在网上看到的新闻照片要多的多,应该是最近几天海水向后退去露出来的。有一些是传统的印度宗教题材,比如象、狮子、飞马,还有一些则是石结构建筑的残骸。那些雕刻作品,虽然经过了海水长时间的侵蚀,从轮廓里还能看出当时有多么精美。   王嫱略有些失望,和上午看过的那些海岸庙宇相比,这片遗迹要逊色许多。她倒是主动问尼古拉,他说过的那些文字在哪里。   马哈巴利普兰预言(6)   尼古拉指着浮雕说:“几乎所有的雕刻作品上都有那段巴利文,只有那一段,没有发现其它的记载,所以你在上面看到的文字符号就是了。”   我和王嫱立刻跑到最近的一座睡狮雕刻前细看,果然在睡狮的脚下看到了一行文字符号。   我拍了照片,然后问尼古拉:“这些雕刻已经被侵蚀的很厉害了,怎么文字倒还能分辨?”   尼古拉叫来了一位考古人员,把我的问题转达给他。   “一般来说,这样程度的侵蚀足以把浮雕上的文字完全模糊,之所以现在还能看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当时刻的非常深,这种情况很奇特,联系到这些文字的内容,说这段话的是一位婆罗门教的神,传说神降临在这个部落很长的时间,或许正是想让今天的我们能看到这句话,所以神才命令部落的人刻得格外深吧。”   他说到“神”的时候表情十分自然,倒是尼古拉神情有些尴尬,我猜想这位考古人员是否是印度教的信徒。关于这个部落,他倒也不是一无所知。那个神现在已经被定性为婆罗门教的神,不知道他是从哪里看来的。据我对婆罗门教的了解,其信奉的神神数众多,并且千奇百怪,是非常巨大的家族。   “原本不是说是帕拉瓦时期的七寺之一吗,你刚才说的部落是什么?”尼古拉显然不了解最新情况,问道。   考古队员此时倒露出了尴尬的表情,说:“我们原来是这样以为,因为雕刻题材比较相近,可是从这几天海水退去而露出的新遗迹看,是比帕拉瓦更早的时期。距今至少有二千至二千五百年,说不定更久。”   尼古拉惊呼了一声:“那么早这儿就有人居住吗,我的历史知识里可从来没有这些。”   “我们猜测是一个原本只存在于传说中,和婆罗门教中某位神祗有密切关联的部落,相关资料很少,我们正在加紧从文献中寻找线索,同时也希望海水完全退去后有更多的发现,你知道,海岸线每天都在变。”   我给这些雕刻挨个拍了照片,还拍了一个雕刻上奇异图案的特写。这些图案是眼前的动物雕刻最异于帕拉瓦时期雕刻的地方,它们存在于那些动物的头或背上。考古队员推测说可能是这个部落特有的图腾,但说不通的是,这些图案并非完全一致,确实有一些是重复的,但总的来说至少有三个不同的图案。可惜绝大多数的图案已经看不清,只有在一尊大象的前额,也就是我拍了特写的那里,还留有一幅依稀可辨的图。   那是一幅由一条线和线两边共九个不同符号组成的图案,考古队员承认,从未见过类似的文字或符号,但这应该是有意义的。   整个参观遗迹的过程中,总是有一些老人或妇女,在雕刻前或凝立或跪拜,嘴里念念有辞,表情严肃而虔诚。   晚上我在镇里找了个网吧,把这幅特写传到一个BBS上。   那原本是个相当专业的符号学解码英文网站,在一年多前还相当冷清,可自从《达芬奇密码》在全球范围热卖,这个网站也热门了起来,许多门外汉也上去掺一脚,其中就包括我。这种地方从不缺乏专业人士,希望有人能把这幅图破译出来。   卫后并没有联系我,第二天也没有。那天他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但我想还是等他的消息比较好,毕竟我们并不太熟。   那段巴利文字始终困扰着我。接下来的几天里,我白天游玩,晚上在各个酒吧里和当地人聊天,我能感受到他们的惶然。这段文字把海啸的阴影扩大了十倍,重重地压在他们心上。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到那片海滩上祈祷,他们认为一定是自己以前做错了什么,神灵才降下这样的惩罚。可是他们不知道这是结束,还是开始,他们要负出多少代价,才能做到神所说的“看清世界”。   经受多年文明熏陶的人本来不会如此轻易地把一切诉诸于虚无的神明,但在海啸区,许多亲身经历的人甚至精神崩溃,人们的心理已经变得无比脆弱,现在这个突然出现的遗迹和这段文字,在海啸区灾民心中产生的巨大波澜,是普通人难以想像的。   马哈巴利普兰预言(7)   所有海啸经过的地方,至少沙滩都无一例外的退回到数十年前未开发时的状态,但现代文明顽固的在短时间内又把旗子插了回来,如果神所说的认清这个世界,是指现代文明的反自然之处,那这次海啸会不会真的只是一个先奏呢?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   躺在Quality Inn Mgm Beach Resort舒适大床上的时候,我在自己以往所知的基础上,大胆设想了各种可能。神灵存在吗,神灵的概念是什么?虽然我很清楚现代科学的局限,但也一直不相信一个造物主般的绝对意志的存在,所以假设那个神是某种拥有高度发达文明的生物的话(对于这个设想我其实深感无聊,尽管经历多姿多彩如此,到目前为止也从未见过外星人),与其相信他可以跨越时间的维度准确预言两千多年前的事,还不如说他有能力在特定的时间在地壳上搞场爆炸产生海啸来得可能性大。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又去了遗迹海滩几次,但沙滩上并没有新的进展,只是多了几尊雕像。王嫱对那里已经没有什么兴趣,而且她对于海边庙宇和大片的浮雕群也缺乏热情,我看她仍是旅游的心态而不是度假。在扫荡了马哈巴利普兰的小商品市场之后,她开始怀念马德拉斯,抱怨在那里的时间太少。一直陪我们住在Quality Inn Mgm Beach Resort的东道主尼古拉非常的尽职,和我商量之后,决定陪王嫱回马德拉斯玩几天,而我则继续在马哈巴利普兰的度假。   BBS上我的贴子没几个人回复,有好心人表示如果就只有一幅图是不可能破译的,因为可能性太多,我又没写清楚来龙去脉(虽然网上多是离奇的消息,我却不喜欢听风就是雨,而且已经习惯对超自然事件守口如瓶,所以贴子里只有一幅图和对破译的请求),勾不起别人的好奇心,很快贴子就沉到了后面。   王嫱返回马德拉斯的第二天,也是我来到马哈巴利普兰的第五天晚上,我接到了卫后的电话。   “那片海滩今天有了新发现,我估计你会感兴趣的,有空你明天可以去看看。”他说。   “谢谢,你有线索了吗?”我没问是什么发现,国际电话很贵的,电话里也没法说得多清楚,明天一去就知道了。   “嗯,你什么时候离开?”   我算了下日程:“大后天就要回马德拉斯了吧。”   “或许赶得急,我还需要调一些设备过来。”   第二天清早我赶到遗迹的时候,那里的考古人员明显比前两天多了几倍,他们围在很靠近海水的地方,那里有一大块新露出来的石头。   我快步向那里走去,到近前我发现,那是一块天然的长方型巨石,如果没想错的话,其中的一面上应该有浮雕。巨石被沙子埋住的部分已经挖开,显然是为了让浮雕露出全部的内容。这块浮雕受到这样重点的照顾,内容应该和我刚才经过的有很大不同。   杰尼看见我,和我打了照呼,他就是我第一次来这里时碰到的那个考古队员,我前几次来的时候都碰见过他,已经相当熟悉了。   “嘿,我想你会对这感兴趣的,这真是惊人的发现,看样子是一组记录当时那位降临在部落里的婆罗门教神日常生活的浮雕。一共有六幅,我想这是印度今年最重大的考古发现之一了,非常有价值,也非常神秘。”杰尼对我说,这位有神论者开口闭口都是神神的,这些浮雕的出现让他很高兴,因为这为神的存在提供的证据。   我朝他微笑着点点头,惦记着他说的“非常神秘”,加快了脚步,走到向海的那面,把目光投注到浮雕上。几个人正在细心地用小刷子刷去嵌在浮雕上的沙,另一些则在清理底座。   这组浮雕分两排共六幅,这块石头的质地看起来相当的紧密,经过了那么多年海水浸泡,六幅图的主体仍然能轻易看得出来。   第一幅图就很好的说明了为什么杰尼会有“非常神秘”之语。雕刻者的水平很高,能很好地传达出要表现的东西,正因为刻得易懂,我才在刚看第一眼时,就发出“这是什么”的低呼。   马哈巴利普兰预言(8)   在这幅图上,一群人匍匐在地,头都高高仰起,每个人都大张着嘴,有的惊讶,有的虔诚。他们朝拜的对象,是一个飞在半空中的人。说他是人其实很勉强,它没有面目,腰部以下没有脚,仿佛只有一缕轻烟,手也是虚影。古印度的神形象都大异常人,相比起来这个还是不算特别凶恶的。虽然这位神的形象很玄,但从浮雕的整体风格来看,是写实的,也就是说确实是有过这样的情形,才会刻上去。第一幅代表开始,这或许是在述说这位婆罗门教的神初次降临时的情景。   我仔细地看画面的每个细部,都没有发现飞碟之类的东西,那位神身上也不像穿了个人飞行装置,画面上的情景,倒和现在一些寺庙里佛经故事雕刻有些相像,那些神佛无凭无借,飞在空中。   第一幅图带来的冲击让我盯着它看了好久,等我把视线移到第二幅图,却发现那位神的形象变了,如果画面的中心人物是同一位的画。这个神的形象开始向人靠拢,有手有脚,只是面目依然不清。神似乎在指挥人建造房屋搬动石像,但那画里的人一个个都力大无比,几个人就在抬一块看上去以吨计的石块,还有一块石头没有任何的支撑,悬空在神的面前。   第三幅图上只有神,他好像在地上画些什么,第四幅图很像连接着上一幅,神蹲在地上,依然没有脸,但给人的感觉是在思索。我注意到考古队员正在用刷子刷这两幅图画面外的地方。   “哦,我们觉得那里应该有四幅小图,看起来是第三和第四幅主图的补充,很可能是神经常画或经常思考的,但可惜小图刻得不如大图深,已经看不清了。”杰尼走到我身边说。   果然,就算凑上去看,如果不是杰尼的提醒,我很难分辨那上面曾经有过雕刻,还只是石头自然的凹凸不平。不过细细看去,其中有一幅的模糊痕迹,却让我有点熟悉。   我拿起数码相机,调出前几天拍的那张特写,就是我传到网上去的那张,开始对比。   “怎么了?”杰尼问。   “你看,这是不是同一幅?”我指着数码相机显示屏上的特写照片问他。   杰尼眯起眼来回对比了几次,突然用力拍了下我的肩膀,险些把我的数码相机震到地上。   “就是这张,你可帮了大忙了,我们怎么就没注意到。”   他飞快地向同伴大喊了几句,我听不太明白,他和我说话的时候语速可没这么快。立刻就有两个人跟着他往回跑,看样子是去对比先前那些被认为是图腾的图去了。   第五幅图是在室内,神和一些人在一起,像在开会或讨论什么。第六幅图上神明显非常高兴,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向上弯起的嘴和眯起来的眼睛,可周围所有的人却并没有类似的神态,反而都很悲伤的样子。   这些图代表着什么呢,神从空中来,符合神的定义,我听说一些古石刻上神穿着被疑似飞行装置的东西,还有飞碟,但这里没有,第二幅图里小小的帮助一下当地的人,以有神论或外星人造访落后地球的逻辑也很正常。但后面的图就十分古怪,可以看出神长时间地被一件事困扰,如果说神在这个部落呆了一百多年,这些图是神在这些年里行为的概括性描绘,那这位神被困扰的时间就长的惊人了。如果第六幅图才代表困扰的结束,那么这一百多年的时间里,这位神都在困扰吗?至于第六幅图众人的悲伤或许可以联系卫后所说的话这样推测:神解决了困扰,但自己却快要死了,所以信徒们如此悲伤。   另外,这些记事图里,并没有一幅和对海啸的预言有关啊。   我对着浮雕出了一会儿神,杰尼又跑了回来,他再次拍了拍我的肩膀,不过这次轻了许多。   “你说的没错,是那些图,这样就很好理解,神所经常画的图案,对于信徒来说就有相当的神圣性,这就和图腾差不多了,在进行动物雕刻时很自然的就刻了上去。为了感谢你的帮助,我告诉你一些我们在文献里的新发现。”   马哈巴利普兰预言(9)   “哦?”我立刻瞪大眼睛望向他。   “不过你别期望太高,只是一小点资料,来自于一位两千多年前苦修者的笔记。这个部落被称为摩罗部落,又叫思考的部落,传说神住在这里,经常和部落的长老讨论,启发他们的智慧,所以摩罗部落出了很多智者。最有名的一位智者,在佛祖释伽摩尼修行的时候,和他进行过讨论,给了佛祖许多启示呢。据说神一直在思考这个世界的秘密,最后破解并离开了。”   世界的秘密?我敲着脑袋,想起了那段预言。这两者对应起来了,神思考世界的秘密,最后知道了,也希望凡人能知道,所以留言后人。那么世界的秘密和海啸是什么关系呢?而且如果把它定义为神,神不是该最清楚这个世界的吗,就像佛祖悟通了一切才能成佛一样,神回过头来思考世界的秘密,这不是自相矛盾吗。而如果说那是某个高智慧生物,先不说他是怎么来到地球的,飞行器在哪里,他干嘛要在地球上思考这种哲学问题?   我总觉得应该能有大进展,却一时拿捏不住突破口在哪里。   “其实以浮雕来看,神思考的东西就是浮雕旁已经看不清的四幅图,哦,其中一幅已经可以确定了,但如果这里面就有世界的秘密,实在是……”   就是那四幅图,我居然还想在了杰尼的后面,那四幅图就是连接海啸和认清世界的关键!这真是惊喜的进展,我坚信这样的推论不会有错。   生活的戏剧性在于,往往你以为会怎么样的时候,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们总是高估自己对事情的把握能力。看起来我在解开遗迹之谜上进了一大步,可其实呢?我回去对着那个奇怪的图案看到眼酸,却发现自己要从这上面找到突破口的努力是徒劳的。不管那个死在两千多年前的家伙是不是神,如果他都要花一百多年的时间才能想通的话,我凭什么以为自己能看出什么道道来。   卫后的电话给我带来最后解密的希望,那是在我离开马哈巴利普兰的前一天晚上。卫后租来的摩托车就在酒店外等着我,时间是凌晨两点。   在离遗迹沙滩不远的地方,我们登上摩托艇。我曾经以为卫后所说的设备是潜水装备,没想到我看到了一个漂浮在海面上的金属平台,白天它一定不在这里。   平台的中间有个圆洞,下面连着一根粗大的管子,我想我们就要从这里下到海底,看起来卫后在天黑后的短短几小时里已经做好了前期准备,这根管子的出口,应该就是传说中神死后就一直封闭的神庙入口吧。   卫后把摩托艇拴在浮台边,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遥控装置,按下按钮,随即平台一阵震动。我不禁失笑,原来他用的是暴力手段,想来也是,要在几个小时里把这个通向海底的管子接到神庙的入口怎么可能,这么多年下来那入口不知被沙埋得多深呢。   “我们从神庙顶上下去,你没来的时候我已经炸过几次,太猛的话设备受不了,这回应该炸通了。”他从船上探出身子,扒着平台用手电往下照,又说:“还好这里到海底只有十米深,不然这根管子可承受不了压强,好了,我们可以下去了。”   这根不知什么材料的管子里居然还附着条软梯,最下面通到个金属的半圆罩子,爆炸是在金属罩里发生的,金属罩底部的橡胶物密闭性相当好,没有海水渗进来,而罩里原本的海水,都已经流到那个炸出的大洞里去了。   软梯一直放到了洞里,从神庙的天顶上,两个两千多年后的不速之客踏入了这块神的居所。   期望越大,失望越大。直到我微闭着眼,坐在从新德里飞回上海的班机上,都难以相信,费了如此大周折进入的那座扁平飞碟状神庙,里面竟空空荡荡。   我看见了一具骨骸,我不知是否该称那为骨骸,因为实际上只有一颗头颅。那很像是灵长类生物的头骨,大小和人相仿佛,区别在于上面没有本该是鼻子的部分,也没有牙。头骨平放在神庙的中央,仅此而已。难道这是一种只有头的生物,还是他的身体部分没有硬骨?没有任何文字或图像雕刻的记载,没有任何高科技的痕迹,甚至找不到可以正常进入的门,这是个完全密合的建筑,两千年来海水和沙石都未能渗透。   马哈巴利普兰预言(10)   让我哭笑不得的是放在头骨旁的一个拳头大小的水晶球,这就是神在最后的作品,或者这就是他看清世界的方式?从水晶球里?这的确是一种方式,从古至今人类的预言家们很喜欢水晶这种物质,这位神应该能做得更好。可如果只是这样的话,却真是个让人失望的结果,水晶球可以营造出相当特异的力场,这在我并不是闻所未闻的事。   头骨和水晶球都被卫后带走了,卫后本要让我选一样,我拒绝了,原因很简单,我无法向机场的安检解释,也不愿没风度地托卫后带回国后再交还给我。   或许神从水晶球里看到了这场两千年后的海啸吧,无论怎样,这次我的印度之行还是比我原想的要有趣的多。我吁了口气,睁开眼睛,空姐正在发上海的报纸,我要了份自家的《晨星报》。   看到国际版的时候,一则报道让我脑中电光火石地闪过一个念头,我狠狠地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让不远处倒饮料的空姐奇怪地看了我一眼。   报道其实并不新奇,这次海啸马尔代夫全国被淹,至今大多数的国土海水未退,就算海水退去,这个岛国也迟早会被逐年上升的海平面吞没,世界上所有的低海拔岛国都面临这个问题,现今的科技甚至可以把这些国家的消失时间表列出来。   今天人类的科技已经可以预言某些地方在不久的将来会被海水吞没,无论那位神的真实身份怎样,他当然知道古马哈巴利普兰会被海水吞没,甚至只要一位地质专家就可以进行类似预言。而被海水淹没的地方,如果有朝一日重新露出水面,那必定是沧海桑田,经历了巨大的变故。这不是多么神奇的预言,而只是一个简单的推理啊。那段巴利文上不是只提到“巨大的灾难”,并没说是海啸吗,如果是预言,何不把海啸清楚地写上呢。   我再次敲打自己的前额,想得太复杂,反而被自己误导了,这位我估且称为神的家伙,希望在几千年后仍有人知道他的存在,就随便做了个预言,就是这样子。虽然也算是超自然事件,但不是每个我碰到的超自然事件,都是有阴谋的啊。当地的居民因为海啸造成的精神压力而被误导,我则因为以往的经历习惯把事情复杂化。唉。   只是当年那位神所思考的问题,看来将成为永远的谜了,凭一幅图是不可能解密的,随便调教出来的部落长老就有启发佛祖的智慧,这幅图里不知藏着多么深奥的哲学命题呢。   神秘的来访者(1)   虽然没带回头骨和水晶球,但我有自己纪念这段经历的方式。   那幅图被打印出来,装进一个木框里,挂在书房的墙上。日复一日我都能看见它,或许几十年后我也能领悟什么。   我以此作为终结的句点,可在句点画完不久,新的篇章就开始了。   从印度回来不到一周,梁应物的神秘假期结束,重新出现在我面前。这位拿着大学讲师身份当掩护的老同学经常会以各种理由向学校请长假,之所以至今未被开除,是因为他的另一重身份——X机构研究员。   和他喝咖啡的时候,我没问这次出的任务是什么。虽然我对此非常好奇。这家伙涉及工作时严格执行保密条款,十分无趣。以往的经验,只有在X机构的某个研究要派到我用处的时候,才有机会接触到一些内幕。   相对他的守口如瓶,我可是经常会把自己的经历原原本本告诉他,比如这次的马哈巴利普兰之行。好奇心也是需要有人一起分享的。分享是一件快乐的事。   让我有些困惑的是,刚开始讲述不久,对面这位冷面帅哥的脸色就变得有些古怪,直到我口干舌燥地把整件事情讲完,他脸上的古怪神情都没有消退。   “怎么这幅表情,有什么不对劲吗?”我问。   “你现在的结论,是那位头骨的主人,只不过判断出大概的地质演变,所以进行了模糊的预言,这次的海啸和他并没有关系?”梁应物缓缓说。   “是啊,我一开始被迷惑,想的太复杂,应该就只是这样而已。”   “你知道它究竟是人,还是外星生物,还是地球上的另一种生物?”梁应物问。   “不知道。”我老实回答。   “你知道他为什么降临到那个部落,又为什么呆了那么久?”   “不知道。”   “你知道一直困绕他的是什么问题,最后他找到的答案又是什么?”   “不知道。”   “你知道他临死前唯一的遗物真的只是占星师用的那种水晶球,或者它的使用方式和那些预言家们一模一样?”   “不知道。”回答到这里,我已经有点恼羞成怒,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有这么多东西不知道,你怎么能肯定,那些刻下的字,只是为了让后人知道他曾经存在过?他说的看清这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愣住,好像在这么多事情不清楚的情况下就下判断,的确草率了些。不过被梁应物这样问脸上有些挂不住,反驳道:“你问的那些我虽然不知道,但也没有人会知道了。我只能根据现有的线索,进行可能性最大的推断,怎么,对此你有什么意见吗?”   梁应物微微摇了摇头:“其实我也觉得你的推断很有道理,如果换了是我,也会这样想的。”   “那你刚才东一句知不知道西一句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故意找我麻烦吗?”   梁应物又摇了摇头:“虽然我现在也觉得你的结论是有道理的,但我比你多知道一点,所以会有疑惑。”   “哦?”我立刻来了兴趣:“难不成你这次出的任务和马哈巴利普兰的遗迹有关?”   “那倒不是。”梁应物欲言又止,竟然沉默了起来。   我眉头一皱:“怎么话讲一半就缩回去了,又是你们X机构的绝密文档,说不得吗?那你刚才就别说,现在来吊我的胃口算怎么回事。”   梁应物苦笑:“好好,既然我说漏嘴就告诉你算了,好在不是绝密,否则再怎样我都不会透露的。”   我竖起了耳朵。   “去年十二月二十六日,从苏门答腊西南侧的爪洼海沟深处传出一组高能粒子束,全球少数几个机构监测到这一奇特现象。”   高能粒子束?我在脑海里搜索关于这个物理名词的记忆,各种宇宙射线就都是高能粒子束吧,可以穿透固体,来自于遥远而庞大的各种宇宙天体。怎么地球也自产高能粒子束吗?没听说过,应该不可能吧。   神秘的来访者(2)   等等,十二月二十六日,那是……   “就是海啸的同一天?爪洼海沟是……”我问。   “爪洼海沟就是引发海啸的大地震震中,那束高能粒子在地震发生前不到一分钟产生。可是,”梁应物露出些许困扰的神色:“现阶段人类只能用大能量的对撞机产生粒子束,况且实验室里产生的粒子束,能量和我们这次监测到的差太远了。”   “这么说高能粒子束不是地球产生的?”   “地球没有任何自然条件可以产生这样的粒子束,反过来说,这束高能粒子的粒子排列和间隔很不自然。”   “不自然?什么意思,怎么个不自然法?”我问。   “苏州园林里的树木自然吗?”   “天天有园艺工人修剪,当然不自然。”我明白这是梁应物用比喻的方式向我这个外行人解释。   “你是说,这束高能粒子代表着某种意图?”   “现阶段的科学无法解释地球怎么可能产生这样的高能粒子束,如果用排除法,那么这束高能粒子就是非自然产生,非自然产生当然就有某种意图。”   “那是什么意图?”我急着追问。   梁应物摇了摇头:“如果你从来没有见过鸟,有一天突然看见鸟飞过眼前时,会知道它想要干什么吗?”   一个从来没见过鸟的人,刚看见鸟的时候,只会惊讶这是什么,为什么可以飞,判断鸟想干什么,只有成长到鸟类学家的程度,才可能了解。梁应物的意思是,现在人类最杰出的科学家在面对那束高能粒子的时候,能做的也只有惊讶而已。   我对高能粒子所知实在太少,分不清这东西和无线电波有多大的区别,所以就说:“不自然排列的高能粒子,你说会不会是某种通讯的手段?”   我话音未落,就见梁应物笑了。看来我这个门外汉又犯了某些可笑的错误。   没想到梁应物却说:“虽然没有人能进行准确判断,但研究者们还是进行了各种大胆的推测,你说的通讯也有人提出来过。”   “那你笑什么?”我没好气地问。   “因为你的推测居然和我一样。”   “啊哈。”我忍不住露出一丝得意之色,梁应物的学问可是我没法比的。   “不过推测其为通讯方式也有很大的漏洞。高能粒子虽然携能极高,速度依然不可能突破光速,和普通无线电波比,弱点明显。如果我们忽略它对人体的伤害,也用高能粒子束通讯,以现在全世界的无线电通讯每时每刻承载的信息量,耗尽地球的所有能源,大概都很难撑过一秒钟。当然我们也没那技术。”   “可是说不定用高能粒子当通讯手段有着某些无线电波无法替代的功用,而且随着科技的进步,产生高能粒子所需的能量也一定会随之下降。”在大胆推测的基础上,我认为梁应物说的那些困难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梁应物点头道:“你说的当然有可能,但推测毕竟只是推测,就算把它当成通讯手段来看,如果没有进一步的资料,也永远无法破译其中的信息。”   我心里忽然一动,问:“高能粒子束出现的地区,应该已经在斟察了吧,有结果吗?”   “斟察?人类的手还没有深得那么长,海洋里本就有许多未解之谜,这束高能粒子产生的那片海域,大地震过后海底早已经天翻地覆,派几艘潜艇去转一圈又能找出什么蛛丝马迹来。这件事最终都没有答案,监测到这束高能粒子的机构,很有默契地没有向公众发布。”   不用说,X机构就是接到讯号的几个机构之一,恐怕一些大国也有类似的机构收到。   这场海啸的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原本以为马哈巴利普兰的预言只是偶然,而此刻,我也和梁应物刚才一样,心里满是狐疑。   “这束高能粒子是发往哪里的?”我想起这件重要的事。   梁应物慢慢喝了一口咖啡,看着我,竖起一根手指。   我顺着那根手指抬起头,穿过咖啡馆矮矮的天花板,那个方向是……   神秘的来访者(3)   “外太空?”   “是的。”梁应物给了我肯定的答案。   二零零四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地球印度洋的深处,强烈地震的前夕,一束高能粒子射向了宇宙深处的某个地方。在那条线路上,没有人类观测到的星球。这有两个可能,第一个可能是,那是通向某一颗行星,遥远星空的不发光行星是很难被画入人类星图的;第二个可能是,那束高能粒子的终点,是人类视线难及的宇宙深处。   和梁应物聊天的当晚,我又花了很多时间研究挂在我书房的图。当然是白费工夫,在我看来,这两千多年前的雕刻图案纯粹是鬼画符。   等到我快对书房里的图视若无睹之后,一个陌生人的电话却让我重新记起马哈巴利普兰的经历。   那时已经是三月底,多灾的印尼又经历了一场里氏八点五级的大地震,当天连上海都有震感。我一向晚睡晚起,感觉迟钝,所以轻微的震动并不能妨碍我一觉睡到上午十点半。   到报社叫了一份外卖,我例行开始浏览各大新闻网站的新闻,看看有什么可以让我做文章的。并不是每次这样做都有收获,确定没有哪篇上海新闻值得我跟进做深入报道之后,我取来部里的热线电话记录本,看看从昨晚到今天上午的市民来电里,有什么线索。自从《晨星报》对市民举报新闻实行高额奖励后,热线电话响起来的频率就高了许多,我们社会部记者的稿源也就不像从前那么吃紧。   最近十小时里的来电记录有六页之多,我用铅笔在感兴趣的记录旁做三角记号。一遍看完,共做了七个记号,桌上送来的外卖已经快冷了。我准备先几口把盒饭干掉,再进一步筛选一下。就在这个时候,我桌上的电话响了。   “你好,请问是那多吗?”   一个男人的声音。普通话不太标准,但听不出是哪里的口音。   “是的,您哪位?”   “这样问似乎有些唐突,不过上个月二十五日,你是否曾在EYES网站上发过一个贴子?”   我立刻就愣了。   EYES就是那个解码网站的名字,但这个人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再次回想了一下,确定自己注册EYES的BBS时并没有填写正确的联系方式和真实姓名,在网上免费注册几乎没人会这么干。我填写的唯一真实信息就是国家和城市——中国,上海。还有我并不怎么用的英文名——NADO.无论他是BBS的版主还是用黑客手段看到了我的注册信息,都没可能据此找到我的啊。   我还在惊疑不定,电话那头因为我长时间没有声音,再次问了一遍:“请问二月二十五日,你是否在EYES上发过一个贴子,内容是一幅需要解密的图?”   “你是谁,我们认识吗?”我反问道。如果他认识我,还有可能通过NADO猜到我的身份,因为这和我名字的拼音非常像。   “不,我们没见过,如果不是那个贴子,我也不会知道你的。”我刚才的问题实际上已经承认我就是发贴者了。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哦……这并不是关键,我对那幅图很有兴趣,如果可能的话,我们能否见一面,我有些问题想要向你请教。”   “好的。”我立刻就答应了。这个人虽然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但他自己也一定知道这幅图所代表的东西。在去过马哈巴利普兰的遗迹和知道爪洼海沟的高能粒子束后,这个从天而降的新线索对我有无穷的吸引力。   原来以为永远无解的谜团,突然又有了松动的迹象,哪怕这个人再怎么神秘,甚至还可能有点危险,我都要想办法把事情搞清楚。   有人爱财,有人爱名,有人爱色。这些我当然也喜欢,但最诱惑我的,却是真相。知道事情的真相,只有少数人知道,把全世界都蒙在鼓里的真相,能让我产生极大的满足感。这就够了,名利色的作用,还不都是让人获得满足吗?   “我们什么时候见面?我随时都可以。”他显得很高兴。   神秘的来访者(4)   “就今晚吧,你知道衡山路的耕读园吗,那里的包厢很安静,私密性也不错。八点好吗?”   “谢谢你,晚上见。”   挂了电话我发了好一会儿愣,等到热线电话接线员大声问了好几遍“记录本在谁那里”   ,才回过神来。这时也无心再筛选新闻线索,随便选了个邻居老头在家里大肆收集破烂,搞得大楼里臭气冲天的投诉,就匆匆出了报社。   采访完毕发了稿,时间是晚上六点不到。我再叫了份外卖,然后打开IE浏览器,点进EYES的BBS.用搜索功能翻出自己的贴子,最后的一条回复依然是二十多天前的,这贴子已经算是彻底沉了下去,如果不是有心人像我这样查,绝看不见这个贴子。   从以前的回贴里判断不出谁对此感兴趣,或许给我打电话的人根本没有回贴,因为他也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吧。让这个贴子沉下去,然后单独找到发贴者,是保守秘密的最好方式。   我提前半小时到了耕读园,要了一壶冻顶乌龙,开始安静地等待。八点整,一个穿着长风衣的男人走进了包厢。   这个男人一进来,我心里就生出一股极不舒服的感觉。我上下打量着他,这时节上海的气温已经开始转暖,穿长风衣固然有些不合时宜,可也不至于让我有这样的感觉啊。   男人脸略圆,相貌普普通通,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就连一双眼睛也平平无奇,瞳孔有些混浊,顾盼之间显得没有精神。我有些失望,但心头的不舒服却依然存在。   “你就是那多吧,冒昧来访,你可以叫我张明。”   什么叫“可以叫我张明”?我一边心里嘀咕着,一边站起来,以为他要和我握手,却没见他伸过手来。   我犹豫是不是要主动伸出手去,可这位张明却没有一点反应,两个人对站着,气氛有些尴尬。   “哦,请坐,请坐。”张明作了个“请”的手势,我们终究是没有握手。   我有些郁闷,开口问道:“张明先生,怎么你还有其它的称呼方式吗?”   “那是我的中国名字。”   我意外的再次打量他,怎么看他都不像是外国人,难道是韩国或是日本的?   “你不是中国人?”   张明轻轻点了点头,一般人这时候该进一步自我介绍了,哪国人本名是什么之类,可他却端坐着,丝毫没有解释的意思。   我的眉毛轻轻皱了皱,怎么好像是我有事要求他一样,什么态度。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心里有点不满,问话的语气就没那么客气。   “我看到你的帖子时,距离你发贴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而且你注册这个网站的时候,是在一家网吧把?”   “是的,这和我的问题有什么关系吗?”当初我是在外地出差间隙,泡网吧时发现的这个网站,没想到连这他都调查出来了。心里很是吃了一惊,脸上可没显出半点来。   “这就是了,我头一次就扑了个空。直到你三天前再次上那个BBS,我才确定你的位置,好在那次你是在家里上的网。”张明说话间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我却终于忍不住把惊讶露在了脸上。   三天前我确实上过一次EYES,只匆匆扫了一眼就关了窗口,最多不超过五分钟。就凭这五分钟眼前的张明居然从IP地址查到我的真实住址,再通过这个住址确认我的姓名工作,一个电话打到我单位来。恐怕要是桌上的电话没人接听,他会打我的手机或家里的电话吧。   一个黑客的技术再高,没有公安部门的数据,可能做到这一步吗?眼前的这个普普通通的张明,背后的势力不小啊。   “那先生能否告诉我,是从哪里看到这幅图的呢?”张明并不在意刚才说的话有多么惊人,单刀直入地开始问他关心的话题。   所谓“关心的话题”也是我的猜测,因为问这句话的时候,不论是语气还是眼神,这位张明先生都没有任何变化,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平平淡淡。   神秘的来访者(5)   这些年我见过的角色够多了,从没看到过像张明这样把扮猪吃老虎演绎的如此完美的人。   刚才他已经回答了怎么找到我这个问题,所以尽管我对他还有诸多疑问,有来有往,我也总得回答了这个问题,才好反问回去。他先前淡然述说的一番话,背后的份量够我好好的掂量一番,不能做得太张狂了。   “在印度的马哈巴利普兰,那里新发现了一批遗迹石刻,这是在那些石刻上发现的,我怀疑有特殊的含义,就放到网站上让大家看看。”   “就看到这一张图吗,还有什么?”   我心里有些不愉快,即便你很强势,但我也不是随便哪里冒出来的家伙就能压一头的。不解释自己的意图还问东问西,当自己是长官在询问下属吗?   “没有了,还有几幅图已经看不清楚了。”他如果不讲清来意,我不会再透露其它的发现。   “这样啊……那谢谢了。”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竟然想就这样走了。   “等等,你不准备解释什么吗?”我把他叫住,脸上忍不住露出怒色。居然有如此不懂道理的人,连场面话都不说两句就想拍拍屁股走人?   “真是非常不好意思,但一些事情不适合告诉你。”这明明是句很嚣张的话,张明却说得很诚肯似的。   我本来以为他还有很多事情要问我,是我先告诉他还是他先解释并不重要,不料他知道我是在印度发现那张图的,就好像再没有想问的事情,让我一股火窝在心里。   我不是死缠烂打的人,他这样的态度,我也不会贴上去追问,只得自认悔气。   张明已经站了起来,再次向我道谢,我把不快全都放在了脸上,没有理会。   他走出包厢的时候,我忍不住问道:“你这就准备自己跑去印度吗?”   张明想了一下,然后回答:“是的。”   我重重哼了一声:“过河拆桥,你还做得真彻底啊。”   张明听我这样说,欲行又止,转过身来道:“那先生,我这样做,的确有自己的苦衷,一些事情,我觉得你还是不用知道的好。”   我又哼了一声表示不屑。   “这样吧,我去印度如果有发现,又适合你知道的,会告诉你。”   我还是没理他。什么叫适合我知道?多半他会认为什么东西都不适合我知道,这句话说了和没说有差别吗?   最后的结果是连单都要我自己买,虽然是小钱,却更加深了心中的不爽。嘴里念着这个张明,走到耕读园门口的时候,却见到一个两三岁大的小女孩骑在父亲的头上,嚎淘大哭。   站在门口为客人拉门的侍者见我出来,笑着说:“这个小孩子真是,打到你的朋友,自己却哭得这么起劲。”   我忙问是怎么回事,原来这个骑在父亲肩上的女孩大概高兴过头,一路过来两只小手四下乱舞,打到刚从门里出来的张明的脸上。结果被打到的张明没什么反应,停都没停就走了,这小孩却转笑为哭,而且哭起来一发不可收拾。   那父亲把女儿从肩膀上抱下来,一边抓过她的手看,一边训斥:“叫你在上面别乱动,打到别人自己还哭。怎么,痛吗?”   他哄着孩子继续往前走,我又听见他说:“不痛?不痛你哭什么?”   我依然在对张明的无礼生气,并未多在意,直接打车回了家。   密码现身(1)   我耸了耸眉毛,让已经撇到一边去的嘴归位。身边这位新手的表现让我心里怀疑着,自己当初也曾经这样糟糕吗?   昨天傍晚划过上海上空的不明飞行物其实并没引起多少人的关注,我自己就浑然不觉。许多城市都有过,记忆里南京最多。能当场注意到的人极少,大多数民众对此的兴趣都引发自事后媒体的报道。   此类事件大多无解,除非证实当时正好有高空气球或飞行器回收。报道内容也千篇一律,接受采访的天文学家不会讲什么夸张言辞,做出来的新闻通常标题耸动,内容平乏。这次报社的领导冒了点小小的风险(在我看来是如此,很可能会被市宣传部批评),要求我去采访一位热衷寻找天外文明的天文学家,写出不同于别家报纸的报道。   这样的天文学家算是学界孤鸟,近年来学术气氛比几十年前宽松些,身边跟着飞的也还是没多几只,中国尤其如此。   上海倒正好有一头孤鸟,这个叫叶添锦的中国天文协会理事寻求到一家境外基金会的支持,研究条件好得让国内主流天文学家们眼红。   我和叶添锦打过几次交道,本来以为可以笃定地喝喝茶聊聊天,却临时新来几个实习生,而我被指派当其中一位的指导老师。   这位新闻系大三的上海女生很有表现欲,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连珠炮般问了叶添锦一串问题,问得既不在点子上,也不会根据叶添锦的回答追问,完全没有互动,还自以为主导着局面。   我悄悄向叶添锦作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适时地插几句进去,否则回去我怕连她的稿子都不知怎么改。   采访结束,我让实习生先自己回去。她有点不太乐意的样子,真是娇骄得莫明其妙,长得也没好看到哪里去嘛。   叶添锦笑呵呵地重新帮我泡了杯茶,这次是今年的新龙井,光闻味道就清逸得让人舒心。   “这是什么?”我指着他电脑上正一幅幅变动的屏保问。我就是为这才特意留下来的。   “是旅行者1号最新发回给美国太空总署的一组图。”   “旅行者1号?”我奇怪地问:“居然还能收到它的讯号?”   “旅行者1号的表现好得让人吃惊,他们在向地球不断发回数据时,也同时在测试着人类飞行器的极限。这真是个奇迹,从1979年发射至今已经迈入第二十六个年头了。目前它飞到了太阳系边缘,虽然传回的资料断断续续,照片也越来越模糊,但据乐观的估计未来十年里我们还可以和它保存联系。这组是太阳系自己的照片,人类第一次比较完整地直接拍摄到自己生存的星系。原照不太清楚,这是经过处理的。我觉得很有意思,拿来做了屏保。”   叶添锦见我紧盯着屏幕,笑道:“漂亮吧,喜欢的话回头我传给你一份。”   “我是对其中的一张感兴趣,刚才匆匆看过一眼。嗯,不是这一张,嗯……”   叶添锦动了动鼠标,屏幕回复到桌面状态。他点进保存屏保图片的文件夹,一幅一幅给我看:“你看是哪幅?”   总共有二十多幅图,他点到第九幅的时候,我叫起来:“就是这幅!”   “你觉得这幅特别漂亮?”叶添锦说。   “不是漂不漂亮,是……是……”刚才只看了一眼的时候,我觉得这幅太阳系的星图和我书房挂的那幅图很像,如果把那些符号换成星星的话。可是现在再看,又觉得有些地方也不像。几个符号的位置和这张图里的几颗行星差不多,不过总的来说,无法让两幅图重合。   我失望地叹了口气,随后把那幅图画给叶添锦看。   每天回到家,一抬头就可以看到这幅图,我相信现在画出来和原图不会差到哪里去,当然我把那些奇怪的符号都替换成了圆点。   “这是什么?”叶添锦问。   “是我偶然看到的一幅图,不知是什么含义,你有没有觉得和电脑上的这幅有点像?”   叶添锦对照了一下:“是有点像,那又怎么?你随便画几个点都可以在天上的星图里找到对应的地方。”   密码现身(2)   我被他说得一愣,没错,天空上亿万颗星星,连各种动物的形象都可以附会上去,何况是几个随手画出的点。   叶添锦又看了眼我画的图案,道:“再说太阳系九大行星加上太阳,一共十颗,你这上面只有九颗。嗯,新发现的夸奥尔就不给你算进去了,毕竟这颗太阳系第十行星争议太多。”   我被他说得垂头丧气,本来还以为找到线索,结果空欢喜一场。   叶添锦看我颇为沮丧,安慰我道:“我也不是说你这幅图就绝对不是太阳系的星图,如果冥王星是今天被发现的,就不会被认为是第九大行星了。一些学者只承认太阳系有八颗行星,说不定这就是他们的某幅太阳系模拟图呢,你是从哪里找来的?”   我摆摆手:“是在一个印度古遗迹上找到的。”   叶添锦失笑道:“那你怎么会联想到太阳系星图,我也知道一些原始部落的古天文记载准确得惊人,但在没有走出太阳系之前,他们是不可能观测到太阳系本身的啊。”   我叹了口气:“我这是没法子在瞎想呢。不过你刚才说的冥王星有争议是怎么回事?”   “喝茶喝茶,都凉了。”叶添锦招呼着,自己喝了口茶,说:“关于太阳系短周期慧星的发源地,天文学家库伯推测在太阳系边缘有一个环太阳条状区域,从1992年起这个地区有一万多颗小行星被发现,库伯带也被证实存在。夸奥尔就位于库伯带,所以许多人,包括我也认为这只不过是库伯带中一颗较大的小行星,或许有更多更大的小行星未被发现。冥王星是1930年被发现的,也在库伯带里,只不过那时库伯带概念还未被提出,如果是今天,多半也和夸奥尔一样,被大多数天文学家认为是库伯带小行星群中的一员。那样的话太阳系不就只有八大行星了吗。”   “库伯带?”我心里一动,刚才我把那些符号都转化为圆点,而图中的那道线也省略未画,难道那条线代表库伯带?   我把那条线补上,问:“那现在呢,如果补上这条代表库伯带的线,你看看。”   叶添锦苦笑道:“你补不补都没有意义,每一刻星球的位置都在变化,而在太阳系外有无数个观测角度,我可以用电脑推算出亿万张太阳系各个角度各个时候的星图,找出和你这张相似的有什么稀奇。”   “喂。”我看着叶添锦,露出一丝坏笑。   “干什么?”   “你不是有光脑二号的使用权吗?最近有没有空?”   光脑二号是位于上海张江高科技园区的超级计算机,排名全球第九,两年前投入使用。那家支持叶添锦的基金会买下了光脑二号每年一定额度的使用资源,以供叶添锦进行天文计算。   “最近倒是没有大量的计算工作,你问这干什么?”   “我回去把那幅图的原图传给你,你能不能帮着计算一下,是否有可能和太阳系某一时间的星图完全重合?”   我在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未尝不知道把期望寄托于此过于离奇,但找到一个怀疑方向之后,不可控制地想要知道答案。   叶添锦被我这个要求吓到了,他张大着嘴道:“你知不知道用光脑二号有多贵,虽然我是不用花钱,但用在这上面太浪费了。而且有无数个观测角度,莫说我只有一小部份,就算我有光脑二号全额使用资源,要全部对照一遍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我心里一动,说:“如果我能提供一个观测角度呢?”   “那样的话还比较简单,咦……我有欠过你什么吗,干嘛要帮你这个无聊的大忙?”   我心里衡量了一番,决定出卖梁应物。   “我告诉你一个绝密的消息,换你帮我一次,怎么样?”   “什么绝密的消息,和我有关系吗?”   我知道叶添锦已经被我勾起好奇心,这方面他和我很相似,否则也不会致力于寻找地外文明。   “算是和天文学有关吧,不过我肯定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天文学家都不会知道。”   密码现身(3)   “说来听听。”叶添锦一付无所谓的样子。   “去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发生了什么你知道吗?”   “哈,你要和我说印度洋海啸吗?你不会告诉我哪颗超新星大爆炸引起了海啸吧。”   叶添锦一付好笑的样子,倒让我放下心来。这说明他的确不知道高能粒子的事,看来在天文学界这也还是个秘密。   “你一定知道高能粒子吧,你说什么条件下宇宙里会产生高能粒子?”   “这个问题向来是个谜,宇宙中有大量的高能粒子束,大多数学者相信恒星死亡期时,离子云……”   “地球会产生吗?”我打断他的介绍问。   “那怎么可能!”   鱼上钩了。我笑咪咪地把梁应物告诉我的消息转述出来,看着叶添锦的嘴越张越大。   “这是真的吗,你不是在唬弄我吧。”   “当然是真的,我从特殊的渠道知道的。”   “好吧,告诉我那个角度。”   “不忙,我会和那幅图一起传给你。”事实上,我现在也不知道那是个什么角度。   回去之后,我给梁应物打了个电话,请他查一下那束高能粒子的发射角度,然后告诉我。这完全是当时灵机一动的联想,事后我也开始不确定起来,两者之间真的有关系吗?   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我把图和角度通过电子邮件发给了叶添锦,当然我告诉他,图上的符号请他自动替换掉。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来越觉得把两者连在一起的推想荒唐得可笑,那是没有任何立足点的想像,一时冲动,让我欠下叶添锦一个大人情,只怕还从此落下笑柄。   三天之后,我接到了叶添锦的电话。这不禁让我感叹灵感的奇妙。   “光脑二号找到了。”叶添锦第一句话就没头没脑,但我知道他在说什么,一下从座位上站起。   “真的重合了?”   “是的,就在你提供的角度上。如果那个方向有人观测太阳系,忽略冥王星,每隔五百三十六年,就会出现这样的图案。最近一次是九十一年前。不过我想这是不是巧合啊,原图的那些符号都很大,而真正星图中行星的大小按比例来说是极小的,我想还是存在巧合的可能。”   “太好了。”我一拳擂在桌子上,把办公室里的其它人吓一跳。   “终于有线索了,太谢谢你了。”我连声道谢。   挂了叶添锦的电话,我立刻把消息通知了梁应物。   “你想借用X机构的力量?”梁应物弹落烟灰,刚听见叶添锦计算结果时脸上的那缕讶意已经不见,此时询问的语气间,带着些戏谑。   “是的,虽然现在有了线索,但凭我一个人空想是不可能解开谜团的,只有靠X机构的实力才有可能。”   “就为了满足你的好奇心?”   我一时语塞,对这件事我的确无比好奇,可X机构当然不会因为这个原因就提供帮助。   梁应物见我被他问住,又道:“我想你可能对X机构的认知有些偏差。虽然这基本上是个研究现阶段科学架构外奇异事件的机构,但世界上千奇百怪的事情多着呢,每一件都足够让研究员们想破脑袋,所以如果不是正好符合研究的主攻方向,一般只会记录在案。所以我代我们档案部的同事感谢你为他们增加了一个案例。”   “一般只会记录在案?那怎样才算不一般?”   “如果对国家乃至整个人类可能产生严重影响的,当然会受到重视。你这能算吗,一个死了两千多年的外星生物留了张奇怪图案,就算真是太阳系星图又怎么样,有科研价值吗,有实用价值吗?”   “当然有!”我嚷嚷起来。   梁应物认为我在硬撑,笑道:“哦,那你说来听听。”   我本来并不理直气壮,被他一激,脑筋急速转动,偏要讲出些不一般的理由。   “那是不是外星人先不去管它,我们来倒推。地球不可能自然产生高能粒子束,所以二零零四年十二月二十六日爪哇海沟内的高能粒子束就是人为产生的。我们假设高能粒子的作用是通讯,那么就代表那个方向上有一个繁衍出高智慧生物的星球。我在马哈巴利普兰遗迹里取得的图案,和高能粒子束射角方向观测到的太阳系星图相同,虽然叶添锦说石刻图上符号覆盖范围过大,存在巧合可能,但这个可能性是很低的。你说是不是?”   密码现身(4)   梁应物听我真的有条有理开始分析,神色也沉了下来,顺着我的思路,他应该想到了我要说的,这时点头道:“可以先不当作是巧合。”   这样说的意思,就是虽然理论上存在巧合可能,但机率太低,在进行负责任的探讨时,就要首先排除巧合,认真对待,才是最稳妥的方式。   “有理由作出推断,那位印度神和制造高能粒子束的生物有很深的联系。甚至可以认为,它们是同一类智慧生物。爪洼海沟高能粒子束产生后,立刻就发生大地震,这不能不让人怀疑地震是否是自然发生的,许多地质学家认为地震是大陆板块挤压造成的,但更多的地质学者对这种说法持怀疑态度。之所以没有人提出质疑,是因为没有比这更合理的说法。换而言之,这次大地震来得太突然,本身就颇让人意外。”   接着我的话,梁应物说:“而马哈巴利普兰的遗迹里也有大灾难之说,和这次海啸可以相呼应,所以你现在已经开始怀疑自己先前的推断,而觉得预言里的灾难就是特指这次的海啸。”   “是的。”我点头。和聪明人说话就是不累。   “你的想法是,这场大地震是人为产生的,并且已经预谋两千多年。虽然意图尚不明确,但地震已经造成了大海啸,引起人类巨大伤亡,而从马哈巴利普兰遗迹预言来看,这可能并不是结束。如果没有找到所谓世界的真相,这种人为的灾难会再次重演。”   “那你现在还觉得这是可以放进档案室里尘封的一般事件吗?”我看着梁应物,缓缓问道。   梁应物沉默良久,道:“我会汇报上去。”   “要是你们有什么行动的话,别扔下我,至少我还是有脑子帮着参谋一下的。”我补了一句,这才是我的意图啊。   “这并不由我说了算。”提到这种事情,梁应物的反应总是那么讨厌。   我知道如果X机构真的介入,自己怕就得靠边站。但这事情隐藏了巨大的危机,没有由国家机器提供强力资助的X机构,别说妥善解决,有了线索都难以追寻下去。   这个时候,梁应物却叹了口气。   “你知道吗,我有一种预感。”   “你也有预感,你这个理智型的家伙也会有预感?说吧你预感到了什么?”   “这件事情越往深入想,越觉得离奇。我怕就算X机构介入调查,也未必顶用。X机构里的悬案也多的是。”   “你这么没信心吗?”   梁应物屈指一声声地敲着桌子:“这幅是星图,那么遗迹上另几幅也都可能是星图,但不一定是太阳系的……”   “应该是太阳系的。”我插嘴道:“虽然那几幅图看不清楚,不过能勉强分辨出几个图上的符号,和这幅上的符号一样。符号代表的是星球,所以那几幅都应是太阳系的星图。”   “就算都是太阳系的星图,还是无法解释为什么这几幅图会让那个印度古神苦思冥想。除非……”   梁应物似乎一下子想到什么,我忙问:“除非什么?”   “除非他并不是外星来客,并不知道这其实就是太阳系的星图。要知道古时人们对这个世界有着许多猜测,比方说天圆地方,比方说陆地是驼在一只巨龟背上的。所以要说这幅太阳系的星图可以解释世界的本质,也能说得过去。那个人不知从哪里得到了这些图,知道这些图揭示了世界的本质,却弄不清究竟,是以苦苦思索。”   我苦笑道:“那可不是个人啊,我见过他遗下的骨骸,从没见过地球上什么生物的骨头是这样的。”   “你没见过的地球生物多着呢。”梁应物低声道。   “你这说法漏洞太大,那生物最后是怎么想清楚的,水晶球的作用是什么,他是怎么预言到海啸的。”   “不,要是按我的推论,它和海啸并没有关系,和发出高能粒子束的家伙也没有关系。它只是偶然得到了那几幅图,最后是不是想清楚了我们也不能确定,或许只是他自以为找到答案而已。”   密码现身(5)   梁应物的这个推测又回到了我最初的判断,但我并不满意,皱眉道:“你的推论是建立在巧合上的。你不是习惯把巧合的可能排除吗?”   梁应物喃喃道:“如果不是巧合,那么,什么样的事情要预谋两千年,什么样的真相要用海啸来寻找?我完全不认为X机构介入后,这些问题就会迎刃而解。”   我竖起手指摇了摇:“话不能这样说,如果我能从卫后那里要来头骨或水晶球,交给你们研究呢。我本来就可以拥有其中的一个,现在回头去要,卫后一定会给我。”   梁应物脸上露出喜色:“那样的话当然不同,特别是水晶球,如果里面别有奥秘的话,我们有最好的研究设备。”   “头骨也有用处的,你们可以和物种库里的生物进行比对,说不定会有收获。物种库,你们应该有那样的东西吧。”   梁应物默然。   “那种生物在部落的记载里就活了好几百年,而其总寿命一定更长。如果爪洼海沟那个也是同一种生物,说不定地球上还有第三、第四个隐藏着。你有没有想过,可能它们的寿命长到足以让它们从两千多年前一直活到现在,甚至更长。你所谓的预谋两千年,只是它们用一生中的某段时光所进行的工作。没准你看到头骨后,突然发现那很像和你们有密切关系的某位能人异士。”   听到我最后那句话,梁应物也笑了,说:“但愿这样简单吧。”   “真是这样的话也不简单啊。我知道刚才说的这些你并没听进去多少,事实上可能性也不太高。但有件事我没和你说,要是你们真的介入,那会是非常有用的线索。”   接着我就把张明的事说了一遍。   “他不会是一个人,背后一定有庞大的组织。这样的组织X机构会一无所知吗,相信你们稍加调查就可以把这个组织揪出来。我奈何不了他,你们就不同了。嘿嘿。就算只是他一个人,我相信你们也能找出他来。”   和梁应物谈话后的第二天上午,一个中年人敲开了我家的门。在我的描述下,张明普普通通的脸很快就在他的画板上出现了。而我和张明打交道的每一个细节,都至少反复向他说了三遍,他在本子上密密麻麻地记录下来。   这个中年人并没有多说什么,该问的问完了,就有礼貌地告辞。我心里明白,X机构介入了。   然而我在联络卫后的时候却出了问题,他留给我的手机号打过去始终关机。我只好打电话给卫不回,这才知道卫后去拉斯维加斯狂赌去了,上次我一点都没看出他竟然是个赌鬼,赌起来没有十天八天不会收手,连手机都不带。想想有点好笑,这么大的赌性,却从事盗墓这项需要无比谨慎的职业,还闯出这么大的名气。   卫家当然有紧急联络方式可以找到卫后,但我并不差这几天的时间,借头骨和水晶球的事就先搁下了。   每一天我都等着梁应物那里有好消息传来,我很好奇张明的来历。足足等了一个星期,从梁应物那里传来的消息让我惊讶的张大了嘴。   不论张明是什么来历我都不会这么惊讶。   因为X机构的调查结果是一片空白。   查不到这个人的入境出境记录,没有任何一班从中国去印度的班机上有这样一个人。他背后势力也没露半点痕迹,不知道他是用何种方法查到我的资料,甚至中国电信的内部信息里,完全没有他和我的通话记录,换而言之他并没有用中国电信网络和我通话。如果不是耕读园的服务生也看见了张明,调查此事的专员几乎认为张明是个我幻想出来的人物,并不存在于现实中。   X机构的调查之细致,最后竟然把当天经过耕读园门口的那对父女都找到了。女孩当时突然哭泣的原因是:摸到了恐怖的东西!   女孩曾无意中碰到张明的脸,那怪异的触感完全不像是人的脸,所以才放声大哭。   由于女孩年纪太小,所以也没能说出确切的感受,只是说“和看上去不一样”。我由此想到,那天刚见面时,张明不和我握手,是否是这个原因。   密码现身(6)   如果我和他握手,不知那只手握在手里,是怎样的感觉。   所以,这场耗费大量人力物力的调查,只有一句结论:张明不是普通人,不排除他不是人类的可能。   这样诡异的结论,也只有X机构才作得出。   原本以为最有希望的线索,就这么断了。我只能等待卫后狂赌归来。   谜面(1)   四月十一日的上午,我在报社里开始每天例行的邮箱检查,打开新浪VIP邮箱的时候,一封陌生地址的未读邮件静静地躺在那里。   我把邮件点开。   那多先生:   您好,印度之行并未让我有多少收获,但还是感谢您的帮助。   请恕我不能告诉您这些图案代表着什么,也无法告诉您我是谁,为什么对这些图案感兴趣。对您来说,那些是难以索解的,并且没有任何实质上的意义。   相信我说这些,会让您对我更不满意。我知道您是个有着强烈好奇心的人,为此我复原了马哈巴利普兰遗迹上那三幅已经辨认不清的图案,作为冒昧拜访的些微补偿。   如果有朝一日您真的能知道这四幅图代表的意义,或许我们可以再聊一下。   我很快就要离开,不知还能否有这样的机会。   张明附件是三张图片,很像是从马哈巴利普兰的遗迹石刻上直接拍摄下来的,但我知道已经经过了电脑加工,因为这三幅图比我拍下的那一幅还要清晰。   代表库伯带的直线在这三张图上都没有变化,但代表行星的符号每幅图都不一样。   让我纳闷的是,我发现其中有两幅图上只有八个符号。   叶添锦给我发过一封邮件。在邮件里他再一次表示这多半只是巧合,但应我的要求,他还是给每一个符号所对应的行星为我标识出来。我对照了一下,发现一幅图中少了代表水星的斜M,另一幅少了代表金星的>.两幅各缺了一颗行星的太阳系星图,算是怎么回事?莫非真如叶添锦所说,和太阳系星图重合只是个巧合,这四幅图的真正含义并非是太阳系的星图?   蓦然出现的线索让我烦恼起来,我把三幅星图传给了叶添锦,请他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再算一算。   万一他算出的结果和我的推测不着边,那我和梁应物的讨论就成了个笑话。   我对张明这个人越发的好奇起来,原来他竟然早已经知道这四幅图,他所面临的难题,大约和两千年前的印度古神一样,而我现在连这道题的题面都不知道。太阳系星图代表的秘密,对于还没有能力去任何一颗地外行星的人类来说,是太遥远了一些。   可张明他又是什么人?   他找到我,是认为我知道解答这道题的线索,可跑到印度一看,却一无所获,反过头来还补全另三幅图便宜了我。想到这里我心平气和了些,或许让张明知道还有一具头骨和一颗水晶球的话,他真会有什么进展,这是他为自己的恶劣态度所付出的代价。   对我这个连题面都不知道的人,张明肯定觉得我还没有参与核心内容的资格。的确,就算叶添锦证实这都是太阳系的星图,我还是对他们的难题摸不到半点头绪。   我就像一个饥饿的人,明知道屋子里有美食,却怎么都找不到门在哪里,心中猜想着美食的形状滋味。好奇心就如同饥饿感,熊熊燃起来,火烧火燎地难受。   想到饥饿我的肚子真的咕噜噜叫起来,起的早又和往常一样没吃早饭,胃开始折腾了。几个同事一招呼,就一起去报社边的小饭馆打打牙祭。   走到一半才想起来电脑没关,这并不让我担心,那几幅图没人能看懂。   小饭馆的剁椒鸦片鱼头是一绝,肉嫩味美,不负其名。吃干抹尽回到报社,部里新来的刘唐对我挤眉弄眼。   “多哥啊,刚才有个美女等了你二十分钟哦。”   “美女?谁啊?”   “我怎么知道啊,她没给你电话吗?”   我摇了摇头。看看桌上也没有留言。   晚上叶瞳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才知道刘唐嘴里的美女是她。   她也是个记者,只是那份行业报虽然号称公开发行,可一般报亭不会进,都是行业内派发下去的。这位叶瞳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个多事宝宝,好奇心重得连我都抵挡不住。几年前和她在青海的冒险,也算是生死与共了一回。所以她把我当成藏满了离奇经历的宝库,隔三差五就要来挖掘一番。幸好,她好奇归好奇,却不会多嘴惹来麻烦。   谜面(2)   她的报社和我们报社有合作关系,共享相关的新闻线索。今天来是公事,顺便看看我,等了会儿没碰到我就回单位了。刘唐刚来不久,否则部里的老记者该能认出这个美女是谁。   叶瞳给我打这通电话的时间很不对,都过十二点了。晚睡对皮肤很不好,一般来说叶瞳还是挺在意这点的。   她还完全是小孩心性,总喜欢故弄玄虚,一开始东拉西扯地说起这段时间的工作忙、中午我开小灶吃的什么,也不想想,即便我听不出她语气中强忍住的兴奋感,也不会相信她午夜还真有和我闲聊的心情。   时间是挺晚的,可我一般上床睡觉要更晚,所以也不着急,慢慢和叶瞳耗着。她终于先按捺不住,道:“哎,我最近对解密可是很有心得,你要有什么难题,只管找我,保管给你破解开来。”   我心里暗道一声“来了”,嘴里说着:“你什么时候有这么厉害的,我怎么不知道?”却想起了中午刘唐说叶瞳曾在我的位子上坐过,她多半是看见那三幅图了。   转念又觉得不对,我知道这三幅图里有个大秘密,可叶瞳怎么会知道呢?   叶瞳冷哼着说:“别给我打马虎眼,是谁前两个月在网上向高人求教来着,不就是四幅图吗,你要是在网上一次都放出来,我早就破了。”   听叶瞳这么一说我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EYES网站还是我介绍给叶瞳的,看来上一次我发贴子给她瞧见了。叶瞳当然知道那个ID就是我,没留言的原因,准是憋着一股劲想要把图破解开,好叫我对她刮目相看。   中午看到四幅图之后,她研究到现在吧,可是她真的破解开了吗?对此我深表怀疑。   “有三幅图我也才刚拿到,并非是我不愿在网上放出来。可你真的知道这图代表着什么吗?”   叶瞳以不屑的语气道:“不就是四道四则运算题吗?”   叶瞳不着边的猜测让我失笑,道:“四则运算题?你别扯了,告诉你,那是太阳系的星图。”   “什么!”叶瞳叫起来:“怎么会是太阳系的星图?”   “现在时间太晚,这故事说起来长了,这样吧,明天你请我吃晚饭,我和你说故事。”我可没兴致煲几小时的电话粥。   叶瞳颇有些郁闷,抱怨我总是吊她胃口,好在她也对明天可能出现的黑眼圈深感顾忌,乖乖挂了电话。   让她请客只是说说,我不至于真的榨这小妮子一顿晚饭。静安寺附近新开了一家一茶一坐,人比其它分店少些,又能吃饭又能聊天。   邻座的人偶然听见两句,只会当我在神侃,只有对面一双乌溜溜眼珠紧盯着我的叶瞳,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   我把故事说完之后,就等着叶瞳发问。每次我把经历的事告诉她后,她总是会问出一堆古怪问题来。有的我能回答,有的我想过却不知道答案,还有的我连想都没想过。   可叶瞳居然破天荒地没有问问题,反而一脸严肃地道:“那多,我想你一定搞错了。那不是太阳系的星图。”   我皱起眉头,要再解释一遍,叶瞳又说:“是巧合,那多,是巧合。你自己不是也怀疑,为什么有两幅图里各少了一个符号。我告诉你,根本就是因为你的推断是错误的。”   叶瞳这样说让我有点下不来台,道:“你怎么能这么肯定,难道不是太阳系的星图,还会是你说的什么四则运算?”   桌上的残羹已被收去,只有两壶清茶。叶瞳从包里拿出张纸,铺在桌上。   上面是她手画的四幅图,不过在我看来,三幅新得到的图她画的不那么准确。   在四幅图下,从1-8的八个数字,分别对应着八个图里的符号。   “昨天我听你说是太阳系星图,还以为你已经知道了整件事的真相,现在才晓得你也只是推测,而你对图的假设和我比起来,显然有很大的漏洞。自从我看到你的那个贴子起,我就一直在研究你的图,作了上百种假设……”听到这里,我真为她的执着劲头感到意外,居然进行了上百种的假设。   谜面(3)   “昨天看到了三幅新图,我立刻重新比对过。你看,如果这个代表1,这个代表2……”叶瞳把每个符号代表的数字和我说了一遍:“而这道横线代表等号,至于这个三角符号,代表运算符,在四幅图里分别对应加减乘除,你自己看看。”   依着叶瞳所说,我凝神在心里计算着,脸上挂着的笑容一点点消失。   叶瞳的设定是这样的:斜M状符为1、>状符为2、t状符为3、+状符为4、q状符为5、Y状符为6、7多一点那个符号为7、剩下那个带尾巴的水滴符为8.最初那幅在马哈巴利普兰得到的图,把符号代入后,横线上方以三角符为界,左边变成(4、6、8),右边变成(1、2、3),横线下方变成(7、5)。   括号内的数字相加,则变成18、6、12三组数字。三角符号在这里作减号用,而横线为等号的话,恰好是18-6=12.依此类推,另三幅图分别是三角符号作乘号:(2+3)×(5)=(4+6+7+8)   三角符号作除号:(4+5+7+8)÷(6)=(1+3)   三角符号作加号:(1+3+7)+(2+5)=(4+6+8)   分毫不差,而且解释了为什么有两幅图各少了一个符号。因为要让等式成立,代表1的斜M就不能出现在乘法图里,代表2的>也不能出现在除法图。   这样的解答,当然比我所谓太阳系星图之说要可信得多。不,应该说这就是真正的答案。   叶瞳见我盯着纸发呆不说话,知道我已经服贴,脸上抑制不住笑意。她可是很少像现在这样从气势上完全把我压倒。   叶瞳得意洋洋地道:“还太阳系星图呢,你倒说说,什么是地球什么是太阳。”   我苦笑:“好了好了,这次算你厉害。”   这四幅图如此解释是铁板订钉了,和星图相吻合只能说是巧合,叶添锦早就提醒过我,符号涵盖的区域太大,和星图重合虽然是小概率事件,但概率也不会小到离谱的程度。可笑我早就怀疑马哈巴利普兰头骨的主人是外星人,高能粒子束的去向也是茫茫星空,所以对星图之说深信不疑。   四幅怪图已然破解,但我心中的疑惑却更加深了。怎么会是这么简单的答案呢,如果不是有先入为主的误解,我在拿到四幅图后花一番工夫研究,只怕也能破解出来,那么在两千多年前困绕那一位的,和张明苦苦追寻的,又是什么?   对面叶瞳却犹自不依不饶,追着我问道:“你说啊,地球是哪个,这个,还是这个?”手指在纸上点来点去,可恶之极。   我叹了口气,指了指代表3的符号,说:“叶添锦给的星图里,这可以对应到地球啦。”   叶瞳仿佛获得极大的满足,笑逐颜开:“亏你想得出来哟。这次要不是我啊,你还不知道在岐路上走多久呢。”   “那倒也未必,叶添锦新三幅图的计算结果出来的时候,我就会知道推断错误了。”   叶瞳鼻子皱起,哼了一声。   这时候我却问了叶瞳一句很奇怪的话:“我刚才都说什么了?”   人常常灵光一现,似有所觉,却抓不到重点,有时候求助熟悉的朋友,帮自己把思路理回来,或许可以找回一纵即逝的灵感。现在我就是这样,刚才好像说了什么重要的话,是什么呢?   “你刚才说等叶添锦的计算结果出来,自己也会知道错了。”   我摇头:“不是这个。”   叶瞳抿起嘴唇,想了想,道:“你倒底在搞什么鬼啊,你还说这个3是地球。”   我的视线重新落在纸上,突然一把抓起纸,手极用力,却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是……是……就是这样子,但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一时间我把叶瞳忘在脑后,想到的事件,让我震惊地喃喃自语。   “喂,你想到什么了?你倒是说话啊!”叶瞳催促我,伸手推着我的肩膀,才让我回过神来。   我指着纸上的图,手指抖动着。在短短的时间里,我的掌心已经出汗了。   谜面(4)   “你看,如果这是星图的话,那么相对应的,三角运算符是太阳,地球是3,金星是2,水星是1.”   “这又怎么样?你刚才不是也承认你的推测是错误的吗?”叶瞳不解。   “你还不明白吗?”我紧紧盯着叶瞳:“太阳系里,所有的行星是围着太阳运转的,距离太阳最近的行星是水星,然后是金星,再就是地球。挨着地球的是火星,对应的数字是4;然后是木星,对应5;土星对应6;天王星对应7;海王星对应8.”   和叶瞳破解出的数字答案丝丝入扣。   叶瞳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气。   “这不可能,是不是你记错了?”   我闭起眼睛,认真地回想了一下,然后摇摇头。   “这,会不会是巧合?”她轻轻问我。   “我希望是,真的希望。”   两天之后,叶添锦的计算结果告诉我,世界上没有这么多的巧合。   三幅新的图,都可以在那个角度的太阳系星图里,找到对应。   之所以一幅图里缺少水星,一幅图里缺少金星,是因为那个时刻那个角度,这两颗星和库伯带重合,被库伯带挡在了身后!   也就是说,如果横线代表库伯带,这两个符号既不在横线的上方,也不在横线的下方。库伯带的宽度,足以将这两颗行星完全挡住。   更让我感到浑身汗毛竖起的,是这样形状的星图,每出现一次的时间完全一致,都是五百三十六年。不仅如此,五百三十六年完美地分成了四个时区,每个时区一百三十四年,每隔一百三十四年,就有一幅图会出现,五百三十六年一轮回。   依次是加、乘、减、除。五百三十六年一轮回!   我推开窗,望着外面迷蒙星空。   终于知道了,这四幅图里蕴藏着怎样的秘密。   我脚下的大地,顶上的天空,到底是什么啊!   这一刻,我的嘴里满是苦涩。   那多的邀请(1)   四月十七日,晚上七点三十分。上海北外滩的一处石库门里弄里,居住在这儿的人们刚刚吃完晚饭,空气中还残留着饭菜的香味。老上海人的生活气息,只有在这种已经为数不多的狭窄空间里,还能嗅到。   一位身披黄色僧衣的和尚转进了弄堂,他看上去年纪并不是很大,眉宇间却有高僧大德的庄严平静。   弄堂里聊着天的街坊好奇地注视这个陌生的僧人,他们小声猜测着他究竟要去哪家,或者只是穿行而过。   僧人缓步走到一个门洞前,扣响门环。   街坊们很惊讶,在他们的印象中,这幢二层楼房子里的住客,已经搬出去很久了。他们正在犹豫要不要好心提醒这位僧人,那扇满是枣红色斑剥油漆碎片的木门“吱呀”着打开了,僧人的身影迅速消失在他们的视线里,门又关上了。   不,门只是虚掩着,莫非这家还有别的访客?   街坊们的议论声大了些,他们猜测着这位僧人是上海哪座寺庙的,是龙华,还是静安,还是玉佛?而后,话题又开始转到,在哪座庙里拜菩萨比较准。他们中不乏去过这些庙进香的,可却都没有见到这位僧人。这并不令人奇怪,真正在庙里清修的僧人,并不会被寻常香客所熟悉。   一位脸上爬满辛劳皱纹的婆婆,很热心地对她的邻居介绍着,玉佛寺才是最灵验的,她这个月头为当出租司机的儿子请了块平安佩,是由主持明慧大师亲自加持的,极为难得。儿子的生意,近两个星期都顺利许多。   在她的心目中,明慧大师必然是比她还要苍老的慈悲长者。她怎都不会想到,刚刚从眼前走过的这名僧人,就是明慧。   弄堂里的议论声忽然消失了。   这个时候,夕照的阳光已经不见,但天还没有完全暗去。里弄里并不亮堂的光线,好像完全集中到那个身影上。她就像一个连光都能吸引的黑洞,而所有人的视线当然更不例外。   就连那位谈论着儿子的婆婆,也一下子为之摒息。   这个吸引一切目光的身姿,在众人的聚焦里,在这条突然安静下来的弄堂里行过。几十秒钟里,最热爱八卦的街坊大婶,都忘了在心里暗暗猜测,直到这名女子没入一个门洞里。   大家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根本就记不清楚,她是一幅怎样的容颜。直入心底的感觉持久存在着,但在脑海里绘出她的五官,却难以做到。   她和刚才那名和尚,进的是同一扇门。   而那扇门,依旧虚掩着。   还会有人来吗,下一个会是谁呢?   陌生人在弄堂里陆续出现着。   一对璧人。男的瘦高个,斯文书生的模样,白晰的皮肤里透出红润光泽。挽着手的女子长发飘逸,靓丽非常。只是经过刚才的震撼,让这对放到繁华大街上也足够引人注目的俊男美女,在最能流传八卦琐事的小弄堂里反没掀起多少波澜。   然后是一个衬衫笔挺的年轻男子,一看就很精英的那种。如果弄堂里哪家的儿郎也有这付派头,足以成为这家人最引为自豪的谈资。   又是一个美人,明亮的眼眸,挺直的鼻梁,性感的丰唇。这样的美丽带着野性,就连走路的步幅也是跳跃的。   还有一个险些被错过的年轻人。如果不是街坊们睁大了眼睛,看着弄堂的入口转角,期待新的陌生人出现,这个年轻人就会被大家忽略过去。仔细的看,他长得也算俊朗,穿的衣服虽然颜色暗些,质地是绝对一流的。可他整个人都是静悄悄的,像原本就住在弄堂里,因为天天见面而容易忽略的邻居,融入这老上海残余的风韵中。年轻人仿佛从未被人这样行过注目礼,加快了脚步,迅速走进那扇门里。   这扇门,在大家的眼里,越来越神秘了。   最后一个走进门里的,是名普通的中年人,就像大街上那些四五十岁的上海人一样,稍有些书卷气,那位老婆婆猜想,他可能肚子里有点学问。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加上那个被街坊们打探总结出来,在下午四五点钟就进了门的年轻屋主,一共九个。这扇虚掩的门,终于关上了。   那多的邀请(2)   被激起了好奇心的街坊,特别是见过那个让人眼球都无法移动的女人的男人们,原本还在心里打着鼓,想着是不是进门去搭讪几句,再偷瞧一眼,此刻所有的遐想都被挡在了门外。   不过很快,这将成为一个经典的话题,在这条小小的弄堂里演绎许久。   作为始作甬者,我却没想到这次聚会,会留给街坊邻居们无穷的想像空间。我邀请了这么多人,所谈论的事情又不想让无关的人知道,当然不能选在公共场合。而自己的居所太小,就选定了这处老宅。   这座二层石库门房子只有二楼是属于我家的,可一楼的居民去年也已经搬了出去,整幢房子空荡荡的,正适合我们密会。   我在邀请函上写的时间是八点。   由于邀请对像有些并不在上海,发出请柬到现在只有短短几天,我原本也不确定会有多少人到场,比如刚刚狂赌归来的卫后,比如不知在何处过着神仙般日子的水笙苏迎夫妇。   他们居然都来了,我忽然觉得自己也是有些面子的。只不过这小小的自得,迅即被今晚的沉重主题抹杀干净。   现在人已经到齐了。   最早到的是中国佛学界的顶尖人物明慧大师,然后是传承古老幻术密法的路云,完成变为人类的梦想的水笙和爱妻苏迎,我的老同学X机构研究员梁应物,青海古老遗族的娇女叶瞳,天才盗墓者卫后,地外文明的探寻者天文学家叶添锦。(路云的故事在《凶心人》里已有详细记述,叶瞳的故事则详见《坏种子》,水笙和苏迎的故事即将在《变形人》里登场。)   赴会的这些人不仅是我的朋友,他们的身份和能力,更是我邀请他们的原因。那个压得我透不过气来的谜团,也只有他们的肩膀能与我共同分担。   屋子里有现成的茶饮料供自行拿取,大厅约六十平米,九个人四散坐在椅子上,并没有围成一个圈之类的特定形状。但我开始说话的时候,每个人都很用心地听着。   最耐不住性子爱乱提问的叶瞳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苏迎坐着的时候还牵着旁边水笙的手,一副夫唱夫随的模样。其它人都是深思熟虑之辈,他们有的和我相交已久,有的新相识已对我很了解,从前无论我遇到怎样的危难,最多针对性地向一两位朋友寻求帮助,从没有如此郑重其事地发出邀请,让这么多不同领域的人聚在一起,要知道他们彼此之间也并不都认识。所以他们已经猜到,我要说的,必然极为重要,并且极度离奇。   我从马哈巴利普兰之行开始讲述,没有人插话打断我,全都静静地听着。   那四幅图,我做成了幻灯片,讲到马哈巴利普兰遗迹的时候,我把第一幅画打在墙上。很显然,这四幅画是相当重要的,每个人都盯着这幅画,当然他们此时不可能看出什么。   讲完探索遗迹,有几人的眼神已经向卫后望去,因为神庙里取得的两件东西在他手上。可惜我发邀请函时忘记请他把东西带来,那时候我心情激荡,上班都心不在焉。   说到爪洼海沟的高能粒子束时,梁应物的眉头稍稍皱了一下。大约是不太满意我就这么透露出X机构的秘密档案。我不是口风不紧的人,这么多年的朋友,梁应物料想我一定有说出这件事的理由,所以并没有进一步的表示。   发生的这些事一步步说下来,神秘的张明、叶添锦的计算结果,张明的邮件。   我换了一张幻灯片,把四幅图都打在了对面的墙上。   然后我跳过和叶瞳的那次对话,直接说出了叶添锦第二次计算结果。   这并不让人意外,我想在我说出要求叶添锦进行第一次计算的时候,在座的诸位就知道我的猜想一定是正确的。   说到这里,我停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望了一眼窗外已经完全暗下来的天空。   “真是要感谢叶瞳,人的思维一旦被固定,就很难再有突破。五天前我曾经和她讨论过这四幅图,那时她并不知道这背后的一切,什么马哈巴利普兰,什么高能粒子束,什么太阳系星图,一概不知道。所以她对这四幅图提出了一个新的见解。”   那多的邀请(3)   “她是正确的。”   “哦”,卫后水笙和叶添锦同时发出了低低的惊讶声。光脑二号的运算已经证明我的太阳系星图猜测是正确的,可我怎么又说……   “这的确是四幅太阳系星图,这是地球,这是水星,这是木星……”我把八大行星和太阳一一指出,沉默了几秒钟,道:“在这个星系里,离恒星最近的行星是水星,我们设定这代表数字1,第二近的行星是金星,代表数字2.”   “啊!”我正在说着的时候,一向沉着的梁应物突然惊呼一声。他的脸已经白了。   我看了他一眼,继续把八颗行星代表的数字说出,然后换了一张幻灯片。在这张幻灯片上,原本代表八颗行星的符号,已经换成了从1到8的阿拉伯数字。   我一边说,每个人心里就已经把数字代入,等我说出太阳代表运算符,库伯带代表等号,除了苏迎,其它人的脸都变了。   “加减乘除。”水笙艰涩地低声说。他看了眼苏迎,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这怎么可能?”苏迎惊呼。   这怎么可能!这是在座所有人共同的心声。   我相信每个人都和我一样,心头一片冰凉。   难道这世界上,真的有神?   难道这个世界,真的是神创造的?   “这就是我今天请大家来的原因。”说完这些,我长长出了口气。   “添锦兄,这些,这些计算结果,是正确的吗,真的存在这样的太阳系星图?”梁应物低声问坐在他旁边的叶添锦。   叶添锦也是现在才知道计算出的这四幅图代表了怎样的秘密,平时若有人这样怀疑他的专业,定会让他不快,可此时他犹未从震撼中解脱出来。   其它人的视线也集中到了叶添锦的身上,大家都希望从他的嘴中听见“计算中存在错误,其实没有那样的星图”。   自达尔文以来,上帝造人的神话已经破灭。虽然各种各样的教派依然流行,但人们大多只是寄托一种精神,至于各种创世造人的神话,即便在教徒里认真对待的人也不多。   而像路云这样继承了常人无法想像的秘统,有着超凡能力的异人,更因为自己的远超凡人,越发坚信一切皆有其道,一切皆有方法掌控。从本质上来说,和梁应物这样勇于面对、探索世界的科研者是一样的。   整个太阳系竟然会自动排列出四道算术题,这是什么意思?要么这是早在不知多少年前的远古,某些科技高度发达生命的杰作,但什么样的文明可以做到这种事情,以人类的科技,这真是连想像极困难的事。又或者,这是神的游戏,一切都出自神的手笔。不论是哪种可能,人类在其中扮演的角色,连蝼蚁都不如。自己生存星球所在的整个星系,被摆成这些特定的造型,自己却一无所知。哪怕造型早于人类出现不知多少亿年就已经摆好,面对这样的伟力,人类一切的自豪都丧失贻尽。   都是玩具。区别在于,我是一种想要知道世界真相的玩具,路云是一种自以为有神秘力量的玩具,梁应物是一种想要掌握世界规律的玩具。   发现自己原来是玩具时的心情,很不好。我是如此,路云梁应物卫后这些原先自视极高的人,心情当然更不好。   被大家寄以无限希望的叶添锦,终于黯然摇头:“光脑二号的计算是不会错的,而且这是四幅图,有可能错四次吗?其实这样的结果出来,如果要复核,任何一台家用电脑都可以办到,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用自家的电脑算一遍,或发个小软件给你们自己算。”   “那会不会是巧合呢?不是说如果给猴子一台打字机,再给它无限的时间,总有一天猴子会碰巧打出莎翁诗篇来吗?而且你刚才也说,太阳系有无数个观察角度,这是否仅仅是个小概率事件呢?”苏迎问。   我叹了口气,这种可能我也考虑过,正要回答,却听见一个声音幽幽道:“不会是巧合的。”   说话的人是路云。灯光下她的脸色有些发白,原本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的惊人魅力也减弱了许多。她美丽的源头是幻术,而幻术的本源应是现代科学还难以解释的精神力量,此时她心神激荡,怕是幻术的水准也暂时下降了许多。   那多的邀请(4)   “加减乘除四种最基本的运算都全了,行星代表的数字又与行星和恒星的距离一一对应,用巧合是不能解释的。”   “不仅如此,这四幅星图循环出现一次的周期完全一致,甚至彼此间隔的时间都平均分配,绝不可能是巧合的。”叶添锦补充道。   “但猴子打出莎翁的文章也能被概率论承认,概率小并不代表没有可能啊。说起来太阳系被有意做成这样也是令人难以接受的,为什么这就不能是个小概率事件呢?”苏迎问。   “苏迎,概率论并不是所有时候都起作用的。”梁应物道:“我问你,一个人从十楼跳下来却没有受伤,这有没有可能?”   “这样的事算是奇迹了,但的确是有可能的。”   “那么一个人从一万米的高空往硬地上跳,却没有受伤,这有没有可能?”   “这……当然不可能。”   “我从十楼一下加到一万米,你觉得不可能,如果我是一厘米一厘米往上加呢,这样想的话你就会发现,其实从概率论上说,从一万米跳下不伤,概率小到极点,但并不是没有可能。如果你难以接受,那换成你刚才说的猴子打字。相信现实中,猴子如果打出了一句莎士比亚名言,大家会觉得是巧合,如果打出了一首莎士比亚诗歌,大家会难以相信,可最终还是能接受,这是个小概率事件。但如果猴子打出了莎士比亚所有的作品,一字不多一字不少,连标点都一模一样,你还会认为只是巧合吗?”   “这哪可能啊。”   “概率论是工具,但当概率小到一定程度时,这把工具就失去了作用,不能对人的判断提供帮助。就像从一万米跳下来不受伤的人,和打出完整莎翁作品的猴子,概率小到我们认为那是现实中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一旦这样的事情真的发生了,其中必然有玄虚,没人会天真到认为那只是碰巧。”   “是我太天真了。”苏迎低下头。   “对不起,我没那意思。不过……有时我还真希望自己可以天真点啊。”梁应物说。   叶添锦的头发乱糟糟的。他碰到难题时就会下意识地扯头发,从刚才到现在他的手就一直在头上摸来摸去,把头发搅得更乱了。   “不对啊。”他喃喃道。   “什么不对?”听见他的低语,我连忙问。   “首先一个文明可以发展到这种程度,几乎是不可能的,所谓的三级文明分法,能控制行星能源的是一级文明,能控制恒星能源的是二级文明,能控制星系能源的是三级文明。在这样的分法里,最顶级的文明也做不到这样的事。不过这也可能是人类坐井观天,估且不论,可是……”叶添锦又扯起了头发。   “可是什么,你倒是说啊。”叶瞳急着问。   “任何行为都有其意图,尤其是发达到如此程度的文明。可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他们要做这样的事。”   “这有什么难理解的,就像人类喜欢立碑一样,整个太阳系就像他们立的一块碑。”叶瞳说。   “人类立碑,或是为了立威,或是纪念,不管是什么理由,碑上的内容不会毫无意义。”   梁应物的眼睛一亮:“你是说,把太阳系搞成这样没有意义?”   叶添锦点头道:“是啊,搞出这么大的动作,不论怎样都不会是举手之劳。内容却只是加减乘除的四则运算?要知道,人类放在先驱者11号飞行器里的金属板上,作为人类科技代表的是氢的分子结构图,如果以后再发射类似的飞行器,里面或许会有其它的方程式,总之绝不可能是四则运算这类如此简单的玩意。”   “哦?”我倒没有想过这一点。   “一般来说,一个文明这样做,必然会留下和那个文明相匹配的内容。比如对宇宙本质的发现,人类画出氢的分子结构就代表人类对于这个世界有了基本的认识。这是能让人有所收获的知识,但四则运算……那是最基本的数学逻辑,不具备科学上的意义。”   那多的邀请(5)   听叶添锦这样一说,大家都微微点头。的确是这样的,一个文明都在星空中留下痕迹了,怎么可能选择这样低幼的内容。这些符号完全可以代表某些简单的物理方程式,或者某个分子的结构图。   如果排除是远古星际文明所为,那么……   水笙把此时大家心中所想问了出来:“这么说,真有神迹?”   我看了一眼一直低眉不语的明慧,问道:“明慧大师,你觉得呢?”   明慧摇了摇头:“至少佛经教义中,未见到类似的记载。”   梁应物说:“如果顺着添锦兄的思路想下去,神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呢?在人类的记载中,那些神迹都和人有关,是神为了在人类面前展现威力或宣示教义而展现的。如果神有这样的力量,为什么不直接在人类面前展现,而打这样的哑谜?”   “倒不能这么说。”明慧并不认同梁应物的说法:“无论是我佛,还是基督,或是其它教派中尊崇的神,记载中都曾降下无数神迹。不论那些神迹是否真的发生过,现代人都已经遗忘了,非该宗教的信徒不相信,甚至一些不坚定的信徒也心里怀疑。为什么?因为时间。时间磨灭了一切,没有神迹可以持续存在下去。可是看看这个太阳系,这样的神迹存在的时间可以达到上百亿年。当人们发现后,就不会有人会忘记。”   “你是说,这个神迹,是神存在的永远证明?”   明慧默然点头。   “不对啊,要是神想证明自己,为什么要搞得这么复杂,直接把某颗星球做成自己的雕像好了,那不是更有力的证明吗?”   叶瞳的话让明慧一愣。真是这样,要留下证明,有太多比四张四则运算的星图更好的方式,以四则运算来证明神的存在,细细想来反有些好笑。   哪有这样不顾威严的神?   卫后从刚才到现在都没有说话,他盯着幻灯机射在墙上的图案,眉毛越皱越紧。   忽然,他松开双眉,对我说:“那多,我见过这些图案。”   “什么?”所有人齐齐向他看去。   “我见过其中的两幅,可是那两幅图上的符号和你这四幅不同。我刚才和记忆中的图比对了很久,符号不同,但符号所在的位置应该是一样的。”   “你在哪里见到的?”   “三年前,在泰山。山脚下天外村有许多摊贩卖各种拓片,都是从山上一些人文古迹上拓下来的。我就是从一幅拓片上见到的,因为只是路过,匆匆扫了眼没停留。不过想来,原迹该就在泰山。”   “这是一个线索。”我心里叹服卫后惊人的记忆力:“我想到泰山实地看一下,也许会有所发现。”   “我和你一起去吧。”卫后道。   “我也去。”叶瞳紧接着说。   我扫了一眼在座诸人,看上去想去的并不止出声的两人。这个大谜团一日不破解,大家的心里就如有座山压着,再无法自由呼吸。   “泰山我还是一个人去吧。”我从椅子上站起来,看着身边这些面沉如水的朋友,胸中涌起一股志同道和的热忱暖意,竟像古人般拱了拱手。   “这次突然请大家天南地北地来我这儿聚一聚,有些冒昧。好在现在看起来,大家都和我有一样的感受。原本我还担心,你们会觉得这个谜团是不是能破解,和当下的生活并无影响,嫌我过于兴师动众。”   路云横了我一眼。若在平日,她这一眼必定是烟媚流转,让我怦然心动,可现在却透着萧瑟:“这样的事情,怎么会毫无影响。至少对我来说,如果不搞清楚这件事,恐怕我的修持再不可能更进一步。”   看路云的样子,何止是不能进步,明明就已经退步了。我心生歉意,说:“那倒是不该请你来的。”   “这样的事情,来了就是来了,没有回避的余地。在我的修持上来说,就叫劫。如果最终这个谜团能够破解,知道这世界的秘密所在,我所受到的好处,也是未经历者难以想像的。明慧大师,你虽然修的是佛法佛理,在这一关上,怕也是和我一样的吧。”   那多的邀请(6)   明慧点头。   这精神层面的东西,倒是我难以理解的。   梁应物看了看明慧和路云,苦笑道:“我也差不多啊。如果不破解这个谜,以后搞任何研究,怕都提不起兴趣了。如果人类真的只是玩具的话,那玩具还需要什么科学精神吗?”   叶添锦听梁应物这么说,“嘿嘿”低笑两声。看来他心里所想,和梁应物也差不多。   水笙面露不解之色,问我说:“其实这个谜团不破解,对我们这样的人,心中都有不小的阴影。我想你不会想不到这点,那为什么还要坚持一个人去泰山探查呢?”   “泰山只是一条线索,我相信这个谜团如果真能解开,也一定需要我们大家的通力协作。”这样说的时候,我并不是很有自信,意识到在座的这些人,我猛然让自己振作起来:“在我们之前,已经有人知道了这个谜团。相信千百年来,有许多人默默地试图破解它。比如两千多年前的那位印度神,当然它一定不是神;再比如和我有一面之缘的张明。他们的探索必然有所成绩,甚至已经有人破解了这个谜团。我想请各位利用自己的优势,来搜集这些线索。”   “我明白了,我去搜一遍可能有线索的古籍秘本。”卫后说着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许多被带进坟墓里的惊天秘密,就是通过我们这样的人才重现天日的。”   “我会争取到X机构的全力支持,我们档案室的那堆尘封密档里,说不定也能找出些蛛丝马迹。我们相关的学者也会就各种可能进行论证,不过从科学上得出结论大概很难。”梁应物说。   “那我也去翻翻我们这一脉的记载吧。不过幻术虽然也可上溯数千年的历史,却并没有太多藏书,能留下的大多是各种探索心得。”路云说着若有所思:“嗯……或许可以请D爵士帮忙。他上次没能见到你,也觉得很遗憾呢。”   我吃了一惊,问:“就是那个尼泊尔的D爵士,亚洲非人聚会的召集人?”   在不久前的“幽灵旗事件”里,我之所以会差点丧命,就是因为路云去了尼泊尔参加三年一度的亚洲非人聚会,没法立刻替我解开在墓道里中的死亡暗示。   “是的,那么多年来他和他的前任们主持召开非人聚会,在亚洲暗世界里他的势力根深缔固。这件事他的反应应该和我们一样,有了他的帮助,说不定能把那个张明找出来。”   梁应物和卫后都微微点头,看来早已了解这位神秘D爵士的潜在势力。   我把头转向明慧:“我觉得另一个可能的线索,就是人类的宗教,传说马哈巴利普兰遗迹在被海水吞没前,那一族的长老曾经和修行中的释伽摩尼有过接触,不知会不会在佛经中有记载。”   明慧点头:“我也这样想,我会去查阅相关的佛经,包括一些印度的古经。”   “我知道你在佛法之外,对其它宗教也有所研究,比如罗马教庭和伊斯兰教,能不能……”   明慧面露难色:“虽然我是在做一些各宗教和佛教的相互印证,但据我所知,伊斯兰教除了《古兰经》之外,其它各类教义记载,大多失散在历次战火中。而罗马教庭在梵帝岗倒是藏着许多秘典,却哪能容我去翻阅啊。”   路云接口说:“罗马教庭那边,D爵士可能还熟悉些。在欧洲也有类似亚洲非人聚会的定期秘会,其中一些参与者和教庭有很深的联系。作为亚洲这项盛会的召集人,D爵士和他们也有所接触。”   “那太好了。还有水笙,你也得出把力啊。你现在还能回去吗?”   这个大洋深处的智慧种族,遵循着一条和陆地人类截然不同的发展道路,其种族历史,也远比人类长的多。对人类来说,几千年前已经是远古的回忆,而对它们,那不过是几代前的事情。虽然科技不如人类发达,可对地球这颗行星的认识,某种程度上要比人类深刻得多。   可是水笙如今已经变成了人类,虽然还保留着些原本的能力,但能不能承受深海巨大的水压回到族里呢?   那多的邀请(7)   我这样问的时候,苏迎担心地看了水笙一眼。   水笙轻轻拍了拍苏迎的肩膀,对我说:“可以,只要不是长期停留,我还受得住。”   “那就好。海里你们最清楚,有件事你也了解一下,爪洼海沟在去年大地震发生前,有什么异常没有。”   梁应物精神一振,道:“对,这很关键。那束高能粒子不会凭空产生的。”   水笙点头。   叶添锦和叶瞳却没派到什么任务,因为本身就是这件事的参与者,我才把他们一起请来的。   虽然我们只是几个人的小聚会,可是爆发出的能量却极为巨大。今夜过后,宗教界、中国庞大的秘密科研机构、亚洲暗世界和深海里的智慧种族都将一齐行动起来。极少有一件事,会掀起这么大范围的波澜。   我和他们约定,一个月后,不论取得了多少进展,都将到这里第二次聚会,交流彼此搜集到的线索,共同讨论。   散了的时候,卫后向我卖了个关子。他说上次从马哈巴利普兰海底神庙取回的两件东西,头骨没什么异常,那水晶球却颇有特别之处。下个月聚会时他会把两件东西都带过来,到时再向我展示水晶球的神奇。   他这样说时的神情,让我想起了他的哥哥。一瞬间,我觉得我和他已经是极好的朋友了。   叶瞳原本吵着要和我一起去泰山。我也答应了,没料到她却一时请不出假来。她那样的行业报是坐班制的,远没有我的通融。这下好,不然把她带在身边总是叽叽喳喳,头晕的很。   我对叶瞳好像有挥不去的成见,心底里觉得小丫头成不了气候。这回她提供了关键性的帮助,我居然还是老看法。   我想自己可能有点大男子主义。不过对于小我许多的路云,怎么心里倒服气得很?   地球大搜索(1)   天外村在泰山南麓。四月十九日清晨六点二十分,我走出泰安火车站。在站外的早点摊把肚子填饱,找了家小宾馆开了房,最后到达天外村时,时间已近九时。   离五一长假还有十多天,旅游团却已经不少,可见到时这五岳之首将拥挤到何等程度。天外村是泰山南麓商贩最集中的地方,一年四季泰山游人不断,这小小的天外村在地方经济里也成了不可或缺的一块。   我穿梭在各个摊贩和小店间。卖拓片的好多处,照规定泰山的各种碑文受到保护,是不能随便拓的,可是泰山自秦始皇封禅以来,留下的古迹数不胜数,当然也就管不胜管。除了一些较大的碑刻石刻等闲拓不下来之外,一般都能在这天外村找到拓片。   厚厚的几堆拓本被我翻了个遍。老板开始搞不明白眼前这个人到底想干什么,不诚心买吧又蹲了这么久,诚心吧却每本都匆匆一翻而过。   “这些可都是好东西啊,近两年管得越来越紧啦,明年这时候你再来没准就看不见了。”   “就这些吗?”我挺了挺腰背,弯得太久开始酸了。   “这还不够啊,多好的字,你到底想要啥样的,告诉我我来帮你挑。”   “我要的不是字,有没有光是图案的?比较奇怪的图案。”   “没字我拓它干啥?你说的那种没有。”   “可我一个朋友告诉我,他前两年在这天外村看到过,不是这种碑文的拓片。”   “看到过,那可奇怪了,嗯……”   我不知道这老头子在犹豫什么,想了想,伸手从口袋里摸出张五十元给他。原本只想给二十的,没想到摸了张五十,也只好给了。   老头子接过钱眉开眼笑:“要说这同行可是冤家哪,我给你说个地方,有没有你要的我可说不准,不过他那里的拓本和我们这些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   “这泰山有一百五十六座峰,一百三十八道崖,一百三十条谷溪。要说这碑刻,虽然主要集中在几条线上,各座峰上的野碑也不少。那家就喜欢自己进山找野碑拓,不受禁令限制,这些年也找到不少,所以那里的货色倒有些别致。可要说真正的好碑,好字,名家,可不会散在野地,最多的就是玉皇顶这条线上……”   我见这老板又开始推销自己的碑拓,忙让他打住,问清楚专拓野碑的店铺位置,就快步寻去。   那是间小铺,墙上都挂满了各种各样的拓片。看店的也是个老人。我向他说,朋友介绍这儿能见到些不同的拓片。   老人笑了,他指着四周墙上挂的,说:“这都是我儿子在山里找出来的宝贝,你看看,和别家不一样吧。”说着他又从柜台下抱出一大叠放在我面前。   换了哪个热衷碑艺的,看见这许多没见过的碑拓,会像淘金一般扑进去。我却连分辨落款的工夫都没有,飞快地扫了一遍,仍没有发现想找的东西。   “有没有图,不是字的,刻着图的碑有吗?”   “图?”老头的眉头皱了起来。   “哦,要不你直接问我儿子吧,这就是,碑都是他去找来拓的。”老头指着一个刚从店外走进来的汉子道。   我比划着,然后把图的大概样子在纸上画出来,符号当然就用圆圈暂时代替。我画到一半的时候,那汉子眉毛一展,道:“我知道,有,有。”   “哈”,我克制不住笑容:“拿出来我看看。”   “是有这样的碑,但拓片可没有。”   “怎么会没有,我一个朋友见过的。”   “见过,在我这里?那也是几年前的事了。当时找到这块碑觉得挺奇怪的,就拓了几片,结果放了好长时间没人买,就再也没有拓过,原先的拓本也不知丢哪里了。”   “能带我到地方去看看吗?”   汉子看看我:“那地方去一次可不容易啊。”   “我出三百请你当回向导,成不成?”   “三百?少了点,再多一百我陪你走一次。”   地球大搜索(2)   “好。这就走吗?”   “这么急?今天时间有点晚了,明天吧,得起个大清早才行,山路不好走,可不是这儿上山的路啊,你得有点准备。”   第二天早上五点,我在宾馆门口等到了来接我的摩托车。那汉子姓武,一路风驰电掣到泰山脚下。   这里偏西麓,摩托从小道开进山里,越往里开路越窄越陡。没有游客会从这里进泰山,当然也没有收费处。   小武在一处草丛边停下,把摩托推进深处放倒。这时才七点多,接下来的路都得靠步行了。   “跟紧点,别走丢了,再往里走一点你的手机就没用了,走丢就麻烦了。”   “这儿的卫星信号不好吗?”我拨开草跟在小武后面走,说不上是路,最多算是小径。   “我们要去的那座峰叫悬刃峰,可难爬呢。阳面是悬崖,只能从背阴面上去。那儿连罗盘都乱转,前些年有地质专家看过,说是地磁有点异常,还好对人没啥影响,就是手机打不出去。听说有些地磁厉害的山区,人走进去就晕晕忽忽的,再也走不出来呢。”   “这座峰大概是太难爬了,上面什么碑刻都没有。对了,等会别逞强,不行说一声我拉你一吧,这山路,我看你这城里人悬。”   “怎么没有碑,我们去看的不就是座碑吗?”   “那个啊,算它是座怪碑吧。”   和小武边说边走,很快就成了边说边爬,开始手脚并用起来,扒着树一道道坡翻上去。这时候也看不出什么小径了,连干净的落脚地方都找不到。幸好我穿了一声牛仔装,不然非磨破不可。   我的体力是不错的,也有过野外生存经验,虽然累得呼呼喘,还是引得同样喘气的小武投来惊讶的目光。   十一点,我们在地势稍缓处停下来吃午餐。我带了湿巾纸,费了三张才把手擦出本来的颜色,小武只是简单擦一下,就开始啃面包。   “你可算能爬啊。”他嘿嘿笑着。   “还行吧,不过没你强。”   “那怎么一样,我一年四季在山里窜来窜去,山里人都没几个有我脚力好。城里人象你这样的可就稀奇了。”   “平时煅练比较多。快到了吧。”   “嗯,再走个多钟头就到顶了。那石头在顶上。”   我注意到他先是用“怪碑”来形容,这时又说石头,难道那并不是四四方方的石碑吗?反正就要到了,这时也没什么好多问的。   十二点三十分,我的牛仔服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手被树叶和尖锐的山石擦破两道口子,相信脸也是花的。   “到了。”小武说。   我一愣。这就到了吗?   “你刚才不是说在峰顶吗?”   “这就是峰顶了。”   “爬到那上面才是吧……”说到一半我把话缩了回去。原来眼前的巨石并不是山峰,而就是小武口中的“怪碑”“石头”。   那可真是一块好大的石头啊。足有二十米高,怪不得我刚才错以为要爬到上面才算是登顶。   小武带我绕到巨石的另一面。这面极为平整光滑,和刚才我看见的不规整全然不同,像被刀切过,刚才看起来是巨石,现在看起来,就是一块被精心打磨过的巨碑。   我惊讶得眼珠子都突了出来,哪里是四幅图,这上面刻了一大堆的图!   在中偏上的地方是四幅最大的图。每幅都占了好几平方米大。这四幅图的符号和马哈马利普兰的完全不同,但位置一样,显然表达了同一种含义。而这四幅图之下,每排四幅,竟有十多排图之多,越往下每排之间的距离越紧,图也越小。我相信小武拓的是最底下那排的四幅图,每幅图比一般的笔记本电脑再大些。   最让我惊讶的是碑上的图中,符号并不统一,从上往下,第一排和第二排的符号不同,第二排和第三排的也不同,直到第五排才和第二排的符号重合。我数了一下,十五组图中,有七组的符号重复,其它都各不相同。   地球大搜索(3)   第四排的那组图中的符号,和马哈巴利普兰遗迹中完全一致。   各排图组之间,不仅大小有差,连深浅和刻痕都不同。   我有着强烈的感觉。这块巨石在最初,上面只有四幅图,就是中偏上的位置,那最大的四幅图。而下面的这十四排是后来加上去的,并且不是一次加上去,而是分了十四次加上去。   我甚至敢说,连刻图所用的工具都是不一样的。   我看了这么多的古迹,不能说有多高的专业素养,可在判断年代上还有点粗浅的心得。最底层这一排四幅图,是近几百年的事。而最高那四幅图,总有数千年以上了。   我心里朦朦胧胧地有了些猜想,用数码相机从各个角度拍了照片,招呼小武返程下山。   我买了当天晚上的卧铺票回上海。   回到家里,我把数码相机里各种各样符号的图打印出来,挂满了书房。每天夜晚我对着整书房的太阳系星图,慢慢地把思路理顺。离解答谜团依然很遥远,但我的确越来越清楚地知道了一些东西。   这段时间我和梁应物的喝茶频繁起来,对各种各样的假设进行分析剔除他是一把好手。让人遗憾的是,从他的口中我了解到,完全动员起来的X机构,竟然一直没取得任何实质性的进展。机构里的天文学者已经陷入集体性的恐慌迷茫中,而解密专家徒劳地想要给这四幅星图找出第二种解释,档案室里的尘封案例没有一例能和这个庞大的天文事件扯上关系。   在X机构的历史上,他们很少有这样无能为力的时候,但就此事件来看,并不特别让我意外。   有时我想打电话给人在上海的明慧问问他的情况,忍住了。他寺务繁忙,又答应查阅浩如烟海的佛教典籍,还是不要去烦他了,等第二次聚会的时候看结果吧。   五月十七日。   晚上七点过后,那条石库门里弄,让街坊们津津乐道了一个月的门洞里,又有新客人了。   还是一个月前来过的那些人,哦,多了一个。那个能让男人失魂的女子身边,这次多了一个人。五短身材,黝黑的皮肤,走起路来却别有一种气势,就是走在那女子的身边,也没法让别人全然将他忽略。   路云进门的时候,我见到这个陌生人初时也一愣,然后立刻就意识到这恐怕是一位大人物。   “这是D爵士。”路云证实了我的猜想。   “久仰大名了,那多。”他微笑着向我伸出手,语音中带着点异域的音调,中文算是说得相当不错了。   “这话该我来说才对。”我和他握手,然后请进了屋。   “你可真是名不虚传啊,这不是恭维。颠覆性的发现啊。”说到“颠覆性”的时候,D爵士的声音低沉下去,颓丧的情绪在他脸上一闪而过:“不论我们能否找到最终的答案,这个谜团本身的发现,就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七点半,所有的人都到齐了。对和路云一起来的这位亚洲地下世界里鼎鼎大名的人物,每个人都表示了相当的敬意。   爵士(虽然不知道他是在哪里取得封号的,不过还是这样称呼着吧)低调而节制地礼貌回应着,在水笙到来的时候,他还当面发出了下一届亚洲非人聚会的邀请,希望水笙成为这个著名聚会的新成员。他给我的印象,是个有贵族气息的人,身高丝毫不能妨碍他的个人魅力。能成为非人聚会的召集人主持人,就算有着前代的传承,个人魅力、手腕、势力依然是缺一不可的。希望别有让我亲身承受他手腕的一天。   在我们这些人中,叶瞳和叶添锦不提,梁应物代表的X机构没能取得进展,圆通也暂时未从佛经中找到线索。但其它的“各路人马”,居然都有所斩获。   卫后在年轻一辈的“历史见证者”中极有号召力,这一个月间他登高一呼,聚集了数十名“业界”年轻高手,共同在那些从坟墓中起出的古籍中寻找,尤其是不为人知的野史,传说,游记,名士自传。这一番大搜索,大约在一个多星期前有了结果。   地球大搜索(4)   那是卷从中国一个春秋时期小墓中起出的竹简,墓主人叫作子晰,死时约四十岁。这子晰听起来没什么名气,其实却大有背景,是孔丘七十二门徒之一。   孔子七十二门徒,有名有姓流传下来的不过十数人,大多数埋没在历史中了。这子晰在墓中随葬的大量竹简上记载了他随孔子游学四方的经历,对孔学的研究心得等,明白无误地召示了自己的身份。这个墓掘于五年前,如果公诸与众,那自是中国考古界的一件大事,但盗墓界以不暴光自己为基本原则,这子晰的存在也就和许许多多从地下起出的秘密一样,只有少数人知道。   在一卷竹简中,子晰记载了随孔子游历至卫国的帝丘,也就是今天河南濮阳时发生的一段轶事。   当时孔子在十几名弟子的簇拥下,坐着牛车,行在一条林间小道上。再走一小段路,就是帝丘外的市集,那才算正式进入帝丘的地界。   正走着的时候,林间突然起了一阵浓雾。等牛车和众人从浓雾里穿出来,眼前却并非原先走的路,而是片仙境般美丽的地方。随同者中有几人之前曾经走过这条路,他们都说,原本绝没有这样的地方。   仙境中山水绝美,花草树木更是缤纷颜色,连孔子都从牛车上走下来,大声赞叹。   就在众人沉醉在这美景中,心里又小小的有着惶恐时,一位素衣长者突然出现。他向孔子施以最敬重地礼节,说久闻孔子的大名,今次有一个困绕他许久的问题,希望孔子能给予解答。   大家心里都知道眼前不是寻常的人物,孔子也神情谨慎,谦虚了几句。   那人以手为笔,在地上画出了四幅图。他说这四幅图中蕴藏着天地间一个极大的秘密,问孔子是否知道。   那四幅图众人从来都没有见过,看孔子的神情也是。孔子端详了许久,就老实地说“不知道”。   那长者显得极为失望,长叹一声,袍袖挥动间,顿时整个人连同周围的仙境都化为一道清烟,就此消失不见。   大家这才发现,四周的景物如前,还是在原本的林间小道上。但地上那四幅图还在,可知并非梦境。   孔子这时的学问已经名满天下,虽然被问倒,却全然不在意,说了一句“未能事人,焉能事鬼神”。   意思是关于人的问题都没能搞清楚明白,鬼神的问题就不用谈了。孔子那时认为,所见的长者非鬼即神,子晰和其它弟子也这样认为。   孔子这句话和记载在《论语》中回答季路的“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只差一个字,看来孔子最先有这样的感叹,还是那一次的帝丘之行。   虽然孔子说“未能事人,焉能事鬼神”,四幅让“鬼神”困绕的画还是被一些弟子临下来,其中就有子晰,后来许多弟子都研究过这四幅图,始终摸不着头脑。   四幅图被刻在竹简上,由于竹简一片片分开的材质关系,不可能和原图完全一致,但很明显就是那四幅太阳系星图。   至于各个符号,和马哈巴利普兰的版本不同,但卫后拿出打印的照片时,我却认出正是悬刃峰顶巨碑上八种符号里的一种。   路云所说的,和卫后的发现颇有相似之处。   其实这并非是路云的发现,而是路云把事情告诉了D爵士之后,借由他的关系,托人查阅罗马教庭秘藏的古典。好在这个消息惊人之极,每个知道的人,在惊讶过后,不用嘱托,都尽力地去寻找真相。却找出了古希伯来人的先知摩西在出埃及途中的奇遇。   这奇遇和著名的红海事件连在一起。当时先知摩西领着愿意跟随他的族人们出埃及,后有埃及的追兵,前面却碰到了宽阔的红海拦住去路。危难时刻,海水突然左右分开,在大海中现出一条康庄大道,两边的海水仿佛被看不见的墙挡住,海底还有无数的鱼虾暴露在空气中,不停地跳动。   等摩西领着人们通过海底通道,红海海水猛然倒卷回来,把原本的通道淹没,激起惊人的巨浪,而追兵也只能望海兴叹。   地球大搜索(5)   以上记述是《旧约》中的著名故事,但之后摩西的一段经历却没有被《旧约》记载。   渡过红海之后,包括摩西在内,所有人都伏地膜拜,感谢上帝的仁慈,赞美上帝的神威。当摩西第一个抬起头直起身的时候,却发现远远的有一个人向他招手。   摩西那时的心情激动无比,以为上帝在他面前显灵,就独自上前。   走到那人的跟前,摩西发现他面前的人竟飘浮在空中,更加确认他的神明身份。面对摩西的顶礼膜拜,这人显得有些失望,对于刚才红海上的奇迹,也不置可否,反而在地上画出四幅图来,询问摩西可曾见过。在得到否定的答案后,就飘然离去。   由于对方的冷淡态度,摩西开始怀疑他的身份,进而疑惑起红海的神迹是否是这人所为。所以在正式的《旧约》中,并未记录。   这四幅图就作为一宗悬案,多年以后摩西凭着记忆中的样子重新画出,被他的追随者们郑重记下来。   这四幅太阳系星图里的符号,又是全新的一种,连泰山悬刃峰的石碑上都未曾见到。   D爵士取出这四幅图的手绘摹本,给我们流传着看。由于教庭的秘典不允许拍照,所以只能让人照着画出来。   “那多,你泰山之行怎样?”路云问。   我微微一笑,取出一叠打印照片,分给众人,对水笙说:“还是你先说吧,大家看看这些照片,等会儿我再说。”   水笙点点头,道:“在我族悠长的历史中,的确有过许多次类似摩西、孔子遇过的事件。最近的一次在两千年前,而最远的一次,则距今有数十万年之久,那是我们的文明刚刚开始萌芽发展的时候。”   水笙的话让大家吃了一惊,虽然都已经认识了水笙,但对于生活在深海中的智慧生命,他们大多了解极少。这时才知道早在数十万年前,他们为已经发展出了相当程度的文明。   “我们的族长体系相当稳定,所以多是族长接触到这些来客,有时也有著名的先知者、长老碰见这些人。摩西和孔子所接触到的,都是以人的形态出现的,而我们则不同。我们如果以人类的生物学来分类,应该属于软体生物,并且在那么多年的发展之后,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控制自己的形态。所以那些来访者中,固然有以我们原生型态出现的,也有一些的形状相当奇怪,很可能是他们原本的模样。”   “这些生物匆匆来去,有的和我们一样,以自身的能力在海底活动,而有的则必须借助工具。当然他们无一例外都失望而回,没有一位族人能看懂他们画出的图是什么意思。”   “至于爪洼海沟……”水笙说到这里,故意吊胃口似的停了停,才道:“因为我近二十年来都未在海中生活,否则早该知道。约在十二年前,那里就有客入住。”   “有客入住?”叶瞳睁大了眼睛:“什么客啊?”   “我们之间并没有直接的接触。照人类的说法,那里似乎被建成了一个基地,爪洼海沟的一处海底有道裂隙,非常深,基地就建立在裂隙深处。基地的主人有着远超人类的科技,我想他应该知道我们的存在,但并未和我们接触,所以我们也保持谨慎,不会在那四周逗留,井水不犯河水。”   “那基地现在还在吗?”   水笙摇了摇头:“地震之后,裂隙就消失了。我想,那里可能发生过爆炸。”   “爆炸?”梁应物惊道:“海底基地的爆炸引发了大地震?那得是多剧烈的爆炸才能做到啊。”   “看来那束高能粒子,就是从基地里发出来的。”我叹息着。   “该你说了。”叶瞳催促我。   “那些照片大家都看过了吧。是我在泰山一座名叫悬刃峰的峰顶发现的,每排四幅图,共有十五幅。我认为是分十五次刻上去的,最早距今总有几千年了。从图上你们看不出这块石碑有多高,足有二十米,那山峰非常难爬,我很难想像在几千年前,人类有能力在那样的环境中,把这么巨大的石头磨得如此光滑。”   地球大搜索(6)   “你们一定注意到了,这上面,各排图案中表示行星的符号是不同的。而马哈巴利普兰遗迹石刻上的符号,和子晰竹简上的符号,及教庭秘典上的符号也是不一样的。但他们表达的是同一个意思。我想这只有一个可能——那是不同的文字。”   所有人都聚精会神的听我说,有些几位,比如梁应物,听到这里露出了然的神色。我说的他们也想到了。   “是谁在泰山顶上刻下了这十五组图,是谁询问了孔子,询问了摩西,询问了海底人?我敢肯定地说,他们并非来自地球。”   这是个显而易见的推论。但我这样斩钉截铁地说出来,叶瞳和叶添锦都“啊”的叫了一声。   “如果生活在地球上,我相信,就算人类的科技再向前发展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都不会发现太阳系的大秘密,我们看出去的,永远是外面的星空,我们不会注意到自己。只有生活在外太空某颗星球上的智慧生命,并且必须是和太阳系呈特定角度的行星,他们才可能有一天从他们的太空望远镜里,观测到这遥远宇宙中的奇观。”   “在宇宙中,生存着智慧生物,并且发展到高级阶段的星球固然极少,但可以观测到太阳系奇观的角度,延伸到离太阳系极远处,就包含了一个非常广大的范围,在此范围里,这样的星球并不只一颗。面对他们也难以理解的奇观,那么多年来,他们向太阳系派遣了许多的考察队,不仅地球,我相信其它七颗行星,甚至恒星太阳,及库伯带的小行星上都有过他们的足迹。作为唯一发展出生命的地球,更是受到了重点关照。由于人类文明离他们的水准距离极远,通常他们不会和人类有过多接触,当他们实在找不到答案的时候,或许会试着接触人类中那些被公认智慧极高,通晓一切事情的智者或先知。”   “为什么在泰山会有那样的石碑,我推测:人类最古老的神话传说在中国,而中国开天辟地神话中的主角,是盘古。传说盘古之死,头为四岳,目为日月,脂膏为江海,毛发为草木。又有传说,盘古头为东岳,腹为中岳,左臂为南岳,右臂为北岳,足为西岳。泰山被认为是”万物之始,交代之处“,因而被推为五岳之宗,成为历代帝王封禅、朝拜的圣地。这样的一处地方,显然会受到来访者们的注意。”   “可是为什么石碑不是在最高峰玉皇顶,而是在悬刃峰呢?”叶瞳提出了个曾经让我大费脑筋的问题,不过现在我已经有了解答。   “崇尚最高峰是人类的习惯,对于飞越了无数光年来到地球的智慧种族来说,并不会当一回事,而且地球的最高峰几百万年来一直在喜马拉雅山。刚才我有一个信息没讲,悬刃峰周围的地磁异常,我想这比高度更能吸引他们。所以他们失望而归的时候,也顺便在峰顶立了一块碑,恐怕是就地取材,用高能设备切出光滑的一面,把四幅星图刻上去,用我们的话来说,就是某某星人到此一游的意思吧。”   梁应物点点头:“这是个很不错的推论,此后因为同样理由来到泰山的访客,见到这样一块石碑,多半也会忍不住留下自己的痕迹。这块石头上,汇聚了来自遥远星空的多个文明。”   这么多年来,有这么多的文明造访地球,来探索这颗行星上可能蕴藏的惊天秘密,而自栩为万物之灵的人类懵然不知。不用说,二千多年前马哈巴利普兰的那一位,和前段时间我接触的张明,也是这些访客之一了。想到这里,我也不由得心潮起伏。   “哎呀,这样的话,那个张明不就是外星人?”叶瞳大叫起来。   我点了点头:“应该就是了。”   梁应物说:“他肯定借助了某种设备,产生了光学效应,让他看起来和人类一样。但在触觉方面就不见得做得多完美,至少那个小女孩促不及防地碰到他的脸,摸到的是他原本的模样,温度手感和正常的人脸都大不相同,所以才让女童大哭起来。”   这个猜测,梁应物前些天已经和我探讨过了。   地球大搜索(7)   叶添锦道:“你们的这些推断,在我看来都能站住脚,可却对解开太阳系的大谜没有直接帮助啊。”   我叹了口气,摆出一付无奈的表情。   路云一笑,道:“至少我们现在知道,和我们同病相怜的人还有。那么多的高智慧种族,有着星际飞行能力,却一样搞不清是怎么回事。这样想一想,心里还安慰些。看来太阳系在整个宇宙里,至少在银河系里,是个大大有名的地方啊。”   我摇摇头:“不见得都搞不清楚,起码马哈巴利普兰的那个,在临死前就弄清楚了。”   “对了,我把东西带来了。”卫后拉开带来的背包,取出两个木盒。   他把木盒放到桌上,打开,取出里面的东西。   就是在马哈巴利普兰海底神庙里起出的两件异物,一颗奇异头骨,一个水晶球。现在我们已经知道,这头骨并不是地球上的生物所有,更不是某位神的遗骸。   大家都站起来,围到桌子边端详这两件东西。   卫后拿起水晶球,说:“骨头我没研究出什么,可这个水星球,你们看。那多,把灯关了。”   我关了日光灯,屋里顿时只有窗外别家灯火透进来的一点点光。   卫后取出一支大号手电筒,顶着水晶球拧开开关。手电的光从水晶球里透出来,非常漂亮。   “你们看墙上的影子。”卫后提醒。   手电光通过水晶球,在墙上印出一个奇妙的图案。   那是个圆型的光斑,可是这光斑里的亮度并不均匀,一层一层的,从外到内形成了许多个同心圆,一层比一层暗。   我再次打开日光灯,大家仔细看水晶球,晶莹剔透,并无半点异常。   “在正常光线下看不出和一般的水晶球有什么不同,但关了灯用强光一打,差异就出来了。”   “看来这是现在唯一对解谜有用的线索了。只是这小小的水晶球里,怎么能藏下太阳系这个大秘密的答案呢?”我皱着眉,一边说一边心里琢磨。   “是不是这也要解码,里面藏了什么信息内容?”叶瞳说,她看来解码解出瘾了。   我却没说什么,她的话也确实有可能。   “要不把这两件东西都交给X机构,毕竟他们的科研力量最强。”我这样说时,眼睛望向卫后。   “看我干嘛,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这东西原本就有你一份,现在就都给你了,随你怎么处理。”卫后爽气的说。   “头骨我拍照片就行,确实没有可多研究的,水晶球我今晚上就送进去。对了那多,你有办法再联系一下张明吗,记得上次他给你补全四幅图的时候,曾经说要是你能搞明白怎么回事,他愿意和你开诚布公地再谈一次。”   我精神一振,对啊,怎么把这忘了:“我回去就给他发封邮件,就怕他是敷衍我。”   梁应物摇头:“现在回想起来,他不象是在敷衍你。如果他还停留在地球上,应该会来和你见面的。从他那一定能得到新线索,特别是那束高能粒子的情况。我相信那个海底基地的建造者有所发现,不然不会建基地啊。选择在地球上长期停留的都该想到了怎么破解谜团,象印度那个,住了几百年最后把谜破了。”   我有些兴奋的点点头,忽然有了个奇怪念头:“印度那位最后解答出来立刻就死了,爪洼海沟下的基地要是发生了大爆炸,估计里面也没活口了。难道真和圣人说的一样,朝闻道夕可死矣?”   我们约了下个月此时再次聚会,D爵士走的时候留给我一个电话号码,说下次他未必能来,若我以后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可以打这个电话。   晚上回到家里,我打开电脑,调出张明发给我的那封邮件,照着发信地址回了封信。信里明白无误地写出了四幅图的含义,并且点出了他外星来客的身份。末了,我还告诉他,上次在马哈巴利普兰的遗迹里,我还在海底神庙得了两件东西,和解开这个谜团有着极大的关联,但目前未能破译,希望和他交流。“   地球大搜索(8)   这样写了,相信他要是看到这封信,只要还离地球不远,都会跑回来和我见面。   再见张明(1)   把信发出去,我又上了会儿网,然后去洗了个澡,躺到床上去没多久,电话就响起来。前后不过一个小时,是张明。   “我看到你的信了,什么时候见面?”   我已经开始习惯他直来直去的风格:“你可真快啊,明天吧,明天晚上老时间老地方。”   第二天,在耕读园的包间里,张明如约而至。   张明进来的时候,我主动伸出手,他笑了一下,把手也伸了过来。   两只手握在一起的时候,我却并没有异常的感觉。   “怎么你上次不愿意握手?”我笑着问。   “虚拟出一个实体很耗能量的,今天我带了足够的能量来。”张明微笑。   “我觉得连你的表情都不一样了,上次你没有这么多表情的。”   张明又笑了一下:“这次加了个表情转换系统,可以把我们的神态反应,转换成你们的相应神情。上次我表现得不够礼貌,这次要补回来。”   这几句话一说,气氛立刻自在了许多。   不过我心里对张明前后态度的转换,却有着另一番认识。此前他面对一个相对低级文明的生物,自然没必要刻意表现,而此时我已经具备了和他对谈的资格,甚至知道了一些他急需了解的资讯,他当然就要表达出相当的尊重了。比如一个事业有成的中年人,面对一个牙牙学语的婴儿,不可能会将对方放在心上,但如果面对一个时常有惊人之语的少年,就要用点心思了。   现在,我已经站到了可以和他对等交流的高度。而这个高度,是一群地球上最顶尖精英共同努力才达到的。   “我的情况你已经知道了,你是不是应该重新介绍一下自己?”   一串短促的音节从张明的嘴里冒出来。   “这是我的名字,不过我想你还是叫我张明比较方便。我来自距离太阳系一万二千光年的一颗行星。那是个不太稳定的双恒星体系,但我们的文明还是发展起来了。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说到这里,张明的脸上露出自豪的神色。   “按照你们的说法,我是维摩星系的维摩人。”张明想了一下,又补充道。   “你来到地球很久了吗?”我觉得他对人类非常熟悉,比如汉语说就得很好。   “并不太久,到今天是第九十四个地球日。”   “哦?我还以为你已经在地球上住了几十年呢。”   “短时间内了解地球文明我们还是可以做到的,当然深入领会就不那么容易了。”   我点了点头。肯定是有类似电脑的设备让他可以迅速收集地球的资料并初步运用。   “说实话,我完全没有想到你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能发现这个谜团。我本来以为这对于现阶段的地球人来说是不可能的。作为旁观者,我们发现这个神迹也非常偶然,局中人就更不容易了。”   我微微一笑,并未说什么。发现秘密有许多偶然因素,但我不准备说出来,就让这个维摩星人感觉一下地球人的不可小觑吧。   “为了表示敬意,我愿意把所知道的关于这个谜团的所有事都告诉你。”   听他这么痛快地打算说出一切,我猜想张明可能并不相信我真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发现,信里那样说只是引他出现的手段。心底他只怕还是有高地球人一等的想法,不愿意对人类轻毁自己的承诺。   “我想知道,当你刚发现四幅太阳系星图的秘密时,是怎样的感觉?”   “仿佛整个世界的秩序都崩溃了,那是很糟糕的感受。”   张明笑了一下。我心里不太愉快。但想想人家的科技远超人类,嘲笑一下自己也没有回敬的资格。   可是张明接下来的话,却让我吃了一惊。   “维摩星人在发现到这个情景时,比你们更震惊的多。”   “虽然我们现在已经知道,宇宙中生物的文明至少有两种方向,但维摩星人是走机械文明发展之路,在约四百多个地球年之前,维摩星的机械文明已经发展到了相当的程度,开始走出我们的双恒星星系,向周边星域探索。我想地球文明,至少还需要两百年才能达到那样的程度。”   再见张明(2)   我心里盘算着,人类要达到在月球上移民的程度,都至少要三十年。要到充份利用太阳系内各颗行星,开始向太阳系外发展,照现在的科技进程,即便没有大规模战争,两百年都算是少的了。   “那时的维摩星人,奉行科技至上,以为站在了宇宙的最高峰,意气风发。在维摩星上,完全没有宗教生存的空间,或者说,科学就是维摩星人全民信奉的宗教。可是,当一个维摩星小女孩偶然观测到遥远太阳系的景像后,一切都改变了。如果是一个维摩星成年人,恐怕不会有心思研究太阳系的星图,但一个小女孩,你知道,和地球上的孩子一样,她们总是有着无穷无尽的想像力。”   “太阳系和许多小星系一起,被我们列为可能蕴育出生命的星系。那个小女孩对太阳系非常感兴趣,太阳系的八颗行星和那条银链般的小行星带,在她看来无比的美妙。所以她一有空就研究太阳系,把八颗行星从1至8命名。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觉得这些行星运行的轨迹很神秘,她把星图画成一幅幅图案,沉迷在里面。最早被她发现的,是代表加法的那幅星图,这并不能代表什么,只能成为小女孩无尽想像的一部分。或许是为了好玩,她开始顺着这个思路,寻找会否存在着一幅图,能使减法成立。一段时间之后,她找到了,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但很快,乘法和除法也成立了。她把这个发现公诸于众,在最高科学院证实后,整个维摩星文明被颠覆了。”   “颠覆?”我奇怪的问。   张明面露苦涩,点头:“是的,颠覆。最高科学院在证实了小女孩的发现后,立刻混乱成一团。著名的科学家、科研机构不停地提出各种设想,却被事实不停地否定。这不可能是自然现象,说是科技的力量,就更让人难以致信。别说当时,就算是现在,我们都不能相信,会有哪个文明的科技能发展到这种程度,创造星系,那不是凡人能做到的事情。而且也没有哪个科技文明,会在宇宙中用这样的方式标出加减乘除。走生物文明路线的生命,更加不可能办到这种事。所以,自维摩星告别蒙昧时代就再也没人提起过的‘神’,重新大行其道。人们对科学的信仰崩溃了,对自己的存在发生怀疑,各种各样的教派出现了。遥远太阳系的这个神迹,被我们称为神的密码。”   短短几句话间,我听出了张明的唏嘘之意。一个完全信奉科技的文明,突然发现这个宇宙里竟然明白无误地存在着科学无法解释的事情。这意味着他们立身的基础消失了,思想上的剧烈变化,毫无疑问会引起整个社会的震荡。   果然,张明接着说道:“那几十年是维摩星的混乱期,也称为过渡期。