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壁》全集 作者:史杰鹏 声明: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第一章荆州局势 一、残暴的孙策 蔡氏心中顿时涌起一阵复杂的感情,刚才刘表在前殿议事的时候,她其实也躲在屏风后偷窥,她第一次见到了刘表,稍微有些失望。虽然刘备身材高大,脸上棱角分明,双耳下垂,两手过膝,有异人之姿,可唇上领下竟无一根胡须,像个宫里的阉宦。 ※※※ 荆州牧刘表这几年心情都不大安稳,因为北方打得一塌煳涂,曹操跟吕布打,吕布跟刘备打,袁绍跟公孙瓒打,曹操跟袁绍打,袁术也派孙坚来跟他打。要不是他的心腹爱将黄祖的伏兵在岘山一箭射死了孙坚,他这个荆州牧早几年就呜呼哀哉了。 他知道孙坚那伧夫的残忍,要是被他攻下了襄阳,自己就会遭到南阳太守张咨一样的命运。当年张咨还以为孙坚北上进攻董卓是忠心勤王,欢天喜地地接待孙坚的军队。孙坚假模假式地赠给他牛酒。按照儒家礼节,来而不往非礼也,第二天,张咨也带着两个随从,扛着牛酒去孙坚军营回访。两人快活地坐在堂上说着话,突然孙坚一个主簿跑进来,当面劾奏张咨身为南阳太守,不好好整治道路,使军队不能及时赶到洛阳进攻董卓。张咨一听,觉得不妙,想告辞出军营,可是孙坚已经变脸了,一挥手,左右就把张咨像狗一样牵了出去,牵到辕门,?嚓一声,将脑袋砍了下来,孙坚随即接管了南阳。 刘表每次想像张咨被孙坚手下牵出时的心情,就黯然不快。张咨是他的朋友,两人曾在洛阳上太学,比邻而居。他知道张咨是个心思细腻的人,见花落泪,见月伤心的,连一只蚂蚁都不忍心踩,曾对同窗宣扬,蚂蚁也会有像人一样的痛楚。谈起儒家大义来也一套一套,当官一向仁爱,被百姓拥护,可是竟然死在孙坚这个粗鄙的畜生手里,而且这个畜生还使用那样狡诈的手段。张咨猝然被牵到辕门斩首的心情是怎样的,刘表完全能感同身受,每次想到,全身都会一阵冰凉。 要是被那个畜生攻取了襄阳,自己和两个儿子自然也会被他的人像狗一样牵出,?嚓几声,脑袋磙到一边,只有身腔里的血咕噜咕噜地往外流,而一个刚才还活蹦乱跳的人,就这样永远也不会说话,这是多么悲惨的事啊!自己的美貌娇妻蔡氏当然不杀,孙坚会把她抱到床上,三下五除二扒个精光,像恶狗一样扑上去,恣意交欢。这种粗鄙的军士,哪里懂得怜香惜玉。这无需想像,看看他的儿子孙策就知道了。 孙策跟他父亲孙坚一样,凶狠狡猾。前合浦太守王晟和孙坚是故交,互相连妻子都见过了,友情可谓坚若金石。可是孙坚死后,孙策毫不客气突袭王晟的军队,把王晟一家老少捉来,拉到市场上斩首。杀到王晟的时候,坐在看台上的孙策母亲吴氏出现了,假惺惺地说:“策儿啊,王晟和你父亲有登堂见妻的交情,把王晟诸子兄弟老少全给袅首就足够了,留下王晟这个七十岁的白头老翁,又能掀起什么大浪呢?饶他一命算了。”孙策好像挺孝顺,说:“孩儿听母亲的。”接着又奸笑了一声,“这老竖子一个人活在世上,只怕比死了还难受呢!” 刽子手提着绳子,把王晟牵出,推到孙策和吴氏面前。孙策给他松绑,躬身施了一礼,道:“伯父,小侄孙策拜见伯父。”吴氏也和蔼地说:“阿兄,妾身这里有礼了。”说着欠了欠身子。 王晟眼角含着泪花,雪白的头发零乱飘散,脸上满是青紫的寿斑。他呆立了片刻,突然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夫人和将军请杀了老朽,但请看在老朽和令尊有登堂见母之交的份儿上,饶了老朽诸子侄的性命,老朽九泉之下结草衔环,也会报答夫人和将军的恩情!” 吴氏不说话了,头撇到一边。孙策笑道:“伯父请起。就因为伯父和先父有登堂见母的交情,所以家母敦告小侄,说虽然我们两家交兵,但小侄一定不能害了伯父的性命。只是伯父家诸子侄,小侄却和他们素不相识。俗话说斩草除根,当断不断,必留后患。小侄要是今天不杀他们,只怕他们将来必杀小侄。请恕小侄不能从命。来人,送伯父回客舍休息,好好款待。其他人继续行刑。” 几个士卒架起王晟就走,市场上鼓声继续响起,惨叫哭泣求饶声不绝于耳。王晟被两个士卒夹着,回头撕心裂肺地大骂:“你们孙家都是畜生,当年孙坚不是我,早就死在扬州太守许贡手里了……苍天哪……” 孙策怒道:“站住,让伯父在这里好好观看,不要让他老人家有什么意外。” 士卒赶紧应了一声,把王晟又拖回来。一个士卒按着他花白的头颅,让他不能偏离刑场方向,让他亲眼看着他自己妻女儿孙们被相继斩下了头颅。孙策的母亲吴氏,则在一旁不停地叙说旧情,安慰着王晟。受刑的最后一个是王晟的孙女,她尖声啼哭,号呼着“大父,我怕”,刽子手利落地将她小小的脑袋按在砧板上,手起刀落,哭声戛然而止。王晟惨叫一声,晕了过去。 望着王晟枯稿的面庞,孙策嘿嘿冷笑。吴氏道:“策儿,明天你就亲自率军,将许贡的首级斩来祭奠你父亲,大丈夫恩怨分明,不要让你王伯父瞧不起。” 三年前,孙策和他的部下周瑜进攻皖城,捕获了前太尉乔玄的两个孙女,惊为国色,当即就把大乔留给了自己,把小乔赐予了周瑜。至于二乔的父母宗族,则故意让他们死在乱兵中,之后还假装慨叹,说自己没有留心,未能保护好他们。孙坚父子,就是这么无耻的。 ※※※ 听到刘表这么絮絮叨叨,蔡氏不耐烦了,忍不住打断了他:“什么叫无耻?生逢乱世,怎么也不能用儒术那一套来治理国家。有道是,治御臣下用申韩,打仗要学孙武,儒术那套在太平时刻,用来骗骗百姓是可以的,在今天,可就不适用了。” 刘表愣住了,他没想到蔡氏会这么粗暴地打断他。想发脾气,毕竟对她非常宠爱,拉不下脸来,只能恨声道:“你个妇人,懂得什么?我汉家立国四百年之久,不就靠儒术感化人心吗?” 蔡氏见刘表急了,也舒缓了语气,道:“妾身说实话,主公且不要生气。妾身幼年也曾请人教过几卷史书,据说西京的时候,孝宣帝就说过,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岂能独用儒术。后来继位的孝元皇帝纯用儒生,果然法令不行,国家衰敝。西京之亡,肇端正在孝元啊。” “你给我磙,”刘表终于暴怒了,他被蔡氏这番言辞气得说不出话来,指着蔡氏,“先帝岂是你可以指摘的。你……” 蔡氏见刘表气得打战,怕他真的出事,不敢说了,召唤侍女:“来人,快扶将军安歇,将军有点累了。” 侍候刘表安歇之后,蔡氏快快地踱出门,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沉思。侍女们见她脸色忧伤,也不敢上前打扰。 过了会儿,蔡氏站了起来,吩咐道:“来人,给我驾车,我要回家探望母亲。” 二、蔡氏兄妹暗商对策 蔡氏的家族是襄阳有名的世族,有良田万顷,家族子侄佈满了荆州的各个郡府和县廷。族长蔡瑁,当年率领全族人扶持迎立了单人匹马来到荆州上任的荆州牧刘表,因此深得刘表恩宠。五年前,妻子病故,刘表干脆迎娶了蔡瑁的妹妹蔡氏,两家更是唇齿相依。 蔡洲是襄阳大族蔡氏的庄园,庄园四面渌水环绕,只有一条细细的小道和外界来往,小道两旁密密麻麻地栽满了高大的苦楝树,好不幽深。路上满是青绿的苦楝子,树上蝉叫声此起彼伏。 此刻,蔡氏乘坐的辎车驶进了庄园,她心头闷闷的,透过辎车的窗帷呆望,突然感叹了一声,道:“停车!” 她掀开车帘,站在车上,环顾四周,远处的池塘里,野鸭戏水,茵茵青萍。她呆呆看着这宁静的场景,又赞美道:“唉,真是好一片世外乐土!” 迎面一个中年人打马从树林的小径里驰出,在车前勐地勒马停住,笑道:“老远就听见君夫人大发感慨,下臣昧死敢问君夫人,有何烦恼,臣一定竭尽心智,为君夫人分忧!” 蔡氏见是蔡瑁,笑道:“阿兄说话好没正经,跟妹妹也这样文绉绉起来了。”她又叹了口气,道:“我方才是感叹我们蔡洲风平浪静,一派祥和,真是人间仙境。” 蔡瑁扬鞭一笑,面朝斜阳映照下绯红的池塘,道:“既然风平浪静,一派祥和,为何还要感叹?难道要风生水涌,妹妹才会心开吗?” 蔡氏左右瞧瞧,对身旁的侍卫说:“你们守在洲边,我和兄长去堂上拜见父母。” 两人沿着小径走人庄园,蔡氏整着眉头道:“阿兄,你觉得我们荆州的宁静还能延续多久,我们蔡洲能永远像这人间仙境吗?” 蔡瑁收起笑容,两手不停地绞着马鞭,道:“我知道你担心曹操进犯,不过有你夫君在,四方才士都辐辏涌入荆州,曹操又怎敢来?” “岂止曹操,还有孙吴呢。”蔡氏看看蔡瑁的神色,道:“阿兄,其实你也一直担心罢。” 蔡瑁默然不答,两人并肩又走了一会,蔡氏停住脚步,盯着蔡瑁的脸,又道:“阿兄,你觉得主公比袁绍如何?” 蔡瑁把脸扭到一边,手里的马鞭不断凌空挥动着,嘴里道:“袁绍外宽内深,有贤才而不能用,依违二子之间而不知立嫡,所以一败官渡,再败仓亭,羞愤而逃,怎能与我们主公相比?” 蔡氏道:“阿兄不要掩耳盗铃了。袁绍就算有贤才而不能用,犹自文有沮授、审配,武有颜良、文丑,且为政宽厚,冀州百姓一直称颂他的恩德。而遍观荆州,那些南下的名士如今却尽皆隐居在南阳山中。谁贤谁不肖,不是很明显吗?”她的目光注视着远处的群山。 蔡瑁直视蔡氏,道:“那又能怎么办?当年我们蔡家和蒯越家族之所以尽力辅佐他,就因为他是刘氏宗亲,本身又有贤名。现在已经过去十年,说什么都晚了。要是当初能找到强过他的主君……”蔡瑁说到这,止住了,眼睛望着地下,也微微叹了口气。 “挑错了,不能重新挑一次吗?”蔡氏道。 蔡瑁愕然抬头望着蔡氏,惊道:“那怎么行,背叛主君,人神共愤啊。” 蔡氏道:“他虽名为主君,又何恩于我们蔡家?当年他单马来到荆州,一无所有,若不是我们蔡家和蒯家尽心辅佐,他哪能在荆州立足?当初尊奉他为主君,就是以为他能保护荆州不遭涂炭,现在既然不行,为了荆州的百姓,我们也当换一个更好的贤君。” 蔡瑁不答,走到亭边朝远处眺望,突然回头:“你,你的意思是……” 蔡氏答非所问:“听说左将军刘备派遣使者来,想投奔我们荆州,是不是?” 蔡瑁仍旧惊讶:“妹妹,刘备和我们无亲无故,主公可是你的夫君啊!” 蔡氏摇头:“不然,良禽可以择木而栖,贤臣可以择主而仕,我们女人难道就不可以择夫而嫁吗?当初阿兄辅佐他,我也以为他是个英雄,才喜而嫁他,没想到只是个夸夸其谈的儒生,天天在屋里皓首穷经,官事废弛,众僚失望。阿兄,你也看到了,如今曹操正急攻袁氏,袁氏一灭,必然移兵南下荆州,难道我们只能坐以待毙吗?” 蔡瑁望着天,叹道:“可只怕刘备也不能抵挡曹操啊。” 三、投奔刘表 建安六年,对刘备是个灾难的年份。两年前,曹操已经击破了袁绍,使依附袁绍的刘备失去了在中原的最后一个依靠,只好把目光转向南方的刘表。 在刘备看来,刘表和自己同宗,上溯几百年,还同是景皇帝的子孙,如果能得到他的帮助,或许可以北上抢回自己的地盘。刘表手里的荆州共有九郡一百一十七县,人口数百万,富庶繁荣。要是自己能拥有这么大块的地盘该多好啊!可是他没有刘表那么好的出身。当然这也得怪自己,刘表从小就很好学,儒书读得烂熟,所以年纪轻轻就闻名乡里。他的老师是南阳太守王畅,有这么一个大官作为后台,谁敢不敬?所以很快他就和汝南范滂、山阳张俭、南阳岑晊等七人齐名,号称“八友”。他们都是饱读儒书,一身正气的官吏,把节义看得比生命还重,所以早早的就倒了霉。范滂因为和宦官作对,上了朝廷逐捕的名单。诏书下到汝南郡,汝南郡郡督邮奉命去范滂的家乡征若羌抓人,可他到了征若羌城外,没有进城,只在传舍里捧着诏书大哭。这消息传到范滂耳朵里,范滂道:“这肯定是督邮来抓我,又不忍心,所以哭泣。我怎么能让他为难呢?”于是亲自跑到县廷去投案。县令郭揖也非常敬重范滂的为人,说宁愿和范滂一起逃跑,也不愿抓他。范滂以会连累母亲为借口,不肯答应。郭揖只好将范滂投入监狱。被杀之前,范滂和老母和弟弟诀别,大哭道:“弟弟为人孝顺,有他照顾母亲,儿子就放心了。儿子现在追随先父游于地下,存亡各得其所。只希望母亲千万不要伤心!”范母凛然道:“你今天能和李膺、杜密这样伟大高洁的人物一同就死,死亦何恨?做人不能太贪,既想留名竹帛,又想优游寿考,鱼和熊掌岂可兼得?”范清涕泣受教,从容受刑,围观者莫不涕泣。 那次一起被杀的才士共有一百多人,真是惨烈。刘备骑在马上,眉头不展,暗自叹息。汉家有如此多的忠臣孝子,却终究不免倾覆的命运。范滂和他的母亲固然可敬,然而,光有这种可敬的节操,又于事何补?看来后汉的政治,儒生当政也未必是好事,他们或者优柔寡断,救世无功,或者心怀鬼胎,持兵观望,根本没有拯救朝廷的心思。刘表就是前者,袁绍呢,则是后者。曹操消灭了袁绍,打着兴复汉室的旗帜,又岂会真的还政汉室。要是你有曹操那样的势力,你又岂会还政汉室?刘备胡思乱想之中,又突然问起自己这个问题。 那不同,我是刘氏子孙,是汉景帝的子孙,我有势力,当然也可以自己做皇帝,但是国号依然是汉。就像光武皇帝,重新匡复天下,定都洛阳,依然尊祟刘邦为高祖皇帝一样,刘氏子孙依然宰割天下,刘氏祖先依旧血食。 可是自己什么势力也没有。作为儒生的刘表,靠著名儒的声名,获得了荆州。而他又因为儒术的熏陶,做事优柔寡断,空守着大片疆土,无所作为。天下的事就是这么奇怪的。 “将军,过了这座桥就是襄阳了。我家主公正在桥那边迎接将军。”樊城守将来到刘备身边,低声道。 刘备纵目对岸,只见对岸汉江之畔,旌旗飘扬,鼓声喧阗。中间竖着一柄黄罗伞,伞下依稀是一辆豪华的金根车,那大概是刘表的专车。 “多谢将军指点,备这就立刻过江,拜见刘荆州。”说着刘备一拱手,对身后的关羽、张飞等随从道,“来,跟我走。” 几十骑暴风一样向江对面刮去。 四、反思失败 刘表在江北接到刘备,很亲热地邀请刘备和自己同坐一车,回荆州牧府邸。府邸里已经准备好丰盛的筵席,等着专门为刘备等人接风。 荆州牧府邸门前是高大的三出阙,阙前一队虎背熊腰的士卒,扛着长戟威严屹立。阙上则是手持弓弩的士卒,虎视眺耽地望着楼下。阙楼有十多丈高,极为威严。 金根车驰到门前,刘表谈笑风生,指着网楼道:“玄德贤弟,我这府邸前的双阙,比起洛阳铜驼街的双阙如何?” 刘备笑了笑:“备觉得明将军府邸前的双阙,比起铜驼街的,更加高大嵯峨。真是让人有魏阙之思。”他望见三出阙,心里有点感慨,刘表虽然这几年不问北方战事,但心里也正做着皇帝的梦啊。像这种三出阙,按照律令,只有皇帝才能享有,而刘表却明目张胆地拿来竖在自己的府门前,岂不是僭越吗?他刚才问自己洛阳铜驼街的双阙,不就是有楚庄王问鼎之意吗?这个念头在刘备脑中只是一瞬而过,嘴巴上却不由自主地恭维起刘表来。 看到刘备这么识相,刘表喜道:“玄德贤弟,将来有机会,我们兄弟二人率兵北伐,击灭曹贼,在铜驼街再筑两个更加高大的双阙,堂堂洛阳帝都,可不能叫人小看。” “明将军若真有此意,备愿为明将军负弩前驱。”刘备突然激愤了起来。 刘表看着刘备光熘熘的下巴,微微一笑。 穿过左右内外塾之间的大门,是一面高大的罘罳,上面绘着琐窗云纹。真是皇宫的气派了。刘备心里暗想,就算让刘表取了天下,也比落在曹氏手里好些罢。刘备都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这么多愤激和忠义,他从小就喜好斗鸡走狗,穿漂亮的丝衣,对儒术毫无兴趣。那么现在的想法,也许不是因为教化,而是因为骨子里真的遗留着汉家皇室的血液。说是中山靖王刘胜的子孙,刘备有时连自己都不相信,但是没办法,只能这么说。一则可以让自己无端变得自信,二则可以让别人信任自己。如果人心思汉,自己的霸业就或许会成功。 盛大的宴会持续到了深夜,他们都喝了很多酒,喝得酩配大醉。醒来的时候,刘备发现关羽正在屋子一角把卷读书,张飞却在屋里踱来踱去,东摸摸西看看,嘴里嘟嚷:“刘荆州还真有钱,客舍里的摆设也这么华丽。” 似乎因为秋凉,刘备觉得嗓子里堵着什么,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张飞看见刘备醒了,大呼小叫道:“大哥,你睡得可真香啊!从昨天晚上到今天下午,现在都快吃晚饭了。” 关羽道:“好不容易来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当然要尽情睡一觉。” 张飞跳了起来:“二哥,我张飞在哪儿,哪儿就是安全的地方。你不是整日嚷嚷那个孔子吗,我们大哥就像孔子,我就是子路,谁要敢欺负我们大哥,我张飞就一矛戳死他。” “你保护大哥保护得好啊,保护到襄阳客馆里来了。”关羽微笑道。 张飞满脸通红:“那是因为他们人多,子路再强,也寡不敌众啊!” 关羽哈哈大笑。刘备好像对他们的打闹置若罔闻,只是皱着眉头,自言自语:“二弟,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在中原打了十多年仗,依旧一无所有,到底是什么原因?” 张飞嚷道:“这能有什么原因,刚才就说了,我们寡不敌众。” “可是曹操刚起兵的时候,也不过五千人。”刘备有些烦闷。 关羽扔下书,在屋里踱起步来,嘴里念念有词:“是啊,打来打去,打到了荆州,寄人篱下。没头苍蝇,我们就像一群没头苍蝇啊!” 刘备点点头,道:“对,我们需要谋士,再这样煳涂地打下去不行了。匹夫之勇,是没有用的。” 三个人正说着话,赵云走进来报告:“主公,刘荆州派人来问候,邀请我们去赴晚宴。” 张飞欢喜道:“又有好酒好肉吃了。” 五、拒送质子 荆州牧府邸的议事前殿非常华丽,台阶是彤色的,窗户是青色的,墙壁则挂满了色彩绚丽的绸缎。刘表坐在前殿的正中,两旁分坐着文武下属。宴会正在忙碌地准备,堂上点满了枝形的膏油灯,将殿上照得亮如白昼。 但是刘表很不快乐。 在他面前的几案上,摆着一封书信,确切地说,是一封威吓信,里面既写着袁绍病亡的消息,又命令他送质子到许昌。书信是今天早上接到的,这让他有一种兔死狐悲、唇亡齿寒之感。当年中原有公孙瓒,有袁术,有吕布,有袁绍,现在这些人都魂归泉壤,独留下曹操,以曹操的兵精粮足,又善于用兵,自己能是他的敌手吗?他一直盼望着袁绍和曹操相互残杀,由他来坐收渔翁之利,现在看来,他的美梦是彻底破灭了。 他在堂上发出真切的哭声:“呜呼本初,遽然物化,从此阴阳两隔,永无见期,痛何如哉!痛何如哉!”他的脸趴在几案上,右手不停地捶着案面,这哭声是真切的,既是哀痛逝者,又是为自己的前途悲叹。 刘备进来的时候,刘表仍旧满面泪痕,他看见刘备,心下稍微有些安慰,这竖子是个枭雄,两个兄弟也是万人之敌的勐将,有他帮忙,也许景况不会太坏。他擦擦眼泪,强作笑颜,命令侍者将书信递给刘备,说了书信的大概内容,叹道:“本初一?,北方再也没有曹贼的对手了。如今他假借天子诏书,要我送质子入朝,简直是欺人太甚。”同时又重重拍了一下几案。 刘表的两个儿子刘琦、刘琮脸上都非常惊恐,送质子到许昌,这可和他们自身密切相关。 这时,刘表身边的大臣蒯越发话了:“主公无须悲痛——不过曹操是以朝廷的名义要求我们遣送质子的,如果不听从,他就有借口对我们用兵了,臣以为此事还要从长计议啊。” 蒯越,字异度,南郡中庐人,号称前汉建国之初的名臣蒯通之后,是南郡有名的大族,长得身材高大,相貌堂堂,以智慧闻名于海内。灵帝末年,大将军何进执政,听说了蒯越的声名,辟除他为大将军府东曹掾。蒯越劝何进率兵进宫,尽诛宦官,何进因为妹妹何皇后的反对,没有采纳这个意见。蒯越知道何进不能成事,乃求出为汝阳县令。后来何进征召董卓等军阀进京,想逼迫何皇后下决心诛杀宦官,事泄反被宦官先下手诛杀。董卓旋即勒兵进京,尽诛宦官,见汉室微弱可欺,遂专权恣肆,谋诛其他豪杰,篡夺神器,导致天下大乱。 蒯越后来回到家乡,这时刘表被拜为荆州牧。刘表虽然在天下早有声名,在荆州却没什么势力,只是形单影只去荆州上任,进入荆州下属的宜城县。那个时候,荆州很不太平,被各路割据军队和贼盗占领,袁术屯于鲁阳,尽有南阳之众。吴人苏代领长沙太守,贝羽为华容县长,都意图作乱。刘表和蒯越、襄阳入蔡瑁等共谋大略,向他们讨教对策,蒯越献计道:“治乱者以权谋为先。兵不在多,在能得其人。袁术为人勇而无断,苏代、贝羽皆一勇之武夫,不足为虑。宗贼首领多贪暴,为其属下所忧。我有一些有才能的门客,若派他们去用富贵诱惑这些贼盗,他们一定会欣然前来。那时使君就趁势诛杀他们,收服他们的部属。这样的话,荆州八郡可传檄而定。袁术等人虽来,又怕他何为?”刘表采用他的计策,果然平复了荆州,稳稳地当上了荆州牧。可以说,如果没有蒯越的计策,刘表很难在荆州创建自己的功业,对蒯越他一向是礼敬有加的,双方名为君臣,实同挚友。所以现在他听到蒯越的建议,虽然不大高兴,却也不好表示什么。 刘琦却是公子哥出身,从来不计较什么利害,当即怒视蒯越道:“君身为章陵太守,又是主公的股肱之臣,难道竟想为逆贼张目吗?” 有很多才士,选定自己的主公时,是心服口服的。对于主公的嗣子,却经常会苦恼他们的顽劣,不足以侍奉。对刘琦,蒯越的看法也是如此。他自负才高势厚,丝毫不把刘琦放在眼中,所以对刘琦的怒视也不以为忤,淡然道:“不敢。只是以逆犯顺,以弱迎强,以臣子违君父,这样的事,蒯越一生从未做过。” 刘琦气得发抖,他是刘表的长子,如果要送质子,肯定他是首选,到了许昌,显然凶多吉少,所以他现在惊怒交并。 “主公,蒯越说我们以臣子违君父,曹贼难道算是君父吗?”他向刘表求救了。 刘表没有回答,他望了蒯越一眼,不好发作。他知道蒯家在荆州的势力,当年自己依靠蔡、蒯两家的势力才能平复那些盗贼,太平年月对蒯家他也要给面子,何况这种时候。再说,人总不能不知道感恩。他压住怒火,问身边的韩嵩:“君的意思如何?” 韩嵩是个耿介之士,也是刘表倚重的左膀右臂,刘表盼望从他嘴里能吐出一些支持自己的良策。哪知道韩嵩沉默了片刻,道:“曹操擅长用兵,今袁绍兵破身死,二子不和,冀州河北,已尽在曹操囊中。河北一平,曹操必然移兵荆州,主公那时可能抵御?臣以为,主公不如听从诏书。” 没想到听到的仍是这样的回答,刘表愈发悲愤,转而问刘备:“玄德贤弟,今天把你请来,也正是商量此事。刚才贤弟一言不发,难道没有一言可以教我吗?” 刘备双眉紧锁,早就气得不行,一听刘表征询,当即大声道:“明将军,刚才备听众将之议,甚为不解。曹操想篡汉自立,天下共知,所谓诏命,不过是胁迫天子所为。明将军身为景皇帝子孙,总揽一州兵马,怎么忍心看着刘氏江山落入逆贼之手,送质子之事,绝对不可听从,望明将军详察。 刘表长舒了一口气:“贤弟所言甚是。不过曹贼新破袁绍,锐气正盛。我们只怕不是他的对手,奈何?” 刘备道:“曹兵虽盛,然屡战疲惫。若明将军肯给备数万兵马,备一定为明将军拒曹操于方城之外。若明将军悉荆州之兵委备指挥,备可为将军袭破许昌,诛灭曹贼,还我刘氏社稷。” 这种话太狂妄了,而且会引起误解,座上关羽和张飞都紧张地望着刘备,满心忧急。 蒯越冷笑一声,缓缓道:“刘氏社稷,说得好不冠冕。这个刘氏,恐怕是指你们涿郡刘氏,而不是我们主公的山阳刘氏罢。” 刘备话一出口,也发现自己说得太过,但对蒯越的冷笑却忍无可忍,他脸色通红,反唇相讥:“备在中原,久闻蒯异度大名,以为是忠臣孝子,今日幸闻尊教,大为失望。” 被人称为忠臣孝子,本来是光荣的事;被人旋即否认是忠臣孝子,天下还有什么比这更气愤的事吗?所以蒯越也不由得怒形于色,对刘表道:“主公,荆州是主公的荆州,千万不可将兵马随便委派他人啊。” 刘表并不傻,不借着这个时机给蒯越一点脸色瞧,更待何时?他拍案斥责道:“蒯君,我玄德贤弟仁义着于四海,岂能如你所妄言?再说玄德贤弟好歹是我的客人,你怎可如此无礼,还不快快退下!” 蒯越没想到刘表竟然大失常态,让他在外人面前如此丢脸,心中愤抑难耐。但刘表是他的主君,他没有理由在殿上和主君顶撞,而且他一向自命为忠臣,对主君的话也不好意思不听,于是怨恨地望了刘备一眼,强忍愤怒,蜷着腰走了出去。 刘表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怅然,他转过头来,对刘备道:“贤弟果然晓勇,不过曹贼兵锐,我还是暂避锋芒,和他虚与委蛇一阵罢。”说完他又转向韩嵩,“韩君,不如你去许昌一趟,窥视一下曹操的动静。告诉他我长子刘琦身体欠佳,少子刘琮年幼,暂时不能入侍朝廷。君以为如何?” 韩嵩缓缓道:“臣遵命。” 刘表看着众臣,有气无力地说:“君等都退下罢,我也有些累了。”两旁侍女搀扶着刘表进了内廷。 六、蔡氏移情 回到内廷,刘表仍旧怨愤不已,可是没有办法,心中只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憔悴感。他恹恹地趴在床头,蔡氏滑腻的双手在他肩头上揉搓着,他喉咙里发出像猪一样的哼哼声。蔡氏听得不耐烦,打断了这种声音:“将军刚才召集群属,事情商量得怎么样了?” 刘表喉咙里咕峨道:“别提了,蒯越那竖子,当真叫人好不气恼,竟然叫我投降曹操。” 蔡氏道:“他倒为自己打得好算盘,投降曹操,他再差仍不失一个太守的位置。”沉默了一会,又说,“自从我们蔡家和将军联姻之后,蒯越就一直心有怨言。” 刘表恨恨道:“他再不高兴,又能如何?要不是现在正当用人之际,我定饶不了他。”说着,他又叹了口气,“夫人深知我心。只是曹操兵气甚锐,我手下诸将都不堪任用,为之奈何?” 蔡氏假装不经意地说:“左将军刘备来襄阳有段时间了,将军何不派他试试?” 刘表歪着头,沉吟道:“刘备固然身经百战,可是野心不小,今天竟然说,如果我把荆州军队全部给他,他就可以斩曹操首级献于麾下。且不论他是否夸口,就算他能做到,曹贼首级一得,荆州还会属于我刘表吗?” 蔡氏笑道:“将军未免太警惕了。刘备一向以仁厚闻名,且又和将军同宗,怎会凯觑将军的荆州。” 刘表哼了一声:“那可难说。”他坐起来,接过侍女递过的水杯,慢慢地呷了一口水,眼珠一转,嘴角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缓缓道:“刚才夫人的看法也不错,刘备虽一向号称骁勇,在中原却屡被曹操击破。既然他夸此海口,似乎也可以派他试试。” 听刘表这么说,蔡氏心中顿时涌起一阵复杂的感情,刚才刘表在前殿议事的时候,她其实也躲在屏风后偷窥,她第一次见到了刘备,稍微有些失望。虽然刘备身材高大,脸上棱角分明,双耳下垂,两手过膝,有异人之姿,可唇上颔下竟无一根胡须,像个宫里的阉宦。蔡氏心目中的英雄可不是这样的。就长相来说,刘备还不如刘表,刘表身长八尺,比刘备高半个头,形貌昳丽,须髯甚美,当年闻名海内,恐怕也得益于这副姿容。可惜刘表真是应了他的名字,徒有其表,十多年前,他单马来荆州赴任的时候,也算是意气风发,似乎满怀澄清海内之志,然而现在……到底是什么使他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蔡氏脑中不断胡思乱想,手上机械地给刘表按摩着,耳边突然传来刘表的鼾声,他睡着了,嘴边满是涎水,斑白的胡须上亮晶晶的。蔡氏停住了手,发起呆来。 第二天,刘表单独宴请刘备,饮过几杯之后,含含煳煳地说:“今天让贤弟来,一则是饮酒,二则有事情要和贤弟商量。” 刘备见刘表满脸疲惫,皱纹好像多了一倍,不禁对刘表有些可怜,他垂首恭敬道:“有事请明将军尽管吩咐,备洗耳恭听。” 刘表点点头:“刚才又得军报,曹操北伐邺县,兵困于河北,南阳空虚,我想,这倒是个北伐的好机会,贤弟以为何如?” 刘备兴奋的神情立刻见于颜色:“当然是个好机会,明将军诚有心,备愿负弩前驱,为明将军率兵进攻宛、叶。宛、叶一下,曹操的南阳就在明将军的股掌之中了。” 一向传闻刘备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今天看来似乎不实。刘表心里暗想。他笑道:“贤弟也这么看,那真是机不可失了。我本想亲自率军,怎奈我的《新定丧服礼》刚刚完篇,诸生都以为应当开个说经大会,详细论辩,是以一时不能脱身。贤弟既然愿意,就代我一行罢。” 刘备突然有一种非常滑稽的感觉。天哪!生逢这样的乱世,这位荆州九郡的首脑,竟然还有心情谈论经义。他想起了当年袁绍拒绝部下袭击曹操的建议:“我的幼子如今病重,没有心情出兵,以后再说罢。”殊不知时不可失,失不再来。兵破之际,全族都要身首异处,何止幼子。他简直可以想见刘表将来和袁绍相似的命运,怪不得曹操说刘表乃家中枯骨,光凭这份见识,人家就高出刘表远甚。这种货色,拿什么去抗衡曹操? 然而这倒是自己的机会,他深知除了和曹操对抗下去,绝对没有任何出路。如今刘表愿委派他北伐,这个机会怎么能放弃?他下意识地频频点头:“肝脑涂地,在所不辞。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刘表道:“如果北伐有功,还可以威震东吴,他们绝不敢这么放肆了。” 第二章火烧博望坡 一、孙权的抉择 孙权永远不会忘记建安三年秋日那一天,孙策率领军队班师回了都城京口,他陪同留守京口的旧臣去江边迎接,长天秋水,澄静如练。孙策和周瑜两人意气风发地从船上下来,在如云的百姓瞩目下跃马驰过京口街市,他们都身穿素袍玄甲,宛如神仙中人。而跟在他们身后的自己,邋遢猥琐,他不由得自惭形秽。 ※※※ 东吴政权首脑孙权这时也并不好过,曹操发出威胁信的时候,并没有忘了他。刘表接到书信的几天后,孙权也接到了一份,他招集了所有重臣,紧急商量对策。今年二十岁的、青春勃发的孙权,两年前才接替哥哥孙策的位置,还从没应付过这么重大的抉择。面对这些跟随过自己父亲和兄长的老将旧臣,他也有一些不安,担心自己年轻,不能让他们对自己敬服。 他将曹操的书信轻轻地摊到几案上,道:“曹操新破袁绍,袁绍病死,现在又以天子制诏命令我遣送质子去许昌,诸君看怎么应付?” 他的声音好像乳臭未干,他本身还是个孩子,现在却要考虑送质子与否的问题,似乎有些滑稽。群臣都没有说话,孙权有些焦躁,觉得浑身不自在,他不知道该不该发发脾气。他曾经读过《汉书》,知道当年汉武帝刚即位时也很年轻,但是他的严厉果断,使前朝旧臣都对之敬畏有加。成为汉武帝那样的君主,是他的理想。 似乎为了抚慰他的不安,一个身材颀长的中年文臣发话了:“主公,臣以为,既然是天子诏令,似乎可以应允。” 这个中年文臣名叫张昭,徐州彭城国彭城人,擅长隶书,精通《左氏春秋》,自幼博览群籍,闻名州郡。二十岁的时候,被郡守举为孝廉,不肯就命。州里才士王朗、赵星、陈琳都对他深为佩服。天下大乱之后,张昭南渡躲避战乱,得到孙策青睐,拜为将军长史、抚军中郎将,对他十分器重。自从辅佐孙策之后,他经常得到北方士大夫的书信,信中吹捧他的才识,把东吴的治绩全部归到他的名下。他感到惶恐不安,要是把这些信给孙策看罢,孙策说不定会觉得他自以为是;如果不说罢,又怕孙策怀疑他和北方暗通款曲,欲对东吴不利。幸好孙策比较大度,他耳闻这些事之后,不以为忤,反而安慰他道:“当年管仲辅佐齐桓公,齐桓公开口闭口称管仲为仲父,政事全部委任管仲,终于成为霸主。你这么贤明,我能重用你,不说明我也正是个明主吗?”张昭这才放心,对孙策的大度贤明尤为佩服。孙策临死的时候,特意把孙权委托给张昭,还说:“如果孙权值得辅佐,就辅佐他;如果不值得,你就自己取而代之。”可见对他的信任。孙权自即位之初就依附张昭,对张昭有很深厚的感情,他没想到张昭这时会说出这样的话,心中有些不快。他的儿子才两岁,怎么能送到许昌去?武帝当年不肯送公主去匈奴和亲,我为什么要送自己的儿子去许昌当人质?平心而论,张昭是个忠臣,两年前兄长刚死,群臣扰攘,各怀异心,若不是他当庭一呼,拥护自己在兄长灵前即位,现在的东吴江山,还不知道属于何人。也许像张昭这样的儒生,忠于汉家天子才是第一选择,对于自己的忠,顶多类似于掾属对辟除他们的府君之忠罢,如果有更好的高升机会,他是绝对不会放弃的。孙权愤愤地想。 想到这里,孙权愈发焦躁,沉默不语。张昭一开口,殿上群臣顿时像开了锅一样,议论纷纷,大多赞同张昭意见。孙权愈发懊恼。正在乱哄哄的时候,有人来报:“启禀主公,中护军周瑜觐见。” 真是火上浇油,孙权突然有点想哭的感觉。对于周瑜,他说不出来是讨厌还是嫉妒,或者还有点畏惧。周瑜的风采、才华让东吴的很多旧臣非常仰慕,他自己也不例外。但正因为此,他相信周瑜从来不曾把自己放在眼里。这个人出身庐江郡舒县的名门,堂祖父周景、堂叔周忠,皆为东汉太尉。父亲周异,曾任洛阳令。他本人不但姿容漂亮,而且精通音律,多谋善断,和自己的兄长孙策同龄,二十四岁的时候,已经名闻江南,孙策拜他为建威中郎将,每一出门,鼓吹开道,骑士夹从,风流潇洒,道路瞩目,吴中都称呼他为“周郎”。尤其让孙权有隐痛的是,那一年的九月,孙策准备进攻刘表,把荆州纳入自己的辖下,拜周瑜为中护军,虚封为江夏太守,先进攻庐陵郡的皖县,打通向荆州的道路。战争进行得非常顺利,城很轻易地就攻拔了,皖县产铁,后汉朝廷设置的铁官还在,依旧每天采铁铸造兵器,攻下它,从此不愁兵器的补充,当然是个不小的收获。但最重要的收获是,此役还捕获了故太尉乔玄的两个孙女,孙策当即自己就纳了大乔,将小乔赐给了周瑜。 孙权永远不会忘记建安三年秋日那一天,孙策率领军队班师回了都城京口,他陪同留守京口的旧臣去江边迎接,长天秋水,澄静如练。孙策和周瑜两人意气风发地从船上下来,在如云的百姓瞩目下跃马驰过京口街市,他们都身穿素袍玄甲,宛如神仙中人。而跟在他们身后的自己,邋遢猥琐,他不由得自惭形秽。 最令人沮丧,或者说最令人战栗的事还在后面。他们来到飞羽宫临湖殿,庆功的宴会正要开始,临湖殿建在半山腰,烟波浩渺的太湖就好像悬在半空之中,秋日的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好不惬意,但一切的荣光只属于孙策和周瑜两个人。那两个绝世的仙女出现了,她们照亮了临湖殿的每一个角落,刺痛了孙权的心,因为她们分别属于孙策和周瑜。 无耻!孙策伟岸的大哥形象,在这一刻彻底坍塌了。他得意忘形,竟然在堂上对周瑜说出那样丝毫不知廉耻的话:“乔公二孙女流离乱世,今天得到我们两人为丈夫,也算是人生至幸了!” 周瑜的回答更加无耻:“据说乔家一向信奉佛教,如果真有佛祖的话,这回一定是佛祖保佑她们遇到我们两位英雄的!” 想到这里,孙权一阵抽搐,酸意再次在心中油然而生,但是究竟不好发作,他只是冷冷地问道:“周瑜他不是去湖口巡视了吗,怎么又回来了?”他环视群臣,看见他们惊讶的样子,似乎对自己的冷淡语气很是不解,又赶忙接着说:“请周将军进来。” 很快,周瑜满身戎装,英姿飒爽地走了进来。孙权感到自己好像成了多余人,因为他眼睛的馀光甚至看见自己身后两个执扇的侍女也眼睛一亮,相视一笑。坐在右侧的武将们也都情绪激动,脸上露出喜色,好像天上神圣的光辉将要照临他们。他猜想自己的脸色可能很阴沉,他想假装变得喜悦些,可是脸上的肌肉却无动于衷,不听使唤。 这时周瑜紧步走到孙权面前,低首下拜,道:“臣周瑜参见主公。” 孙权赶忙坐正身躯,极力避免稚嫩的腔调道:“将军请起,出外巡视,辛苦了。” 周瑜道:“臣当年身受孙讨逆将军厚恩,当誓死相报,岂敢称辛苦?” 又是孙策,开口闭口都是孙策,这竖子哪里把我瞧在眼里?孙权刚才有点平和的心又掀起波澜。 周瑜继续道:“主公,刚才听说曹操下文书要主公遣送质子,臣以为,此事应该征求太夫人的意见。” 张昭有点不高兴了,打断了周瑜:“公瑾君,太夫人春秋己高,这等小事也去打扰,岂不是多此一举吗?” 周瑜斜视了他一眼,哼了一声,道:“君虽然德高望重,却究竟只是儒生,不晓兵事。当年我追随孙讨逆将军费尽千辛万苦,才打下这江东六郡。现在君轻轻说一句送质子给曹操,岂非等于把我江东六郡拱手送人?” 张昭向来位高势尊,没想到周瑜会这么不客气,“儒生”两个字带着极度蔑视,从周瑜的唇间飞出,张昭一下子呆住了,不知道说什么好,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简直要跳起来,他极力稳定自己的情绪,反唇相讥道:“公瑾君,君说江东六郡皆是君和孙讨逆将军一同打下的,如今讨逆将军已?,只有君才有治理的资格了?” 这句话很厉害,周瑜当即大怒:“张子布,我何曾有这样的意思?孙讨逆将军临?前,我周瑜曾和你一起在他床前发誓,一定要尽心辅佐主公,现在你却劝主公派遣质子,对得起孙将军的在天之灵吗?” 张昭看了看孙权的脸色,发现孙权有些高兴,似乎得到了鼓励,朗声道:“常人可与守经,未可与权。现今曹操势大,为了主公,我们不得不和曹操假装妥协。就算对不起死去的孙将军,我也对得起当今主公。