而维摩星人的性格,在这几十年里也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原本维摩星人是严谨刻板的,而现在的维摩星人生性浪漫,更崇尚冒险。”   “过渡期之后,无数维摩星人开始了星际冒险,其中大多数人的方向是太阳系。当然,以那时的科技水平,他们不可能真的抵达太阳系。太阳系这个巨大的神迹几百年来吸引着维摩星人,所有的维摩星宗教,都把太阳系作为圣地。尽管此后我们先后又在遥远宇宙里发现了两处类似的地方,但太阳系的地位已经深植所有维摩星人的心里。而且那两个星系,离维摩星都有数千万光年。”   我抑制不住心里的惊讶。怎么都不会想到,在维摩星人的心里,太阳系竟然被神化到至高的位置。   联想到大概绝大多数来到太阳系,在地球上留下痕迹的探访者都可能抱着这种心态。千百年来,竟有无数的外星人,怀着朝圣而不是考察原始星球的心情降落在地球,在名山大川间寻找远古的遗迹,希望破解“神的密码”,我不由得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直到七十年前,我们在太空科技上有了突破性的发展,长距离太空旅行成为了可能。可是太阳系对我们来说实在太远了,对太阳系的航行还是有极大的危险性,宇宙里什么都可能发生。但维摩星人的冒险性格再一次被激起,政府明令禁止对太阳系的朝圣之旅,可还是有成百上千的维摩星飞船飞往地球。其中就有我们最著名的冒险家。”   再见张明(3)   张明报出了那位维摩星冒险家的名字,又是老长的一串。看得出这位冒险家在维摩星大大有名,张明在说他名字的时候,脸上显出崇敬的神色。   “他名字的开头音节像英语中的K,你可以叫他K.K和其它所有的冒险者在出发之后,有的中途返回,剩下的再没有音讯,我们以为那些人都殉难了。近些年来,我们的太空科技进一步完善,已经可以比较安全的飞往太阳系。我们派了一艘先遣飞船试航,如果没有问题,就会开放禁令。我就是先遣飞船的成员,我们在太阳系外约一光年处建立了暂时的太空基地,本来准备近距离观察一段时间后,再进入太阳系。可基地建成没多久,我们竟收到了K的一段讯息。”   “十二月二十六日的那束高能粒子?”我脱口而出。   张明点头:“是的。”   “不可能啊,你们离太阳系有一光年,也就是说你们在一年后才会收到信号啊?”   “哦,你们对高能粒子的研究还刚刚起步,从你们对其称乎就可以知道。事实上粒子有许多的分类,携能方面也有太多的变化。一些粒子携能突破某个界限时,会规律性高频率地创造微形虫洞并穿越,所以实际速度远远超越了光速。”   我这才释然,星际旅行要是没有适当的通信方式,就像是风筝断了线。   “K的信息只有短短一段,但整个维摩星都被震动了。”   “难道他破解了神的密码?”我睁大了眼睛瞪着张明。   “我在天坛破解了神的密码,却在成为神的时候失败了。”张明看着我:“这就是K在讯息中说的话。”   破解了?   成为神?   那束高能粒子竟包含了这么惊人的讯息,如此说来,爪洼海沟的大地震,就是K想要成为神而失败的后遗症了。   印渡洋海啸的威力震撼了整个世界,可是和太阳系的奇迹相比,却如池塘里的一个小小涟漪。就这样而已吗,不管K在海底想要做怎样的事情,要和创造了太阳系奇迹的神相比,失败了就只是一场这种程度的爆炸吗?   “信息里的内容就这些了,完全没有其它的解释。我们推测,K应该很早就破解了神的密码,但他想进而成为神,想做到那一步之后才把所有的一切带回维摩星公布。这是他一向的习惯,在能追求到更辉煌结果之前,决不告诉别人发现了什么。可惜最后他失败了,只来得及发回只言片语。”   说到这里,张明长长叹了口气,不甘和惋惜之情溢于颜表。   “我到信息的发源点探查过,是在海底,一切都在大爆炸中毁了。从残存的痕迹看,K利用了行星内核的能源。这种能源虽然巨大,可是离改变星系格局的力量,还相差太远。我完全弄不清楚他到底想干什么。后来我又去了天坛……”   "天坛?北京的天坛?“我这才想起K信息里还有个我很熟悉的地名,刚才的震撼让我暂时忽略了这点。   “我们的语言里并没有天坛这个专用名词,K的话直译成中文,是古东方人祭天的圆坛。北京的天坛是最符合的。”   “泰山山顶也是古代皇帝祭天的地方啊。”我立刻想到了另一处。   “那里我也去过了,所有可能的地方都去过了,什么都没有发现。和K比,我还差得很远啊。”   看来张明真是很崇拜K.我取出一叠照片,是泰山悬刃峰石碑的特写,递给张明问:“这地方你去过吗?”   “没想到你连这都找到了。当时我看见这块石头的时候,非常惊讶,原来那么多的智慧生命都注意到了太阳系,被困扰的并不只是维摩星人啊。不过这块石头上的空间已经不多了,我就没再刻什么上去。”   “这段时间我和我的朋友们有许多的发现,这才知道,千万年来,有那么多来自天外的生物为了太阳系这个神的密码造访地球。他们的足迹遍布地球的每个角落,人类历史上许多著名的智者都遭遇过他们,连人类所不知到的近邻,地球的另一位主人,居住在海底的智慧生命也被他们问过太阳系的奥秘。恐怕太阳系所有的行星都被访问过了,因为地球上有高智慧生命才被格外照顾。我敢肯定这样的访问可以上溯到数百、数千万年以前,甚至更久远。”   再见张明(4)   “他们成功了吗?”张明问,这时他可能已经开始觉得,我先前所说的互相交流并不是句空话。   “据我所知,至少有一位成功了。就是马哈巴利普兰遗迹神庙的主人。”   “遗迹神庙?”   “是一座飞碟状的建筑,但恐怕你去看的时候已经只剩残骸了。当它还在海底的时候,我曾经下去过,在顶上炸开了一个口,离开的时候海水倒灌进去,神庙就被毁了。在神庙里我拿到了两件东西,一是神庙主人的遗骸,另一件是他死前制作的水晶球。他在临死前破解了秘密,而这个水晶球是关键。”   想到这样珍贵的文物被卫后毁了,心里极为遗憾。那时卫后对神庙里面的东西志在必得,而神庙埋在海底,没有其它的进入方式。用卫后的话来说,他自己也很少做这样暴力的事情。   “除了K以外竟有别人早已经解开了神的密码,难道说地球真的是解开密码的关键所在吗?”   “据记载,那位外星朋友在马哈巴利普兰住了几百年,深居简出,常和部落里的长老探讨。最后经过一段时间的闭关思考,突然声称自己解开了谜团,并留下水晶球后迅速死去。”   “他没有去过天坛吗?”   “他在定居马哈巴利普兰之前肯定去过许多地方,泰山之巅可能去过,但那时还没有皇帝在上面祭天。而北京的天坛更是近几百年才建造起来的。他在马哈巴利普兰苦思了数百年,说明之前的游历对解密并无太大作用。我倒是觉得,他解密的方式,颇像佛教中的顿悟。”   “顿悟?”张明皱了皱眉,我正在猜测他能否理解这个词语的意思,张明却舒展了眉头道:“看来K也一定在天坛遭遇了什么而顿悟的,并不是有什么明确的答案藏在天坛。我之前搜索的思路整个都错了啊。不过我没有K的智慧,就算是碰到同样的事情,看到同样的东西,也不能像他一样顿悟。”   我心里感叹着,那个炸死在海底的K,在维摩星到底有着多么高的地位,张明对他的崇拜可不是一点两点。   “顿悟是讲究机缘的,并不一定是智慧高就能悟到的。”我忍不住说了一句。   张明笑了笑,向我友好地微微点头,说:“你对水晶球有什么发现吗?”   从这一句问话上,就能看出他对我态度的改变。如果是第一次碰面那会儿,他一定会直接请我把水晶球给他研究。而现在他这样问,是对我、或者说对人类能力的某种承认。   只是面对他的承认,我回答的底气却极为不足:“水晶球在正常情况下并无异常,但光线通过球后却形成一圈圈的同心圆光影。现在已经送进我们最好的研究所,估计很快就有结论出来了。”   “结果出来以后来请告诉我,另外能不能让我看看那个头骨?”   这个要求在我的意料之中,所以早把头骨随身带着。   我从包里取出一个木盒,放在桌上。然后站起身,把原本虚掩的包房门关好。这种东西要是被人看见总是个麻烦。   张明打开木盒,把头骨捧出来放在桌上。   “翡斯人!”张明脱口而出:“果然是翡斯人,我在看到那些浮雕时就在怀疑了。”   “原来你知道啊,那是怎样的一种生命?”我好奇地问。   “我们一百多年前才刚刚接触到他们,翡斯星距我们四千八百光年,在太阳系和维摩星系之间,三者在一条直线上。他们的文明发展方向和我们完全不同,倒和居住在你们地球海洋深处的……”说到这里张明停了下来,有些犹豫。   “我称那些海底的朋友为海底人,虽然绝大多数人类并不知道他们的存在。”   “这样的话说起来就方便了,否则随意把它们暴露给人类,或许并不是个好主意。”   我苦笑了一下,没有接话。   “翡斯人和地球上的海底人是同一种文明类型。说起来地球真是个神奇的地方,竟然同时孕育出两种高级生命,而且走的还是截然不同的发展方向。翡斯人的历史要比我们维摩人更悠远的多,他们依靠个体的力量来探索和把握宇宙,已经进化到肉体基本能量化,所以没有固定的形态。但作为思考源泉的头颅,却不能被纯能量取代。当他们漫长的生命终结的时候,留下的只有这小小的头骨。这头骨和你们人类的头骨大不相同,看起来挺像,可硬度极高,和他们生前掌握的能量成正比。”   再见张明(5)   张明说着从怀里取出一样管状物,一束白光从前端射出来,打在头骨上。   “这只脉冲枪可以把你们的主战坦克打个对穿,但在这头骨上恐怕只能留下个小浅痕而已。”张明说到这里,突然“咦”了一声,手里的那枝脉冲枪又射了道白光出来,比刚才亮了不少。   “咦?”张明再次发出惊叹声,脉冲枪前端开始亮起来,仿佛在蕴酿什么,过了几秒钟,一抹淡红射了出来,头骨遭到了第三击。   很明显,这三下一记比一记重,但细看头骨,哪有什么张明说的浅痕。   我看了看这只所谓的“脉冲枪”,又看了看张明。   张明的脸上露出凝重和尊敬的神色:“这位翡斯人头骨竟然坚硬到这种程度,生前掌握的能量庞大到不可想像,看来他在翡斯人的历史中,也一定是位大大有名的人物。”   我心里一动,问道:“那他的能量会不会大到能改造整个星系?”   张明失笑道:“怎么可能,不管是沿机械文明发展还是沿生物文明发展,都不可能做到这种事情。生物能量可以发展到对行星产生破坏性的影响,机械文明可以发展到改变恒星的状态,但像棋子一般摆布整个星系,那……”他的声音低沉了下来,神情也有些虔诚:“那真是神的力量,不然这里怎么被称为神之密码,怎么会有如此多的文明被困扰,那位伟大的翡斯人不是也苦苦思索了数百年吗?”   我眉梢一挑,说:“可是先有翡斯人,后有你们维摩人,至少你们两个文明都各自有人破解了神的密码。现在有了水晶球,说不定这秘密就要真相大白了。”   张明却没被我的语气感染,道:“一个谜团的揭开,总是伴着更大更多谜团的发现。两个发现真相的伟大人物都死了,谁知道谜底揭晓又代表着什么呢?”   被他这样一说,我的心也忐忑起来。   “不过现在的首要任务当然是先把神的密码解开,你们中国人不是有句古话,叫‘朝闻道,夕可死矣’吗。”   不知不觉间,已经夜深。我几次想提出要求看一看维摩星人的真实形象,最终没有说出口。倒不是担心张明觉得唐突,从上次小女孩的反应可以猜想出他们的外观肯定不会可人,看了就算表面不动声色,心里还是会觉得不舒服。再说外表真的那么重要吗,现在这样挺好,何必自添尴尬。   张明告诉了我一个手机号,让我一有水晶球的研究结果就告诉他。不晓得是他入乡随俗买了个手机,还是能把中国电信的讯号接到他自己的先进设备上。   和上次一样,张明离开的时候,我还留在包房里喝茶。心情当然是大不相同了。   朝闻道,真的夕就要死去吗?   我发了一会儿愣,才回神给梁应物发了个短消息。不久他就推门进来了。   我把和张明交流的结果告诉他,他进行了非常详细的记录,这些必将进入X机构的资料库,而维摩星和翡斯星也一定很快会在人类的星图上标出来。   了解了一堆新信息,但对解开神的密码仍无帮助,一切还要等待水晶球的分析报告。   “不论最后怎样,我们希望能和维摩星人进行进一步的沟通,请你把那个号码告诉我。”梁应物最后说道。   我皱起了眉头,基本上当梁应物以X机构的身份对我说话的时候,我就很不习惯。   “等报告出来,我给张明打电话时再和他提吧,比你们直接给他电话效果好。”   梁应物想了想,点头答应:“好吧。不过你要知道,这并不是普通的个人和个人之间的交流。”   我又皱了皱眉。我当然听得出他语气中隐含的意味。不管怎么样我总是要把联系方式交出去的。   五天之后,梁应物把水晶球还到了我的手上。由他转述的分析报告令人失望。   水晶球的分子结构由外而内,就像被不可思议的巨大能量挤压过,一层比一层紧密。这种结构上的紧密度改变使水晶球的折光率也有所变化,所以在强光照射下会形成同心圆的光影。   再见张明(6)   每一层的宽度,从外层的以厘米计,到里面的以毫米计,微米计。内层的密度要比外层大,但也不是成倍成倍的翻上去,只是稍大一些,不然这个水晶球就不知有多重了。   “这么说你们除了得知其结构状态外一无所知了,不能判断这个水晶球的功能?”   “这话你说错了。”梁应物说。   “哦?”我心里一喜,期盼地等着梁应物说下去,不料梁应物给我的是当头一棒。   “我们并没有彻底搞清楚其结构。”   “你刚才还说……”   “你知道距离中心点倒数第二层是什么数量级的吗?”   “纳米吗?”我问。刚才梁应物说了毫米微米,想必再往里就更小。   “是分子级的。”   “那怎么可能,分子是永恒运动的,怎可能被固定住?”   “固体金属分子的运动本来就很微弱,而水晶球最中心的那部分分子被我们所不了解的手段,把分子活动频率和范围局限在极低的程度上,形成了相当稳定的状态。”   我点了点头,又问道:“倒数第二层已经这样微小,那最后一层是什么?”   “倒数第二层的圆心位置上,就只有一个分子。而这个分子密度比围着它的那圈分子更大一些。”   我看着手上的水晶球,想不到这个圆球竟然有这样精密的结构。   “可是,这还不算是彻底搞清楚结构吗?”   “既然这个水晶球结构精细到分子层面,那么制作者的手段已经远超人类现今的科技了,我们没有理由肯定,它仅到分子层面就止步。”   “你是指最中心那颗分子的原子原子核甚至更小构成都会有新的变化?”   “水晶球由外而内密度逐步加大的结构使我们的观测大受影响,没办法对其中心进行原子层面的观察。所以我才会那样说。”   我叹了口气,竟然连结构都只能一知半解,想要靠它解开神的密码,这样的期待真是过分天真了。   给张明打电话的时候,我颇有点尴尬,地球人的科技文明这回出了个丑。他倒并不在意,还连连感谢我愿意把水晶球送给他带回去研究。   我婉转表达了X机构希望和他接触的愿望,张明的回应颇有保留,但并没一口拒绝。话传到就行,接下来梁应物要怎么和他沟通并不在我的关心范围内。   5月28日周六一早,我到了北京。不去一次天坛,心里总有块疙瘩放不下。   张明已经携水晶球离开,他在天坛一无所获,我当然没自大到觉得远比他更聪明的程度,而且K到底是不是在天坛“悟道”还在两说。这次去只是解一个心结。   心底还是会有小小的狂想:万一我也悟了什么呢?虽然只有十万分之一的机会,或许更少。   我走的是天坛北门。买了张三十五元的联票,混迹在大群的旅游者中往里走。   北门的外墙是环形的,南门是方形,暗合中国“天圆地方”的思想,在这天地之间,就是整个世界。   我脑中想着这些古老东方哲学,穿过工整的园林区,进入禁烟禁火的古城楼大门。前面就是最著名的祈年殿。   真正走在天坛里,原先就并不迫切的寻求答案的心情更淡然许多。就当在游玩的同时碰碰运气吧。可惜刚走到祈年殿门口就有些失望。一块小木牌后面是紧闭的大门,这里要整修到2006年才会重新对游客开放。   希望K不是在祈年殿里得到灵感的。我这样想着,绕过祈年殿往前走。   宽阔的丹陛桥曾经只有极少数人在极少数的时间里才可踏足。当年的黄罗伞盖再不会出现,如今白石路上满是人,本该有的对天地的敬畏之情也被人流冲淡了许多。   皇穹宇里的回音壁前排着要听回音的人,挨个吼上一声,正殿里供着的皇天上帝神牌反没太多人注意。我扒着殿门往里瞧了很久,是了不起的建筑,至于解开神的密码,没无点灵感。   我在院子里转了几圈,实在没有心思排队吼回音壁,心里思量了一番回音壁和太阳系能有多少联系,觉得这方面可能性太小,便出了皇穹宇。前面就是圜丘。   再见张明(7)   圜丘最外面是四四方方的围墙,里面是环形阶梯。不用说,也是天圆地方的表现。这圜丘又是一个世界的缩影,和整个天坛的架构内外呼应。想起来,算是一环套着一环,一个大世界里另有一重小世界。   圜丘里的游客和其它地方一般的多。这座始建于明嘉靖九年(公元一五三零年)的恢宏建筑,是举行祭天大典的场所。汉白玉为柱,艾叶青石为台,上中下三层坛面直径分别为九丈、十五丈、二十一丈,三者总和四十五丈,即“九五帝王之尊”。而天属阳,地属阴,奇数数阳,偶数属阴,又暗合“天人合一”的思想。   三层坛面环环相套,我拾阶向上走的时候,心里渐渐滋生出奇怪的感觉。   等走到最上层,看见中央那块“天心石”的时候,这种感觉更强烈了。   无形的手正拨动着我心里的某根弦,可我却无法把握。眼前这块被游人争相踏足拍照的“天心石”,K一定也踩过。他不可能像我这样,和游人混在一起,必定是在夜深人静时,踩着“天心石”,仰观天上的繁星点点。   K就是在圜丘上悟道的。直觉向我传递着强烈的讯息。   我沿着圜丘来回地走,从最底下的四方围墙,到一环包着一环的坛面,到排着队才好不容易踩一会儿的圆型“天心石”。在心里不停翻滚的混沌却始终无法破解开。这种若有所得,却不能最终领悟的感觉糟糕极了。   神的密码,唉,神的密码。   终究不是我能解开的。   谜底(1)   六月十七日。   我在上海北外滩的石库门老宅。   在座九人。   我,梁应物,叶瞳,路云,卫后,叶添锦,水笙,苏迎,明慧。   昨天,我收到了来自一万多光年外的讯息。载体是一封普普通通的电子邮件。这原本是件神奇的事,张明是怎么远距切入地球的因特网络的?但看了信的内容,我已无暇把注意力分散到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上。   在此之前,我没把这事告诉任何人。所以在我把和张明的第二次碰面情况说完,停了片刻,说出“昨天维摩星传来消息,水晶球的研究已有结果”时,室内的空气立时凝结起来。   “上个月底我去了一次北京天坛。当时我有强烈的预感,寰丘是关键,K就是在寰丘解开神的密码的。那时我并没有想通,但如今我已经知道。你们去过天坛没有?”   叶瞳是最耐不住的,骂我说:“卖什么关子,直接说水晶球的研究结果是什么就行了。”   我不理这个丫头,道:“天坛的格局是天圆地方,而圜丘的格局也是。当时我就想,这不是一环套着一环吗?而圜丘的台面,又是三个同心圆。至于中心的天心石,其实并没我想的那么关键。”   “同心圆?水晶球也是同心圆。”卫后说。在座者全是自负智力的人,希望能从我的话中预先猜出些头绪来,都在心里思索着。   “是的,同心圆。但就是这同心圆把我们误导了,我们只看见表象,实际上这代表了一个哲学命题。”   “哲学?那一定和你说的天圆地方有关。或者说是一环套着一环的天圆地方。”路云轻抚着手腕上的紫色玉镯说。   我收回不由自主落在她身上的视线,道:“你说的有点接近了,但相信在没有知道水晶球里到底有什么之前,你们不会猜到真相。”   “你是说水晶球里还有别的东西?”梁应物敏锐地把握到我的用词。X机构运用人类最先进仪器对水晶球进行过分子级的研究,所以他对我的言下之意相当意外。   “对于物质最微小的构成单位,人类称之为基本粒子。曾经人类认为分子就是基本粒子,后来是原子、原子核。随着物理学的进步,基本粒子这个称呼还是一样,但内涵却不断变化。现在我们说的基本粒子有很多种类,比如夸克、胶子,现今的物理学不能让人类直接观测到这些微小的存在,所以只能借用粒子对撞机,让基本粒子在原子相互碰撞中分裂出来。梁应物,我说的对吗?”   梁应物耸了耸肩:“对一个外行来说,这么理解也没有大错。”   我笑了一下,道:“维摩星人当然也有他们的基本粒子。因为他们的科技远超人类,所以他们能观测到的物体最小组成,比人类现阶段所谓的基本粒子,更小上好几个数量级。X机构曾经对水晶球进行检测,发现有一个水晶分子正好位于水晶球的中心位置。维摩星在此基础上进行更进一步的研究,终于在剖入到他们的基本粒子那么微小的程度,发现了让他们震惊的事情。”   “就原子的层面上说,其内的空间对于原子核和电子来说是无比的广大,电子围着原子核转,就象地球围着太阳转。”说到这里,我看了他们一眼,道:“维摩星人观测到的水晶球最中心基本粒子的情况,和原子里的情况十分相似。他们找到了规律性的轨道,那和通常的基本粒子自然状态不同,被人为改造过。改造的结果,是……是新的神的密码。”   说到这里,我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我都禁不住有此反应,梁应物他们当然更震惊。   “你是说在那样微观的层面上再次实现了神的密码?”梁应物哑声问。   我点头:“四道新的四则运算题。”   “那代表了什么?”苏迎问。   “世界观,是世界观。水晶球的同心圆光影的含义是世界观,K在天坛看见了两重天圆地方、三重圜丘同心圆时悟到的也是世界观。神的秘码想传递的讯息,就是世界组成的真相。”   谜底(2)   “我终于明白古马哈巴利普兰部落长老和我佛释伽之间的探讨是什么了,是纳须弥于芥子,是一沙一世界啊。”明慧转眼之间已然想通,叹息着说。这位高僧真是有大智慧。   惊雷在每个人的心头炸响。就连我再一次想到这个世界的真相时,也一阵神驰。   苏迎的反应差了一着,犹在迷糊地问着:“那么小的微粒组成神的密码,和这个太阳系的秘密又有什么关系啊?”   “因为那些人类根本无法观测到的微粒,却是另一个和太阳系相同的存在啊。而繁衍出人类的太阳系,对人类来说无比的巨大,但只是另一个庞然到不可想像世界的微粒。或许以亿光年计的宇宙,对上一层面的世界来说,仅是某个生物的一个体细胞。”梁应物眼中闪着复杂的光彩,缓声说道。   “啊!”苏迎张大了嘴,再也说不出话来。   “是的,而上一层世界对于更上一层的世界来说,也是微不足道的存在,这样的结构,往上和往下,不知有多少层,也许是无穷尽的,所以根本不存在什么真正的基本粒子。就象同心圆一样,一个圆被一个圆包容,同时又包容着另一个圆。其实同心圆结构并不完整,因为在同一层面的世界里存在着数量浩瀚的宇宙,如果人的体细胞就是一个宇宙,一个水分子又是另一个宇宙,那么你们就可以想像我们所处的这个宇宙是由多少个微小宇宙组成的。神的密码是一种证明,是领悟到世界真相的生物,对下一层次宇宙中生命的暗示。最早看透世界结构开始这种暗示的生命,其文明和智慧是不可想像的,而在下一层宇宙里看到暗示的生命,也只有其中的佼佼者能够破解。破解之后,自然希望可以做类似的事,一方面是把暗示继续传递下去,另一方面也是在下一层面的世界里显示自身的存在,对于下一层面的生命来说,把这些传递暗示的上层世界生命称为神也不为过。当然,这种努力局限在极小范围,那个水晶球里包含的亿万宇宙里,也只有一个宇宙里的生命能得到暗示。”从昨夜到今天,我已经想了许多。   “我想到了。”梁应物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想到什么了?”   “为什么是四则运算而不是其它。我们一直奇怪这么大的手笔,为什么不是其它更高深的知识。要知道就算在下一层宇宙里刻上神的密码,也需要耗费惊人的能量。”梁应物刚才是灵光一闪,脱口而出的时候双眉依然拧着,现在思路渐渐清楚,语速快了起来。   “延用体细胞的比喻,人类的研究认为宇宙的寿命约一百亿年,再过差不多的时间会步入死亡。但对于上一层面的世界来说,一个体细胞从诞生到灭亡的时间太短了。也就是说,下层宇宙的时间和上层宇宙是不等的。时间只是一个因素,人类的物理学研究表明,越小的微粒其运动越无序,这种无序很大程度是因为人类还没有了解其规律,换而言之,物体小到一定程度时,规律就变了,这就是经典物理力学和量子物理学的区别。而下一层的宇宙,则比量子物理学研究的对象更微小了无数倍,在这个宇宙里的物质、总结出的知识在下个宇宙根本就不存在。但有一点不会变,就是逻辑。四则运算就是最基本的逻辑!”   梁应物这么一说,其它人都齐齐点头同意。的确不论在什么情况下,高级生命必定具备逻辑能力,才能探索宇宙。   明慧低颂了声佛号,说:“这就是弹指千年啊。”   佛教里的种种经义,居然不只是哲学,而是真实世界结构的形容呢。   “我也明白了,为什么翡斯人在做出水晶球后就死亡了。”水笙说。   “哦?”我望向他。   “这我也想到了,不过还是你来说比较合适。”路云说。   “翡斯人和我们一样,是发展生物文明的生命。”虽然水笙现在已经是人类,但在心理上依然对大海有着深深的归属感:“K要依赖行星内核的庞大能源最后仍功亏一篑的工程,那个翡斯人仅仅用自身的能量就做到了。对我们来说,文明的进步是对自身体悟的不断增加,外部世界只是作为映证,越是发展,对体内微观世界的理解和认识就越多,我相信正是由于这个特质,那位翡斯人最后才能悟出神的密码。可是进行如此微小精细的操作,不但要能量,更要耗费极大心力。这个水晶球完成之日,他自己也走到了穷途末路。”说到这里,水笙深深叹了口气,脸上的表情却无比的敬慕。   谜底(3)   那位翡斯人的伟大,我已经听张明赞过一次,现在回想起来,就这样把他的神庙破坏,取走头骨,真是太过冒犯。   我看了卫后一眼,他向我微微摇头,面露无奈之色。想来此等冒犯之举,对他来说却不是新鲜事了。   没想到卫后却说:“我打算向印度考古部门赞助一笔钱,专门用于马哈巴利普兰海滩遗迹的保护,算是对我造成的破坏补偿一二吧。”   “那多,你还记得你刚从印度回来时,和我进行的讨论吗?”梁应物对我说。   我点头说:“现在想起来,真是阴差阳错。最开始我认为海啸和预言有关,所谓看清世界真相和海啸也有关,随后又以为仅仅是地质推算。和你讨论后,再次发生了疑问。结果,嘿嘿……”   梁应物接口说:“没想到你的判断都是对的,预言的确只是地质推算,但和海啸又真的有关。而海啸的发现,也是由维摩星人K希望看清世界的努力所造成的。这其中的联系,巧得有些玄奥了。”   我连连点头,真是这样啊。   路云微微一笑:“这世上万事万物的关联,本就深奥的很,你们说是巧合,我却觉得冥冥中有根线把一切都串起来了,如果有哪一天我能看清这线的去向,那么……”路云的声音低了下去,听不清她后面说的是什么。   明慧又颂了声佛号,和路云所言隐约呼应。   我有点发愣,完全没法理解路云的想法。   第三次聚会就这样落幕。神的密码有了答案,从今天起老宅将恢复从前的静寂,街坊们也再看不见那些让她们瞪大双眼窃窃私语的身影。   后来我私下问起梁应物,X机构和维摩星人的接触到底怎样了,他只告诉我两个字“绝密”。   对维摩星人来说,神的密码虽然破解了,但数百年来的圣地情节恐怕没那么容易消解。张明安然返回之后,照理禁令会随之解除。也就是说太阳系即将有许多访客到来。   我幻想着外星飞船铺天盖地而来的情景,却忽而莞然一笑。这么多年来造访地球的外星生命难道还少了?维摩星人多半也是悄悄地来,悄悄地走,他们可以模拟出人类的形象,混在人类之间不被发现。   而且神的密码破解之后,人类这样程度的文明,对维摩星人并不算什么,恐怕不会把精力特别集中在地球上。太阳系有八大行星,还有庞大的库伯带,可去的地方多着呢。   要是有一天,你和一个陌生人握手,却有着奇怪触觉的话,请不要报警。那只是维摩星的游客没有带够能源罢了。   一个上午,我从床上爬起。伸了个懒腰之后,看着自己的手,突然想到,在这个手掌里的亿万个宇宙里,就在我注视的这几十秒钟时间里,不知道有多少个类似人类的高级生命种族生生灭灭呢。 那多手记6 过年   一,谁是那多   没有新闻。   以往我写手记,有一个惯例,就是放一则新闻在最前面,因为接下来要叙述的故事,和这则新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有的是这则新闻背后的秘闻,有的是这则新闻所引出的事件,总之,让大家一开始就看到这个新闻,对于了解后面的故事,很有好处,此外,也好让大家知道,我所讲述的东西,尽管看起来匪夷所思,却并非胡编乱造。   可是这一次不用,是个例外。   这次我要说的,是那多手记的源起,如果没有这件事,或许大家就不会看到这一篇篇的那多手记。这件事,并不是由什么新闻引起的,尽管要把这件事说清楚,在某些必要的时候,我不得不举出一些真实的新闻,但不是现在。   这件事情,发端于2001年的七月初,之所以拖到现在才写出这篇手记,原因很简单:我才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个人表达能力再好,总也要等到他自己搞清楚想表达的东西以后,才能告诉别人吧。   2001年上海的夏天很热,对常常在外面跑的记者来说,炎热比寒冷更难熬,常常一个夏天跑下来,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得褪层皮。当然,老兵油子不在此例。那时我自然还不是老兵油子,非但不是,在新闻岗位上,是个新到不能再新的新兵。因为,我才刚和晨星报签下“卖身契”,成为一名正式的记者,连记者证都没办出来,只好拿着工作证和名片出去采访,好在大多数时候有名片就足够了。   不过那个时候,我的身份虽然只是个刚刚签约的新人,可是自认为已经有些资历了,毕竟从大三开始,就到晨星报实习,在晨星报跑新闻的时间要比在学校里多得多,更别说大四了。报社里的记者编辑都混了个脸熟,写起新闻来也早已不是当初什么都不懂的菜鸟。其实,抛开身份不谈,在晨星报当一个好的实习记者,和一个正式记者的收入不会相差太多,因为收入里的最大一块就是稿费,晨星报这类新兴都市报,在多劳多得这一点上做得还是不错。对我而言,转正的最大的好处在于,我有了自己的地盘。   从前采访回来写新闻稿,得候记者们的空挡,看哪个电脑空下来了,赶紧和人家陪上笑脸打招呼,借用一下。写完稿子还要托人家传进报社内部的采访网络。为了不让别人等得不耐烦,更多时候我先写在纸上,然后用最快的速度录入电脑。有时候写到一半就得“挪窝”,怎一个烦字了得。   转正以后,就可以拥有正式的办公桌,一块用隔板围起来的方寸之地,一张转椅,一个活动柜子,最重要的是,写字台上的那台属于我专用的电脑。   我运气好,正碰上报社购入一批新的办公设备,所以从电脑到活动柜都是全新的,惹得同事们一阵羡慕。不过,分配大橱时运气就没这么好,我找到那个属于我的橱,打开一看,挂衣服的地方还好,旁边几个格子里乱七八糟,堆着不知道哪位的东西。分派给我这个橱的总务部门小吴说,这个橱有段时间没人用了,前主人早就跳槽,所以这里面的东西随我怎么处理。   怎么处理?当然是好东西自己留下,其它的统统扔掉了。不过闻着里面散出的微微霉味,我怀疑还能从里面找出什么自己要的东西来。   是的,各位现在能在这里看到我写那多手记,就源于这次整理。   在那时,我已经有了一些和常人不同的经历,在之前断断续续一年多的实习记者生涯中,尽管没碰上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件,可是足以作为茶余饭后谈资的,让普通人百思不解的经历,还是有那么一两次的。也不知为什么,我一当上记者,自然而然地,就回注意到许多别人不会关注的细节,又或者说,麻烦天生会往我身上撞,偏生我又不习惯躲。几次下来,我和一些老记者一样,对表面的东西,越来越不信任,天知道眼前这有条有理运转着的社会机器,骨子里都是些什么?   然而有奇怪的经历,不代表我就一定得写下来告诉别人,当然我有写的冲动,但是整天写新闻已经很累了,干吗还要给自己增加新的压力,最重要的是,我写出来了,会有多少人相信?   在写与不写的犹豫之间,或许只要稍稍加一个砝码,就立刻会有改变,而接下来我的遭遇,可不止一个砝码那么简单。   因为,我居然看见了一个范本。   那个橱里从上到下一共有三个格子,每个格子都乱七八糟的,一些看起来很不错的盒子,打开来,全是某某企业开业时赠送的人造水晶摆设,属于所有礼物中最没用的那种,造型不是一幢大楼,就是上海的标志东方明珠电视塔及几座大桥,往往很沉重地背回报社,就此扔在一边,如果隆重地摆在桌上,定会遭人暗暗耻笑。   无用的礼品之外,是一些比较专业的书籍,比如海关的税表,外貌法规类书,可以想见当年这位前辈一定跑过这些条线,但对于我,却一点用也没有,我毫不犹豫地把这些扫入垃圾筒。倒是一些空白信纸、信封被我留了下来。整理到最后一个格子的时候,我看见一本硬面记事簿。   这是一本黑色的硬面本,我信手翻开。   我正好缺这样一本采访本,如果这本本子没有用过的话,就不客气地留下自用了。   是用过的。几乎写了满满一本,我从后往前翻,直翻到第一页,惯性让这本本子合上,但我却猛地再翻开。因为刚才一眨眼间,我看见了自己的名字。   如果在网上用GOOGLE搜“那多”,会搜到一大堆类似“那多好啊”之类的词,因为这两个字在人名之外,还有太多的搭配方式,所以我这时虽然有些意外,但也没有太惊讶,不过翻开来再看一眼这一点点的好奇心,还是有的。   重新翻开第一页,看到第一行的几个字,我的眉头就不由皱了起来。   “那多手记之失落的一夜”。   相信看到这里,许多人回非常惊讶。老实说我当时反倒没有太惊讶的感觉,因为我那个时候还没有开始写那多手记,所以看到这个标题,除了对那多这两个字感到以外,并没有其它的感觉。   不过这样一个标题,足够让我看下去了。   流畅的文字,玄奇的故事,以及心中越来越大的疑惑,就让我站在衣橱边,一口气把这篇不到一万字的手记看完。等到我终于抬起头的时候,脖子已经酸得不行了。   以下是这篇手记的全文,现在我确信全文登出不会有什么版权上的问题,而这篇手记也绝对有让人一口气读下去的吸引力。   那多手记之失落的一夜   揭开千年地宫之谜   3月11日凌晨,杭州的夕照山格外的不平静。千年雷峰塔的地宫内珍藏了些什么?一个尘封了千年的悬念正待揭开。   上午9时整发掘工作开始。本省及来自北京、上海、济南、郑州等全国各地的近百家新闻媒体都将镜头对准了这一著名佛塔的地宫口。   吴越地宫经历了1000多年的岁月风霜。据测地宫距塔首层地面2.6米,地宫口用一块方形石板密封,石板上则压着一块750公斤的巨石。今天吊起巨石用的是最原始的办法:铁链加绳索。在链条相击的金鸣声中,沉睡千年的的巨石慢慢醒转,随着巨石缓缓上升,夕照山红土紧紧夯实着的地宫开口了。   千年地宫终于触手可及了,但覆盖在地宫口的石板却有着千年高龄,从任何一边开启都有令市侩碎裂的危险,于是专家决定先将石板原先裂开的小块撬走,然后再整块扳起。   11时18分,石板被成功开启。千年的面纱终于撩起,一锈迹斑斑的铁函和一尊佛像出现在众人面前,使所有在场的人都为之兴奋。但是,由于地宫已被水浸泡过,埋在地下的文物位置混乱,陷于淤泥无法搬动。人们遗憾地无法当场滞销,这深藏了千年的铁函里究竟装了些什么。   2001/03/12   浙江日报   游手好闲地度过了四年大学生涯,又不是新闻系毕业的我,竟然被这家沪上知名的报社录取了,实在令我有些意外。应聘前我并未存多少希望,毕竟这里相传是复旦帮的天下,不是复旦新闻系毕业想在这里的新闻部留下,除非才华出众就要有关系。也许这也算是际遇吧,无论如何,我现在已经是一个记者了。   由于部里所有的条线都已经满员了(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没有条线可分还要招人),我是没有固定的新闻线索来源的,我成了个游荡者。只要有突发事件,或是重大事件,都归我报导,千斤重担压在身,绝对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不过,我那多多姿多彩的记者生涯,也由此而始。   建党八十周年就将临近,作为沪上的主流媒体,根据惯例和上面的要求,我们很早就开始着手准备相关的任务报导。我这次被派到的任务,是去做一篇冯立德的专访。   冯立德,今年四十八岁,壮年。国内考古界后起之秀,主持过多项重大考古,比如今年三月杭州的雷峰塔地宫考古,在国内外享有盛誉。   我做人物专访的习惯,是事先多搜集一些此人的信息,然后选择一个切入点。而采访冯立德,切入点无疑是几个月前他刚主持过的雷峰塔地宫考古。   然而,当我上到冯立德的个人网页,去搜索更多我想要的信息时,却发现了一个奇怪而有趣的现象。   冯立德的个人网页有个很配他行当的名字:千古之门。这个“千古之门”在业内还算是个小有名气的网站,因为上面不仅有冯立德最新的学术论文,还有一个异常活跃的考古BBS,作为版主,冯立德经常会在BBS上回答众多考古爱好者提出的各种问题,使得这里的人气越来越高。   可是当我搜索与今年3月雷峰塔这次颇为成功的考古有关的问答时,却发现问答之间不成比例,似乎在初期,冯立德很乐于回答网友关于雷峰塔的问题,没过多久他却完全中止了此类问题的回答。   而冯立德的沉默,始于一个名叫所罗门王的网友的一个问题。   问题时这样的:冯教授,听说您在3月11日晚上并未回营地睡觉,请问您在哪里,在现场考古吗?   冯立德的回答是晚上回市区看一位朋友。之后,他就开始了完全的沉默。   我在笔记本上记了一笔,也许在采访中用得着。   三天后,北京。   我在冯立德书斋中见到了他。   板寸头,古铜色的肌肤,高挺的鼻子,虽然疲倦却依然有神的眼睛,手很纤细。这是冯立德给我的第一印象。   我注意到在他的书桌上摊着一本书,我扫了一眼,那是冯梦龙的《警世通言》第二十八卷:白娘子永镇雷峰塔。   我想我的切入点找对了。   我没有浪费很多时间,简单地问了些他以往的经历后,话锋一转,提起了今年三月的雷峰塔地宫考古。   冯立德是一个很健谈的人,他从古吴越国的历史讲起,讲到那个要造地宫的王妃,讲到舍利盒内鎏金塔中所存佛螺髻发的几种可能来源,并一一开始讲述同时出土的其它一些文物的情况。   然而我却对此不甚感兴趣,这不是重点,我们忙碌的读者是不会对这些深奥的考古背景感兴趣的。   我被迫打断了他,问:“能谈谈你们在现场考古时的情况吗?”   冯立德微微怔了一下,似乎在考虑什么。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提出这样的问题,是再正常不过了。   冯立德仿佛理清了思绪,开始回忆挖掘考古的全过程。可是我却越听越失望,他所说的,前期报导中全有了,没有一点新的东西,给我的感觉好似他在给我复述全国媒体对雷峰塔考古的报导,关于自己的感受、细节、花边故事一概不提。   难道他在隐瞒什么?我脑子里突然出现了这样的念头,这使我兴奋起来。   需要找一个能挑起他真正兴趣的话题。我想起了在网上看到的东西。   “这样的考古很辛苦吧,晚上能休息好吗,是回城住宾馆还是就在附近营地住?”我很有技巧性地问了一个铺垫型的问题。   “哦,晚上都住在营地里,出外考古一般都这样,那么多年都习惯了,住宾馆反倒不适应。”   “杭州是个好地方啊,您没有乘空闲时间到市区逛一逛吗?那儿的大排挡很不错的,价廉物美。”   “哪有这时间,一完事我就直接飞北京了。”   我眼睛亮起来,笑容灿烂地扔出了一颗炸弹:“可是,3月11日那天晚上,您不在营地,如果没有去市区的话……您在哪里呢?”   冯立德的脸色变了。   我以前从未见过一个人真的变了脸色,最多只是神情的改变,可是现在,冯立德的脸呈现可怕的青白色,嘴角微微牵动,我可以看见他额头正在渗出的细细水珠太阳穴的青筋隐约可见。冯立德的眼神变幻着,仿佛由回忆陷入了思考。   我心里也有点慌,我没料到这个问题会产生如此巨大的冲击力。我已经找到了关键所在,那天晚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以冯立德的脸色看来,那肯定不有趣。   冯立德拿起一支烟,点上,吸了一口,神色终于缓和下来。他仔细看了看我,说:“你的准备工作做得很详细啊,我那个网站,做得还不错吧。”   他的反应如此之快令我微吃一惊,我笑了笑,算是默认。   冯立德说:“现在像你这样敬业的记者越来越少了,不过,那件事是我的私事,和考古没有关系,就不说了吧。”   我直觉他在说谎,但他既然这样说了,我也没有办法。气氛已经有点僵了,我随便问了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就起身告辞。好在这一类的人物报道,是一定会发表的,写得差一点也将就了。   冯立德送我到门外,顺便拿报纸。他对我说再见,然后打开信箱。   我忽然听到一声惊讶的低呼,然后是报纸落地声。   我转过头,看到冯立德低头盯着掉在地上的报纸。他的腰弯了一半,手却竟在微微颤抖。   我上前帮他把报纸拾起来,还给他前我看到了头版头条的大标题《雷峰塔地宫古物将首次展出,第一站是上海》。   在我走出几步时听到身后传来冯立德低沉的声音:“地宫,那天晚上我在地宫。”   我惊讶地回头,门已经“砰”一声关上了。   回到上海已经一个星期了,文章已经写好交上去,什么时候用是领导的事情了。我一直在想冯立德最后说的那句话,现在,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我又特意查过雷峰塔地宫的详细资料。据说,在陕西某处佛塔下的地宫,有三层之巨,彼此间以巨大石门相隔,和真的宫殿一样,然而那样规模的佛塔地宫是唐代才开始的。古越国时期的佛塔地宫,其实只是一个小洞而已。以雷峰塔地宫为例,高不过一米,方圆不过一丈,人在里面直不起腰来。这样的环境,怎么让冯立德呆一晚上?   难道那天晚上,冯立德就是对着尚未开启挪动、深陷于污泥中的舍利盒枯坐了一整晚?   今天是雷峰塔地宫古物在上海展出的最后一天, 怀着对冯立德事件的好奇,我想看一看那座著名的传说装有佛发舍利的鎏金塔。   我到上博的时候,离关馆时间已经很近,售票停止了。我亮了一下记者证,大摇大摆走了进去,这东西也就这种时候好用。   展览在底层的青铜器馆,那座四角金涂塔放在最显眼的位置,虽然因为曾经进水而有水锈,仍令人感觉金碧辉煌。不像其它古物让我感到岁月时光的痕迹,这座鎏金塔却给我以一种生的气息。   也许是快关门的关系,这里人特别少,整个展馆除了我之外,只有另外一个人。同我一样,他也站在鎏金塔前,好像看得十分专注。   我忽然觉得他的背影很眼熟,我上前几步,仔细端详了一下他的侧面,抑制着心中的讶异,开口打了个招呼。   “冯教授。”   冯立德侧头,看见是我,微一颔首,又转回头去盯着那座鎏金塔。   我心中的诧异无以复加,是什么使日常事务繁忙的冯立德不远千里飞来上海,难道就是为了这座塔?可冯立德一生参与大大小小考古活动不计其数,所接触过的古物,价值比这座舍利塔大的怕也不止一件两件。   “您……是什么时候到的上海?”   冯立德默然看着鎏金塔,仿佛没有听到我的话,许久,才以低沉的嗓音回答:“上周三。”   我心里一跳。上周三就是五天前了,那正是雷峰塔地宫文物展的第一天。   “那天,结束以后,我一直觉得,那里有什么东西……它在呼唤我,所以,晚上,我又去了。”   冯立德以一种低沉而奇异的声音,如梦魇般述说着。我不知道他是在说给我听还是仅仅在自言自语。   一个人心里隐藏的事情如果给他的压力太大,终归需要一个机会去宣泄,我知道只要不说话静静地听,就能接近真相了。   “我猫着腰钻进地宫,蹲在舍利盒的前面,我知道现在我没办法把它打开,我只是看着它,然后,我就听到‘铮’的一声。”   冯立德的声音把我带入一种诡异的气氛中,我觉得有什么我不可想象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那个盒子开了,我看见了它。那是晚上,我提的灯很暗,可是,它在发光。”   冯立德沉默了,我静静等他开口继续往下说,这个时候,我忽然听见了一种奇怪的声音。   说听也许并不准确,那种声音,好像是从我心里发出来的。那到底是什么声音,我说不清楚,我想起了佛寺中的梵唱。   我疑惑地开口问冯立德:“那是什么声音,你听见了吗?”   冯立德面色惨白,喃喃道:“又来了,又来了。”他双手捂头,踉跄奔出了青铜馆的大厅,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我转回头。   面前的鎏金塔,它在发光。   当那光芒照到我的时候,我竟一阵晕眩。   当那柔和的、迷朦的、雾气一般的光在我身边消散的时候,梵唱般的奇异声音也停止了。   我闻到一股潮湿的泥土气味。很静,有鸟鸣。   我站在一条山径上,四周是山、林,远处有溪水。   我愣住了。   我闭上眼睛,想象自己仍在上博的青铜器馆里,然后再睁眼,眼前的一切依然没变。   难道,这就是白日梦,还是……我想起了那发光的鎏金塔。我的脑海中一瞬间掠过一串名词:催眠术、海市蜃楼、异空间、虫洞、时空裂隙。   见鬼了。   我握紧拳,狠狠打了一下身边的一棵香樟。   我的手巨痛,那碗口粗的香樟只轻微晃了晃,一阵沙沙的树叶声。一切都那么真实。   彻骨的寒意沿着脊椎骨蔓延开来。   我忽然明白,冯立德那一夜是在哪里度过的,就是这里。   可这里是哪里?难不成,我是在那鎏金塔里。   这个念头很荒谬,但我现在的遭遇更荒谬。   我想起了前不久打过的一个叫《轩辕剑》的游戏,那里面有一个名叫“炼妖壶”的中国瓷壶,壶中别有洞天,漂亮得像仙境一样,就像这里。   我那无可救药的好奇心终于发作了。   我曾经对一个名叫林影的漂亮女孩说,我当记者唯一的优势是我的好奇心。可是她对我说,在中国当记者,最要不得的就是这东西。   总之,当我的好奇心发作的时候,八头牛都拉不回我来。   我顺着山径向前走。如果这真是在塔里,那我倒要看看,这塔中天地有多大,前面等着我的,不知是什么呢。   我的第一次历险就这样开始了。现在回忆起来,那时还真是单纯得令人发笑啊。要是我一直以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态度,对待每一次经历的不可思异事件,恐怕现在早就没命坐在电脑前,敲下这些文字了。   景色真的很美,我已经走到出汗了,先前的寒意早被汗水驱散。转过一个弯,我终于看见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雷峰塔。   真的是雷峰塔,和以前看过的照片里一模一样,七层高的褚色的雷峰塔,就矗立在离我很近很近的地方。   可是,雷峰塔不是在西湖边的吗,这里是杭州吗,西湖在哪里?   这样想的时候,我看见了西湖,就在雷峰塔的后面,波光粼粼,湖光山色。我想再走近一点的话,就可以看到连我爸都没有见过的雷峰塔倒影了。   有游客在雷峰塔里进出,奇装异服,不知是什么朝代。一个女孩显然是看见了我,脸上露出惊异的神色。  她长得真的很美,很有灵气。我朝她笑了笑,她侧过头,似乎想了想,也朝我微笑,然后向我走来。   我的心扑通扑通跳起来,我该怎样向她打招呼呢,说“小姐,贵姓”吗,可是古时候,问女孩子的名字好像是不礼貌的。   电光火石间,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我想到了冯立德在回想到他自己经历时那惊骇欲绝的神情。那样的表情,无疑说明那天晚上他的经历极为可怖,可是现在,为什么看起来一切都那么美妙。难道……   方念及此,异变已生。   一阵刺骨的萧瑟瞬间把所有的东西攫住。风变得阴冷,天空灰暗下来,树叶开始发黄,掉落,树干开始枯死。万物仿佛在一瞬间被抽去了生气。   最令人心胆欲裂的是那个正朝我走来的美丽女孩。她在转眼间衰败下去,脸色开始变黄、发灰,皱纹迅速产生,头发很快就全白了,一阵阴风吹过,白发四散飘落。她仍在朝我走,身上的衣服早已破败四散,露出的却不是光洁如羊脂的少女玉体,而是正在腐败的肌肉,烂红色的血管和一小块一小块挂着的青色皮肤,黄色的尸水开始往外渗出……我就这样看着她的身体萎缩腐烂下去,在走到离我触手可及的地方,已经变成了白森森的骷髅,那双很有灵气的眼睛成了两个塞着烂肉的洞,嘴张开来,灰黄的牙掉了出来。骷髅的左腿白骨又向我迈了一步,纤细的手骨微微抬起,像要抓住什么似的。然而,所有的支持都消失了,骷髅哗啦啦倒下来,变成一堆白骨。   放眼望去,雷峰塔前白骨处处,周围的参天大树已经枯死,大半倒在地上,风里开始带起黄砂,褚色的雷峰塔在风中轰然倒塌,激扬起的沙尘把那些白骨吹散,和黄沙混在一起,背后的西湖,不知何时已经干涸。   我几乎想转身狂奔,就像冯立德在博物馆里做的那样。无论是谁,有再大的胆子,也会被这比最黑暗的恶梦还要可怕十倍的情形击倒。   我已经能尝到自己的苦胆水了,现在回想起冯立德,那真是个很够胆和很有好奇心的家伙,当然那是一个考古学者应有的素质。可我那该死的好奇心比冯立德还要大一些,虽然双腿不由自主地发着抖,但我居然克制住了逃跑的冲动。   我用尚存的理智开始思考这件事,至少之前我看见了活生生的冯立德,和面前这摧毁一切的伟力相比,我觉得我逃不逃和我能否生存下来,其实没什么关系。我看了看我的手,并没有如那个女孩一样变成白骨,虽然刚才她离我是那么近,但我却没受什么实质的影响。   我笑了。我时常在最紧张最恐惧的时候笑,以示我的镇定。   然而这种平日很能起作用的镇定方法此时却没有多大效果,因为我知道,刚才那一切仅仅只是个开端。   也许对我来说,红颜枯骨可算是恐怖之极,但对于冯立德这个考古名家,一生不知进过多少古墓,见过多少干尸,心智可说已十分坚强,想来前面的一幕纵使有些意外,也不至于会骇得心胆欲裂,事后想想就害怕得手抖。   所以,在未知的前方,一定还会有什么发生。   可我已无处逃避。   就当我惶惶然欲举步走向雷峰塔的废墟一探究竟的时候,眼前的景物竟又起了变化。   四周像是起了雾,一片微微的白色,在这白色之前,隐然有幻象出现。   我知道那一定是幻象,不仅因为形象有些扭曲变形,更因为那幻象中的人竟是我自己。   那幻象中“我”的行为,极为逼真,连许多只有我自己知道,在无人时才会放肆做的小动作,常挂在口中的喃喃自语,也分毫不差,就好像是谁给我录的全息录像,现在回放给我看。   只是这段录像中我所做的事,却十分奇怪,如果不是这么奇怪,我几乎要认为这是我未来生活的预示。   那里面的我,正对着电脑,不断打着游戏,而每个游戏,却只打到一半就进行不下去。时光流逝年岁增长,竟好似我的后半生,就在“打新游戏,卡住,又一个新游戏,再卡住……”中度过似的。   当幻象消失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做了一场荒唐梦。   正当我怔怔站着,不知所为时,却听到从后面传来低沉的一声“嗨”,声音极为熟悉。   我一惊转身,居然见到这个忽然出现的人,赫然是另一个那多。   先是在幻象中见到自己,又看见一个活生生长得和我一模一样的人,这究竟是什么鬼地方。   那个那多脸上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诡异神情(我都不知道自己居然能做出那么讨厌的表情来),用和我一模一样的声音说:“别怀疑,我就是你,是你意识的一个分身。”   他的话仿佛有一种魔力,让我直觉他说的是事实。   他接着说:“你刚才见到的,就是你这一生的命运。”   我喃喃地说:“命……运?”   他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是的,命运,要破解这悲惨的命运,只有一个办法。”   我不自觉地顺着他的话问:“什么办法?”   他用手指着旁边忽然出现的一团白光,说:“你不会在这里呆很久的,站到这里,你就可以出去,然后,把鎏金塔打破。”   他脸上的神情变得十分庄重:“这样,你的宿命就会改变,为了你也为了我,快去吧。”   我举步迈向白光,但只走了一步就停了下来。   刚才面前这另一个“我”的一言一行,有一种说不出的奇怪力量,让我觉得他说的全都是真的,我就应该照着他的话去做。但现在我心神一宁。立刻觉得其中大有问题。   怎么可能一个人会有如此奇怪的未来,简直荒谬到没有一点可能性。只要用理性来思考,就知道这毫无疑问是谎言。   一念及此,我就知道问题出在这个自称是“我”的分身的人。   我直视这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沉声问:“为什么骗我,你到底是谁。”   他完全没有想到我会忽然有这样的反应,说:“你说什么。”   我心里更加肯定,说:“一个人怎么会有这种命运,连五岁小孩都骗不过。”   我把他刚才的话在心里转了一遍,顿时想到症结所在,眼前掠过采访冯立德时在他书桌上看到的《警世通言》,不由惊道:“你想骗我打破鎏金塔,放你出去!”   对面的“我”神色一变,厉声说:“你要是不答应,就永远待在这儿,再也别出去了。”   我心里一惊,这里还是这怪物的地盘,怎地自己说话如此不小心。   正不知该如何时,想到一事,眉头顿然舒展,脸露微笑说:“你若有能力把每一个看鎏金塔的人都吸进来,不管吸进来的是整个人还仅仅只是精神,都足够引起轰动,到时科学界对这个塔详加研究,你还怕没有机会脱身?照我看,你根本就没法把人留在这里很久。你上次骗不倒冯立德,这次一样骗不倒我。”   那个“我”神情变了几变,似乎给我说中心事,脸上有些黯然,哼了一声说:“上次那个人看到的,却是他真实未来的一种,若不是能量因此消耗大半,这次也不用耍这把戏骗你,否则,我看以你的定力,远不及他。现在,罢了,大不了再多在这里呆一会。”   未等我来得及说话,他忽地消失不见。   旁边那团白光仍在,我一脚跨进去,只觉四周白雾缭绕,脑中又开始昏昏沉沉。   白光散尽时,我发现自己又回到上博的青铜器馆。   正愣神时,一个管理员走近,说:“先生,关门的时间到了。”   这件事之后不久,考古界传来惨剧,冯立德主持的一项重大考古发生事故,据说由于土石塌方而导致多人死伤。冯立德就此一蹶不振,不久就宣布退出考古界。而此时我也隐约猜出当时冯立德看到的未来是什么样子,同时理解他为何如心压巨石般对鎏金塔充满恐惧,因为早在今年三月十一日晚上杭州雷峰塔地宫里,他的考古生涯就被判了死刑。   我是打从心里佩服冯立德,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把持作为一个考古学者的原则,不为一己私利去破坏鎏金塔,换了是我,可能真的做不到。要知道像他这样身份的考古专家,要是以考古学上的理由提议打开鎏金塔看看里面是否真有发舍利,很可能会得到批准。   后来我和好友林影谈起这件事,这个极端怪力乱神的女孩很是起劲,据她分析,那被困在塔里的东西对我用的是一种记忆衍生法,把我记忆中最重视印象最深刻的东西拿出来朝坏的方面推导一番。偏生我这个人对工作漫不经心,又没老婆情人,一天到晚打游戏,前一阵子打“致命武力”打到一半碰到了BUG前功尽弃,满心懊恼,想起来就胸堵。而那个怪东西看来对现代人的生活极不熟悉,结果搞出来的未来像一场闹剧,否则,还真不知会怎样。   林影幽幽对我说:“其实,当时你真的很危险。”   我问:“为什么?”   她说:“事后证明你只是精神去到了那塔里,而人的精神何等脆弱,纵然不能把你长困其中,让你精神错乱还是办得到的。”   我回想当时的情况,点头同意。   林影一笑说:“看来,你碰上了一只好妖怪。”   还有,这件事过后很长一段时间,我看见美女就想起白森森的骷髅,绝对的坐怀不乱。   那多   这篇东西让我最惊讶的地方,不是在故事上,而是文章最后的落款——那多,当然这时候我也明白了所谓“那多手记”是什么意思。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打电话给小吴,问他这个柜子的前主人叫什么名字。小吴一时间也回忆不起来,说要给我找找。   “是不是和我一样-----也姓那?”我话到嘴边又改了,直接问别人是不是也叫那多真是太可笑了。   “不会。”小吴回答的斩钉截铁:“我们报社以前就没有姓这个姓的,你当姓那的很多么,那可是珍稀动物啊。”小吴和我开了个玩笑。   我道了谢,挂上电话。   细细想来,虽然手记开头的那段形容很象我,不过,我并没有一个叫林影的朋友,所以这篇《那多手记之失落的一夜》,该是认识我的人假托我之名所写的。大概是我的名字比较奇怪吧,叫《那多手记》总比叫《张得志手记》之类的好听。   可是----   我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发呆,脑子里的疑问一个接着一个的冒出来,让我一时间头大无比。   二,线索中断   我从刚才搜罗来的信纸里抽出一张,开始把疑问一条条写出来,打算理一下。由于头脑的混乱,写出来的疑问也没什么条理。   一、这《那多手记》里写的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二、这本手记是不是柜子的原主人写的?   三、如果不是,那么这本手记是怎么到柜子里去的?   四、这本手记或者是写这本手记的人,和我有没有什么关系?   我觉得自己想的头都要晕了,可是居然只理出四条问题,可见我的归纳能力实在不怎么样。   第一条暂且放一放。第二条,这本手记是不是柜子的原主人写的,我从新翻了以下手记,立刻就有了结论:不是。   那个人离开晨星报已经很久了,可是手记开头所写的,我是个没有条线的记者这一节,却是完全正确,就在前天,我才被领导找去谈话,被告知这个不幸。难道说这是作者蒙着的吗?就算是蒙的,这篇手记里的时间,就是前不久,开篇的新闻时间就是三月份,而手记里采访冯立德的时间,则是六月份。特别是手记后面所写的展览。我顺手上了东方网的上海新闻页面,很快就找到了。答案竟然是……手记里最后事件发生的时间,也就是雷峰塔地宫文物展的最后一天,天,真的有这个展览,就在上海博物馆,而今天,就是展览的最后一天!   那位早就离开了晨星报的仁兄,怎么会写得出这样的手记?   接下来一个问题,这篇手记是怎么跑到柜子里去的?   无解,只好先行跳过。   回到第一条,这篇手记是不是真的?   我上了GOOGLE很快找到了一大堆关于雷峰塔地宫的新闻,我随手调了几条打开看,和这篇手记引用的新闻大同小异。不用再找了,这篇新闻一定是真的。这在我的意料之中,刚才找到文物展的新闻消息时,就猜到了。   可是,这篇手记除了“我”之外的另一个主角——冯立德,却是没有这个人的存在。从找到的新闻里看,主持地宫挖掘的人,叫徐先,至于是怎样的身份背景新闻里没有介绍。   我认定这篇手记是虚构的最主要原因,不是冯立德这个虚构人物,而是文物展的时间。既然今天才是最后一天,而手记里却已经写到,那不是很明显的瞎写么?   估计这篇手记写作时间,应该是看见文物展要在上海展出的新闻不久,也就是说——一两个月前吧。   才一两个月,可是看这本硬皮本,却很有些沧桑的痕迹呢。或许什么样的东西放进这个快霉掉的柜子里,都回很快沧桑起来吧。   想到这里,问题又再次转回来:这本本子怎么跑到柜子里的,为什么有人要把自己辛辛苦苦用笔写下来的小说,丢到这个无人问津的柜子里去呢?   真的是无人问津吗?还是要让我今天看见?   还有,虽然那多这个名字很有些特色,但是就为了这点,把自己写的小说冠上有别人名字的标题,末了还署上别人的名,这也太说不过去了吧。   经历过一些事,所以我对一些看上去平淡无奇的事也会多留一点心,而碰到现在的怪事,更是想的一团复杂。照我现在的逻辑推下去那岂不是说这篇小说背后的人或事,一定和我那多有所关系?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这篇《那多手记之失落的一夜》里所写,该就不会是全盘虚拟这么简单。   我心里一动,立刻有在GOOGLE上大进了“千古之门”这四个字。   我找到了,真的是有这个网站的!   我进入BBS,一页一页往后翻,终于,看到这样的问题:“徐教授,听说您在3月11日晚上并未回营地睡觉,请问您在那里,在现场考古么?”问者是所罗门王。   莫不是写的人怕惹麻烦,把徐教授改成了“冯教授”?我不由闪过了这样的念头。   我抬腕看表:下午一时五十分。   既然碰到这样的怪事,就不要躲避,现在,就让我到伤害博物馆去看一看那个镏金塔。如果这真是针对我的,那么我该怎么都逃不过把。   我从座位上起身,然后就听到有人在叫我:“那多。”   后来我时常想,如果那天我去了上海博物馆,会不会看见鎏金塔前徘徊的徐先,会不会如同那本奇怪的《那多手记》中所写的,灵魂出窍,进入塔中。   那天我没能成行的原因,是一个该死的热线电话。当然,作为一个记者,这样用词很不妥当。我们报社有一条长设的热线电话本意是让市民大电话近来报告新闻线索,可大多数时候,打进电话的市民都是些邻里纷争的鸡毛小事。那天到真进了个新闻电话,说是一个消防龙头坏了,水喷泉一样壮观的喷个不休。   这样等级的出击任务,老记者是没森么兴趣的,当然就落到了我的头上。我刚刚签合同,在这段时间自然要任劳任怨,所以立刻就赶赴事发现场,而回到报社写完稿子,上海博物馆早就以经关门了。   而为了这样一个虽然奇怪,但全无头绪的故事,就打什么冒险的主意……还是算了吧。   第二天到报社的时候,小吴告书我,柜子的前主人叫赵跃,并给了我一个从人事部门那里得来的手机号。   “谢谢你,我整理了一下柜子,里面有些东西可能他还要用。”我找了个理由。   “要是我就全扔了,你想的还挺周全的。”   一个问题到了嘴边我又咽了回去,现在就问的话,不是最好的时机。   赵跃?似乎有点印象,我实习的时候,可能打过照面,但他不会记得我吧。   我拨通了赵跃的手机。虽然觉得这件事未必和他有关,但还是确认一下为好。媒体之间人员流动很频繁,赵跃现在多半也是在哪家报社任职,不过我并没有搞清楚的打算,我想搞清楚的只有一样。   “喂,是赵跃么,我是晨星报记者那多。”   “噢,有什么事么?”一个略有些哑的嗓音。   “是这样,我刚进报社,分到你以前用的橱,我想问里面有什么你还想留着的东西么?”   “没有了把,随你处置。”赵跃似乎想了一下,回答我。   “不过里面好象有一篇小说,叫什么手记的,是你写的吧,也不要了么?”我很有技巧的问出问题,特意隐去手记前面的“那多”二字,否则如果对方不知情的话,岂非会觉得我这个问问题得人神经有些毛病。   “小说?”赵跃有些惊讶:“我从不写那玩意儿,大概是别人的。我离开晨星报有段时间了,可能别人用过,放进去的吧。”   和我想象的一样,我正要挂电话,赵跃问我:“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名字?”   “那多。”   “姓那的人不多啊,是多少的多?”   “是的。”   “恩----晨星报还不错的,好好干吧。”从晨星报跳槽出去的前辈这样鼓励我。   赵跃走了以后就没人用过这个柜子,这点小吴已经对我说的横清楚。那么,这本神秘的有着我的名字的黑本子,以及里面的故事,是从何而来呢?   我拨了小吴的分机。刚才没问出来的问题,现在可以问了。   “小吴啊,我是那多。真是奇怪了,我刚才打电话给赵跃,结果他说几见礼品摆设不是他的。”   “咦……”   “你有没有给过别人钥匙?”   “没有,这些备用钥匙原来都放在一起锁着那,前天我刚拿出来帮你配的,别人怎么会有?到是赵跃走的时候挺急的,交代的比较草率,可能他把自己的钥匙给了哪个同事,别人有放不下的东西就放进这个柜子来。哎呀,你真是的,这些东西,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把。”小吴有些不耐烦了。   “好的,好的。”我也知道自己很烦,连声答应着,挂了电话。   查到这里,就有些无从下手的感觉了。我不可能再打电话给赵跃,问钥匙在不在他手上,这样显的热心过了头,我还不想把“一个叫那多的记者发现了一本不是自己写的那多手记”这件奇怪的事告诉别人。   可是我又不可能把报社的同事一个个的问过来“请问赵跃有没有把他柜子的钥匙交给你”。   所以,在检擦了一遍柜子的锁,确认没有被撬开过的痕迹后,我就把这件事暂且搁置了。柜子里的东西被我全都扔进了垃圾筒,那本“那多手记”也就静静的躺在我电脑台的抽屉里。   其实原本还有一条路走,就是著名考古学家徐先,《那多手记之失落的一夜》中的另一主角,但我既然已经打算不去理会这件事,就没必要在横生枝节。反正这件事也没有碍着我什么,我干吗非得追查下去,最后要么一无所获,要么弄的一身腥。就算如我的第一反应,这件事和我脱不了干系,那么就等着事情来找我的那一天吧。   事实上,我很快就吧这件事忘在了脑后。因为在不久之后,我遭遇了一宗非常恐怖的事件,经历过这件事的当事人们,许多都在这件事结束后出国或离开了原先的生活环境,尽管我是一个神经相当粗壮的人,但也有很长一段时间陷入在此事的阴影里。如果看过《那多手记之凶心人》的朋友,就一定可以了解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恐怖。   而“凶心人”事件后,怪异的事件一宗接着一宗,似乎我一下子具备了能看破一切掩饰的火眼睛睛,相比较起来,我此前虽然也有一些经验,却可以称之为“小打小闹”,无论从事件的影响还是让常人难以接受的程度,都无法比拟。梁应物对我说:“你具有把特异事件凝聚在你身边的能力。”这个严肃的家伙他可是很少说这样笑话的。   有的时候,往往一件事刚刚结束没多久,我正喘息方定,还没来得及回味或向“同道”炫耀,竟又陷入另一宗当中。所以,实在是没有精力和时间来对这件事深究。   不过,受到《失落的一夜》的影响,我开始把自己的遭遇记录下来,也把他称之为“那多手记”。这算是剽窃么?我不知道。我觉得这个方式很不错,以我经历之奇怪,有朝一日能出版的话,说不定能赚比我工资更多的钱也未可知。更重要的是,我发现,这是一种舒解压力的极好方式。当一个事件在我笔下逐渐还原的时候,这个事件带给我的负面情绪也随风而去了,我就象在看一个别人的故事,安静地旁观着。   时间到了2002年。   四月底的上海,已经有些热了。我去参加一个新闻发布会,请柬是直接寄到报社总编办的,一个市政工程的招标会,对口的记者钱炯正好有个其他的会,时间上冲突,于是就由我去。   地方是在华亭宾馆二楼的一个会议厅。我到的时候距请柬上的开始时间已经过了一刻钟,但却正属有迟到习惯的记者们到场的高峰,记者签到的大红本子处站了好几个人,一个接一个签了名,接过主办方递来的礼品袋,新闻稿和不知什么礼品都塞在里面。   我签完名,接过礼品袋正要往会场里走,挨在我旁边刚接过笔要签名的记者,却有些意外的说:“那多?”   我回过头,却似乎并不认识他:“是的,你是----”   他先龙飞凤舞的再红本子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再摸出名片递给我:“新闻晨报,赵跃。”   我楞了一下,然后才想起来。是他,那只柜子的前主人。   我笑了一下,还没想好该怎么说,他就问我:“现在晨星报该你跑市政条线了?”   “哦,不是,还是高一民在跑,他今天其他地方有个会分不了身,我临时代他,真是巧。”   边说我们边往里走,进了大厅,里面已经有人在发言了。   “等会儿结束的时候,我有些事找你。”赵跃略略压低了声音说。   我有些诧异,不过还是点了点头,找了个位子坐下来,翻看主办方附送的新闻稿和资料。而赵跃则和随他一起来的摄影记者混在了一起。   半个小时不到,我就有些坐不住了。所有的发言我手上都已经有了,台上讲话的人一点点的念,我早已经把材料翻了好几遍。似乎没什么值得挖掘的东西。耐着性子又听了一会儿,忽然一只手轻轻拍下了我的肩。   我转过头去,赵跃弯下腰问我:“你还要听多久?”   我会意的点了点头,起身和他一起离开。早前我就挑了个边缘的位置坐。所有的记者参加发布会都喜欢坐则样的位置,早退起来比较方便.   我见只是赵跃一个人,顺口问了一下他的摄影记者。   “照拍完早回去了,你待会还有什么事儿吗?”   “今天没别的采访了。”我说,心里猜测着他到底要和我说什么事。   我们走到宾馆的大堂,有一圈沙发空着,赵跃坐了下来,我坐在他的对面。   赵跃沉默着,似乎正在措词,我则等着他开口,毕竟我和他一点都不熟。气氛变的有些微妙。   “那多?”赵跃的语调上扬。那并不是习惯性的再对话前先叫一声别人的名字,而是在确定什么。   我眉毛一扬,转而笑了一下。   “对不起,我只是有些奇怪……”赵跃抿了抿嘴:“我想我还是从头说。”   “我离开晨星报大概是前年年底。那时侯走的有点急,所以许多交接工作都没有做好。上次你打电话问我的那个柜子,钥匙就没来得及交还给报社。”   赵跃没有说离开晨星报的原因,一个人跳槽总有他自己的足够理由,他没有把这个理由告诉我,自然是因为这和他接下来要说的事情无关。而赵跃说到那个柜子的钥匙还在他的手上,不由让我一楞,则可和我原先的推测不符。   “去年一月我收到了由一个陌生人送来得包裹。他是个下岗工人,在一天晚上敲我家的门,把包裹给我,然后就离开了。包裹里有两件东西,一封信,和一本黑色的本子。”   听见“黑色的本子”,我心里一动,但我并没有打断赵跃,让他继续说下去。   “当时我有些莫名其妙,做的第一件事,自然是把那封写着‘赵跃’收的信拆开。那封信里写了两则内容。一是希望我尽快把这本本子转交给一个叫那多的记者,而这个记者,可能在晨星报工作;二是,作为我做这件事的报酬,已经在我的工行灵通卡帐户上存入一百万元人民币。我以为这是个玩笑,我翻开那本本子,看见了那则《那多手记》,很不错的故事……”赵跃的眉头微微有些皱起来:“是你写的吗,那多?我看见后面的署名了,我想中国虽然同名同姓的人很多,但叫那多的应该没几个吧。”   我越听越糊涂,那本《那多手记》的来历竟然是这样的,可虽然知道了那本黑本子的来历,谜团却不减反增了。听到赵跃的问话,我摇了摇头:“不,不是我,我刚看见的时候,也很奇怪,所以才会打电话给你。倒是你,既然当时觉得是玩笑,为什么……”   赵跃“嘿”然一笑:“我第二天查银行卡的时候,真的发现多了一百万。”   “谁给汇的?”我立刻问。   赵跃眼光一闪,说:“你的反应很快嘛,我知道第三天才想起来,可以到银行里去查,可是却查不到。”   “查不到?怎么可能?银行都有记录而且有义务告诉给客户的。”   “银行回答我,鉴于他们内部的保密条例,给我汇款的这个人的身份,不能透露给我。”   “你是记者,没亮身份吗,他们敢这么回答你,不怕暴光?”我皱着眉头说,这件事请真是越来越复杂,看起来我就要被拖下水了。   赵跃看了我一眼:“当记者这么多年,我还分得清什么能碰,什么不能碰。我唯一利用身份知道的一点是,就连工商银行上海分行的行长,怕都不情楚给我汇款者的身份。”   赵跃摊开手:“我没有别的选择,我不想和那个神秘人作对,又不是在拍好莱坞大片,主角再怎么胆大妄为都不会有事----更何况,至少从表面上,我看不出作这件事对人对己有什么危害。对了,你已经拿到那本本子了,有什么麻烦吗?”   “没有,什么事也没发生。”其实拿到这本本子之后不久,我就遇见可怕的“凶心人”,不过那似乎和这件事并没有什么关系。   赵跃吁了一口气,神色明显的轻松了很多。   “只是,你怎么知道我会恰好被分到你以前的柜子?”   “你的姓很少见,所以我早就听说晨星报有个姓那的实习生。我猜你会不会就是那多,当时打电话到报社问的时候,你还没进来,过了一个月再达电话,说是基本定了。报社的柜子本来就没几个是空的,所以我就把黑本子放进自己的柜子里,再特意把钥匙还到总务,还和管这事的小吴聊了会儿,说一代新人换旧人,我走了新血又要近来了,提了你一句。这样,我想他给你安排柜子,会最先想到我的。就算你没分到这柜子,我已经预配了把钥匙,到时候拿出来另想办法就是。”   我颇有些佩服赵跃的法子,凭几句话对潜意识的影响,轻轻易易就让本子顺利到了我手上,只是他为什么不直接给我?我把这个疑问告诉赵跃,他苦笑:“因为我不想和你直接接触,避免被卷到什么事情当中去。”   “那你现在?”   赵跃沉默不语。   我有些感动,知道赵跃虽然把《那多手记之失落的一夜》放进了那个柜子里,心地里恐怕一直在担心,今天见到我忍不住终于询问,见我并没有出什么事,才放下心来。在现在的社会能有这分心,已经算很不错了。   “其实,我一直觉得,这件事不简单,而且很可能会的我发生些关系。但到目前为止,我一点线索也没有,就只好当缩头乌龟,等哪一天事情找上我了。你今天这么一说,事情更不寻常,那个给你送信的人,你知道他的联系方式么?”没有线索的时候就算了,现在有了线索,再不查一下,就有些说不过去。而且以我的好奇心,很想知道那个神秘到连工商银行都不能透露身份得人,到底在打着什么主意。   “那个人,我只知道是棉纺三厂的下岗职工,不过如果真要查的话,该还是能查到的……”赵跃顿了顿,仿佛下了某个决定:“老实说,自从我拿了这一百万,到晨星报逛了一圈偷偷把黑本子放进柜子里,这心就没塌实过,睡觉都睡不安稳。今天见到你,我忽然有了个想法,索性想办法把这件事搞搞清楚,至少进过力了。所以,如果你相信我的话,我帮你去查这封信和这本本子的来历。”   见我有些犹豫,赵跃又说:“其实我是在帮自己,好歹得让自己去了这块心病啊。”   我终于点头,因为有些心结必须自己去解开。但我提新他:“要是你查到了什么觉得‘不能碰’的,就别去碰,一有进展就告诉我。”   赵跃点头。   回到报社,一边把发布会的新闻稿输入电脑里,一边重新把“那多手记”事件从记忆里令出来理一遍。三心二意下,传给编辑的稿子里被挑出好几个错字,被不痛不痒说了一句,反正我皮厚得很,当耳边风吹过去了。   从赵跃那里得到的信息表明,那只幕后黑手,不仅不方便直接接触我,其实对我也不一定十分熟悉,因为他只知道我可能和晨星报有关,但并不肯定,也没有告诉赵跃我在晨星报作了很长时间的实习生,否则为了便于寻我,这样的讯系是一定要告诉赵跃的。那么,他找赵跃来做这个“二传手”,恐怕是因为赵跃在上海媒体圈内的活跃,他的交游广泛,几乎上海的每张报纸里都认识一大帮记者。   对我既然不熟悉,却有一定要把这本子给我,哪怕花一百万的代价?   我的手指在电脑台上有节奏地“得”“得”敲击着,那关键的一点,是什么?   是内容!   不与我接触,可能有其自己的苦衷,而花一百万,则说明要传答的讯息是多么重要和紧迫,至于用我的名字来命名标题、命名主角,并且署名,只有一个目的——让我重视这个《那多手记之失落的一夜》,不要把他当成一般的科幻故事!   这样分析下来,所有的矛头,都指向这篇手记的内容。   如果这不是科幻故事,那么这是什么,是真的么?   我的大脑飞快的顺着这条思路运转,如果说的是真的,这篇手记里的主要内容在我收到手记的那一天,却还没有发生,那么说,这就是预言。这篇手记要告诉我的,就是鎏金塔的秘密,还有,就是冯立德,不……徐先。   突破口,应该就在徐先身上。   索性,直接问徐先,大不了被当成一个八卦记者,反正现在这样子的同行多的是。   主意打定,我就开始翻厚厚的名片盒。当然不是找徐先的名片,我没和他打过交道,我找的是新闻晨报考古条线的记者徐海滨,和徐先同姓,跑考古跑了七八年大概算是现在上海媒体圈内最老资格的考古记者之一,他应该有徐先的联系方式。要知道我们晨星报的历史可比徐海滨的考古历史短的多,而且我们的考古记者只管上海市内考古,全国范围的考古我们报纸基本上不太关心,要不就是转载,碰上特别重大的事件,还得我这样的机动记者出马。   打通徐海滨的手机的时候,我想,要是他也没有徐先的电话,就只好打电话到北京考协,一级一级问出来,再麻烦也得把徐先找到。   “那多啊,什么事?”   “有点小事要你帮忙。”   “自己兄弟,什么帮不帮忙的,说。”徐海滨这些年全国各地上山下乡跑的多了,说话也象个江湖人,让人听的很爽气。   “徐先的电话你有么?”   出乎意料,徐海滨的口气居然有些迟疑:“徐先……你也找他采访么?”   “采访?”我不太明白。   “咦,你不是为了徐先宣布退出考古界要采访他么?昨天他的信寄到了考协,同时他在网上也进行了发布。我也正在找他,可是他人已经不在中国,信是从美国寄来的,中国的电话手机已经没用了。”   “啊……”   挂了电话,我依然惊疑不定,上了“千古之门”网站,果然在首页上看到许先的一则简短申明,表示自己身体状况不佳想彻底休息一下,所以决定退出考古界,不再主持及参与任何考古及其相关项目。   徐先的线索就这样断了,连徐海滨都找不到,我还能有什么办法?网上给徐先留言的热心网友很多,却没有一个得到回应。   那篇那多手记以这种方式得到应证,让我浑身掠过一阵凉意。   我狠狠的揉着自己的太阳穴,鎏金塔,那个那多手记里留下的最后指引!   上网,搜!   半个小时后,我确定这座鎏金塔现在正在北京故宫博物院里展出。当即我就通过协程网定了明天飞北京的机票。明天是星期六,我上午去晚上回,不用和单位打电话请假。只要没紧急采访任务,不会出什么乱子。   第二天,我在故宫博物院呆呆站了一整个下午,身边人来人往,许多游客向我投来略带惊讶的目光,毕竟真么大个故宫,可看性比着个鎏金塔强的宝物多的是,而我却在鎏金塔前五个多小时没洛过窝。   晚上,我拖着酸胀的双腿黯然飞返上海。盯着鎏金塔看了那么长时间,眼睛一闭上都是那座金灿灿小塔的影子,但什么都没发生。   两个多星期后,赵跃带着一份名单来找我。偌大一张纸展开来,是一张图表。人名和人名之间有箭头指向,人名下面标着时间和该人的身份,我数了数,这条链子一共有九节。在最后一节人名之后,还有一个指向这个人的箭头,但那个箭头后面是空白的。   赵跃的脸明显瘦了下去,把这张表画出来,显然很费精力。他开始向我解释这张表。   尽管惊讶,但在赵跃开口之前,我已经大致猜到这张表的含义。列在箭头最前端的,是我,那多;之后是赵跃;再后是那个棉纺三厂的下岗职工,他的名字叫吕学农。后面的六个人,有着各种各样的身份,两个是下岗职工,一个是外贸公司职员,一个是海关公务员,一个是医院护工,最后那个,是友邦保险的保险代表,叫姚舒。   “这张表里,除了你和我,每个人都收到四部分的东西,第一样是写着那多手记的黑本子;第二样是一些封好的信封,上面写着人名和地址;第三样是一封写着他名字的信,内容是要求他把这些信和黑本子交给一个陌生人,就是那些信上写着人名的某一个;第四样是钱,钱已经打入了这个人的银行卡。交到我手上的时候,只有三样东西,除了给我的那封信,已经没有其他的信要转交。而到你手上的,就只有那本黑本子。虽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透露自己收了多少钱,但显然数额不等,可以确定的是,数额足以让那个人心动。这些人的收入不等,贫富不均,但有一点相同,接触下来,这些人都比较老实守信,并且处事较小心。也就是说,整个事件背后的策划者,并不在乎会花多少钱,而是要确保整个流程的通畅。”   我越听越是心惊,这表示幕后的策划者对这张表里的每个人都调查的很清楚,这样的情报能力,决不是普通人或普通机构所能拥有的。我细细看这张表,从那个外贸公司职员开始,就已经不在上海,而是大连,赵跃说这个名叫李连的年轻人因为业务上原因,经常往返于上海和大连两地。而到了姚舒这环,以近转到了天津,他是大连人,每个月都会回大连一两次。每个人名下的时间是这个人收到信的日期,由于除了给赵跃的那封,每封信里都明确写着要求几天内送达。最长的期限是姚舒和李连,因为要传到外地,所以给了五天期限,其他都只给了两天。所以从姚舒传到赵跃,仅花了17天。   “姚舒之前的呢?”我问,随后就后悔了,赵跃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查到这样的程度,已经是非常好的成绩,怎么能要求这么多?   “对不起,非常感谢,之后的工作就交给我吧。”我改口道。   赵跃苦笑着说:“没有之前了,之前的查不到。”   “查不到?”   “姚舒说,之前把信交给他的,是个叫石磊的服装公司会计,我找到了石磊,但石磊矢口否认,重要的是,这一天,”赵跃指着姚舒名字下的那个日期,2001年5月18日晚八时,只有这个日期精确到了小时:“这一天晚上,石磊在公司加班到了晚上十点,和他一起加班的有三个同事,石磊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据,但我把石磊的照片给姚舒看,姚舒和他五岁的女儿,坚持说就是这个人,时间也就是在晚上八点刚过。”   我的脸有些抽筋:“那,会不会是石磊的……”   “没有,石磊是独子,没有兄弟。”赵跃显然已经猜到我要问什么。   “还有,我问过,那些被打入钱的银行卡,分散在工商银行、建设银行、农业银行和上海浦东发展银行四家。”   天,我到底遇见了什么!   在那之后,我一直等待着,既然这件事复杂诡异到如此程度,并且最终指向我,就如同一张庞大的网已经把我罩住,而我却似乎对这一切无能为力。我等待着,等待收网。   但,竟然,什么都没有发生。   次后的日子里,我对周围越发留心,我怀疑一切的态度让我遭遇越来越多的奇异事件,“那多手记”也一篇接着一篇写了出来。有时候,我试图把遇见的奇异事件和这件事联系起来,然而一切都是徒劳。这个只有开头没有继续的《失落的一夜》手记事件,和我后来遭遇的“凶心人”“铁牛重临”等事件毫无关联。   我想起一个故事:有个老头,每天晚上睡觉前有个坏习惯,脱鞋的时候,一甩脚,把两只鞋高高甩起,再重重摔在地板上。有一天,楼下的邻居跑来提意见,说每天晚上来这么一下子,严重影响睡眠。第二天晚上,老头旧习难改,一甩脚把左脚的鞋子甩了出去,却忽然想起邻居的话,忙把另一只鞋轻轻放下。第二天,邻居赤红着眼来找他,说昨天晚上一直在等另一只鞋甩在地板上,结果居然没等到,一晚上没敢睡。   我就象那个邻居,一直在等待,另一只鞋子甩下来。   直到……   三,第二篇手记   2003年8月,我父亲打电话给我,要我抽时间到老宅去一次。那是九龙路上一处老式石库门建筑的二楼,在一片弯弯曲曲四通八达的海派弄堂里,四处是上个世纪初上海的痕迹。那些沧桑的老房子有着上百年的历史,不久之后则有可能被拆去。那里临着黄浦江,是所谓的“北外滩”地区,上海市政府有一项庞大的北外滩改造计划,要把原本上海的标志——外滩向北延伸,对北外滩地区进行全面性改造。那里的房子说拆就拆了。   13岁之前,我和父母都住在那里,直到后来住房条件改善,搬到了新居,工作后我又自己租出来住。老宅和那些有着童年记忆的老家具,则伴随着厚厚的灰尘逐渐远离我的生活。现在,我的任务是彻底的整理一次老宅,除了家具,把一切能搬的动的有价值物品搬到父母那儿去。   我在报社晃了一圈,确定没什么事,下午翘班去了老宅。晨星报报社就在外滩,我没叫车,沿着外滩一直走,享受难得的闲散时光。   半小时后,我上了老宅的木楼梯,楼下的邻居已经换了两拨,彼此并不相熟,只点头打了个招呼。   司别灵锁竟然打不开,钥匙插进去的时候就很勉强,然后怎么转都不动,我狠狠敲了木制房门一拳,却忽然想起几个月前老房子被偷过,门锁已经换了,老妈给我钥匙的时候,我往包里一扔,没把钥匙圈上的老钥匙换下来。   我在包里摸索半天,差点要把所有东西倒出来的时候,终于摸到那把铜钥匙。   门“吱”地打开了,里面扑来一阵灰尘,那么多年没人住了。我掩着鼻子,快步把窗打开。屋里的陈设和记忆一点点重合起来,几个月前小偷的光临似乎没有造成什么破坏,可能是这屋子里没什么东西可拿,看了几眼就走了,以至于我父亲对这警察的时候,一件失窃物都讲不出来。那么九不住,就算被拿走什么,也回忆不起来。最夸张的是,小偷连翻箱倒柜这样的基本动作都没做。估计是被灰尘呛的没了工作热情。   我一个抽屉一个抽屉地拉开来,那些古旧的物件:擀面棒、秤、毛主席语录、三斤粮票----有纪念意义却无甚价值。   整理了两个多小时,却只检查了小半地方,我坐在棕堋床上,腰酸的不行,抹了把汗,打算休息一下。忽然想起什么,探头到床下,然后伸手拖出一个木箱子。没记错的话,那里面放了该全都是我的东西。   打开箱盖之前,我开始回忆那里面可能有什么,日记?作文本?成绩单?还是玩具?   我真的没想到回看见这件东西,说实在的,我的心抽了一下。   满满的一箱杂物,放在最上面的,是一本黑色的硬面本。   或许我小时侯用过这样的本子,但这时,我心里冒出来的就只有四个字:那多手记。   我盯着这本本子看了很久,本子有八成新,和写着《那多手记之失落的一夜》那本很象,而且,上面的灰尘很少。   我转头向四周扫视,确定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心里稍稍安定些,伸手拿起本子,翻开。   第一页,第一行,写着“那多手记之乌蓬船”。   这是第二篇,不是我写的那多手记,署名同样是“那多”。   既然我已经把第一篇手记全文抄录在本“那多手记之过年”里,那么这第二篇手记,当然也要照办。同样的,这篇手记也有着相当的可读性。   那多手记之乌篷船   “千年佳酿”随精美“酒壶”出土   据新华社重庆9月7日电 一尊封存着液体的精美青铜器最近在三峡库区出土。考古学家称,器皿中可能装有两千年前当地土著居民酿制的美酒。   2001.9.8 青年报   花木地区河道大整治清除垃圾污染   只见垃圾不见水,“三无”盲流船长期滞留,美丽的花木地区长期以来的“难言之隐”终于“治愈”了。经过不到1个月的大规模突击整治,日前咸塘浜、黄家浜、龙沟梢等11条重点污染河道彻底“清肠”,清除垃圾7866吨,整治取缔“三无”船舶及打捞沉船43艘,周边居民无不拍手称快。   在整治行动中发现,在原先只见垃圾不见水的河道上长期滞留的“三无”船舶都已失去航运功能,成了外来人员杂居点,其中还不乏废品回收点、“老军医”药品仓库,不仅严重污染水域环境,更是地方治安的一大隐患,由水域署、花木镇会同公安水警、城管监察大队等有关部门的两次“重拳”出击,不留“死角”,有力地改善了周边居民群众的生活环境。   2001.6.9 新民晚报   这两则新闻,从时间到内容,原本风马牛不相及。新闻的内容两相比较,相信大多数的人对于千年古酒更感兴趣。   一瓶当地土著用密法酿就,在悠悠时光中陈了千年之久的酒,喝下去会是什么滋味,喝完以后又会怎么样?还有,这样的酒,就算心动,真有人能喝到吗?   有的,那个人就是我。确实来说,我近似于喝到了。这样的话很难理解,不过,在这次我想说的诡异事件里,这瓶酒并不是主角,所以,我想先从第二则新闻开始谈起,把事实的前因后果说清楚。   这则报道里所提到的“花木”地区,是指位于上海浦东,靠近陆家嘴的一大片区域。这片区域,今后将成为浦东的行政和文化中心,浦东新区政府大楼及上海最大的公园——世纪公园就在那里,而位于世纪公园旁边的科技馆,则是APEC上海会议的主会场。   APEC会议在上海开是一件很长脸的事,放在浦东开,则浦东也觉得有光彩,那么把开会的地方搞搞干净,以光鲜亮丽的姿态迎接外宾,是最最正常不过的事情。花木地区的那次行动,就是由此而生。   可是,这世上大多数的诡异事件,一开始都是由很普通、很正常的事引发的。   那次行动我是随同采访的,当时写出来的文章要比《新民晚报》的这块豆腐干多得多,也生动得多,这就是亲历和非亲历的区别。算来到现在也过去了好几个月,之所以我现在才把这件事背后的隐密写入我的手记里,是因为我刚刚才知晓这几个月前的隐密。   这绝不是我后知后觉,如果不是碰巧……我可能永远都被蒙在鼓里,永远。   我现在把整件事按照时间顺序写下来,一开始是很平淡的,也许已经有了一些令人疑惑的细节,但作为当事人,在当时,或者事后很短时间内,是不可能发现的。   那天中午时分,我赶到花木的一座小桥旁,桥下是白莲泾,浦东千百条小河中的一条。   水上巡逻艇已经准备就绪,我再晚一点到,船就不管我开走了。   我跳上巡逻艇,和艇上的人微微打了个招呼(其实他们我都不熟),船就发动了。   站在我旁边的是浦东城管监察大队水上分队的人,制服毕挺,年纪很轻。看来他对记者这个行业很好奇,主动跑过来和我说话,还叫我“那老师”,让我心中很舒服。   他姓张,从他的口中,我得知了此次行动的一些背景。   时光要回溯到半个世纪之前。那个时候,中国的钢铁工业还很不发达,没有那么多钢铁来造船,而上海,特别是浦东,河道密布,船运是必不可少的运输方式。于是,水泥船就应运而生。   这种用水泥打造的船,虽然有着诸多缺陷,比如灵活性、坚固性等问题,但只要能在水面上浮起来,在那个时代就足以被接受了。那时,浦东的各公社照保守估计,也有5000~6000条水泥船。   半个世纪之后,这些水泥船已经没有一条能再靠自己的力量在水面上移动,也没有一条出过浦东,不是在风雨中沉在了河道里,就是失去动力在水上漂来漂去。日久天长,很多在岸上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无处可去的人,就以此为家。   这次联合行动,就是把这些人赶下船,再把船彻底销毁。   接下来的内容,就一般新闻报道而言,还是很精彩的。巡逻艇看到目标就靠上去,登船,明知故问船上的人有无行驶证等一系列证明,答案当然是否定的,然后就开始赶人。有乖乖上岸的,有坚持不走的,还有跳下水大喊大叫以示抗议的,百态纷呈。   查到第四条船的时候,船上住着操江苏口音的一家人,看样子是收废铜烂铁的。那汉子大吵大闹,河岸边顿时围起了一群看热闹的。   等到巡逻艇上十几个穿制服戴大盖帽的人都从舱里出来的时候,那汉子终于知道这次是没法子了,声音也小了下去,但犹自在那里不知嘟囔些什么。   小张火了,说:“动作快点,嘴里都说什么!哪。”   汉子被小张一激,眼珠子一翻,说:“你们就敢捡软柿子捏,这儿还有一条船哪,你们怎么不去……”   说到这里,汉子忽然住嘴。我眼尖,看到他老婆在后面偷偷扯他的衣角。   小张说:“哪里还有船,这里就你们一条船。”   那汉子默然不语。   小张鼻子里“哧”的一声,声音又高八度,说:“不管谁的船,只要没证,天王老子都照收。”   我心里暗暗叫糟,这小张看样子是刚工作的,说话这么不留余地。不过转念一想,住这种船的人,还能有多大来头,就是黑道也只能是小到不能再小的小角色,话说满了也就满了。   汉子果然受不了激,用手一比,说:“比这条小一点,船舱用黑布包起来的,这两天每天过了十二点都会出现,你们倒是去收啊。”   此话一出,周围的人群顿时一阵骚动,许多人脸上露出惊骇之色,更有些人连热闹也不看,转身就走。   小张说:“十二点以后,谁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汉子转头问向围观的人:“是不是真的,你们说,是不是真的?”   那些人纷纷点头。   一个小孩不明就里,问旁边的妈妈:“什么船啊。”   那妇女脸色煞白,说:“没什么,走,我们回去。”   小张一愣,随即就说:“好,今天晚上我就再来一次,要是这艘船没证,一样拖走。”   汉子眉头一跳,说:“这可是你说的。”   小张手一挥:“好了,你们收拾好了没有,我们要拖船了。”   他又转头对我说:“那老师,晚上你来不来。”   我想了想,心里隐隐觉得不安,但又觉得这个题材很好,就点了点头。   巡逻艇临开时,我跳到岸上,想详细问一下那条船的情况,没想到几个刚刚点头的人现在都说不清楚。   问到第四个人,那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太太,她丢了一句:“小心啊,那是鬼船。”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想提醒一下小张,让他晚上慎重一点,多几个人多做点准备,但想想这种话说出来,难免显得自己这个“那老师”有些胆怯,就终于没说出口。   晚上十二点,我坐在的士上赶往浦东。计程器上的价格不停地向上翻,我心里苦笑,照来回的出租车费算,恐怕要比我的稿费都来得多。   到了今天上午上船的地方,一下的士,就听到巡逻艇的马达声突突地响,小张已经先到了。   我跳上船,这才发现,这条船上就我和小张两个人。   我跑到驾驶室问:“就我们两个人?”   小张说:“是啊,那么晚,不好意思叫其他人,两个人足够了。”   足够?我心里打了个大大的问号,但也不好多说。   巡逻艇开足了马力向前开,河道狭窄,两岸的河水随着船涌起来,再慢慢退下去,四周没有任何其它的声音。   到了白天那汉子所处的河段,我使足了眼力四下看去,却一条船也没看见。   那个家伙在吹牛,我这样想着,心里反而舒了口气。   船又往前开了一段,还是什么也没有,小张低骂一声,只得原地调头返回。   我正在为这次深夜采访暗暗叫冤的时候,视野里忽然出现了不该有的东西。   在我们回去的路上,就在传说中有“鬼船”的那一段河道,静静地泊着一艘船。   而在不到五分钟之前,我们刚刚经过这里,那时,这里什么都没有。   巡逻艇的探照灯把灯光射向了那里。没错,船身用黑帆布包得严严实实,活像一艘乌篷船,静悄悄地随着河水一上一下。   “这条船什么时候冒出来的?”我问。   小张摇摇头,说:“靠上去再说。”   “砰”的一声闷响,两条船靠在了一起,我忽然发现,这艘船不是水泥船,是一艘木船。   小张用缆绳把两条船固定住,我发现他的手在微微发抖,但是脸上却没有恐惧的神色,反而掠过一丝本不该在此时此地出现的神情。如果我没看错的话,那好像是一种期盼。   我不由暗自佩服小张的胆色,深吸了口气,跃上了这艘忽然出现的幽灵船。   甲板微微一荡,小张也随后跳了上来。   当我向船舱望去的时候,不由愣住了。   那船舱竟然不是敞开着的,而是装了两扇木门,木门紧闭,而且似乎还贴着封条。   两扇门的门缝里,没有透出一丝光。   “里面有人吗?”我大声叫。   里面寂然无声。   我刚想上前拔插销,小张却摆了摆手,说:“算了,我们直接把这条船拖走吧。”   巡逻艇把木船拖到集中销毁的地方一扔,今天晚上的任务就完成了,对我来说,今晚几乎没有什么收获,而第二天写报道的时候,也没提这件事。   此事本该就此结束。   几天后,报道见报,发在版面的显要位置。我觉得应该给浦东城管监察大队寄一份报纸过去,却不知那里的地址,就打了个电话找小张问一下。   出乎意料的是,那头回答说小张已经辞职了。   我很惊讶,问他是什么时候的事,他报了个日子,就是我去采访的次日。   一个前一天晚上还半夜加班的人,居然会辞职?   虽然觉得很疑惑,但和小张其实也不太熟,也就没打算深问下去,但对方又说了一句:“大概是怕处分吧,第二天只看见一封辞职信,人就失踪了。”   我问:“处分?”   “他私自晚上把巡逻艇开出去,还不开回来,就让巡逻艇没人看管地停在河里,这种事可大可小的。”   我脑袋里“嗡”的一声,原来那天他竟是私自行动,怪不得只有他一个人。   “白天我采访的时候,听他说晚上要去拖船,会不会……”我试探地问了一句。   “不可能,他拖船拖到哪里去?”   “你们不是有集中销毁的地方。”   “也没见有多出来的船啊,我们来一条登记一条的,谁知道他晚上去干吗了。”   我心里奇怪,明明记得把船拖到销毁的地方的,不过已经不记得那里怎么走了。我又问了去那儿的具体地点,准备去看一下。   放下电话,我越想越觉得蹊跷。看来这一切都和那条船有关。我忽然有了一个很诡异的念头,小张半年前才进入监察大队工作,鬼船事件后就立刻辞职,说不定,小张就是冲着那条船去的。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天晚上为什么还要叫上我呢?   如果那条船还没被销毁的话,我一定要进去看一看。   在浦东一个不知名小河道的一条支流里,几十条待销毁的船排成长龙。我沿着河岸向前走,却始终没有看到那条船。说实话,我对这里全无印象,毕竟那次来的时候是晚上,什么也看不清。   长龙的尽头是几个工人正在用挂着巨大铁锤的吊车砸船,被砸碎的船会就近埋起来。   “没有,从来都没有这样的一艘船,我们晚上有人值班,你说的那天晚上,这儿根本就没来过新的船。”一个工人对我说。   我只觉背脊上一股寒意直窜上来。我努力想回忆起那天晚上把船拖过来时的情形,但却什么细节也想不起来了。   怎么会这样?   我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大谜团里,大脑一片混乱。   那一定不是一条普通的船,也许,那真的是“鬼船”。   我想到了那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她一定见过鬼船,那儿的居民,也许大多数都见过鬼船。   当天下午,我费了老大功夫,找到了那个地方。我一定要把事情搞清楚,我不喜欢被蒙在鼓里的感觉。   “最近几天夜里,都不见那艘船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精壮汉子对我说,“也许它到别的地方去了。”   “为什么你们叫它鬼船呢?”我问。   汉子抬眼看了看我,缓缓说:“如果一艘船,当你想靠上去的时候,就消失不见了,你说它是什么?”   我张大了嘴,发不出声音。   汉子苦笑了一声:“原先我也不信这个邪,有一天晚上,就大着胆子把船靠过去,离那船还有三四米的样子,连上面那扇木门都看得清清楚楚,就那么一眨眼,船就不见了,连水花也不溅起一点来。”   “真的?”   “那还有假,不知有多少人试过,没一个人能靠近。”   原本想把事情弄清楚的,却得到了更加离奇的消息。既然以前没人能靠近,为什么那天晚上我们却上去了,难道是因为小张?   我只知道他姓张,连叫什么都不知道,这下,连一点线索头绪都没了。   既然解决不了,搞不清楚,我决心把这件事忘掉,回到家里我闷头大睡,直到次日日上三竿。   我这个人,要决心忘掉一件事,是很容易的,工作这么忙,三天两头往外面跑采访,而且又不是第一次经历怪异事件,也就渐渐不再放在心上。   事情过了近半年,天气已经渐渐转凉,有一次我受邀参加一个新闻发布会。这是一家不知名的小酒厂召开的,为的是他们的一种新酒上市。   看了他们的新闻统发稿我才知道,原来这种新酒,竟然与那瓶在长江三峡出土的千年古酒,有着莫大的关系。   这家小厂,不知通过什么渠道,搞到了几克那瓶子里的酒,他们从那几克酒中分离出了一种独特的菌群,与现在任何白酒中的菌群都有所不同,而这种新酒就是以种种独特菌群为基础,按古法酿成,据称与那瓶子里的古酒一模一样,口感香醇无比。   虽然心中没有全信,但却对这种酒产生了很大的兴趣。主办方想得很周到,新闻发布会结束之后,就是一个品酒会,让我们这些媒体记者先喝为快。   十几张大圆桌排开,桌上放着别致的酒具,酒香在整个大堂中蔓延开来,令人闻之欲醉。只要懂一点酒的人都知道,这一定是好酒。   在酒厂董事长漫长的致词之后,终于等到了可以举杯畅饮的时刻。先浅浅品了品,只舌尖轻轻一点,一股迷人的醇香已经充溢于喉齿间,当下再也忍不住,一仰脖,把一杯酒一干而尽。   酒一落肚,胸中立刻一片温热,转了几转,随即变得火烫,精神为之一振,说不出得畅快。   杯子立刻就给我加满了,看我气势十足地一干而尽,早有人过来给我敬酒。我也不客气,又干了一杯。   说也奇怪,胸口的热流竟一路向上涌,直冲得我脸上也热乎乎的,心里不由暗自嘀咕,这酒还真是烈啊。   不过烈归烈,味道却是从未尝过的好。千年古酒,果然名不虚传。   夹了几口菜,手里握起了加满酒的酒杯,打算再浅饮几口,正要举杯,脑子里却“轰”的一声,震得我当场就呆在了那里。   就感到那酒的热力在脑子里翻江倒海,不由自主地想起记忆中的所有片断,就好像电光火石间这二十几年的经历又重温了一遍,原先模糊的记忆竟一瞬间变得十分清晰。毫无准备之间,一扇原本隐藏着的记忆大门猛然打开。   这种土法特制的酒,放了千年,里面的细菌酵母在悠悠时光中缓慢变化,其结果,竟然可以恢复一个人忘却的记忆。后来我问了几个一起喝酒的记者,他们却都没有什么异常感觉,看来,也许这种酒只会对我这样记忆遭到强制封闭的情况才会起作用。   无论如何,这时,我已经知道了真相。   那天晚上,在我虚假记忆之后的真相。   所以,我必须重新把那晚发生的事叙述一遍。   那一天晚上,当巡逻艇逐渐靠向“鬼船”的时候,我明显地感觉到身边小张的异常。   那纯粹是一种直觉,四周一片漆黑,我没有办法看清楚小张的表情,可是我觉得他很紧张。   记忆的分歧是从两艘船“砰”地靠在一起时开始的。   “你先上去。”小张用急促的声音对我说。   我跳上了这条乌篷船,船身摇了摇,里面还是没有声响,看来是没人住。   当我回头望向小张的时候,却一怔,探照灯的余光打在他的脸上,那是一种难以抑制的期盼兴奋的神情,整个人好似都在微微抖动。   还没等我开口,小张就跳了上来。   “谢谢你。”小张对我说。   我愣住,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他会以这么诚挚的神情语气对我说这句话,谢我什么?   小张从衣服里摸出一个小巧的金属制品,“嘀”的一声轻响,这个方型物体上浮出一立体三维图像。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那是一幅坐标图,我们现在所处的地方,就是这张坐标图的中心。   到了这个时候,我反而冷静了下来。多次历险之后,我知道当异常情况出现的时候,只有先冷静下来,才能找到对策。小张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却忽然问了我一个奇怪的问题:“你看过苏逸平的小说吗?”   苏逸平是一个新兴的科幻小说家,他的作品,网上可以找到很多,我自然也看过,所以点头。   “那么,你就该知道他所说的网状时空理论。”   所谓的网状时空理论,其实是曾经被很多科幻小说家演绎过的一种对时空的推测,大抵是说,除了我们这个世界外,还存在着许多平行世界,在其它的世界中,也有地球,有太阳,有银河系,但是,之间却又不尽相同。   这种不相同,源于一种叫时空裂变的构想,就如同细胞分裂,一而二,二而四,乃至无穷。所以,所有的平行时空,也许都有一个原时空,而原时空在某一时候,因为某种原因又分裂出一个新的时空,新的世界。   说得通俗一点,张三横穿马路,被车撞死了,但还有另一种情况,那辆车猛扭方向盘,结果和另一辆车相撞,死了一堆人,张三却没事。所以,就分裂出另一个张三仍存活的世界,新的世界与旧的世界只有微小的区别,但千百年后,由张三而产生的星星之火就会造成两个世界间巨大的不同。   但这种裂变是时时刻刻都在产生,还是在特殊的情况下才会产生,却谁也说不清楚。   我把关于网状时空理论的论述在脑中回忆了一遍,然后又点了点头。   “我可以告诉你,这种推测在相当的程度上,是真实的。”小张神情严肃地对我说。   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听到这句话,再看到小张手上那个奇怪的仪器,我再不能控制自己诧异的神情。   小张笑了:“和你说话,真的不用很费力。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两年前,也就是我们的公元2097年,我所在的世界,终于发现了平行世界之间的通道。”他用手一指那扇紧闭的舱门。   我不由失笑:“这会是平行世界之间的通道,在这条见鬼的船上?”   “准确地说来,这是一个虫洞,是空间的一种异变,但这样的虫洞,不知为什么,无法在虚空中单独存在,而必须依附于一个实体上面。这条船,恰好就是这个虫洞的依附体。在我们那里,是一棵参天的古树。只是,无论我们派了多少动物进入虫洞,都没有再回来过,而我,是第一个进入虫洞的人,如果我没有回去,这个通道就会永远被封闭。我说谢谢你,是因为有你在这里,我才能接近这个虫洞。”   “我?”我莫明其妙。   “虫洞有其特有的波动频率,任何接近的物体,如果波动频率在虫洞接受的范围内,虫洞就会消失。对人而言,这种频率在出生的一刻就决定了,这是一种生命的烙印,作为一种生物特征,会在不知不觉中对这个人产生重大影响,事实上,中国古代的生辰八字,就是锁定解析这种烙印的方式。”   我有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觉:“就是说,我八字相合,所以才能上船,你借了我的光,虫洞因为我才没有跑,那你当初是怎么过来的?”   小张苦涩地一笑:“当初我自然也相合,可是到了这个世界,虫洞的频率却变了,这就是为什么从没有实验体能回来的原因,如果不是我随身带来的这个仪器能测定每个人的波动频率,也许我永远也回不去。半年前我在街上遇到你的时候,仪器发出的鸣叫让我欣喜若狂,我就开始筹划怎么让你带我到这条船上来。”   我只能苦笑,原来那么早就让人算计了。   “可是,这种虫洞的进出口是固定的吗?”   小张摇头:“每次出现的地点都有所不同,不过,在这个世界里,都不出上海浦东。”   “那你能确定从这里进去,一定能回到你的世界,还一定是你当初的那个时间?”   小张惨然一笑:“这个问题,我已经考虑过很多次了,可我还有其它的选择吗?大不了和现在一样而已。”   我还要再说什么,小张却说:“我看,你还是把今晚上的事忘掉比较好。”   我一怔,却被他漆黑的双眼吸引,然后就精神恍惚起来。   现在回想起来,那是一种极为高级的催眠方式,我被强行灌输了另一套记忆。   我就在那里上了岸,没走几步,身后的乌篷船就被一团黄色的光笼罩,等光雾散去,就只剩下巡逻艇孤零零地浮在水面上。而我,则懵懵懂懂地叫了辆车回到了家。   那时,在恍惚中,好像听见小张对我说:“在这里的两年,我仔细留心了一下,我的世界和你的世界是在不到一百年前才分裂的,这事对我来说,对你而言,好像,是在2001年的9月11日。这一天,你尽量不要去曼哈顿。”   怪不得在前几个月,只要听人说要去纽约,我心里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排斥感,如果有人请我去,我也一定会拒绝。   “这一天,你尽量不要去曼哈顿。”我现在终于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是为时已晚。   那多   四,早就公开的秘密   我盯着最后落款的“那多”两个字看了很久,和上次一样,这本本子里的笔迹并不是我的,虽然有些相似,同样是没什么样子的破字,但曾经稍涉过笔迹鉴定,我可以确定的说,这是两个人的笔迹,我的字虽然差,比这本本子上的还要好一些。   把本子合上,站起来。蹲着看了很久,身体一下子直起来,眼前一阵发花,腰颈的不适也才反映出来。不过相比这些身体上的问题,刚才一边看一边诸个念头纷至沓来的大脑更是胀痛,我坐在了床沿上,然后顺势仰天躺到在床上。极度的疲倦袭来,我放弃抵抗般闭上眼睛,任由自己沉沉睡去。   以前读书的时候,同学间用“熊一般得力量”“鹰一般的眼睛”或“豹一样的速度”来形容在某方面非常特素的人,我被分到的称号是“猪一般的睡眠”。因为天塌下来我都能睡着,失眠的记录屈指可数,特别是遇见棘手的事件,别人往往愁到一夜无眠,而我则照样稳稳睡去,醒过来重燃斗志,着手解决问题。   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肚子有些饿,借着窗外别家的灯光抬腕看表,已经七点半。并没有通常睡醒的神完气足,毕竟这是在满是灰尘的老房子里,又是睡在毫无铺垫很咯人的棕棚上,汗津津的背和手臂上全都是印痕。尽管现在已经记不清,但刚才睡着时显然做了许多乱梦,看来即便是睡觉,我的大脑也没有完全休息。   整理并没有完成,但我已经并不准备继续下去,把黑本子放进包里,我连灯也没开,摸黑走出门外,把门关上。   在路边的小面店吃了碗冷面,我一路慢慢度回外滩,微腥的江风吹在脸上,稍解夏夜的闷热。看看身边游览浦江夜景的观光客或情侣,我长长吐了口气,为什么他们生活的这么普通平凡,而我就总他妈的遇见这样奇怪的事!   我在旁边的香烟摊买了包“三五”和一个打火机。我是不抽烟的,但到了这种千头万绪摸名困惑的时候,慢慢腾起的烟雾和两指间那星点忽明忽暗的火,能让我的思虑集中安定。   第二篇神秘的“那多手记”出现了,就象第一本“那多手记”一样,他不会凭空出现。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我直觉地感到,这是上次那位破门而入又空手而返的小偷干,不同与第一次还可以由赵跃来进行有限的追查,对于这位数月前的闯入者,恐怕我无法查到一点线索。   就内容来说,如果认真对待手记的内容,假设其可能有某种真实成分,那么第一篇手记出现的时间,恰在其记述事件发生之前,而这第二篇手记,所记述的乌蓬船事件,则大约发生在2001年6月至12月间,离今天,已经有两年之遥。这样看来,把这两本“那多手记”送到我手上的那方,并不在乎我看到的时间,换而言之,对于乌蓬船和失落的一夜这两个事件,我并不负有类似“阻止”或“达成”之类的使命。如果真要我做什么的话,那我应该在2001年的6月前就看到这个乌蓬船故事,以那一方至今所表现出来的计算精密和庞大势力来看,决不会出这样大的偏差,让那个小偷在几个月前才把东西送进我的老宅。   那么,花费这么大的精力来和我打哑谜,是为了什么?是什么样的原因,让那一方的势力不与我直接接触,而用几年的时间,送两本本子到我的手上?   或者说,这两部手记记述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看见了这两部手记?看见以后呢?有没有第三部手记?如果有,我又要再等几年?   一个接着一个的问题,而我所能做的,大概只有明天打电话到浦东新区城管监察大队水上分队,问一问那个如果存在的话也该在两年前就离职的“小张”的情况。而且我有着预感,我中将一无所获。谜底是不会就这样揭开的。   “那多!”   我转头看去,居然是叶瞳。关于他的身份我已经在《坏种子》里作过介绍,回到上海以后,这个整天胡思乱想的女孩丝毫没有任何改善,反而因为亲身经历过那样子的大事件,开始对许多其实非常正常的事情生出各种乱七八糟的猜测。几乎每次和我打电话或碰到我,都喋喋不休的说着自己的新猜想,并且缠着要问我最近有没有什么惊爆的内幕,常常让我不胜其烦。现在看见快步向这里走来的她,我的眉毛已经下意识的皱了起来。   更在叶瞳后面的,是一位微露尴尬笑容的男士。当叶瞳飞快的在我耳边说了一句后,我就很能体谅那位男士的心情了。   “真是麻烦,老妈又安排相亲了,好象我嫁不掉似的。”   叶瞳的父亲早死,母亲是汉族人,所以上次的族内聚会没有参加。而作为一个单亲母亲,看到自己女儿年岁渐长,还没有一个固定的男友,心情可想而知。叶瞳的相亲宴,已经摆过不知几回。只看叶瞳这次的表现,就可以知道叶妈妈为什么徒劳无功了。   对面那个男人一定想不到相亲还能相到这么漂亮的女孩,估计正在努力讨好中,却不料再外滩这种经典的情人约会场所,追求的对象忽然甩开自己冲到另一个男人身前去,更夸张的是,居然一边耳语一边向自己指指点点……   “咦,你居然在抽烟!”叶瞳惊讶的看着我手上夹的香烟,长长的烟灰应声落地。她盯着我看了看,回头对那位男士说:“不好意思张先生,我有些事情,下次再打你电话吧。”   “那,我的电话……”那位张先生显然郁闷之极。   “你的电话我母亲有,回去我会问她要的,那么,再见了。”叶瞳以令我瞠目结舌的方式,把可怜的张先生打发走。   “终于走了,真是个不懂看山水的男人。”   “你每次都这样?”我苦笑着问。   “那到也不至于,毕竟我是一个有着良好教养的淑女。”叶瞳神情自若的说着我仔细的看则她的脸,却没有发现丝毫红起来的迹象。   烟不知不觉已经燃到了末端,我的手指被烫了一下,烟蒂落在地上,我伸脚踩熄。这是不文明的行为,但看着这里的地面,也不多我一个烟蒂,我把烟蒂踢到一边的下水口,算是为环保作出的些微贡献。叶瞳饶有兴趣的看着我把烟处理掉,然后露出一个美丽的笑容:“说吧,碰到什么事了?”   “没事。”我下意识的否认。   “蒙谁呢,没事你点烟?”   我再次苦笑,在这样熟悉的朋友面前,狡辩是徒劳的,你只能选择说或是不说。而在麻烦的叶瞳面前,我好象只剩下一种选择。   我们已经在外滩的长堤上来回走了好几遍,我的腿越来越酸,叶瞳的眼睛越来越亮。终于,我把乌蓬船的故事讲完,然后双手一摊,说:“到目前为止,就是这样了。”   “果然是让人费解的事件……可是,我怎么觉得,这个乌蓬船和前一个失落的……失落的……”   “失落的一夜。”我接上去。   “恩,失落的一夜,这两个故事,我好象在哪里听过似的。”叶瞳的嘴唇抿成薄薄的一线,努力的回想。   “听过,在哪里听过?”我精神一振。   “有些熟悉,是……是……”叶瞳咬了半天嘴唇,向我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实在是想不起来。”   我失望之极斜眼看着叶瞳:“你不会是做梦梦见的吧。”   “这……到是很有可能,许多人都做过预见性的梦。”叶瞳认真的说。   “是,是。”真是拿她没有办法。   我和叶瞳并肩站在一个半圆形向外凸出的观江平台上,手扶花岗岩江提矮墙眺望,两岸的辉煌灯火照不亮黄浦江上的暮色。我知道身边默默站立的叶瞳一定在努力的思索整个事件,就想我曾经做过的那样。但我其实却在发呆。   睡了一觉以后精神确实好很多,但有些事情不是有精神就能想清楚搞明白的。我的好奇心和探索心应该算是很强的但那只是依稀看到前面路在何方时,才会发挥出来。而如今四周一片迷雾,往哪个方向前进都有着无力感,并且毫无意义。   江上传来汽笛声,叶瞳忽然转头问我:“乌蓬船故事里的小张,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吧,上次你不是号称也到过另一个世界去吗?”   我反映过来,她是说我和林翠的铁牛之旅,但那是不同的。这个问题我自然早已经想过,此时只好从发呆的状态脱离出来,向叶瞳解释   “乌蓬船故事里的小张,的确和我那时遇见的林翠有相似之处,两个人都是从异世界来的,而且那两个异世界,似乎也都能称作‘平行世界’,和我们现在所处的世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为都是从我们这个世界分裂出去的。世界之间的通道,都是类似‘虫洞’的东西,但是,两者还是有着许多不同。”   “小张世界,恩,我这样区分你该能听懂吧……”   叶瞳“切”了一声,极为不屑:“说下去说下去。”   “小张世界和我们世界的分裂,是偶然的,是从9·11这样重大事件那里开始分裂,而林翠世界和我们世界是同步进行的,通过铁牛所营造出的虫洞相互穿行,实现的是空间跨越,不会影响到时间,而由于两个世界是同步的,所以在异世界也会有另一个那多,在我们的世界也会有一个林翠,当林翠从异世界突然降临到我们世界时,这个世界的林翠就被替代了,名叫林翠的灵魂,只会存在一个。而小张从他的世界来,却同时跨越了近百年的时间,所以在这个世界上原本并没有小张这个人,也就不存在灵魂被替代的问题。”   叶瞳以手托颔,很认真地消化我所说的,缓缓道:“真相只有一个。”   我立刻笑出声来,这分明是《名侦探柯南》里的台词。   叶瞳两眼一瞪,我笑容一敛。   “真相只有一个,所以,要么是你说谎,要么乌篷船的故事纯属虚构,以我对你的了解……”叶瞳上下打量着我,似乎要确认什么:“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嗯,多半还是那个乌篷船的故事问题大一些。”   “不能这样说。”我微微摇头。   “不能因为两个故事里,对平行世界或者说网状世界的解释不同,就断定其中必然有一方蓄意造假。我自己的经历,当然早已原原本本告诉你,没必要故意说谎,可是别忘记,对那些不可思议现象的解释,都是我的推测,尽管那已经是我所能做的最合理的推测,但推测终归只是推测;而乌篷船故事里的小张,尽管他说得很明白,也不是他的推测而是立足于小张世界里科学的结论,但科学的结论,你觉得,就都是正确的吗?”   我盯着叶瞳,她想了想,也摇了摇头。   “就是这样,科学也在不断发展中,旧的结论不断被推翻,古往今来,曾经的真理铁律在后世看来往往十分可笑,这样的例子太多了。科学是有局限的。”   “更何况,”我犹豫了一下:“以我个人道现在的所见所闻,要是有一天,有人对我说真相并不只有一个,我也不会轻易否定。”   和叶瞳的讨论就这样无果而终。任她的想象力再如何丰富,在目前这样的情况下,也没办法得出合理的结论。   我回到住处洗了把澡,开始在网上东游西荡。明天打个电话验证一下小张这个人,要是不出意料的话,该不会有什么有用的信息,这样,我就只好再继续原本的鸵鸟政策,静待事情的再次发展。   看了几篇纯粹瞎掰的网络悬幻小说,时间已近12点。我上床睡觉。虽然傍晚已经睡过,但对于拥有“猪一样的睡眠”的我来说,完全不是问题。   我很快进入迷糊状态,然后电话铃就尖叫起来。   我睁开眼睛,盯着床头柜上的电话机看了五秒中,伸手拎起听筒。   "我知道了知道了!”   嚣张的声音让我立刻把听筒拿离耳边。   好象是叶瞳。我还很糨糊的大脑开始缓慢转动起来。我把听筒再次放到耳边,但很小心的没有帖在耳朵上,果然叶瞳的声音还是很清楚地从那头传过来,显然他正处于兴奋状态。   “还嘲笑我是做梦梦见的,去死把你,我已经搞清楚是从什么地方听到这两个故事的。”   “什么地方?”我的大脑已经完全清醒过来。   “哼,哼。”   “哼你个头啊哼,说。”   “叫声好听的。”叶瞳还真拽上了。   “阿姨。”   “啪嗒。”他居然把电话挂了。   我郁闷了很久,终于想通自己收到的是“那多手记”不是“叶瞳手记”,再怎么说要有倒霉的事也会落在我头上,和她叶大小姐没有半分关系,实在没有硬起来的本钱,只好拨通叶瞳的电话。   “喂。”   “恩?”那边传来尾音拖的很长的质疑声。   我清了清喉咙:“前凸后翘宇宙无敌霹雳美少女上天入地最青春的叶瞳小姐,能告诉我你到底是从哪里听到这两个故事的吗?”   叶瞳差点笑岔气,乐了半天,要不是她大概用手捂住了嘴的话,一定会吓到他妈。   “是从我表妹那里听来的。”   “你表妹,她是何方神圣?”叶瞳的回答和我的想象距离颇远。   “我表妹今年读高一,一听见什么奇怪的事就会跑来告诉我,也不知她的小脑袋瓜里想些什么。”   我心里想这不是和你一样吗,嘴里当然不敢讲出来。   “这两个故事,就是表妹告诉我的,而她是从一本名叫《萌芽》的青年文学杂志上看来的。”   “《萌芽》?”我知道这本杂志,这是目前中国最畅销的面向青少年市场的文学刊物,几年来风头最健的一些少年作家,大半出道于这本杂志。可是,《失落的一夜》和《乌蓬船》这两片那多手记,居然已经在这本杂志上登出来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是《萌芽》,刚才我已经向她打电话确认过了,她还帮我查了一下,是登在2001年的第9期和2001年的第12期上。负责编辑叫韦林。”   “谢谢你。”我郑重地道谢。虽然现在还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这显然是一条重要的线索。   “明天带我一起去。”   “什么?”   “别告诉我明天你不会去萌芽杂志社查个究竟。”   “我记得你这个记者还是要坐班的吧。”叶瞳是一本内部刊物的记者,不象我们这些正式记者一样自由,外出采访需要向领导报告后才能出行。   “我可以请假。”   “别闹了,我向你保证,一有进展立刻向你汇报。”我实在不想把叶瞳拖进来,到不是怕她坏事,而是这件事现在看起来诡异难测,很难说背后会隐藏多大的危险,而且摆明了冲着我来的,没必要把朋友拉进来一起冒险。但这话不能对她明说,否则以这倔丫头的个性,就怎么都甩不掉了。   “你保证?”看来叶瞳的领导管的真的很严。   “我保证。” “这两个故事,就是表妹告诉我的,而她是从一本名叫《萌芽》的青年文学杂志上看来的。”   “《萌芽》?”我知道这本杂志,这是目前中国最畅销的面向青少年市场的文学刊物,几年来风头最健的一些少年作家,大半出道于这本杂志。可是,《失落的一夜》和《乌蓬船》这两片那多手记,居然已经在这本杂志上登出来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是《萌芽》,刚才我已经向她打电话确认过了,她还帮我查了一下,是登在2001年的第9期和2001年的第12期上。负责编辑叫韦林。”   “谢谢你。”我郑重地道谢。虽然现在还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这显然是一条重要的线索。   “明天带我一起去。”   “什么?”   “别告诉我明天你不会去萌芽杂志社查个究竟。”   “我记得你这个记者还是要坐班的吧。”叶瞳是一本内部刊物的记者,不象我们这些正式记者一样自由,外出采访需要向领导报告后才能出行。   “我可以请假。”   “别闹了,我向你保证,一有进展立刻向你汇报。”我实在不想把叶瞳拖进来,到不是怕她坏事,而是这件事现在看起来诡异难测,很难说背后会隐藏多大的危险,而且摆明了冲着我来的,没必要把朋友拉进来一起冒险。但这话不能对她明说,否则以这倔丫头的个性,就怎么都甩不掉了。   “你保证?”看来叶瞳的领导管的真的很严。   “我保证。”   接下来要再次入睡就颇费周折,毕竟我和正牌猪还有一些差距。我不怀疑叶瞳的话,她不可能无聊到如此骗我。但是,原本这么曲折才送到我手里的两本那多手记,照理,其中记述的故事该是极度的隐秘,现在却居然在一本杂志上堂而皇之的刊登出来。更离谱的是,那一篇《那多手记之乌蓬船》,居然那么早就登到了《萌芽》上,比我看到的时间早了9个月。那么容易就能看到的文章,为什么还要辛苦的送给我,难道说是吃定我是不看《萌芽》的?   反过来,如果说以这样的方式让我看到,是为了引起我的重视,那么堂皇的登在这本月销量高达50万的杂志里,又为的是什么?   第二天上午9点我就到了萌芽杂志社。我很少醒的这样早,在这样的时间,报社的记者大厅里一定还空无一人,连灯都没开呢。   地址是报社里跑出版条线的记者告诉的,原来和上海市作家协会是一幢楼。巨鹿路靠近陕西路的地方,一幢富丽的洋房沧桑的立在那里,毫无疑问,在1949年以前的老上海,这毕是某位大亨的住所。而现在,入口处几株翠竹昭示着如今住客的别样身份。   看门人告诉我,萌芽杂志社在这幢洋房的二楼。走到洋房的内部,我的心脏就剧烈的跳了一下。   这是相当有气势的格局,大堂里水晶吊灯从极高的顶上垂下,灯光在水晶的折射下辉煌的照着蜿蜒盘旋的楼梯。楼梯两边是有着漂亮彩色玻璃的窗户,扶手上有着精美的雕刻。形容这些毫无意义,因为我不会被这些吓倒的。   当记者几年,还不至于回被这里的装饰格局迷住,只是觉得不错而已。但是当我一跨进门,却竟然有一阵惊悸在心头浮起,一瞬间,我甚至有眼前这个偌大空间一缩一放的诡异错觉,让我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一步。   但这样的感觉转瞬即逝,眼前一切正常。   开始了吗?我在心里暗暗问自己。看来这一次我来对了。   顺着楼梯我走上二楼,深深的楼道里很安静,只有一间办公室的门开着。我敲门进去,一位女士告诉我,杂志社的编辑们还没有上班,大约要再等半小时左右。   二楼楼梯旁有一扇通向露台的门,露台很大,摆了一副斑驳的石桌椅,楼下的大树把露台遮了一半,我用手摸了摸石凳,有灰,看来并没有天天打扫,好在我穿牛仔裤,也不管许多,就坐将上去静静等待。   太阳尚未完全发挥出热力,顶上的树冠遮住了阳光却没挡住吹来的凉风,四下里一片安静。在这里工作,还真是悠闲。   楼道里渐渐有了人声,来去的脚步也频繁起来,我看看表,已过九点半了。   问明了韦林的办公室,我走到长廊的尽头。门半掩着,我敲了敲,然后推开。   “请问韦林在么?”一个低头看稿的三十多岁男人应声仰起了脸。   “你好,我是晨星报记者那多,有些事想请你帮忙。”我把名片递过去,我想报出职业应该会比普通读者的身份更有利些,何况我更本就不看这本杂志的,我已经过了年纪,且从不是文学青年,虽然自己偶然也写那多手记,但那只是一种记录和备忘而已。   “那多?”韦林站起来:“你终于出现了,找了你好久。”   我苦笑,我想他是认错了人。   “我是那多没错,不过,却不是给你们投稿的那个那多。”   “啊,不好意思,”韦林略略有些尴尬:“那个姓本就很少见,所以我以为是同一个人,居然会有两个叫那多的,真是巧。”说着他替我拉了把椅子。   “是很巧,而且,我就是为了那个那多来的。”我直接挑明了来意。   为了不被当成神经病,我当然没有说出真正的原因。很多时候我需要这样,从教训中得到的经验总是令人影响深刻。   其实我对韦林说出的理由再正常不过。整个上海的媒体圈我还没听说过有第二个姓那的,更不用说那个不知从那里冒出来的“那多”的工作情况竟然和我如此相似,而登在〈萌芽〉上的小说里,虽然没有明说“那多”的工作单位就是晨星报,但字里行间却与晨星报有着诸多相似。这么多的疑点,我完全有理由怀疑,这是一个认识我得人冒用了我的名字,着对我的工作生活产生了“很大的困扰”。   竟然会是这样。”韦林有些惊讶:“想想也真是,如果和你这么象,名字又一样,任何认识你的朋友看到这样的小说,一定会确信是你写的好在这几篇都是科幻小说,要是纪实性的对你的影响就大了。”   “就算是科幻也很麻烦啊,象我们这样的职业,写文章追求的是事实的精确无误,要是报社领导看见这些署名‘那多’的奇奇怪怪的小说,不知会有什么想法呢,能告诉我这个‘那多’的联系方式吗,我想和他谈谈。“   韦林双手一摊:“到现在我们都没和他联系上。”   这并不是个令我特别惊讶的答案,但我相信一定可以丛韦林这里获得一些关键的信息。   “大概在2001年的三月份,我收到了着三分来稿,当时看下来,觉得可读性非常强,就陆续用了,但来稿里没附地址,我以为是作者忘了,但六月份登了第一篇以后,以为作者会主动和杂志社联系,结果没有。第二篇登了也没来联系。后来我们在自己杂志的网站上发声明寻找作者,发第三篇的时候也附了希望作者主动和杂志社联系的编辑附语,结果到现在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三篇?你是说《萌芽》上登过三篇小说,我以为只有两篇,第三篇是什么时候登的?”我想要的信息开始出现了。   “去年最后一期,叫《那多手记之乌蓬船》。”韦林回答。   我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低级错误,为什么《萌芽》杂志登小说的顺序一定要和我收到黑本子的顺序一样?   “啊,那一篇我看到了,我还看到一篇《那多手记之失落的一夜》,还有一篇是……”   “是《那多手记之来自太古》,发在2001年七月份那一期上。”   “你们这里还找得到吗,我挺想看看的。”   “你等等。”韦林站起来向门外走去,忽然又折回来,帮我倒了杯茶。   “真不好意思,说了这么久连茶都忘记到,那本杂志我要到库里找一找,你可能要稍等一会儿。”   “太麻烦你了。”我向他致谢。   大约过了一刻钟,韦林拿着一本杂志走进来,找这本两年前的旧杂志费了他点工夫,额头上已经沁出微汗。他翻到某一页,然后递给我。   “就是这篇。”他说。   《那多手记之来自太古》!这是一篇我从未见过的手记,第三篇手记!   我略略翻了翻,现在看显然不是各好时机。   “你们这里有复印机吗?”我问。   “不用,这本就送给你了。”   “对了, 既然这三篇手记都是同时寄到杂志社的,为什么第三篇隔了一年多才发?”   韦林笑了:“前两篇发表以后,领导觉得这样的小说太过……”他的声音小了许多:“……觉得我们这里又不是《科幻世界》,还是要多发一些文学性强的作品,不过到了去年,杂志的办刊方针有了调整,要向通俗化市场转化,前两篇的反响又不错,所以第三篇又发出来了。”   我理解的点点头,领导变来变去,确实让下面很难做啊,自己报社里这样的事情可太多了,今天说这个报道没有新闻点,不能大做,明天看到其他报纸做了一整版,马上要求跟着做。   在萌芽杂志社能得到的收获大概仅限于此了,对萌芽杂志来说怎么把这三笔稿费发出去都毫无头绪。我谢过韦林,把那本杂志放进包里,起身告辞。   就在站起来的刹那,没有任何征兆的,我笼罩在突如其来的诡异感觉中。我很难把当时确切的情况形容出来,世界在瞬息变得不同起来,我陷入巨大的恐慌,我确定被一股力量牢牢抓住,而屋内其他人就连近在咫尺的韦林也一无所觉。   我的心跳的极慢,“通”“通”,仿佛自己的时间流逝和外界全然不同,自己站起的动作也慢下来,就象电影中的慢动作一样,但心底里,我却感到,极度的危险已经降临到我的头上。就是在恐怖的人洞中,我都没有这种大难临头的感觉。   我感到自己正在从眼前的世界中抽离出来,我明明还站在这间萌芽杂志的办公室里,韦林正在站起来要和我告别握手,可我却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窗口射进来的炙烈阳光正在暗下来整个世界都在褪色,我就像站在一张老照片里的人!   我失控的手碰到了桌上的笔筒,这个别致的金属笔筒在我刚进来的时候还吸引过我的目光,现在却被我的手带的掉下桌子,我眼睁睁的看着这个笔筒翻滚着摔下去,里面的笔飞散出来,慢慢地,慢慢地,一只钢笔触碰到地面,弹开,然后是一只自来水笔,紧接着是一只铅笔然后是整个笔筒,还留在笔筒里的笔一下子从筒里撞飞出去……   是的,那些笔一下子撞飞出去我的知觉在这一刻恢复正常,世界的色彩回来了,我站起来的腿恰好伸直,速度的不协调感消失了,笔筒撞在地上让人吓一跳的“当”的大响,也传到我的耳朵里。   我浑身虚软,刚站起的腿一阵无力,又坐回座位上。   对韦林来说,我只是站起来的时候,手不小心碰到了笔筒。而对我来说,已经在生死间走了一遭?   此前,我在面对死亡最近的时刻,都没有过这样糟糕的感觉,刚才我要面对的,是死亡,还是其他未知的境遇?   冷汗从我的脸上流下来,我想对韦林说些什么,但我发现我的嘴在发抖。我知道要是现在勉强再站起来,一定回出丑,只好坐在椅子上,弯下腰去收拾笔筒。不过从韦林的角度看来,我现在的样子应该已经有些奇怪了。   “对不起对不起,太不小心了。”我很快把笔拣起来,好在它们都散得不太远。   “没关系,不过,你的脸色不太好,有什么问题吗?”韦林好心的问。   “没什么,我该走了。”我恢复的很快,经历过一些事的我,很快让自己平静下来。但刚才的感觉,仍让我心悸的盘在胸口。   我摸着扶手走下楼,走到上海夏天猛烈的阳光中,看了一眼背后矗立的大洋楼,快步走出作协大院。   叫了辆出租车直接回报社。看着车窗外喧嚣的城市,我想自己暂时是安全了。但适才的变故让我完全摸不着头脑,我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不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力量,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我下手。所以,以后会怎样,我有些无措。   不,应该还是有线索的。是不是,是不是我快要接近事情的核心了呢,这样的异相,和这三篇那多手记,是有关联的吧。   从打开晨星报的柜子,看见第一篇那多手记,到现在已经过去两年,这个让我一直摸不着头脑的悬案,就要露出它狰狞的真容了!   我全力打开,努力回想两年来的这个事情相关的点点滴滴。   “事情开始了,不努力的话,我一定会被那股力量吞噬。”我对自己说。我的直觉对坏事总是有相当准确性的。同时,我庆幸自己没把叶瞳拖进来是明智的选择。   韦林是同时收到三份手记的,而我只收到两份,并且时间有先后,方式也不同。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差别。如果是从同一点发现的,至少,时间应该是一致的,没道理寄给杂志社是三份一起,而寄给我却陆陆续续间隔好长的时间。   如果基于自己的推论,即所有的那多手记都是同时寄出的,那为什么最终送达我手上,却相隔这么久。而且,那一份《那多手记之来自太古》,我为什么没有收到?还是说,更本就只寄出两本给我?   无解。不管我正推反推,最后的结果都是悖论,自相矛盾的悖论。   还有关键,还有我没掌握到的关键!   坐在报社自己的位子上,我拿出那本2001年7月出版的《萌芽》,开始仔细地阅读《那多手记之来自太古》。   这是一个很精彩的故事,在精彩程度上,犹胜过了我看到的前两篇手记。   五,第三篇手记   那多手记之来自太古   那多   挖菜窖挖出一“怪物”外有薄膜状如动物大脑   本报讯日前,平房区居民王杰向记者展示了一块白色的像动物大脑一样的物体。它的质感和硬度有些像橡胶,外面覆盖着一层有弹性的薄膜。   据王杰介绍,此物是几天前他的朋友在双城农村挖菜窖时发现的。物体外面有一层有弹性的透明薄膜,物体的下方有两根像根须一样的东西。这个物体的硬度就像橡胶一样,上面的物质像动物的大脑一样排列着。此物长约17厘米,高10余厘米,宽度约10厘米。   2001年6月15日 哈尔滨日报   那天我到报社的时候,大约是上午十一点钟。新闻部里空空荡荡,就我一个人。我知道自己来得太早了,一般大家都会在下午到新闻部,三四点钟的时候是最热闹的。只是我待在家里也没事,又没采访安排,就晃到单位来。   我正在专心玩敲砖块的时候,电话铃响了。   我拿起听筒,总机告诉我有个人要找记者,谁都行,是哈尔滨长途。就接到我这里来了。   我说好。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很年轻的男人声音,外地口音。   “你好,请问您是记者吗?”   “是啊。”   “怎么称呼?”   “那多。叶赫那拉氏的那,多少的多。有事吗?”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考虑该怎么说:“我叫王亮,下周我会出差来上海,我手上有个东西,我想……您是不是有办法搞清楚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没听明白,他自己的东西,自己却搞不清楚是什么,这算什么意思?   王亮可能知道我搞不明白,说:“你把你们这儿的传真告诉我,我传份东西来,你就清楚了。”   我告诉他传真号,他挂了电话,说待会儿再打过来。   一分钟后,我在传真机旁看到了王亮的传真,那是6月15日哈尔滨日报社会新闻版的传真复印件,内容就是本文开头的那篇报导。   我立刻就明白了王亮所说的“东西”是什么了,应该就是报导里的大脑状怪物。我曾经看到过很多这类报导,但很多是虚假新闻,也有很多是当事人搞错了,还有一小部分从此没了下文,报导中的不明生物就此杳无音讯。没想到,自己可能就有机会看到实物。   当王亮再次打来电话时,交谈起来就方便多了。我了解到王亮是哈尔滨一家名叫“荣杰”的贸易公司的营销部门经理,也是一个对飞碟等超自然现象的爱好者。他花了500块钱从王杰那里买下了这个“怪物”,想送到有关部门好好研究。可是哈尔滨没有合适的地方,所以他想借来上海出差之机,看看上海有没有肯对这个怪物进行研究的机构。   如果王亮不是恰好打到了我们报社寻求帮助,如果那天我不是恰好在报社,如果我不是有梁应物这样一个同学,如果我不知道梁应物的另一重身份,那么接下来的一系列匪夷所思的怪异事件就不会发生。   可是这一连串偶然凑到一起,就使我在不知不觉中成了一项惊天动地而又诡异万分的事件的促成者及见证人,并且几乎因此危及生命。   第二个星期的星期二,我在上海虹桥国际机场的候机厅里等候王亮。   与我一起等候的是一名瘦瘦高高、戴着一副眼镜的年轻人,他就是我的高中同学梁应物。   梁应物对生物科学有着极大的热情,同时天分极高,从复旦生物化学系毕业就留校当了助教。同时令一般人无法想象的是,由于梁应物出生巨富之家,居然在大学时代就在家里辟出一间房当实验室,其中的设备,就是比起复旦的专业实验室也不逊色,他高兴的时候,可以为一个课题在自己的实验室里呆上三天不出来。   而我身为梁应物的好友,更得知了他不为人知的第二重身份:X机构研究员。   所谓X机构到底叫什么名字,梁应物不肯告诉我,我只知道这是一个半军事化的秘密机构,专门研究非正常生物现象,所有的研究成果和研究过程一律保密,直接向上汇报。梁应物由于其生物方面的天分,得以进入这个机构。对于这个机构的研究内容,我只能自己想象,梁应物有时对我说,如果把X机构的一些成果公诸于世,必然会引发不安和恐慌,甚至会危及国家安全,所以是绝密的。通常他说到这里就住口,惹得我好奇心发作,心痒难熬。   当然我并不希望梁应物把这个大脑状怪物搞到X机构去研究,那样的话所有的研究结果我就无法得知,王亮就更不会知道。我只要梁应物在自己的实验室研究,同时借助他在X机构里工作的经验,告诉我这到底是什么,也许,这会是一个打新闻。当然,也许什么都不是。   王亮将会把那个怪物寄放在我这里,这个好奇心和我一样重的人并不要什么代价,他唯一希望的回报就是如果研究有什么结果,可以告诉他知道。   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是王亮,他到了。简单地说明了自己所处的位置后,我们很快就见到了王亮。   王亮身材很高,一副威猛的样子,双目黑而有神。他手上拖着一个大的旅行箱,看来那个“怪物”就在箱子里。   我向他介绍了梁应物,当然,我只提了他助教的身份。   王亮礼貌性地与梁应物打了招呼,我看出他眼中的疑惑,也许在他的想象中,我应该带一个著名的专家来。   我笑了笑,说:“我这位朋友,可是这方面的天才哦,而且,这种研究是需要好奇心和想象力的,也许年轻人会比较合适。”   王亮以爽朗的大笑表示他同意我的意见,看来他是个很好打交道的人。   我们驱车直奔梁应物的家,那是曲阳小区的一处多层住宅楼,梁应物在三楼买了相邻的两套二室一厅的房子,打通合二为一,新搬没多久,我也是第一次去。   我本来想,梁应物这小子一个人住那么大的房子,果然奢侈。到了才知道,他居然把其中的一套二室一厅能敲掉的墙全部敲掉,成了一个面积达八十平方的实验室。而不知道梁应物有家庭实验室的王亮更是看呆了眼,摸着那一台台的仪器喃喃自语。看来这方面他远比我识货,知道这些东西价值不菲,这下子他对梁应物充满了信任,脸上像要放出光来,“喀嚓”一声,手脚麻利地把旅行箱打开。   旅行箱内除了所有生活用品外,更醒目地放置着一个小木箱。王亮把木箱抱到台子上,打开上面的小锁,一个用保鲜膜包着的从未见过的怪异生物出现在了眼前。   这辈子我都没见过这么恶心的生物,身体的形状和鼻涕虫有些相似,是长圆形的,乳白色。上面充满了沟沟壑壑,就像一个脱了壳的大脑,身体下面露出两根长而细的须,估计足有一米多。简单说来,就像是一条放大了的鼻涕虫和人脑的合体,再加上乌贼的须,不过须上没有吸盘。这个东西放在那里,给人的感觉是软呼呼的,好像马上就要塌下来似的。   我用手试探性地隔着薄膜摸了一下,再仔细一看,才发现其实表面像人的皮肤一样覆有一层极薄的透明膜,把那满是皱纹的脑状身体包着,摸上去的感觉很平滑。我又用力按了一下,手指略微下陷,一放松表面又恢复原状,看来弹性很好。   总之,这怎么也不象是人工的产物,而且居王亮说,挖出这怪物的人当时为挖菜窖用专门的挖下去足有五米多深打算罢手的时候,才发现这东西向上竖起的须,又向下挖了一米多,才把这东西完全挖出来,那样深度的土层,至少也有数百年没动过了,就算是人工产物,也绝对是个大新闻。   梁应物的脸上却看不出多少惊异之色,这家伙的涵养工夫比我深的多。我心里忽然一动,想到他在那X机构里不知看到过多少匪夷所思的生物,所以才不会随便就大惊小怪的吧。   王亮问梁应物:“你要多少时间?”   梁应物说:“很难说,我想,至少也要一个星期,才可以对这东西的构造有一个概念。如果结构很复杂奇特的话,可能就要更长的多的时间。”   王亮点头,说:“反正,有结果的话,你们就通知我。”   我是和王亮一同离开的,都是往西区去,所以同路。   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我记得报道里说这东西的硬度和橡胶相仿,只说薄膜比较有弹性,我刚才按了一下,比起橡胶好象还是要软一点。”   王亮赫然一笑。说:“来以前我用水洗了一下,结果就软了一点。”   我点头说:“看这东西的样子,如果活着的时候,多半是水生生物。”   谈话到这里就结束了,没有继续下去,我和王亮分道扬镳。接下去的一段时间,我因为一个系列采访,忙的不可开交,其间还去了南京一次,更本没时间关心梁应物那里的进程。当然我也完全不可能料想到,正是水,使这个大脑状怪物起了令人难以想象的变化。   去梁应物家一个多星期以后,一个偶然的发现,使我又重新想起这件事,并立刻就赶到了梁应物家里。   那是在单位里,同事问我一个很生僻的字,我不知道,我建议他去翻翻《辞海》,办公室里就有一本。   他找到《辞海》查的时候,我也站在旁边看。他从部首查到这个字的页码,正在翻的时候,我忽然叫停。   在他刚刚飞快翻过去的一页中,我看到了一副让我心里一跳的图。   费了好大工夫我才找到那一页,我笑了。没错,就是那副图,花的简直和那脑状怪物一样,由于印刷简单,这副图只画出了形象,没有画身体上的大脑纹路,但身体的形状及那两条长须是一模一样的。   我看了看他的名字:欧姆巴原虫。当我往下看到词条解释时,我知道错了。   这是一种远古的生物,是地球刚刚开始有生命时再海洋里出现的一种单细胞生物,和三叶虫一样,早已绝种。毫无疑问,这种微型虫小到肉眼看不见,而他背上也决不回有脑状纹路。   然而我还是决定去找梁应物,这个世界奇怪事多的很,说不定这欧姆巴原虫和脑状怪物真有什么关联。更重要的是,我现在非常想知道梁应物的研究进行的怎么样了。   电话打过去的时候,梁应物在家。我在电话里就问现在情况怎样,他说电话里说不清楚,让我过去再说。   我这个人,把事情忘记的时候可以忘的一干二静,想起来的时候耽搁一会都感到不舒服。一出报社大门我就招了辆的士直奔曲阳而去。   梁应物给我开门的时候我吓了一跳。他两眼通红,嘴里叼了根香烟,头发乱成一团。   我说:“你几天没睡了?”   梁应物头也不回的径自往实验室走去,说:“两天。”   我惊讶的问:“你不用上班了?”   梁应物说:“我请假了,你怎么废话这么多。”手一指,又说,“你不是来看这东西的吗?”   我顺着梁应物的手看去,就见那怪物躺在实验台上,旁边又是试剂又是显微镜,还有一大堆看不懂的仪器,乱七八糟。   我说:“咦,还完整无缺啊,我以为已经被你大卸八块研究了呢。”   梁应物哼了一声,不屑与我这等什么都不懂的人还嘴。   我问:“研究怎么样了,我今天翻《辞海》看到一种和这玩意很象的虫,叫做欧……欧……”   “欧什么欧,是欧姆巴原虫。”   我大吃一惊:“你已经知道了。”   梁应物找了张椅子坐下来,说:“废话,你以为这么多天我在干什么。”   我说:“这么说来,这东西真的和那欧姆巴原虫有关?”   梁应物的表情严肃起来,缓缓说:“不是有关,这就是欧姆巴原虫。”   我笑了,说:“别唬我了,欧姆巴原虫才多大啊。”   梁应物望向那怪物,说:“这不是一只欧姆巴原虫,而是不知多少亿万只欧姆巴原虫的合体。”   “珊瑚。”我脱口而出:“你是说,和珊瑚虫一样。”   梁应物点头说:“是和珊瑚有些象,我切了一小块他的触须下来分析,才发现的。那绿豆大小一块东西,里面就聚集了无以记数的欧姆巴原虫,虽然大多已经变形,可我仍然认得出来。”“变形?”我不解。   梁应物说:“就好比一个人少了条腿,或脑袋只剩了一半,但你还是知道这是个人。”   我脑中忽然灵光一闪,身体不由打了个冷战,说:“可是,珊瑚虫死了变成珊瑚,那珊瑚的形状是千奇白怪,没有定型的,可着欧姆巴原虫为什么死了聚在一起,会形成一个巨型欧姆巴原虫,难道说,他们是故意的?”   梁应物站了起来,在这个巨型欧姆巴原虫前来回度着步,似乎在思考着难以索解的问题。我并没有开口问他,因为现在我自己的思维也一片混乱。   梁应物忽然停下来,开口说:“第一,欧姆巴原虫早已经消失上亿年,从切片分析,这东西形成时间却不长,不会超过百年,甚至可能就是近几年的事,为什么消失的水生物钟会再次出现,而且出现地点在双城郊区的底下。   第二,欧姆巴原虫的构造和珊瑚虫不同,不可能自然聚在一起形成合体,是什么力量使他们彼此吸引。第三,如果是突变所制,那突变源是什么。第四,为什么合体是一只巨型欧姆巴原虫,为什么会出现脑状纹。第五,这些欧姆巴原虫已经死了,应该会逐渐分解,可为什么放到现在一点都没起变化,是什么能量使他们维持现状。”   梁应物说完顿了一顿,又用低沉的声音说:“这所有的一切,我都不知道。”   虽然我不懂生物,但也越听越是心惊,忍不住说:“你研究了这么久,研究出了这么些没办法回答的问题吗?”   梁应物苦笑说:“这个东西非比寻常,超出我预估太多,我就算见多识广,但这样子的情况,也从未见过。我想,应该把他送上去。”   我楞了一下,这才想到梁应物是指要把他移交X机构,说:“这样子一来,就算有结果也要保密吗,王亮不会愿意的。”   梁应物说:“我可以把大致的结果透露给王亮,不过东西肯定是拿不回来了。”   我说:“那我要和王亮说一声。”   梁应物说:“这个东西有太多不解之谜,科研价值极高,而且,我对它不太了解,连它是否真的死了,都把握不定,所以交给X机构是最好的方案。”   我吃了一惊,说:“你的意思是说,它可能还活着。”   说到这里我心里忽然一动,想起王亮上次和我说的话,一把抓起这只巨型欧姆巴原虫,说:“我有个办法,说不定有些效果。”   我跑到水槽边,打开自来水龙头,来回冲洗着手里这充满了未知的物体。   梁应物说:“你在搞什么?”   我说:“王亮说,用水冲它会变软的。”   说话的时候,我已经感到手里的物体变软了,不仅软,还有些滑。   我的心怦怦至跳,心里考虑着是不是要把它放下,却忽然觉得手里的物体微微一动,滑出了我的手掌,跌落在水槽里。   我一吓,大叫:“动了,它动了。”   梁应物连忙凑近来,却看见正躺在水槽里被水猛冲的巨型欧姆巴原虫起了令人难以相信的变化。   只见在水流的冲刷下,他的身体迅速变小,就象一块肥皂在水里融化,速度却更要快上百倍,等我想起来吧水龙头关掉的时候,水槽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我和梁应物面面相觑,遍体生寒。   梁应物猛然转身,拿来一块玻璃片,取了一点水槽里的残水滴在玻璃片上,放到高倍显微镜下。   许久,他抬起头,眼中泛起血丝,哑声对我说:“水里没有欧姆巴原虫,一条也没有了。”   我喃喃道:“是啊,全都被水冲到下水道里去了。”   梁应物摇头说:“你不明白这种生物是没有智力的,运动能力也很弱,如此巨量的欧姆巴原虫理应不可能完全被刚才的水带走。”   我脑子里一团糟,不明白梁应物的意思,问:“那是为什么?”   梁应物一字一句说:“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他们都是有意识的朝下水道处运动,而且运动能力比以前大大增强。”   我脑子里“翁”的一声,说:“你是说,他是有智慧的。”   梁应物沉默不语,脸色难看之极,半晌才迸出一句:“下水道的废水是通海的,他们原本就该生活在海洋里。”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家的,坐在沙发上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抓起电话打给王亮。王亮听了事情的的经过,一时也说不出话来。的确,这件事实在是超乎人类的想象,听到这种事情还能谈笑自如的,怕只有倪匡小说里的卫斯里了。   怪物没了,我想要的大新闻自然也写不出来,现在经历的事虽然离奇,却丝毫没有任何可资证实的新闻事实,当小说写出来还可以,新闻的话,编辑那一关就先通不过。所以这件事,我对报社绝口不提,倒是梁应物就此事写了份报告给X机构。   我以为这件事到此结束,谁知世事难料。   大约一个月过后,我接到一项出海采访任务。   今年四月,在上海的近海发生了一件大事,当时媒体曾对此做过报导,然而上海人却大多没有从这些报导中看出一丝潜在的威胁。   这件事,就是韩国大勇伦事件。   关于这个事件的详细经过,我想还是引用一段中国新闻网的报导比较清楚。   中新网北京5月24日消息:四月十七日上午,韩国散货船“大勇轮”从日本开往中国宁波途中,在长江口外鸡骨礁附近中国领海海内与从上海开往印度的香港万吨级散货船“大望轮”在浓雾中发生碰撞,“大勇轮”装载的两千吨化学品苯乙烯中有七百零一吨泄漏入海,造成了附近海域和大气的污染。   此事经过调查,被确认为世界上发生的最大一宗苯乙烯泄漏事故。中国有关部门已向肇事人员要求“国家赔偿”,金额高达八百万美元。   由于苯是一种相当难分解的化学成分,而且很易沉淀。“大勇轮”事件发生后,中国方面解决的办法是用围油栏把出事海域漂浮在海面上的苯乙烯聚拢在一起,然后定期喷洒分解剂,目前围起来的范围,有十几平方公里。由于苯那难缠的特性,要完全分解,具最乐观的估计,也要数十年之久。   当时这一事件,我也去采访过,一位参与其事的环保专家对我说,苯乙烯有极强的渗透性,对长江口海域的生态,将造成相当大的危害,而那一带,正好是许多鱼类的产卵区,一年四季都有包括鳗鱼,带鱼在内的大量鱼群,每天海面上都有无数的渔船。所以,很可能会有鱼因此而变异,就是出现二头怪鱼也不足为奇。而人如果吃多了有苯乙烯沉淀的鱼,将会对身体产生危害。   然而见报的文章,这部分内容被删去了,原因是怕市民恐慌。   由于我与海事局的关系不错,所以这次他们透露给我一个独家的新闻线索。那就是原先范围达十几平方公里的苯乙烯,正在急速消失中。一个星期前,已经只剩下三平方公里多一点,而两天前海事局的船再去看的时候,竟已不足两个足球场大。   这简直已经到了科学无法解释的地步了,世界上苯乙烯泄漏事故并不止这一宗,尽管其它的规模都比这次小,但毫无例外地到目前为止当地都在尽力而缓慢地进行分解工作,从来没有出现过短时间内苯乙烯迅速消失的事件。之所以用“消失”这个词,是因为单靠分解是绝不可能有此效果的。   今天,海事局将再次派船去看情况,除了海事局的人外,还有一位环保专家随行取样检测。然而奇怪的是,这位环保专家却不是海事局或者环保局的,身份十分神秘。海事局负责与我联系的小张悄悄对我说,本来今天不能出海,因为今年第七号台风“菲特”正在急速靠近中,出海会有危险,但这个不知什么来头的环保专家坚持越早去越好,不能等,上面居然也同意了。   小张好心地问我:“这次出海有危险的,你是不是不要去了,等他们回来再采访好了。”   我当然拒绝了,这种采访,不到现场怎么行,我笑着对他说:“没关系,我游泳不错,掉到海里也能撑到救援来。”   我深吸了口气,问:“你是说,苯乙烯造成了欧姆巴原虫的突变,而欧姆巴原虫以苯乙烯为食物,这就是这次苯乙烯消失的原因?”   梁应物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回来以后我和机构里的一些研究员讨论,结论是变异后的欧姆巴原虫可能已经是一个新物种了,对这个新物种的一切特性,我们一无所知,这太危险了。而我认为这次的苯乙烯消失与此有关,还有一个原因。”   此时目的地已经不远,其他海事局的人都倚着甲板上的护栏眺望前方,他们大概以为我正在采访环保专家,却不知道我们正在谈着多么耸人听闻的事。   “我查了近一段时间全国卫星气象图。‘大勇轮’出事几天后,一个暖湿气流在这里形成,无疑这个气流会含有大量从海面上挥发的苯乙烯。这个暖湿气流一路往北,并在东北大量降雨,其中就包括那场毒雨。”   梁应物看了看天,说:“这次苯乙烯消失的速度非常惊人,所以我们没法等,如果等台风过去,那苯乙烯就会消失殆尽,很可能我就无法找到欧姆巴原虫的踪迹,机构很重视这件事,所以就出面和海事局照会了一下。”   “可是这次去,你又怎能确定一定可以查到那怪物的下落。”   “我有一种预感,我一定会再次碰到它。”   “到了。”我听到有人在喊。   我和梁应物走到船头,放眼望去,前面事一大堆黄黑相间的厚重漂浮物,散发着令人难以忍受的气味。   我想那就是苯乙烯了,粗略估计一下面积,大约有一个半足球场大小,果然比两天前又缩小了。   “糟糕!”梁应物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问。   “按照前一段时间的吞噬速度,现在的面积绝不会大于一百平方米,怎么会还有那么多,难道说……”   我注意到梁应物用了“吞噬”这个词,不由一愣,转头一看,梁应物的额上竟渗出汗珠,心里也不由惶急起来,忙追问:“吞噬速度减慢怎么了?”   “那说明,那个生物并不是以苯乙烯为食物,很可能,苯乙烯只是在它完全变异完成前需要的物质。”   “你的意思是,它已经完全成长。”   梁应物望着那一滩静静浮在海面上的苯乙烯,说:“恐怕是的。”   这时候,我感到船猛然一倾,忙四下大量,发现巡逻艇正在急速调头,耳边传来惊叫:“台风来了。”   虽然是中午,可是天竟迅速黑下来,只一会儿的工夫,已经黑得如同入夜一般。越来越大的风中隐约传来轰轰的巨响,原先波浪不大的海面动荡起来。我的心脏急速跳动,再看梁应物,一样的面色惨白。   忽然一个绝望的声音大叫:“看……看后面。”   我回头看,心里顿时如同挨了一记重锤,眼前一黑。一道足有十几层楼高的巨浪正在向我们的小艇急速逼近。   我知道这浪要是打上来船非翻不可,可能当场就给船撞死,一拉梁应物,大声说:“跳。”   两个人拉着手跳下船,落进海里,等到抬起头吸气的时候,滔天巨浪已在眼前。   我已经记不得是第几次被巨浪打进水里,这一次挣扎着上来的时候,已经精疲力尽。   我和梁应物的手仍然紧紧抓在仪器,彼此就像抓了一根救命木头一样不肯放开,然而我不确定我还有力气抓多久。我能听到梁应物重重的喘气声,他的情况绝不会比我好多少。我这才知道我回答小张说我会游泳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情,在这种情况下,会不会游泳又有什么分别,而且也绝不会有什么不要命的救援船来救我们。   又一个巨浪卷来,我不知道这一次我还能不能再次浮上来。   然而,当巨浪劈头盖脸地罩在我头上的时候,我惊异地发现我居然没有被这股力卷下水底。   因为我的脚下居然踩到了实物。   巨浪把我们卷出好远,但脚下始终踩到很坚实的东西。   那不是土的感觉。   我和梁应物不约而同地低头看。   什么都看不见,一片海水的蓝色。   但我双脚确实踩着地,而且,我感觉到我正在上升。   等到巨浪过去,我发现我们竟然已经高出海面。我不知道我现在究竟有多高,因为放眼望去,尽是那蓝色的物体,天色依然昏暗,穷极目力,竟然望不到透。   梁应物喃喃道:“地球上竟然有……竟然有这么庞大的生物。”   我蹲下去用手摸,感觉滑润,的确非常像生物的表皮。可是,怎么可能有这样的生物?和它比起来,传说中的大海蟒,章鱼王都成了不值一哂的玩物。   我忽然想起了庄子的《逍遥游》,“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此时狂风依然,我和梁应物站不稳,不禁坐了下来。就在这个时候,那仿佛无边无际的还蓝色生物竟然像变色龙一样开始改变颜色。   蓝色渐渐淡去,终于变成晶莹的白色,而在那宛如透明的白色下面,我看到了一种如同大脑般的褶皱纹。   “是它!”我和梁应物同时惊呼。   难道这就是完全成长后的欧姆巴?如果能继续称它为欧姆巴的话……原虫这两个字是一定得去掉了。   我注意到脚下那脑状纹并没有因为它体形得巨大而显得粗大,依然如人脑般细、密且深。如果这真是大脑的话,那欧姆巴的智慧岂非难以想象!   我和梁应物坐在这个庞然巨物上,无疑,这个生物正在飞速移动着,因为没多久,我们就脱出了风暴的范围,阳光又开始照射在我得头上,照射在欧姆巴晶莹的背上。   我忽然觉得身体有些下陷,手一用力,竟然陷进欧姆巴的背里,放眼望去,原先欧姆巴平滑的白色背部,已经开始下陷扭曲。   这是一个似曾相识的情形,我脱口而出:“它又融化了。”   话音刚落,身体下面一空,我和梁应物从几十米高的地方摔下海里,溅起一大片水花。   我注意到这一带的海水有些浑浊,但很快就恢复清澄的蓝色。   “看。”梁应物手一指。   远远的前方,正驶来一艘油轮。   这件事结束以后,梁应物给X机构写了一份详尽的报告。我看了几眼,里面说到欧姆巴是一种能够通过未知方式随时组合的生物群。分散的时候,可能只是单细胞生物,而组合起来的时候,可以比航空母舰更大上千倍,并且可能又惊人的智慧。而现在这种生物已完全成长,不再需要苯乙烯,至于其以什么为食,则是未知。   梁应物私下告诉我,生物界有很多昆虫,其个体无智慧可言,但群体生活时,却会形成一种群体智慧,使个体分工合作,让种族生存下去,这是千百万年进化的产物。而欧姆巴的智慧和群体智慧很像,只不过要更高级得多。   后来我把这件事告诉王亮,他竟然叹息当时自己不在那巡逻艇上,真是个不知死活的家伙。他对我说,欧姆巴把我们救起来是报恩,毕竟当初让它回到大海的是我们。我想这很有可能,而同船的其他人,目前还是失踪人口。   一次化工品泄漏竟然在千里之外造就了这样一种生物,最后又回到发源地完全成长,任何有想象力的人都始料未及。两个星期后别人请我去三甲港海滨浴场游泳,我望着一望无际的大海,想到每一滴海水里都可能存在这欧姆巴,不由得不寒而栗。   还有一件事,当时把我们救上来的油轮,其声纳系统没有探测到前方有任何东西。而梁应物后来又告诉我,当时大气层外的军事监测卫星并没有在这一带发现异常,虽然照理说这么庞大的生物,事不可能逃过这些鹰眼的。这使得机构对他的报告表示怀疑。   那多   六,夜半深渊   这一篇手记,最让我惊讶的不是所谓的海中霸王欧姆巴,而是梁应物。三篇神秘手记中,目前为止可以肯定确有其人的,一个是第一篇手记中的“冯立德”,也就是现实中的徐先,尽管名字不同,但此二人应为一人无疑,可能是为了避讳所以改了名字;第二个就是梁应物。奇怪的是,这位高中好友却未被改名,难道徐先要避讳,梁应物却不用?更奇怪的是,梁应物明明是复旦生物工程系毕业,毕业后又留洋镀了层金,拿到了哈佛生命科学博士和斯坦福核子物理硕士,其间只花了不到四年的时间。而这篇手记里却说他是复旦生物化学系毕业,且毕业就留校。如果说这算是一种对当事人的掩饰,那么这篇手记居然大胆到把梁的X机构研究员的身份曝光,还写清楚梁的名字,对其履历的故意写错又有什么意义?   另外,梁应物的家里很有钱是没错,但他在曲阳附近有房子吗?我怎么不知道?   不对头的地方实在太多。到目前为止,我相信这三本手记的出现必然有其背后的用意,那么对其中记载的特异之处,也就不能等闲视之,猜不透用意,不等于没有用意。难道说,这件事,还会牵扯到梁应物?   念及此,我毫不犹豫就拨通了梁应物的电话,从收到第一本手记起,我就和梁应物不断聊起这件事,只是后来长时间没有进展,这家伙自己的事又极多,他也逐渐不再关注。而现在有了新进展,又与他有关,当然要把他叫来一起分析,在这方面,他的眼界比我广,思路比我清楚,知道的内幕比我多,我唯一能胜过的,大概只有想象力了。更何况,这篇手记居然把X机构的存在公诸于世,登这篇手记的时候,《萌芽》的销量远不如现在大,X机构多半不知道,现在我倒很好奇X机构对此会有何反应,如果能让X机构介入调查此事,凭这个神秘地下机构的庞大势力,怎么都不可能劳而无功。   手机关机,家里是留言电话,学校里说他请了一个星期的假。看来梁应物又“出任务”了。这世界看似每天正常运转,背后的暗流涌动,不是梁应物这类直面真相的人,是决计感受不到的。   我给梁应物留了言,要他一收到就联系我。   我用食指轻轻敲击着电脑台,发出有节奏的“哒哒”声。   现在,我能做什么?事件进展到目前的程度,我不可能再像从前一样坐着等待,我一定得做些什么。   “那多,今天有什么稿子?”编辑陆川走到我旁边问。   “啊,没,现在还没有。”对于写稿我现在一点心情也没有。   “靠,看你的样子还以为你再写稿呢,唉,那待会儿的小编前会我就惨了,一个选题都报不出,一起吃饭吗?”   “不用了,我叫饭上来。”   把陆川打发走,我重新扫视眼前的《那多手记之来自太古》。   哈尔滨荣杰贸易公司?   营销部经理王亮……   第一篇《那多手记之失落的一夜》中的徐先已经移居国外,第二篇《那多手记之乌篷船》中的小张虽然没有联系过,但如按手记中所述,他在某个人的帮助下踏上了鬼船,那自然已经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那个人当然不是我,因为我没被小张“盯上”,也没有参与那次新闻采访。   那么这篇手记中的王亮呢?   我拿起电话,先拨哈尔滨的区号0451,再拨114电话号码问讯台。   “请问查什么电话号码?”   “哈尔滨荣杰贸易公司。”   “请稍等。”   究竟是“对不起该单位没有登记”还是……   几秒钟后,听筒里传来与刚才不同的标准语音,我听到“请记录”的“请”字时嘴角就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   “请记录,6******3。”   我记下号码,抬腕看看时间,已过十二点,现在打过去可能没人。   “那位叫的饭?”等了许久的外卖终于来了。   “这里这里。”我把外卖招呼过来,付了钱。这家做的回锅肉盖浇饭还是很不错的。   今天起得太早,吃完饭血液又往胃里去,很自然就困了起来。我往台子上一趴,调整好舒服的姿势,呼呼睡去。   断断续续醒了几次,像这样的睡法只能是浅睡,最后一次醒的感觉差不多了,一看表下午一点四十。我狠狠伸了个懒腰,拨通了哈尔滨荣杰贸易公司的电话。   拨零转到了总机小姐处:“请转王亮。”   “王亮?对不起,我们这里没有这个人。”   这我已经想到了,有把徐先写成冯立德的例子,这次的王亮可能也是用了化名。   “哦,可能我记错了,请问你们营销部经理是……”   “是王响,我给您转过去。”   “你好,我是王响。”是个大嗓门的东北汉子。   “你好,我是上海晨星报的记者那多。有件事想向您了解一下。”   我停顿了一下,这样子直接问很冒昧,如果他根本就不是那个王亮,从来没买过那个像大脑的怪物,就一定会觉得我这个记者脑子有问题。好在记者做到现在,冒昧的事情做得多了,脸皮操练得颇厚,微微停顿,就继续开口问:   “请问您两年前是否买过一件奇怪的东西。”   “你是指……”王响没有一口否认,他的口气,倒像是收藏有许多奇怪物品,不知道我指的是哪一件似的。   我心里已经有数,看来那篇手记中的相关记载八九不离十:“是一件像大脑的不明物,原本在一个叫王杰的人手里。”   “你……是怎么知道的?”   “那件东西还在你手上吗?我可能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我没有回答王响的问题,因为我还没有想还该扯一个怎样的谎。   “怎么可能,我已经找过许多机构鉴定都没结果。”王响的语气十分惊讶,但声音却压低了,在公司里谈这样的事不太合时宜。   “如果方便的话,过两天我来一次哈尔滨。”这样说,心里实在有些肉痛,尽管当记者的收入不能算是菲薄,可是我总是会为了这样那样的事情走东跑西,还没法报销,到现在还没存多少钱。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以后如果什么事情有X机构来参一脚,得想办法向他们敲一笔当工作经费。到现在我已经帮他们干了好几回白工了。   “……”电话那头一时没了声音,如果王响真如那篇手记所说,是一个好奇心很强又爽气的人,那么我这个忽然冒出来的神秘那多对他来说该是一个不小的诱惑。   “我后天要到江浙一带出差,这样,我可以抽空来一次上海。”好奇心重的人总是容易相信别人。   这是我最想要的结果,不仅是省下了差旅费不用和报社请假,更重要的是,那块至今为止仍远未清理干净的东海苯乙烯泄漏区。这是验证欧姆巴的重要一环,要是跑到哈尔滨去试验,欧姆巴是没法回到东海苯乙烯泄漏区的,甚至,这对固化欧姆巴要是真有智慧,碰到水根本就不会有什么反应。至于欧姆巴最后会变成怎样的怪物,我倒是一点都不担心,这点和那位写《那多手记之来自太古》的“那多”不同,我觉得这世上怪物本来就很多,在大海中又多了一种强大的智慧生物后,原本的海洋霸主海底人会有怎样的反应。   和王响互留了联系方式,接下来的几天,我在等待中度过。   梁应物还是没联系上,叶瞳找了我几次,我也不瞒她,于是等待的人又多了一个。   家里新装了卫星,是私装的,一下子多了一大堆台湾节目,让我这个原本不太看电视节目的人一下子热爱起方匣子,台湾的综艺节目千奇百怪,就是新闻也比我们这里好看得多。台湾灵异学研究比内地开放得多,什么奇奇怪怪的事都能请到一些不知是真是假的专家,放在台面上大肆讨论。每个星期六晚上十一点,我有个几乎必看的节目,就是东森综合台的《鬼话连篇》,制作方精心挑选一些据说有灵异现象的场所,比如说凶宅等,安排一些大胆的观众在晚上去亲历,然后用摄像机拍下各种异像。此外还有撞鬼人上台讲述自己亲身经历,配上音乐,让我这个经历过更凶险诡异境地的人,都泛起凉意。这种对未知事物的恐惧感,是人类与生俱来的。   这个星期六我照样一个人在家看《鬼话连篇》,节目结束已经是深夜十二点。今天冒险队员们去的是一所多年前失火烧死多人的舞厅,和以往一样,冒险队员纷纷在一人独处数分钟后尖声惊叫,安置无人红外线摄像机拍到的影像也出现一闪而过的模糊影像。看这样的节目对接下来的睡眠绝对不利,一个人躺在床上关了灯会有无数的念头冒出来。好在明天王响就会到上海,思考着接下来事情会如何发展,刚才看的节目很快就被抛到脑后。   这些天我总是不断地将整个事件在脑中重演,从看见第一本那多手记开始到现在,这样的重演能帮助我更好地把握到事件的中心。整件事拖得时间太长,我把它在脑中浓缩快进,原本各条似乎毫不相干的线索,在这么多次反复地“重放”后,好似隐约开始相互伸出枝蔓,搭到一起。这样说并不十分准确,因为我至今还无法清晰地把脉络理出来,但我已经可以感觉到各条线索之间的确缠绕着透明的蛛丝。   真是见鬼,在这样关键的时刻梁应物居然玩失踪。真是很想借助他的分析能力。   再次回想的时候,我又想到了一点。在三篇手记中,王响和徐先都用了化名,可是梁应物却用了本名,还抖出X机构,这是什么道理?这样明白无误不避讳,是想特别指出什么吗?因为如果说避讳的话,最该隐藏的是X机构,而不是王响和徐先!   明天王响把欧姆巴带来,如果说,那玩意真的会化为清水消息在下水道中,进而开始吞噬东海的苯乙烯污染区,接下来该怎么办?我只是证实了三篇手记的真实性,这样不可思议的预见说明了什么?似乎,我还缺少一项推动整个时间前进的动力。   那动力是什么,是真的缺少,还是……不愿去面对?   那天在作协大院里遇见的,险些将我吞噬的力量,究竟是什么?   那是一种警告吗?是我发现了什么,而对我的警告吗?   这样无声无息,无迹可查,让我陷入深渊而近在咫尺的旁人一无所觉的黑巫术般的力量,我从未遇见过,甚至从未听说过。   那天的经历给我的印象太深刻,几乎灭顶的感觉糟透了,以至于这些天来我下意识地避免去面对它。现在我躺在床上闭起眼睛,开始重温当时的情形。   那是一种整个世界的不真实感,所有鲜艳的颜色在瞬间凋谢,自己的一切感官逐渐失效……   记忆太过深刻,我现在回想起来,甚至有着再次身临其境的感觉,四周的空气压得我无法呼吸。   喘不过气来。   喘不过气来。   整个世界抖寂静下来,连空调的低鸣声都要听不见了。   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我的第六感强烈地向我传递危险的讯息。   可是我却动不了,任凭我再如何挣扎,也指挥不了自己的四肢。   这不是梦魇,而是……那力量再次突袭了我。   不是在作协大院,而是在我自己家里,再次要把我拖向无底深渊。   逐渐远离这个世界的感觉,再次笼罩我。可是,我却没有任何办法。我一切的抵抗和挣扎都是徒劳的,我完全不知道那天在作协大院里,我是如何逃脱的,我的神智开始一点点淡下去。   “叮铃铃铃铃……”   电话铃忽然响起来。那铃声像利刃,穿过重重阻碍传进我的耳朵。我明显感到,那莫名的力量一下子虚弱下去。我的挣扎开始在四肢上反应出来,我的手和脚能动了,尽管还有着阻力,但我拼命地划动着,试图抓住些什么,又试图驱赶些什么。   铃声不断地响着,那力量开始退潮,我的双手越来越有力,忽然碰到了床头柜,那柜子被我推得整个倒了下去,柜子上的电话、玻璃杯、闹钟和其它一大堆东西都摔在地上,在夜里发出巨大的声响。   那力量仿佛受了惊吓,一下子缩了回去,所有的束缚消失了,我立刻睁开眼睛,眼前一片黑暗。   摔在地上的电话听筒里有声音传出来,可是我却一点力气都没有。所有的力气都在刚才的挣扎中消耗掉。   可是心中的危机感仍未过去,难道那力量仍在这屋子里盘旋未去。   我正在惊疑不定,猛然听见一声嘶吼。我无法形容这是怎样的一种声音,这声音在房间中一下子响了起来,整个空气都在振动,我从来没听过这样的声音,但却有一种感觉,好像是一头凶兽,发出不甘心的吼叫。   声音渐渐消去,心中的危机感也褪去。眼前空间的抖动停歇下来。是的,是空间的抖动,不是最初以为的空气,而是空间,哪怕在黑暗中,我也几乎敢肯定。   我不知在床上躺了多久,地上的电话里的“喂喂”声也已经停止。我汗出如浆,浑身虚脱。   稍稍恢复过来的时候,我勉力爬起来,开了灯,扶起床头柜,地上一片狼藉。   茶杯已经碎了,幸好里面的水已经被我喝去了大半,从床头柜里掉出的一条开了封的饼干掉了出来,三四片苏打饼泡在水里。电话机座也被敲了各裂口,反正不值几个钱。还好,闹钟还在走。   等到把地拖干净,东西都收拾好,我才想起来翻看来电显示,居然是梁应物的手机。   按回去,铃只响了半下,梁应物就接了。   “你怎么样,出什么事了?”梁应物显然猜到刚才我有些变故。   “我现在还好,事……倒是有一些。”我老实回答。我这个人不喜欢逞能,何况就算不发生刚才的事我也的确需要梁应物的帮助。   “我正在赶过来的途中,等我到了再说吧。”   我不由有些感动,梁应物这人有时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冷冷淡淡铁板一块,但要是真把你当了朋友,绝对是心里两肋插刀的那种。   给梁应物开门的时候,梁应物的视线在我脸上逗留了三秒钟,大概是有些惊讶于我的脸色到现在还没完全恢复过来。   我给自己喝梁应物泡了热茶,坐在客厅的布沙发上,从拿到第二本手记开始到在作协大院里的异像,再到刚才的惊魂,完完整整地讲述给梁应物听。   梁应物点起一支烟,在听的过程中一言不发,盯着变化的烟雾,若有所思。   特别是最后我在讲述那股神秘力量再次袭来时,听得尤为认真。   我也知道这是关键所在,是以尽可能详细的把我的感觉讲出来,并且不带任何个人的判断,以免影响到他。说实在话,就算是真让我自己判断,也讲不出什么道理来。   梁应物听完,狠狠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站起身向我卧室走去。   “不介意我参观你的卧室吧。”梁应物说着打开卧室的灯。   我闷哼一声,这小子明知故问。   梁应物打开灯,却没有走进卧室。这当然不是什么考虑到我的隐私,以我和他现在的关系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什么真打算瞒着他的东西。他是在观察卧室内的情况。   他正在做一项我自己居然到现在为止都没做过的事:勘查现场,试图找寻那神秘力量的蛛丝马迹。   我不是不知道这样做的重要,之所以在梁应物来之前没有做,是因为我有一种直觉,那力量是真正来无影去无踪,这样层次的事后观案,是绝对不可能有什么发现的。   “还在看什么,第一现场早被我破坏了。”我苦笑着说。   我的卧室陈设一目了然,大概十平米的屋子里,一张六尺大床占了一半空间,之外还放了一个五斗橱,一个衣橱和一个床头柜,留给人走动空间是个L字型的狭长区域,现在地上还湿漉漉的,床单则凌乱不堪,是我刚才在床上挣扎留下的痕迹。   卧室两边的窗都关着,因为开着空调,刚才我连卧室和客厅之间的门都关了。梁应物走到窗前,细细地查看,然后把头转向我,我做了一个“我没动过一直如此”的表情。   “你恢复过来的时候,门也是关着的?没有听到关门的声音?”梁应物问。   我双手一摊,以示作答。   “看起来没有人在刚才来过。”梁应物说。   “确切说,没有任何已知的大型生物在刚才进到我的卧室。”   “如果这力量和我在作协大院遇见的是同一种,那么当时办公室里那几个人都没事,只有我感觉到了,今天在这里会给你发现什么才是怪事。不过,我本以为离开作协大院就没事,没想到它竟然可以不受地域限制。”我补充道。   梁应物坐回客厅沙发,再次点燃一支烟。   我倚着卧室门框站着,看着梁应物,稍一犹豫,又说:“当然,还有一种可能不能排除,那就是我精神出了问题,这一切都是我的幻觉。”   梁应物抬眼看我,对视良久,他终于摇了摇头。   “不会的,你经历过这么多事,精神坚毅过常人良多,怎么可能会莫名其妙出问题,更何况……”梁应物掏出他的手机,按了几个按键:“你知道,我的手机是X机构特制的,看似普通的市场流通产品,其实有些其它的便利功能。”   一阵怪异的声响突然从梁应物的手机中传出,我猛然震了一下,那分明就是刚才房间中最后突然响起的声音,尽管音量小了很多,也没有那种充斥室内空间的压迫力,但这嘶吼声,是一点点也没有错的。   “我,也听见了。”梁应物一字一句地说。   一时间,我们两个人都再无话语,室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我隐隐觉得,梁应物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以我对他的了解,他现在虽然毫无外貌上的反应,似乎正在思索,但其实,他正在犹豫着什么。   “你觉得,这声音像什么?”梁应物打破了沉默。   那种有些扁平的振颤声,我从来没有听过,照理梁应物也不可能听过,任何平平凡凡生活的人都不会听过这样怪异的声音,但梁应物不是平凡人,他是X机构的研究员,他这样问,是否代表了……   “你……听过?”我试探着问。   “我还不太确定。”梁应物站了起来,看样子竟然已经准备告辞。   “这个声音,我需要回去核对一下,如果真的和我所想一样,我立刻就告诉你。”   这时候,我自然知道,他所谓的“回去”,是回到哪里去。而且,这个猜测,必定涉及到X机构中的机密,使梁应物不能就这样轻易地告诉我。梁应物对于自己的职业有着超乎寻常的责任感,哪怕是对好朋友,也不会随意乱说话。   在快要走出门的时候,梁应物忽然转身对我说:“你说第一次你在《萌芽》杂志社办公室碰到这股力量,最后挣脱出来是契机,是金属笔筒突然掉到了地上;而这一次,电话铃声一响,这股力量就明显地减弱了。两次的共通点,都是忽然有巨大的响声出现。所以,你如果随身带着能轻易发出巨大响声的东西,在下一次再次遭遇时,会有用也说不定。”   这究竟是梁应物根据我前两次的情况作出来的猜测,还是他心里已经大约有数,知道那是什么东西,而透露给我的有效解决方法?他没有给我追问的机会,就匆匆离去了。   躺回床上,要再次睡着却变得不那么容易。或许有些害怕那恐怖的力量在睡梦中将我无声扼杀,闭着眼睛躺一会儿,又半强迫地睁开眼睛,扫视四周,黑暗的室内空间沉默着,沉默着。   各种各样的问题在我脑中来回交错,我从来不在睡觉时想事情,可现在那些念头不受控制地从脑子里冒出来。   将现有的线索,进行大胆的推测,似乎已经有一些端倪。   那些古怪的“手记”署上我的名字,并且以这样奇怪的方式送到我手里,很显然,是要引起我对这些“手记”的关注。而有王亮这个人,也有脑状怪物在他手中,那么可以设定《那多手记之来自太古》并非空穴来风,若此推测成立,则可同推到《那多手记之乌篷船》及《那多手记之失落的一夜》上。而明天我和王响会面,对那脑状怪物欧姆巴进行测试,很可能如手记中记载,这些欧姆巴会在水中复活并消失在下水道中,回归大海。恐怕东海上那些苯乙烯也有迅速消失的可能。这样,我就将手记中的记载,变成了现实。   假设让我看到三本“那多手记”的用意,是借我之手,将其中的记载变成现实,那么我遭遇的神秘力量,则可视为阻力,这股力量如此可怕,或许就是那有着庞大势力的神秘组织这样小心从事的原因。同时,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我看到第一、第二本手记时没事,到就要发现第三本手记时才突然对我展开阻击。因为只有这第三本手记中记载的,我还有可能将其变为现实。   这是否又可视为那股力量的能力?   但难解的谜团依然存在。   一,如果手记里记载的真那么重要,那个把手记传递给我的神秘组织为什么不去做,非我不可吗?就算是那个乌篷船故事,要找个八字合的人,也不一定非我一个吧。把其它两个故事变成现实就更容易了,对他们来说是举手之劳。就算神秘力量再强,那个组织总不见得连几个死士都找不到吧。   二,收到前两本手记后我没什么动作,现在也没法进行不久,这是否已经造成了什么不良的后果?比如说,对那个神秘力量的制约减少了?   三,三篇手记看起来一点关系也没有,硬说完成三篇手记可以制约神秘力量的话,欧姆巴的力量算一个,舍利塔里关着的妖灵算一个,乌篷船又是怎么回事,难道还期待把小张送回异世界,叫他再从异世界带回能制服神秘力量的先进技术不成?   这些谜团在我脑海中转了一圈又一圈,不解决这些问题,我之前的推测全都是白费。   这么多难解的问题,可能预示着,我的推测有着大漏洞。要是能知道神秘力量到底是什么就好了。   一直到天快亮,我才迷迷糊糊睡过去。好在我睡得比较安心,王响要到傍晚才到上海,我可以睡到中午都没问题。至于报社嘛……管他的,下午去晃一下不发稿了,少我一个报纸还不是照出。   生活总是充满变数,我被电话吵醒的时候,闹钟显示只有八点钟。   “我想我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了。电话里不方便说,我来接你,一会儿就到,你在楼下等我。”   我一翻身从床上爬起来,梁应物说一会儿就不会给我很长时间。冲进厕所洗漱,穿衣服的时候突然想起梁应物昨晚离开时说的话。   可以发出巨大响声的东西?眼睛在家里扫了一遍,只有床上的小闹钟合适。我把闹钟闹铃时间跳到现在,然后把调整时间的指针的转柄拔起来,让闹钟不再走动,最后拔下闹铃开关。这样,我只要把转柄再按回去,闹钟正常走动,就会一下子闹铃大作。   闹钟虽小,但还是让我换了几条裤子才找到一条口袋够大的。如果放到包里,真有事起来,我能来得及打开包拿闹钟才怪。   几口喝完当早饭的小盒牛奶跑到楼下的时候,一辆黑色的奥迪车已经停在了门口。两声短促的喇叭声适时想起,我拉开前车门钻进去,梁应物就坐在驾驶座上。   “我们那里,有一位老先生想要见你。那个……东西,主要是他负责研究,我前段时间只是参与了一下。由他来对你解说,会比较清楚。”说话间,奥迪缓缓驶出小区。   注意到梁应物在说神秘力量的时候犹豫了一下,我相信他已经清楚那是什么,但他却选择暂时有所保留,等那位“老先生”来告诉我,显然那位“老先生”在机构中的位阶要高于梁应物。据我所知,梁应物在机构中已经不是最下层的小卒,这样说来,“老先生”显然是位不可小觑的人物。   “就这样带我去吗?不需要蒙眼睛什么的?”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梁应物。在这之前我从来没去过X机构,我甚至不知道他在上海的总部在什么区。   “不需要。”梁应物回答。   我正在奇怪,梁应物怎么看也不像是为了交情可以做到这种地步的人,可以随便把人带回如此隐秘的X机构……不过梁应物接着的话让我打消疑虑。   “我只是带你去胡老师的家里,并不是去机构。”   我不由微微有些失望,就算是让我蒙着眼睛去X机构见识一番也好啊。   “哦,他姓胡吗?”听出梁应物的语气里居然带着些微的敬意,我不由有点好奇。坐在我旁边的这个家伙可是倨傲得很呢,别看在学校里当老实装出一副和蔼的模样,心里其实是个很不好接近的人,让他钦佩,真正得有真材实料才行。   “是的,到了你就知道。”   听口气,似乎我还认识得。   和梁应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奥迪在高架上一路飞驰到莘庄,拐进一片别墅区。   在一幢欧式独立别墅前停好车,我和梁应物走到古铜色半圆型的大门口,梁应物按下了门铃。   七,过年   一位穿着汗衫的矮个老者打开门,我想他应该有些年纪了,但神情间却有不下年轻人的活力,一双眼睛更是放出光般地盯着我,让我不太自在。   好像有点面熟,姓胡,是谁呢?   “那多吧,等你很久了,我是胡雪城,请进请进。”   我和胡雪城握了一下手,这才反应过来,站在我面前的居然是中国量子物理界的泰斗级人物。   这位中科院的资深院士,不仅在中国科学界有极高的声誉,也是中国量子物理界仅有的几位世界级科学家之一。而且,近几年他在学术领域十分活跃,发表的几篇涉及时间、空间形成新观点的论文,广受关注。   这样一位重量级科学家,居然也是X机构的成员?   转念一想,这也很正常,X机构直面诸多现代科学无法解释的问题,其研究员所需要的知识,当然必须是当今世界最顶尖的。就拿梁应物来说,身上几个吓人的学位头衔也不是混出来的,说不定过几年也会写出一篇震惊世界的论文出来呢。而且,待在X机构这种地方,真可谓是“见多识广”,受到的启发必然很大。   同时,我也留意到胡雪城的左手戴了一直白手套,十分显眼。可能是受了什么伤吧。   偌大的三层别墅看起来好像只有胡雪城一个人。许多房间的门都关着,并没有声音从里面传出来。胡雪城直接把我们引到了三楼,那是一间格局类似会客室的房间,中间有一张长方形的大写字桌。窗帘是拉上的,开着灯。胡雪城在我们进来后随手把房门关上,坐在写字桌的一边,并示意我们在旁边坐下。   “很意外吧,我也是X机构的一员。”胡雪城笑问。   “还好。”   “我倒忘了,你见过的,不一定比我少呢。”   虽然胡雪城说得有些隐晦,不过我还是知道他指什么,像我这种一天到晚被卷进这样那样的是是非非,比方说这一次要人命的神秘力量,和这些比起来,他的另一种身份并不算一件多令人震惊的事。   “这儿是我在上海的住所,有些研究,这里也有些规模不大的设备可以使用。刚才你看到一些房间的门都关着,是因为那些实验室要进去的话手续比较麻烦,室内的环境需要保持一定的稳定。”胡雪城大概看到我刚才的几眼,所以解释了一下。   而梁应物现在则坐在一边一言不发,看起来把所有的事都交给了胡雪城。   实验室的话,那这房子的结构一定经过了相当程度的改造才行,不用说一定是X机构的手笔了。   “听应物说,这两年你碰到了件相当困扰的事,特别在最近?”胡雪城终于说到了正题。这基本上属于明知故问,他和梁应物昨天晚上一定为了我的事没睡觉,那么长的时间里梁应物还不把什么都和他说了。   “是的,我想梁应物都和您说过了吧。”我简单地回答,同时暗示他可以直接了当一些。   这个时候,我注意到一个细节,胡雪城带着白手套的左手中指,正在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回想起来,刚才进门我注意到这只戴手套的手时,中指好像也是有节奏地扣着大腿。   胡雪城看到我的眼睛望向他的左手,微微笑了一下,却并没有作什么掩饰,也没有停止敲击桌面的动作,更没有解释。   反倒是从进门到刚才一直没有说话的梁应物开口问我:“那多,你还记不记得,前年的夏天,我们一起去神农架?”   “怎么会不记得,难道这还和幻术有关?”我被梁应物的话弄得摸不着头脑,从时间上说起来,在去神农架前不久,我正好收到了第一本“那多手记”。之后就去了神农架,进入险些出不来凶险万分的人洞,也认识到了今天越来越让我看不清的路云。   “和幻术没什么关系,只是,那一次在去神农架的途中,我曾经和你提过……”   话说到这里,梁应物的脸上忽然显出惊骇之色,胡雪城的脸色也变了。   又来了。   那神秘力量,第三此降临。这一次,不再是只有我一个人被它笼罩,在场的三个人,统统在一瞬间陷入难以自控的漩涡。   尽管我已经有了两次的经验,但这一次的势头要比前两次更狂猛得多,前两次我还能小幅度地活动,而现在,除了我的大脑,我几乎连转动眼珠都办不到,更不用说伸手到裤袋里去拨响闹钟了。   一切再次褪去颜色,一眨眼,我眼前的两人和这间屋子,就如一张老照片般,和我离得那么远,那么远。   我将要被带去哪里?另一个世界?还是,归于永恒的寂静。   这一次,怕是逃不过了吧?   无形的凶戾气息将我包围着,那力量似乎有着极度的愤怒,它已经失手两次,这一次,它已经下定决心,不让我逃过第三次。   蓦然间,巨大的轰鸣声把这个房间淹没,声浪直刺进我的耳膜,让我几乎晕眩。那神秘力量却似乎不像前两次一触即退,而是苦苦支撑着,似乎一定要把我们拖入深渊才肯罢休。   我真正知道什么叫度日如年,根本不需要度日,现在一秒钟对我来说,都是几乎长到永恒的等待。   等待这忽然出现的巨大声浪与神秘力量之间的博弈,究竟谁胜谁负。   一声嘶吼。即使满耳已经是轰鸣,这个让整个空间都震颤的声音还是传到了我耳中,或者,它是直接传到我脑中的。这声音似乎和这世上所有的声波都不同,没什么能掩盖掉。然而,这嘶吼中,却充满了绝望,我能感觉到,发出吼声的一方,是多么的不甘。它终于败退了,败退了。   房间的中央,隐约出现了一团不断变化着形状的物体。说物体并不准确,而是在我面前的空间,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中,出现了一个洞。一个有生命的洞,一个有生命,却好似在最后挣扎着的洞。而这个洞,似乎努力地抵抗着四周隆隆的声浪,大概过了三四秒钟的样子,一下子消失不见。   我们三个人全都瘫坐在椅子上,大汗淋漓。轰响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止了,但耳朵里仍有一阵阵的余音不绝。   良久,胡雪城嘶哑着说:“原来,这就是年啊,终于见识了。”   年?我顿时想到,那次神农架之行的途中,曾经和梁应物聊起年,梁应物说,他曾经接触过一宗与一种名叫年的生物有关的事件,而这种中国古老传说中的年兽,竟然和时间有所关联,但梁应物没有透露更深入的内容。难道说,这神秘力量,就来自于年兽?   “如果不是您早有准备,我们今天早就被吞噬了。”梁应物说。   胡雪城苦笑了几声,脱下白手套扔在了一边。   我看着白手套,联想到胡雪城之前的动作,一下子明白了其中的奥妙。   胡雪城料到了今天可能有危险,所以在手套里预装了某种电波发射装置,而刚才胡雪城有节奏的敲击,其实是发出平安的讯号,一旦停止敲击超过预定时间,房间里隐藏的音箱就会发出那种巨大的声响。而被神秘力量控制时,自然就没法再用手指继续发出平安信号,于是铃声大作,救了我们三条命。   这样周密的安排,说明胡雪城对于那年兽,有着相当的了解。   这时候,我们几个人大约都有些口干舌燥。胡雪城起身,给我们一人倒了一杯凉水,他自己一口气喝了半杯,这才开口。   “昨天梁应物把手记里的录音放给我听,我对照了声音的频率,又听到了你前两次的遭遇,基本确定你是碰到了年兽,担心今天找你来和你讨论发生在你身上的事,会再次引出年兽,这才布置了一番,幸好,幸好。”   我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那个小闹钟,放在桌上,嘿然一笑:“我本来还准备了个防身法宝,没想到真碰上了动都动不了。倒是梁应物你,还有胡老,是怎么知道这个年兽的弱点,还有,年兽究竟是什么东西?”   “我在几年之前,就碰到过有关年兽的案子,那一次,应物也参加了。不过,那个案子的详细情况与你无关,我也不方便说。那一次,虽然未能一窥年兽的全貌,但也终于让我们知道,这世上竟然真有年这样的生物,而那之后,我展开对年的研究,一些事实加上一些推断,总算对年有了大概的了解。你也见多识广,在你的印象中,年是什么?”胡雪城居然反问了我一句。   我在脑中整理了一下资料,回答:“以前倒是看过相关的民间故事,传说以前有一种野兽叫年,这种野兽会偷吃地里的庄稼,所以农民在年来的时候,要敲锣打鼓,把年吓走,才能保住上一年的收成。后来,从敲锣打鼓,演变成了放爆竹。”说到这里,我心里一怔。敲锣打鼓和放爆竹,难道这就是对付年兽的方法?   “就是如此。”胡雪城重重扣击了一下桌子:“我本以为,所谓的年兽,和《山海经》中的大多数生物一样,是古老中国的神话传说,但是万万想不到,年居然真的存在。”   “而更让我想不到的是,年的生存方式,实在是,实在是……”胡雪城一时间竟好似想不出形容词来表述,无疑年是一种极为离奇的生物。   “生存方式?是怎样的?”想起刚才那个空洞,和年所展现出的力量,我不由好奇心大增。   “根据我的推测,年是生活在,在……”胡雪城语气犹疑,显然他要说的话,让他自己都感到难以置信。他看了一眼梁应物,梁应物点了点头,接过话来说:   “年,不同于已知所有包括人,甚至外星人在内的生物,如果说人的生存环境,是以空间为基本面,以时间为主轴的话,那么年的生存环境,则是以时间为基本面,以空间为主轴。甚至可以这样说,虽然迄今为止没有发现年有逆转时间的能力,但它几乎就是一种生活在时间中的生物!”   “生活在……时间中的生物?”饶是我对新事物的接受能力再强,此刻也不由张口结舌,愣在那里。   梁应物不等我想明白,又扔出了一个更重磅的炸弹:“生活在时间中,所以一般我们无法看见它,对它来说,形体是没有空间概念的。而年有一种可怕的本能,生活在空间中的生物,他们的食物也在空间中。而生活在时间中的年,它的食物,则来源于时间。”   “食物?来源于时间?它以时间为食物吗?”   胡雪城摇了摇头:“这样说不对,准确来说,年的食物是……割裂的某一段时间。”   我一脸茫然:“割裂的某一段时间,那是什么?”   “在一般人的印象中,时间就是时间,时间在广度上似乎是不可分割的,比如说,就以现在的时间来说,在我们所处的这一点,和在地球那端的美国白宫,抑或和火星上的某处,是统一的,不分彼此。时间就像一整个庞然大物,笼罩着全宇宙,自顾自缓缓前进。”   我开始明白胡雪城的意思,他刚才所说的不可分割,不是“今年”“去年”这种纵向的时间分割,而是把时间看作类似空间,来进行平面化的分割。   “那您的意思是说,事实上并不是这样?”   “至少对于年来说,不是这样。年可以把时间分裂开来,一口吞掉。”   我皱着眉头,努力想象那是什么样子。   “比方说,这个屋子里从两个小时前到现在。把这两个小时看作是一盘菜的话,年可以一口吞掉。”梁应物说。   “把这个屋子吞掉,屋子里的一切,包括我们?”   “不要从空间上来理解,而要从时间流上来理解。”   我的脑子胀起来:“不管什么空间时间,被它吃掉的话,那么原来这间屋子里的一切会怎么样?没有了吗?”   “你把大饼咬一口,大饼会缺一个角,尽管其实那一个角没有消失,而是到了你的肚子里,最后被你排泄出来,但那个大饼终究是缺了一块。但时间不能缺一块。年兽吃掉一块时间,会自动再补上去。”   “自动补上去,那和没吃又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大饼和粪便有没有区别?”   我愣愣望着梁应物:“你是说,年吃掉一块时间,再立刻排出相同的时间,就像玩拼图游戏?”   梁应物点头:“可是,重新拼上去的那一块时间,和原先的那一块,一定会有微妙的不同。”   “不同?你是说,如果以这个屋子为空间单位,年吞掉了过去两小时,再吐出来,哦,再拉出来的话,我们可能都不在了?”   梁应物摇头:“那样就是空间的差别了,不会有这样明显的区别。而是……”梁应物拿起眼前的杯子,喝了一口水:“再拉出来的时候,刚才的我,就未必会喝那口水。”   “那,你还是你,我还是我吗?”   梁应物看了一眼胡雪城,慢慢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胡雪城说:“其实时间的分割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不会说就是这么一幢房子,这样机械地来切割。我也没有完全搞清,但是,这样的情况有可能发生,以这幢房子为中心,方圆一百公里空间内的所有东西,上溯一百年,以人为例,这一百年间,当然会离开这一百公里,会在其它的地方活动,或者,在六十二年前,我还没有出生,但是我们的父母,他们也不在这一百公里范围内,但是这所有的一切,年都可以吞食,他可以选择性的,只吞我的父母而不吞我的叔叔,牵涉到底有多广,取决于它的能力,以及它的胃口。你刚才的问题,如果年吞了我的父母,在拉出一块来,那么可以肯定地说,我就不再是我。”   “你是说,你的父母都不一定最后成为夫妻,自然就生不出你。”   胡雪城想了想,还是摇头:“如果有那样的年,一定早死了。年最大的弱点,不是怕巨大的响声,巨大的响声只能让它受惊吓,把它逼退,而不能对他产生实质性的伤害。可是,如果被年吞下去的那块时间,如果和拉出来的那块时间,有明显的区别,而这种区别,明显到让这块时间内或时间外的智慧生命发现的话,就会引起年,这种存在于时间中,连生命组成也可能是时间的生物,其体内时间的紊乱,这样的紊乱足以致命。所以,年必须要设法,让自己排出去的那块时间,和原先那块时间,差别不大。由于年本省存在于时间中,所以是没有寿命这个说法的,存活时间越久的年,其修补排出的那块时间的技巧就越高超,因为技巧拙劣的,早已经被时间的反噬消灭了。而一头年的能力再高,也不可能准确到,你知道,精子和卵子的结合是多少亿分之一的偶然啊。”   “这样说来,古中国竟已经有人发现了这种生物的存在,他们敲锣打鼓把年惊走,是因为如果年把他们在内的时间吞了,他们以往的辛勤劳作就全无意义,因为年拉出来的那块时间里,他们可能什么也没干,或者更加倍地劳动。总之,一切就不在人的控制之中。甚至,人不再是以前的人。天,再厉害的凶禽猛兽也没法和年相比。”想到三次几乎被年当作食物吃掉,我的汗又冒了出来。   梁应物似乎看出了我的不安:“不用担心,如果我猜得没错,这只年,已经死了。”   “死了,不是说,巨大的响声无法对他产生危害吗?”我嘴里这么说着,忽然想到,要一只年死去的必要条件。联想到三本“那多手记”,瞬间全身涌起一阵冷颤,根根汗毛都仿佛竖了起来。   “你是说,那三本那多手记,的确是那多写的?”   胡雪城和梁应物对视了一眼,脸上浮起赞赏之色:“没想到我和应物讨论了几个小时的结论,你一下子就推断出来了。”   是了,那三本手记,是一个名叫那多的记者写的,而那个记者,已经被年吞噬掉了,而现在的我,只是被年拉出来的,被年拉出来的……   看到我的脸色变得难看,梁应物也露出了奇异的神色:“其实,被拉出来的,大概不只你。”   我猛地抬头看他。   “我,胡老师,我想,还有许多人。”   胡雪城微微点了点头。   “年这种生物,自从被发现存在之后,机构对此高度重视,因为这样的生命形式,远远超出了之前我们对生物的想象,而我也花了很多的心力,希望可以了解更多有关年兽的情况,进而,让人类在对时间、空间和我们生存世界上更进一步,年这种情况,只要能够有稍微详细一些的了解,我相信在相关领域就可以取得突破性的进展,这不是诺贝尔物理学奖的问题,而会是人类物理学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发现。”   我深有感触地点了点头,面对这样在时间中自如游曳,一吸一吐间能改变世界的生物,欧姆巴就显得太普通了。   “可是,与年走得越近,研究越深入,我就越心惊。一些证据让我们有理由相信,在远古时代,曾有许多年存在,那时与年共存的,是诸多现在在神话中的生物,《山海经》中记载的大部分生物,都曾经在这个地球上生活。但是,现在,这些生物已经完全找不到一丝痕迹,甚至在绝大多数人类的记忆和记载中,已经消失无踪。这很可能是年的杰作。我甚至怀疑,年有一种让世界趋于负熵的本能。”   “负熵?”这是个似有耳闻的名词。   “宇宙中的能量每时每刻都在不可逆转地耗散;任何孤立系统都会伴随这能量的耗散而趋于无序。这就是热力学第二定律。简单地说,这个世界正在混沌化,无序化,这被称之为增熵。增熵是绝对的,但对于某些局部来说,则有负熵,即越来越规律化的趋势出现。比如生物的进化,是由低级到高级,人类的进化,也是从无序到有序。但这种有序、负熵无法改变整个宇宙的增熵,因为如果要达成负熵,在这过程中,会产生的增熵要数倍于负熵。但是,我发现年所吞噬的时间流,其中往往包涵了大量的增熵,年仿佛要让这个世界不断规律化,一切不和谐的因素,都吞食掉,而替换上的,是一段又一段再正常不过的地球生物发展史,及人类发展史。”   “你的意思是,年把那些《山海经》中记载的怪兽,它们存在的历史,都给吞食了?”我听得目瞪口呆。像胡雪城这样严肃的科学家,居然作出了这种、这种反倒是像叶瞳会作出的推测。   “是的,而且不仅《山海经》中记载的怪兽,你知道,各民族都曾有着各自的传说,我想,年不会只盯着古老中国的异象。当然,这样一个伟大的工程,不可能由一头年来完成。而且,这样巨大的改变,很难不让人发现,随着人类的文明越来越进步,人的智能越来越高,年被发现的机会也越来越大,所以大量年受时间流的反噬而死亡,至今世界上,恐怕不会还有多少活动了。”   “而且,这种负熵化的本能吞食,不禁让我们开始怀疑热力学第二定律。这个宇宙,究竟会是一直增熵直到最终的热寂,还是,再我们看不到的另一面,有一些力量,可以做到绝对的负熵,从而使这个宇宙处于微妙的平衡状态。”梁应物补充说。   胡雪城对这个说法并没有反对,说明这位中国最顶尖的物理学家,和梁应物一样,对热力学第二定律有了挑战之心。   “如果我们这种假定存在,年有着优先吞食特异事物的本能,而X机构又是经常接触特异事件的组织,现在X机构又在着手调查年,这……不由让我们产生了一些担心。”   “担心……使担心自己会被吞食吗?”我问。   梁应物点了点头:“是的,就像刚才那样。”   我打了一个冷颤。   “因为这样的顾虑,所以,机构的高层最近决定,放弃对年的追查,停止一切相关研究活动。要知道,能从远古生存到今天的年,它的吞噬能力,或许一口就能把这个机构都卷进去还绰绰有余。”   我点头表示同意。经过了几次惊魂,我对年的可怕之处深有体会,能不碰,还是不碰的好。   “可是,在我看来,我们的考虑,太简单了。或许,这已经是第二次的考虑了。”   “第二次考虑?”我不明白胡雪城的意思。   “第一次考虑,就是……”   还没等胡雪城说完,我已经想到,脱口而出说:“是被年吞噬之前的考虑,现在年排出一段新的历史,我们这些生存在新历史,新时间流里的人,又作出了一次考虑。”   胡雪城郑重地点了点头:“他们……或者说,我们终究还是没有避过。”   我微微闭起眼睛,想象着,在那一个被年吞噬的时间流中,X机构,胡雪城,还有梁应物,还有一个名叫那多,经常遭遇奇异事件的记者,在面对年兽的威胁时,是多么的惶恐和无助,最终,他们被年兽吞噬,那一段和他们相关的时间、历史,就这样不见了。新出现的历史中,有同样名叫那多、梁应物、胡雪城的人,却已和他们再无半分关系。   “但是,当他们最终发现,年对人威胁再躲不过时,就想出了一个复仇的方法。”梁应物一字一句地说。这样说的时候,它的脸色黯然,是想起了那一个梁应物吗?   “复仇的方法,你是说,那三本那多手记?”   “是的,X机构以整个机构的实力,和年玩了一场博弈。由于那时年一定也威胁到了你那多,而你又是一个有着如此好奇心的人,所以,基于能生存到今天的年,必然懂得如何使排出的时间流与吞噬的时间流尽可能相似这个推测,他们有了一个计划。我想,我大致可以猜到是怎么干的。”   “年不能吞噬掉整个人类社会,所以,为了使其他人不发觉,替换上去的那段时间流里,一定也有我那多,梁应物和胡雪城老师,几个人的身份不会有太大的变化。X机构或许会有一些改变,比如规模可能缩小,处理的不可思议事件可能减少,但机构不可能消失,否则影响太广。”我顺着梁应物的思路一边想一边说。   “没错。人不会消失,但遇见的事情会不同,特别是,如果年会本能地消灭特异事件,那么那多在那时遇见的,第二个那多就未必会遇见。只要想办法让第二个那多发现异状,从而再次发现年,就会引起时间流的紊乱,从而杀死这只年兽。”   那个仿如隔世的世界,那前世的那多、梁应物、胡雪城所想出的计划,在我脑中渐渐清晰起来。   “而要把信息传递给重生后的那多是不容易的,这甚至是个不可能的任务。但是,你那位记者朋友,赵跃的调查,为我们揭开了这个谜团。这是个相当精彩的方法。通过许多人传递,一个个陌生人之间,逐一把信息传下去,只要这根链条足够长,长到牵扯出年兽无法吞食的庞大社会群,就自然脱出了年兽吞食的范围。而一段时间以后,当这几本手记再次传回那多手中,此那多,已非彼那多了。赵跃的调查在姚舒和石磊之间断了线,也就是说,那就是年兽的吞食范围,而给《萌芽》杂志的投稿,也一定是同样的方法,为的是双保险。”   “可是,既然三本手记是同时发出的,为何我收到的时间会不同?”我提出了疑问。   “我想,那可能是当手记从老的时间流传到新的时间流时,那交错的一瞬间,在时间上发生了跳变,所以在时间上产生了先后,甚至,三本手记你只收到两本,另一本不知所踪了。”   “可是,为什么不索性写一封信,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反要用这么迂回的方式呢?”我问。   “要是有一封莫名其妙的信件直接告诉你世界上有年,还会吞食时间又排出时间,你会相信吗?”梁应物反问。   我想了想,摇头。要是收到这封信,就算是再有好奇心,也会当成垃圾扔掉。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这样想来,我已经可以理解,为什么年兽的第一次出现是在萌芽杂志社。那是我解开真相的关键一步,这头年兽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想把我直接吞食,永绝后患。而刚才,则已经是最后的反扑,临死前的最终努力,所以才有那样不甘心的吼声。   一头不知存活了多少悠长岁月,自如穿行于时间洪流中的生灵,就这样被人类消灭了。   尾声   那天的晚上,本来该是我和王响见面,解决欧姆巴之谜。但却被梁应物要求,由X机构接手。我没有什么好几坚持的,和王响通了电话,由梁应物去接他。   任何案宗进了X机构,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原本是对外人一律保密的。不过由于我也算是参与者之一,和梁应物关系又甚好,后来还是从他口中得知,X机构为欧姆巴原虫设了一个局,把固态欧姆巴放在水槽里,放水后欧姆巴果然自动激活,变成液态通过下水道直向东海而去。只是那根下水道是机构特设的管道,在大约一公里远的地方设了一道阀门,把那些欧姆巴完全活捉。   没有机会完全成长的欧姆巴,耍起阴谋诡计,到底不是人类的对手。说到底,X机构再怎么也不能让这样一个巨大的潜在威胁有发展壮大的机会。而东海上的那一大块苯乙烯污染,就慢慢消化吧。   只是我心里还存着一丝疑虑,X机构这样让欧姆巴自己激活,再抓回来,一定是要再进行某种研究,这样的研究,对于另一种生物来说,必然是毫无善意的。万一真有哪一天,只要让这不知有多少亿的欧姆巴其中之一趁机逃出实验室,当它成长为海洋霸主的时候,其对人类的满腔愤怒要怎样宣泄呢?   这整个故事,我也完完整整告诉了叶瞳,算是履行了承诺,而且,她自己在遭遇坏种子事件的那次,也和X机构打过交道,尽管当时是让她不太满意的那种。所以,和她说到X机构,也没有保密的顾虑。叶瞳在听到关于年的部分,眼珠越瞪越大,总唉插嘴提问的她,在过程中微张着嘴一言不发。   其实,后来,和叶瞳、梁应物一起反思整个事件,对年的特性进行更深入思考的时候,还是会有各种疑虑和想法冒出来。在我们的理解中,年是怎样完美地把时间流从整个世界的时间中分隔出去,又替回一块新时间流而不被人发现,实在是非常困难。因为在现金这个人与人有千丝万缕联系的社会,牵一发动全身,一个人的变化,会如水波般荡漾到所有人,根本不可能有完美切割的办法。除非每一个切面,都只有微小的变化,微小到两边都无法察觉的地步,这样一来,边缘微小的变化,演变到中央,就可能会产生相当的不同,而这样的不同,要发觉就相当困难了。但即便这样,年需要有多大的智能,多缜密的思考,才能让每一丝时间切面都近似完美?这样的能力,当今世界运算能力再高的超级电脑都远远不及。又或者,年所采用的方法,已经完全超越了我们的想象,毕竟这生活在时间中的生物,对时间的本质的把握,超越现金人类的认识太多太多。   而被年替换出来的那块时间,究竟是怎样创造出来的,也让我们反复讨论许多次。如果说年有这样开天辟地一般的造物能力,实在是让我们无法想象。联想到铁牛重临中的异世界经历,我提出了一个让梁应物和叶瞳都相当认同的设想,那就是年并没有所谓创造时间的能力,它只不过从无数个平行世界中,挑选出一段尽可能相近的时间流,拼接到我们的世界。也就是说,被年吞食进去的人和物,并不会死亡或消失,而是到了另一个世界中,继续生活。   那三篇不是我写的那多手记,现在已经被我熟读无数遍,牢牢刻在了我的脑海中,就好似我真的经历过这些似的。有时候我会对比写那三篇手记的那多,和我这个那多,有什么区别。总结下来,除了前一个那多比我早生一两年,字写得比我差外,性格几乎完全一致,一样的充满好奇,一样的具有冒险精神。如果不是这样,恐怕我也不会有兴趣追查这些那多手记的奥秘,那神秘的年兽也不会曝光并终受反噬而死。   这世界上还有没有年兽?虽然我们消灭了一头,会不会有其它的年再次注意到我和X机构,从而又一次把我们吞食,让我们跌入未知的深渊?谁都无法预料。但肯定的是,我不会为了这样潜在的可能,而放弃让我越来越有兴趣,已经欲罢不能的,对这个世界真相的追寻。 【书名】亡者永生 【作者】那多 【文案】 上海遭遇绝密疫情,那多的父母所在的小区被严密封锁,隔绝一切内外联系。一场比禽流感更凶猛百倍的病毒从天而降,感染者迅速死亡,死状异常恐怖。这种神秘的病毒最初只会感染动物,不久之前人类也开始得病,但不具传染性。而在上海的这场灾难表明,病毒正在迅速地变异中,它是否会最终演变成一种高传染的病毒,从而成为全人类的一场浩劫? 【正文】   上千只蟾蜍自我爆炸 怪异行为困惑科学家   据法新社4月23日报道,最近几天,德国境内出现了一种怪异的、令人无法解释的现象:上千只蟾蜍忽然自我爆炸,将内脏弹出一米高的地方。这种奇怪现象使得德国科学家和生物学家困惑不已,他们通过研究,始终无法解释蟾蜍自杀的原因。   根据大量来自德国兽医和动物福利工作人员的报道,生物学家们发现,至少1000只蟾蜍忽然不断膨胀自己的身体,直至将身体鼓至极点,最后爆炸。它们的内脏也在爆炸中弹至一米高的地方。而德国汉堡市奥顿纳地区的蟾蜍自我爆炸现象最为严重,在当地一湖中,竟然浮满了蟾蜍尸体,而这片小湖也被称为“死亡之塘”。   目前,汉堡市有关部门已经禁止市民使用这片小湖。每天凌晨2点至3点,一名生物学家被派至湖边,观察这些自杀蟾蜍爆破时的情景。汉堡市北部自然保护社会观察和研究机构的成员沃纳·斯莫尼克称:“这简直像一部科幻电影,它们忽然膨胀、爆炸,它们的尸体比普通蟾蜍尸体扩大了3.5倍。”   目前,生物学家推测了蟾蜍自我爆炸的原因,其中包括:这种蟾蜍感染上了一种未知的病毒。   2005年04月25日 北京青年报   上海老洋房天花板现七只骷髅   23日,位于上海西宝兴路的一栋老洋房在拆迁时,工人们在天花板上发现了7个骷髅,目前警方已介入调查。   23日中午11时许,记者接到报料后赶到事发地,发现骷髅的张先生告诉记者,他和老伴散步时,发现一处拆迁工地附近的路边竟然有一颗人的头骨。张先生向工人询问后得知,这颗骷髅是拆房工人从旁边的一幢老洋房中发现后丢弃在路边的。记者看到,尽管已经有多处破损,但是可以确定是人的头骨。   据一名工人介绍,前天下午4点多,工人们在拆除老洋房时,在房子二楼天花板和屋顶之间的夹层里发现了这些骷髅,当时一共发现了5颗,工人们在清理过程中弄碎了两个骷髅。   记者采访过程中,几名工人热心地向记者指出发现骷髅的地方,没想到的是,在发现5颗骷髅的二楼屋顶夹层,他们又发现了两颗骷髅。一名工人拿着刚发现的两颗骷髅和另外两块骨头给记者看,记者注意到,包裹骷髅的是1967年5月17日的报纸。   据拆迁工人称,第一次发现的5颗骷髅中除两个已破碎外,另3个已于昨天被警方取走进行调查。   2005年7月25日上海青年报一, 序曲·从死神手里逃脱的人   阴天。   我讨厌阴天,坏天气总是影响心情。这个故事在坏天气里开始,预示着接下去的一切都不太妙。   但我在接那个电话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这点。   “真是太谢谢了,好样的,我看你来当记者也一定能干得很棒!”我毫不吝啬地抛出褒美之词。我知道他就喜欢听这个。   “呵呵,哪里,只是提供个消息,你的稿子写得才真叫好,什么时候我能你后面挂个通讯员的名字就心满意足啦。”花花轿子人抬人,老贺立刻就还捧我一把。   “当个爆料人不是也挺不错吗,你这个消息肯定有奖金,至少五十,我努力一下,看看能不能上一百。”   “哎呀,哎呀,这怎么好意思。”不用看,我也能猜到电话那头的嘴咧得有多大。   “应该的,以后有这种消息可要第一个告诉我啊。”   “那是当然。”老贺保证。   这种事情是互利的,消息要是传得晚了,被别家报纸先发出来,或者我们跑卫生的丫头通过其它渠道知道了,他的爆料费也就泡汤了。   “那个病人,他原来得的真是绝症?”我再一次向他确认。   “错不了,我们瑞金医院组织了专家会诊,绝对是海尼尔氏症,极罕见的绝症,全世界没听说有谁得了这毛病还能好的,这是首例。虽然这病好得有点莫明其妙。”   “好,我下午就过来采访。”   又踩过界了,没办法,为了生存嘛。挂下电话我这样想。   本来这种医疗新闻当然是得由跑卫生的记者采写,不过嘛,现在通过我的线人打热线电话曝料就不同了,只要是读者打的热线,我这个机动部记者都能采访。   我手上捏了好几个线人,或者用唬烂人的称法叫“深喉”。平时隐藏在各行各业,有风吹草动就会向我报信,比如这个老贺,虽然人在瑞金医院,但基本市中心的大医院都熟,平时没事就给各医院的熟人打电话,探听新闻线索。当然,“深喉”们之所以这样积极,除了我的个人魅力之外,爆料费才是关键中的关键。动动嘴皮一个月就能多几百元甚而千多元,何乐不为。   再多培养几个,我就不愁没稿写了。   中午吃饭的空隙我在网上查了一下海尼尔氏症,没什么有用的信息,或许是这个病太专业,又或许是我把这个音译的绝症名称弄错了哪个字。   全身器官萎缩,并很快衰竭?去瑞金医院的路上我琢磨着老贺简单告诉我的海尼尔氏病症。听起来很可怕的样子。居然突然就好了,连主治医师也摸不着头脑?   有点意思。   “瑞金医院惊现奇迹,致命绝症莫明康复!”我已经想好这篇新闻的标题了。没错,就是要耸动,就算采访下来没什么稀奇,也要把标题起得“弹眼落睛”。   内科门口排了二十几个等候看病的人,走进诊疗室的时候我觉得后背有点发凉,他们一定在暗骂我这个不排队直接冲进去的小子,如果知道我将要耽搁他们的医生至少十几二十分钟,更恶毒的诅咒会汹涌而至的。   老贺早已经给我的采访人——林医生打过招呼,等他看完当下一位病人,我就坐到了他对面的板凳上。   “老贺说您就是那位患海尼尔氏症病人的主治大夫,我想来多了解些情况。”表明身份后我问他。   “你们的消息还真是灵通啊。”这位脑袋微秃的中年白大褂显得有些惊讶:“病人昨天才确认康复,你今天就赶过来采访了。”看来他并不知道老贺的“深喉”身份。   我当然不会说破,只是笑一笑,很高深的模样。   “不过这真是一个奇迹,奇迹啊。”医生的手开始挥动起来,声音也比刚才响了些,我这才注意到他的眼睛里满是血丝。   他很亢奋,或许他已经亢奋几天了。   “先说一下这种病吧,罹患海尼尔氏症并不是因为什么病毒入侵,而是先天性的。以遗传学的角度说,就是基因先天有缺陷。在大多数时候这种缺陷并不会给人带来麻烦,但如果不走运在某个时候被激活的话,免疫系统就会出问题,大问题。最终导致全身器官,特别是心肝肺肾会缓慢衰竭。一个更奇特的现象是,虽然海尼尔氏症的起因不是病毒,但患海尼尔氏症的患者特别容易吸引一种特殊的病毒,这种病毒无法在健康人体内存活,但却能在海尼尔氏症患者的内脏里繁殖兴旺,而这将进一步加速器官的衰竭。”   “没有治疗的方法吗?”   医生迅猛而快速地摇头。   “在此之前,从罹患海尼尔氏症到死亡,最长的纪录是七年。通常患者在两年里就会死去,当下的医疗手段能做到的只是尽可能延长这个时间,代价是患者会因此而活在痛苦中,并且最后也不免一死。”   “那这位患者患病有多久了,对了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患者叫程根,是个做生意的,大概平时太忙,身体不舒服一直熬着,等到确诊已经发展成中期。这种病药物的效果本来就有限,一周前做会诊时,我们的意见是最多还能活十个月。前几天他儿子还陪着的时候,程根已经虚弱到连走路都要人扶着了。”   “哦?这么说程根康复的时候他儿子不在?”   “是的,听说是生意上的事情急需他去处理,飞到广州去了,老爹的奇迹恢复会给他个大惊喜。”说到这里林医生脸上露出笑容。他是真心为病人高兴,医者仁心,但现在并不是每个医生都能像他这样。   林医生的笑容只停留了两秒钟。他猛一拍没剩几根头发的后脑勺,说:“哎哟不对,他儿子还不知道程根得的是绝症呢,程根叮嘱我们院方不能把他的病情告诉他儿子,小伙子一直以为他爹只是肾病发作。”   “啊……”我张了张嘴,本来是多好的现实桥段啊,还想写进稿子里呢:“那么,程根好起来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医生点点头:“前天早上,护工扶他去上厕所的时候,不小心滑了一跤,连带着把老头子也摔了出去,那个护工吓坏了,没想到还没等她站起来去扶,老头子哼哼着自己爬了起来。护士不放心给他做了简单的检查,竟然发现各项指标比五天前检测时好了许多。我当时听到这个消息吓了一跳,下午就安排再做一次全面检查。结果……”说到这里,林医生的眉毛皱了起来,微微摇了摇头,仿佛直到现在,仍然对检查结果感到惊讶。   “结果怎么样?”我很识相地配合问道。结果当然是病好了,不然我到这里干嘛来了。   “用个不恰当的比喻,程根的内脏器官就象被打了兴奋剂,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恢复中。他的心脏现在强壮地像个三十岁的人。”   “哦?”我有些意外,原来不仅仅是康复啊,听他的口气,这个程根的年纪总有五六十了,现在居然因祸得福,内脏变年轻了。   不过我觉得林医生也象被打了兴奋剂,他的手一直在比划着,在我看来有些可笑。   “会不会……只是暂时现象?是回……”这么说好像不太妥当,我及时地住了嘴。   “你想说回光返照?”林医生失笑:“怎么可能,我们不会把表面现象和本质好转搞错,所有的数据都表明,他正在从根本上好起来。”   “真是个奇迹。”他再次啧啧赞道。   “这么说来病情突然转好,并不是因为用了药物或什么其它的医疗手段?”   医生的表情有点尴尬:“是的,其实我们现在依然很纳闷,发生转变的这段时间里我们没有换药,病人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行为,突然之间就好了,此前没有半点征兆。我只能说这是个奇迹。现在院方正在努力留程根在医院里多住段时间,一来再多观察段时间比较稳妥,二来如果能找出他康复的原因,或许海尼尔氏症就不再是绝症了。”   说到这里他又兴奋起来:“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不,你不知道,先天性的基因问题被神秘地解决了,而且只用了两天,这是颠覆性的。如果我们能知道为什么,不仅海尼尔氏症,有太多其它的绝症也将有希望。”   我挠了挠头,如果这真是个奇迹的话,就不要对破解它抱太大的希望。这个世界上神秘的事情可不止一宗两宗,现今的科学离破解它们还远着呢。   当然我不会阻了医生的兴头,作为目睹奇迹发生的人他显得有点狂热了。医生喋喋不休地和我说了一堆专业内容,比如什么什么指数恢复到多少,海尼尔氏病出问题的DNA第23对螺旋体修复到底有多少可能性等等。我却已经无心多耽误门外看诊病人的时间,在他这里的采访内容已经差不多了,接下来该去看看那个不知走了什么运的老头子。   医院里的空气让我的胸口越来越憋闷。急诊走廊里排满了病床,走过仰天的苍白的脸,我仿佛听见无声的哀嚎。   就在旁边,一具枯瘦的身体躺着,葡萄糖一滴一滴渗进干涸的手里。他的嘴唇灰涩,睁着黄浊的眼睛,里面全是木然。我只扫了一眼就赶紧挪开,加快了脚步,直走到电梯旁才呼了口气。刚才那种地方的空气,我可不想吸进肺里。   “叮”,电梯门开了,一张床被推出来,躺着的人被盖上了白布。我连忙让开。推着床的两个护士在说笑着。这样的地方,生和死离得太近了。   我要采访的程根在五楼,居然是特护单人病房,这里每天的费用可是相当昂贵的,想起林医生说这病人是经商的,大概生意还不小吧。   门半开着,我敲了敲走进去,一个穿着病号服的老人坐在沙发上看杂志,脸膛红润,气色不比我差。听见声响他放下杂志,向门口望过来。   “您好,我是晨星报记者那多,祝贺您,身体明显好转了,能否接受我的采访,所有的医生都觉得这是个奇迹。”   程根笑了,一开口就中气很足:“没问题,我正闲得发荒,要不是医院坚持,我真想今天就办出院手续,有人愿意陪我老头子聊天再好不过了。”   我在他旁边坐下,把名片递过去,笑着说:“您看起来可一点都不像病人。”   “还真没想到能再活过来,住进医院里感觉一天比一天没力气,以为这辈子就快到头了呢。”   “您能详细说说吗,您的职业,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得病的,这两天突然好转是怎么回事呢?”   “我啊,以前搞建筑工程,最近一两年么房地产也插一脚,平日里总是从早忙到晚,操心的事太多,人老了气力不如从前也是当然的,这一年多身子明显虚下去,却没往别处想。一个月前走着走着脚一软摔在地上,才决心好好查查,不想得了个怪毛病。至于怎么好的,连医生都搞不明白,你问我不是白问吗。”   “您自己的感觉呢,有什么征兆吗?”   程根苦笑:“大前天晚上睡觉前,还一点起色都没有,医生开的药吃下去也没什么用,林医生说心情很重要,心情好的话对病情会有帮助,可是明知道自己再怎样都活不长了,心里又有许多事情放不下,我也没那么快看得开。一觉睡下去,做了整晚的乱梦,早晨醒过来浑身湿透,没想到精神反倒好起来,胃口也大了,医院里的早饭吃完还觉得不够,叫人去外面买了大饼油条豆浆来吃。吃完早饭去上厕所,其实我已经觉得可以自己走了,那个护工一定要扶着我,结果她自己脚一滑连带着把我也摔出去。嘿,那个护工最多才四十,结果她还没爬起来我先自己站起来了,她两个眼珠子瞪得溜圆呢。”说到这里,这个在鬼门关前走了一次的老人哈哈大笑起来。   “要是我也得看得眼发直。”我笑着说。   “我觉得自己胳膊腿的力气又回来了,毛病好不好,看饭量就知道,这两天我每顿吃三碗白米饭。小护士到病房里给我做简单检测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有希望了,昨天早上林医生正式告诉我,我正在康复,而且速度很快。这就么些,我自己也糊里糊涂,像做了场梦似的。”   病好了,医生和病人却还是稀里糊涂的。不过这也好,新闻写出来更有传奇性。   “林医生告诉我,他本来认为您只有不到一年的时间了,您原本打算用这些时间干什么呢,而现在奇迹般康复,可以说再世为人,想法和从前又不一样了吧?”   程根沉吟着还没答话,病房门就被“呼”地推开了。   一个比我胖两圈的肥男快步走进来,下巴上的肉一颤一颤。他瞪大了双眼看着程根,一脸的惊讶。   “爸,听医生说,你的病……好了?”   程根的脸却板了起来:“怎么你这几天都不打个电话回来,那边情况怎么样不汇报,你爹死没死也不管。”   胖子脸上抽动了一下,说:“我这不是赶回来了吗,你,你的病真好了?”   “你还盼我好不了?”程根的嗓门一下大起来。   没想到这老头刚才对我还和颜悦色,儿子一来就变了脸。我在旁边看他这么训儿子有些不自在,开口说:“您父亲的海尼尔氏症已经康复了,这可是个奇迹啊,我是晨星报记者那多,就是为了这个来采访程老先生的。”   “海尼尔氏症?这是什么?不是说,不是说是肾病发作吗?”   看着胖子张大的嘴,我这才想起刚才林医生说,程根一直把真实病情瞒着家人,没想到被我一溜嘴泄了实情。好在程根的病好了,不然就捅篓子了。   “哎呀。”我讪笑着,向程根做了个抱歉的表情。   “反正现在病也好了,告诉你也没关系,你爹可差点就死了。”   “啊。”胖子的表情突然紧张起来,身子也抖了一下。   没想到他爹对他这么不客气,他还真是个孝子呢。虽然程根好好地在这里,他儿子却连脸色都有些发白呢。   等程根大概说了海尼尔氏症和这两天发生的奇迹,胖子的神情依然颇有点不自然。   “爸,你该早告诉我和妈的,哎呀,你这能瞒多久!”胖子捏着拳头,连连地摇头。   “去,早说有什么好,你看我现在多好,早说你娘指不定担心成什么样。还有你,你那副样子怎么能让我放心,本来想等你接手公司一段时间,上了正轨再说的。对了,这次竞标怎么样,拿下来没有?”   “啊,那个……”胖子支支唔唔。   “什么这个那个。”程根大声喝斥着。   胖子瘪着嘴巴,满脸惶然。   “是不是没标下来?”   “嗯。”   “你这个没用的东西,不是告诉你这个工程非常重要,非常重要,一定要拿下来的吗?”程根“霍”地站了起来,把他儿子吓得往后退了两步。   “我生你有个屁用,你说,你说你在德国都读的什么书,读到哪里去了,就会问我要钱,女人倒是换了一个又一个,你这里面都装了什么东西,浆糊?还是狗屎!”程根用手指猛点胖子的脑门,把胖子戳得面色如土。   “还好,还好我又活过来了,否则我这十几年辛辛苦苦,不都得被你败光!你这个项目经理不用再做了,回去从工地上做起来!”   我在旁边坐立不安,这架势,我是走还是留?   “你先出去,我这还有客人。嗯,回去告诉你娘我病没事了。”   “哎。”胖子如逢特赦,急忙转身出去。   程根坐回沙发上,呼哧呼哧喘着气,我真担心他病情复发。   “我这儿子啊,恨铁不成钢,让你见笑了。”程根说。   “呃,您对儿子挺严格啊。”我不知该说什么,程根对儿子的态度,实在是……不知这胖子以前都干了什么事,让他爹这么怒其不争。   “这小子,咳,不提他,咱们接着聊。”   我又问了些问题,程根一一答了,我觉着差不多了,就告辞离开。   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天已经下起了小雨。   我看见程根的儿子正靠着医院的外墙抽烟。他的头发耷在额上,看起来已经在雨里呆了一会。   他皱着眉头,很不痛快的模样。烟已经抽到了尾端,他扔下烟,踩了几脚,然后转过身,对着墙做了个让我吓了一跳的动作。   他狠狠地对着墙踢了一脚。   这么大的怨气?我摇了摇头,转身离去。这些东西,我是不会写进新闻稿里的。   走开的时候,我听见背后传来一声低低的咆哮,接着又是“砰”的一声。我想他往墙上踢了第二脚。   耸动的标题和戏剧性的内容,使我这篇稿子最终上了版面的头条,老贺的奖金也出乎意料地升到了一百五十元,皆大欢喜。   “看不出来,已经有我的三分火候。”苏世勋跑过来和我勾肩搭背。   我连忙抖落他粘呼呼的胳膊,这根贱草最近越发的贱起来,在这样下去和他并列的另一大贱客文艺部王柳就快赶不上了。   记得苏世勋刚进报社的时候,晨星报只有文艺部王柳号称贱人王,和狗仔王王动并称双王。王柳和我不是一个部门,一般也烦不着我,苏世勋就不同了,进我们部第二天就让我见识了他的本色,至今记忆犹新。   那次是在厕所里,他站在我旁边,来回看看我们两人的小便池,忽然说了一句:“英雄所见略同。”如果是今天我完全不会去理他,那时我琢磨不出他是什么意思,又不知该怎么发问,只好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苏世勋哈哈大笑,一连尿一边伸手拍我的肩膀,说出下一句:“男人都需尿尿。”很是震撼了我一下。   “三分就不错啦,放眼天下有谁及得上你五分的?”没什么事就配合他一下。   苏世勋还真摆出一付认真思考,掐指算人头的模样,半晌后微微摇头,仰首轻叹一声:“寂寞呀。”转身背手踱开。   我不由感叹,这活宝的台词还真是多。苏世勋就像块口香糖,扔到哪里都能粘住,人缘倒是相当不错。   桌上的电话突然响起来,抓起听筒,飘出前台小姐甜甜的声音。   “那老师,有人找。”   新闻中心的门口,一个和我高矮仿佛但敦实许多的男人冲我点点头,可我却完全不认识他。   “你是?”我问。   他拿出个小本子面我面前摇了摇。   “有空吗?”   那是警官证。   报社的小会客室隔音效果相当不错,门一关,外面的嘈杂声就被过滤了大半。   短短的一段路走来,我飞快地想了一遍最近的所作所为,还是没猜出这位警官会为了什么事情找我。   “有什么事吗?”   “先认识一下吧,我叫郭栋,东郭先生的郭,栋梁的栋。市局特事处副处长。”他伸出手。   “呃,我你应该已经很了解了吧。”我一边和他握手,一边琢磨这个特事处是干什么的。   “有一点了解。”郭栋笑了笑,摸着下巴上青青的胡子茬说:“从昨天晚上到今天上午我一直在看有关你的材料,本来应该等你下班再来拜访,不过看了你以前干的那些,屁股坐不住就直接过来了。”   “我的……材料?”我皱起了眉头。   “带领一群大学生从神农架的人洞里安全返回;在青海对‘种子’的攻击;就在前不久还为了调查二十年前的一宗悬案,而远赴福建顺昌。”郭栋细细历数的样子让我出了一身冷汗。   “此外,还怀疑与印度马哈巴利普兰的一宗盗墓案有关,涉嫌帮助一位女性从精神病院里逃跑,并且与许多神秘人物与组织有着联系,其中包括……”说到这里,郭栋绕有兴致地眯起眼睛看着我:“可能包括非人类的智慧生命?是真的吗?”   “你说呢,呵呵,呵呵,我只是个普通的小记者。”我干笑着,心里却明白,他既然能说出这些,赖是赖不掉了。   郭栋笑了:“普通的小记者吗,那多先生,你可太谦虚了。不过,您不用有什么顾虑,特事处是新成立的部门,在以后一定会有麻烦到的地方,我这是套交情来了。”   我心里踏实了一些,问:“那些材料,是从哪里来的?”   “是兄弟单位转过来的,嗯,你大概也能猜到吧。”   我点了点头,他刚才说的那些,多是与我那好友梁应物有关的经历,而梁应物,正是X机构的成员。   “只是我所看到的关于你的材料,虽然打印出来有厚厚一叠,但其中多有含糊不清之处,显然你那些精彩之极的经历,就连那个机构,也难窥全豹吧。”   “哪里哪里,有什么精彩之极,一定是写报告的人加了许多想象,夸张了,我只是运气不好,总是碰到些古里古怪的事,其实可没啥本事,你来找我,多半是要失望的。”我赶紧把自己往差里说,天知道多出一个特事处,以后要给我找来多少麻烦。   “咳,戒心这么重,虽然以后要找你帮忙,但以你的性子,多半也是乐在其中吧。至于你的本事,老王可是很推崇呢。”   “老王?”   “王茂元啊,我还跟他学过犯罪心理学,算是我师傅。”   “啊。”我的表情松驰了些,王茂元是个退休的老刑警,专门研究犯罪心理学,不久前发生在我一位朋友身上的突然返祖异象,没有他的帮忙,没那么容易解开谜团。他可是个不错的人。   “我这么过来也实在冒昧,你也还要工作,这样,今天晚上我请你吃饭,咱们饭桌上再聊。到时候你得给我说说,你是怎么破了四二三案的,那可是让多少个老刑侦都苦思不得解二十多年的奇案啊。我估计老王那里你都没全说。”   我给了他一个笑容:“怎么,你那些材料上没写吗?”   郭栋摆了摆手:“上面不清不楚,偏又让我心痒难熬。就这么说定了,地方你定。这是我手机,等你电话。”他写了个号码给我。   “这……好吧。”麻烦上了身,推也推不掉了。   饭桌对中国人来说是件奇妙的法宝,尽管我心里对这个郭栋扔保持着距离,气氛比下午总要好一些。   我发现郭栋的眼睛是习惯性眯起,很容易给人老奸巨猾的感觉,不过在我说围绕在四二三案旁的迷雾是怎样被一层层拨开的时候,他的眼睛也越睁越大。   我看他的表情实在有些好笑,问:“说起来,你这个特事处不就是专门处理此类事件的吗,相信以后会碰到更匪夷所思的事情,现在手上有什么案子吗?”这话一说出去我就后悔了,饭桌让我太放松了,特事处这个衙门的水决不会浅,对这个副处长说话可得小心。   郭栋脸上果然露出为难之色。   “哦,不能说就别说了。”我赶紧说。   “这个,不是不能说,而是……和你想的有些不一样。”郭栋的脸上浮起一丝苦笑:“现我们这个部门刚成立没多久,还没接手什么特殊案件。我下面的队员们正在磨合,所以只是接了几宗小案子。倒是和普通刑案有点不一样,我说一件你就知道了。”   此时酒足饭饱,刚才我说得口干舌燥,现在角色易位,既然他开了口,我就摆好表情准备听听这火热新出炉的特事处正在办什么奇案。   “是上个月的事,啊对了,我正带着这案子的材料。”郭栋从随身的公事包里翻出张纸递给我,是份报纸的复印件。上面的一个新闻被笔圈了出来。我看了眼报眉,是七月二十五日的《青年报》。   上海老洋房天花板现七只骷髅   23日,位于上海西宝兴路的一栋老洋房在拆迁时,工人们在天花板上发现了7个骷髅,目前警方已介入调查。   23日中午11时许,记者接到报料后赶到事发地,发现骷髅的张先生告诉记者,他和老伴散步时,发现一处拆迁工地附近的路边竟然有一颗人的头骨。张先生向工人询问后得知,这颗骷髅是拆房工人从旁边的一幢老洋房中发现后丢弃在路边的。记者看到,尽管已经有多处破损,但是可以确定是人的头骨。   据一名工人介绍,前天下午4点多,工人们在拆除老洋房时,在房子二楼天花板和屋顶之间的夹层里发现了这些骷髅,当时一共发现了5颗,工人们在清理过程中弄碎了两个骷髅。   记者采访过程中,几名工人热心地向记者指出发现骷髅的地方,没想到的是,在发现5颗骷髅的二楼屋顶夹层,他们又发现了两颗骷髅。一名工人拿着刚发现的两颗骷髅和另外两块骨头给记者看,记者注意到,包裹骷髅的是1967年5月17日的报纸。   据拆迁工人称,第一次发现的5颗骷髅中除两个已破碎外,另3个已于昨天被警方取走进行调查。   “哦,就是这个案子?”我扫了一眼问他。这个新闻我是知道的。   郭栋点点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那么多年过去了这事情要查清楚很麻烦。这几个骷髅头照我推测多半是哪个医生带到家里的医学标本,现在是不能这么干了,但几十年前这样的事并不罕见。即便真有刑案在上面,也早已经过了追诉期,查出来也不能拿凶手怎么样。说白了,这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转了一圈就扔到了我们处手上。”   “也不能这么说,你不知道,我经历那么多事情,许多虽然看结果很耸人听闻,但开始介入的时候并不显山露水,所以没准你真能查出什么有意思的东西来。”这么说纯粹是安慰他,这个世界总的来说还是比较正常的,想要发现不正常的地方得有很好的运气才行。   “你有什么忠告吗,如果真的查到什么东西的话?倒不是指这宗案子,不过这个部门成立了,以后总会碰到的。”   “别太相信表面的东西,常常我以为‘就是这样’的时候,才只是冰山一角而已。另外么,不要轻举妄动,有些人如果象对普通犯人那样直接去抓的话,恐怕会有大麻烦,说到底成立特事处应该是为了加强这个社会的稳定吧。”我总要说些什么,表示我对这个部门的善意。   “那是当然。”郭栋说。   “暗世界,我喜欢这么称呼由那些人和那些事组成的天地。暗世界也是有规则的,你需要去慢慢的熟悉。我有些朋友,他们可能不愿意直接和警察打交道,但偶尔帮帮小忙还是可能的。”   郭栋点点头,他的眼睛又眯了起来,这样的视线总是让人觉得意味深长。   这顿饭吃了之后没几天,我的一位朋友不告而别,梁应物告诉了我一些事,这让我对那宗四二三案的判断完全颠覆了。想起对郭栋所说的“冰山一角”之语,真是一点都没错。这事情我写在另一本手记里,和这个故事并没关系,就不再多说了。   接下来的三个月过得很安稳,并没有什么糟心的事情让我碰上。夏日的暑气几番折腾,终于消散殆尽,气温迅速地降了下来。十一月的上海,我拐进报社的大门,手冰凉冰凉。已经有初冬的感觉了。   手机响起来,我看了看号码,不认识。拿起来“喂喂”几声,却没有声音。这大楼里有些角落的信号不太好。   走到自己的办公桌,撂下包打开电脑,我拎起电话拨回去。   “请问哪位刚才打我手机?”   “那多啊,我是王阿姨。”   我愣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这是我妈的朋友,住的离我父母家不远,和我妈一样都退了休,时常找我妈聊天打发时间。   “哦,王阿姨啊,有什么事吗?”   “莘景苑被封锁了,上午我想找你妈结果不让进,安保也换了,我一个都不认识。你知道出了什么事吗?”   “什么?”我大吃一惊。莘景苑就是我父母住的小区,三天前我还回家看过他们,封锁?怎么回事?   “我联系不上你妈,所以想问问你。”   “我也不知道,不过谢谢你了王阿姨,我这就过去。”   挂了电话,我忙往家里拨号,是忙音。打父亲的手机也接不通。我急起来,抓起包连电脑都顾不上关,冲出了报社。   二,铁幕·突入封锁区   “会是什么事?”在出租车上,我不断问自己。   父母所在的莘景苑小区在上海地图的西南角,从外滩打车过去要一小时。这段时间里我没心思看风景也打不了嗑睡,不断地拨家里电话和父亲手机,都无法连上。   车在小区门前停下,我付了钱,快步走下车。   在车上的时候我就看见了,小区的大门口两个保安站得笔直,果然不是原先的面孔了。后面的小区花园里空空荡荡,一个人都看不见。空气里弥散着一股呛人的刺鼻气味。   我刚一靠近,一个保安就斜跨一步,伸手把我拦住。   “这里现在被封锁了,不能进去。”   “可我住这里啊。”我急道。   “未经许可,任何人都不能进。”他再次强调,语气里没有一点通融的余地。   “你是什么物业公司的,这里原来的保安呢?”我拔高声音问题。   他沉默以对。   我急了,拔脚往里走,伸手去推这个死挡在我前面的保安。   另一个保安也上来了,两个人一起把我夹在中间。   我缩回了推攘他们的手。   这两个人,他们保安服下面,腰里鼓鼓的是什么!   那个手感……   想起刚才他们笔挺的站姿……   “你们是军人?”我沉声问。   沉默。   我吸了口凉气,这么说,封锁莘景苑的是部队,而他们着保安装,显然是不欲引起普通市民的注意。   “那出什么事了,能告诉我吗?”   “不能。”   我从包里找出记者证递过去:“我是记者,能不能……”   还没等我说完,粗糙的大手就把记者证直接推了回来:“这里已经是管置区,不接受任何媒体采访。”   靠,油盐不进啊!   面对他们衣服下面的枪管,我怎么也没法硬闯进去吧。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十六号楼三零二有没有出事,我父母住在里面,家里电话和手机都打不通。”我放软了态度希望能打动他,得到点消息。   战士看了一眼,说:“打不通是正常的,管置区内居民电话线被切断了,手机讯号也被屏蔽掉了。”   “啊。”我更吃了一惊。这么说来虽然未必是我家里出事,但采取这么极端的方式隔绝内外联系,一定有大事件发生了。   我悻悻地离开小区大门,贴着围墙走。父母被困在里面,说的严重点是生死不知,我这作儿子的平时自诩神通广大,现在竟一点用都没有吗?   看着旁边的围墙我动过几次翻墙进去的念头,这墙不算高,跑几步脚一蹬应该有希望,但最终我把这想法压了下去。小区看样子已经被军管,里面多半看得很紧,而且我隐约记得小区是有红外线防盗系统的,这样的话我一翻墙就得被监探系统发现,看站岗那两人的态度,绝对没我好果子吃。   终于决定先回报社联系各方关系打听消息,谋定而后动。这时候我已经快绕了小区一圈,前面不远就又是大门,可停在人行道边的两辆奥迪车让我心里“喀噔”震了一下。   都是沪A的蓝色车牌,一个是个位数,一个是十位数。   在中国,车牌靠前的都是政府要员的官车,在上海,沪A00800以内的,都至少是局级干部。而这两辆,毫无疑问,是上海市副市长以上级别官员的车,特别是那辆个位数车牌的,难道说……   看来这里面发生的事,要远比我想象的严重得多!   回到大门口,向两个乔装打扮的保安看了一眼,准备招手叫出租回报社,却又见一辆奥迪A4在封锁带前停了下来。牌照是沪A006**.   车上下来两个男人,其中一个居然金发碧眼,是个相当英俊的外国人。   他们两个和门口的战士说了几句,就见刚才把我挡得死死的那名战士拿起步话机开始呼叫起来。   我立刻放弃了叫出租车的打算。这两个明显是知情人,看看再说。   两人并没被放进去,而是站在封锁带前,象在等待着什么。   过了四五分钟,一个人从小区里走了出来。看到这个人的装束,我大吃一惊。   从头盔到鞋子,一整套密封防护服!   这代表什么?   我立刻联想起2003年那场让所有国人都记忆深刻的灾难性传染病。   现在是没有SARS了,但这几天报纸上连篇累牍报道的是什么,让我们报社那个跑卫生的小丫头跑断腿还拿了好几笔好稿奖金的是什么?   禽流感!   我不由打了个冷颤。   昨天的官方数据,是内地有两例疑似,其中一人死亡。   上海不是没有吗?难道……   穿防护服的和外国人寒喧几句,拿出带来的一套防护服让他换上。送外国人来的那个则重新坐上奥迪离开了。   我又等了十分钟,见没其它值得注意的,就叫了出租车回报社。   坐在车上我定下心来的时候,才发现尽管我的第一感觉是禽流感在上海爆发,但细细琢磨疑点太多。   2003年SARS在中国爆发时,政府处理疫情最开始的方式遭到广泛的质疑和抨击,和瞒报疫情相关的官员大多受了处分。照理在今天,不会再出现类似的情况了。而我在新浪上看到的新闻恰恰说明,就算是人染上了禽流感,政府也没有瞒报的打算,而是一切透明化,让公众监督。上海政府如果要瞒禽流感疫情,别的不说,相关领导势必要承受极大的政治风险。这似乎不太可能。   而切断电话线,动用特殊手段屏蔽手机讯号,更让我隐隐感觉,其中隐藏的秘密,要比禽流感更可怕!   再说,真的爆发禽流感,来一个市卫生局长差不多了吧,那两辆车……是怎么回事?   回到报社的时候正赶上开部务会,蓝头不知哪里来的兴致,跑过来旁听,弄得自部主任宗而以下,人人都不自在。我把情况一汇报,宗而还没说话,蓝头先兴奋起来。   “小那的新闻敏感性就是强,这是个大线索,要抓住。采访好了,要版面有版面,要奖金有奖金,我说的。”蓝头的大嗓门在小会议室里左突右撞,余音袅袅。   宗而看了我一眼,嘴角微微翘了翘。我明白这是他在表示苦笑。   “蓝总,刚才那多说的情况……牵涉到军方,恐怕采访起来有些难度。而且市委宣传部那里……”   蓝头很有气势地把手一挥:“难道因为有困难就不去采访了吗,有困难我们要上,没有困难我们要……啊,没有困难最好。”   “没有困难我们制造困难也要上”旁边偷笑的苏世勋轻轻把蓝头的话补完,周围几个人都把面部表情维持得很辛苦。   “那多你是老记者了,我知道你方方面面的关系挺多的,努力去试,一定要把内幕打听清楚。明天我就要听到结果。宣传部那里我去搞定。”蓝头拍胸脯。   宗而又看了我一眼,示意他是尽力了。   “蓝总你放心,我会尽力去做,哪怕稿子发不出来也没关系。”   我此话一出,立刻引来许多不解的目光。   我叹了口气,说:“刚才有一点我没说,我父母就住在那个小区里,我现在怎么都没法和他们联系上。”   “啊。”周围发出几声低呼。   散会后,宗而经过我时拍了拍我的肩膀,没有说话。   我冲他笑了笑,以示自己没事。   得开始想办法了。   我以帮洪玲玲泡一杯茶为代价,打听了上海禽流感的情况。洪玲玲就是社会部专跑卫生条线的记者,长得娇小玲珑,所以我们常常叫她“丫头”。上次我写的那篇“瑞金医院惊现奇迹,致命绝症莫明康复!”让她相当郁闷,估计被她部主任不轻不重地拍了一记。好在这丫头人小心胸大,一点不记仇。呃,这么说,似乎有些岐义……   洪玲玲告诉我,上海相关方面虽然很紧张,正严阵以待,但别说人,连家禽感染都没发生。我试探问她疫情会不会被瞒报,她毫不犹豫地否定了这种可能。   我之前的怀疑是对的,不是禽流感。   “那么,最近上海有没有其它高危性传染病发生?或者是发布了什么传染病警报没有?”   “没听说。”丫头奇怪地看着我问:“你问这些干啥。”   “呃……”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告诉她,毕竟是需要她的帮助的。   “有这样的事?我一点都不知道。”丫头瞪大了眼睛。随后她就兴奋起来了。   “我这就去打听,如果有绝密疫情发生,再封锁消息,总不可能从外地调医生过来,肯定是从大医院抽调的。喂,这稿子你得分点汤给我。”   “喝什么汤,有肉一块吃嘛。”我笑着说。   回到座位的时候,勉强挤给洪玲玲的笑容早已经不见了,对她来说这仅是个大新闻,而对我则更牵扯了亲人的安危,心情怎都轻松不起来。   想了一会儿,我拨通了梁应物的电话。   “呃,你也不知道吗?”我失望地说。   “即便被你猜中,爆发了危险的传染病,也仅是医学上的问题,和我们所涉及的方面,并没有……”   “我知道,我知道。”我叹着气。   “这样吧,我帮你问一下。”   “这样最好了,你这里是肯定有渠道了解的。另外,方便的话,能否活动一下,让我能以记者的身份进去。”   “这个……”梁应物有些迟疑:“这可完全不在X机构的权限内。”   “权限要看怎么说,你不用糊弄我,X机构进行这些研究,如果没有相当的能量,在方方面面的牵制下,简直寸步难行。”   电话那头安静了几秒钟。   “知道了,我会努力看看,但不能给你任何承诺。”   “谢谢。”   挂上电话,我从名片夹里找出郭栋的名片,盯着看了一会儿,又插了回去。   还是不麻烦他了。一来认识不久;二来上海公安局特事处——公安部特事局直辖单位,听上去很牛,实际才刚成立,方方面面的关系,怎都不可能与根深蒂固的X机构相比。托上去,也是白欠人情而已。   晚上睡觉之前,我又打了一次父母的电话,还是不通。   “要是认识上海警备区的人就好了,从封锁小区的部队入手,也是条路啊。”我躺在床上这么想着。   第二天我早早就到了报社,却一直不见洪玲玲进报社,应该是在外面跑采访。手机被放在伸手能及的地方,一响起来就急着看是不是梁应物打来的。   下午三点,我等到了一个丧气的消息。   蓝头踱着方步,走过来的途中和许多人和善地打着招呼,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停在我面前。   “那多啊,咳咳,跟我来一下。”他轻咳了两声,脸上堆出不一般的笑容。   他把我领到自己的办公室。   “坐坐。”他热情地招呼我。   “小那啊,你的新闻热情,新闻敏感度,都是第一流的啊。不象那些新进报社的记者,一篇三百字的小稿都写不好。”   我给了他个回应的笑容,没吱声,等着下文。   “这次莘景苑的事情,我感说全市的记者你是第一个发现的,如果能报道的话,绝对是超重量级的大新闻。”   如果能报道的话?我琢磨着他的话,看来……   “可是……”蓝头又长又重地叹着气,递给我张小纸片。   “关于莘景苑小区被封锁一事,没有市委宣传部充许,所有媒体不得擅自报道。”下面盖着上海市委宣传部的大红章。   果然。   “这个新闻,你也只好放一放了。我留意着,上面一松口,就派你过去,做个大新闻出来。”面前这位似乎全然忘了昨天是如何打着包票去搞定宣传部的,一脸诚恳地对我说。   好在我从没有对他寄予多少期望,诺诺应了几声,就离开了副总编办公室。   宣传部的那一纸禁令,口吻也比平时严厉得多啊。历来宣传部对新闻的监管,一是通过通气会上的口头传达,二是通过发文,但就我以前看到的文而言,一般会用“建议暂缓报道”的字样。这一次,所有的迹象都显示着那里面的不同寻常。   路过社会部,看见洪玲玲向我招手,连忙走过去。   “你有消息了?”我问。   “昨天早上,瑞金医院和华山医院紧急抽调传染病区的医生护士组成特别医疗小组,被一辆军车接走了,应该就是。不过保密工作做得很好,没人知道去了哪里,而且昨天医疗小组的成员没一个回自己家的,听说事先说好在工作结束前不能离开,不能对外联系!我问过好几个大夫,都说不会是禽流感,一定是更可怕的东西。现在医院里都流言四起呢。”   “更可怕,会是什么?”   “有人说,只有像炭疽或埃伯拉病毒,才会让政府这么严阵以待。”洪玲玲压低了声音说。   我打了个冷颤。   埃伯拉病毒是有始以来最凶悍的病毒,从感染到发作时间极短,我看过一些图片,病发时是真正的七窍流血,到后期甚至从细小的毛孔中也渗出一颗颗不会凝固的血珠,大多数人在24小时内就会死去。1995年,刚果民主共和国的基科维克爆发过一次。当时总共出现了315例病人,让那座城市仅有的两所医院全都关闭,30%的医生和10%的护士被感染。流行的最初阶段,病死率达到100%。   而炭疽的致死率虽然不像埃伯拉这么可怖,但传染性要强得多。美国国会技术办公室1993年的一份报告显示,用炭疽菌进行攻击,可能会造成比核弹还要大的灾难。因为只要一亿分之一克的炭疽杆菌便可将一个人致于死地,故被视为最理想的生物武器。而这种病毒在自然条件下可以生存几十年甚至更长。9·11之后美国就多次受到炭疽菌攻击,2001年11月美国参议员雷希收到一封藏着炭疽菌的信,幸好他没拆,那里面的病毒足以使10万人死亡。   如果是这样的传染病,那么住在小区里的父母,岂不是……   我不敢想下去。   “哎。”洪玲玲有些担心地看着我。   “哦,没事没事。” 我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很差。   “我等会儿再去打几个电话问问。”   “先不用吧。宣传部下通知了,不能报。”   “啊?”洪玲玲一脸的失望之色:“又不能报?唉,我早该想到的。”她向后靠在椅背上,无精打采。   看样子她是准备放弃了,记者碰到宣传部禁令还能有什么办法。   只是在这件事上我的身份并不止是记者,她可以放弃,我不行。   梁应物一直没有来电话。晚上我躺在床上,回想着可能能帮上忙的人,准备第二天再多打几个电话。那个郭栋,也还是托一托的好。   正想着,手机突然叫起来。   已经过了十二点,会是谁?梁应物吗?   我一下从床上翻起来,光着脚冲到厅里,从包里找出手机。   是报社的电话。我先是一阵失望,按下接听键的那刻,却又生出某种期盼。   “那多,快到社里来一次,半小时之内。”蓝头在电话里火烧火撩地说。这时候明天报纸的所有版面都已经拼好,等值班老总看过之后就送厂印刷了,看来蓝头就是今天值班的副总。   “啊,什么事?”   “来了再说,快点。”   “是……莘景苑?”我把手机夹在脑袋和肩膀之间,一边穿袜子一边试探着问。   “嗯。”   我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立刻来。”   