而君却念念不忘死去的主公,意欲何为?” 周瑜气得面色发白,手指张昭,嘴里发不出声来。 给周瑜一点难堪,固然是好事。但张昭劝自己遣送质子,究竟是个下策。孙权心里烦躁,道:“好了,二位都是我东吴股肱之臣,不要再吵了。当年廉颇、蔺相如将相和睦,秦国才不敢侵犯。孤希望两位追慕古人,共创大业。” 二、政坛老手吴氏 虽然很不情愿,还是得听周瑜的建议,去问问母亲。对于母亲,孙权一向敬畏,且不理解自己怎么会是这个女人的儿子。处死王晟宗族的时候,他也被带到刑场上观看。他还依稀记得小时候,亲眼目睹王晟和父亲孙坚正式订交,结为异姓兄弟的场景。王晟带着他的妻子来了,和父母两个相见,互告年庚,酹酒酬酢。是的,大汉的风俗,两个男人之间,如果只是嘴巴上说的交情,而不互相出见父母妻子的话,那就不会是真正的交情。只有让妻子都互相拜见了,那才说明,他们将来有着共同保护对方家族的义务,这是大汉世间不成文的规矩,是约定俗成的道义,绝不应当违反。可是母亲却赤裸裸地把它践踏了,而且践踏得那么无耻且肆无忌惮。他不懂得母亲的心为什么那么恶毒,这不是那个当年和王晟的妻子一起对饮欢笑的母亲,那时的她,看上去是多么温柔婉顺啊! 尤其是,他哥哥孙策强迫王晟亲眼观看自己妻子宗族处死的惨状时,他母亲还假模假式地劝慰王晟。这超出了“恶毒”两个字所能评价的范围,那么该用什么字来形容呢? 想起这些,他就觉得一阵干呕。母亲是个极有心计的人,他相信她的冷酷是天生的。他听说过母亲为什么会嫁给父亲孙坚的旧事。当年孙坚听说母亲有美色,就派人求婚。母亲的吴氏宗族一家都觉得孙坚为人狡猾残忍,纷纷提出反对意见。母亲却说:“诸君既然知道孙坚的为人,却拒绝将我嫁他,不是给宗族自取祸衅吗?为了宗族的安全计,还是让我嫁罢。如果他对我不好,那也是我的命。” 那不是她不甘于接受的命,而是她的愿望,她的愿望就是要嫁给父亲那样凶狡的人,通过父亲的凶狡给自己的心输送快乐。孙权一直这么觉得。 “你阿兄一死,曹操就敢让你遣送质子,真是岂有此理!”听了孙权的汇报,吴太夫人果然大怒。 孙权额上冒汗,嘴里只是本能地回答:“母亲息怒,都怪儿子无能,让母亲担忧。” 周瑜劝慰道:“太夫人息怒,主公虽然年少,却一向多谋善断。曹操如此骄慢,都是欺臣等无能,不足以藩护江东。” 张昭也稽首道:“老臣庸碌,辜负太夫人厚望,死罪死罪。” 吴太夫人看了一眼张昭,道:“子布请起。”又很快转向周瑜,“公瑾,君且说说,此事当如何应付,老妇洗耳恭听。” 周瑜抬头,急切道:“既然太夫人不弃,臣就冒死直言了。周朝的时候,楚国初建,方圆也不过百里,而后楚国历代君主前赴后继,单路蓝缕,开疆拓土,最终连绵五千余里,蔚为大国。如今主公仰仗父兄馀荫,拥有六郡之地,兵精粮足,正可以割据一方,观天下之变,岂能送质子给曹操?一送质子,便会受曹操掣肘,再无南面称孤之乐。因此,臣以为万万不可遣送质子。” 吴太夫人不由得拍起掌来,叫道:“很好,公瑾,不枉我死去的策儿对君一直欣赏有加。”她转而对孙权道,“听见了吗?公瑾和你死去的阿兄情同手足,我一向也把他当儿子看待。你今后也要把他当成你的兄长,时时请教。” 孙权慑懦道:“是,母亲。” 吴太夫人又道:“好好款待曹操使者,装办厚礼,让他回去复命。至于我们这边,继续休养生息,以观时变。荆州刘表懦弱无能,你的目标,应当在他。如果能取得荆州,既为你的父亲报了大仇,也有足够的力量和曹操抗衡。” 孙权又机械地回答:“是,母亲。” “明年春水一涨,就是出征的良机。”吴太夫人枪然道,“黄祖那老竖子,害死我的夫君,不知什么时候可以拿他的首级来祭奠。”说着,她的眼泪出来了。 周瑜和张昭都赶忙道:“请太夫人节哀。都是臣等无能,不能早日枭仇人之首,祭奠先将军。” 吴太夫人擦了擦眼泪,指着孙权道:“是我这个儿子无能罢了,岂怨诸君。”她顿了一顿,又道,“据说左将军刘备投奔刘表了,此人声名闻于天下,恐怕是个劲敌。” 周瑜脸上有点不屑:“刘备,一亡徒耳,在中原屡战屡败,惶惶如丧家之犬,恐怕算不得什么劲敌。” 吴太夫人笑了笑:“若我东吴都是公瑾这样的晓将,何愁天下不克?不过,刘备能让曹操也对之忌惮,让袁绍、刘表都不惜屈尊致礼,厚待有加,必有不凡之处。他屡败屡战,也许只是因为时运不佳。趁他现在未得刘表重用,我们要尽快攻拔荆州。一旦刘备在荆州羽翼丰满,我们就后悔莫及了。” 三人面面相觑,应声道:“是。” 三、刘备北征 此刻,刘备正率领三千士兵行走在通往宛县的大道上,他神色从容,缓辔徐行。关羽、张飞、赵云三人簇拥在他左右。张飞嘟嚷道:“刘荆州待客倒还算大方,怎么派起兵来如此小气。问他要一万兵马,只肯给三千,而且骑兵不足五百,如何去打仗?” 关羽道:“大哥,前几天刘表刚派了韩嵩去许昌观望,怎么又突然起了北伐的念头?” 刘备遥视远方,道:“自古兵以诈立,派韩嵩去许昌交好,同时派兵北伐,不是可以打曹操一个意料不及吗?” 关羽摇头道:“我看没这么简单,大哥前几日在堂上说话太直,必定引起了刘表的疑虑。” 刘备嗯了一声:“我现在也很后悔,只是当时蒯越、韩嵩一味劝刘荆州投降曹操,实在让人恼恨。” “刘表突然答应让大哥出征,却只给区区三千人马,岂非借刀杀人。”关羽道。 张飞道:“就算借刀杀人,也还是要打。有三千兵马,强似没有,谁敢说我们一定打输?” 关羽道:“三弟说话最没道理,刚才还抱怨兵少,无法打仗,转眼间就换了说法。” 张飞环眼圆睁,待要争辩,刘备苦笑道:“两位兄弟,不要吵了,现今我们流落到此,寄人篱下,别无选择。好在曹操大军在北,宛县守军不多,当无大碍。” 他不知道曹操亲率二十万大军,前天晚上已经到达了宛县,此刻也正在乔玄墓前祭祀,准备誓师南伐荆州的新野了。 乔玄墓前供桌上摆放着牛、猪、羊三牲,刚刚升任冀州牧的曹操,浑身上下洋溢着飞扬跋扈的气息。这也许是合理的,胜利者总是可以尽情挥泻任何情绪,不管是让人快乐的还是让人不快的。在他周围旌旗蔽日,环绕着数不清的甲冑鲜明的士兵。谁要是能指挥这么多军队,谁都免不了会豪气干云。 祭礼完毕,曹操大声对身旁的将军、谋士道:“我当初起义兵,是不忍见百姓流离,意欲为天下除残去秽。这十多年来,不但百姓遭受兵燹之苦,我往日的朋友也死丧略尽,走遍天下,竟碰不到几个熟识的面孔,每一念及,不觉悲伤凄怆。现在邀天之幸,中原贼氛庶几扫清,诸君都当立庙祭祀旧识,如果死者有灵,一定会为此欣慰的。” 他又指了指坟墓:“这里躺着故太尉乔玄,也是我的父执辈。我年少时,蒙他照顾不少。他儿子乔瑁,也是我的好友,后因战乱逃到皖县,建安三年,孙策竖子率领贼兵围皖,乔瑁身亡,有二女落入贼手。我这次征伐刘表,若一切顺利,将浮舟江汉,责令孙权将二女送还许昌,我要好好为她们择良人遣嫁。” 站在他身边的大臣孔融,听到这里,忍不住嘴角上挑,轻笑了一声。曹操斜眼瞥了孔融一眼,颇为恼怒。孔融祖籍鲁国鲁县,字文举,是孔子的二十世孙,年幼时就天下闻名。父亲孔宙官为太山都尉,他自己曾经当过北海国相,擅长属文,因此非常自负。曹操早就看不惯他了,他推荐的弥衡也是恃才自傲,竟在曹操面前裸体击鼓,无礼之极。杀他罢,怕承担害贤的恶名;不杀罢,又实在嚥不下这口气,只好将弥衡推荐给刘表,刘表起初待弥衡也是客客气气,弥衡却依旧傲慢无礼。刘表受不了,又把他推荐给自己的部下江夏太守黄祖。弥衡犹不悔悟,因为一点小小的不快,对黄祖也大加侮辱,黄祖是纯粹的军人,可不懂得玩政治、装涵养那一套,一刀将弥衡斩了,曹操这才觉得出了一口恶气。孔融和弥衡正是一丘之貉。当年攻破邺城的时候,长子曹丕纳袁熙妻甄氏为妾,孔融竟然讽刺自己,说这是“武王伐纣,以妲己赐周公”,当时就恨不得杀了他,只是时机未到。现在这老竖子简直是愈发嚣张了。他笑什么,曹操完全能猜出来,是的,自己到时把二乔弄回许昌,自然不想为她们择人出嫁,而想据为己有,这想法大概被他猜到了。但那又怎么样?男人谁不好美色,你要有本事,你也去取啊!他预备等到自己平一宇内之后,再来整治这些轻薄的儒生。至于现在,还不得不借助他们的名气,为自己保留招贤的美名。关于二乔,曹操也觉得自己对不起她们,当时孙策进攻皖城的时候,他不知道乔瑁和妻子宗族都深陷其中。就算知道,也没有力量去救。他最后一次和乔瑁相见的时候,二乔已经长得楚楚动人了。她们被孙策竖子抢了去,孙策和周瑜一人霸占了一个。两个人都是青春年少,自己却是垂垂已老。但是,正因为此,对之就分外嫉妒。 这时夏侯惇道:“主公真是仁厚,可笑那刘表不知死活,竟然派刘备那竖子率三千残兵来进攻我们,岂非自嫌命长吗?” 曹操从怀旧的思绪中醒了过来,他握着马鞭,环视他的士兵,说:“刘备不可小觑,只是一直时运不济,如果他能统领荆州,孤的大军恐怕只能止步于南阳了。”他走上战车,站在车上,对面前的将领大声道:“听孤号令,立刻进军新野!” 如林般攒刺向空中的矛戟缓缓移动起来,迅即,这片长龙般的矛戟之林就向新野县方向飞驰而去。 四、夏侯惇追击刘备 刘备派出的探马很快发现了宛县方向賓士过来的曹军,大惊失色,当即勒转马头,向来路狂奔。 听到探马结结巴巴报告完,刘备吓得差点没从马上栽下,怎么如此命苦,本以为曹操忙于征伐袁绍的儿子袁谭、袁尚,自己可以出其不意攻拔宛、叶两县,小立威风,坚定刘表重用自己对抗曹操的决心,没想到曹操在这种时候竟然有闲心南征。 但他究竟久经战场,知道这时候该做什么。他沉声道:“离此处还有多远?” 探马道:“大约不到两百里。” 刘备道:“再探来报。”然后转身告诉关羽、张飞:“命令前军,立即停止行进。” 紧接着,整个队伍顿时慌乱起来,传达命令的士卒骑马飞奔,四处响起“停止行军”的命令。蜿蜒行进的队伍像中了霜冻一般,霎时凝固了。 “曹操亲率大军二十万,向荆州扑来,诸君有何良策?”刘备望着关羽、张飞、赵云以及有限的几个文士谋臣。 张飞摇了摇他硕大的脑袋,道:“我张飞生平最爱厮杀,可是人家来了二十万,还能有个屁良策,只能赶快撤退。” 关羽也道:“三弟说得是,我们先撤回新野固守,再向刘表请求救兵。”说着勒转了马头。 无法可想,刘备只能果断下令:“传令下去,后军变为前军,火速撤回新野。” 凝固不动的军队立刻向相反方向蠕动起来,士兵边跑边议论纷纷,旷野中充满了紧张的气氛。 刘备撤兵的消息,自然也第一时间传到了曹操耳中,他正躺在轩车上闭目养神,听到探马的察报,几乎不假思索,当即下令:“给我传令下去,急速衔枚追击,先获刘备者封万户县侯;获关羽、张飞者,封五千户乡侯。” 轩车急速行进,士卒们个个都把挂在领下的木棍衔在口中,加快了脚步。按照《军律》的严格规定,弓弩兵同时将弓弦上好,挂在肩头。 满天的飞尘,几乎遮蔽了这支军队,若隐若现,好像他们飞翔在云中。没过多久,一骑马从灰尘中射出,上有一士卒上气不接下气地号叫:“大将军!大将军!” 曹操在轩车上听得真切,奇怪道:“什么人?给我停车!”驭手将辔衔一拉,驯马嘶鸣一声,停住了脚步。 那马上的士卒赶上轩车,磙鞍下马,从背上解下一个竹筒,曹操身边的护卫接过竹筒,递给曹操。 曹操拆开封条,从里面抽出一卷文书,展开一看,不由得皱紧了眉头。他飞速地考虑了一下,突然将文书一卷,从车上站了起来,大声道:“传我的命令,立刻回师许昌。” 他身边夹护的众将们都呆了,夏侯惇晃了晃他只有一只眼睛的可怕脑袋,粗声道:“现今擒获刘备在即,主公为何突然回师?” 曹操扬了扬手中的文书,叹道:“许昌急报,袁谭竖子知道我出兵南征,纠结匈奴、乌桓骑兵十几万人袭击许昌。如今许昌空虚,我不回师又能如何?” 围着的众将当即缄默不语,他们的家小都在许昌,如果许昌城破,等于让袁谭捕获了一大堆人质,谁还有什么打仗的心情。 曹操沉吟道:“嗯,但就这样放跑刘备,又怎能甘心?”他抬起头,扫视了一眼众将,“哪位将军愿为我率军继续追击刘备?” 夏侯惇圆睁独目,大声道:“主公给臣一千兵马,臣必生擒刘备献于车下。” 曹操想了想,道:“夏侯将军,我给你步骑五千。若斩得刘备首级,可封万户。”他又面朝李典,“李将军,你辅佐夏侯将军一起追击刘备,千万谨慎,不可大意。” 李典是山阳郡巨野县人,豪强地主出身,势力极大,宗族人丁总计有三千多口。他的秉性和夏侯惇不同,一向喜欢读书,对文士儒生非常礼重,和他们谈话,总是既恭且敬,对普通十卒也很爱护,所以军中人一向称他为长者。曹操一向看重他,知道他善于谋略,做事稳重。但其他将军比如于禁、张辽都不喜欢他,和他脾性不投。此刻听到曹操吩咐,李典赶忙答应:“请主公放心,臣遵命。” 曹操重新用一种舒适的姿势坐在轩车上,闭上眼睛养神,侍者赶忙拉上帷幕,曹操在帷幕内道:“就此回师,给我传令曹纯,让他率五千虎豹骑星夜赶往许昌解围,我亲率大军在后接应。” 很快,在曹操的大军的前方,一支五千人的军队继续向新野方向进发。另一个方向,五千精锐的轻甲骑兵向闪电一样从曹兵阵营中分离出来,朝许昌的方向飞驰。 五、火烧博望坡 上天好像不忍放弃刘备,这次他赢了。探马再次及时报告了曹操大军回撤的消息,只有一支大约五千人的军队在后面继续追赶,领头的将军据说是夏侯惇。 刘备心中一阵欣喜,毕竟身经百战,他略微思索,就想出了一个破敌的主意。他知道前面不远处有一座豫山,豫山右边是一片密密麻麻的森林,名叫安林。两者之间的高坡,名叫博望坡,博望坡侧的道路极为狭窄,这样的地势,采用火攻可能会有效果。 他当即下令:“将辎重全部扔掉,甲冑扔掉一部分,轻装赶路。” 传令兵勒转马就走,刘备又赶忙叫住他:“就说本将军有破敌良策,敌兵很少,不足为惧。大家严格听从部曲号令,违令者立斩不赦。” 夏侯惇追上来的时候,只见满地的鼓吹、戈矛、甲冑、锣鼓等军中用具。他想,刘备这竖子虽然骁勇,但究竟统辖的是刘表拨给他的乌合之众,没有见惯阵仗。这次斩获刘备,我夏侯惇的威名恐怕要暴涨,刘备毕竟久负盛名,趁着这个战胜之威,得斩掉几个敢于笑话他的人。自从在初平四年征讨吕布时被射瞎了一只眼睛以来,军中就一直有人称呼他为“盲夏侯”,据说连主公的儿子曹植和身边那些著名的文士们在邺城西园里一起谈笑时,也这么叫他,他只有干生气。治不了曹植,杀几个其他的人解气也是可以的,他最讨厌那些鼓唇摇舌的文人了,自己在前方打仗,他们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嘴巴却比毒蛇还毒,他恨不能把他们杀个精光,或者干脆请求主公颁令,以后有人敢提到“盲夏侯”三个字,全部腰斩。这样的请求很奇怪,他想,但也许主公会破例答应。这天下就是由强者主宰的,只要主公愿意,颁布什么法令都可以。 “夏侯将军,”李典劝道,“刘备久经战阵,狡猾多端,抛弃辎重甲冑,恐怕有诈,而且前面道路狭窄,草木幽深,万一有伏兵,我们就会全军覆没,不如先派探马察看一番,再作计较。” 夏侯惇不屑道:“李将军胆怯吗?刘备率领一群乌合之众,本想偷袭宛县,听见我们发兵,吓得转身就跑,哪里会有什么诈?你如果胆怯,就率步兵在后,我自率骑兵追击。” 李典摇头道:“主公派我辅佐将军,就是知道将军勇悍有余,却容易冲动,请将军三思。” 夏侯悖长笑道:“阵前勇悍,总强于胆怯。你不必说了。”他转身吩咐侍卫,“快去传令,随我来。”说着纵马提矛,向博望坡上奔去。两千马队跟着他,闪电般冲进了安林之中。 安林中一片静谧,夕阳照在豫山和安林之上,铺上了一层金光,到处是一片自然宁静的气氛。夏侯惇开始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他想下令回师,又怕被李典笑话。再一想,刘备仅有三千人,就算有诡计,也未必能占多大便宜。正是犹豫不决之际,突然鼓声大震,数不清的旌旗从豫山上升了起来,紧接着,山上如梦幻一般,涌起了大队士卒,每个人手指都挽着强弩。这下夏侯惇再也无法安慰自己了,心里一下子沉到了谷底,他还没来得及说话,突然只听见四面都是喊声,同时弓弦声乱糟糟地响成一片,乱箭如飞蛇般从山上飞扑而下。 好在他身边的贴身侍卫手脚快,蜂拥而上,盾牌手像铁桶一样,围住了夏侯惇。夏侯惇强压住惊慌,大吼道:“刘备竖子,不过就是这点花招罢了,传令下去,向树林方向撤退,等他们箭矢射尽,我们围住山头,困死他们。” 安林笔直的树木密密麻麻,在林子里走路,随时都会撞上树,何况奔逃?在夏侯惇的命令下,曹军士卒们跌跌撞撞地纷纷跑向安林深处躲避,徒卒还好一些,骑兵尤其不适合在林间活动,不时有马匹被树林枝蔓绊倒,士卒从马上栽下。虽然离山头越远,箭矢离他们的距离也越远,但在林中賓士的不便,更让曹军大为狼狈。 刘备的步兵强弩手分批伫立山坡之上,轮流向夏侯惇的马队射击。夏侯惇大吼道:“全部下马,盾牌手向前,挡住箭矢。弓弩手在后回射,长矛手殿后。” 他的话音刚落,安林的另一边突然呼的一声,一团团大火球从林子另一面磙来。霎时间,火光笼罩了曹兵。浓烟冲天而起,林子里不断响起士卒们的哀号。 六、重赏与猜忌 襄阳的南郊有一排住屋,有不少儒生在这里昼夜苦读,这是刘表设立的招贤馆,专门接待四方来荆州避难的贤才。馆里的一应用度,自然是刘表提供。不管北方郡县和南方的江夏郡如何烽火连天,襄阳却一片弦歌之声,使人恍然以为自己来到了王道乐土。 蔡氏对刘表此举很不以为然,曾经劝道:“方今天下扰攘,将军当擢拔管仲、乐毅那样的治国人才,这些儒生,只会夸夸其谈,有什么用处。”刘表大怒,这番话显然触伤了他的自尊,他刘表少年成名,所靠的就是儒术。而且他深深相信,大乱之世,更需宣扬儒家节义,使天下归心,重还太平。为此他经常莅临这里,亲自给儒生们讲经,他对儒家的礼学相当精通,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著作真的能传之久远。诚然,如果能夺取天下,一匡宇内,立德扬名,也可以不朽。但那究竟十分困难,他老了,对此的确感觉有点有心无力。而且,他一想起自己两个不成器的儿子刘琦和刘琮,就愈发灰心失望。那不应该是他刘表的儿子,他觉得,他们没一点像他。他一生最讨厌的孙坚,虽然凶殘狡诈,可是他也不得不承认,人家的儿子才是优秀的,长子孙策竟凭着残留的一千部曲,打下了江东六郡。如今次子孙权即位,不过二十岁,也把江东治理得井井有条,还有余力时时来骚扰江夏。面对这样惨淡的前景,就算自己有能力打下了江山,又交给谁去守护呢。 这天,刘表又来到招贤馆给儒生们讲经,正讲着的时候,刘备火烧博望坡、击破夏侯惇的战报来了。刘表呆了半晌,立刻结束讲经,回荆州刺史府。他要把这个消息立刻告诉掾属,看看他们会有什么反应。 蔡瑁第一个表态:“主公应当重重犒赏左将军,只有信赏必罚,才能激发荆州士气,使百姓众志成城。” 蔡瑁是自己的亲戚,既然他都赞同善待刘备,那么自己还能有什么疑忌呢?刘表心里一阵轻松。 刘表点点头:“嗯。左将军下午就到襄阳,我已经吩咐取黄金万斤,为左将军犒军。同时给他增拨两万兵马,为我守护新野。” 蒯越摇头道:“主公且慢,臣有异议。” 刘表漂了他一眼,不悦地说:“蒯异度又有何言?” 蒯越道:“刘备这次不过是采用诡计,侥幸取胜而已,夏侯惇是天下名将,如果硬拼,刘备一定不是对手。” 蔡猖道:“蒯君此言就有些过了。孙子云,上兵伐谋。至于硬拼,不过是匹夫之勇,何足道哉?左将军以三千老弱之兵,翦灭敌军五千晓勇之士,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啊。” 蒯越道:“蔡君怎么为刘备说起话来了,就算刘备了得,我们一味吹捧他,也会弄得荆州人心浮动,要是百姓都去投奔他刘备了,荆州还会是我们主公的荆州吗?” 这句话倒说得有些道理,刘表不由得心里一动。 蔡瑁有些尴尬,转头强笑道:“不至于罢,刘备一向仁爱,我们主公又是他的同宗,他怎么会生异心?” 蒯越哈哈大笑:“这正是刘备工于心计的地方,蔡君和我一开始就追随主公,现在却被刘备蛊惑,一意为刘备说好话,这不正好说明刘备的蛊惑力不一般吗?” 蔡瑁有点怒了:“蒯君这话是什么意思,舍妹就是主公的夫人,难道我蔡瑁会对主公怀有异心?” 蒯越轻描淡写地说:“蔡君多心了,这是君自己说的,在下可没这么说。” 蔡瑁还想争辩,刘表止住了他们:“不要争了。左将军一向当孤是兄长,他的为人,孤再清楚不过。就这么定了,待下午左将军一到,立刻摆宴款待。” 七、蒯越的阴谋 虽然打了胜仗,刘备心里倒没有太大的快乐。这种小小的胜仗,在他刘备一生中也并不少有,建安元年,他挥兵击杀杨奉、韩暹;后两年,又击杀徐州刺史车冑;建安六年,杀曹操派遣的追将蔡阳。但一碰到劲敌,却屡战屡败,曾经两次被吕布擒获妻子,若不是曹操相助,妻子早就死在吕布手中;每次和曹操交战,也无不败绩。东逃西窜,难以定居。这都是什么原因呢?其实他早已知道,是因为自己没有得力的谋臣。他想起先祖刘邦之所以能够创立汉朝,就是因为内有张良、陈平等一干谋臣为辅佐,外有韩信这样智勇兼备的名将为干城,还有曹参、周勃这样的勐将以为爪牙,才能最终成就大业。现在他身边勇士有关羽、张飞、赵云,却没有张良、陈平。可是,这世上的张良、陈平并不那么好找,就算有,人家凭什么投奔他势穷力弱的刘备,而不直接去辅佐曹操呢? 这时荆州刺史府披红挂彩,异常热闹,府前鼓吹奏乐,迎接刘备的凯旋之师。士卒们抬着这次缴获的曹军军实,陈列在刺史府两侧的廊庞之下。府中的露台上,筵席正在准备,以刘表为首的荆州群臣,准备在此为刘备接风洗尘。 站在楼阁上往下张望的蔡氏,看见了刘备和她丈夫刘表并排缓辔骑入府门,那种英武伉健的姿态,和自己的丈夫截然不同。光年岁就差近二十岁。她想,丈夫是真的老了,自己才三十出头,换掉他,对荆州和自己或许都有好处。 蔡瑁望着妹妹发呆的样子,道:“前两天议事的时候,蒯越奇怪我为刘备说话。” 蔡氏道:“那又怎样,哥哥你不是掌握全部水军吗,到时将蒯氏家族一并解决,他就不能再怪你了。” 蔡瑁道:“主公虽然煳涂,究竟我辅佐他已经十多年之久,君臣之谊深重,现在还有婚姻之亲,实在不忍反目啊。” “你为主公着想,怎么就不为你的妹妹着想?”蔡氏道。 蔡瑁道:“难道你和主公夫妻数年,就没有一点夫妻之情吗?” “生逢乱世,宗族性命将且不保,又安能顾什么夫妻之情。”蔡氏想了想,继续道,“俗话说以义割恩,况且我和他也没有一子半女,我可不想这辈子没有一个自己的孩子。他两个儿子都和我不亲,现在他年过花甲,一旦有不可讳之忧,我又去依托何人?大丈夫当断不断,后必有悔,阿兄你怎么还不如我这个女子。阿兄不忍,我也不是狼心狗肺,事成之后,我们照样养着他富贵终老,也就是了。” 蔡瑁道:“虽然他是靠我们家族的力量才登上荆州牧的高位,但既然君臣名分已定,又岂能反悔,我们蔡家从来没干过这样不顾节义的事情。” “再大的羞耻,也比不上灭族破家。”蔡氏怒道,“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荆州毁在刘表手中。何况现在天子蒙尘,曹操专政,他们世受汉家隆恩,尚且不讲君臣名分,何况我们。” 蔡瑁喃喃道:“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他们实力雄厚,可以不讲,我们不讲则祸在旦夕了。妹妹要慎重考虑。” 蔡氏道:“无需考虑,当今天下汹汹,那个人竟然沉迷自己的《新定丧服礼》,没时间去打仗。我看他的那个《新定丧服礼》,正是为自己准备的。阿兄即使不支持我,我也不能再忍了。” 蔡瑁点点头:“那好,为了宗族和荆州的安危,我们就试试罢。他们已经下马了,我们下去罢。” 兄妹两人下到露台,刘表、刘备等人已经坐好,群臣也都到齐,准备饮宴。刘表首先举爵,说:“先以此爵酒敬谢天地,为荆州的永远安宁!”说着将酒洒在地下。众臣也都效法他,将酒爵倾倒,酒水洒了一地。 刘表道:“大家无须讲究礼节,今日不醉无归。” 台上顿时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充溢着露台。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阵喧哗声从府邸的院墙外传了进来,守候府门的卫卒大声呵斥,阙楼上的发弩士也紧张地转动安置在栏杆上的强弩。刘表眯着眼睛望着阙楼,吩咐身边的卫卒,道:“什么事,去查看一下。” 卫卒答应一声,匆匆下台而去,一会儿喘着气跑上来,大声报告道:“主公,有几个军中裨将,说非常敬佩左将军的用兵与为人,执意要当面给左将军敬酒,希望今后能在左将军麾下效命。卫士们碍于律令,不让他们近前,他们抵死不肯退去,是以喧哗。” 刘表心里陡然一沉,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他顺口“哦”了一声,看了一眼刘备,强笑道:“看来贤弟真是深得人心啊!” 刘备心里暗暗叫苦,这一定是有人想陷害自己,他投身戎伍十多年,对军事了如指掌,深知卫卒报告的这种情况在军中绝不可能出现,这是明目张胆地蔑视主君的行径,除非那些裨将想找死。他赶忙伏席道:“惭愧,备无德无能,所以辗转中原十几年,毫无建树,多亏明将军收留,才能苟延残喘。此次北伐小胜,也全仗明将军的威名,备何敢居功。” 蒯越在嘴角微微露出奸笑,道:“左将军何必谦虚,现在荆州士民都如此拥戴将军,可喜可贺啊。我看,左将军再不出去,会激起兵变的。” 刘表深深吸了一口气,语调冷冷地对蒯越道:“放肆,给我退下。”说着他站起身来,“我今天累了,你们继续陪左将军痛饮,不醉无归。”又把目光投向蔡瑁,“你去征发所有卫卒,将门口为首闹事的人全部抓起来斩首示众。” 说着,他瞪瞪瞪走下楼梯。一干群臣望着他的背影,目瞪口呆。蔡瑁在旁,斜眼看了看蒯越,发现他神情陡然有些紧张,恍然感觉明白了什么。 第二天,正在酒醉苦闷的刘备接到命令,让他带兵到新野县驻扎,警伺曹操的南征。 第三章蔡氏青眼惜刘备 一、闲居新野 刘备情不自禁张臂拦住她,蔡氏身材娇小,顿时就在他怀抱中。这是他对待自己所喜欢女人的习惯性动作,蔡氏好像有些羞涩,趁势就倚在刘备怀里。刘备想,现在就算是阴谋,也洗不清干系了,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两只手徒自在空中举着,不知道怎么办好。 ※※※ 对于被刘表安排到新野来守卫荆州的门户,刘备并没有多大的失落。呆在荆州又怎样?难道刘表就会让他掌握卫卒水军,就会把荆州牧的位置让给他?显然不可能。这样倒不如呆在新野,横竖有个自己的空间,或许可以招兵买马,积蓄力量。只是由于新野靠近边境,原来的百姓大多逃离,使得这里除了驻军之外,几乎没有人烟。没有人,又怎么样去招兵买马?好在此后很久的一段时间,曹操都忙于对付袁谭等人的残余力量,没有功夫南征,刘备倒也落个清闲,但是清闲并不能让他快乐。自从投奔刘表以来,又是几年过去了,他已经撒开了迈向五十岁的脚步,当年刘邦起兵的时候虽然已经四十七岁,但五十四岁的时候,已经平定天下,创建了帝业。光武帝刘秀,自己更不要比,人家三十一岁的时候,就称帝于郁。想起这些,怎能不让人灰心失望。 新野县廷前有一座小山,山上建有一个亭子。空闲的时候,刘备就在亭子里眺望着远方连绵起伏的山脉,远处群山如黛,树木葱茏,燕子在山间飞来飞去,春日融融的阳光弥漫在这里,好一片宁静。 张飞对呆在新野极其不满,时不时要发一通无名火。在这春日的阳光之下,一个士卒正在帮他洗头,张飞一边享受着热水浸泡头皮的那种麻酥酥的快感,一边对坐在门槛上看书的关羽道:“二哥,我们来新野两三年了,你说,大哥天天爬到亭子里去,坐在那里想什么呢?” 关羽只管看他的《春秋》,对张飞的询问置若周闻,毫无反应。张飞有些不满,他抬起湿淋淋的脑袋,抱怨道:“二哥,你成天看书有个鸟用啊,看书也看不来地盘。也不想着去安慰一下大哥,你看大哥心情不好嘛。”关羽这才抬起头,闷声道:“安慰,安慰又有个屁用,上次博望坡胜利、刘表只给大哥增了三千残兵,让大哥到这偏僻小县来守卫,除非我能变出几万兵马,要不然……”他重重叹了口气,把话收住了。 张飞又把他的大脑壳浸回到木桶里,瓮声瓮气地道:“也是,以前以为刘表不错,没想到竟把我们当贼防,还让我们兄弟来这帮他看家护院……”他话还没说完,突然发出杀猪般的号叫,“哎哟……你他妈的想烫死老子啊。”说着披散着头发,一手抓住那个给他洗头的士卒就勐捶,咚咚咚闻然有声,那士卒的胸膛也不是皮鼓,一时间疼得哭爹叫娘。 关羽看不下去了,大步跑过去,拉开那个士卒,道:“你回去好好休息,别理会这蛮牛。”又对张飞道,“我说,这小兵身体瘦弱,哪禁得起你这般蛮打。” 张飞呸了一声,道:“这种小竖子,不揍不乖。也只有二哥你好说话。” 关羽哼了一声,道:“有能耐你去对付那些王侯将相,拿一个小士卒出气算什么本事。” 张飞还没来得及争辩,一个仆人跑来打断了他们:“二位将军,外面有一位先生求见左将军。”说着躬身递上一块竹板名刺。 张飞一把将那块竹板名刺捞在手里,举起来念道:“颖川徐庶奉渴再拜请左将军足下。”他摇晃了一下脑袋,“徐庶,好像听人说过,快快有请。” 仆人答应一声,跑出门去。张飞对关羽道:“二哥,快叫大哥下来罢。”关羽这时已经重新坐在门槛上看书,听到张飞呼唤,从书上移开目光,翻了翻眼皮,不耐烦地说:“要去你去。” 没过一会,仆人已经领着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儒生走了进来,那儒生看见张飞湿流流的头发披散在肩上,不由微微一笑。 张飞迎上去施礼道:“是徐先生罢,我大哥在那上面。我帮先生叫他下来。”说着用手往山上亭子一指。 徐庶笑道:“不用麻烦三将军,还是我自己上去罢。” 二、初见徐庶 徐庶缓步走上山去,看见一个中年男子的背影,穿着粗布衣服,一动不动的,像一尊雕像。徐庶驻足片刻,想了一想,朗声吟道:“惟申及甫,惟周之翰。四国于蕃,四方于宣。” 听见这个声音,刘备避然回头:“先生何方高士?” 徐庶拱手施礼道:“颖川徐庶,闻知左将军屯据新野,特来拜见。”刘备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莫非就是颖川徐元直,哎呀久仰久仰。早听说君隐居在襄阳山中,行踪无定,备一直想寻访先生,欲见无由,今日竟然辱君亲屈玉趾,真是幸何如之!快快请坐,快快请坐!”说着屈身站起。 徐庶也不客气,迳直坐在刘备面前的石上,笑道:“久闻左将军战阵晓勇,却仁厚爱士,今日一见,果然不虚。庶逃避战乱,隐居新野数年,一直很少出门,只盼能苟全性命,得终天年而已。” 刘备饶有兴味地说:“那先生今天怎么肯出门光临敝处呢?” 徐庶道:“听说将军火烧博望坡,大败夏侯惇,心中好生敬慕。又听说将军遭受猜忌,屯据新野,因此特来一观威容。” 刘备摇头道:“火烧博望,侥幸小胜而已,何足挂齿。先生隐居新野,却优心魏网,为何不肯出仕,去辅佐刘荆州规划天下呢?” 徐庶轻轻摇摇头,笑道:“刘景升一儒生耳,外表华丽,其实空虚,懦弱无能,何以辅佐。” 见对方直言不讳地评价刘表,刘备尴尬不答,究竟他得到刘表的收留,刘表虽然对他有些猜忌,多少也总有些恩情。徐庶笑道:“将军不必介意,在下只是实话实说。如果荆州有将军这样的州牧,曹操又怎敢欺凌?” 刘备自言自语地说:“刘荆州年纪大了,难免对得失利害考虑过多。”他又抬头直视徐庶,“先生如果不弃,能否出来相辅刘备,共创大业。” 徐庶摇摇头道:“请恕在下直言。将军虽然仁勇兼备,规模气度却远不如曹操。而今又客居新野,一无所有,要想鱼跃莺飞,在下自忖无能为力。” 刘备的眼睛顿时黯淡了下去,好一会才羞叔地说:“先生说的是,备的确才能鸳钝,一无所长。” 徐庶哈哈一笑,站了起来,面对新野群山,道:“左将军又过谦了,在下的才能虽然不足以帮助将军成就大事,但有人却可以。” 刘备身躯一震,不由自主地又屈腿站立,急切道:“先生快说,谁,谁有这个才能?” 徐庶慢悠悠地说:“‘惟申及甫,惟周之翰。’左将军不就是盼望能有申伯、甫侯那样的人才以为辅佐吗?” 刘备重重点头:“若得那样的人才,我刘备一定也以仲父之礼待之。请先生明言,那样的人才在哪里?” 徐庶道:“南阳是吕尚的郡望所在,人才济济。当年吕尚辅佐周文王,天下三分,其二归周,皆是吕尚之力。现在有一个人,依在下看,其文才武略,不舍吕尚再生,将军如果能把他罗致于魔下,则汉室之兴,可计日而待。” 刘备再次直腰长跪行礼,道:“请先生明示,其人何在?” 徐庶用手一指面前的群山,道:“就在此山之中,需要将军亲自去请。” “那是自然,请先生明示。”刘备大喜。 徐庶道:“此人户籍琅邪阳都,姓诸葛,名亮,字孔明。” “诸葛亮,诸葛孔明。”刘备重复了两句,有些愕然,“元直先生,备在荆州数年,从未听人提过这个名字,莫非……”他的话还没说完,突然听到山下张飞大叫道:“大哥,快下来罢,又有客人到了。” 三、神秘老者 刘备伸长脖子望着山下的院子里,见张飞正仰脸朝着自己方向大喊,袖子将得老高,两条粗壮的臂膀,像鸟翼一样张着,须髯戟张,样子十分可爱。他的面前依稀站着一位身材高大的老者,样子有些威武,看上去不像普通的农家老翁。 徐庶笑眯眯地望着刘备,刘备也赔笑道:“先生如果不介意的话,不如一起下去,备聊奉薄酒,与先生作长日之饮。” 两个人一前一后下山,山不高,很快就下到了院子里。关羽仍如一尊木雕般坐在门槛上,眼睛也好像盲了,一动不动,虽盯着手上的《春秋》,却似乎半天不会翻动一页,永远不会。张飞则非常热情,跑来跑去,打躬作揖,笑嘻嘻地指着那位老者对刘备说:“大哥,这位老先生说,他是从襄阳来的,找大哥有要事相商。”说完还满脸赔笑地对那位老者道,“不知我传达得对不对?” 刘备见那老者身材果然高大肥壮,面目不凡,赶紧施礼道:“先生枉驾,幸甚幸甚。”又介绍身边的徐庶,“这位是颖川贤士徐元直先生,现客居荆州。” 那肥壮老者看见徐庶,脸上颇为惊讶,但迅即又露出诡谲的笑容,徐庶也会意地微笑了一下,拱手道:“颖川徐庶,得见先生,幸甚幸甚。” 老者也回礼:“久仰久仰,襄阳草民,姓名不足辱君视听。” 徐庶道:“先生高士,不想将姓名告知俗人。”他又转对刘备,“既然这位先生找将军有要事相商,在下就先告辞了。将军的薄酒,改日再来叨扰罢。”说着对着张飞也拱一拱手,转身就走。 刘备急忙跟上,一直追到院门,急切地说:“先生可否将住处告诉刘备,以便刘备改日登门拜访。” 徐庶道:“左将军留步,庶闲云野鹤,每日到处云游访友,就算告知将军住处,也未必碰上。将军放心,庶改日一定再来。” 刘备恋恋不舍地说:“那好,希望先生一定践守诺言。”他站在门前,一直望着徐庶的背影消失,才怅然回头。见肥壮老者,拱手道:“请恕备慢待,先生进屋奉茶。” 三个人一起朝县廷堂上走去,看见关羽坐在门槛上,刘备道:“二弟快快起来,见过客人。” 关羽好像不是一个活物,只是发出冰冷的声音:“哼,到处都是混饭的人,关某没时间理会。” 刘备有些尴尬,对肥壮老者道:“我二弟一向脾气执拗,心肠却是极好,请先生勿怪。” 肥壮老者笑道:“无妨,无妨。” 他们只好小心翼翼地跨过关羽的腿,走进了大堂,刘备和肥壮老者面对,张飞侧坐一旁,形容恭敬,又吩咐侍者过来倒茶。一个士卒听见张飞叫唤,紧张地提着壶,给他们一一斟茶。 刘备伸手道:“请先生用茶,先生光临,不知有何教诲,备洗耳恭听。” 肥壮老者呷了一口茶,顺了几下嘴巴,道:“好茶。”他顿了一下,又道:“山野鄙人,一向景仰英雄,听说左将军以三千疲惫之卒,击破五千精锐曹兵,因此特来拜见。” 刘备有些失望,原以为是名士,却也许只是当地一个土财主,帮不了自己建功立业。但想到土财主也究竟有些钱财,自己招兵买马,也少不了银钱用度,多结交几个富人,未必不是好事。想到这里,脸上仍旧保持恭敬,谦虚道:“岂敢岂敢。侥幸小胜,何足挂齿。” 肥壮老者道:“左将军既然来到荆州,有什么长远打算吗?” 刘备略微沉吟了一下,谨慎地说:“备生于乱世,半生漂泊,此来荆州,也不过欲苟全性命而已,一切都听从刘荆州安排,哪能有什么长远打算。” 肥壮老者脸上顿时露出失望的神色:“久闻左将军胸怀大志,一向不肯屈居人下。今日一见,大失所望。在下还是告辞了。” 刘备惊喜交杂,看来这人还有些名堂。赶忙道:“先生留步,其实生于乱世,备岂不想廓清宇内,使四海升平,百姓安乐,只恨力量不足。愿闻先生高见。” 肥壮老者复又坐下,道:“这就是了。将军如果肯开诚佈公,在下虽然鲁钝,也当竭尽全力,为将军献策,如果一意虚与委蛇,在下又岂是多事之人。” 刘备再次拱手:“先生如果不以备愚钝,就请明言。” 肥壮老者道:“如今袁绍已死,其二子互相攻击,无药可救,覆亡已在旦夕。如果曹操统一河北,必将南下进攻荆州,那时我们荆州又要生灵涂炭了。” 刘备道:“有刘荆州在,定能保护荆州安全。” 肥壮老者哼了一声,道:“将军又在虚与委蛇了。” 刘备歉疚道:“不敢。” 肥壮老者道:“刘景升非王侯之才,世所共知。将军击破夏侯惇,立下大功,刘景升对将军无丝毫金帛之赏,反而拨给将军这些老弱残卒,遣送到这新野小县,为荆州当守门人,将军不觉得冤枉吗?”他停下来,举杯饮了一口茶,叹道,“不过,在下也很能体会将军的难处。” 刘备不知这老者底细,生怕是刘表派来试探的,因此默默饮茶,不发一言。张飞耐不住了,插嘴道:“先生,如果先生有什么好建议,希望尽快告诉我哥哥,在下这里谢过了。”说着长跪施礼。 肥壮老者笑了:“久闻三将军虽然性急,却敬贤好士,果然名不虚传。” 张飞抓抓头皮,脸蛋黑里透红,坐在门槛上的关羽突然道:“三弟还指望这些欺世盗名之徒能有什么好建议,实在天真。” 刘备怒喝道:“云长,休得如此无礼!”又拱手对肥壮老者道,“请先生万勿介意。” 关羽见刘备发怒,这才汕汕地住嘴,重新变得像木雕一样。肥壮老者丝毫不以为怜,笑道:“不妨不妨。”他饮了一口水,继续道,“左将军,在下一向以为,这天下的土地,本无一定的主人,唯有德者据之。如果将军能据有荆州,以将军的仁义,天下定会云集响应,曹操又岂敢侵犯?如果将军有意,在下愿助一臂之力。” 张飞两眼放光,兴奋地望着肥壮老者,道:“先生果真能够助我大哥夺取荆州?”关羽听在耳里,不由得将脖子扭过来,惊讶地望着肥壮老者。 刘备大吃一惊,厉声呵斥张飞道:“三弟,休得胡言乱语。刘景升将军贤良淑德,为天下典范。荆州在他的治理下,百姓安居乐业。我等怎敢生此异心。”又对肥壮老者道,“先生不要再说了。备穷途末路,投奔刘景升将军,蒙刘景升将军厚爱,让备率兵屯据新野,自当尽心奉职,死而后已。先生今天既然来了,不如谈点别的有益之事罢。” 肥壮老者摇摇头,露出不屑一顾的神色:“方今天下扰攘,生灵涂炭,黄某忧心如焚,哪有时间陪将军空谈。既然将军无意进取,那就请恕在下多事。今日之事,出自在下之口,闻诸将军之耳,在下一家数十口的性命,全在将军了。”说着拱手站起。 刘备欲言又止,想挽留他,但嘴边只蹦出这么一句:“先生放心,今日之事,只有天知地知,我们兄弟绝不会向任何人吐露半个字。” 肥壮老者叹了口气:“这样再好不过,在下也不用佯狂为巫了。”说着往外便走,走到门槛旁,正要缩足从关羽面前避过。关羽却突然站了起来,对他深施一礼。 刘备看着肥壮老者的背影,深深叹了口气。 四、初顾茅庐 两天后,徐庶果然又来了。这次两人谈得很欢,刘备简直被徐庶的口才和才华惊呆了,他想不到天下还有思维这么敏锐的人,暗暗慨叹自己前段时间的醒悟是有道理的。在这样的世间,如果没有高人指点,只能应了那句成语“狼奔家突”,像野兽一样,到处乱窜,怎么能成大业?于是他恳切地请求徐庶留下来帮他,做他的左膀右臂。 “左将军,上次在下说过,你的实力太差,以我的才能,回天乏术啊!”徐庶直言不讳。 刘备的眼睛再一次黯淡下去,脸上甚至觉得发烧。 徐庶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道:“不过左将军也不必灰心,事在人为,还是有希望的。” 刘备酸酸地说:“以先生如此才学,都觉得回天乏术,还能有什么希望?先生就不必宽慰我了,看来我刘备只有替人看家护院的命。”说着,似乎眼泪都要掉下来了,睫毛上挂了一片珠帘。 “我是回天乏术,但是,将军还记得上次我跟你说过的诸葛孔明吗?他白号卧龙,他的才华胜我百倍,如果将军能请他辅佐,譬如良医可以起死回生,何况将军还小有实力,远不到病人膏育的地步。”徐庶道。 刘备摇摇头:“唉,我刘备虽然无用,却也走南闯北,从不曾听说诸葛亮其人,先生之言,无乃太夸张乎!” 徐庶摇头道:“左将军此言差矣,想当年文王在渭水边见到吕尚,那时吕尚不过是一个七十岁的老秃翁,哪里有什么名气?百里奚辅佐秦穆公成就霸业,当初却是五张羊皮换来。将军看人,只看名气,未免过于耳食,殊不知这世上欺世盗名的鼠辈车载斗量。” 确实很有道理,大凡有才学的人,莫不喜欢贬损他人,抬高自己,除非碰见才学的确胜自己十倍之人,才会心服口服。以徐庶如此才学,能够推崇一个无名小辈,那小辈一定不同凡响。刘备心中有些欢喜,赶忙赔礼:“先生见教得是。”又怯生生地说,“不知先生可否请这位卧龙先生来一见。” 徐庶摇摇头道:“礼有来学,未闻往教。” 刘备脸红了,羞涩地说:“其实我刚才就是这么想的。” 送走了徐庶,刘备当即让赵云去置办厚礼,准备第二天一大早去隆中寻访诸葛亮。 襄阳北山的隆中深邃优美,青翠欲滴的竹林掩映着一条石板路铺砌的山间小道,张飞很兴奋,一路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又是夸山间景色的美丽,又是表达对将要见到贤士的仰慕之情。关羽却不大耐烦,觉得来山间游玩倒也不妨,但是所谓寻访贤人,却很可笑。 刘备一直想着心事,也懒得搭理他们。这么一路上也不知道颠簸了多久,终于看见几间茅草屋隐现在山冈之上,绿树之中。 到了。三人加快了脚步,来到茅屋院子前。院子里寂静无人,只有几只花尾的鸟雀在地上的落叶间一蹦一跳,间或歪着脑袋望着院外的三人,乌黑的眼珠滴熘熘乱转。张飞遗憾道:“没带弓来,可惜,要不然可以打两只鸟雀回去烧了下酒。” 刘备严肃道:“三弟噤声,休要无礼。”说着,用手指关节轻轻敲着柴扉。 很快,住屋的门打开了,一个梳着双髻的童子走到院子里,向三人张望,嘴里叫道:“请问来者何人?” 刘备拱手道:“敢问童子,这是诸葛孔明先生的住处吗?” 童子道:“正是。你是哪位?” 刘备屈身道:“烦你通报,就说大汉左将军宜城亭侯领豫州牧皇叔刘备,特来拜见。” 童子迷茫地摇摇头:“世上哪有这么长的名字,你莫不是西域人。” 刘备笑了:“那一你只告诉孔明先生,就说新野守将刘备特来拜见。” 童子歪头自言自语道:“新野县的守将,名叫刘备,这就好懂了。”又注目刘备,“不过哎呀,真是不巧,我家主人今天出去了,我看,只有请你改天再来了。” 刘备还没来得及说话,关羽耐不住了,对张飞道:“这些俗士,假装隐居冒充高士来沽名钓誉,架子还不小。” 张飞摇着大脑袋道:“不然,我一直不明白,二哥为什么对那些下人和颜悦色,见了贤士大夫却据傲无礼,难道那些愚蠢的下人,又有什么本事吗?” 关羽哼了一声,转过身去,不答理张飞。 刘备有些失望,只好道:“既然如此,多有打扰,待你家主人回来,烦请察报一声,说我曾来求见。” 童子应道:“可以。”说着转身又进了屋子。 刘备叹了口气,上马而去。三人一边交谈,一边行走,逐渐深入竹林。竹林深密,枝叶隔离天日,他们好像行走在一条竹子筑成的雨道中,四围的翠绿映得他们的脸都变了颜色。景色这么美,三个人却闷闷不乐。山路漫长,一直到傍晚才回到新野县廷。刚下马,赵云已经从堂上匆匆跑出,对刘备道:“主公,襄阳蔡渭将军派来使者,说有书信,一定要亲手交给主公,我告诉他,主公去山中射猎了。” 刘备道:“哦,快快请来相见。”说着大步走进屋。 一个邮卒打扮的人正坐在堂上等候,见了刘备进来,赶忙双手据地,道:“小人参见左将军。” 蔡瑁的人,刘备当然不敢慢待,赶忙紧走几步,扶起他:“快快请起!据说是蔡将军派你来的,不知蔡将军有何见教?” 邮卒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双手递给刘备,道:“都在信上,蔡将军明令,要小人一定亲手交给将军。” 刘备接过书信,赶忙拆开,急速看完,心中惊疑不定。张飞早就忍不住了,急问何事。刘备道:“哦,是蔡将军母亲八十大寿,写信邀我去参加贺典。”他转而面对那邮卒,“请代备转达对蔡将军的致谢,并请告知蔡将军,辱赐邀请,备深感荣幸,一定会按时前往。” 邮卒拱手道:“好,那小人就告辞了。” 刘备送邮卒到门口,心中奇怪为什么这种事蔡瑁还叮嘱邮卒要将书信亲手给他,难道有什么特别的用意吗,他苦思冥想,也没有什么头绪。 五、红烛情深 蔡瑁母亲今年不过六十岁,早在一年前,蔡氏兄妹两个已经准备为母亲庆贺寿辰。他们雇了一帮工匠,雕刻了大型的石刻画像砖,准备为母亲建造一个画堂。画像砖上既有轺车、辎车、轩车出巡的场面,也有市井童竖玩乐的场景,精美生动,画堂搭建在蔡氏庄园的延寿堂前。蔡母亲自把一块块刻石仔细过目,非常满意,叮嘱道:“哪天我死了,你们就把它们移到我坟前。” 对于寻常人家为人父母者说出的类似的话,儿女们的反应自然是安慰,蔡瑁也是这么做的,不过也不忘表表功劳:“母亲,这是我从高平县请来的一流工匠,费了半年时间刻成的。唉,如果不是战乱,这样的工匠未必能来到襄阳。” 这点倒是确实的,工匠是蔡瑁请的。那天蔡氏回蔡洲,发现工匠们干活热火朝天,偶尔交谈,都是外地口音,但又似乎有些熟悉,觉得非常奇怪。那个老工匠头目跪桌:“君夫人好耳力,小人不是荆州人,原籍在充州山阳郡高平县,因为家乡战乱,无奈逃到荆州的。” 蔡氏恍然大悟,高平县是她丈夫刘表的家乡,虽然刘表很早就到洛阳出仕,说得一口漂亮的洛阳官话,山阳口音不那么明显,但自小的乡音,终究难以尽去,所以偶尔会带出一点。她问那工匠头目:“高平县,据说是雕刻画像有名的地方。你们为什么来到荆州,家人也一起来了吗?” 听蔡氏这么一问,老工匠突然号陶大哭:“哪里还有什么家人?都在几年前被曹操手下的青州贼杀得干干净净了。小人们都是赤身逃出来的。听说荆州牧刘景升将军就是山阳郡人,所以亲切,希望子侄将来能投身戎伍帮助刘景升将军去杀曹操。” 工匠们都停住了手上的工作,个个脸上露出悲哀之色。 曹操在充州屠杀百姓,血流成河的事,蔡氏之前只有耳闻,那天听工匠说,才知千真万确,她的鼻子也禁不住有些酸了,道:“诸君来到荆州,从此可以安居乐业了。我会吩咐下面的人,给你们提高工钱。”说着用便面遮住脸庞,策马行车离开了。 这次为母亲祝寿,刘表病了,没有心情来。本来他的年龄和母亲的年龄也差不了多少,来祝寿也蛮奇怪的,不来倒好。她想起了刘备,心里,呼评直跳,虽然有这样的想法也很久了,但想到真要实施,还是免不了紧张。 盛大的典礼过后,就是献筹交错的饮酒。由于客人太多,他们被分别安排到不同的阁楼中就座。蔡瑁亲自把刘备请到一个高阁中,叫上几个宗族兄弟,一起陪饮。 刘备感到有些受宠若惊,虽然在心底里,他也是目空一切的人,认为自己英雄盖世,眼下虽然落魄,却只是英雄创立霸业过程中常有的挫折。但能在这种落魄的时候受到蔡氏家族的殷勤款待,心头仍不免热乎乎地感动。 在酒筵上,他几乎忘了自己说过什么,只模模煳煳记得蔡瑁对他说了一句:“今后我们蔡氏家族,就全靠左将军了。”然后就醉过去了。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见的是一顶绛紫色的慢帐,帐外不远处,一架十枝的铜灯在温暖地燃烧,仿佛天上的十个太阳。他觉得有点头晕,口尤其渴,嘴巴勃豁的像沾满了泥浆,极为难受,不由得叫了一声:“水来!” 一个女子掀开帘子走了进来。在烛光下,她的脸庞红扑扑的。 刘备惊出一身冷汗,这不是蔡氏吗?难道自己躺在她的床上?天哪,是不是刘表要除掉自己,故意使出这么一计。他也顾不得口渴,急忙去拔腰间的环刀,实在不行,也不能坐以待毙。杀得一个,也算不亏。 可是腰间是空的。这时只听蔡氏笑道:“左将军醒来了。”声音中殊无半点不悦,反而满是柔情。 刘备不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下意识地翻身下床,跪坐施礼:“是君夫人,臣刘备拜见君夫人,幸甚幸甚。” 蔡氏赶忙劝止道:“左将军不必拘礼,这里并非朝堂。” 刘备低着头,道:“虽然不在朝堂,但君臣名分有定,臣不敢轻忽。” 蔡氏微微一笑:“君臣名分已定?可是,妾身似乎从不闻将军叫过刘荆州一声主公。” 刘备诧异道:“臣好像是第一次见到君夫人。” “那你怎么一见到我,就知道我是君夫人呢?”蔡氏道。 刘备词穷了,他所谓的第一次见到,并非指从未见过,而是指从未说过话。人和人之间,无论见过多少次,对方的相貌是否烂熟,只要没有说过话,就不能说认识。当然,像他们现在这样,只有两个人面对面的促膝交谈,那又几乎可以说不仅仅是认识了。 蔡氏感觉刘备的身体在微微后却,不觉莞尔:“久闻将军是仁义之人,今日一见,果然不虚。将军请先饮一碗热汤解酒,妾身有事和将军商量。”蔡氏从身旁的炭炉上取过一个小巧的提梁卣,倒了一碗热腾腾的汤,递给刘备。 刘备仍旧低首接过,道:“多谢君夫人,臣岂敢当君夫人这般厚待。” 蔡氏柔声道:“将军如果把妾身当君夫人,自然是不符合礼节的。但如果将军把妾身当成自己的箕帚妾,就理所当然的了。” 刘备心中一震,双手一抖索,漆碗掉在席子上,满碗的热汤洒了一身。他顾不得身上被烫得生疼,跪在席上道:“君夫人,臣……” 蔡氏也赶忙拿起丝巾,就要为刘备擦拭身上的水迹。刘备连往后躲:“君夫人,让臣自己来。”说着欲抢过丝巾,他的手指捧着蔡氏的手指,有一种柔滑的感觉。作为一个带兵的武人,刘备身边并不缺乏女人,但像蔡氏这样美丽而高贵的女子,对他仍有无法扑灭的诱惑。他心里一阵乱跳,而蔡氏则干脆停住动作,两眼细细凝视着他。 房间里阗寂无声。 见刘备低头不语,蔡氏有些无奈,十起漆碗,又重新倒了一碗热汤,唇上仍是微笑:“将军请起,妾身说了,这不是在朝堂。妾身敢问将军,将军对妾身刚才的建议如何?” 刘备摇头道:“臣愚戆,不明白君夫人的意思。” 蔡氏道:“既然如此,妾身不妨明说了,妾身的意思是,早闻将军威名,如果将军肯把妾身当成自己的箕帚妾,妾身会感到非常荣耀的。”她望着刘备,眼波流转,同时双手把漆碗递给刘备。 刘备脸上冒汗:“君,君夫人……真会戏弄……臣……” 蔡氏微微转头,对着墙壁道:“将军面容英武,确是一代枭雄。妾身不才,家族还有点力量,如果辅佐将军匡复天下,将军岂有意乎?” 刘备反首看了看帷幔,额头发亮:“臣一介亡虏,安敢有如此大志?只愿效命刘荆州,死而后已。望君夫人明察。” 蔡氏明白刘备是担心有人窥伺,她摇头道:“将军放心,并非刘荆州派妾身来试探将军,如果刘荆州有意要杀将军,又何须试探。自从妾身见到将军,就一直心生感佩,早想找机会阐明衷曲,怎奈时机不到,又久闻将军秉性仁厚,执德不回,妾身无奈,只好选了今天这个机会,亲自面见将军,一表赤诚。” 刘备舒了一口气,看蔡氏的神色,倒是真的。他心头顿时一阵欢喜。如果能得到蔡氏,不但美人在抱,获取荆州也不是没有希望。不过这事头绪纷繁,也不可轻易表态,他想了想,应付道:“不知臣何德何能,能获得君夫人如此厚爱?” 蔡氏道:“将军当真想听实情?” 刘备点头道:“当真。” 蔡氏叹了口气,道:“人人都以为妾身为荆州君夫人,必定心满意足,其实荆州危如累卵,有识之士尽知。妾身本以为刘表为当世英雄,才喜而嫁之。不想他虚名无实,让妾身大失所望。自从将军一来,妾身不由得心猿意马。昔年外黄女子舍弃平庸之夫,改嫁赵王张耳,传为佳话。妾见将军,也想一效古人,名垂青史。望将军勿疑!” 刘备目瞪口呆,虽然蔡氏喜欢自己,让自己颇觉得自豪。但她这样直言不讳地披露内心,仍让他感觉突兀。他虽然从小不爱读书,但史传之文也略曾窥览,知道前汉的风俗和东京大不相同。像张耳妻子改嫁、司马相如琴挑这样的事,在前汉可以传为佳话,毕竟连景皇帝的皇后都是二婚女子,何况其他。但东京风俗提倡妇女守节,蔡氏既然出生大族,就不可能不知道这个规矩,怎么会在他面前自荐枕席呢?他再一次感觉,面前这一切或许是个阴谋。 蔡氏好像知道他的心思,脸渐渐涨红了:“将军一定在疑虑,世上怎么会有像妾身这样无耻的女子,何况还是荆州的君夫人。妾身以为,天下纷乱如此,不当计较那些繁文缛节。没想到将军也是个拘泥礼节的文士,算妾身看走眼了。”说着就要站起来,声音颇为不悦。 刘备情不自禁张臂拦住她,蔡氏身材娇小,顿时就在他怀抱中。这是他对待自己所喜欢女人的习惯性动作,蔡氏好像有些羞涩,趁势就倚在刘备怀里。刘备想,现在就算是阴谋,也洗不清干系了,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两只手徒自在空中举着,不知道怎么办好。 六、怅惘 第二天晨光熹微的时候,刘备带着两个随从,骑马出了蔡洲,到了襄阳城中。 城中熙熙攘攘,就像书上说的举袖成云,挥汗成雨。若不是因为战乱,涌进了许多北方难民,襄阳又怎么能这般热闹。 刘备心中暗叹,这么充裕的人力,刘表不知利用,竟然坐等曹操廓清北方。 一路上都是这样郁郁不乐,蔡氏的面容时不时在心中闪现。他最后仍是拒绝了她,虽然他在脑中的第一反应,是这样做名声不好。但更深的原因连他自己也不好意思承认,那就是他觉得过于冒险,他知道刘表这个人进取不足,但守成也还有余。在荆州十多年,早就有深厚根基,自己一个外来客,想仅仅靠着蔡家,就把刘表的位置抢过来,实在是九死一生。荆州大族又不仅仅只有蔡氏,蒯氏、韩氏、文氏等,都是南阳大族,一贯看重出身,对刘表这个名士,尚能恭敬侍奉,自己这样的穷军人,他们岂能放在眼里。他只能收敛锋芒,以静制动。 夕阳西下的时候,到了新野县城。比起襄阳,新野这样的边鄙小县就显得寥落。但今天好像有集市,街上颇有一些人,他们望着刘备骑马缓缓走过街道,相互交头接耳,间或望着刘备,脸上也都是景仰的笑容。刘备四面环视,也点头微笑示意。 一行人打马进了院子,县廷院门?当一声关上。刘备执髻下马,闷闷不乐。这时院子里仍很清亮,向西望去,夕阳立在半山上,红彤彤的没有热气,四围都是一片萧瑟。 关羽坐在院中树下看书,张飞则举着矛,和几个士卒在比试。 看见刘备到了,关羽站了起来,问候道:“大哥回来了。”说完,眼睛又盯到书上。 张飞举着矛,擦着汗迎上来道:“大哥,这次去襄阳蔡家喝酒,情况如何?” 刘备挤出一丝笑容道:“还好。”他又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我累了,你们也先回去休息。” 张飞两眼茫然,道:“既然累了,大哥就早早安歇。”他目送刘备走人厅堂,无聊地踱到关羽身边,咕浓道:“去喝酒,反而搞得不高兴,也不知出了什么事。” 关羽头也没抬。刘备想起了什么,又折了回来,吩咐道:“你们去准备好一份厚礼,明天一早,我们再去隆中拜访卧龙先生。”说着也不等张飞回答,迳直进了屋子。 张飞扬着脑袋,再次望着刘备的背影,自言自语道:“去了一趟襄阳,脾气这么怪。”他回头看见前面肃立的士卒,突然破口大骂道,“没听见将军的话,还不赶快去集市上采购礼物,越贵重越好。如果买得让将军不满意,老子抽了你们的筋。” 几个士卒抖索着身子道:“是是是,小人等这就去。”说着一熘烟齐齐跑了。 关羽将手中的书一卷,站起来,没好气地说:“共弟,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无端责骂自己的贴身士卒,这种习惯并不是什么好事。” 张飞笑嘻嘻道:“那又怎样,量这些小小的奴仆,能翻得起什么大浪。” 关羽不耐烦道:“反正你以后别在我面前这么干,心烦。”说着抱着书,也进了县廷侧门。 张飞举着矛目送关羽,自言自语道:“他妈的,都像吃错了药,脾气这么大。”说着将矛使劲往远处树干上一掷,矛深深插入树干,矛杆不住地颤动。 七、卧龙初见 这回谁也没兴致说话,因为一路上刘备一直苦着脸,郁郁寡欢的样子。这样不知不觉也就到了卧龙岗,那处高坡上的茅屋隐隐在望。 给刘备开门的也不再是小童,而是一个黄发长身、衣衫素朴的女子,她看见刘备三人,也毫不惊异,淡淡地问:“你们是谁?” 刘备低声下气地说:“新野老兵刘备,特来拜见诸葛孔明先生,烦请君代为通报。” 女子笑了笑,道:“可是大汉左将军宜城亭侯领豫州牧皇叔刘玄德?” 张飞嘿嘿笑道:“她倒记性好。”关羽也不由得捻髯微笑。 刘备道:“正是在下。” 女子上下打量了一下刘备,莞尔笑道:“将军看上去倒也不算老,何必自称老兵。真是不巧,外子昨日又出外访友了,早知道将军今日来访,妾身怎么也得留他在家等候。” 刘备的心中一阵喜欢,又一阵失望,这女子长得毫无姿色,但是说话却很得体。刘备在新野呆得心烦,常常自觉马齿见长,而功名未立,算来好歹也有四十多了,算不得年轻,而这个女子却说他不老,让他感觉很舒服,眼中竟连她难看的笑容也变得美丽起来。他失望这次又扑了个空,不过转而一想,也不算太倒霉,毕竟这次见到了诸葛亮的妻子,离这条神秘的卧龙又近了一步。他谦恭地说:“原来是孔明先生的夫人,刚才失敬了。” 关羽在一旁冷笑道:“又说不在家,肯定是腹中无学,而又虚名在外,不得不隐藏躲避,以免被人拆穿之羞。” 女子蹙眉道:“这个长须红脸大汉是谁,言语如此轻薄,当真好生无礼。” 刘备赶忙道歉:“实在抱歉,他是我的二弟,名叫关羽,虽然脾气古怪,心地却是善良,只是有个毛病,喜欢有口无心地乱说,望夫人多加担待。”又转而斥责关羽,“二弟不可妄言,快快退下。” 关羽气鼓鼓地走开了,女子关上柴门,道:“将军先请回,待外子回来,妾身一定转告。本欲请将军进门,奉茶相敬,怎奈妾身一人在家,多有不便。” 刘备连忙拱手道:“无须麻烦夫人。备先告辞了。” 三人只好骑马回去,关羽还是气鼓鼓的,抱怨道:“也只有大哥才相信这些儒生,他们若真有才能,一定会出仕寻求富贵。岂肯隐居山中,空负一生所学。” 张飞接声道:“那也未必。我想,胸中有才的人,总要架子大些。况且也要待价而沽,不肯轻易出山嘛。” 刘备点头赞许道:“还是三弟所言有理,当年文王求见吕尚,五次拜访才得相见。我们不过来了两次,又算得了什么。” 关羽哼了一声,不再说话。三人听着鸟啭风吟,继续逸通前进,初秋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他们脸上,斑驳陆离。 张飞擦了一把汗,道:“已经到了秋天,中午还是这么热。大哥,前面有个凉亭,我们去歇歇怎么样。” 刘备反手捶着自己的腰,遥望着远处,感叹了一声,道:“也好。我也觉得乏了。久不打仗,筋骨越来越不管用。” 不一会儿到了凉亭。原来这不知是哪家的坟家网亭,全部用石条砌成,石条上刻着各种神话故事。什么牛郎织女鹊桥相会啊,什么董永葬父感动仙女啊,关羽对此很感兴趣,弓着腰,循墙绕柱,一块一块地仔细观赏。刘备和张飞则坐在石栏杆上,不住地擦汗。亭旁溪水潺潺,明媚见底,游鱼倏忽往来,池旁就有荷花,枝残叶乱,颇呈衰败之态。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吟诗声:“风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士伏于一方兮,非主不依。乐躬耕于陇亩兮,吾爱吾庐,聊寄傲于琴书兮,以待天时。” 三人一齐向声音出望去,只见一个农夫,背着一捆柴火顺着山间小道走来,他腰带上别着一把柴刀,手里却捧着一卷书,边走边诵。 刘备见这樵夫身材高大槐梧,脸上英气勃勃,不由得舒喉塔话道:“这位少年,可是想学朱买臣吗?” 张飞对关羽道:“朱买臣是谁?” 关羽道:“是前汉会稽郡的一个儒生,经常边砍柴边读书,老婆觉得丢脸,抛弃他改嫁而去。但他后来去长安,献策论得到武皇帝赏识, 被拜为会稽太守。” 张飞点了点头:“哦,那他妻子是瞎眼不识豪杰了。” 关羽道:“所以下人中也隐藏不少豪杰,切莫乱打。” 张飞讪讪笑了笑。那樵夫这时越走越近,见刘备问他,也朗声笑道:“只恨天下大乱,不能去长安上书。” 刘备更加来了兴趣:“少年果然胸有大志,请稍稍歇息一晤。”那樵夫道:“也好。”说着将书往腰间一插,放下背上的柴捆,在刘备面前坐了下来。 刘备拱手道:“请问少年姓名。” 樵夫笑道:“山野村夫,有何姓名。不如畅论见闻,以观才识。况且这天下有虚名而无其实的人实在太多了,知道姓名又有何益。” 刘备连连点头:“不错那,那,君认为天下谁最虚名无实呢?” 樵夫手指南方:“死去化为粪壤的难以枚举,若论活着的,不远,那襄阳城中就住着一个。” 刘备知道这樵夫指的是刘表,心里暗暗诧异,摇头道:“君说话未免轻巧,如果让君统领荆州,又当如何?” 樵夫道:“我会即刻出兵,袭夺许昌。” 刘备连连摆手:“许昌兵精粮足,怎能袭夺。君未免过于汗漫大言了。” 关羽和张飞也哈哈大笑了起来:“到底是乳臭未干的孩童。” 那樵夫脸上殊无半点愧色,道:“不然。若在往日,自然不可袭夺。但最近曹操秘密往宛县增兵,显示出这是一个良机。” 张飞更加快乐:“哈哈哈,曹操秘密往宛县增兵,不打我们就算万幸,我们反而去袭击他,岂非送死。这小樵夫实在太好笑了。” 刘备笑容凝住了:“君的意思是,现今河北起了变故,曹操不得不倾巢北伐,为了防止荆州闻信偷袭,故意增兵宛县以为迷惑?” 樵夫颔首道:“正是。” 刘备对关羽、张坛道:“最近宛县果然有曹兵出没吗?” 关羽道:“对了,忘记告诉大哥,大哥去襄阳的时候,探马来报,宛县有增兵的迹象,但还不能肯定。” 刘备“哦”了一声,又笑对樵夫道:“君为何如此肯定曹操是迷惑荆州之举,而不是作南征的准备呢?” 樵夫哈哈笑道:“这个简单,曹操从未将刘表放在眼里。只因近日左将军刘备大败夏侯惇,所以有些忌惮。若曹操果欲南征荆州,根本无须虚张声势。而虚张声势,必然北边有事,其意不在荆州。” 刘备暗暗点头,几个人又聊了一会儿,樵夫背上柴火,声言告辞。刘备觉得就这样放走他有些可惜,道:“君谈吐才学果真不凡,在这山中打柴,岂不可惜?何不出山辅佐明主,成就大业,将来封侯拜相,也算光宗耀祖。” “话虽这么说,可是天下茫茫,多是庸主,谁人值得辅佐。”樵夫边说边摇头,挑起担子就走。 张飞道:“怎么都是庸主,刚才你说的左将军刘备,不就是……” 他的话没说完,刘备赶忙打断了他,对樵夫的背影叫道:“敢问君的住处,来日有空前去拜访。” 樵夫回应道:“多谢多谢,不过家母讨厌外人来访,才命我迁居深山,拜访就免了罢。有缘的话,当可再见。” 刘备怅然望着樵夫离去的小道,竹林翁郁,杳无人踪。他自言自语道:“这位少年,看来也是一位才士。”他陡然加大了声音,“快,我们立即赶回新野,打探曹兵的动静。” 三人执绥上马,策马绝尘而去。 八、髀肉复生空垂泪 他们回到新野,果然探知宛县最近有兵进驻。刘备觉得那樵夫说得很对,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必须立刻去襄阳一趟。 刘表很快接见了他,笑道:“贤弟好久不见,今天有何急事,劳贤弟亲自从新野驰来?” “据谍报消息,曹操前几日亲自起兵北征乌桓,追击袁尚、袁熙残兵。因此特来报告明将军。” 刘表道:“哦,贤弟就是为了此事?” 刘备点头道:“明将军,此乃千载难逢的好时机。现今许昌空虚,只有曹操的儿子曹王留守,士卒不过两万。备请明将军立即征发大兵,袭夺许昌,许昌一下,曹操将投鼠忌器,再不济也可以迎回天子。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望明将军早下决断!” 刘表的眼睛像烛光陡然暴亮了一下,旋即又黯淡了:“这件事,我得和诸大夫商量一下,再作定夺。贤弟且先歇息一晚,明日我再回访。”刘备道:“军情紧急,明将军切勿迟延啊。”刘表道:“好,请贤弟放心,你先去驿馆歇息,明天再来罢。” 刘备坐在驿馆里,一晚上梦境联翩,好像没有睡着。晨光熹微透窗,他就一骨碌爬起来洗漱,等候刘表的消息。可是一直等到日上三竿,仍未见州牧府派人来请。他想,既然刘表让自己去,何必要等什么邀请,干脆自己直接去就行了。于是,他骑上马,迳直往州牧府驰去。 门吏看见刘备,恭敬地施礼,说:“主公吩咐,左将军一来,直接去大堂,不用察报。” 刘备这才放心,他想刘表看来还是认真考虑了这事的,只怕希望很大。他一进大堂,看见几案上摆满了珍懂酒果,蔡氏、蔡瑁、蒯越等人和刘表都在座。他脱掉袜子,跳足登席,伏首道:“刘备参见明将军及君夫人。” 刘表道:“来,请坐,我本想派人叫你,又怕打扰了你的清梦。”说着大笑起来。刘备抬头,偷偷看了一眼蔡氏,发现蔡氏正把目光射向他,她面容有些憔悴,神气萧索。刘备有些尴尬,又赶忙垂下头。 刘表举杯道:“来,好久没有和贤弟一起喝酒,今日贤弟来了,我们痛饮一回,不醉无归。” 刘备也举杯,道:“多谢明将军。” 刘表道:“多亏你在新野为我镇守,使曹兵不敢南下,功莫大焉。” 刘备客气道:“全仗明将军威名,备有何功德。”说着一口将酒饮尽。 接着,刘表两侧坐着的僚属也纷纷举酒酬醉,酒过三巡,刘表吩咐歌伎上来献舞助兴。一会是“翘袖折腰”之舞,一会是“安世房中”之歌,这都是当年汉高祖刘邦创立的舞乐,刘备心里好生酸楚。虽然出身破落之家,他却从来相信自己就是汉家皇室贵胃。曾经他的同学公孙珊跟他开玩笑,说:“匈奴自从呼韩邪单于投降汉朝之后,很多匈奴人都谎称自己姓刘,只怕你也是匈奴人的后代。”他气得要命,想狠狠揍公孙攒一顿,但是望着公孙珑的壮健体魄,自忖不是敌手,只好不屑地笑笑,好似自己知道他是玩笑,自己不以为意。好在公孙攒还比较看重他这个朋友,见他不快,赶忙赔礼。这样长久以来形成的心理定势,已经将他自己和汉家的荣辱缚在了一起,他激动起来了。是啊,刘表也是姓刘,他今天在酒筵上奏汉家的乐舞,不就表明,他已经下定了北伐的信心么? 可是,他很快又觉得疑惑了。奏完乐舞,又开始奏起了江汉之间的新声,两个徘优上来表演郑交甫遗落玉佩,被仙女十到,人仙之间结下良缘的故事。刘备可没有心情看下去了,见刘表神情专注,又不敢打断,好不容易演完,日已过中天,秋日的阳光也已经斜射进殿的前堂上了。刘备见缝插针,问道:“昨天备跟明将军说起的事,不知明将军和诸大夫的决断如何?” 刘表有些醉醺醺了,问:“贤弟说的是哪件事?” 刘备道:“就是许昌空虚,请明将军发兵袭夺的事。” 刘表装出恍然的样子,慢条斯理地说:“哦,此事我昨晚和诸将商议了,他们都认为这个消息未必可靠,况且许昌城池坚固,我们并无必胜的可能。再说了,劳师袭远,徒劳无功,不如坐据荆州,静观曹操和北狄相斗,以收渔翁之利。” 刘备心中大失所望,他昨晚一直没睡好,就担心刘表不许他所请,他待在荆州做客实在厌烦了,寄人篱下的日子到底又能持续多久?中原才是他的地方,他曾经拥有徐州,虽然地盘小,毕竟自己是主人。他就希望说服刘表,从曹操手里先夺回自己那块地盘再说。此刻,他急急阐述道:“千万不可啊,明将军,曹操现在据有四州之地,兵精粮足,这次出征乌桓,胜利可以逆料。如果他击破乌桓,北方一统,必然会移兵南下,到时荆州何以防御?我们只有趁他不暇南顾的时机主动出击,即便许昌不下,也可迫使曹操放弃北伐,回师救援,那样他在北方永远还有牵制,就永远不敢全力进攻荆州。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望明将军三思啊。” 刘表还未答话,蔡氏插嘴道:“妾身觉得,左将军所言颇有道理,主公还是再考虑一下罢。” 刘表笑道:“夫人,不是我不听从,实在是兵力有限啊。现今江东孙权正率兵进攻江夏,江夏太守黄祖驰书要我发兵救援,我实在抽调不开兵力啊。” 刘备道:“黄祖将军坐镇江夏,多年和江东作战,不致失守。袭夺许昌兵不须多,只要将军给备三万兵马,备定可斩得曹不头颅献给将军。” 刘表还是摇头:“现在兵马正陆续输往江夏,我连三千兵马都凑不出来,何况三万。” 见刘备还想再说,刘表止住他:“贤弟请饮酒,来人,给贤弟上酒。” 刘备心头焦躁又无可奈何,只好以酒浇愁。几盏酒之后,对刘表说:“备欲如厕,暂且告退。”说着直腰起身而去。望见刘备离开,刘表对蔡瑁说:“江夏战事如何?” 蔡瑁道:“据黄祖派人来报,孙权听说母亲病重,已经回师了。不过顺便掠走了我们江夏郡的数万人口。” 刘表若有所思:“那看来我们不用派兵去江夏了。” 蔡氏道:“既然不需派兵去江夏,正可抽兵袭击许昌刘表摇头道:“曹操善于用兵,虽然主力北征乌桓,但许昌是国都,守卫兵力一定也是精锐,仓促之间哪能攻下?如果我们顿兵于坚城之下,徒劳无功,不但得不到任何好处,反而让曹操恼怒,找到借口来进攻我们了。” 蒯越道:“主公说得是。曹操势大,我们只有和他结好,怎可攻伐?况且如今天子就驻哗许昌,我们进攻许昌,还有犯上作乱的嫌疑呢。” 蔡氏有点生气:“难道你对曹操曲意承欢,他就不会进攻荆州了?他野心勃勃,早想统一天下,废汉室而代之,哪会理会你这般苦心。”她的话音中颇带讥讽。 蒯越很尴尬。刘表强笑了一下:“夫人,这些军国大事,你就不要操心了。” 蔡氏还想再说,这时刘备回来了,脸颊带着泪痕。刘表有些奇怪,问道:“贤弟怎么了?为何如此伤心?”蔡氏心头也坪坪直跳,她发现这个英武的中年男子满面泪痕的样子很让人生怜。都是男人,为何差别如此之大。她转脸望了望刘表脸上赫然的寿斑,不由得叹了口气。 刘备抹了一把眼泪,吸了一下鼻子,道:“不瞒将军。备在投奔将军之前,十几年中,戎马颠簸,离不开马鞍,所以那时大腿肌肉紧凑,如今数年来疏于鞍马,刚才如厕,竟然发现自己大腿两侧全是肥肉,不觉悲从中来。” 刘表哈哈笑道:“贤弟真是性情中人。天下太平,却走马以粪。这本来是好事啊。如果日日骑马打仗,不是过于辛苦了吗?” 刘备道:“可是现在天下并不太平,眼看时日跷蹉跎,年华顿老,而寸功未建,想起来怎能不悲。”说着,又沁出几颗泪珠。 蔡氏看着他凄枪的模样,眼圈也有些红了。 刘表道:“贤弟何必如此,据说贤弟在许昌,与曹操青梅煮酒,共论英雄,贤弟尽举当世名士,曹操皆表露不屑之色,而独曰:‘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曹操自视过人,却如此看重贤弟,贤弟何愁将来功业不建?” 刘备又饮尽了一杯酒,重重放在案上,脸色通红,摇摇晃晃站起来,扬手慨然道:“将军说得也是,想备如果有块地盘,这天下庸碌之辈,何足为虑。” 一座人顿时面面相觑,刘表仰面看着刘备,心情也颇为跌宕,还是蒯越说得对,刘备此人包藏祸心,可以利用,但不可重用。他笑了笑,淡然道:“酒后吐真言,贤弟确实是志在万里啊。” 蔡氏暗暗着急,赶忙道:“左将军当年在徐州,不是有一块地盘吗,怎么没有借此腾飞,反而跑到我们主公的荆州来了。” 她话音一落,堂上诸人尽皆大笑。刘备听蔡氏语带讥刺,颇为不悦,又听到堂上尽是嘲笑之声,尤为愤怒。他望望刘表,见刘表胡须上挑,颇有点得意,他很想对蔡氏反唇相讥,但脑子还没有完全煳涂,顶撞君夫人必定引起众怒。况且蔡氏所说也有道理,自己原本也是有地盘的,怎么煳里煳涂就失去了。既然十多年来都因此东奔西逃,为什么胸中自信之气犹未泯灭?他愈想愈觉得惭愧,干脆装醉,道:“好厉害的酒,这房梁怎么都是双层的。”边说边指着屋顶,然后甸旬在地,假装失去了知觉。 刘表笑道:“贤弟看来是真醉了,要不就扶他去客舍歇息罢。” 两个从人上来,一边一个,搀扶起刘备。刘备垂着脑袋,耳边又听得堂上诸人在冷嘲热讽,心里好不气闷。不过大丈夫能屈能伸,也无需立刻跟他们计较了。 刘表看着刘备被架走的背影,默然不语。蒯越突然道:“主公,臣以为刘备是装醉,他自知出言不逊,怕主公怪罪,不如立刻将他……”说着伸掌做了个斩首的动作。 刘表还未表态。蔡氏笑道:“没想到蒯君竟然如此胆小。这刘备东奔西逃,能有多大能耐?他投奔我们主公,留着守门倒还有点作用,何必把他杀了。何况,连一个穷途无路的客人都杀,岂不是要让天下人骂我们主公不能容人吗?” 刘表笑道:“夫人所言有理,他一个醉汉,何必当真。” 九、驿馆萦旧梦 刘备回到客舍,怕刘表派人监视,仍一直装醉。但心头抑郁,加上前此一夜未睡,也觉疲倦,不知不觉就睡着了,醒来时已是半夜,月色满铺在客舍的屋梁上,窗外树影参差,到处充塞着秋天的凉意。 他想起在童年时在涿县中阳里的家乡,中秋时候被母亲带着,到叔父家过节的场景。叔叔很喜欢他,因为他父亲早死,常常资助他家钱粮。起初,刘备觉得这很自然,没有感觉到这份亲情有什么特别。只是有一天,他随便说了一句话,才让他意识到这种亲情的存在。家里院子的东南角有一棵桑树,有三四层的胭楼那么高。春天养蚕的时候,附近的矮桑叶子都被人拔光了,只有这棵树的叶子还在,望上去亭亭如盖。一般的妇女不敢爬这么高。那天,刘备和几个堂弟在那树下玩,琢郡太守突然乘车来到了中阳里,拜访居住在这个里的大儒卢植。