我在屋里奔跑,强拉硬扯着把衣服穿齐,拽起包蹬上鞋,飞身出屋,门在背后轰地关上。   坐在出租车上,来不及扣紧的领口里还残留着外面的寒意。仿佛有股莫明的力量牵引着我,在报社里等着我的会是什么样的消息?   蓝头在办公室里等我,在他旁边的是个四十岁许的微秃男人,脸有点熟,好像是市委宣传部的副部长。   “覃部长,这就是那多。”蓝头省去了一个“副”字,为他引介我。   “是你坚持要采访莘景苑吧。”打过招呼,覃部开门见山地问我。   我听不出他的语气是善是恶,但现下的情形并没有我周旋试探的余地。   “是的。”我干净利落地回答。   覃部的眉头皱成了“川”字:“那里已经被严密封锁起来,到底发生什么,我也不是完全清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传出去会造成严重地恐慌。”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听他这样提示,心里还是一紧。   “听说你父母住在那里?”覃部顿了顿,说。   “是的,所以我很担心。”   “政府下了封锁那里的决定也是迫不得以,这样的做法很必要,但是人民也有知情权,所以,确实需要媒体的代表来参与,来监督。”这位四十多岁的处长字斟句酌地说。   “可是,”他语气一转:“这样重大的采访,本应该由新华总社特派资深记者。”   我心里原本知道他既然这么晚到报社来,一定是准许我进入采访,但由于心情太过急切,听他说到这里,心也悬了起来。   “考虑到你的父母在那里,你本身虽然还谈不上是资深记者,业务也是过硬的,所以……”他顿了顿,神色变得更凝重,说:“经上海市政府莘景苑特别处理小组研究,同时上报国务院办公厅,现决定准许上海晨星报记者那多进入莘景苑采访。”   我的心“通通通”地跳着,“上报国务院办公厅”?这果然是一宗足以震动中央的事件!   覃部长传达完市府的决定,人也松驰了一些,脸上露出笑容说:“你还那么年轻,就有了这样的经历,前途无限啊。我把大概的情况说一下,让你心里心有个数。那个小区里出现了一种传染病,很罕见,也很危险。国际知名的医疗机构已经派出专家支援,本市也紧急成立了医疗小组进驻。目前里面的形势……就要你自己去了解了。”他欲言又止,不知道是不方便说,还是他这个处长并不清楚具体情况。   我想起了那天看见的外国人,多半就是来支援的外国专家。   蓝头的脸上忍不住露出笑容,说:“这是殊荣啊,那多。不管对你个人还是对我们晨星报都是。”   “我会尽最大努力完成采访任务。”我说。   “是荣耀,也是考验。有些话,我要先说在前面。第一,虽然逐步得到控制,仍然是很危险的,防护服并不能保证你绝对不被感染,而一旦你染病,我可以告诉你,死亡率相当高。”   “那才是记者该在的地方。对这个职业来说,战地记者是最受尊敬的。”我毫不迟疑地说。   “第二,虽然你现在就进去采访,却不代表你写的稿件立刻能发表,什么时候见报,怎样见报,都要听宣传部的安排。这是新闻纪律。甚至不排除最后不能公开发表,只能写进内参的可能。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好的。”   “第三,在稿件正式发表之前,你在莘景苑里见到的一切,都不能和无关者谈论,更禁止传播到互联网上。”   “好。”我点点头,揣摩他那句话的意思,迟疑着问:“这么说,是不是代表我可以自由进出莘景苑,而不用和医疗组一样只能进不能出?”   覃部长脸上露出古怪的神色,看了我一会儿,以极轻微的幅度点了点头:“是的。但是在你每天离开的时候肯定会进行身体检测,此外,也请你在此期间少去公众场合,并且记住和你有过密切接触的人。”   他从包里取出一张证明递给我:“明天你就可以凭这个进入,你的资料包括照片已经给封锁莘景苑的部队了。”   “请问那里现在的负责人是谁?”   “今天上午特别处理小组的领导刚刚撤出来。”   他这样一说我就想起了看到的那两辆车。   “你知道,这件事对外是封锁消息的,所以市领导一直待在那里也欠妥。现在卫生局副局长坐镇现场指挥,不过具体医疗业务上,是由海勒国际支援的专家负责,你的采访事宜会由他帮着安排。”   一离开报社我就给梁应物打电话道谢。虽然覃部今晚一点口风没露,但只是因为我的父母住在里面就让我去采访?那可真是笑话。   “那地方……你自己小心点吧。”梁应物淡淡地说。   “哈,大风大浪闯过来,年兽都没能拿我怎么样,还能染病病死了?那可就真成笑话了。”我说的年兽,是和梁应物一起经历过的一件极危险之事,说到没能拿我怎么样,其实并不准确,只能说现在的我,并未被年兽所害。这其中的细微差别,可不是只言片语能说清的了。   “不过能随时进出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了,这个特例开得……”   梁应物只是“呵呵”一笑,并未说什么。   天气预报说要降温,我返回家的时候,外面的温度大概只有摄氏两三度的样子。风在空旷的街道和楼房间来回,发出怪异的呼啸声。   明天,在那个曾经熟悉的住宅小区里,等着我的会是什么呢。   对父母安危的关心,对未知威胁的恐惧,还有在我与生俱来的好奇心滋养下的兴奋,这些情绪交织在一起。   我的心在悸动。   一小股风旋进头颈,我打了个冷颤,捂着领口,加快了脚步。   “小心前面!”我大吼着。   刺耳的刹车声和向前的巨大冲力同时袭来,如果不是我绑了安全带,脑袋一定会撞在挡风玻璃上。   已经来不及了。   我明显地感到车子震动了一下,望出去,我坐的这辆桑塔纳出租车的车头已经和前面马自达的车尾结实地焊到一起。   “见鬼,你刚才在看什么?”我忍不住呵斥旁边的胖圆脸司机。   现在是早晨八点二十三分。过了这个十字路口,前面不远就是莘景苑的大门,可是旁边的这位刚才居然不知在干什么,把头扭到我这边,以致于对前面马自达冲黄灯未果的急刹准备不足。如果不是我吼这一嗓子,恐怕就要把前面那车的后厢撞烂了。虽然现在已经很惨。   “啊,唉。”胖圆脸重重叹气:“那个女的长得真漂亮,好像是混血,多看了一眼。唉。你没事吧?”   我一时无语。   “算了,还有一点路,我走过去。”   我钻出车去,马自达的车主早已经下车在那儿怒骂,胖圆脸也出来了,看看明显变形的车头车尾,脸上的小鼻子小眼皱成了一团。   我摇了摇头,回头看了一眼,十几步外一个身材高挑的丽人正走过来,看来就是让胖圆脸分神的美女了。   我不好意思多看,此时行人绿灯已经亮起,快步走过十字路口,心里还在想着,自己刚才这一瞥只留了个大概印象,那司机居然能看出是混血,至少盯了五秒钟,难怪要撞。   守在小区门前的保安服战士换班了,不是上次见过的两个,那股难闻的气味依然飘在空气里。我把证明和记者证一起递过去,对方仔细看了一遍,就拿起步话机呼叫。   我正等着,却听见旁边的战士说:“对不起小姐,这里现在是管制区,不能进入。”   我扭头一看,竟然就是那位混血美女。   刚才匆忙间的一瞥没有看清,现在人就站在面前,不由生出惊艳的感觉。   刀削般的轮廓,鼻梁尖细挺拔。这是许多人觉得太过锐利的五官,却是让我很欣赏的美丽。她的眼眸是淡蓝色的,凝视它们的话,应该很容易被迷住,呃,如果那里面不是一片冰寒的话。呵,是只适合煨着火炉远远观望的美人啊。   她有一米七以上的身高,穿着BURBERRY收腰款的米色经典长风衣,黑色的长发盘起。站在这湿冷的上海初冬早晨的空气里,再加上从头到脚发散出的肃然,倒颇具英伦风情。   这女子注视了我一眼,又把视线移到士兵身上:“我是海勒国际医学机构的特派研究员,我们援助的专家伦伯朗不是已经在这里开始工作了吗,你请他出来就行了。”是带有南方口音的普通话,略显生硬,我猜想她可能是在国外长大。   “对不起,我只负责把守这里,其它一概不知。没有特许通行证,其它人一概不能进入。”   真是个合格的门卫。我心里赞叹着。面对这样的美女也一样八风不动,难得。   秀长的眉皱了起来,看来她已经明白了这个战士的难缠,却一时没有放弃的打算,气氛有点僵。   “这样吧。”我一开口,两双眼睛都看了过来。   “待会儿有人来接我,如果你找的人在里面,他应该会知道的。”   “好的。”她向我微一点头,算是表示感谢。   干等着有些无聊,特别是旁边还有个美女,总该说些什么吧。再说,如果她是特派研究员的话,也会是我的采访对象呢。   “我是上海晨星报的记者,你是特地为里面爆发的传染病来的吗?”我酝酿了一会儿才问出这句。   “嗯。”   她冷淡的反应让我有点尴尬,真是个冰美人。   “我是那多,那么多的那多。这儿的采访暂时由我一个人来做,所以,以后会有很多问题向你请教。”我伸出手去。   她看了看我伸出去的手,一时间我担心她会不会就这么让我的手悬在半空,好在她还是伸手和我握了一下。她的手很冰,也很滑。   “何夕。今夕何夕的何夕。”   “哦,我本来还以为你不是中国人呢。”我笑着说。   “的确不是。”   “呃……”我一时语塞。正想着该怎么把话接回去,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失常。怎么会想着和她扯这些,前一刻还在为身处险境的父母担心,还在为自己将要面对的未知恶性传染病惴惴不安,现在碰到这个身为医疗特派员的何夕,不正该问她有关传染病的事吗?居然扯起了家常!   我可不是没见过美女的毛头小子啊,暗自摇摇头,刚想开口问正题,一个穿着密封防护服的人从小区里快步走来,手里还拿着一套防护服,看见我旁边的何夕,“啊”地叫了一声,满脸的惊讶。   这人正是我前天见到的外国人,伦勃朗。   “何夕,你怎么会来?”   声音从头罩里传出来,闷闷的。让我诧异的是,他说的竟然也是汉语。虽然比何夕要差一些,但一个外国人能说成这样,已经算相当流利了。   只是这两人要是一直生活在国外,这种自然的交流应该用他们自己的语言才对啊。   “昨晚我还和父亲通电话,他说你度假去了呢。”   “度假就一定得去夏威夷摩洛哥,不能来这儿吗?”   “真是太胡闹了,你知不道这儿很危险……”伦勃朗大声说。   “我是研究员,对病理比你清楚。”何夕无视他的不满,抢白说。   伦勃朗张着嘴,又是恼火又是无奈的模样。原来何夕对谁说话都是这么不客气,我刚才也有类似的经验,夸张一点说,何夕擅于往和她说话的人嘴里扔干布,堵得死死不说还让对方口干舌燥。   “咳咳,你也知道自己是研究员,你从来都没有在第一线进行救助的经验。”他停了几秒钟说。   “你可以指导我,而且我也接受过相关训练。”说到这里,她的眉毛微微一挑:“怎么,打算一直把我堵在这里?”语气还是平平淡淡,却有种让人想躲开的犀利。幸好不是我处在伦勃朗的位置上,不然真是难受极了。   “你!”伦勃朗盯着何夕看了一会儿,“嘿”地重重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只是需要从总部把你的资料传过来,再经由上海政府批准,才能进入这里的。”   “那么,”何夕抬腕看表:“下午一点,我会再来。不用准备衣服,我自带。”说完不待伦勃朗作何反应,就转身离去,眼神扫过我时,以极轻微的幅度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我目视快步离去的背影,忽然意识到,她并没有带着能装下防护服的大包。也就是说,她只是为了让伦勃朗搞定准入证而来,早料到不能当场进入这片封锁区。   这又冷又傲的女子,心里算得清清楚楚啊。精英级的人,我这样下了判断。一个人的水准,在些微的细节上就能体现出来。   是个少见的美貌和智慧兼具的女人,就是冷了点。突然又想到,我认识的女子中,似乎并不乏这般人物。路云就是典型,叶瞳嘛,脑子也相当灵活,只有水笙的老婆苏迎,似乎并不怎么有心计的样子。   尤在感叹着,却听伦勃朗问道:“您是那多先生吧。”   我这才回神意识到身边还站着个男人,转回头应道:“是的。”   “刚才是我妹妹何夕,原本一直在海勒国际做病毒研究,没想到这次……”说到这里伦勃朗摊开手笑了笑:“不过她对范氏症的病毒也做长期的培养观察,到时你也可以采访她。不过她脾气古怪,刚才你也看见了吧,不是个很容易打交道的人。”   “范氏症?你是说在这小区里爆发的传梁病叫范氏症?”我问。   伦勃朗点点头,把衣服递过来:“先穿上,然后我领你进去。你知道怎么穿吗,要是没穿好不密封的话,后果会很严重。”   “我试试。”我接过衣服。类似的衣服我穿过一次,比手上的这套还要昂贵许多。   “病毒传播速度快吗,死亡率高不高?”我一边穿一边问。   “已经……”伦勃朗说了个开头突然停住,看了看正目不斜视站岗的卫兵,说:“这些我们进去再说。”   虽说有一次经验,全部弄妥当还是花了十分钟,伦勃朗负责任地检查了一遍,这才领着我往里走。   “小区的会所是我们的临时中心,整个医疗小组医生护士一共十三人,已经发病的人加上需要密切观察的人很多,所以忙不过来。我是海勒国际派过来的顾问专家,不用一直守在第一线,否则找个人过来接待你都是难事。”   “你刚才说的‘已经’,已经什么?”我问。   “已经有十二人死亡。”   “什么?”我当时就呆了,停下脚步瞪着他:“这才几天,怎么会死这么多人?”   “我想你要有些心理准备。”伦勃朗转过身来注视着我:“你将要看见的是这个世界上最恐怖的传染病。”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清晨的薄雾刚刚散去,太阳照在这个小区里,照在我的身上,却是冰冰冷冷的。直冻到我心里。   “最恐怖的,远比埃伯拉更可怕!”伦勃朗头罩里的声音低低沉沉,“嗡嗡”着撞进我的胸膛。   三, 浸泡在鲜血里的范氏症   “我想你要有些心理准备,你将看见人世间最恐怖的传染病。”这样郑重地提醒我之后,伦勃朗从口袋里摸出一叠照片递过来。   “好几位医疗小组的成员在病人死亡时当场晕倒,给你看些现场照片,希望你到时不要也晕过去,不过,呕吐似乎是不可避免的。”   这叠照片有十几张,每张有七寸大,非常清晰。   但我在看第一张的时候,并没有马上看出来里面是什么东西。   好象是房间的一角,却不知道拍摄的对象是什么。照片上是一片红木地板的近景,地板上不太干净,除了一些污滓外,还掉落了些不明物体。   虽然照片把地上的东西拍得相当清楚,我还是没办法一下认出那是什么。那一团一团暗红色的,有拳头大小的,有的更小一点,还有的并不成形,象一小堆红色肉糜。再旁边是沙发的下半部分和两只椅脚,上面也很脏,(本小说萌芽网首载,将于今年四月由接力出版社出版。转贴者勿删)红沙发上面有几斑暗蓝,红色的椅脚上有几块土黄,不知是什么染上去的。在照片右侧的边缘,还露出半截带状物。   “这……”我抬起头,想询问伦勃朗,他却示意我继续看下去。   我把第一张移到底下,第二张照片的内容跳进眼帘时,胸口登时一闷,赶忙把视线移到一边,胃里却已经翻腾起来。   我做了几个深呼吸,努力压下吐意,这才敢再看照片。   第二张照片和第一张拍的是同一个场地,前一张是局部,而这张取的是中景,可以较完整地看到在这个客厅里发生的惨剧。   一个人倒在长沙发上,从脖子开始到腹部一片血肉模糊,他的胸腔和腹腔向外翻出来,好象被人开膛破肚,白色的肋骨清晰可见。   我这才意识到,并不是这个家的主人特别偏爱红色,用红色的地板用红色的沙发和椅子,这一切都是照片中死者的血染红的,他体内所有的血都流了出来,洒遍了沙发和旁边的椅子,只有在少数地方才能看出沙发原本的蓝色和椅子原本的黄色。   “这是被谋杀的?”我脱口而出。   “这样的场景很容易让人想到开膛手杰克吧。很遗憾,范氏症的每个患者死去时,都是这么的惨烈!这是第一个病人的死亡照片,后面的一些是死在救护中心里的。”   我飞快地看了剩下的照片,不同的死者,一样的血肉横飞!   “怎么可能,生病怎么会生成这个样子,这是什么病?”我惊呆了,喃喃地念叨着。我以前也见过一些残忍恶心的场面,但以这次最为酷烈,不过也好在我有那些经历,不然肯定已经找地方吐去了。   “这就是范氏症,全称是范氏群发性器官亢奋症。”   “器官亢奋?”我现在几乎完全停摆的脑袋无法把器官亢奋和这样的死亡联系在一起。   “由一种罕见病毒引起的全身大多数器官的病变,亢奋是病变器官的症状,这些器官包括心脏、肝脏、肺、胃、肾脏、胆、膀胱甚至大小肠,病人在得病初期会感觉特别精力旺盛,有强烈的饥饿感,吃下平时饭量三四倍的东西也不觉得饱。二十四小时到四十八小时之间,病变器官变得比正常状态肥大百分之二十到三十,这些器官互相挤压在一起,当亢奋的临界点被超越,几乎是一瞬间,心肝脾胃肺之间的挤压将使病人陷入剧烈的痛苦中。但这些器官的增大趋势不会停止,反而以比之前更快的速度,象充了气似的大起来。更严重的是……”说到这里,伦勃伦忽然停了下来。   “还有更严重的?”就刚才他说的那些,已经足以让人在短时间内死去,而且听上去一旦发作到这个地步,现代疗几乎注定是无能为力的。这还不够,还有更严重的?   “走吧。”伦勃朗说:“别站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我默默地跟在他后面往小区会所,哦不,现在的临时医疗中心走去,刚才那十几张照片上的情形却不断在眼前闪回。   走了没多远,看见两个提着箱子的医生快步在前面跑过。   “怎么了?”伦勃朗大声叫他们。   “是三号楼,三号楼二零一住户报告出现亢奋状态。”一个医生回答着,并没有停下脚步,飞快向三号楼奔去。   “见鬼,又有一幢楼受到感染了。”伦勃朗低吼了一声:“感染一个就得死一个啊。”   “啊,死亡率百分之一百吗?”我发现了(本小说萌芽网首载,将于今年四月由接力出版社出版。转贴者勿删)他话里包含着的可怕消息。   “是的,百分之一百,刚才那个报告自己感觉亢奋的人,希望是他的心理问题。”   “现在有几幢楼出现了病人?十二号楼呢,有没有被感染的?”我急着问,十二号楼四零三,我父母就住在里面。   “这个小区一共住有三百九十二户,封锁时小区内共一千零八十九人。三号楼先不算,确诊感染的十八户,共三十三人,分布在三幢楼里,目前已经死亡十二人,从昨天夜里开始有人陆续进入病危发作期,估计今天和明天的死亡人数还会大幅上升。十二号楼还没发现受感染者,不过你为什么特意问这幢楼?”   “我父母住在里面。”   “哦?”伦勃朗看了我一眼:“难怪你冒着危险,坚持要到这里来采访。让我想想,嗯,最近的感染楼离十二号楼也有两幢楼的间隔,如果我们控制得力,那里会是安全的。”   一个黑影突然从天上落下,掉在旁边的草丛里。   “这是什么?”我问。   “麻雀吧,被击毙的麻雀。”伦勃朗解释说:“引发范氏症的病毒有可能通过动物传染,猫狗之类的已经确认可以受感染,而鸟类……这种病毒正在不停变异,我们不能冒险,这个小区正用播放着只有鸟才能听见的嘈音,偶然有闯进来的,就像刚才这只麻雀,自会有军方支援的狙击手把它干掉。”   “可我怎么没听见枪声。”我疑惑地问。   “当然是加了消音器的,否则不是要被封锁区外的居民听见。现在外面一定已经有很多流言了吧,要是听见枪声还了得!”   “的确是。”我表示赞同。   “这小区里你已经很难见到人以外的生物了。我想你一定闻到那味道了。”   “是我在门口闻到的那股吗,很刺鼻。”   “那是一种化学药剂,用来杀死和阻挡昆虫。在那样的浓度下,连飞虫不避开也会死去。”   “昆虫也会传播?”我一阵毛骨耸然。   “目前还没发现,但考虑到安全性,又是上海这样的国际化都市,不能冒任何一点险。况且,我刚才和你说过,这种(本小说萌芽网首载,将于今年四月由接力出版社出版。转贴者勿删)病毒正在变异。”   “变异?”我隐隐感到这场灾难可能比表面更严重。   “你能说得详细些吗?”我问。   “这会要说很长时间,先等一等。”临时中心已经不远了,伦勃朗加快了脚步。   “你刚才问我,为什么说内脏病变到那种程度还不是最严重的。”前面就是临时中心的玻璃门了,伦勃朗忽然开口对我说。   “是的,我觉得那已经糟糕透了。”   “范氏症的死亡率高得惊人,但是什么病都可能导致死亡,一个合格的医生,习惯死亡是必须做到的。只有能冷静地面对死亡,才能穿梭在生离死别之中,以正常的精神状态为患者治疗。”伦勃朗在玻璃门前站住,并没有要推门进去的意思。   “但是。”他转过身来,背对着身后的建筑,扫视着这个小区里一幢幢默然的楼宇,那里面有人正向着死亡而去,其它的人在徬惶和绝望间徘徊。他的视线最终落在我的脸上。   “但是,范氏症不一样,那并非是简简单单的死亡。在器官肥大的同时,它们疯狂地工作着,心脏这个血泵马力一倍倍的加上去,人体造血机制也被激活,血管胀大开,里面流动着比往时多得多的血液,血越来越多,而血管终将到它的极限。”   “你是说……”我想到了某种结果。   伦勃朗没有理会我,继续说着:“这只是血,还有其它更多的。肺增大着,肺泡更比原来大得多,人的肺活量也跟着上去,每一次呼吸都吸入更多的空气。最糟糕的是,亢奋期过去之后,人只是失去了亢奋感,器官的亢奋却比之前的几十小时更骤增五倍、十倍。它们生长着、运动着、呼吸着,在这段短短的时间里,或许是肺部开始有问题,也或许是其它的原因,胸腔和腹腔里开始有气体,形成气胸,严重的气胸。当然在这个时候,单纯气胸带来的痛苦已经算不得什么。这气体越来越多,和内脏、血液一起,聚集着力量,压迫着包裹着它们的骨髂、肌肉、皮肤。”   伦勃朗的语速逐渐加快,声音尖锐起来。不知不觉间,我的呼吸也随着越来越重,越来越急促。   “最后的五分钟里,所有的一切都开始爆发,人的喘吸越来越急促,深深地吸气却只来得及吐出一半,又要吸气。肺泡越来越大,血液在沸腾,器官在挣扎在蠕动,肌肉和皮肤已经到了极点,然后在那一秒钟里,先是血从更个孔窍里流出来,然后,砰!”伦勃朗双手抱成球状,做了个爆炸的手势。   “这是什么?”我问。   “麻雀吧,被击毙的麻雀。”伦勃朗解释说:“引发范氏症的病毒有可能通过动物传染,猫狗之类的已经确认可以受感染,而鸟类……这种病毒正在不停变异,我们不能冒险,这个小区正用播放着只有鸟才能听见的嘈音,偶然有闯进来的,就像刚才这只麻雀,自会有军方支援的狙击手把它干掉。”   “可我怎么没听见枪声。”我疑惑地问。   “当然是加了消音器的,否则不是要被封锁区外的居民听见。现在外面一定已经有很多流言了吧,要是听见枪声还了得!”   “的确是。”我表示赞同。   “这小区里你已经很难见到人以外的生物了。我想你一定闻到那味道了。”   “是我在门口闻到的那股吗,很刺鼻。”   “那是一种化学药剂,用来杀死和阻挡昆虫。在那样的浓度下,连飞虫不避开也会死去。”   “昆虫也会传播?”我一阵毛骨耸然。   “目前还没发现,但考虑到安全性,又是上海这样的国际化都市,不能冒任何一点险。况且,我刚才和你说过,这种(本小说萌芽网首载,将于今年四月由接力出版社出版。转贴者勿删)病毒正在变异。”   “变异?”我隐隐感到这场灾难可能比表面更严重。   “你能说得详细些吗?”我问。   “这会要说很长时间,先等一等。”临时中心已经不远了,伦勃朗加快了脚步。   “你刚才问我,为什么说内脏病变到那种程度还不是最严重的。”前面就是临时中心的玻璃门了,伦勃朗忽然开口对我说。   “是的,我觉得那已经糟糕透了。”   “范氏症的死亡率高得惊人,但是什么病都可能导致死亡,一个合格的医生,习惯死亡是必须做到的。只有能冷静地面对死亡,才能穿梭在生离死别之中,以正常的精神状态为患者治疗。”伦勃朗在玻璃门前站住,并没有要推门进去的意思。   “但是。”他转过身来,背对着身后的建筑,扫视着这个小区里一幢幢默然的楼宇,那里面有人正向着死亡而去,其它的人在徬惶和绝望间徘徊。他的视线最终落在我的脸上。   “但是,范氏症不一样,那并非是简简单单的死亡。在器官肥大的同时,它们疯狂地工作着,心脏这个血泵马力一倍倍的加上去,人体造血机制也被激活,血管胀大开,里面流动着比往时多得多的血液,血越来越多,而血管终将到它的极限。”   “你是说……”我想到了某种结果。   伦勃朗没有理会我,继续说着:“这只是血,还有其它更多的。肺增大着,肺泡更比原来大得多,人的肺活量也跟着上去,每一次呼吸都吸入更多的空气。最糟糕的是,亢奋期过去之后,人只是失去了亢奋感,器官的亢奋却比之前的几十小时更骤增五倍、十倍。它们生长着、运动着、呼吸着,在这段短短的时间里,或许是肺部开始有问题,也或许是其它的原因,胸腔和腹腔里开始有气体,形成气胸,严重的气胸。当然在这个时候,单纯气胸带来的痛苦已经算不得什么。这气体越来越多,和内脏、血液一起,聚集着力量,压迫着包裹着它们的骨髂、肌肉、皮肤。”   伦勃朗的语速逐渐加快,声音尖锐起来。不知不觉间,我的呼吸也随着越来越重,越来越急促。   “最后的五分钟里,所有的一切都开始爆发,人的喘吸越来越急促,深深地吸气却只来得及吐出一半,又要吸气。肺泡越来越大,血液在沸腾,器官在挣扎在蠕动,肌肉和皮肤已经到了极点,然后在那一秒钟里,先是血从更个孔窍里流出来,然后,砰!”伦勃朗双手抱成球状,做了个爆炸的手势。   我相信自己的脸白得可怕,全身已经被冷汗湿透,在他说“砰”的时候,我的心脏也仿佛爆裂开来。   “现在你知道那些照片上,散落在地上的是些什么东西了吧。”他的声音听起来阴森森的。   我当然知道,那都是死者在死亡的那一刻,从体内飞溅出的内脏器官。   “对不起,吓到你了。”伦勃朗恢复了正常的声调对我道歉:“刚才的照片还远远不够,我想先让你习惯一下压力。如果你连这(本小说萌芽网首载,将于今年四月由接力出版社出版。转贴者勿删)都承受不了的话,我怕你在真正面临那样的场面时会出问题,毕竟那是专业的医疗工作者都会晕倒的情形,我不愿意你因为这次采访而留下永久的心理创伤。不过,看起来你的心理承受力相当不错。”   “谢谢。”我苦笑着伸手擦汗,却碰在头罩上,摇着头放下手,说:“还真是不愿意见到那样的场面啊。”   “如果你把这场采访坚持下来的话,我相信,你终有一刻会亲历那样的恐怖。”伦勃朗盯着我认真地说。   “好了好了。”我摆着手:“你已经吓够我了,咱们该进去了吧。”   “你还是先去看你父母吧,等会儿你要是接触了第一线的医护人员或者病人,在防护衣经过严密消毒之前,是禁止到未发病的隔离区去的。你去看望他们之后,再到中心来找我。”   “好的。”我忽然觉得,这个刚才成功地吓出我一声汗的外国人,此刻显得相当有人情味。   熟悉的门铃声响过之后,猫眼小孔暗了一下。我知道那后面是母亲,父亲是不习惯看猫眼的,直接就开门了。没听到母亲说什么,我想隔着猫眼和我这层装束,她没认出我来。   门开了,是母亲熟悉的脸庞。她正张着嘴,原本想说的一句话堵在那里,却听见房间里传来父亲的声音:“是谁呀。”   “是那多,那多回来啦。”母亲这才回过神来,一把将我拉进门里。   “别扯了,他怎么可能进得来,跟你说了这里已经被军队接管了。”父亲一边说着一边从里屋走出来。   我眼睛一热,连忙用力地眨了几下,不让眼泪流下来。只是几天不见,但我心里一直非常担心,见到他们平安无事,这才放了一半心。他们虽然肯定有所猜测,但一定不清楚自己的处境有这么的危险。   “是我,是我回来了。”   “快坐下快坐下。”母亲拉着我的手坐到沙发上,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客人。   “你是来采访的吧,不容易啊,这都能让你进来。”父亲说。   “是,我托了朋友,现在全国在这儿的就我一个记者。”   “好。”父亲笑起来。   “好什么呀。”母亲白了父亲一眼:“这里可危险,虽然妈不清楚是什么病,但军队都出动了,一定是不得了。就是非典那会儿,医生护士都病了许多呢。我和你爸年纪都大了,你还小,听妈的话,等会就出去,别再……”   母亲还在叨唠着,却被父亲一把打断:“哎呀,让那多自己决定,你啰嗦什么呀。”   母亲眉毛一竖:“你知道什么。”   我连忙说:“妈,我已经是市委特批的记者了,怎么可能再缩回去。”   母亲叹了口气:“你坐着,我去给你切个橙子来,可甜了。”   我苦笑着拦住她:“你看我这样子怎么吃啊。”   母亲看我的密闭头罩,坐回沙发上,又叹了口气。   “你叹什么气啊,我们只是被隔离,又没染上病。那多啊,你知不知道这次是什么病?禽流感吗?”父亲问。   我摇摇头:“不是禽流感,是一种叫范氏症的怪病,具体……我也不太清楚。”我犹豫了一下,没把那些事说出来。他们当然不算是禁口令中的“无关者”,但那样的死状,我想还是不要让他们知道的好。   “我今天刚刚获许进入采访,还不了解情况,只是听说范氏症是一种比非典更可怕的传染病,死亡率……死亡率很高。”我的声音不由自主地轻了下去。   “死亡率很高啊。”母亲的表情紧张起来:“那你可要小心啊,唉,唉。”她一付想劝我退出,又不知该如何开口的模样。   我眼眶又是一热,微微转过脸去,说:“我知道的妈,我可是一直想当战地记者,这次也算是了心愿了。”   母亲只是摇着头。   “您好,我是晨星报记者那多,您是我进入莘景苑封锁区的第一位采访者,请问您怎么称呼?”我突然拿出采访本和笔,对母亲说。   “啊……”母亲愣了一下,随即笑着说:“你这小子。”   “我可是说真的。”我举起笔在空中虚写了几下,不屈不挠地望着她。   “我叫孙昉,我也有个儿子在做记者呢,和你一样大,有什么要问的就快说吧。”母亲先是板着脸,说到后来忍不住又露出笑容。   我也笑了:“请问您是什么时候知道小区被封锁的,之前有什么预兆吗?”   “那是大前天的晚上,十点十一点的样子,外面先是有警车的声音,一会儿救护车又来了,鸣笛拉了好久,吵的我们觉都没法睡。那时我还在想,不知是哪家出事了,又是警车又是救护车的,莫非是凶杀案?结果第二天,就是前天早上,我们还睡着呢,就有人按门铃,那是几点来着。”她转过头看父亲,问:“几点?”   “五点半。”父亲说。   “对,五点半。我起来开的门,拉开门我吓了一大跳,那人就和你现在一样。”母亲指了指我身上穿的衣服:“他发给我们一张上海市疾病控制中心的紧急通知。”母亲站起来到餐桌的玻璃台板下面抽出那张通知递给我。   紧急通知上海莘景苑小区爆发恶性传染病,为了有效控制这一传染病,经市府办公厅批准,自二零零五年十一月十四日起,暂时封锁莘景苑小区。封锁期间食物和水将统一供应,对外通讯暂时中断,希望居民配合。因此而造成的个人损失,将由上海市政府在解除封锁后视具体情况进行补偿。   上海市疾病控制中心   母亲又递给我另两张纸:“这些是后来发的。”   莘景苑封锁期间注意事项一,为了社会安定,已经停止小区内的有线、无线通讯及互联网接入服务,请居民不要试图以其它方式和外界联系。   二,请居民呆在自己的单元内,不要在小区内四处走动。食物和水将由专人送到每户门口。   三,请居民保持良好卫生习惯,消毒液等卫生用具将由专人发放。   四,每户发放一副区内通讯器材,有疑问或需要帮助,可通过此器材和医疗救护中心联系(小区会所已经被征用为临时医疗救护中心)。   有以下任何症状请立刻和医疗救护中心联系一,发烧(摄氏三十八度以上,包括短暂发烧后恢复正常)。   二,亢奋,精神异常旺盛。   三,食欲大增(饭量是之前的一倍以上,并且总是有饥饿感)。   四,胸腹部闷痛,呼吸急促。   “发这些的人还和你们说了什么吗?”看完这些我问。   “他们说要是需要和单位请假就把单位名称和电话写下来,由他们统一请假,不过我们两个都退休,也没这个麻烦。我当时问他到底是什么病,他说不清楚,也不晓得是真不知道还是不能说。他说军(本小说萌芽网首载,将于今年四月由接力出版社出版。转贴者勿删)队已经开进来了,是很正式的戒严,情况相当严重,让我们一定要按照这两张纸上说的做。”   “那这两天过得怎么样?”   “不能打电话是有些不习惯,一开始我是真紧张,还是你爸说了句,他说紧张也没用,已经这样了,还是放松心情,心情好了抵抗力会上去,不容易被传上,而且说我们紧张,你在外面肯定比我们更紧张呢。好在电视还能看,退休在家里,也寂寞惯了,没事。”   听母亲这么说,我心里一阵过意不去,是不是以后该多回家里看看。   “我呢没事就往窗外看,倒看见了好几次。”父亲接口说:“前面八号楼里看来是有问题,出来了好些人,有的是跟着穿防护服的人走,还有一次是用担架抬出来的。那个老李,”他转头和母亲说:“就是每天早上都到亭子里打拳的那个,七十多岁了身体挺好的,有时我们傍晚散步还能碰到的。”   母亲应了一声,示意她想起来了。   “怎么,他也被传上了。”她有些紧张地问。   “应该是吧,我看见他跟着人走了。”父亲轻轻地吐了口气,眼角微微皱起,有些落寞。这一刻,我真的觉得,他苍老了。过了会儿,他说:“也不知老李能不能挺过来。”   怕是过不了了。我在心里说。   推开玻璃门,我走进了莘景苑小区临时医疗救护中心。   这原本是会所的大堂,现在进门左侧被几张桌子隔了个区域出来,三个穿着防护服的人坐在桌子后面,正拿着步话机和几位需要帮助的居民通话。在他们后面的地方,有一大堆东西,粗略看去,包括桶装水、大米、饼干。   “这里是救护中心,请说。”   “我家里没饮用水了,那个桶不好都漏光了。”   “好的马上送过来。”   “不是,你别紧张,呕吐恶心不是被感染的症状。什么?腹痛拉稀也不是。胃口好吗?精神怎么样?知道了会给你送止泄药。”这是另一个。   “好的,中午前把(本小说萌芽网首载,将于今年四月由接力出版社出版。转贴者勿删)奶粉送过来。一定要雅培的吗?好的,你放心。哦对不起,孩子不能送出去,必须和你们在一起,在这个小区里。”   对着步话机大叫的声音和里面传出的声音此起彼伏,三个人一边接电话一边飞快地记录,嗓子都已经哑了。   我走上去问:“我是采访范氏症的记者,请问伦勃朗先生在哪里?”   他们头也不抬。我前面的人伸手一指:“直走左转。”   “谢谢。”我说。   “对不起刚才不是和你说的。”他向和他通话的人解释。   我不再去打扰他,顺着他指的方向走去。   “喂,他出去了。”   “喂,那个记者!”   我转过身问:“你是和我说吗?”   那个人站起来,用手捂着通话口向我喊:“他刚才出去了,伦勃朗不在。”说完他放开手重新坐了下去,继续先前的工作。   我呆了呆,不知该怎么办。我在父母那里待了一个多小时,没想到伦勃朗已经不在了。   不过也是,他身负重任,看样子负责整个医疗小组,接受我采访永远是排在最后一位的。   记得向前左转,是原本这家会所的两间办公室,看来其中之一现在变成伦勃朗的办公室了。   另一间应该是任现场总指挥的卫生局局长的办公室,先拜访他吧。   正准备过去,却见一个人飞奔过来。   “欧阳局长现在到哪家了?国务院办公厅的专线,十分钟后会再打过来。”   “应该是去新发病的三号楼了。”刚才和我说话的人回答。   “谢谢。”他一阵风地从我身边跑过,拉开门出去了。   看来这位欧阳局长将要把更糟糕的情况报告给中央,短时间是没工夫搭理我这个记者了。   怎么办,到伦勃朗的办公室等吗?   这不是个好主意。我很快否定了守株待兔的做法。经过了最初的震骇,现在我已经重新进入了记者的角色。   这座会所连地下一共三层。一楼是大堂,二楼是羽毛球和桌球房,地下一层场地最大,有两个网球场和一个篮球场。   我决定先往下走。   走了半程楼梯我就听见下面有动静,好像有人正走上来。转过去,却和一个人迎面碰上。我一愣,停了下来。   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扎着根冲天辫,脸庞红润,一边脸上有个酒窝,非常可爱。看见我,她一下子停住。   “医生叔叔,我,我。”她怯生生地说。   我蹲下来,看着她乌黑的眼睛。她有一双大眼睛,里面全是恐惧。   “怎么啦?”我用最轻柔的声音问她。   “我,我想找爸爸。”她伸出手,撩起紫色毛衣的袖子,露出粉嫩的胳膊。   “医生叔叔,我没病,我精神可好了,我比以前有力气多了,你看。”她把胳膊在我面前晃来晃去。   “快把袖子放下来,会着凉的。”我帮她把毛衣拉好,心里却一阵恸痛。   “你再住几天,你爸爸就会来找你了。”我还能怎么说?伦勃朗说,从亢奋期到发作最多只有四十八小时,这个可爱的小姑娘,已经只剩下几天的时间了。   小女孩看着我,大眼睛里(本小说萌芽网首载,将于今年四月由接力出版社出版。转贴者勿删)慢慢浮起水气:“童童知道不该乱跑,可是妈妈不见了,她昨天没有来看我,今天也没有来,我要找爸爸,我想爸爸了。”她的眼泪终于滚了下来。   我把小女孩抱起来,走下楼梯。她把头埋在我的胸前,肩膀不停地抽动着。这么亲密地接触会不会被传到,此刻我完全没有去关心。这个可怜的孩子,她太聪明了,知道发生了什么。   拐出地下一层的楼梯口本该是篮球场,现在楼梯口临时加装了一道铁门。推开没锁死的门,前面的篮球场场地上已经用临时建材搭起了一个又一个隔间。   一个医护人员正在高喊:“童童,童童!”   看见我抱着女孩从楼梯口出来,惊讶地叫了声:“童童,你怎么……”   女孩示意我放她下去,我弯下腰把她轻轻放在地上,她先对那个护士说:“对不起阿姨,我不会再乱跑了。”   然后她转过来对我轻轻地说:“谢谢叔叔,弄脏你的衣服了。”她向我鞠了个躬,慢慢走进隔间中间的狭长走道,消失在一个隔间的白布帘子后。   “我是来做采访的记者,伦勃朗先生和欧阳局长不在,我自己先下来看看,没想到在楼梯口碰见童童。”我说。   “哎呀。”护士说:“幸好被你拦下来了,我们人手不够,而每个病人实际上又都处在病危期,实在照顾不过来。”她突然意识到什么,停下来看着我。   “伦勃朗早上和我说了,亢奋期只有二十四小时到四十八小时,然后就会很快……”   护士好像松了口气:“刚才那个小女孩的母亲昨天半夜死了,她自己,亢奋期也已经持续超过二十小时了。我做护理十几年,从来没见过这么可怕的病。还好这套衣服管用,到目前为止医护人员都没事。”她一边说一边走过去关上铁门,用钥匙锁上。   “刚才不知谁没锁这道门,太危险了。亢奋期的病人没几个躺得住的,觉得自己精神特好,一不留神就有人往外跑,万一跑到了外面,那可……”她一脸的心有余悸。   我想起伦勃朗对亢奋期病人的描述,问:“要是他们觉得自己没病,你们又把他们禁足在这里,没有人觉得自己人权受侵犯而抗议吗?”   “我们都说清楚了,七十二小时后没事就可以回去,并且政府会给一定的补偿。这样他们就不会有太大的抵触情绪。而且,早期的那些病人一个个都被送到了重症病危区,没有一个能出去的。他们都看在眼里,心里是有数的。否则你以为现在会这么安静?”   我侧耳听去,(本小说萌芽网首载,将于今年四月由接力出版社出版。转贴者勿删)果然,那一间间住满了人的隔间里,寂静无声。这些病人正精力旺盛,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可是内心又全是惶恐,对未来一片绝望,只能在巨大的反差中煎熬等待。   我打了个冷颤,这里的怪异气氛,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   “可是过了亢奋期的人呢,他们不是会感到巨大的痛苦吗,怎么没听见他们的声音?”照我想来,那些人的哀嚎声应该如厉鬼的嘶喊,在这里回荡不停才对。   “他们和亢奋期病人不在一个区,有面隔音不错的玻璃墙挡着,而且他们都打了针。哦,我不能在这里和你聊天,你现在准备?可能没什么人有时间接受你专门采访。”护士说。   “没关系,”我看了眼童童消失的地方:“我不会打扰到你们的。”   “叔叔!”   我拉开布帘走了进去。   小女孩躺在简易的钢丝床上,看着天花板发愣,看见是我,惊讶地坐了起来。   我在她旁边的木椅上坐下,帮她拉好被子。   在进来之前,我犹豫过。   先前抱她的时候,心里充满了对她的同情,没多想,后来回过神来,说不怕是假的。万一染上了,那种全身膨胀到爆炸的死法,实在太过可怖。   已经没有退路了,我在心里狠狠对自己说。既然进到了这里,首先考虑的,绝不是怎么和病人保持距离。童童只是一个开始。   “童童,你想听什么故事?”我笑着对她说。   从童童的隔间里出来,已经是傍晚。我没吃午饭,其它所有的医护人员也没有,因为吃饭就要把衣服脱下来,全身需要重新消一次毒。所以他们只吃两顿,早餐和晚餐。伦勃朗早已经回来,我是在有人给童童送晚饭的时候向她告别的,送晚饭的人穿着淡蓝色的防护服,是她双眸的颜色。   “能不能帮我也准备一份晚饭?”我回到一楼,见过了双眼满是血丝的欧阳局长,稍微说了几句,就提出这个要求。   “怎么?”   “我想留在这里,和你们一样。”   伦勃朗这时正好走进来。   “小那说想二十四小时留在这里,你看怎么样?”   “不行。”伦勃朗断然拒绝。   “我没办法让自己走出莘景苑,这里……”   “听我说那多,”伦勃朗打断我:“这很正常,每个有良知的人看到这样的情形都会愿意尽最大的努力帮助这些病人,让这场瘟疫不要散播出去,何况你的父母也在这里。但是作为一个没有经过医疗救护专业训练的记者,说实话我很担心你给我们捅篓子,所以你必须保持良好的精神状态和体力。”   欧阳局长冲我摊了摊手:“我们必须听专家的意见,他说得对,这里的压力真的太大,我有时都精神恍惚,不敢待在下面太久。”   “你每天在这里不能超过八小时。剩下的时间,我劝你去放松一下。”伦勃朗说。   “放松?”我苦笑。   “是的,你离开这里之后必须去放松。选择合适你的方式,或许你可以去蹦迪。”伦勃朗建议。   “好吧。”在离开之前,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对欧阳局长说:“我建议在小区入口附近,路人看不见的死角设一个接待点,像我换穿防护服最好也在那里。否则路人经过要是正好看见防护服,会有不太好的猜测,我想现在已经有很多附近的居民注意到这片封锁区了。”   欧阳一拍脑袋:“真是,我怎么会没有想到,必须立刻这么规定,否则流言传出去,我们就被动了。就找个点,用简易材料搭间屋子。”他向我点点头:“非常感谢你,补了我们一个大漏洞。”   我此刻想到的却是地下室那种简易屋子,不由打了个冷颤。   脱下穿了一天的防护服,莘景苑外的空气冷冷的,很清新。   被冷风一吹,我突然想到一件事。今天一天的节奏紧张得我现在的太阳穴还“突突”直跳,否则我早就该想到的。   抬腕看表,时间应该还来得及。   拿出手机拨通电话。   “林医生吗?”   “我是。”   “太好了,您还没下班。我是三个月前曾因为程根来采访过你的晨星报记者那多。”   “啊。”   “有件事问您一下,那个程根,他真的好了吗?他后来,真的完全病愈了?”   “是的,完全好了。哦,我还有事,就这样吧。”对方着急地说了一句,就挂了电话。   看来是自己想错了。我跨上出租车,靠在坐椅背上,闭了一会儿眼睛,然后睁开,看着自己的包。   我打开包,取出采访本,在里面,夹着一只白色的纸鸟。   是一只抽一抽尾巴,翅膀就会扇动的纸鸟。   在它左面的翅膀上写着“送给那多叔叔”。   右面的翅膀上是“请不要忘记我”。那下面写着两个小字,“童童”。再下面是“6岁”。   我不会忘记你的,如果有一天,采访能发表,我会把报纸寄给你的父亲。   如果不能发表,那么,你就会一直在我的电脑存档里、笔记本里、记忆里。   童童。6岁。 四,被挖空的人   回到家我就洗了一把澡。白天汗出得最厉害的时候,内衣完全都粘在身上,即便是干了,也浑身不舒坦。   晚饭后我出门往茂名路去。蹦迪对我太激烈,我准备找个安静的酒吧。   酒吧集中在茂名路的南头。上海的酒吧街以衡山路最著名,后来新天地逐渐取代衡山路的辉煌,如今外滩三号成了新贵。而茂名路是更早的一代,其中有个爵士吧我相当喜欢。   这一段路面狭窄,两旁高大的梧桐下酒吧一间连着一间,不时有音乐从里面飘出。这原本是有些情调的地方,但看在我的眼里,所有景物都变得扭曲。   我心里好似有一面鼓,鼓点“咚咚咚”敲着,越来越急,自从我离开莘景苑,走进上海正常的空气里,内心的焦燥和外部环境形成强烈地反差。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该死的,停不下来。   我闭上眼睛,狠狠按自己的太阳穴。   深呼吸,要去的爵士吧已经在眼前了。   推开门,里面灯光暗淡,乐队正在演奏一首极熟悉的曲子,就是叫不上名字。环顾四周,那些听众一边品酒一边品乐,悠然自得。   这么陶醉吗?他们不知道这个城市的某一个角度已经变得极度危险,如果这个危险蔓延开,他们会知道,地狱是什么样子!   糟糕,我怎么又在想这些。   我一向为自己的精神承受力自豪,可是这次,家人受到的威胁和见到景象之惨烈,真的把我逼到了极限边缘。   伦勃朗是正确的,我需要放松。   我收回注视别人的眼神,却又出乎意料地看见一个熟悉的侧影。犹豫了一下,我向她走去。   “你好,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   何夕脸上露出一丝惊讶,随即笑了笑,手里的酒杯微微前倾,示意我坐下。   “我以为你会二(本小说萌芽网首载,将于今年四月由接力出版社出版。转贴者勿删)十四小时在莘景苑呢,就和你哥伦勃朗一样。”   “我是来渡假的,在什么时间去什么地方是我的自由。”何夕皱起眉毛,说:“谁说他是我哥的?”   “今天早上他还说……听上去你们是一个父亲啊。”我努力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她身上去,希望借这个美女的吸引力摆脱阴影。   “他是领养的,我也是。”   “哦。”不过就算是领养的,难道就不以兄妹相称吗,还是说伦勃朗居然比何夕小?看上去可不像啊。当然,我不会在这个话题上追问下去。   不过还真是巧,你怎么会来这里?“我问。   “我住在瑞金宾馆,晚上想找个地方坐坐,这里比较安静。”   我点了点头。瑞金宾馆过来只有几步路,而这间爵士吧,也是这条路上少数几个既安静又有情调的酒吧之一了。   我忽然觉得,现在端着酒杯坐在我旁边的何夕虽然和热情沾不着边,比起白天时候的言谈,要容易接近得多。   “你居然能自由出入莘景苑,我以为只有我才有这种特权。”我开玩笑地说着,不过也真是有些奇怪才这样说的。   “范氏病毒不可能穿透防护服,这点早已被证实,所以安全上是没有问题的。而程序上,说到底在这件事情上中国政府是有求于海勒国际的,所以不会特意为难。”   “哦,有求于你们,这怎么说?”   “这件事中国还没通报给世界卫生组织知道,照例世界卫生组织是不赞成隐瞒行为的,传出去会给中国政府的声誉带来损害。我们海勒国际和世界卫生组织有广泛的联系,现在中国政府既希望我们能提供援助,又希望我们暂时保守秘密。现在我们达成的协定是,一旦发现范氏症不受控制并向外扩散,中国政府必须立刻公开消息并疏散周边人群。”   只稍稍想象了一下那时上海的情形,就让我不寒而僳了。   “不来一杯吗?”琥珀色的液体在玻璃杯里微微晃动。   “好吧,只能一点点,如果你不想看见我醉卧街头的话。”这是实话,我一般是不喝酒的。   “我可不会管你。”何夕笑起来。   她的笑容眩目的让人无法正视。我侧过脸,示意酒保拿一个酒杯来。   “你真是来度假的吗?”   “你说呢?”她反问。   “我不太明白。”我老实地说。   她喝了一口酒,没有说话。   “我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虽然实际上我还没有亲眼看到病人死去时的模样,但就今天所见的情景,让我很难想象会有人把去那里当成度假。就连我都有一种想二十四小时呆在那里做些什么的冲动。”大概童童给我的印象太深,说到后来,隐隐含着指责何夕的意思。话说完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何夕低头看着杯里的酒,慢慢地转动着酒杯。   “我有自己的理由。”她说。   有那么一刻我好像看见她蓝色的眼中闪过一抹忧伤,不,是很浓很浓的哀愁。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看错,她又开始喝酒,一大口,完全不顾及优雅的形象,然后被呛住,低下头猛烈地咳嗽起来。   我向酒保要来一叠面巾纸递给她,她接过来捂住口,等慢慢平复,又抽出另一张在眼睛上按了两下。   “谢谢。”她抬起头说。   我注视她的眼睛,却无法发现什么。   主唱沙哑的嗓子又响了起来,这首曲名我总算能记起来,是《月亮河》。   “看来我不该在这种时候谈那样严肃的话题,不管怎样,现在是放松的时间。”我微笑着说。我不知道这算不算自我催眠。   “没关系,你陪了那个小女孩一整天吧。”   “是的。”我收敛了笑容:“她叫童童,只有六岁。”   “不幸的孩子,但她在最后的时间里遇上你,却又是幸运的。我替她谢谢你。”何夕举起酒杯:“你还一口没喝过呢。”   我轻轻和她碰杯,抿了一口。我不太喜欢轩尼诗的味道,相比起来,我更乐意喝王朝干红。   “早上你是想采访我吧。”她说。   “你的感觉可真敏锐。”我送上一句赞美,是真心的。   “好啦,那我就特意拨出休息的时间,接受你的采访。”   “真的?”我的眼睛一亮,伦勃朗(本小说萌芽网首载,将于今年四月由接力出版社出版。转贴者勿删)说何夕是搞病毒研究的,我还真是有些问题想问她呢。   “不过,一个问题一口酒。”她露出捉狭的神情:“一大口哦,可不是像刚才那样沾一沾。”   我二话不说,当即就吞了一大口冰凉的“咳嗽药水”,这东西真不合中国人口味。   何夕盯着我的酒杯瞧。   “明显降低,三分之一。怎么,过关没?”   “问吧。”她一副勉勉强强的模样。   为了我可怜的酒量着想,我不得不好好琢磨问题。   “你先介绍一下引发范氏症的病毒吧。”我说。   “你这个耍赖的家伙,这可是个综合性的问题。不过呢,”何夕眼波流转,笑着说:“太专业的你也不明白,写新闻嘛,让大家能看懂是关键,我就给你大概说一说。”   “这种病毒在最开始总是能穿过人体免疫系统的空隙。你知道,只有对破坏性的病毒免疫系统才会行动起来,如果这种病毒对人体是有益的,那么免疫系统并不会有什么动作。事实上有许多生活在人体内的细菌帮了人的大忙,没有它们人根本就活不下来。比如说。”   何夕伸出纤长的手指指着我的嘴:“这里面就有一大群各种各样的,还有这里,”她的手指往下移:“肠胃系统里是著名的另一群。”   “别总是指着我,你也一样。”我抱怨。   “是的,它们无所不在。”何夕笑了。   “这和引发范氏症的病毒有什么关系,那种病毒叫什么名字?”   看见何夕似笑非笑的表情,我懊恼地喝了一口酒。我明明可以安静地等她说下去的。   “这种病毒就叫范氏病毒。很后悔问了这个简单的问题吧,我再附送一些,你不知道它们的名字里为什么都有一个‘范氏’吧,你知道我所属的医疗机构叫什么名称吗?”   “海勒国际。”   “我的养父就叫范海勒。”   我张大了嘴。   “你是说……”   “是的,他创办了海勒国际,而范氏症和范氏病毒也是他发现的,所以就以他的名字命名,这是惯例。对范氏症这种罕见的疾病,海勒国际是最权威的医疗机构。”   “范海勒,这个名字,有点像中国人,又有点欧洲人的味道。”   “他是中国人,确切地说,是上海人。哦,他现在是德国藉。”   “可你怎么姓何?”我奇怪地问,很自觉地喝了一口酒。女人可以斤斤计较,男人不行。   “范夕?那可真是个糟糕的名字,你不觉得很容易联想到稀饭吗?”   我笑了。   “是很容易。的确不合适你。”   “回到刚才的问题吧。范氏症的症状你也知道,几乎所有的内脏都兴奋起来,努力吸收养分,重新开始生长,加倍地工作。所以在最开始的时候,范氏病毒成功地骗过了免疫系统,不过很快它就被发现,说起来它们并不难对付,所以在短时间里就会被人体免疫系统消灭。”   “被消灭?那死亡率怎么会那么高?”   “范氏病毒被消灭,但内脏的病变是自发性的,对此免疫系统无能为力。病毒在极短的时间里就修改了基因里的某一链,你知道,基因是一组控制人体的开关,那些碱基对画出了一幅人体蓝图,对其中任何一对(本小说萌芽网首载,将于今年四月由接力出版社出版。转贴者勿删)进行改变,都会引发不可测的后果。某一个在青春期结束后就该关上的阀门被打开了,而且转到了最大功率。而人类的遗传学研究才刚刚开始,就像一个被扔到神州六号火箭上的野人,除了摸索和惊叹之外还想干什么的话,一定会搞砸一切。”   “真是个贴切的比喻。”我勉强笑了一下:“你的意思是,一旦感染,就死定了。”   “如果研究出疫苗的话,让免疫系统在第一时间杀灭范氏病毒,不让它修改患者基因是现在唯一的期待。否则就只有等候奇迹了。可是我们现在的研究距离疫苗还很遥远。其实对这种病毒的研究有相当积极的意义,如果能破解它们对人体发生作用的细节,对器官和神经组织再生研究将带来巨大的突破。但糟糕的是,范氏病毒近两年不停地变异。这是相当危险的讯号。”   何夕停了下来。   第三杯酒。   我已经明显感到往上涌的酒劲。这不是问题。   何夕比我喝得更多,虽然这儿的光线不好,我还是能看见她脸上浮起的红晕。   “一杯不够,不够买这么一个可怕的消息。”她已经有些许醉意。   “你别喝了,小心走不回去。”   何夕看着我,笑了。她把已经送到唇边的酒杯放下,推到我的面前。   “那你帮我喝了。”她说。   我想她如果清醒着,绝不会提出这么香艳的要求。   “范氏病毒最初不是在人身上发现的,1998年,我父亲是在一只兔子身上发现这些危险家伙的,后来,禽类身上也发现了,而两栖类居然也会染到。最初是个案,那些携病毒的动物很快死去,并不具备高传染性,可后来病毒不断地变化,一个著名的案例就发生在不久之前,汉堡附近的一片小湖里,数以千计的蟾蜍都染上了范氏病毒的一个变种,很快爆体而亡。这事吓到了好多人,包括一些不明究竟的媒体。”   “我记得在网上看到过这件事的报道。”我说。 “2000年一个爱尔兰人因为不明原因染上了范氏症,范氏病毒虽然把那个人害死,但却并没有传给另一个人。五年来有案例可查的范氏症患者一共二十三例,没有一个人身上的范氏病毒具备人传人的特性。可是在中国,在上海的莘景苑里,我看到了一个新的变种!”   酒意浓浓,依然挡不住我心里彻骨的寒意。再喝一口。   “之前的二十三位死者,在发病前都没有接触过患范氏症的动物,也就是说,这种病毒能以一种我们目前还不清楚的方式传播。这次在莘景苑,我听说他们也还没找到传染源。”   “那么莘景苑……会怎么样?可能会进一步扩散吗?”   “救援小组带了些易携的设备,伦勃(本小说萌芽网首载,将于今年四月由接力出版社出版。转贴者勿删)朗在第一天就开始了病毒培养,我今天看了一下。”   我的拳头一下子捏紧。   “怎么样?”我把属于她的那杯酒全都喝完了。   “就算人体免疫机制一直不起作用,这次的变种也会在短时间里快速失去活力。换而言之,传染性不高,控制得力的话应该不会扩散出这个小区。运气好的话,可以把范围控制在现在发病的三幢楼里。”   我松开手。两句话的时间,我的指节已经捏得发白。   “可是从七年来范氏病毒的变异趋势看,这种病毒正以惊人的速度变化着,目前已经有十八个变种,而且更向高传染性发展。如果它何持这种速度,那么最多再过十年,或许只要五年,就会出现多载体高传染性的变种。”   “什么!”我失声道。   “想象一下,到那时,你养的宠物、天上飞过的鸟、躲在角落的老鼠、水里的鱼虾甚至各种各样的微小昆虫都能把范氏病毒传给你,到最后,你所见到的一切生灵,都不停地在你面前爆开,而只要沾到一滴汁液,你也将走向不归路。或许只能穿着防护衣生活,那东西目前被证明还是安全的。”   我瞪着她,许久,从我喉咙深处吐出两个艰涩的字:“末日!”   “也许是,希望在那之前可以研究出疫苗,或者遗传学研究能出现一系列重大突破。不过这两个,都差不多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如果公众知道这些的话……”   “公众不会知道的。”何夕打断我:“你会把这些告诉公众吗?”   我慢慢摇了摇头:“不会。”   “欢迎你加入知情者的行列,和我们一起期待奇迹吧。”   “我相信奇迹。”我想说些鼓励自己的话,知道真相后生活下去是要有动力的。   “这个世界上是有奇迹的,不然人类早已经灭亡了,哦不,应该说没有奇迹生命就不会存在。”   “你有信仰吗,神学家才这么看,神造万物。其实我们只是无数选择中碰巧对了的那一个。”   “我不信教,但三个月前我就目睹了一个奇迹。”   “哦?说来听听。”何夕又倒上酒,喝了一口。我觉得她似乎拿错了杯子。   我把程根的病愈告诉她。   “海尼尔氏症,我知道那个病。”她中间插过这么一句,然后就再没说过话,原本玩味的神情,也变得认真起来。   “明天带我去。”我讲完之后何夕说。   “什么?”   “明天带我去那个医院,我要看程根的病历和化验报告,然后再找到那个人。”何夕的语气不容置疑。   “为什么?”我惊讶地问。   何夕一口把杯子里的酒喝完,她很兴奋。   “我有一个猜想,可能是错误的,但我要去看一看。海尼尔氏症是多发性器官衰竭症,你没想到什么吗?”   “范氏症!”我知道何夕在想什么。我也这么想过,否则傍晚就不会打电话给林医生了。   “没错,海尼尔氏症和范氏症的病状是截然相反的。”何夕盯着我:“如果一个海尼尔氏症患者感染了范氏病毒,会怎么样?”   “我打过电话给主治医生,他说程根没事,完全好了,没爆体而……”我突然住口,何夕的意思似乎是:“你是说以毒攻毒,相互(本小说萌芽网首载,将于今年四月由接力出版社出版。转贴者勿删)抵消?病人不会死?”   “这我不知道,但刚才你说,程根的饭量突然增加,很多指数变得不象一个老人。范氏病毒在人体内存活时间极短,所以如果不及时化验,是验不出来的,亢奋期产生后三小时内,病毒就会被免疫系统消灭,而你说的那家医院是在亢奋期后至少五小时才进行全面检查的。”   “绝不止五小时。”我说。   “如果程根现在真的没有死的话,”何夕突然站了起来:“我们的研究将会有一个新的方向!”   我也站了起来:“现在就去,现在!”   “不用急,他现在没有危险性,如果是范氏症,你去采访他的时候就没有病毒了,没病毒是不会传染的,否则以为自己现在还能站在这里?”她误会了我的意思。   “不,早一分钟那里的人就多一分希望,现在医院是下班了,但我能找到那个医生,然后找到那个老头,程根!不能等了,就现在!”我斗鸡一样狠狠盯着何夕。   “你?”她皱起眉头看我。   我已经低头在包里翻找出手机,调出通讯名单,嘴里念叨着:“该找谁呢,林玲,郭栋,梁应物,对,就是梁应物,他一定有办法找到那个……”   “喂!”   我抬头看何夕。   “啪!”   清脆的响声过后,我的左脸火辣辣痛起来。   “清醒一点,你整个晚上都很焦虑!”   我捂着脸,愣愣看着她。   “放轻松,明天来得及。”说完这句话,她的身体开始摇晃。   我忙扶住她。   “你带给我一个好消息,不过我得给你一个坏消息。我喝太多酒了,好像得要你送我回去呢。”何夕的脸靠在我的脖颈上,轻轻地说。   我长长吁了一口气,整个人终于松驰下来。   我挽住何夕的腰,清楚地感受到那里的弹性和热力。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我自己的脚步也在虚浮飘移着。大多数时候她身体的全部重量都倚靠在我身上,我有坚强有力的肩和臂膀,只是偶尔,我也会突然往她那里靠过去。   对路人来说,大概只会看到两个踉踉跄跄的家伙正互相给对方找着麻烦吧。   好在瑞金宾馆真的很近,我把何夕送达房间,看她开门进去,道声“晚安”就离开了。   早上醒过来的第一感觉就是头痛。   昨晚真是喝太多酒了,不是何夕的原因,我知道自己是在买醉。我该谢谢她最后的一巴掌。   从床上坐起来,忽然觉得不对。   我的床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了?还有,我没穿睡衣睡觉的习惯啊。   过了两秒钟,我意识到自己是在某个宾馆的房间里。   何夕从卫生间里走出来,穿着棕色绞花毛衣,长发披在肩上。   “有鲜榨的橙汁,如果你头痛的话。”她指了指旁边的床头柜。   “我昨天不是回家了吗?”我问了个愚蠢的问题,可我真的搞不明白。   “你是回家了,昨天你走出宾馆,叫了辆车对司机说去瑞金宾馆。那个司机转了一送把你送回来,然后你跑到我的门外想用钥匙开门。”何夕板着脸说到这里终于露出一丝笑意。   我张大了嘴。   “那时候我洗完澡刚清醒一点,想起来还没和你约去医院的时间和碰面的地点,又没有你的电话,就听见门外有奇怪的声音。你也真是有本事,这门没钥匙孔,你对着门把手足足磨了五分钟。我一开门你就趴下了。”   看见我不知所措的模样,她的笑意更明显了。   “昨天我好像打你了,真对不起,那时喝醉了。”她说。   “我没系,我也醉了。”其实应该感谢她打得好的,只是我说不出口。现在我的心情依然沉重,但已经没有昨晚那种停不下来的焦灼了。   环顾左右,看见自己的衣服正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边的椅子上。又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心里不免猜测起来。   “WAITER换的,WAITER叠的,赶快爬起来,我们去医院。”何夕一眼就看出我在想什么。   在瑞金医院外的早点摊上解决了早饭,山东烧饼很香,何夕吃了两份。   我一直在想昨天她睡在哪里,房间里只有一张大床,我记得起来的时候旁边还有个枕头。   一场当事者毫不知情的艳遇。   我们在门诊正式开始前找到了林医生,对于我介绍的美丽同行,他显得相当尊敬。他是听说过海勒国际的。   “听说您之前接触过一个奇迹康复的海尼尔氏症患者,这可能对我的研究会有相当帮助,所以想向您了解一下具体情况。”何夕的语气还算柔软,但并没有什么笑容。正常情况下她真是不易接近。   听何夕这么说,林医生的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   “怎么,是不是不方便调病史?”我问。   “这也是一个原因,我无法轻易把病人的具体治疗资料调出来。”   “同行交流的话,我想经过一定手续还是可以的吧。”我说。这种商量求人的话,想必何夕是不会说的。   “这倒是。”虽然这么说着,林医生面上的难色依然还在。   何夕看着林医生,忽然问:“不会是那位患者已经死了吧?”   “不会,昨天林医生还对我说他好了呢。”我接口说。   突然我看到了林医生的表情,他竟然被何夕问得张口结舌!   “啊,难道真的死了?”我大吃一惊。   “你怎么知道的?”林医生问。   “是不是死状很惨?”何夕问。   林医生点头:“是挺惨的。”   “那有没有人受感染?”我忙问。   “感染?什么感染?”林医生的反问让我和何夕都是一愣。   “没有人被传染吗?”何夕皱着眉问。   “你们……搞错了吧。程根不是病死的。”林医生说了句让我们更加惊讶的话。   “那他是怎么死的?”   “被他儿子杀死的。”林医生压低声音说。   “尸体烧了吗?”何夕接着问。   林医生脸色一变,说:“那么多时候,当然烧了。”   “法医做解剖了吗?”   林医生面色又难看几分,说:“这我不清楚,你们可以去公安局问。门诊就要开始了,不能耽误病人的时间,先这样吧。”   “程根的病历资料,海勒国际出面要的话,还是能拿到的。”走出门外后我对何夕说。   “刚才那个人,有些话没说。”何夕转头看了眼内科门诊里林医生的背影。   “嗯,你问他尸体有没有烧掉,和是否做了解剖时,他的反应的确不正常。”我点头。   “你有没有办法再侧面了解一下。”何夕说。   “好的。”   走到门诊大厅口,一个护士从外面匆匆进来,我见过她。   “喂,你好。”我忙拦下她。   “我是晨星报记者那多,耽误你一会儿。”我把名片递给她。   “有什么事吗?”   “三个月前我采访过一个病人,叫程根,那时候我在病房里见过你,你做过他的护理工作吧。”   “啊,程根!”她张大了嘴,脸上露出惊骇之色。 “是啊,我知道他后来被儿子害死了,而且还……唉。”我叹息着摇了摇头。   “真的是太惨了,绝症都熬过来了,死在儿子的手里,内脏还被人掏得空空的,唉呀。”   我和何夕互视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惊讶。内脏被掏空了?惊讶归惊讶,可不能愣着。   “关于他内脏被掏空这件事……”我一边说一边飞快地想着说辞:“知道的人也不多,这个,警方也还没完全搞清楚,你……”   “我不是去做过笔录了吗,我知道的都说了啊。”护士睁大了眼。   “当然,我也看过那份笔录。”我已经想好该说什么,压低声音:“有关领导对这件事很重视,指示我们报社把这件事写成内参送上去,因为我采访过程根,所以就让我写这篇内部稿件。警方的笔录对我写稿而言,太单薄了,所以需要对你做一次采访,让你重新把知道的详细说一遍,希望你能配合。”   “哦,可是我现在要上班。”护士说。   “当然不会占用你上班时间。”我笑了:“中午,在这里附近找个地方,请你吃顿便餐。”   拿到了这个叫杜琴的小姑娘的手机号码,我冲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打了个响指。一切搞定。   “你反应挺快啊。”何夕说。   “呵呵。”   “真是不可信的男人。”   我的笑容僵住,看了看何夕,仿佛什么都没说过的样子,只是嘴角微微地向上翘起。   “你刚才给杜琴的那个,不给我一张吗?”   “啊,什么?”我没反应过来。   “这段时间你打算去哪里?”何夕却问了另一个问题。   “约的是十二点,还有三小时,我想去莘景苑,虽然算起来只能在那里呆一个多小时。”说到这里,我终于想明白何夕上一句说的是什么,忙摸出名片递过去。   何夕接过放进皮衣口袋里。   “你的电话是多少?”我摸出手机打算记下来。   “64725222.”   “那么好记的号码,区号呢?”   “021.”   “啊?你在上海有房子?”   “瑞金宾馆总机,你知道我住几号房。”   我哑口无言,心中丧气,招手叫了辆的士。   “生气啦?”车子开了一会儿,坐在后排的何夕问我。   “没有,我在想那个小女孩,童童。”我说。   何夕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她递给我一张纸。   上面写着一个EMAIL地址,还有一个22开头的电话号码。   我没出息地露出笑容,好在她坐在后面看不见。   “22?那是哪里?”   “日内瓦,海勒国际总部。电话很难找到我,邮件我不常回。”   后面这句是何夕的说话风格,我自动过滤了。   伦勃朗拿着两套防护服出来接我们,其中一件是天蓝色的何夕自带装,昨天消毒后就寄放在救护中心里了。   看到连续两天我都和何夕同时出现,伦勃朗不免有些惊讶。   “又那么巧和她碰见?”伦勃朗悄悄问我。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何夕却听见了。   “一起来的。”她说。   “啊。”伦勃朗看着我的眼神里充满疑惑,不过他没再追问下去。   童童死了。就在今天凌晨。   现在的死亡人数是二十二人,几乎是昨天数字的一倍。在地下的那些临时隔间里,还有三十一人在等待着。   三幢被感染的楼里,还住着六十七个人。等待他们的,不知是什么。   医疗小组又增加了三名新支援的护士,可是其中的一个已经不能在岗位上工作。今天早上她第一次看见病人在面前死去,被血溅了一身,吓倒在地上的时候,手被钢丝床的锐角划破了,防护服更裂了一大道口子。所有的人都为她祈祷,我也是。   问题并不在死者的鲜血,那里(本小说萌芽网首载,将于今年四月由接力出版社出版。转贴者勿删)已经没有范氏病毒,但是她穿着防护服接触过许多刚进入亢奋期的病人,她的防护服外层本身是有危险的。   她只有二十岁,志愿进来的。   今天我没再和病人作亲密接触,可以去给居民送他们要的东西,就是我昨天看到的那些,水、饼干、米……   他们会问我情况怎么样,有多危险,还要隔离多久。   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们,一切都在控制之中,完全不用担心。伦勃朗让我这么说。   送完安全区的东西,轮到三幢感染区。有一家要大米,开门的男人头发潦乱。   “医生,其实我什么都不缺。”他定定地望着我:“我只是想当面问一问你,我的妻子和女儿怎样了。”   我扔下米落荒而逃。   这是让我无法喘息的一个半小时。   十二点,杜琴来到了和我们约定的小餐厅。   她坚持吃完点的台式卤肉饭再说,并且只吃了一半就不动了。   “回忆那事情很难受,我怕自己犯恶心。”她又喝了半杯红茶,才开始叙说。   五,黑暗里的匕首   二零零五年八月十九日,一篇名为《瑞金医院惊现奇迹,致命绝症莫明康复》的新闻刊登在上海晨星报社会版后的第二天上午。   杜琴去为这篇报道的主角查房,在她的感觉里,老头子已经完全好了,难怪他这几天总是吵着要出院。   特护单人病房的门关着,杜琴扭了一下门把手,锁上了。   她敲了敲门。   里面没动静。   她敲得更大力,开始用力转门把手,并且开始叫喊,病房里依然寂静一片。   杜琴觉得情况有些不对,她回忆了一下,确定病人没有出院,就准备去找护士长拿钥匙。   她的手刚放开把手,门就被猛地向里拉开了。   杜琴吓了一跳,站在她面前的是个庞大的身躯。   她认得这个胖子,是程根的儿子,叫程伟平。   “查房。没事干嘛锁门啊!” (本小说萌芽网首载,将于今年四月由接力出版社出版。转贴者勿删)在医院里,她可不用顾忌这些使用特护病房的人有什么贵气的身份,尖着嗓子大声说。   “不用查房了,再也不用查了。”程伟平低低地说着。   “你让开。”杜琴皱起眉毛。   程伟平往旁边让了条缝,杜琴推了一把,挤进去。   程根躺在床上,瞪着眼睛,脸色铁青,张着嘴巴,吐出半截舌头。   杜琴用她能发出的最尖利的声音高叫起来,程伟平抱着脑袋,慢慢地蹲了下去。   警察很快赶来,铐走了这个掐死自己父亲的儿子。   旁边病房的病人说,先前听见过激烈的争吵声,但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情。   中午,警方的事情告一段落,护士长让杜琴把尸体先推到太平间里去。杜琴照做了。   二十日早晨九点,杜琴护理的另一个病人也死了,那是个肝癌晚期病人。她觉得自己很触霉头,两天居然跑了两次太平间。要知道瑞金医院的病死率还是挺低的。   太平间平时的门是锁着的,杜琴把钥匙插进去,转了几圈,才发现锁开着。   “哪个家伙忘了锁门。”她骂着,声音回荡在昏黄暗沉的走道里。其实她心里有些怕。   她把门拉开,打开灯,把车推进去。   突然,她的心脏猛地收缩,张开嘴,却骇得叫不出来。   有一个放尸体的冰柜被拉开了。   杜琴松开推车的把手,向后推了几步。这时,她心里只是想着,赶快再叫个人来。   可是就这样叫人来,万一并没有什么大事,只是谁忘了关,岂不是在小姐妹中落下笑柄。她心里隐隐觉得这样的可能性很小,但,总得先上去看一看。   她拿起门边的一把扫帚,慢慢地朝拉开的冰柜走去。   好像就是昨天她把程根推进去的那个位置!   杜琴停下脚步,她想起了程根拖在外面的舌头。   就看一眼,就看一眼。她对自己反复说着,双手握紧了扫帚的竹柄,举到额前,微微猫着腰,又开始一点点往前走。   那上面躺着人,头冲着杜琴,她看见了,那怎么都闭不上的眼睛,已经变成青色的舌头。是程根。再往前一点,看见他的脖子,光着的胸膛和肚子。   哦不!那是什么!   杜琴退了一大步,一屁股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扫帚早掉落在前面。然后,她又声嘶力竭地尖叫起来。   程根的胸口被锋利的刀划开,直到小腹,肌肉组织被往两边拉开,露出肋骨。肋骨里面是空的,心脏、肝、肺还有腹部的所有脏器,连肠子都没有了,只剩下一个空壳。   说到这里,杜琴的脸色已经惨白。   “好了,你先停一停。”我说。再说下去,她大概真的会把刚才那半份卤肉饭吐出来。   “谢谢。”杜琴拿起红茶,另一只手也扶上了杯子,捧到嘴边喝了一口。   “你很快就报警了吧。”我说。   杜琴点点头:“后来警察一直在调查,还没什么结果。听说程根和程伟平父子间的关系一直很紧张,没准是程伟平让人干的,古时候要是恨极了一个人不是还要鞭尸的吗。”   “等等,你刚才说那是哪一天?器官被盗是哪一天?”何夕问。   “八月十九日的夜里。”   “八月十九。”何夕轻轻地念着。   “怎么了?”我问。   “没什么。”何夕摇了摇头。   “那今天就先这样,谢谢(本小说萌芽网首载,将于今年四月由接力出版社出版。转贴者勿删)你接受采访,万一还有什么要问的,再打你电话。”我对杜琴说。   “那多,我想见见程伟平,你有办法吗?”走到外面,何夕对我说。   “你见他干什么?”   “噢,我想,我想问问他程根好转时的情况。”   “那该问护工,当时程伟平不在程根身边。”我说。   “我个人的原因,对这个案子很关心,想多了解一下,你能不能帮我?”何夕坦白地说。   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确认她不准备再告诉我些什么,才说:“好吧。但你见程伟平的时候,我要在旁边。”   “怎么想起我来了,是不是有了需要我们特事处出马的事情,这段时间真是太无聊了。”郭栋在电话里说。   “是有是找你帮忙,不过目前看来,和你们特事处还扯不上关系。”我把程伟平的案子告诉他。   “我去了解一下案情,一般来说安排你和犯人见一面还是能办到的。”   “那就麻烦你了,怎么,最近你们警局没什么稀奇案件让你们忙吗?”我随口问。   “我们现在是最清闲的部门了,原本还以为接到更刺激的案子。稀奇事是有一件,莘庄有个小区小莘、莘……”   “莘景苑。”   “咦,你怎么知道?”郭栋大为惊奇。   “你先说你的事。”   “四天前,110夜里接到报案,说那里有人死了,去了两个员警,结果再没回来,随后那儿就被部队接管,别说到底出什么事,连两个警察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局里后来居然不再过问,你说这事是不是有问题。你是怎么知道那里的?”   “我父母住在那里,被封锁了当然知道。”我心里想着,禁口令是不能对无关者说,但具体问题要具体分析,这个刚成立的特事处以后的作用会越来越大,我还会和郭栋打很多交道,现在瞒得死死的,以后他知道一定心里有想法。   “不过,我现在是特批唯一进入那里的记者。”我说。   “啊,你还真是神通广大,那里怎么回事?”郭栋兴奋起来。   “是一种传染病。具体你知道,我不能多说。那两个警察一定是被隔离了。”   “哦……这样啊。”郭栋显得(本小说萌芽网首载,将于今年四月由接力出版社出版。转贴者勿删)有些失望,但他没追问下去。   “对了,上次你说起的,特事处接手的第一个案子,老洋房里的骷髅头,现在破了吗?”   “还没。案子我没管,扔给下面人去做了,你知道情况,所以我也没给他们限期。那屋子的主人是医生,所以应该是医用的,人出国有三四十年了,嘿,慢慢找吧。”   下午还是在莘景苑里,伦勃朗给我看了一份刚整理出来的病情一览表,主要是亢奋期何时开始,何时结束,何时死亡。中午这段时间,又死了一个人。   我问起他两名警察的事。   “已经死了一个,另一个很幸运,目前还没有症状,不过还需要观察。”他这样说着的时候,步话机突然想起来。   声音很响也很杂,语速又快,我只听清“亢奋”两个字。   伦勃朗把步话机慢慢放到桌上。   “又有人发病了?”我问。   “是方玲,方玲进入亢奋期了。”他说。   是那个护士。   “你和何夕处的不错?”伦勃朗忽然问。   “昨天在酒吧里偶然碰见,一起喝了点酒。”   “那可真不容易,她是个优秀的女孩,但总是把人赶得远远的,朋友太少。”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眉头却微微皱着,似乎有什么话憋在肚子里。   难道他喜欢何夕?我心里猜测着。   “这两天你还没进过病危区吧,要不要去看看。”伦勃朗问我。   “病危区?”   “当然,一般意义上进入亢奋期实际上就病危了,不过我们把结束亢奋期的人再隔离出来,因为他们随时可能死亡,和亢奋期病人混在一起很不妥当。”   “好。”我觉得自己现在是个真正意义上的战地记者,再残酷再危险的地方也不能逃避。   伦勃朗陪着我走下楼梯,穿过亢奋期病人的隔离区。   篮球场和网球场之间本来是一整面钢化玻璃幕墙,让在两个场地上运动的人可以相互看见对方的身姿。现在这面墙被黑色的绒布遮住,把两边完全隔绝开来。   门在我后面关上了。我本已经有心理准备,但没想到第一波的冲击不是来自视觉,而是嗅觉。   连密闭防护衣都无法阻绝的血腥气,从经过三道过滤的呼吸口毫不客气地钻进来,之浓烈刺鼻,好像空气里所有的分子都沾着血珠,黏稠的让我每一个动作都迟缓起来。   地是暗红色的,和外面一样式用简易材料搭起的一个个单间,面积比外面大些。这些单间是没有顶的,我看见有些单间外面的墙上还有斑斑印记,那一定是从里面喷溅起来,落到外面的墙上。我抬头向上看,果然,三米多高的天花板上,密密麻麻全是红斑。   我简直怀疑自己到了屠宰场!   “最后阶段病人是很痛苦的,我们能做到的最有效的手段,是给他们注射最大剂量的麻醉药,或者说毒品,以减少他们的痛苦。可是在死前的一刻,病人会突然清醒过来,注射再多的药都没有用。”   伦勃朗领着我走向那些小间。   “等会万一发生什么,千万要镇定。方玲是前车之鉴!”   我跟着伦勃朗察看着一间间病房,那些躺在床上的人都已经肿胀得不成人形,虽然处于麻醉中,但都发着抖,并且不时地抽搐几下。   医护人员翻看着他们的瞳孔,听着他们粗重如牛的呼吸,徒劳地帮他们注射抗生素。床边,心电图曲线在屏幕上发了疯似的窜动。没有呼吸机,用不着心脏起搏器,更不用输血,传统挽救病危者的手段都用不上,那只会让他们死得更快。   我看着一位护士为病人(本小说萌芽网首载,将于今年四月由接力出版社出版。转贴者勿删)换上盐水瓶,问伦勃朗:“为什么还要帮他们挂生理盐水,这不是给体内亢奋的内脏增加营养吗?”   “你说的没错,可是如果完全停止能量摄入,其结果不是让内脏的平缓下来,而是迫使它们从其它地方摄入养份,比如肌肉、皮肤。那样的话,外观会变得多惨不说,肌肉皮肤松驰萎缩后,能承受的体内压力变得比之前小,人会死得更快。”   “啊。”一声嘶吼响起。   床上的人突然睁开眼睛,他的眼珠外凸,脸扭曲着,鼻孔张大,咧着嘴。刚才那一声叫喊很快就哑了,现在从他嘴里发出的只有“嗬嗬”,像野兽一样。   护士立刻向后退去。   “快退出去。”伦勃朗挡在我身前,反手推我。   我刚退到门外,就听见“砰”地一声闷响。   血从门里冲天而起,化作红雨落下来,淋在我身上。一团不知什么东西在我肩头碰了碰,弹落到地上。   “拖把,需要三根拖把。”   “先拿扫帚和簸箕来,地上要扫一扫。”   “水龙,水龙在哪里……”   我听见叫喊声响起,身边人来人往,变得热闹起来。   我只是呆呆站着,看着血从面罩上慢慢往下流,木然无语。   那天回到家,我洗了两小时的热水澡,还是觉得身上有血的味道。   接下来的日子我再没去过那块黑布的后面。这样的经历有一次就已经足够了。只是我在对着外面隔间里的人时,也总想到那篷血雨。   “为什么你总是不喜欢笑?”我问何夕。   还是那个酒吧。我天天都会来这里,每次也都会看见她。   其实自从我进了莘景苑,也很少有笑容,每次看到外面的世界里人来人往,却不知道巨大危险近在咫尺,心里百味杂陈。不过和何夕在一起的时候,心情又有不同,要放松得多,也容易笑出来。   我知道为什么。   “就是对着那些快要死去的病人,我也没见你笑过。虽然大多数时候我已经麻木了,但总还是尽量挤出笑容给他们看,让他们觉得还有希望。”   “没有希望。”何夕喝了一小口啤酒说。自从那天之后,我们就都只喝啤酒,并且适可而止。   “可是医护人员的天职就是给病人希望,哪怕是虚假的。”我坚持。我希望何夕在工作的时候可以对病人一些安慰,我想她如果愿意对他们笑的话,作用会比我大得多。   何夕保持沉默。   我们之间总是我说得多,她说得少,相处了几天,反而是第一天晚上最融洽。可能是酒精的缘故。   “时间不早了,明天还要继续。”何夕站了起来。   我点点头,拿起外套披上。我总是陪她走到瑞金宾馆,今天也不例外。   “这几天时间过得特别快,算上今天,我在莘景苑已经呆满一周了。”   “你已经习惯了吧。”何夕说。   我笑了笑:“今天早上我(本小说萌芽网首载,将于今年四月由接力出版社出版。转贴者勿删)走到救护中心门口的时候,在想,这个建筑就像头张开嘴的巨兽,被送进去的,没一个能活着出来。”   “那你呢,你算什么?”   我想起了黑幕后那一堆布片发红的拖把。   “我们就像帮巨兽剔牙搞卫生的小虫子。”   “不知所谓的比喻。”何夕说。   “喂!”   “喂!”   一个人在旁边的小巷里招手,见我们停下来看他,手招得更急了。   “干嘛?”我问。   “谁是何夕,你们谁是何夕。”他焦急地喊着。   “找我?”何夕向他走去。   黑乎乎看不清那人的脸,我赶忙跟上去。   “有人让我把这个瓶子给你。”那人晃了晃手里的东西,走上来。   “什么东……”何夕话没说完,那个小瓶里就喷出一团气雾,何夕晃了晃,倒在地上。   那人又冲我喷了几下,我捂着口鼻,还是不小心吸进一丝,顿时头发晕。   眼前的景物开始旋转,我忙往后退,头上却被人从后面重重砸了一下,前面的人赶上来又喷了一记。   醒过来的时候,头比那天醉酒更痛十倍。   一个人摇着我的肩膀,暂时看不清是谁。   叠影慢慢清晰起来,是何夕,她蹲在我面前,一脸焦急。   “别摇,头痛。”我制止她。   “你流血了。”   我摸摸脑袋,有点黏,旁边地上是两块残砖。   “好多年没被板砖拍了。没事,脑袋没破。”我扶着墙站起来。   “被抢了吗,你少东西了?”我问。   “我也刚醒,还没察看。”何夕说着摸了摸领口,又检查自己的口袋。   我打开包,皮夹还在。   “好像没少东西,项链和钱都在。”何夕说。   “我也没少钱。”我捂着头皱眉说:“不为钱,又没劫色。”说着看了眼何夕,她衣冠还算整齐。   “看什么呢,他们什么都没干。”   我看了看表,大概晕了不到半小时。   “你真的什么都没少?他们是冲着你来的。”我说。刚才分明听那人叫何夕的名字。   何夕摇头。   “那就只能先回去了,我和警局的朋友说一声,让他们帮着查查,刚才你看清那家伙没?”   “背光,看不清。是(本小说萌芽网首载,将于今年四月由接力出版社出版。转贴者勿删)不是有两个人?”她问。   何夕先晕倒,没看见动手砸我的那个人。   “是的,背后还有一个。你惹过谁没有?或许这代表某种警告。”   “警告?”何夕用极低的声音重复了这两个字。她抬起头,看见我询问的眼神,又慢慢摇了摇头。   我想起她对程伟平的异样热心。   “这几天你一个人出门的时候小心点。”我说:“明早我来接你吧。”   “不用,倒是你,找家医院包扎一下吧。”何夕看着我的额角,我忙伸手把那里的一道血迹抹去。   第二天我戴了顶帽子遮住头上的纱布,去瑞金宾馆接何夕。从她以往到莘景苑的时间我能算到她大概会在什么时候离开宾馆,而敲开门的时候她脸上并没有惊讶的神色,确定地说她的面部表情一贯沉静,很少有什么事让她动容。   之后每天的接送变成一种默契,然后晚上我们会在酒吧里再次碰见。坦白地说,我已经完全被她迷住了。她那么聪明,一定觉察到了。可是我的精神一直很疲惫,蓄集不起足够的能量向她挑明。   再等几天吧,莘景苑里的情况正往好的方向发展,我心里原本绷紧到不断割伤自己的弦也渐渐松驰下来。虽然死亡人数已经达到足以让不知情者震骇的七十人,但疫情被牢牢控制在三幢楼里,没有蔓延开。   还有十三人住在地下一层里,先期发病的两幢楼已经连续两天没发现新感染者,第三幢楼的感染速度也大大下降,目前那三幢楼里还有三十八个幸存者。欧阳的精神比前段时间稍好一些,近些天他大多数时间都花在一家家走访莘景苑居民上了,我陪着他走过几家,这也是采访的一部分。他特意先去了我家,好生安慰了我父母,并大大夸赞我一番。这些日子我几乎每天都先到家里小坐,所以父母也知道一切都在好起来,母亲也没象第一天那么担心我了,只是看到我明显瘦来来,免不了叮嘱一番。   类似那天晚上的情形再没出现,何夕的行踪我基本上也了解,没什么异常迹象。虽然我心里对此一直存着疑惑,却也无法可解。对这样的袭击,警方不可能花大力气调查,所以并无结果。   郭栋前段时间到外地进行封闭培训去了,我托他的事情也拖了下来。特事处的副处长到底接受的是怎样的培训,谁来作(本小说萌芽网首载,将于今年四月由接力出版社出版。转贴者勿删)的指导,我对这些很感兴趣,郭栋却不能告诉我。   这天我依然直到傍晚才离开莘景苑,手机收到一条短信,是郭栋的。   “所托已经办妥。”   他白天多半打过电话,但我在莘景苑里接不到。   我把短消息给身边的何夕看。   她盯着这六个字看了很久,嘴唇渐渐抿成一线。   “这个案子很特别,国际刑警已经介入调查。”郭栋说。   我和何夕坐在他的警车上,往提篮桥监狱去。   我用眼角余光扫了一下何夕,她神情相当专注。   “死者生前生意做得比较大,加上不定产身家几亿,但他和嫌犯……哦,上周已经判无期,应该说是犯人,他和案犯的关系却一直相当恶劣。这个父亲对儿子的表现向来不满,动辄打骂,而程伟平又是个典型的花花大少,却无法从老爹那里拿到足够的钱,就动了杀心。”   “听起来也没什么特别的啊,怎么又要扯上国际刑警?”   “程伟平是在医院里和他父亲发生激烈口角,冲动之下当场把他父亲掐死的。但在这之前,他还有一次谋杀未遂。”   “谋杀未遂?”我奇怪地问。   “你知道匕首吗?”郭栋反问我。   “匕首?扎人的那个匕首?”我莫明其妙。   “是杀人的匕首。”郭栋说:“这是一个国际暗杀组织。”   “不会是程伟平找上了这个组织来杀他老爹吧,这个组织听起来很牛的样子,可怎么他老爹毫发无损,反而要他最后自己动手呢?”我想起了他之前说过国际刑警组织,一时间狐疑起来。   “你猜得没错,程伟平的确找上了匕首。他在澳门的赌场里认识了一些黑道份子,其中一个告诉了他匕首的情况,并且以一种极曲折的方式帮他联系上了这个组织。至于他老爹一开始未受伤害,倒不是匕首名不符实,而是程伟平钱不够,他最恨他爹的一点就是总不愿多给他钱。”   “钱不够?匕首没接他的单?”   “不是,就现在国际刑警组织了解到的情况看,匕首是由很多小组织组成的,匕首其实是一个平台,你可以理解为在这个平台上有多种商品,有的贵一些,有的比较便宜。”   “这么说他选择了最廉价的一种?”我恍然说道。   “差不多是这样的。是自助式的。”   “自助?”我瞠目结舌:“买凶杀人还带自助的?”   “据这个程伟平说,对方提供一种毒药,保证吃完二十四小时后才会见效,七十二小时左右死亡,对下毒者而言相当隐蔽。最重要的是,对方保证死者是死于一种罕见疾病,不会有任何医疗机构在死后能检验出毒药成份。”   “啊。”我轻呼一声,何夕也转过头看了我一眼。   范氏病毒!此刻我们心中所想必然是一样的。   “怎么了?”郭栋问。   “哦,我是惊讶怎么会有这样无声无息还查不出的毒药,简直像武侠小说里的故事。”   “这个毒药……”郭栋嘿嘿一笑:“这毒药是够古怪,下毒之后,程伟平特意离开上海出差,好躲开老爸的死亡时间,他绝对想不到回来之后,程根比吃毒药之前更活蹦乱跳了。讽刺的是,他老爹原本得了绝症,吃了他的毒药,居然好了。”   我想起那天在医院里见到他时,他的古怪神情。那是他在事后得知程根得了绝症之后,一肚子邪火却发不出来的表现吧。   “这么说来,国际刑警现在是打算顺着他这根藤来摸匕首了?”我说。   “哪有这么容易。匕首既然能把那么多组织拧到一起,就想好了某一个组织爆光后的应对,国际刑警此前也打掉过挂靠匕首接单杀人的几个组织,都没能撼动匕首的根本。这次他们也只是想再剁掉匕首的一根触须罢了。就是这样也相当不容易,程伟平和给他毒药的组织是通过一个临时注册的网上邮(本小说萌芽网首载,将于今年四月由接力出版社出版。转贴者勿删)箱联系的,现在那个邮箱已经废弃,我们的网络专家无能为力,已经把资料移交给国际刑警方面了。依我看,没有进一步的线索,光凭这些是抓不住人家的。”   “那毒药怎么交到程伟平手上的?”一直默不作声的何夕突然发问。   郭栋转头看了何夕一眼,颇为赞许。   这是个关键问题,可是……   “喂,你专心开车!”我被他的动作吓了一大跳,忙提醒他。   “通过邮件指定时间,指定地点。东西是装在小玻璃管里的几毫升液体,埋在长风公园一处花圃的泥土下。没留下一点可供追查的痕迹。”   “程伟平付了多少钱?”我没问能不能通过付款途径追查,其它保密工作都做得这么成功,不可能在这点上出疏漏。   “一万美金。这还是他问朋友借凑出来的,他自己根本拿不出这些。”   “不多啊。里面应该还会扣掉匕首的提成。”   “对。”   我摩挲着冒出一点点胡子渣的下吧,沉吟着说:“这样算起来,那个组织实际到手的不会有多少,他们应该是全球接单的,还要负责安排给货主送货,那他们干这样的勾当才赚这么点,似乎……”   “这点是让我们有些想不通,可他们就是这么干的,并且成功地让我们一筹莫展。哦,现在已经轮到国际刑警头痛去了。哦,另外有点不太寻常的地方,作为低廉价格的一个回报,毒药的提供方要求接受者在成功实施谋杀后,把被害者抢救期间的完整病历和尸检报告放到那个邮箱里去。”   “这倒真是个古怪的要求,听起来似乎是他们确认毒药的有效性似的。”说了这么一句,心里模模糊糊地掠过某种感觉,却想不清楚到底是什么。   “程伟平这次当然没什么尸检报告好传上去,相反他发了一封邮件大骂他们给的毒药是狗屁。哈哈。”   “内脏被盗这件事,是程伟平干的吗?”何夕问。   听上去她是顺口接着问些案情,可我觉得并不简单。这是我的直觉,何夕因为一个不愿告诉我的原因,使她对程伟平案的某个方面特别感兴趣。这个方面就是内脏被盗吗?   她是从事医学研究的,或许会和内脏打交道,嗯,器官移植,还是别的什么?我胡乱想着各种可能性,郭栋已经在回答何夕了。   “程伟平对此矢口否认,他说没找人干过这件事,不是警方告诉他的话,他也不知道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他好像挺惊讶的。当然这也可能是他的伪装。”   “会不会是做黑市器官生意的?”我问。   “有这个可能,毕竟程根不是病死的,相反他死前内脏器官的状态非常健康。可是……”   “可是再健康他也是个老人,同样冒风险,为什么不去偷那些二三十岁死者的内脏,那样更能卖得出钱。”何夕接口说。   “是的。”郭栋承认:“这是个疑点。另外,负责这案子的刑侦员还有个大胆的推断,从要求程伟平提供病历和尸检报告这点看,毒药提供方对药效比较关心,所以也有可能是他们所为。可如果是这样,必然有一个我们猜不到的原因使他们对此如此关心。哦对了,其实医院的监视录像可能拍到了偷内脏的人。”   “哦?”何夕和我同时发出了惊讶的声音。   “是门诊大厅的监视录像拍到的,时间是早晨八点三十分左右。有一个穿着连帽风衣的可疑人,你知道那时天(本小说萌芽网首载,将于今年四月由接力出版社出版。转贴者勿删)气还很热。他低着头,提着两个方型手提箱往出口方向走,这两个手提箱非常像是专用存放人体器官的箱子。可惜录像上分辨出不他的面目。但当时在他的旁边走着一个医院的清洁工,但他事后也回忆不起来穿风衣的男子倒底长得什么样子。”   郭栋这么说的时候已经把警车开进提篮桥监狱停好,他熄了火,看了看表,对我们说:“下车吧,程伟平应该已经在探望室等着了。”   六,毁灭的机率·第一个游戏   程伟平穿着蓝白相间的大号犯人服,肥胖的身躯缩在椅子上。听见我们进来的响动,他抬起头,隔着玻璃望过来,脸上的神情颓丧又没有生气。   他看着何夕,微微有些惊艳的动容,然后看看我,表情困惑,又垂下头去。我猜他早已不记得我,所以奇怪为什么有两个素不相识的人要见自己。郭栋并没有跟进来,但有没有在看监视录像就不清楚了。   “还记得我吗,来采访过你父亲的记者,他得的是绝症的事,也是我不留神说走嘴才让你知道的。”我和何夕坐到他对面,我先开口说。   程伟平猛地抬起头:“是你。”   他依然耿耿于怀,要是他早知道程根身患绝症,就不会再下杀手,以致落到现在的地步。   “怎么,要来采访我?采访我是怎么把自己父亲掐死的?”他慢吞吞地说,带着破罐破摔的绝望。   “哦……不。”我转头望了眼何夕,是她要来的,我并没什么想对这个胖子说。   “你没在意,这些天我的心情很沉重。”程伟平反倒道歉起来:“没关系,你问吧,只要我知道的都会回答。我干了一(本小说萌芽网首载,将于今年四月由接力出版社出版。转贴者勿删)件不可饶恕的事,每一天我都在忏悔。”   他怎么这么配合?还挺有礼貌的。我心里一嘀咕就知道了原因,现在他判的是无期,表现好会获得减刑,二十年之内就能出狱,那时他爹的遗产不还是他的吗。他当然要“好好改造”了。   “程先生,你好,其实是我想见你。我在海勒国际工作,或许你没听说过它,这是个医疗机构,我从事这方面研究。我对你父亲的海尼尔式症突然康复非常感兴趣。你的案情我们已经在警方那里了解了一些,我们现在有个推测,你父亲可能是服用了你提供的……特殊药物,才恢复健康的。”   程伟平原本颇有礼貌的神态在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发生了改变。他的眼珠鼓了起来,肥肥的嘴唇张开,脸部肌肉开始跳动,表情越来越古怪。   “其实,那种药物对一个正常人而言,的确可能会致命,但对海尼尔式症的病人,却是莫大的福音。”   何夕的这句话一下子把程伟平努力维持的平静击碎。他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放到了脑袋上,用力扯着头发,仿佛完全忘了我们的存在,自顾自低声吼着:“该死的,和我猜的一样,该死的,真该死……”   等他稍稍平静下来,何夕又问:“这只是我们的一个猜想,能否告诉我,你回去之后觉得他和之前比有什么异常,特别是他的精神方面?”   “有什么异常?骂我骂得比从前更凶了许多,天知道他怎么会有这么好的精神,对他来说骂我就是最好的娱乐。”程伟平失魂落魄地说。   “这么说他的精神比从前更好了,你觉得他亢奋吗?”   “亢奋?”程伟平露出回忆的神色:“骂我的时候比以前更激动了,要不然我也不会一时失去理智扑上去掐他脖子,那时我只是想让他闭嘴,闭嘴!”程伟平吁了口气,让自己再次镇定下来:“这么说来,他是有点亢奋。”   “可你为什么请人去把他的内脏挖空呢?他这么死了还不够解气吗?”何夕轻轻问。   我皱了皱眉,郭栋都说了不是程伟平,怎么她还要这么问。   程伟平摇头说:“不是我,真的不是我。这件事我完全不知情。”   “那么,你能联想起谁会干出这样的事吗?”   程伟平又摇头:“我想不出,这是(本小说萌芽网首载,将于今年四月由接力出版社出版。转贴者勿删)警察要干的事。”   “你认不认识一个叫……”何夕说了一半突然停住。她从口袋里取出一张照片给程伟平看。   “最右边那个人,你见过吗?”   程伟平认真看了几眼,再次摇头:“没见过。”   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气声从何夕的嘴里发出来,这一瞬间她显得非常失望,然后她无视我询问的神情,把照片收了起来,没有一点拿给我看的意思。   我只瞥见个大概,这是张三个人的合影,中间的女子就是何夕,右边的男人脸没看清楚,而左边那个,似乎是伦勃朗!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何夕偏过头问我。   我摇了摇头。   “那就这样吧,谢谢你。”她对程伟平说。   走出探望室的时候,郭栋拍了拍我肩膀,凑到我耳边问:“那张照片是什么?”   他果然一直在监视室里看着。   “我不知道,我也很想搞清楚。”我满嘴苦涩地回答。   何夕把照片拿出来问程伟平的时候我就知道,先前问的和范氏病毒有关的问题都是掩护,这恐怕才是她今天来的主要目的。这一刻起我就浑身不自在,虽然心里不愿意承认,但我的确被利用了,而何夕却一点解释的意思都没有。   我突然怀疑起,在她的心里,我到底是一个怎样的角色?   回想起来,她是在听说程根的内脏被盗之后才表现出异常的,而之前的那个晚上,我们相处得很愉快啊。就算她利用了我,也不是一开始就这样,她对我的态度,还是和对其它人有明显不同的。   一面在思前想后,一面又对自己这种被感情搞得期期艾艾小肚鸡肠的状态极不满意。郭栋在提篮桥监狱还有公务,只把我们送出了门口。何夕扬手准备叫出租的时候,我下决心开口问个明白。   “何夕。”   “嗯?”她垂下手,转头看我。   “你这样做让我很困惑,那张照片是什么?”   有一瞬间她张口欲说,却又停住,闭起嘴,望向别处。   “不能给我一个解释吗,或者说,你不认为需要和我说什么。”我的心慢慢沉下去,不再看她那极具雕塑感的侧面,也把脸转开了。   她忽然握住我的手。   轻轻的,却足以让我心跳加速。   “对不起,我知道这样做很不妥当,但我真的有苦衷。不要再问了,好吗?”   她从未用这样的语气说话,这一刻我感觉到了她坚硬外表下的脆弱。   我叹了口气,点点头。   她的手早已经松开,那冰冷的触觉让我怀念。   她究竟埋藏了什么在心里,只稍稍曝露出一些,就显得如此无助。我不会再追问她,但也不会放弃。   如果可能,我想和她一起面对。   怀着满心的疑惑从提篮桥监狱出来,我在家里的大床上躺了一个小时,想睡个午觉。这些日子我的精力大大透支,每天睡(本小说萌芽网首载,将于今年四月由接力出版社出版。转贴者勿删)足八小时都不够。   仰天躺在柔软的席梦思上,连日来的疲倦从心灵深处一点点泛出来,却怎么都无法真正进入梦乡。   何夕的身影在我眼前浮动,距离忽远忽近,蓝色的眼眸始终凝望着我。   我从浅睡的乱梦中挣扎出来,索性坐起,披上外衣,靠在床背上。   程伟平投放的毒药是否就是范氏病毒还有待确认,到目前为止一切都是推测。就算是范氏病毒,与莘景苑的也有很大不同,用何夕的话来说,是另一个变种。这个变种不具有传染性,否则程伟平早就死了,上海也早翻了天。   这且放在一旁,何夕那么关心的人是什么身份,她为什么会认为程伟平可能认识他?   照今天何夕说的几句话,我猜测她以为自己认识的某个人可能与偷盗内脏的人有关,或者就是偷盗者本人!   何夕是听完杜琴所说的话之后才有这种怀疑的,杜琴说了些什么关键的东西?   等等,我记得何夕追问过杜琴一句话……是时间,她追问过内脏失窃的确切时间。这么说这个时间点能和她的怀疑契合。   八月十九!   何夕在探望室试探程伟平是否和内脏失窃有关,如果有关的话他就可能认识照片上的人,但他的回答和先前对警察的一样,同样他也不认识照片上最右侧的男人。看当时他的神情,并不似作伪。   我觉得自己略微理出了些头绪,然后发现隐藏着的秘密更多。照片上男人的身份,他做了什么事让何夕联想到偷内脏的人,困扰何夕的是什么,甚至她来上海的真正目的……她真的是来度假那么简单?一个研究员到上海来度假,却主动掺合到医疗救助队里?   不对,如果她怀报目的而来,却一来就要进入莘景苑?何夕可不是会心血来潮的人,这岂不是说明她的目的和在莘景苑里发生的事有关?   是范氏症?一切又回到这场传染病上来了。   我的脑袋开始发胀。   照片上最右侧的男人……三个人的合影……   我掀开被子下床。   去莘景苑!   “你看到了一张照片?”伦勃朗问。   现在莘景苑里虽然还是气氛紧张,但比起我刚来的时候已经舒缓一些。毕竟地下一层里的病人越来越少,医疗小组比先前要从容得多。伦勃朗能安心坐在办公室里整理数据写报告的时间也慢慢多起来。   “呃,何夕向一个叫程伟平的人出示了张照片。”   “程伟平?那是谁?”   “呃,他可能用范氏病毒杀死了自己的父亲,已经被判无期徒刑……”   “范氏病毒!”伦勃朗的眼珠瞪得更大了。   “呃,那个……”我发现要交待的事情千头万绪,只耐下心来,从海尼尔氏症康复开始讲,直说到程根内脏被盗,以及何夕对此表现出的超乎寻常的关心。   伦勃朗的神情越来越严肃,等我说到何夕拿出一张三人合影给程伟平看,其中有他、何夕和另一个男人的时候,开口问我:“那张照片里,我是不是穿的黑色毛衣?”   “好像是。”   伦勃朗取来自己的公事包,从里面找出一张照片递给我。   “是这张吗?”   “就是这张。”我第一眼看见的时候就说。   再仔细端详,我的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照片保存得不错,但看得出不是新近拍的。背景是颇有些年头的建筑,兼具中西风格。三个人并排站在一起,照片最左边是穿黑色毛衣金发碧眼的伦勃朗,中间是黑发蓝瞳的混血儿何夕,最右边的那个男子,却是黑发黑眼,完全的东方人模样。   这人长得相当俊秀,人也挺拔,身高在一米八以上,戴一副金边眼镜,书卷气很浓。   中间的何夕看起来要比现在(本小说萌芽网首载,将于今年四月由接力出版社出版。转贴者勿删)稚嫩一些,她紧紧靠着左首的男子,伸手揽着那人的腰,最重要的是,她的脸上满是笑容。   虽然那两人也面带微笑,但何夕的笑容,一看就知道,是充满幸福的陶醉。那天晚上在酒吧,她展露的笑容已经令我惊讶,此刻我简直不敢相信,何夕竟然还会有这么灿烂的笑容。   我这才省起,自己可从来没问过何夕她是否有男友,甚至是否已经结婚。直到这时我方真正了解,自己对照片上的女子有多么迷恋,以至于全没了方寸。   或许是莘景苑的巨大压力,使我彷徨虚弱,再遇见这样令我动心的女子,便一下子沉溺了进去。   所以现在瞧见这张照片,一时间心里百味杂陈,极想问清楚这是谁,和何夕到底是怎样的关系,却觉得嘴里又干又涩,话到口边竟问不出来。   我相信此时自己的脸色一定难看得很,不过彼此都带了头罩,伦勃朗并未留意,见我盯着照片沉默不语,便自顾自说了起来。   “我们都是孤儿。”他的语气中有一缕淡淡的悲哀。   “看到背后的那幢建筑了吗,这是香港圣公会孤儿院,1984年遇见父亲之前,我们一直都住在那里。”   我静静地听着伦勃朗述说往事,那些并不轻松的少年时光。   〓〓〓〓〓〓〓〓4月22日〓〓〓萌芽网独家抢先每日千字连载〓〓〓〓〓〓〓〓照片里我不认识的男人名叫范哲,他年纪在三人中最长,也是唯一一个跟养父姓的。范海勒没有孩子,当时住在瑞士,特意跑到香港圣公会孤儿院,想抱个中国孩子回去养。但孤儿院里三个人从小玩在一起,感情极好,所以最终一齐被范海勒领了回去。   范海勒中西医的功底都相当深厚,那时他的海勒国际已经创办,并一年年稳健发展。耳濡目染之下,三个孩子都对医学发生兴趣,并且出于对养父的感激,很早就立下志愿,将来要加入到范海勒的事业中。后来果然就读医学名院,毕业后加入海勒国际,成为范海勒最得力的臂助。   “那范哲与何夕是……”我忍不住插嘴问。   伦勃朗的目光转到照片上:“你也看出来了吧,他们是……”   他们是情侣!我心里掠过这样的话,但出乎意料,伦勃朗并没说出那两个字,而是停住了。我不禁抬头看他。   “其实,是何夕的单恋啊。”伦勃朗叹息着,说出一句让我万万想不到的话。   何夕的单恋!   “你一定很奇怪吧,像何夕这样拥有惊人美貌,同时兼具智慧的女人,还会发生单恋的事情。可现实是范哲一直把何夕当作亲妹妹,他对何夕是只有兄妹之情,却无男女之意。他不是不知道何夕的心意,只是(本小说萌芽网首载,将于今年四月由接力出版社出版。转贴者勿删)一直装糊涂罢了。你还记不记得那天,何夕说我不是他哥哥的事?”   我点了点头。   “她只叫范哲哥哥。那个词……对她来说,是有着特殊含义的。”   “原来……是这样啊。”我还打算着向她正式发动追求攻势呢,现在想还真有些可笑,那样的情感,又岂是我这样一个相识半个多月的人轻易能撼动的。   只是要放弃吗,自己的身体已经起了充分的化学反应,可不是单凭理智就能停下来的。   “可是范哲他,唉。”伦勃朗长长叹了口气。   “他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他不久前被不明病毒感染,现在重度昏迷中,撑不了多长时间了。”   “啊,是什么病?”我大吃一惊。   “是一种此前从未见过的病毒,免疫系统被刺激得发疯似地运转,高烧四十三度,血液像在沸腾。能想的办法都想了,还是没用,现在怕是脑神经都被高烧破坏了,身体里面更是千创百孔。”   “什么时候的事?”   “昏迷有三个月了。”   “三个月?”我在心里算了算,一个日期突然跳了出来,我脱口说:“八月十九日?”   “具体哪天记不清了,反正是八月下旬。”   “他是怎么会染上病毒的?”我追问,我觉得这可能是关键所在。   “他是突然发病的。所以这很难说。”伦勃朗皱起眉头,似乎思索了一番后才回答我。   “他一直待在你们日内瓦的总部吗?没去过别的地方?”   “范哲是休假后回到总部不久才发病的,至于他去了哪里休假我不太清楚。那段时间他的行踪……”   “怎样?”   伦勃朗摇了摇头,没有再说。   我猜测他的意思,是说范哲那段时间的行踪相当诡秘吗?   “可如果范哲随时都可能死去的话,何夕难道不应该陪在病床边吗,怎么会还有心思出来度假?”我问出了另一个疑惑。   “这也是我纳闷的地方。”   我再次把目光投向照片,这个范哲……为什么我总觉得有些眼熟。   我见过他吗?在哪儿见过呢?   晚上回到家,下午被强压下去的疲倦再次袭来。随便吃了点东西,就直接躺倒在床上。   为什么会觉得范哲眼熟?等会儿要不要去酒吧?看见何夕的时候,该说什么,安慰她,还是问她究竟为了什么来上海?   这些问题在我脑中翻滚,昏昏沉沉间竟自睡去。第二天挣扎着爬起来的时候,已经近十一点。   饭后到莘景苑,我在家里先坐了一会儿,我告诉母亲,不久之就封锁可能就会解除了。她紧紧盯着我,眉头却慢慢锁紧。   “你别是有什么瞒着我们吧,你的脸色很差呀。”   “没有,是真的。可能是这两天太累了。”我努力演了个灿烂的笑容。   一整个下午,我都没有看见何夕。   傍晚,我终于忍不住问伦勃朗。   “她去接父亲了。”   “范海勒先生来(本小说萌芽网首载,将于今年四月由接力出版社出版。转贴者勿删)上海了?”这个答案出乎我的意料。   “是的,不过并不是为了这里的事来的,父亲似乎准备对上海的医疗事业做些捐赠,同时有一些和大医院的合作计划。毕竟他是上海人。”   “上海人?哦。”我想起来了。   离开莘景苑,一到手机能正常工作的地方,我就收到了一条短信。   “请速给我电话!”   是梁应物。   “什么事?”我立刻拨过去。   “一小时后,老地方。”极简短的回答,言外之意,第一有事找我,第二比较复杂,电话里说不清。   老地方是一个僻静的咖啡馆。洗完澡空着肚子赶过去,梁应物已经在角落的位子上等着,并且正在开吃。   “帮你叫了卤肉饭。”他抬起头对我说。   话音刚落,饭就送了上来,还真是及时。   “吃了再说吧。”   我很饿,吃的速度又一向很快,所以我们两个几乎同时吃完。收拾完桌子,咖啡端上来,我抿了一口,对他说:“到底什么事,好像很紧急的样子。”   “有一些情况,我们考虑了一下,觉得还是让你知道比较好,可能的话你顺便留心。”   “你们?”   梁应物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那代表官方的意见,X机构的意见。   “这些天你在莘景苑,感觉怎样?”他忽然问了个看似无关的问题。   “什么感觉怎样?”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就是……有没有让你奇怪的地方,或者值得留意的地方。”   “那不是奇怪,那里发生的一切是可怖。也不是什么值得留意,只要去过那种地方,就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些场面。”   “这么说的话,你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了。”梁应物点点头。   “嗯?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你为什么能自由进出莘景苑,而不是二十四小时待在里面?”   这的确是我的一个疑惑,对于上层来说,这种决定无疑将增加许多风险,就是我自己原本也没有这样的奢望。我曾经问过梁应物,现在看来这果然是有原因的。   我不需要回答他,我等着他自己说下去。   “因为对于莘景苑爆发(本小说萌芽网首载,将于今年四月由接力出版社出版。转贴者勿删)的这次传染病,我们有些其它的怀疑。”   “其它的怀疑?你指什么?”   “这么说并没有确实的依据。我们机构里也有专门研究病毒的专家,其中有人怀疑那并非是自然发生的。”梁应物低声说。   “什么!”我大叫一声。   梁应物瞪了我一眼,可他说的简直太……   “天哪,你是说恐怖袭击?投毒?”我禁不住颤栗起来。那些可怕的景像,那些死去的人,难道是源自蓄意的袭击吗?   “我并没有那么说,只是这病来得太突兀了,所以会引起些不好的联想。今年以来,世界大城市遭受的袭击事件已经很多起,利用病毒也不是不可能,虽然这种病毒不常见。你的洞察力在我们的记录里,是很出名的,所以这次我们为你争取到了相对宽松的环境,如果有异常,我想你有很大的机率会发现。”   “可是,的确没有。”这样说的时候,我却想起了何夕身上的迷雾。但这和莘景苑无关。啊,还有曾经受到的莫明袭击,是否要把这说出来呢?   我还在考虑,却听梁应物说:“你看一下这个。”   我接过他递来的一张A4大小的纸,上面打印了一个填字游戏。   “这是东方早报副刊部编辑收到的投稿,他无意中发现了其中的问题。”   “有问题吗?”我皱着眉,开始做这个填字游戏。   1,《水浒传》中,绰号九纹龙的好汉(横)   2,朱棣在当上皇帝之前的封号(纵)   3,由蔡楚生和郑君里合导的一部电影,出自李煜的一首词(横)   4,通常形容两地或两人相隔非常遥远(纵)   5,形容想一次把事情做好(纵)   6,莎士比亚的名剧,另一个名字叫《哈姆雷特》(横)   7,中国的一个省,与上海及江苏接壤(纵)   8,《鹿鼎记》中,康熙对韦小宝表示赞赏时用的称呼(横)   9,明四家之一(纵)   10,无冕之王(纵)   11,李白著名诗篇(纵)   12,形容某人是很易上当受骗,是个冤大头(纵)   13,一个残疾人名留青史的著作(纵)   现在许多的填字游戏词条多达上百个,相比之下,这个填字游戏算是低幼级的,我很快就做完了   我对自己填完的文字游戏看了很久,的确是有些古怪。   “看出来吗?”梁应物问。   “编号很混乱,提示里横排和竖排都混杂在一起,很不应该,像是个菜鸟做的。”   “那你按照这上面的编号,把答案在下面再写一遍。”   这很容易,我刷刷地抄了一遍。   1,史进   2,燕王   3,一江春水向东流   4,万水千山   5,毕其功于一役   6,王子复仇记   7,浙江   8,福将   9,仇英   10,记者   11,将进酒   12,凯子   13,史记   “还没看出来吗?”梁应物说。   “是……第一个字?”我沉吟着。   “史燕一万毕王浙福仇记将凯史”。   我写下这行字,然后倒抽一口冷气。   是谐音!   “试验已完毕,王者复仇即将开始?”   梁应物点头:“这是很简单的文字游戏,并不难破译。”   “但这多半只是个恶作剧,为什么你会觉得它与莘景苑有关?”我不解。刚才我也吓了一跳,随后就想起这只是一件投稿,并没有任何一点能和莘景苑扯上关系,“试验”也可以有许多种解释。   他用手指着填字游戏旁边那个创作者的名字。   “你看这。”   “万瑞斯骑士,万瑞斯骑士,万瑞斯。”我把这个名字默念了几遍:“virus?病毒骑士!”   “病毒骑士,这不能作为确切的依据,但足以让我们产生糟糕的联想。”   “如果这真的是指范氏病毒的(本小说萌芽网首载,将于今年四月由接力出版社出版。转贴者勿删)话……王者复仇即将开始是说……”我觉得自己的嘴唇开始发脆干裂。   “会有更多的莘景苑!”   梁应物总是扮演将我一拳击倒的角色,我看见一座血色的城市。   艳红的液体在街道上蔓延,虚掩的门缝间伸出半截手臂,玻璃窗上血肉模糊,惨白的阳光下死寂的城市。   “不。”我狠狠地摇头,想要把这样的情景从眼睛里甩出去。   “坦率地说,即便创作这个填字游戏的人叫病毒骑士,也有很大的可能与莘景苑无关,或许只有百分之十的可能性。但百分之十在这件事上,已经是一个让所有人无法承受的巨大风险了。”   “百分之十?百分之一就让人头皮发麻了。”刚才有一刹那,我甚至生出逃离这座城市的想法。   “你们应该在追查吧,一定要把这个病毒骑士找出来。”   梁应物微微摇头:“无法追查,普通的邮寄方式,A4纸打印,没留笔迹,信封也是普通邮局里都能买到的那种。我们现在只能把注意力放到他自己给出的提示上。”   “王者,复仇!”   “对,再加上试验。”   “假设病毒骑士真的和莘景苑有关,那试验的意思我大概能猜到。”   “哦?”梁应物眉毛一挑:“就知道找你是对的。”   如今这种赞誉却已经对我的心情变佳没任何帮助。   “范氏病毒此前从未发生(本小说萌芽网首载,将于今年四月由接力出版社出版。转贴者勿删)过人传人的现象,这次是一个新的变种。如果是病毒骑士的试验,他一定是在试这个新变种的威力如何。可是,我觉得最关键的是王者和复仇,如果能把这搞清楚,就能猜测他的身份以及下一步要干什么。”   “我们进行过分析,病毒骑士称自己为王者,可能他自己有王室或贵族血统,也可能他对自己在某个领域内地位的形容,更可能是他自大的妄想。要收集资料,会有海量的数据需要被筛选,我已经建议交给警方去做,毕竟他们要专业很多。但如果没有进一步的情报,我看警方也很难查出结果。”   “可是把复仇作为限制因素考虑进去,会大大缩小范围吧。而且他是针对上海这座城市进行的复仇,一定有相当特殊的原因。”   “可是,世界上没有哪路贵族和上海有解不开的仇恨,我们还想过是不是在警方扫黑活动中覆灭的黑帮头子,可那样的话,他的目的应该是夺回地盘,而不是毁灭城市。”   “那也许他不是针对上海进行复仇。”   “这就更难判断了。”梁应物叹了口气:“这不是我们擅长的方向,看来与警方的合作是必要的。你这里,也请多留心,如发现有异常,请快告诉我。”   最后我并没把受到袭击的事情说出来,没一点线索是抓不到袭击者的,说了也没用。我觉得这并不能算有用的线索,说出来只是徒令事情更加诡异。   或许真的是一种警告吧。   当然,我也没把何夕的事告诉梁应物,我想她不会和此事有关。   何夕没有来,是不是陪范海勒去了?我徒劳地听了几首爵士,靡靡之音对我此刻的状态没有一点帮助。推开门走出去,我转到了旁边的另一家酒吧。这家“BABYFACE”是这条街上人气最旺的场子之一,我被前后左右的人推搡着,他们的身上有闪动灯光斑剥的投影,他们的眼神迷离,气息火热。   可我依然感觉孤独。   一种被巨大惶恐紧紧攫住的孤独,当看到身边所有人都尽情享乐的时候,感觉犹甚。我走到街道上,看着这座城市。这或许就是末世情怀吧,我想。   9?11之后,美国宣布那(本小说萌芽网首载,将于今年四月由接力出版社出版。转贴者勿删)是战争。以范氏病毒为武器攻击上海,其结果将比两幢崩塌的大厦更惨烈。有多少人会死去?几千人?不,绝对不止。莘景苑最先受感染的是个老人,他在最初的几天很少活动,从未出过小区,结果是三幢楼被感染。只要想一想,仅仅在地铁上投毒,上海一天的地铁客流量是多少万,在亢奋期的四十八小时内感染者又会接触多少人,他们的家人、同事甚至路人……那会是怎样的数字,几十万?几百万?我有多少朋友会活下来?我自己能活下来吗?   这些人的生命取决于什么?十分之一的机率吗?   诺查丹玛斯的预言说1997年人类毁灭,然后是2000年世界末日之说,那时虽然觉得极不可信,心底还是会有些许异样。而现在这座城市的毁灭,却有足足十分之一的可能!我自诩胆大,仍不由颤栗。   梁应物把这十分之一告诉我,他或许是期望我能干些什么,哪怕把机率变成9.99%.可我完全不知道能干什么。追查病毒骑士我帮不上忙,每天的活动是家——莘景苑——酒吧——家,这样能发现什么吗?   回家的路上我接到了一个意外的电话。是杜琴打来的,就是我曾经采访过的瑞金医院护士。   她问我是否把内参写完了,希望能传给她看看,她想保存。作为一个亲身经历这样惊心动魄(至少对她而言是)事件的人,有这样的想法很正常,可惜,我当然没有这份内参,也并不准备为她写一份,其中有许多关节,她显然是不适合知道的。   我只能再次用谎言遮掩,我说内参是有保密级别的,不能提供给她看。   她显得有些失望,我只能在心里说声抱歉。   她最后说到了何夕,以令我极其意外的方式。   “你朋友她没什么事吧,就是上次陪你一起来的那个小姐。”   “啊?”我一头雾水。   “我今天傍晚在医院里看到她了,她脸色不太好,似乎在担忧什么。不好意思,原来你不知道,我太多嘴了。”她在电话里道歉。   “哪里,谢谢你告诉我。”   她又去瑞金医院干什么?挂了电话我想。   难道对程根和程伟平,她有了新的发现?有哪些东西被我忽略了?让她脸色这么差,会是什么呢?   一大早我就去了芮金医院。我要搞清楚何夕到底在做什么。直接去问她的话,以她的不合作态度,是不会有结果的。   让我意外的是,林医生居然说何夕并没有找过他。这是怎么回事?何夕在这座医院交谈过的人不是只有林医生与杜琴吗,难道她要调查什么,还能绕开这两个人?   “你昨天看见何夕的时候,她正往哪里去?”我找到杜琴后问她。   “门诊大厅,她应该看完病正往外走。”   “什么?看完病?”   “应该是吧,我看见她拿着病历卡了。”   我立刻意识到自己被误导了。她第一次来上海,如果要看病,的确是会选择芮金医院这家曾经来过,又名气极大的医院。   她得了什么病?这应该属于她的隐私吧,是不是不太好去调查……这个念头只在我心里闪了闪,就消失不见。   调阅别人的病历,以杜琴和林医生和我的关系,当然不可能帮忙。我找到了老贺,他一口答应,给我泡上茶,我让在办公室安心等着。   现在每个病人医院都有电脑的简单存档,只要有人帮忙,查起来并不难,最多是到相当科室再问问医生。   只是老贺居然过了近一个小时才回来。   “你那个朋友昨天一早做了一大堆的检查,都是加急要当天出结果的,我跑了好些科室才搞清楚。”老贺说。   “唉呀,太辛苦你了,那她是……”我心里一沉,什么事要做那么多检查。   “其实没病,她大概对自己的身体太敏感了,以前又没经验。她怀孕了。”   “怀孕?”我愣住了。我进行了无数的猜测,就没想到原来是怀孕。   “是啊,才两三周。一般人这么点时间都不会有什么感觉的,所以我说她敏感。”   哪怕说何夕得了范氏症就要死了,都不会这么令我震惊。   范哲昏迷有三个多月了,而且他一直把何夕当妹妹,多半还没发生过关系呢。何夕这样的性子,又怎么可能和别人。难道是强迫?   随便和老贺说了几句,我告辞出去。走出医院的时候,“何夕被强奸了”这个念头像条吐信的毒蛇不断在心里“丝丝”作响,怎么都压不下去。   两三周,照时间上说是她来上海前后。后是不可能的,她一直都……   我突然停住脚步,仿佛有人在后面喊叫什么,但我完全被自己的想法震骇了,身边的一切都像是另一个世界,和我浑然无关。   何夕来上海的第一个晚上,是和我在一起渡过的!在同一个房间,同一张床,我们都喝醉了!   我的孩子?难道说那竟然是我的孩子!   一种突然其来的莫明冲动让我急步,甚至小跑着往医院外去,我得找到她问清楚!   我跑得越来越快,我听到耳边呼呼的风声,周围的人都以怪异的眼神向我望过来。   他们在奇怪什么?一个人在街上疯狂地奔跑吗?这还不是我最快的速度,这一刻,我要发泄,用我所有的精力!   是喜悦,苦恼,还是困惑?我完全没有准备好。虽然我被何夕完全迷住没错,但这下子算什么?他妈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一个行人挡住了我,我飞速地绕过他,可是有越来越多的人挡在我奔跑的前路上。我迫不得以放慢了脚步,最后停下来。   “你们在干什么?”我一把甩开一个试图抓我领子的手臂,怒气冲冲地说。   这时候我才听见后面的大喝声。   “站住!”   我刚扭回头去,就被后面追上来的几个人按翻在地。   我当然奋力反抗,却立刻挨了好几下重的。这几个人的身手都不错了。   “老实点。”一个人吼道。   怎么是这样的口气,然后我才发现,他们都穿着警服。   我放弃了反抗,侧着脸被按在地上,很快被上了手铐。一个人这时才气喘吁吁地跑上来,我的脸紧贴在冰寒的地上,一双粗陋的棉鞋站在旁边。我看不清他长什么样子,只看到他伸手指着我,说:“就是这个人!”   警车很快就来了,我被推了上去。警车我坐过好几次,但戴着手铐的是第一次。   “为什么抓我?”我问车上的警察。   “装什么傻!”其中一个不屑地斥道。   “我真的不知道,你们抓人总得给理由吧。我是晨星报社的记者,我没做过任何违法的事。”   “哟呵,还是个记者?你自己心里清楚,没违法刚才怎么跑得这么起劲?”   “刚才那是……”我语塞。刚才自己的情况,的确很难对这些警察说清楚。   “没话了吧,待会到了局里给我老实交待!”那警察撂下这句后就不再理我。   “姓名。”   “那多。”   “性别。”   “男人。”   我坐在木椅上,面对着一左一右两个警察。   “职业。”   “晨星报社的记者。”   “你知道为什么抓你吗?”   “不知道。我没干任何犯法的事。”   “抓你的时候为什么拒捕,为什么逃跑?”   “当时我没注意周围的情况,为了一件私事我需要快点回家。当我发现是警察在抓我的时候,我就放弃了抵抗,我并没有拒捕。”   “什么私事?”   ……   “不愿意说?”左面的警察盯了我一眼。   “程根你认识吗?”右面的警察问我。   “程根?”我没想到警察抓我竟然和程根有关。   “三个多月前我在芮金医院采访过一个叫程根的人。”   “就是他,你说一下采访的经过。”   我照实说了。   “这么说,他儿子你当时也见到了?”   “是的。”   “你之前见过程根或程伟平吗?”   “听都没听说过。”   “那么那天采访后呢?”   “没有,只见过程伟平。”   两个警察互视了一眼,问我的那个冲我笑笑,说:“你说说看,后来一次见到程伟平的情形。”   “就在不久前,在提篮桥监狱见的。至于说了什么,当时都有监视录像。具体的原因我没办法告诉你,我现在经过市政府的特别批准,正在进行一项特别的采访任务,那天采访程伟平和这有关,未经允许,我不能向无关者透露。”   问我的警察皱起了眉头,问了句:“是吗?”   “你可以向市宣传部查证,他们会告诉你们我现在所进行的采访的秘密等级。”我平静地告诉他们。   “我会的。”他点头,把手上的笔在桌上敲了敲,又问我:“你确定在你采访了程根之后,再也没见过他,而且直到你刚才说的那次,都没再见程伟平?”   “我确定。”   “从八月十九日晚上十二点到八月二十日早上八点,这段时间你在干什么?”   我张大了嘴巴,我终于知道他们为什么把我抓到这里来。   “你们不会以为是我偷的内脏吧。”我叫起来。   “从八月十九日晚上十二点到八月二十日早上八点,这段时间你在干什么?”他再次重复了问题。   “当然是在家里睡觉。我一般十点才会起来去上班。”   “有人能证明吗?”   “我一个人住。”   “那就是没人证明了。可是有人看到你在这段时间里,出现在芮金医院,对此你有何解释?”   “是那个清洁工吗?你们以为监视录像里的人是我?我只能说,他认错了人。”原来穿着那双棉鞋狠狠对我说“就是这个人”的,竟是唯一目击偷盗者的芮金医院清洁工。   “你对案情了解的很清楚嘛,连清洁工和监视录像都知道。”