卢植当过九江太守,又以儒学精湛名闻海内,琢郡历任太守到任,都会登门拜访,更不用说那些仅仅六百石的县令了。所以卢植家门前常常轩车林立,极为壮观。 堂弟们看见琢郡太守到来,都停下不玩了,攀到院墙上,望着太守的队伍,只见前头是两排斧车,接着是卫卒乘坐的招车,再接着是太守本人乘坐的轩车,后面还跟了一辆有围屏的细车,大概是太守妻子乘坐的。里中人都艳羡地望着,道路两侧的院墙满是大大小小的脑袋,要不是脑袋上的眼珠子骨碌碌随着太守的轩车乱转,真会让人怀疑,这是不是首级展览。等车队行过,刘备仰脸指着桑树,不服气地说:“这算什么,你看这桑树叶子像不像皇帝的羽葆盖车,将来我一定要乘坐这样的车,才不枉活了一世。” 话还没说完,他的嘴巴已经被叔叔捂住,低声斥责道:“小孩子,不要胡说,你想让我们刘氏灭族吗?” 看着叔父焦急而关切的目光,他似乎才恍然明白,自己的荣辱,和这整个刘氏家族是连接在一块的,如果他犯了罪,他叔叔一家都得陪着上刑场。而据说,他这个刘氏家族,又和洛阳的皇室有着深厚的渊源,他的祖先是中山靖王刘胜,刘胜的儿子刘贞在前汉元狩六年被封在琢县的陆城亭,后来因为贡献给长安的黄金份量不足,被被夺了爵位,于是干脆在琢县定居,过了三百年之久,发展成一个硕大的刘氏家族。他有着高贵的血统,他要为这个家族争气。 同族的刘元起听了他的话,和他叔叔的反应不同,不仅没有责怪他,反而对他另眼相看。刘元起认为院子里这株桑树长得本就非常奇特,喻示这主人家会出非常的人物,而这个人物就是刘备。从此他也经常资助刘备,按说像他这样的同族远亲,没有这个义务,可是他做得比刘备的亲叔叔还好。他让儿子刘德然和刘备一起去卢植门下受教,由他来提供束脩(即学费)。除此之外,只要他儿子穿什么,他必定给刘备也买一份。他的妻子为此特别不理解,抱怨道:“各家只能管各家的嘴巴,谁也不富裕,就算钱多得使不完,也不能这样使。”他当即给了妻子一巴掌,道:“你知道个屁,这孩子是我们家族的荣耀,你却只想到吃喝这种小事。” 妻子捂着脸颊躲到一边,默默地收十餐具,不敢回话,心中对刘备充满了仇恨。刘备每次见到她,都能感到她眼中的怨毒。几年后,黄巾军出现了,刘备也纠集一些少年,投奔琢县县令,开始了征战生涯。 现在的刘备非常难受,刘元起已经死了二十多年,而他现在还是一个流窜的客将,要是刘元起在世,一定会后悔自己看错了人。 想到这,他心头如车轮辘辘,恨不能马上回到新野。待在这个可恶的襄阳,只能让他感到耻辱。 第四章卧龙出山 一、患得患失的诸葛亮 刘备的内心突然涌起一阵无以名状的情感,眼泪霎时就涌了出来,紧接看,喉咙里也发出悲声,连他自己也到出乎意料。这眼泪可以说是伤心,也可以说是喜悦。听了诸葛亮这番对天下大势的分析,他相信上天真的待自己不薄,在外漂泊十多年,终于找到自己的股肱之臣了。 ※※※ 住在卧龙岗上的诸葛亮心情并不宁静,作为一个山东琅邪郡南迁避难的世家大族子孙,从小就受着治国平天下观念的熏陶,他怎么情愿躲在这山中逍遥此生?默默无闻地老死沟壑,这不是他的理想。 他的妻子黄氏坐在榻上,正摆弄一只木头小狗,她扭了扭小狗耳朵上的机关,小狗突然跳到地上,一蹦一蹦地往门外挪去。诸葛亮坐在她身边,抱着一张地图,笑道:“你要是能让它像真狗那样吠,我就服你。” 黄氏笑道:“让它吠没什么意思,我的想法是直接让它像你这样说话。”说着一把揪住诸葛亮的两个耳朵,道,“快说快说。” 诸葛亮扔下地图,两手环绕着黄氏的腰,就咯吱起来。黄氏吃不住痒,笑得直喘气。 好一阵,两人的打闹才平复。黄氏道:“说正经的,夫君,去年刘皇叔来了两次,你都避而不见,到底怎么想的?” 诸葛亮道:“当年我娶你的时候,经历了几番举措?”接着笑了笑,但有点底气不足。 黄氏道:“纳采、问名、纳吉、纳征、告期、亲迎,一共要六种礼节。我知道你的意思,如果轻率出山,恐怕得不到他的重视。但你想让他来访你六次吗?” 孔明摇头道:“六次倒不必,但三为多数,事不过三,那……总归是要的。” “要是他再也不来了,你却怎么办?”黄氏道。 诸葛亮道:“不来便不来,大不了去江东。” 黄氏笑道:“少在我面前嘴硬,你要是去想去江东,何必在这襄阳山中安家。” 诸葛亮嘿嘿笑了笑,走下榻来,寻思了一会,决定去找岳父商量一下。他是这么一种人,没事便罢,一旦有事总隔不得夜,一定要马上解决才会心安。好在岳父就住在山上不远,来去也很方便。他对妻子说:“你做好晚饭等我,我去去就来。” 诸葛亮的岳父名叫黄承彦,长得肥胖高大,相貌堂堂,家族也算是襄阳望族,因为战乱,举家避居山里。山里虽然生活不便,但在战乱中丧生的可能性也小。他起初没想过进山,想出仕辅佐刘表,但很快发现刘表不思进取,觉得没什么意思,干脆全家迁居山中,以避战乱,恰好和前此隐居山中的诸葛家族相隔不远。互相一攀谈,发觉都是官宦家庭,也就惺惺相惜,谈起当前国家大事,不觉慨叹。待到诸葛亮娶了黄承彦的女儿之后,两个家族就更加亲密了。 黄承彦知道这个女婿胸有大志,不甘老死山中,便劝他北上辅佐曹操,诸葛亮一口否决:“岳父,你知道我是琅邪人,我的叔父曾经亲眼看见曹操的青州军在徐州漤杀无辜,血流成河,辅佐这样的人,不是我的理想。” “可是曹操早就不那么做了。”黄承彦道,“相反他现在很爱惜民力,因为自己的马惊误踏麦田,竟割去自己的头发示众,法令严明,由此看来,曹操必成大业。” 黄承彦继续说:“况且,一个人能成就大业与否,也不在于他是否杀了多少无辜,而在于他能否控制好他的统治队伍。只要他擅长统治之术,就算杀再多的人,他也终究会是胜利者。而曹操在这方面是最能干的。那些失败的人,经常被批评为不恤民众,残暴不仁,而实际上他们的失败原因并不在此。总之曹操崇尚的东西和你相似,兴趣也和你相同,你喜欢管仲、乐毅,他则日日研读《孙子》,你们都不是信奉儒学的士大夫,靠儒学,也根本不能拯救这个混乱的世道。” 诸葛亮道:“岳父,我认可你的分析,不过,你自己为什么不去辅佐他呢?” 黄承彦道:“我老了,况且,我跟你们的理想不一样。” 诸葛亮沉默许久,才说:“小婿自以为有管、乐之才,而曹操却不可能是齐桓或燕昭。” 黄承彦点头道:“这倒也是,不过江东有张昭、周瑜,你去也当不了管仲、乐毅。”他想了想,“我听说左将军刘备在新野练兵,他身边多是力敌万夫的勐将,却没有一个像样的谋臣,这是个很好的机会。” “然而他只是一个客将,没有一块地盘。”诸葛亮慨然道。 黄承彦道:“当年光武帝初起兵时,又何曾有什么地盘,明天我去新野一趟,拜见这位左将军,当面探探他的志向。” 第二天,黄承彦果然去拜见刘备,想说服刘备取刘表而代之,刘备却不为所动,黄承彦虽有些失望,却反而对刘备有了进一步的好感。人的感觉是极为微妙的,有的人不听良言相劝,是因为他的愚笨;有的人是因为懦弱无用;但还有那么一种人,他既不愚笨,也不懦弱,他举手投足间却有一种旁人无法企及的气势,这个气势让你感觉,此人必非凡庸。所以,黄承彦回来之后,开始认真劝诸葛亮,刘备这个人值得辅佐,也是个霸王之才。 诸葛亮有自己的考虑,一方面他不能对刘备的请求反应得那么热切;一方面又心头惴惴,怕刘备不会再来。他也明白,眼下能把他当成股胧之臣的英雄,就只有这个刘备了。乡下人形容女子对自己心慕男子的殷勤,会经常用一个很形象的比喻:“有风不走船,无风来拉纤。”他现在就像那个可笑的乡下女子,他算是明白,为什么屈原在他的诗歌中,总把楚怀王比喻成夫君,自己则好像失意的姬妾了。 眼下他来到岳父的居处,岳父早就看透了他的心思,笑道:“你是不是在想,万一刘皇叔再也不来了,却怎么办?” 诸葛亮点点头:“那可能就是命了。” 黄承彦道:“你去年秋天冒充樵夫,不是亲眼见过他吗?现在怎么样,还是认为他值得辅佐?” 诸葛亮点头道:“对,他果然是一个仁厚长者,却不乏英雄之气。”黄承彦道:“江东那边如何?” 诸葛亮道:“前几天二哥曾派人送信来,说江东人事复杂,孙权和手下将领周瑜不和。他母亲病重,据说孙权还颇为高兴,因为终于没人可以管束他了。” 诸葛亮哥哥诸葛瑾在江东做官,族兄诸葛诞在曹操手下做官,当初是个权衡利弊的考虑,不管哪方最后获胜,诸葛家总不会被赶尽杀绝,落到祖宗不能血食。 黄承彦道:“贤婿既然选定刘皇叔,那就安心等待,去年一冬虽然刘备不曾再来,但冬天进山不便,也好理解。如今春暖花开,我想他一定会再来。” 得了岳父这句话,诸葛亮的信心又恢复了。虽然理智地考虑,他也知道岳父不是神仙,不可能预知到什么,但是在这种情况下,有一点希望总是聊胜于无的。 二、三顾茅庐 黄承彦的猜测倒还真没有错,此刻在新野,刘备正在考虑第三次进山拜见诸葛亮。自从去年秋天劝说刘表袭夺许昌不果之后,他就彻底对刘表丧失了信心,他知道自己必须走上单干的道路。此刻,他站在新野县廷前伸臂长啸:“这个冬天,囤积粮草,征发摇役,修治城池,可真是忙死我了。总算盼到溪水解冻,草木萌芽,真是一片大好春光。” 关羽手上仍旧手摸着他从不离身的书本,仰头四望,道:“今日休沐,不如我们兄弟气人出外游玩。” 刘备摇头道:“哪有心情游玩,我早就做好打算,备好厚礼,准备今天一起再去隆中拜访孔明先生。” 关羽大失所望:“哎,大哥仍是念念不忘那个鄙陋村夫,这样好天气,何不进山射猎,强似去吃那村夫的闭门羹。” 张飞表示反对:“二哥,访求贤人可是正事。射猎有什么好玩。” 刘备道:“三弟说得对,云长你如果不愿去,就在家中歇息。” 关羽悻悻地说:“兄弟三人曾经抵足而眠,怎能丢下我一个。” 刘备笑着摇摇头:“那就准备一下,马上出发。” 他们迤逦进山的时候,黄氏正在春光笼罩的院内喂鸡,洗衣,忙忙碌碌。诸葛亮却斜躺在两棵桃树之间的吊床上,无聊地捻着花瓣,把一片片桃花的花瓣撕落,扔在空中。院子里落红成阵,不断有花瓣从树上飘下,坠落在他的身上。 黄氏喂鸡的间歇,回头笑眯眯地对孔明道:“大好天气,夫君怎不出外踏青啊?” 诸葛亮望着妻子嘴角的笑意,哼了一声,拉长了声调道:“春慵撩人,不妨高卧,享受朱阳。” 黄氏笑道:“言不由衷。” 诸葛亮知道妻子的心思,欲假装不理,又显得心里有鬼,只好硬着头皮问:“我怎么言不由衷了?” 黄氏道:“少装了,我还不知道你,捻花占卜,匣玉思售,我看你是担心人家寻隐者不遇罢。”说着咯咯笑出声来。 诸葛亮有些尴尬,他知道什么都瞒不过这个聪明的妻子,和她结为夫妻,虽然享受不到美色,因为黄氏黄发黑肤,确实毫无姿色,但是她永远能给他带来一种智力的愉悦,何况人的容貌再丑,看惯了也会习以为常,而智力的冲击却是永不消歇的。诸葛亮干笑了几声,道:“我怕什么,大不了和你隐居终老。” 黄氏站起来晾衣服,嘴里道:“仍是言不由衷。”她的目光掠过树叶,望着坡下的悠长山道,刘备等数人正行驶在那悠长的山道上,黄氏惊喜道:“夫君,你的明主来了。”她比诸葛亮还要高兴,虽然从来没停过和丈夫打嘴仗。 诸葛亮像只被针刺的蛤蟆,从吊床上蹦了起来。他手忙脚乱地掸掉身上的花瓣,看了山道一眼,急急道:“我进去换件衣服,你先帮我应付。” 黄氏望着他的背影,笑道:“又不是新妇见人。” 很快,刘备等人就到了,他望见黄氏在山坡上晒被褥,心中也默默祈祷,希望这次不会落空。来到柴门前,刘备隔门躬身道:“夫人无恙,刘备又来拜见,不知诸葛先生在家否?” 黄氏打开门,也侧身施了一礼,道:“将军来得止巧,夫君正想出门,在里面换衣服呢。我唤他出来相见。” 刘备喜之不禁:“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回终于如愿了。”他看着院子里灿烂的桃花,脱口吟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这时蓬门大开,诸葛亮衣装簇然一新,走了出来,笑道:“左将军吟诗作赋,颇有雅兴。” 刘备看见诸葛亮如此年轻,而且面熟,微微一惊,旋即紧走几步,道:“久闻孔明先生大名,渴望殊殷,原来去年就曾一见,幸甚幸甚。” 张飞也惊讶道:“原来就是那个樵夫,看来真有点本事。” 关羽道:“有没本事,且看以后。” 诸葛亮道:“南阳野人,生性疏懒,蒙将军屡次枉顾,不胜羞愧。请进草庐奉茶。” 一行人鱼贯而人。喝过一巡茶,寒暄了一会,刘备就开门见山,询问诸葛亮对现下局势的看法,诸葛亮直言不讳道:“这个只能我和左将军两人单独谈论。” 关羽听在耳中,怒火霎时就升腾起来。不过刘备在旁,他究竟不敢发作。张飞倒不生气,只是微微觉得有些遗憾。刘备望了他俩一眼,道:“两位兄弟,你们在此稍待,我和孔明先生去内室面谈。” 来到内室,刘备开门见山:“当今汉室倾颓,奸臣篡权,天子蒙尘。备缺乏自知之明,想为天下伸张大义,却因为智术短浅,屡战屡败,不得不寄人篱下,只是志向还一如当初,今日有幸得见先生,望先生能不吝赐教。” 诸葛亮微笑道:“既然将军如此盛情,亮安敢不披肝沥胆。亮以为,将军想要实现大志,有两可图,两不可图。” 刘备道:“愿先闻两不可图。” 诸葛亮道:“两不可图者,曹操、孙权也。” 刘备道:“愿闻其详。” 诸葛亮道:“自从董卓祸乱天下,豪杰并起。如今曹操已经完全歼灭袁氏,拥兵百万,虎视河北,又挟天子以令诸侯,名正言顺,将军不可与他争锋。孙权倚仗父兄两代的基业,占有江东六郡,地势险要,百姓归服,江南才智之士,皆为其效力。将军只能跟他联合,不能有所图谋。” 刘备道:“先生所言极是,那么敢问先生两可图?” 诸葛亮道:“两可图者,刘表、刘璋也。” 刘备沮丧道:“都是刘氏子孙,安可图乎?” 诸葛亮道:“将军生逢乱世,而有妇人之仁,此乃复宗亡家之道,亮甚为不取。将军如果实在无意,就当亮多嘴了。” 刘备谢道:“先生勿怒,备只是想着二刘皆我同宗,心下不忍罢了。敢闻其详。” 诸葛亮点头道:“将军如果能伸张大义,诛灭奸臣,兴复汉室,天下百姓都将颂扬将军的大仁。而将军如果依违不决,束手束脚,汉家灭亡指日可待,又称得上什么仁义?以大仁换取小不仁,而有功于社樱,名垂青史,不亦可乎?” 刘备开颜道:“先生说得是,请先生继续。” 孔明拿出一张地图,铺在几案上,指着地图道:“荆州北据汉、沔,南海的物资可溯河而达,东面连接扬州的吴郡和会稽郡,西边连通益州的巴、蜀二郡,此乃兵家必争之地,而刘表却没有才能守护,这不是上天赐给将军的吗?益州关塞险要,土地肥美,物产丰饶,当年高祖皇帝就仰仗它成就帝业,而益州牧刘璋昏庸懦弱,百姓离心,智能之士都想投靠明君。将军乃汉室子孙,仁义播于四海,如果先占据荆州、益州,对内,严耕战之策;对外,结好孙权,一旦天下形势有变,就可派一上将率领荆州军队进攻南阳、洛阳,将军则亲率益州之军北进,出击秦川,关中的百姓一定会扶老携幼,捧着酒食迎接将军的,到那个时候,汉室的复兴又有什么困难呢?只要将军有心,汉家旧仪光复于天下,指日可待。” 见诸葛亮语气如此斩钉截铁,刘备大喜道:“先生这番话,如拨云雾而见青天,我以前只知打仗,却没有一个全盘策略,致使半世漂泊,事业无成,希望先生这次能出山襄助,共创大业。” 诸葛亮摇头道:“亮生性疏懒,不敢奉命。”说着站起来,背身透过窗户朝院子内观看。 刘备的内心突然涌起一阵无以名状的情感,眼泪霎时就涌了出来,紧接着,喉咙里也发出悲声,连他自己也感到出乎意料。这眼泪可以说是伤心,也可以说是喜悦。听了诸葛亮这番对天下大势的分析,他相信上天真的待自己不薄,在外漂泊十多年,终于找到自己的股肱之臣了,他现在只是不能确定诸葛亮是否会跟自己出山。他的眼泪是为自己流的,那是他自己的伤心和喜悦。 听到刘备的悲声,诸葛亮赶忙转身安慰,他本来只想摆摆架子,让刘备再恳求两次,才顺势答应,没想到刘备竟然会哭出声来,这出乎他的意料,简直让他手足无措了。刘备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先生……不出山,就忍心……看见天下……百姓日日……匍匐于干戈扰攘……之中……吗?”由于啼哭,他的话也是断断续续的。 于是诸葛亮道:“既然将军如此赤诚,亮愿意效犬马之劳。” 三、美人救英雄 他们在隆中呆了几日,刘备这才发现,此山中竟然聚集着这么多饱学宿儒,黄承彦、崔州平、徐庶他们好像从地底冒出来的一样,都纷纷来到诸葛亮的草庐,与诸葛亮告别。刘备惊喜不已,想趁机一网打尽,苦苦邀请他们也出山辅佐自己,但是没有完全奏效,只有徐庶接受了邀请,其他人都以年老推辞,并且一致宣称诸葛亮的才学胜过当世所有的谋士,有诸葛亮辅佐,自己一干人出山与否实在无足重要。刘备没有办法,好在得了诸葛亮和徐庶两个最有才能的人,已经收获极丰了,几个人欢天喜地地回到新野。但是屁股还没坐热,刘表派来的使者就到了,说有紧急军情,请刘备立刻去襄阳商议。 刘备这回兴致不高,他对刘表已经完全失望,不过在人家的地盘上,当然暂时还得听人家的话。他决定带诸葛亮和赵云一起去襄阳,万一有什么意外有人可以商量。 还没进襄阳城门,发现气氛的确和往日有些不同,守门的士卒明显增多,城墙上逻卒的来来往往,也比寻常时候频繁。襄阳的百姓似乎也都认识刘备,他能听见他们在轻声议论:“左将军来了,是来帮助主公解决江夏争端的罢。”“左将军来了,事情就好办了。”“左将军还是要年轻…” 刘备虽然不完全能听清楚他们的交谈,但从他们的表情,知道他们对自己只是敬佩,心中油然生出一份自豪,感觉自己走马襄阳市,真是春风得意,也坚定了终究要成就一番事业的决心。他这样想着,不多时,已经来到州牧府,卫卒答应刘备进去,但不许诸葛亮和赵云跟随。这也好理解,州府重地,寻常人怎么能随便放人。刘备只好叮嘱两人在门外等候。 走进庭院,府内寂静无声,让刘备感到奇怪,既然有紧急军情,怎会这般安静。他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但如果没有军情,城楼上士卒那么多又是为了什么? 刘表病了,而且病得不轻,他的胡须零乱,仰卧着,额上敷着巾子,虽然不是冬天,但他身上却压着几层绩锦的被褥,看来非常怕冷。蒯越等几个亲信大臣围在他身边,愁眉苦脸。见到刘备,刘表想强撑着起身,刘备赶忙上前几步按住他,跪坐在他的床前。 “玄德贤弟,我找你来,是为了东吴孙权进攻我江夏的事,我想贤弟可能已经听说,江夏太守黄祖将军已经遇害了。贤弟快给我想个报仇之策罢!”刘表说着,叹气不已。原来不但有军情,而且又碰上了刘表病重,真是祸不单行,难怪城中这么紧张。 刘备俯首道:“明将军,备以为,这个仇是一定要报的,只是不必急在此刻。备听说曹操正在邺县训练水军,恐怕很快就要进攻荆州,明将军还是先防备北方为上。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江东力量薄弱,暂时没有能力吞并我们。” 刘表更觉烦恼,连连叹气不已,道:“贤弟,我年老多病,不能理事,也不知能活几日。我死之后,贤弟可为荆州之主,我两个不肖之子,就托付给贤弟了。” 这番话突如其来,把刘备吓了一跳,他仔细端详刘表的神情,不像是试探,只是有些无奈。他明白,刘表刚才这番话可能的确是诚恳的,但并非心甘情愿,谁不希望亲生儿子能继承自己的家业?但刘表知道两个儿子才能有限,在这个乱世,已经没有能力掌控荆州。而这个同宗的刘备却是个枭雄,与其把荆州交给曹操,不如送给刘备。那样的话,自己的儿子或许还能得到善待。 想到这里,刘备稍微有些喜悦,然而,他不能答应。因为一则要谦让,二则他已经发现身边的蒯越斜眼看着他,表情阴冷。很显然,蒯越不会甘心成为他这个外来客的下属。要是马上答应,说不定走不出这个院门就会被杀,于是他赶忙表态:“明将军身体一向康健,些许小病,何足挂齿。即便明将军身有不讳,备辅佐公子,定如对待明将军那样忠心无贰。” 蒯越嘴角微微露出冷笑,今天这种情况,已经在他的预料当中。他知道也许刘表要考虑托孤了,但让他极为气恼的是,刘表的托孤,不是托给他这样的股肪之臣,而是想将整个荆州让给刘备。这个刘备算什么东西,一个织席贩履的贱人,他从心底里看不起。即便是对刘表,随着时日的增长,他也有些快快,当初你刘表来到荆州的时候,不是靠了我们蒯家和蔡家的势力,根本坐不稳荆州牧这个位置。现在好了,你快死了,又想将荆州送给别人,你问过我们的意见没有,你刘表有什么资格把荆州交给这个贩履的贱人?要知道,荆州不是你刘表的荆州,是我们襄阳大族蒯氏和蔡氏共有的荆州。他已经打定主意,不管刘备敢不敢笑纳,他都要当场掷杯,让埋伏在两旁的刀斧手将刘备当场砍死。他现在就握着杯子,用手指轻轻转动着杯缘,蟠璃纹的杯缘粗糙而舒服地摩擦着他的指肚,他心中默默地数着数,准备数到七十三的时候,就把杯子掷出去。为什么不是别的数字,而是七十三,这没有什么道理好讲。他蒯越就是喜欢这个数字,谁他妈的也管不着。 在这关键时候,蔡氏突然来了。她跑得气喘吁吁,看见刘备还活生生的,喉头舒了一口气。刘表奇怪了,问:“你怎么了,这么慌张。” 蔡氏回答道:“将军,刚才妾身小睡了一会,竟然做了个噩梦,醒来生怕将军有恙,故急匆匆跑来。” 虽然是个很普通的借口,刘表还是很高兴,愉快地说:“还是夫人爱我。” 蔡氏帮他掖了掖被子,道:“主公且安歇罢,你身体不佳,不该太劳累,左将军一路从新野赶来,也是鞍马劳顿,该让他去骤馆暂时歇息才是。” 刘表转头对刘备道:“贤弟,这样也好,你先回客舍,等我病体稍愈,再和贤弟把酒言欢。” 刘备躬身道:“那么将军好好养伤,备先出去了。” 蔡氏道:“我送左将军出去。” 两人走出内门,蒯越望着他们的背影,感到有些遗憾。蔡氏在场,就不好下令杀人。毕竟刘表还没有死,过于心急说不定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出了州牧府,刘备和诸葛亮、赵云会合,心下稍定。他对诸葛亮道:“刚才刘荆州床前,蒯越的神色有些奇怪,不知道是不是安排了刺客,想对我不利。” 诸葛亮道:“出来了就好,我也正担心这个,好在这不是刘景升的意思,否则主公也不能安然呆在这襄阳城中。” 刘备道:“那现在怎么办?我们是不是直接回新野?” 诸葛亮还没答话,忽听到左边人声扰攘,州牧府内冲出一骑,向刘备驰奔而来。原来是刘表的长子刘琦,他刚才就默然坐在刘表床边,不知跑出来是什么意思。 刘琦驰至刘备身边,翻身下马,也不等刘备问话,急道:“叔叔,既然来了襄阳,怎么能住在骚馆,不如去小侄家里安歇,虽然简陋,但比驿馆想必会略微舒适。” 刘备不知道他的用意,诸葛亮赶忙插嘴:“主公,既然公子有请,怎可不去。” 刘备想想,去驿馆的话,还真不如到刘琦府邸安全。他知道刘琦一向不得宠,前不久蔡瑁将女儿许配给他的弟弟刘琮,眼看刘琮继承荆州牧的可能性很大。眼下,自己真和他有点同病相怜的感觉。 不多时到了刘琦的府邸,一进庭院,刘琦马上屏退了侍从,单独拉刘备到一个房间,突然跪倒在刘备面前,泣道:“叔叔,请救小侄一命。” 刘备赶忙扶起他,询问原因。刘琦泣道:“自从弟弟刘琮娶了蔡瑁女儿为妻,父亲就对我愈发冷淡,想立弟弟为嗣。我不当那个嗣子倒也无妨,只怕继母会杀人灭口。” 刘备脱口而出:“君夫人可不是那样的人。” 刘琦道:“何以见得。” 刘备自知失言:“哦,这是我的猜测。贤侄,你这些都是家事,俗话说,干人家事者不祥,请恕我无能为力。” 刘琦当即大为伤心,泪水奔流而下,也不说话,抱住刘备的脚躁死活不肯放手。刘备有些哭笑不得,但同时又萌生起了自豪,既然连现任荆州牧的大公子都这样求自己,那说明自己虽然仅是个客将,但实在有左右局势的潜力。他想了想,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低声在他耳边说:“我这位新请来的军师孔明先生妙计如神,你可以向他请教。” 刘琦摇头道:“既然叔叔都不肯说,他又怎肯教我。” 刘备低声道:“这个,我会先叮嘱他,另外我有一计……”说着在刘琦耳边说了自己的计策。刘琦有些惊疑,刘备鼓励他:“尽管照我说的去做,若是不管用,我们再想别的办法。”刘琦迭声道:“叔叔可要说话算话,一定要为侄儿想别的办法。” 四、刘琦出守江夏郡 第二天,刘备带着赵云假装要出门,让诸葛亮陪刘琦说话,诸葛亮也不说什么,爽快地答应了。刘琦早就准备了一桌上好酒菜款待诸葛亮,酒过三巡,刘琦按捺不住了,直接问道:“昨日听叔叔说,先生足智多谋,是叔叔的左膀右臂,琦不才,有一事疑难,正想向先生讨教。” 诸葛亮笑道:“如果是谈家事,就千万别为难在下。在下寄居荆州,实在不敢管荆州主君的家事。别的事,任由公子吩咐。” 刘琦奇怪道:“先生怎么知道琦想问家事。” “自古以来,国君卿大夫的长子就是储君,能有什么烦恼?如果有,当然只有家事。” 刘琦喜道:“先生果然足智多谋,叔叔昨日所言不虚,先生放心,这间密室别无他人,请先生一定要出计救我。”说着当即跪在诸葛亮面前,咚咚叩头。 诸葛亮不为所动,摇头正色道:“刚才在下已经说了,家事绝不敢干预,公子定要强在下所难,在下只好告退了。” 刘琦见这招无效,无奈道:“先生休走,琦不提这事便了。”他觉得确实只有采用刘备的计策才行。接下来,两人又是一阵献筹交错。刘琦假装微酿道:“琦家藏有一古书,价值万金,先生可有兴趣一观。” 诸葛亮心里暗笑,嘴上却说:“那当然,古书一向是在下所好,公子愿意以宝物让在下寓目,在下实是喜之不禁。” 刘琦暗暗喜欢,上钩了,他假装无奈的语气:“宝剑赠英雄,古书也希望能让有识者观赏。此书是家父重金购来赠给琦的,因此极为珍贵,琦特地为之建筑一台,名唤‘凌华台’,请先生屈驾上台观赏。” 诸葛亮笑道:“很好很好,那公子请带路。”刘琦打开门,一个家仆碎不及防,惊慌地跪倒在他面前,显然是偷听谈话,来不及躲避。刘琦大怒,飞起一脚踢去:“该死的东西,躲在这里干什么?” 家仆伏地哭道:“刚才正好脚疼,就坐在门槛上歇息了一会,实在没有他意。” 刘琦大怒:“还敢撒谎。”抬脚还要踢,诸葛亮劝解道:“算了算了,何必跟奴仆一般见识。别耽误了看书。”刘琦唤来家承,道:“将这个狗贼给我关起来,细细盘问。”这才悻悻地带着诸葛亮离开。诸葛亮笑道:“幸亏亮不算太傻,否则刘荆州已经派人来取亮的人头了。” “先生千万不要在意,”刘琦辩解道,“这不会是家父派来的。”诸葛亮摇头笑笑,不答。刘琦见他没有什么大的反应,也就放心了。两个人边走边说,虽然是白天,庭中却稍觉幽暗,他们顺着回廊绕了一圈,庭中种植着各种奇花异草,香味扑鼻,只是天色黯淡,呈现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花朵的颜色也看不真切,寂静的回廊中只听见他们两人的脚步声,显得尤其落寞幽远。 再走过一道侧门,面前出现了一个高大的楼阁,夯土的台基上漆着朱红之色,台基上雕梁画栋,窗校上青琐连横,真是好一座楼台。台前几个小吏执着兵器,正坐在栏杆上聊天,看见刘琦,赶忙站起来躬身施礼:“拜见公子。” 刘琦一摆手:“罢了,今天我和诸葛亮先生来看书,你们把台门打开。” 诸葛亮仰头注视这座楼阁,叹道:“公子肯建一座这么大的楼阁来储藏一部书,足见这书价值连城。” 刘琦将手一伸,道:“请先生看后再说。”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阁内,堂上帷握纵横,仰面是雕花藻井,显然还有一层楼阁,但见不到固定楼梯。刘琦解释道:“我怕这书被人盗去,所以平常不设楼梯。只在需要时才令人架设活动梯子。”旋即他转头吩咐,“把梯子架上。” 两人攀上楼梯,孔明在前,刘琦在后,上了二层阁楼。刘琦阁中一个精致小房间内搬出一个锦盒,打开,里面是层层的锦缎包裹,剥开层层锦缎,最后赫然现出一大卷竹简。竹简色泽暗黄,看来多历年所,上面编连的牛皮也油光滑亮,古色古香。诸葛亮心中暗暗称叹,看来这书的确不同凡响。刘琦拿出一卷,在旁边的几案上铺开,顿时,映入诸葛亮满眼的都是曲曲弯弯的蛾蚌文字,而不是习见的隶书,诸葛亮虽然一向不是好古敏求的人,但究竟保存着士大夫面对历史的本能敬畏,他的心怀坪直跳,低下头,仔细端详竹简最右端的文字,不由念出声来:“曹沫之阵。” 刘琦这回真心赞叹道:“先生果然博学,竟认识这种蝌蚪文字。” 谁都爱听恭维话,诸葛亮当然也不例外,他心里喜欢,嘴上却假装客气:“也只是认识一二。这个曹沫可是春秋时鲁庄公手下的那位勇士?” 刘琦道:“先生说的一点没错,实话告诉先生,这书是家父从江陵楚昭王墓里挖出来的。家父和我自己也不认识,后来拿给王桀先生看,他给我一一讲解,我才明白。据王桀先生推测,此乃春秋时期著名兵书,从未见典籍记载,料想早已失传,没想到今天能重见天日。先生素有管、乐之志,料想一定喜欢这种兵书。” 诸葛亮微微点头,他确实喜欢兵书,平生熟读《孙子兵法》《尉缭子》《司马法》等兵家典籍,却从来不知世上还有这么一部兵书。曹沫是鲁庄公时候的贵族,有勇力,好兵法。不过纵使他留下了什么兵书,多半也不实用。因为他那个时代还用兵车作战,比起后来骑射的战术,早就过时了。诸葛亮心里痒痒的,他并不指望这部书能教给他什么,只是它既然从楚昭王墓里挖出,那就是积淀了漫漫岁月的古物,他是好古的人,这样的东西如果能够占为己有,还是很快乐的。何况这些蟒鲜文,本身就是一样宝贝,世上已经没有多少人认识了。他平常虽然看不起那些纯粹的儒生,但在他们擅长的诗书技艺方面,自己却绝不肯承认比他们差,这是很古怪的一种想法,他自己也无法控制。 “书,嗯,确实很喜欢。毫不讳言地说,在下实在很嫉妒公子。”诸葛亮也不隐讳自己的想法。 刘琦当即跪倒在地,泣道:“孔明先生,如果能救琦一命,这书情愿奉赠。” 诸葛亮知道刘琦想求他什么,即便刘琦不给他什么,他也不能不帮刘琦。但答应别人帮忙,绝对不能轻易,否则这个忙就显得不值钱。于是他假装不悦道:“公子怎么像坐肆贩卖的商人,既要送书,又附带条件。”说着拔腿走到台前,却发现梯子已经撤去。他沉吟了一下,反转身道:“请公子唤人把梯子架上。” 刘琦泣道:“先生莫怒,琦刚才也是一时情急,说错了话。其实不管先生帮不帮我,这书都情愿送与先生。只是盼望先生有一念之仁,肯伸手援助。” 诸葛亮默然不语,显得颇为踌躇。刘琦看诸葛亮似乎有点动心,赶忙又道:“琦猜想先生说怕事有泄漏,现在凌华台上,上不至天,下不至地,出先生之口,人刘琦之耳,先生还担心什么呢?” 诸葛亮仰首阁顶,长叹了一声,道:“非是在下冷漠,实在是疏不间亲,在下怎敢多嘴?” 刘琦反手从腰间拔出佩剑,道:“先生终不肯教刘琦,琦将自刎于先生面前,先生难道毫无恻隐之心吗?”说着将剑横在颈中。 诸葛亮颓然道:“罢了,既然公子如此恳切,在下只好冒死为公子划策了。” 刘琦大喜,连忙拉诸葛亮走进楼上另一间密室,道:“在这里说话,绝对无人能够偷听,请先生明示。” 诸葛亮道:“公子难道不知道当年晋国公子申生和重耳的故事吗?申生待在晋国而亡,重耳出奔别国而存。现在黄祖新亡,江夏无太守,公子何不向父亲请求屯守江夏?江夏虽小,公子去那里也算呼吸自由,身边又有兵马,又岂有性命之忧?” 刘琦叹了口气:“也只有这么办了。” 诸葛亮道:“公子大概有点不甘心,觉得自己是长子,应该接替父亲的荆州牧之位罢。” 刘琦脸色通红:“正如先生所言,琦实在嚥不下这口气……” “公子虽然委屈,但是比起申生、扶苏的悲惨,又算得了什么?当断不断,必留后患。愿公子勿疑。” “既然先生这么说,”刘琦道,“看来也只好如此了。” 刘琦要求镇守江夏,让刘表感到高兴。蔡氏、蔡泪两人也松了口气。这样的结果无疑最好。对刘表来说,虽然已经决定放弃将刘琦立为嗣子,但刘琦究竟毫无过错,这件事自己实在说不出口,因此时时感到良心谴责。如今刘琦主动出守江夏,显然是明自了自己的心思,当然是磕睡碰到了枕头,自己怎么能不高兴。对蔡氏、蔡瑁来说,他们也不想因为夺嫡的事搞到互相屠杀,让天下人耻笑,刘琦自知避让,那是最好不过。于是,他们马上铸了一个“江夏太守”的印信,让他带着去江夏上任。 五、族灭孔融 刚刚扫清袁氏势力残余的曹操,在建安十三年的春天回到了邺城,他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干什么,命令在邺城城北挖了一个玄武湖,在湖中训练水军。同时,在朝廷制度上,他施行了一些改革,把后汉的太尉、司徒、司空官罢除,恢复了前汉的丞相、御史大夫制度,并自任丞相。这对刘协来说倒并没有什么,他本来就是一个傀儡皇帝,只是这样制度的改革对曹操做起事情来就方便了。在前汉,丞相总领百僚,地位十分尊崇。只是到汉武帝时期,为了对抗丞相的权力,才以大司马大将军辅政。后汉创建之后,光武帝刘秀设置司徒、司马、司空三公,地位虽高,实权却归于尚书台,由尚书令直接向皇帝奏事。这都是在皇帝权力膨胀的时候采取的措施,现在皇权衰微,曹操重置丞相,既掌握了实权,又可以自称回归前汉美政,真是一举两得。 他刚刚自封为丞相没几天,就传来东吴兵击破夏口、斩获江夏太守黄祖的消息。这对他显然不是件好事。一旦孙权夺取荆州,就获有天下半壁江山,力量足以和他抗衡。他必须要赶在孙权大规模动手之前,先占领荆州。于是当即招集所有僚属议事。 像类似情况的通常反应一样,武将们都很爽快,纷纷道:“请丞相立即发兵,攻取荆州,顺便扫平东吴。”文官们却没有急于表态,他们要看看曹操自己的计划。 曹操笑了一笑,道:“荆州在刘表手中,孤倒不担心,但是,如果落入孙权手中,却是个大大的麻烦。所以,孤只有立即发兵南征了。” 谋士们大多点头赞同,太中大夫孔融却提出反对意见:“丞相,荆州牧刘表一向保境安民,而且尊奉当今朝廷正朔,经常派遣使者前来奉献,怎能无缘无故前去征伐?” 曹操心头大怒,又是孔融,这老竖子仗着自己出身名门,实在太嚣张了。他想起前几年孔融讥讽自己夺取袁绍儿媳甄氏为自己儿媳的事,那时不杀他,是因为时局未稳,现在袁氏已被扫清,河北已经一统,自己无须再忍了。如果继续容忍,不但有损自己威严,而且会留下后患。于是他望着孔融,怒气冲冲道:“君屡为刘表张目,莫非怀有异心?” 孔融道:“和丞相同朝为官,岂敢有异心?只是丞相若一定要征伐无罪之邦,与袁绍何异?” 殿上群臣尽皆失色。孔融把自己和曹操摆在一起同朝为官的位置,实在是大错,殊不知曹操名为汉相,其实早已凌驾汉帝而上之,整个中原,都是他率兵打下来的,汉失其鹿,曹操逐而得之,岂能还给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毫无功劳的刘协?他是中原无可争辩的主人,这点大家都该明白。孔融这么说,就是装傻,装傻的目的,就是想对曹操的权威提出挑战。 曹操再也不想保持温文尔雅的丞相风度,他一拍几案,怒道:“你这竖子,仗着自己是圣人后裔,屡次在孤面前狂傲汕谤,无上下尊卑之礼。今日又欲沮我正义之师,若不斩你,安服天下?来人,将这狂徒拉出,斩首来报。” 站在两侧廊上的武士马上奔了进来,架起孔融就往外拖。孔融索性大骂:“曹瞒,早知道你是一个乱臣贼子,窃国大盗,汉家天下……”但在武士的野蛮拖拉下,他有点喘不过气来,骂声含煳不清,也越来越远。 殿上静默无声,群臣都傻了。大家从来没见过曹操当场发这么大脾气,而且是当场命令将一个名满天下的大儒斩首。他们中不乏和孔融惺惺相惜的儒生,但在曹操的淫威之下,没有人能鼓起勇气劝谏。 曹操的心情慢慢轻松下来,他歉意地对大家笑了笑,道:“刚才被这狂徒打断了,诸君且与孤再议。” 一时谁也不敢发言,生怕一言不慎,就把脑袋掉了。在曹操的执意要求下,好一会,荀彧才小心翼翼地进言:“臣以为,丞相可以派疑兵在宛县、叶县一带活动,迷惑刘表。另派精兵沿新野进攻襄阳,打刘表一个碎不及防。” 曹操微微颔首,这对群臣是个鼓励。贾诩又小心翼翼地道:“臣以为文若君把事情想得简单了些,就算我们用步骑攻下襄阳,如果刘表退守江陵,控守长江,和我们水战,我们也无能为力。” 曹操打断他:“文若所言,甚合孤心。不过刘备据守在新野,是个劲敌。” 荀彧道:“如丞相所言,荆州能战者唯刘备耳,但刘备兵少,且多老弱病残,只要我们多发精兵,突袭新野,擒获刘备,荆州诸郡可望风而下。” 这时,武士手端托盘,将孔融血淋淋的首级献上。文臣们多觉心中恻然,这样一颗满是经纶的脑袋,从此再也作不出惊天动地的文章了。实在可怜可惜!曹操膘了一眼那颗首级,漫不经心道:“很好—谁愿给我率兵为先锋进击新野?” 六、州牧府杀气 暑热蒸人,旌旗蔽日,大批骑兵、步兵蜂拥行进,遮天的灰尘好像一条望不见首尾的黄龙,穿行在由许昌通往宛县的狭窄官道上。 这是曹操率领南征刘表的军队,曹操穿着单薄的縠绉罗衣,坐在轩车上,他目光前面的方向就是南阳郡的重镇宛县。虽然南阳郡原先属于荆州管辖,但刘表失去南阳郡北部的县邑已经很久了,荆州,在刘表的统治下,早就不是全须全尾的荆州,而是东残西缺的荆州。 荀彧骑马伴随在曹操的身旁,曹操感慨地对他说:“宛县乃是当年光武皇帝龙兴之地,孤一直没有机会久驻,这次出兵,正好凭吊一下,顺便扫除逆臣刘表,孤也算可以告慰光武皇帝的精魂了。” 这番话显然让荀彧非常振奋。他想,也许曹丞相统一天下之后,真的会还政汉朝,他顿时由衷地开心起来,恭维曹操道:“丞相还可以顺势扫平孙权,一匡天下,还我汉家旧仪,那时就算萧何再生,也不及丞相功德之万一啊!” 曹操没想到荀彧会陡然这么开心,他瞥了荀彧一眼,心下稍微有些不快。之前他也已看出荀彧和孔融一样,都是忠于汉室的,只不过没有孔融那么明目张胆。这样的人当然对自己将来的事业不利,但平心而论,他也能理解,曾经,他自己势力还很低微的时候,目睹董卓专权朝廷,主宰天下,也是愤愤不平,恨不能马上兴师将之诛灭,还汉家堂堂旧仪。他不但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他费了很大力气,散尽家产,又靠朋友捐资,好不容易招募了数千士卒,和天下诸侯合兵虎牢关前。他曾对袁绍为首的山东军队逗留不进极为不满,觉得他们心怀鬼胎,和董卓一样,也想篡夺汉家江山。现在他拥有了董卓、袁绍当年的实力,甚至比他们的力量还要强大,他才发现自己的志向也完全变了,他再也不想仅仅当一个大汉的宗臣,他想做的是取汉朝而代之,自己做皇帝。他很感激荀彧,荀彧这个人毕竟不同于孔融那个只会空谈的儒生,在他的征战生涯中,荀彧曾帮他出了不少计谋,有的甚至对他的胜利起了绝对性的作用。他不想杀荀彧,除非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曹操的眼光重新望着远方,懒洋洋地问:“孤杀了孔文举,外面有什么议论没有?” 荀彧不知曹操的用意,孔融全家的被屠,曾让他心惊肉跳。当初他离开袁绍投奔曹操,是觉得曹操确实有拯救天下的才能,可以重振汉朝,可没想到曹操就像一条喂不饱的狗,胃口大得惊人。他们颖川荀氏家族的儒生,一向以忠君为信义,对曹操遮蔽天子、专权杀戮极为不满,可是到清醒时,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如今他只能回答:“孔融自恃才高,谤讪朝廷,大逆不道,应当伏诛,外人都夸丞相信赏必罚。大汉有丞相辅佐,中兴有望矣!” 曹操哼了一声,不发一言。他在一怒之下杀了孔融,冷静下来之后,又想到既然要斩草除根,还要想个理由,好在不需要他示意,很快就有人上来迎合。丞相军谋祭酒路粹上了一道奏章,说孔融早就欲谋不轨,还曾与称衡“跌荡放言”,侮辱圣人,蔑弃孝道。他说父子之间,没有什么亲密的关系,父亲生儿子,当初不过是为了释放情欲。母子之间,也没有什么恩情,就像一件物品寄居在瓶子里,儿子生出来后就和母亲没有关系了。曹操对路粹的奏章很满意,这个不孝的罪名很可以说服一帮愚民。杀了孔融这种人,愚民们一定会欢呼,会赞扬自己维护了道德;而且因此族灭了孔融一家,愚民们会更加兴高采烈,这无异于让谬种不得流传,大有裨益于人世。但是实际上,曹操觉得孔融的说法很精辟,他惊异于孔融对人生的透彻和天才的表达力。可是越是聪明的人越不好统治,那么只有三个字:杀,杀,杀。 此时此刻,荀彧却暗自叹息,他默默对眼前这个人说,你以不孝的罪名杀了孔融,又族灭孔融一家,不是让人家断子绝孙吗?谁都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绝灭了孔融的子孙,从孔融的角度讲,是将孔融言辞上的不孝转化为实际的不孝;从道德的角度讲,你是屠杀成性,伤天害理。当然,这些话他荀彧哪里敢讲出来。 此时的襄阳,仍是风平浪静。在荆州牧府邸后院内,宛如车盖的大树下,蝉声鼎沸,联噪盈耳。刘表俯身趴在竹席上,祖露着背嵴,他的背嵴上长了个碗大的毒疮,自从春天以来,他的身体一直不佳,但也没有到达一病不起的地步。现在蔡氏细致地为他敷药,嘴里埋怨道:“主公平时要是肯勤加洗沐,就不会弄成今天这个样子。” 刘表不悦道:“你少说两句行不行,想让我烦死啊。最近这段时间以来,你对我是越来越不耐烦了。” 生病的人总是格外暴躁些,蔡氏没有办法,只能柔声安慰:“妾身怎敢对主公不耐烦,这样说你,还不是为你好。” 刘表含煳不清地道:“好罢,给我穿上衣服。” 蔡氏帮刘表穿上衣服,刘表侧着身体躺在席上,嘴里咕浓道:“真是奇怪,七月天气,就感觉秋意阑珊,莫非我真的不行了,唉!我要是死了,这荆州叫我交给谁合适?” 蔡氏安慰他道:“主公不要胡思乱想,多多休息,定会康健如初的。” 刘表躺了一会,望着头顶上的树叶,又不耐烦道:“蝉声鼎沸,吵得人燥热难安。” 蔡氏回头吩咐侍女道:“来,给主公打扇。另外叫几个亲兵来,把树上的蝉全部赶走。” 刘表摆摆手道:“罢了,夏天就是这样,有这蝉声相伴,我倒还觉得自己活在世上。”一个侍女过来,跪在刘表榻前,扬扇给刘表扇风,才扇两下,刘表激灵打了个冷战,蜷成一团,两手抱胸,不小心又碰到了嵴背后的背疽,疼得叫了一声,呵斥道:“你想冷死我啊,快磙。” 侍女吓得慌忙请罪,刘表犹自怒道:“穿衣服又热,不穿衣服又冷。”他话音刚落,侍卫跑了进来,跪察道:“主公,有紧急邮书。” 刘表烦躁地说:“送进来。”侍卫回头传话:“主公吩咐,传邮卒。” 一个邮卒一阵风地跑进,双手捧着一个竹筒,大声道:“启察主公,宛、叶一带有大批曹军集结,似乎欲进攻我荆州。” 刘表“啊”的一声大叫,从榻上蹦了起来,张嘴欲言又止,突然他感觉一阵眩晕,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地摔倒在榻上。 蔡氏急忙命人将刘表抬进屋内,她摸摸刘表的鼻息,觉得凶多吉少。她一边吩咐召医工,一边暗暗命人把蔡瑁叫来。 等蔡瑁带着他的外甥张允赶到的时候,发现蔡氏坐在前室的榻上,满面泪痕。蔡瑁心中一沉,但还是低声问道:“府君真的病人膏肓了吗?” 蔡氏道:“医工说,背疽复发,弥漫全身,无药可救。” 蔡瑁顿时眼中落泪。毕竟和刘表君臣相处了十多年,感情非常深厚。刘表刚到荆州的时候,还不到五十岁,看上去仍英武调镜。蔡增身处南阳下郡,虽然家财万贯,见识过人,可是对名列“八友”的刘表早就听闻大名,崇敬无比,只恨无缘结识。因此,听到刘表被拜为荆州牧之后,他立刻和蒯越联合起来,倾整个家族之力,帮助单马来荆州上任的刘表诱杀了长沙太守苏代和其他各县聚众作乱的宗贼,顺利平定了荆州。之后君臣相处了十几年,情谊深厚。一旦要人天两隔,感情上实有点不舍。他进屋看了看刘表面如金纸的表情,愈发悲伤。呆了一晌,又对蔡氏道:“刚才得到城门守尉的报告,说刘琦已经进入襄阳了。” “这么快?”蔡氏想了想,又道,“刘琦一向纯孝,大概听说父亲病重,特来探病罢。” 蔡氏猜得不是很对。刘琦此番来襄阳,一则固然是父子情深,特来探病;二则也是想来襄阳探听动静,想看看自己究竟还是否有立为继嗣的可能。现在的刘琦,比起半年前来,已经是大不相同了。 刘琦初到夏口的时候,看见街上人烟稀少,家家户户都挂着白布,办着丧事,青壮男女几乎被东吴兵掠走,也无兵可征。江夏郡的治所原先是西陵县,但西陵县不在长江沿岸,在这战火纷飞的年代,选用哪里当治所,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早在黄祖当太守的时候,就把治所移到了夏口。当初江夏郡法定的下辖县有十五个,经过东吴数年侵扰,东方靠近长江沿线的下难、薪春、都、鄂四个县早已落入了孙权手中。其中邻县的丢失最为冤枉,当初黄祖派遣手下将军廿宁为邻县长,甘宁到任后竟立即将县邑献给了孙权。丢了都县的藩蔽,整个江夏郡腹地都在东吴的威胁之下,果然,孙权派遣甘宁率领舟兵轻易上溯到夏口,和黄祖在夏口激战,最后黄祖兵不敌,逃跑中被东吴平北都尉吕蒙杀死,首级被装盒献给孙权。东吴本来可以顺势占领整个江夏,不巧这时内郡山越人发生叛乱,所以虽占领了夏口,却不得不退兵,但临走时掳掠了数万口青年男女回东吴,只剩下老弱病残在城中哀号。 刘琦望着人烟寥落的夏口县城,心中暗暗叫苦,但也没办法,好在他带来了几百亲兵,当即紧闭城门,发下露布文书,谕告在战乱中逃亡的百姓都回城重新登记名籍。 听说荆州牧派了嫡长子来镇守江夏,夏口的百姓们觉得自己还是颇受重视,人心逐渐安定。刘琦心中惶急,担心孙权的兵随时会出现,命令加紧修筑防御设备。夏口水道狭窄,易守难攻,他听说黄祖当时用两条大船横亘水道,又用巨石沉入水下,系住船只,上面派遣千名士卒用弩箭防守,确实很有功效。不料被孙吴派遣的敢死队割断系船的绳索,大船经不起风浪,冲离了方向,致使防线溃破。于是刘琦下令,打造铁链铁锚系住船只,不让吴兵故伎重施。同时,他命令往江夏下属的十个还能控制的县邑发下露布板檄,命令所在官长立即征发青壮年男子输往夏口。 于是,在江夏所属的各个县邑城墙门口贴满了文书。但是百姓们大多不识字,官吏们必须轮流向百姓宣读,文书是以刘表的语气发佈的: 东吴孙权凶厉无状,顷遣诚兵侵我江夏,杀我江夏太守黄祖,屠我父老,淫我妇女,夷我城郭,孤闻之悲泣痛悼,急遣长子刘琦,赴江夏代为太守,凡于战乱中失散之江夏旧卒,闻孤教记,咸当会集于新太守麾下,擐甲执兵,以御凶暴,以雪奇耻。 当地乡亭的低级官吏也挨家挨户地晓谕,城中各家各户都愁眉苦脸,知道家中男子被征发服役都是九死一生,但按照大汉的《军兴律》,接到征召文书敢不即刻应召者,全部腰斩。所以家里人也只能哭哭啼啼地为接到征召文书的亲人准备军衣,实时出发。 站在夏口城楼上的刘琦,看着百姓源源不断地来到夏口,一颗心像得到阳光雨露滋养的花朵一样,逐渐舒展开来。本来对诸葛亮的计策还觉得委屈,现在他明白,这个计策实在是再好不过了。他现在有了一支绝对归自己掌握的部队,不管是不是够精锐,在襄阳的蔡氏家族想轻易夺去他的性命却是不可能的。 几个裨将围在刘琦身边,其中一个说:“公子,黄府君那些失散的部曲有不少已经回来了,人数有三四千。加上我们在江夏所有县邑村落搜集到的大男子,很快就可以创建起一支两万人的军队。” 刘琦点点头,心中突然想起什么,问道:“很好,只是……不知这些强行抓来的乌合之众,能不能打仗?万一东吴人再来,靠他们行吗?” 那裨将道:“公子放心。现今天下大乱,哪个王侯的军队不是临时征集的乌合之众?只要我们好好训练,打仗是不成问题的。”他看了看刘琦的脸色,又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说,“就算对付不了孙权,也可以自保。等到将来公子拥有整个荆州,征召起一支二十万的军队还不是易如反掌,那时又怕什么孙权。” 刘琦笑嘻嘻地看着裨将的脸:“此事千万不可胡说。” 他们缓缓走下城楼,一个军尉奔到楼梯下,拦住刘琦,在他耳边低声道:“启察府君,据襄阳城中传来的消息,说主公前日背疽复发,现正病势垂危。” 刘琦心中陡然狂跳,血液直往他脑袋上涌:“果真?”这个消息虽然说并不突然,但实在太重要了,一时之间,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军尉道:“千真万确。” 刘琦眼中沁出泪珠,突然对身边裨将道:“我要去襄阳一趟,你和其他诸君继续留在此地给我征召士卒,多多益善。” 他挑选了一百个精锐士卒,连夜往襄阳进发。他的这些举动当然都被守卫襄阳的城门校尉报到了蔡瑁耳中,蔡折心里暗笑,刘琦还是太嫩了,如果自己想杀他,他带来一百士卒又有什么用?不过对这种情况,蔡瑁还是感觉有点不好办,他原先以为刘琦愿意出守江夏,就是想通了,心甘情愿放弃嗣子的地位,没想到刘琦还是不死心,看来非弄成互相残杀不可了。 此刻在荆州牧府中,听到蔡氏这么说,张允摇头道:“夫人认为他是探病,可他带着数百个士卒。” 蔡氏道:“哦。现今战乱,路上不安全。不带士卒,难以防身。” 蔡瑁表示反对:“既带兵来,分明不怀好意,况且父子情深易感,倘若主公见到他突然心软,下令立他为嗣,那就麻烦了。不如我们……”蔡氏断然道:“不行,他究竟是主公的儿子。” 蔡瑁道:“但不是你的儿子。” 蔡氏道:“刘琮也不是我的儿子,我们不也要拥立他吗?况且,名义上究竟我还是他的母亲,绝对不能够杀他,否则传出去让人笑话。现在大敌当前,内部的事,更应该和平解决才是。” 蔡瑁沉默不语。张允一拍自己的脑袋,大声道:“可是我已经吩咐下去了,等他一来,当场斩杀。” 蔡氏气得险些没晕过去,怒道:“岂有此理,谁给你胆子,竟敢擅作主张,主公就在里面,你却想在院中杀死他的亲生嫡长子,你想气死他吗?” 见蔡氏发怒,张允有些害怕,嘴上慑懦地解释:“不气……他本来也活不长了。” 蔡氏大怒,一个耳光打过去,蔡瑁也只好斥责他:“还不向你姨妈赔罪?”张允只好跪下,低头请罪。蔡氏看着自己的外甥,也没办法,这时听得士卒在外大叫:“江夏太守到。” 张允好不欣喜,正是解围的好时机,蔡氏也顾不上他,下令迎接。随即他们走到庭院之中,听见外面响起了扰攘声,好像在争吵,接着刘琦大踏步闯了进来,身边跟着十来个精壮侍卫。 蔡渭、张允站在堂前阶上,刘琦见了他,俯身道:“拜见舅父大人。”蔡瑁冷哼道:“免了,公子身为江夏太守,不好好在夏口据守,跑到襄阳来干什么?” 刘琦道:“听说父亲病重,忧心如焚,所以连夜赶来。” 蔡瑁道:“主公也没什么大病,吃过医工开的药后,已经基本痊愈了。现在刚刚休息,不能打扰。” 刘琦道:“我只看父亲一眼,不会将他吵醒。” 张允插嘴道:“看半眼都不行。” 刘琦身后的侍卫大声道:“公子为了父亲,一路上风餐露宿,孝心可感神明,望蔡将军体谅。” 蔡瑁还没回答,张允斜眼看着他道:“你是什么人,敢对蔡将军这样说话?来人,给我打出去。” 那侍卫愤怒道:“将军隔绝主公父子,难道想矫作遗令,图谋不轨吗?”说着手按剑柄,半截剑出鞘。 张允笑道:“嘿嘿,果真要造反了。”他仰脸望着姻楼,拍了两掌。 突然阙楼上两支羽箭激射而出,正中那侍卫咽喉和胸部,那侍卫剑还未出鞘,仰面栽倒,屁股重重坐在地下,血如喷泉一样,从嘴里喷出。 刘琦脸色大变,他身后的侍卫们也都齐齐拔剑。张允笑道:“不奉陪了,庭中反贼,给我全部拿下。”说着,也不等蔡氏作出反应,和蔡瑁一起,拥着蔡氏跳上台阶,就欲关门。阙楼上士卒都挽满弓,箭镞朝下,只等蔡瑁将门一关,就要乱箭齐发,将刘琦等一干人全部射杀。 蔡氏狂怒地挣脱蔡瑁,冲下台阶,跑到院庭,站在刘琦身前,道:“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可轻举妄动。”又转首对刘琦道,“主公一直忧心江夏局势,妾身说君在江夏镇守,可保无虞。现在君废弃职责,来到襄阳,主公一旦知道,定会发怒伤心,加重病情,君的不孝声名将流播天下,君现在难道还不能醒悟吗?” 刘琦眼看自己要命丧当庭,刚才已经极为悔恨,听到蔡氏这句话,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感觉还有活命的希望,赶忙回答:“母亲,臣明白,臣这就回江夏,不让君父忧心。”他又仰面看了一眼网楼,大声对侍卫道,“我们走。” 几个侍卫抬着那个中箭者的尸体,跑出了院庭。 蔡氏长长叹了口气,蔡瑁和张允两人愕然对视,不知说什么才好。 七、刘表薨逝 刘琦和侍卫们出了荆州牧府门,跳上车,在街市上穿梭。襄阳城内还是熙熙攘攘,他们的车来到郡邸门前停下,守邸的老兵赶忙上前道:“府君这么快就回来了,今晨府君走后不久,就来了人寻访府君,至今还在在堂上一直等候。” 刘琦准备收十一下行李旧立刻离开襄阳,以免遭害。听说竟然有人等他,又惊又惧,问道:“是什么样的人,有多少?” 老兵看着刘琦惊惧的面孔,奇怪地说:“两个人,都是头戴幅巾,儒生打扮。” 刘琦松了口气,他担心是蔡瑁派人在郡邸伏击他,听到只有两个儒生,放下心来。众侍卫拱卫他走进了院庭。老兵看见后面的侍卫十着一具尸体,脸上惊疑不定。刘琦走进门,发现诸葛亮穿着一身平民的布衣,正坐在屋子里,他对面的席上也跪坐着一个身材壮健的年轻人,正是赵云。刘琦大吃一惊:“孔明先生,你——怎么来了。” 诸葛亮笑道:“听说公子来了,亮怎敢不来。” 刘琦沮丧地说:“家父病重,我心中忧急,故连夜赶到襄阳,希望能见到家父。” 诸葛亮道:“亮曾经对公子说过,公子在外则安,在内则危,怎么还特意自投罗网呢?” 刘琦唉了一声,道:“终究父子情深。” 诸葛亮微微摇了摇头,笑道:“只怕未必。”刘琦感觉被他看彻了肺腑,看出了自己心中信仰的不坚定,作为一个在儒家经书中熏陶长大的贵族公子,他一向是以自己纯孝的品行为自豪的。但在这种乱世,孝究竟不如自己的性命更重要。 诸葛亮道:“公子今天能够平安回来,实属万幸。蔡夫人能保得公子一时,不能保护公子一世啊。” 刘琦有些惊讶:“先生怎么知道……蔡夫人原来是个好人,可是她为何一定要排挤我呢。” 诸葛亮道:“因为公子不是英雄。” 刘琦有些不悦,慑懦道:“这世上又有几个英雄,难道刘琮是吗?”诸葛亮道:“刘琮也不是,但他是蔡瑁的女婿。” 刘琦默然不答,孔明道:“好在公子年轻,还有成为英雄的可能,只要肯听亮一言,火速赶回江夏,拥兵固守,以窥时变。留在这襄阳城中,随时都会成为他人的鱼肉。” 刘琦道:“先生来襄阳,难道就为了这点小事吗?” 诸葛亮道:“曹操的兵马已至宛县,亮此次来襄阳,一则因为公子的安危,二则为了打探刘荆州的病情。” 刘琦道:“连我都见不到家父,先生如何打探。” 诸葛亮道:“已经知道了。”说着和赵云相视一笑。刚才他们去了荆州刺史府,虽然没有见到刘表,但刺史府的屋顶上积聚了很多乌鸦。这点透露了刘表将死的信息,因为乌鸦对腐肉的气息非常敏感,一个人在临终之际,实际上肉体已经在散发腐败气息,而乌鸦们正对这种腐败气息有着极度的敏感。 他们的猜测没有错,事实上此刻刘表真的处于回光返照的阶段,久病不起的他竟然还一反常态坐起来,要求吃瓜。蔡氏、蔡瑁、刘琮、蒯越、张允等人围在他跟前,看见他突然精神健旺,没有一点欢欣,他们都知道对一个病势沉重的人来说,突然间的精神抖擞意味着什么。只有年幼的刘琮非常欢喜,他觉得父亲是真的康复了。 刘表吃完甜瓜,咂咂嘴巴,问蔡氏:“怎么不见琦儿?” 蔡氏道:“他不是在江夏吗?” 刘表如梦初醒:“哦,想是我刚才做梦,在梦中见他来了。” 蔡氏道:“主公好生将养,万勿思虑,一定可以康复的。” 刘表喜悦地点点头:“嗯,我一时半刻还死不了。”又问蔡瑁,“曹操那边动向如何?” 蔡渭道:“没有任何动静,此前的战报全是虚惊。” 刘表露出欣慰的笑容:“那就好!”又拿起一块甜瓜,继续埋头吃着。过了一会,吃完了,他擦擦嘴,斜躺在床榻上,面上又露出悔恨的神色,“可恨,我当初没听玄德的话,趁曹贼北伐袁谭之际,发兵袭夺许昌,唉,真是悔之何及?” 蔡瑁道:“主公不必悔恨,当今天下扰攘,这样的机会很多,只盼下次不再错过。” 刘表叹了一口气,神情重又变得萧索:“蔡君,我当初单马来到荆州,步人宜城,一无所有,全仗君和蒯异度两人相助,才能据有荆州,创建大业。如今将近二十年了,你我名为君臣,实同挚友,希望我死之后,纵然荆州难保,也能让琼儿无恙。” 蔡瑁泪如泉涌,伏地泣道:“主公身体已然痊愈,臣等敢任重托?”蒯越也眼中落泪,伏地不言。 刘表好像知道自己是回光返照:“我岂不想再活几年,等琼儿长大。可惜……” 蔡瑁道:“主公正在逐渐康复,何必如此?” 刘表叹道:“我虽然不够聪明,岂不知天命难违,君不必安慰我了。”他又从床前拿过一卷书,缓缓摩掌着,自言自语道:“这是我亲自撰写的《新定丧服礼》,我这一生,虽不能佐天子平定宇内,重整社稠,但靠此一卷书,也可以留名百世了。” 蔡瑁顿首道:“主公才学过人,将来定可留名青史。若万一有不讳,臣一定不辜负主公所托,誓死保护踪儿周全。” 蒯越等群臣也一起跪下叩首:“请主公放心。” 刘表点点头,颓然躺在榻上,展开书卷,过了一会,脸上的笑容渐渐僵冷,书卷从手中滑落下来,胡子上全是亮晶晶的涎水。周围群臣都寂静无声,每人脸上都是哀戚的神色,蔡氏上前,抚摸刘表的脸颊,顿时抽泣起来,紧接着,整个房间都响起了哭声。 刺史府前门楣上挂得一片雪白,堂上摆着刘表的灵枢。蔡氏、刘琮、蔡瑁、蒯越、韩高、刘先、刘备等人穿着孝服,在堂上讨论政事。曹军已经逼近,荆州的危难已经迫在眉睫,他们不得不在办丧事的时候,讨论这一严峻的问题。蔡氏泣道:“主公已经不在,今后荆州的安危就全靠诸君了。” 蔡瑁道:“臣等在主公床前已经发誓,誓死辅佐新主公。”蒯越等人也相继表示了相同的态度。只有刘备没有答话。蔡氏红着眼圈望着他,主动征询:“左将军有什么建议吗?” 刘备俯首道:“备前受刘荆州厚恩,又蒙不弃,嘱我将兵屯守新野。今新主即位,自当誓死效忠,绝无二心。只要备在一日,新野当坚如磐石。” 蔡氏道:“将军这么说,妾身也就放心了。据说曹兵已经进驻宛城,有进一步南侵的趋势,将军有何防范之策?” 刘备道:“只要给备足够的兵力和钱粮支持,备定为主公拒曹操于荆州之外。” 蔡氏道:“自当如此,只是不知将军有何具体计划?” 刘备道:“新野县廷破旧,无险可守,备请率兵退守樊城。” 堂上一阵惊呼。蒯越阴阳怪气地说:“樊城和襄阳只是一水之隔,君要退守樊城,不会是想把曹兵引人襄阳罢。” 刘备哼了一声,冷笑道:“蒯君如果投降,曹操定会重重赏赐。不过,备如果像蒯君一样贪图富贵,曹操给君的官秩,绝不会高过备。” 蒯越一时语塞,道:“也是,我蒯越就是求田问舍之辈,不像君素有大志,寄于他人篱下,却对主公的家业虎视耽耽。小小的富贵,君怎么会放在眼里。” 蒯越身旁的人都纷纷点头。蔡氏打断他们,道:“主公刚死,诸君就吵吵嚷嚷,岂不让曹操笑话。如今大敌当前,如何退敌,方是大计。” 刘备道:“君夫人,备刚才说退居樊城,并非一时妄言。新野县邑城墙矮小,前面多平原,无险可守。而樊城地势险峻,背依襄阳,兵力补充和粮草输送都远比新野方便。且敌兵临近,我们同仇敌忾,士气旺盛,曹兵远道而来,顿于坚城之下,师老兵疲,必可大破。” 蔡氏点点头,对蔡瑁道:“你怎么看?” 蔡瑁看了蒯越一眼,迟疑了一下,道:“我觉得可行。” 八、南征新野 此刻曹操已经到达宛县,正在宛县城郊狩猎。时年五十三岁的曹操,精力依旧充沛。他站在一个破败的亭子里,瞩目面前荆棘遍佈的丘陵,身边一个地方小吏给他解释:“丞相,这就是当年光武皇帝寄居的李氏庄园。” 几只狐狸倏忽从面前掠过,钻进了一个丘陵的洞中。正是初秋,丘陵上草木依然茂盛。曹操道:“真是沧海桑田,昔日的华屋,竟然成了狐狸的洞穴。”,群臣一起点头附和。荀彧道:“丞相亲率王师平定天下,使黎民安居乐业,今天的狐狸洞穴,很快又可以恢复为以前的广厦重楼了。” 曹操点头道:“文若君,五年前,孤曾经在故太尉乔公的墓前发誓,要将他的两位孙女从江东夺回,这次克平荆州,就立即派遣使者去江东,责令孙权交还二女,让她们各得其所。” 贾诩道:“丞相真是仁厚无匹,年初刚刚遣使匈奴,命令将蔡琶之女文姬送还汉朝,并亲自为她选择女婿,传为佳话。” 站在身边的曹植插嘴道:“据说二乔皆有国色,如果孙权将她们送回,请父亲赐给臣罢。”他现在已经十六岁,比起几年前更加俊秀,长得眉目如画,唇红齿白。 曹操看了曹植一眼,不悦道:“你才多大年龄,就整天想着为自己择妇。” 曹植满面羞红,群臣相视而笑。一个士卒跑进来,躬身向曹操报告道:“启享丞相,襄阳城中到处挂白,州牧府门嵋也举重孝,据确切消息,刘表已经病亡。” 听了这个消息,不知怎么,曹操一呆,心中殊无半点欢愉。他“哦”了一声,慨叹道:“真是人生易老,奄忽物化……刘景升治国虽不足数,但他的道德文章,却是孤一向景仰的,可惜缘铿一面,甚为遗憾。” 荀彧道:“有主公这样宅心仁厚的丞相,实乃我大汉之福。” 曹操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荀彧有些不自然。曹操知道荀彧话中是什么用意,这些儒生,到底还是对我心存戒备。 看见气氛有些不对,贾诩赶忙赞美道:“丞相亲率王师,吊民伐罪,兵矢未交而使逆臣胆裂身亡,实在可喜可贺啊。”群臣见贾诩起头,也赶紧纷纷响应。 曹植清脆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刘表一死,荆州势必大乱,父亲可趁机火速进军。” 曹操低头沉吟不答,突然又抬头道:“刘表既死,现在谁据有荆州?” 士卒道:“据打探,蔡瑁、张允等人拥立刘表的幼子刘琮继位,遣其长子刘琦据守江夏。” 曹操哼了一声,道:“废长立嫡,败亡无日矣。”他说完这句话,心中一动,转首望了望曹植,见曹植脸上极为尴尬,心头又软,抚慰道:“植儿,你说得对,现在正是进军良机。” 曹植见父亲脸上颜色和悦,松了一口气。他很希望自己能被立为嗣子,他也知道,就才华来说,父亲明显是对自己有所偏向的,但究竟自己不是长子,长兄曹不也非鸳钝之材,嗣子的位置怎么能轻易获得呢? 曹操没有理会他,又问报信的士卒道:“刘备有何动作?” 士卒道:“据说刘备已经放弃新野,退守樊城。” 曹操撚须道:“退守樊城,很好。依孤来看,如今荆州可不战而下。” 群臣纷纷惊讶,只有贾诩和荀彧在一旁微笑。 曹操对他笑道:“文和君,可有什么良策吗?” 贾诩道:“丞相英明,臣岂敢发表愚见。” 曹操道:“不妨,说说看。” 贾诩道:“臣以为,刘备退守樊城,意在监视襄阳,担心刘琮首鼠两端。只要我们派一介密使,游说刘琮,告诉他,若任用刘备拒抗王师,失败仍为我所擒;成功则刘备坐大,荆州也非复他所有。两相抉择,他会选择投降丞相的。” 荀彧也笑道:“刘琮会想,不管如何选择,都无法据有荆州,不如投降王师,免得落个不忠的骂名。” 曹操抚掌道:“君等所言,正合我意,谁肯为我前去襄阳充当说客?” 一个谋士道:“臣愿往。” 曹操道:“很好,大军明日出发,进军新野。” 第五章兵败长坂坡 一、鲁肃出使荆州 这时众人忽然听见远处马蹄声杂杳,如风雷一般,都情不自禁齐齐回首向身后的山坡望去。只见长坂上空灰尘蔽天!声音地动山摇,却不见一物。他们正在惊疑之际,很快从长坂背后突然出现了一排密密麻麻的马头和人头,还有数不尽的旌旗,当中领头的大旗上绣着一虎一豹。 ※※※ 孙权的行宫设置在都城京口附近的金山上,琐窗外是浩瀚无边的太湖,远处的长江像澄静的白练一样,雍容典雅地缓缓汇入太湖。秋天眼看就要到了,无数翻飞的黄叶,在窗外盘旋。 孙权倚着琐窗,慨叹道:“如此江山,摄人心魄。” 他的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主公,江山如此瑰丽,定要珍惜啊!” 孙权知道是鲁肃来了,他回头笑道:“子敬,我正要找你,不想你倒先来了。” 鲁肃跪拜道:“天下大变,肃怎能不来。” 孙权笑道:“什么大事,让子敬也如此急迫。” 鲁肃道:“目下柴桑那边纷纷传扬,刘表已经病亡,这还不算大事吗?” 孙权在鲁肃对面的席子上坐下,往后一仰,舒服地倚着凭几:“刘表死了正好,刘琮竖子,乳臭未干,我正想举兵伐之。” 鲁肃道:“主公既想夺得荆州,为何还如此恬然无事?殊不知曹操兵马已至宛县,荆州若在刘表手中,我们还算有个屏障;倘若曹操据有荆州,我东吴在曹操面前可就一丝不挂了。” 孙权抚掌大笑:“好个一丝不挂。”笑毕,又迅即严肃起来,“子敬说得有理,其实这几日我也一直在考虑此事,所以才找君来商量。君有什么好计策吗?” 鲁肃道:“臣请借着吊丧的名义,立即去襄阳窥视荆州动静。荆州能战者唯刘备耳,如果刘备能和刘琮团结一心,我们就当联合他们共抗曹操;如果他们内部不和,我们就当立刻进兵荆州,只要我们抢先占领荆州,背靠东吴为援,就不怕曹操了。” 孙权喜道:“好,就劳烦子敬即刻出发,一路劳苦了。” 鲁肃道:“忠心为国,怎敢言劳苦。” 两人又聊了一点别的事,鲁肃告辞,立刻回家打点行装,带着几个剽悍士卒,扬帆西上。 逆流而上的船只走得较慢,三四天之后,船才到夏口。夏口水面波涛急劲,是汉水注人江水的入江口,江面上竖起一根根木质的栅栏,一杆大旗上绣着斗大的“刘”字。水寨的大部分木质簇新,显然是修成不久。有的地方色泽暗淡,显然是用旧木补直而成的;还有的部位甚至有烧焦的痕迹,乌头黑壳。鲁肃猜测,这是年前东吴兵击破黄祖军时,回师前焚烧营寨留下的。他这样想着,忽然听到鼓声大起,响彻大江,接着望见寨壁上人头攒动,突然出现了很吐司卒,寨壁上巨大的弓弩也快速转动,指向自己的坐船,显然守军对东吴人恨之人骨。 贴身卫卒赶忙拥着鲁肃退人船舱,生怕被弩箭射中。鲁肃命令随从举旗示意,表明自己是使者。不多久,寨门大开,从中驶出十几只快船,船上各有数十名士卒,这些快船像十几条鱼,围住了鲁肃率领的三只坐船。 鲁肃身边的侍从又赶忙走出船舱,站在船头,大声道:“不要射箭,我等是东吴派来的使者,听说镇南将军荆州牧刘景升不幸病故,我家主公特派鲁子敬将军前来吊丧。” 荆州领头船上的军司马大声回答:“吊什么丧,我看是猫哭老鼠,假慈悲。”另外几艘船上的士卒也大声附和:“是啊,东吴蛮子杀了我们那么多父老,抢了我们那么多财物,这会儿来装好人了。”“我们主公病故已经将近一月,现在才来吊丧,其中必定有诈,很可能是来刺探军情的。” 听到他们的叫嚷,鲁肃只能赶忙出来,道:“诸君不要误会,在下鲁肃,有要事拜见江夏刘府君,请诸君代为引见。” 军司马见鲁肃身材高大,服饰华丽,举止威严,看上去像个大人物,不觉凛然生畏,锐气去了大半,而且他也知道鲁肃是江东重臣,于是大声道:“你果真是江东的鲁子敬?” 鲁肃回答:“千真万确。”军司马沉吟了一会,对手下士卒道:“也罢,你们先把弓弩收起,这些军国大事,不是你我能决定的,把他带去见府君就是了。” 刘琦听说鲁肃来江夏拜访,也颇为惊讶,想起江东屡次三番侵犯荆州,掠走了那么多人口和财物,他心头火冒三丈,怒道:“把东吴间谍给我带进来。” 鲁肃器宇轩昂地走进。刘琦突然一拍几案,大声喝道:“该死的东吴间谍,来我江夏意欲何为,老实交代,可免一死。” 鲁肃伏席施礼道:“久闻荆州大公子仁厚忠孝,恭敬懂礼,今日对待客人却如此无礼,叫肃深感失望。” 再大的怒气,遇到人笑脸相迎,也不好意思不略微收敛。何况刘琦本来就是个柔仁的人,他愣了一下,道:“你们东吴蛮子屡次侵伐我江夏,算什么客人。” 鲁肃道:“不然。东吴屡次攻打江夏黄祖,只是为了报黄祖的杀父之仇。如今黄祖已死,公子继任江夏太守,东吴可曾再次前来骚扰公子?” 刘琦语塞,鲁肃的话倒无破绽。自从黄祖被杀,东吴兵的确不曾再来。但是刘琦就算再忠厚,也不会相信东吴对荆州毫无凯靓之心,他脑中略微一转,问道:“杀我黄祖将军,就算是你们报仇罢了,为何又掳走我江夏数万人口?” 鲁肃不慌不忙,看来早就考虑好了对策:“公子出身高贵,自幼也曾饱读经书,岂不闻一旦出师,必要掠夺军实,以告宗庙。国之大事,唯祀与戎,我东吴的做法完全合于圣人教诲,又何责焉?况且春秋诸国,今日攻伐,明日结盟,皆应于时势变化,公子又何必如此小气。” 这些话虽然是狡辩,却又让人无可斥责。儒家的经典里的确早就说了,国家最重要的事,就是出兵和祭祀。出兵前要先昭告宗庙,凯旋归国也要在宗庙献上战利品以告慰祖宗。这样看来,东吴人掠夺敌方人口当作战利品,也不能算过分。刘琦想了想,道:“先生好一张利嘴,难道今日来此,想和我荆州结盟吗?” 鲁肃道:“正是,据说曹操大军已到宛城,单凭荆州一州之众,恐难抵挡。所以孙将军派肃前来结盟,共抗曹操。” 刘琦哼了一声,道:“现在荆州牧是舍弟刘琮,先生要和我荆州结盟,就当去襄阳,何必来夏口。” 鲁肃道:“公子扼守荆州东门,不经公子允许,肃又怎敢径直去襄阳呢?” 这句话显然对刘琦的身份表示了极大的尊重,听鲁肃这么一说,刘琦脸色显得和悦了,他叹了口气,挥手让身边士卒退下,低声对鲁肃道:“我看子敬君是实在人,明晓事理,因此敢坦诚相告。舍弟还是个童子,哪里知道什么军国大事。我看他无所作为,先生若真想和荆州结盟,不如去见我叔父左将军刘玄德。” 鲁肃大喜道:“肃也有此意,只是肃与玄德素不相识,还得烦请公子书信一封,为肃作个介绍。 二、截获投降密信 刘备和诸葛亮已经率兵离开新野,退居樊城。曹操来到新野时,县邑的大街小巷空空荡荡,连一声狗吠都没有,各个民居的卧室和厨房七零八落,扔满了杂物,还没有尘封,似乎可以找到主人们在此生活的气息。县廷前道路上则车辙纵横,似乎拖走了很多轴重。县廷前小山上的亭子里,原先刘备站立的地方,曹操如今也站在那里,纵目面前连绵的群山,舒长了声调道:“好一番景致,刘备在此住了七年,果然安逸。日月如梭,我不见他,也已经十多年了。” 旁边的贾诩笑道:“安逸足以亡身,如果刘备在这七年中,也像主公那样日日动劳,征战辛苦,又何至于今天仓皇逃窜?” 曹操大笑道:“假使刘备据有整个荆州,又怎肯安逸?”他手指不远处的豫山,“当年夏侯将军就是在那里吃了刘备的苦头罢。” 夏侯停红着脸,圆睁独眼,大嚷道:“末将不过中了他的诡计,要是两军阵前交锋,硬碰硬厮杀,谁会怕他。” 群臣哈哈大笑。曹操亲热地拍拍夏侯惇的肩膀,道:“夏侯将军勇勐有余,谋略不足啊!” 夏侯惇把头撇向一边,显得很不服气,这时一个士卒从山下疾步跑上,大声道:“启察丞相,有荆州使者持节到达,说要亲自向丞相递送降书。” 曹操喜出望外:“哦,果然不费吹灰之力。给我召上来。” 不多时,使者被带了上来,他双腿下跪,两手举过头顶,将一支长七八尺,上面缀着红色耗牛尾巴的节信献上。 曹操心情大好:“贵使免礼,今日到来,有何见教。” 那使者道:“我家主公听见王师次于江汉问罪,急忙派臣来向丞相解释,前此中原大乱,王路不通,因此对天子贡职多胭,如今丞相已经肃清河北,王路通畅,我们主公理当重述臣职,为此遣臣特献上汉节,以表忠心。我家主公自己也在襄阳洒扫以待丞相光临。” 曹操笑道:“荆州能够顺天应人,重返大汉,孤欣喜何似。君回去告诉刘将军,只要衷心臣服,孤一定向皇帝陛下奏明,让刘将军继续担任荆州牧。” 使者喜道:“多谢丞相。另有一事需要告诉丞相,现今刘备驻守樊城,仗着自己勇勐,一向骄横跋息,不听我家主公指挥,丞相如果来襄阳途中,遇见刘备军队抵抗,可以顺势击灭。” 曹操笑道:“既然是刘备不听指挥,那自然和刘将军无关。” 使者道:“多谢丞相理解,我家主公在襄阳急等我回信,因此不敢久留,先此告辞了。” 曹操道:“不忙,贵使先去传舍歇息,待孤明日亲自为贵使饯行。” 使者道:“臣官职低微,岂敢劳动丞相。” 曹操道:“贵使不必客气,君为使者,则如刘将军亲临,孤岂能慢待。” 使者伏地道:“那臣多谢丞相了。” 使者满面欣喜地退出,曹操笑问群臣:“我大兵才至新野,刘琮就派使者来降。想荆州列城数百,带甲十万,怎么如此软弱,会不会有诈?” 群臣都面面相觑,有的说:“或许有诈。”有的又说:“应该无诈。”争论不休。贾诩坚定道:“丞相,臣以为非诈。” 曹操哦了一声,望着贾诩,示意他说下去。贾诩道:“刘琮小儿,未知军事,今丞相以威武百胜虎豹之师降临,他岂敢阻挡?况且现在又有汉节为信,不容有诈。” 曹操点点头,沉吟不语。 第二天,曹操在县邑的都亭摆下酒席,为使者饯行。使者心头热乎乎的,乘着安车火速驰往襄阳。他不敢走官道,因为这件事是蔡瑁和蒯越等一帮荆州重臣暗中策划的,身在樊城的刘备并不知晓。但是,他的命不好,当他走到樊城北面的檀溪附近时,遇到了张飞率领的激巡卫队。短暂的抵抗之后,张飞摩下的士卒抓住了使者,送到刘备跟前。 刘备扫了一眼从使者身上搜出的书信,大惊失色。张飞提出异议道:“大哥,或许是反间计呢?也不能轻信啊。” 刘备一想也有道理:“三弟,你现在还真是心思填密,我们需对那个使者严加盘问。”张飞欣喜地拉住诸葛亮道:“军师,大哥说我心思填密,你怎么认为啊。”诸葛亮敷衍道:“三将军心思填密,我赞同主公的意见。” 张飞哈哈大笑:“我这就去提问那个使者。”这时,关羽走了进来,拿着一封信交给刘备:“大哥,刚才有襄阳使者送来密信,说是务必要亲手交给大哥亲拆。”张飞嚷道:“又来了使者,刚才我抓到的是不是假使者,问问这个新来的使者便知。” 刘备猜测这封信也和刚才这件事有关,果然,他一拆开书信,眼前就出现这么一行字: 左将军麾下:日前家兄蔡瑁惑于蒯越、文聘等诸小人,意欲投降曹操,已遣使者去新野纳降。妾闻此消息,五内俱伤。虽为君夫人,奈今夫君已股,权威日损,况为女流,无能主事。