那个警察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他一定以为我这个蹩脚的嫌疑犯露出了可笑的马脚。   “我为什么会对这个案子感兴趣,和刚才的理由一样,现在不能对你们细说。但是把这些告诉我的人,你们应该知道,是特事处的郭栋。希望你们能和他联系一下。”   “郭队?”两个警察都惊讶地扬起了眉毛。   他们低声商量了一下,其中一个起身走了出去。   “这是一个误会,希望你们能把那个清洁工叫来再好好认一下,并且认真和录像里面的人比对。”我对留下的那个警察说。   “你和郭队认识?”他的语气和缓了些,我想他现在也开始对自己的判断产生怀疑了。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是特事处的副处了。因为特事处的事情,他请我吃过一次饭。”我轻描淡写地说。   他又愣了一下神,如果他知道特事处是处理什么事情的话,一定会对我的话非常意外。   “清洁工王润发当时相当肯定你就是他那天看到的人,再加上你当时的反应……”他迟疑着说:“不过你最好能找到不在场的证明。”   “你们可以询问小区的保安,我一直都在十点之后离开小区,如果某一天清早出门,应该会引起他们注意的。”他这么问,我也只能这么回答,三个月前的事情,又有哪个保安能记清楚,这个不在场证明还真是难找。   说话间出去的警察又进来了,两个人小声说了几句。   “郭队很快会过来,审问暂时先停一停,我们会再请王润发仔细辨认一下。”   我可没干过那种事,这和姓王的眼神好不好没关系。当然我不会当场顶回去,这是在别人的地盘上。   我被送进一间小拘留室,只有我一个,应该算是特别照顾了吧,不然还指不定要吃什么苦头。   郭栋并没有像他们说的那么快过来,我在拘留室里吃了午饭,像是特意买的盒饭,一块大排一个卤蛋。   这件事终归是会解决的,所以我并不太着急,注意力又被何夕怀孕的事牵扯过去。何夕会怎么处理呢?她知道自己怀孕之后脸色不愉,这已经很说明问题,应该是会打掉的吧。她会和我提这件事吗?   “哐铛”,铁门被打开了。   再次走进审讯室的时候,我看见郭栋坐在里面,边外还有一个没穿警服的人,我猜他就是王润发。   郭栋冲我点了下头,没说话。   我到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有点郁闷,这架式算三堂会审吗?   “王润发,你确定这个人就是那天早上你在医院看到的那个吗?”问话的还是上午两个警察里的一个。   “嗯,是他。”可恶的中年男人使劲地点头,气得我拿眼直瞪他。   “那多,请你站起来。”   我依言站起。   “王润发,你走到他身边去,再看看。”   王润发走到我身边,来回地看,还绕了两个圈子,让我极不自在。   “你再回想一下医院里你碰到那个人时的情形。”   王润发拿眼睛瞅瞅向他说话的警察,似乎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你仔细看看,身高。”警察提醒他。   王润发突然张大了嘴,还用粗糙的手掌比了比。   “嗯,这,哎呀,那个人好像要再高一些。”   两个刑警露出无奈的神色:“那你再仔细认认,他的样子到底是不是。”   王润发盯着我左看右看,脸上的神情越来越不确定。   “警官,那天我是觉着那个人穿得挺怪,多看了几眼,可是我这记性,嘿嘿……您们也知道我这个记性不好,早上我光看了个侧面,真是觉着像。可从正面看,嘿嘿,嘿嘿。”   “唉,你,这可不是能打马虎眼的事。你现在还确定吗?”   “身高的确不对,这样子吗,现在看看,还真不能确定。”   “唉呀。”两个警察齐声重重地叹了口气。   “那先生,这真是对不起,这个,早上的情况,我们是准备带着王润发再走一遍现场,希望能让他回忆起什么,没想到他一看到你就说……你当时又是那样的反应,这才搞出误会。”一个警察一边向我道歉一边为我打开手铐。   “算啦,好在我还没吃多大苦头。”我活动着双手说。没吃多大苦是因为有郭栋,否则……就算弄清楚了事情最多也就点个头把我放了,这样的陪礼话都不一定能听到呢。   “这次谢谢你了,把你的名字抬出来还真有用。”走出拘留所的时候我对郭栋说。   “哪里哪里,这件事太不好意思了。”郭栋一脸的抱歉:“这两个小家伙办案实在是太不仔细,怎么能这样。他们打电话给我的时候真把我吓了一跳,我过来第一件事就把录像调出来看,这身高上差距太明显了,怎么说也至少有五厘米以上。普通的内增高鞋是达不到这么高的,故意为之的话,如未经过训练,走路的姿态会有轻微异常,但这些录像进而都没看出来。”   “你是老刑侦了嘛,总要给年轻人留点进步的空间吧。”我打着哈哈,其实心思并不在这上面,老实说被释放的喜悦,也完全被一个发现冲淡了。   刚才王润发说的一句话,就像一道闪电,突然之间把我此前心的疑惑照亮,以往那些难以索解的关窍顿时贯通了!   原来是因为这样啊。   想通了这些,让我的胸口郁加烦闷起来。   等我到达莘景苑,已经过了下午三点,这些天来这是我到的最晚的一次。   当然,这儿并没有几点上班的时间表,我本来就帮不上多少忙,并没有为此而指责我。   这儿的情况是整个地下一层的病人只剩下一个,他还在亢奋期。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没有新增加的确诊病例了。三幢大楼里残留下来的生还者是三十三人,总的死亡人数是八十八人,其中包括一名警察和一名护士。   这名孤身一个的病人心情非常糟糕,周围一个又一个鸽子笼一样小的隔间里曾经住满了病友,如今只留下死寂。空气中浓浓的消毒药水气味背后,还有一股怎么都驱散不掉的血腥气。那是死亡的气息。   病人被注射了强烈的安眠药剂,因为在那之前他总是间歇性地大声咆哮,用手或头捶击着病房的塑料隔墙,这个陷入深度恐惧的公务员还险些把一个护士的防护服扯坏。   现在似乎可以看见这场灾难的结束了,如果十天内没有新增病人,小区的封锁就可以解除。原本是只要七天的,但为了保险,特意再后延了三天。   “晚上有空吗,我请你吃饭。”我对何夕说。   “嗯,怎么突然这样?”   “你真得觉得很突然吗?”   有些事需要正式和她谈清楚,不过话到嘴边,却不只为什么改成了这一句。   何夕望着我,眼神里看不出任何东西,然后径自走开了。   “六点前我到宾馆接你。”我冲着她的背影大声喊。   转过身,却瞧见伦勃朗在不远处看着。   有些尴尬,但我还是走过去。   “正有事找你,伦勃朗。”   出租车在新吉士酒楼前停下。前面一辆休旅车的后面贴着已经老掉牙的“熊出没请注意”,我想在新天地这种地方,贴一张“美女出没请注意”还是很合适的。   既然何夕初次来上海,我特意带她来这里吃本帮菜。其实我这个上海人,平时外出吃饭,倒是极少去本帮餐馆的。   烤子鱼,马兰香干,外婆红烧肉,扣三丝,蟹粉豆腐,水晶虾仁。两个冷菜四个热菜,外加一份小吃糯米红枣。   菜一盘盘端上来,动筷的时候我笑了。   “怎么,我拿筷子的手势不对吗?”何夕比较了我们两人的捏筷方式,问。   “不,其实你是对的,我这个手势,小时候父母一直想纠正,就是没改过来。”   何夕终于也微笑了一下,不过当她看见我用不正确的手势稳稳挟起一块蟹粉豆腐的时候,立刻瞪大了眼睛:“你竟然能把豆腐挟起来,真是神奇。”   “所以别管手势正不正确,得看管不管用。”我得意地说。   何夕尝试了几次,肢解了三四块豆腐之后,终于放弃改用了瓷勺。   蟹粉的鲜美和豆腐嫩滑的质地让何夕的眉梢为之一展:“真是美味,我在香港也吃过这道菜,不过还是这次的更胜一筹。”   “待会的外婆红烧肉才这是里的当家菜,非常有名。对度假来说,美食是非常重要的内容,不是吗?”   何夕微微一怔,说:“我都差点忘了自己是来度假的呢。”   “是啊,怎么看你都不像是度假来的啊。”   何夕当然听出了我的意思,却沉默不语。   “我从伦勃朗那里听说了范哲的事。”   何夕的脸立刻阴了下来。   “照片上的人就是他吧,你怀疑是他取走了程根的内脏?”   何夕放下筷子,她的眼睛冷峻得像冰山,睫毛颤动着。   “你都知道些什么?”她戒备地问。   “我是知道一些,也很希望能帮到你,但前提是你要把你的手伸给我。”   我不准备退缩,看着她直视过来的眼神,这眼神像冰棱一样尖锐,但当我想到她其实支撑得有多么辛苦,心里又是酸楚又是疼惜,目光也越来越柔和。   何夕低下头,避开了我的眼睛。我的倔脾气涌了上来,任凭胸中情愫如何翻滚,硬是压着不再开口示好。   此后的时间里,我们没有再说什么,目光也未曾再次交汇。   这顿饭吃得沉闷无比,我们都无心品尝菜肴,二十分钟后,我草草买单。   我坐在副驾驶坐上,何夕坐在后座,之间僵硬的气氛,我想就连出租车司机都发现了。   快到芮金宾馆的时候,何夕低声地问我:“你,真的想帮我吗?”她的声音若有若无,难以分辨。   我没回答,我想这不需要回答。   其实我真想扇自己两巴掌,我听出她的声音不对了,但就是没办法让自己开口。我一贯能说会道,可是爱情总能让一切乱套。   车在芮金宾馆门前停下,何夕默默地下车。我从后视镜里看着她用手挡着眼睛,低头快步离开。   车再次启动。   我闭着眼睛,头靠在座椅上,良久,长长叹了口气。   “回芮金宾馆。”我对司机说。   帕萨特在长街上迅猛而华丽的一百八十度掉头,轮胎和地面摩擦发出尖锐的啸叫。我努力坐正,却听司机说:   “这就对了,我想呢,真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女孩子,你哪能这么忍心。”   等了很久,门才缓缓打开。   何夕抿着嘴站在门口,因为才刚哭过,所以神色显得比往常柔弱几分。   “我真的想帮你。对不起,我刚发现原来我这人也会犯驴脾气。”   何夕的嘴角向上弯起,看来她心中的愁绪被我这句话打消了少许。不过很快她就恢复了正常。   “进来吧,驴脾气。”她让到一边,冷冰冰地说。   我笑了。   这是我第二次进她的房间,不免又想到了那个晚上。关于那段时间,唯一留给我的印象就是醒来后剧烈的头痛。   “其实有许多事情,在刚才那样的场合讲并不合适。”何夕倒了杯水给我。   “谢谢。”我喝了一口,随手放在茶几上。   “不知道伦勃朗告诉了你些什么。”   “你和他的关系,还有范哲现在的情况。”   “我们三个人从小在孤儿院里长大,那时候,我总是能吃到最大的水果,最多的饭菜,有谁把我惹哭了,哥哥我帮我擦掉眼泪,而伦勃朗则会冲过去把惹哭我的人打一顿,有时候是被打一顿。”何夕的身子往沙发里缩了缩,好像要把整个人缩回那早以远去的时光里。   “后来我们一起被父亲领走,一年年过去,我们开始长大,始终都在一起。进了父亲的机构工作,我做病毒研究,他们两个开始东奔西走,每次回来的时候,都会带给我当地的特产和礼物。其实数起来,他们两个都待我很好,但时时让我记起的,却只有哥哥。有时我会想,如果那时,是哥哥冲上去打架,伦勃朗擦干我的眼泪,会怎么样。”何夕微微一笑,停了下来,入神地想着什么。   我看着她,这是属于她的时间。   “你说的对,我是怀疑,是哥哥偷走的内脏。”何夕回过神来,说了这句话后,眼神也灰暗下来。   “这两年来,我开始觉得,他有事情瞒着我。他不说,我也不问,但我能感觉到,有些事情给了他很大的压力。我多想和他一起分担,试着问过几次,他只是笑着,和往日一样和旭地笑着,不说话。三个多月前,他从上海回来的时候,我事先打电话给他,问清了航班号,去接飞机。”   “你说他从上海回来?”我忍不住打断她。   “是啊,从上海回日内瓦。怎么?”   “就是出事前的那次?但我问伦勃朗,他为什么说不知道?”   “他说不知道吗?”何夕皱起了眉,微微摇头:“不应该啊,哥哥出事,他在病床边和我一起守了三天三夜呢,怎么会没打听是从哪儿回来的呢。”   为什么伦勃朗要瞒着我,不告诉我范哲出事前是来的上海?这其中的原因……   “不过这件事,我的确觉得迷雾重重,后来都说是哥哥自己度假去的,因为并没有正式的公派记录。但他去度假,怎么会事先不和我说,通常我们都会一起去的。另外,我还听到另一种说法……”何夕微一犹豫,接着道:“因为哥哥一共只离开了三天,父亲告诉我他是临时请的假,所以度假之说是有些牵强。他是因为一些私事而去上海的。”   说到这里何夕眼中有些许失落和黯然,显然这件让范哲急飞上海的“私事”,她却一点都不知道。   “那天晚上我在机场接到哥哥的时候,他的神情很疲倦。他提着一个很大的旅行袋,里面勉强塞进了两个箱子,绷得紧紧的,拉链都无法完全拉上。我抢着帮他提,他却说不用。他好像很着紧里面的东西。”何夕停了少许,极轻地叹了口气。   “旅行袋的口没全拉上,所以我无意间也扫到了里面的东西。好像是器官保存箱,大号的那种。”   我深深吸了口气,真的是他吗,范哲?   “或许,或许是我看错了也不一定。这些日子以来我常常回忆当时的情形,记忆却反倒越来越模糊了。”何夕迟疑着说。   “那是你过于专注了,就像盯着一件东西看太久反而会眼花一样。”其实还有一点我没说,那就是何夕下意识里并不希望是范哲偷走的内脏。   “后来怎么样了,接完机之后你们去哪里了?”我问。   “出机场已经过九点了,我们当然是回家。可是回到家不久,哥哥说有事要出去一次,就开着自己的车离开了。那个旅行包他也带走了。一整夜他都没有回来,直到早上六点多,他突然发病被送进医院。”   说到这里,何夕侧过脸,双手用力地捏紧,身子微微颤抖起来,过了几分钟,她才平静下来,松开手,飞快地擦了擦眼角。   “可是范哲一整夜不回来,你怎么会放心,不给他打电话呢?”   “他是个工作起来不顾一切的人,其实我们一家都是这样,因为工作而整夜待在总部是常有的事,我最长的一次连续在实验室里做了五天的实验,困了就在台子上睡个把小时。”   “噢天哪,那你的皮肤怎么还会这么好。”我试图开个玩笑让她能放松一些,不过好像没什么效果。   “那天晚上,父亲和伦勃朗也没有回来住,整个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我试着打电话给他,但手机关机了。这也是常有的事,比如做实验的时候。所以我并没太在意。”   “那么你哥哥被送进医院之前都在干什么,你后来总该知道吧,我觉得这很重要。”   “在总部的病毒实验室。可是,我从来都不知道他在从事病毒研究,而且当天实验室的研究记录都被销毁了,没人知道他在那里干什么!”   “是谁把你哥送医院的,是他自己打电话求救的吗?”   “是赵自强。我想他应该知道什么,哥出事的时候他就在旁边,就在实验室里,但他说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帮我哥送咖啡的时候看到他倒在地上。”   “赵自强?也是海勒国际的吗?中国人?”   “他和我们一样,是圣公会孤儿院出来的。我们从小就认识,那时我们的关系不怎么样,这家伙很……”何夕露出嫌恶的神色,说:“我不知该怎么说,他好像是缩着的,站不直坐不挺,脊椎永远弯着似的,性格也很怯弱,总是躲在孤儿院的角落或阴影里,说话细声细气,一脸的小心翼翼,让人觉得有点猥琐。他一直都没有被人领养,和这有很大的关系。他原本不是叫这个名字,自强是后来改的。”   “哦,那他是完全在孤儿院长大的了?能够进海勒国际,这个名字并没取错啊。”   “是的,在海勒国际看到他的时候我们都很意外。他和小时候并没有太大的改变,特别是神情。不过,听说他的读书成绩相当优异,智商很高。在海勒国际,主要做病毒研究,有时也参与一些医疗援助。由于性格的关系,他在海勒国际里朋友不多。我可不觉得我哥会麻烦他倒咖啡,他也不是那种会主动送上咖啡的人。”   “那么其他人呢,伦勃朗,还有你父亲,他们怎么说?”   “他们……”何夕迟疑着说:“赵自强坚持说他只是去送咖啡,我哥在晕倒前已经把之前的试验痕迹清理干净,他们也没办法追问。不过赵自强还是说了一点,他觉得我哥的研究可能和范氏病毒有关。”   “范氏病毒?所以你才会来上海!”   “是的,我哥是来了次上海才出的事,如果是感染了什么的话,很可能就是在上海感染的。虽然他的症状和范氏症有很大差异,但是上海突然爆发范氏症,我总觉得和我哥可能有联系。伦勃朗已经先一步来上海处理莘景苑的事了,父亲说我应该去放松,不要再来上海。昨天我去接机,还被说了一顿,他让我找个地方彻底休假一个月,别再待在上海。可我怎么能让我哥就这么不明不白的……”   “那么,你来上海这些天,发现了什么吗?你……有没有觉得莘景苑什么地方有异常?”我的心提了起来,三个月前范哲从上海返回日内瓦,连夜进行范氏病毒的研究,如果这是真的,难道和三个月后上海莘景苑爆发范氏症毫无关系吗?这之间很容易就能产生各种各样的联想,甚至范哲的死因也有疑问,他是不幸染病,还是谋杀?他是否发现了什么东西?难道真的和病毒骑士有关?   恐怖袭击的阴影再一次袭罩了我。或许,这并不是百分之十的机率!   “在莘景苑我没发现什么异常,我并不是学刑侦的,在那里我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到了垂死的病人身上。倒是你,让我发现了线索。”   “芮金医院?”   “是的,你知道我哥是哪一天回到日内瓦的吗?”   “难道是,八月二十日?”   “是的,他乘坐荷航KL896次航班,八月二十日中午十二点二十从上海浦东国际机场起飞,瑞士当地时间20:40分准点抵达。”   “时间对上号了,还有两个装器官的箱子,谁都会产生联想的。”   何夕点头:“是的,所以我才怀疑,我哥和偷程根器官的人有关,甚至就是他干的。但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干。”   “或许就像你听到程根海尼尔氏症康复时的心情,他也是想到了治愈范氏症的希望吧。”我说。   “但问题在于,他是怎么知道程根的。”   我心里已经有一个猜测,但此时讲出来还为时过早,究竟是不是范哲偷的内脏,我也到等到明天才能确定。   “其实还有一件事,我谁都没有告诉。这让我下了决心,一定要把这件事查个清楚。”   何夕打开壁橱的门,里面是一个旅行箱。她打开箱盖,从里面取出一件白色物品递给我。   这是一只常见的一次性医用塑胶手套。洁白如新,像是没有用过。   “这是我在整理我哥东西的时候发现的,在他的办公室里。一共有大半包没用过的,这样的手套可以在机构里领取,我带了一只在身边。你能看出什么吗?”   我翻来覆去,正如何夕所言,这手套是新的,能有什么问题?   何夕叹了口气:“你当然是看不出的,那时我悲伤过度,我哥房间里的每一件东西,我都会呆呆地看很久,连这叠手套,我都不知不觉地取出两只戴上。我想象着他手的样子,而我的手却撑不起那样大的一副手套。我想记住他的手,还有温度。那一次,我哭得可比刚才厉害多了,戴着手套的手捂在脸上,闻到的全是橡胶味,再也没有这么一双手,会给我擦去眼泪了。”   何夕的眼眶又开始湿润,不得以停了下来。   我欲言又止。   “当我哭到流不出眼泪,把手套摘下来,准备去洗脸的时候,才发现了问题。你注意看手套食指和拇指的指尖。”   “啊,这是用针戳的?”   在这两个地方,各有一个极细小的破口,这样微小的破口,只有在戴上手套,把指管撑起来才会稍稍明显些。如果不是何夕这样告诉我,绝对是发现不了的。   “要不是我脱下手套,发现手指上居然有一点点水渍的话,绝不会发现。”   “可是这代表……”我突然想起何夕之前说的话,连忙问:“你说有一叠没用过的,难道都是这样?”   “是的,每一只手套上都被针戳过。换而言之,这些手套已经不密封了,起不到保护作用。”   “如果范哲在上海期间用过其中的手套,那么……”我看着何夕,说:“他有可能死于谋杀。”   何夕突然抬起头盯着我,说:“我哥还活着,他没死。”   “哦,对不起。”我连忙道歉。   何夕闭上眼睛,脸上掠过一抹痛苦。她心里是知道的,范哲几乎是没有再次苏醒过的可能。   “可是有人想要他死,这个人就在海勒国际里,他究竟被牵扯到什么事件里去了,我一定要搞清楚,那个人,也一定要付出代价。”何夕睁开眼睛,坚定地说。   “好了,我把所知道的都告诉你了,很抱歉,之前我隐瞒了一些东西。”   我点了点头:“当然,我能理解。”   何夕并没有问,不过显然该我说些什么了。   “你还记不记得,郭栋曾经说过,有一个清洁工可能见过偷内脏的人。”   何夕点头:“怎么,他说了什么?”   “今天早上我有事去芮金医院。”我看了何夕一眼,她正用心听着,如果她知道我是为了她去的,不知会怎么样。   “我本想办完事就来莘景苑,但离开的时候,正巧碰到警察陪同这个叫王润发的清洁工,到医院走一遍现场,想帮他回忆起更多的东西。结果让王润发看见了我。”   “嗯?”   “王润发向警察指证我就是那个人,结果我被警察带到拘留所待了大半天,如果不是郭栋的话,不知要被冤关多久。”   何夕神色一动,我心里叹息,她的反应进一步确认了我的推测。   “当然,现在误会已经解除,那个王润发认错人了。我认识一位很厉害的催眠师,明天我想带王润发去见他,希望能过催眠的方式,能让他完整地回忆起当时的情况,然后画出嫌犯的模样。究竟是不是范哲,明天就见分晓。”   “那么,那么,”何夕嗫嚅着,然后取出一张照片递过来:“你需要它吗?”   就是那张范哲、何夕、伦勃朗的合影。   “不用,我已经从伦勃朗那儿翻拍过了。”这就是我下午找伦勃朗的原因。   “他没奇怪你为什么这么做吗?”   “我说警方问起你上次给程伟平看的照片是什么,我不方便问你要,只好从他那里翻拍。”   “哦。”   “你想说什么?”我看何夕几次欲言又止。   “这件事情上海警方已经在调查了,如果的确是我哥哥的话……我们能不能先进行私下的调查,不要让结果被警方知道,至少我希望他能安安静静地走完最后一程。”   我沉吟不语。   何夕看着我,她知道自己的要求已经有些逾矩了。   “这……恐怕很难。”我看着何夕失望的脸,却不得不这样说。   “有一件事你不知道,我告诉你,但你绝不能透露出去,那会引起严重的后果。”   何夕点头。   并不是我被何夕迷晕头脑才会把病毒骑士这么重大的事说出来,我知道以何夕的性格,平时话就不多,答应的事绝不会说出去。而我不把这事说出来,就显得不近人情了。至少会给她一个恶劣的印象,这可不是我想看到的。   “因为这座城市正受到这样的威胁,如果对你哥哥的调查没涉及到这种可能,我可以答应你,暂时不透露给警方,私下调查。一旦发现你哥哥被牵扯进去,我绝不可能拿几十万人的性命去冒险,必须立刻告诉警方,让他们展开全面的调查。”   何夕的脸色发白,说:“希望这不是真的,那太可怕了,要是有人拿范氏病毒当作生化武器在城市里大规模投放,天哪。我哥哥绝不可能干这样的事情。”   “我并不是说范哲会参与到这件事里,比方说,他发现了病毒骑士的实验,从而被病毒骑士投毒呢?那个人既然这样自称,说不定除了范氏病毒,他还掌握了其他一些可怕病毒呢。”   “但我哥哥手套上的洞一定是内部人干的,这么说来,这个病毒骑士就和海勒国际里的某些人有很深的联系了。”   我摇了摇头:“这只是一种推测,毕竟更大的可能是病毒骑士只是某人的恶作剧,或者他的意思和我们想的完全不一样,和莘景苑也不着边。一切还是等有了具体线索再说吧。你明天上午准备和我一起去吗?”   何夕皱起了眉头:“可能不行,明天上午父亲会来莘景苑考察,然后中午就乘飞机回瑞士了,我要全程陪着他的。”   “哎呀”,我叫了起来:“真糟糕,这两天的事情把我的精力都牵扯了,我该采访你父亲的,他的海勒国际对莘景苑事件伸出援助之手,本人又是范氏症的发现者,长期领导范氏症研究,我这个特派记者要是没采访到他,可真是太不合格了。”   我连连拍着自己的脑袋,懊恼不已。我的本职可是记者,犯了这样的错误真是不可饶恕,我的注意力全都被其他一些东西吸引走了。   “王润发的事应该用不了一上午,我一结束就赶过来,你看能不能给我安排个简短的采访?”我对何夕说,也只有靠她了。   “你看这样好不好,明天中午我父亲会在浦东机场里吃午餐,你过来一起吃吧,边吃边聊。他也是荷航12:20的飞机,我们十一点左右用餐,登机手续会在之前办好,所以大概会有半小时到四十分钟的时间。你看行吗?”   “好的。”我一口答应。虽然浦东机场很远,就算我失职的小小惩罚吧,要是早点想起来,一定能在昨天安排好采访的。   “到了我打你手机,呃。”我忽然想起何夕是没手机的。   “到时间我给你打电话吧。”何夕说。   我点头。   走出芮金宾馆,我才发现自己压根就没和何夕提怀孕的事。   是自己下意识的逃避吗,怕引起彼此的尴尬?   我想何夕肯定不想要这个孩子,一回到瑞士就会处理掉吧。这样的话,我又何苦把这层面纱挑破呢?   那么……当然没发生过……   我在寒夜里伫立良久,直到旁边远光车灯不停地明灭提醒,才怅然钻进了这辆等候多时的出租车。   范海勒之约   墙壁不是通常的白色,而是淡淡的蓝色。这是一种能让人安宁下来的颜色,但是在墙上,又隐隐画着一些没有规律可寻的奇异曲线,就像大海里起伏的波涛,盯着看久了,会让人不知不觉沉迷于兰色的汪洋之中。与其说这有助于放松心情,倒不如说有轻微的迷幻效果,这才是主人真正想达到的目的。   长廊里只有我一个人,坐在木凳上,我望着面前厚实的木门,王润发已经进去近一个小时了,我还要等多久?   这是一幢靠近上海延安路的新式石库门建筑的二楼,在沪上并不大的专业催眠师圈子里,这个叫做“欧明德心理诊所”的地方,是极为有名的,一般来说,催眠不是对人人都有效的,有所谓的极易催眠的“催眠体质”,更有诸多令大半催眠师都无能为力的“催眠绝缘体”。通常,一次催眠是否成功,和被催眠者的精神状态息息相关,这其中也包括本人的性格,信仰等不可变因素,也包括被催眠时的情绪,还有对催眠师的信任度以及配合度。   这个欧明德了得之处,就是他能破解大多数的“催眠绝缘体”,对九成以上的人成功催眠,而且即使被催眠人心理上抵触或者怀疑,他也有一套方法能够步步瓦解对方的抵抗,当然这样做的成功率大大降低,可是在其他催眠师看来,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不过欧明德对我的第一次催眠就以失败告终,我还记得事后他像被水鬼附身般脸色铁青的模样。那次我因为进入一座三国时期的古墓探险,被墓道里刻着的诡秘符号暗示,徘徊在生死边缘,经人介绍求助于他,他却无功而返,这才有了我之后的尼泊尔之行。这说明他的催眠本事,和暗世界的奇人异士相比,还上不得台面。   可这一次给王润发做催眠,他出马是绰绰有余了,我可不想什么事都去向路云求助。让她这位中国古幻术一系当代的传人帮王润发这个糊涂的家伙长记性,实在是太过浪费了。对我来说这是尊大神,能不请还是不请的好,免得小事多了真有大事人家甩手,那才叫糟糕。虽然路云与我关系不错,凡有求从不推脱,但这每次见面都要考验我定力的女人,心思可比何夕还难猜十倍,所以平凡人还是要有平凡人的自觉。   门终于开了。先出来的是王润发,后面是欧明德油亮的脑门。   “怎么样?”我急着问。   “哎呀,我是迷迷糊糊的,欧医生说我不是适合催眠的人,这次催眠不太成功,所以还是没能回忆起当时的具体情况。”王润发摇着头大声说。   我眼角的余光瞟到欧明德以极轻微的幅度点了点头。   “哎呀,那耽误你上午工作真是不好意思,我想帮助警方出份力呢,没想到还是不成。”我遗憾的对王润发说。   “哪里哪里,这个,我认错了人,害你在警局里待了大半天,才真是不好意思呢。”王润发连连摆手。   王润发性子耿直,我一说想找个催眠师帮他回忆他就同意了,连我要给他的两百块请假误工费都不肯收,他是想以这种方式来弥补自己的过失。   “老王啊,我和欧医生好久不见,还想在这里坐一坐,要不你自己回医院?”   “好,好。那你们慢慢聊,我先走了。”   我目视王润发下楼,从窗户里看他拐出龙堂的窄道,这才转身示意欧明德。   “进去聊吧。”他说。   我坐在松软舒服的沙发上,一般人在走廊就放松了心情,又做到这样的沙发上,恐怕只要欧明德稍加引导,就能进入昏沉愈睡的失神状态中了。   “你的催眠成功了?”   “当然,不过应你的要求,我最后给王润发的潜意识下催眠失败的指令,所以他在恢复清醒后才会这么说。”   这是因为何夕的关系才特意事先对欧明德要求的,因为如果不让王润发这么认为,有什么发现会很快让调查此案的警方发现。   欧明德把一幅打印的照片还给我。   “怎样?”我接过来就说。   “他确认了,就是照片上最右边的男人!”   “确定吗,不会再认错人了吧?”   “深度催眠状态下王润发完全回忆起了当时的情形,误认的概率很小。就好比你前一刻看见一个人,后一刻让你认照片一样。”   这是我意料之中的答案,我已经为此准备了很久,却依然无法用完全坦然的心情前对。   为什么王润发会误认我,为什么我会觉得从未谋面的范哲似曾相识,为什么满腹心事难以接触的何夕会对我的态度与他人截然不同,在酒吧有说有笑,最后还去了酒店,这些终于有了一个确切的答案   那就是我的侧面看上去与范哲非常相似!   王润发看到我的侧面,误以为是范哲,而等我被按在地上,一边脸贴着地,他跑上来确认是,也只能看见我的半边脸。而等他稍后看见我的正面时,因为先入为主的印象,也不会对自己先前的判断产生怀疑了。   而我当初看到范哲的照片,觉得眼熟,苦思许久想不出任时见过,如果那时我照照镜子,或许就会恍然大悟。   我的魅力,更不可能达到了吸引因为情郎徘徊在死亡边缘而伤心欲绝的何夕,他对我甚至比伦勃朗都和善些,就是因为我长得像范哲。或许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她看着我的时候,心里一定隐隐浮现范哲的身影,第一天晚上,她一定是把我当成了范哲,才会发生那件事。我甚至忍不住去想,在我魂魂噩噩的时刻里,她缠绵时一定在喊着范哲的名字把……   的确,我曾经在心里怀疑,何夕为什么对我这样,是她真的对我有意,还是别有所图。   好了,现在可以不用再进行那种可笑的怀疑了,她嘴角的微笑,她柔和的眼神,全都是因为另一个男人。   在芮金医院发现的秘密,我决定不再对何夕提起,那个不该出现的生命,就让何夕处理掉吧。   我木然坐在沙发上,心里百转千折,想要挥剑斩情丝,却发现自己拿的是把钝剑,左冲右突,反勒的自己痛苦不堪。   正在暗恼自己为何如此不洒脱,欧明德递了张纸给我。   我接过一看,上面写了三个数字。   “836”   “你如果不准备接受我的心理辅导,就把心事留回家想去,我把王润发的事情讲完。”欧明德是心理医生,当然能看出我的不对劲。   “哦,不好意思,你说。”我强打精神对他一笑,“嗯,这么说王润发还有别的发现?" "当天王润发和那个男人走了相当长的一段路,直到快出医院大门才分开。所以王润发还看见他上了一辆等候在医院门口的出租车。我引导催眠状态下的王润发主意那辆出租车,结果让他回忆起那辆车是大众出租公司的,而车牌的最后三位数是836.我想这可能对你有用,你能据此查到照片上的人之后去了什么地方。”   我并没有为欧明德说前因后果,这是他察言观色后为我额外作的事。   “谢谢。”我表示了感谢,虽然我觉得这其实并不重要。范哲是当天中午的飞机,他当然是打的回宾馆拿行李后去机场。   出了欧明德的诊所,我拐出龙堂走在延安路上。今天上海来了寒流,气温比昨天低好多,风很大,吹在脸上略略有一点刮进皮肉的铜。这正是我现在需要的。   “咦,那记者,你不和欧医生吃饭了?”一个大嗓门打散了我的茫然。   我随声望去,使王润发。他正在一个公交车站牌下惊奇地看着我。   “阿……我中午临时有事,只好和欧医生再约时间了。你还没等到车吗?”   “可不是,都等了二十分钟了。”王润发抱怨着。在这样的天气里等二十分钟的车是有些难熬。   “哦,我顺路带你回医院吧。"我招手让一辆出租车停下。先让他先走是不得已,现在碰上了,当然不好意思不把人家送回去。   “那就谢谢了。”王润发也不和我客气,跟着我上了车。   芮金医院并不远,加上红灯等候也就二十分钟。王润发道谢下车后。我让司机去浦东国际机场。   “阿,去机场,那你能不能稍微耽误一会儿,我去加个油。”   “那算了。”我把车费给他。   “哎,等等,我不会多算你钱的。”司机着急的说,这可是比大生意。   可是我心情不好,不高兴可他多磨蹭,开门下车。   芮金医院门口排着好几辆车,选择多着呢。   我走到排在第一辆的出租车旁,正要拉门上车,眼睛扫过后面那辆车,却一愣。   那时两大众的出租车。   不会这么巧把。我心里想着,但这辆车车牌的最后三个数字,正是“836".我摸出写着数字的纸对一下,然后向这辆车走去。   “您好,去哪儿?”司机侧过脸象我点头示意。   “机场,浦东机场。”   他吹了记短暂的口哨,启动了汽车,这可是比大单子。开过前面停着的那辆车时,他特意降下车窗,露出微笑。   是在示威么?残酷竞争无处不在阿。   “老王啊,我和欧医生好久不见,还想在这里坐一坐,要不你自己回医院?”   “好,好。那你们慢慢聊,我先走了。”   我目视王润发下楼,从窗户里看他拐出龙堂的窄道,这才转身示意欧明德。   “进去聊吧。”他说。   我坐在松软舒服的沙发上,一般人在走廊里放松了心情,又做到这样的沙发上,恐怕只要欧明德稍加引导,就能进入昏沉入睡的失神状态中了。   “你催眠成功了?”   “当然。不过应你的要求,我最后给王润发的潜意识下了催眠失败的指令,所以他在恢复清醒后才会这么说。”   这是因为贺喜的关系才特意实现对欧明的要求的,因为如果不让王润发这么认为,有什么发现会很快让调查此案的警方知道。   欧明德把一幅打印照片还给我。   “怎样?”我接过来问。   “他确认了,就是照片上最右边的男人!”   “确定吗,不会再认错人了吧?”   “深度催眠状态下王润发完全回忆起了当时的情形,误认的概率很小。就好比你前一刻看见一个人,后一刻让你认照片一样。”   这是我意料之中的答案,我已经为此准备了很久,却依然无法用完全坦然的心情前对。   为什么王润发会误认我,为什么我会觉得从未谋面的范哲似曾相识,为什么满腹心事难以接触的何夕会对我的态度与他人截然不同,在酒吧有说有笑,最后还去了酒店,这些终于有了一个确切的答案那就是我的侧面看上去与范哲非常相似!   王润发看到我的侧面,误以为是范哲,而等我被按在地上,一边脸贴着地,他跑上来确认是,也只能看见我的半边脸。而等他稍后看见我的正面时,因为先入为主的印象,也不会对自己先前的判断产生怀疑了。   而我当初看到范哲的照片,觉得眼熟,苦思许久想不出任时见过,如果那时我照照镜子,或许就会恍然大悟。   我的魅力,更不可能达到了吸引因为情郎徘徊在死亡边缘而伤心欲绝的何夕,他对我甚至比伦勃朗都和善些,就是因为我长得像范哲。或许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她看着我的时候,心里一定隐隐浮现范哲的身影,第一天晚上,她一定是把我当成了范哲,才会发生那件事。我甚至忍不住去想,在我魂魂噩噩的时刻里,她缠绵时一定在喊着范哲的名字把……   的确,我曾经在心里怀疑,何夕为什么对我这样,是她真的对我有意,还是别有所图。   好了,现在可以不用再进行那种可笑的怀疑了,她嘴角的微笑,她柔和的眼神,全都是因为另一个男人。   在芮金医院发现的秘密,我决定不再对何夕提起,那个不该出现的生命,就让何夕处理掉吧。   我木然坐在沙发上,心里百转千折,想要挥剑斩情丝,却发现自己拿的是把钝剑,左冲右突,反勒的自己痛苦不堪。   正在暗恼自己为何如此不洒脱,欧明德递了张纸给我。   我接过一看,上面写了三个数字。   “836”   “你如果不准备接受我的心理辅导,就把心事留回家想去,我把王润发的事情讲完。”欧明德是心理医生,当然能看出我的不对劲。   “哦,不好意思,你说。”我强打精神对他一笑,“嗯,这么说王润发还有别的发现?" "当天王润发和那个男人走了相当长的一段路,直到快出医院大门才分开。所以王润发还看见他上了一辆等候在医院门口的出租车。我引导催眠状态下的王润发主意那辆出租车,结果让他回忆起那辆车是大众出租公司的,而车牌的最后三位数是836.我想这可能对你有用,你能据此查到照片上的人之后去了什么地方。”我并没有为欧明德说前因后果,这是他察言观色后为我额外作的事。   “谢谢。”我表示了感谢,虽然我觉得这其实并不重要。范哲是当天中午的飞机,他当然是打的回宾馆拿行李后去机场。   出了欧明德的诊所,我拐出龙堂走在延安路上。今天上海来了寒流,气温比昨天低好多,风很大,吹在脸上略略有一点刮进皮肉的铜。这正是我现在需要的。   “咦,那记者,你不和欧医生吃饭了?”一个大嗓门打散了我的茫然。   我随声望去,使王润发。他正在一个公交车站牌下惊奇地看着我。   “阿……我中午临时有事,只好和欧医生再约时间了。你还没等到车吗?”   “可不是,都等了二十分钟了。”王润发抱怨着。在这样的天气里等二十分钟的车是有些难熬。   “哦,我顺路带你回医院吧。"我招手让一辆出租车停下。先让他先走是不得已,现在碰上了,当然不好意思不把人家送回去。   “那就谢谢了。”王润发也不和我客气,跟着我上了车。   芮金医院并不远,加上红灯等候也就二十分钟。王润发道谢下车后。我让司机去浦东国际机场。   “阿,去机场,那你能不能稍微耽误一会儿,我去加个油。”   “那算了。”我把车费给他。   “哎,等等,我不会多算你钱的。”司机着急的说,这可是比大生意。   可是我心情不好,不高兴可他多磨蹭,开门下车。   芮金医院门口排着好几辆车,选择多着呢。   我走到排在第一辆的出租车旁,正要拉门上车,眼睛扫过后面那辆车,却一愣。   那时两大众的出租车。   不会这么巧把。我心里想着,但这辆车车牌的最后三个数字,正是“836".我摸出写着数字的纸对一下,然后向这辆车走去。   “您好,去哪儿?”司机侧过脸象我点头示意。   “机场,浦东机场。”   他吹了记短暂的口哨,启动了汽车,这可是比大单子。开过前面停着的那辆车时,他特意降下车窗,露出微笑。   是在示威么?残酷竞争无处不在阿。   “还是坐我们大众的车子好啊。”上路之后,司机打开话匣子,开始夸耀自己所属的大众出租公司,其品牌优势有多好,服务有多到位,以至于像我今天这种主动挑选他车的现象屡见不鲜。其实我知道,这正是上海所有小出租公司的驾驶员痛恨大众出租的原因。   “你经常在芮金医院门口泊车等客人吗?”好不容易等到他说话的间隔,我赶忙插嘴问。   “是啊,这算是我的据点,要是车在附近,多半会过来看看有没有生意。怎么,您经常会从这儿要车?”   “哦,不是。”我心里琢磨着,该怎么开口问。   “您急着赶飞机不,要不要我给您开快点儿。”   “只要十一点前到就行。”   “那没问题,肯定到得了。我开得稳一点,安全最重要嘛。您这是第一次坐我的车,包您留下个好印象。您看我可是三星驾驶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要听音乐吗?”   “不用不用。嗯?你确定我第一次坐你的车,你每天拉这么多客人,说不定拉过我呢。”   “不可能,我这人的记性特别好,要是您坐过,我肯定能记得。”   “记性好?”我笑了, “那我考考你。”   “考我记性?好,你考考看。”   “我有个朋友,上次说在芮金医院门口坐过辆大众车,司机态度特别好,可能说的就是你。你想想,今年八月二十号,你在这里医院拉过人没?”   “八月二十号啊……”前面黄灯闪烁,他缓缓踩下刹车,让车稳稳停住。   “早上一单,下午一单,一共做过两单,你那朋友长什么样?”   “哈,你还真记得。他比我高半个头,男的,和我差不多年纪。”   “早上的,是不是?人长得不错。”他转过头看了我一眼, “好像和你还有点像呢,是你亲戚?”   我心里惊讶,这司机的记性还真不是吹的。   “对,是早上,你记得几点吗?”   “七八点吧,不到八点。去的教堂。怎么样,我可从没见过记忆好过我的人呢。我记得送他到教堂的时候大概八点刚过的样子。”   教堂?我心中惊讶。怎么会是教堂,不是宾馆吗?   “还记得什么教堂不?”   “当然了,徐家汇大教堂啊。”   那是上海最大的天主教堂,范哲去那里干什么?   意料之外的线索总能带来意料之外的收获,如果不是急着赶去见范海勒,我真想立刻去一次徐家汇天主教堂。   到达浦东机场的时候离十一点还差一刻钟,不多久就接到了何夕的电话。说明了自己的位置,几分钟后她就出现在不远处向我招手示意。   她穿着件皮毛一体的细腰夹克款蓝色上装,下身是条白色马裤,两边有漂亮的棕色交叉纹裤线,脚上蹬了双翻毛皮靴,长发在脑后扎了个髻。我这些天从未见她这样打扮,勃勃英气直逼而来,同时又尽情展露了身体的动人曲线。她就像制造出了巨大的空间塌陷,根据广义相对论,候机大厅所有人的视线都不可抗拒地往那里偏移。   “怎么样?”我刚走近,她就急着问道。   “是他。”我沉声说。   何夕神情一凝,停了停说: “走吧,父亲已经在等你了。”   “他是天主教徒吗?”何夕走得很快,我加紧脚步跟上她问。   “是的,你怎么知道?”   “他离开医院后,去了上海一座天主教堂。”   何夕放慢了速度,转头看我,说: “他去教堂了?难道是去告解?”   “告解?”我眼睛一亮, “很有可能。如果他对自己的行为有负疚感的话……”   “下午我们一起去一次,如果是告解的话,找到那个神父。”何夕说。   “好。”   这是一家中餐馆,已经上了四个冷菜,进门的时候,何夕告诉侍者可以上热菜了。我们的时间并不多。   我们的桌子在一个玻璃隔间里,一位满头银发的老人正从印着甲骨文花纹的毛玻璃悠闲地看着外面来往的旅客。发觉我们到了,他转过睑,站起来伸出手。   他的手相当有力,消瘦的脸庞在露出笑容的时候原本就明显的皱纹变得如刀刻般四处纵横,很沧桑。不过他的金边眼镜和细狭的双眼又给这张脸增添了许多儒雅风范。   “听我女儿说起过你,感谢这些天你对她的照顾。”   范海勒的第一句话让我有些措手不及,连声说:“哪里,哪里。”   他看我拿出笔记本来,摆了摆手说: “来,边吃边聊,不用那么正式。事后有什么记不清的,你可以问何夕,她的记性可是很好的,而且许多问题她也可以代我回答,就当是我说的,没关系。”   他的态度相当友善,看来何夕说了我些好话,让他对我有了个好印象。   “听说您是上海人?”   “是啊,最近一次回来还是在一九九八年,完全都不认识了。”范海勒感叹着。   “您什么时候离开中国的,我觉得您的经历应该很传奇吧。”   “一晃有四十多年了……”   范海勒原本学的是中医,出于对医学的热爱,他极希望能够系统地学习西方医学,进行中西医的对照比较,从而走出一条新路来。所以他在三十多岁的时候,辞去了中医医学院教授的职务,毅然离开中国。那时“文革”尚未开始,否则即便他有海外关系,也走不了。   这些经历他几句带过,在西医有成后如何以“医者济天下”的理念成立海勒国际,说得更是简单,不过其中的艰辛故事如果真要讲,恐怕等他上飞机也只说了个开头吧。   “您是范氏病毒的发现人,这个病就是以您的名字命名的,能不能谈谈这次上海莘景苑的情况。”这是本次采访的重点,同时也是我自己相当关心的问题。   范海勒的眉毛慢慢拧紧: “这是一个相当危险的病毒,它的危险性不仅在于高致命性,更在于这种病毒形成新变种的速度和其他病毒相比,要快许多。这次在莘景苑造成传染的病毒是一个新变种,出现了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人传人特性。这是危险的信号。目前海勒国际正致力于开发一种广泛适用于大多数变种的疫苗,但这项研究还刚刚开始。”   “莘景苑采用了相当严格的隔离措施,但还是有那么多人染病死亡,这是否意味着在前期有什么地方还做得不够好,以后如果再发生类似的情况,还有什么地方能改善吗?”   范海勒搁下筷子,看着我说: “你们已经做得足够好了。这也就是在中国,要是在西方哪个国家,绝不可能做到上海这样第一时间的强制性隔离,那会产生灾难性的后果。这次市政府的处理,我觉得可以成为一个范例,万一再次在人口密集区发现范氏症患者,在确定传染性之前就要控制起来。”   “已经做得很好了吗?但事实是死亡人数已经逼近百人了。”   范海勒摇了摇头,说: “坦率地说,这座城市,我的故乡,逃过了一次大劫难。这其中有幸运的成分。范氏病毒在人体内造成破坏后会被迅速杀灭的特性未变,但在那之前,它是极具传染性的,直接接触者感染几率在百分之五十以上,间接接触也可能染病。这次的第一位发病者在传染期没有出过小区,否则的话……”他没再说下去,只是又一次轻轻摇头。   一直以来,我只是担心上海可能遭受的袭击,却未曾想到原来已经非常走运地逃过了一劫,听范海勒这么说,不禁一阵后怕。只要第一位感染者坐过一回地铁,就算采用最严厉的隔离措施,事态也会迅速恶化至不可控制。   定了定神,我问了个困扰我许久的问题。   “可是传染总有个源头,就像SARS,现在认为源头在动物身上。那么这次莘景苑的源头在哪里,您能做些推测吗?”   “既然有所谓第一受感染者,也就意味着在那之前带病毒的不是人。但是由什么动物,或者什么昆虫,经过完善的调查之前很难下结论。许多动物也会因为范氏症死亡,但也有一些生物,范氏病毒无法修改其基因,那么对这些生物来说,这种病毒就是无害的,我们人体内也有许许多多类似的病毒,这些病毒在人体内相安无事,但或许对一只大雁来说,就是致命的。另外有一点你要记住,”范海勒注视着我,眼角的皱纹里透出些许无奈,又有些意味深长, “不要以为我们能搞清楚所有的事情。历史上有太多次瘟疫的病源没有搞清,甚至有许多传染力极强的瘟疫,连为什么会突然消失都令医学家们费解,比如一九一八年发生的全球性流感,全球约有二千万到五千万人在这场瘟疫中丧生……”   “等等,”我吓了一跳,打断他问, “您刚才说多少人死于那场流感?”   “二千万到五千万!让人难以置信的数字吧,就发生在不到一百年前,在整个人类文明已经进步到相当程度的时候。十八个月后,这场灾难离奇地消失,仿佛病毒自动撤退了一样。”   “竟然会这样。”我看了眼何夕,说, “何夕还曾经向我描述了一旦范氏病毒变异得更可怕后,人类面临末日的可怕景象呢。这么说来,这种事情并不一定会发生啊。”   范海勒微微一笑: “从没有一种生物是因为得了传染病而灭亡的,冥冥中有着看不见的制衡啊。可是,要是真有那么一天,在范氏病毒自动撤退之前,人类会付出多大的代价呢?可以肯定地说,如果范氏病毒像一九一八年流感那样蔓延,以今天的医学水平,死亡的人数不会比一百年前少。”   我的筷子抖了一下,险些让夹着的青菜掉下来。和范海勒这样闲聊式的谈话,却让我比从前更深切地感受到了由范氏病毒带来的危机。一年前的南亚大海啸死了十万人,已经惨烈得让全世界震惊,如果范氏病毒能在今天重复一九一八年那场灾难的话……如果还有人在推波澜……   “我想问一下,如果这种病毒……被人工培养,有没有可能被作为生化武器,就像炭疽那样?”   “你为什么会这么问?”范海勒皱起眉头问我。   “啊……只是,有这样的担心,如果这种病毒威力这么强,那简直连核武器都给比下去了。现在的恐怖袭击在许多国家都很猖獗,要是有人像在美国那样把范氏病毒夹在信里寄出去该怎么办?”我犹豫了一下,没把上海正遭受范氏病毒的恐怖袭击威胁说出来,这是极度秘密的事情,虽然不得已向何夕透露,相信她现在听我这样说,也不会告诉她父亲的。   “目前在实验室条件下,范氏病毒不易被大量培植,嗯,或许以后也会有更容易存活的变种出现。但是,以此作为恐怖袭击的手段,”范海勒思索了一下,摇头说, “这种病毒目前还是相当罕见的,我想你多虑了,一要有合适的时机取得,二要有能力培养,一般的恐怖分子应该做不到。”   “那要不是一般的恐怖分子呢?”我很不合适地追问,因为我没有把原因说出来,就显得这个问题很无理。   范海勒看了看我,他不明白我为什么要纠缠在这点上,不过还是开口回答了我。   “如果忽视范氏病毒获取和培养的问题,那么我认为,用没有传染性的范氏病毒进行袭击,能起到很强的震慑作用。但是用像这次新发现的变种进行攻击,我觉得是不可想象的行为。”   “为什么呢?”   “如果不想把自己也搭进去的话,最好别这么干。扩散一种高传染性并且无药可救的病毒,就连疯子都要考虑一下。恐怖分子毕竟还是有理智的,他们搞袭击也都有自己的目的,所以我觉得他们不会冒着病毒全球扩散的危险这么干,无论他们追求什么东西,用范氏病毒最后只会适得其反。我觉得要是有人想以生化武器来恐怖袭击,有许多更好的选择,比如炭疽,就是埃伯拉都比范氏病毒好得多。”   可是这个世界上是有很多偏执狂加疯子的,没准病毒骑士就是一个。范海勒的话并没能让我放下心来,反倒令我在心里更担忧了。   这时何夕打了个招呼,起身离开上洗手间,范海勒目视她离开,忽然问我:“她很迷人,不是吗?”   “啊,是的。”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范海勒收回视线,朝我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他是告诫,还是鼓励?眼前这位老人沧桑的面容背后掩藏了太多东西,难道他只是随口说一句吗?   “听说何夕的哥哥正在生病?”我也不清楚自己是基于何种心理,居然鬼使神差地问了这一句。   “是的。”范海勒面容一黯, “他感染了一种未知的病毒,我们无能为力。”   “对不起。”我有些后悔提起这件事。   “我们的医学还在初级阶段啊。”范海勒叹了口气。   “范哲在患病前来过上海,会不会上海潜伏着另一种致命的病毒呢?”关于范哲既然开了口,我就准备多问几个问题,我不相信范海勒会对女儿的怀疑一无所知。   “我知道何夕与范哲之间的关系,也了解我女儿此时的心情。她对一些事情有自己的想法。一开始我想阻止她,不过现在看来……”   范海勒拿起小茶杯喝了口菊花茶。我盯着他,为什么老人总喜欢把一句话分成两句讲。   “随她吧,如果你愿意帮助她的话也好,毕竟在上海你比较熟悉,帮我照顾好她。”说到这里范海勒语气又是微微一缓,这让我本来已经接近死寂的心思又稍稍活动了一下。   “如果真的像她怀疑的那样,有隐情的话,我也急切地想知道。范哲,他是我最看重的孩子啊。”说到这里,我第一次看到他眼中流露出明显的情绪,那是无法掩饰的悲伤,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时的哀恸欲绝。   我一时无语,饭桌上的气氛变得压抑起来。   何夕很快回来了。   “怎么了?”她敏锐地觉察了我与范海勒之间和她离开前有些不同。   “哦,没什么,我正向范老先生请教他的医学研究理想呢,现在国内一直说中西医结合,实际上中医已经变成了附在西医上的皮毛,好的中医越来越少了,结合一说只是空谈罢了。”我遮盖着说道。   “啊,那你一定被他的想法吓倒了吧。说实在的,在这点上,我可是完全都不能理解呢。”何夕释然说。可我反而被她说得一头雾水。   范海勒轻咳一声,对何夕笑了笑说: “哪里,你可别这样说,我刚才才说个开头,其实那多生在中国,对我的想法,应该会比你更容易接受呢。”   听了范海勒和何夕这番对话,我倒对范海勒会“吓倒我”的医学理念真的产生了兴趣。   “中医和西医走的完全是两个路子,看起来完全不着边,至少从现代医学,也就是西医的角度看,中医的很多治疗理念不可理解,治疗手段更显得愚昧落后,比方说刮痧。在西方国家的华裔为孩子刮痧曾一度被认为是虐待儿童,许多人被告上法庭,有部电影叫(《刮痧》,说的就是一宗类似案件。后来中医在世界上的影响渐渐大起来,虽然不能和西医相提并论,但诸如刮痧、金针、穴位按摩等医疗手段已经被许多西方人接受,中医诊所在美国和欧洲目前非常流行。为什么会这样?因为这些手段确实有效。”   “你可别铺开了讲啊,就要过安检上飞机了,小心耽误时间。”何夕笑着打岔。   范海勒瞪了何夕一眼,不过那眼神里,疼爱远远多过责备。   “可这是非常奇怪的一件事,为什么根据一种现代医学完全无法理解的理论衍生出来的治疗方式,竟然会真的有明显疗效?真的有穴位吗?真的有经络吗?为什么仪器发现不了,解剖也发现不了?”范海勒说得激动起来,原本清癯而略显苍白的脸也红润了。   “这个问题不解决,中西医的真正结合就无从谈起。”范海勒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继续说。   “难道您解决了这个问题?”我瞪大眼睛问他。我这个不懂医的人也知道,这可是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大难题啊。   “不能说解决。这些年来许多人都在研究这方面,有的人试图以内分泌来解释经络,但在我看来这根本不对头。我呢,是有点自己的想法。"说到这里范海勒停了下来,又开始卖起了关子。   我的兴趣已经被完全吊了起来,连忙问: “那您怎么解释?”   范海勒得意地笑了笑,此时已经说到了他的痒处。他白面无须,否则一定会捻髯而笑的。   “在你眼里,我女儿很漂亮吧。”   我不知他为何突然又提起这个话题,看了眼何夕,说: “任何人都会认为她很漂亮,除非那个人的审美有问题。”   “你看她的眼眸是什么颜色的?”   “淡蓝色。”我说出来就有些后悔,我该看一眼何夕再说的,一般人都会这样,现在不假思索地说出来,谁都会明白我对她有多注意。   范海勒只是一笑,又问: “你看她的衣服是什么颜色的?”   “也是蓝色的。”   “白色的裤子,是吗?”   “是的。不过这和我们刚才的话题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你确定这件衣服就是你看到的这个颜色吗?”范海勒指着何夕问我。   “当然,难道你觉得这件衣服不是蓝色?”我忽然有些心虚,可我读书时候体检并没查出来色盲或色弱啊。   “你知不知道,其实我们人眼能分辨的颜色是很有限的。”   我点头。   “一只苍蝇看出来的世界和人是不同的,因为它们眼睛的光学结构和人不同,苍蝇看这件衣服,很可能就不是蓝色的,那么是苍蝇对,还是人对?”   “这个,我们是人,当然要站在人的立场上。”   “其实,眼部结构再精密的生物,能分辨的光谱也是极有限的,这代表什么?这代表着一个人,一件衣服,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我们并不知道,我们所看见的是全部的一丁点。”他伸出小指比了一下,以示只有极少的一点点, “不单是视觉,我们能闻到多少气味,就算是狗,又有多少气味分辨不出?还有听觉也是这样。一个人认识世界,是从眼、耳、鼻来认识的,但这三个器官所反映出的世界,离这个世界的原样可差得太远了。哦,要再加上触觉,那同样不可靠。科学仪器是人体器官的放大和延续,它们的作用同样有限得很。”   “所以您认为像经络、穴位这些,是真实存在,但由于我们的认知手段有限,所以还发现不了这些就在体内的东西?”我皱着眉,一边思索他的话,一边问。   “对,就是这样。”   这时何夕已经结完账,她摇了摇头,显然对她父亲这种大胆的想法并不很认同。   “差不多了,我们往安检去吧,边走边说。”   “我倒是想到一个理论,可以和您的想法相呼应。”我起身的时候说。   “说来听听。”   “我们现在所接触到的一切物质,只占宇宙总物质的百分之四左右,而比这些被称为一般物质多许多倍的,是一种被称为暗物质的东西,这些物质看不见,目前也探测不着,是由遥远宇宙里一些天体不正常的运行轨迹推断出的。而比暗物质总质量更多的是暗能量,同样看不见摸不着。如果暗物质、暗能量不仅在遥远的宇宙空间里存在,而且在我们身边也有的话,那么中医理论就能解释了,因为经络是暗物质,所以目前的仪器查不出。可它确实存在,所以能发挥作用。”   范海勒用力一拍我的肩膀,哈哈大笑起来: “你这个想法太好了,补充了我想的许多不足。不仅仅暗物质,还有暗能量。我一直以来坚信中国道家的练气术是真实有效的,没错,那就是暗能量,流淌在身体里的暗能量!”   何夕摇头,轻声对我说: “父亲特别迷信道家的学说,一直根据道家古籍做各种尝试性的医学研究。要是在过去,他肯定会炼丹养气做个方士的。”   “怎么,你不相信?”   “也不是完全不信,可我还是习惯从西方医学出发,根据被证实的理论踏实地进行研究。这可能和我的学习环境有关吧。”   范海勒的身影消失在安检通道后,刚才他和我们言谈甚欢放声大笑,但此刻为什么他的背影却显得如此憔悴?   是我多心了,还是范哲给他造成的打击实在太大,让这位老人的内心,已经不堪重负?   从很远处就能看见徐家汇天主教堂两座锐利向天的尖顶。这幢漂亮的哥特式建筑是上海最大的天主教堂,建造于一九一O年,历史悠久,属于上海市文物保护建筑。绕过门口的喷水池,我和何夕走进这座富丽堂皇的大教堂。   今天是周六,我们到的时候是下午,并不是弥撒时间,教堂里的人并不多。我向一位天主教徒询问神父所在,他指了一位戴眼镜穿黑色便服的中年男子给我看。   “您好神父。”我走上去对他说。   “您好,第一次见到你,是哪位教友带你来的吗?”他向我微笑。   “并不是。是这样的,我有一位朋友三个月前可能到这里进行了一场告解,那也是一个星期六,在早上。如果可能的话,我想找出那位听他告解的神父。”   神父睁大了眼睛,惊讶地望着我: “哦,您想干什么呢?*   “他被牵扯进了一宗很严重的案子,我想问问……”   神父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他打断我: “哦天哪,您不是我主的信徒吧?”他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低声念了一句, “信我主得永生。”   “呃,是的。”我尴尬地回答。   “那么我告诉您,任何情况下,神父都不能透露告解者的告解内容。这是最基本的守密原则。”   “啊。”我惊讶地看了一眼何夕,她也皱起了眉头,看来何夕也不是天主教徒,对这项规定不太清楚。   “但是,这可能关系到许多人的生命。对于警方来说,这也是非常重要的线索,是否要公安局出面……”   “先生,”神父摇了摇头,再次打断我,“谁来都没用,我说过,是任何情况。透露告解内容是严重违反教规的,哪怕那是个在逃的犯人,我们也无法提供帮助。”   事前我也猜到神父会对告解内容守密,这是基于道德的一般推断。所以本准备先自己试试,实在不行就让警方出面,想来真正威胁到了公共安全,总能让对方开口。没想到天主教在这方面的规定竟如此严厉,看似完全没有回转的余地。   “看来只能再想办法了,再说我哥哥也不一定是找神父告解,他第一次到这个教堂来,并不认识神父,说不定他只是到这里对着圣母和耶稣像默默忏悔。”何夕对我说。   或许范哲并不是来忏悔的,而是来这里找什么人、办什么事。还得想个办法,最好能确定范哲那天来这里都干了些什么。我在心里想着。   神父又一次皱着眉,对何夕说: “请不要把天主教和新教搞混了,天主教是不允许教友独自忏悔的,只有神父才能代替主宽恕你的罪。”   “对不起。”何夕立刻向他致歉。   神父对何夕的态度相当满意,微笑示意原谅了她的过失,问道: “你们说的那位教友,并不是本地教友吧?我想本地教友大多都该来过这里。”   “是的,他在瑞士,三个月前来过上海,只待了短短几天。”   “是吗,我们一般只接受本地教友的告解,倒并不一定是做完弥撒的时候,平时只要约好时间就可以。如果是不认识的教友,特别如你说是外国的教友,在我的印象中,最近几个月我不记得有哪位神父接受过这样的告解。”   “哦,不过他看起来就是中国人的模样。”何夕补充说。   “是的,大概一百八十五厘米高,侧脸和我很像,来的时候应该还提着两个箱子。”我说。   神父摇了摇头: “应该是没有。”   可是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旁边有人“啊”地低声惊呼了一声。   转头望过去,是个看起来不到三十岁的年轻男子,印象中刚才他一直站在我们旁边。他穿着件神服,我想应该也是神职人员吧。他无疑是被何夕的美丽所吸引过来的,我记得神父也能结婚生子,所以这种反应一点都不奇怪。   “方波,怎么?”神父问他。   “他们说的那个人,好像,我见过。”方波说着望向何夕, “也是在一个星期六吧,我们刚做完弥撒,大概在上午九点左右。”   “对。”我和何夕一起点头。   “他向我做告解了。”他缓缓地说。   “向你?”神父奇怪地看着他。   “其实不能这么说,我是一个修士,并没有资格听告解。但那天这个人坚持这么干,他先向黄坚勇神父要求,被拒绝后又找了我。”   “原来是这样。”神父沉吟片刻,说, “你并没有做告解神父的资格,所以你听到的不能算作告解,这样为告解守密的教规就不能约束你。你自己决定是否告诉这两位朋友吧。”说完他向我们告辞走开了。   “我们有非常重要的原因,希望您能帮助我们。”何夕对修士方波说。虽然她的态度依然略显冷峻,但异常专注的眼神已经让这位年轻修士有些局促了。   九、 死亡*范哲最后的告解   从神学院获得了修士资格后,方波必须在徐家汇天主教堂协助神父工作一段时间之后,再回到神学院继续学习,才能最终获得神父称号。   这是一个炎热的早晨,天主教堂宏大的穹顶下,刚做完弥撒的年轻修士心神宁静,虽然额上有微微细汗,但整个人就如在最舒适的季节里,主的荣光把热浪隔绝在心灵之外了。   刚才弥撒的时候大殿里济济一堂,这个教堂的教友一共有几万人,其中相当一部分会在双休日来到这里。等到了明天——周日,来这儿做弥撒的人会更多。   现在教友们大多已经离开,剩下的—些有的在和神父说话,有的三三两两围坐在一起。   方波正在想他现在该干什么。已经有几个小圈子向他发出邀请,希望他能加入进去,一起探讨教义。他有些犹豫,他总是这样,性格温和,不容易下决定,做什么事情都慢腾腾思前想后,或许只有对主的信仰才是唯一始终坚定的东西。   这时,方波忽然注意到了一个从拱门外走进来的人。这个人比一般人高出半个头,———手提着一个箱子,所以才进门就被方波看见了。   而且在这样的天气里,这个人居然不是穿着短袖T恤,而是穿着一件宽大的风衣。尽管是薄料,可如果不是生了病吹不得风,有谁会这么穿呀。   方波的视力很好,远远地就看清楚了那男子的模样。这是个很英俊的男人,挺直的鼻梁,有棱角的嘴唇,笑起来——定能迷倒大多数的女孩,就算是男人,见过之后也会留下很深的印象。   可是方波对这个男人—‘点印象都没有。方波来到徐家汇天主教堂已经快三个月了,这段时间里他从没见过他。   这不是本地教友,如果是,也一定不是活跃分子,不常来教堂。   刚结束弥撒不久,不管是神父还是修土,都还穿着神服没有脱下,所以很好辨认。提着箱子的陌生男人走到了一位神父旁边,和他说着些什么。他们离方波有一段距离,所以听不清楚谈话的内容,方波只看到那位黄坚勇神父不断地摇着头,似乎拒绝着男人的要求。   男人失望地离开黄坚勇神父,向前走到耶稣像前,愣愣地看着出神。方波此时看得更清楚,他的脸色十分苍白。   不会真是生了什么重病吧,方波心里想。要不要上去问一下呢,可是黄神父刚才都拒绝了他,是否他提出了很不妥当的要求呢?方波又开始犹豫起来。   男人凝视了一会儿,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转头打量起四周。他扫视到一侧的告解室时,眼神停留了很久,然后,和就站在告解室边不远的方波四日交接。   这个陌生人怔了怔,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快步向方波走来。   “有什么能帮助您吗?”男人的主动帮方波从犹豫中解脱出来。   “您是修士吧?”   “是的。”   “您能,您能听我告解吗?”   男人盯着方波,神情有些急切,有些紧张。   “啊,我只是修士,没有资格听你的告解,你应该去找神父。”方波被他的要求搞得有些蒙了。他既然能认出自己的修士服,就不可能不知道修士是不能听告解的啊。   “我刚才请求过一位神父,可是他说我不是这个教区的教友,他不方便给我做告解,希望我能回去和自己的告解神父做告解。”   “黄神父说的没错啊,您为什么不能等到回到自己的教区再做告解呢?”   “可是我现在的心情非常不安,我非常希望现在就能做告解。我的告解神父并不在中国,等我回去之后,可能要连续工作一段时间,我不希望带着这样不安的心情工作。您能帮我吗?”   “啊,我?”方波无措地回答。   “是的,您不是神父没关系,在将来的某一天,您总是要成为神父的。至于您现在的身份,我并不在乎,您就当做一次演练吧,在您成为真正的神父听取告解前的一次演练,这不是很好吗?”   “这个……”   “恳求您,敬爱的修士,主将借助你来指引我,我渴望主恒常的仁爱能重新接纳我,宽恕我的过犯,赦免我的罪恶。”男人迫切地看着方波的眼睛,脸上充满了期冀。   方波还在犹豫,黄神父拒绝的事情,他一个没资格的修士接下来,是不是不太好?   男人再一次以行动帮他下了决心,他一把拉起方波的手,向告解室走去。   “您看,现在告解室正好空着,谢谢您了。”   方波等待着隔壁的男人开始告解,他已经等了一小会儿了,但前面还急着要做告解的这位教友,迟迟没有开口。   这方狭小的空间,仿佛把外面所有的声音都隔绝在外,很安静。安静得让修士仿佛都能听见一板之隔的教友那凝重的呼吸声。   修士很有耐心,他猜想男人一定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他不想开口催促他,只是等待着。   “我很迷茫,主啊。”低低的声音传过来。   “我很迷茫。”他再一次重复,连声音都那么彷徨。   “说出来吧,主会指引迷途的羔羊。”修土很快就进入了角色。   “今天早晨,我亵渎了一位死者。”   修士的心跳了一跳,没想到告解会以这样的事作为开始。   “说下去吧,主在看着。”   “我取走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修士的心又跳了一下,他想起了男人提着的两个箱子。他紧张起来,觉得有些不自在。他告诉自己,平静下来,他正代替主,听着罪人的告解呢。   “我不是为了金钱,也不是为了仇恨。我相信我的心是光明的,但我的手上沾满了罪孽,我很惶恐。我应该动摇吗,主?求您赐予我坚持下去的力量和勇气吧。”   这这个时候该说什么呢?修士问自己。看来还是太不成熟啊,但从隔壁传来的告解,实在有些离奇,恐怕正牌的神父,也不一定听过这样的告解吧。   “那你是为了什么呢,你的目的是正当的吗?”修士想了想,问。   “我相信是的。我们希望我们的努力能为所有的人造福,可是,为了这个目的,我们不得不先伤害一些人,甚至是……伤害他们的生命。”   修士的身体震动了一下,他不由自主地想要离那个罪人远一点,上身向后仰去,后背抵住了告解室的墙。   “天哪,我听到了什么,他是个杀人犯吗?”对主的信仰也无法阻止心底里的惊骇,是不是应该冲出去报警?   随后修士又记起了告解的守密守则。他听说过一些故事,比如神父在告解时听到对方说要去杀人,或已经杀了人,但依然要守口如瓶,甚至在弥撒时听到告解说往圣血里放了毒,也只能把明知有毒的圣血喝下,而不能说出来。   因为一切都是主的安排,主在看着呢!   可是自己现在算是在听告解吗?自己可没有这个资格,那么听到这样的事情,也需要守密吗?   “最初的时候,我的双眼只看到了辉煌的未来,根本未曾想到会有那么多人付出代价。当为了那个目标披荆斩棘前进的时候,我的脚步却越来越沉重。我一直觉得那些都是值得的,可为什么我的手开始虚弱无力,我的心开始彷徨?”男人不知道隔壁的修士正处于失神状态,自顾自说了下去,此刻他已经忘记一板之隔后只是个年轻的修士,对他而言,那是至善至爱的主的化身。   “怎么,你谋害了别人的性命吗?至善至爱的上帝是唯一的主,你不会信了哪个邪教吧?”修士问,他的语音带了一丝颤抖。   “当然没有,永在的父是唯一的主,我始终坚信这一点,否则也不会在心灵无所依托的此刻,能在此地向你告解,请求宽恕。而且,并不是我们在谋害性命,犯下那些罪恶的另有其人,我们只是没有阻止。”男人隔了几秒钟才回答。似乎修士的话让他有些失望,他或许想起来,这并不是在瑞士,并不是在和他的告解神父说话。   “可是,你不为钱财,不为仇恨,如果不是撒旦在引诱你,为什么你要谋害他人呢?难道还有什么高尚的目的?·修士不解地问。   他没有听到回答。   因为自己不是他的告解神父,所以才不肯把过于隐秘的事情告诉自己吧。方波这样想着。   男人忽然低低地说了一句。   “什么?”修士没听清楚。   男人又说了一遍,这回他听清楚了,却不可置信地反问了出来。   “永生?”   “是的,我们追求的是永生,不是我们的,而是所有人的。只要想一想那辉煌的生命,就让人激动得难以呼吸。为了这样的日的,一小部分人牺牲短暂的几十年光阴,难道不是值得的吗?”   他一定是疯了,在说什么梦话?这是一个臆想狂,一个臆想狂的谋杀犯!   为了这样的目的,主能宽恕我吗?心烦意乱的修士听见男人问。他一时语塞,心里流过许多告解神父的规范句式,比如‘良善爱人的上帝啊,如果他有意或无意地在言、行或思想上有任何过犯,请赦免他的罪’,又或者“主啊,至善至爱的上帝,我怀着痛悔的心,俯伏在你的面前,求你赦免他所告明的一切‘。可是他觉得自己不能这么说,那么该说些什么呢?   “主啊,能宽恕我这个罪人吗?能赐我勇气,让我在这条不知还要走多久的荆棘路上,坚定地走下去吗?‘男人再一次问道。   修士原本就有些木讷,听他再一次追问,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一刻他希望如果自己是一位有丰富经验的神父那该多奸,可以轻而易举地说出些什么安抚这位精神异常的危险分子。   ‘声微不可闻的叹息过后,修士听到对面传来声响。他愣了一会儿,打开门走出去,目送男人的背影走出教堂。   自此之后,方波时时想起此事,始终在内心斗争着,是为这位男子守密呢,还是把这件事报告给警方。他甚至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教堂里的神父,他曾经做过这幺一件超出自己能力和资格范围的事情。   所以,当听见我和伺夕要找的这个人,正是让他困扰许久的罪魁祸首时,修士觉得这完全是主的安排,顿时从矛盾中解脱,浑身轻松下来,毫不犹豫地把三个月前的这段经历说了出来。   “开始的时候,我怀疑这个男人的精神有问题。甚至他所说的害了别人性命,也是他臆想出来的。可是后来,我又在想,虽然他自己声称没有桩撒旦引诱,可他说的那些,实在是太像一些邪教了。”修仁对何夕说着自己的分析,却完全没发现何夕的脸越来越冷。不得不说,他真是太木讷了。   我稍稍上前,向他笑了笑说: “谢谢您的帮忙,如果有人因此而受益,他们一定会感激你的。”   “一切功绩归干主。”他微笑着说。   “如果方波修士的记忆没什么问题的话,虽然范哲在做告解时并没有把一切说得很清楚,但还是透露出很多信息。恐怕,这件事我必须要告诉警方了。”沿着教堂门口的人行道走了片刻,我对始终一言不发的何夕说。   “嗯。”何夕点了点头,“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好吧,我会先去一次莘景苑,你等会儿过去吗?”   “再说吧。”何夕摇了摇头说。她是个极聪明的女人,我所想到的,她只怕也都想到了,所以心情才如此抑郁。   “不管怎样,总还是要把事情镐清楚,再说,也未必就像你想的那么糟糕。”   何夕神情稍缓,她看了我一眼,说: “你不用担心,我等会儿尽量过来吧。”   我帮她叫了辆车,看她上去,然后往地铁站走去。这倒并不是为了省出租车钱,那些都是能向单位报销的,而是给自己一段时间,把事情想得清楚些。   方波回忆的告解内容里,有两点最让我惊心。第一点就是“我们‘’!   范哲在告解的时候,多次用了“我们”这个词。范哲、何夕和伦勃朗被范海勒领养,从小在家里说的都是中文,他总不会把“我‘’和”我们‘搞错。这也就是说,范哲并不是偶然介入到这个事件里,也不是孤身一人。在他的身边,和他有着相同目的的,还有别人。   至少还有一个人,也许还有一群人。   这些人是谁?这些人在哪里?   为什么伦勃朗在他哥哥出事后并未很积极地去追查真相,甚至对我隐瞒?他是“我们”之一吗?   甚至范海勒,他呢?他不希望何夕来上海,真正的原因,只是要何夕去旅游胜地散心,不要再工作吗?   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杯弓蛇影,但现在只要是有一点点疑点的,我都不会放过,相信警方调查的时候也不会放过。何夕也是这么想的,不是吗?这样的怀疑像毒蛇一样噬咬着她,所以她才这么难受。   另一点就是让方波胆战心惊的,范哲捉到“伤害一些人的生命”。   这代表了什么?为什么范哲又说他没有直接杀人?那么是教唆?   让我下定决心必须要将此事告诉警方的,就是范哲在告解中提到,要达到他口中“光明的目的”,必须牺牲一小部分人的生命。   这一小部分是多少人?十个人,还是一万个人?他打着为整个人类着想的大旗,和全人类比,就算是一百万、一千万人,也还是“一小部分”。这会不会和病毒骑士的威胁有关联?   可是病毒骑士为复仇而来,范哲则说无关仇恨。   还有什么叫“永生”?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吗?范哲偷走程根的内脏能和永生搭上关系吗?   我猛然想起西方最早的一部科幻小说,玛丽·雪莱在近两百年前写的《科学怪人》,它被改编成许多部电影,讲述一个由尸体零件组成的人。   难道说范哲偷内脏是以这种方式来追求永生?   我摇了摇头,把这个荒谬的想法驱逐出脑袋。   永生就和永动机一样,是科幻小说家热爱的题材,但任何有理智的人都应当知道,那绝对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就连我这个见识过一堆“怪力乱神”的人,也绝不会相信真会有什么永生。连宇宙都无法永生,更何况血肉之躯的人。   但要是范哲所谓的永生,是某种信仰,那么他又怎么会在犹豫摇摆的时刻,跑到天主教堂里找一个修士做告解?   前后的路都被堵死了,还有什么是能夹在中间的?   直到换上防护服,我都没想明白这个问题。   “伦勃朗博土说如果你有空的话,请去办公室找他。”为我送来防护服的护士说。   “好的,谢谢你。”我正要去找他,之所以没有直接把消息告诉警方,就是想先探一下伦勃朗的底。   好在莘景苑已经到了收关阶段,万一伦勃朗有问题,也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最后一位病人已经在上午死去,现在地下一层所有的隔间都空着。短短二十天,上百人亡魂于此,每个人都死得痛苦不堪,这地下室现在没有人愿意多待,即便再不信鬼神的人,都会在那里感到透骨的阴寒。   门关着,通常伦勃朗在的时候,都会把他临时办公室的门打开,或者是虚掩着。我扭动把手,没锁,他在里面。   推开门走进去的时候,伦勃朗正低着头坐在椅子上。他不像在打瞌睡,但那里也没什么值得他注意的地方。   听见动静,他慢慢抬起头,看着我。   “你找我?”我问道。我觉得他的样子有些怪异。   “能把门关上吗?”   我一愣,不过还是照办了。   “没什么,只是想和你随便聊聊。”他说。   只是随便聊聊?我并不相信。他到底想干什么呢,我心里嘀咕着,在他办公桌的对面坐了下来。   “你的采访做得差不多了吧,我看你这几天来得并不如最初勤快啊。伦勃朗笑着说,似乎有开玩笑的意思。   “毕竟疫情已经得到控制了,我想每个人都该松口气了。”   “松口气?那倒未见得,你们中国不是有句话,叫‘行百里者半九十'吗。或许会再出现感染者也说不定呢。”   我看了眼伦勃朗,貌似话中有话啊。   “那张照片,你已经给中国警方了吧?”   我稍一愕然,随即想起上次向他要照片翻拍时扯的谎,忙点头称是。   伦勃朗“哦”了一声,沉吟不语。   “怎么了?”我问。   “何夕和你说了没有,她为什么要给那个叫程伟平的人看这张照片?"伦勃朗慢慢地问。他问得吞吞吐吐,不知心里在犹豫些什么。   我心里一动,他怎么连程伟平的名字也记得这么清楚?是偶然,还是他其实对此非常重视?   我瞬间下了决定,直视伦勃朗的眼睛,点头说: “她告诉我了。”   伦勃朗的瞳仁微微收缩,他的眼神突然锐利起来,那里面仿佛轰然燃起一团熊熊火焰,灼得我眼睛发疼。   我努力让自己不要移开视线,就这么和他对视着。   过了几秒钟,伦勃朗长嘘了一口气,眼神渐渐转得柔和。他好像想通了什么,一时间如释重负,竟向我笑了笑。   “那么你想必已经知道,范哲在出事之前来过上海了。之前我愚蠢地向你说了谎,我在此道歉。”他说。   “那么,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那么说吗?”   “当三个星期之前,何夕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就知道她是为了什么而来。她是那么爱范哲,性子又刚强,心里有了怀疑,是怎么都不会放下的。”   “看来,对范哲出事的内情,你比我想象的要清楚得多啊。”   对我夹刺的话,伦勃朗只是置之一笑。   “你很喜欢她吧,我能看出来。”   我默然不语。   “你是个聪明人,我想你应该已经想到,何夕对男人一向不假辞色,为什么会对你另眼相看。因为你长得有些像范哲,她爱屋及乌,爱屋及乌啊。最开始那些日子,你是不是感觉很好?她对你的态度,比对我这个哥哥都亲切些,她对你的笑容,也比对我要多,你觉得她喜欢上你了?那天我把她和范哲的关系告诉了你,怎样,是当头一棒吧,我看你当时的表情就知道了,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可笑?哈哈,哈哈……”伦勃朗用淡淡的口气说着,即便最后忍不住笑起来,脸上的神情也很奇怪,既有些疯狂,又有些无奈。   我睑上的肌肉僵硬起来,没想到伦勃朗会突然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并且字字都戳到了我的痛处。   我瞪着伦勃朗,说: “你喜欢她。”   伦勃朗的笑声戛然而止。   “你也喜欢何夕。”我没有用疑问句,而是再一次肯定地重复道。   他张开嘴,似乎想否认,最终还是长叹一声,向后靠在椅背上,点头承认说: “是的,我喜欢她。”   “你喜欢她,她却只把你当做哥哥,她喜欢范哲,而范哲只把她当做妹妹。是这样的吧。”   “是的,你说的没错。你比我想象的还要聪明。”伦勃朗点头。   “她知道吗?”   伦勃朗摇了摇头: “在她面前,我总是尽力掩藏着。我让自己站得远一点,再远一点,躲在她注意不到的角落里,默默地看着。她心里只有范哲,我是没有机会的。我刚才太过失态了,否则你也不会猜到。”   我看着这个面容硬朗的男人,孤儿院里他可以为了何夕冲出去打架打得鼻青脸肿,而面对自己的感情时却软弱得不敢表白。人真是矛盾,我自己不也是如此吗?   “是的。”我笑笑说, “刚才我被你攻击得很难受,所以总要找出些什么来反击。不过……你不是一个容易冲动的人,在我面前你一直表现得很有礼貌,是什么让你刚才这么失态呢?”   “一个人面对死亡时,情绪总是容易失控,请你原谅。”   “什么?”我惊讶得叫出来。   伦勃朗站了起来,拉开防护服的密封拉链,就这么在我面前把整套防护服脱了下来。   “你这是干什么?”   “因为已经用不着了。”   “用不着?难道说已经确认不会再有人受感染,封锁即将解除?”   “当然不是。”伦勃朗看着我说, “你就绝不能把这身衣服脱下来,除非你愿意被我传到。”   我惊得站起来,椅子也被我带得翻倒在地上。   “你说什么?你染了范氏病毒?怎么会?”   “请小声些,我现在还不想把别人招进来。是的,我进入亢奋期……”伦勃朗看了看表, “有三小时四十分钟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伦勃朗竟然患了范氏症,不久之后他就会成为莘景苑死亡名单上新的一员,海勒国际特派援助的医疗专家、何夕的哥哥,天哪!   “是最后那位病人传给我的,他的情绪不稳定,动作幅度比较大,我没留神让他在衣服上撕了道小口子。”伦勃朗平静地说,仿佛要死的不是他一样。   我一时间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呆了半晌,涩声问: “还有……还有别人知道吗?”   “没有,你是第一个。放轻松点,是我死,不是你死。先别说这个了,还有些其他的事情。”伦勃朗神情自若地说,这时他看起来比我刚进门的时候好多了。   只是他突然告诉我他就将死亡的消息,又说先不谈这个,那他想谈什么,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   “好了,反正我的时间也剩得不多,就不兜圈子了。你是个很有能力的记者,我想你应该帮了何夕很多忙吧。你向我来要照片翻拍,是不是你上次和我说的那宗案子,警方找到了目击证人?”   没想到我随口扯的谎,却让伦勃朗歪打正着。   我点了点头。   “那么……已经确认了?”伦勃朗慢慢地问。   “确认了,是范哲。”警方虽然还没确认,但我和何夕已经知道了,现在伦勃朗这么说,更是错不了,他果然也有份儿!   伦勃朗摇头叹道: “都是范哲那见鬼的好奇心,他的医学追求让他自寻死路,最终也把我牵了进来。”   我忍住满肚子的疑问。现在伦勃朗以为警方已经掌握了相当线索,加上自己离死不远,这才愿意说出来,我可别瞎提问,让他自己说就行。   “你们已经知道匕首了吧?”伦勃朗问。   我心中猛地一跳,点了点头。   “顺藤摸瓜的速度还真是快啊,中国警方。”伦勃朗苦笑。   “还有国际刑警组织。”我说。心却跳得越来越快。   范哲在告解时所提到了谋害别人的生命,不会是……   “那就难怪了,我知道国际刑警组织已经盯了匕首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你们一定很奇怪,像我和范哲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和他们挂上钩,提供病毒给那些凶手吧?”   伦勃朗的话就像雷一般在我耳边炸响。就是他和范哲,就是他们给程伟平毒药的,不,不仅仅是程伟平,还有许多人。   突然之间我想到何夕曾对我说过的话!   “你们第一次干是什么时候?”我问。因为紧张,连声音都有些变形。   “五年前。”   “是二OOO年?二OOO年!”我无法克制地张大了嘴。   何夕在第一天的晚上是怎么对我说的?二ooo年一个爱尔兰人因为不明原因染上了范氏症,五年来有案例可查的范氏症患者一共二十三例!   “难道说,所有二十三例人身上的范氏症,都是你们干的?”我瞪着伦勃朗,眼中充满了不解和愤怒。   “不全是,其中一部分是我们干的,当然我们干的每一宗都会被海勒国际监测到。当然,那个爱尔兰人,他是个暴力狂,他的妻子无法忍受,要用最残忍的方式报复丈夫。”伦勃朗向我摊了摊手, “范氏病毒的确是一种很容易变易的病毒,就算我们不刻意培养,也迟早会变异出能让人死亡的变种来。”   “为什么,为什么要干这种事?”我咬牙切齿地问,他们简直在拿千万人的生命当儿戏。   “首先,我们缺钱,金钱人人都喜欢,何夕我没法追求,只好去外面花天酒地了。而父亲在金钱方面,是管得很严的。”伦勃朗若无其事地说。   “FUCK!”我忍不住用英语骂了句脏话。这让我想起了程伟平杀父的理由。伦勃朗和范哲竟然是这样的人,我怎么都不会想到,何夕只怕也绝不会相信。   伦勃朗用手往下压了压,示意我克制怒火: “请别激动,那多,让你愤怒的两个人,都快要死去了,你可以理解为恶有恶报。”   “依照你们干过的事情,不管怎样都不过分。”我恨声说。   “在我而言金钱是主要原因,不过范哲能被我拖下水,和他变成现在这副模样是另一个原因,你不想知道吗?”   “是什么?”我压下怒意,问。   “能在人身上起作用的范氏病毒变种,是在一次偶然的实验里被范哲得到的。但他相信终有一天,范氏病毒会在自然界里演变成人传人的病毒,所以在那之前,他希望能找出治疗的方法。光在实验室里做研究进展很慢,人体实验是最有效的。我要这么干,出于兄弟之情他又劝不动我,所以就索性加入进来,让这件事变成一项医学上的研究。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每次都要求对方提供死者服用病毒后的详细情况。虽然和亲自观察不能比,但也是很有帮助的。”   原来范哲在告解中所说,能造福人类的光明的目的就是指的这个。   “因为他能共享海勒国际专门研究范氏病毒实验室的研究成果,再加上取得的人体实验资料,他的进展要比专门实验室快得多。但是离研究出疫苗,却还有相当一段路要走,可是一些患范氏病的人,我指的是自然病例却已经出现。在这个时候,我们收到了程伟平的信。范哲看到治愈范氏症的希望很兴奋,第一时间就赶到上海。可惜程根已经被他儿子掐死了。退而求其次,他取回了程根的内脏器官。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原本范氏病毒早该在程根体内消失,可实际上,范氏病毒和引发海尼尔氏症的病毒相互激发,竟突变成一种全新的病毒,说变种已经不合适了。这种新病毒生命力比范氏病毒强得多,在死者的体内还有残留,结果就传给了范哲。谢天谢地,没有第二个人被范哲传到,它的传染性和范氏病毒不能比,似乎不直接接触受感染的内脏,就很难染病。”   “原来范哲是这么患病的,那程根为什么没有像他那样?”   “在病毒的变异过程中,他自然地产生了抗体。我们试着把程根器官里的抗体提取出来,但对范哲却没有一点用处。那种抗体具有很强的个体差异。”   “那么这里,这里是怎么回事?”   “这里?”伦勃朗皱了皱眉, “莘景苑和我们无关,没有哪个凶手疯狂到要杀死整个小区的人。这里的范氏病毒变种自然进化,我们也很惊讶,竟然这么快就出现了人传人的变种。”   “这么说病毒骑士和你们无关?”   “病毒骑士?什么病毒骑土?”伦勃朗不解地问。   我盯着他,觉得他的神色不似作伪。   “那么,什么是永生?”   伦勃朗呆了呆。   “永生?”他迟疑着问我。   “是的,范哲在上海的教堂里进行了一次告解,在那里面他提到了永生,他说他干了这些罪孽,为的是永生。”   “他竟然在上海告解。”这回轮到伦勃朗张大了嘴, “可是告解神父不是要为告解内容绝对守密的吗?”   “这点就不劳你操心了,你只要告诉我为什么他会说到永生。”   “我不知道。”伦勃朗干净利落地说,“不是他在胡扯,就是那个破坏守密原则把告解内容告诉你们的那个浑蛋神父在胡扯。”   我仔细地看着他的眼睛,他却无意与我对视,拿起桌上的一个本子递给我。   我翻开,在第一页上是一个账号,还有一些人名和数字。   “这是什么?”   “反正我也要死了,范哲也要死了,就当是帮国际刑警省些事情。账号里的钱是卖病毒得来的,我能想起来的交易都写在上面了,为什么要这么干,我也稍稍写了一些。”   我向后翻了翻,果然有两页是伦勃朗写的自白。   “你刚才就在写这些?”   “是的,我不写,也会查到的。”   我把本子收起,说:“还有一个问题,就算永生是胡扯吧。”说到这里我注意了一下伦勃朗,他微微笑了笑。   “但是,范哲一次性医用手套上的针孔是怎么回事?”   “针孔?什么针孔?”   “你不知道吗?范哲办公室里的一包橡胶手套,里面每一只手套上都被针扎了几个洞。我想范哲带来上海的手套也是这种扎洞手套,所以才会在剖取内脏的时候受感染啊。”   “怎么会这样,这是真的吗?”伦勃朗变了脸色,瞪着我问。   “是真的,何夕发现的,她没有告诉你们。”   “怎么会……竟然这样……”伦勃朗喃喃地念叨着。看起来他对这件事一无所知。   “伦勃朗博士……”   关着的门突然被拉开了,一位护土站在门口,她看着脱掉防护服的伦勃朗,惊讶地说: “你,你怎么……”   “出去!”伦勃朗向她大声喝道, “请先出去,有什么事过十分钟再来找我。”   年轻的护士吓得后退一步,疾步离开。   伦勃朗走过去把门关好,转身对我说: “看来我们的谈话要到此为止了,至于你说的针孔,我并不知情,或许是哪个人的恶作剧,正好把范哲害死了。”   他走回办公桌后,打开抽屉,取出一支针管,捋起袖子扎进自己的手臂。   “这是什么?”   “一种神经毒剂,可以让我快速死去。难道你以为我想让自己拖到亢奋期结束,爆体而死吗?这种毒剂至少能让我的尸体保持完整。”   我脑中灵光一闪,脱口问他: “你是故意的,对不对,你是故意让自己得范氏症的!”   伦勃朗把空了的针管扔到地上,说: “是的,作为一个医疗人员,最后倒在自己的岗位上,这至少听起来好一些。希望国际刑警会因为我的自首情节,给海勒国际和我父亲留一些面子。”   这时门外传来纷乱急促的脚步声。   “希望你能努力些,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记得对她好一些,连着我和范哲的份。”伦勃朗露出善意的微笑,他的眼神已经开始涣散。   门被猛地拉开了,欧阳局长快步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刚才的那个护士。   “伦勃朗博士,伦勃朗博士!”他惊呼。   伦勃朗的脸变成灰色,他撑在桌上的手无力地松开,倒了下去。   十、何夕的秘密   伦勃朗的尸体被蒙上白布,抬到了地下室里。   穿着防护服的刑警对现场进行了简单的勘察,把地上那个还留有几滴残液的针筒收好,决定暂时不做尸检,把尸体先留在隔离区内。   伦勃朗是在亢奋期自杀的,也就是说还可能传染,至于人死后病毒还能活跃多久,没有相关实验谁都说不清,所以把尸体暂且隔离是最好的选择。   伦勃朗的小本子被警方取走,不过我还得跟着他们回警局做笔录。伦勃朗的身份在这个时期格外敏感,而我是最后一个和伦勃朗交谈的人,也确实知道一些那个本子上没记录的事。   临时救护小组的医护人员个个神态哀伤,一些女护士已经忍不住哭出来。看来短短三周的接触里,这个帅气的外国人给他们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况且在莘景苑这样的环境里工作,伙伴之间的感情就像战友一样,格外真挚。   他们不知道内情,对他们而言,伦勃朗是这场战争中第二个倒下的医护人员,而且还是一个外国的援助专家。   欧阳局长已经就此事向上级作了紧急汇报,海勒国际的负责人上午还来视察访问,下午就出了这样的事,着实令人震惊。我想莘景苑事件特别处理小组一定会立刻联系海勒国际,不过范海勒此刻还在荷航的客机里,晚上才能回到日内瓦呢,迎接这位老人的将是当头一棒。我不由得想起中午送机时他憔悴的背影。   警车停在莘景苑小区门外,我正要跟着刑警上车的时候,一辆出租停在身边。   我看到何夕从车里下来,心里一沉。   “请稍等一下好吧,我和朋友说几句话。”我对刑警说。   “好,不过请快一点。”   何夕看到警车和我,睑上露出惊讶之色。   “出什么事了?”她见我急冲冲走过去,抢先问道。   “……唉!”我叹了口气,实在是难以开口。看样子她刚整理好情绪,又将遭受更严重的打击。   何夕的脸色微微发白,她试探着问道: “发现蓄意的投毒了?”   我摇了摇头。   “那……难道伦勃朗有问题?”   我愣了一下,她怎么会知道?   随即醒悟过来,何夕原先和我一样,对伦勃朗是有怀疑的,现在看到警车,以为伦勃朗确实有问题,并且被中国警方发现了。   “伦勃朗的防护服出现了破损。”   这话一说,何夕脸上原有的一丝血色立刻就退尽了,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目光。   可我还是不得不说下去。   “他感染了范氏症,为了让自己走得更痛快一些,他向自己注射了神经毒剂,已经……”   何夕的嘴唇颤抖着,她努力睁大着眼睛。   “他怎么了?”她犹自强撑着问道。   “他已经去世了。”我黯然说道。   “那先生!”一位刑警提醒我抓紧时间。   “伦勃朗和我谈了很多,具体等我从警局回来再和你说。”我看了眼她紧握成拳的双手,担心地问, “你没事吧?”   何夕摇了摇头,问我: “他呢?”   “暂时在地下室。”   何夕点了点头,急步往小区里奔去。我忙飞步抢上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她用力一挣没有挣脱,瞪着我怒声说: “你干什么?”   “防护服,你没穿防护服!”我苦笑着松开她的手臂。刚才她明显没顾小区入口旁那个简易的接待兼更衣小屋,是直冲临时医疗中心去的,连两位站岗的战士都没想到何夕这个每天来的人会突然不穿防护服往里跑,一时没反应过来,要不是我拉住,她就这么跑进去了。   “对不起,我……”她才说了一半,就扭过脸去。   我向战士示意,他拿起步话机通知里面送防护服出来。   何夕扭着头站在我前面,我心中极度地痛惜,终于忍不住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拳头。   我的手掌宽大些,把她捏得紧紧的拳裹在里面。   她的手宛如酷寒冬夜里的薄胎瓷,冰冷、坚硬、易碎。   她没有把头转过来,也没有挣开。   “我等会儿再回这里,你等我。”   松开她的手,我转身向警车走去。   我的手依然虚握着,指尖在掌心轻擦,刚才三五秒钟的感觉,从那里一点点流走,藏进心里。   “我上个厕所。”要开始笔录的时候,我对刑警说。走出去的时候我瞥见他微微摇头,大概是觉得我这个目击证人的事情还真多。   这个刑警姓杨,是接案后立刻赶过来的。我在路上琢磨了一番,觉得和他说不一定妥当。   这件事可能和病毒骑士有关,记得梁应物说过,要把病毒骑士的恐吓案转给警方,说不定已经成立专案组了呢。   我在厕所里给梁应物打了个电话。   “特事处?怎么会是他们?难道这件事有什么诡异超常之处,要他们出马?”我被梁应物的回答吓了一跳。他原本不是说怀疑恐怖袭击吗?那是很可怕,但并不属于灵异事件啊。   “这倒不是。可特事处是我们与市局最直接的联系部门,他们知道我们的存在,所以是通过他们把我们的怀疑和一些前期调查资料转过去的。”   “这么说负责的另有其人?”   “听说特事处把这案子截留了,还是他们办。你知道他们是新成立的部门,很希望破一宗大案在系统里站住脚。所以虽然这事件并没特异之处,他们也想负责,特事部和市局也同意了。”   “好的,我明白了。”   “对不起,警官。”   杨刑警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不明白我为什么忽然道歉。   “我担心伦勃朗在自杀前和我说的话牵扯到另一宗案件,所以刚才趁着上厕所我打了个电话。”   “嗯?”杨刑警皱起眉头。   我没等他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立刻接下去说: “那宗案件是特事处在负责,你能否联系一下特事处的郭栋副处长。”   杨刑警皱起的眉毛立刻捋平了。   “特事处?”他惊讶地问,看我肯定地点了点头,立刻说, “那你等着,我和特事处联系一下。”   我想一般的警察对这个新成立的特事处一定有着诸多的猜测,就是在警局内部,这也注定是一个笼罩在迷雾中的部门。   约过了半小时,杨刑警领了一个人进来,不过却不是郭栋。   这人中等个头,看起来比我还要年轻几岁,小圆脸小圆眼睛,走进来的时候每一步都一颠一颠,整个人弹性十足。看他身上肉不少,不知是怎么通过警察体能测试的。   他看见我,两眼放出光来,小跑着到我面前,这架势,怎么好像见着明星似的,连手都不知道该放哪儿了。   “那先生,这案子现在转到特事处了,这是特事处的甄达人警官。”   杨刑警的介绍让我有股想笑的冲动,这还真是个很强的名字啊。   “甄警官,那么此案我就正式移交给你们了。”他对达人兄说。   “好的好的。”甄达人转过去向他快速点了点头。他的心思都在我身上,点这下头显得一点诚意都没有。   杨刑警不以为意,走了出去,随手带上门。   “那多?你就是那多吧?”甄达人看了我半天,有些迟疑地问道。   “是的。病毒骑士的案子是你在负责吗?”我问。   “你就是那多呀。”这位仁兄好似没听见我的问题,啧啧感叹着说,“看上去也不比我猛啊,咋能整出这么多事情呢?‘’这是怎么说话呢?   看我脸上有些抽筋,甄达人忙解释: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大哥你是不知道……”   我听他叫得这么亲热,脸上顿时又抽了一下。   “我们部门里,光记着你事儿的卷宗就一堆,简直就和写小说似的,看得我们那叫一个过瘾。我就不明白,大家一样爹妈养的一个脑袋两个胳膊四条腿扑通一声跳下水十分钟不换气铁定翘的普通人,怎么你就……,‘”咳咳!“我咳嗽着打断他, ”纠正一下,我是人不是青蛙,两条腿不是四条。“   “哎呀口误口误,小问题不要计较这么多嘛。总之你的经历真是太传奇了,要不是知道我们看到的那些只会漏记不会夸张,我绝对认为这是炒作。”   小圆脸上的小圆眼睛诚恳地望着我,似乎在酝酿着什么,然后鼓嘟嘟的嘴一张,几点水星飞到我脸上。   “偶像,您真是太猛了。”   我慢慢抹掉脸上的唾沫。我真实地觉着,这位达人兄要比我生猛得多。   “大哥,你说你怎么就这么走运专碰上这种事呢,有没有诀窍,教我几招吧,我们整个特事处到现在还没真正开张呢,都是些乱七八糟的案,实在是不衬特事处这金字招牌啊。当初我就是冲着这金字招牌才削尖脑袋要进去,好在大佬们也看出我有这方面的天分……,‘我心里惦记着早点赶回莘景苑去,着实没心思听达人吹捧自己的天分,再次问道: ”请问病毒骑士这案子是你在负责吗?“   “哪能我负责,我就是底下一干将,这案子我们刘处是组长,实际管的是郭处。刚才那哥们儿电话打过来,郭处正巧不在,我就赶过来了。咱俩先聊聊,郭处大概还得有个把小时才能完事呢。”   “别别,那我就不等他了,我把事情和你说,你把笔录做完了,我等会儿还急着有事呢。”   甄达人叹了口气: “奸不容易见着活人的。那好吧,你说我记。不过要是再出什么大活猛活,大哥你老可千万记着捎上我一个。”   我发现和达人兄说话,要保持心态平静,非得自动忽略他话里的某些细节不可。   真打算说的时候,却发现要说的头绪很多,自己在脑子里理了一遍,然后从我对程根的采访说起,到遇见何夕之后对海尼尔氏症康复的怀疑,再到警方已经结案的程伟平杀父案和还在调查中的程根器官失窃案。又说了海勒国际研究员范哲罹患绝症的前后经过及疑点,再到通过对王润发的催眠确认偷器官者身份,和范哲在徐家汇天主教堂的告解。   最后说完伦勃朗下午和我的谈话内容时,已经用了一个多小时。   在我讲述的过程中,甄达人一只手飞快地记录,另一只手不停地拍着大腿,肉肉相击发出清脆响亮的声音。他的嘴里更是不时发出各种各样的惊叹,抑扬顿挫,在空气里来回震荡。   让我受不了的是这小子做笔录的时候一点不本分,特别喜欢插嘴。   “白魔法,这是白魔法。”我在说到程根一夜康复时他这么嚷,被我实在忍不住瞪了一眼之后又开始改口, “治疗系的念能力……”   “内脏是关键,这是人体实验,那些内脏有大秘密,可惜可惜,说不定不把内脏取走,这人还能再活过来。”在我说程根被盗空了身体时,达人的猜测稍微靠了点谱。   “那个欧明德是不是路云假扮的,听说路云是个超级大美女,大哥哪天引荐一下。”   “那是有目的的告解,一定有秘密没有破解,这个范哲的话里有密码,或许他不是说给那个修士听的,他是在向其他什么人传递信息。对了,一定是这样,他在告解室里留了特殊记号!”   “这个何夕有问题,从小在孤儿院长大?喜欢一个男人却被那个人当成妹妹,另一个喜欢她却被她当成哥哥?这是什么大哥,这是典型的韩剧情节啊大哥,电视剧看少了吧,这么老套的段子编得太没水准,一定有问题,大哥你要保持清醒啊!”   “不对,为什么这个伦勃朗这么痛快地认罪,他在掩盖什么,有一个更大的阴谋。他是个自愿的弃子。病毒骑士就在他身后,伦勃朗在为那个人打掩护,他们要干一票大的!”甄达人手舞足蹈地叫嚣各,脸涨得通红,十分兴奋。   我强忍住自己质问这个家伙是怎么混到人民警察队伍里来的冲动。不过先对他说是正确的选择,因为到现在郭栋都没出现。   “那么病毒骑士这个案子,你们有什么突破没有?”我问。   “有啊有啊。”甄达人连声回答。   我精神一振,忙问: “能说给我听听吗?”   甄达人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说: “你刚才说的就是啊,顺着查下去,没准就有突破。嗯,只要大哥你掺一脚的事情,就是矿泉水也能给趟混了,必然突破,重大突破!”   我差点给气乐了,他当我是乌贼鱼专喷墨汁的干活吗?   “还有,范海勒也有嫌疑,重大嫌疑,很可能他就是幕后黑手。,‘我应付着,我知道不能把他说的当回事。怎么有这样的刑侦人员啊,郭栋手下的净是这样的?   甄达人还在继续发挥: “不然怎么这么巧呢,大哥你不知道,我们刚查了一宗和范海勒有关的案子。”   “哦,什么案子?”我奇怪了,难道他这次的怀疑竟然是有根据的?   “是我们处成立接手的第一个案子,原本大家都觉得损毙了,现在我可不这么看。”   “你说的是不是老洋房里的骷髅头?”   “原来你知道,一定是郭队说的吧。就是这个,我们查到那间房子在五六十年代的屋主就是范海勒,那时他还在上海没出国。本来这老头不来国内,我们这案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结呢,就是昨天,郭队趁着他在上海,逮了他半小时间清情况结了案。他承认了,就是他当时带回家的医学标本。”   “可这在当时不是件挺普遍的事吗,许多医生不都这么干过吗?”我虽然没想到那个人就是范海勒,但这又怎么样呢。   “当然奇怪。”达人头一扬,得意起来。他脖子很短,就是做了这样的动作也不太明显。   “只有西医才会这么干,而范海勒那时候还是个中医呢。再说范海勒研究的东西,连他的中医同行都嗤之以鼻,我们之前向范海勒当年的同事询问时,都说他常有不切实际的想法,整个人神五神六的,不太正常。”   “他都有些什么想法?”范海勒想法的特别我已经领教了,原来从他年轻时就是这样啊。   “他想法多了,基本我看那些传说里的事情他都信以为真,什么炼金炼丹、气功点穴、特异功能,要撞上‘文革’他一定因为封建迷信被批斗。而且他可不是只拿死人头到家里研究这么简单,连续解剖十几具尸体,拿刚枪毙犯人的心脏出来培养,给死囚吃各种怪药看反应,这可是活体实验啊!从他住的地方只找出几个头骨,这算啥呀,要有一大堆死人骨头都正常。”   达人越说越兴奋,摇头叹息道: “要知道那是什么年代,他居然能干出这样的事情。”   我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家伙对范海勒充满了崇拜。   “你说,这样的人当幕后黑手,是不是很合适?”他瞪着眼睛问我。   我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说: “好像是。”   “你说这样一个当年就疯狂做各种实验的人,是不是今天也很可能拿这劳什子的范氏病毒做实验?什么为了钱外卖病毒,分明是做病毒实验,什么莘景苑疫区,这就是大规模病毒实验区。”   “喂喂,这话可不能乱讲。”   达人兄手一挥,以示他毫不在乎: “等他都实验完了,病毒骑土就该行动了。复仇复仇,当年范海勒在上海被人看扁的时候多了,后脊梁被人戳了不知多少回,没人看得顺眼他,我看他就是复的这个仇。”他说完总结陈词,一脸期翼地看着我。   “既然你这么怀疑,那就顺着好好查吧,我还有事,不等郭处,先走了。”我说。   “呃,大哥,你就不肯定我几句?”   “你想象力很丰富,很有前途,好好干,未来是你们的。”我拍拍他的肩膀,快步走了出去。   坐在去莘景苑的出租车上,回想起刚才的甄达人,只有一个字——汗。   后来我才从郭栋那里知道,这位达人从小就渴望当警察,他爹是个有相当级别的警官,所以他挺顺利地当了刑警。可是每次有案子他的分析就只能添乱,一分钟一个主意,十个主意里靠谱的一个都没有,只要有他参与的案子,立刻复杂化,结案时间也大大延长。特事处一成立,从原先的队伍里挑人的时候,他抢着报名,考虑到特事处就是需要不按常规的思考方式,郭栋收了他,也让他原先的单位大大松了口气。不过在特事处这几个月处下来,郭栋深切地觉得自己当初犯了严重的错误。   “何夕在哪里?”走进临时医疗中心我就抓住一个医护人员问。   “她好像一直待在地下室,守着伦勃朗博士的遗体。”   我道了谢,快步往楼梯口走去。   正准备拉开门往下走的时候,却听到争执声。我探头往走廊里看,却在伦勃朗的办公室门前看见了何夕。她对面的欧阳局长正在向她解释什么。   我连忙走过去,听见欧阳说: “请你谅解,并不是我不让你进去,而是警方已经把这里封锁了,我刚刚得到命令,专门负责此案的警方人员立刻就到,在那之前任何人不能进去,连我都不例外啊。”   “何夕。”我叫了一声。   何夕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已经被锁起来的办公室门,对欧阳局长说: “好吧,那我明天再来。作为伦勃朗的妹妹,我希望警方离开后,你们不要动屋里的东西,直到我来。如果警察取走了他的什么东西,请告诉我。”   “好的。”欧阳局长松了口气。   “那么,走吧。”何夕从我身边走过, “我等着你告诉我,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那多啊,这儿就属你关系和她最好,好好安慰一下她。”欧阳局长低声对我说。   我轻轻叹息,快走两步跟了上去。   没人有心情好好吃晚饭。出租车路过一家麦当劳的时候,我让司机停在路边等一会儿,买了两个汉堡套餐上来。   何夕凝望着车窗外,一声不响。她是在回忆孤儿院里,伦勃朗挡在她身前,挥舞着拳头和别人滚在一起的时光吗?   时光不再,现在人也已经不在了。   一直到了宾馆的房间里,何夕还依然沉默着,完全没有谈话的气氛。我的套餐已经吃完了,她只稍稍吃了一些,就不再动那些食物。   我清了清嗓子,准备开口对她说下午的事。   “我一定会追查到底,哪怕付出任何代价,我发誓。”何夕突然开口。 她咬着牙,冷冷地说出这么一句,让我为之一颤。   “其实,伦勃朗在下午和我说了很多东西。”   “是的,我听说了,他在死前和你一起待了很长时间。”何夕的视线转停在我的脸上。第一次,我发觉被她注视也并不都是那么愉快的。   “他说了什么,请完整地告诉我,我想知道全部。”   “当然。‘我点头。事情才过去几个小时,当时的一切我都还记得很清楚,我甚至连伦勃朗在说一些话时的神情和小动作都尽量回忆出来,告诉何夕。   何夕很专注地听着,在听到我说伦勃朗承认,他和范哲一起加入匕首组织,为世界各地的凶手们提供范氏病毒作为绝命毒药,甚至第一例爱尔兰的范氏病患者都是因他们而死时,她的脸色变了,再镇定的人听到这样的事情都会震惊。这也是我现在对伦勃朗的感觉十分复杂的原因,在相处的三周里,这是个一心投入救死扶伤的医疗专家,待人也极热情。可一想到他竟然为了一己之私,害死了那么多人,尽管凶手另有其人,但他这把锋利的凶刃,刀口上也染了斑斑血迹,更不可饶恕的是,他和范哲间接推动了范氏病毒的变异,现在灾难已经开始降临,而没有人来得及做好准备!   所以,虽然这个人已经因患范氏症而自杀死去,我仍无法对他有多少同情。与其说我有时会对伦勃朗有惋惜之情,倒不如说是我想到与何夕有着深厚感情的两个哥哥竟然是这样的人,不由得为她的处境和心情唏嘘痛,。   何夕虽然刚听到此事时非常吃惊,但还是忍住没有打断我,听我说下去,只是眉头锁得越来越紧。   等我全部说完,她微微闭起眼睛,陷入沉思。   我知道她需要一段时间消化,刚才说得也有些口干舌燥,就自己起身,倒了两杯茶。   我把茶放在她面前的时候,却见她自顾自摇了摇头。   “你想到什么了?”我问。   “不对。”何夕抬起头看着我, “有问题,你说的不对。”   我一愣,随即心里生出些怨气: “我是照着记忆说的,事情才过去这么一会儿,相信我的记性还不至于这么差。你不会说我有意瞒着你什么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哦,谢谢你的茶。”何夕松开紧锁的眉头,脸色稍霁。不过眉宇间的隐忧却不是靠勉强能抹平的。   “我是觉得,伦勃朗的话里有问题,一切没有这么简单。”   “哦?”其实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机会好好想一想伦勃朗所说的东西,倒是向别人重复说了两遍。   “哥哥和伦勃朗会干出这样的事情,我不信。这你也可以认为因为我和他们的关系才有些偏执,但是伦勃朗的动机有问题。”   “动机?你是说钱?‘”伦勃朗是个迷人的家伙,是有一些女伴,不过还没到混乱的地步,就算他有许多用钱的地方瞒着我,但他这么干能为他挣来多少钱?“   “一笔单子一万美金,如果他干过五十次,就是五十万美金。”我说。   “即便他干过一百次,一百万美金,你觉得多吗?可我不认为他会为了一百万干这样的事情。而且一百次他到底到手会有多少钱?”   “到手?”我皱起眉,然后想起了程伟平的案子。没错,为了把范氏病毒送到程伟平的手上,伦勃朗该花了不少钱,而且要把这一过程的安全系数提得越高,所需花费就越大。他们干了这么多次,从没因为交货方式而出问题,可以推断出他们在这上面的花费不会少。   “你也想到了吗?另一点不要忘记,一万美金里,还有相当一部分是要给匕首组织当提成的。我想至少是百分之二十吧,也可能是百分之三十。那么扣除所有的花费,最后还能剩下多少钱?”   “剩不下多少了。”我点头。   “一万里面还剩下四千、三千,还是不到两千?这点钱能让一个花花公子干多少事情?我可以告诉你,如果我哥哥和伦勃朗真想搞钱的话,以他们在海勒国际的便利,绝对会有一大堆来钱快得多的方式,风险和被发现后的罪名都会比现在低得多!”   何夕的话让我的脸有些发烫。这个漏洞并不难发现,可我居然要她提醒才能想到。   “伦勃朗制造一个虚假的动机,是什么东西要让他这样掩盖?”我看着何夕,她面沉似水,但眼睛里却有愤怒的火焰。   “你问他是否故意染上病毒,他没否认?”   “是的。”   “哈,真是个愚蠢的家伙,他想用死亡来掩盖一切,他宁可把自己和哥哥打扮成十恶不赦的罪犯,也要把某个该死的秘密守住。”   何夕恶狠狠地说着,泪水却禁不住流了下来。   “他是个诚实的人,从来不知道该怎么撒一个完美的谎言。他想把罪恶都揽下来,到他的死为止,可却没想到,自己的话里有这么大的漏洞。”   “回想起来,我当初不清楚情况,向他打听关于你的事情,并且告诉他你拿照片给程伟平看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紧张了。等到我阴差阳错地向他扯谎,说警方也注意到范哲的时候,他肯定认为有一部分秘密就要保不住了,范哲的曝光会把他也牵扯进来,而他如果不死,迟早会把更多的东西一起扯出。”   我顿了顿,看了眼何夕,说道: “但是,他在动机上说了谎,行为却肯定是真的。大量的范氏症患者不是自然染病的,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不是为了钱……”   要不要说下去,我有些踌躇。   “你想说什么?”何夕冷冷地问。   我硬着头皮说出自己的想法: “他们每一次在送出病毒后,对买家都会有一个非常奇怪的要求,就是要求病毒感染者的详细染病资料。既然现在已经排除了金钱这个因素,那么这个不同寻常的要求背后,就隐藏了他们这么做的真正意图。”   何夕很认真地听着我分析。   “伦勃朗对这点也有解释,他说是因为范哲希望能从中找到治愈范氏症的希望。可是……我认为实情不会是这样。”现在我的脑子清楚了很多,伦勃朗和我说过的话一句句在脑海中回映,漏洞一个个显现出来。   “为什么不会?他并不一定在每件事情上都说了假话。”何夕不假思索地反驳我。   “不要让你的感情成为蒙住双眼的迷雾,何夕,我不相信以你的智力会看不出其中的关窍。”我盯着她说。此刻我想我已经摆正了自己的位置,因为感情在一个女人面前束手束脚?这可不是我喜欢的。   何夕苍白的双颊蓦地涌起两坨病态的嫣红,又慢慢退下去。   “为什么伦勃朗要选择死亡,那是因为与可能暴露出的秘密相比,他死亡的代价要更轻些。如果他和范哲以人体做实验是为了研究出范氏症的才获得的研究成果永远埋葬吗?”   红晕退去后,何夕的脸色更苍白了,她艰涩地说: “你说得对,他们另有所图。”   “为什么伦勃朗会自杀,我想到了两个可能。”   “是吗,我只想到了一个。”   “第一个可能是,他们正在做某项见不得人的事,并且这件事情还在进行,为了达到最终的目的,他选择了自我牺牲,以换得整个计划的延续。这件事至少在一般人的眼睛里,是罪恶的。更具体一些,他们在研究范氏病毒,但目的绝不是救人!”   “你想说什么?病毒骑士吗?恐怖袭击吗?”何夕怒声问我。   “事情发展到现在,任何一个有理智的人,都不能忽视这两者之间可能存在的关联!”   何夕和我对视着,她的怒火一点点化作颓然。   “是的,你说的这些,其实我想到了。”她终于把视线移开,说。   “我也希望伦勃朗和范哲所做的事情和病毒骑士无关,如果那样就太可怕了。但要是说他们想通过研究范氏病毒获得永生,那也太可笑了些,或者说他们相信身体炸开死去的人可以上天堂吗?”   “够了。”何夕打断我, “说说你另一个猜测吧。”   “另一个可能你没想到吗?那就是伦勃朗如果不死,会把另一个人牵扯出来,而出于某种感情,他宁死也不愿警察找上那个人。”   何夕冷笑着反问我: “那你是说我喽?你觉得我是他宁死也要保护的人?这一切都是我干的?”   我愣了一下。这一刻我突然想起了甄达人对何夕的鬼扯猜测,不可能是这样的,我把这个念头驱赶出脑袋。   这样看起来,何夕是知道伦勃朗对她的感情的,伦勃朗自以为掩饰得很好,其实在何夕的眼里,早已经暴露无遗了吧,只是她没有说出来罢了。既然不准备接受,就没有必要挑明了。   她居然想起自己也没想起那个人,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可想而知,也可据此推想伦勃朗了。   “我当然不是说你。”   何夕也愣了。我这么一说,她当然想到了那个人。   “我说的是范海勒先生。”我说。   “这太荒唐了。”何夕低声说。   “不管是不是荒唐,我想警方是会对他进行一定程度的调查的。,,何夕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反正不管叨p种可能,在伦勃朗和范哲之外,一定还有其他人。,‘这是个不太愉快的话题,在没有进一步证据的情况下,进行各种假设会让何夕的J心情更差。所以我也不准备再说下去。   “你要不要再吃点东西,我出去帮你买。”   “不用了。”何夕摇头。   “可你刚才只吃了这么一点。”   “没关系,我的饭量一向不大。”   “是吗?还以为你最近食量会增大些。”心底里有个小鬼不断地挠拨着,我终于问出了这么一句。   “为什么?”何夕不解地问。   房间里的暖气很足,何夕只穿着一件不太厚的毛衣,我瞥了眼她的小腹,看不出一点异样。当然看不出,这才几周。   “那个,你准备怎么处理,拿掉吗?”我装着用若无其事的口气问,其实紧张得连脖子上的汗毛都在颤抖。   何夕顺着我的目光往下看去,然后猛地抬起头。   “你怎么会知道的?”她问。   “其实你去芮金医院的时候,给那个护士杜琴看见了,她给我打了电话,当然是因为其他的事,不过她顺口把看见你的事告诉我了。我以为你又瞒着我做调查,所以通过熟人查了查,才知道你怀孕了。”我就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犯人,刚才还告诉自己不要在一个女人面前患得患失,转眼间那种镇定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什么?!”何夕失声说。   她一定是恼怒我竟然私调她的病历了。我嗫嚅着说: “你知道,那段时间你的行为对我来说很诡秘,所以……”   “你以为我是怀孕?”何夕打断我问。   我张口结舌: “呃,呃,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何夕犹疑地看着我,脸上突然露出些许笑意,说, “你该不会以为是你让我怀孕了吧?”   我相信我的脸已经像煮熟的虾一样红了,天哪!我还从没有这么难堪过,竟在一个让我心动的女人面前说她有了我的孩子,其实什么都没发生过!   “你以为那天喝醉之后我们发生关系了?”何夕继续着让我难以招架的追问。   “可是芮金医院的医生说,说……”   何夕收敛了笑意,说: “没错,医生是以为我怀孕了。”   “那是怎么回事?”   “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清楚,我没和任何一个男人发生过关系。”何夕说到这里,眼中竟流露出些微的惧意,我可从来没见她害怕过什么。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不是肿瘤,也绝不是胎儿。”   “那是什么?”   “我准备回到瑞士之后,再作进一步的检查。其实我近来的食量是比从前大了些,或许是我的错觉,有什么东西在我身体里。”   我直愣愣地看着何夕的腹部,倒吸了一口冷气。   莫名其妙在体内长出的胎儿?   是胎儿,还是恶魔?   何夕勉强笑了笑,说: “没关系,大不了到时开刀切掉。啊,怪不得我觉得你有时对我的态度有些奇怪呢。”   我看着她,突然间鼓起勇气想说些什么的时候,手机响了。   我看了看来电显示,是个不认识的座机。   “喂?”   “那多吗?我是郭栋。伦勃朗自杀案现在归我调查,在他的办公室里发现了一些东西,很奇怪,你见识广,能不能来一次莘景苑看看那是什么。”   “奇怪的东西?好,我这就来。”我这才意识到这是莘景苑的专线电话号。   “伦勃朗的办公室发现了些东西,走吧,一起去。”我对何夕说。   夜已深,临时医疗中心依旧灯火通明。   郭栋在中心门口等着我,看见何夕,不由得一愣。   “相信我的眼光,她不会有问题。”我对郭栋低声说。   郭栋微微皱眉,但还是点了点头。   “东西还在伦勃朗的办公室里,我们进去看吧。”   我们跟着郭栋,向那间办公室走去。   “是在伦勃朗的大旅行箱里发现的。”郭栋说着推开门。   屋里还有两个警察,一个是下午见过的甄达人,另一位是第一次见,三十不到一脸精干的样子,肯定也是特事处的人。   “哟,大哥你来啦。”甄达人的大嗓门响起来, “这玩意儿实在是没见过,诡异,真是诡异,嗯?”他看到了我旁边的何夕,想必隔着头罩也依然看出了她的容貌,一双小眼睛发出光来,居然忘了继续说下去。   两个打开的箱子就放在地上,我和何夕都没理这个活宝,走上前蹲下身子端详起来。   这是金属质地的方箱,表面刷了层白色涂料,里面是漂亮的银白色,箱里铺了层黑布,上面放着甄达人口中“诡异”的东西。   我只细看了一眼,胃里就翻腾起来。   “死人的内脏?”我皱着眉问。   “不是的。”   其实不用郭栋回答,我问出口就知道不对。两个箱子里的东西,虽然一个呈暗红色,一个呈褐色,又是一团肉状,乍一看像是内脏,但我面前那个我看长宽都有近三十厘米。就算是内脏,也是大型生物的,何夕面前的箱子里倒小得多,近两个拳头大小。这两个东西表面粗糙,细看质地和内脏也不同。只是我在这莘景苑看见过血肉横飞内脏四溅的场面,印象太深,才脱口这么问。   “你可以摸摸看。”郭栋说。   隔着手套,触感比想象要硬一些,比汽车轮胎软不了多少。   “是有点像内脏,我们第一眼的感觉也是这样,但细看就知道不是了。”那位我不认识的刑警说。   “怎么大哥,你也不认识?”达人回过神来,凑过头来问。   “感觉像是生物,或者生物的一部分。”我摸着硬肉球微有起伏的表面,觉得这不太像是人造物品。   “太岁。”   我转过头去,所有人的目光也都立刻集中到何夕身上。   她捧起另一个不明物体,反复地看着,然后放回箱子里,抬头对我们重复道: “这是太岁!”   “太岁?”房间里的人用不同的语气表述着自己的惊讶。   “就是《山海经》里提到过的太岁?”达人急速撇着小步,蹲移到何夕跟前问。   “确切地说, 《山海经》里把这称之为肉芫,它还有视肉、聚肉等好几个称呼,中国民间最流行的称呼就是太岁。”   “记得传说里这种东西能当肉吃,而且吃了会自己长出来,很嫩的。”   没想到达人对乱七八糟的传说还挺有研究。   何夕看了甄达人一眼,说: “怎么,你想吃这东西?”   甄达人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当然不想,当然不想!”   “真有太岁这种东西存在吗?”郭栋问。   何夕点头: “其实不单《山海经》、 《广异记》这种被认为内容多荒诞不经的神话式古籍里说到这种东西,就连《本草纲目》里也有记载。现在也不时有人挖到类似的东西。太岁是真实存在的一种生物。”   “可是这两块东西看起来不太一样啊,你肯定这就是太岁吗?”我对比着两个箱子里的东西,问。   “嗯,海勒国际有一个研究太岁的长期项目,也有专门的实验室和研究小组。我虽然不是其中的一员,不过有两个朋友是做这个项目的,所以了解一些。几乎没有哪两个太岁会是完全一样的,外形、手感、大小、颜色都会有一些区别。可是成分都差不多,与一般的生物体细胞组成略有差别,介于原生物与真菌之间。有些专家认为是黏性细菌的结合体,我们的研究小组则倾向于把其整体看做是一个生物。总之,用略知皮毛来形容我们对这种生物的认识并不过分。实际上太岁是个笼统的称呼,或许今后研究到一定程度后,会进一步细分类别呢。”   “你们居然专门研究这种东西……”我看了眼郭栋,他若有所思的样子。   伦勃朗的遗物里有太岁,而海勒国际又有专门研究太岁的项目。这其中的关系,可以产生许多联想。   难道说这两块东西是他带进莘景苑的,他带这种东西进来干什么?   “何小姐,那你是否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郭栋把两个箱子的箱盖合上,上面都贴了块标签。   何夕面前的标签上用圆珠笔写着“C—H”,我面前箱子的标签是“B—L”。   “这是你们对太岁的分类法吗?”郭栋进一步问道。   “不,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何夕摇头。   郭栋多看了何夕一眼,似乎在确定她是否说了实话。   “目前我们对太岁了解的还太少,谈不上分类。”   “你是不是可以多说一些关于太岁的事,既然海勒国际已经研究了一段时间,总不可能一无所获吧。”郭栋说。   “在中国古代的记载里,太岁是有着神秘力量的,传说可以影响人的命运。这些虚无缥缈的猜测当然不足取信,但我们的初步研究结果表明,这种生物的确有许多神奇之处。根据解剖、取样分析等手段,我们确信太岁有很强的生物能量,很多时候根据其细胞的活跃程度,蕴涵的力量要远远超过一头暴熊,嗯,这不是一个好比喻,应该说远超一只蚂蚁。”   的确,蚂蚁可以搬动超过其身体重量许多倍的食物,相对力量比熊要大得多。   “暂时不清楚太岁能量的来源,它们是怎么从自然界摄入能量的,光、空气还是水?我们做过一些密封实验,在密封一年之后取出太岁,依然和刚刚放进密封箱里一样,没有衰老或死亡的迹象。把太岁割伤,或割去一块,它们很快会长好,有水有土要稍稍快一些,但没有的话也还是会修复伤口,所以在传说里,太岁肉取之不尽。