将军得此书信,当急思良策。若发兵攻襄阳,妾亦赞同。何去何从,早下决断。 刘备这才相信,一切都是真的,他大喊一声,将书信拍到案上。 三、刘备兵围襄阳 对于举州投降曹操,刘琮本心是不愿意的,毕竟是父亲好不容易攒下的基业。父亲一死,就要拱手送人,他怎肯甘心?不过他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本身就是岳父蔡瑁扶持为嗣子的,有什么权力可以违拗岳父?虽然心里不痛快,也只能忍着。他心里还存着一个希冀,希望投降曹操后,能够继续坐在荆州牧的位子上。蒯越等人都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曹操一定会这么做。虽然刘琮并不特别相信。 刘琮感到愧疚的第二个原因,就是出卖了刘备。但是不出卖又怎么办呢?如果和刘备一起抵御曹操,赢了,刘备会坐大,荆州恐怕也会落到刘备手里;输了,自己会被曹操诛灭。权衡利弊,还是瞒着刘备最好。再说,就算不瞒,又能怎么办,自己有什么权力做决定? 蔡瑁、蒯越等人心中也很焦急,使者去曹营还未回来,不知会不会出现意外。他们还没有想得十分停当,守卫襄阳北门的军司马前来报告:“樊城南门大开,大批士卒涌出,在汉江边集结,似乎想渡江奔赴我们襄阳。” 蒯越望了一眼蔡瑁,意味深长地说:“肯定是谁走漏了消息,刘备狗急跳墙,决定反叛主公,进攻襄阳。”他又叹了一口气,“都说养虎为患,亏了逝去的主公对他那么好。” 刘琮着急道:“蒯府君,现在说这些也无用,刘备晓勇难当,快快想个对策才是。” 蒯越道:“我早就担心有这么一着,已经想好了对策。请主公立即下令,拉起吊桥严守。襄阳城中有士卒上万,刘备虽然晓勇,想要攻破城池,只怕不易。况且曹公驻扎新野,肯定也在时时窥探樊城的动静,一旦发现刘备弃守樊城,一定会轻骑追击,到时我们和曹公内外合击,必将刘备生擒。” 刘琮松了一口气:“那府君就去替我办罢。”又对蔡瑁道,“岳父大人,你率亲兵守卫州牧府。以免意外。” 蔡瑁道:“臣遵命。” 蒯越的猜测很有道理,曹操已经通过探子得知了樊城的动静,断定消息已经走漏,刘备欲攻取襄阳,当即亲自率领兵马向樊城追去。骑兵夹道,步兵居中,后面跟着牛车,拖着粮草兵械。曹操自己仍旧坐在轩车上,眯眼望着远方快要落山的太阳。 刘备的军队在襄阳南门停留下来,南门的吊桥也早已高高挂起,蒯越正站在城楼,对刘备大喊道:“左将军不奉命据守樊城,却擅自渡江围逼襄阳,难道果真想造反吗?” 刘备仰面对着城楼叫道:“蒯异度,备何敢造反,只是听闻主公已经派遣密使投降曹操。备想来亲口问一句主公,此事是真是假。” 蒯越道:“一派胡言,就算想亲口询问主公,当只身前来,又怎会倾巢出动?分明是想造反。还不快快退兵,回归樊城,可赦你无罪。”刘备见蒯越一副无赖的模样,心头有气,但强自压制怒火,温言道:“有信使为证,岂能有假。蒯异度,快快开门,我要亲自面见主公,陈述利害。曹操一向背信弃义,主公若投降以求苟安,必定后悔莫及。” 这时刘备军中队伍分开,那个送信官吏被推倒前面,仰脸对着城楼战战兢兢地大喊:“的确……有……此事,主公……命我持……汉节投降曹操。” 蒯越道:“胡说八道。刘备,你竟然找人来讹诈主公,再不退开,我就命令放箭了。”这时城楼上士卒全部挽满弓弩,对准城下。 刘备大怒:“蒯越,你这该死的奸贼,竟敢蛊惑主公,卖国求荣。我若进城,定将你碎尸万段。” 他的话还没说完,城楼上顿时箭如雨下,那个送信的使者登时身中数箭,死于非命。两边盾牌手立刻上前,用盾牌罩住刘备,护送他回到军中。 四、南逃江陵 此刻在襄阳城中,形势并不太平,街道上士卒来来往往,百姓们也都惊慌失措,流言四处飞舞。很多百姓都听说,樊城的刘备已经倾巢出动,要进攻襄阳,为的是荆州牧要举城投降曹操。刘表在世的时候,一直宣传曹兵的凶殘,在充州屠杀无辜百姓三十万,血流成河。现在新主继位,反而要投降曹操,怎不让百姓惊疑。 襄阳城的百姓对刘备的印象本来就很好,他们经常看见这位四十多岁的左将军在襄阳街上缓辔徐行,出入城门时永不忘对城门卫卒领首行礼,对街上观看的百姓也面带笑容,非常谦恭。尤其听说他在新野大败曹兵之后,更加佩服。现在听说他被荆州新主出卖,在城外驻扎,都很同情。尤其不知道曹军进驻之后,自己会遭到怎样的对待,反倒觉得不如让刘备进城抵御曹操更为安全。 襄阳北门附近就是北市,平时是商业集市,百姓们一边进行交易,一边议论纷纷:“原来主公秘密投降曹操了,把左将军蒙在鼓里,幸亏左将军截获暗使,才知道自己被主公出卖。” 另一人回答:“我们主公年轻,又受奸人蛊惑。还是左将军忠厚,虽然受骗,却并不怨恨主公,一定要进城面谏。” 一个老者道:“据说曹兵凶殘,当年在充州杀了三十万百姓,河水都染红了。我们留在襄阳,曹兵一来,不知道还能否保命。”说着不禁有点哽咽。这时一队工匠打扮的百姓路过,闻声上前说:“曹操的青州兵凶殘,我等皆亲眼所见,我是充州高平人,当年我父母妻子就是被曹兵杀害的。” 其他工匠都操着方音道:“我们的妻子都死在曹兵之手,所以现在急欲逃出城去,投奔左将军。” 其他百姓也围了上来,急切问道:“我们也不想在城中等死,只是不知怎样才能出去。” 他们话语杂沓,乱成一团,不知不觉,太阳逐渐落下天际,天色暗淡下来了。这时城门附近巡逻的士卒上来喝道:“吵什么吵,集市马上关闭了,今天提早宵禁。快给我各自回家,不许喧哗,否则按军法从事。”边说边扬着环首大刀。集市的旗亭楼上,市亭长甩开胳膊,敲击市集的大鼓。咚咚咚,鼓声响彻了整个集市。商贩们纷纷着手收摊,百姓们也都向市集门移动。 那群工匠愤怒了,带头的工匠道:“我们要出城去,曹兵凶殘,我的父母妻子都被他们残杀在充州城下,我们不想留在城中等死。”其他工匠纷纷响应,群情愤激。 士卒头领大怒:“主公有令,不许出城,你想造反吗?来人,给我把他抓起来。” 几个士卒立刻奔上,意欲抓领头的工匠。工匠们愈加暴怒了,大叫道:“反正是个死,跟他们拼了。”说着卸下肩头的工具袋,摸出里面的锤子、凿子、斧头,就向士卒们冲去。百姓们见状,也都提起锄头等农具齐齐跑上去加人战阵。 登时市集中到处一片打斗声。守卫北门的城门校尉听见报告,赶忙率领一伙弓弩手前来镇压,这时集市上正打得热闹,城门校尉下令鸣金。那些还在赓战的士卒赶忙抽身往回跑,百姓紧追在后不舍。校尉命令弓弩手:“准备,放箭。” 追赶的百姓听见弓弦声响,还没反应过来,有的人感到身体一震,一阵剧烈的疼痛传遍全身,胸臆间鲜血翻涌,扑通栽倒在地上。其他工匠们怒不可遏,大嚷道:“跟这伙畜生拼了!”说着纷纷扔出手中的斧凿等工具,他们似乎精于此道,那些斧凿纷纷插人士卒们的脸上、胸脯,响起一片呼痛哀号的声音。 校尉有些震惊,他没想到这些平时柔弱好欺任人宰割的百姓这时竟如此勇敢。他不知道,平常受惯压迫的人,一旦豁命反抗,会产生难以想像的能量和破坏力。惊慌失措之下,他正要下令进行第二轮射击,忽然从集市拐角处冲出一队骑卒,大约有上百骑,个个脸上蒙着黑布,看不清面目。这群骑兵风驰电掣般驰到校尉率领的弓弩手面前,挥动手中的环首大刀,像砍柴切瓜一般,将弓弩手砍得七零八落。百姓们见突然冒出一队强大的帮手,惊呆了一晌,然后爆发出一阵欢呼:“打开城门,迎接左将军。” 城外的刘备军队正在搭建帐篷。襄阳城紧闭,刘琮根本不冒头,要攻下城池,绝非短时间所能奏效。刘备有点犹豫,对孔明道:“刘琮虽然对不起我,但我受他父亲厚恩,不忍真的攻打他,我们明天一早还是开拔罢。” 诸葛亮点头:“不但要走,而且必须连夜走。据说曹兵正往樊城而来,如果我们迟了,势必腹背受敌。” 刘备道:“军师认为该去哪?” 诸葛亮道:“江陵。” 刘备道:“正合我意。” 这时听见外面喧哗震天,有士卒进来报告:“启察主公,襄阳北城门大开,有数万百姓涌出,说要投奔主公。” 刘备眼睛一亮,望着诸葛亮,征询意见。诸葛亮笑了笑:“主公此时一声号令,或许就可占据襄阳了。” 刘备的眼睛又很快黯淡了,摇头道:“我不忍这样对待刘琮。” “也好。”诸葛亮道,“就算占据襄阳,曹兵马上到达,我们也难以坚守。而江陵背依长江,一旦有急,还可以浮舟东下,退居夏口。曹兵不善水战,必定不敢追击。” 刘备再不犹豫:“传令下去,接纳城内百姓,保护他们一起开赴江陵。”他转而对关羽道:“渡口有船数百艘,你亲自指挥水卒,沿汉水南下长江,我们在江陵城下汇合。” 关羽道:“大哥一路保重。” 蔡瑁、蒯越等人听说襄阳北门大开,百姓都涌出去投奔刘备,大惊失色。他们预计襄阳城守不住,急急招集家兵,准备打开襄阳东门逃窜。蔡氏拒绝了蔡瑁的建议,并且劝蔡瑁也留下来。她说:“左将军为人仁厚,他在城下已经说了,想面见琼儿阐明投降曹操的利弊,并没有反叛的意思。” 蔡瑁满头大汗:“仁厚是做给人看的。在这关键时刻,哪里还会仁厚?你要是真不走,我也不会独自逃生。但我建议,还是逃命为上。” 蔡氏微笑不答。她深知刘备进城,不会带来丝毫危险。事实上,那些帮助集市百姓进攻北门士卒的骑卒,就是她的亲兵。她满心希望刘备的军队赶快进城,重振荆州。 但是下面的事很快让她失望了。士卒来报告,说刘备亲率步兵和十馀万百姓绕过襄阳城,向江陵官道逃窜。关羽则率领舟船百余艘沿汉水南下,大概想转夏水奔赴江陵,和刘备会合。 蔡氏一听,大失所望。蔡瑁倒精神为之一爽:“可能刘备知道丞相率兵追来,无暇攻城。我们的命算是保住了。” “唉!阿兄不要高兴得太早。”蔡氏长叹了一声,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痛。 五、虎豹骑突击 曹操的军队渡过汉水到达襄阳城下时,见城下一片狼藉,到处扔满了杂物。曹操倚着车较,喃喃道:“我早该料到,刘备不会在此坐等我的大军。” 几个士卒抓住一个中年百姓,拖了上来。那百姓战战兢兢,跪在车前。曹操问道:“刘备军队往哪边去了?” 那百姓向江陵官道方向一指,道:“听说是往江陵去了。从前天夜里夜半出发,估计已经走了二十四个时辰。” 曹操思考了一会,自言自语:“不出我所料。”又环顾周围将领,叫道:“传曹纯来见孤。” 一个随从立刻驰马往后飞奔,大叫:“丞相有令,传曹纯来见。”这个声音一层一层被传送到后军。紧接着,从后军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个全身披挂的将军风驰电掣而至,来到曹操面前,揽髻而止,大叫道:“末将曹纯,参见丞相。” 等曹纯到了面前,曹操又改变了主意。他本来想让曹纯率领虎豹骑追击刘备,但是,他突然想自己亲自享受一下擒获刘备的快感。十多年没见的故人了,这次重新捕获那位故人该是何等的惬意。他眯眼看着曹纯,慨然道:“刘备想逃往江陵,负隅顽抗。江陵有强弩武库,粮草堆积如山,如果被他占据,后患不小。你立即点齐你的虎豹营精骑,随我追赶刘备,务必在他赶到江陵之前将之击破。” 曹操跳下轩车,跨上坐骑,在贴身卫卒的护卫下跑到队伍的北端。很快,这支五千多人的精骑在路上和大军分开,向江陵方向进发。领头的大旗上,绣着一只斑斓条纹的勐虎和一只有着黑色斑点的豹子,这支军队像线一样,突人绿树如茵的丘陵小道,这就是曹操最锺爱的轻甲精锐骑兵—虎豹骑,每个骑兵都拥有爵位,他们虽然是士卒,但是一种相当于军官的士卒。 刘备的人马一眼望不到边,看上去声势非常浩大,有十几万人,然而大部分是赤手空拳的百姓,虽然百姓当中也有不少青壮男子,却都担负着照顾自己家眷的任务,加上牛车装着家具被褥等杂物,行动十分迟缓。一路上地势崎岖不平,也使他们不能提高速度。 张飞抬袖擦了擦汗,对刘备道:“大哥,我们一天才走了几十里,几时才能到达江陵,倘若曹兵追来可就麻烦了。” 刘备叹了口气,回望着身后曲曲折折像蛆虫一样蠕动的队伍,道:“百姓都来归附我,我怎么忍心丢弃他们呢?” 徐庶劝谏道:“不行啊,主公,我们还是先赶到江陵为上。现在看上去虽然人多,却大多没有兵器。等曹兵一到,我们只能任其宰割了。” 刘备几乎带着哭腔:“那能怎么办?做大事要以人为本,没有人就没有一切,就算我这条命不要,也不能独自逃跑。” 身旁走过的百姓听到刘备这么说,都露出感激的神色。一个百姓道:“很久就听说左将军爱民如子,今日一见,果然不假啊。” 另一个百姓接口道:“我们算是跟对主君了。” 在夏口见过刘琦的鲁肃,本来已经扬帆沿汉水北上,奔赴襄阳,却在途中听到曹操已经占领了襄阳的消息,急忙折回夏口。这时刘琦已经得到关羽派来的邮卒,告知自己率领百十艘舟船,准备去江陵和刘备会合,希望刘琦拒绝襄阳刘琮发来的投降曹操的命令。刘琦把这一切都告知鲁肃,鲁肃当即要求奔赴江陵。 刘琦告诉鲁肃,这是一个很危险的举动,很可能江陵守将已经接到荆州牧的命令,准备投降曹操。但鲁肃认为,既然刘备正往江陵撤退,江陵暂时不至于投降曹操。如今要见刘备,只能冒险了。他当即辞别刘琮,沿长江上溯,奔赴江陵。 鲁肃的坐船很快来到江陵城下,鲁肃拜见守将,假装不知道荆州近来的变故,道:“我要即刻乘传车去襄阳拜见你们主公,请将军为我准备传车,有紧急军务。” 守将道:“还乘坐什么传车,刚刚接到襄阳紧急军报,我们主公已经投降曹操了。你还是快回你们东吴罢,迟了只怕性命不保。唉!” 鲁肃假装惊异:“荆州带甲十万,刘景升将军经营了二十年,竟然不发一矢就拱手送人,你们主公也太轻率了罢。” 守将无奈道:“我也觉得不平,无奈身为人臣,只能听主公命令,奈何?你还是快走罢。” 鲁肃急道:“刚才将军说左将军刘备正奔江陵而来,我就去迎他。” “确实如此。”守将道,“我正在发愁,刘备若来,我是抵抗还是归顺。” 鲁肃道:“若左将军先到达,你不归顺又当如何?若左将军不来,必定已经被曹军追上,你也用不着考虑这些了。” 守将恍然大悟:“先生说的是,若刘备先到,我只怕也抵挡不住。先生既要等他,不如就在江陵,何必乘车去迎?” 鲁肃心想,万一刘备被曹操追兵击破,恐怕就难以等上。不如主动去迎,还可以趁势说服他和东吴联合。在这坐等,万一刘备不来,自己这次出使,岂非一无所得。于是坚持道:“将军还是为我准备传车罢,我在此等待也是焦躁。” 经不住鲁肃的恳求,守将答应了,不过叮嘱鲁肃:“不过万一遇见刘备兵败,不要说车是我为你准备的。” 鲁肃喜道:“多谢将军,肃一定守口如瓶。” 六、当阳长坂坡 刘备的人马走过当阳县邑,翻过一道极陡的长?之后,牛车和百姓都累得筋疲力尽。百姓们嚷嚷着要休息,说实在走不动了。张飞勃然大怒,大骂道:“走走停停,一天走不了几里路,还休息个屁?等到曹兵追来,大家都会没命。” 百姓们都把求救的目光转向刘备。刘备呵斥张飞道:“三弟不可妄言,百姓们拉着牛车,又拖家带口,哪像你轻骑独行,怎么不累。” 张飞嘟嚷道:“这些百姓都是贱骨头,要宠着他们,只怕会就地躺下,不到明天天亮不会起身。” 徐庶和诸葛亮聚在一起商量了一会,他们认为如果再带着百姓,将会全军覆没。但深知刘备脾气的诸葛亮不想自己去碰钉子,徐庶无奈,只好打马走到刘备跟前,再次劝谏刘备道:“主公,据说曹操亲自带着五千虎豹骑追赶我们。主公也知道虎豹骑的厉害,建安九年,斩袁谭于南皮;建安十二年,斩乌桓单于蹋顿,天下无敌,而我们多是步兵,只怕很难抵挡啊。望主公放弃百姓,我们率士卒轻装赶到江陵,才可保住性命。” 刘备快要哭了:“他们纵然厉害,可是千里袭远,就算追上我们,也是强弩之末。况且我们很快就到江陵了。虎豹骑不擅攻城,何必害怕。” 张飞插话道:“什么虎豹骑,我张飞才不怕他,看他们谁敢跟我决战。”说着扬扬手中的长矛,又看看百姓,“只是我看到这些懒散的百姓心烦。” 刘备拉过张飞,低声道:“三弟,你虽然晓勇,却究竟只有双手。到了江陵,守城还需要人力,我带上这些百姓,也是担心人手不够啊!” 张飞恍然大悟,不住点头,道:“还是大哥想得周全。”这时众人忽然听见远处马蹄声杂沓,如风雷一般,都情不自禁齐齐回首向身后的山坡望去。只见长坂上空灰尘蔽天,声音地动山摇,却不见一物。他们正在惊疑之际,很快从长坂背后突然出现了一排密密麻麻的马头和人头,还有数不尽的旌旗,当中领头的大旗上绣着一虎一豹。这排骑兵立在长坂上,齐齐停住了脚步。队伍接着又从两边分开,中间冲出来一匹栗色马,上面端坐着一个头戴金盔、身披鱼鳞玄甲的中年人,面目威严,正是曹操,一顶黄罗伞从身后伸出,遮在他的头顶之上,显得威风凛凛。 坂下刘备身边的百姓们一阵惊呼,纷纷扰动起来,都不约而同地往刘备身边涌去。刘备仰脸望着长坂上的曹兵,脸色煞白。 赵云劝谏道:“主公,你赶快撤退,这里由末将来对付。”一边吩咐张飞,“益德,快驱散百姓,不要让他们围住主公。” 张飞举起长矛,驱马上前大喝道:“快快闪开,不要挡了我大哥的路。” 百姓一片哭号,都哀求刘备救他们。张飞命令士卒:“给我把他们赶开,挡了路的,格杀勿论。” 百姓们仍是争先恐后往前涌,张飞怒了,举矛横击,打翻了一个,吼道:“都是你们这帮人慢得像蜗牛,连累了我大哥,还不快快给老子磙开。”又命令自己靡下士卒,“给我拦住他们,让出一条道路。其他的布好阵势,准备跟我冲。” 士卒们往前驱赶百姓,刘备忙大喊道:“不可侵害百姓。”同时急忙跳下马来,跑到那个被张飞击翻的百姓面前,哭道:“都是刘备不祥,害了你……”又站起身来,对百姓道,“诸君仗义跟随我,现在曹兵追来,我当誓死一战,以报诸君厚意。诸君手无寸铁,请后退等候,让我亲率士卒上前。” 百姓都默默望着他,接着又七嘴八舌道:“是我们走得慢,连累了将军。”“我们还是赶快后退,不要妨碍了将军行动。”“快走罢。” 诸葛亮驱马上前,道:“子龙,你亲自押送车马,保护好两位夫人。”又对张飞道:“益德率军为前锋。主公随我们一起压阵。” 这时有逻卒飞驰而来报告:“启察主公,敌军算来不到五千,不过都是骑士,无一徒卒。” 刘备的眉头逐渐舒展:“我方有一万多甲士,未必输于他。” 诸葛亮叹道:“对方乃是虎豹骑,锋锐不可当,主公不要轻敌,还是押后观望,如果不利,可以随时走脱。我已经命人往汉津安排船只,虎豹骑只擅长陆战,只要我们上船,他们就无能为力了。” 这时张飞已经佈置好士卒,密密麻麻迎头面对着长坂,每个人手中都挽满弓弩。 曹操骑马立在坡上,看着坂下哭号的百姓和惊慌的士卒。这些人在他眼中像蝼蚁一般,算不了什么。十几年前,他曾纵兵在充州屠杀了这样的蝼蚁三十万,也没产生什么重大后果。他早就悟到儒家的“顺天应人”“得民心者得天下”那套说辞是一钱不值的,秦始皇宰割天下,得了民心吗?白起坑杀赵国降卒四十万,可曾阻止了秦国统一的脚步?一个君王,只要能驾驭好他的统治队伍,百姓就会被治得服服贴贴。都说秦始皇暴政,二世而亡天下,如果真的暴政能亡天下,那何必要等二世?事实上秦朝的灭亡不在于秦始皇的暴虐,而在于二世皇帝统治的软弱无能。当然,在没必要杀戮的时候,他也不一定要举起屠刀,因为这样会给他带来一些骂名。这骂名虽然不一定会动摇他的统治,听起来却不舒服。充州的杀戮,也确实对他的名声和大业产生了一些消极影响,不是万不得已,他没必要那么做。现在,他沉静地望着坂下的刘备军,思忖着该怎么发佈命令。 夏侯惇道:“丞相,趁他们立足未稳,又有百姓扰乱阵脚,我们立刻出击,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将上都跃跃欲试,曹操抬手摇头道:“不然,杀伤百姓,对接管荆州不利。让百姓们撤退,等他们布好阵势,再进击未晚。我虎豹军天下无敌,何必乘人之危?” 众将纷纷点头谄媚:“丞相仁厚,臣等不及。”曹操道:“夏侯惇,你率一千人绕到左翼;张都,你率一千人绕到右翼,不要让刘备等人跑了。其他三千人,等我一声令下,立刻进击。” 刘备站在车上,仰望长坂,不知道曹操的军队为什么还在观望。张飞也有些不耐烦了,他的士卒引满弓弩许久,不知所措。正在心神不定之际,突然只见坡上曹操长剑一扬,登时地动山摇,无数骑卒像闪电一样冲下山坡,灰尘蔽天。 张飞扬剑大吼道:“放箭。” 只听一阵密集的弓弦声响,箭矢如雨,扑向冲来的骑卒,骑卒们中箭纷纷倒下,但还没等刘备军队射出第二轮箭矢,后面的骑士已经飞驰而至,噼头盖脸的刀剑下来,刘备的射士们顿时像砧板上的鱼肉一样血肉横飞。张飞惊呆了:“好快的马,赶快撤退,盾牌长矛手齐上。” 射士们全部四散奔逃,长矛手在盾牌手的护卫下,向前狂冲,可是挡不住如暴风般的虎豹骑,一万步卒顿时被骑士们冲击得七零八落。 诸葛亮站在刘备身边,急道:“主公,我们败了,赶快走罢。” 刘备望着苦心操练的一万吐司卒正遭受虎豹骑的屠杀,心痛如绞,但是好歹自家性命重要,他枯涩着声音大声回答:“也只有如此了。”又对身边一个侍卫道,“传令给张益德和赵子龙将军,立刻轻身撤退,勿带辎重。”说着,他勒马转身,对诸葛亮、徐庶道:“我们走。” 但是徐庶竟然拒绝了:“不,我母亲的车还在后面。”他对刘备由于先前心软,导致丧失了逃跑的良机非常不满。 刘备一时语塞,诸葛亮劝徐庶道:“有子龙将军护卫,她老人家一定会安全,我们还是先走罢。”并命令士卒夹辅徐庶,徐庶无奈,只好圈马回头,他们数人在一百多贴身侍卫的保护下,勒马向东南面汉津方向狂奔。 几十个百姓跑上来想拦住刘备的马头,嘴里乱嚷:“左将军,千万不要撇下我们啊。”“左将军,带我们一起走罢。” 刘备不再理会他们,策马狂奔,他身后的士卒抖开缰绳,撞翻百姓,一百多骑绝尘而去。 这时长坂下的战场凌乱不堪,一片厮杀之声。赵云带着一队士卒,护送着刘备的两位夫人、两个女儿以及儿子阿斗急速撤退。那个传令士卒找到赵云,说:“主公吩咐将军轻身撤退,不必理会辐重。” 赵云道:“不行,我得到的命令是保护她们一起走。” 曹操站在坂上,望着赵云他们,问道:“那辆辅车是什么人?快快截下。”几个骑卒立刻驰下长?,大声传令道:“丞相有令,截住那辆辎车,重重有赏。” 曹兵听到命令,蜂拥追赶赵云。赵云纵马左冲右突,奋力厮杀,好不容易摆脱纠缠,回头一望,发现辎车已经不知去向,他立刻勒转马头,寻找辎车。迎面又有不少虎豹骑挡住他的去路,但在他强劲的臂力之下,这些骑士都被长矛刺穿。剩下的那些骑士们心怀畏惧,不敢奋勇上前,但是慑于军令,又不敢逃走,只能硬着头皮将赵云团团围住。 曹操身边的勐将张都看着不耐,怒道:“让我去。”说着挺矛纵马冲下坡去。 赵云见是张都,大吼一声:“大胆,敢挡你爷爷的路吗?” 张都被赵云狰狞的脸色吓了一跳,赵云趁他一愣,挺矛就刺,张郃急忙挥矛上击,想格住赵云的长矛,哪知赵云的矛到中途换了个方向横扫,张都碎不及防,腰间重重挨了一击,倒栽下马。幸好其他骑士赶上,齐齐截住赵云的矛。赵云也不恋战,打马冲了过去。 张郃从地上爬了起来,羞惭满面,狠狠拍了自己一掌。他驰马上坡,跪在曹操面前请罪。曹操刚才在坡上看见张都被赵云击下马的狼狈样子,心中惊讶,他知道张都也是自己摩下数一数二的勇将,没想到在赵云面前战不了一个回合。他抚慰道:“张将军请起,胜败乃兵家常事。” 张郃道:“末将刚才败走,请按军法从事。”曹操还未回答,身边夏侯惇笑道:“张郃一向称勇,现在看来,名不副实啊。” 张邵抬起头来,目眦欲裂,怒道:“我固名不副实,却不怕你盲夏侯。” 这句话戳到夏侯惇的痛处,夏侯惇一向忌讳别人称他盲夏侯,偏偏军中屡称,屡禁不止,无可奈何。现在见张都新败,丢了大脸,竟然也敢顶撞自己,当即拔剑出鞘:“败军之将也敢猖狂,我们这就比试比试。” 张郃也拔剑道:“我刚才虽然受辱于敌,却不怕你一个瞎子。” 曹操怒道:“大胆,敌人在坂下威风,你们竟欲自相残杀,还不给我退下。”又吩咐身边逻卒:“去给我打探那人姓名。”逻卒答应一声,驰马下坡。赵云仍在阵地上賓士,看见一群百姓,大叫道:“见到二位主母和二位小姐吗?” 有几个百姓回头道:“都说刘备仁厚,不想到了危难,也只顾自己逃命,连老婆孩子都不要了。”“是啊,早知道我们何必逃出襄阳,来此受罪。”“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赵云大怒,却无计可施,只能勒马转圈。百姓中有个年轻人突然跑回来,指着南边道:“将军,我是张将军靡下的士卒,为了逃命,只好脱掉甲胃,扮作百姓。我看见两位主母丢了辎车,抱着孩子赤脚往那边逃了。” 赵云怒道:“你这竖子临阵脱逃,也不知道保护两位主母。” 那年轻人也不高兴了,道:“我在张将军摩下,屡屡遭他的凌辱打骂,凭什么不要性命去救别人的妻子。要不是看赵将军平日为人仁厚,我才不会多嘴。”说着撒腿就跑。 赵云无奈,拨马向南而去。走不多远,迎头碰见数个骑士马上绑着一个女子,矛上挑着一颗首级賓士而来,赵云一眼认出那女子就是刘备的大女儿,气得发昏,二话不说,挺矛上去,扑味几声,将那几个骑士从马上刺下,然后挥剑割开刘备大女儿身上的绳索,行了个军礼,道:“大小姐,看见两位夫人和小公子了吗?” 大女儿号陶大哭:“妹妹已经被他们杀死了。两位母亲早就和我们失散,不知到了哪里。” 赵云这才发现那个骑卒矛上挑起的人头就是刘备小女儿的,不禁心痛如绞。刘备这个小女儿今年才十六岁,长得端庄秀丽,对赵云非常友好,从来不摆小姐的架子,还总是甜甜笑着,这么可爱的女子,没想到现在已经身首异处。赵云哆嗦着手,从矛尖上取下那个首级,残余的鲜血尚自从颈部残留的血管喷出。往常红润白皙的脸,现在已经失去了颜色,长着长长睫毛的双眼紧闭,秀发零乱,满面都是血污。她是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赵云热泪盈眶,将首级塞进怀里,一手牵着刘备大女儿坐骑的缓绳,一手握矛,泣道:“大小姐,随我来。” 长坂上,曹操俯视赵云在乱军中左右冲突,拍腿感叹道:“真虎将也,孤当生擒此将,以为己用。” 夏侯惇不服道:“丞相太抬举此人了,待我前去为丞相生擒。”说着不等曹操说话,提矛策马,直冲下坡。赵云勐然见到一将拦住去路,勒马停住,抬袖擦擦眼泪,大喝道:“何人前来送死。” 这时围观曹兵大呼道:“盲夏侯,勇冠三军;盲夏侯,勇冠三军。” 夏侯惇回首大骂道:“都他妈的给老子闭嘴。”又举矛面对赵云道,“爷爷乃夏侯惇也,何方竖子,赶快束手就擒。” 赵云冷笑道:“原来是夏侯惇孙儿,给我让开,免你一死。”说着不等他回话,策马前冲。两马相交之际,长矛奋力刺出,虎虎有声。 夏侯惇挥矛去格,却不料赵云替力太强,呼的一声,夏侯惇手一松,长矛飞向空中。赵云再次举矛刺去,夏侯惇身体往后一仰,栽下马来。围观的曹军骑士大惊,也不顾赵云英勇,齐齐涌上抢救,也有一些士卒围住赵云鏖战。 赵云大发神威,长矛挥舞如电,所当无不披靡,士卒虽然身披甲胃,然而尽皆被赵云长矛刺穿,只能纷纷后退,让赵云杀开一条血路。然而刘备的大女儿,却再次陷没在乱军之中。赵云恍惚间望见远方有一辆辎车的影子,强打精神,刺马向辎车方向奔去。 七、江津岸边 刘备等一百骑一路热汗淋漓,驰到江津,却见岸边空空如也,什么船只也没有。刘备大惊,对诸葛亮道:“军师,你说在汉津岸边安排有船只,怎么一艘也看不见。” 诸葛亮也满脸失色,气喘吁吁:“我派了士卒前来搜寻,猜想渡口一定有几只民船,没想到……” 这时几十个士卒骑马驰了过来,叫道:“主公,军师,我们沿岸搜寻了许久,也不见一艘船只。” 刘备跌足长叹:“天欲亡我刘备,为之奈何?” 诸葛亮道:“主公不必担忧,汉江上定有过往船只,我们在此守候,不怕拦不下几只。” 刘备摇头道:“追兵将至,我们哪有时间,不如沿河岸跑一段。” 诸葛亮道:“张益德断后,敌兵仓促之间不可能追来。主公不必担忧。” 士卒们也惊慌失措,面面相觑,只有徐庶好像是个局外人,在河堤上来来回回地游走,对眼前诸人的焦急恍若不见。这河堤全用石头加土细细夯筑而成,看上去十分坚固,想来是当年天下太平时,官府征发百姓修筑的。刘备望着河堤,不觉落泪。他仿佛看见当年工匠们在此热火朝天劳作的情景,此处离最近的县邑不近,被征发的工匠们当初肯定在此临时搭建了屋子居住,现在草地上还可以看见零乱的陶器和倾毁的木梁,木梁的色泽灰暗发黄,昔年的阳光似乎还在上面游荡。 徐庶一边转圈,一边嘴里喃喃地说:“老母在后,不知能否安全到达。”诸葛亮只能强打精神劝慰他:“子龙将军勇冠三军,且为人忠义,不会有失的。”徐庶叹道:“但愿如此。” 这时树林中马蹄杂沓,有一队人马驰来。刘备脸上变色:“难道追兵来得这么快。”说着立刻拔剑翻身上马,身边的随从面面相觑,也纷纷翻身上马,挺矛护卫在刘备身前。连孔明也提了一支矛,跨上马去。只有徐庶仍旧无动于衷,一副听天由命的架势。 正在蓄势待发的时候,那些骑兵渐渐驰近,领头的一个?髯大汉叫道:“大哥,军师,你们没事罢?”刘备一看是张飞,松了口气,道:“原来是益德。”又大叫道:“我没事,子龙在哪?” 张飞惊异道:“子龙还没回来吗?”徐庶焦急喊道:“益德将军,益德将军,可曾看到家母?”张飞道:“元直先生,令堂应当由子龙照看,既然他们还没来,待我再去看看。”说着,也不等回答,带着二十多个骑卒又朝原路飞驰而去。 他们驰至桥边,张飞远远看见赵云等两骑正朝自己方向奔来,嘴里叫道:“益德,益德,快来救我和甘夫人。”他賓士在前,手上牵着一匹坐骑,坐骑上绑着一个女子,正是刘备的妻子甘夫人。在他们身后,紧紧跟着十几个曹军骑卒。张飞对身边士卒道:“你们留下几个,砍几条树枝,绑在马后,到树林后来回驰骋,务必使灰尘蔽天,其余的随我杀敌。”说着纵马冲下木桥,叫道:“子龙勿慌,我来了。”挺矛上前,越过赵云,大吼一声,将一名追赶的骑卒刺穿,手腕一抖,甩在半空,重重砸落到这骑卒后面的同伴头顶上,将那名同伴砸下马去。这名被刺穿的骑卒还未死透,在空中惨叫声不绝于耳,极为凄厉。他的其他同伴见张飞如此勇勐,齐齐勒住缓绳,停止追击。 张飞大笑:“我乃燕人张益德,谁来共我决一死战。”几个骑卒面面相觑,虽然胆怯,但慑于军律,也立刻镇定下来,齐齐叫喊一声,又纵马挺矛向张飞冲来。 张飞长笑:“果真不怕死。”舞动长矛,啪的一声击在一名骑卒的头盔上,将他打得头骨碎裂,摔在马下。他身边的随从也迅即打马上前,加人战团。张飞长矛舞得水泼不进,加上随从相助,很快将这十几骑全部斩落马下,但他的随从也死伤了好几个。 张飞喘了口气,破口大骂一声:“曹瞒的这些士卒果然厉害。”又吩咐余下的随从:“你们退回桥后,不要让曹兵看见。”说着圈马回头,单骑伫立桥上。 曹军大队追兵很快又追了上来,望见张飞单马持矛,横立桥上,都觉得奇怪,怕有埋伏,派人去请示曹操。曹操听到消息,亲自率领众将驰到,他看见桥后树林灰尘蔽天,也是惊疑不定。一个谋士道:“丞相,那林中灰尘蔽天,确实有埋伏啊。” 曹操不置可否,颇为犹豫。张飞见曹操神色不定,大吼道:“我乃燕人张益德也,谁敢与我共决死战。”声如雷鸣,曹军惊惧不安。曹操对身边的谋士道:“曾闻云长说,张益德于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今日相逢,不可轻敌。” 张飞又吼道:“燕人张益德在此,谁敢来决一死战。” 曹兵一阵骚动。曹操只觉得自己头顶的伞盖也一阵颤抖,连忙下令:“收了伞盖。”随从忙将撑在他头顶的伞盖收起。曹操继续下令道:“敌军定有埋伏,用弓弩射住阵脚,以防敌军突袭。”说着圈转马头,他身边的众将紧紧围着他,拱卫他撤退。 张飞心中暗喜,但脸上装出很失望的神色,干脆将长矛扔到地上。曹军士卒愈发相信林中有伏兵,很快就撤个精光。张飞一直等到看不到他们的身影,才急忙回马,命令随从士卒,将木桥烧掉,然后一行人向汉津方向狂奔。 刘备这时正是悲不自胜。赵云在不久前已经到达,他带着甘夫人,背着刘备唯一的儿子阿斗,郑重地交给刘备。他是在绝望之中发现了刘备两位夫人乘坐的辎车,他只能救下甘夫人和阿斗两个人,另外一位夫人已经中箭受了重伤,淹没在乱军之中。刘备听了憯然涕落,这仗打得也太惨了,一位夫人、一个女儿失踪,另一女儿被杀,好不容易积攒的一万多兵马消耗殆尽。当年刘表活着的时候,自己驻扎新野,还深恨日子过得太安逸,现在想来,那种安逸实在是难得了。如今逃亡汉津,一条船也找不到,如果曹兵追来,又将如何。想到这,刘备悲从中来,将阿斗往地下一扔。 赵云吓了一跳,赶忙拣起阿斗,泣道:“主公! 刘备恍然,望着赵云血迹斑斑的脸孔,也泣道:“为了这个童子,险些折了我的大将。” 主仆两人哭成一团,好不容易止住悲声。这时张飞到了,大笑道:“大哥,我命令士卒在桥后拖树枝制造灰尘,自己单骑站在桥上大吼,曹操怕有疑兵,不敢上前,竟然带头逃跑了。” 刘备心里稍微有些安慰,夸赞道:“三弟现在有勇有谋,还知道使用疑兵之策。” 张飞得意道:“总得有些长进,不然老被人说成一介武夫。”嘿嘿笑了几声,又补充道,“临走时我把长?桥给烧了,让曹操干瞪眼。” 刘备脸色大变:“啊。”张飞吓了一跳:“怎么,我做得不对么?” “唉!”刘备道,“三弟,拆桥一事过于鲁莽了。曹操足智多谋,你如果不拆桥梁,他还担心会有伏兵;你现在拆桥,他料定我们无兵胆怯,必来追赶。他摩下有数千兵马,区区一座桥梁,很快就可以搭建,怎能挡住他?” 张飞怪叫一声,拍了拍自己硕大的脑袋:“我张飞仍他妈的是个老粗。” 刘备道:“看来我们仍必须走,曹兵很快必然追至。” 八、刘备获救 刘备猜得没错,曹操奔逃了几百步,很快就起了疑心,命令麾下将领回去打探虚实,当他听说张飞烧燬了桥梁,立刻意识到自己中计,下令军队重搭桥梁。没耽搁多久时间,他们就向着汉津刘备逃走的方向追去。 对于刘备的猜测,诸葛亮也很赞同,他强作镇静道:“曹操就算要追来,也要先搭建桥梁,不会太快。我们可以先沿着河岸继续寻找渡船。”他话还没说完,眼睛不由得直了,因为他看见北面汉江上游几只渔船正顺着粼粼波光飘然而下,不由得喜道:“主公,快看,有船来了。” 刘备看到船只,也喜出望外,喃喃道:“天不绝我刘备……只是可惜船都太小。” 诸葛亮道:“虽是小船,总胜似没有,主公可以先上,只要主公还在,我们收十散兵,还可以卷土重来。”又命令士卒:“赶快前去截下。” 几十个士卒立刻跑到岸边,对那几艘船喊话:“那船夫,借你的船一用,重重有赏。” 那是几只普通百姓的渔船,他们深知在陆上终年劳作而食不果腹的痛苦,改在江上打鱼为生,但是兵荒马乱,荆州水兵也常常在江上巡弋,敲诈勒索,让他们心惊胆战。他们知道最近襄阳发生巨大变故,正想顺汉江东下,去投奔据说局势还比较安定的东吴,没想到在这荒郊野外遇见这么吐司卒,看他们狼狈的样子,显然是在某场战事中败退的,第一艘船上的青年船夫一边摇槽一边对着船舱里的中年人惊叫道:“阿兄,岸边有好些兵士,不知是哪方的,要我们划船过去。” 他兄长回答道:“管他哪方的士卒,都是群狗乱咬。他妈的这世道,好坏都是我们当百姓的遭罪。” 岸边鼓噪声越来越大。青年船夫非常惊恐,嘴唇发白:“哥哥,怎么办?” 中年船夫跳出船舱,向岸上望去,手上也提着船桨,使劲划了一桨,道:“看来是荆州败退的士卒,这帮狗东西,平时欺侮我们够了,也有今天。把船尽量往对岸划,不要理他们。叫后面的大狗他们,也都不要搭理。” 青年船夫也奋力急急摇动手中的桨,向河对岸划,同时对后面的船大声吼道:“大狗兄弟,不要理他们,我们把船划向对岸,快跑。” 后面的几只渔船也争先恐后往江对岸划,水声激荡,衬托出了他们内心的紧张。岸边的士卒见船越划越远,勃然大怒:“这些该死的乡巴佬,竟然想跑,给我射箭。”刘备治兵虽然纪律甚严,但究竟难以时时关注到底层士卒,这些士卒和天下其他地方的士卒一样,在普通百姓面前都作威作福惯了,哪里受得了百姓对他们如此冷漠。命令之下,顿时乱箭穿空,第一艘船上的青年船夫碎不及防,手臂被箭矢射中,疼得惨叫一声,蜷曲在甲板上。他阿兄放下桨跑上来,扶起他,哭道:“你,你怎么样?”青年船夫咬牙拔出箭矢,道:“阿兄,好痛,好在射得不深,可能相距太远,已经没劲了。我们躲起来,再划一点,他们就射不到了。” 后面两只船的运气就没这么好了,他们动作慢了些,来不及划到较远的地方,只听几声惨叫,几名船夫皆被射中,惨叫数声,全部倒毙船上。船无人控制,顺水向下流漂游。 岸边的士卒眼看着虽然射杀了船夫,但船只仍旧越漂越远,气得边怒骂边跺脚。第一艘船上的船夫两兄弟满脸都是泪水,泣道:“这个该死的世道,活着怎么就这么难?”也难怪他们伤心,后面几艘船上的船夫都是他们交好多年的朋友,相互之间情同手足,平时大家在一起多有照应。现在突然遭遇不测之祸,今后形单影只,更加孤寂,谁不难过? 刘备也失望地看着那些船只漂流而去,道:“就算无船,也只能沿着江岸而奔,总胜过束手待毙。”于是众人纷纷上马。只有徐庶却伏地呜咽,不肯起来。张飞道:“先生怎么不走。”就去拉他。 徐庶被张飞拉起来,对刘备一揖,带着哭泣之声,道:“左将军,就此告别。家母失落于乱军之中,实在再无心情为将军划策,望将军见谅。” 刘备也没有办法:“求忠臣于孝子之门,刘备无能,使先生母亲失落乱军之中,是备对不起先生。”说着伏地而拜。 徐庶赶忙对跪:“将军言重了。”赵云也赶忙对徐庶跪下:“都是赵云没有尽到职责,请先生恕罪。” 他们还在礼让之际,听得马蹄声像雷声一样渐渐飘近。刘备大惊:“果然来了。我们快走。”一行人跳上马,铆顶着汉江下游賓士。诸葛亮赶忙拦住刘备:“主公,下游无船,我们势必被曹兵追上。主公在襄阳时,命令云长的率船队沿汉江而下,此刻他必在江中,还不到汉津。我们溯江而上,也许可以碰见他。” 刘备道:“就依军师。”他们沿着江岸溯江急驰。曹兵果然很快就到了,发现刘备等人的马蹄印,在后紧紧追赶,有些先锋部队已经和刘备的殿后部队交战,由于寡不敌众,加上虎豹骑骑士晓勇,刘备的数百人部队像秋天被割的稻子一样纷纷倒下。 刘备回头一看,除了诸葛亮、张飞、赵云等几个重要亲信之外,身边护卫的士卒几乎死得差不多了,他边奔边绝望道:“看来这回真是活不了了。”曹兵愈发接近了他们,眼看刘备等人要被全数歼灭。这时远处汉江水平线上突然出现战船的轮廓,一只两只三只,很快增加至上百只,好像从天上银河降落一般。战船上旌旗飘扬,从旗帜的颜色和战船的式样,刘备依稀认出就是关羽率领的水军。 “军师,有船,是不是云长的船。”刘备嘶哑着嗓子说。 诸葛亮也很兴奋:“就是云长的船。真是天助将军,此番逃脱大难,必有后福。” 有了希望,刘备和剩下的几十骑重新抖擞精神,策马加鞭,眼看离船队越来越近,刘备扯起嗓子呼喊道:“云长二弟,快来救我。快来救我。”他的队伍们也都齐声呼道:“关将军快来救我们。” 江上为首的一只大船抛出铁锚,稳稳停在江心。船舱大开,船顶层的舱里走出一个长须大汉,右手提着一支长矛,倚船阑而立,长须飘然,脸上毫无表情,正是关羽。 曹操远远望见江上的船只,已经暗暗觉得不妙,现在看见关羽站在船上,有点沮丧,知道刘备这次又逃脱了自己的逐捕。不过他倒没有太不开心,他已经全歼了刘备的军队,剩下关羽这点舟兵,也算不了什么。让他们苟延残喘,大不了到时把他们连东吴一起歼灭罢。他想。 不过曹操没有召回自己的士卒,他的士卒们仍在追赶,和刘备越来越近。这时江上的战船有不少已经驶近了岸边,纷纷伸出木板,几个水卒跳下水,将木板一头搁在船板上,一头架到岸边,刘备、诸葛亮、张飞、赵云等残卒纷纷上船。这时曹操的士卒也差不多赶到了。 关羽立在船头上,长矛一指,下令道:“放箭。” 立在船舷上的水军士卒朝着賓士而来的曹军一阵乱箭齐射,曹操的虎豹骑再勇勐也躲闪不了箭雨,纷纷中箭倒下。骑卒的尸体血流成河,重重叠叠地躺在岸边,射入他们身体的羽箭像乱风中的芦苇丛,散佈在秋日的江岸边。 剩下的其他虎豹骑还想上前,这时船上的弓弩手已经退下,一排新的弓弩手上前。曹操看在眼里,急忙下令鸣金:“给我撤退。” 刘备跪在船舱上,看见曹兵在岸边无奈地收十尸体,有的士卒还举矛指着他们破口嘲骂,他什么也听不见,身体一松,跌坐在船板上。 关羽蹲在他身边,劝慰道:“大哥。”刘备号陶大哭:“可怜我的一万兵马,全军覆没。” 赵云也劝谏道:“主公,只要这条命在,一切可以重来。当年高祖刘邦屡败屡战,卒成帝业,主公何必看不开?” 刘备仍泣道:“子龙不必安慰我,备是个不祥之人,连累君多矣。如君这般虎将,若遇明主,岂会遭此颠沛之苦。” 赵云连忙跪地道:“主公,都是赵云无能。”张飞也面露惭色。只有诸葛亮无动于衷。 关羽斜了诸葛亮一眼,道:“孔明先生不惭愧吗?”诸葛亮道:“我和云长将军一样惭愧。” 九、遭遇鲁肃 战船全部起锚,继续向下游行驶。秋天的江上,正是十五、十六的时间,月色莹澈,照得水上岸边恍如白昼。露水凝滴,空气中似乎饱含着水汽。也不知船只行了多久,右岸上突然朦胧出现了几辆传车,沿着江边大道迎面賓士而来,吱呀吱呀的轮毅声打破了秋江的澄寂,车上有人对着战船大叫:“停船!快停船!”站在首船上候望的逻卒从梦中惊醒,赶忙进去报告。 刘备根本也无心睡眠,听到逻卒报告,赶忙起来,问道:“岸边有多少人?” 逻卒道:“总共四五辆车。不会超过十人。” 刘备松了一口气:“好,我去看看。”他披上甲胄,来到了甲板上。他命令士卒对那些车喊:“你们是什么人?” 车上人叫道:“敢问是不是左将军刘玄德的坐船?” 士卒道:“是又怎样?” 车上人道:“我是东吴鲁肃,特来拜见将军,请将军勿疑。” 听到鲁肃这个名字,刘备心中陡然喜悦起来,他刚才正在盘算率领这只船队去哪,去刘琦驻扎的江夏?地方太小,而且随时面临曹操的进攻。他想起当年有个好友叫吴巨,后来去苍梧郡当太守去了,或许去投靠他?但也有危险,万一吴巨慑于曹操的淫威,把他诱斩了献给曹操怎么办?就算自己带着这么吐司卒,吴巨没有能力对自己不利,但也会害怕自己是去抢占他的地盘。尤其是,在苍梧这样偏僻的小郡待着有什么前途呢?放弃刘琦在江夏的地盘,也属得不偿失。他又想到东吴的孙权,如果能联合孙权抗击曹兵,那当然最好。不过如果自己主动去投靠孙权,孙权会不会趁机灭了自己,也很难说。现在鲁肃却主动来了,真是太好了,天无绝人之路啊!他又想起了童年时家里的那株如车盖般的大桑树,也许自己真的是有帝王之命的,今天的败逃只是一时不利。他暗暗想。 “快,停船。”刘备当即下令。 很快小船靠岸,将鲁肃接到了大船的船舱,鲁肃感叹道:“肃本欲循陆路去江陵拦截将军,却在途中得知消息,说将军在当阳被曹兵追上,不幸失利。肃想,将军可能会斜趋汉津,和云长会合,于是弃了江陵主道,从小路驰奔江岸,希望能遇见将军船队,幸好不曾错过。”说着不停举袖擦汗。 刘备羞惭道:“诚然,曹兵虎豹骑晓勇异常,虽然我所带兵力超过曹军两倍,仍然落败,实在无颜见人。” 鲁肃摇头道:“胜败兵家常事,将军不必自责。曹军虎豹骑天下闻名,而将军所带皆为步兵,又要照顾数十万百姓安危,就算落败,也不丢脸。不知将军此番要去何处?” 刘备想了想,道:“江陵如今不可再去,只能顺江趋往夏口,再沿湘水南下走灵渠,投奔苍梧太守吴巨,希望他看在故人的面上,肯加收留。” 鲁肃又摇了摇头,瞪大了通红的眼睛:“肃受孙将军派遣,星夜兼程,一刻不敢休息来寻将军,难道就得到将军这样一句言不由衷的话吗?” 刘备有些惊讶:“子敬先生何出此言?” 鲁肃道:“恕在下走言辞冒犯,将军身经百战,如果策略如此不济,怎能活到今天?” 刘备尴尬地一笑,沉默少许,道:“不瞒先生说,我们欲顺江前往夏口,和刘琦水军汇合,再观成败。” 鲁肃道:“到夏口会师,将军总共能有多少兵马?” 刘备道:“此处有舟兵一万,刘琦处也有一万多,总共两万多人。” 鲁肃道:“恐怕不足以抵抗曹操。” “为之奈何?”刘备紧盯着鲁肃。 鲁肃道:“当然是和我们东吴联合。我们孙讨虏将军,聪明仁惠,江表豪杰都纷纷投奔,现在据有江东六郡,兵精粮足,将军如果愿意,就派遣心腹使者,随肃一起前往江东,和孙将军缔结盟约,联合抗曹,共创大业。” 刘备假装想了片刻,点头道:“好,我派孔明先生和你一起去江东,面见孙将军,共商大计,君看如何?” 鲁肃喜道:“当然好,事不宜迟,我们立刻出发,前往夏口。到了夏口,我和孔明先生换船,前往江东。” 十、曹操入江陵 曹操率领余下的虎豹骑,没有回襄阳,而是径直去了江陵。江陵附近有春秋时期的楚国故都,也是楚王行宫诸宫所在地,临江跨湖,风景优美,东面湖水一望无际,是楚国著名的云梦之泽。汉兴以来,江陵作为南郡郡治,扼守长江,易守难攻。城中城外还有诸多名胜古迹,相传楚国名相孙叔敖的坟家就在城中的白土里。这样一座有着辉煌历史的城池,对于文采风流的曹操来说,有着巨大的诱惑力。他此前从未到过江陵,南征之前曾经常念叨,这次终于可以一偿夙愿了。 站在江陵城头,曹操向东边张望,旌旗在他头上不住摇晃。江陵城下就是滔滔不绝的江水,向东一刻不停地流去。曹操望着气势磅礡的云梦泽和川流不息的长江,心境为之一片豁朗。他想起前几年北征路过碣石东望大海的情景,比起沧海茫茫,这江陵当然少了那样无边无垠的博大气势,但江水永不歇止地东流,以及云梦泽上水汽氰氯的壮美,在曹操心中又别有天地。廓清宇内,人寿几何?他曾经怀抱着何等的理想,现在很快就可以达到了。他感慨百姓生命的艰难,又深知人性的卑劣。几十年过去,他已经从当年满怀理想的青年变成了现在这样残酷冷血的枭雄,他仍是有担当的,但他想不出更好的一种对世间有所担当的办法。他想,也许只能像以前的君主那样,扫平天下的一切割据势力,还天下百姓一个太平。想到这,胸中情绪激荡之下,使他不由得抚须吟道: 天地间,人为贵。 立君牧民,为之轨则。车辙马迹,经纬四极。 黜陟幽明,黎庶繁息。于铄贤圣,总统郑域。 旁边的荀彧由衷赞道:“丞相军务倥?,时时不忘忧国忧民,真是我等臣下的表率。” 贾诩道:“这天下要是让丞相这样的贤圣来总统,黎民就可以无忧无虑,尽情繁衍生息了。” 夏侯惇倒是直截了当地谈军事:“丞相,刘备带着几十艘破船屯据夏口,我们正可挥师南下,一举将他们击灭。” 贾诩赞同道:“夏侯将军所言甚是。” 曹操摇摇头:“不必,孙权水军正屯据柴桑,刘备去夏口,孙权不会无动于衷,我借孙权之手杀了刘备,不是更好吗?” 夏侯惇道:“还是我们自己动手痛快。” 曹操笑了笑,没有回答。贾诩道:“万一孙权不杀刘备呢?” “我昨日已经派出使者去东吴,要和孙权订立盟约,一起消灭刘备。”曹操背着手,望着东吴方向。 荀彧道:“唇亡齿寒,只怕孙权不会中计。” 曹操笑道:“我以天子之命谕之,若不听命,将移师进击,谅他不敢不听。” 贾诩道:“主公,臣以为主公这一着走错了。 曹操有些惊讶:“何以见得?” 贾诩道:“刚才荀文若说得对,唇亡齿寒,现主公屯兵江陵,战将千员,墙稽如林,孙权闻之,岂不惊惧?此刻联合刘备犹恐不及,怎会自相残杀。” 曹操摇头道:“不然,当年孤征袁谭,袁谭逃往辽东,投奔公孙度。孤不费一词,而辽东将袁氏兄弟首级送上。孙权之智,岂不如公孙度吗?” “彼一时,此一时也。”贾诩道,“当年袁氏在河北声威太大,公孙度不敢收留,怕袁氏兄弟反客为主。现在孙权风头正盛,刘备穷途末路,孙权岂会杀他。” 曹操手指城下:“君不必说了。孙权再强,方刘表在时,区区江夏一郡,也不能攻占。而孤鞭扑一指,全州望风归顺。今孤拥有荆州全部水军,加上我冀州铁骑,顺势攻灭东吴,一匡天下,不亦美乎?” 贾诩见曹操颇有不悦,不敢再说。这时一个士卒上来报告:“启察丞相,益州牧刘璋听说丞相攻占荆州,特意派遣使者带着厚礼,说希望能当面祝贺丞相,请丞相定夺。” 曹操哈哈大笑:“刘璋竖子,倒也乖巧,待孤击灭东吴,再见他的使者不迟。你安排他到客馆歇息便是了。” 荀彧劝道:“刘璋主动遣使致聘,主公不当冷落。” 曹操不理会:“孤所爱见者,唯天下豪杰耳。刘璋竖子何德何能?就算他亲自来,孤亦不想见,何况区区一个使者。” 贾诩凭着城墙,望着长江,微微摇了摇头。 第六章孙刘结盟 一、大乔的心绪 乐声响起,几个舞女走到台阁中央,长袖轻舒,旋转起舞。周瑜出神地望着她们,一动不动,好像完全沉醉在乐曲中。鲁肃则坐立不安,时时举起酒爵放到唇边,旋又放下,满脸都是焦急之色。他望望诸葛亮,用目光向他求援。但诸葛亮摇摇头,嘴角含笑,对鲁肃的示意视而不见。 ※※※ 江东孙吴的都城京口,孙权坐在大殿上,两旁列坐着东吴群臣。殿上气氛非常沉闷。孙权道:“孤欲取荆州久矣,不想却被曹操占了先机,如今曹操已经据有荆州,屯兵江陵,诸君有什么看法?” 殿上大将黄盖道:“能有什么想法,自然是发兵候望,防备他顺流进攻我们。” 长史张昭道:“臣以为不如遣使祝贺。” “遣使祝贺他难道就不来打我们了?”黄盖想不通。 张昭道:“那时再作计较。” 黄盖不满道:“那时就后悔莫及了。” 一时座上议论纷纷,文臣基本上赞同张昭,武将基本上赞同黄盖。孙权烦闷地说:“诸君不要吵了,失去荆州,我江东在曹操面前就是一丝不挂。” 座上群臣愕然,有的不由得嘴角露出笑意。孙权继续道:“孤已经派子敬前去荆州见刘备,等他回来再作计议。孤累了,诸君也各自回家安歇。” 孙权怒气满面地退人内室,侍女上来,紧张地给他更衣。另一个侍女道:“主公,大乔夫人刚才派人送来了一封书启。” 孙权顿时舒展了眉头,急道:“在哪里?快给我拿来。” 这位让孙权如此上心的大乔夫人,就是孙权死去的哥哥孙策的妻子。她现在也不过二十五六岁年纪,自从丈夫死后,就很少出门,总是躲在孙策当年居住的别墅当中,以读书弹琴自娱。孙权经常会派人或者亲自给她送一些山珍海味和生活用品,但几乎从未得到她的回谢。甚至她连面都不肯露。当然,她有资格不回谢,因为东吴的江山都是她丈夫孙策让给孙权的,她还用得着对孙权的一点小馈赠表示感激吗?虽然孙权不会想得这么深,只是听说向来冷傲的嫂嫂送来书启,仍难免喜出望外。 书启上对孙权屡次的馈赠表示感谢,并暗示如果他愿意光临她的别墅,她也欢迎。 孙权当即下令驾车,急趋到大乔的府邸。距离并不远,很快就到了。见孙权突然驾临,大乔府邸的仆人都很惊慌,孙权示意他们不要惊动大乔夫人,他让一个亲信仆人带路,迳直来到大乔所住的院落。 一个从背影看神态轻盈的女子,一身素练,坐在庭院中弹琴。琴边几张白笺散落在地,上面隐隐书有墨迹。庭中黄叶飘零,金灿灿落了一地。孙权嘱咐侍女不要发出声响,自己轻脚步人。 那女子头也不回,道:“将军不该径直进入内院,免得外人说闲话。” 孙权道:“刚才接到夫人的致谢书信,一点小小的礼物,夫人何必客气。” 那女子仍不回头:“妾身与将军名为叔嫂,实为君臣,君送礼物,臣妾不能总是无动于衷的。” “嫂嫂太见外了,在嫂嫂面前,我怎么敢自称为君?”孙权小心谨慎地回答。 大乔没有再说代么,转过身来,露出一张芙蓉般的脸蛋,有红有白,她轻启朱唇,吩咐埠女奉茶。孙权捧着茶杯,眼睛发直地望着大乔的脸蛋,耳朵里听着大乔说话,但是脑子不知她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看见大乔站起来,道:“天色不早,将军还是回去罢,妾身也到了去见太夫人的时间了。”说着径直转身向堂上走去。 这几句话孙权听懂了,他有些尴尬,只好站了起来,远远望见大乔刚才坐过的案前放着一张素笺,上面好像写有字,于是快速地走过去,见上面写着: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孙权大为惊讶,这惊讶又迅即转为嫉妒和愤怒,他正想说什么,突然一个侍者匆匆跑了进来。孙权大喝道:“谁叫你进来了?” 侍者吓得扑通一声跪下:“启察将军,北边使者刚刚到达,说送来大汉曹丞相的亲笔书信,要求将军立刻前去迎接。” 孙权一肚子怒火熊熊燃烧,大声吼道:“知道了,准备车马。”说着一拂袖,走出了庭院。 二、文武冲突 曹操的使者在大殿的西厢等着,孙权强忍心中怒气,温言对使者道:“使君一路劳苦,请坐。” 使者道:“敬顺王命,岂敢说劳苦?将军为汉室经营东南,使黎庶蒸蒸,莫不安居乐业,那才真叫劳苦啊!” 孙权见这使者不亢不卑,言辞典雅,心中颇有好感,怒气顿时消了许多,笑道:“使君言辞如此敏捷,中原人才,果然济济啊。”又道:“听说贵使带来了曹丞相的书信?” 使者点头,把书信呈给孙权。 孙权接过,看了几行,心中一凉,该来的终于要来,虽是意料之中的事,现在亲眼看到,仍有一阵无法言说的痛楚。他心不在焉地和使者寒暄了一会儿,命令左右把使者安排道骤馆歇息,自己则悄悄吩咐随从,召群臣到大殿会合,商量政事。 很快,群臣陆续到达,君主行礼完毕,孙权开门见山:“又召诸君来,是因为刚刚接到曹操送来的书信,信上说,希望能和孤联合,一起击灭刘备,共辅汉室。诸君以为如何?” 这是个难题。江东虽然自立一方,名义上还是汉朝的臣子,奉行的还是汉朝的正朔——建安。曹操以汉室的名义要孙权配合捕杀叛臣刘备,孙权是没有理由拒绝的。江东大族,尤其是那些南迁避难的士大夫,仍旧把自己当成汉室的臣子。他们虽然在孙权麾下做事,但本身仍自以为官职属汉室任命。比如张昭,实际上就是孙权的丞相,是顾命之臣,官名却仅仅是将军长史,在汉官的秩级中不过千石。然而,他们实际上也清楚,孙权决不愿意交出辛苦打下的江东六郡,决不会真的把自己仍旧看成汉室的藩臣。在这种情况下,贸然发表意见说不定是惹祸上身。于是,他们多面面相觑,好一会儿,才响起一个声音:“主公,臣以为这个建议可行,如果捕获刘备,献给朝廷,也算是大功一件。” 大家一看,原来是张昭。也只有他这种特殊地位的人,才敢直言不讳试探孙权的反应。有了他当埝背的,其他大臣也七嘴八舌地开始附和了。 孙权眉头越锁越紧,黄盖不高兴了,粗声大嗓地说:“献给朝廷,什么朝廷?谁的朝廷?” 骑都尉虞翻道:“当今天子驻驆许昌,朝廷自然是汉家的朝廷,黄将军发出这等疑问,未免太不识大体了。” 黄盖不理会他,只向孙权道:“臣不懂得什么叫大体,臣自幼从军,不知道什么汉帝,只是跟随孙讨逆将军四处征战,知道每寸土地都是将士们鲜血所换,绝不能轻易送人。曹操此前统一河北,也历尽艰辛,他同样不可能把江山交还汉室。” 张昭怒道:“黄公覆,你,你自幼食汉土之毛,怎么说出如此不忠不孝的话来?” 另一位文臣薛综阴阳怪气地说:“武夫世袭有家兵奉邑,生怕回归汉室之后,特权丧失殆尽,难免心里不大痛快。张长史也就担待他些罢。” 东吴的武将的确和文臣不同,他们每有攻城野战之功,都会被赐予奉邑,奉邑中所收租税全部归自己所得,死后才归还国家。他们统领的军队,死后可以世袭给儿子统领,在东吴,他们的地位高于文臣。一旦归顺曹操,曹操绝不会让他们保留这些利益,所以薛综的话虽然难听,但也不是毫无道理。 黄盖大怒,瞪着薛综道:“薛敬文,我黄盖岂是贪图荣华富贵之辈,我是全心为了主公。”又面向孙权,“主公,刘备一灭,我江东也不可能独存,望主公明察。” 右边的武将们相互望望,大部分表态道:“臣等觉得黄将军所言甚是,望主公明察。” 薛综有点惶恐,黄盖一表明不归顺曹操为了孙权,就占了制高点,自己再不辩解,必遭孙权疑忌,他赶忙叩头道:“臣也忠心为了主公。臣担心曹操势大,又名正言顺,如果现在归顺,主公或许能保有江东。倘若兵败再降,只怕就悔之晚矣了。” 孙权知道,薛综的话也不是没道理。他左右看看,颓然倒在榻上:“你们退下罢,待孤好好想想。” 孙权退人内室,心中好不焦躁,越发思念鲁肃,怪他怎么还不回来。这时纱冠郎卫轻手轻脚地跪在门前,察道:“主公,黄盖将军在外面求见。” 孙权吩咐召进,又赶忙扶正了一下自己的冠冕,又掸了掸衣襟,显出一副很有精神的样子。黄盖匆匆进来,跪地施礼。孙权也从坐席上站起,道:“将军免礼。”黄盖抬起头,须发戟张地说:“主公,我黄盖并不在意自己的奉邑和家兵,只是不忍看见主公把父兄基业,拱手送人啊。” 孙权道:“孤知道将军的心思,不过子布先生又何尝不是为了孤和江东百姓,究竟以区区六郡之地抵抗曹兵,是以卵击石啊。” 黄盖道:“就算以卵击石,也胜过束手就擒,一旦投降,就命悬人手,如果曹贼欲对太夫人和大乔夫人不利,主公岂非后悔莫及?” 孙权警觉地看了黄盖一眼:“此话怎讲?” 黄盖道:“臣曾经听说,曹操击破袁氏,占领冀州,袁氏宗族皆死,独有袁绍的儿媳甄氏因为有国色得以保全,被曹丕纳为妃殡……” 这句话似乎说到痛处,孙权“霍”的起身,在屋内来回走动。黄盖有点惊讶,他不知孙权的心意,话声戛然而止。 孙权转了儿圈,突然站住,定定地看着黄盖,道:“将军曾经护卫过孤的那位国色嫂嫂罢?” 黄盖低头道:“是的。那是建安五年的春天,臣随孙讨逆将军巡视吴郡,途中突然被大队叛军拦截,将军怕家眷有失,命我率小队亲兵护送大乔夫人返回京口,自己亲自率军反击。” 孙权点头:“听说那次将军昼夜兼程,身被数创,毫不气馁,方才保得我嫂嫂的性命。” 黄盖骄傲地说:“孙将军的妻子,便等同孙将军本人,黄盖就算战死,也不能让她受到丝毫伤害。” 孙权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嗯,嫂嫂也屡次提起将军的神勇,十分感激。”他说到这里,又似乎感觉不妥,补充道,“是在太夫人面前说的。” 黄盖道:“那是臣的荣幸。” 孙权沉默了一会,道:“将军说得对,若刘备一灭,一切都将无可挽回。孤已经派遣子敬前去荆州探听虚实,现在情势危急,孤等不及了,欲亲自去柴桑一趟,将军以为如何。” 黄盖喜道:“主公若肯去,黄盖愿作护驾。” 刘备率领的船队已经到达夏口,和刘琦会合,忙于修筑防御工事,架设强弩、磙石、抛石机等守卫器具。江夏的大部分郡县令长也处在观望之中,他们知道曹操已经进驻江陵,也许很快会顺江东下。如果曹操获胜,他们就全部投降曹操。以区区一江夏之地抵御曹兵,无疑是以羊饲狼。但他们究竟都受刘表厚恩,不到十分无奈,也不忍即刻背弃刘琦。刘备也深知自己的处境危如累卵,自从让诸葛亮和鲁肃去江东游说孙权之后,就天天登楼东望,期望尽快有好消息回来。 刘琦知道他的想法,安慰道:“叔叔放心,子敬带了不少士卒,船到柴桑就是东吴的势力范围,不会有事的。” “到了柴桑,离京口还远。”刘备固执地说。 关羽也给他鼓气:“大哥不必忧愁,襄阳水军基本被我们带走,曹操虽然占有江陵,没有船只,无法立刻东下。” 张飞反驳道:“倘若他率骑兵沿江岸进击夏口呢?” “那,就只有硬拼了。”关羽有些底气不足。 刘琦道:“夏口四面濒水,以骑兵进击夏口,亦何能为?只要他水兵不强,我们就可坚守。万一不行,还可从江上撤退。” 刘备的眉头舒展了一点:“也是。” 刘琦想了想,又叹气道:“都是我后母和蔡瑁、蒯越等狗贼做的好事,辜负了我父亲的嘱托。” 刘备摇头道:“君夫人未必知情。主要还是蒯越等人的阴谋。” 三、江陵仓实 虽然已经有心理准备,但江陵的武库之高大,粮储之丰厚,仍让曹操喜出望外,叹为观止。他仰望着高坡上修筑的巨大武库,问荆州牧安置在江陵的武库令:“此武库储藏刀剑弓弩各有几何?” “启察丞相,铁矛有三十万支,卜字形铁戟十五万支,孽张弓七万张,强弩四十万张,连弩车五百乘,武钢强弩车十乘……” 曹操感叹道:“刘表治理荆州二十来年,果真有些积蓄,若一意抵抗王师,我等若想占领荆州,只怕也要多历年所啊。”心里对刘表更加鄙视起来,占有如此富庶的荆州,当中原征战不休时,百姓生产几乎从未受到影响,他竟然如此不思进取,今天终于为我所擒。但转而一想,也许刘表不愿穷兵默武,使百姓遭受兵戈之苦也未可知。如果是这样,自己的这种志向,又有什么值得称道呢?曹操发觉自己的思想也是很矛盾的,一方面他不相信仁义道德,他看穿了人的卑劣性;一方面他又希望人能够抛弃卑劣,走向仁义之途。他不相信天理,又厌恶一味的霸道。他想以三代的明君为楷模,又痛恨仁义的可爱而不可信。因为矛盾,所以痛苦。然而,撇去这些不谈,掌握权力终究也是一件很愉快的事罢。就像古代那位鲁国国君说的:“我没有觉得当君王有什么快乐,唯一的快乐就是当我说出话后,没有人敢违抗我。”虽然这很虚伪,因为由权力产生的所有其他的快乐,实际上都是从无人敢违抗衍生出来的。 听到曹操的话,他周围的群臣纷纷吹捧道:“得人心者得天下,丞相顺天应人,以仁义为矛戟,攻无不克。刘表虽有利剑刻矢,又能怎样,还不是惊惧而亡。” 曹操大笑。又是以仁义为矛戟,这些吹捧确实好笑。 硕大的粮仓修筑深挖在江陵城南侧的城墙下,地势高耸,不远处就是长江渡口,粮仓上方是七个连续排列的仓城,仓城上是重檐的屋顶,仓城正面有两扇巨大的黑色仓门,门上方两侧墙上各有一个方形格窗,屋檐的每个筒瓦上都回环镌刻着“江陵仓当”四个硕大的篆字。 曹操的车队一到,仓门马上隆隆打开,几个守仓吏恭谨地跪在车下,道:“下吏参见丞相。” 曹操点了点头:“起来罢。”他执绥下车,沿着粮仓的台阶一级级走上去,巨大的粮仓和他渺小的身躯相比,十分醒目。走了几十级,方才站到仓口,他探头朝里一望,初冬的阳光透过仓顶的气窗射入仓内,愈发显出一种深不可测的阴森。他踱进仓里,和武库不同的是,粮仓地面铺设的是木板,走上去吱呀有声。他知道当年洛阳的太仓也是这样,地板比仓内的夯土地面一般要高出三四尺,以防止地底的湿气冲上地面,使储藏的粮食受潮,但不是所有的粮仓如此,只有储量巨大的粮仓,才需要装饰得如此讲究。他回头对守仓吏道:“此仓共储存了多少粮食?” 守仓吏道:“启察丞相,每个仓都存储了粟米五十万石,七个仓总共三百五十万石。” 曹操自言自语道:“三百五十万石,足以让三十万大军整整食用一年。”他又环视群臣,慨然道:“若让刘备占去,恐怕我等真要顿兵坚城之下,徒劳无功了。” 群臣纷纷赞道:“多亏丞相英明,放弃辎重,自率轻骑追击刘备,才让刘备的奸计无法得逞。” “赖天之力,孤有何功。”曹操笑道,“立即传令下去,让原来襄阳的荆州旧部马上来江陵见孤,共商破吴大计。” 贾诩小心翼翼道:“延相不是说送书信给孙权,要他一起出兵邀击刘备么?难道真的改变主意,准备进攻孙权?” 曹操指着天道:“孤未料到硕大的荆州,竟然不发一矢就束手投降,更没料到江陵还有如此巨大的武库和粮仓,这些皆是上天馈赠给孤的,孤自当好好利用它来扫平江东。古语云:天予不取,反受其祸。孤有深惧焉!” 贾诩道:“那丞相准备何时出兵?” “等后方大军全部集结,就可泛舟东下。来人,拿笔墨来。” 身边的侍从赶忙打开随身携带的漆盒,取出笔墨献上。曹操挥笔在纸上疾书,然后吩咐:“立刻将此书信送往江东,敦促孙权投降,前此送去的书信作废。” 随从卷起书信,放进锦囊,道:“臣遵命。”说罢蜷腰匆匆跑下楼梯。 四、柴桑激孙权 秋江上,天边晚霞如火。 孙权的坐船正缓缓驶入柴桑的东吴水军营寨,遥遥望见寨前停泊着一艘大船,两个身材高大的人,正站在船头,朝着孙权的坐船方向遥望。 两船驶近,对面船上的男子叫道:“主公。”孙权认出那就是自己心中百般牵挂的股肱之臣鲁肃,大为欣喜,叫道:“子敬。”继而又奇怪地看着鲁肃身后一个身高八尺的年轻人,“这位先生是……” 鲁肃介绍:“主公,这位就是左将军刘备的心腹军师,姓诸葛,名亮,字孔明。” 诸葛亮也忙拱手行礼:“外臣诸葛亮,得见孙将军,幸甚幸甚。” 柴桑是东吴最靠近荆州的水上重镇,驻扎有五六十艘船,士卒数千人,是个安全地域。他们进了水寨,坐在江岸边巨大的楼船之上,每个人面前的案几上都准备好了丰盛的食物,他们可以一边饮酒,一边同时俯瞰江水在银色月光下的景色,倾听江涛的阵阵声响。 孙权首先举爵对着诸葛亮,面露笑容:“孤早从令兄诸葛瑾先生那里听说过先生的大名,没想到今日有缘见到,请尽此爵。” 诸葛亮双手举爵,微微笑了笑,道:“久闻孙将军礼贤下士,家兄偶有来书,也一直称誉将军仁德,天下无双。” 大家都知道是客套话。两人一饮而尽,孙权将酒爵放在案几上,缓缓地说:“孤若能求得先生以为辅佐,那礼贤下士之名,就名副其实了。” 听到这话,鲁肃露出惊讶的神色,注目孙权。诸葛亮摇摇头,笑道:“亮才智狠劣,得与不得,于将军声名何所增损!” 孙权并不死心:“据说左将军曾三顾茅庐,方才请得先生出山,若非大材,何至于此?”他的话似问非问。 “岂敢,”诸葛亮道,“昔燕昭王以千金市骏马之骨,并非因为骏马之骨可供驱策疆场啊。” 孙权语塞,顿了一下,又笑道:“先生词锋机敏,孤敢问先生,为何有兴致来我东吴?” 诸葛亮道:“就如子敬有兴致去当阳,将军有兴致来柴桑。”孙权扮掌大笑:“既然如此,孤也不绕圈子了。孤想问先生,左将军新败之后,现在还有多少兵马?” “还有两万。” 孙权叹了口气:“哦,太少。”他低头寻思了一刻,又问:“那么先生估计曹操有多少人马呢?” 诸葛亮轻描淡写地说:“不过三十多万。” 孙权吸了口冷气,道:“以二万敌三十万,先生觉得很有趣吗?” 诸葛亮道:“不太有趣,所以我家主公才派亮来和将军缔结盟约。” 孙权道:“先生怎知孤一定会像左将军那样不识时务?” 诸葛亮笑道:“若将军害怕,不如斩亮之首,再发兵西向,和曹操围攻左将军,定可取悦曹操,保住性命。” 孙权愕然,当即将手中酒爵扔下,走到楼船的栏杆边,凭栏眺望。鲁肃大惊:“孔明先生何出此言。我家主公拥有江东,爵为人君,何至于任人宰割?还不赶快向我家主公赔罪。” 诸葛亮转过身子,对着孙权俯首道:“外臣知道忠言逆耳,望将军宽恕。” 孙权道:“罢了,今天就到这里,孤也累了。有事改日再商。”说着走入船舱。 鲁肃责备诸葛亮道:“我事先告诉你只说曹兵不过十万,你怎么不听。”诸葛亮看着鲁肃,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第一次见面交谈不欢而散,但孙权不会忘了自己来柴桑的目的。他是为了联合刘备抗击曹操而来的,不是为生闷气而来的,所以虽然愤怒,也终究要和诸葛亮重新商谈。第二天,他下令要视察水军操练的情况,鲁肃也不失时机地劝谏道:“主公,请看我江东健儿,士气如此高涨,定可抵抗曹兵。” 孙权的脑子里却想着别的:“子敬,曹兵果真有三十万那么多吗?” 鲁肃摇头道:“顶多十万,昨日孔明先生见主公年轻气盛,故意采用激将法而已。” 孙权多么希望这是真的:“果真?”他惊喜道,随即又有些蔫,“就算这次只有十万,但他辖地广阔,后续兵马将源源不绝。” 鲁肃道:“安有后续?只要这次将他击破,他就必须退回北方,我东吴就可进占据荆州。” 孙权点点头,占有了荆州,自己的地盘增大,兵力也就增多,又何怕曹操?于是道:“也有道理,那么可招诸葛先生再来商议。” 诸葛亮也怕孙权一怒之下不再见他,所以一见面就表达歉意:“外臣诸葛亮,昨日言辞不逊,望将军恕罪。” 孙权苦笑道:“算了,昨日孤一时气急,还没问先生,先生就劝孤投降。为何你家主公颠沛流离,却还苦苦支撑呢?” 诸葛亮正色道:“昔日田横不过是齐国的一介匹夫,也知道坚守节操,宁死不投降高祖皇帝。何况我家主公乃帝室之胃,英才盖世,倘若大事不成,只能怨天命,岂能因此向贼臣屈膝,羞辱祖宗。至于将军年少,惯于养尊处优,投降之后,一定可以得到相应封赏,于将军之志,想必也足够了。” 孙权气得满脸通红,手脚发抖,大声道:“孤也是将门虎子,如今又总领六郡,难道还比不上你那无尺寸之地,到处逃亡的刘备?你听着,孤绝不会将祖宗基业轻易送人。” 见孙权如此生气,诸葛亮颇为快意,激将法获得了初步成功,他淡淡笑道:“那样最好。” 孙权哼了一声,道:“孤反倒担心你家主公新败,兵马所剩无几,没有资格和我东吴结盟。” “不然。”孔明道,“我家主公虽然新败,所丧失的都是徒卒,还剩两万多水兵。而曹操所领北方士卒,不善水战,荆州士民虽然投降,也是形势无奈,心中并不服从。我家主公久居荆州,深得百姓爱戴,只要将军和我家主公合兵,必定可以击破曹军。曹操一败,必然北还,则天下三分鼎足之势成矣。望将军明察。” 孙权觉得诸葛亮所说的确有理,突然听见江上有人大叫:“什么船只,快停下。” 他们将目光投射过去,只见一只小船顺流而下,被几只东吴兵船围在中间。小船中走出一个戴纱冠、穿纱衣的男子,指手画脚地说着什么,他的声音不大,听不真切。围着他的东吴士卒好像有些忌惮,架起木板跳到他船上,将他扶上码头。孙权吩咐随从:“去,问问那是什么人?”那男子穿着华丽,显然是北方来的使者,孙权想。 很快,几个兵士就拥着那个男子上来了。那男子见了孙权,并不认识,气焰嚣张地说:“我是曹丞相派遣的使者,特去东吴面见孙将军,亲自递送丞相的亲笔书信。” 鲁肃道:“什么曹丞相,我们将军只接待天子的使者。” 孙权赶忙打断他道:“曹丞相书信在哪里?” 那使者道:“在下奉命,只有到京口见到孙将军,才能面呈书信。” 旁边一个士卒喝道:“这就是我们孙将军,还不快快拜见。” 那使者道:“这是柴桑,不是京口。” 士卒道:“孙将军昨日方到柴桑巡视,有什么奇怪。” 那使者定定看了孙权一眼,躬身道:“若是孙将军,在下失礼了。不过我奉丞相亲命而来,只能长揖,怎可拜见。” 鲁肃大怒,正要呵斥。孙权一抬手,止住他们,对那使者道:“孤正是孙权,丞相书信现在何处?” 那使者从腰间掏出一个包裹,又从包裹中掏出一个锦囊,从锦囊中掏出一个竹筒,躬身递给孙权。孙权急切地从竹筒中抽出书信,展开一看,登时面如土色。 五、姐妹交恶 京口的孙策宫殿,他的遗婿大乔夫人正跪坐在案前练习隶书,另外一个年龄和面容和她相仿,正当韶华的美女则跪坐在她对面,这个美女是周瑜的妻子小乔。这姐妹两个相对,却似乎并不开心,互相默不开口,小乔脸上神情肃穆,眉峰攒聚,呆愣愣地望着姐姐大乔。 这时孙权神气萧索地走了进来,一个宦者高声叫道:“主公驾到。”小乔赶忙伏地道:“拜见主公。” 孙权见她在,有些意外,强笑道:“原来小乔夫人也在,免礼。” 大乔并不抬头,依旧写她的字,嘴里淡淡道:“将军不是去柴桑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但袖子则不由自主地压住刚刚写过的字。 孙权看着大乔,神色悲戚,道:“因为打听到了好消息。” 大乔不解:“既然有好消息,将军为何还愁眉苦脸?” 孙权道:“因为这个好消息,是专门给嫂嫂的。” 大乔好像感觉到了些什么,脸上平时那种冷傲肃穆一扫耳光,显得有些不自然:“将军此话怎讲。” 孙权不答,突然手指大乔:“嫂嫂,你的衣袖被墨汁弄脏了。”大乔下意识地挪开衣袖,又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两颊顿时绯红,目光慌乱。 孙权假装好奇地走到大乔面前,低头看着几案上写着字的书笺,吟道:“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又仰首感叹道:“好诗,气势雄阔,是嫂嫂自己作的吗?” 大乔面红于颈,这是曹操北征乌桓途中所作的诗,显示了这位枭雄浩瀚博大的胸襟,被人广为传诵,也流传到了江东。连她一个妇人都能抄录到,孙权怎会不知?显然孙权是故意这么说的。难道他发现了自己心中的隐秘么?本来大乔并不怕被人发现,对她来说,生命在建安六年的夏夜就已经终止,她并不害怕什么。但是,现在她为何又如此紧张,甚至羞涩。她自己也不明白。 大乔正在发窘,不知说什么。好在一个侍者过来救了她,他在门外喊:“主公,太夫人召见,要主公立刻前去晋见。” 孙权狠狠地跺了一下脚,显得颇为心烦,对着门外喊:“好,我马上去。”转而俯身对大乔道:“嫂嫂,希望以后还能有机会多向你请教诗赋。”又回头对小乔道,“告辞了。” 小乔忙伏地道:“主公一路劳苦!” 孙权走出去,对侍从道:“我才下船,太夫人怎么就知道我回来了?” 侍从惶恐道:“下臣不知。”孙权无奈道:“走罢。” 望着孙权背影隐没,小乔立刻慌乱地对大乔道:“姐姐,我想主公已经猜到你的心思,他平常也喜好博览,难道连曹叔叔写的《步出夏门行》都没读过吗?” 大乔无奈地叹了口气:“猜到就猜到吧,难道我喜欢叔叔的诗,便是谋反吗?” “姐姐,”小乔假装漫不经心道,“我就不明白了。曹叔叔虽和我家是世交,可是现在究竟成了敌国,姐姐又何必念念不忘?” 大乔将手中毛笔重重一摔,勃然怒道:“什么敌国,叔叔难道不是大汉的丞相,主公难道不是大汉封的讨虏将军吗?小时候叔叔经常来我们家,他对我们姐妹俩又是何等疼爱,现在却成了敌人,岂不荒唐。就算是敌人,那也是孙家的敌人,不是我们乔家的敌人。” 小乔惊惶失措地四处张望,胆战心惊地说:“姐姐,求你了,千万别乱说话,隔墙有耳。我们进屋说去。” 在院子里谈不下去了,大乔虽然对生命的态度是无可无不可,但究竟也不想让妹妹担惊受怕。两人上了一个隐秘的阁楼,继续侃侃而谈。小乔干脆一针见血点破了大乔的心思:“姐姐,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小时候我就知道,你喜欢曹叔叔,恨不得自己快快长大,能马上嫁他……” 大乔哼了一声,打断了她:“不独是我,你也喜欢。” 小乔脸色微红:“你听我说下去,你羡慕他的才华和他挥斥方遒的魅力,这些都没有错,可是只能怪命运,让我们姐妹碰上战乱,流寓皖城。而且你要承认,上天对我们姐妹也算眷顾,你嫁了主公的哥哥,我嫁了周郎。他们和曹叔叔一样,也都是英雄,而且比起曹叔叔,更加年轻俊美。” “好一个周郎,好一个年轻俊美。”大乔冷笑道,她看着小乔尴尬的脸色,继续道,“孙策算什么英雄,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而已,我们家族的所有人,都死在那次乱兵之中。谁愿嫁他?后来他死在了许贡府君的门客手里,真是苍天有眼,的的确确是报应不爽。” 