而如果在合适的条件下,太岁还会不断长大。”   “这种快速复原归根结底是能量,大量的能量使细胞快速繁殖,可太岁对外部能量似乎依赖不多,密封实验结束后的太岁也能迅速修补伤口,我的一个朋友猜测太岁可能自己就能产生能量,至少在无法获得外部能量的情况下有一种应急产能的机制,在生物大分子层面模拟核裂变的效果。   他现在正在进行相关实验,不过也没取得太大进展。“   我不禁再一次望向那两块大肉团,难以相信这种怪模怪样的恶心东西居然是蕴涵有这么大能量的生物。   “其实,困扰着研究者们的最大难题是,这么大的生物能量怎么会出现在这样形式的生物里。我们不知道太岁有没有感觉,割一刀好像也没什么动静。这样的一团,也不能动,那么它们为什么需要在身体里藏这么多的能量,难道仅仅是方便被割去一部分之后重新长回来吗?从生物进化的角度来说,这完全说不通。”   “会不会他们是能思考的,不是说脑力劳动对能量的消耗要比体力劳动更大吗?”达人摸着下巴,扮做深思熟虑状发言。   何夕对达人的作秀无动于衷,语气不变地回答: “太岁全身所有部位都差不多,没有哪个地方的结构像大脑。至于没大脑的生物能不能思考,这是幻想小说家的命题,不是科研人员该费精力的地方。”   郭栋狠狠瞪了达人一眼,不过我想他既然把这个部下带出来,就要有这种觉悟。   我搜索了一遍脑中的记忆,开口问道: “我记得,太岁之所以有一种称呼是视肉,是因为曾有人发现太岁身上长着眼睛,或眼状的器官。你们收集到做研究的太岁,都是像这两个一样,只是一团肉状吗?”   “形状有所差异,但都没发现能称得上器官的结构。你说的我知道,《山海经》里对视肉的形容就是状如牛肝有两目,唐代有一位著名学者叫虞世南,他在Cj匕堂书抄》里记载了一块他见到的太岁,没有目,但有足,而且是三十足,还有臂。这些都是古人的记载,局限于认知水平,这样的记载出错率是很高的。”   我摇了摇头: “不要轻易否定前人的记载。你看会不会有这样的可能,太岁体内异常活跃的细胞可以视做内部有巨大的动力,这种动力促使太岁一段时间之后变异出能使用这些能量的结构,比如目或手足?”   “在生物的一生之中发生这么剧烈的变化?”何夕笑了笑, “不论内因外因多么强烈,这都是难以想象的事情。再说,这并不能解释太岁拥有巨大生物能的必要性,只是为了让它以后变化成新的形态?你不会相信真有造物主吧,生物进化不会有预先的目的性,除非是人造的,像电脑才会预留接口。”   所有人都震了震,连何夕自己都皱了皱眉。   除非是人造的?   是有目的制造出的生物?   “可如果不是进化变异,只是自然生长呢?”   郭栋皱着眉头,看着让他头疼的甄达人。   “自然生长?”   “对啊,如果太岁可以活很长的时间,比如一万年,那么可能在婴儿期就只是一团肉,为了继续成长,当然需要能量。长到一定程度就有了眼睛,有了手足呢。”   “那怎么会有的有眼无足,有的有足无眼?”郭栋反问他。   “这也可以是成长的阶段,就好比人类胚胎的最早几周,是有尾巴的,而继续在母体内成长到一定时候,尾巴就消失了。”我代替达人回答了这个问题,却不由得想到何夕体内那个诡异的胚胎状物体,心中不由得一沉。   “很有想象力的假设。”何夕点了点头。   郭栋看了甄达人一眼,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你看,你看,就说我来特事处是有着不可替代的优势吧,想象力,想象力啊!嘿嘿,嘿嘿……”达人得意忘形的痴笑立刻把郭栋的微笑硬生生逼了回去。   悠远的生命,幼生期的太岁?世界之大,这倒并非没有可能的事情。   我看着箱子里的生物想。   何夕把手里的太岁放回箱子,甄达人又立刻拿出来把玩。   “伦勃朗是从日内瓦直接来上海的,这么说他特意带了太岁来。他和研究太岁的项目有关吗?”郭栋问何夕。   何夕摇头。   “那么重的东西,不会莫名其妙带来带去吧,说不定伦勃朗知道太岁的某个特殊功用,而这种用处和他来上海的目的有关?”另一个刑警推测。   “范氏病毒?”何夕摇了摇头, “你也太能联想了吧。”   “干他们这一行,就必须大胆联想。我来补充,还有一种可能是,伦勃朗到莘景苑的时候并没带着这些太岁。”我说。   “他在莘景苑里发现了太岁?”郭栋微微摇了摇头。这些猜想都难以找出真正有效的切入点。   “这肉瘤怎么看怎么恶心,像是食人魔的心脏。”甄达人把太岁放回箱子,又研究起标签来。   “嗯,C-H什么意思不知道,B-L?难道是男同……”   “你说什么?”何夕立刻转头问。   “呃,呃,B-L,就是BOY LOVE,那个就是……”达人兄涎着脸支支吾吾地说。   “不是B-L,食人魔的心脏,心脏?”   我看了眼那个太岁,说: “是挺像心脏的,难道你第一眼不觉得这两个玩意儿像内脏吗?”   何夕盯着标签是B-L的太岁,忽然说: “能不能把这个太岁拿出来。”   “我来我来。”甄达人说着把这个大太岁捧了出来,放在地上。   这个太岁的形状不太规则,呈扁平状,上下两面的形状不同,朝上的一面虽然细看有小的起伏,但总的来说是平整的,可贴着地的那面明显有弧度。   何夕看了一会儿,又用力把这个太岁翻过来,让有弧度的那面向上,然后站起来,后退了一步。   我们跟着她站起来。蹲了很长时间,站起来我眼前一阵金星闪耀。   “你们看这像什么?”何夕说。   “鼠标。”达人抢先回答。   “不,刚才那个像心脏,现在这个像……”   “肝!”我脱口而出。   郭栋和另一个刑警立刻点头。的确很像肝脏。   “确切说,是像肝脏的右前叶。这个太岁的编号是B-L,肝的英语是LIVER.”   我马上转头看另一个心脏状太岁。   “HEART!”我在心里默念着,郭栋却用近乎叹息的语气念了出来。   我心里闪过一个大胆的假设。   “这些太岁或许就是伦勃朗在莘景苑里发现的。”我说着扫了郭栋他们一眼,视线最终定格在何夕的脸上。   “郭栋你们或许不太清楚范氏症患者的病状,但那些人死的时候,内脏不是要比正常状态大出很多吗?”   “你是说?”何夕被我的想法吓了一跳。   “范氏症让一些人的内脏变成了太岁!”甄达人瞪着眼睛大声说。   “不管你们多惊讶,这是目前为止,解释这些太岁来源的最合理的假设。这块肝的编号是B-L,心脏的编号是C-H,也就是说,应该存在一块编号第一个字母为A的太岁!”我把我的想法一口气说了出来。   B是肝脏,C是心脏,那么A是什么,肾脏?胃?   “听上去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可是,可是……”何夕皱着眉头,弯腰又拿起疑似心脏的太岁,翻到一处。   “居然真的有,刚才没注意到。”何夕失声说道。   “什么?”我凑过去看。   何夕指着的地方,微微有圈淡黄色的圆管,不注意的话还真看不出来。   “这是肺动脉,这里,是肺静脉。”何夕把太岁翻转一下, “看,下腔静脉。位置一点都不差。”   “真是心脏啊。”自己的推断被证实了,我却依然忍不住骇然吃惊。   “那会不会这就只是病变后硬化的人体内脏,不是什么太岁?”郭栋问。   无论如何,伦勃朗收集病变的内脏器官样本,总要比太岁更说得过去。   “有刀吗?”何夕问。   达人跑出去,很快拿着把小刀进来。   何夕接过刀,用力地在肝状太岁的一角切了进去。   她切得很费劲,好不容易才切下一小块来。   不管怎么看被切开的地方,都和人体组织联系不到一块去。   里面的颜色比外表淡些,是土黄色,有很多黏液,与其说像肉,不如说像菌类更多些。   我看过一些太岁的报道,这一刀切下去的情况,还真是像太岁。   何夕把切下来的小块递给郭栋,说: “里面的样子和我看到过的太岁非常相似,很难想象这原本是肝脏组织。如果你想进一步确认,就等一天再看看,如果有复原的迹象,那么就可以说,不管这东西从前是什么,现在它已经是一个太岁了。”   “带回去化验一下。”郭栋把切片交给瘦刑警说。   他向我们笑了笑,说: “估计也化验不出什么结果来,要研究出这东西是怎么从内脏转变成现在的样子,恐怕很不简单,现在首要的任务,是找出那第一个…·。··嗯,太岁,到哪里去了。我觉得,可能已经不在这幢建筑里了。‘”不在这里?’“伦勃朗不会把太岁A销毁或丢弃,他把这两个太岁放在这里,太岁A就更没必要藏起来。那么太岁A现在必定在另一个人的手里。伦勃朗和医疗小组的所有人都是初次相识——当然这点我们会做进一步的调查确认,他在莘景苑里认识的只有一个人。”说到这里,郭栋对何夕善意地笑了笑,“我相信他没把第一个太岁给何小姐。那么只有两种可能:一、伦勃朗把太岁A给了住在莘景苑小区里的人;二、已经悄悄运出了莘景苑。”   “运出莘景苑?”我摇头说, “这里的进出是经过严格控制的,他怎么运出去。”   “我觉得你的第二种猜想比较有可能,如果想对这奇怪生成的太岁进行研究,就必须把太岁运出去。但这儿门口的检查真的非常严格……”何夕沉吟着说。   “李丁,你去简单调查一下伦勃朗这段时间里的相关行为。”郭栋对瘦刑警说。   “好。”李丁点头,快步走出办公室。   达人对太岁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趴在地上研究个不停。郭栋自顾自摸出一支烟,蓦然发现戴着头罩没法抽,自嘲地笑笑插了回去。看来这位外表镇定的特事处刑侦老手,第一次碰到“特事”的时候,心情还是颇为起伏。   “我看过那份笔录了,伦勃朗和你说的那些,你怎么想的?”郭栋问我。   “在来之前,我和何夕就在讨论这件事情。虽然伦勃朗主动坦白了和匕首组织的合作关系,以及程根内脏被盗的情况,但可能隐藏了更多。”   郭栋点头: “我们也是这么想的。而且对这个东西的调查,”他指了指地上的太岁, “会告诉我们莘景苑爆发范氏症,究竟是不是一个偶然的独立事件。”   我怔了怔,然后明白了郭栋的意思。不愧是老刑侦,我就没想到这一层。   在莘景苑因范氏症而死亡的人里,会有极少数死者的内脏出现异变,成为太岁。伦勃朗在事前是否知道这一点至关重要。   现在看来,他至少有两个装太岁的箱子。当然箱子可能原本另有它用,但若查实伦勃朗处心积虑把一个太岁偷转到另一个人的手里……既不向政府说明太岁的情况,又隐瞒了第三人的存在,这会不会是一场有预谋的周密计划?换而言之,莘景苑爆发范氏症,也就可能是计划中的一环。   此点若证实,病毒骑士的恐怖威胁就将不再只是百分之十的几率,并且这个神秘人与伦勃朗之间也要画上连线。   说实话,我并不愿意看到这个。   何夕出神地看着被她切了个小口的太岁,嘴里似乎在念着什么,我听不太清。   “你在说什么?”我问她。   何夕回过神来,说: “我现在才意识到,如果这真的是太岁的话,会是一个多么震撼的发现。对它进行研究,诺贝尔医学奖简直唾手可得。   不,和它的重要性相比,诺贝尔医学奖简直算不了什么。“   “哦?虽然是很怪异,但是有这么重要吗?‘’ ‘郭栋和达人也一脸好奇地看着何夕。   “天哪!你看。‘’何夕忽然瞪大眼睛,指着太岁的伤口, ”它正在复原,这样惊人的速度,比血小板的凝血速度还快!‘’我们仔细看去,果然,伤口已经不再往外溢黏液,表面凝起了极薄的…·层膜。这才多少分钟,已经有了这样的变化,看来它完全复原并不需要一天的时间。   “天哪,这真的是太岁。”何夕再一次惊叹。   我极少看见她这样惊讶,能让她如此情绪化,需要怎样程度的震惊呀?   但我还是不明白关键点在哪里。   “太岁真是人的内脏变的啊,果然超级诡异。‘’达人摇着头唏嘘。   “你要知道,之前所有的研究人员,都是把太岁当成独立生物来研究的。你能想象一种生物,原先是另一种生物的一部分吗?自然界生物的进化和变异无时无刻不在进行,但总是由一种生物变异成另一种略有区别的生物,而不是一种生物的一个器官单独变异成其他生物!”   我张大了嘴,这样的生物变异,的确从根本上颠覆了所有生物学家的认知!   “呃,这和孙悟空拔根毛就能变出化身好像。‘’达人说。   “这个发现会重新调整当今生物学界的整个进化理论系统,也将大幅修正我们对生物的认识。‘’”我听说过许多古怪的进化案例,怎么,之前从没有发现过类似的情况吗?"我问。   “是有许多令生物学家瞠目结舌的进化案例,比方说琵琶鱼的鱼饵。   但是……‘’“什么鱼的鱼饵?‘’达人的插嘴插得完全不在重点,不过他并不是第一次这么千。   “琵琶鱼,是一种海鱼。‘’何夕耐心地解释, ”这种鱼行动迟缓,为了捕食,琵琶鱼在口边进化出一根高度变形的鳍刺,这根鳍刺非常像一条小鱼,有头有身体有鱼尾,还有胸鳍和腹鳍,甚至有像眼睛的黑点,琵琶鱼能让这条仿真小鱼逼真地在水里做出侧游的动作,被这条小鱼吸引来的鱼,多半会被琵琶鱼吃掉。‘’“哇。‘’达人吹了记口哨。   “能进化出这种东西,的确非常罕见,但这和太岁相比,就小巫见大巫了。一定要说类似的例子,倒不如说,不如说……‘’”怎么,真的有?‘’我问。   “你知道线粒体吗?‘’”有点印象,是真核细胞的一个构成部分吧。‘’“是的,地球上的所有生命体能够吸氧都是靠线粒体的存在,没有线粒体,现在地球上就不会有任何高级生命。但最初,细胞里是没有线粒体的,线粒体在闯入细胞之前,是细菌或病毒,它们通过某种我们还不清楚的方式,在远古成功地融入了细胞中。这两种不同的生命,合并成一种全新的生命,这是地球生命史上最壮观的奇迹,正是因为这个奇迹,才有了我们,和我们看到的这个世界。"”两种生物合而为一?细菌进入细胞,成为线粒体,成为细胞的一部分,这和太岁正好完全相反呢。怪不得你会想起这个。‘’我说。   “是的,即使是这完全相反的案例,也仅此一例。而这个相反的例子却引起了生物界翻天覆地的巨变,所以……”   何夕没有说下去,但言下之意可想而知。   合起来的生物曾引发过巨变,那么分开来呢?   怪不得何夕对太岁在生物学上的重要性这么看重,现在我也能感受到它的分量了。   “如果我的推测正确,那么关于太岁的很多问题就有了答案。‘’何夕指着太岁说, ”现在这两个太岁才刚刚成形,所以原形的样子看着比较明显,时间过得越久,样子变得就越多。而不同内脏形成的太岁,样子从一开始就不一样。甚至不排除其他生物内脏变成太岁的可能,所以我们一般发现的太岁,模样才个个不同。而让内脏变异成太岁的原因,恐怕是生物基因的突变。"“基因突变,不是因为范氏病毒吗?‘’我问。   “你难道忘了,范氏病毒是怎么致人死命的?"何夕反问我。   “啊对了,是通过修改人的基因。"我恍然。   “一般来说基因突变只有在繁衍过程中才会产生,比如畸形儿。一个生物的生命进行到一半时很少会发生显性的基因突变,但这并不绝对。有许多病毒在入侵生物体内时会修改宿主的基因,偶尔这种修改就造成了严重后果。范氏病毒正好打开了‘太岁’开关。如果不是范氏病毒,可能生物要突变成太岁,几率极其微小,但范氏病毒放大了这个几率。‘’”这么说,并不是范氏症让人爆体而亡,而是……“   “而是人体内的那些内脏被激活,争先恐后地要跑到外面来,成为太岁。内脏跑了出来,作为宿主的躯壳,当然就无法再活下去。‘’何夕接着我的话说。   作为宿主的躯壳,这样称呼一个人,实在是……   “鲤鱼跃龙门啊。‘’达人说。   何夕笑了笑: “是的,只有少数的内脏能变成太岁,绝大多数的内脏,就和它们原本的宿主一样,变成了一堆烂肉。‘’我想抹把额上的冷汗,被头罩挡住了。内脏有了生命要跑出来,想想都町怕。我听到自己心跳的咚咚声,看看面前曾经是一个人心脏的太岁。   又是一阵恶寒。   “而且,内脏必须积累相当大的能量,才能冲破躯壳的束缚变成独立的生物,所以它们无休止地向宿主素要能量,想想范氏症患者的亢奋期症状就知道。这样,为什么太岁会有和它们体积功能不相称的生物能,就有了解释。‘’”可从有智慧的高级生物,变成这样…一团无知觉的肉,这不是退化吗?‘’我问。   “大哥,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说不定这太岁想法多着呢,只是没手没脚表现不出来,等过了多少年长出手脚眼睛来,哼哼。不是传说太岁有神秘力量的吗?"达人一一一脸严肃地说。   那话是庄子说的,不过帮他指出来……还是算了吧,费那劲干吗。   “就算退化又怎样,这是一种突变,突变并无所谓进化退化。生物演变并非…一。‘路向前,你对进化论的理解有些问题。"何夕说。   进化论已经争吵了一百多年,本来就有多种流派。我心里嘟囔着。   门吱地打开,李丁走了进来。   “郭队,我问了情况,因范氏症而死的死者,其尸体的清扫和善后工作就是由伦勃朗负责的。‘’这话…一说,眼前这两个太岁的身份算是被坐实了。   “伦勃朗从没去过居民楼,他一直在这幢楼里工作,所以他直接把太岁交给莘景苑的某个住户这一猜测可以排除。此外,在工作期间,他也没有与无关人士接触过,无关人士根本就无法进入莘景苑的大门。‘’”这就是说他没法把太岁A运出莘景苑?‘’郭栋皱眉问。   “等等,你说尸体的善后是伦勃朗负责的?‘’我问李丁。   李丁点头。   “我记得有一次我见过一辆白色依维柯开进小区,就停在那幢临时接待屋边上,有人告诉我那是殡仪馆的车,来装尸体去殡仪馆火化的。‘’”是的,我也见过。‘’何夕说。   郭栋盯了李丁一眼,后者一言不发地快步走了出去。显然刚才他的凋查还不到家。   “有一次我还帮忙把尸体装进麻袋。”我摇着头说, “血基本已经流光了,肌肉是白惨惨的,一个个开瞠剖腹的……”   “停停。”达人白着睑说, “大哥你别说下去,想想我都要吐了。”   我笑笑。我食欲不振已经很久了。   李丁很快回来了。   “车是龙华殡仪馆的,司机魏子仪是殡仪馆员工。他二十四小时待命,只要这里一个电话,就会把车开来。尸体预先装进麻袋,运抵殡仪馆之后会立刻焚毁。”   “立刻焚毁?”郭栋问。   “是的,至少程序上这样规定。”   “那么谁负责打电话给这个魏子仪?”   “就是伦勃朗。”   郭栋指了指桌上的电话: “就用这台?”   ‘’是的,莘景苑有两条专线,一条是要求二十四小时保持畅通,以备上峰来电的,在欧阳局长的办公室里,另一条是供医疗中心日常对外联络的,也在欧阳局长办公室,不过在伦勃朗这里拖了个分机。“我说。   “这么说,伦勃朗的确有机会把太岁A装进麻袋并且在麻袋上做好记号,可要是这些尸体一到殡仪馆就立刻焚毁的话……那个魏子仪的电i舌记了没有?”郭栋问。   “记了,要现在打吗?”   现在已经接近十二点了。   “现在打。”郭栋斩钉截铁地说。   电话很快接通,略加解释之岳,魏子仪回答了李丁的问题。   的确每次都是伦勃朗打的电话,但魏子仪之前并不认识这个外国人,每次把车开来,伦勃朗也只是在记录本上签个字,并无任何交流。而魏子仪坚称,绝对是按照程序做的,一把尸体运抵,就连麻袋一起送进焚化炉里,不会耽搁。虽然理论上尸体已经没有传染性,但魏子仪仍被规定要戴一次性口罩和橡胶手套,并严禁无关者接近这些尸体麻袋。这同时也杜绝了别人从麻袋里偷东西的可能。   听着李丁与魏子仪的对答,郭栋的眉毛拧得越来越紧。   “问他一共来过几次。”郭栋突然说。   等李丁问完这个问题后,郭栋向他点头,示意可以结束通话了。   “魏子仪一共出车二十一次。”李丁放下听筒对郭栋说。   “你去门口问那些军人,他们应该有进出车辆的记录。他们记录的是多少次。”   刚才我心里模模糊糊觉得某个地方町能有问题,郭栋的话让我在心里大叫一声“就是这样”。   依维柯是一辆很常见的车,找一辆和殡仪馆的车外观一样的依维柯相当方便,而每次司机都是戴着口罩,不熟的人难以辨认面目。至于确认身份的一系列手续都是伦勃朗检查的,他找一个人开车来冒充,就不会有别人能发现。   李丁是跑进来的,他的脸上露出笑容,大声说: “二十三次,门口的记录是二十三次!”   郭栋嘘了口气,转头对我和何夕说: “看来我们终于抓住他的小辫子了。”   多出来的两次,分别是十一月十六日下午——我获准进入莘景苑的第二天,和十一月二十日。想必在这两次中的某一次,伦勃朗把太岁A送了出去。   由于莘景苑死者火化走的是应急程序,原本就没准备把死者的骨灰分清楚送还给死者家庭。如果不出这档子事,没人会想到核对出车次数,伦勃朗这个计划可以说保险系数相当高。   “伦勃朗只在初期送出了一个太岁,后两个他一直放在办公室里,看来是打算等疫情结束之后再带走。他不再冒险送出,是不是说明,只用一个太岁他就达到了目的?”李丁说。   “有町能。”郭栋说。   我不由得想到病毒骑士的宣言——实验已完毕!   是需要用到太岁的实验吗?   我突然又想到了范哲的告解——永生。   太岁能活多久?   和太岁有关的研究,会不会和永生有联系?   “不管那个拿到太岁的人是谁,总不会把太岁烧来吃。他要达到目的,无法只借助原始的手段,这就是说他需要仪器,很专业的仪器。”何夕缓缓说着,仿佛一边说一边还在思考。她也正竭尽全力,势必要揭开伦勃朗和范哲用生命掩盖的秘密。   “你如果做刑侦,绝对是把好手。”郭栋赞了一句, “今晚回去我们就会整理出上海所有够资格的生物实验室,包括私人的,看看近期有没有人借用。”   “还有化学实验室,其实可能的话,物理实验室也可以查一查。有时候这些学科并不像一般人想的那样泾渭分明。”何夕补充。   “好。”郭栋沉吟了一下,对何夕说, “有件事可能需要和你打个招呼,这个案子,我们会立刻和国际刑警组织联系,请他们对海勒国际展开一定程度的调查,也包括海勒国际的一些人员。”   “我理解。”何夕点头。   所谓“一些人员”,肯定包括了范海勒。至于何夕自己,郭栋这么说已经释出了自己的善意,就算会对她展开调查,在没有发现疑点之前,肯定不会为难她的。   “今天已经很晚了,你们先回去休息吧。这个案子可能还会麻烦到你们,特别是何小姐,关于太岁的一些医学问题,看来是少不了你的见解的。”郭栋说。   “这是我的案子。”何夕用淡淡的、不容置疑的语气说。   “怎么了?”我发现旁边何夕的异样。   她的身子微微倾斜,额角顶在冰冷的车窗玻璃上,外面路灯的灯光照亮了她惨白的睑色。   她紧紧闭着嘴,没有回答我。   原本细腻的肌肤战栗着,修长的脖颈处更好似泛起了一粒粒的鸡皮疙瘩。   毫无疑问她正处在严重的不适中。   我的眼睛往下移,她的两只手相互绞在一起,正按在小腹的位置上。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急声问: “难道是……难道是那里?”   “怎么,病了吗,要不要改去医院?”前面开车的司机说。   “不用。”何夕出声说道。   她的手动了动,但我握得更紧了。我们两个人的手都很冷。   “没关系,我已经好一些了。”何夕轻声说。我感觉到她的手渐渐放松下来。   “这样不行的,要不你先回日内瓦做全面检查,该开刀就开刀,这边有什么进展我会第一时间给你消息的。”   “不,我说过,我要亲手揭开这个秘密,哪怕付出任何代价。”何夕看着我的眼睛说。我感觉她的手好似微微回握了一下,然后抽了出去。   闭上眼,我看见何夕那张苍白的脸。   沉沉睡去。   特事处的效率极高,到次日中午,第一轮调查的回报就已经出来。   有新的进展了。可是当我们透过迷雾真的看到了些什么的时候,却发现形势变得更糟糕了。   特事处调出了海勒国际所有高级雇员的名单,协同同际刑警组织,连夜彻查名单上所有人近一个月的出入境记录。结果发现,有一个人在今年十一月十日从中围上海浦东同际机场入境,用的是旅游签证,至今没有离开中国的记录。   而十一月十三日夜间,苹景苑第一个范氏症患者死在自家屋内,推算下来,他应于十二日染上范氏病毒。   这个至今还在中国,甚至极可能还在上海的海勒国际高级雇员,名叫赵自强!   就是范哲发病时存他身边,却声称什么都不知道,只是给范哲送咖啡的那个赵自强。   特事处随即电话联系海勒国际总裁办公室,一个秘书表示赵自强属于停薪休假,并不清楚他具体的去向。   几乎在同一时间,上海最好的私人生物实验室之一,荷氏基因实验室在接受警方询问时表示,该实验室于十一月十五日至十一月二十一日租借给一名男子,租借期间实验室对外封闭,没有人知道他在进行什么实验。   虽然这名男子报出的名宁是“周志平”,但他的外貌,据描述和赵自强十分吻合。   随后在荷氏基因实验室附近,有目击者称看见过一辆白色依维柯开进实验室的专用地下车库。   各种迹象都表明,赵自强和伦勃朗与莘景苑爆发范氏症有着直接的联系,警方已经印了许多份赵自强的照片,在莘景苑小区内和小区附近找居民进行辨认。   《东方早报》的副刊编辑收到病毒骑士的填字宣言“实验已完毕,王者复仇即将开始”是在十一月二十五日,其中的“实验已完毕”,让人第一时间就联想到赵自强四天前存荷氏基因实验室里结束的神秘实验。   坐实了赵自强嫌疑的,是国际刑警组织在下午对日内瓦海勒国际总部的一次突击搜查。结果发现存内部电脑的原始文本里,赵自强前往中国并小是几小时前范海勒声称的“休假”,而是“公务”!随之而来的另一个惊人的消息——范海勒不见了。   何夕听到她养父失踪的消息时,默然不语。   我们存心里都有过这样的猜测,很遗憾它被证实了。   曾若有若无悬挂在这座城市上空的恐怖之剑,已经露出了它狰狞的锋刀。   现在光凭特事处已经无法应对这个案子。当病毒骑士上升为真正的威胁,这个案子的性质迅速升级,毫不夸张地说,这是共和国建国以来要面对的最严重的城市安全案件。下午两点钟我得到郭栋的消息,升级版的病毒骑士专案组,以市公安局局长领衔,特事处原调查组为核心,调集市里所有可能调动的警力,撒开了一张人网。   城市已经在血海边缘了,一千七百万人的鲜血汇成的海!   老实说,虽然赵自强很小心地抹去了大多数的痕迹,以特事处人员的能力,以及能调动的人力物力,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他并不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问题是时间。   病毒骑士还会留给我们多少时间,他打算什么时候发动致命一击,万一他发现自己处在危险中,会不会立刻发动袭击?   要知道他完全可以把自己变成人体炸弹,在身上带一些装着范氏病毒的易碎容器,被警察抓住之前往人群里一扔¨…   我在莘景苑的采访已经结束了,这是上午我到莘景苑的时候,欧阳局长正式通知我的。   “下午我想回趟报社,你怎么样,不会想继续在莘景苑一直到封锁解除吧?”我问何夕。   “当然不,我已经没有待在这里的任何理由。整理完伦勃朗的东西之后,我就回宾馆。”   “你就准备住在宾馆里等警方的消息吗?那样的话还不如先回去,不是都一样吗?”我想劝何夕先把自己身体的情况查清楚。   “不,我想赵自强要动于的话,时间不会太长,而且,我想亲手把他找出来。”   “你……不会有什么线索了吧?”我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你先去报社吧,真有线索我给你打电话。”   她不会又想单干吧,我心里嘀咕着。   几个星期没去报社,新闻中心里繁忙依旧。   我拿湿布擦了遍桌子,宗而看见我回来,一睑笑容,快步走过来。   “回来啦,那多,怎么样?”   “该采的都采了,接下来能不能发该怎么发还得等候命令。”   “正好正好,我还愁着呢你就回来了。”   “怎么了,说得我像天降神兵似的。”   “复旦新闻系搞了个活动,请上海各报社出些年轻的优秀记者去做演讲,这也是好事,要知道现存实习生的素质一年不如一年,写出稿子要改好几茬儿。”   “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才刚回来,肯定不是叫我去吧。”   “怎么没关系,怎么没关系。”宗而急了, “哎呀!他们让我去,我哪行啊,一来我哪算是年轻记者,又不在岗位上,再说我那口才,往台上一站不是丢脸吗?”   “不是吧主任,我看您挺能说的。”   “我有演讲恐惧症,不行的不行的。本来你是最合适的人选,就是因为你不在才落到了我头上,现在你回来正好。说起晨星报社的年轻记者,你绝对是头块牌子,连这样的采访都让你去了,牛阿,再说你又能说……‘’”得得。"我打断他, “说吧什么时候。‘’”明天下午一点半在复旦。“宗而露出了轻松的笑容。   “什么,明天?"我大叫。   宗而已经走出好远,回头以嘉勉的口吻对我说: “那多,你绝对没问题。嗯,这段时间你也辛苦,不用这么早回来上班嘛,明天说完了,再休息个一两天,呵呵呵呵……”   我摇了摇头,坐回椅子上。   和无数的人打过了招呼,正用手支着下巴回想着自己这几年记者生涯里有多少光荣事迹可以拿出去炫的时候,手机响了。   “有没有时间去哈尔滨?今晚。"何夕用淡淡的口气问,好像是在问我晚上有没有空一起去喝咖啡一样。   “今晚?‘’我苦笑。   “那我一个人去。‘’”刚刚答应别人明天去做一场演讲。是不是赵自强的线索?他在哈尔滨?要不我去把演讲推了。‘’“是和赵自强有关,但现在还不知道是否对这个案子有意义。既然你先答应别人就不要推掉了,很可能我也是徒劳无功。我会买晚上七点四十飞哈尔滨的机票。你现在过来的话,我可以和你简单说下情况。‘’”好,我立刻过来。‘’到芮金宾馆时四点半,何夕已经整理好行装了。   “到那儿你保持开机状态,我会给你打电话的。”我进门就说。   “你不是知道我没……‘’何夕说了一半就停了下来,因为我已经拿出刚买的诺基亚6111开始快速充电。 .”很漂亮的手机。“何夕耸了耸肩膀说。   我想我早该这么干了。   “说说吧,为什么去那里?‘’”赵自强是十一月十日来上海的,不过我却知道他在十月初还来过一次中国。我想郭栋应该很快也会查到这个。"“他去过哈尔滨?"”是的,我下午打电话回海勒国际确认过了。十月初在黑龙江一个叫石人城的地方,有一个农民因范氏症而死。每发生这样一宗案例,海勒国际都会派人到当地了解情况,机构那次就派了赵自强。但他很快就回来了,那里后来也没人再次感染范氏病毒,所以是不是和这次的事情有关,我也拿不准,只是想去看一看。“   “石人城?离哈尔滨远吗?"”应该不到一百公里吧,我今晚飞到哈尔滨,明天一早就去石人城。,"“你有更进一步的线索吗,虽然那儿肯定是个小城,但你就这么去怎么找啊?‘’”我知道是石人城下面一个叫前沟村的地方,一个小村子,如果有人因为范氏症而死,肯定是个大新闻,不会找不到的。"“嗯,不过你得小心点,中国各个地方有各个地方的习俗,人死得这么惨,也许当地居民会对重提这件事很忌讳。你又是个……,‘我看了何夕一眼, ”有问题记着打电话,过了明天我就没事了,需要的话我过来。,"何夕笑笑。   “对了,一会儿我送你去机场吧,是虹桥机场吗?"”是浦东国际机场。‘’“哎呀,那该走了,这时候堵车呢。"”嗯。不用你送了,吃饭我也准备到了机场吃快餐。有些东西你帮我带回家,暂时寄放在你那儿。"何夕向两个大箱子努努嘴。   “一个是伦勃朗的,他剩下的东西都在里面,还有一个是我的。"”没什么贵重物品吧。"我笑着说。   “就是些衣服……‘’何夕忽然迟疑起来, ”你……你可别打开看。"“啊。"这么说的意思,县早面有内衣……   我嘿嘿地笑了。   晚上何夕到宾馆的时候主动用那只诺基亚6l11给我打了个电话,虽然只是报平安式的几句话,却着实令我意外。看到来电显示上的那串数字,我的心少年般悸动了一下。   早上爬起来,牙没刷就拨通了何夕的电话,她已经从哈尔滨搭上长途车,很快就到石人城了。   下午走进复旦校园的时候,我犹豫了半天,又摸出手机拨她的电话。   我想我应该矜持一些,不能这么频繁。可这是为了获得赵自强的消息,我这样说服了自己。   尢法接通。   整个演讲过程我都有些心不在焉。我毫无表现的欲望,只想快快结束,好再给她打个电话。   不是让她保持通信畅通了吗?   我买的可是正牌,电池不会这么水吧。买的时候电池就有电,昨天还充了半个多小时呢。   又或者她只是恰好在某个通信不畅的地方?   我堆出笑容回答着学生的问题,终于等到主持人宣布结束,溜到后场就打电话。   还是无法接通。   从下午到晚上,我几乎每隔十分钟就拨一次。 “对不起,您拨的用户无法接通。”这句温婉的女声成了我最厌恶的声音。   我从来没有焦虑到这种程度。就是进入莘景苑的第一天也没有。放出去的风筝断了线,却发现是自己在气流里翻滚。   是手机出问题了吗?虽然诺基亚的质量不错,但也有可能正巧撞上只坏的,就是几率小了点。   不过要是手机的问题,何夕难道不会主动打个电话回来吗?她一定能想到我的担忧,很多话我没有明说,但她绝对是知道的……还是她故意晾晾我?会吗?   要么,她坏了手机又找不到能打电话的地方。石人城前沟村,至于这么落后吗?黑龙江会有没法找到电话打的地方吗?又不是在大小兴安岭林区。   躺在床上的时候,我又拨了一次,还是接不通。   算了,希望明天早上醒来能接通,她告诉我是一场虚惊。   虽然这么焦虑,但我想我还是能很快睡着,毕竟是拥有猪一般睡眠的男人。   我闭上眼睛,然后侧过身,面朝下,转到另一边,又面朝下,脑袋扎进柔软的枕头里。   见鬼!我怎么能寄希望于虚惊!   我翻过身来,伸手从床头柜上摸到手机。按了~一下,手机屏幕在黑暗里发出荧荧的蓝光。   翻出存过的携程旅行网订票专线,拨出,接通。   “要到哈尔滨的机票,最早的一班,对,从现在开始最早的一班。”   “是的,没关系,只剩头等舱也可以。”   仿佛刚刚睡下没多久,闹铃就把我惊醒。   六点。   八点三十的飞机,浦东机场。似乎到哈尔滨的航班都在浦东机场。   套上最厚实的羽绒服,在楼下早点摊买了热豆浆和煎饼,跳上出租直奔浦东机场。   在上机的前一刻,我在上海最后一次拨打何夕的手机,依然无法接通。   我是第一次坐头等舱,没想到还是自己掏钱买的票。不知道何夕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只能用金钱换取时间,希望还来得及。   当然,我更希望自己是一场虚惊。   我不愿意去设想各种糟糕的可能,我下意识地回避想这些。还是放下座椅睡觉吧,把昨晚缺的觉补足。不管有什么在等着我,养足精神是现在能做到的最踏实的事情。   飞机着陆瞬间的震动把我惊醒。   还在跑道上滑行的时候,我就急不可待地打开手机。我幻想着那边突然接通,然后我对她说,我现在离你已经不到一百公里了……   这终究只是妄想。   走出机场大门的时候,已经近十一点半了。   “请问到石人城怎么去最快?”我坐在机场专线上,问售票员。   “石人城?‘’小姑娘想了想, ”长途车快些吧。停这种小地方的火车都是慢车。去绥化方向的长途车应该停。估计个把钟头吧,肯定超不过一个半钟头。“   “哪儿乘长途车?”   “等会儿这车到了市里,叫辆的士快得很,南岗客运站。,‘十一点五十,焦躁的等待中,专线车终于缓缓开出了机场。四十分钟后我跳下车,冲进第一眼看见的小餐馆里吃了碗荠菜饺子,赶往南岗客运站。   往绥化的客车几乎每二十分钟就有一班,但只有少数会停石人城。最近的是两点钟的车。   这是我第一次来冰城。除了寒冷,这座城市没给我留下任何印象。每座城市都有她自己的魅力,但对于满心忧虑的我已无暇他顾。   三点二十五分,客车拐进一座破旧的停车场,水泥的路面坑坑洼洼,还满是小碎石子。   下车的只有我一个人。   “要车吗?”一辆人力车向我靠过来。   “我去前沟村。”   “呃……那你还是找那车吧。”中年车夫悻悻地摇了摇头。   我站在石人城客运站的门口往外张望了一下,与其说这是个小城,倒不如说是个小镇。窄窄的马路上人车稀少,出租车更是见不着一辆。   没办法,只好往车夫说的那辆车走去。   那是辆三轮机动车,后面的塑料棚里大约能坐两个人。司机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他拉了拉帽子,冲我点点头。   “去哪儿啊?”   “前沟村,多少钱?”   “前沟村啊,那可远,四十吧。”   我没工夫和他讨价还价,从后面掀帘子上车。   里面一根长条椅,靠背就是车厢。厚布帘子挡不住外面的寒风,但总比直接在外面好些。这儿该有零下十几度,才下客车没多少时间,我就觉得睑生疼。   “多久能到?”我问。   “路不好走,总得三刻钟吧。”   路越来越颠,震得我屁股生疼。我想开车的汉子也不算宰我,这样的路要开近一个小时,四十块不能说太多。   “到了。”   车终于停了下来。我慢慢下车,气血有些不畅。   三轮车停在一条小路上,旁边是条田埂。汉子用手指着田埂那边的一片人家,说: “走过去就是前沟村了,这路只能勉强骑自行车,我这车过不去,你走一走吧,不远。”   接过钱,三轮车调了头,突突着去远了。   就是这个村子了,现在离我和何夕失去联系,已经接近三十个小时。   太阳快要下山了。   我深吸了口气,冰冷的气流直通进肺里,稍稍平复了一下忐忑的心情,举步踏上这条高低起伏的小道。   村子不大,百十来户的样子,大多是平房,也有少数自盖的二层小楼。看这些房子的外观,这个村子应该不算富裕。   这么冷的天气,没人待在外面。家家户户院子的门多半是开着的,我找了一家走进院子,从玻璃窗户看进去,一个老人正坐在坑上,似乎正在听收音机。   没有门铃,我拍响了大门。   我没很用力,但在这寂静冬天的乡村傍晚,砰砰声突兀得让我心颤。   屋子里传出狗叫声,然后呜咽着低下声去,接着门就打开了。   “不好意思打扰您了,有件事情想问一下。”我对开门的老汉说。   他打量了我一下,风从我后面吹来,让他往棉袍领子里缩了缩。   “外边冷,有什么话进来说吧。”   “来,往炕上坐。”他关了门,把我领上炕,“看你这皮肤,南方的娃吧,大冬天的,到这穷村子有啥事啊?”   一条黑狗从门边蹿过来,冲我汪地大叫。声,把我吓了一跳。   “去去!”老人大声呵斥它,黑狗看了我一眼,耷拉下脑袋,趴到地上,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脱了鞋盘在炕上,下面传来的热力和老人的热心让我整个人稍微舒缓了一些。   “是这样的,我有个朋友突然失了联系,我担心她有事情。可能昨天她来过这儿,不知您见过没有。挺年轻的一个漂亮女孩。,‘”没见过,这天气,大多数时候我都待在屋里,不愿动弹。她要是只来了一会儿,又没像你来敲我家的门,就算来过我也不知道啊。“   我心里一阵失望,却见老人往里屋喊。   我没听清他喊的称呼是什么,从里屋推门出来了位老太太,应该是他的老伴吧。这老太太脸上皱纹虽多,却红光满面,身躯胖大,比老汉精神得多。   老汉也没对她解释我是谁,直接就问: ‘’昨天我们村来没来过个漂亮女娃子?“   “有有,大概十点钟光景吧,和我打了个照面,模样还真是俊哪。”   “是穿着翻毛领皮夹克吗?”我急着问。   “好像是连着帽子的衣服,嗯,帽檐领口是有毛。”   没错,何夕那身皮毛一体存上海穿还嫌太热,帽子挂在后面从没真正戴上去过。   她的确来过这里!   “她往哪儿去了您知道吗?”   “我可没注意,她那方向是往村尾去的。”   ‘’好,你忙你的去吧。“老人摆摆手,他老伴向我点点头,又回了里屋。   胥来这家人不知道更多的情况,那么是不是换一家问问?   看着老人和善的日光,我决定换个角度问问看。   “另外有件事情,不知道方不方便问。”   “咳,你问吧。”老人挥了挥手说。   “我听我那朋友说,今年十月份左右,在这村子里死了个人,而且死法还挺惨的。”   “啊,你是说罗二吧。”老汉一拍大腿, “那家伙,嘿!”   我看他有些欲言又止,问: “怎么,是有人死了?”   “嗯,就是十月一号国庆节那天,他开着摩托去城里,回来的时候有人看到他忽然就倒存路边,不多久就……就死了。”老汉说得吞吞吐吐,一定是死状太恐怖的缘故。   不过为了确认,我还是追问道: “听说人都炸开了?”   老汉没同答,摸出长长的旱烟袋,敲了敲,点上放进嘴里抽了几口,才又开口说: “那家子,都说是报应,算啦,人都死啦。不过你那朋友要是去他家,方向倒是没错,他家就存村尾。”   “哦,具体是哪家,顺着这路直走吗?”何夕既然来了,肯定去过罗二家。   “直走,他家可好认了,_三层楼。就他一家盖的三层楼。不过罗二本来就一人住,死了之后房子空关了一段时候,后来听说遭了贼,他家人和他一个德性,还来村里吵过。现在派了个男人来看屋子,不知是雇的还是亲戚,反正和村里其他人也不太来往,我是没什么话好和他说。”老汉说得气呼呼的,看样子和罗二一家的矛盾还不小。   从老汉家出来,走了不多久,就看到了那幢三层楼房子,尖顶欧式别墅模样。这幢房子和村里其他最近的一家也隔了一百多米,孤零零的。   外观上这幢楼就比村里其他房子好上许多,看来罗二和村里的不和,肯定和他的富有有关。   院子的黑铁门关着,我按了按门铃。   “谁啊?”过了一会儿,一声沙而尖的男人嗓音在里面响起来。   我回以又一声门铃。   门开了一小半,一个眼角红肿,左脸颊还贴着块创可贴的年轻男子探出头来,看了我一眼,皱眉问: “你找谁?‘’我向他友善地笑一笑,问: ”请问昨天上午是不是有个女孩来过这里?‘’“没有。‘’男子盯了我一眼, ”没有没有。“他说着一下把门关上了。   什么态度啊。我在心里暗骂了一声。怪不得这家人和村里其他家处不好。   可是不会啊,何夕怎么可能没来过这家,刚才老太太也说了,看见何夕的时候她是往村尾方向走的。   是刚才那个男人没说真话,还是何夕在走到这里之前就出了什么事情?   这么小一个村子,要是出了什么动静大的事,村口的老两口肯定是会知道的啊。   要么是何夕在来这家之前,就发现这个村里有更值得她注意的地方,以至于最后根本没有来罗二家;要么是这个男人在说谎。比较起来,我觉得后者更有可能,刚才我看他的眼神就有些闪烁不定。   正要再按门铃,忽然隐隐听见手机响。   是一首钢琴曲做的铃声,不是我的手机,是从门里传出来的。   响了一会儿就停止了,那男人接了电话。   我一下捏紧了拳头。   那天我买了那款诺基亚6111,特意预先把手机的铃声调好,所以记得非常清楚,就是这个钢琴曲,我觉得这段不华丽又清新舒服的曲子,何夕应该会喜欢。   不会这么巧吧?   我重重按响了门铃,一次,两次,三次。然后开始大力拍门。   里面的男人一开始没准备理我,过了足有五分钟,门一下子被拉开了。   “你他妈神经病啊,找死啊,告诉过你昨天没人来过。”他龇起牙冲我叫。   “你刚才打的那手机,给我看看。‘’男人的脸色变了变,说: ”凭什么给你看。‘’声音却已经不自觉地比前面小了点。   “给不给?!‘’我按捺不住,冲他吼道。   男人向后缩了缩,强自回道: “你脑子有毛病,再不走我打电话报警了。"说完就想关门。   我心~一横,大不了治安拘留,打起来这村里别人多半也不会管这家人。飞起一脚把门踹得大开,男人向后踉跄退去。   我跨步抢进门,一把揪住男人的领子,同时狠擂了他肚子一拳。那人的脸立刻皱了起来。   “说,你都干了些什么?"我猛摇他脖子。   剧烈的晃动让一个东西从他的衣襟里掉出来,落在地上。我一看,正是那款崭新的诺基亚611l.我这么一愣,男人趁机从我手中挣脱出来。   “小黄,小黄,咬他。"他大喊着。   一条黄狗从屋里跑出来,吠得惊天动地。   “叫个屁啊!”我满心的担忧和愤怒无处发泄,大声向这条死狗吼去。   那狗立刻没了声音,不过还是直向我冲过来。   我瞪着眼睛迎上去打算给它狠狠来一脚,没想到这狗竟然在我身前几步处小碎步挪了个弯,从我身边跑过,一溜烟逃出门去。   我愣了一下,没料想这只狗这么孬种,然后才发现那个男人早就溜得没影了。   我微一踌躇,决定不去追他,转身往屋里走。   “何夕!何夕!"我的呼喊声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回响。我从一楼走到三楼,每间屋子都推开来看过,就是不见何夕的影子。   我又从三楼往下复查了一遍,还是没有,这回我连衣橱储藏室床底下都看过。   何夕肯定是出事了,但刚才那个男人要把一个不合作的漂亮女人从这村子里转移走,又不能惊动村里其他人,好像不是件容易的事。这就是我没去追那人的原因,我觉得何夕应该还在这幢房子里。   不会是……不会是她已经……   既然连她的手机都已经到了别人手里,那么各种可能性都要考虑到。   把死人藏起来要比活人容易得多。   罗二家的院子很大,我绕着房子转,注意看哪里的泥土有新翻过的迹象。   我仔细地看着每一一方土地,却在心里祈祷着,可别真的让我看见什么。然后…一抬眼,就看见了个小土堆。   我猛地一。惊,又立刻放下心来。埋人不是挖洞,只有挖地窖才会把土堆在外面。   地窖?我精神一振,东北农家一般都是有地窖的。   可是绕着屋子走了一圈,就是没看见地窖的入口。那么这堆土是干什么用的?   其实并不是一堆土,而是一大一小靠在一块的两堆土,旁边还有把铲子。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我慢慢审视着这个院子里的一草一木,最终还是把视线定格在土堆上。   为什么会有两堆,为什么不堆在一起?   我弯腰拾起铲子,把小土堆的土铲到一边,铲到第三下,铲头就撞到坚硬的金属,发出叮的一声。   我赶紧连铲带扫的把小土堆挪平,下面是个圆形的铁制地窖盖子。   我忍不住从心底里升起欣喜。这铁盖子有插销锁着,为什么还要用土堆在上面?这地方平时没别人来,想隐藏也不会用这样拙劣的方式,这样做的原因只有一个——不让声音传出来。   没猜错的话,何夕就在下面,刚困住的时候她一定拿东西砸铁盖,虽然砸不开,却有声响,所以那家伙才用土堆到上面。   我一把拉开插销,抓着把手移开铁盖,冲下面大叫一声: “何夕!‘’”那多!‘’熟悉的声音从下面传来,声音里满含着惊诧与喜悦。   狂喜在一瞬间把我紧紧攫住,微微瞄了瞄梯子的方位,我就闷头蹿了进去,半滑着下了一米多,也不管还有多深就跳了下去。   等激动渐渐平复下来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已经把何夕紧紧抱在怀里。   她低着头,发丝在我鼻尖扰动,这场劫后余生把我们之间的关系瞬间拉近了。   隔着最厚的冬衣,我依然能感觉到她心脏的跳动。我抱着她的手紧了紧,然后往上移,扶住她的双肩。   她抬起头,眼眶还是红的。   “哟,花脸了。”我笑着,伸手给她抹脸。   何夕扑哧笑了出来,往后一让,脱出我的掌握,用手背在脸上擦了擦。   “没想到我会出现吧。‘’”切,有什么想不到的,看到我的手机了没?‘’她的嗓音略略有些沙哑,毕竟长时间没有进水了。   我掏出手机递给她。   “我故意扔出去的,那家伙一定用了这手机吧,我就猜到你该能找到这儿来,留个手机好提醒你,只是没想到你来得这么快。‘’”我都急死了,哪还能不赶紧飞过来。我就知道你不会无缘无故长时间中断通信。你都有一天多没进水粮了吧,我们出去。“   “先等等,饿也饿过头了,还撑得住。我给你看点东西。”   这个地窖约有二十平方米大小,长方形。我下来的地方较高,离地面约两米半,往里则地面向下倾。四周都是土墙,顶上铺了木板,一个光溜溜的灯泡垂在上面,发出黄光,照亮着整间地窖。   何夕拿着一根大手电,领我去的地方,却是在这地窖的最深处,那里原来何夕昨天上午到达前沟村,问到罗二的住处,就径自过来敲门。   那男人对她的无比惊艳起了色心,把她领到地窖里就要施暴。却不料何夕学过跆拳道,我和那男人刚小干一架,知道他实在稀松平常,所以两个入扭打起来,竟然是何夕占了绝对上风。   男人挨了好几下,知道不行,就逃上地面,等何夕发现不对,已经慢了一步。在地窖里的梯子上无处借力,被男人踹了几下,硬是拉上铁盖封了出口。估计那人准备先饿何夕几天,等她无力反抗的时候再打开盖子。   好在何夕有心,眼看自己没法冲出去,灵机一动把手机从铁盖关上前的空隙里扔了上去。果然那人见猎心喜,把手机换了sIM卡,挪为己用,却给我…一下子认了出来。   其实这个临时看房子的男人根本就没有见过赵自强,可是他带何夕去的地窖,却真的有些古怪。   罗二在暴死之前,打算把自家的地窖再挖得大些,没想到稍挖没多久,就发现原来自家房子的地下,另有一片天地。   何夕带我去看的洞口,就是罗二挖出来的,是通往这片诡秘之地的入“我猜想,赵自强到过这下面。"‘何夕和我走到洞口边,下面有张竹梯。   “下面是什么?‘’我看着黑洞洞的大口,就像怪兽狰狞的嘴。   “731部队的一处秘密实验基地。‘’何夕用低沉的语音回答我。   “731部队?,我失声叫起来,”日军侵华时期,那个恶名昭彰的7 3 1细菌部队?‘’何夕已经顺着梯子往下爬去,她向我招了招手: “下来吧,你不会相信在这里我发现了什么。‘’   在日伪时期,关东军建造了大量的地下工事,整个东北平原的下面纵横交错,其中大部分的地下建筑,至今仍然安静地躺在地底,没有被人发现。   而73l细菌部队的总部就在哈尔滨,当时他们的触角遍及整个伪满洲国,建立了许多实验室,抓来大量中国人,用人体来实验什么样的细菌病毒最适合做生物武器。其惨无人道的人体实验最终获取了大量的实验资料,以至于战后美国都想要向日本购买这方面的实验成果。   731部队是中国人心中永远的痛,战后日本人也对这支部队讳莫如深。   大量关于这支部队的情况都没有曝光,而其中有许多的秘密实验,由于当时撤退命令下达得太过仓促,只来得及把研究员撤走,而有些实验器具和重要资料来不及销毁,就永远地留在了这片黑土地下。   何夕和我现在通过一支手电的微弱光亮摸索着的地方,就是一个这样的实验基地。   塌陷洞口的下方,是一间极其凌乱的工作室。何夕下来过好几次,手电电池的电力已经不足,要不是上面地窖里的那盏灯透过洞口还能洒些光下来,只靠手电还真不行。   淡淡的光圈在四周缓缓扫过,坍塌的土石,倾倒的橱和木架子,玻璃容器的碎片,歪斜的桌子和半拉开的抽屉,飞得到处都是的纸张和本子。   这一切慢慢地显现在暗黄色的光环里,又再一次在黑暗中慢慢隐去。可以想见当时这里的日本研究人员撤走时,是如何急促与慌乱,那种绝望的情绪,远隔了超过一甲子的岁月,又在这阴森的地下缓缓浮起。   我拾起一张纸,想看看上面写的是什么,示意「可夕把手电照过来。   “你懂日文吗?”她问。   ‘’不懂。“我说着把纸重新扔在地上。   何夕的手电光柱在一个地方停住了。   “你看那里。”她说。   她照着的那个角落,放着一排十多个木箱。   我走过去,发现这些木箱都是打开着的。何夕走在我的身边,她把手电对准了其中一个箱子。   “这……”我蹲下身把箱子里的东西抓出来。   “太岁?”我转头看何夕,她点了点头。   “这里的环境几近密闭,这些太岁从诞生之日起就没有再长大过,可能还略有萎缩,但肯定还是活的。”   在这昏暗的手电光下。手里的太岁呈偏黑的褐色,触感和莘景苑里发现的太岁差不多,约四五斤重,样子却和之前两个都有所不同。   再看其他的箱子里,除了一个箱子是空着的,其他每个箱子里都有一个太岁,模样最奇怪的一个是呈弯曲的细长棍状。   太岁是有了生命的内脏!我想到了何夕对太岁的论断。内脏在基因发生变化之后,一个个都被激活,就像跃龙门的鲤鱼,争先恐后地要挤出体腔,让原本依赖它们存活的宿主爆体而亡。   那么这些太岁是从何而来?   这里不是73l部队的实验基地吗?难道说,他们当年在进行这样的实验?   何夕见我注意到那个细长的太岁,对我说: “这个太岁原本是一个女人的大肠。”   我立刻有一股呕吐的冲动。   “大肠?大肠也能变太岁?”   “肠也是内脏,木箱上贴着日文标签呢。不仅肠,还有你更想不到的。”   “什么?”   “大脑。”   “大脑?怎么可能连大脑都会变太岁,那个东西在哪里?”   何夕用手电筒指向…个木箱。   就是那唯一一个空箱子。   “怎么是空的?”   “我想,是被赵自强取走了。”   “赵自强,他进过这里?你确定吗?”一听见这个名字,我的心就抽紧了。   “八九不离十。我找到一些工作日记……”   “等等,你懂口文?”   “是啊,怎么?”何夕不解地望着我, “这很奇怪吗?”   “呃,没什么,你继续说吧。”我悻悻地摆了摆手说。   不知她懂多少门外语,实在是让我有一些压力……   “当时731部队进行几乎可以被称为疯狂的实验,把各种各样的细菌和病毒投放进人体,查看人体的反应,试图找出一些最凶猛的用于生物武器。在这样的实验中,新种类的细菌病毒不断被培植出来,而在这个实验基地里,一个研究小组偶然培育出一种病毒,能让人在短时间内死亡,而且死亡时的样子极其恐怖。考虑到这样的死亡方式能极高地在战场上打击敌方,很快整个实验基地都转向研究这种病毒。”   “范氏病毒!”我脱口而出。   不料何夕却摇了摇头: “我看了一些零星的资料,觉得和范氏病毒有一些区别。但是殊途同归,以不同的方式,却同样修改了那一小段基因,所以感染者的症状和范氏病毒颇为相似。最先培育出的病毒,都必须注射进实验者体内才能起作用,并且人与人之间不会传染,这个研究基地用了两年的时间,前后培育出数百个变种,最后终于培育出一种有强烈传染性的病毒变种。他们做过一次传染性实验,在一百人中投放一个病人,他们彼此之间只是一般接触,三天内所有参与实验的人员全部死亡,无一幸免。”   “731部队……”我喃喃地念叨着。太可怕了,这比莘景苑爆发的范氏病毒,传染性还要高。真不知道为了这个实验,当年死了多少中国人。   “幸运的是,当这个研究所开发出了成功的病毒,正要上报73l总部时,日本战败了。”说到这里,何夕也仿佛松了口气。这样的东西要是用到战场上,比沙林毒气要可怕一万倍。   “那么这些太岁?”   “他们搞出的数百个变种里,有少数几个变种会把实验者的内脏变成太岁,概率相当高。甚至其中一个实验体在最后死亡时,痛苦得狠狠往墙上撞,撞碎了头骨,然后就发现,他的大脑竞也变成了太岁。当然,那些研究员并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他们所有的精力都放在研究具有传染性的病毒上了,只是保留下来这些太岁,以备将来有空的时候研究。”   “你看那些试管。”何夕用手电一指。   一个倒在地上的木架子上,有大量的圆孔,是专门用来插玻璃试管的。虽然倾倒了,但还是有些试管插在上面,不过更多的试管散落到了周围的地方,许多已经破碎了。   “那些试管里就是病毒,不同的试管里是不同的变种。死去的罗二一定是弄碎了某个试管,当时是夏天,他穿得不多,所以肯定被玻璃碎片割破了皮肤。”   “你怎么连他被割伤都能肯定?‘’我奇怪地问。   ¨如果他弄碎的试管里装的是这座研究所最后的研究成果——具有高传染性的病毒,你觉得中国现在还会这么太平吗?‘’“谢天谢地。‘’我庆幸地说, ”那么,关于赵自强?‘’“昨天我从那个家伙的口中了解到,这座房子在空着的时候有人进来过,但没少东西。联想到赵自强曾到这里进行调查,应该就是他。这个人虽然讨厌,但智商的确不错,而且细心,所以不可能没发现这个地方。更重要的是,这儿有几个橱里放着极完整的实验记录,每一个变种都有专门的记录,可是,关于最后那个高传染性的变种记录却不见了。‘’我刚想说话,何夕却用眼神示意我继续听她说。   “你觉得可能是研究员撤离时带走了吗?但我从一个研究员的工作日记里了解到,实验成功后他们在向总部汇报时,已经做了副本一并交到731总部。而且这里少的不仅仅是那一个变种的记录,其中关于极易产生太岁的几个变种的记录,也不见了。你想,他们撤离时连这些太岁都没有带走,却怎么会单单带走这砦文字资料?‘’”这么说来,只有赵自强了。"我点头说。   “我只是想不通,他为什么其他的太岁都不拿,单单只把那个大脑变的太岁取走。”   “这有什么难猜的,‘’我说, ”其实他是每个都想拿走吧,不过文字资料已经很重了,这里每个太岁又都有些分量,如果只能勉强拿其中一个的话,是你你会选哪个太岁?"“大脑。‘’何夕毫不犹豫地回答, ”大脑的结构毕竟要比其他器官复杂得多,由大脑变成的太岁,研究价值也比其他太岁大得多。‘’“这不就结了?"我说, ”只是,他们究竟为什么这样看重太岁?‘’何夕摇了摇头。   “我敢打赌,他们对太岁的研究程度,要比你们海勒国际那个专门研究太岁的实验室深得多。"”可能是我对那个实验室知道的太少吧。“何夕的语气里带着黯然。   她已经发现,对海勒国际,她不了解的还有许多。   我不想继续这个会令她不快的话题,再一次扫视这个工作室,说:“我好像看见那边有通道,通向什么地方去的?‘’”你想去看看吗?‘’我跟着何夕,小心地绕开那个周围都是试管碎片的地方。虽然我现在穿得很厚实,不过……还是能避则避的好。   这是条甬道,狭且矮,我们只能弯下腰前进。   走过约十米,前面是个比刚才的工作室大得多的空间,足有上百平方米大。这里被铁栅栏一隔为二,栅栏后面,赫然倒卧着十多具白骨。   “这是一个观察间,注射了没什么传染危险的病毒的实验者就被关在铁栅栏后面。再往前应该是些封闭的实验场所,不过甬道塌了,走不过去。"何夕说。   我看着这十几具受难者的尸体,默然了几秒钟,对何夕说: “回去吧。"那段苦难的历史已经过去很久,但每个流着中华血脉的人都不能将它遗忘。   回到工作室,何夕告诉我另一条甬道也走不通。这些年来这里经历了好几场地震,每一次都可能堵塞这些地下空间。   “那我们上去吧。‘’我说。   “再等一等,我给你看样东西。"何夕把我领到竹梯边,用手电近距离照在土壁上。   是两行用锐器刻的字。看翻出来的泥土划痕,应该是近几个月才刻上去的。   “弼马温般的模样,梁士彦帐下听命。”   “这里目前除了我们,可能就只有三个人知道,罗二、赵自强和那个家伙,你说会是谁刻的?"”罗二很快就死了,而且这里应该把他吓得够呛,那个家伙肯定也是个胆小鬼,如果不是要骗你,我敢肯定他都不敢下到地窖来。只有赵自强了,不过,他写繁体字吗?"何夕摇了摇头: “这也是我奇怪的地方,父亲教我们的是简体汉字,可这两句话是用繁体字写的。但其他两个人更不可能写繁体字了,除非有第四个人下来过。‘’”我有种很熟悉的感觉。‘’“熟悉?难道你知道这说的是什么?‘’”这显然是个谜题,我记得,病毒骑士是个很喜欢这类游戏的人。“   几乎所有高智商或者自认为高智商的犯罪者都喜欢这类游戏,他们或者按照某种神秘的规则进行犯罪,或者索性用谜语的方式暗示自己的目标或目的。这是一种挑衅,更是一一种蔑视,他们相信即便这样做了,警察还是拿自己没办法,这能让他们产生更强烈的犯罪愉悦感。当然,很多自作聪明者因此而落网,但也有少数人留下的谜题从未被破解,或者即使破解也是在许多年之后,时过境迁了。这就成为一个传奇,成为某种人向往追求的目标。   病毒骑士就是这样一个人。   现在我开始相信,他在对上海发动恐怖袭击之前,一定会留下类似的谜语,如果能及时发现并且破解,就能挽救这场灾难。   不过在这之前,我得搞清楚,所谓“弼马温般的模样,梁十彦帐下听命"是什么意思。   在罗二家喝了点水,我们在前沟村前拦了辆过路的小货车,给了司机五十块,他就高兴地答应载我们回石人城。在石人城简单地吃了点,就坐长途客车回了哈尔滨。   我们买了次日早九点回上海的机票,在哈尔滨住了一夜——当然,是两间房。   至于那个逃跑的王八蛋,现在暂时没工夫管他。   那两句话我们一直在琢磨其含义,可就是不得要领。这个谜语,明显要比第一次的填字游戏难许多。   这两句话是要单独看,还是要连在一起看?   一个长得像猴子的人,在一个名为梁士彦的人手下当差?这样解释有意义吗?   把何夕领进家门的时候我脸上有些发烧,一个单身男人的住所通常和整洁是不会沾边的。可是何夕的两个大旅行箱在家里,她总是要来取的。   “你还住芮金宾馆吗?‘’我问。   “嗯。‘’她顺口回答,眼睛四下打量着,嘴角忍不住微微露出笑容。   “咳,这间是我的书房。那个梁士彦,我想上网查查,说不定有收获。"‘这样说,有一半是想解我的困窘,可是打开电脑用GOOGLE一查,我们两个立刻大喜过望。   第一条搜索结果就是,出处是《隋书·列传第五梁士彦子刚梁默》。   梁士彦,字相如,安定乌氏人也。少任侠,不仕州郡。性刚果,喜正人之是非。好读兵书,颇涉经史。周世以军功拜仪同三司。   关键在第一句,这个叫梁士彦的大将军,表字相如。   “梁士彦帐下听命"这句话,从文理上看本是有些奇怪的,因为”梁士彦帐下听令"读起来更顺。为什么病毒骑士弃“令‘’用”命“,这原本就是我们考虑过的一个问题。   现在我明白了,在灯谜规则里,和答案有关的字是要回避的。   “梁士彦帐下听命‘’可以有两个解释,一个顺意,即在这位梁将军手下听命;还有另一个解释,就是”梁士彦在帐下听命‘’,省了一个‘’在‘"字,意思却和之前相反。用后一种意思, ’‘命’‘为’‘令’‘,“梁士彦”为“梁相如",合起来就是”令相如’‘。 “令’‘与’‘蔺’‘谐音,这个灯谜的答案就是战国时期因”完璧归赵“而名传千古的蔺相如。   这么说来, “弼马温般的模样”也是一个灯谜了。   我和何夕相视一笑。   这个‘’弼马温般的模样‘’单列出来是有砦难猜,但把蔺相如猜出之后,前一个灯谜的答案也就呼之欲出了。   ‘’弼马温般的模样‘’就是长得像弼马温,用文言说,就是“像如弼马温‘’或”相如弼马温“。刚才已经有一个蔺相如了,只要稍有些历史知识的,就会想起中国古代另一位名叫相如的名臣——西汉的大文学家,因为和美女卓文君私奔而传为美谈的司马相如。   弼马温在这里的解释不是齐天大圣孙猴子,而是:司马。这个灯谜的答案就是司马相如。   ‘’弼马温般的模样,粱士彦帐下听命‘’的意思就是“司马相如,蔺相如‘’。   但这两个人又代表着什么呢?   难道这是个双层谜语,现在这“司马相如,蔺相如”才是真正的谜面?   我和何夕都反复念了几遍,苦思冥想。   ‘’司马相如蔺相如,名相如实不相如。‘’这是个有名的对子,我不由自主地顺口念了出来。我知道有一个下联是“魏无忌长孙无忌,人无忌我亦无忌”。   ‘’司马相如蔺相如,名相如实不相如。‘’何夕也跟着念了一遍,然后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我感觉关节就在这句里。‘’她皱起眉说。   我突然大喊一声站了起来。   何夕被我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你想到了?‘’我仿佛被巫婆干枯的手轻抚全身,每根毛发都战栗起来!   “司马相如蔺相如,名相如实不相如……就是名相如实不相如!赵自强,那不是赵自强!‘’”什么叫不是赵自强?‘’“这段时间我们在一起,不是说莘景苑就是范氏症,再就是病毒骑士。   你大概想不到,这些年我曾经经历过许多非常诡异的事件。‘’“我从那个郭栋和甄达人与你说话的时候听出来一些,对这些我也很好奇。不过你现在提起这些,是和赵自强有关吗?‘’”因为见识过这个世界太多不可思议的地方,所以上一次甄达人所说的一句话,其实也是有可能的。“   “甄达人?”何夕蹙起眉,似乎一时想不出达人兄曾说过什么有意思的话。   “他曾经猜太岁会不会有思想。尽管从人类对生物的认识,这种没有脑状组织的东西不该有思想、有智慧,但如果太岁真的能思考,也并不见得能让我多吃惊。特别是,”我顿了…一下,说, “特别是一个原本就是人脑变成的太岁!”   “啊!"何夕掩口惊呼。   “我想,那个太岁并不是赵自强带走的。它和赵自强之间一定已经取得了某种联系,或者说,它附在赵自强身上,已经合二为一了。"”怎么合,难道它还能渗进赵自强的头骨,取代他原先的大脑?‘’“可如果是像水蛭那样,吸在人的身上呢?‘’”呃……"何夕露出嫌恶的表情。   “当然也不一定是那样,我又没看见。我猜那个大脑原先的主人在被日军关押前是个教书先生,水平不高,但在那个年代算是有文化的人了。   这才能解释为什么他写在土壁上的字是繁体字。"“可是……‘’何夕茫然地摇了摇头,她一时间还不能接受如此夸张的假设。   “我已经想通了很多东西,嗯,从赵自强后来的表现看,他并没有失去原先的记忆。这样说来,他现在同时拥有两个大脑,两种人格。‘’我从书桌上抓起纸笔,飞快地写下一句话,对何夕说: ”你还记得这个吗?“   “实验已完毕,王者复仇即将开始?这不是病毒骑士填字游戏的答案吗?”   “没错,当时我和郭栋都认为,破解的关键在‘王者’这两个字上。   王者代表了病毒骑士的身份,破解了他的身份,也就知道他为什么要来复仇。现在看来,我们的想法是正确的,但是,对填字游戏的破解有个小小的差错。“   “差错?什么地方不对?”   我用笔把“王”字涂掉,代以一个字。   亡!   “是亡者复仇。我们都认为毫无疑问是王者归来的王,其实却是死亡的亡。我们当然不会想到这个字,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怎么可能回来复仇。   但是他现在真的回来了。“   何夕被打懵了,她呆呆地看着“亡者复仇”这几个字,说: “这,这也太……”她说不下去,她没办法接受这样离奇的事,可一切痕迹都和我的推断那么契合。   “这样,复仇也就顺理成章。一个被731部队害成这样的人,他如果要复仇,该冲着谁去?”   “日本人。”   “对,就是日本人。”我点头, “你知不知道莘景苑的第一个死者是什么身份?”   何夕摇了摇头。她没关心过这些,而我是记者,我的采访内容包括这个。   “那个老头是个日本人,确切地说是个参加过日本侵华战争的老兵。   他的儿子做中日贸易,娶了个中国太太,举家都搬到上海来住。他儿子一家就住在莘景苑正对面的小区里。不过那老头和东史郎不同,虽然住在中国,却并没公开表示过对当年所作所为的忏悔。你看,就连病毒骑士的实验都是从这样一个日本老兵开始的。“   “口丁是他选择上海作为复仇的场所,就算他的复仇从日本人开始,可是不可避免的,会有比日本人更多得多的中国人被他害死,他就不考虑这点吗?”何夕提出了她的疑问。   “我想过这个问题。不知道我的答案是否正确,但是如果站在他的立场上思考。”我看了看何夕,进一步解释道, “我是说,假设你是那个由大脑变成的太岁,存地下的这人十多年里,除了一心想要向日本人复仇,还会有什么感觉?”   “在那种地方……”何夕闭上眼睛,真的照我说的去想象,脸慢慢变得煞白。   就在我看得心疼,想让她停下来,直接告诉她我的想法时,何夕睁开眼睛。   “我想。还有孤独吧。”   “对,就是孤独。独自在黑暗中待六十多年,没有任何同类交流,那是任何生物都无法忍受的寂寞。就算……就算所有的太岁都能思考,这个人脑太岁在那个地下室里可以和其他十几个太岁以某种我们想象不到的方式交流,这么长时间下来,它们也同样会感到孤独。”   “你是说,他不仅要复仇,更想要同类?”   “是的,为什么赵自强把那几份极易产生太岁的病毒变种资料也取走了?他在莘景苑要进行的是什么实验?他就是想制造出一种病毒,既能高效传染扩散,又能让所有感染者都蜕变成太岁。有全世界的人来陪他,当然就不再孤单。”   “太疯狂了,这听上去太疯狂了。你的推论有一个大漏洞,如果赵自强是因为和人啮太岁合二为一,才化身为病毒骑士,在莘景苑进行实验的话,不要忘记,他、我哥、伦勃朗可能还有父亲,他们对范氏病毒的神秘研究并不是近几个月的事。早在赵自强来前沟村的几年前,他们就开始和匕首组织合作,开始了那项不知什么目的的计划。而莘景苑里的太岁是从伦勃朗处发现的,也就是说伦勃朗对太岁的事情相当清楚。伦勃朗可没被附身,他为什么对太岁感兴趣?这些你怎么解释?”   我现在大脑出奇地活跃,何夕提出漏洞之前我并没想到,但等她问完,我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   “这并不一定是矛盾的,为什么赵自强被太岁附身,伦勃朗他们的计划就不能和太岁有关?或许你可以说是巧合,但这世界上巧合的事情多的是。伦勃朗追求的是什么?范哲说过,永生!你有没有想过,永生和太岁之间的关系?如果太岁是有思想的,那么这种思想从哪里来,会不会继承自原先的宿体呢?要知道……哦不,你就是学医的,你肯定知道,人的思想一人的精神究竟是否完全出自大脑,到现在也依然是有争议的,精神和躯体之间的关系,还有太多的课题需要研究。如果生物的内脏成了太岁,却仍能保留生物原先的意识——至少由大脑变成的太岁做到了,这样的话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永生呢?亡者已经回来了,只有死亡,才能获得永生!,,”你的意思是,这么一群人,他们一直在研究病毒和太岁,其中有一个人偶尔和太岁合体,所以更推动了原先研究的进程?‘’“是的。其中肯定还有些我们暂时搞不清楚的诀窍,但大方向是这样的。而且,伦勃朗他们多半不知道赵自强的变化,也不知道病毒骑士的事。总之,他们不会这么草率就作出让范氏病毒在全球蔓延的决定。,,”他们被赵自强利用了?‘’我点了点头: “难道你不觉得,伦勃朗对他合作者干的一些事毫不知情吗?"”你指什么?"“比如那天下午,他在听到我说范哲的医用一次性手套被人蓄意戳出小洞时大惊的神情,就说明他完全不知道这件事。‘’”什么?‘’何夕紧紧盯着我, “你说那是赵自强干的?是他害死了我哥哥?”   “他的嫌疑最大,被这样一个太岁附了身,就算他原先的大脑还能工作,保留了原先的意识,但性格里恶的一面肯定会被激发出来。以他的成长经历和性格,肯定有太多事情压抑在心里,他的性格肯定是扭曲的,现在负面情绪大爆发,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可是哥哥这么好的人,哪里得罪过他。"何夕握着拳头,指节发白,眼眶却渐渐红起来, “难道说……”   “怎么,你想到他为什么害你哥了?‘’我忙问她。   “他看我的眼神,总是有点……"”你是说赵自强喜欢你?"“大概吧。但因为我很讨厌他,所以看见他时,对他的态度总是很差。”   “那就对了,他被复仇的情绪影响了,不仅仅太岁要复仇,赵自强也要复仇。原先因为自卑不敢想也不敢做的事,现在都有了胆子。我打赌他现在一定想要得到你,在这之前,先把你最爱的人干掉!”   “如果真的是这样,我发誓一定要让他下地狱。‘’何夕红着眼睛说。   “相信我,一定可以逮到他,现在我们已经离他越来越近了。”   “不过,要是他处于这么疯狂的状态,因为我而害死了哥哥,这段时间他一直在上海,我也在,为什么从没在我面前出现过?特别是这段时间……"‘何夕看了看我,说, ”这段时间我和你走得很近……’‘刹那间我心里竞有一丝幸福的感觉,说起来有些难为情,但何夕刚才看我的眼神确实让我微微眩晕。   赶紧让自己从这样的情绪里摆脱出来,现在可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   “这么想来的确奇怪,赵自强肯定是知道你来上海的,他应该时常躲在暗中观察你,如果他喜欢你喜欢的发狂,~一定要得到你的话……",突然我想到一个极其可怕的可能,看着何夕的眼神立刻就变了。   “怎么了?你的脸色这么难看?‘’何夕问我。   “我们……我们被袭击是几号?”   “好像是十一月二十一。你是说,赵自强袭击了我们?‘’”我是说,“我困难地做了个吞咽动作,润润嗓子, ”赵自强结束实验那天,恰好也是这一天。‘’何夕的脸色也变了。聪明如她,隐约猜到了我想说的话。   “他不会只是简单袭击的,那时我和你冈IJ相识不久,他并没有特别针对我,而你,虽然你说身体没什么异样,但是,但是……‘’要得到一个女人,可以有很多种方式。但对赵自强来说,他却比其他所有人都多出一种方式。对于被太岁附体的人,要得到另一个人,首先要做的,当然是把那个人变成同类。   如此孤独的他,想要把全世界的人都变成同类。这样的人,首先要做的,难道不是把最喜欢的人先变成太岁吗?   原先就研究着范氏病毒和太岁的赵自强,被太岁附身,又得到了731部队的实验记录,同时还有范哲用生命为代价换来的程根内脏样本,这些东西加在。起,足以令研究取得突破性的进展。以此制造出的新病毒变种,在经过了莘景苑的大范围人体实验之后,赵自强又使用了上海最先进的生物实验室整整七天,这七天足以让他制造出他想要的变种!   是的,这样的变种可‘能不仅仅只有一种。他当然会造出能高度扩散的病毒,但感染这种病毒的人并不一定都能变成太岁。那么,会不会有另一种病毒,这种病毒不会传染,但注射入人体之后,在一定时间之内,必然会产生太岁呢?   否则,又有什么能够解释,突然出现在何夕体内的是什么东西?只是注射少量的液体,苏醒后感觉不到异常是很自然的。   十一月二十…。日,赵自强一结束实验,立刻就对何夕注射了病毒,他没办法再多等待哪怕一天,这完全符合他的情绪反应。他可能雇了个地痞流氓,把我们引入暗巷动手。然后病毒就在何夕的体内生根发芽,相对于一一般范氏症患者急速膨胀的内脏,它缓慢但稳定地生长着。这种缓慢是相对而言的,事实上以时间上算起来,速度要比正常胎儿快一倍以上。   “那么……‘’何夕的声音也不禁有些颤抖, ”我的子宫变成了太岁?   不,应该说子宫里的东西是太岁。可是这个太岁为什么不像其他所有的太岁一样,是内脏呢?“   为什么在子宫里,而不是子宫本身?这的确和其他所有的情况都不同。   莫非……   ‘’你算一下,那天是不是排卵期?‘’和一个男人讨论这样的话题让何夕有些不自在,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一般来说,没有精子和卵子无法单独成为真正的生命,但这个一般只限于人类。在自然界的一些生物,至少我知道有些鱼是这样,找不到雄性的时候,单独的雌鱼也能繁殖后代。其中的关键,就是基因。‘’我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基因是生命的蓝图,动一下基因,就会出现千奇百怪的生物。基因可以让内脏变成独立的生命体太岁,可以让没有受精的卵子孕育生命,要是修改基因的病毒恰好碰对的话,为什么不能让卵子孕育成太岁?   “你必须立刻动手术,拿掉它,就在上海做,应该还来得及。"我说。   “并不差这几天,现在线索越来越清晰,眼看……"我一把握住她的手,看着她说: ”听我的,今天我就陪你去医院。‘’何夕怔怔地望着我,许久,她微微露出笑容,说: “明天吧,今天我有些累了。”   我松了口气,点了点头。   “那么放松一下吧,你想干什么?‘’我说。   何夕装模作样的想了很久,才说: “我想看报纸。‘’我笑了,还以为她要提怎样的要求呢。   “就看今天的《晨星报》吧,报社送给我们记者全年的,就在信箱里,你等着,我去给你拿。"我飞快地跑出门去。   我们都在努力让彼此轻松起来,很努力。   《晨星报》有厚厚四沓,一沓是综合新闻,一沓是体育,一沓是经济,还有一沓是周刊。我把前三沓扔给何夕,自己拿了周刊看。今天是文化周刊,我比较喜欢的一个周刊。   看到第四页,这是娱乐版,有漫画,谜语和填字游戏。我下意识地先看了一眼填字游戏的作者。   万瑞斯骑士!   (插图一)   横向:一、源于希腊神话里的战士,在日本被改编成动漫,有黄金、白银和青铜三个等级。   二、意为为了报答知己可以牺牲生命。   三、和孙武有关的歇后语,意指能力很强。   四、杜甫的著名诗句,充满对当时社会的批判。   五、郭富城的一首歌曲名称,也是邮寄信件却被退回的原因之一。   六、陆游临死前所作诗中的一句,七、成语,形容因为不高兴而离开,载于《三国演义》第六十回。   八、正在征集网民电子签名,将于本月公布的中国首个和公民节约相关的公约。   九、李叔同皈依佛门后的法号。   十、1967年2fl在中国发生的一场政治事件十一、动画片《灌篮高手》里的人气男主角。   竖向:1.名著《西游记》里的章节名称。   2.《射雕英雄传》中全真七子之一。   3.福建的著名沿海城市,与台湾隔海相望。   4.著名现代诗人,写出“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等经典诗句5.孙悟空的另一个名字6.成语,也是一个让自己越来越富裕的方式7.猪肉的一种,肥瘦相间。   8.韦庄长诗中的一句,该诗被誉为反映唐代政治现实的最后一首史诗。   9.歌曲《爱我中华》里的一句歌词。   虽然不难,我可没耐心去做,赶紧翻出答案,一一填进去。   何夕看着我把答案一条条填进去,眉头越皱越紧,我也是一样。   “怎么和上次区别这么大?”她问我。   我没吱声,根据顺序,把答案写成两组。   (插图二)   横向:1.圣斗士2.士为知己者死3.孙武用兵以一当十4.朱门酒肉臭5.查无此人6.王师北定中原日7.拂袖而起8.公民节约行为公约9.弘一10.二月逆流11.流川枫竖向:1.圣僧恨逐美猴王2.孙不二3.厦门4.北岛5.孙行者6.开源节流7.五花肉8.一朝五鼓人惊起9.五十六族兄弟姐妹是一家写完我对着纸发愣。   这是什么呀?   这次把头一个字连在一起的方法是不对的,末尾或者头尾也都不对。   我脑子里转着无数个排列组合,很快就晕了。   不行,不能光是我们两个。我忙拨了个电话给郭栋,告诉他病毒骑士又出现了,让他去买份今天的《晨星报》,招呼解密高手一起破解。   带何夕去医院的计划只能延后了。因为既然病毒骑士已经宣战,就说明他即刻就要开始袭击,甚至就是今天!   而他投稿给《晨星报》,更是对我的一种挑衅,我不信这是巧合。   打完电话,我问何夕: “你看出什么没?我是一团乱。”   “没有,”何夕摇摇头, “不过我觉得很奇怪。上一个病毒骑士的填字游戏和这个有很大的区别,首先上次总共只有十三条,而且没有分横向竖向,次序排列混乱。这是正常的,因为他要在填字游戏中隐藏含义,严格按照填字游戏的排序就会使他制作的难度大大增加。可是这一次他做得非常规范,这也意味着如果其中有隐喻,那么做这样一个填字游戏要比上一次难百倍。没经过专业密码训练的人是不可能做得出来的,就算这回他有两个大脑,但这两个大脑可都没经过这种训练啊。”   “难道你说这是巧合吗,笔名恰好重合了?”   何夕摇头: “我只是觉得奇怪,前后两次差异太大了。”   “我打电话问一下编辑。”说着我拿起电话就打晨星报社的总机。   “请转副刊部的编辑董卿。”   “董卿吗?我是那多。”   “啊,你好,有什么事吗?”她有些意外,因为我和她并不熟。   “这一次填字游戏是你发的吗,是读者来稿吗?”   “是啊,你难道不知道吗?我这个版的填宁游戏每回都是用读者的来稿啊,最多有时候我觉得不够好,再稍作修改,或增补些内容。‘’”什么!“我对着话筒大叫一声, ”你是说这次登出来的填字游戏是被你修改过的吗?“怪不得我怎么看都找不出规律呢。   我突然的大叫可能让董卿不太高兴,她停了一会儿才对我说:“当然是要改的,就这次登的,原稿很乱,词条又不够多……”   “原稿还在吗?”我急着问她。   “这我吃不准,要找一下,是前天收到的。”   “你帮个忙,千万帮我把原稿找出来。我这就赶来报社。这对我非常重要,谢谢了,真的非常重要。”我对她强调了几次,放下电话时,何夕已经把外套穿上了。   我们两个是以竞走的速度冲进新闻中心的,这股子势头让所有挡在我们前面的人都纷纷让道,然后对何夕行注目礼。   董卿见我们两个直冲过来,拿出一张纸递过来。   “原稿就是这个,怎么你认识这个万瑞斯骑士吗?他没留真实姓名和地址,正愁没处给他寄稿费呢。”   “他要是留地址就好办了。”我一把接过原稿, “谢谢了,欠你个大人情。”   我坐到自己的位子上,给何夕拉来把椅子,两个人埋头研究起原稿。   依稀感觉到附近部门里几个色男的目光来回交错,不过现在可没空和他们打屁。   士为知己者死,北岛,孙不二,弘一,流川枫这几个词条都是董卿自己加上去的,原版的词条总数只有十五条。   原本的格式和上一次如出一辙。   1.曲《爱我中华》里的一句歌词。 (纵)   2.1967年2月在中国发生的一场政治事件一 (横)   3.正在征集网民电子签名,将于本月公布的中国首个和公民节约相关的公约。 (横)   4.韦庄长诗中的一句,该诗被誉为反映唐代政治现实的最后一首史诗。 (纵)   5.陆游临死前所作诗中的一句。 (横)   6.福建的著名沿海城市,与台湾隔海相望。 (纵)   7.郭富城的一首歌曲名称,也是邮寄信件却被退回的原因之一: (横)   8.猪肉的一种,肥瘦相间。 (纵)   9.源于希腊神话里的战士,在日本被改编成动漫,有黄金、白银和青铜三个等级。 (横)   10.名著《西游记》里的章节名称。 (纵)   11.孙悟空的另一个名字。 (纵)   12.成语,也是一个让自己越来越富裕的方式: (纵)   13.和孙武有关的歇后语,意指能力很强。 (横)   14.成语,形容因为不高兴而离开,载于《三国演义》第六十回。 (横)   15.杜甫的著名诗句,充满对当时社会的批判。 (横)   而把答案照这个顺序重排,则是:1.五十六族兄弟姐妹是一家2.二月逆流3.公民节约行为公约4.一朝五鼓人惊起5.王师北定中原日6.厦门7.查无此人8.五花肉9.圣斗士10.圣僧恨逐关猴王11.孙行者12.开源节流13.孙武用兵以一当十14.拂袖而起15.朱门酒肉臭这次是货真价实的病毒骑士填字游戏,可是我们还是和刚才那次一样,看傻了眼。   “五二公一王厦查五圣圣孙开孙拂朱”,把头一个字连起来这都是些什么呀!   这种感觉就好像看见一条光明大道,正奔向它的时候却一头撞到了墙上。   最后一个字连起来也同样没意义。   这十五句的排列组合总数是个天文数字,到底这次病毒骑士是照着什么排的?   “你看这两句的最后一个字。”何夕指着第十和第十一对我说。   “王,者?亡者?但其他句的最后一个字连起来却读不通啊。”   “我们反过来想,每句里肯定有一个字是有意义的。这十五个字是病毒骑士的宣言,所以里面非常可能含有‘亡者’这两个字的谐音字,这是他对自己的固定称呼。虽然第五句‘王师北定中原日’里也有‘王’,但和第六句‘厦门’的任何一个字连,都不通。但第十和第十一句正好包含‘王’和‘者’,假设这是正确的排列,这种排列顺序又不是死板的每句最后一个字,那么还有另一种算法,第十句‘圣僧恨逐美猴王’里‘王’是第七个字,第十一句里‘者’是第三个字。”   “七三?731部队?”我立刻往第十二句看,第一个字是“开”。   “亡者开……是重复的731排列吗?也不对,那么其他句的规律是什么呢?”   我轻敲桌子,然后看看何夕。   “我想,这三句真的是以731排,那么在‘开’后面可能会接‘始’,你看,后一句正好有个同音字‘十’。”   “嗯,亡者开始……”后两句加起来只有九个字,模拟排列要简单得多,再加上一点联想,我很容易就把“拂‘’和”臭“两个字找了出来。   “亡者开始复仇!对,应该就是这几个字,后三句的排列顺序是八一一五。八一五?"我脑海里立刻蹦出了那个日子: ”一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裕仁天皇正式宣布投降。是的,他以这三个数字来作结束最合适不过,那最先三句的顺序就应该是九一八!‘’当然是九一八,九一八事变是日本侵略中国的开始。   “十二月。”何夕把对应的三个字读了出来。   我心里一紧,看来病毒骑士存这个填字游戏里要宣布的,是他开始袭击的确切时间!   “十二月七日。‘’何夕随即又多读出了两个字。   没错,先是九一八事变,再是七七事变!   可是,天哪,十二月七日!   我和何夕对看了一眼。   那就是今天!   剩下四句没破译,是更确切的时间,还是地点?   现在有了日军侵华开始和结束的时间,当中还夹了病毒骑士深恶痛绝的代号“731",剩下的会是什么?   我们把一个个抗战史上的重要时间填进去核对,试到了第五个,终于对了,一二一三,南京大屠杀!   “十二月七日下午五时亡者开始复仇!‘’我和何夕不约而同地抬腕看表。   三点零五分!   还剩一小时五十五分钟!   “你会选择在哪里开始复仇?‘’何夕问我。   “日本驻上海总领事馆。"我稍一思索,回答道。   “我也是这么想的。‘’何夕点头。   我很快查到了日领馆的地址,万山路八号,在虹桥地区。不堵车的话,四十分钟内肯定能赶到。   出租车在高架上一飞驰,我已经和司机说了三次,让他快点,再快点。   “快给郭栋打电话。‘’何夕突然说。   我一拍脑袋,竟把这给忘了,她也是刚想起来,紧张让我们的大脑都有些呆滞了。   “郭栋,我们破译出来了。‘’”怎么可能,我们这里多少专家都没方向呢。‘’“报上登的经过了编辑的修改,我们看到了原件,你听着,暗语是‘十二月七日下午五时亡者开始复仇’。‘’停了两秒钟,郭栋肯定在看表,然后他大吼: ”操,还剩不到一个半小时!地点呢?地点有没有说?‘’“没有,但我们判断是日本驻上海总领事馆。‘’”什么?日领馆?你怎么判断的?“   “病毒骑士的复仇是针对日本人的,所以我想日领馆是最可能的复仇场所。至于他和日本人的仇恨现在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我已经在路上,很快就可以到达日领馆。我需要你们配合,必须立刻控制住那里。何夕和我在一起,她是最熟悉赵自强的人,看见了就能认出来。”   “见鬼,日领馆,那必须走外交途径。”   “还剩这么点时间,走你个屁外交途径,难道你想让上海所有人都一起去见鬼吗?”我大骂。   “和他们解释,不行就冲进去。你们出面证实可以让他们相信。‘’”好的,我尽量试试,哦,他妈的,我是说我们会尽全力。我这就赶过来,你在那里小心点别轻举……他妈的你看着办吧。“郭栋大爆粗口后挂断了电话。   三点五十二分,我和何夕从才停稳的出租车上蹿出来。我把五十块钱甩在司机身上,不用找了。   叫车花了一点时间,再加上该死的堵了一会儿车,比预计的时间晚了。   日领馆的门口等候签证的人排成长龙。虽然心急火燎的,但我还是生了个心眼,拉着何夕从排在最后的人看起,仔细地看了一遍。   何夕朝我摇了摇头,赵自强不在里面。   持枪的武警在门口站岗,我晕了,怎么忘了领馆是有守卫的,这能冲得进去吗?但眼下没有瞻前顾后的余地, 一咬牙,任旁边排着队男男女女诧异的目光里,抬脚就往门里走。   武警没搞清楚我们的路数,一时之间倒也没有反应,可门口负责放签证人员入馆的一个领馆工作人员伸手拦住了我们。   他开口就是一串日语,何夕飞快地和他对答了几句,他看着我们的眼神变得奇怪起来。   “怎么了,他说什么,让不让我们进去?”我急着问何夕。   何夕摇摇头,继续急促地和这个人交涉着。   这个人不耐烦起来,连连摇头。   我心里一急,绕开他就往里闯。   他一把拉住我: “站住,你干什么!警卫!”他喊道。一口纯正的普通话。   我甩开他,不过武警已经站到我面前,枪口微微前倾。   “站住!”他喝道。   我只能停住,转头对那人说: “这是非常紧急的情况,我必须立刻见到你们的领事。这儿要立刻控制起来。立刻你明不明白,时间不多了!”   “刚才这位小姐和我说了,你们声称这里会被袭击。那么我请问,你们的身份是什么,中国警方吗?请出示证件。”   “我们不是警察,但上海警方已经成立专案组,他们正在赶来的途中,或许他们已经给你们使馆打过电话了,你可询问一下。”   等候签证的人们轻微骚动起来,排在前面的一些人听到了一些我们的对话,正伸长脖子关注着他门眼前的这场冲突。   那人听我这样说,神情严肃了起来: “好,如果警察真的打电话来过的话……我这就去核实,不过在此之前,请你们待在这里。”他向武警示意,然后快步走向门房间。   另一名武警也走了过来,两人犄角状看着我们。   我再·次看表,三点五十九分。   离赵自强宣称的时间还有一小时,他会不会已经到了?那样的话,他注意到我们这场冲突,会怎么做?   扭头就走吗?不,我想这个原先自卑、现在已经变得极其狂妄、公然进行挑衅的人,即便发现了我们等着他,也不会改变时间和地点。而投放病毒,只需要举手之劳。我无从判断他会川什么方式,因为可以用的方式实在太多了。   如果总领事能充分认识到重要性,全面配合的话,应该怎么做?急着赶过来,对这方面其实片没有非常完善的想法。全面疏散人群并不是个好办法,把日领馆隔离也不行,就算赵自强最终无从下手,但上海所面临的危阶并不会减少半分。   看来,必须让人量见过赵自强照片的便农在日领馆内外巡逻,引诱他出现,然后立刻将其制伏才行。可这还来得及布置吗?   此时此境,我和何夕已经成为路人注目的焦点,引诱赵自强又从何谈起呢?   掌心越来越湿,我突然发现,竞没有任何一种方法,能够完美地应对。   能见到总领事又怎样,全领事积极配合又怎样,郭栋及时赶到又能怎样?是期望赵自强出现,还是期望他不要出现?   即使能破解填字游戏站到这里,也对这座城市将要面临的灾难无能为力,我仿佛能够听见病毒骑士疯狂的大笑声。   那个领馆工作人员从门房间走出来,却是一脸的嘲讽冷笑。   “我们根本没接到过警方的电话,不过会不会有警察马上赶过来我倒是能够肯定,110接报后很快就会剑的。捏造恐怖袭击传闻,哼哼,请看好他们。”   “好的。”武警说。   何夕用眼神问我现在该怎么办。   四点零四分。   我伸于去摸手机,此时我只能向郭栋求援。刚才他信誓旦旦说要尽全力,为何居然连电话都没有往日领馆打?   “别动!”离我最近的武警大喝一声,并且专刻把枪口对准了我。我知道这只是威吓性的,却也只好乖乖停手。   “把手慢慢拿出来。”   “我只是想打手机而已。”   “在警察到这里把你们带走之前,不要有任何动作。”他严肃地警告我。   警笛声已经隐约从远处传来,很快就变得震耳欲聋,然后戛然而止。   ‘身警服的郭栋从车上跳下来,人踏步走过半张着嘴的我,向迎上来的那个日领馆人员重重点了点头。   “就是这两个吗?”他问。   “是的,你们来得真快。”   “好,我带走了。”郭栋扔了个眼神过来,尽管我已经急到火烧眉毛,只得强忍着闭嘴,何夕当然更不会多话。   郭栋动作飞快,咔咔两声,冰冷的手铐已经锁在我们两个手腕上。然后推着我们上了警车。   中间是他,何夕和我一左一右挤在警车后座。   “快!”车门一关上他就对前面的驾驶员说。   “没问题,我爱合法飙车。”听声音语调正是达人,马达的轰鸣声骤然响起,我的身体一下子贴到了座椅靠背上,警笛也又拉响了。   “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不往日领馆打电话,我们现在又是要去哪里?”   我问郭栋。   他一边拿出钥匙帮我们解开手铐,一边说: “如果赵自强是要向日本人复仇,那么今天他就不会来日领馆,而且日本总领事现在也不在领事馆。一边赶过来一边要给你打电话,却从内联网听见日领馆报警。”   一辆警车扯着警笛和我们擦车而过。   “那么他会去哪里?”   “日本副外相访华,目的是修复中日关系,今天下午到上海,晚上市府在金茂君悦大宴会厅设宴招待。”   “金茂君悦?在金茂大厦?”我连忙看表,还有五十三分钟。   ‘眨眼的上夫达人就加到了四挡,猛踩着油门。路口转瞬即到,我完全感觉不到他踩了刹车,右转的时候我和郭栋全都向左压去。这条是娄山关路,延安路就在前面。   这里到金茂人厦的路比到晨星报社还要多三五公里,虽然延安高架直通过江隧道,金茂大厦就存浦东隧道出口处,但现在是下班高峰,上海道路最拥堵的时候。   “这……能赶得及吗?”   郭栋没回答我,直接对前面说: “达人?”   “这可是警车,放心吧我的大哥!”达人大声号叫着,不管前面在红灯前等候的车龙,从外侧直超上去,迎面来车忙不迭地闪开。   车到路口还没变绿灯,达人可不管这些,警车奔马一般冲出去,猛烈地拐了个S形,连超几辆车,左转上了延安路。郭栋和何夕一下子把重量压到了我的身上,撞得我睑贴在:车窗玻璃上,差点撞断鼻骨,血涌上头,眼前甚至黑了黑,闷哼了一声。   透过玻璃,我正好看到一辆避让我们急踩刹车的轿车,打横着停在了马路中央,轮胎和地面摩擦出尖厉的声响。后面的小货车反应神速,车头贴着轿车车身停了下来,自己却没逃过被后面大众出租车追尾的噩运。指挥的交警愣愣地看着警笛喇叭震天响的我们绝尘而去,直到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也没做出动作。   “趁这段时间,把你知道的告诉我。”郭栋坐直身体说。   我用最简短的语言,把这两天的经历和我们的分析告诉了他。   郭栋没有提任何问题,抽出配枪,子弹上瞠。   “认出你们就告诉我,第一时间射杀,出了问题我顶。”郭栋把枪插回枪会,斩钉截铁地说。   “你枪法好吗?”我问。这是唯一可能有效的办法。   “还行。”   ……还行?   车已经上了高架,迎面是高架路况信息、的电子显示牌,通往我们目的地的高架干线道路,基本都闪着黄色——这表示全线拥堵。   达人大声咒骂着,车子经常大幅度地左拐右绕,速度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   有的时候,他甚至通过车里的高音话筒,命令停前面的车往两边挪,给他整出一条空路来。   就这样开开停停,过了延安路高架茂名路口不远,离隧道人口还有约两三公里的地方,就算达人有天大的本事,也没了主意。前路被车流完全堵死了,望出去一条车龙,就算让别人的车挪路,这一辆辆挪过去,速度比走路快不了多少。   达人从车窗探出头,招呼前面的车让路,我一看表,已经四点四十一分。   这怎么可能来得及?   “两辆摩托,我需要两辆摩托,我现在往延安高架西向东方向,刚过茂名路上匣道。重复一遍,延安高架西向东,过茂名路上口约一百米处。   从最近的交警那里给我调。三分钟,三分钟之内车必须到!“郭栋对着通话机叫道。   “你们两个谁会开摩托?”郭栋问。   呃,自行车会骑,汽车也会开,摩托车却从没有开过。   “我会。”何夕说。   三分钟,四点四十四分,两辆警用摩托到了。   何夕接过头盔套上,我跨坐在她身后。   “把车开到市局去。”另一辆还是达人开,坐在后面的郭栋对两个开摩托来的警察说。   “抱紧。”何夕回头说了一声,一拧油门,摩托车突入前面两条车龙的夹缝里。   我实在想不到何夕开起摩托车竟然这么玩儿命,丝毫不逊于刚才开警车的达人,可通行的空间极小,并且常常需要蛇行,她却硬是把时速保持在五十码左右。   绝对的心跳加速,这比把轿车在高速公路上开到两百公里要刺激得多,我起初紧抱她纤腰而生出的绮念早就被风刮走了。   进隧道了,两旁车子的前进速度快起来,留给摩托车的空间也比刚才大得多。何夕的身子向前倾,马达嚣叫着,时速表上的指针直线上升,很快过了一百。我的眼睛已经完全眯了起来,风把脸上的皮肤向后推挤,像针一样从衣服的各个角落刺进来,暴露在外面的皮肤已经冻僵,耳朵里听到的只有呼啸声。   一辆按一一辆的小车被我们扔在后面,隧道出口已经在望。   前面是一辆大客车,何夕从内侧超上去。同·时间,一辆宝马车从外侧赶超,大客车往内一让,我看见那高大的车身像一堵墙压了过来。何夕忙把车往里借,旁边就是隧道墙壁,摩托的右反光镜在壁上擦出一溜火星,然后突然折断,向后抛飞出去。下一秒钟,摩托从客车内侧超出去,卡在了宝马的车前。这时,我才感到心脏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然后开始疯狂跳动。   陡然开阔,绵延五里长蛇般的越江隧道已在身后。   车速表上达到了一百四十公里。我勉力转回头一看,达人的那辆紧跟在后。   今天这一前一后两辆在市区里风驰电掣的极速摩托,必将成为许多司机口口相传的经典。   摩托在金茂君悦人大门前熄火的时候,两个门童已经看直了眼。   何夕摘下头盔挂在车上,我慢慢跨下车。   她动作比我利索得多,看看我,问: “不会吐吧?”   我摇了摇头:“不会。”   她一拍我肩膀:“那快进去吧。”   吐不至于,可是我的脚还软着。   分针刚刚指向五十。   还有最后十分钟——如果病毒骑士也这么准时的话。   要是他提早行动,那么我们所有人都得把命搭进去。就算能把他击毙,为了保全整座城市,政府肯定会封锁这里,哪怕整座金茂大厦成为死域。   达人和郭栋也到了。   “在儿楼?”何夕问。   “二楼。放松点,别跑,不能引起赵自强的注意。”郭栋快速活动着手指和手腕,他也被冻得够呛,不活动开连枪柄都握不紧。   我做了两个深呼吸,抬脚就要进去,看见郭甄二人的警服,忙指指他们身上。   两个人会意,把警服脱了下来,往摩托车上一扔,只穿里面的毛衣。   腰上的枪套解下,把枪拿出来,塞进裤袋里。郭栋的裤袋偏小枪塞不进,我立刻把外衣脱下让他穿上。   “帮我们看着车。”经过门童的时候,郭栋拍拍他的肩膀。   我们划意放慢了脚步,分成两队, 一前一后进入了金茂君悦大酒店。   达人还点了一支烟叼存嘴里,以示他的悠闲。   一个着西装的年轻人站在两楼的楼梯口,看见郭栋时点头说: “郭处长,你来啦,我们刚接到市局的紧急通知……”   郭栋对这名市府人员一摆手: “时间非常紧急,没时间耽搁,我们先存外面转一圈,然后可能要进去,你关照一下。”   ‘’好,不过现在外宾都已经就座,几位领导也立刻就到了,最好不要惊动他们。“他说着走到大宴会厅门口,和那里的一位工作人员小声说了几句,并指了指我们,应该是说如果我们要进去不用阻拦之类的。   从进门到上楼,我们的眼睛就没停下来过, 一直在观察酒店里来来去去的每一个人。何夕不用说,郭栋和甄达人肯定也看过赵自强的照片,干他们这行的眼力更是好,不过到目前为止都没有任何发现。   “那多,我和你往这边。达人,你和何小姐那边,记住,发现目标之后立刻射杀。”郭栋压低声音说。   达人重重地点了点头。   郭栋右手斜插进外衣里,和我一起把宴会厅正门左外侧兜了一。遍,再回到正门时,达人与何夕也同时返回,彼此对视一眼,都微微摇头。   “进去吧。”郭栋说。   门口的工作人员见我们走过来,往旁边一让。   郭栋却没急着往里走,问道: “先前进去的都是些什么人?‘’”都是市府的人和外宾。“   “不相关的人没有进去过吗?”   “没有。”他很肯定地说。   “那么除了这个门,还有哪里能进宴会厅?”   “今天为了控制进门的人,几个边门都封了。”那人想了想,又说,“但后面有一个专供上菜服务员出入的门。”   “什么,请你立刻带我去。”   “这……好的,稍等。”他招呼了另一个人来暂时接替他的工作,然后领我们往后门走去。   从一扇小门进去,在走廊里拐过几个弯,我们转到了宴会厅的后面。   厨房就在不远处,许多服务员端着冷某或酒水在我们面前穿梭。   看样子是一顿中国式的晚餐。   前面大厅里,吊顶大灯的辉煌光焰任玻璃流苏的折射下一片灿烂,下面十几个圆桌错落摆开。所有人都着深色系西装,大多数已经坐下,还有些则三三两两站在一起聊天。满耳听到的,都是日语。   对面本来半关着的宴会厅正门忽然全都打开了,两个人进来看了看,然后又走了出去。我知道,市府主要领导人的车队已经到达,即刻就要正式进场了。   离五点还差三分钟。   “我们进去转一圈,没发现就退回这里。”郭栋正在进行布置的时候,何夕却用手肘撞了我一下。   郭栋眼角余光瞄到,立刻收声。我们一起向她看去。   而何夕却在朝前看。她的目光死死盯着左前方一个服务员的背影。   这个男人长得并不瘦弱,走路的样子也不算佝偻,但当人把注意力集中到他身上的时候,却总觉得有股缩头缩脑的小家子气。这个男人仿似天生就具备着猥琐的气质,打从骨髓里冒出来,再如何昂首挺胸也遮盖不了。   他的手里托着个盘子,头微低着。盘里是一瓶五粮液,看样子正要给某一桌上酒。   “赵自强!”何夕人声喊。   那人头一偏,看见何夕,微微一愣。   “赵自强!”何夕狠狠盯着他。原先略有喧闹的大厅也安静了下来。   “你是准?”旁边一个领班模样的人这才发现他并不认识这个叫赵自强的服务员。   赵自强手里的托盘已经落下,但五粮液的瓶颈却被他牢牢握在手里。   他转回头,前方是一桌日宾。   曲臂,玻璃酒瓶划过一小道弧线。   砰!郭栋的枪口冒起青烟。   砰!再一声。   赵自强向前斜斜扑倒,后脑和后背都冒出血花。惊叫声此时才在大厅里炸开。   他的侧脸犹带着丝诡异的微笑,那瓶酒已经向前脱手扔出。   “警察!都后退!不能让这瓶酒溅到!”郭栋声嘶力竭地大喊,声线已经因紧张而变形。   赵自强在完全发力之前就被击毙,他的手腕没使上劲,酒瓶在空中飞了一小段,就失速摔向地面。   郭栋的叫喊已经满是绝望。   达人的嘴张开,只剩一小截的烟屁股从口中慢慢滑落。   我一把从他嘴边接住烟,用尽全身气力,往那瓶洒的落点扔去。   刹那间,我的脑中闪过天上地下所能想起的万千神佛。我向他们祈祷。   千万……   酒瓶撞在地上,碎开。   几乎同时,未灭的烟头射进了溅开的酒液里。   六十八度的白酒轰的一声,熊熊燃烧起来。   仿如能焚尽世间一切罪恶的业火红莲。   没有任何已知的生命能在超过一百二十摄氏度的环境里生存,病毒也不能。   反应最快的人这时才站起身来,向后踉跄退去。   有的人腿上用力,却没能站起来,座椅向后翻倒。   电光火石间, 一切已然结束。   郭栋走到赵自强的尸体前,把他翻过来,他的小腹有一个不正常的凸起。   拉开他的衣服, 一个奶黄色,表面沟壑纵横的丑恶东西像个肉瘤一样,长在他的肚子上。   我闭上眼睛,长长地出了口气,全身放松下来,汗这才从所有的毛孔里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十二月十一日晚八点,香港阳和医院。   清晨我和何夕才解除了隔离,恢复自由身。所有被隔离的人都没有产生亢奋症状,病毒检测也都呈阴性。   那把火创造了奇迹,那瓶五粮液的残破瓶身被烧得乌黑开裂,只有在金属瓶盖的背面,才采集到一点点病毒,那儿没有直接燃烧。很微量,但依然是极其凶猛的病毒。   另一件幸运的事情,是事发当时市腑主要领导人尚未进入大宴会厅。   不然市府主要领导人也要隔离三天,也会造成相当严重的后果。   本想解除隔离后立刻督促何夕去医院开刀,谁知海勒国际却通过正在调查他们的国际刑警组织,向中国的专案组转达了一个信息。因为何夕没有直接的联系方式,他们只有通过这种方法,把消息最快速地传到她的耳中。   范哲病危。   在经过海勒国际多次尝试性治疗失败,最后用专机转到海勒国际在香港阳和医院设立的危重病人生命延续研究&护理实验室的范哲,终于走到了尽头。他那本来颤抖微弱的生命之火,现在已经只余一缕青烟,很快将重归冷寂。   虽然范哲这些年所进行的计划还有着太多的谜团,但最后一面,何夕是无论如何要赶到香港去见的。   伦勃朗和赵自强已死,范海勒失踪,关于太岁他们究竟知道多少,这些谜团不知何时才会揭晓。   我上一次去香港办旅游签证的时候,申请了两次赴港旅游的机会,现在还余一次,这使我能和何夕一起飞到香港。   共同在范哲的病床前守候,对何夕,对我,这都是非常重要的时刻。   护理实验室并不和一般的特护病房混杂在一起,眼前的楼道两旁,白色的门后面,大多是各个医学实验室。   何夕在前,我在后,脚步声在安静的楼道内此起彼伏。   何夕在一扇门前停住了。   我默默地站在她身边。   她的于摸上门把,转动。   竟然是锁着的!   怎么会,何夕来之前已经和实验室的工作人员联系过,他们知道何夕今晚到的。   何夕又用力转,门把纹丝不动。   “何夕,是你吗?”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里面问。   何夕整个人震动了一下。   “父亲……是你吗,父亲?”   门打开了。   被国际刑警组织寻找多日不获的范海勒站在门后,苍老的气息从他的身上弥散开去。上次他离开上海时,我隐隐感觉到的憔悴与悲伤,现在已经浓郁得让每个见到他的人都无法闪躲。   原本应该在实验室里的研究员此时一个不见,只有范海勒一个人,真不知道他是如何避开警方的耳目来到香港的。   “你来晚了二十分钟。”范海勒对何夕说。   何夕手中的提包滑落到地上。她从范海勒的身边冲过,跪倒在实验室唯一的病床前。   范海勒长长叹了口气。   我有无数个问题要问他,但此刻我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走到那张病床旁。   曾经插在范哲身上维持生命的各种管子已经拔去,虽然我看过他的照片,但那上面微笑着的俊朗青年,和眼前苍白略有浮肿的死者判若两人。   只有脸颊的轮廓还依稀相似,那和我几乎完全一样的颧骨和下巴。   何夕的指尖拂过他深陷下去的眼窝,那再也无法张开的双眼,有她曾经的梦想和太多的怀念。   都已飘散再不归来。   止不住的泪水在地上溅开。   轻轻地,我弯下腰,从后面抱着她。她的身体在颤抖。   她再也忍不住悲痛,转身把头埋在我胸间,放声大哭起来。   我抚着她的头发,目光却落在范哲的睑上。   你最珍爱的,从现在开始,就交给我来守护吧。   不是作为你范哲的替代品,而是我,那多。   何夕哭了很久,声音早已经嘶哑,终于慢慢小了下去。   范海勒拿来一张白布,把他的养子盖起。   何夕抬起头的时候,我胸前的衣服已经一片狼藉。   “去洗洗吧,我有话要对你说。”范海勒说。   何夕望了自布一眼,撑着我的肩膀站起来,走到水池边把脸洗净,回来的时候抽了几张面巾纸,看着我胸口的衣服,有些迟疑。   我握住她的手。   “我自己来吧。”我接过面巾纸,把胸口简单擦了擦。   “现在,在警察的眼里,我已经变成了一个罪犯了吧。”范海勒苦笑了一下,但睑上却没有分毫罪恶感。   “这么说,你果然才是一切的起点。”   范海勒向我点了点头: “你是个很有想象力的年轻人,不过,你也绝对无法想象,这个耗用了我大半生光阴的计划,是如何的壮丽与伟大。”   他竟然用了这两个非同寻常的形容词,我心里一动,说: “永生,是永生吧。”   范海勒原本还算从容的神情立刻变得极其惊讶。   “你怎么会知道?”   “我还知道,你的计划和太岁有关。”   “哦天哪!”范海勒更加愕然, “你竟然还知道太岁!你不可能猜到这些,可是伦勃朗也不可能告诉你,难道是……难道是赵自强?”   “可是范先生你有没有想过,即便太岁是永生的,即便太岁可以继承人的一部分思想,但那毕竟和人是不同的。以这种方式获得永生,并且想让全世界的人都这样。 一个爬满了太岁的地球,就是你想象中的未来吗?   这就是你毕生所追求的理想吗?“考虑到他和何夕的关系,我的语气并不激烈,但仍免不了有些咄咄逼人的味道。毕竟,上海刚刚从一场灾难中逃脱。   “等等,那多,等等。”范海勒做了个让我暂停说话的手势。   “太岁继承人的思想,并且获得永生?这真是太荒谬了。”他说。   这下轮到我愕然了。   “难道……难道不是这样?”   “当然不是。你知道了永生,知道了太岁,却得出了完全错误的结论。   看起来你们似乎碰到了一些我完全不知道的事情。“他看了看何夕,又看了看我。   “是和赵自强有关吗?能不能先告诉我呢?”   “好吧。”我点头。   “还是我来说吧。”一直没有说话的何夕开口了。   她从范哲出事后发现有针孔的医用手套说起,把在上海和哈尔滨这一路极为曲折的经历,清清楚楚地说了出来。   说到医用手套的时候,范海勒表现出来的是震惊;说到腹中的太岁时,范海勒则陷入了沉思;而说到病毒骑士和赵自强的所作所为,范海勒竟是几乎难以克制的愤怒。   “怪不得你会这样猜测,真是没想到,赵自强居然被太岁附体,背着我们千出这种事情!他提出进行大范围的病毒传染实验的时候我就不该同意,研究了几十年,真的看到希望的时候,还是太急功近利了啊。”范海勒痛心疾首地说。   “那么现在,您能把一切的真相告诉我们吗?究竟是为了什么,您牺牲了自己的两个儿子。”何夕看着她的养父问道。   “太岁从何而来,我很久之前就知道了。可是,太岁自然产生的几率,实在太过微小,我尝试用各种方法加大这个几率,直到我在实验室里发现了范氏病毒。说是发现,其实所用的方式,和73l部队差不多,只是制造一个利于病毒和细菌快速进化变异的环境罢了。一开始的时候,我需要在实验室外,进行多生物的病毒实验,这不可避免的要引起动物学家的注意,所以,我宣布发现了一种新的,正在快速变异的病毒。”   “我在实验室里进化病毒的目的,就是让感染这种病毒的生物的内脏,能更容易地变成太岁。这种基因层面的控制,对现今的生物科技来说,还太精微。我们只能不断地试,不断地错,一点点靠近。当我们取得一些进展后,不可避免地,我们需要在人类身上实验,在这个阶段我们采用的方式,你们已经知道了。我们每一次在人身上实验的病毒,都是不同的变种,我们希望看到的结果,并不仅仅是感染病毒的人死亡后产生太岁,而是感染病毒的人最终没有死亡。”   “什么,你是希望感染者活下来?”我惊讶地问。   范海勒点点头: “我的最终目的是永生,是生不是死。今年八月,第一次,有一个病毒感染者成功地生存了下来,这个人就是程根。虽然范哲赶到的时候程根已经被他儿子杀死,但他冒险盗回的内脏,却使我们的研究有了新的方向。”说到这里,他看了眼盖着白布的儿子。   他亲手盖上的白布,他亲手葬送的儿子,一切为了他的理想。   ‘’在那之后的三个月,我们的研究突飞猛进,特别是在十月份,赵自强连续提出好几个建议。非常有创意,也非常有效的建议。我原本就很欣赏他的才华,并没有对他产生任何的怀疑,直到现在,我才知道他的那些建议是从哪里来的。巨大的进展,使我们急需人体实验,而且是大量的人体实验,只要根据实验的数据进行再一次修改,就可以获得最后的病毒样本。就是让人体的内脏缓慢变成太岁,而人又不会快速死亡的病毒。不,不应该叫病毒,对我们的研究项目来说,这是一种生物催化剂。“   “到哪里去寻找这么多的人进行实验?当我们发愁的时候,赵自强却提出了一项大胆的计划,他说出来的时候,我和伦勃朗全都被吓住了。”   “就是培养出能在人之间传染的变种,在莘景苑投放,然后再以援助为名,实际采集数据,进行最后的研究?”我问。   “是的,不过莘景苑是后来才确定的。选择中国,是因为中国刚刚经厉了SARS,已经形成了对传染病的应对机制,可以在发现传染的第一时间控制起危险地域。而西方国家是做不到这点的,这就会引起我们不愿看见的更严重的后果。整个项目的核心人员,就只有我、范哲、伦勃朗和赵自强。赵自强提出这个计划的时候,最可能强烈反对的范哲已经成了植物人,伦勃朗和我都很犹豫,可赵自强却极力主张。后来,他说的一句话说服了我们。”   “什么?”   “他说,我们的最终目的,是让全人类受益,这个计划如果成功,疾病和死亡都会离我们远去。在这样巨大的成就面前,任何牺牲都是微不足道的,而且我们之前已经通过匕首组织间接害死了很多人,既然走了五十步,又何必顾忌那剩下的五十步呢。   “所以,赵自强的计划最后得以通过,他先赴上海选择合适的地区投放病毒,伦勃朗作为援助专家顺理成章地取得数据和产生的太岁,想办法传递给赵自强,赵自强再转给我立刻进行研究。同时我如果有新的要求,立刻通过赵自强告诉伦勃朗,包括投放新的病毒变种。可是赵自强并没有把数据传给我,而是失踪了。为此我特意赶到上海,没想到我到上海之后,发现形势迅速恶化,最后伦勃朗也不得不为了保全整个计划而牺牲自己。可如今……”范海勒摇了摇头,叹息着。   “您说到现在,还是没有明白地说出来,到底您的最终目的是什么,您和范哲、伦勃朗一起追求的永生是指什么?”我忍不住问道。   “我想让太岁在人体内产生。”   太岁在人体内产生?我皱起眉毛,这和我先前的理解有什么区别?   “你是说……太岁在人体内产生,却并不会让人爆体而亡?人不会死?”何夕先我一步想到了。   范海勒点头。   “可是,这……这有什么好呢?一个太岁在身体里有什么用,再说如果是心脏这样的器官成为太岁,人怎么可能不死?”我问。   “变成太岁并不意味着器官失去功能,你所说的,附在赵自强身上的太岁就是极端的例子,大脑变成太岁之后,依然具有原先的能力。我把器官的这种异变称为太岁化,一个器官要太岁化,需要大量的能量,而在成功太岁化之后,则会基本停止能量摄入,就算完全断了营养,也能生存极长时间。不仅如此,它反而自身会源源不断地产生能量,比之前所吸取的更多得多的能量!”   说到这里,范海勒微微一笑,却忽而转到另一个初听无关的话题。   “从年轻的时候,我就翻看了大量的古籍。中医之道,和许多方面有关,并不只是现在国内中医学院教的那些,这其中就包括道家。道家有些记载,是真实的,或者说是由真实原型的,我从炼金术和炼丹术中,得到了好些切切实实的启发,并且成功运用到治疗中。”   我听他说到这里,就想到了甄达人告诉过我的,对范海勒当年在中国时的调查。那时他进行的五花八门、在正统医学界看来匪夷所思、荒诞不经的实验,看来真的收获了成果。   “你知不知道道家练气,有金丹之说?”范海勒突然问我。   “知道,金丹大道嘛,传说炼出了金丹,就可以……”我猛地停住,难以置信地看着范海勒。   “你想到了?是的,我有九成的把握,道家所说的金丹,就是在人体内形成类似太岁的东西,然后以特殊的方式,把太岁的能量提取出来运用,达到延年益寿,甚而有更特异的能力出现。所谓永生只是一个称呼,修成金丹人可以活多久,三百年、五百年或是八百年,我不知道。并没什么东西可以真的永生,但是把太岁在人体内激活,再成功把这个新的生命体纳入到人体的大生物系统里,将是一次伟大的进化。前一次两种生物的结合——线粒体进入细胞使这个世界出现了高级生命,而内脏太岁化的奇迹,绝不会比前者逊色。”   “道家在千百年间摸索出的功法,是晦涩而艰难的,一个人要达到练成金丹的程度,需要满足许多的条件,并且要数十年的时间,更极易出错,一旦出错就是致命的后果,所以修成金丹的人为数极少。炼金术最初的源起,就是希望用药石来刺激内脏,加速金丹的形成,今天我所做的,只是以西方医学为手段,其实本质还是炼金。和道家一贯做法的区别,是道家以功法从无到有,炼出金丹;而我求先炼出金丹,再以成熟的道家功法配以药物导引金丹,最终和自身化为一体。”   这真是太离奇了,任我见识再多,想象力再丰富,一时之间也感到难以消化。道家金丹术确有其事我能相信,事实上也有所耳闻,可道家金丹竟然就是太岁……   仔细想来,的确两者有相通之处,太岁强大的生物能,就像是生物永动机,以此为核心,许多传说中的能力真的有实现的可能。   然而范海勒用病毒来修改基因,让人体内自动产生“金丹”,这样离谱的想法……难道说天才和疯子只有一线之隔,异想天开的程度,连我也自认拍马莫及。竟然成功了,哦不,他只离成功一线,因为最后的数据掌握在赵自强的手里,已经随着那两枪烟消云散。   “可是为什么你们从不告诉我这些,连哥哥都不告诉我?”   “我们有着光明的目的,却采用着卑劣的手段。无论我们会取得多么伟大的成果,中间的龌龊都是永远抹不去的。特别是范哲,他坚持要瞒住你。他说,如果取得了荣耀,就和你共享,黑暗中的东西,要由男人来背负。我想他说得对。”   “哥哥……”何夕眼眶一红,差点又落下泪来。   “这么说,何夕体内的是金丹?”我想起何夕的问题,心悬起来,问范海勒。   范海勒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询问起何夕具体的检查结果。在仔细听何夕说了CT照出来的形状、验血各项指数以及何夕这些天来自己的身体感觉后,范海勒慢慢摇了摇头。   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不是你说得金丹吗?那难道不是太岁?”   范海勒露出了复杂的神色,说:“太岁一般都是由内脏转化而成,或者有的是一块肌肉,也有原本的良性肿瘤。可是何夕的情况,就像你们推测的,极可能是由卵子变化而成的,现在就如十月怀胎,这个太岁正在一天天成长,不仅仅是体积的成长,最后长成后所具有的能力活力,要远远超过一般的太岁。这种比普通金丹更有生命力、更有灵性的东西,在道家有另一种说法,那是即便已经修成了金丹的人,也梦寐以求的境界。”   “你不会说是……元婴?”我瞪大了眼珠子问。   “我不能确定,我只是这样猜想。”   我望向何夕,天哪,这是一个身具元婴的女人吗?   范海勒从怀里摸出一个小木盒递给何夕。   “这是我现在唯一能留给你的东西。”他说。   何夕接过木盒,打开。   里面是一张折起的纸。   何夕把纸拿起,在下面有一把银白色的钥匙。看光泽,应该是铂金打造的。   何夕展开纸,上面只有简简单单两行。   两行都是数字。   “这是我在瑞士银行保险箱的编号和密码,下面那把是开启保险箱的钥匙。这场风波过后,我不知道海勒国际还能剩下什么,这是个足以击垮任何企业的大丑闻,好在我的那些不动产总该能保住给你。而这个保险箱里,是我一生研究的成果,包括对太岁的研究和一些修炼金丹的道家功法。”   “那父亲你?”何夕听出了范海勒话中的不祥之意。   “但是作为你的父亲,我还是希望你动手术,把那个还未成形的太岁拿掉。我的研究还没有进展到元婴这一步,所收集的功法到底能否有效,也没有经过实验。毕竟这是一项前无古人的研究,途中危机重重,你就这么去修炼,实在是太危险了。”   “父亲,你告诉我,你准备要干什么,你可别干傻事啊。”何夕上前一步,抱住范海勒,眼泪又一次流落下来。   “傻孩子,”范海勒淡定地笑着,“不是有人替我照顾你了吗?”   香港国际机场。   飞往日内瓦的航班还有四十分钟就要起飞。   “不再考虑一下吗?”   何夕看着我,摇头。   “这是我父亲一生追求的东西,我父亲、哥哥还有伦勃朗,他们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有希望能实现他们梦想的我,又怎么能因为爱惜生命而不去尝试。”她笑了笑,说,“或许,我能获得永生。”   我轻吻她光洁的额头、鼻尖和柔软的嘴唇。   “我等你回来。”   范海勒死了,在我们见到他之前,他就给自己注射了病毒,和让范哲致死的元凶一模一样的病毒。两个儿子接连死去,研究也无法再进行下去,他早已萌生死意。在与铁窗中度过余生相比,他选择了比较体面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让他在死时稍感欣慰的是,他的女儿将继承他的梦想,哪怕是以生命为代价。   回到上海,下了飞机刚打开手机没多久,我就接到了郭栋的电话。   “那多,有个糟糕的消息。”   “怎么?难道还是有人被感染了?”   “不是,是关于病毒骑士。”   “赵自强不是被你打死了吗?”   “我们的法医负责对他的尸体进行解剖。今天早上,那位法医失踪了。”   “法医失踪?这个病毒骑士有什么关系?”   “一起失踪的,还有原本附在赵自强身上的太岁!”   “什么?!”   “‘等待亡者归来’。这是他在解剖室里留下的话,用刀刻在赵自强的胸膛上。”   等待?那会是多久?   我等待何夕归来,又需要多久? ——全文完—— 返祖 作者:那多   第一部分   一、从双圣庙开始传奇   福建发现孙悟空墓 “齐天大圣”与兄弟合葬   本报讯 福建省顺昌县考古工作者日前在位于顺昌县城西北部的宝山主峰上发现了一处始建于元末明初时期的孙悟空兄弟合葬神墓。   据顺昌县博物馆馆长介绍,孙悟空兄弟合葬神墓位于海拔1305米的宝山主峰南天门后的双圣庙内,左碑上方横刻“宝峰”两个楷书小字,中间竖刻“齐天大圣”4个楷书大字,大字下端横刻“神位”两个小字;右碑竖刻“通天大圣”4个楷书大字,大字下端横刻“神位”两个小字。“齐天大圣”孙悟空是海内外华人熟悉的神话人物,而“通天大圣”却没有在明代小说家吴承恩的《西游记》里出现过,几乎无人知晓。   《生活报》2005年01月12日10:30   英国学者远赴敦煌 欲解“三兔图”之谜   联合早报引述法新社报道说,英国的研究员准备前往中国偏远的西部,希望能解开考古学上的一大谜团,即为何世界各地多个古文明考古地点都会找到同样的一个宗教标志。   英国《每日电讯报》报道说,三只耳朵相连的兔子图出现在英国中世纪的教堂内、蒙古的金属器皿上、也出现在建于公元六世纪到七世纪的中国隋朝庙宇中。   报道说,令学术界人士一直感到疑惑的是,为何时间和空间相距这么遥远的佛教、基督教和穆斯林都会显著地采用这个标志。   在这一画面中,三只沿着圈子追逐,耳朵相互交叠的兔子看起来几乎是一样的。   报道说,以考古学家为首的四人英国研究组,下个月将会到中国甘肃省的敦煌,研究那里的壁画,希望能为解开谜团找到一线曙光。   一千多年前,敦煌是丝绸之路的重要起点,这条著名的通商要道把中国同中亚和伊朗联系起来,要道的分支伸延到西藏和南亚。   除了商品之外,宗教和思想也通过这条要道传播到远方。研究员们认为,这正是“三兔图”谜团的起源。   据悉,“三兔”标志最早出现于敦煌壁画顶蓬的布制华盖上。英国的研究员到达后那里后将仔细进行研究。   率领研究组的考古学家格里夫斯说:“要是我们能搞清楚为何同一样东西对古代相距数千里,相隔几百年的人们都同样具有意义的话,那我们就能够帮助现代人理解不同文化和宗教中共同的事物。”   《千龙新闻网》2004-08-24 13:55   我每天都要看上百条的新闻,有些和我有关,大多数则和我无关。这两则新闻原本和我一点关系没有,如今却有了关联。新闻可以先列出来给大家看,牵扯出的故事却要一点点说。   看过我之前几篇手记的朋友一定开始揣测将发生什么,可我保管你们猜不出。   2005年5月底,我趁周末去了次北京的天坛,一无所获而归后,心情相当沮丧。那时我正遭遇一宗耗尽心力也难以索解的大秘密,甚至代表着人类暗世界的精英们也和我同样一筹莫展,只能坐等遥远天际传来最后的消息。看过手记《神的密码》的朋友当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这样的坏心情多多少少对我的工作状态有点影响,那天中午闷头在桌上吃盒饭的时候,电脑显示器上放着的活动木人被一只手拿起来,拗成莫明奇妙的样子重新放回去,于是重心不稳地倒栽葱下来,好险被我左手一把抓住,没有掉进塑料饭盒里。   “你在玩满清十大酷刑吗?”我把木人的胳膊腿捋顺放回去,抬头对明明没留八字胡却总喜欢摸上嘴唇的宗而说。他是我的部主任。   “你这几天无精打采的,刚才反应到还挺快啊。”宗而手上出现一支刚洗干净的钢勺,铛铛地敲着木人的脑袋。这个结了婚男人的生活状态和我们有着巨大的不同,起码每天的午饭都有老婆在家里烧好带来,每个月省下一两百块的饭钱,多洗二三十次碗勺。   “你和我的木人总是有仇的吗?”   “果然,说话也是有气无力的。”宗而兴致勃勃前后左右给了木人四个脑瓢,小家伙摇摇欲坠,我一把扶住。   “放假放假,你疗情伤去吧。”宗而终于收起作恶的钢勺走开了。   “咦,你有那么好?”我不管他的用词不当,瞪起眼睛问。   “你五一值了六天班,放你四天,最近报导工作时间紧任务重,还有两天就不要计较了吧。”宗而挥舞着钢勺向他那靠窗好景观的宝座走去,哀嚎声传来,沿路又击中了两人的脑壳。   “这样啊……”我摸摸自己的额头庆幸。什么时候宗而的钢勺开始和所有人的脑门作对了?   我在青旅选了个五天四夜的福建游线路,打算去深山老林放松。这条是新线,主要游览在宜洋鸳鸯溪自然保护区,一般去福建都会往武夷山跑,这条线路人少,清静。第一夜顺昌,第二和第三夜在保护区,第四夜福州,然后回上海。   请的是十三日至十六日四天假,我却十一日周六就出发了。记者无周末,不上班也要待命,所以照理周末离开上海是要告假的,但宗而本来就差我两天假,我拿双休充数他也只能准了。   新线路团也小,就十二个人,旅行社也赚不了多少,现在正处于培养市场期。飞到福州还没到中午,那里的导游接到团,一众人涌上辆外新内旧的中巴。我调整着冷气喷口就开始郁闷了,这车明显空调不足。   导游是个站着不动也让人觉得在蹦蹦跳跳的小妹妹,上车就来了个轻度荤段子,然后带我们拜过了司机阿牛师傅。这是惯例,大家一同把掌声献给这个在接下来几天保证我们性命的黑瘦小子。   牛师傅像所有的旅行团司机一样酷酷不说话,开出市区的时候已经超了一百多辆车。马力和空调成为反比,大家都开始擦汗了。   导游小妹妹看见大家的脸色都不太对,赶快开解我们:“别看牛师傅车开得快,车技是一流的,从来没出过事。大家当免费玩云霄飞车啦。”说完自己拍起手来。   一车人黑脸看着这个丫头,稀稀落落跟着拍巴掌。   “咻!”中巴从两辆卡车间的空隙穿过去。牛师傅对我们的鼓励作出回应。很合他风格。   到顺昌要两百多公里,这样下去不会两小时就到了吧。   接下来的事情让我怀疑这个扎短辫的女孩心智根本没成熟,或者她和牛师傅就是导游界绝配的恶搞二人组。她自作主张地为我们十二个团员取了朗朗上口的外号。   真的很上口。   比如悟空——这是我。   她自己叫唐僧,所以除了悟空以外,还有八戒和沙僧。剩下的人就没这么好运,一个我认为是来远足减肥的胖妇叫白骨精,更让我看清了唐僧的恶搞本性。   白骨精恨恨地看了两眼冒光陶醉在起外号快感中的唐僧一眼,然后居然向我也翻了翻眼睛。关我什么事?虽然我是悟空。   “出来玩就要放得开。”导游大大咧咧地说,她命令我们就此叫她唐僧或师傅:“我们第一站游览齐天大圣孙悟空的故乡,所以起这样的名字再合适不过了。”   她顺便还把房间给分好了,除了原本就是两人出游外,其它人的分配相当有规律。   和我同住一间房的家伙高高瘦瘦,大概有188的样子,名唤六耳。他的全称叫六耳猕猴王,师傅说我们住在一起很配。   六耳是个超级自来熟,他从后座伸手过来,在我肩上重重一拍:“你晚上不打呼吧。”   我活动了下肩膀,有必要用这么大的手劲吗?   “不打呼,怎么称呼?”   “六耳。”   我回过头,见他笑嘻嘻的一张脸,不由苦笑:“你还真是配合。我叫那多。”   “那?真是少见的姓。我叫游宏,游泳的游,宏观的宏。”游宏撤回前倾的身子,回靠到椅背上:“不过我觉得六耳这个名字还是挺拽的,只要不把后面三个字带出来。”   “哦……”我拖长了音:“那就叫你六耳好了。”   这个时候唐僧开始招呼我们玩屁股游戏。这是个旅游界老掉牙的游戏,一点新意也没有,让每个团员自己说个形容词,一遍说完之后,导游就会说,按照这个格式把形容词加进去,比如先前说的形容词是“红通通”,代入格式后就变成“我的屁股红通通”。   知道唐僧要玩什么花样的人一定不只我一个,只是大家都想把注意力从牛师傅惊人的驾驶技术中转移出去,所以对她相当配合。   轮到我的时候,当然不能说“红通通”,因为我是悟空。   所以我想了想,决定说“八面威风”。   孙悟空的屁股八面威风!   几个游戏和一串荤笑话结束的时候,居然就到了顺昌。我看了看表,两小时多一点。唐僧的努力表演和“咻咻咻”左突右窜的中巴车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大家的情绪都有点HIGH。   吃完饭已经下午两点多,看这个时间就知道大家都吃得很香。牛师傅重新出发前去高老庄和弼马温马场,唐师傅则开始大吹顺昌和孙大圣的渊源。我听着,肚子里和记得的新闻一对照,发现这唐师傅的艺术加工能力还真不赖。   “靠,这也太玄了吧。”六耳吃完饭上车就一屁股坐到我身边,这时翘着二郎腿。可是中巴的位子空间小,这二郎腿翘得我在一边看都觉着挤得难受。   “也不完全是瞎吹,是有这个新闻,年初新华社报的,后来各地报纸都有报道。”   “是嘛,我怎么没看见。”   “干这行,乱七八糟的新闻看得多。”我笑笑。   “哟哟哟。”六耳叫起来。坐在他前面的脾酒肚摁下调整座位的塑料杆子,用了几次力,正在奇怪怎么靠背只往后挪了半寸。而六耳叠在上面的右膝盖已经被前面的椅背压到不行了。   六耳忙把腿放下来:“悠着点儿八戒。”   脾酒肚被这样明目张胆地把绰号叫出来,只好嘿嘿一笑。   “你是记者?什么报啊。”   我从包里摸了张名片给他。   六耳接了名片,却摸出本通讯本:“帮我把电话地址留这上面吧,名片容易掉。”   互留了电话地址,六耳重新打量起我的名片:“晨星报?我常看啊,不好意思我无业游民一个,没有名片。你说真有这新闻?还真有悟空?”他眯起眼睛往我身上溜了一圈:“悟空就生在顺昌哈。”   “小心眯成偷针眼。”我被六眼看得不爽,转开话题:“报上的新闻不能尽信,我觉得这是炒作,这样一炒,顺昌的旅游产业不就起来了吗。”   六眼竖起左手食指来回地摇:“做记者的怎么能说新闻不可信,你这是砸自己招牌哦。”   高老庄和弼马温马场离得不远,从一条山道开上去,其实是两个村子。先到的是马料坑,村名叫作“仙场”,传说乃孙大圣当弼马温时集贮马料放牧仙马的地方,搞了几匹批红载绿的“仙马”,也没有宽阔的场地供驰骋,只能做上去收十块钱照相。   高老庄自然也不是本名,叫土垄村,至今仍有八成的住户姓高,原本还有高家祠堂,文革时被毁,现在只留下基址。两个村子都有两百年以上的历史了。   参观高老庄的时候,大家一口一个“八戒”,搞得脾酒肚有点狼狈。他的肚子一度小了两圈,我认为是他努力吸气缩腹的结果,后来被叫得自暴自弃,又恢复原状。这些绰号固然让当事人们极度郁闷,却让我们这些宿不相识的游客迅速熟络起来。   六耳先前在车上虽然装模作样教训我,其实对新闻背后的花样感兴趣地很,这时涎着脸说尽好话,让我透些内幕消息给他听听。市委宣传部的禁令指示几乎天天传达,我随意挑了几个无甚风险的和他说了,这小子大呼小叫,把我越缠越紧。   一来二去,六耳也把自己的情况和我大致说了,他专业读的是地质,毕业后混了一年不愿意去矿井干,准备去美国继续混。这段时间游山玩水,签证顺利过几个月就要走了。   晚饭的时候六耳硬逼我喝了三四杯啤酒。我本来几乎不碰酒的,酒力差到不行,六耳出尽法宝,晓我以理动我以情,真要不认识的说不喝就不喝,很熟的也能拉下脸来拒绝,怕就是这种半熟不熟,一副把我当大哥的样子。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六耳正盯着一张纸,我凑过去一看那上面的四幅图脸就绿了。   “这谁画给你的?”   “你呀,昨晚,忘啦?”六耳头也不抬:“这可比葵花宝典还神啊,悟通这密码就能成神吧。”   这宗“神的密码”给我的挫折感实在太强,原本出来玩就是散心,没想到几杯啤酒下去嘴上就没东西把关,全倒给这小子了。这种事情让一般人知道了,那还不出乱子?   我拨了拨头发:“小样,一宿没睡吧,随便编个故事就信啦,我刷牙洗脸去了,你自己接着看吧。”   六耳满是红丝的眼珠子立刻朝我瞪过来,却忽然又转了几转,笑道:“我就不信你醉了还能编出那么圆的故事来,再说昨晚我去了次网吧,马哈巴利普兰的新闻都查到了。还有那个网站上你发的求助贴。过两天回上海我再去问问耕读园的门童,看他还记不记得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对了叫张明。”   我的脸立刻垮下来,连这都知道了:“昨晚我都说什么了?”   六耳立时来了劲,开始从马哈巴利普兰一路说起。   我洗完脸刷完牙,他还跟在旁边说。   “去去,我小便。”   六耳一溜到卫生间门外:“那天晚上夜黑风高,你和一代奇人卫后上了摩托艇,乘风破浪……”   出了房门去一楼饭厅吃早饭的时候,六耳还跟着我说个不停,眼看前面走道上也去吃饭的铁扇公主牛魔王就要和我们打招呼。   看样子我就算没说个十成十也有八九分,皱起鼻子狠狠出了口气,道:“停停停,不用再说了,被别人听见以为你脑子不正常。”   六耳伸手过来搂住我的肩:“不说也不是不行,昨晚你说那个水笙其实不是人,今晚你再给我说说水笙的故事,昨晚那个故事没准我就忘记了。”   我闷哼一声,把那张臭脸推开:“你倒底几岁,我又不是你娘,每天晚上睡觉前要给你讲故事,那么喜欢听的话,有一个少女和七个男人同住森林小木屋的故事,今晚讲给你听吧。”说着快步下楼。   六耳嘿嘿一笑,屁颠屁颠地跟在我后面。   吃完早饭车就往县城西北的宝山开去,昨天的高老庄养马场也在这山上,是从另一侧的山道上去的。今天的目的地,不用唐僧说,我也知道一定就是宝山顶上南天门的双圣墓。   这里原本不是旅游区,顺昌决定开发宝山南天门旅游后,修了下山路,但车也没法子一直开到山顶去,连超牛的牛师傅也没法子。   于是唐僧举着小旗子唱着小调领我们爬山去。   在我们之前还有两个团,人数都不多。一路蜿蜒向上。   离山顶还有一段路就停下了,前两个团的游客三三两两或站或蹲。唐僧让我们等一下,跑上去看情况。不一会儿转回来,告诉我们必须等一会儿,县里的人把路拦住,双圣庙暂时封了。   大家都在嘀咕,这架式是有哪位领导来参观视察了,级别还应该挺高的。问题这新开发的小旅游点,怎么会有头头脑脑感兴趣?   这一等就是四十分钟,太阳光都开始毒起来了。不单我们这帮《西游记》里的妖魔鬼怪,前两个团的游客都从初时的小声嘀咕变成了抱怨连天。   我拉了拉T恤下摆,抹掉头上的细汗,抬腿往前走。我倒要看看是哪个领导有这么多闲工夫。   没走多远,前面山道上摆着个塑料架子拦住路,旁边站着两个人。   一个中年人看我走过来,伸手把我拦住:“你是游客吗,现在不让过去,再等一会儿。”   还要等?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太阳都很高了,等会儿更热。我从随身小包里把记者证拿出来递过去。   “我是上海晨星报记者,这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进,里面……”   我还想问里面是谁,那人把记者证还给我,笑着说:“那记者啊,专程来采访专家团的吗,我陪你进去。”   我也不揭穿自己的游客身份,什么专家组,先进去看看也好。   跟着那人走了几步,另一个人在后面问我:“那老师,这位也是和你一起的吗?”   我回头,除了一直粘着我的六耳还有谁。   我冲六耳一乐:“不是的。”也不管他大叫,继续往山顶走去。   就听后面的人对六耳说:“你也是记者?记者证呢,拿出来看看,别想混!”   “这个,你们有新闻稿没有?”我试探着问,冒充了我就不想被拆穿。   “哪有时间写新闻稿,这几个老外专家也是临时过来的,我们县文化局匆忙接待,根本不知道会有记者来。你的消息倒是灵通,咦,你是上海的记者,怎么手脚这么快?”   “哦,我本来就在福建出差,接到社里的通知就顺便过来看看,也不知能不能写出稿子。”瞎话张口就来,而且可进可退,给自己留了相当余地。   除了外国专家,其它也没问出什么。外国专家会对孙悟空感兴趣,那是什么专家,研究中国古典文学的?   双圣庙其实就是间不大的小石屋,墓在屋子里。这当然不算豪华,不过元末明初的时候在宝山的最高峰建这座庙,也得费不少人力物力。   陪我的中年人把我送到庙口,和里面陪同外国专家的文化局张干事打了个招呼,就自己折返。   进了庙,不到二十平方的屋子里两个外国人正弯着腰摸宝一般东摸西看。张干事向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看来两位专家工作得相当投入,他让我等会儿再采访。   不发声正好,我还不知道该问什么呢。这场误会进行到现在,我已经在想该如何下台了。   我走到左手边离我最近的专家身后,他正在对眼前一块形状奇怪的石头拿着放大镜猛看。这石头显然是从什么地方断裂下来的,似是钟乳石的一部分,粗粗的像截树干。   石头向上的弧形光滑面上刻着个奇怪的图案,有点像三只兔子,但耳朵却是连在一起的。我觉得这图十分的眼熟,苦苦思索,终于记起,在几乎一年前的新闻里曾经提到这“三兔图”。这则新闻就是我已经放在前面的“英国学者远赴敦煌 欲解“三兔图”之谜”。   同一个图案为什么会在相距数千里的东西方出现,这个谜题让我看到新闻的时候很是兴致盎然,所以留下了印象,虽然隔了一年,还是想了起来。   这两个外国人,不用说就是要来中国考古的英国学者了。但记忆中他们是要去敦煌,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转眼看见眼前石头上的三兔图,就知道了为什么。   没想到不仅敦煌有三兔图,双圣庙里也有三兔图。   这幅三兔图有两个巴掌大小,英国专家几乎连脸都要贴上去了,嘴里喃喃自语。我凝神细听,似乎在疑惑这图案到底是用什么工具刻上去的。   原本我没在意,听他这么说,再看的时候,也觉得颇为奇怪。这幅三兔图的刻痕光滑圆润,看不出打磨痕迹,简直就像用手写上去的一样。   另一位专家围着两块碑转来转去,左碑刻“齐天大圣”,右碑刻“通天大圣”,在石碑的侧面,也有一些较小的三兔图案。这些图案却没有旁边大石头上的奇怪之处,和那“齐天大圣”的刻字一样,都是用石雕工具刻上去的。   大概是觉得差不多了,两个弯了半天腰的外国人先后直起身来,其中一个反手捶着自己后背,向张干事点头示意。   “你有什么要采访的,不如我们边走边说。”张干事对我说。   走?走到哪里去?我忙对他说:“我先在这里看看,你给我张名片,我再给你电话。”   接过名片,我站在庙门口对他们挥手告别,再见吧,我才不会再打电话给你呢。   没过一会儿等了个把钟头满头是汗的游客才一拥而至,眼看屋子里就要暴满,我赶忙闪身出屋。   唐僧领着八戒沙僧白骨精一众人自然也到了,里面太挤,唐僧让大家在外面等一等,六耳见我大摇大摆从庙里走出来,用手指着我闷声道:“你滥用职权。”   我双手一摊,一副“你能拿我怎么样”状。   唐僧也没闲着,大说那齐天大圣与通天大圣的事迹,齐天大圣的事情我们都知道,通天大圣却是从各种明清杂本中搜来的,唐僧两片薄嘴唇不停翻动,倒也说得头头是道。   但关于这庙的前后因果却没说许多,大约是原本记载就少的缘故。连到底这通天大圣只有齐天大圣一个兄弟,还是如元末杨景贤杂剧《西游记》里所写,另有大姊骊山老母、二姊巫枝祗和三弟耍耍三郎,唐僧以“为了让大家有想象空间,这方面就暂时不下结论”为由在起哄声中糊弄过去。   轮到进庙,唐僧把手一伸:“悟空先进。”   又是一片哄笑。   我瞪她一眼:“早就进去看过啦,也没啥稀奇。”   “没什么稀奇?”唐僧跟着我走进来,拍了两下手让大家先慢拍照,听她说。   “这儿有一块齐天大圣当年留下来的仙人石,上面的图案是用手指直接刻上去的,你们用手指比画看看,是不是?”   她说的正是大石头上的三兔图。   我明知道她瞎掰,还是伸出手指顺着刻痕滑动,果然就像是用手指写出来的一般。   一时间大家争相把手指放进去来回游动。   我想起金庸小说《神雕侠侣》中的情节,黄药师用一种名为“化石粉”的药物先软化石头表面,再用手指在石头上写字。现实里的化学家应该也能办到这一点吧。   这念头一闪而过,我拿出相机,开始在屋里拍照,两块石碑和三兔图都拍了。   “这图案是什么意思呀?”牛魔王问唐僧。   “这图案呀……”唐僧有点傻眼:“这大概是齐天大圣留下的神图吧,这图看了能安神。”   “安神?”   被她这么一说,我们好像是觉得进这个屋子之后都比较安静,没相刚才在外面这样大叫大笑,或许是有那么点用吧,也可能是心理作用。   我绕着两块碑走了几圈,问她:“这下面真埋着东西?”   这回唐僧很干脆地回答:“没挖出来过哪知道,不过听说是准备挖开看看呢。”   庙里也没太多东西看,摸了石头拍了照片就差不多了,唐僧领我们往下个景点去,她一边走一边点人头,忽然停下:“六耳猕猴王呢,他还在庙里没出来?”   我左右一看,果然不见了一块牛皮糖:“我去叫他。”   重新跑进双圣庙里,见六耳蹲在“仙人石”旁,犹自用手指顺着三兔图划来划去。   “六耳,走了。”   他不理我。   我走过去重重拍他的肩膀,把他吓了一跳。   “你还比划的入神了?走了走了。”我把他拉出来。   “真是神了,这东西,手指放进去刚刚好。”六耳出了庙又兴奋起来:“你说这后面是不是也藏着一个惊心动魄甚至惊天动地的故事?”   完了,牛皮糖又回来了。   同在南天门上的景点“仙纹石”一点都没啥特别,得要努力想象才能扯到唐僧口中的“北京猿人人头”,倒是石下悬崖下端的“八仙洞”让人浮想联翩。唐僧说这一字形并列的8个深浅不一的岩洞,有的深不可测,内有地下河。许多目击者曾在洞内见到石桌、石凳等遗物,且洞中有洞。多年前还有铁索可下,现在是只能看,下不去了。   要真能进去探一探倒不虚此行,此地的旅游业还在初级阶段,要是以后发展了,这八个洞一定会被开发利用。想想还是来早了。   接着又看了几处怪石,就回到了车上,下山开到一半又停住。唐僧领我们从一条小路走进去,是处很漂亮的水潭。   唐僧介绍说这水是从八仙洞口的水帘一路流上,极为清澈,并且“受了大圣爷爷的法力祝福,喝一口有意想不到的好运临头”。   于是除了我从不喝山野泉水之外,人人都捧了水来喝,都说清洌可口,六耳甚至把喝了大半的可乐倒空,装了一瓶“天然矿泉水”慢慢享用。   顺昌之行就此结束,下午车发宜洋鸳鸯溪自然保护区,晚上睡在白水洋小木屋的时候,我问六耳。   “你要听水笙的故事,还是要听大美女路云的故事。”   “美女美女。”六耳立刻从床上挺起腰来,眼珠溜溜盯着我。   我微微一笑,就把人洞的故事对六耳历历说来。这故事再说一遍,连我自己都免不了发寒,更不用说六耳。讲到百年前的白骨留字时,他的脸都青了。   这天晚上六耳翻来覆去又没睡着,第二天我醒来他眼中的红丝更厉害。   “怕的又没睡着?”我笑问。   “哪有,昨晚蚊子多,身上被咬的痒才没睡好。”六耳强撑着,还伸手往腰里抓了抓。   “蚊子?那怎么不咬我?”我笑得更欢:“我说的这些,可不合适让别人知道,要是你露了口风,我只好拜托美女路云给你洗洗脑了。”   “不会,绝对不会。”六耳连声道。   听了人洞故事的人,绝不会对路云有什么良好印象,但要是真见了一面,就是另一回事了。   二、返 祖   六月十五日我回到上海,十六日就收到了张明的远方传讯,神的密码终告破解。十七日石库门旧居的小型聚会过后,这件事总算告一段落。   从原先的百思不得其解到突然真相大白,我固然有如释重负的感觉,但心情也相当复杂,那几天里不论眼前看到什么东西,都会和那件事联系起来。   前几个月里心力交瘁,我盼望着接下来能有一段轻松的时光。   没轻松几天,牙痛又犯了,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里那颗牙就不能碰酸不能碰甜,现在索性翻江倒海折腾起来。一咬牙,去看牙医吧。   像我这种想到牙诊所里钻头“滋滋”声就牙酸的人,不到走投无路是不会下决心的。   这天下午早早把活干完,跑到华山医院牙科。和认识的牙医大力张已经约好了。大力张向来吹嘘自己猛男本色,拔大牙只需一下就搞定,听说我牙痛又改为吹嘘自己技术高超,动作温柔婉约,补起来不痛不痒。大力张的形象改变让我一点都不信任,但好歹在大医院认识这么个牙医,总比随便找个不相识的好吧。   大力张拿着钻头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看我脸色渐渐变了,笑得灿烂无比:“那多,你也有今天啊。”   “你你你什么意思?”我脸更白了。   钻头“滋”地响起来,慢慢向我靠近:“乖,张嘴……”   都补完了,我抽到一边去的筋肉还没归位,狠狠地漱口把嘴里的碎渣吐掉。   “你看,再苦不都过去了吗,这回以后又可以放胆吃了。”大力张打着哈哈。   “好好好,山水有相逢,我们牌桌上见。”我撂下狠话,捧着腮帮子出去。   走到门诊大厅,就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   “那多。”   一个黑炭头正向我走来。黑炭头叫袁列,曾经做过我的实习生,皮肤特别不经晒,眼看着他做一个采访黑一层。后来进了晨星报,到社会部做了卫生条线的记者。   “我刚补完牙,你过来采访?”我努力上自己看上去不像刚才那么呲牙咧嘴。   “是啊,刚采访了一半,现在去病房,怎么样和我去看看,等会儿一起回报社?可是少件中病例啊,保管你开眼。”   看我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毛,袁列把黑脸凑过来稍稍放低声音:“返祖现象,毛人。”   我其实并没有多感兴趣,但袁列这么热情,就和他一起去见识见识。心里还在想,电视里也不是没见过,有什么好多看的,也不是赏心悦目的事情。   往病房去的路上袁列给我说了下那位病人的病情,这才知道为什么不单袁列象捡到宝一样冲过来采访,本市其它报纸的卫生记者也都来了。据主治医生说,这种是突发性的返祖,病人住院以来从皮肤科转到内分泌科,周身每寸皮肤都长出细毛来,大约比正常人的汗毛更细三倍,生长速度越来越快,现在已经到了难以下针抽血的程度了。   “那个医生说,一天剃下来的毛有几两重呢,太不可思异了,就像每个毛孔都吃了激素一样。”   说话间,已经到了病房外。   这病房里就那病人一人住,并不是特殊待遇,而是那病人的模样太过可怖,没人愿意和他住一间房。   病房里已经有几个记者,正在采访。说是采访,不如说是单方面的发问,因为那们躺在床上的病人一言不发。   我跟在袁列后面走进房间,其它几人见袁列来了,和他打了个招呼,原本把病床团团围住的身形错开来,让我看见那人的样子。   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看到的时候还是像吞了只老鼠一样,一阵不舒服。那人露在外面的部分——脸、脖子、手臂和手掌都被长着浓密的棕黑色毛发,约有两厘米。一张脸连鼻子上都长出了毛,只有眼皮上少些,露出黑洞洞的眼睛。   两家电视台的记者也进了房间,正在摆弄摄像器材,一个记者把话筒递到毛人的嘴边,说:“就几个问题,画面我们会经过处理,不会出现你的脸,你放心。”   出现脸有什么问题,还有什么处理能比他现在的情况更彻底?当然这只是我心里想想,可不能说出来。   这会儿袁列也加入采访者的行列:“听医生说早晨已经帮你剃过一次毛,现在长得这么快你身体上有什么感觉?如果暂时没有抑制的方法,你对今后的生活有什么打算?”   “你祖上有返祖病史吗?”另一个记者问。   我从几个人的缝隙间看着他,心里突然觉得有些悲哀。   “你朋友来看过你吗,你觉得还能和他们正常相处吗?”   那人还是不发一言,眼睛从我们这些人身上扫过。我被他看得心里一跳,那是无声的愤怒。   他突然从床上直起身子,大吼了一声。   人人都往后一挫,两只原本在他嘴边的话筒更是飞快地缩了回去。   一个才进来的小护士急了:“你们怎么能这样打扰病人,快出去出去。”   灰溜溜地被赶到外面,一个人低声抱怨:“怎么和野兽似的。”   和袁列同车回去的路上,我还在想刚才那位返祖病人。传媒的力量已经无孔不入,有些时候叫人无可奈何。   身上长出毛来任何人都无法接受,心理上已经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到医院去疗伤,却被记者在伤口上狠狠洒把盐。这样的情况,不是爆发,就是崩溃。   当事人虽然拒绝配合,新闻却还是照样做了出来,还登了照片,只是隐去了头部。第二天评报的时候,这篇稿子还受到了表扬,我们的副总编蓝头笑眯眯地说:“好,这样的突发新闻就要盯得快盯得紧,不能落到其它媒体后面,如果有新情况,后续报道注意跟上。”   晚上大力张打电话来说有牌局,听见他的声音我的牙又酸起来,放出话去让他准备出血。大力王嘿嘿阴笑着,打牌的时候镇定自若,手风极顺。十二点多结束的时候,我虽然小赢,却没赢到这个可恶家伙的钱,大力王在夜深人静的路上哈哈仰天笑两声,拦下辆的士扬长而去。   “那个家伙真是好运。”在电梯里我还想着牌局。我住在七楼,很多时候我会选择走楼梯锻炼,不过现在半夜三更的,我当然不想摸黑爬楼。   楼道里的灯是声控的,我站在自家门口,“咚”地跺了下脚,闷闷的声响顺着地震荡开,可亮起的却是闪烁不定的光。   “见鬼,又坏了。”我抬头看了看忽明忽暗的灯泡,就像风中的烛火。   我的包很大,东西又多,现在光线不好,我伸手摸了一会儿却还没碰到钥匙。   楼道里太安静了,灯光闪了一会儿又黑了,我却没有再跺脚让它亮起来,有没有都一样。   只有我的手在包里摸索发出的“梭梭”声。   脚步声。   极轻微的脚步声,如果不是那么安静的环境,是听不见的。   我一跺脚让灯再闪起来,四周却没有人。   声音是从一扇虚掩的门里发出来的,那后面是大楼的楼梯。现在声音又没有了。   我有点发寒,但还是走过去,推开门,说:“谁在那?”   声音不是很大,在这上下直通的楼梯间里却有阵阵回音。   没有人回答。   我往下走去,没几步,外面的声控灯就灭了,楼梯间里连窗都没有,这下变得一片漆黑。   黑暗里什么都看不见,我试探着又往下走了会儿,到半层的地方停住,又问:“有人吗?”   依然没有人回答,但是在回声的余音里,我又听见了脚步声。   就在我的头顶。   我心里一紧,摸着铁扶手,一步步往上走,我把另一只手虚虚提起,挡在脸的前方,提防着。   夜晚高楼的楼梯间本就是最让人发碜的地方,我心里也打起鼓来。   我走回七楼,又往上走。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但这并不代表能看见什么,到处都黑影重重的。   “谁?”我又问了一句,声音已经有点发虚。   我觉得自己这么莽撞地走到这一片黑暗里来真是个糟糕的主意,不管怎么,还是回到能看见的地方再说。   我快速地往下走,回到七楼,推开门。   “咚”,我重重地跺脚,哪怕是闪烁不定的灯,先让这里亮一点再说。   声控灯应声响起,一闪闪的黄色光。就在我的房门前,站着一个人。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停住脚步:“你是谁?”   他穿着一声风衣,背对着我。在黄光下极为诡异。   听见我问,他转过身来。我却又吓了一跳。   他带着一顶遮到眼睛的帽子,还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现在可是夏天!   “我是游宏。”他的嗓音沙哑沉重。   “谁?”我一时间想不起这个名字。   “六耳,我是六耳。”他低低地说。   六耳?我一时愣住,他怎么穿成这样,还有他的声音,这是那个无厘头活蹦乱跳的六耳?   他朝旁边让了让:“怎么,不请我进去?”   这次我倒是很快摸到了钥匙,打开门把他请进去。   把灯打开,我顿时觉得舒坦许多,还是光明好啊。   “怎么那么晚来,之前也不来个电话,刚才搞得神神秘秘,故意吓我吗?”我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问六耳,却见他站在玄关,帽子口罩和风衣一件没脱。   “穿成这样不热吗,还不脱掉。”我嘴里这样说,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六耳的样子很不对劲。   六耳把手抬起来,犹豫了一下,慢慢摘去口罩。   “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昨天你见过我的。”说话的时候,他的帽子也拿了下来。   我坐在沙发上的身子不由自主向后缩了缩,倒吸了口冷气,缓缓站起来。   “一个多小时前我剃过一次,现在又成这样了。”   白炽灯的明亮光线下,六耳的脸上蒙了层细而密的棕黑绒毛,从脖子直蔓延到额头发际,让他整张脸都模糊不清。而头发更是变成了长发,披散下来。   他脱去风衣,露出里面的短袖T恤,所有暴露在外面的皮肤上都是层黑毛。出了很多汗,这些毛发都紧贴在皮肤上。   昨天并没听袁列说出游宏的名字,今天的报道里也只是以“游先生”代之,我真的没有想到,昨天躺在华山医院里的毛人,竟就是不久之前和我一同游山玩水,嬉笑玩闹的六耳。   我怔怔地望着六耳,咋见时的微微惊吓与排斥,已经转为难以言喻的复杂心情,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六耳见我站在那里没有反应,瞳孔中原本就黯淡的光彩又弱了三分。他弯腰捡起刚脱在茶几上的口罩,就要重新戴起来。   我这才醒悟,一把抓住他的手。刚碰到他毛发的时候,异样的触感让我的动作慢了0.1秒,但立刻就坚定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这是干什么,你先坐,我去给你倒杯饮料。”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从厨房冰箱里取了罐冰可乐,倒在杯子里拿给他。   “热了吧,看你一身汗。”我话一出口,便觉得不太妥当。   “我这一身,能不热吗。”六耳勉强笑了笑,把杯子举到嘴边,手却不停地颤动。他张开嘴,大口地把可乐灌下去,带着泡沫的液体从他嘴角边溢出来,把唇下的毛浸湿一大片。还剩小半杯的时候,他终于被呛到,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把杯子放在茶几上,咳地弯下腰去,头垂到腹部。他的双手把脸捂住,整个人弓着,仿佛想要把原本高大的身子蜷成很小的一团。   他拼命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宽阔而嶙峋的肩膀抽动着。   我用手轻轻按着他的肩,想不出什么宽慰的言语,只能以这种方式,希望他能感到些许支撑。   六耳这些天受到的打击实在太大,一发泄出来难以抑制,双手也终于捂不住从心里发出的悲声。他猛地抬起头来,双手抓着沙发,刚才无声的嚎哭,已经使他的声音嘶哑无比。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还想出国啊,我想离开这个地方啊……”他脸上涕泪横流,毛发乱成一团,眼睛对着我,眼神茫然,空洞洞的不知望向哪里。   我与许多人一起经历过险境,以往看见别人困顿不堪的时候,总能说些鼓励的话,让他振作起来,但此刻……   我找了条干净毛巾,浸了冷水拧干,递给六耳。   六耳把脸抹尽,将毛巾叠好放在茶几上,低声说:“谢谢。”   这时他已经安静了下来。   “还有可乐吗?”   我连忙又给他取了一罐。   六耳喝了口可乐,双眼微闭,胸膛起伏。   “你还记得在福建的时候,我总是说有蚊子,身上痒,点了蚊香也没有用吗?可你却一点感觉都没有。”   “难道从那时候起就……”   六耳惨然一笑:“那时我还奇怪,虽然痒却不见肿块,回到上海之后,身上越来越痒,熬不住就去华山医院的皮肤科看,却查不出毛病,医生开了两支过敏性皮炎的药膏让我擦着试试。我全身上下都痒,那两支药膏没几天就用得差不多了,那时候麻痒渐消,我还以为真治好了。”   我听他这样说,当然猜到发生什么,心里叹了口气。   “那天晚上睡觉前我又周身擦了遍药膏,希望以后再也不要复发。当时我觉得这痒起来,简直就是受大刑。”他张开手掌,掌心有一簇毛格外茂盛。   “便是天天痒得死去活来,把自己抓出道道血痕,也好过现在一百倍。”六耳轻轻道。   他看了一会儿自己的手掌,抬头问我:“有剃刀吗?”   我取了自己的刮胡刀给他,这刀我很长一段时间没用,一直嫌麻烦,都用电动的了。   六耳右手握着刮胡刀,缓缓地在左手掌心刮过。他把掌心翻向下,一簇毛发飘落到地下。   他冲我笑了笑:“别担心,待会我会扫掉的。”   六耳慢慢把掌缘和手指上的毛刮干净,又开始刮手背。   “没关系的,你刮。”我见他一下下地在手上刮,毛纷纷掉落,心里却没来由地一寒。   “第二天早上起来,刷牙的时候,觉得自己的胡子长得特别快,洗脸的时候,连擦了四五把,却总是擦不干净,有一层黑色蒙在脸上。”六耳语调平稳,缓慢。仿佛在说一件和他完全没有关系的事。   “你知道,我有点近视,我把脸凑得离镜子很近,很近。我看清楚了,那黑色,是层黑毛。”   六耳把左手上的毛刮干净,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这只苍白的手掌,向我微微摇了摇:“你看,现在好了。”   “你……”我欲言又止。   “让我刮吧,我还能做什么呢?”六耳低下头去,开始刮左小臂。   “那个早上,毛还没有现在长得快,长得长。我戴好隐型眼镜,脱光衣服,在穿衣镜前面仔细地看。”他说话的时候,头不抬起,只是看着刮刀在臂上来回地刮。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把手臂上刮下的毛吹到地上,然后继续向上刮。   “我照完镜子,把剩下的药膏全都擦在身上。傍晚的时候,我跑出去买了脱毛膏。那个卖药给我的女人,看见我想笑,又有点怕。我走出药店的时候,里面的几个女人立刻就聚在了一起。用完脱毛膏不久,毛就都掉了,连我的眉毛一起。脸上火辣辣地痛,我想是烧伤了。那东西是不能用在脸上的,可我顾不了许多。”   六耳把刀交到左手,张开右手掌:“睡了一觉起来,脸上完全不痛了,我跑进厕所照镜子,然后就把脱毛膏扔了。这毛,一天比一天长得快。我把脸上和左手的毛剃了,留下右手,去了华山医院。那个医生看了我的右手,又看了我身上,脸色都变了。我做了一大堆的化验,从皮肤科转到了内分泌科,住院观察。护士每天早上刮一次毛,过了一天,增加到晚上再刮一次。原先病房里的两个病友,也搬了出去。后来,记者就来了。”   六耳停住刮刀,抬头看我:“他们问这问那的时候,我真想把他们撕了。他们只是需要一篇报道,他们要让所有的人知道,看,出了个毛人!这样,看报纸的人会多多少?一千个,五千个?”   我向后缩了缩。那篇报道虽然不是我写的,但我未必就没做过这样的事。新闻做得漂亮,但对被采访来说却雪上加霜。   “对不起,我不是针对你。昨天我看到你的时候,我突然想,这些医生帮不了我,他们从来没碰到过这样的病,从来没听说过人的毛孔数量在短期内可以增加一倍、两倍,毛发会以每天五厘米、十厘米的速度生长。或许只有你能帮我。”   “我?”我愣住了。   “你认识很多人,他们的本领,不是现代科技都无法解释吗,那么或许现代医学无法医好的病,他们可以。”六耳看着我,眼中满是希望。   那是他最后的希望。   “我能想到的,只有你了,你曾经和我说过的事,那些人,一定是真的,不是吗?”六耳张开左手伸到我面前,在掌心,刚刮得干干净净的掌心,又生出一群黑点:“你看,它们是那么快,那么快。”   六耳盯着那些黑点,眼中满是恐惧。   “是的,那些是真的。”   六耳笑了,这是我今天第一次看到他发自内心的笑容,哪怕是满脸的黑毛,也遮挡不住。   “我就知道。”他说:“我就知道。那些都是真的。”   是真的又怎样,并不代表就能治好你的病啊。我认识的那些人,没有一个擅长治疗,事实上他们对自己所拥有的能力,都未必能知其所以然。   这些话,我当然只能心里想想,不能对六耳说。   他把刮刀放下,站起身:“扫帚在哪里,我把地上这些扫掉。”   “我来吧。”我拿出扫帚和簸箕,却被六耳一把抢过。   他握着扫帚的右手,手背上的毛已经刮去,指背上却还在,黑白分明。   我把眼神转开。   六耳把地上的毛都扫进簸箕,再倒进垃圾筒里。我把扫帚簸箕放回原处,回到客厅的时候,六耳还站在茶几前。   “我住在你这里,行吗?”   “啊……”   “我是从医院偷跑出来的,我不想回自己那里了,我怕被记者找到。那些邻居……我也不想被他们看见。”   “那你父母?”   “我没有父母。”六耳说:“他们死了。”   “对不起。”我没想到六耳竟然父母早亡。   “我也没有什么朋友。”   我心里讶异,这么外向型性格的人,怎么会没什么朋友。在福建的时候,虽然特别缠我   屯爬锲渌说墓叵狄捕己懿淮淼摹?   “好,你就在我这里住下,有吃有穿,少不了你。”我故意把话说得油滑一点。在福建的时候,我每时每刻,都是这样和他说话的。但现在,我却要很努力,才能说出来。   六耳的嘴角牵出一丝笑容:“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找麻烦的,我就呆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我心头沉重,十几天前的那个少年,还回得来吗?   “明天,你能不能帮我买把剪刀,这样刮……太慢了。”   就这样,我多了个不见天日的房客。   第二部   三、齐天大圣的棺材   我悄悄推开房门。   窗户被厚厚的丝绒窗帘遮得严严实实,纵使我把门打开,让外厅里的光线可以透进去,这间屋里依然昏暗沉闷。   六耳坐在墙角的椅子上,赤着上身。   “回来啦。”   六耳放下剪刀,拿起理发师专用的折叠刮刀,小心翼翼地开始清理胸膛上的短毛。他的头抬着,眼神越过我,看向某处。   平头剪刀和长刮刀都是我特意买来的,六耳身上毛发生长的速度又快了,每小时就能长出近一厘米。所以必须先剪短,再用刀刮。   旁边是被窗帘遮着的窗沿,偶尔从被风吹起的缝隙间,可以看到窗外。六耳住在这里已经三天,他总是坐在这个位置,这个最容易看到窗外的位置。但当风吹动窗帘的时候,他却很少往外看。就是有,也只是一眼。   从早到晚,他坐在那里,刮着身上的毛。他从左手掌开始,把两只手和胸膛刮得干干净净,脚也是。腿上的毛他只用剪子剪,剪到极短。他的手很灵活,手臂可以弯到背后的任何一个地方,摸索着,把背上的毛也剪去,从不要我帮忙。   最后是脸上,第一天的时候,他还对着镜子刮,可现在,他取张卫生纸在刀锋上擦一擦,就坐在椅子上,把整张脸刮干净。刮的时候,他的眼睛并不闭起,而是直愣愣地看着前方某处,仿佛在那里有面无形的镜子一样。   一圈刮下来,总要个多小时,最初刮干净的手掌又长出毛来。于是他再重新刮过,如此周而复始。一边刮,一边握着刀的掌心却不断地长出毛来,这等滋味,我只想一想就深觉可怖,而现在的六耳,只是在那里,不停地默默刮着,刮着。   每天刮下来的毛,装在大号的黑色垃圾袋里,满满一袋,我把袋口扎紧,晚上十点钟的时候,下楼扔掉。   “我打算叫两碗豚骨拉面外卖,你还想要什么,我这里有他们的外卖菜单。”我扬了扬手里印刷精美的宣传菜单。   “多叫一份吧,我想吃两份,行吗?现在我的胃口比以前大多了,这些东西长得这么快,也是很耗能量的。”六耳嘿的笑了一声。   “别急,总会有办法治的。”我说。   六耳的眼神移动了少许,落在我脸上。   “我去打电话叫外卖了。”我转回身走出去。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可我却不敢看他的眼睛。   半夜里,我醒来上厕所。听见那扇关着的房门后,传来极轻的呜咽,或许是低低的笑,我分不清楚。   我想敲门,手却在最后一刻停住。   睡在书房的沙发床上,又细细地把认识的所谓“非人”挨个想了一遍,却仍不知该找谁才能帮到六耳。   路云擅长的是迷死人不偿命的幻术;水笙则保留了一定程度的身体变化能力,哦,还有他的水性很好;夏侯婴和路云的能力异曲同工,不知不觉中以暗示控制别人的行为。还有一个不知深浅比夏侯婴更不熟的D爵士。就这些了,想起来我的朋友还是以正常人为主啊,这几个人又有哪个能治这全身长毛的奇症?   前天我去了次华山医院,找到了六耳的主治医生,打着记者的名义,了解了一下他的看法。这位资深的专家其实什么看法都没有,不断地向我倾述他的惊讶。   返祖现象虽然罕见,但并不是没有过。可像六耳这样,一夕之间就长成了毛人,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一定会认为这是荒谬之极的胡编乱造。可就算作为六耳的主治医生,他也无法理解,人类毛发怎么可能以正常速度的几百倍生长。更让他目瞪口呆的是,仅仅只是痒了几天,病人浑身的毛孔大小就缩小到正常的三分之一,数量则增加了200%或更多。   开始几天的简单验血报告看不出异常,各种体征也相当正常,只是体温在摄氏三十七度二左右,算是略略高出一般标准。就在要进行详细检查的时候,六耳逃跑了。这位专家极为遗憾,如果能查出病因,在国际权威医学杂志发表论文不在话下。   不过他坦白地对我说,就算是查出病因,恐怕也很难在短期内制订有效的治疗方式。毕竟这是从未有过的怪症。   这位医生最后拉着我的手,希望我们能尽早找到这位病人,华山医院可以考虑免去他的医疗费用,以最好的专家团队对他进行诊疗。   只是这免费治疗之举,到底是为了病人多一些,还是考虑医院多一些,难说的很。   医生的态度这样明确,又不认识念声“灾厄退却”就搞定一切的术士,六耳的病要怎么搞法,难不成让他一辈子在我的卧房里刮毛到死吗?   我脑子里想了许多,也不知自己何时睡去,醒来的时候,身上粘粘的都是汗。   卧房。六耳依旧坐在阴影里,三根手指捏着刮刀刀柄,比前一天更仔细,更轻柔。   我走到他面前,坐在床沿上。   六耳的刀停住了。   “我去过华山医院,见过你的主治医生。”我说。   他定定看着我,等我说下去。   我把那专家和我说的都对他说了,包括免费治疗,以及治好的希望。   “你只去了华山医院?”   “我认识的人里,没有能治这种病的。”我坦白对他说。   他明显震动了一下。   “但是……”我有些犹豫。   “但是什么,告诉我!”六耳突然激动起来,他紧紧握着刮刀,身子前倾着。   “我们国家有一个官方的秘密机构,那里有最好的科研人员,最先进的实验性技术,他们与我说的那些‘非人’有着广泛的接触。我有个朋友,是那个机构的研究员。”   “X机构,你说过,X机构,人的朋友是叫梁应物吧,我记得的,他们能帮我是吗?”六耳的手握得更紧了,他的脸离我只有二十公分。   “我不清楚他们能否治好你,但毫无疑问他们比华山医院的专家组要强得多。这是我所能想到,最有希望治好你病的地方,而且他们应该也不会收费。但是……”我再一次说“但是”。   “怎么,有什么问题?”六耳急促潮热的呼息喷在我的脸上。   “但是他们不是医疗机构,他们是研究机构。”我盯着六耳,慢慢地说。我早就想到了X机构,直到今天才下决心对他说,正是因为这层原因。   “研究……机构?”   “是的,如果他们愿意接收你,只会因为你有研究价值,而不是想要救死扶伤。”   “你是说,把我作为研究对象?”六耳的手渐渐松开,血一滴滴掉在地上。他刚才握得太紧太用力,手掌握到了刀刃部份,却浑然不觉。   “是的,我想对人类身体产生的这种变异,或许他们会感兴趣,而且你是自愿送上门的,免不了要做些实验。当然,他们不至于要解剖你,但对待方式,和住在医院里的病人肯定是不同的。你想治这病,总得要付出代价,或许最后能治好,或许还是治不好。”   我见六耳发愣,知道他一时之间难以决定。毕竟一个人要去当实验品,不到最后万般无奈,是不会愿意的。可我看六耳,也快到那最后一步了。   “我去报社了,你好好想想。”我站起来,走出静得能听见血滴下声音的房间:“还有,你的手割破了。”   下午两点多的时候,我接到大力张的电话。   “喂,那多,今天晚上再开一局吧,怎么样,看你大杀四方了。”他劲头十足的嗓门让我的耳朵立刻和听筒保持了相当距离。   “今晚有事啊,你找别人吧。”把六耳扔在家里自己去打牌,我还没有这样的兴致。虽然和他在一起也只是看看电视。他现在变得沉默寡言,让人越来越担心。   “要不明天吧。”   “明天……这段时间怕都不行了。”我苦笑着。   “怎么这样子啊。”电话那头低声咕哝了几句,忽然说:“你小子泡上哪个啦,上次在你身边见过个美女,叫什么,叶瞳?”   “瞎扯。”我郑重地申斥他。   “不管你泡了哪个,我跟你说,快快把她十八般武艺都教会了,带出来一起玩才是王道啊。”大力张语重心长。   和大力张扯淡好一会儿才挂掉电话,就看见袁列从面前走过去,立刻又想起家里的六耳,刚轻松一点的心情又沉下去。   关于六耳,我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错过了,没抓住。簇着眉头想了会儿,那一星点尾巴却不知滑溜到哪去了。   “X机构那里,要不再等等吧,你自己那里,能不能再帮我留心下,或许你那些奇人朋友,他们的圈子里或许有人有办法呢。”晚上,六耳巴巴地望着我说。   我叹了口气,点头。   看来他还没被逼到最后一步啊,那就再等等吧,我相信总有一天他只能选择X机构。我是想不出有什么别的办法好帮他。   十点钟,我拿着满满的黑色垃圾袋下楼,在垃圾箱前一个小径路口,我右转,把袋子交给一个男人。   “他同意了吗?”梁应物问。   我摇头:“他不想让自己当试验品,你先拿这些毛发去检验一下吧。”   “这些……”梁应物掂了掂,轻飘飘的。   “也用不了这许多,先做下基因鉴定吧,不过最好能有他的血液。”   “我找时间问问他吧。只是抽点血我想他不至于太排斥。”   回到家里,六耳不在客厅看电视,也不在卧室的椅子上。我在厕所看到他的时候,吓了一跳。并不是被他的模样,全身长满毛的形象初次见到的确有隔阂感,但这几天也看习惯了。可六耳居然在照镜子,我记得这几天他从来没站在镜子前过。   “我心里有一个想法很久了。”六耳对着镜子说。   “什么?”我心中坦忑,不知在镜子里看见自己模样的六耳会受什么刺激。   六耳转过身来看我:“我这样子,像不像猴子。”   我连忙摇头:“你想什么呢。”   “不,我是说……”六耳脸上露出一丝困惑:“你有过很多奇怪的遭遇,甚至有些完全不合常理,你说,我会不会……会不会是被附身了?”   “附身?”我一愣,忽然知道他想说什么。   “在顺昌,我身上痒起来的那天白天,我们去过一个水潭,我喝了很多潭水。导游说那水里有齐天大圣的神力,喝了会发生不可思异的事情。我知道这样想很荒唐,可时间上那么巧,你说,会不会真的有附身这回事?”六耳一口气说下来,显然这个疑问已经在他心里闷了很久,只是在无神论体系下成长的他,自己也不敢相信。   “可我从来没有听说真有附身这回事。”我皱着眉说,但心底里,六耳的话却让我一动。白天我觉得有什么东西错过了,现在想来,就是与所谓齐天大圣的关系。通常一个人得了急症的话,病因离发病的时间都很近,如果是慢性毛病,潜伏期倒可能很长。六耳的突然发病,我的潜意识已经想到了和之前游览可能存在关联,但这想法太离奇,所以只在我脑中一闪而过,我的逻辑能力自动把它删除,找都找不回来。   “你再回想一下,真的是那天晚上才开始痒的吗?”   六耳肯定地点头:“之前一点感觉都没有,那天晚上突然痒起来。”   “和你一起喝过那水的还有好些人,我明天联系他们看看。”   “而且我喝得特别多,后来还灌了一瓶呢。”   我点点头,六耳的那个举动给我的印象还挺深刻的。   “附身是未必,但也可能是水有问题。”   六耳听我这样说,也表示同意:“我这几天闷在屋子里瞎想,才想到附身上去,你说的对,那水多半有问题,我不知吞了什么病毒下去。真要是孙悟空附身的话,怎也不可能光长毛就算,这也太逊了吧。”   我皱了皱眉。   六耳也觉得这样说有点自触霉头,讪讪着住了嘴。   虽然对水起了疑心,但要取样品就得再去次顺昌。我给几个旅游团的团员打了电话,当然不会直接问身上有没有长毛,只是嘘寒问暖一番,就达到了目的。看起来除了六耳,没人旅游回来得怪病。这让我对原本就不太确定的怀疑更失去信心。不过世事的发展有时比说书还巧,我立刻就有了再去福建的机会。   吃完午饭去厕所洗手,听见一阵冲水声,然后两扇隔间门几乎同时打开,苏世勋和王柳施施然走出来。这两个人在社里小有名气,苏世勋是我们机动部的,王柳是文艺部的,以嘴贫人贱并称于世。   这两个人在吃饭的时候经常大讲和大粪有关的笑话,集百般恶心于一身,是可以一边说“死孩子皮裹蛆蘸大粪吃”一边嚼肉的主,对许多女记者的节食减肥记划产生相当深远的影响。   这回两个在厕所里碰面,当然没什么好话。   “哟,你深水炸弹也放完啦。”王柳笑容可掬。   “嗯,一放四五颗。”苏世勋答。   “还行啊,水花压住了吗?”   我听了就想笑,不过这可是相当有实用性的问题。   “唉,都说是深水炸弹哪里能压住水花,放得越深溅得越高,没治。”   “是啊是啊,我辗转腾挪还是没躲过去。”王柳拍拍苏世勋的肩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还需努力。”   我肚子笑痛,苏世勋紧跟着我出的厕所,我向他竖起手指:“你们真是太牛了。”   苏世勋翘翘眉毛:“一般啦。”   我见他不是很高兴的样子,开玩笑道:“怎么,刚才的深水炸弹没放畅快吗?”   “唉,宗而叫我后天去福建采访什么齐天大圣墓的事,我上海自己家里有事呢,真是麻烦。”苏世勋唉声叹气。   “齐天大圣墓?是在顺昌吧,我这个月休假的时候还去玩过。但那不是老新闻了吗?”   “那个双圣墓探测出下面有东西,不是衣冠冢,就要挖掘了,看看是不是真有齐天大圣通天大圣。”苏世勋一脸谄媚地看着我:“那多,原来你刚去过啊,你地头也熟,帮个忙行不?”   “什么?”我故作不知,心中暗喜。   “别装了,你再去次顺昌吧,宗而那里肯定是没问题的,你去他更放心。”   “又是出差出差,累也累死,有什么好处啊。”   苏世勋气结:“拜托这可是大新闻啊,就你的水平写几篇大稿子拿奖金还不是分分钟的事,都是钱啊兄弟,要不是我真跑不开还会找你?去不去?算我欠你个人情。”   于是给六耳买了一箱方便面之后,我再次踏上去顺昌的旅程。   南天门的旅游业已经暂时停止,但显然在不久之后,这儿的游客会激增数倍。   这里从未凝聚过这么多媒体的目光。我到达顺昌的时候,挖掘的初期工作已经开始,有一些报社的记者甚至比我早到了两天,已经发回不少花边新闻。   其实这次双圣庙考古挖掘,原本就界于考古发现和花边新闻之间。几乎没有哪个中国人会相信,吴承恩笔下那个会七十二变的猴头真有其猴,而且埋在这里。但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使事情更具有了戏剧性。大家都想知道,双圣庙的下面到底有什么。   至于通天大圣,那只不过是个配角。   在我到达的前一天,一位早到的同仁采访了专门考证《西游记》的学者,那位学者声称孙悟空只不过是个长相怪异会功夫的绿林好汉,他的故事流传到民间,被后来的吴承恩艺术加工过了,所以在双圣庙挖出他的遗体还是很有可能的。   这篇新闻让所有关注此事的人兴奋起来,当然,作为记者我也有了更大的压力。   以双圣庙为中心被画出了很大一个隔离区,记者也不能随意进去。最初为了不破坏双圣庙的原状,并没有采用直接由上往下挖的方式,而是从侧方斜着打了条通道,想把东西从通道里转移出来。   没想到通道打到一半,发现被墓壁挡住,下面竟也修了个和双圣庙差不多大小的石屋,而并非仅埋两口棺木。结果只好把墓壁打穿,还是没能完全保住原貌。   真是太不专业了,我暗自嘀咕。   好在大家所关注的,都是打穿墓壁后,惊现的两口上好雕花楠木大棺!   真的有啊!   棺材被拖出通道,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时候,按快门的“卡嚓”声像撒豆子一样密集响起。包括我在内所有记者都红光满面——这回有大稿写了。   首先起开的是通天大圣的木棺,最好的东西要放到最后。   极其郁闷的是只有新华社记者被准许到木棺旁拍照,其它所有报社都只能用新华社的图片稿。这是对珍贵文物的保护,同时也体现了新华社的权威。   我站在圈外惦起脚尖往里看,新华社记者在那里猛按快门,我却什么都看不见。   大概是外圈的记者叫得凶了,我们被允许走近一些,但仍然没有取镜的好角度,只勉强看见,那里面是具穿着绫罗绸缎的白骨尸骸。   那边几个考古人员已经起去齐开大圣棺木上的钉子,奋力把棺盖移开。所有人的视线马上集中了过去。   棺盖打开的一刻,站在旁边准备拍照的新华社记者忽然“啊”的惊呼。旁边的考古队员脸上的表情也十分意外。   我像个芭蕾舞者一样,把脚都竖了起来,却还是没看见任何东西。   疑问并没有持续很久,那具棺材里,竟然什么都没有,是具空棺!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沮丧的表情很快蔓延到每个记者的脸上。   那墓室里还出土了些随葬品,这些和通天大圣所穿的服装饰样,共同证明之前的考证无误,这位墓主人死亡入葬的时间大约在元朝末年。   本以为是放高升,现在飞到天上屁都没响就掉了下来,配角只能演起独角戏。通天大圣看起来和普通人没啥两样,至少从骨骼看是这样。有关方面采了点样准备回去化验,我们对此都不抱太大希望。就是一元朝普通富人,在这么个偏僻地方自号通天大圣吧。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使出百般能耐,希望能给这个失色的新闻补点妆。功夫不负有心人,曾说过孙悟空是绿林好汉的那位学者,这回又发表了他的大胆推测。   他依然坚持自己原先对孙悟空的猜想,更补充说,从在山顶建神庙以及有相当数量的随葬品来看,通天大圣生前在当地很有势力,而这种势力极有可能是来自于他的兄长齐天大圣,所谓弟仗兄势,狐假虎威。而元朝末年的乱世,消息传递不便,那位齐天大圣既然是绿林好汉,从事高风险工作,说不定死于乱军,就此失踪没了消息,不能回归故里。所以其弟在死的时候,除了修双圣庙,还给兄长置了具空棺。   这番论调颇能自圆其说,我写下来发回报社,成了篇独家解读齐天大圣空棺的专稿。   这次媒体吊足了民众的胃口,却轻轻放下,齐天大圣终究仍属虚无缥缈。   但我还有一个收获。   接待记者的人里有个老熟人——顺昌县文化局张挺。我冒充采访英国专家那次在双圣庙里碰到过的那位。他见我就问上次怎么后来没给他电话,稿子写了没有。   他这么问我有点尴尬,打着哈哈,说觉得材料还不充足,新闻点不够。这话说得我自己脸上都发烧,超没职业水准的。要是碰到个不给面子的,立刻就会反问我材料不够怎么还不积极去他那里采访。   好在张挺听我这么讲,反倒热情地说:“材料不够,那现在我这里可又有个新闻,几位英国专家后来又到双圣庙去过一次,他们对那块大石头上的三兔图很感兴趣,带了专门的检测仪器。结果还是没查出来到底是用什么工具刻上去的。我说没准是用手指直接写上去的,他们不信。”   我笑道:“那哪能信啊,他们事事都讲求科学的,人的手指是肉长的,他们又不看武侠小说。”   张挺笑道:“我就是随便一说。那些专家也不是一无所获,他们鉴定的结果,这三兔图刻到石头上的时间,大约比双圣庙里的牌文石刻晚50—100年。”   我一愣:“不是说这双圣庙建于元末吗,这么说来石头是明代才放进庙里的?”   张挺摇了摇头:“不是明代,其实是去年才搬进去的。”   “去年?”   “说起来也巧,去年有人在我们县一条公路边看见这块石头,想把它弄下公路,免得影响交通,结果就看见上面的图。他原本也没在意,过了段时间看见报上新闻了。”   “没在意?”我插了句话:“这图可挺神的呀,要是我见了肯定觉得不是凡物。”   张挺笑了笑:“你……还年轻呢,这图我们这儿的人也没觉得有多神,这是老实话。”   我似乎觉得他有什么没说,却也不便交浅言深,就听他说下去。   “别看新华社今年才做了双圣庙的新闻,其实去年这庙就在我们福建炒热了。我们县的报上做了好多报道,那几块碑的细部图片登了两个版。那人见到照片上的三兔图想起了石头,给我们局打电话。派人过去一看,石头在,图还是那图,可真像是手画上去的,讨论了一下,就给搬到了庙里。”   我想起唐僧对这块石头言之凿凿,不禁摇头。导游的话还真是信不得。   三兔图虽然很神秘,但我彼时以为和自己无关,就没有认真理会。这世上神秘的事太多,哪里管得过来,更何况现在自己已经被缠上一件了。   “你们这里,有没有什么关于孙悟空的特别点的传说?比如附身什么的?”我装作不经意地问张挺。   “附身?哪会有这种事。”张挺直摇头。   “那……有没有哪家的孩子长得像孙悟空?”我继续硬着头皮问,感觉自己像猎奇小报的狗仔记者。   “孙悟空是猴头,怎么会有人像它,那不成毛孩了吗?”张挺笑,看我的眼神有些异样,让我很识相地住了嘴。   为了对得起张挺,我写了篇小稿子,讨论神秘三兔图到底与双圣庙有什么关系,发在《晨星报》上。张挺第二天在网上看见,还专程打电话道谢。   回到上海的第一件事,就是我把抽空去那个小潭装的一瓶水交给梁应物化验。   “上次的结果出来没?”我急着问。   “才几天,哪有这么快,你以为是验血啊。化验这瓶水要快些,顺利的话结果会一起出来。”   我耸了耸肩:“好吧好吧。你们真的对游宏的情况感兴趣?”   梁应物点点头:“是有点意思。从他皮肤毛孔的改变看,是极罕见的人类体徵突变。而他毛发的异常生长速度,也破了人的体能纪录。或许有某种强有力的激素在起作用。如果真找到这样的激素,就是重大的发现。”   梁应物说到这里,深吸一口气,刚才他已经这样好几次了。   “见鬼,是你身上的味道。”梁应物骂道:“我想怎么走到哪里都散不掉。”   我讪笑:“刚坐了长途火车嘛,报社可不给钱坐飞机。靠你这人怎么这么鸡婆,男人不用讲究这么多。”我有点恼羞成怒,梁应物总是太注意这些细节。   “去去,回家洗澡去。”梁应物将旅行袋还给我,把我赶上出租车。   把行李往客厅一扔,和躲在卧室刮毛的六眼讲述齐天大圣空棺的故事,告诉他附身的可能基本没有,还是铁了心到X机构去做实验动物……进门之前我是这么想的,开了锁刚往里面跨了两步就停住。   六耳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电视机——应该是六耳吧。   电视机没打开,平滑黑亮的屏幕照出六耳的样子。我很想形容成一个人形的长毛绒玩具,但这个玩具既不可爱,也不可笑。   他的脸完全被毛发遮住,如果不是在抽烟的话,分不出哪一边是正面。   是的,他在抽烟。烟头一亮一亮,毛垂在两旁,看起来很危险,容易烧到。   “你这几天都没刮?”我问。   六耳转过头来——应该是吧。他在烟灰缸里弹掉烟灰,又慢慢吸了一口,把烟摁掉,烟慢慢从毛发里渗出来。   “没什么意思。”他淡淡说:“刮了又要长,没什么意思。就这样吧。”   “就……这样?”我呐呐着不知该说什么。   “就这样,等到实在太长再说。我发现长了之后,生长速度就会慢一些。”   我看着六耳,他身上的毛长且厚,隐隐约约看到他穿了条白色的短裤,其它什么都没穿。可是身体完全看不见,连手和脚的轮廓都快没了。   这还不算太长吗?   他变得越来越陌生了。   “我取了水的样,已经送到X机构化验了,还有你毛发的化验结果也就要出来。不过最好你先提供份血样,一点点就可以,你不怕疼吧?”我勉强笑了笑。   六耳慢慢地站起来,那一丛黑毛的后面,幽深的双瞳。   许久。   我站在门口,和他对立着,也不知该不该进去。   “等等吧。”六耳开口说。   等等?   六耳转身走进他的房间。那里原本是我的卧室,现在这十几平方的天地,仿佛已经全然没有熟悉的感觉了。   我缓缓弯下腰,换上拖鞋,走进我的家。   六耳,一定发生了什么。   闷热的空气里,我这么想。   四、我不知道的房客   几片深绿色的茶叶浮在水面上。   我把瓷杯推给六耳。   他拿起杯子,水是滚烫的,但隔着手掌厚厚的毛发,他似乎毫无顾忌。   杯沿凑到嘴边,轻轻抿了一口,又放下。奇怪的是,嘴边长长的毛并未沾到多少茶水。我本以为他需要用手一边捋着一边喝。   “想谈什么?”六耳说。   我把眼神从他的下巴收回:“水很烫,慢慢再喝吧。你现在这样,生活行动不麻烦吗?”   “习惯就好。”六耳拈着杯口,慢慢转着杯子:“总要习惯的,不是吗。”   “可这样,不会太热吗?”另一句话我没说,六耳从不开空调,这简直太不正常了。   “我喜欢出汗的感觉,我想我需要出些汗。”   喜欢吗……至少我从没发现六耳的毛被汗浸得湿漉漉的,自打他把刮刀放在一边后,身上的毛发一直是蓬松着的。如果我在这样的夏日里裹一层毛皮大衣的话,汗水很快会把衣服浸透吧。   “六耳,你变了,你有些奇怪。”我盯着他。   “只是一点奇怪吗?”六耳的笑容难以觉察,他的身体微微晃动,毛发突地胀散开一圈,就像一只看见猎物的黑猫:“不,我觉得没人比我更奇怪了。坐在你面前的是个怪物。”   他站起来,披着一身的毛皮,走回房去,徐徐没入卧室的黑暗里。   我把黑色的口袋扔进垃圾筒,顺着小径往回走。物业新引进的太阳能灯在草丛里发着白光,我不太喜欢这种光线。   袋子里是些生活垃圾。不久之前我还一袋袋地扔六耳的毛发,不知那些袋子现在到了哪里。希望直接扔炉子里烧掉,别惹什么麻烦出来。   手机突兀地响起来。   “喂……”我按下接听键。   常去的小咖啡馆里,梁应物已经在靠窗的位子上等我了。   “你们家那位还好吧?”他已经帮我点好了冰拿铁。   “好不到哪里去。”我喝了一大口,咂咂嘴吧:“在我看来很糟糕,他居然连毛都不刮了。”   梁应物皱了皱眉:“那瓶水的检测结果出来了。”   “哦,怎样?”我急着问。   “水里各种微量元素的含量令人吃惊,我们的结论是……”梁应物的脸色有些阴霾。   “我们的结论是,这水的品质相当好,是很优良的矿泉水。”梁应物说完这一句,竟然还能板着脸。   “靠,竟然被没有喜剧细胞的家伙耍了。不过你这个冷面笑匠的功力倒还不错。”我用力捶了梁应物的肩头,他这时才微微笑了一下。   “那袋毛发的化验结果也出来了,并没有发现激素成份,不过……”梁应物的脸又严肃起来。   “不过什么?”我知道梁应物不会连耍我两次,一定是有什么发现了。   “我们进行了基因比对,发现其中的基因和正常人类相差大约2.4%。”   “2.4%……”我喃喃地说。   梁应物的手指敲击着桌子,眉关锁得更紧了:“你如果知道大猩猩和人类的基因只差1.3%,而老鼠更和人共享99%的基因,你就了解这2.4代表什么了。正常人之间的基因有99.9是相同的,在人类之间,0.1的基因差别已经足够决定性格、形体和智力之间的巨大分别了。”   我倒吸了口凉气。   六耳的基因和正常人之间的差别,竟然是人和老鼠的一倍!   梁应物顿了顿,又道:“据我们了解的情况,那些有特殊能力的人类,比如路云、夏侯婴,和普通人的基因差异也极少超过0.3%。”   “六耳发生了基因突变?”我脱口问道。   梁应物微微摇头:“用基因突变也难以形容,因为他变得太厉害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诱发的,这样的突变,其实已经很难再称其为人了。而且,在这2.4%里,有相当一部分,是我们从未见过的排列。”   六耳不是人?一瞬间这个念头在我脑中闪过。想到一直躲在卧室里,神情举止越来越奇怪的六耳,我的背上渐渐爬满凉意。   “这样程度的突变,以现有的进化理论很难解释。它的起因和结果,都是巨大的课题。所以机构很希望他能自愿地来接受检测治疗。”   “治疗?基因突变会是可逆的吗?”   梁应物呆了一下,默然摇头。   我叹了口气:“老实说,我也希望他来你们这里,可是他自己不乐意,我能怎么办,把他从家里撵出去,还是让你们上门逮人?毕竟也算是朋友一场,这种事情我做不出来。”   梁应物眼一瞪:“那你打算拖到什么时候?现在不知道突变的起因,要是遗传还好说,如果是某种病毒所致呢?要是这种病毒传染呢?”   “传染?”我吓了一大跳:“别吓我,我现在不是没事吗?”   “现在没事?要是潜伏期是一年、五年、十年,你现在当然还没事。”   我愣住,要是自己身上也长出毛来,还要不要活了?   梁应物板着的脸稍稍松了松:“当然这种可能性不会很大,发展速度这么迅猛通常潜伏期也短,要是很容易传,不会就发现这么一例。”   我刚松了一口气,梁应物又说。   “不过我坚持认为,他就这样住在你这里很危险。除去基因变异不论,一个人遭遇这种事情,很容易造成心理变态,而且他足不出户,处于幽闭状态,更易出问题。”   想到六耳这几天的变化,我对梁应物的告诫无法反驳。沉默片刻,又叹了口气说:“你说的这点是很可能,事实上我已经觉得他有点不对劲了。但我实在没办法对他说‘请搬出去’,他是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找上我的。再看看吧,我再劝劝他。”   梁应物点点头:“你把握好分寸。”   我忽然想起刚才没来得及问的疑惑:“你说什么起因和结果都是课题,起因还好说,这结果还有什么好研究的?”   梁应物说话前有些犹豫,他看着我,说:“他现在的情况固然已经很吓人,但比起那2.4%的基因差异,你不觉得,看到的这些变化,可能并不是全部吗?”   “你是说还会有新变化,或者有什么变化我没看见?”梁应物的判断让我的心脏猛抽了一下。   “希望是我多虑吧。”梁应物耸耸肩,接着叫了买单。   把记者叫作无冕之王不知道是谁最先发明的,属于让人头脑发晕的高帽子性质。其实让记者郁闷的事多着呢。   今天社会部的几个记者就很郁闷。辛辛苦苦采访的案子被宣传部一纸禁令,就全打了水漂。跑公安的杨华也是老记了,接到线报就觉得可能不好办,要被封。上海对重大刑事案件一向很忌讳,而这个又和黑社会团伙有关系。说错了,官方不承认上海有黑社会,应该叫不法团伙。   据说杨华和蓝头谈了下顾虑,说是不是看看风水再去跑。蓝头以一种俯视的姿态对杨华微笑:“小杨啊,年纪也不大嘛,怎么这么世故。记者要的是一股子冲劲,不能瞻前顾后。就是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要以百分百努力去跑。这种新闻,要是美联社的记者……不说他们,就是香港台湾的记者,虽然狗仔一点,但狗仔的精神也有我们值得学习的地方。”   我们机动部的地盘就在社会部边上,在蓝头走得没影的时候,就听见抱怨:“香港台湾又没有一天一个不准的宣传部。”   杨华带着两个实习记者风风火火跑出去,傍晚时分才回来,稿子写到一半,社会部的主任就带着一脸遗憾把宣传部的通知放到他面前。   于是我就听见一声非常有爆发力的“靠”!   “鬼子唐啊。”我转头对旁边坐位因为那声“靠”而直起脖子的刘唐说。   “靠,又这么叫我。你这是对一名民族主义者的污辱!”有了刚才那声“靠”,他现在这声显得绵软无力。自从这小子染了暗暗的红毛,就被和水泊梁山的天异星赤发鬼刘唐建立了某种联系。   “宣传部的通知一般下午就来了,多半是总编办公室到现在才想起送到社会部去。”   “我靠,杨华太可怜了。”   “我去安慰安慰他。”我站起身晃到杨华的位子,没想到他双手不停还在打字。   “咦,你怎么还在写?”   “干嘛不写。”   我心里一琢磨就知道了,俯下身子低声说:“给外报?那赚得可比晨星报多。”   杨华手指飞舞:“这事情上海没媒体敢发,不过外省感兴趣的就多了。”   我点点头,现在有什么不方便的爆料全都会捅到外省媒体,各地都一样,那些大新闻都是这么出来的。   后来听说蓝头在会议上口头表扬了杨华的记者精神,在一位优秀领导者领导下的一名优秀记者,就是这个意思。   晚上我打算换换口味,买了两客排骨年糕和半斤生煎,不知六耳喜不喜欢。   把吃的放在客厅的餐桌上,我走进卧室叫六耳。   他不在卧室里。   也不在书房。   我吓了一跳,又回到卧室,打开灯确定一遍。真的没有。   他走了?不可能啊,这副样子走到哪里去?   想起梁应物的话,六耳的突然离去反让我心里安定了许多,但又有些空落落的。   “生煎很好吃。”   低着头走出卧室的我立刻抬起头来,六耳就坐在客厅的餐桌边,用筷子夹起一个生煎。   “你出去了?”我忙问。   “没有。”   “那我进来怎么没看见你,几个房间都看过了。”   “你没看清楚吧,我在卫生间。我这个样子怎么可能出去。”六耳抖了抖身上的毛,他不像猿猴,反倒像一只熊。黑熊。   六耳把生煎送进嘴里,咀嚼着。   “可我好像听见关门的声音。”我皱着眉说。   “一定是你听错了。”六耳的声音含糊不清,他把生煎吞下去,往卧室指了指:“你给我的钥匙我一直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再说你觉得我能到哪里去,在这幢楼的楼道里走楼梯玩吗?”   我看了一眼门虚掩着的卫生间,六耳的话没错,应该是我没注意。只是说到走楼梯,却让我不禁想到了那天深夜,我在黑暗楼道里的上下摸索。   拆了双一次性木筷,我坐到六耳对面。   “友联生煎买的,味道不错吧。”   “很好吃。”六耳忽然停了筷子,看着我,说:“谢谢你。”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笑了笑。   “我这付样子,自己照镜子都觉得很可怕。”六耳揪了揪脸上的长毛:“其实我们认识不久,只说句谢谢,太轻描淡写了。”   我咳嗽一声:“吃东西,别冷了。”   这两天杨华的位子周围总是特别热闹。   南方都市报这几天连续刊登“上海特约记者葛飞”关于“上海流浪集团被神秘清肃”的报道,很快全国各家媒体都把目光投往上海。而这个葛飞就是杨华。   杨华现在自己报社只发些通讯员的小稿子,或者改改实习记者的文章,绝大部分精力都放在这案子的追踪报道上。这种事情瞒上不瞒下,只要别让蓝头知道就行。   “怎么样,有什么新情况?”鬼子唐扒着隔板压低声音问杨华。   “哎呀,这事情精彩了……”杨华拖长了声音,看样子要吊胃口。   我朝旁边的社花林海音呶了呶嘴,她扫了杨华一眼,笑道:“华哥还要卖官子呀。”   林海音原本就眼媚,比从刚才到现在一直挤眉弄眼的鬼子唐,效力天差地别。   “哈,不卖关子,不卖关子。”杨华咧着大嘴,下巴上的青春痘红得格外耀眼。   “最新情报,昨天下午的事情。这可比前两宗更厉害,我看最近这段时间你们谁去赶火车,都不会看见抱着你大腿要钱的小乞丐了。”   林海音脸一红,道:“说什么呢,什么大腿。”   几个男人都往她穿着超短裙的美腿不怀好意地瞄去。   “口误,口误。”杨华眼神忙转回来,嬉着脸道:“是小腿,小腿。”   旁边一阵赞叹声,林海音的小腿曲线比她的媚眼更动人。   “你还好好说不,否则我回去写稿了。”林海音作势要走。   她也就是一说,真怕看还会穿超短裙?   “说说说,火车站那帮小乞丐背后是有人操纵的你们不会不知道吧。”   “当然,别说火车站,哪里不是。”   “但火车站这股势力是最强的,手底下的小崽子不单在火车站活动,周边路上都是。年纪小的当乞丐,稍大一点就兼小偷。放出去干活都有人在旁边看着,有什么不对劲就围上去了。而且许多小家伙的领子里都藏刀片,你一揪他领子就糟糕。”   林海音的手一缩,吸了口冷气,好像自己的手被刀片割了一样。   “昨天下午不知怎么被人抄了老巢,是个已经不用的货运仓库,六七十号人没一个轻伤,有一个警方赶到的时候就死了,还有两个在医院抢救,能不能救过来很难说,脊柱断成几截活过来也成废人了。和前两次一样,团伙的头头,一个绰号蜈蚣的家伙被逼写了张认罪书。”   “真是太牛了。”鬼子张击节赞叹。   “据说那家伙规定蜈蚣一定要写满三十条,写的稍慢就被断了小手指,说要是写得够快的话,警察来的时候还够时间接回去。那蜈蚣鬼哭狼嚎让周围还能喘气的一起想都犯过几宗案子。”   “简直是蜘蛛侠啊。”鬼子张是个热血青年,这会子满脸的神往之色。   “可虽然手法一样,但和前两天不是一个人。”   “啊?”听故事的一帮人都大感意外。   杨华挑了挑眉毛,很是得意:“市局的内线告诉我,根据那些被海扁倒霉蛋的描述,这三宗案件的手法虽然一样,而且都是独行侠,但每次出现的相貌体型都完全不一样,这次是个女的。”   “女的?”几双眼睛都瞪出来。   “女的。”杨华很肯定地说。   “这么说有一帮人,而且个个都超能打?”我好奇起来。   杨华重重地点头:“的确是这样,虽然每次只出动一个,但仿佛很轻松就搞定了。”   “天,”鬼子唐满脸通红:“一个打六七十个,怎么打的?练的什么功夫啊?”   杨华“嘿嘿嘿”地冷笑几声,看我们一帮人的脑袋越凑越近,忽然双手一摊:“无可奉告,我那内线死活不说。”   “切!”我们齐齐怒骂。   “不过这其中肯定有鬼,我什么凶杀案没报道过,也没见那小子嘴这么把紧。今天晚上我请那小子吃饭,非灌倒他套点东西出来不可。”杨华又笑道:“反正内幕也不能一下子挖出来,文章要一篇篇写,钱才可以一点点赚。”   不用说,南方都市报给这位特约记者的稿费肯定极高。   我摇了摇头:“我简直是个城市传奇。”   “城市传奇,好名字,我今天的评论题目就用这个了。可惜这伙高手行事太肆无忌惮,虽然是对黑道去的,公安机关也不能坐视。现在外省媒体炒得火热,市局已经下令限期破案了。”   一伙人欷嘘一番,看见蓝头远远走来,就作鸟兽散了。   晚上收拾东西回家前,看见杨华也干完活出报社,赶上去拍拍他的肩膀。   “你酒量行不行啊,别给人灌倒了。”   杨华头一昂:“像你这种家伙来十个我都给你放倒了。”   “我怎么能比,但公安系统可个个是能人啊。”   “明天等着听故事吧。”杨华掏出一小瓶解酒药冲我晃晃,原来已经做了充分准备。   楼下大门口的花坛边,两个老头穿着汗衫在下象棋,其中一个头都快趴到木棋盘上去了。对面是我同一楼层的邻居瞿老爷子,此时一把折扇握在手中,嘴里哼着京剧,扇头有节奏着虚点着,肯定正占着上风呢。   我经过的时候,冲他点点头,打个招呼。   “叫吃车了,想好没有?”瞿老爷子好胜心不是一般的强,故意在我面前说了这么一声,然后抬起头笑眯眯:“那多啊。”   “等等,等等,催什么催。”对面的老头说话瓮声瓮气。   “那多啊,你有房客一起住吗?”   我吓了一跳,六耳暴露了?   “没有啊。”   “要么我老花眼看错了,前天好像见个人开门进你屋的,那时候你还没回来吧。”   “呃……有吗,男的女的?”   “男的吧,短头发的。”   我心稍稍放下来,又问了一句:“穿什么衣服,短袖?”   “这天气还有不穿短袖的?怎么你不知道?”这时候对面的老头下了步棋,瞿老爷子红炮打过去,“哒”的一声脆响,白车被痛快地吃掉,扔在棋盒里。   “应该不会吧,估摸着您老看走眼了。您下吧,我先上去了。”   “好好。”老爷子没太在意,陶醉在吃掉一个车的巨大喜悦中。   “这两天,你有朋友来过吧。”我装作不经意地问六耳。   “没有。”六耳的声音从报纸后传来。   最近他越来越像个正常人,看电视看报上网,可不知为什么我心里的异样感却还是没有减少。他身上的毛似乎不再长长,但却一天天厚实起来。   “真的?”   六耳慢慢地翻过一页报纸。   “当然。我现在就一个朋友。”他淡淡说。   “你身上的毛好像不再长了,要不要剃掉看看。”   六耳把报纸对折,放在桌上。   “不,剃短又会长的,我知道。”   “嗯……”我还是决定把那件事告诉他:“南天门那潭水的化验结果出来了,没有问题。”   “哦?”   六耳的语气里有些意外,可并没有很急切焦虑的情绪,这让我有点想不通。这些天他整个人都平静下来,至少表面上是这样,我相信底下一定有激荡的湍流。   “根据你头发所做的基因鉴定,你和正常人类的基因相差2.4%。”   “这个比率说明什么,差别很大吗?”还是那样不咸不淡的语气。   “普通人类之间的差异不会超过……0.3%”我想了想还是说了个稍大些的数字:“所以2.4%的差异,非常巨大。”   “是吗,那他们的结论是什么?”   “你的问题很严重,他们希望你能配合治疗。”   六耳沉默了。   “你就不想把这身毛脱掉?”我有点急了。   六耳低声咕哝了一句,我没听清,问他:“你说什么?”   六耳摇了摇头,起身走进书房,坐在电脑前。   我有点恼火,跟进去,站在他身后说:“你到底要不要治啊!”   一句话说完,我却愣住。因为我看见他在GOOGLE里搜索“人类基因差异”这个词条。   用不着点开哪个网页,他就看到了。   “我果然没有记错。”他的声音变得很奇怪:“人和老鼠之间只差1%。”   六耳慢慢转过头来:“2.4%,我已经不再是人。”   我怔怔地看着他走回自己的卧室。   “谁也救不了我,救不了了,我知道的。”   “爆炸性的,绝对爆炸性!”杨华一脸的神秘。   他已经成了中心人物,围在他身边的人比昨天又多了几个。   “昨晚套出话来啦。”   “到了酒桌上就好办了。听他说,现场的情形真是让人难以相信,办了几十年案的老刑警都直呼没见过。”   “快说呀。”旁边人直催。   “那几个神秘人出手非常快,就拿火车站那帮人说吧,多的是打了十几年架,随便拔刀的狠角色,蜈蚣身上还有条人命,可就是没看清楚那女的是怎么出的手。据他们说神秘女子没拿武器,可警方验他们的伤口,有许多是被极锋利的利器所伤,怎么都不可能赤手空拳做到。”   “这不是武侠小说嘛。”林海音吃惊的嘴合不拢。   “这还没完呢,蜈蚣向警方打赌说看见那人一步就跳起两人多高,要不是仓库的顶有五米多,险险就撞到天花板,而且有个小弟一刀砍在那人的背上,连衣服都没砍破。”   “靠,天蚕宝衣吗?”鬼子唐目瞪口呆。   “一开始刑警觉得是胡扯,可后来现场鉴识专家的结论出来了,从留在地上的足迹看神秘人的步幅,绝对超出一般人的体能极限。”   “那他手上有没有吐蜘蛛丝啊。”   我用手猛敲鬼子唐的脑袋:“你还真以为有蜘蛛侠啊。”   鬼子唐摸着头苦着脸:“那你说是什么啊。”   “中国功夫啊,外国人都知道。”林海音一脸兴奋,问杨华:“你说是不是?”   “总之这事情玄了,市局已经成立专案组,据说上面也要想法子请能人来破这个案子呢。你看吧,这事就快捂不住了,要是他再端掉几个黑窝,别说全国,海外媒体都得聚到上海来。到时候市府就难看了。现在市局那帮人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除了鞋印,指纹一个没采到,人像倒是画出来了,没准就要下通缉令。现正在狂分析作案动机呢。”   “动机,那是高人看不顺眼就上了呗。”刘唐说话总是让我想揍他。   “分析出什么没?”我问。   “也有惩恶扬善这么一说,还有曾经吃过亏来报仇说,有某黑帮请高手抢地盘说。其实都不是很站得住脚。”   “不管怎么样,这事儿就是痛快,老百姓看报道都乐呢。现在不管哪条路上,小要饭的少多了。虽然警方头痛,止不定犯罪率是上升还是下降呢。”   这是谁在说话,我回头一看,居然连宗而都凑过来了。   “哟,宗老师。”杨华笑着打招呼。   “我天天看你的特稿,你小子不错,有前途。”宗而笑呵呵。   杨华用手在嘴上做了个小喇叭,轻声道:“蓝头不知道吧。”   宗而摇摇手,背身踱开。   我在网上查“上海地下势力激烈洗盘,神秘人连挑黑帮”之类的消息,六耳在旁边很有兴趣地看着。   门铃响了。   我走出去,顺手把书房的门带上了。   是瞿老爷子。   “那多啊,今天又看见啦,这回戴了老花眼镜,准没看错。下午三点一刻的样子,我买菜回来,看见有个人进你家啦。”   我皱起眉,问:“长什么样,就是你上次见的吗?”   “很壮实的一条大汉,我看有一米九呢,比上回见的魁梧多了,不是一个吧。你看看有没有少什么东西,是不是你的钥匙被人悄悄多配过一把?”   不管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是别上老爷子掺和进来的好。这样想着,我的眉头舒展开来,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说:“我想起来了,今天我是让一个朋友到家里来取些东西。不是什么坏人,谢谢您老费心了。”   “那我就放心啦,还以为是谁呢。不过那多啊,房门钥匙可不能随便给人呐,人心隔肚皮,得防着点。我活了七十多年,见得多啦,再好的朋友,指不准什么时候给你来一手。”   “是是。”我点着头,把老爷子送走。   我推开书房门,六耳还在看在网上的新闻。   不知道他听见没有,我考虑着该怎么问他。   “六耳啊,今天下午……”   “没人来过。”六耳把头转向我。   我没想到他这么干脆地否认了。但瞿老爷子总不可能没事敲我房门瞎扯。   这么好心让他住,还帮他东奔西走,这小子竟然睁眼说瞎话,把别人往我家带还瞒着我。当这是什么地方,他开的招待所吗?   我想我脸上已经很明显露出不愉快的神色了。   “我没有骗你,的确没人来过。”六耳一口咬定。   “那我的邻居是看错了?连续两次?”我质问他。   “或许吧。”   或许?这是什么回答?   他低声说了句话,像是自言自语。我往他的脸上看去,却看不清他的表情。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很多天了。   六耳的头微微低下去。他转回去又看了一眼,然后站起来,走回房去。   这间卧室,就像他的避难所。他躲进那团黑暗里,再不出来。   “王,出来一下。”   王叫王动,可是我们叫他“王”,却不是因为他的姓。他另外有个名字,叫狗仔王。   这小子是去年娱乐部花大力气从其它报社挖来的宝,人脉广脸皮厚,耳朵像兔子一样竖着,一有风吹草动就窜出去。自打他来了之后,娱乐版面风生水起,好看许多。   能半夜跑到荒郊野外翻墙看人剧组拍片,写出的稿子会不好看吗?叫他狗仔王绝对当之无愧,至少在内地算是一把好手了。   王和我勾肩搭背晃到走廊里。   我搓着手,有些难以开口。   “说吧哥们。”   “针孔摄像机之类的东西你能搞到吧。”   “哟,多哥。”王重重拍我肩膀,一双小眼睛眯起来:“偷拍我可有经验,想拍谁呀。厕所系浴室系还是更衣室系啊。”   “我是大楼系的。”我微笑:“有些不肯露面的房客。主人想看看他们究竟是谁。”   第三部   五、城市传说   骰子玲珑的碰撞声停了下来。   “人生就像掷骰子,在没看见之前,永远不知道掷了几点。”我用手按着骰盅说。   六耳揭开他的骰盅,看了一眼,说:“好牌。”   我笑了:“就算是看见了,也未见得会赢。你先叫吧。”我轻轻掀起骰盅一角,六颗骨骰安静地躺在里面。   “四个六。”   “五个四。”我说。   “五个六。”   “六个四。”   “六个六。”六耳毫不犹豫地叫上去。   “那就七个六吧。”我想了想,说。   六耳笑了:“开。”   他只有两个六,我三个。这局我输了。   “你的诈术很高明啊,把我骗进来了。”我说。   六耳又开始摇骰子。   “你是什么星座的?”我突然问他。   “双子。”   “很复杂的一个星座啊,通常外露的一面和内心有很大的不同。”我慢慢移动着骰盅,骰子在狭小的空间里滚来撞去。   “嗯?”   “其实昨天中午我回来过。”   六耳猛地抬起头,看着我。   “你不知道吧,因为我根本没进门。我在门的对面装了个摄像机。昨天下午那小东西运作了四个小时。”   六耳盯着我,隐约见到他喉节滚动了几下。   “米色格子T恤,蓝色的牛仔裤,短发,有一米八几吧,真是不错的身材,她是模特吗?”   六耳低下头,直愣愣地看着骰盅。   “这一次……你总不会说是摄像机看错了吧。”   用针孔摄像机监视房门当然是对朋友极不尊重的行为,可是六耳欺瞒在前,总也没理由指责我什么。   六耳依然沉默。   他不知在想什么。   是在酝酿该怎样向我说,还是准备就此沉默到底。或许他将站起来,走回那间黑屋去。   气氛一点点地凝结起来。   六耳身上蓬松卷曲的毛搭拉下来,贴在皮肤上。   我曾犹豫这样摊牌是否妥当,最终还是决定,该是他给我一个解释的时候了。不然,就只能请他离开这里。作为朋友,我做的已经够多。   感情是需要双方共同维系的,爱情如此,友情也如此。   六耳还是不说话。我在心里叹了口气,揭开骰盅看了一眼,说:“四个一。”   六耳打开骰盅看了很久。   “昨天中午,如果你装完那个摄像头,进屋看一看的话,会发现家里根本没有人。”他把骰盅拿到一边,五个一点,一个四点,绝对的好牌。   我的眼角不由自主地轻微抽动。六耳说完这句话后停了下来,但我没有急着问他。我想他已经下决心要说出些什么。   六耳忽然抬起头,咧开嘴露出笑容。我第一次发现他的牙是这么的白。   “你的摄像机录到几点?四点多?你是六点半回来的吧,你猜那个漂亮女人什么时候离开的?”   我摇摇头。   六耳笑得更欢畅:“要是你的摄像机能录更长的时间,你会发现,直到你回来为止,都再没有人出去过!”   “什么?”我意外之极,脱口问道:“她昨天一整晚都在我家里?”   我看了看四周,她能藏在什么地方,壁橱里?   “她一直都在。”   我一下子站了起来,双手按着桌子,瞪着端坐着的六耳。他还在笑着。   我才是这里的主人。这样想着,我重新坐回椅子。   六耳全身的毛发又开始蓬松起来。   见鬼,那不是蓬松!   就像有一股我感觉不到的风吹在六耳的身上,黑色的毛发舞动起来了!   他慢慢站起来,全身每一根黑毛都在扭动着,恐怕有上百万根之多,张牙舞爪地向四周扩散出去。   我这才发现,这些毛绝不是我印象中的长短,平常的时候,每根毛一定都弯曲盘旋折叠着,现在这些细细的家伙仿佛得到了命令一般,争先恐后地舒展着自己,很快越过了我和六耳之间一米多的距离,伸到我鼻尖前。   此刻对面的生物已经完全没有了人类的感觉,我不知该用什么来形容,一只长了百万根触须的章鱼?   这绝对是极富刺激的惊吓,我的身体猛的向后一仰,那大群的黑毛就要把我罩进去了。   这是什么鬼东西,我情不自禁地用手去拨黑毛,这个下意识的动作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   已经来不及收回,心里大叫糟糕。   好在那些铺天盖地蔓延过来的毛发在我鼻尖前停住,好像只是要吓吓我一样,又缩回一尺,让我的手挥了个空。   “你看见的是她吗?”无数细小触手的中央一个声音问我。   一团毛发变得有轮廓起来,很快黑色的女人脸庞在半空中浮现出来。这张脸是由无数根毛发相互排列甚至是缠绕组成的。   呼吸间,这张黑色的脸就变了颜色,那些毛发如变色龙般,把这张脸变成正常人的肤色。   脸慢慢地回缩,贴在六耳的脸上。这是一张五官分明,极有棱角的女人的脸。长着这般面容的女人,本该有股英气,但现在,这脸嵌在黑毛之中,让我想到人面蜘蛛,不由全身恶寒。   这张脸,还在笑着。   我被震骇的说不出话来,但这一切没结束。   毛发不再乱舞,结成一个人型的茧。一个有着美女脸的茧。这个茧波动起伏,调整着形状,然后,从脖子处开始变化颜色,几秒钟的工夫,一个完整的女人出现了。   一个有着模特优美曲线的女人,一个完全赤裸的女人。   “我一直都在。”他说着,走到客厅中央,乳尖微微颤动,好像要我完全看清楚这个奇迹。   活色生香。   如果没看刚才的景象的话,我恐怕已经在咽口水了。   深深地吸了口凉气,凝滞的大脑开始勉强转动起来。这就是2.4%的差异造成的结果吗?   深呼吸有助于平复心情。虽然这简直像一场恶梦,可看起来六耳并没丧失理智,也没想要对我不利的意思。   “很完美的变化手段,我想你能再变套衣服出来的吧。”   对面的女人愣了一下,轻轻叹息着说:“不愧是有过那么多离奇经历的记者呢。”   说话的时候,他的面容形体再一次发生变化。好莱坞数千万美金做出的电脑特效都没我现在亲眼所见的神奇,一件白T恤一条牛仔裤,同游福建时的六耳又回来了,唯一的区别就是稍稍胖了点。   “这样看起来顺眼多了。”我说着站了起来,打量着他:“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伸手摸了摸六耳的衣服裤子,又摸了摸他的胳膊。触感有点怪,衣服还好点,皮肤没有正常人的滑润和弹性,像某种织物。   “摸起来不像嘛。”我说。   六耳苦笑:“只是看起来像,要是摸起来也像我就真成妖怪了。”   我古怪地看着他:“你觉得你还不是吗?”   这话一说,气氛就显得有些冷场。我心里微微一惊,自己是看六耳的模样变正常了,就口不择言。在没摸清他如今的心理状况前,还是少刺激他为妙。   “如果D爵士在这里的话,一定会伸出手来对你说‘欢迎进入非人的世界’。”我笑着说:“你从什么时候有这种能力的?”   “说起来还是你去顺昌采访时候的事情。”六耳坐到沙发上,开始讲述这段变异的故事。   整个上午,六耳坐在卧室里,外面是晴天,可这对六耳来说毫无意义,因为这间房里,永远是昏沉沉的。   不知道是刮刀变得钝了,还是自己的手劲减弱了。这两天六耳觉得身上的毛越来越难刮,每一根都那么有韧性。   左手手掌的毛刮了两次,还没有完全刮干净,哪像最初的时候,轻轻贴着皮肤扫过去就行。六耳突然暴怒,腾地站起来,狠狠地往手上削去。   血慢慢地渗出来。   伤口并不深,这么用力也只是一道浅痕而已。六耳望着被扔在地上的刮刀,皱起了眉头。真的是刀钝了吗?   六耳弯下腰拾起刮刀,他要看看刀锋到底怎样。   他呆住了。   从窗帘拉开的一点点缝隙透进来的光线,照在刮刀的锋刃上,折出耀眼光辉。   刃依然锋利。   六耳不是因为这才呆住的,他回忆了刚才的动作,重新把刮刀扔在地上,弯下腰,伸直右手。   没错,腿不弯的话,不可能捡起刀的,但记得自己明明没有弯腿,只是很随意地一捡,就拿到了刀啊。   刮刀离手指还有不到半尺,六耳徒劳地抓了一下。   蓦然惊觉,他竟再一次把刀抓到了掌中!   六耳第一时间想到的,居然是武侠小说中的隔空取物。自己是怎么做到的?   摊开手掌,刀躺在那里,刀柄没入掌心浓密的毛发中。左手拈着刀脊把刮刀提起来,几缕缠绕在柄上的柔顺地滑动松脱,缩回掌心。   刹那间,身体深处的某扇门震动了一下,吱呀着打开了。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一种慢慢流入心里的领悟,好像突然之间,发现自己长着一只从未用过的手。   接下来的两天,六耳狂热地投入到对“它们”的研究里,而刮刀,自然被远远扔到了一边。   这是艰涩而令人激动的努力,当六耳摊开手掌,看着上面的毛发,如同拔地而起的高楼,慢慢地升起来,最后挺得笔直的时候,如同获得新生般酣畅淋漓。   如果把“它们”形容成手的话,这只新生的手比原本那两只被人类赋于了进化史上崇高意义的手,灵巧千万倍。所以尽管是身体的一部分,要完全掌握,也绝非一朝一夕的事。   我从福州返回,再次要求六耳配合X机构治疗的时候,他正像个初生的婴儿,深陷于能翻出无穷无尽花样的新玩具,对我的话完全不与理睬。   “在你告诉我那2.4%的基因差异前,我已经知道,我是不同的。”六耳的嘴角翘起,斜成一个微带嘲弄的笑容:“我经常在网上看玄幻小说,许多主人公被闪电劈到,具有了超人的能力。不管我是被什么东西劈到的,我已经改变了。这种变化并不像想象的那么糟糕。对自己不是人这件事,我已有所自觉了。”   白晰的尾指挑开烟壳的银箔,尖利的指甲轻轻拨弄,一根三五就跳了出来。烟在茶几上敲了敲,然后叼进嘴里。我面前的打火机翻了个身,突然就飞进了他张开的手掌。   他这个蜘蛛人吐出的丝,细到我完全都看不见。   青色的烟气从六耳的鼻腔慢慢溢出。我不由得赞叹,这真是一个精巧的外壳。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一定有无数人愿意变成你这样。”这并不是恭维,每个孩子都梦想过变成超人,等着他们的却是生活的平凡和无奈。   “那你呢?”六耳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有我们这些普通人在,才能衬托出你有多不同啊。”我笑了:“而且,我并没有选择权。”   “我也没有。”   说这话的时候六耳显得并不在意。其实在这副面具上,我并不知道什么表情是真实的。   “你现在已经完全适应了吗?”   “我一直在适应。或许还有我没发现的惊喜。当我把一根毛发变得钢针般坚硬的时候,根本想不到还能像正常人一样走在大街上。”   “那你是怎么发现自己能做到这点的?”如果要比较惊讶程度,六耳这赛过海底人的变形能力更让我叹为观止。   “在我觉得自己像恶鬼的时候。”   “恶鬼?”我皱了皱眉。   六耳的额头正中忽然隆出,一只尖角突起,黝黑色,然后慢慢变成黯红,那种血液凝结的颜色。   “我在照镜子的时候,看着全身的毛发在我的控制下不停地扭动,突然觉得自己很恶心,也很可怖。我让那些东西都停下来,贴在身上,没有一根翘起头来。可我依然不觉得自己像人,反而像幽冥里的恶鬼。如果头上有一根角,就更像了。”   烟头被摁灭在烟缸里,他碾了又碾,一小截身体扭折着倒在玻璃缸边,到处都是黑色的残骸。   “就让自己变得更像恶鬼,所以一定要有角,我要搞根角出来。”六耳的手紧握成拳头,大拇指狠狠地压搓着食指。   “要有角。那些小东西很努力,我费了好多工夫,角出来了。”他的手松驰下来,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我一丝丝吸入凉气。   六耳用右手食指点着角尖,轻轻地揉动:“我也没想到可以做到这么漂亮,我对着镜子看,那些小东西太细密了,简直看不出这根角是由他们组成的。我又想,如果这角是青色的,就更像了。然后我就发现,它的颜色在一点点变淡。当然,最后我觉得最好的颜色是红色,就像现在这样。”   “然后你就想到可以利用这点让自己看起来像正常人?”我不想在这个“恶鬼”的话题上继续下去。   “是的。虽然那比变出一根角更难一百倍。”   “可我还是不明白,你怎么能做到这些。”我看着那白T恤和牛仔裤,用惟妙惟肖也不足形容:“最初医院的报告说你毛孔数量增加了200%,可现在看来明显不止。全身上下你的毛发总得以百万计数,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我越说越觉得不可思异:“皮肤,衣服,裤子,形状颜色都不同,每根毛都各司其职,才能让你变成这样。你怎么可能同时控制它们,要知道正常人左手画圆右手画方都很困难,我不知道有什么生物能做到这样子。”   六耳脸上慢慢露出困扰的神色:“你这样一说,我自己想想也觉得怪了。但我并不是像你想的那样,去控制每一根毛发。该怎么说呢……”   六耳显然才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他皱着眉,似乎在一边体会,一边组织语句。   “好像我身体里有一排开关,只需要找到这个开关,把它打开就行了。比方有个开关是管着改变颜色的,我找到之后,慢慢地体会旋到哪一个角度,会出来哪种颜色,记住就行了。这是身体的记忆,记住后就再不会忘记了。”   “身体的记忆?”   “嗯,不管是改变颜色,还是指挥它们去干这干那,最开始有段熟悉过程,很美妙,更像是把原本就属于自己的东西,一点点拿回来。”   六耳眯起眼,颇有些陶醉的样子。   我觉察到,现在的六耳,非常容易沉浸于自己的世界里。   他对自己情况的充满感情的描述,我不太能理解。其实我也并不期望能完全了解在他身上发生的事。但有一件,我必须知道。   “这几天你都出去干什么了?”   我直觉他还有什么没告诉我。如果只是因为太久没有走到阳光里,那为什么会以不同的形象出门?他有变装癖吗?   “逛街啊。我刚刚发现逛街是件多愉快的事。身边那么多人走来走去,却决想不到,就在他们之中有我这样的异类。我总是在想,要是我忽然变回原本的样子,他们的表情有多么精彩。”   “呃……”   “还有一些附带的小乐趣。”六耳有些得意,又有些神秘。   “是什么?”我完全不去猜测,他的精神状态已经有些异常。   他突然返祖,精神游离在崩溃边缘,随后获得超人的能力。这剧烈的起伏间,心理必然畸形扭曲。就算他以后习惯了新的身份,重新恢复正常心态,也绝对和返祖之前大不相同了。   “你不觉得,最近上海的治安好了很多吗?”   “治安?”我摸不着头脑。   “城市传奇,他们是这么说的吗?”   我一下子愣了。这个世界还真是梦幻。不过有了刚才六耳的表演,我的心理承受力强了许多。   “是你?”   “当然。只有我,只有我才能创造这个城市传奇!”   六耳忍不住笑起来。很放肆的笑。   身材高大、手法相似、独行侠、身手高明、刀砍不入、每次容貌性别都不同,原来是六耳。   许多人都说这帮独行侠练了硬气功,其实却是鬼子唐的说法更接近真相。六耳身上这些变异毛发的强度韧性不用说远超普通头发,可不正是件“天蚕宝甲”。   没必要问他为什么这么做。他一定认为自己是现实版的蜘蛛侠、闪电侠。他这个异类,要在人类的世界里成就不朽的传奇。   现在,恐怕才刚开始吧。   我叹了口气,说:“你要在黑暗里主持公正啊。”   收敛了笑,六耳点头:“是,你觉得不妥?”   我不想说什么所有的犯罪行为都该由法律制裁之类的,他听不进去,现在的六耳,一定认为自己的行为主张了体制触及不到的正义。由个人意志代替法律当然有很大危险性,可这不是我真正担心的。   这个世界由各种各样的规则组成,有些规则看得见,有些规则看不见。   不管看得见看不见,规则就是规则。   可是六耳正在违反规则。   法律触及不到的角落里,也是有规则的。这么痛快淋漓地摧毁它们,总有一天会啃到石头。   而且,在我印象中没有一个所谓“非人”这么喜欢出风头,他们的世界之所以被称为暗世界,就是因为他们总是躲在阴影里。   这是不是暗世界的规则?   暗世界如果暴露在阳光里,原本阳光里的世界就要乱套了吧。   “我只是觉得,这很危险。”   “危险?”六耳笑起来:“没有什么危险,我的小家伙们是最棒的武器,我可以让他们像钢针一样坚硬,从任何角度刺出去。我的视力听力体力都是从前的好多倍,其实不用那些小家伙出马,没有哪个壮汉挨了我一拳还能好好地站着。我试过,能跳十多米高,而往下跳的时候展开毛发能增加空气阻力。不要以为我只是白天出去,许多次你睡着的时候我直接从窗户里跳下去,又从窗户里回来。上次那个爬金茂大厦的法国蜘蛛人算得了什么。如果不是白天这样不方便,你装的摄像头可抓不住我。”   我心里惊讶,六耳的能力比我想象更惊人:“你离超人就差飞了啊。”   “飞?”六耳神情一动:“我还真可以试试,看看小东西能不能撑住。不过恐怕得等它们再长些,他们如今长得太慢了。嗯,再过段时间,我就能张开足够大的翅膀。那时或许我还可以到教堂里化身天使降临呢。” 飞翔的可能让六耳相当兴奋。   见鬼,这不是孙悟空的七十二变?我突然想到。   而六耳能变的又何止七十二种,他简直想变什么就变什么啊。   “你的身体能变形到什么程度?”我忍不住问。   “这得看小东西有多长。像我现在直径在三到四米内的东西都可以变。但就是不能变小,我可不会缩骨术。我现在越来越清楚地感觉到肌肉、骨骼和血液的存在,拼了命的控制住可以缩一点点,大概能让自己矮个几厘米,那是极限了。所以装成女人的时候就不方便,太显眼了。”   “那么……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打算?”这回六耳愣住了。   “既然你不准备治疗了,你有没有想过以后怎么办?”   六耳被问住这个结果在我问之前就知道,他现在处于得到新玩具的狂热期,根本就没为以后打算过。我问他就是希望他冷静一下,这个世界没有救世主,他自己的路在哪里都不知道呢。   “你想当永远的蜘蛛侠吗,要知道警察可是在找你,很快你就会被变成通辑犯。”我继续说。   “通辑犯?为什么!”六耳大叫起来。   “你杀人了,不是吗?”   “我杀的是垃圾,他们本就该死,再说我也没故意下重手,没控制住才……”   “你杀的是人。”我盯着他,他的眼睛开始发红了。   “这不是武侠小说的世界,你就算打伤人,警察也会抓你,何况已经有人死了。”   “哦,那你准备报警了?”六耳瞪着我,呼吸声清晰可闻。   我心里暗自摇头,他的情绪太不稳定了。“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这条路不好走。”我冷静的说。   “对不起,我……”六耳意识到自己的失言。   “我一直当你是朋友,所以才希望你能想清楚。”   “谢谢你的提醒,不过那些警察是找不到我的。他们靠什么?我没指纹,拍下照片也没用,跟踪也没人能跟上我。”六耳说着说着又有些自得:“我喜欢这个城市,我想让她干净一些,所以帮她清除点污垢。等我觉得差不多了就收手,到时候我会好好想一想,今后何去何从的。”   “这样的话,你也要小心些,就算警察找不到你,那些穷凶极恶之徒也不是好对付的。你之前碰到的只能算普通的地痞流氓,我想你已经惹得许多家伙不高兴了,再接下去,恐怕会碰到危险。”   “那些垃圾,土鸡瓦狗,来多少都不够我一只手打的。”六耳不屑一顾。   “我知道你不怕刀砍,但是枪呢,你能抗住子弹?虽然中国枪械管制很紧,上海治安也不错,但干黑道的保不准有那么一支备着。”   “枪……”六耳的眉头微微一皱:“那倒真没试过,或许能顶住,或许不行。我知道了,会小心的。”   我也只能言尽于此,他听得进多少是多少了。   “砰”,一叠人民币扔在桌子上。   “房租。”六耳说。   我拧起眉毛,把钱推回去。   “这是不义之财。”六耳笑笑,也不勉强我,把钱收了起来。   其实我不明白,他干嘛还赖在我这儿,天下他已大可去得了。严格说起来,我算是窝藏重犯,被抓住可能就进去了,不管怎样我也不能再收赃款啊。   让我心稍安些的是,通辑令还没发布。   城市传奇就在我眼皮底下上演着,六耳每天晚上都和我说他今天干了什么,过程如何,说故事的功力一天天见涨,就快要赶上我。第二天的下午我则在报社听杨华的采访经过,许多人听得大呼小叫,却不知我肚子里的原版故事更要精彩十倍。   “有时候我会想,是否灰色势力也有存在的必要。”六耳若有所思。我想他一定是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   “这是个很简单的道理,意大利的黑手党也曾起过积极的作用。”   六耳露出微笑:“不管怎样,洗一洗总是必要的。这些势力,我已经开始摸到路数了。我准备从明天开始。”   他的言外之意是……   “你不会想做什么黑道教父吧。”我瞪着他。   “这倒是个好主意呢。”六耳哈哈大笑。   看我沉着脸,六耳摆手说:“只是说说罢了,我还没想我今后的路呢。”   他不知道,我并不是视黑道为仇寇的正义使者,真能做到黑道教父的人,身上必有值得我学习甚至尊敬的地方。   可是他——六耳,与他诡异超凡的能力相比,心理太不成熟了。别说是黑道教父,就是一个普通的混混,对这世界的认识,都要比他深刻的多。   再庞大坚固的巨轮,让一个稚童驾驶,总有一点会撞到礁石。   “明天,你准备干什么?”我问。   “到明天晚上,我会向你报告战果的。晚安。”六耳走进卧室。   明天?   他离礁石还有多远?   六、流星   “这是什么?”梁应物用手指比出V字。   “胜利。”   “别想那么多。”   “哦,是二。”   梁应物叹了口气:“这是两根手指。”   我一副败给他的样子:“冷面,请不要玩这么弱智的游戏,这个世界就是因为你这种人才变得这么复杂。”   “喂,请不要随便给人起绰号。”   “哈,可我觉得很合适啊。哦呵呵呵,你看你看。”   梁应物连忙低头,脸顿时苦了。刚才忙着比手势,一只苍蝇在他面前盘旋了几圈,终于下决心落在了他没来得及干掉的小半碗冷面上,顺着面条努力爬着。   “老板,再来一碗!”   我的眼珠顿时瞪出来:“我以为你差不多吃够了呢,饭量这么大怎么就不胖。”   梁应物用手指了指脑袋:“劳心者花费的能量永远是你这种劳力者无法想象的。”   “看见了,一根手指。”我蹲在战略的高度直接鄙视他。   我们单位附件的一条弄堂里新开了家神秘冷面馆,没错,就是叫这个名字。小店里只有冷面,各种各样的冷面,光一字摆开的配料就有二十几种,绝对美味。梁应物听我说过好几次,这个中午终于有空冲过来尝尝鲜。   “七贱下天山冷面一碗来了。”跑堂的胖子嗓音低沉浑厚地可以去唱男低音,很有气势地把面拍在桌上。   放七种配料的面就叫七贱下天山,可是面客们无法自主选择用哪七种料,只凭做面的瘦子高兴。所以梁应物这次吃的七贱和刚才的七贱味道是不一样的,一样的是美味。为了不让面客误会成七剑下天山,墙上挂满了菜单竖幅。   如果是八仙跳海冷面就要贵一块,依此类推。原本只到十一裸汉就截止了,我推测老板文化有限,想不出新词,就告诉跑堂的胖子,还有金陵十二猜和十三太饱。结果第二天竖幅就多了两条,我也获得了八折贵宾优待。   “你看,精神文明就是这样转化成物质文明的。”我对梁应物说。   在这样的环境下,我有给梁应物起绰号的冲动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起绰号的最高境界就是双关。我以前有个读出博士的领导姓田,所以大家都叫他田博。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不是田博,是田伯。”   “什么意思?”   “田伯光的简称,知道不?”   梁应物摇头。   “那是站在采花界巅峰的人物,竟然连超现实主义大作《笑傲江湖》都没看过,我无语了。”   “屁,今天你话特别多,还无语!那什么冷面又怎么双关了?”   我嘿嘿笑着,鬼扯道:“在食物界给你找一个代码,有韧劲弹性好还是好冷面,多么优良的品质,你要好好向冷面学习。”   冷面的新冷面已经少了一半。他停下嘴,问:“废话说完没有?”   “说完了。”   “你不能理解为什么六耳可以同时控制那么多的毛发,你觉得人脑不可能负荷这么复杂的工作,对不对?”   “我的电脑同时进行几个程序就会慢得要命,人脑虽然很神秘,可也强不到这种程度啊。”   “你刚才看见我竖起两根手指。这没错,可你知道这两根手指是怎么竖起来的吗?”   这么简单的问题,我想要回答的时候,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你的肌肉是怎么运动的,这个动作牵动了多少东西,你知道吗?”   “这……”   “你只看见动了两根手指,其实为了这个动作,不知多少亿组织细胞各司其职,没有一个会出差错。但这并不意味着,你的大脑要直接指挥那么多的组织细胞。”   “你的意思是,六耳并不是直接指挥每一根毛发的?”   “是的,我想他的大脑只是发出要干什么的指令,神经系统就能自动执行命令,安排合适的毛发去做合适的事。不过就是这样,也足够惊人。这代表着他全身所有的毛发都有了神经系统,组织成分和普通毛发也大有区别,而大脑也认可了这新增加的庞大系统,这一系列的变化,真是生物史上的奇迹,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一切的变化,竟是自发产生的!”   “是啊,如果他肯来配合你们研究的话,不知会有多少新发现。可惜他现在对自己满意的很,怎都不愿来的。”   梁应物叹了口气,显然我说中了他的心坎。   “好啦,六耳的事我算是向你汇报了,以后东窗事发,你可不能让警察找我的麻烦。”   梁应物奇道:“和我说有什么用?”   “我才不信你会不如实报告给X机构呢。说到底,X机构也算是官方吧。就算你们不会像警方一样,急着抓六耳归案,也想把他控制住吧。”   梁应物苦笑:“你想得太多了,可能上面是想把一切都控制住,但哪里有这样的能力。比如路云,我们不一样没奈何吗?不过,保持良好的关系是必要的,你找个机会和他说一下,让他接触一下机构。当然不是要拿他做实验。”   我点点头:“试试吧,不过他戒心挺重的。”   梁应物已经把冷面干完,伸手过来搭着我的肩膀:“小同志,做事要注意方式方法。”   我一把拍开他的手:“冷面就要有冷面的样子,你这不着四六都和谁学的呀。”   “就跟着你学了点皮毛。”梁应物看看被我打开的手,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这回干净了。”   我连忙看肩膀,还好,没真留个咸猪蹄印。抬眼正好看见“七贱下天山”的竖幅,心里嘀咕:这面还真是厉害,一碗半下去立刻就贱了。   下午四点,杨华的座位边不时人影晃动,各路神仙来来回回了好多次,对他那张空椅子望眼欲穿。   每天一场的杨氏评书今天还未开播,主角到现在都没回报社。前些天他最迟三点半都回来了。   “一定是有突性进展了。”鬼子唐说。   我没吱声。心里却大概猜到了原因。   四点二十分,杨华终于出现在新闻中心的大厅里。   十几个人的注视下,他打开电脑,在WORD上飞快打出标题:   上海城市传奇最新进展:神秘人前夜饮弹!   果然是这件事,我在心里叹息着。   围观的家伙一下子兴奋起来,七嘴八舌问经过。   “具体情况也不是很清楚……”杨华经常以这句混帐话作为开场白,这说明市局的人口风确实紧,打探消息困难。不过他的稿子写出来总是像模像样,头头是道,似乎深悉内情,又不瞎编到被人指责职业道德,绝对体现了一名老记者的精深功力。   “神秘人前晚被伏击了,这次是个超魁梧的肌肉男,身高超过两米。”   “又冒出来一个啊。”   “在龙茗路的一个工地上,一共有一百三十多人参加了这次攻击,其中至少有一小半是精通空手道、跆拳道或其它格斗术的硬手。”   “连警方都没抓到神秘人的影子,那帮人是怎么伏击到的?”宗而的脑子很清楚,立刻问了个相当关键的问题。   “据说前些天被神秘人击破的一个扒手集团是附庸于某个势力的,扒手头子被打到半死的时候昏了头去威吓神秘人,结果现在还在医院里重度昏迷。神秘人顺藤摸瓜去找扒手集团背后势力的麻烦,不料人家消息灵通,有个在场的小弟把话传了出去,一琢磨就猜到这几天会被自命正义使者的神秘人找上门,聚集了大批人马守株待兔。”   “结果呢?”   “那个肌肉男超级强悍,发现被围了一点都不慌,只一刻钟就收拾了大半人马。可是他没想到有个人揣了把改造手枪,在他背后开了一枪,据开枪的人说在背上打了个大洞出来,看见的人都愣了,没想到这枪威力这么大。”   “啊!”林大美人掩口轻呼。   “照理那神秘人是受了重伤,可他中枪后反而突然发飙,一下子把枪夺了过来,一拧就弄断了,剩下的人在两三分钟里,一半死了,一半重伤。”说到这里,杨华脸上露出困惑之色。   “这件事连警方都没弄清楚,好像他用了某种神秘武器,很多人像被几千根细钢针射了个对穿,死状极惨。但这种武器没留下一点痕迹,先前被打倒的人,也没见到这武器的样子,只看见有的人被打了一拳,身上就喷出血来,还有的人明明没被拳打到,神秘人只是在他身边掠过,就喷着血倒下了。”   连我在内,所有人都听得直吸冷气。   “更有更妖的,现场鉴识专家工作到今天上午,依然没有找到神秘人的血液,也就是说他被枪在背上开了个大洞,只留了极少的血,或者甚至没留血。弹头没找到,相信是留在了身体里。还有个人说他看见神秘人背上的枪伤后来又愈合了,不过警方认为他太紧张看错了。另外还有件怪事,从现场留下的足迹看,这人的体重不会超过一百五十斤,可是从他的外型看,至少也该在一百八十斤以上。之前的现场分析里,也都有神秘人体重过轻的现象,可这次差的最夸张。”   “这绝对不是正常人。”鬼子唐很肯定地说。   “警方对此也相当困惑。”杨华点头说。   “这是一个超人家族。”鬼子唐接下来的话就引来一阵嘘声。   我悄悄地退出来,走回自己座位。   昨天六耳的确受伤了。   我看着他是怎样闭着眼睛,凭感觉用伤口附近的毛发,像舞动的软镊子一样,把弹头从背肌里夹出来,痛得他手都在颤动。   弹头只嵌进肉里约三分之二,还留了个尾巴在外面。之前他用毛把伤口紧紧地裹住,那个人没有幻视,看起来伤口的确快速愈合了。   伤并不算重,用酒精消过毒,六耳就把伤口“缝合”了。据他说,他的恢复力很强,上次手上的割伤只一天就好得差不多了。   现在他知道自己真的挡不住子弹。   其实在那人开枪前一刻,六耳感觉到了背后的危险,那似乎是野兽的直觉,几乎在子弹射出的同时,他就绷紧了背上的肌肉,指挥附近的毛发结了一层又一层。   可还是没有用,子弹的高温让前几层的毛发一碰就烧焦了,后面几层临时组成的防线稍稍挡了一下,还是被弹头钻进身体。   这样看来,就算是早有准备,在近距离也很难挡住这种手枪的射击,更何况还有太多威力更强,射速更快的枪。   受伤的六耳怒不可遏。   他完全听不进我的劝告,他甚至等不及把伤养好。   “敢伏击我的人,就要准备好付出代价!”他咆哮着,让我担心墙壁的隔音效果是否足够好。   “他们有枪!”   “我不会笨到第二次停下来被打,凭我的速度他们根本瞄不准。”   那一刻,他像个被忤逆的暴君。   早上起来的时候,他伤口已经结痂。我出门的时候,他告诉我,准备下午出发,去倾泻他的怒火。   “毒瘤必须被铲除。”他这样说。   唯一对我作的妥协,如今静静地躺在我的裤子口袋里。   希望我不会用到它。   走在小区里,天色渐暗。   拎着两份八仙跳海冷面外卖,摸钥匙极不方便,从进电梯就开始摸,到了房门口手还在包里抓瞎了好一阵。   屋子里没开灯。   我关上门,叫了一声,没人应。   六耳未归。   我心里有些不安,希望他没事。   今天他挟愤而去,恐怕下手不会留情。从杨华那里,我知道六耳昨天中枪之后,杀了不少人。昨天他没有告诉我这些,他只是在展现他的愤怒。   或许死的人罪有应得,或许他们只曾为小恶。但六耳对人性命的轻贱,让我心里不舒服。我已经想好,如果他今天平安归来,就让他搬到别处去住吧。   到了八点半,我已经把一份冷面吃完,六耳还没回来。   他的手机已经不用很久,没有可以联系上他的办法。   莫非真出事了?   他枪伤未愈,如果再被枪击……   而且前天的事之后,曾无往而不利的神秘人在子弹面前受挫已经不是秘密,有心多备几把枪的话……   我坐在电脑前开了好些网页,却没有心思浏览,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的走着。   的确,我对他的做法想法不甚认同,但显然他还是拿我当朋友的。真要有事,我绝不可能坐视不管。   时钟已经指过九点。   我摸出口袋里的一卷纸条,展开。   钻出出租车的时候,脸上几点冰凉。开始飘小雨了。   眼前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大酒楼。   我再次看了一眼酒楼的名字,没错,就是六耳昨走前写给我的那座。   这是就他今天的目标,也是那股势力最重要的据点。   我向门口走去,门童笑脸相迎。   “先生一位吗?”   “我找朋友。”我示意已经有人在里面等我吃饭,谢绝了引路,自己往里走。   这家酒楼的生意不错,已经快到夜宵时间,还有一半的桌子上有人吃饭。   我扫了眼一楼大堂,顺着楼梯走上二楼。   六耳几天来的表现,让我知道他的性子比从前偏激了很多。这次最后肯告诉我要去什么地方,内心深处只怕也没把握,为自己留了条退路。   这酒楼规模极大,地段又好,可见老板的实力。六耳真要出事,单枪匹马我怎么救法?   从二楼走到三楼,又到四楼,我装作找人的样子,心里却越来越疑惑。   我所看到的一切迹象都很正常,四楼还有几家在办婚宴,以六耳前几天的声势,不管是否平安离开,一定是闹个天翻地覆的啊。   通往五楼的楼梯上竖了块“顾客止步”的牌子。我刚往上走了没几步,一位服务小姐就拦住我。   “先生,上面两层是办公区。”   就是这上面了。我心里暗想。   “我有个朋友喝醉了,转了遍找不到他,会不会跑到上面去了?”   “我没看见有人上去呀。”   “兴许是趁你不注意的时候晃上去的,我这朋友一喝醉就爱耍酒疯,我得上去瞧瞧,别砸坏什么东西。”   我刚走了一步小姐又把我拦下来。   “一定没往这上面去,就算我没注意,这上面也有保安呢。你那朋友要是真在上面耍酒风,早就被扔下来啰。”小姐笑盈盈地说。   我有些无奈地随着小姐往下走,这地方硬闯可不行,而且一定有监视器,再找借口多半会引起注意。   “听你的口气上面的保安可够狠的呀,看来是没人敢在你们这儿捣乱的了。”我试探着她的口风。   “反正我在这儿做的这大半年里是没见过有人来捣乱的。再说好好的吃饭谁没事要来捣乱呀。”   看样子这服务员并不太清楚上面两层待的是何许人。   大半年没见过有人捣乱?也就是说今天下午没出过什么事情,更肯定的一点是没有过枪声,否则下面楼层的服务员不可能不知道。   我慢慢走出酒楼,心中疑云越来越重。   难道六耳没有来过?   那他去了哪里?   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别等我回到家的时候他正在看电视吧。   六耳只抄了这么个地址给我,现在我还能去哪儿?   回头看看灯火辉煌的酒楼,线索断了,我心里涌起无力感。   绕着酒楼附近再转转吧,发现不了什么就只能回家干等了。   还是小雨,风却大了。我迎着风,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吹到了脸上。   我抹了把嘴角,是根头发。   我随手一甩,这根头发又细又长,粘在手上,甩了好几下才甩掉。   这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等我意识到什么,那根头发已经消失在风雨里,再也找不到了。   是从哪里来的?我前面并没有人啊。   我四下张望,最终视线落在不远处的电线杆上。   一张下半身还贴在电线杆上,上半身在风里招摇的纸。   这是城市里随处可见的“牛皮癣”——简易广告招贴,多是性病治疗或贩卖假文凭。在这张纸上,有些许黑丝飘动。   我快步走近,一把将广告撕下来。   十几近一米长的黑发插在薄薄的广告纸上,从上面的痕迹看,最初上面至少有上百根,已经被风吹走大半。除了六耳,还有谁会在这种地方干这么高难度的事?   意识到这是六耳留给我的信息,我立刻端详起纸上的广告。   这是张再普通不过的承办假文凭的广告,留了个“张先生”的手机号。   这张先生当然不会和六耳有什么关系,那么六耳把毛发留在上面的意思?   这张纸的纸质不太好,被雨水打湿,已经有些残破了。特别是下半部份。   我抬起头细看电线杆,原先贴着广告的地方好像有些白痕,但不太清楚,也不像是字。   不对!   刚才这张广告是上半部分脱落,而我撕下来之前,下半部分还贴在水泥柱上。我几乎完整地把广告撕了下来,照这样看,如有残破也该是先脱落被风吹着的上半部分,可现在的情况是……   看过纸上的残痕,我仔细地把这张广告再贴附到原先的位置,和上面的白痕对应起来。   像是有人用一把钢锥,在纸上划了个右转弯的箭头。   当然不会是钢锥了,我清楚地知道,这把锋利的锥子,一定是手上这些毛发组成的。   我顺着箭头的方向望去,离十字路口还有很长的距离。   沿途我一直留意四周,小心不要错过六耳的标记,到了十字路口右转,直走到下一个十字路口,都没有发现新的记号。   再怎么走?往前,还是向左转,亦或向右?   或许是六耳留下的记号被风雨吹掉了?   想到这点,我突然意识到,要是我晚来半小时,恐怕酒楼前的这个记号也看不见了。六耳真要作记号的话,为什么不做一个保留时间长些的?   一个答案在心里浮起来:他没有这个时间。甚至,他已没有这个力气,只能匆匆为之。   我不再往前走,掉回头,查看有没有被我错漏的地方。   经过的几根电线杆上贴着的广告我都凑近看了,没有曾被毛发穿过的痕迹。   心里愈发地着急,抬着看看挂在路口上方的交通标志,突然想到,会不会六耳的意思不是“前方路口右转”?   六耳不会开车,这样的标记对任何一个司机来说是前方路口右转,但对一般的人来说,或许只是前方右转?   少了一个“路口”,结果是大不相同的。   我快步向酒楼方向走去,果然在离酒楼大门不到十步远的地方,有条狭窄的小巷。就是因为太近了,刚才一心想着前方路口右转,竟然忽略了过去。   我毫不犹豫地转了进去。   这条小巷一边是所工厂,另一边是酒楼,所以并没有住家。   巷子里很脏,有许多酒楼排出来的污水,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怪味。这还是下着雨,如果平时,一定没人愿意走进来。   走了五六十米,巷子往工厂的方向直直地拐了个弯。我转过去,前面不远就是尽头。这是条死巷。   工厂在巷末一侧开了扇铁门,但现在铁门紧紧关着,远远望去上面锈迹斑斑。   门前乱七八糟一大堆的废弃物,占了十几平方,把巷尾填满了。   我走到废弃物旁,看着紧闭的铁门。会不会在那后面?   已经到了这里就没什么可思前想后的,我一脚踩进地上的那些纸箱子里,打算走到铁门前想法子翻过去看看。   还差一步到铁门口,脚下的触感有异,连忙收回脚,稳住重心,低头用手一拨。   正是六耳!   我一眼就认了出来,这个躺在破纸箱空隙间的长条形物体。并不是他曾经变出的女人模样,也不是高大威猛的肌肉男,更不是六耳原本自己的模样。除了我,没有人会在第一时间分辨出,这湿淋淋躺在地上的,或许是一个人。   因为六耳已经显了原形。   那些曾在我面前张牙舞爪,被六耳亲热地称为“小家伙”的黑毛,软软地胡乱地耷拉着,贴满了六耳的躯体,没有半点生气。他满身都是毛,我虽已经移开上面的遮盖物,却一时看不出他伤在哪里。   我连忙去摸六耳的鼻息,还没拨开他脸上的毛,就听他气息微弱地说:“还没死,你总算是来啦。”   我放下心来,忙问:“怎么了,中枪了?”   他微微摇头。   “先……先想法回去再说。”他说话都异常吃力。   回去?这是个难题。他这幅模样我不可能明目张胆扶着他叫出租。不过,眼前庞大的杂物堆倒是颇有些可以掩饰的道具。   拾了两个还算完整的长纸箱,一头一尾正好把蜷着腿的六耳套进去,告诉他别乱动,上面有孔闷不死,看他样子也没力气折腾。   捡了几根绳子勉强把箱子绑好,千万别在路上散了。我已经想好,万一散开就告诉别人是长毛绒人型玩具。   双手抱着这个超重的拼装纸箱,我走出巷子,把纸箱放到地上,扬手欲招出租车,又把手放下。   这么长的纸箱,出租车里放不下啊。   想了想,只好摸出手机拨通大众出租的订车电话,订了辆小货车。原本订货车至少得提前半天,我在电话里好说歹说,同意加钱,才订到了一辆。接线员明确地告诉我,至少得等四十分钟。   雨开始大起来,我没带伞,不愿意躲进酒楼免得多生是非,所以没一会儿全身都湿了。而地上纸箱里的六耳,虽然闷不死也淹不死,也一定不好受。   不知他什么地方受的伤,昨天中了枪都没变成这样子。希望他的伤口别感染化脓,否则往医院一送又是宗大新闻。   足足等了近一小时,小货车才出现在雨幕里。在把六耳抱进货厢里的时候,司机还好心地跑下来搭了一把,让我心里一慌,还好他没发觉什么。   “什么东西啊,挺沉呢。”司机一边开一边对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我说。   “呃,是我朋友送的个艺术雕像。”   “雕塑啊。”   “是的,用最新型的软性塑料做的。”我怕他刚才在搬的时候感觉到时面的东西不太坚硬,补了一句。   好在这司机没有继续追问下去,我暗自抹了把额上的冷汗,一直沉默到了终点。   下车后我用最快的速度一个人把纸箱抱出了货厢,免得司机再来帮手。   从小区门口到我住的楼还有相当一段距离。虽然已经过了十一点,又下着雨,只有零星一两个行人,抱着大纸箱,我还是感觉芒刺在背。   好不容意捱到进楼上电梯。门口保安看了我几眼,让我十分不自在,简直像做了贼一样。   把这见不得光的东西抱进房间放在客厅地上,反腿踢上门,我弯下腰双手撑着膝盖,喘了好一阵粗气,这才开灯拆箱。   把六耳从箱子里拖出来,他四仰八叉地躺着,没有半点要起来的样子,胸膛起伏,狼狈之极。   “伤在哪里,我看看。”   他没反应,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要弯下腰去,方听见他像蚊子叫那么轻的声音。   “我没受伤。”   “没受伤?”这可比他重了十几枪更令我吃惊。   “没伤你怎么这幅模样?”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六耳轻弱的声音中满是不安和惶恐,   “我没有力气了,一点力气都没了。”他颤抖声音里还有另一种情绪。一种我似乎有些熟悉的情绪。那是什么?   在他断断续续,并且有些混乱的叙述中,我了解到发生了什么。   其实一切非常简单。   六耳并没有进入那家酒店。   在去的路上,他就觉得身体不对劲。本来每时每刻,六耳都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可是这力量正一点点的从他体内抽离。   察觉到自己的不妥,六耳到达的时候小心堪察了附近的情况,找好退路。可他做完这一切,准备进入酒店的时候,力量流失的情况加剧了。   他清楚地感到,全身像手臂一般亲切的毛发,那些“小家伙”们,正在枯萎。它们迅速地衰弱下去,支持正常人的形体已经越来越困难,不管是变化出的花衬衫还是皮肤,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   力量的飞速逝去让六耳顿时陷入慌乱,他知道自己很快就要暴露,或许会死去。想到那个堪察地形时看到的死巷,六耳用最后的力气做了标记,拼命地跑进巷子里。   他一边跑,身上的皮肤、衣服一边变形。当他转过弯,扑进废物堆的时候,已经完全变成了毛人。   六耳扯了一大堆东西把自己盖起来,做完这一切的时候,他已没有半分力气,连一个孩童都不如。   “我躲那堆废物里的时候,就在想,天塌下来了,天塌下来了。”   “我想你会来救我的,你总是能救我的。可是我又变成一个废物了。”六耳仰着头,努力地看我。   “不会的,不会的。”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只能这样说。   “我还能好起来的,是吗,我还能好起来的,到了明天,我就会重新有力量的。”六耳突然拼命地喊着起来,可是这轻微的喊声,我一旦站直身子,恐怕就听不清楚了。   我想起来了,那种情绪。   是绝望。   是一切都开始崩溃了的绝望。   第四部分   七、有人依然活着,是谁已经死去   这轰轰烈烈上演的都市传奇,就如同流星。灿烂而短暂。   流星已经逝去。   媒体的报道渐渐偃旗息鼓,在这样的时代里,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人们关注的焦点很快移开了。   除了警方,没有人还整天念叨着不久前的这场传奇,每天下午听杨氏评书的小圈子慢慢稀薄下去,终于散了。我相信,即便是警方,也总有一天把这件事打入冷宫,归入无头案的卷宗里。   桌上放着两碗冷面。   “你要哪碗?”我问。   六耳低着头数了数配料。   “一二三四五,这是五糊四HIGH?”   “是的,那是六月肥爽。”   六耳忍不住笑了起来:“真是够绝的名字,我吃这碗六月肥爽吧。”   我也笑了。六耳现在很少有笑容,我希望他能开心一点,哪怕是因为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   那件事之后,过了整整三天,六耳才勉强恢复过来。   恢复过来是指像他第一天到我家来的样子,可以自如地走路说话干家务。而身上的毛发,却没办法再控制一分一毫。   那种奇异的能力,风暴一样在他身上卷过,现在已经永远离开了。   就像一场离奇的梦。   六耳的梦,已经醒了。他不再是超人,不再能控制别人的生死,不再能清除这座城市的污垢。   可是,同样需要考虑的,是今后的路。   从前他身上的毛,在不变化的时候,乌黑的发亮,虽然极细,但有一股旺盛的生命力。现在已经没有光泽了。   这或许是值得庆幸的,因为毛发生长的速度,也急剧地放慢了,刮干净后,十二小时只长两厘米左右。这样早晚各刮一次,至少他的五官我总是能看清楚了。   “六耳,你现在的情况比当初要好很多。我想,如果你愿意配合治疗的话,有康复的可能。至少,有希望进一步抑制毛发的生长速度,这样你就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了。”   现在六耳在刚刮完毛的时候,也可以出去转转,透透气。一两个小时内,不会被看出什么端倪,时间再长就不方便了。   六耳停下筷子,似乎有些意动。   “还是……X机构吗?”   “是的。”   “他们上次分析过我的头发,他们觉得,还有治疗可能吗?”   “现在和那时不一样。这样吧,我向他们借工具取一点血,再进一步化验。”我见六耳有些松口,加紧劝说。   六耳缓缓点了点头。   取血没我想象的麻烦,梁应物给了我个一次性的小玩意,在六耳右手中指上扎一下就大功告成。   可化验的结果却很不妙。   梁应物告诉我的时候,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2.7%?怎么可能?”   “我也对这个结果很意外,相信实验人员也是,所以又重新做了一遍。”   “和正常人类的基因相差2.7%,比上次的结果又多了0.3%?可六耳现在已经失去了那些奇怪的能力,怎么会反而和正常人差得更多?”   “我只是告诉你化验的结果,至于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或许他体内又有了什么新变化,但是表面看不出罢了。”   这盆冷水把我的希望完全浇灭。我长长叹了口气,说:“这让我回去怎么和他说,还以为有治疗的希望呢。”   “倒也不能说完全断了希望,”梁应物用中指轻轻点着太阳穴,他思索的时候常这样:“如果六耳真像你说的这样,说明促使他毛发迅速生长的原因——或许是某种激素,被抑制了。如果这种激素不再因为什么变化突然增加的话,想找出办法进一步抑制也非不可能。”   “哦?”我顿时来了精神。   “这也只是一个想法,”梁应物又给我降了下温:“成不成也难说。最主要的是,如果没搞清楚他身体产生变异的原因,再如何努力都治标不治本。”   梁应物使劲地揉了揉太阳穴,又说:“不,我刚才说的话并不完全正确。很坦率的说,无论如何治本是很困难的。如果他身体不产生排斥的话,可以用高效能的脱毛剂试试。但他全身已经比正常人多了那么多的毛孔,以现今的医学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变回去,这是人体结构性的改变。从这些毛孔里长出的毛曾经有神经系统,现在它们萎缩了,将产生怎样的后果很难说,包括脱毛剂与这些萎缩神经会起何等反应,这些神经会不会再次激活,有太多的问题。他本人不完全配合试验,我们不可能搞清楚这些问题,而配合试验我们搞清了这些问题,和解决也是两码事。”   我被梁应物说得有些糊涂了,但基本搞清了一个意思:六耳很难变回去了。   “你说他不来机构检查就不知道原因,那你能不能大概说一下原因可能有哪几种?”   “一种是病毒性的。一种人类没见过,也没想象过的厉害病毒,能在短时间改变人体。如果真是这样,那这病毒简直神奇,可就算我们能杀死这种神奇病毒,也不能指望身体复原到初始状态,否则就是奇迹。不过在化验毛发和血液的时候,没有发现这样的病毒。另一种情况就是生物物种本身突变,可突变一般不会在一个生命周期内产生,而是在出生的时候就已经注定,而且基因相差0.1%就能被称之为突变,六耳这种基因差异,已经很难用突变解释了。”   我郁闷起来:“说来说去,你假设了两种原因,但都觉得可能性极小?”   梁应物无奈地摊开手。   “我记得上次你说过遗传的,那不算原因吗?”   “唔,遗传啊……”梁应物想了想,说:“严格地说遗传不是原因,只是种手段。比如上一代感梁了病毒,但没有发作,却传给了儿子。又或者突变其实在前几代已经产生。”   “对了,”我突然想到一个可能:“六耳肯定是第一次检测基因,也就是说没准他出生时和常人就已经有基因差异,他的父亲或者母亲可能也有。”   “是的,完全有这种可能。”梁应物点头。   “唉,”我又沮丧起来:“真是遗传又怎样,反正六耳的病是难治了。”   “话不能这么说,莫说只有知道原因才有一线治愈的希望。就算没希望治好,难道就不找到原因就不重要了吗?”梁应物看着我说:   “那多,这可不像你了。”   我悚然一惊,的确,我可不是这么没好奇心的人,现在怎么会连探寻究竟的兴趣都丧失了呢。   这段时间和六耳住在一起,回到家气氛就很压抑,搞得我一心想把六耳的病治好,让他可以像个正常人活在阳光下,其它什么都顾不上想了。六耳对我来说,不是个值得研究的对像,而是重重的包袱。   现在被梁应物一点,我醒悟过来。六耳固然需要帮助,但我不能忙还没帮上自己先垮了精神。   “你说的没错,不管是不是为了治好六耳,他变异的原因都要搞清楚。嗯,我就先查查他父母的情况吧。”   梁应物笑了:“很高兴你又有事做了。前段时间你可真像只无头苍蝇呢。”   “真是恶心的形容词。”我怒视他。   六耳的脸色是苍白的。   已经刮了有几小时,他的脸上又长出密密的小黑点,但黑点间的皮肤,异样的白。   我问了那个问题之后,他的脸上掠上一阵病态的红晕,这抹惨红褪去之后,脸,更白了。   我似乎提了不该问的问题。   “我的……父母?”   不管该不该问,起了头就要说到底。   “是的,X机构化验了你的血液,他们认为遗传所致的可能性相当大。我知道你父母已经去世,很抱歉提起这个使你不快的话题。”   六耳不自觉地咬着下嘴唇,有什么事让他难以决定。   “读大学的时候,所有的老师和同学都知道我父母死了,”六耳的声音轻到我几乎听不见:“整整四年,没有亲人到学校探望过我,我努力地打工,打好几份工,好缴学费。没有一个贫困生像我这么做那么多活,他们都不相信我是上海人。”   “可是,”六耳本来低着头,像是自言自语,这时突然抬起头来看着我,声音也响了一些:“可是他们不知道,其实我妈还活着,并且每个月都会给我汇几千块。”   “啊……”我愣住了。   “你知道她是做什么的吗?”不等我回答,六耳就笑起来:“哈哈,她现在是个妈咪,以前是小姐,现在做到了妈咪。她是个鸡,鸡!”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怪不得六耳要告诉别人父母双亡,他不想认这个娘。   “六耳,别这么说你妈,她……是为了养你吧。”我听六耳这么说她妈,觉得分外刺耳。   “养我?不,她天生……淫荡。”六耳咬牙切齿地说出这两个字,让我心里一跳。   “我念幼儿园的时候,家里就总是来很多的叔叔,那时她在纺织厂上班,效益很好,怎么会养不起我?她以为我不懂,不知道,其实到我上小学的时候,就明白了她在干什么。”   “你父亲……死的很早吗?”我试探着问。   六耳脸色一黯:“我从没见过他。小时候我问过妈,她说我爸早就死了,我还没生出来就死了。我问她,我爸是干什么的,怎么死的,她总是不肯告诉我。她甚至不告诉我他的名字。我是跟我妈姓的,每次要填父亲名字的时候,我就写‘傅亲’。”   我心中一动,做妈的不肯告诉儿子哪怕一点点父亲的情况,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隐情?   “到读中学的时候,我就和她越来越疏远。她问我什么我总是不愿回答。从读高中开始,我就告诉别人,我妈我爸都死了。她给我钱,我嫌这钱脏,从来不愿意去用。”   “自那以后,我从没和别人提起过我妈的事情,你是第一个,那多。”六耳看着我。   我默默点头。   “那多,你觉得我是个怎样的人?”六耳突然问我。   “你?”   “是的,我是说你刚认识我的时候。”   我脸上露出笑容:“你是个逢人就粘死缠烂打的小王八蛋。不过很讨人喜欢。”   “嘿,说得我像个流鼻涕的小男孩。”六耳也笑了一下:“你有没有奇怪过,像我这样的性格,怎么住到你这里以后,就没有和别的朋友联系过?”   “我是很奇怪。”我老实地回答:“你应该朋友很多的,而且我和你也不是特别熟,怎么会一直住在我这里不挪窝。”   “当然,现在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了。”为免他多心,我又补了一句。   “那你觉得我现在的性格怎么样?”   “你现在的性格啊……”我有些犹豫,不知该怎么说。   “直接说,没关系。其实我自己知道自己的。”   “你现在的性格有点怪,或者说,变得有点孤僻了。不过换了任何人遭遇这种事,都没法做得更好的,换我也一样,打击确实太大了。”   “不是有点孤僻,是很孤僻。我所有的同学,都知道我是个很孤僻的人,所以我没什么朋友。”六耳又笑了一下。这次是苦笑。   “可你在福建的时候?”我皱起眉头。孤僻?开玩笑,那时候他活泼得过了头。   “这么些年,她每个月都会给我钱,积下来也是很大的一笔了。读大学的时候,我去看过几次心理医生。我也觉得我的性格有问题,想要改变一下。医生建议我换个环境,重新开始。所以我准备用这笔钱去国外,忘记这一切,再不回来。”   “重新开始?”   “是的,我下决心以后,就出来旅游,想从那时候开始,让自己变得阳光、外向。”   “这么说,你是刻意做成那样的?”   “一开始是有些刻意,可后来我就喜欢上了那种感觉。我想照这样下去,我会有很多朋友,会有新的生活。”   在说话的时候,有那么几秒钟,六耳的眼神中流露出憧憬神往之色,但很快就沉寂了下去。   因为已经再也没有那样的机会。   如今的他,连站在阳光下,都变成了一种奢侈。   我心里一阵阵的难受,用力按着他的肩膀,说:“相信我,一切会好起来的。你已经感受到了生活的乐趣,那么就不要放弃它。   “是吗?”他的眼神有些迷惘。   我重重地点头:“可是单纯的逃避是没有用的。你看,你想要开始新的生活,却需要用到你母亲的钱,你避不开的。”   六耳的嘴角一抽,显然我说到了他的痛处。   “现在为了遗传的事,必须要找你的母亲。而且,你不觉得她对你父亲的事这么忌讳,其中没有古怪吗?”   “你是说,我爸他可能也……”六耳张大了嘴。   “总之这是一个切入点。一定要搞清楚你父亲的情况。如果是突发变异,我们也得找到源头在哪里。”   六耳看着我,很久,终于微微点头。   “晚些我打电话给她。”他抬头看看挂钟:“她上午不会起床的。”   我心想怎么有人习惯比我起得还晚,随即就想到她的职业,每天回到家里至少也该是凌晨了吧。   今天没什么大新闻要跑,我写完个四百多字的小稿传给编辑,惦记着不知六耳有没有问出他父亲的事,特意早早收工。到家的时候还不到五点。   “怎么样,你妈怎么说?”我一进门就问。   “呃……还没打电话。那我现在打吧。”   我摇了摇头,看来六耳对他母亲成见太深,我不催他就一直拖着。   六耳在我的注视下又磨蹭了一会儿,才拿起电话。   “嗯,是我。”他低低地说。   然后他就在那里不停地“嗯”着,很有些敷衍的样子,活像个被唠叨母亲烦到不行的孩子。   不管他母亲是做什么职业,母亲就是母亲,还是很疼这个性格怪僻,对外宣称自己父母双亡的不肖子的。   当然,严格说起来,则是母子都不肖啊。   “等会儿我想过来一次。”等妈的唠叨告一段落的时候,六耳说。   “不用不用,不用准备什么。”听这样的回答我就能猜到她妈在说什么,和我妈不会有多少区别,大概更热情些吧。   “我,是想问爸的事。”   这句话说完,六耳沉默了一会儿,听着话筒里他母亲的话,抿着嘴唇。   过了一阵子,他才说:“我知道了。”说完就挂了电话。   “你现在就去吗?”我问。   “不去了。”六耳说。   “怎么?”   “还是老样子,她不肯说。她说她已经忘了,让我别再提这件事。”   我想了想,问:“你妈平时对你态度怎么样?”   “态度?像条跟在我屁股后面摇尾巴的狗,只要我不提那件事。”六耳露出嫌恶的神情。   “怎么说也是她把你养大的啊,”我皱起眉头:“怎么这样形容。”   六耳“嘿”了一声,撇撇嘴。   我叹了口气,六耳对他母亲的成见已深,不是我这么说一句就能扭过来的。   可是他母亲对他这么百依百顺,却唯独不能提这件事,哪怕为此不能见日渐疏远的儿子,要知道对一个母亲来说这可是极大的折磨啊。   “要不,我去试试?”   吃晚饭的时候,我突然对六耳说。   六耳停住大块夹肉的筷子,疑惑地对我说:“你?”   我很明确地收到他的意思:儿子都不愿意说,你一个外人去有用吗?   “我去试试。总不能就这么放弃。你告诉我……她工作的地方,还有她的名字。”   “好吧。”   电梯门在五楼打开,入眼一片金碧辉煌。   这是上海最著名的夜总会之一。   一个小弟迎上来:“先生,有预订吗?”   “哦,没有,给我个小包吧。”我看看这架式,为我的钱包默哀三秒钟。   “小包还有,八百。我帮你找一位业务经理吧。”   “不用,你叫游芳吧。”   “好的,您稍等。”小弟恭敬地退开,在总服务台查了一下房间的请况,对我比了个请的姿势。   这里大得像迷宫一样,我跟着他七拐八转,在一间包房前停下。   “就是这里,先生,您稍等片刻,游芳就过来。”他替我打开门说。   “好的。”   我坐在柔软的真皮沙发上,打量着四周的装饰。   一圈沙发围着一个铜座的磨沙玻璃桌几,都是高档货,四十二寸的大背投,一边是个电脑点歌台。两面的墙上都挂着油画,似是陈逸飞的仿制品。说是小包房,空间还是挺大的,挤一挤至少能坐六个人。   门被小弟拉开,一个穿着黑色连衣裙的高挑女子走了进来。   “你是……游芳?”我有些不敢相信。   面前的女子看起来只有三十许人,用风韵犹存来形容都嫌老,她的连衣裙是低胸的,可谓前凸后翘,丽色撩人。就是有点黑眼圈,做这行的,大多免不了。   如果不是她胸前挂着的名牌让我再次确认她的身份,我还真不敢相信她已经有了那么大的儿子。   “好像没见过呀,先生。”游芳笑着说。   “哦,是朋友介绍我来找你的。”这话我可没吹牛。   “好啊,冲您这句话我多送一瓶芝华士。您喜欢什么样的小姐,我给您去叫。”   我本想拒绝,转念一想,直接说就找她恐怕不合适,就说:“随便吧,你觉得好就行。不过你得到我这儿来多坐坐,别飞得见不着影子。”   游芳满脸笑容:“好,您等着。”   等了五分钟,游芳领进一排十几位,莺莺燕燕一个个并腿挺胸,媚眼冲我笑。   我心想果然是高级夜总会,不管哪个放到淮海路都能有不错的回头率。   “哪个比较能唱歌?”我问。反正我又不准备干啥,就听听美女唱歌吧。   “她,还有她。”   被指到的女孩眨眨眼,眼神使劲朝我飘。   “就她吧。”我指了一个笑容最甜美的。其它小姐自动鱼贯而出。   “娟娟,好好陪啊。”游芳说着给我投来一个歉意的眼神:“不好意思,我那里还有几台客人,去招呼一下很快就来。”   我心里着急,却没办法明显地表现出来,只好说:“那你快点过来,可不能一去不回啊。”   游芳不在的时候我连酒都没开。就我这么点破酒量,还指望着待会儿连蒙带骗能灌她一瓶下去,好撬出点东西来,哪能现在就白白消耗掉。   我让娟娟自己点喜欢的歌唱,嗓子的确不错,技巧也好。天天在这儿泡着,看来是练出来了。   她唱的时候不知不觉伸手揽住我的腰,虽然有些不习惯,但我也没有正经到推开她,反正等会也是要给小费的,吃吃美女豆腐,而且还是她主动的。   她唱的时候我时不时往门口看,她大概也注意到了我的心不在焉,唱了几首之后就把揽着我腰的手收了回去,专心致志地唱起歌来。   估计她在这里做得时间长了,不管是急色鬼还是我这样的一二三木头人都见得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现在以木治木,到也自得其乐。   大概过了半小时,游芳终于推门进来,见到空着的酒杯“咦”了一声。   “怎么酒都没喝呀?”   “我酒量不行,等你来再喝,否则就醉了。现在你没事了吧?”   游芳笑了,她似是有些意外。初时我说要她多陪,她大概还以为是我哄她的恭讳之词,现在又听我这么说,的确是这个意思。像我这种不找年轻小姐,反盯着上了年纪妈咪的人一定很少见。   “好好,没什么事了,就算有也只会出去一会儿。”游芳招呼小弟进来开了酒,给三只玻璃杯满上。   我举起杯子和她碰了一下:“我喝一点就倒,知道你能喝,你多喝些,可不能欺负我。”   游芳笑着说我谦虚,却还是一口喝掉半杯。   我只稍微泯了一口,却还嫌不够,说:“半杯怎么够,你让我等这么久,这第一杯总得一口气喝完。”   “哟,想灌醉我呀。”游芳摇了摇头,再次举杯一饮而尽。或许是饮得太急,脸上慢慢酝出浅红色。   真是个不错的开始,我还怕她推脱不喝呢。接下来我使着各种法子频频劝酒,那个娟娟却是没工夫照料了,由她一首首唱下去。   我的酒量实在是差,每次只喝一点点,却已经感觉到了微微的酒劲。再喝下去自己就醉了,得想个法子进正题。   “那多啊,还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呢。”游芳说。   “我?文化领域的。”本来告诉她我是记者也没关系,考虑到干她这行可能对记者有些敏感,我就没直说。   “文化领域太大了,具体呢?”游芳脸上的红晕更明显了,靠在我身边,淡淡的酒味混着香水味飘到我的鼻子里,有着相当的吸引力。想到这位是六耳的母亲,心里的感觉格外奇怪。这把年纪还能散发出如此大的诱惑力,年轻的时候绝对是个尤物。   “靠笔杆子吃饭的。”我说。   “作家啊,怪不得看着这么文质彬彬呢。”   我笑笑,没否认。   游芳看看在那里唱歌的娟娟,说:“你好像对娟娟不起劲啊,是不是今天姐姐给你安排的人不满意?”   “哪有,绝对满意的,我就是喜欢听人唱歌。”   游芳笑起来:“满意的话,下次介绍朋友来啊。”   我微笑着说:“那是当然的。不过,你不问是谁介绍我来找你的呢?”   “哟,对了,开始还想问的呢,一忙就忘了,是谁呀。”   “你猜猜,是你最最熟的。”   “最最熟的?”游芳蹙起眉。她连报了几个人的名字,当然猜不中。   “谁,你倒是说呀。”   我给她倒满一杯,说:“你喝了这杯,就告诉你。”   “真是不能再喝了,再喝就醉了。”   “谁让你猜不出嘛,都说是你最熟的了。这样,你先喝了,如果我说出名字你说不熟,我自罚三杯,绝不食言。”   游芳皱着眉又猜了几次,最后盯着我恨恨说:“一定让你罚三杯。”然后把这杯芝华士喝了下去。   我看着琥珀色的液体倾斜在酒杯里,越来越少,终于消失在游芳的红唇间。转眼,她的脖颈和锁骨处的皮肤都泛出了红色。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究竟是谁了吧。”她帮我满上酒杯,眸子变得水汪汪地,看着我说:“我可等着你喝呢。”   “游宏,是游宏。”今晚真正的戏肉,就从我轻轻说出的这两个字开始。   酒精产生的延迟作用,让游芳在两秒钟后才反应过来这个名字代表着什么,她霍地站了起来,身子微微晃了几下,退后一小步才站住。   “谁,你说谁?”   旁边的娟娟发觉情形有异,停了下来,不再唱歌。   “是游宏啊。这么些年来,难道他不是你最最熟悉的男人吗?”   游芳盯着我,已经变了脸色。刚才还和自己儿子的朋友亲亲我我,纵然是她这在红尘里打滚多年的人精,一时之间也难以接受。   等胸口的起伏稍微小一些的时候,她重新坐了下来,但和刚才比,离我的距离远多了。   “娟娟,你先出去一会儿。”她说。   娟娟应了一声,乖巧地快步走出包厢。   “说吧,什么事。阿宏总是对别人说我死了,他肯告诉你我的事,还让你来找我,一定把你当最好的朋友。我知道他没什么朋友的。”这时她神情肃然,完全没了刚才的烟花媚态。   “阿宏最近去看了很多次心理医生。”按照设定好的剧本,我这么说。   “啊!”   游芳的反应让我很满意。酒精和突然的心理攻击,已经让她的心防大大减弱,现在所剩下的,只有一个母亲对儿子的担忧。   “我想你不知道这件事吧,他的心理问题很严重,医生说他患有抑郁症。”   “我,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他怎么会……”游芳突然听到这个消息,有些手足无措:“需要多少医药费,要不,把他送到国外去治?”   “不是钱的问题。他需要完整的心理治疗,医生甚至建议用药物控制。可是你知道,这类药物对人大脑的损害相当大,特别他这么年轻。所以,想先尝试用单纯的定期心理辅导。其实我是个记者,我帮他找了个很不错的心理医师,可是那位医师昨天告诉我,阿宏有个心结,不解开这个心结,他的治疗无法继续下去。”   “心结?什么心结?”游芳急着问。   “单亲家庭的孩子本来就容易出心理问题,而且,你的工作性质也是他患心理疾病的重要原因。不好意思,我说得比较坦率。”   “没关系,我猜到了。”游芳脸上已经找不到一丝红晕,苍白得吓人,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这让我很有负罪感,但为了六耳也顾不得了。   “不知道你为什么一直不肯告诉他父亲的事,原本孤僻的人就很偏执,现在得了病尤其如此,你越不告诉他,他就越想知道。如今变成了他一块心病,他抑郁病的根源就在他的双亲问题,治疗的时候不可能把父亲绕过去的。”   我直起腰,望着愣住的游芳,严肃地说:“我知道你不肯说他父亲的事,一定有不得以的苦衷。阿宏的性格,现在也不可能缠着你问,像他今天下午就打过电话给你,但你还是不愿意说。”   “我……”游芳呐呐着,还没说什么就被我打断。   “可是站在我的立场,因为一位已经死去的人,而毁了儿子一生的幸福,无论如何都是难以理解的。不要忘记了,你是一位母亲!”   游芳的脸更白了,她闭起了眼睛,然后眼泪就流了出来。   我没想到她的反应这么激烈,顿时不知该再说什么。   她用手背拭去眼泪,然后双手捂着眼睛,好一阵。等她把手放开的时候,眼睛周围已经一团糟,眼影都乱了。   她接过我递过去的纸巾,却没有擦眼睛,而是在上面写了几个字,然后递给我。   “1982·夏天,张金龙”,我念了一遍。   “他爹叫张金龙。”游芳说,她拿起另一块纸巾擦着眼睛。   “那1982年夏天是?”   “他死的时候。”   “怎么死的?”   游芳看着纸巾上黑黑的痕迹,把嘴唇抿成薄薄的一线,过了一会儿,才说:“如果他真的那么有决心查他爹的事,总是能知道的。”   我有点意外,没想到游芳对此还是有所保留,但她提供了名字,这就是最大的线索,也不必现在逼问,看得出她非常爱她的儿子,她不想说一定是有理由的。   “那你先生是八二年几月几日死的?”   “他不是我丈夫。”游芳一字一顿地说。   “啊……”   “我只记得是那年夏天,具体时间忘记了。”   “忘记了?那,他是几岁死的?”   “二三十岁吧,具体不知道。”   “不知道?”我可真的愣住了,怎么会有这样的事。但现在,游芳似乎也没有骗我的必要啊。   这张金龙到底是干什么的啊。   “好了,你也不是来玩的。能说的我都说了,你回去告诉阿宏吧。我这作妈的实在有太多地方对不起他。”   我想摸出钱来结帐,被游芳推了回去。   “你这做朋友的为阿宏煞费苦心,这些费用要让你付,我就真没脸没皮了。”   她这么说,我就不再坚持清空自己的钱包,互道再见后,离开了这男人们纸醉金迷的所在。   六耳父亲的名字已经得到,不管张金龙身上有多大的秘密,顺着这根藤,再深我都要把它挖出来。   八、寻找张金龙   找一个二十三年前死的人,说难不难,说易不易。等我开始着手想要查找的时候,才发现忘了向游芳问一个信息,要是游芳不肯说或者不知道,找起来就真的很麻烦了。   好在我电话打过去,游芳很痛快地告诉我,张金龙死的时候在上海。   他是死在上海的,而上海市民政局,该对历年死亡者有统计汇总才对。   普通人去找民政局查死者材料,是一定被吃闭门羹的。这种东西算不算机密不清楚,但民政局肯定没有向市民提供这项服务的义务。记者就不同了。   跑民政的记者陆青书刚参加完民政局组织的记者旅游团回来,拍着胸脯说没问题,政府机关和对口的记者是一种互利互惠关系,虽然常有记者不小心惹某位领导生气,但总的来说,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还是能办成的。   可是过了一天陆青书很不好意思地来找我,说民政局1982年的死亡信息没输进电脑,查起来太费人工,说要查行,得自己过去。陆青书说可以帮我打个招呼,如果我高兴跑过去查的话。   我当然说愿意。   回去和六耳一说,他高兴之余,表示要和我一起去查。   “虽然没你和我妈说得那么夸张,但了解我父亲的情况,的确是一直以来我的一大心愿。所以,我不能让你代我完成这个心愿。现在我已经可以出门了,两三小时里别人不会发现太大的异状。再说,我一发现毛长得长了,随便找个厕所躲进去刮干净就行。”   上次我问出了他父亲的名字,六耳奇怪的很,逼问我是怎么在他妈嘴里把话套出来的。我把实情招供后,他大叫大嚷,说我太能扯蛋,和我闹了好一阵。我一边和他折腾,心里却挺高兴,这说明他已经渐渐从阴影里走出来了。   所以我稍微叮嘱了六耳几句,就答应了他。   周二的上午我起了个大早(当然是针对我而言的大早),和六耳一起,到了上海市民政局。   宣传处的小吕昨天已经在电话里和陆青书说好,见了我们说了几句客套话,就领我们到档案室。   这个档案室原本的空间相当大,可现在被一排排的铁制档案柜占满了地方,只留下几条狭窄的小路。   每个铁柜的门上都贴着年份标签,小吕把我们领到贴着“1982”标签的两个铁柜前,说:“你们自己找吧,太多了。看完放回去,别弄乱了。”   他打开门,只见两个柜子里塞足了鼓鼓的牛皮档案袋。   “这么多啊。”我惊叹。   小吕苦笑:“是啊,要是少的话,不用你来我就帮你们找了。那时候上海的年死亡率大概在千分之七左右,算下来每个月的死亡人数都快上万,嘿,你们慢慢找吧。”   游芳告诉我的死亡时间是夏天,为了保险起见,我把标着五、六、七、八、九月的档案袋都找了出来,有二十多个。   我和六耳穿的都是牛仔裤,不怕脏,就这样直接坐在地上,一人一个牛皮袋开始看。   一个牛皮袋装了一百张纸,每张纸上是二十个人的简单死亡记录。也就是说,一个档案袋里是两千人的死亡档案。   虽说一张纸一眼就扫了过去,可看到后来眼力明显不行,有时得停一停再看,免得错过。   眼花不算,头也慢慢晕起来,然后是腰。还真是件苦活。   第三个档案袋看到一半,我撑不住停了下来,站起身子松松肩挺挺腰。往六耳那边一看,居然见他已经看好了六个口袋。怪怪,怎么会比我快一倍,我已经看得很努力了啊。   再看六耳换纸的速度,果然迅疾的很,基本拿起来停留一两秒钟就换另一张。这种速度只看一张两张拼一拼还可能行,这么一大堆看下来还保持这样的速率,真是太牛了。   “六耳,你怎么看得这么快,有练过吗?”我忍不住问他。   “有吗?”他停下来看看我。   “怎么没有。”我指了指自己看好的两包:“你比我快一倍多呢。”   六耳瞧瞧我的战绩,又看看他自己的,也有些意外:“真是这样嘛,可我也没觉得自己有多快,读大学念书的时候也没觉得自己比别人看书快啊。”   我心里暗自琢磨,我看东西绝不能算是慢的,如果这是六耳的正常速度,早该在读书的时候体现出来了,没道理自己不知道啊。   “或许他体内又有了什么新变化,但是表面看不出罢了。”忽然之间,我想起梁应物对我说的这句话。   他只是无心之语,难道竟然说中了吗?会不会这一目十行的能力,就是多出来的那0.3%所造成的?   我瞧瞧继续以惊人速度看档案的六耳,轻轻摇了摇头,给自己做了套眼保健操,坐下接着看。   “张金龙!”六耳叫起来:“找到了!”   在我连忙凑过去的时候,六耳突然垂头丧气地叹了一声:“唉呀,57岁死的。”   “张金龙这个名字很普通,同名同姓的一定很多,这些档案我们总得都看一遍,然后再把叫这个名字的人列在一起筛选。”   档案室里纸张“哗哗”地翻动声一直持续到上午十一点十五分。所有的档案都看完了。由于六耳一个顶俩,比我预计的要提早不少。   我站起来挺腰的时候,一阵头晕眼花,这活劳神费力,多干肯定折寿。   加上最先找出的那位57岁的张金龙,一共找出三个。年龄分别是57、69、24,哪个才是我们的目标十分明显。   我和六耳凑在一起看这短短的死亡档案。   死亡时间是1982.8.13。   张金龙,死亡年龄24岁,火化地西宝兴路火葬场。   这份档案是我先找到的,那时我在震惊之后,默不作声地放在了一边,就是希望六耳能晚些看到,或者找到另一个符合条件的张金龙。   因为,在死亡原因一栏里,写的竟然是“枪毙”!   六耳的脸离我不到十厘米,可我不敢转头看他此时的表情,我甚至不愿意去想象。   他寻找了这么多年的生父,多少次令他午夜梦回,多少次想象过父亲的身影和面容。我想,在他越来越憎恨母亲的时候,也一定把父亲的形象塑造得高大而完美。   可是现在,“枪毙”这两个字把一切瞬间敲得粉碎。   粉碎!   “这,就是爹?”六耳问。   我不知道他在问谁,问我?问他自己?还是问老天?   我沉默着。   这就是游芳始终不愿告诉儿子的原因吧。   他的父亲是个枪毙犯!这样的事实,怪不得要对年幼的儿子隐瞒。   可张金龙是犯了什么重罪才被枪毙的呢?   这份档案上没写,简单的几栏,再没有其它信息。   “我去一次厕所。”出民政局前,六耳对我说,尾音有些颤抖。这是从刚才开始,他说的第二句话。   我在厕所门口徘徊了很久很久,他刮手和脸上的毛原本用不了这么多时间。   我看着他的脸。在眉角、脸颊和嘴角,有三道伤痕。   我能想象他在刮的时候,手抖得有多厉害。   “走吧。”他说。他的眼神望向下方,整个人散发出浓浓的悲伤。   我和他慢慢地走在路上,并没有直接叫车回家。   天阴着,空气的湿度很高,闷热。   “人不是为别人活着的,你活着因为你自己。”我说。   “我知道。”他说。这让我意外。   “我妈肯把爸的名字告诉你,说明她觉得,到了我去面对这一切的时候了。”六耳双眼看着前方:“你别担心,我能抗下来的。”   我心中宽慰,一连串的打击,终于让他成长起来。   “接下来……咦?”   “怎么了?”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前面人行道上一个小孩正捂着脑袋,蹲在地上大哭。   “呃,没什么。找个地方吃午饭吧,我饿扁了。”   找了家小店走进去,叫了两份盖浇饭。我觉得六耳刚才不会无故惊讶,他不讲就算了,应该不会是很重要的事吧。   “接下来怎么继续,到市局去查张金龙详细的案件吗?”   “为了什么枪毙当然要查,可我在想,是不是先从火葬场那边着手。”   “火葬场?”六耳奇怪地停下筷子:“那有什么好调查的?”   “调查你父亲的事,不就是怀疑你的变异,是他遗传的吗?”   “那和火葬场……唔。”六耳停了下来,似乎有些猜到。   居然这么快就猜到原因?我在心里稍稍嘀咕了一下,继续说下去:“人嘛,光溜溜地来光溜溜地去,他身上有什么异样,一定瞒不过火葬场的烧尸工,说不定过了那么些年,烧尸工还会有印象呢。”   六耳点头:“这是个好法子,什么时候去?下午?”   “别这么急,二十几年前的事,也不急在这一两天。下午我是要上班的。明天或后天上午吧,我以前采访过西宝兴路火葬场,到单位翻翻名片打个电话,要方便许多。”   “英雄。”   我正坐在电脑前发愣,愁今天的稿子,肩膀就被重重一拍,力量大的让我在椅子上歪了下。转头一看,苏世勋摩拳擦掌冲我微笑。   “干嘛!”我揉着肩膀瞪他。   “没事,没事。”苏世勋仰天打了个哈哈:“英雄见面,惺惺相惜一下嘛,近来可好?”   什么近来,一天见几回的人。看样子这活宝今天心情好,又逢人发疯了。   “好个屁,昨天宗而部务会上说我最近稿子少你又不是没听到。”   “啊,哈哈,那你忙,你忙。”苏世勋抱拳作了个揖,快步溜到他位子去了。   摇了摇头,我拨了个内线电话给杨华。   “是我,那多。”   “靠,就这么几步也懒得走啊。”   “不是这样方便嘛。”   “哎呀,要听故事的时候把我座位围得水泄不通的,没故事听了连脚都不愿意挪动,真是人情冷暖世太……”   “得了得了,你别贫了。”我打断他。   “对了,最新的消息,警方暂时不准备对那帮神秘人下通缉令了。”   “哦,为什么?”   “说是到目前为止没有严重威胁普通市民的正常生活,也没有给上海这座国际大都市造成严重负面影响,所以就作为一般案件侦破。上次的限期破案好像也不了了之了。”   “一般案件?那怎么破得了?”   “估计上头就是这个意思。本来也没有什么线索,正好下坡。对了,你找我什么事?”   “可能过几天要到市局调个二十几年前的卷宗看看,想你帮我打个招呼。”   “二十几年前的案子?查那东西干嘛?”   “……我一个朋友父亲的案子,我朋友不太清楚当时的情况,想了解一下。”   “这个……”杨华语气间有点犹豫。   “怎么,有麻烦吗?”   “本来是没什么问题,不过因为报神秘人那个案子,和局里有点……正在努力修补关系中呢。你不还要等几天嘛,到时候你把情况告诉我,总尽量想办法解决了。”   “失之东榆收之西榆,这结果你在做之前就该知道了吧,捅出这么大的新闻来,你没被直接踢出公安条线就算好的了。”   和杨华再随便聊了几句,挂了电话开始找西宝兴路火葬场张副馆长的电话。杨华那里,过几天再问他吧,估计他又要请客,在饭桌上用酒来补回感情了。   这几天台风过境,和张副馆长约了三天后的上午。   西宝兴路是条不宽的路,殡仪馆两侧都是卖花圈冥纸画像靠死人过生活的。到那儿的时候十点不到,虽然不像前几天风大雨急,但天也没放睛,还是阴着,但挺凉快。   从门口往里走,哀乐的声音就越来越响,夹着哭天抢地的悲嚎声,身边来来往往的人神情肃穆,让我这个原本没什么的人心里也开始堵起来。   “上次的稿子真是要谢谢你。”张副馆长见了我就客套。   “小事情,不过这次可是麻烦馆长了。”我笑着说。   “哦,不过你要查这干嘛呀。”   我看了眼站在旁边一身不响的六耳,说:“我这朋友没见过父亲,他爹生前也没留照片画像下来,所以想找到当时处理他爹遗体的师傅,问问还记不记得长什么样。”   张副馆长皱起眉头:“都这么多年了,哪个还能记得呀。”   “他就是个愿望,也知道多半人家记不得了,可不来一次不死心呀。”   张副馆长看着六耳叹了口气,点点头,点了个工作人员领我们先去察焚化记录。   这儿的记录比民政局的好查许多,很快就查到了。   家属的签名是空着的,旁边注明了“提蓝桥监狱”,看来尸体是从那里送过来的。遗容整理一栏也空着,焚化栏上有个龙飞凤舞的签名。   还没等我看清楚那几个是什么字,领着我们的那个工作人员就说:“原来是老卢啊。”   接着他向我们介绍,老卢是殡仪馆的老员工,七十年代就进馆工作,直到现在还没退休呢。   “今天他在吗?”六耳问。   “在,我领你们去。”   他领着我们在哭丧的家属之间穿梭,走了几步停下来,回头对我俩说:“我看……就这样去也不太好,那种地方,你们也一定不愿意待的。这样,我先领你们在小会客室等着,我再去叫他。”   我们当然说好。   到了会客室他帮我们泡了两杯茶,他出去打了个电话,回来告诉我们,老卢正在工作中,稍等会儿就过来。   所谓“正在工作”,不用他解释,我也能猜到,就是在烧尸。   苏世勋那个该死的家伙有一次在饭桌上给我们绘声绘色地讲火葬场是怎么烧尸的。要烧两炉,第一炉剥光了推进去烧,然后烧到半焦推出来,把骨头拨弄一下,再接着烧。有个女儿本想守着母亲遗体到最后,看见第一炉烧完推出来的骨头,当场就晕过去,后来做了两年多恶梦。   所以我现在想到烧尸,也不由自主的联想到苏世勋说过的故事,心里一阵不自在。   一直做这种工作的人,神经肯定非常坚韧,用从前的说法,就是阳气很重。整天看这种东西,就是真撞见鬼,也不见得会多害怕吧。   等了大约近半小时,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中年汉子走了进来。   “老卢,你可来了。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晨星报》的那记者,还有他朋友游先生,这位是我们殡仪馆的先进工作者老卢。这样,你们聊着,我就不陪了,等会结束你们还要找张馆长吧。”   “不了,聊完我们就走了,你代我们谢谢张馆长。”   会议室的门被轻轻带上,我仔细看坐在对面的老卢,他黑里透红的方脸,浓眉,额上的皱纹刀割般清晰深刻。   “有什么事,说吧。”老卢很直爽地问。他的声音不是想当然的洪亮,而是沙哑的。   “呃……”真要问的时候,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二十多年烧过的一具尸体是否记得,这样的问题真是有些荒唐。   “其实是我的事。”六耳忽然开口。   “因为我父亲是被枪毙的,所以我母亲不肯告诉我他的情况,连相貌也不说,家里也没有父亲的照片。我们查到当时父亲被枪毙后的遗体是您火化的,所以想问问您是不是记得他的样子。”   “这样啊。”老卢的眉头一皱,额头上的皱纹隆起来,更深了:“我每天都烧这么多人,怕是很难记了,他是什么时候烧的?”   “是1982年8月13日下午。”   “啥?八二年?”老卢瞪大了眼睛:“你开玩笑吧,二十多年前的事哪能还记得。”   “您再想想,哪怕是身上的什么特征也好。”我提示他。   “难呐。”老卢叹着气摇着头。   “八二年的时候,您有没有烧过让您印象深刻的尸体,比方说感觉很古怪的?”   “特殊?”老卢眼睛一亮,问六耳说:“你说你爹是被枪毙的?”   六耳点头:“是的,所以应该是连遗容都没人整理,直接就推您这儿烧了。”   “什么时候来着?”   “1982年8月13日下午。”   我和六耳齐齐看着老卢,希望他能回忆起什么来。   “八二年八月十三,八十年八月十三……枪毙的……”老卢嘴里念叨着,努力回想。   他粗大的指节敲着桌子,一下一下,牵着我们的心跳。   他会突然记起来,曾经烧过一个全身长毛的人吗?   “应该是了,是提篮桥送过来的吧。”老卢停下敲击说。   “是的。”我和六耳兴奋起来。   “叫什么名字?”   “张金龙。”   “张金龙,张金龙。那是你爹啊。”老卢看着六耳的眼神很奇怪。   “是的。”   “你们刚才查过焚烧记录吧,记不记得在这个张金龙前后的焚烧记录,那几个人是不是也是枪毙犯?”   “呃……”我回答不上来,这倒没注意。   “是的,我看到连着几个人都是枪毙的。”六耳说。   “也是没人给整理遗容吧。”   “是的。”六耳点头。没想到他看得这么仔细。   “没错。我想起来了。你知道为什么没人给他们整理遗容吗?”老卢问。   “难道不是因为枪毙犯所以不给整理吗?”我说。   “枪毙犯一般也是要弄一下的,当然不会像普通死者那样仔细。人都死了,再大的罪也清了,让他们干干净净地上路。可是那天送来的这批,没有人肯给他们弄。”   “那是为什么?”我问。怎么会一批都没人肯整理,难道有隐情的,还不止张金龙一个人?   “那时候做这项工作的,都是女工,她们之所以不肯做,”说到这里,老卢又看了一眼六耳:“是因为这些被枪毙的,都是作案累累的强奸犯!”   我一时张大了嘴。张金龙竟然是强奸犯!   自从知道张金龙是被枪毙之后,我设想过许多他被枪毙的理由,杀人放火贪污,甚至连政治犯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是强奸犯。   六耳坐在那里,也没有说话。   “看样子你们还不知道啊,就是因为是强奸犯,不知坏了多少姑娘,所以那些女工才不愿意整理他们的尸体,让他们用最难看的样子进焚化炉烧掉。”   他看着六耳,叹了口气:“你爹张金龙就是其中一个,也怪不得你妈不肯告诉你。”   我心里突然像被锤子敲到,张金龙是强奸犯,那是不是说,游芳是被强奸,才生下游宏这个儿子的?   再想想,游芳不记得张金龙确切的死亡日期,不知道张金龙几岁,就是因为他是被强奸的,此前根本不认识张金龙这个人!   或许她是知道张金龙被枪毙的时间的,但她强迫自己忘记了,她要忘记这个人,忘记那段经历。所以对那么宠爱的儿子,她也绝口不提张金龙。   偷眼瞧六耳的脸,并没有很激动的表情。我觉得他平静的可怕,平静的……很悲哀。   他一定也想到了。   “小伙子,你爹是你爹,你是你,别搞混了,好好过日子吧。”老卢沙哑着嗓子对六耳说。   “那,您还记得那个张金龙长什么样子吗,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我问。   “长什么样子真的记不住了,还能有什么特别?都有手有脚,脑袋上一个窟窿。都一样。我是因为那批都是强奸枪毙才记起来的。”   “卢师傅,”六耳开口了,他的语音比平日低了一点,其它就没什么异常:“谢谢您告诉我这些,可是强奸犯不是一般不判枪毙的吗?”   听六耳一说我也意识到了,让我更惊讶的是六耳在现在的心情下还能想到这点。   “这就是为什么我对那批人印象深的原因了。你们年纪小不知道,这在当时可是轰动一时的大案子啊。从八一年到八二年,突然有一大批疯狂作案的强奸案,搞得天黑都没有女人敢出门,城里每天风言风语的传,说昨天又有多少个姑娘遭殃。不单是上海,好像许多省市都出现了这种情况。这批人搞的影响太恶劣了,抓住以后,情节特别严重的就枪毙了,这些死的啊,每个都起码坏了十几二十人呢。”   “这么说是流氓团伙?”   老卢摇头:“奇怪就在这点上,这些人彼此都没关系的,却几乎在同一时间段里冒出来四处作案。最后枪毙的时候可轰动了,所有人都拍手称快,要不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怎么都想不起来啊。”   离开西宝兴路殡仪馆的时候,正想安慰六耳,他却说没关系。   “虽然他犯的罪出乎我的意料,但并不是什么接受不了的,我现在什么都能接受。这就是事实,不管我怎么想他就在那里,早已经发生了。”   “那……还要继续查下去吗?”我问。今天老卢已经说得很明确了,那些个枪毙犯并没有哪个特殊,要是真如我们所想,张金龙是个毛人的话,他一定记得的。   “查。我想确认一下,我妈到底是不是被他……”   我一愣,似乎事情已经挺明显了啊。再一想,又暗骂自己糊涂了。有能力查清楚的事情,还是不要凭主观推断的好,主观推测往往要出错的,我也不是没碰到过啊。特别是自己母亲的事情,六耳能不小心吗。   这样一想,张金龙是否是毛人一点上也就不是没有疑问了。   我点头对六耳说:“好的,而且我想,老卢没说发现全身长毛的人,并不代表你爹真的就不和你一样。想起来要是真全身长毛,这样的遗体,警方要么自行处理,交给殡仪馆也会把毛刮去,以免惊扰市民,传出各种不实的说法。”   回去的途中,我注意到六耳不时的走神。这几次陪他出来的时候,发现过多次这种情况,问他怎么回事,却只是笑笑摇头。   “我觉得你有什么事瞒着我。”这次,再他再次摇头后,我很直接地对他说。   六耳呆了一呆,若有所思地说:“是有些事情,但不是存心瞒你。等我自己搞清楚之后,一定告诉你。”   他自己都没搞清楚,那是什么古怪的事情?   第四部分   九、六耳的直觉   杨华的关系修补工程还没有大功告成,所以当我把张金龙的名字、枪毙时间及提篮桥监狱这几个信息告诉他,要他帮忙的时候,他说“尽力搞定”。加了个尽力二字,可见并非很有把握。   我和梁应物通过电话,告诉他虽然还在调查,但未必就是遗传。他却说遗传可能隔代,上一代没有表征并不说明什么。   这说法是事实,但也挺气人。要是隔个三五代的话,我怎么样才能查出来?   他建议我搞点游芳的血,或者头发化验一下。这样的任务真让人挠头,血就不谈了,头发我上哪里找,直接向她要?这种奇怪的要求她一定会问清楚前因后果,告诉她六耳其实变了毛人还了得?如果梁应物早说,那和游芳见面喝酒的时候,还能偷偷摸摸搞几根下来,现在身份明朗化,我当然不能再跑过去找她陪酒。   “要不你去一次?”我试探着问六耳。   六耳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不去。”   “哎呀,你这个……”我正转着眼珠想法子劝六耳,他打断我说:   “实在是不能去,别的不说,你觉得我这副样子能行?”   “怎么不行,刮干净了就……呃,好像是不行。”我这才想到,母亲看儿子是怎么个看法,那可和路人大不一样,六耳多出来的那么多毛孔能瞒得过去?   “要不,嘿嘿……”   “干什么笑成这样?”六耳狐疑地看着我。   “那就我去,虽然早了点,现在也已经有个别店家开始卖中秋月饼了吧。”   “现在才什么时候,七月底啊,还有一个多月。你不会是想去送月饼还谎称是我买的吧?”   我敲了他脑袋一下,现在我们的关系似乎又回复到刚认识时那样随便了。   “你不该送吗?中秋佳节,自己不去要我去送,有我这么好的朋友你真该烧高香。”   于是,第二天买了月饼,趁她晚上上班前送过去,借用卫生间上厕所的时候在梳子上扯几根头发,就完成任务了。   看起来很轻松,其实也挺辛苦的。游芳这次活脱脱像一个想死儿子的妈。虽然六耳自己不送让我送说明他心里还存着芥蒂,但买了月饼说明儿子总算还是想到她,这让她比什么都高兴。   游芳拉着我问了一大堆关于六耳的问题,我斟酌着小心回答,许多时候要编出完美的谎言,很费心思的。   如果她知道月饼是我买的,肯定大失所望。不过我看六耳的样子,或许我做了件他不好意思提出来的事情。   离开的时候游芳还让我常去玩。我心里知道,她是想我常把六耳的情况告诉她罢了。她想通过我这个中间人和儿子拉近关系。   杨华那里有了消息,他给我介绍了个人,原来是刑警大队的心理顾问,现在退休在家。当时这宗大案子,他也帮着做过案情分析。   这个人叫王茂元,杨华以往写大稿的时候,常常询问他罪犯的心理问题,和他挺熟。杨华告诉我,王茂元在市局里相当受敬重,人脉很广,让我先去找他了解情况,需要看当时的卷宗的话,由王茂元出面也方便。   杨华告诉我的当天晚上,我就和六耳一起,到王茂元家拜访。   他住在杨树浦路上,一幢老房子的二楼,离提篮桥很近,不知是否公安局分配的住宅。   王茂元六十出头,看上去一米七五左右,在他的年纪,算是相当魁梧的了。他老伴热心地端茶送茶点,然后给我们关了门,到隔壁屋看电视去了。她已经习惯了有人到家里找老王谈公事。   这间会客室其实就是王茂元的书房,不仅书柜里塞满了书,好几处地方,书就直接堆在地上,歪歪扭扭摞起老高。   我还没开始说话,六耳先捅了捅我,示意我往某一个方向看。   那里只有一堆书,并没有其他特别的。   我觉得这样不太礼貌,用眼神示意他。   “那堆书……”六耳说。   王茂元随着我们的目光转头望过去,这个时候书突然哗地塌下来,散了一地。   “……要倒了。”几乎在同时,六耳说了后三个字。   “哎呀,不好意思。”王茂元说了一声,忙站起来跑过去整理。   我和六耳当然不能看着主人忙,也过去帮个手。这堆书倒的时候把旁边两堆也撞翻一大半,手忙脚乱搞了好一阵。   “你怎么知道要倒?”我抽空轻声问六耳。   “感觉。”六耳一脸神秘状。   把书堆好,宾主重新落座。   王茂元擦了把额上的细汗,笑道: “真是不好意思,客人一来就让你们帮着做事。”   “这么点小事,应该的。”   这么忙活一阵,我们之间的距离顿时拉近许多。   “你们是想了解‘4·23’强奸集团的事吧?”王茂元说。   “‘4·23’强奸集团?”   “呵呵,只是个叫法。因为最早的一宗案子,是发生在一九八一年四月二十三日,就这么叫了。”王茂元露出回忆的神色,有段时间他的眼神不知望向哪里。我和六耳都知趣地没打扰他。   “唉,”王茂元重重叹了口气,“隔了这么些年,又有人提起那宗案子啦。我是搞心理研究的,原本搞社会心理学,调进市公安局,又开始兼搞犯罪心理学。几十年下来,接触过各种各样的案犯,最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就是‘4·23’强奸集团这个案子。   “说是集团,其实案犯互相之间没有关系的。从八O年开始,上海的强奸案发生率就开始上升,到了八一年春夏之交,局里接报的强奸案数量更是急剧上升。那年的四月二十三日,一个女大学生被强奸后跳楼自杀,市局决定严打流氓强奸案件,可是案发率非但没下降,反倒节节攀高,许多惯犯不计后果地疯狂作案,根本没有躲躲风头的意思。一直到八二年这股势头开始下降,我们共抓了近百个强奸案犯。”   “这么多!”听到这里我不禁咋舌。   “是啊,你可以想象在那么长一段时间里公安机关的压力有多大。对大多数的强奸案犯来说,倒并不很难抓,问题在于抓了一个又冒出来两个,抓不胜抓。所以很快出台了加重量刑的办法,希望可以震慑犯罪分子,可收效甚微。我们对抓到的案犯进行了大量的审讯,原以为这么大规模的作案,彼此之间应该有所联系……”   说到这里,王茂元看了我俩一眼: “事情过去这么久了,有些事当时老百姓不一定清楚,现在说已经没关系了。当时,几乎在同一时间段,八个省加一个直辖市,都大规模爆发了强奸案。我这样说你们听着可能有点怪,像流行病似的,但当时就是这么个情况。每个省都抓了大批的强奸犯,但强奸案还在不断发生。更怪的是,在八二年六七月份,上海的强奸案开始减少的时候,这些省也在同步减少。要知道,各个地方的打击力度、案发情况都有所不同,这种时间上的同步是非常奇怪的。”   我听直了眼,这还真是奇案,没想到上海曾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所以,最初我们就判定彼此之间有联系。因为规模太大,涉及的地方太多,又是南方的省市,所以上面甚至怀疑是对岸来搞的破坏,有更深的政治意图在里面。可是,随着抓住的案犯越来越多,对每个案犯都进行了非常深入的调查,却完全找不出彼此之间的关联。”   “真的没有一点联系?”我皱着眉问。   听王茂元这么一说,谁都会觉得其中必有关联的啊。   王茂元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我们的刑侦人员就是不信没联系,一审再审,从各个角度进行心理突破。可到头来根本就没什么让你突破的,自然一无所获。从职业、家庭背景到可能接触的人,都基本没有交合点。别说他们都是没有经过反刑侦训练的普通人,就算是经过严格训练的间谍,即便死不招供,也不可能不露出疑点。而且,不是一个两个,仅上海就上百,所有地方加起来案犯高达四位数。把这么多人组织起来不可能没有马脚,那不是人可以做到的事。最后只能承认,一切都只是巧合。”   “巧合?”我心中不以为然,而六耳就直接把我想的说了出来:   “很多事情以巧合作为结论,只因还没有找出其中隐藏的联系吧。”   虽然我心里认同六耳的话,但他这么说也太不给主人面子了。我瞪了他一眼,说: “别胡说,那么专业的刑侦人员都没线索,多半就是巧合。这世上巧合的事情也是很多的。”   王茂元笑道: “要是没有怀疑,我也不会这么多年来耿耿于怀了。在那时候,虽然调查的结果出来了,但也有许多人不能相信,所以才把我这个做心理分析的特别调入专案组,对案犯的心理进行研究,希望在这方面找到突破口。”   “那您的研究有突破吗?”我这样问着,其实也没抱希望,王茂元都说了,这件事的疑点他至今都没找到答案呢。   果然,王茂元摇头说: “没找到答案,疑惑倒是越来越多了。像你们要找的张金龙,他是重犯,我也对他进行过研究。你们来之前,我还找出了当年的笔记。”   他拿出一本很普通的黄皮工作手册,纸张也已略略发黄。   本子有一页折了小角,王茂元翻到这页,递过来。   六耳接过本子,我偏过头,上面密密地写满了字——   张金龙是1958年生的,他在学校的表现相当出色.可以说品学兼优,他中学的老师对他印象深刻。以那时的标准.他的思想是很过硬的。1977年张金龙应届高三,赶上了恢复高考,考进了上海某名牌大学建筑系。大学期间,他开始与就读于北京某大学历史系的高中同学王某谈恋爱,双方定期通信,感情发展稳定。不料1981年5月底,就在他毕业前夕,他突然狂性大发,接连在大学校园内奸污郭某和游某两位学生,然后出逃。一个月后被逮捕归案,在此期间他又犯下十七宗强奸和三宗强奸未遂案。   正在努力辨认笔记上字迹的六耳突然抬起头看着王茂元,问:   “那个被奸污的女学生游某,叫什么名字?”   “这个,虽然过去这么多年,照规定是不能透露被害人具体姓名的。”   “是不是叫游芳?”   “王老,我这位朋友的母亲,很可能是张金龙强奸案的受害者,她就叫游芳。”我补充道。   “哦……我已经记不得了,但回头可以去局里查一下。我能记得的就是两名被强奸的女生很快就辍学了。”王茂元看了眼六耳,叹道, “作孽啊。可是这个张金龙,完全找不出他的作案动机来。就在犯案前不久,他还给谈了四年的女友联系好了上海的工作单位,两人好团聚,他强奸的两个人,一个一年级一个二年级,之前不认识,更谈不上有瓜葛纠纷。从哪个角度来看,他都没理由这么做。并且,逃亡的途中还犯下那么多的案子,这用疯狂也难以形容,和他此前那么多年的表现判若两人。而张金龙只是众多案犯里的一个,其他的案犯,也大多没有犯案的理由。你们现在看的本子上,有我和张金龙的一些对话记录,是经过整理的,比较完整。”   我把视线又转到本子上。这段二十多年前的对话记录的内容,看起来十分奇怪。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就像着了魔。我竟然做了这样的事情。我现在不敢去想父母,更不敢去想她。”   “初次作案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你有什么需要发泄吗?心里不痛快?”   “我没怎么想,我身体里就像有个恶魔。大概在一年前,我的欲望就开始强烈起来,我克制了很久,后来实在熬不住。看到那个女孩子的时候,头一发晕.就……”   “什么样的欲望?”   “就是,憋得难受,想要女人。”   “想要去对素不相识的女性施暴?你之前有过青春期躁动吗?”   那股邪火,究竟是什么?怎么来的?说到动物性,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但作为正常人,生活在文明社会里,生活环境和所受到的教育都会压制人的动物性。而张金龙所说的能冲毁理智长堤的欲望,很个别,尤其以张金龙的以往经历看,他的理智堤防应该很牢固的。”   王茂元把六耳递给他的工作手册冲我们扬了扬: “本该是很个别的例子,却大量地出现了。绝大多数被捕的强奸案犯,都说到了出现这种难以克制的欲望。要知道,他们多半是像张金龙这样身世清白、没有作案动机的人。”   “能不能理解为性扭曲?”我问。   “可以说是性扭曲,但却是找不出理由的性扭曲。这种扭曲似乎都在‘夜之间出现,并且在短时间内急速膨胀。可是在此期间,却没有任何外因。”   “所以你还是找到了这些案子之间的关联点,不是吗?”我说。   “这样说也没错,但实际上一点用都没有。从心理分析的角度,我无法解释这么大规模的强烈性冲动是怎么产生的。我相信一定有原因,但那么多年也没有找到,而不管是此前还是此后,都没有类似的案例。和我同样对‘4‘23’强奸集团案有疑问的老刑侦员还有很多,可最终还是只能放弃。案犯是抓到了,可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是宗悬案。”   不知怎么,听王茂元这样徐徐说来,我竞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这是二十多年前的案子,也不是杀人的恶性案件,或许是过于离奇,才让我起了层鸡皮疙瘩。这个案子波及的并不仅仅是数千名罪犯,只要想想这四位数的强奸犯都作了多少案子,毁了多少少女的一生,影响了多少家庭,怎能不让人骇然失色!数十万人的生活因此完全改变了,但一切的起因至今都是个谜。   这宗案件的罪犯原本都是和我一样从未有过犯罪念头的人,是什么激发出他们的兽性呢?   一时间我和六耳都没有说话,默默消化着这宗庞大的悬案带来的震惊。   “别说是你们啊,我现在重新说起这段往事,心里都有很怪异的感觉呢。这算是让我印象最深的两件怪事之一啦。”王茂元说。   ‘‘那另一件是什么?”我接口问。问完我就觉得有点冒失,那可和我们今天的来意无关。   “那一件啊……”王茂元的表情变得有点古怪,“说给你们听也无妨。这是几乎和‘4.23’案同一时间发生的事,它的性质,和‘4·23’案正好相反。”   “正好相反?”王茂元的话让我大感兴趣。   “我有位朋友做妇科医生,同时研究女性性心理,这事是她告诉我的。在八一、八二两年里,有相当多的女性因为突发性冷淡来就医,她原本以为是心理问题,但找不出原因,有些女性原本很喜欢房事,不知为什么一下子变得厌恶了。更离谱的是,小部分的女性甚至出现了生殖系统萎缩的情况,从病理学上完全看不出原因,就像是自然萎缩了。”   “嗯……”   王茂元看了我一眼,说:“你这么听着,是不是觉得并没有‘4·23’强奸案离奇?”   我点了点头,但王茂元这么问,必然还有什么没讲出来。   果然,王茂元说:“可是如果我告诉你,除了上海有一些女性出现这样的情况,还有其他省份呢?”   王茂元正说着的时候,我已经愣了,等他把一串省份名称说完,我的嘴已经张成了0形。   王茂元看到我的表情,满意地笑了一下,说:“发病的地方,和‘4·23’案完全重合。”   六耳也被惊到,说:“竟然有这种事情?!”   “这事情也只能作为巧合说了,八二年以后犯这病的人就少了很多。我那朋友和我说这事的时候,和我一对地方,两个人都吓了一跳。可两者彼此之间,真是八竿子也打不着,所以只好闷在心里。好啦,故事说完了,不知道你们还要不要再去看卷宗?我觉得我已经讲得够详细了,因为我是亲身经历的,有些东西卷宗上也未必有。”   我看了眼六耳,这事情我可不能代他决定。   “那就不用了,谢谢您。不过还请您帮着查一下,那位姓游的大学生。如果她不叫游芳,那看看张金龙强奸案的受害者里有没有叫这个名字的。”   六耳说。   王茂元点头,他忽然想起什么,花白的眉毛一挑,说:“对了,这宗案子结案以后,我还留了些纪念品,你俩等等,我看看有没有张金龙的遗物,有的话就交给你。”   我和六耳对视一眼,这倒是意料之外的收获。   王茂元走出书房,过了一会儿,他搬了个不小的木箱子进来。   他打开木箱,把里面的东西一样样地放在桌子上。   是各种各样的杂物,有钢笔、铅笔、囚农、碗、本子等等。   “这些是一些重案犯在牢里用的东西,他们被枪毙以后我留了下来,也算是对这个悬案的纪念。这些东西我都做了标记,我来看看,有没有张金龙的。”   每件物晶上都贴了块橡皮膏,上面用圆珠笔写了名字。现在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并且淡化了,看起来有些吃力。   “我每次碰到重大的案子,都会留些东西下来,总想着以后老了也是种回忆。可是现在我已经老了,也没怎么拿出来看,家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倒是越堆越多,老伴都说我好多回了,扔掉又不舍得。”王茂元一边找一边说。   “哦,有了,这件就是。张金龙,张金龙穿的囚衣。”王茂元盯着一件上衣的橡皮膏看了半天,终于笑着说。   六耳接过这件衣服,动作有点僵硬。我想此时他心里一定百感交集。这是件蓝色的粗布背心。布料是很结实的,但已经磨损得很厉害了,特别是正面,许多地方明显起毛变薄,还有些破洞。   六耳把衣服捧在手里,盯着看,这件极普通的背心上面,仿佛有着能牢牢吸引他的魔力。   看六耳的样子,怕是有段时间回不过神来。我拿起其他的物品细看。   都是很普通的日用品,我没有王茂元的经历,看这些东西当然不会太有感觉,只是想着用这些东西的是那样一批人,看的时候心情略略有点不自在。   当我拿起一支笔看的时候,嘴里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咦”的一声。   这是支自制的圆珠笔,笔身是根一头通的细钢管,不知原本是做什么用的,现在插了根塑料圆珠笔芯进去,用橡皮膏包好固定住,就能写字了。   我奇怪的当然不是这支笔的简陋,而是作为笔身的钢管。   “怎么了?”王茂元问。   六耳也把头转了过来。   我一边想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了,一边把自己的发现指给他们看:   “我是奇怪这里怎么会磨损得这么严重。”   在笔尾,也就是钢管封口的一端,好像被人努力打磨过,圆形棱边都给磨平了,一眼看去小了一圈。由于磨去的材料比较多,在一个地方甚至破开个小洞,可以隐隐看见里面的笔芯。   “这是,这是……”王茂元嗫嚅着,一把将笔抢过去,翻来覆去地看。   “就像那个人不是用笔头在写字,而总是用笔尾写一样,他多半没事就拿着它在什么地方磨来磨去。”我说。   这句话一说完,六耳和王茂元齐齐抬头看着我。   “你们干吗?”我有点莫名其妙。   砰!王茂元重重一捶桌子: “我居然漏了这么重要的一条线索!”   这么说,这支笔的主人可能在监狱里默默地刻下了什么东西?   王茂元看着我说:“真是惭愧,我一个搞刑侦的,居然还比不过你的眼力。”   我连忙摇头:“哪里,您不是说不怎么看这箱东西的吗,因为您进行了详细的谈话记录,所以对您来说这箱东西没有实用价值,才会不小心忽略过去。”   王茂元摸着上面的橡皮膏,叹气说:“吴玉柱,吴玉柱。我当年贴这标签的时候怎么就没注意呢?要是在当年就发现,可能情况就不一样。”   “其实这未必就是什么线索,那人画的东西,和这案子也不一定有关。”   王茂元一脸的耿耿于怀,摇着头。突然想起什么,一拍大腿,说:   “嗯,关他们的牢房这段时间正好清空准备改造,或许还来得及。”   王茂元想到就做,拿起电话拨了个号码,问清楚改造工程的进程,喜上眉梢,立刻说好明天一早进去看看。   “我们能跟着去瞧瞧吗?”王茂元一挂电话六耳就问。   “行。”王茂元一口答应,“反正里面在施工,没犯人,凭我的面子带两个人去瞧瞧没问题。”   “老实说,刚到王家的时候,你是怎么知道那堆书要倒的?”回去的路上我又想起这件事,问六耳。   “已经告诉过你了,直觉。”   “切!”我不屑,却发现六耳的表情挺认真的。   “真的,只是一种感觉。或者说比一般的直觉更清楚些,我看到那堆书,就知道它很快要倒下来了,甚至连倒下来的方向都知道。不管你信不信,就是这样。”   “有这种事?”我狐疑地看着他。   “你还记得那天从民政局出来以后,我突然咦了一声的事吗?”六耳说。   “嗯,我只看到有个小孩蹲着哭。”   “那孩子被一根掉下来的枯枝砸到脑袋,而在之前几秒钟,我就有了一种模糊的预感。那是我头一次有这种感觉,所以看见自己的直觉居然成了事实,自己也很意外。”   我努力回忆,似乎那天小孩的旁边是有些树枝。   “其实,从你在民政局提醒我,说我看东西的速度比你快许多之后,我就开始留心了。的确,我的记忆力、观察力比从前有了大幅的提高。殡仪馆那次,我并没有留心记张金龙前后的焚化记录,可老卢一问,我就自然而然地想了起来。还有,你是不是觉得我总是走神,所以问我有什么瞒着你吗?”   “你现在肯说了吗?”   “我发现只要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某件东西上,就有可能直觉到这件东西在一定时间以后的状态,所以我就不断地训练自己。而在你看来,我就总是在走神。进到王茂元的书房里,我眼睛扫过那堆书就觉得有点不妥,再细看就知道书要倒。我是准备和你说我的事情,又怕你不信,所以提醒你注意,作为验证。”   “那你现在不是变成预言家了?”我惊讶地问他。   “还不至于。我只是对一些不稳定的东西能预先觉察到,比如一个快要掉下来的花盆、一辆快要撞到行人的自行车等等。而且,也不是百发百中,但预测成功率总在九成以上。”   “很久以前,我就有一个对所谓人类直觉的猜测,你想不想听?”我想起了自己的一个假想。作为一个对世界有无限好奇的人,我作过许多这样的假设。   “当然,这一定和我现在的状态有关吧?”   “直觉实际上只是人类潜意识所下的判断。”   “潜意识的判断?怎么说?”   “人类的眼睛耳朵皮肤这些感觉器官所接收到的信息,远比一个人自己意识到的多得多。可是这些信息不能一股脑儿地都直接传给大脑判断,那样的话就信息爆炸了,你会什么事都干不了。所以,所有过于微弱或者被判断为不重要的信息都被自动过滤了,你的显意识根本不知道自己还看到、听到过那些东西。但被过滤掉的大量信息并非凭空消失,而是进入了人的潜意识。”   六耳点头说:“我听说,有的证人记不起案发现场的情况,却在催眠师的帮助下,完整地还原了当时的景象,就好像电影回放一样。这是不是说,当时证人看到的很多东西,被当做无效信息过滤了,自己记不起来,却存在于潜意识里?”   “没错。人脑的潜力还有多少可供发掘,科学家们说法不一,但肯定有着巨大的空间。潜意识里有大量被忽略的信息,或许直觉就是潜意识综合了这些信息而得出的结果。只不过人脑毕竟不是计算机,信息也有不全面的地方,所以直觉有时准有时不准。要是以这个为理论依据来说你的情况……”我摸出钥匙打开房门,故意趁势停了下来,想吊吊六耳的胃口。   “因为我的感觉比常人敏锐很多,而潜意识的判断能力又不明原因地提升了,拿老王家的书来说,潜意识自动分析了每本书的堆积角度,甚至考虑到了室内空气流动等细微因素,判断出这堆书将在几秒钟后倒塌。这样的判断结果以直觉的方式传到我显意识中。”六耳接着我的话说。   “就是这样,你的确比以前敏锐了很多,不管是感觉上还是思想上。可是说到不明原因,你真认为是不明原因吗?”我随手打开空调,坐在沙发上问六耳。   六耳摸着手臂上开始长出来的细细黑毛,说: “这或许是替代它们的新能力吧,我终究还是和寻常人不一样。”   十、再见三兔   等在王茂元楼下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今天真正算是起了个大早,六点半不到就爬起来。因为和王茂元约定等候的时间是七点二十。算算这些年里那么早就爬起来的日子,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小伙子,很少起这么早吧?我老头子是睡不着,幸福啊。”和王茂元一路过去,不多久我的困倦就被他发现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 “过会儿就好了。”   反观六耳,倒是精神得很。   提篮桥监狱我和六耳都是头一回去,厚实的高墙压抑着每一个经过者的心情,我的困意也立刻消散了。   整个监狱还是关着很多犯人,只是我们要去的那个区现在清空了,改造工程刚刚开始。我和六耳出示了身份证,填好外来访客单,检查过随身物品,然后在胸前别上访客证,跟着王茂元走入高墙。   检查的时候我看到六耳居然把昨天王茂元给他的那件囚服带在包里,心里奇怪。放行之后,我小声地问他:   “你怎么把这衣服带来了?”   六耳一笑:“等会儿或许有用。”   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心里嘀咕,这小子的想法我越来越猜不透了。   香港电影里那种监狱外墙和内墙之间的宽广院子,并不存在于提篮桥监狱中,站着持枪哨兵的高高岗楼和探照灯也不知藏在什么地方。不过这座监狱的安全性毋庸置疑,这上世纪初由英国人建造的‘‘回”字形建筑群,当时可是号称“远东第一大监狱”呢。   进了大铁门就是四层高的监狱楼,我们要去的是C区。走在狭窄的走道里,经过一扇又一扇的铁门。现在这些铁门后面大多没有人,犯人早饭后都进裙房里的工厂劳动了。   C区的走道里堆着些建筑材料,王茂元一边走一边告诉我们,英国人的建筑结构非常牢固,所以这次只是整修一下表面。提篮桥监狱现在已经变成一个上海司法对外的窗口,常常有人来参观,不能太破旧了,正在有计划地分步重修。   C区的铁门都虚掩着,开始一段的房间已经开始粉刷。王茂元在5号牢房前停了下来。   “当年,从C区的3号房开始直到27号房,关的基本都是‘4·23’案的案犯。那支笔的主人吴玉柱就关在这5号房,张金龙在13号房。”说着,他推开铁门走了进去。   5号房是间比较大的牢房,约十平方米出头。这间房只有铁门上的小窗,现在把铁门全开着采光也不太好,可以想象要是关在里面是多么阴暗。   话说回来,当年被关在里面的人,恐怕也没有什么心情抱怨采光问题。   地面是水磨石,如果吴玉柱的钢管笔是在牢房里磨损的话,留下的痕迹只可能在这水磨石的地面上。   我弯下腰细看地面,王茂元和六耳两人也是一样的动作。我才看了几眼就怔住,不由得叹了口气。   并不是找不到痕迹,而是地上留下的痕迹太多了点。   这座监狱自建成到现在近百年。在这间C5号牢房里关过的犯人数以百计,他们百无聊赖之际,早就把坚硬的水磨石地面搞成了大花脸。   虽然不至于布满了乱七八糟的划痕,但就在我周围这两平方米里,就最少有三处较深的划痕,整间牢房少说也有十几处,又怎么能知道哪一处才是吴玉柱划的?   我失望地直起腰,却看见王茂元和六耳还在弯腰细查。   我有些奇怪。我想到的,这两人没道理想不到啊。   过了一会儿,王茂元也发出一声叹息,直起腰来说: “真是没法子辨认了,我已经看到三处可能是钢管笔划出的痕迹,整间屋子加起来有六七处有可能。原本还想有所收获,这么些年过去,当年的痕迹是找不出喽。-   我心想原来王茂元是在各种划痕里努力分辨,过细的划痕是可以排除的,只可惜这间屋里近似的划痕太多。   可六耳居然还毛着腰移动着脚步,依然不肯放弃。   “你有什么分辨的办法吗?”我问六耳。   他向我做了个“等一等”的手势。王茂元看看他,又看看我,脸上露出不解的神色,再次弯腰观察起地面。他一定奇怪六耳正在依据什么进行分辨。   我随着六耳的视线看,却瞧不出什么来。   “找到了。”六耳突然说。   我和王茂元立刻凑了上去。   那里有一块两个巴掌大的划痕。   “你怎么知道是这个?”我问。   “别急,你先看看这像什么。”六耳说。   我跟着王茂元蹲下去,微眯着眼睛细看。   这肯定不是汉字,应该是个图案。   划痕很深,边缘相当模糊。这种模糊看起来是反复刻画所造成的。   王茂元站起来,退开几步往这里看了看,说: “这里当年好像是吴玉柱睡觉的地方。”   他又走过来,比了比,说: “要是他头冲这边睡的话,右手伸直差不多是这个地方。嗯,很有可能,他或许是晚上睡觉的时候,捏着笔画的·日复一日,可惜这痕迹挺难辨认的。”   “那多,你不觉得这图案有点眼熟吗?”六耳对我说。   “眼熟?”经他这么一说我是有点觉得似曾相识。   “你看,这划痕的中间有个圆圈,圆圈里是什么?”   的确是个圆圈,那里面……   痕迹实在是有点模糊,我越看越眼熟,但就是想不起来。   六耳也蹲了下来,以手当笔,画了个圆圈,又在里面画个一串连在一起的图案。   王茂元还没看出这是什么,我却立刻被点破迷雾。   “三兔图,是三兔图!”   六耳画的,就是三兔图最核心的圆圈图案——三只耳朵相连的兔子图。   再比对吴玉柱留下的划痕,没错,是三兔图。那圆圈外面原本难以辨认的曲线,依稀就是三兔图核心圆圈外如云气缠绕的一个个弧型。   “什么三兔图?”王茂元却不明白。   “是……是……”我想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   “就是一种耳朵相连的兔子图,就像这样——”六耳摸出纸笔,很快画了出来, “就是这样。”六耳把图递给王茂元。   “你居然能完全画出来?”我惊讶地问六耳。   三只耳朵相连的兔子图留心一下就可以画出,可四周那一个个不规则的圆弧云气十分复杂,要画出就很不容易了。六耳不是只在双圣庙里见过一次吗?那时候他可还没有过目不忘的能力呀。   王茂元接过图一看就叫了声: “是这图!”   “您也看过那则新闻?”我问。   “什么新闻?”没想到王茂元反问道。   我简单地说了一下,王茂元说: “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来历,不过我是在一个叫郭超的犯人的日记本上见到的,他也是‘4·23’案的案犯,有时会写些日记,在本子上偶尔会见到这样的图。我当时问过他,他只说是随手画的,我就没在意。”   王茂元拿着图对比地上的图形,慢慢点头说: “没错,看起来地上画的也是这个图。”   他抬起头有些不解地问六耳:“你根据这么模糊的痕迹就能复原出这幅图?”   “我这方面能力比较强。”六耳笑笑。他这么解释我倒是释然了。根据我的直觉理论,他看见这痕迹是能快速还原出原本模样的。   “而且我也见过清晰的原图嘛。”六耳又说。   他说完,却蹲在王茂元身边,取出包里的那件囚服,正面朝上铺在吴玉柱画的三兔图旁。   “昨天我还不敢确定,现在看起来我的猜想没错。”他说。   我也蹲了下来,三个人蹲在一起,头冲内屁股向外,这姿势被别人看见想必有点可笑。   “你们看这件衣服上磨损的痕迹,这痕迹比吴玉柱的要难认得多,但是,中央这个圆形的磨损带应该还是看得出的。”   六耳说得没错,中间真是有一圈圆形的磨损痕迹。   “你的意思是这件衣服上也有三兔图?但圆形内部的磨损已经完全混成一片了,外部也是,看不出和三兔图外部类似的花纹。”我说。   “你说得没错,但你看圆圈外部磨损带的走向,依稀可以看出是往八个方向的,就和三兔图一样。”   “你的观察力真是不简单!”王茂元再次对六耳刮目相看,“这样看来,是三兔图的可能性相当大。”   我用手指摸着囚衣,皱眉道: “这上面的痕迹是用什么弄出来的?”   “我想,就像你现在所做的。”王茂元看着我的手, “是手指画的。日积月累,画了千百次以后造成的磨损痕迹。”   “只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不断地画着这个图。我好像感觉到什么,但就是说不出来,这个图一定是有意义的。”六耳说。   “但是他们是从哪里见到这幅图的呢?在那则新闻报道前,没有人关注三兔图的,就算是现在,知道三兔图的也只有极少数人啊。王老,您以前见过这图吗?除了在那个郭超的日记里?”   “应该……没有吧。”不知为什么,王茂元的否认显得不太确定。   “这就怪了。现在可以肯定,至少有三个‘4·23’案的犯人对三兔图有着严重的情结,如果大胆推广到所有案犯的话,这就是继王老您说的‘不可克制的欲望’之后,另一个共同点了。”我说。   我们蹲在一起说了一会儿,很快就感觉脚有些麻,一个个站起来。   这样的讨论是没结果的,我们也明白这点,跟着王茂元再次到C13房看了眼。这间曾关着六耳生父的牢房要小些,约六平方米,我们又在地上找了一小会儿,未果,就离开了。   和王茂元分手的时候,我们再三感谢了他的帮助。   “最迟明天,游芳的事情我就能查出来。”王茂元对六耳说。   “谢谢您了,估计您还会查一查‘4·23’案的事吧,要是有进展能不能告诉我一声?”六耳说。   “这都被你看出来了?我是准备一个个牢房看过来,瞧瞧是不是还有人在地上画过这三兔图。”   “我看这事情没解。”路上我对六耳说。   “怎么?”   “‘4·23’案的新突破口,是建立在所有的案犯都熟悉三兔图这个大胆推测的基础上。可是那么些省数以千计的案犯,他们是通过什么渠道看见三兔图的?看见了又为什么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关进了牢里,有事没事都要画这个图?听听都够荒诞的,事情过去二十多年,怎么查?”   “那时候就看见三兔图,现在想起来只有双圣庙了。”六耳说。   “倒不只是双圣庙,记得那篇新闻报道上说,英国专家组主要是去敦煌,也许别处还有。可一般人看见三兔图不会在意的,而吴玉柱他们对三兔图的态度,简直就像是邪教崇拜的图腾……”我突然住嘴,六耳也转头看着我。   我这么随口说出的东西,倒真是有相当大的可能性。   宗教狂热是很可怕的,如果说有什么能让数千人都对某些事情绝口不提,哪怕面对死亡,宗教绝对是最有可能的力量之一。   而疯狂的强奸行为,是否是某个邪教的教义?   既然三兔图能被世界上最大的三个宗教同时采用,为什么不能有其他的小教派采用它?   “这个案子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六耳说,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直觉,我的直觉这样告诉我。”   第二天上午九点半到十点,我连着接了两个电话,让我被迫放弃了继续睡下去的打算。   第一个电话是王茂元打来的,六耳留给他的是我家的电话。   他说了两件事。首先,我们的猜想得到证实,张金龙在大学强奸的两名女学生之中,游某就是游芳。其次,昨天下午到晚上,王茂元发动了几个年轻的刑侦队员,把C3一C27所有没重修的牢房都地毯式搜索了一遍,除了吴玉柱的划痕,另外确定了两处三兔图划痕,还有三处疑似。核对当年的关押资料,王茂元推测,留下划痕的可能都是重犯。   五分钟后的电话是梁应物打来的,昨天晚上我拜托他查一下三兔图的事。网上只有英国专家来华的新闻,却没有后续报道说他们得出了怎样的结论。   关于有无邪教以三兔图为图腾一事,梁应物还在托人查,英国专家的结论已经知道了。   其实英国专家并没得出实打实的结论,他们原本期望在考古方面能得出确切的答案,可是走了小半个中国,只证明了在古老的东方也有许多地方留有三兔图的痕迹,这些痕迹并不局限于佛教,也不局限于隋代,在元代也发现了。我想在元代的发现就是指双圣庙了。   英国专家有一个推测性质的结论,研究发现,长时间看三兔图会有使人平心静气的效果,一个英国的心理研究机构更表示,长期处在随处可见三兔图的环境中,能让人清心寡欲。而清心寡欲是所有宗教希望教徒做到的,所以这些宗教不约而同地把这样的图案采用到类似教堂的场所中。   回想起第一次在双圣庙里看见三兔图时的感觉,好像是有那么点让我平心静气的作用。但这就很难解释穷凶极恶的强奸犯们为啥也对三兔图这么热衷了。   这两通电话的效果是让我更加疑惑了,我在床上发了会儿呆,起来洗漱。而后我走进卧室。   六耳正在看窗外。现在他已经可以大大方方地把窗帘拉开了。   “王茂元来过电话了。”我说。   六耳转头看我: “他怎么说?”   “是游芳。”   “哦……”他缓声应着,转回头去,“我猜到了。”   “一切都是有原因的。所以你该考虑一下,重新对待你母亲。”   “一切都是有原因的,可是,我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原因,还没有找到。”六耳回避了我的问题。   “你确信‘4·23’案并不是那么简单的强奸案?”我问。   “你也这么想,不是吗?”   “好了,出来吃早饭吧。”   坐在餐桌上对啃面包的时候,我把王茂元的新发现和三兔图的事告诉六耳。   六耳努力往嘴里塞着面包,在我说的时候一言不发。   我一边说的时候,心里忽然想到,原本我是追查六耳身体变异原因的,怎么现在变成追查张金龙强奸案了?目标焦点的转移居然现在才意识到,看来是“4·23”案的离奇性对我好奇心的诱惑力太大了。   可是不管“4·23”案是怎么回事,应该和六耳的变异没有关系,否则,当年这些案犯欠下的孽债肯定不止六耳这一宗,变异人不是早该出现百十个了?   “4·23”案和六耳有密切关系,他显然想查下去,同时为了满足好奇心,我当然也不会不管。至于六耳的基因变异,等游芳毛发的化验结果出来再说,没准儿是女方的遗传基因问题呢。   我说完两通电话的详情,六耳也把面包都吃完了,抹了抹嘴,说:“那多,你有没有想过,没准儿我们拜访一下王茂元的朋友,会有点收获?”   “王茂元的朋友?你是说当年和他一起查‘4·23’案的同事?怎么。你觉得他的话有所保留吗?”我皱着眉说。   “不不,我指的是另一个人——那个研究女性性心理学的。”   我想起来了,原来六耳指的是那位告诉王茂元八省一市大量女性性冷淡的妇科医生。   “你怀疑两者有关?”我问。   “时间和地点都类似,总让我觉得有点怪。”   “让你觉得?怎么觉得?”我听出点意思,忙问他。   “说不清楚,只是隐约地猜想,并不像其他直觉那么明确,所以我也不确定。可是你想,万一有关系的话, ‘4·23’案的重犯都死了,那些性冷淡或严重到生殖系统萎缩的人可还活着啊。我想让她们看看三兔图,不知会有何反应。”   “对了,你这么一说,我想到‘4·23’案的轻犯不是没判死刑吗,这上面也可以着手的啊。”   “这方面不用你去管,你以为王茂元查了牢房就会结束吗?特别是他又查到几处三兔图划痕,他一定会去找还活着的当事人。”六耳说。   “这倒也是。”我想了想,说,“那我就再去给王茂元打电话吧。”   “算了,还是我打吧。”六耳看了看我还剩下的半块面包说。   “王茂元对我们的联想能力深表佩服。”六耳打完电话对我说。   “是你的联想能力吧,确切地说是你的直觉。怎么样,他把那个人的电话给你了吗?”   六耳扬了扬手里的纸: “张无垠,比老王年轻点,也退休了。听他说还是有点名气的女性性心理学者,出过几部专著。老王会先帮我们打个电话约一下。”   “那个你问了没有,关于‘4·23’案还在世的犯人?”   “他这两天就找去。”   到报社还未坐定,就听见王柳那里大呼小叫:   “哪位兄弟拿了我最新一期的《新发现》,哪位兄弟?”他一边叫着,一边在办公室里来回地巡视。   “完了完了完了。”他经过我座位的时候嘴里嘟嚷着, “刚寄给我要写稿的啊,难道我是跑出版的就活该被人拿书吗?每次不小心放在桌上第二天准没。”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这是鬼子唐在安慰他。   “做人要厚道,要厚道啊。”王柳捶胸顿足,“那我今天的稿子怎么办啊?”   “十三太饱!”一个低低的声音响起。   王柳抬眼望去,就见一个人背对着他负手而立。   “十三太饱冷面一碗。”八个字说得抑扬顿挫,那个人慢慢转过身来。如果他穿的是件赌神风衣一定很拽,可惜他只穿了件小背心,十分有碍观瞻。   王柳已经站在这里,这般贱法的,放眼全报社只剩下了一个人。当然是苏世勋。   王柳一个箭步冲上去,死命掐他脖子。   “是你小子拿的,还敢讹我的面,找死啊你?给不给,给不给?”   “不是我拿的,不是我拿的!”苏世勋脑袋被摇得七歪八晃,声嘶力竭地分辩。   王柳松开手: “说,在什么地方?”   “十三太饱,今天中午。”苏世勋一脸的宁死不屈,和三秒钟前判若两人。在我的引荐下,神秘冷面馆现在已经红透晨星报社的半边天。   “真不是你拿的?”王柳的小眼睛里满是不信。   “当然!”   “好好,你快说,我赶着写稿呢。”   “早上上厕所的时候,倒是在厕所里见过这么一本。”苏世勋咳嗽一声,又道,“而且,这本现在的完好率至少在百分之九十五以上。”   王柳一拍脑袋: “原来是昨天上完厕所忘记拿出来。人哪,干什么事情都不能得意忘形。”他往厕所方向跑了两步,又停下来,满脸警惕地问,“什么叫百分之九十五的完好率?”   “我纸不够,就随便扯了两张。放心,是广告面,上面香车美女,正合适用来擦屁股。”   片刻之后,王柳拿着小杂志喜气洋洋地跑回来。   “这是第几期的《新发现》?”我问。   “第三期。”   “前几期有没?借我看看。”这是法国著名科学杂志的中文版,刚引进中国,我听人说过好几凹了,一直想翻翻。   “我找找。”壬柳说。过了会儿他扔了本过来,是第二期。   翻了下目录,看见两个让我念念不忘的字——   “基因”。   从标题看或许对我没什么帮助,不过我还是翻到了第112页。这篇文章的标题是《爱抚会影响基因》。   一个来自魁北克的研究组发表_r他们的研究结果:母亲的拥抱会在基因层面上改变孩子面对压力时的反应。进一步说,新生儿会因为和母亲发生接触而改变他们的DNA。根据这个结果,研究组认为后天环境会对幼年期人类的基因产生影响。而在此前,基因被认为是先天性的。   中午在神秘冷面馆,我特意把这篇文章给梁应物看。现在他只要中午在附近,都会到神秘冷面馆吃冷面。   “这个研究结果我倒是第一次看到。”梁应物看完说。   “不会吧,以你们的能量还不能在第一时间收到这个研究结果?”   梁应物摇了摇头: “世界上成千上万个研究组,几乎每天都会发布各种各样的研究结果,可是从研究结果到学界主流,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在这段路里,大量不正确的研究结果会被筛掉,常常正确的结果也会被暂时筛掉,所以我们的遗传学研究所没把这结果当回事也很正常。”   “可是我觉得,如果人的基因被证明能在幼年改变,或许特殊情况下也能在成年改变,不需要病毒入侵,而只需要某种环境。”   “那么你想说什么?六耳在某种环境下改变了自己的基因?”梁应物反问我。   “这个……”我被梁应物问住,只好嘿嘿讪笑道,“只是提出一个新思路嘛,也没说就是那样。我是想,如果遗传方面的路走不通还有没有其他的路走。”   “遗传方面,虽然你第二次提供的毛发检测结果没出来,但据我所知,似乎也是有点问题。”   我一下子打起了精神:“和正常人基因也有差异吗?你都知道了怎么结果还没出来?”   “在和六耳的异常部分进行同质性比对吧,这两天最后的结果就该出来了。”   “啊,我还以为如果是遗传的问题多半出在他爹张金龙身上呢。”   “这个,等结果出来再下结论吧。”   隔天晚上,我们敲开了张无垠家的房门。   张无垠是一个人住,这点此前王茂元已经告诉我们了,他还说张无垠很早就离婚了,多年来一直独居搞学术研究。估计是怕我们问到不该问的。   我有点郁闷,难道给老王的印象这么长舌,自己在他家有问到什么不该问的吗?呃,好像张无垠的故事就是我特意问他的。   张无垠微胖,眉毛粗短,眼睛炯炯有神,说话简洁有力,给人偏中性的感觉。她拿了两罐可乐给我们,然后一屁股坐进沙发里,点起一根烟,吸了口,问:“你们抽不抽?”   “不抽。”我们一齐摇头。   “不抽也得抽,不是一手烟就是二手烟。”张无垠说。偏生她说这本该是玩笑的话的时候一点笑意都不带,搞得我和六耳不知该接什么话。   “老王说你们两个小鬼好奇得要命,要我接待一下,看来你们挺对他胃口。嗯,那你们就听着吧。”   “哦。”我和六耳应着。   “八一年的时候我还在芮金医院做妇科医生,同时刚开始尝试做女性心理咨询。结果我发现从初夏开始,有部分女性开始向我咨询性冷淡方面的问题。中国女性是很保守的,而且女人在性行为上多处于被动地位,所以来咨询这类问题的,其实都已经相当严重了。一段时间之后,个别人开始出现生殖器官萎缩,同时芮金医院的妇科也开始接触这类病人,都是先由性冷淡开始的。一个心理问题会发展成严重的生理问题,这对我来说是相当有研究价值的,再加上些其他的原因,我把这作为自己的研究项目,开始重点关注和研究。”   “能不能问·下,您说的‘其他的原因’是什么?”我问。不知这个原因是否和“4·23”案有关。   张无垠拿眼睛看了看我,说:“其他的原因就是,我也是病人之一。”   我立刎把嘴紧紧闭住,张无垠不当回事地说出来,却让我相当尴尬。看来王茂元担心的“问到不该问的”还是发生了。   “我研究一段时间以后,却发现这种病症在心理和生理上都没有前兆,是突发性的。同时在和朋友同学的信件交流中,我逐渐了解到南方好多省市都出现了这样的病人,并不独在上海。病人出现的时间都是八一年晚春或初夏,最南方的几个省要稍早些,比如广东和福建。从时间的统一来看,很像是某种流行疾病,但在病人的体内却检测不到病毒。到了八二年夏天之后,新发病人越来越少,老病人也以极缓慢的速度开始好转。当然,已经萎缩的生殖器官很难完全恢复。此外,我怀疑同时期的男性也患有此类疾病,只不过这类病人多数被当做阳痿治疗了。”   张无垠正好.支烟抽完,随手把烟头扔进烟灰缸,问:“好了,故事讲完,还有什么要问的?”   六耳取出一张画着三兔图的纸,递给张无垠:“您看看有没有见过这个图?”   张无垠刚接过图,就“嗯”了一声,却不知道这一声里包含着怎样的意思。   “是个商标吧?”张无垠看了一会儿,说。   “商标?”   “内衣商标,没记错的话叫三兔牌。”   “三兔牌内衣?”这真是个完全出乎意料的答案。   见鬼,我还曾猜过是某个邪教的图腾呢。内衣商标?这实在是个很冷的笑话。   “这个牌子现在已经没有了,八十年代初曾经红过一阵,不是特别耐穿,但走的是低价路线,甚至卖到了上海来。要知道,那个年代都是上海的服装往全国卖的。不过很快就销声匿迹,看不到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我们在张家一共只待了不到半小时,但收获颇丰。没到家我就急着打电话给王茂元。   “老王啊,我可有了突破性进展。”话一出口才觉得不对,怎么把“老王”漏出来了,那是和六耳私下随便说的,当面应叫“王老”才对。   好在王茂元也不在意,因为他的声音也十分兴奋: “你也有进展?我这里也有了重要线索。不过你先说。”   “你也有线索了?估计和我这里一样,三兔牌内衣?”   “你怎么会查到三兔牌内衣的?不会是……不会吧,那些性冷淡患者也穿过这个牌子的内衣?”王茂元大感惊讶。   “这我不能确定,但有可能,因为……张无垠自己就穿过。”   “啊?哦……”王茂元发出了几个感叹词,“她连这个都告诉你了?”   “这个,张老师比较直爽。”我只好这样说。   “她实在是像个男人。还有一点你一定不知道,.我从纺织协会了解到,这个牌子的内衣从八。年底开始生产,到八一年春夏,已经销到全国许多省市,这些销售三兔内衣的省市,和发生大规模强奸案的省市,完全重合。”   “完全重合?!”我叫了起来。   旁边的六耳连忙问我怎么回事,我简单告诉了他。他也一脸的惊讶。   “这么说来,也和发生性冷淡的省市完全重合。”我说。   “是的。这家厂不知为什么到八二年夏天就不再生产这个牌子的内衣了,现在厂还在,做服装加工出口。这个牌子的内衣很蹊跷,我准备过几天以私人名义去顺昌一次。”   “去哪里?”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顺昌,那家厂在福建顺昌。”   怎么一切又转回到了顺昌?   “你们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王茂元问。   要不要去呢?今年已经去过两次顺昌了。   “好的,我尽量请出假来。”我很快决定了,好奇的男人注定是劳碌命,何况六耳也是一定要去搞清楚究竟的。   “还有,你怎么是以私人名义去,刑侦队没人去吗?”   “当然没有了。不管当初是怎么回事,追诉期已经过了,案子也已经结了,那么多人枪毙的枪毙判刑的判刑,不可能也没必要再掀什么波澜。我只是去解开自己多年的困惑。”   "游芳毛发的化验结果出来了,和正常人的基因差异是0.1%."晚上就要出发去顺昌了,下午却接到了梁应物的电话.   电话里说不清,他下午又有课,我只好去学校找他.   我和梁应物坐在树荫下的石凳上,时不时有来往的学生和梁应物打招呼,看来他这个教师身份还扮演的挺成功.   "只有0.17%?差异这么少?"我问.   "对一般人来说,这样的基因差异已经超出上限很多了,虽然还不能解释为什么母亲差0.17%,儿子的却差2.7%,但是你别忘了,第二次的 化验结果已经比第一次多了0.3%,可见这种差异是会发展的."   "会发展?你前几天不是还对后天环境能影响基因的研究成果表示不屑一顾吗?'   "我哪有不屑一顾?你们当记者的说话怎么总喜欢断章取义.耸人听闻啊."   我被梁应物的话噎的直哼哼.   "而且游宏的基因不断发生变化的原因并不清楚,也很难说就一定是后天的原因,还记得我上次跟你说,游宏基因的变异部分,基本上是此前从未见过的排列方式吗?"   "记得."   "研究所在比较游芳和游宏这对母子的基因后发现,游芳的基因变异部分,70%以上在她儿子的基因变异里找到."   "基因变异的70%?.........."我数学不太好,正在努力换算中.   "也就是说,以游宏2.7%的变异为整体基数,则其中的4.4%是从他母亲的基因中直接继承的."   "就是可以确认两者相关,是吧?听起来,像是游芳给她儿子的基因里留了种子.现在这颗种子已经发芽成长了."   "有趣的比喻.对了,你去顺昌的时间定了吗?"   "就是今天晚上.等我回来之后,会想办法说服游芳再进行全面的检查,为了儿子,我想她不会介意这些.希望从她身上可以找出治疗的方法."   "你还在想着把游宏治好?我不是早跟你说别抱什么希望吗?"   我苦笑:"我知道 你只想着为人类遗传学发展添砖加瓦,可我总还得为朋友着想一二不是?"   "对于你这次的顺昌之行,我倒也是挺关注的.没想到一个内衣品牌会闹出这么大的乱子.虽然你在顺昌指不定发现什么,我觉得问题还是出在三兔图上面."梁应物说.   "我也是这么想.既然已经有专业机构确认三兔图会对人产生清心寡欲的心理影响,那么造成性冷淡也顺理成章,但是造成生殖器官萎缩就太夸张了吧.可是怎么会又和性欲旺盛的****犯发生关系,这就让我想不通了."   "同一个东西能够造成两种极端的效果,倒也并不是不可能,但那要在什么情况下......"梁应物想了想,又说,"还有,内衣是贴身穿的,也就是说穿内衣的人并不会经常看见内衣上的商标图案,那么他们是怎么受到影响的呢?要是你这次有重大发现的话,我想X机构也会有所行动的."   "我怎么觉得自己象你们的风向标,试金石?"   "只是一点点关注罢了."   "已经好几次了,我成了你们的先遣队.工资,我要求发工资!"我不满的叫嚷着.   "哦,你真的想要吗?"梁应物面带微笑,颇有兴趣的看着我.   "呃.....还是算了吧."拿人家的手短,还是自由最好.   "有一点你要想清楚."梁应物突然变的严肃起来.   "什么?"   二十三年前出现的大量****者和性冷淡群,实际上已经造成了极严重的社会问题,如果这是项有预谋的行动,拿采用这样惊人的手短要达到的目的,必然也会令人震惊,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可保不准你此去没有危险,要多小心."   "行了,出来混这么久,哪里还能不会看风水?"这样说着,我心里却有点热.   在火车上,王茂元说了从纺织协会得来得另一个线索:三兔牌内衣多用染料将三兔得图案印在内衣上,丹这种染料在八二年被查出对皮肤有害,不适用于内衣,被勒令停止使用.   这道禁令发出不久三兔牌内衣就停产了,王茂元对此困惑不解.照理说一个已经取得如此成绩的厂,不可能因为这就停掉整个品牌,不用这种染料不就行了吗? 看来真正的原因还得到顺昌调查.   王茂元的这条线索为一直困惑于"内衣上的三兔图怎样对穿的人产生影响"这个问题的我点亮了灯.人的感觉方式不仅限于视觉,三兔图能通过视觉影响人的精神心理,或许也能通过其他感觉方式.染料对皮肤有害,换言之就是人的皮肤会对这种染料有所感觉有所反应,如果用这种染料印了三兔的图案,人的皮肤就能感觉到三兔图   另外,王茂元在听我详细讲述了造访张无垠的经过后,说了句让我挺意外的话.那时,张无垠说到,性冷淡并不只是女性,男性也有,但他们多半以为是阳痿.   王茂元"啊"地叫了一声,说:"这样说来,会被自己欲望冲昏头脑的,就不仅是当****犯的男性了,说不定还有女性."   我顿时觉得很有道理:"女人,的确,在这方面她们相当有隐蔽性.嗯,男人忍受不了的时候就变成****犯,女人忍受不了的时候可没法****男人."   但女人勾引男人就方便多了,再说她们还能……”   王茂元说到这里停止了,但我们都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我心里一动,看看身边的六耳,他正直勾勾地盯着王茂元。   应该不会那么巧吧?   不过回到上海,还是去问问游芳,有没有穿过三兔牌的内衣。   到了顺昌,王茂元叫了辆出租车。   我已经知道那家原本的内衣厂现在叫精益服装公司,当年叫三兔内衣厂,曾经的法人代表姓杨,名德林。   上了车我正要开口说去精益公司,坐在副驾驶的王茂元先开了口:   “师傅是本地人吧?”   “那是,在顺昌四十多年。您说要去哪儿吧,绝不给您绕弯路。现在顺昌要打造旅游城市,咱拉车的不能给顺昌抹黑啊。”   “不忙,好多年没来啦,算算得有二十多年了吧,您随便开,开得慢些,我看看这城市。”   我瞧了瞧六耳,都不知道王茂元搞什么鬼把戏,公安系统出身肯定有他的一套,慢慢看着吧,别乱插嘴坏了他的事。   司机是个中年汉子,听他刚才这么说应该是四十多岁,这时咧嘴一笑: “好,您几位就慢慢看吧,我先带你们去几条商业街转转。顺昌这小城市虽然不能和大城市比,但这些年的变化也不少。您要是有二十年没来,那真是认不得喽。怎么,您八几年的时候来过这儿?”   车慢慢地在街上开着,我对顺昌的城市建设成就没半点兴趣,一心听着前面两人的问答。   “八一年来过,陪朋友来的。我那朋友有个远房亲戚,是开服装厂的,还记得那时离开的时候,送了几大包的衣服哪。”王茂元嘿嘿一笑, “你猜是啥衣服?”   我心里想这老头子装得还真像。   司机应声问道: “啥?”   “内衣,都是内衣。”王茂元笑道。   “八一年时候的内衣厂?您别是说精益厂吧?”司机说。   “精益?叫精益啊,人老了,都记不清了。”   老狐狸老狐狸,我心里暗暗叫着。   “现在叫精益啦,那时候叫三兔。”   “对对,三兔,三兔牌嘛,怪不得我听你说精益觉得不对劲,怎么改名字了?”   “哟,您不知道啊?”司机说。   “不知道。怎么了?我那朋友八二年就去了美国,一直没回来,和这门远房亲戚也断了联系。这不,知道我要再来顺昌,特意嘱咐我看看当年的厂长杨德林去,我连礼物都在上海买好啦。”   “早就不叫三兔啦,就是八二年的事,那年以后杨德林也不当厂长了这厂换人管了。”“这是怎么回事啊?我还想着到厂里找杨德林呢,现在人怎么找啊?”   “这话说来可就长了。您要是现在到街上去问三兔厂,要么是小年轻不知道,要么知道的都不一定肯告诉你。现在我们老顺昌人啊,都有个默契,那就是不再提三兔牌内衣了。说起来这内衣厂在当年,还是地方上的经济支柱呢。”   “干吗不能提?”   我支起了耳朵听着。看来当年还真出过变故   “也不是不能提。刚才我不是说,顺昌要搞旅游经济吗?”   “是啊,这也有关系?”   “有关系。你知不知道咱顺昌是齐天大圣孙悟空的故乡?”   “有这事?好像不知道。”   司机转头看了王茂元一眼: “我说呢,您年纪大了,也得关心新闻啊。前段时间双圣墓的事情闹得多大,多少电视台报纸都派记者涌到这儿来?别的不说,就我这车,坐过几十个记者。”   王茂元只是呵呵笑着。   “我们这儿宝山有座峰叫南天门,在那顶上有座庙,叫双圣庙,有好几百年历史了,里面供着齐天大圣和通天大圣的牌子。这两兄弟就是我们顺昌人。”司机说来一睑的自豪。   就说这三兔图啊,双圣庙里也有,前段时间还有英国专家来专门研究过呢。庙里的图案和以前三兔内衣商标的图案一个样,杨德林那会儿肯定去过双圣庙,看这图神奇,就用了当品牌图案。可我们现在要是告诉人家,双圣庙里最神的三兔图,从前是个内衣品牌的图案,这叫什么事儿啊?多破坏形象。”   我想起上次来顺昌采访,县文化局的张挺说到三兔图的时候,总觉得他言之未尽,原来是这么回事。头一偏看到六耳的手老是在腿上比画着,不知心里在想啥。见到我注意,六耳笑了笑,手停下,安安稳稳放在大腿上。   “扯远了扯远了。当年三兔厂改名字的时候我还年轻,知道得不是太清楚。听说厂里闹了矛盾,杨德林压不住,县里就换了人。”   ‘‘可那时候三兔牌内衣多红火啊,换人也不用牌子都换了啊,后来还做内衣吗?”   “后来就不做了。您说这问题我也琢磨过,照理说三兔厂那时候给县里每年挣多少钱啊。听说……听说……”司机欲言又止。   "说什么?”   “听说那厂子里邪乎,也只是听说。”   “怎么个邪乎法?”.   “具体可不清楚,我自己这么想着,三兔图是双圣庙里刻着的东西,这么随随便便地用到了衣服上,还是内衣,什么内裤胸罩上都有这图……嘿嘿,鬼神这东西,不好说啊,要是真有大圣爷,能高兴吗?”   “这……”王茂元苦笑,“说得也是。”   “您是要找杨德林吧?”司机问。   “是啊。”   “要说这家厂啊,人家换了名字换了厂址,六七年前也搬过了,您去到那儿有几个人能记得杨德林都难说。不过呢,我这个老顺昌倒是知道他住哪个村子。”司机转头冲着王茂元一笑。   这是要生意呢。   “离这儿多远?”   “三四十公里吧,我们这儿出租便宜,也用不了许多钱。放心,绝不给您绕远路。”   “好,那就去吧,不过到了村子你可得负责把我们送到他家。”   “没问题,到地头一问就知道了。他家要不在那儿我不收您钱。不过要是杨德林不在您可别怨我。”   “行,只要到他家就行,在不在都给你车钱。”   司机一踩油门,原本慢悠悠的车冲了出去。   王茂元转回头来冲我们一笑。   我竖起大拇指朝他晃了晃。三刻钟后,车在一幢二层楼前停下。   “杨家就在这儿。”司机说。此前他已经下车在村里问过好几个人了。   车费七十八元,算上从他嘴里套出的东西,绝对值了。我抢在王茂元前面把车钱付了。   下了车,司机和我们扬了扬手,一溜烟地开走了。不过他最后的神情有点奇怪。   “王老,真有你的。”我说。   “像这种小县城,要问些什么,出租车司机是最清楚的。不过我也没想到,他还能直接把我们带到这儿来了。”   六耳已经摁响了门铃。   “谁啊?”里面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们找杨德林。”   “找谁?”   “杨德林。”我大声说。   门吱呀开了条缝儿,一个典型的中年农村操劳妇女露出个脸来。她皱着眉头,瞪着我们几个,问: “你们找谁?”难道错了吗?我心里想着,再次说: “我们找杨德林。”   “找他,你们和他什么关系?”这妇女没有把门开得大些的打算。   这回可不能像刚才对司机那样乱扯什么亲戚,否则杨德林一露面就得拆穿。   我正在想词,王茂元已经取出证件递了过去。   “我们是从上海来的,我是刑警队的,找杨德林了解些情况。”   我心里暗暗叫了一声“好”。就这么直截了当的,让对方没办法拒绝。刑警队的牌子一亮出来,有几个人能拒之千里?虽然有些担心打草惊蛇,但王茂元这么做,一定都想好了。等会儿还是和刚才车上一样,听他怎么说吧。   那女人看了几眼证件,还给王茂元,皱起眉说: “你们不知道,杨德林去年就出车祸死了吗?”   死了?   我顿时知道那个司机最后古怪的神情是什么意思了。他下车问路的时候,别人一定告诉他杨德林死了。他瞒着我们不敢说,怕我们赖他车费呢。   “我是他老婆。”女人说着把门完全打开, “有什么事进去再说吧。”   怪不得她刚才把门看得这么紧。丈夫死了一年忽然有几个男人找上门,能不奇怪吗?   在一楼客厅坐下,女人给我们倒了茶。屋里的摆设就像是普通比较富裕的农民家庭,并没有很豪华。   “我丈夫去年二月十六,开车去城里新家的时候出的事,送医院的路上就死了。我就说村子里好,干吗非得住到城里去。他就是不听。他这个人的性子就是那么犟,跟牛一样,谁都拉不动。”女人的脸上露出哀伤的神色。   “你们找他有什么事?”   “你知道三兔图吧?”   “当然知道。”   “已经有专业的研究机构对这种图进行了研究。结果表明,长期看这种图会对人的情绪产生不良影响。而你丈夫曾经采用这种图作为内衣的商标,虽然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但是我们怀疑曾经有一些三兔牌的内衣使用者已经受到了不良影响。所以派我来调查。”   “啊,有这样的事?”女人显得有些无措,“可是德林他都死了。”   “你放心,我只是来了解一下情况,杜绝以后再发生这种事情的可能,并没有其他的意思。毕竟这种内衣已经停产很久了,我们是不会翻旧账的。”王茂元宽慰她。   哦,哦。”女人诺诺着。   “杨德林是怎么想到采用这个图案用做内衣牌子的,你知道吗?”   “他自小就喜欢这图案的,被乡里选上当厂长,用这个三兔图也是因为一直喜欢吧。他对这简直着了迷,后来三兔内衣走俏,他就对我说,看,这图真是神。”   “这么说,杨德林很早就知道三兔图神奇?”   “他觉得这是神仙留下来的东西,沾着仙气呢。没事总是把着那块宝贝石头,说看吧,这是神仙用手指画上去的。”   “什么石头?”王茂元皱起眉头。这女人说话没头没尾的。   “一块刻着三兔图的大石头,据他说是从神仙洞里起出来的,那时候我还不认得他,所以也不太清楚经过。”   “神仙洞?”没想到杨德林居然不是在双圣庙里看到三兔图的。   “就是现在叫八仙洞的地方。”   “八仙洞?”我想起来了, “是不是在南天门悬崖下、瀑布后面的?那儿不是有八个洞吗?到底是哪个?”   “具体哪个不知道,应该是最深的一个吧。”   “你知道这八仙洞?”王茂元问我。   “我来采访过双圣墓。八仙洞和双圣墓在一座山峰上。据说有一个洞很深,谁都没走到底过。”   “杨德林到过最里面吗?那里有什么?”王茂元问这女人。   “他进没进到最里面不晓得,但他说,洞里有好些刻着三兔图的石头,走得越深就越多。他小时候总喜欢去那里面玩,可是后来地震过一次,洞里的通路就堵死了。他念着这图,就想法从里面弄了块出来。真是好大一块,也不知他喊了几个小兄弟一起弄的。现在洞里是去不了了,杨德林取出石头以后就把崖上垂下去的铁索搞断了。他说地震也许是洞主人不高兴了,索性把铁索断了,就没人再去打扰。”“石头呢?我看看。”王茂元说。   “石头没啦。”女人眼一红,“杨德林就是要把他的宝贝石头搬到新家去,才在路上遭的车祸。人都死了,那块石头也飞到路上,我才没心思搬回来呢。不过那石头,我倒是知道现在落在了哪里。”   “是不是双圣庙?”我突然说。   “你知道这事?”女人惊讶地看了我一眼。   “听县文化局的人说,双圣庙里那块大石头是去年从县公路边捡的,听你这么说,我就猜出来了。”   “是啊,就是那块。就让它躺在双圣庙里吧。”女人叹着气说。   “有个导游还对我说,那块石头上的三兔图,是齐天大圣用手指画出来的呢,没想到原来却是杨德林一直藏着的东西。”我又想起了当初唐僧的瞎掰。   “杨德林也就藏了几十年,兴许真是孙大圣画上的,谁知道呢。”女人说。   “那块石头上的刻痕,看起来还真像是手指画上去的呢。”我转头对王茂元笑道。   王茂元却没表示出惊讶,我想他根本没往心里去,或许在他想来,只是雕刻得比较细致罢了。   “这么说来,杨德林后来再也没进过洞?”   “地震把那洞里面都堵了,铁索也断了,想去都去不了。他没事就是喜欢琢磨三兔图,有时候一看就是一小时,真是上瘾。”   “因为上瘾,所以内衣也叫三兔,还把图用上了?”   “是啊。我还记得他自己从石头上拓图下来的时候,那个小心呢,生怕弄坏了石头。”   王茂元看看我们,原本还以为用三兔图做内衣可能有黑幕,现在看来竟是如此的简单。   “可是三兔牌内衣做了两年,怎么忽然就停了呢?”王茂元继续问。   “还不是厂里那帮人闹的。”女人恨恨地说。   “厂里那帮人?怎么个闹法?”   “他们……”女人露出些许困惑,犹犹豫豫,好像要说的东西,让她自己也感到为难。   王茂元板起脸来:“虽然我只是来了解一下情况,但前提是你必须老老实实地回答,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不能对公安机关隐瞒!”   “公安机关”这四个王茂元特意用了重音。   “我不是想隐瞒什么。”听抬出公安机关来,女人有些惶恐了,“实在是,那时候厂里的事情,的确有些怪异。”   “没关系,只要你实说就行。”   “刚开始厂子小的时候倒没什么事,后来销量一下子打开了,厂里的女工就越来越多,从最初的几十人到一两百人,再到五六百。附近的人工都很低,大多数的女工都是农闲在家的,闲着也是闲着,每个月六七块钱就非常满意了,所以大家都愿意到厂里来,最多的时候有一千多名女工呢。人多了,厂里就有些怪异。我时常到厂里去,那里……”女人停了下来,深深吸了口气。   “照理说,原本都是地里的女人,许多都乡里乡邻的,认识,工作的时候说说话太正常了。可实际上,上千平方米的车间里,只听到缝纫机的刷刷声。刚进去的女工有时还会说说话,可在厂里的日子长了,就和老工人一样,只顾做衣服,不说话了。那气氛,真是静得怕人。”   三兔图最普遍的作用就是让人平心静气,而且许多人在一起,情绪会相互传染,三兔厂车间里的静默气氛我能想得通。不过作为当事人,在厂里或许不觉得,离开这个氛围,回想起来就会感到奇怪。而别人偶然去车间,就更会有怪异的感觉了。   ”原本厂子里比较安静,工人还不觉得什么。可是慢慢地,一些女子回了家也不爱说话了,丈夫们就不太乐意。更有厉害的,两口子,两口子……”女人迟疑着,不知该怎么说。   “是不是夫妻间生活不协调?”王茂元问。   “是啊,你怎么知道?”   王茂元向我看了眼,笑了笑没说话。   “那些男人在地里忙了一天,却发现自己的女人在床上像木头。”女人见王茂元说开了就不再有顾忌,“据说有十几家,老婆不让男人做那事,家里头闹得很厉害。德林一开始在厂里说,这三兔图是有灵气的,后来衣服卖得好了,他就说用这图也有功劳。可出了那种问题,就有人在背地里说,这图能摄女工的魂,要不怎么厂子里都那么安静,再下去一个个都得变成木头人。还说这图连买衣服人的魂都勾,所以才卖得这么好。乡下人都信这个,越传越邪乎。”女人说话的声音也小了些,看来连她都不是断然不信的。   “德林那时候开了几次全厂大会,叫大家别信这些传言,还给大家涨了五角钱工资,他想把这事压下去。可不久之后,就有人生了怪病,生病的还不止一个,听说有两三个,生的都是同样的病。”   “什么怪病?”王茂元脱口问。   “是……具体不太清楚,反正停了经,医生看过说不能生孩子了。”   我就猜到,一定是张无垠说过的生殖器官全面萎缩。   “这样一来德林就压不住了,四村八乡的都知道这厂子邪,好几家的男人都闹上厂里来了。还有,二车间的副主任,本来最老实的一个女人,不知怎么突然转了性,四处勾引男人上床,后来被乡派出所抓了进去,人人都说她是中了邪。到了八二年过完年,厂里来上班的人少了一大半,都不敢来了,就是来的女工,也常常无故旷工。这么大一个厂搞成这样,县里乡里都来关心。好像就在三月份,原来印三兔图的染料又被查出来有问题,这下子积着的问题都发作出来,德林扛不住,只好不做这个厂长。乡里派了新人过来接手,内衣不做了,商标也换了,又做了许多工作,把原来的女工一个个找回来。三兔厂,自那时候起也就变成了精益厂。”   “原来……是这样。”王茂元听女人说完二十多年前三兔厂的兴衰,低声说。   王茂元又问了些细节,见那女人再也说不出什么,就起身告辞。时候已经近中午,女人留我们吃午饭,我们却不好意思再多打扰。   出了杨家的门,我们到公路上等着去顺昌城里的公车。王茂元“啧啧”了几声,说:“看起来就是这三兔图捣的鬼,可是那多你说,一幅图怎么能邪成这样?”   王茂元竟然也用了个“邪”字,可见这位搞刑侦多年的人,心里也同样大惑不解。   “有的图看着能让人心烦意乱,有的图看着能让人平心静气,这我都是知道的,可是一幅图怎么可能既让人心烦意乱又让人平心静气呢?”王茂元连连摇头。   “看起来,三兔厂里的女工是因为和三兔图接触得太多,每天十几个小时都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才反应特别强烈。一般情况下,因为三兔图而产生强烈性冲动,或者性冷淡乃至生殖系统萎缩的,比率相当少才对,所以那所英国的研究机构缺乏足够多的实验人,才仅得出三兔图能让人平心静气的结论。可就像你说的,性冲动和性冷淡是两个极端,三兔图怎么可能同时引发两者呢?看来……”我留了半句没说,看来这就得交给X机构去分析了。   “要不是那什么八仙洞里面被地震堵了,我这把身子骨也不比年轻时,折腾不动,还真想爬进洞里去看看呢。”   这时六耳把经过的大巴拦了下来,我们三个上了车,座位已经没了,只好站着,好在不用多久。   六耳在杨家没怎么说话,只是听着,我和王茂元交流的时候也不插嘴。想想他的命运,竟然是被一幅小小的三兔图所决定的。   如果没有三兔图、没有三兔牌内衣,张金龙就会好好地从大学毕业,同他谈了几年的高中同学结婚,而游芳也会在大学里一直读下去,并遇见自己的白马王子。那样的话,六耳就不会来到这个世界上。   “我买今天下午的票回去,你们呢?”王茂元问。   我们?当然是一起回去喽。   “我还有事,要在这里待几天。”六耳说。   我疑惑地转头看他,他却冲我笑了笑。   “那我就先回去了,上海我还有些事呢。”王茂元以为我和六耳都要留下,就没再问我。   我和六耳是面对面站着的,我盯着他看了很久,他却像没事一样,只是淡淡地笑着。   他是有事要瞒着王茂元。   等过会儿独处的时候,要好好问他。难道他在杨家有什么发现吗?但就算有发现,也没必要瞒着老王啊。 t   我转过脸看着窗外向后飞驰的景物,心里突然猛地动了一下,扭过头再次盯着六耳,张开嘴抽了口凉气。   六耳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他似乎已经知道我发现了什么,竖起一根手指立在嘴唇上。   十二、传承 ---1   王茂元已经被送进火车站了,我和六耳并肩走着,这里一时找不到可以安静谈话的咖啡馆或茶坊,只好边走边说。   我记得很清楚,在杨家的时候,六耳没有上过厕所,可是在公车上的时候,我却在他的脸上、手上找不出一点细黑的毛,全都干干净净。   “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你去找梁应物的时候,就慢慢地知觉了。到上火车,已经完全好了。”   “现在长到多长了?"   六耳竖起右手食指,一根尖刺从指尖长了出来,在阳光下泛出银色的金属光泽。尖刺直生长到食指的一倍多长才停下来,约有十五厘米左右。   我看着尖刺快速地缩回去,不由得联想起《终结者》系列中的液体金鬣人。   他那些不可思议的能力,居然又回来了。是永远回来了,还是会周期性地再次失去?前次的失去,是否为了留出能量,好让他的基因进一步变化?人脑的运转消耗着人体大量的能量,如果要改善大脑,想必耗用的能量更多。而在那段时间里,六耳的记忆力观察力都有了大幅提升,甚至拥有了“直觉”。   我转了许多念头,却听六耳说:   “而且,比起从前,现在我掌握它们要轻松多了。那多,我要去一次八仙洞。”   八仙洞?这就是他留下来的原因。   “你是和我一起去,还是自己回上海?”   “我既然已经留了下来,自然是和你一起去了。只是我看见过八仙洞是什么样子,那悬崖可没法子爬下去,铁索又没了,怎么进去?”   六耳笑了笑:“我想我应该能解决吧。”   “而且去的话,白天不方便,那里现在成旅游区了,只有晚上去了。你真准备晚上下那个悬崖?”   只是下个悬崖而已,至于进了洞,白天晚上都一样,总是需要照明工具的。怎么,担心我没法顾全你的安全?”六耳看着我。“都市传奇不是又回来了吗,有什么不相信的?”我这样说着,心里还是不太踏实。不过我冒险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晚饭前我们跑了大半个顺昌城,买了水、干粮、绳索等必需品。(不过我买绳子的时候六耳颇有些不以为然的神色,想到他的能耐,说不定还真能不用绳子就下悬崖去。)另外有两支大功率手电、一堆电池,更让我高兴的是买到两盏手持节能灯。经过了几年前人洞事件的经历,我知道在完全黑暗的环境里,手电能发挥的作用实在有限,但有这两盏灯就不一样了。   天已经全黑了,没有风。南天门上,哗哗的水帘瀑布声中,间歇传来蛙鸣声。   两支手电的光柱交错往来,水帘后的几个洞口依稀可见。   “有三个洞口看起来极小,根本进不得人,我们的目标,在另五个之中。”我说着借手电光四下打量,“可是这里似乎没有可供固定系绳的地方。”   光柱晃过六耳的左手,却见他的手指在夜色里翻腾跃动着。   “你在干什么?”   那只左手蓦然静止下来。   “没什么。”六耳说。   “你……不会是在画三兔图吧?”我问。   “只是随便画画。”六耳静默了一会儿,说。   “我好像看你这样好儿次了。”   “那又怎样?这没什么关系吧?”六耳语气中有些不耐烦,“准备下去吧。”   “下去,绳子绑在哪里?”   “不用绳子,我背你下去。你抱紧就行。”   我吓了一个跳,他背我?他准备就这么下去?   “我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的。”六耳说。   “好。”我狠狠说了声。   我把包背起来,收起子电。六耳弯下腰,让我好趴到他背上。   毫不费力地把我背起来之后,六耳反而退离了悬崖,来回走了几步。   v 我猜他是在熟悉我的重量,果然,走了一圈之后他就开始试着跳跃,轻轻松松就平地跳起两米多高。   我双手紧紧环着他的脖子,和他一起忽上忽下。   “怎么样,没问题吧?”我问。   “抓紧了。”他沉声说,然后就跳了下去   我觉得身体一沉,不过很快就停住了。   六耳双手抓着悬崖边,吊在峭壁上。借着星光,我依稀看见他的每根于指上都伸出尖刺,像钢爪一般,抓进石头里。   稳住身体,他拔出右手,凿进下面的石壁,然后又拔出左手,身体顿时下降了几分。如此往复,“叮叮,叮叮……”金石相击的声音不绝于耳,相当稳健地慢慢往八仙洞移去。   布的水帘颇宽,后面的山壁向内凹,像被上古巨人咬了一一口。八仙洞的八个洞口,倒有一半分布在这方山壁处,其中一个很浅,另三个是我们的主要目标。至于其他两个可容人进去的洞口,则在水帘的另一边,要过去需再费番工夫。   六耳慢慢移近这块山壁,溅在我背上的水珠越来越多,衣服早已经全湿了。   离最近的洞口还有不到两米,六耳手上用力,一下跳了进去。我眼看着洞顶的岩石快速逼近,忙一缩头,不然就撞上了。   顾不得骂六耳,我打量着洞里的情形,只看了一眼,就打消了从六耳背上跳下来的打算。借着星光月色,我依稀能看到洞底,大概也就五六米深的样子。刚才在悬崖上,因为角度不对,才看不出深浅。   中间的洞和这个洞离得很近,并且洞口有块平地。六耳背着我走到洞边,伸出头看了看,向后微退半步,纵身一跳。   我只听他口中突然“嘿”地叫了声,身子一歪,叠罗汉般堆在一起的两个人急速向下滑去。   这里常年水汽弥漫,那块平地上长着青苔,六耳的脚底一滑没站稳,跌出平地,顺着弧形凹壁往下滑。   六耳双手往石壁上急抓,碎石子崩起,手却钉不进去,只是略微缓了缓速度,于事无补。   我心里闪过念头:这回完蛋。却又突然发现,下滑之势居然停住了。   六耳急急往上爬,几下爬进洞里。两个人立刻坐了下来,大口喘气。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到了这安全的地方,才发现心脏正在急跳。   六耳伸手把运动鞋脱下来,扔出洞外。原来刚才危急之刻,他脚上的毛发化为钢锥,插进石壁里,才化险为夷。现在鞋头破了个大洞,是再也不能穿了   轰轰的水声不绝于耳,但也掩盖不了我们两个粗重的呼吸。喘了一会儿,我从背包里拿出手电打开,这个洞看起来有点深。   往里面照了照,我叹了口气。这洞是比刚才的深,可也不过十几米而已。   “对不起。”六耳说。   “没什么对不起的,要翘是…一起翘的。”我没好气地对他说。   两个人又默默坐了几分钟,六耳站起身来。   “歇好没?”他说。   “你歇好就行,我又不费什么劲。”我站起来,收起电筒,重新趴到他背上。   另一个洞离这个有六七米远,六耳不再冒险,用和刚才下来时差不多的方式,慢慢地移过去。   这个洞里不像前两个洞是平地,而是有向上的坡度。前车之鉴,六耳不敢怠慢,仍然用手抓着洞壁一侧,一步步慢慢往里挪。   就这么向上走了一段,约有十几米,空间越来越狭小,外面的光线也已经很弱,虽然六耳的视力变得极好,也不得不要我从背包里摸出手电为他指路。   8V SU6T/X;L鬼故事,恐怖小说,科幻小说 我小心翼翼从六耳的背上下来,双脚着地的时候安心了不少,这里的地面崎岖不平,鞋子轻易就能抓地,虽有坡度也不是什么问题。可余惊未平,我一手拉着六耳,一手从背包里摸出手电打开。   光柱所照之处,却让我和六耳齐齐咦了一声。   前面十几步的地方,洞已经急速狭窄到宽四米多,高仅一米五不到。那儿有一根连通上下的钟乳石,在钟乳石一人合抱的粗壮根部,赫然缠了根两指粗细的麻绳。   毛着腰急速走到石头旁,手电光照去,前面的地势陡然下降,而下面,居然是个比这里广阔得多的天地。   “哈!”我不由得笑了一声。应该是进对洞了。   这根直垂下去的绳子,多半就是当年杨德林系的吧。   经过这么多年水汽的腐蚀,这麻绳现在一摸一把碎屑,不能再用了。我从包里取出专用登山绳,一头围着钟乳石打了死结,一头扔了下去。   “怎么,不要我背啦?”六耳蹲在一边问。   这句话怎么听都不顺耳,我闷哼一声不理他。现在不是那么危险了,还是自力更生心里舒坦。   顺绳子爬下十几米,我把手电递给六耳,取出手持节能灯打开。   这儿的空间相当大,到处都是高耸起的怪石,还有砦从洞顶断裂下来的钟乳石碎块。这些岩石经过干万年的溶蚀,千姿百态,活像个大自然的雕塑广场,绝对有开发旅游项目的资源。   我正提着灯一边信步游走, 一边啧啧称奇,六耳却推了我一把。   “看什么呢?那儿。”六耳用手一指。   那个方向有个新的洞口。   我跟着他往那里走,绕开一块极像骆驼的怪石,却发现另一个方向还有个入口。   “分开走吧。”我说, “碰到死路或歧路太多,就退回去会合。”   “好。”六耳说完举步往他发现的洞口走去,我把他叫住,从包里翻出另一个节能灯递给他。   “这个给你做后备。”   在这里如果没了灯,真是一点光线都看不到,只能摸着石头走了。现在两个人分开走,每人都有备用光源比较保险。   我选的支路极长,左折右拐,有个地方还要侧身挤过去。总的来说是往下走,却还有一小段要手足并用的上坡道。   一直走了五分钟,还不知尽头在哪里。我放慢了速度,心想不晓得六耳选的那条怎么样。   正这样想着,后脖颈一股凉意,然后后背就被不知什么东西戳了一下。   我吓了一大跳,这洞里非常安静,除了水滴声就只有我自己的脚步声,那无声无息就到自己背后的是什么东西?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