小乔慑濡地说:“可是,可是我听说曹叔叔在充州也曾杀了数十万无辜百姓。” 大乔摇头道:“叔叔何曾是这样乱杀无辜的人,那都是一些乱臣贼子对他的诬蔑。” “唉,”小乔叹了口气,“姐姐,我无法跟你争辩,你的心已经乱啦。我知道你年轻守寡孤单,可是你不能因此都怪到死去的孙将军身上。” 好像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大乔尖声道:“我没想到,妹妹你变成了这样的人。”她的眼睛潮湿了,回过头不看小乔,说:“你走罢,以后不用来看我这个姐姐了。” 小乔也急了:“姐姐,你别活在梦中好不好?你快醒醒罢,我们在江东,我是水军都督的妻子,你为前主公生了儿子,你还能怎么样?你不可能再回到从前。” 大乔没有理她,迳自下楼。 六、母子相争 孙权跪坐在吴太夫人跟前,吴太夫人挥手对左右道:“你们先出去。” 左右侍从答应一声,齐齐出去。孙权道:“母亲,儿子无能,父兄留下的基业,儿子恐怕真的无能为力了。” 吴太夫人脸上怒色一闪而过,道:“鲁子敬呢,他有什么建议?” 孙权道:“他劝儿子招回周瑜,和刘备联合抗曹。” 吴太夫人点点头:“权儿,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周瑜,认为他骄傲自负,又是你哥哥留下的心腹,不好控制。” 孙权忙道:“母亲,臣从来没有这个意思。” 吴太夫人道:“你是我生的,你想什么,我能不知道?以我对周瑜为人的了解,他是绝对的忠臣孝子,既然你已经接替了你哥哥的位置,他照样会忠于你。你又何必不放心呢?况且现在的东吴将领,都是你父兄当年的心腹,难道你都要罢默不成。听我的话,鲁子敬说得对,立即招回周瑜,要保住我东吴江山,只能依靠周瑜。” 孙权道:“既然母亲这么说,臣立刻派使者去都阳,令他回京。” 吴太夫人道:“至于刘备那边,据说他派了自己的军师诸葛亮来请求结约?” “正是。”孙权道,“臣去柴桑观望虚实,没想到曹操这么快拿下江陵。诸葛亮倒是个辩士,鲁肃劝臣带他回京,或者可以打击一下张昭等的气焰。”吴太夫人道:“可你大概是想,万一仍是决定归顺,就可以斩了他献给曹操罢?” 孙权额上汗出如浆:“臣岂敢……” 吴太夫人哼了一声:“我是你母亲,还猜不到你想什么。这样本也没错,做大事就不能有妇人之仁。但是,决断要对,如果不对,就会南辕北辙。” 孙权唯唯称是。他一向从骨子里对这个母亲怀有畏惧之心,他知道母亲并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有时甚至残忍得令人发指,当年诛杀世交王展的宗族,就是她出的主意。为了达成目的,她有什么干不出来?想起这些,孙权畏惧之中又有些烦躁。孙家出身低微,本不讲什么儒家礼仪,但既然打下了江东六郡,成了主君,就得装世家大族,就得装以孝治国。孙权突然萌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这个念头让他额上渗出了涔涔的汗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 吴太夫人沉默地盯着他,孙权抬头看了一下她的脸色,小心道:“母亲的话,儿时刻牢记在心,如果没有其他事,臣就先告退了。” “且慢。听说你一下船,就去见你嫂嫂了。”吴太夫人满面严肃。 孙权额头的汗水重新沁出。 吴太夫人道:“叔嫂名分,千万不可轻忽。东吴六郡,美女如云,难道还不够你予取予求吗?何必盯着嫂嫂,让人耻笑。况且——你嫂嫂只怕也不是个简单的人。” 孙权诺诺连声:“臣岂敢,刚才只是路过嫂嫂居处,顺便进去探望而已。” 吴太夫人干笑了笑,道:“那样最好。还有,曹操这封信你还没给群臣看罢?” 孙权道:“母亲的意思是?” 吴太夫人道:“不妨给他们看看。” “母亲是认为,通过此信可以判断朝臣谁忠于我东吴?” “出仕为官,岂有如此简单?”吴太夫人摇摇头,“武将们大概都会提议抗击曹操,这倒不是因为他们更加忠心,而是因为投降曹操,他们会丧失现在的世袭利益。” 孙权道:“母亲高见,张长史他们正是这样指责黄盖的。” 吴太夫人道:“嗯,但你也不要认为张长史等人就首鼠两端,这帮儒生,或许心底还一直忠于汉室呢。他们受到曹操蛊惑,认为东吴归顺之后,汉朝又将复兴。所以就算他们支持投降,也不说明他们就是奸臣,只是立场不同。” 孙权道:“那……母亲的意思是?” 吴太夫人道:“容忍他们,如果邀天之幸,我东吴能够击破曹兵,他们会死心的。” 孙权道:“臣谨遵母亲教诲。” 七、踌躇难定的孙权 待在夏口的刘备除了偶尔在庭院里逗阿斗玩,就是唉声叹气,时时担心着传来曹操东下的消息。时间已经进入仲冬,夏口开始寒气弥漫,江边的芦苇都逐渐枯黄了,树叶也差不多掉得精光。中午时分,院子里倒是有些暖意,太阳和煦地直射院庭,甘夫人坐在一旁缝补衣服。过了一会儿,刘备心不在焉地问甘夫人:“你说,孔明既然在柴桑和孙权会晤,怎么还不回来?” 甘夫人道:“妾身一个妇道人家,哪里知道这些。你该找二叔、三叔、子龙他们商量去。” 刘备烦躁地说:“又能商量出个什么屁来!”说着抓起阿斗玩的一个木马,扔到墙上。 阿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刘备恼怒道:“你再哭,看我不打死你。”说着抬手作势欲打。甘夫人赶忙扔下缝补物事,跑过去抱起阿斗,哄道:“阿斗乖,阿斗不哭,以后长大了教训你阿翁。”又回头对刘备道,“玄德,妾身跟了你,受苦受累倒也罢了,可是你颠沛流离,年近半百,才留下这么一根独苗,还这样不珍惜。可怜我那两个女儿,一个已死,一个在当阳被曹兵抓去,迄今未闻下落……”说着泪水扑簌而下,想起赵云把小女儿的首级带回来给她的场景,当时真是晴天霹雳一般,以后每次想起那个鲜血淋漓的首级,都不由得肝肠寸断。可怜那么小的孩子,那么青葱的年纪,还没有婚配,就这样永远离开了人世。她这个做母亲的情何以堪? 看见老婆哭得伤心,刘备也很难过:“唉,都是我刘备对不起你们。”说着,起身大踏步出去,往渡口方向走去。 张飞正站在渡口眺望,看见刘备来了,道:“大哥,你也来了。”刘备道:“废话,有什么新消息吗?” 张飞抓了一下头,道:“我们派去的谍报到柴桑打听,说是孙权已经坐船回了京口,把我们的孔明军师也带去了。” 刘备惊讶道:“这是什么用意?” 张飞道:“小弟认为,孙权带军师回京,是想慢慢商议罢。大哥不要担心,军师那么聪明,一定能应付得很好,不会有事的。” 刘备确实应该担心。在柴桑的孙权接到曹操的书信之后,基本上可以用“魂飞魄散”四个字来形容。他并不是一个庸人,如果他想对诸葛亮不利,根本不会亲自跑到柴桑去。江东是他的江东,只要有一丝希望,他也会决心合抵御曹操的进攻。但是如果实力相差过于悬殊,那抵抗又有什么意义呢?也许投降还有一线活命的机会。他郁郁不乐地将诸葛亮带回京口,立刻召见群臣,将曹操的书信摊在桌上,道:“孤前几日去柴桑,想观望荆州局势,不意遇见曹操的使者,送来一封亲笔书信。” 殿上群臣顿时低声议论起来。孙权道:“来人,将这封书信告知诸位士大夫。” 一个侍从躬身从孙权案上捧起书信,高声念道:“十月三日大汉丞相白:顷者奉辞伐罪,族摩南指,刘琮束手。今治水军八十三万众,方与将军会猎于吴。若将军有意,便克定时日,交使者回报;若将军无暇或有贵恙,则孤将亲率舟舫,顺流东下,与将军面晤……” 殿上群臣大惊。孙权斜眼看着群臣,知道会有这种反应。当时他刚拿到书信时,何尝不是如此。 第一个站出来的仍旧是张昭,他好像为了证明当初他的见解是多么正确似的,慷慨激昂地说:“曹操借天子之名,拥百万之众,征讨四方,我们如果一意抵拒,从道义上说不过去。而且我们东吴可以借地利抵抗他的只有一个长江,如今曹操已经完全占领了荆州,长江之险,已经和我们共有,又获得刘表在江陵的军实,朦瞳斗舰不下千艘,加上他自己从北方带来的精骑,水陆俱下,我们还能怎么样呢?以臣的愚见,不如归顺。” 会稽太守顾雍附和道:“听说主公不肯围攻刘备,反而想跟他联合抗曹。须知刘备因为被曹操所败,不过想借我们东吴兵马向曹操报仇罢了,主公千万不要被刘备利用啊。” 在座文臣大多点头。武将则轻声议论:“唉,没想到曹操有这么多军队。”“要是二三十万,我等也可奋力一搏了。”“看主公的意思罢,如果主公坚决要打,我们做臣子的就算血洒疆场,也无话可说。” 孙权听在耳里,更是心中忧然。当初武将还大多赞同抵抗,现在连他们也改变了主意,这仗还怎么打?他看看鲁肃,鲁肃缄默不言,只是对他使眼色。 孙权会意,道:“孤出去片刻,回来再议。”说着起身走人后院。鲁肃赶忙跟了上去。孙权立在一丛桂花树下,几个侍从跟着他,他挥手让侍从们走开。一会儿,鲁肃匆匆跑来,道:“主公,千万不要因为听了在座诸君的话就气馁。孔明先生之前已经分析得很清楚了,曹兵远征疲惫,又都是北方人,不善水战,新收服的荆州水军,还未心服口服,军心不稳,只要将军肯发数万精兵,和刘备并力,定可击破曹军,成三家鼎足之势。” 孙权连连叹气:“当初孔明说曹兵三十万,现在他书信上说有八十万,这怎么打?刚才堂上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就算孤一人想战,他们都不愿战,孤又能如何?” 鲁肃道:“士穷乃见节义,堂上诸君都不足以共大事。而且,坦率地说,我等皆可以投降曹操,主公却万万不能。” 孙权知道鲁肃的意思,但仍旧问道:“为何?” 鲁肃道:“肃和堂上诸君一旦投降,都可以封官拜爵,不一定比现在过得更坏。而主公则未免遭受曹操猜忌,就算不遭受猜忌,又能如何?刘琮新近投降,被曹操举荐为青州牧,继而为谏议大夫,毫无实权。主公若投降,不过与之等列,岂有像现在裂土一方、南面称孤的快乐?” 孙权好像被针刺了一下似的,弹了起来,道:“子敬,君之所言,正与孤合,君确实是上天派来辅佐孤的啊。” 鲁肃道:“臣知道主公仍担忧曹兵太多。退一万步说,就算主公最后兵败,死也壮烈。当年韩信、彭越心怀犹豫,终于死于小人女子之手,主公难道不该引以为戒吗?孔明先生上次也说了,刘备宁愿战死,也不投降曹操。主公统领六郡,岂能不如无寸土之资的刘备?” 孙权大为感慨,激动握拳道:“刘备虽然勇悍,孤也未必不如他。君去江口候望,等周瑜一到,立刻叫他来见孤。” 八、亲刺虎看曹公 曹操在江陵城中坐等后方的军队和粮草补给运到江陵,闲暇时接见荆州的士大夫论议,或者去城外射猎,不知不觉时节已经进入仲冬。城外的草仍旧像人那么高,只是已经枯萎成黄色。曹操驱马在草丛间游走,几只野兔从他面前急窜而过,他张弓搭箭,一箭射出,将一只野兔射倒在地。跟随的将士们哪肯放过这个机会,一齐高呼万岁。曹操越发得意,喝道:“检起它。”自己继续驰马狂奔,追逐另一只兔子。 然而意外的事突然发生了,一声炸雷般的吼声响过,草丛中突然跃出一只斑斓勐虎,大概有两三米长,遍体金黄,耀人眼目。曹操只觉眼前一晃,顿时呆了。胯下的坐骑似乎也不知所措,呆呆站在那里,直瞪瞪看着老虎,一声不吭,只是两腿不断发抖。曹操大骇,使劲拉缓绳,想圈马回跑,然而马身体抖得几乎站不稳,浙浙沥沥的尿液从它的两条后腿之间哗哗流下。老虎好整以暇地一步步走近,曹操感觉自己的血液似乎凝固了,狂呼道:“来人,来人!”终于那马怪叫一声,突然奋力发足,反身狂奔。老虎被马的举动吓得呆了一呆,立刻醒悟,也纵身一跃,紧追上去。曹操恢复了部分理智,引满弓弦,反身一箭射去,正射中勐虎左眼,勐虎哀嚎一声,越发暴怒,只停了片刻,又继续疯狂扑来,曹操边打马賓士边不住地大呼:“来人——”可是由于刚才他自己的乘马脚力太健,将随从远远拉在后面。曹操没有听到任何回应,只有四围的长草随风声起伏,不住地灌人他的耳朵。这时勐虎已经堪堪追上,曹操的乘马勐然前两腿高扬,将曹操颠下地来。勐虎飞身扑向乘马,曹操得闲在地下连连几个翻磙,顺势拔出腰间环刀,揉身窜上,向勐虎背上研去。 曹操的腰刀是让工匠给他专门精心打制的百炼钢刀,锋利无匹,他一刀下去,似乎清晰听到了老虎的嵴椎骨折断的声音,勐虎发出一声惨呼,但还未丧失战斗力,一个反扑,噼头盖脸向曹操身上罩去。曹操脑子里电光石火般地迸出一个念头:“没想到我曹操会死得这么滑稽。”但他仍下意识地挺刀指向勐虎喉头,由于他宝刀锋利,勐虎被自己的一扑之力,喉头深深嵌人刀刃。曹操觉得手臂一沉,一片热浪般的血雾笼罩了面庞。这时才听见将士的惊呼:“丞相,丞相。” 曹操颓然爬了起来,发现十几个将士正挽满弓对准自己和老虎,见曹操从血雾中爬起来,他们赶忙收起弓矢。一个将军跑过来扶起曹操。道:“丞相,我们刚刚赶到,想射箭又怕误伤丞相,谁知丞相奋起神威,独自将勐虎击毙。” 曹操累得筋疲力尽,心头狂跳,喘息着坐了好一会儿,才恢复威严,挥刀大笑道:“据说孙权那竖子勇勐,敢于骑马射虎,孤虽年长他一倍,却也不逊色于他。”这时坡上士卒也纷纷赶到,大声呼喊:“丞相万岁万万岁!” 他们回到江陵城内,曹操沐浴更衣,颁下命令,将今天打到的虎肉烹煮,赐予身边近臣,同时在江陵城的北楼上设宴。 北楼面对的是低湿的原隰,原隰之外,是高低起伏的古墓坟冢,掩映在一片暮霭烟树之中。 曹操冠带一新,坐在北楼的最高处,文武百官齐聚在他左右。曹操远眺那些坟家,感慨道:“江陵临近当年楚国的故都郧都,这城外坟家之中,不知埋藏了多少当年的王侯将相,豪杰英雄。想起他们数百年前,也曾在这城池周围驰马游猎,袒锡搏虎,叱咤风云,真让人觉得人生如梦。” 贾诩道:“丞相不必忧伤,人世变易,总是如此,若这些古人豪杰不死,又安有丞相和我等的今日。” 曹操点点头:“是啊,生存七尺之形,死唯一棺之土。唯立德扬名,可以不朽。孤希望能趁有生之年,平一宇内,摧破凶逆,还我大汉的升平天下。”他顿了一会,转头遥望东吴方向,手执镇席的铜虎,在案上敲击以为节拍,大声吟道:“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老骥伏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幸甚至哉,歌以咏志。”吟罢,悲从中来,涕泪俱下。 群臣面面相觑,不知道曹操为何突然如此伤感,但是主君流泪,为人臣的,怎么可以对之默然,于是在场诸人,或者是流泪助哀,或者是纷纷劝慰:“丞相年过五旬,犹能亲手搏虎,谁人能敌?现今刘备已是苟延残喘,唯有江东尚负隅顽抗,丞相这次将他们尽数摧灭,就可留名竹帛,比之山下这些古代的豪杰英雄,止所谓不逞多让。” 曹植插嘴道:“父亲不但功业盖世,文章诗赋也足以留名千古。就如刚才这首诗,臣想孙权、刘备等人,皆未梦见。 曹操点点头,抨须道:“文章纵使可观,致远恐泥,岂可与平一宇内之功相比?你这孩子,到底还是气量小了。” 曹植见父亲神色转为温和,吐吐舌头,笑道:“臣见识浅薄,惭愧。” 这时一纱冠使者急趋而来,道:“丞相,臣奉令出使东吴,在柴桑碰见孙权,当面将丞相书信递给他了。”曹操有些惊讶:“哦,孙权不在京口,去柴桑意欲何为?” 使者道:“臣不知,只是听说,刘备的军师诸葛亮也在柴桑。” 贾诩立刻进言:“丞相,孙权亲自去柴桑和诸葛亮会晤,只怕是缔结联盟,力图抗拒丞相的王师。” 曹操不置可否,沉吟了一下,对使者道:“孙权看了孤的书信之后,有何反应?” 使者道:“臣见他当场脸色惨白,继而命人送我出来,语气声调似乎不安。” 曹操捋须笑道:“嗯,想来他也知道,以区区六郡之地,抗拒王师,只是以卵击石。你这次回来,他没给你回信吗?” 使者道:“没有,不过送了丞相一份厚礼,言辞温和,又说丞相所言之事,须要享报太夫人,不敢擅自做主。” 曹操点头道:“孝为人伦之首,归顺大事,察报母亲,确属必要。贾诩道:”丞相,只怕没有这么简单啊。或许他是拖延时日,准备调集兵马守卫呢?丞相如果真想这次一劳永逸,不如立刻调兵东下,打他一个措手不及。若再迁延,将至深冬,那时江上风烈,寒冷异常,只怕行动不便。” 曹操道:“既然已派使者前去聘问,就应当给他们一点时间。荆州不也是这么不费吹灰之力就拱手投降了么?如果东吴能够效法,就可以免去征战,全活多少士卒的性命。” “可是孙权不是刘琮,”贾诩道,“江东人才济济,也非荆州刘琮属下那帮驽劣凡庸之辈可比啊。” 他这话一出,几个荆州降将蔡瑁、蒯越等人顿时局促不安,露出不悦的神色。曹操环视了众臣一眼,道:“话虽这么说,可是现在北方大军还未集结,船只也不够,单凭江陵这点兵力,也不能轻易冒进,为之奈何。” 贾诩道:“丞相现有兵力征伐东吴可能确实不足,但刘备现在夏口,只怕还有一些残兵,不如现在浮舟东下,先灭了他,一则扫平荆州全境,二则使东吴丧失联盟之机,不亦可乎?” 曹操哈哈大笑:“刘备竖子,孤以前高看他了。当阳一役,他只带着几十骑逃跑。关羽水军不过数千,能成什么大事。说不定孙权首先将他灭了,何劳孤亲自动手。况且出征最好一鼓作气,等孤大军全部集结再浮舟东下,沿途摧枯拉朽,擒灭刘备只是顺手而为,何必特意出兵。” 贾诩还想说什么,曹操止住他:“君不必说了,现在荆州江南四郡还未宾服,孤不如趁着这个时机,先将他们一一收服,也不算空度时日。” 九、舌战群儒 诸葛亮自到东吴,就被孙权安排住在客舍里,没有再受到接见。客舍建在京口的半山腰,背依陡峭的岩石,前傍一望无际的长江。虽然天气逐渐寒冷,但客舍周围有温泉环绕,菊花灿烂,林木深美,的确是个修养身心的好地方。然而,就算风景再好看十倍,对心情煎迫的诸葛亮来说,却没有任何意义。 以张昭为首的十来个东吴文臣早就听说孙权和诸葛亮一起来了京口,他们对刘备并不看好,而且深信刘备想借东吴兵为自己报仇。更重要的是,从根本上来说,他们心中对孙氏家族并不怎么看得起,远在许昌的汉室那个傀儡皇帝,才是他们心目中的主君。依附孙家,只是暂时的权宜之计。因此,对诸葛亮前来欲破坏汉室一统的计划,他们可谓深恶痛绝。这天,他们结伴来见诸葛亮,想对之进行羞辱,让他灰熘熘磙出江东。 但是要赶走诸葛亮却有很大的困难。虽然这些文臣们把自己当成汉室的忠臣,在言辞上却不能直说,究竟他们现在尚屈身于孙权手下。如今曹操、孙权、刘备三方都号称是为汉室平定天下,谁又相信?不如相信力量最大的一方。至少可以很快结束动荡的局面,恢复一统罢。这就是江东这些儒生文臣们的真实想法。 文臣们一进门,和诸葛亮双方寒暄了一阵。张昭就直言不讳地说:“我等奉孙将军命令,来拜见先生。先生不远千里而来,应该有不少对天下有利的建议罢?” 诸葛亮并不上他的当,笑道:“对天下有利,这个说法太大了,但是在下这番来,至少对东吴有利倒是真的。难道长史君关心天下甚于东吴吗?” 这句反问让张昭很难回答,如果说“是”,那么就是承认只关心天下,不关心东吴,若传到孙权耳朵里,只怕不管如何德高望重,也会性命不保。如果回答“不是”,那诸葛亮就可以侃侃而谈他此行对东吴的利益。在诸葛亮这种以管仲、乐毅为楷模的人面前,你跟他谈儒家的忠君是没有用的。他只关心实际效益,而把刘备辅佐好,让刘备夺取天下,这就是他关心的实际效益。 张昭倒也不傻,他脑子一转,道:“我家主公时时关心天子安危,欲以全吴之兵,匡定天下,致君尧舜。对天下有利,就是对我东吴有利啊。” 诸葛亮心里暗骂,这条老狐狸,嘴上还是笑答:“当今曹贼篡命,挟天子以令诸侯,凶焰正盛,孙将军欲以全吴之兵,匡定天下,只怕力有未逮,所以在下的主公左将军刘玄德派在下来和孙将军结盟,想戮力一同匡定天下,这可是对东吴有利,对天下也有利的事啊。” 双方都心怀鬼胎,谋取私利,偏偏不得不以天下百姓为说辞,当真束手束脚。于是张昭干脆直言不讳:“刘备不过是织席贩履出身,一生到处漂泊,先后依附吕布、袁绍、刘表,手下兵马常不过一万,最近新败当阳,仓皇投奔刘琦,有什么资格和我们主公结盟呢?” 诸葛亮听张昭如此刻薄,心下有气,但要驳他,还真不好直驳,只好虚与委蛇:“胜败乃兵家常事,汉高祖当初起兵,不过数千,号为沛公,不过沛县县令耳,也曾屡次兵败,然最终破强秦、斩项羽、灭彭越、诛英布,创建汉室,传国至今。要是长史君生在那时,估计也会想,高祖不过一亭长出身,有什么资格和项羽逐鹿天下?岂不让后人笑话。” 座上诸人都知道诸葛亮在狡辩,张昭也不傻,追问道:“先生以高祖来比附刘备,以项羽来比附曹操,此皆不伦。高祖皇帝天纵之德,岂是刘备可比;项羽匹夫之勇,又怎敌得过精通兵法之曹操?” 诸葛亮道:“长史君此言差矣。高祖当年出身虽为布衣,也曾当过亭长,是秦朝小吏,我家主公才真是载载孑立,不阶尺土,辗转至今,虽大志暂时不立,威名却传布于天下,这不比高祖向日创业更为艰难吗?项羽起兵反秦,不过身率八百江东子弟,两三年之间,却一度号令诸侯,宰割天下,号为霸王,曹操岂能与之相比?” 张昭无话可说,也确实没办法。碰上诸葛亮这种口才好的人,是没法不头疼的,这种人,如果在天下太平的时候,是儒生们着力攻击的对象,是不折不扣的佞人。但是如今天下大乱,是他们出来上蹿下跳的最佳时机了。张昭通过这几句话就判断出诸葛亮这个人性格刚硬,脸皮也厚,要通过羞辱他来达到赶走他的目的,是痴心妄想。他只能无奈地说:“先生有点强词夺理,我还是认为高祖和刘备,是不好比较的。” 诸葛亮笑道:“亮认为没什么不可以比较的。” 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似乎没有什么可以继续辩论下去的了。沉默了片刻,会稽都尉虞翻继续发难道:“诸葛先生,不管左将军刘备多有才华,而今曹操兵屯百万,战将千员,平吞江夏,刘备却想负隅顽抗,不是蝗臂当车吗?” 诸葛亮道:“曹操收袁绍蚁聚之兵,劫刘表乌合之众,即便百万,亦不足惧,何况远远不到百万。” 虞翻笑道:“曹兵如果诚如先生所言,不值一哂,左将军又为何仓皇流窜,让先生来我东吴借兵呢?先生大言不惭,实在可笑。” 孔明道:“岂不闻老子曰:将欲取之,必先与之,此用兵之道也。曹兵虽不足惧,究竟来势凶猛,不能硬碰,只能暂时退守,等待良机。至于派我来东吴结盟,实是因为佩服孙将军的勇略,欲与并力,共襄汉室。哪知诸位食东吴之禄,不思报效,反劝其主向国贼屈膝投降,实属无耻,还有何面目笑话别人?或许君是想背弃江东,另图富贵,这样的话,亮就可以理解了。” 虞翻脸色惨白,诸葛亮说他想另图富贵,虽然是诬陷。但说他想背弃江东,却不能说错。虽然他一向自认为是汉臣,就算他的主君孙权至今表面上也以汉臣自居,他绝谈不上什么背弃,但这样的话却是当前不好说的。他只能慑懦地反驳:“在下一向忠于我家主公,怎么会另图富贵?” 诸葛亮步步紧逼:“那你为何要劝你主公投降曹操呢?” 虞翻下意识道:“并非投降曹操,乃是投降汉朝。我家主公不也是身佩汉朝的讨虏将军官印吗?”额上却已冒出汗珠。 旁边的人见虞翻招架不住,赶忙救急。主记步骘插嘴道:“孔明先生,我家主公世代身佩汉朝印缓,至今仍为汉朝的讨虏将军,而刘备却被皇帝陛下的诏书认定为叛臣,所以曹操才率兵追击他于当阳。现在先生来到江东,是想效仿苏秦、张仪,以三寸之舌游说我家主公,拉我东吴下水吗?” 诸葛亮道:“苏秦、张仪皆豪杰也,亮一向敬慕。苏秦身佩六国相印,张仪两次相秦,都是大义凛然,不顾危难,匡扶人主,成就霸业。至于拉东吴下水,实在可笑,东吴和荆州,唇亡齿寒,若我家主公江夏失守,荆州全归曹操,东吴还想独享平安吗?” 步骘感觉诸葛亮仍是在强词夺理,而且偷换论题,没有正面回答自己的质问,要羞辱诸葛亮,必须要针锋相对。无奈诸葛亮并不肯跟你针锋相对,真是一筹莫展。他挠挠头皮,想怎么应对,这时五官中郎将薛综开口道:“孔明先生认为曹操何如人也?” 孔明道:“曹操,汉贼也,天下共知,又何必问?” 薛综摇头道:“先生怎么知道曹操就是汉贼?况且当初天下大乱,汉失其鹿,全靠曹操荡平中原,试想刘备现在拥有曹操的地位,难道会甘心把权力还给天子吗?” 孔明心想,这竖子倒说得不错,要是刘备拥有曹操现在的地位,自然也不肯把权力还给皇帝,肯定会自立为皇帝。自己出山辅佐刘备,也希望能帮助他夺取天下,位登至尊。自己才有机会封侯拜相,传国后世。否则,自己何必这么卖力。但这些想法嘴上是不能说的,于是他假装大怒道:“薛敬文,你竟敢出此无君无父之言?人生天地之间,以忠孝为本,你既为汉臣,就当誓死捍卫汉室。曹操身为汉相,杀皇后,诛皇子,篡逆之心昭然若揭,你还为他说话。况且曹操自称汉相曹参之后,世代汉臣,如今却专权态肆,欺凌君父,实乃汉室之乱臣,曹氏之贼子。我家主公乃汉室宗族,日日忧心社稷,他日若能击灭曹贼,一匡天下,自然会归政天子,岂会像曹贼这么贪婪?” 其他大臣本来就忠心汉室,见诸葛亮大义凛然,好像真的义形于色,都心生羞惭,不好意思为薛综辩解。 这时功曹严峻岔开话题道:“敢问孔明先生治何经典?” 诸葛亮知道严峻并无他意,但他一向自负才高,不喜欢专读儒书,以解经为毕生事业,最讨厌别人问他治何经典,所以干脆借着气势大发狂言:“亮一向不闻吕尚、张良、陈平等人治何经典,而其人皆有经天纬地之才。只有平庸腐儒,无它才具,才不得不寻章摘句,舞文弄墨,在笔砚之间打发残生。” 这句话却激起了儒生们的众怒,他们正想反驳,忽然黄盖跑了进来,大声道:“周公瑾将军的坐船已到京口,孔明先生与其浪费时间和他们斗嘴,不如前去和公瑾将军共商退敌之策。” 十、《铜雀台赋》戏周瑜 斜阳挂在天际,一艘大船缓缓驶进渡口,大船的桅杆上挂着一面斗大的旗帜,上面绣着一个大大的“周”字。帘幕一掀,一身儒服的周瑜从船舱里走了出来,三十四岁的他,轮廓依然是那么风神俊朗,只是面上多了些在外奔波的风霜。在江东,他的威信是显而易见的,一见到他露面,岸上的士兵们都齐声欢呼了起来。 周瑜屹立船头,也向岸上的水兵们注目示意,面露微笑。鲁肃、黄盖和诸葛亮三人迎了上去。周瑜看见鲁肃,紧走几步,和鲁肃拥抱,一手拍拍鲁肃的后背,道:“子敬,我在都阳,无时无刻不想着和君连床夜话,共语平生啊。” 鲁肃道:“公瑾,我何尝不想君。只是大丈夫为了国家社极,迫于王命,不得不经常漂泊在外。” 周瑜脸上再露微笑,又注目黄盖:“公覆将军,别来无恙。” 黄盖兴奋地说:“贱体尚佳,承蒙都督挂念。” 周瑜又转眼看着诸葛亮,鲁肃忙介绍道:“这位是左将军刘玄德派来的使者。” 诸葛亮也向周瑜一揖,笑道:“下走不才,姓诸葛,名亮,字孔明。久闻江东周郎大名,今日得见,幸甚幸甚。” 周瑜客气道:“岂敢岂敢。令兄诸葛瑾也是我至交,请上岸说话。” 他们来到岸边,早有车马停在道上,鲁肃道:“公瑾先回家,和父母妻子会晤,肃回家治理膳食,晚上务请光临,肃要为君接风洗尘。” 周瑜拉鲁肃到一旁,低声道:“我奉主公急令,昼夜兼程,赶到京师,当立刻拜见主公,岂可贪恋天伦。你告诉我,主公召我回京,到底何事?” 鲁肃想了想,道:“如今天色已晚,不如现在驰奔寒舍畅谈,明日一早拜见主公如何?” 周瑜看看孔明,大声道:“也好,就依子敬。”周瑜、鲁肃、孔明三人上了车,驰奔而去,黄盖在后拱手告别。 虽然早就听过周郎魅力过人,让江东妇女倾倒,但实际看到的情况还是大出诸葛亮意料。周瑜在鲁肃的引导下走进自家庭院,院内几十名脾妾都不约而同停住了手上的劳作,直起腰来,惊喜地望着周瑜器宇轩昂地踏过庭院,然后相对窃窃私语。 鲁肃的这座宅子是孙权特赐的,庭院后面有座花园,假山楼台掩映在冬日的灌木当中,园中有一座高台,三面临水,由一条曲曲折折的石桥和岸边相接,台上筑有一座四阿屋顶的楼阁,上面围着锦慢。这个后园的另一角有座水井,也有许多侍女围在井栏边洗菜,周瑜的到来,打断了她们的工作,同样引起一阵骚动。 周瑜笑着对鲁肃道:“原来子敬早有预备啊!” 鲁肃道:“当然,请公瑾先上台阁,我吩咐下人开始烹煮,过不了多久,就可以上菜了。” 他们在台阁上坐下,周瑜向南,鲁肃向西,诸葛亮向东,他们面前的案几成曲尺形排列着,中间是块方形空间,铺着鲜艳的戳概,大概是为歌舞乐伎演出用的。台阁四周还有雕花的琐窗,垂着厚厚的帷幕。虽是仲冬天气,阁中却温暖如春。周瑜笑道:“子敬,你还真会享受啊。” 鲁肃道:“都是主公赐予的,无法拒绝。” “哦,主公对你真好,连我都有些妒忌了。”周瑜开玩笑地说,语气中却有一股掩饰不住的怅惘。他倒不是嫉妒鲁肃,鲁肃是他的好友,也是他推荐给孙权的,孙权信任鲁肃,说明他荐人有眼光。但是孙权对鲁肃的信任反而超越了自己,而且也没有因为对鲁肃信任就对自己表示友好,这让他多少有点伤感。 他们言来语往,使得诸葛亮在一旁插不上话,只好百无聊赖地四顾。这时天色逐渐向暮,侍女上阁,点满了台阁内四角灿若银星的油灯,酒菜瓜果也陆续端上来了,三人围坐在一起,开始享受美味的酒食。 周瑜举起酒爵道:“子敬,阔别许久,请饮此杯,一湔相思之苦。” 鲁肃依言举爵饮尽。周瑜又道:“主公此番招我进京,定有大事,子敬应该知道罢。” 鲁肃道:“不瞒公瑾说,确有大事,日前主公接到曹操书信,恐吓说,要主公立刻献上江东投降,否则将亲率八十三万大军,浮舟东下。孔明先生此番来东吴,也是为此。不知公瑾有何良策?” 周瑜不假思索:“八十三万大军进攻东吴,我们还能有何良策?当然只有归顺曹操,方能保全父母妻子性命。” 鲁肃大惊:“公瑾何出此言?肃认识的公瑾,不当如此说话。” 周瑜懒散道:“那该如何说话?” 鲁肃道:“当年肃和公瑾相识于东城,畅谈天下大事,以为若觅得明主,当尽心侍奉,驰骋天下,封侯拜相,建不世之功勋,留名青史,功垂后叶。现在我们主公正是古今罕见的明主,今一事不顺,便思投降曹操,早知如此,我等当初又何不径直投奔曹操?” 周瑜望了诸葛亮一眼,笑道:“当时曹操在远,东吴就近耳,早投晚投,又有何区别?” 鲁肃还要说话,周瑜抬手止住他,笑道:“我一路风尘仆仆,子敬也不以歌舞招待,却晓晓以国事烦人,岂非太迫?” 鲁肃无奈道:“是君急于问我主公将君召回有何事的,好罢,我们先休憩一刻。来人,上乐。” 一队盛装的女子穿着长袖的舞裙,袅袅婷婷地走上台阁。另有一队乐女,怀抱琴瑟上来,跪坐在台阁一旁。一会儿,乐声响起,几个舞女走到台阁中央,长袖轻舒,旋转起舞。周瑜出神地望着她们,一动不动,好像完全沉醉在乐曲中。鲁肃则坐立不安,时时举起酒爵放到唇边,旋又放下,满脸都是焦急之色。他望望诸葛亮,用目光向他求援。但诸葛亮摇摇头,嘴角含笑,对鲁肃的示意视而不见。 琴瑟和歌舞仍在不徐不函地进行着。周瑜身体斜靠在榻上,两目微闭,弹琴鼓瑟的乐女似乎心不在焉,手上虽然拨着琴弦,目光却不时地偷偷膘向周瑜。突然周瑜“咦”了一声,弹坐了起来,指着弹琴的乐女道:“错了。” 乐女拨弦的手指停了,脸上却没有丝毫惭愧之色,反而向着周瑜微笑。 鲁肃忍不住了,他满脑子是打仗的事,哪有心情像周瑜这样悠闲听琴,当即对周瑜道:“寒舍的侍女,不过会弹几只小曲,以娱愚耳,比起尊夫人的琴声,那是差得远了,公瑾若真要听,等会儿就可回家听,何必让这些人败了兴致。”又对那些乐女道,“你们下去罢。” 乐女虽然嘴巴不情愿地回答“是”,身子却没动,满怀希冀地望着周瑜,希望他能发话挽留。周瑜却伸了一个懒腰,道:“也罢。子敬,咱们继续饮酒。” 乐伎们只好无奈地起身,纷纷退下。 鲁肃忍不住又道:“公瑾难道真的认为只能投降曹操吗?须知江东六郡,主公三世历经千辛万苦方才取得,岂可拱手与人?” 周瑜道:“你哪知兵革一起,东吴上百万生灵将遭涂炭。曹兵人马多我十倍不止,抵抗只是白送性命。” 鲁肃急道:“以东吴之险固,主公之英明,公瑾之英雄,曹操未必得志。公瑾岂可如此灰心?”他望了一眼诸葛亮,发现他在冷笑,诧异道:“江东和荆州唇齿相依,现形势急迫,先生为何晒笑?” 诸葛亮道:“非是晒笑。只是突然想起一计,可以让天下生灵免遭涂炭之灾,而江东也可借此苟延残喘。” 鲁肃奇怪道:“先生有何良策,何不快快讲来?” 诸葛亮笑道:“只怕公瑾将军不肯。” 周瑜也有点好奇,道:“若能保全江东和百姓安危,我周瑜就算杀身而死,也在所不惜,又怎会不肯?” 诸葛亮道:“也不要将军杀身,只是对将军个人微有所损。”周瑜越发奇怪:“此话怎讲?” 诸葛亮道:“实在不好开口,恐怕将军怪罪。” 周瑜道:“先生放心,只要对我东吴社樱百姓有利,我绝不怪罪。” 诸葛亮无奈道:“那就恕在下唐突了。将军明日察明你家主公,派一叶扁舟和一介之使,护送二人去江陵献给曹操,曹操必定大喜退兵。” 周瑜道:“用哪二人,可退百万之众?” 诸葛亮道:“江东少此二人,如大木飘一叶,太仓减一粟耳。” 周瑜道:“请先生明示。” 诸葛亮道:“亮居隆中之时,听说曹操曾在漳河岸边修筑一台,名叫铜雀台,极为壮丽,又广选天下美女充物其中。曹操早年和太尉乔玄交好,乔玄有二孙女流落江东,皆有国色,曹操以照顾故旧孙女为借口,曾发誓道:有朝一日荡平海内,当娶此二女,置之铜雀台上,以娱晚年,虽死无憾。亮也知道,此二女早已分别嫁给了孙讨逆将军和公瑾将军。但昔年范盆献所爱西施给吴王夫差,免去吴国大难。将军忠君体国,岂可不加效仿。” 周瑜的脸上露出怒色,但强自按捺,追问道:“先生不是取笑罢,曹操既然和乔玄交好,则于二乔为大父辈,怎么好意思又公开宣称要娶她们?” 诸葛亮笑道:“曹操本好色之徒,向来不管名教伦理。收降张绣时,奸淫张绣之嫂;击破袁绍后,也欲霸占袁绍之媳。况且曹操虽和乔玄交好,实属忘年之交,年龄比乔玄小得多,顶多算二乔的父执之辈罢。” 周瑜脸上怒色转炽:“先生可有证据?” “当然。”诸葛亮道,“曹操幼子曹植,才华横溢,落笔成文,不加点窜。曹操建成铜雀台后,曾经命令他作《铜雀台赋》,赋中正说了曹操这个意思。”周瑜道:“此赋先生能记得吗?” 诸葛亮道:“我爱其文辞华美,曾窃记在心,至今犹未能忘。” 周瑜道:“烦请先生诵之。” 诸葛亮于是曼声吟道: 从明后而嬉游兮,登层台以娱情。 见太府之广开兮,观圣德之所营。 建高门之嵯峨兮,浮双阙乎太清。 立中天之华观兮,连飞阁乎西城。 临漳水之长流兮,有玉龙与金凤。 揽二乔于东南兮,乐朝夕之与共。 俯皇都之宏丽兮,瞰云霞之浮动。 欣群采之来萃兮,协飞熊之吉梦。 仰春风之和穆兮,听百鸟之悲鸣。 天云垣其既立兮,家愿得乎双逞。 扬仁化于宇宙兮,尽肃恭于上京。 帷桓文之为盛兮,岂足方乎圣明? 休矣!美矣!惠泽远扬。 翼佐我皇家兮,宁彼四方。 同天地之规量兮,齐日月之辉光。 永贵尊而无极兮,等君寿于东皇。 御龙旗以遨游兮,回妾驾而周章。 恩化及乎四海兮,嘉物享而民康。 愿斯台之永固兮,乐终古而未央! 周瑜勃然大怒,大骂道:“曹贼欺我太甚。” 诸葛亮急忙站起,劝慰道:“亮就知道将军不肯,所以开始不肯说,将军非要亮说,亮无可奈何,只好答允。不过亮窃以为,将军既然为国为民,忠心可昭日月,如今舍弃妻子即能保住东吴,义何吝焉?当年匈奴屡侵汉朝疆界,汉帝不惜以公主和亲匈奴,以求安宁;范蠡为救越国,献上所爱西施给吴王夫差,传为佳话。将军……” 周瑜举手恨声道:“先生不要再说了,我周瑜与老贼势不两立。”诸葛亮道:“事须三思,免致后悔。” 周瑜道:“我承故去的孙讨逆将军重托,岂有屈身投降曹操之理?刚才所言,不过试探先生而已。我在都阳,日日未尝忘却荆州局势,恨不能插翅飞回京口,劝说主公抗曹。现在主公终于召我回京,得遂所愿,虽刀斧加颈,抗曹之志不灭。先生请助我一臂之力,共商破曹良策。” 鲁肃大喜:“我就知道公瑾不会辜负我在主公面前的推荐。”诸葛亮道:“若蒙不弃,自当效犬马之劳。” 周瑜道:“来日面见主公,便议起兵。我先回去歇息了。”说着起身便走。鲁肃笑道:“现在路上宵禁,你怎么回去。” 周瑜一想,确实如此,他懊丧地拍拍脑袋:“看来只有在你家待一晚了,我们好久不见,正好连床夜话。” 鲁肃哈哈大笑:“你愿意,拙荆还不愿意呢。我带诸葛先生来,早就向主公请来了符节,可以在宵禁时分行走。”说着递给周瑜一枚上面刻有齿纹的竹板,也就是过往关卡的凭证。 周瑜一把夺过符节,大笑几声,也不说话,迳直走了。 十一、琴瑟相谐 小乔正在家里无聊地弹琴,知道周瑜一下岸就被鲁肃接走,心里颇为气恼,恨鲁肃这人太迂腐,太不解风情。欲派人去鲁肃家催促丈夫回来,又羞答答不好意思,只能百无聊赖地等着。苦恼夜一旦深了,路上宵禁,丈夫想回来也不成了。正在苦恼的时候,周瑜推开房门走了进来。他已经换好了新衣,风流调镜。 小乔喜出望外,惊呼一声,就奔上去紧紧拥抱着周瑜,两条胳膊环住了他的脖颈,嘴里连连叫道:“夫君,夫君……” 周瑜简直招架不住妻子的热情,和妻子很久不曾见面,他心里也想念得紧,可以说是欲火中烧。在军中虽也有在身边随时侍奉的脾女,可是究竟比不得自己妻子的国色天香。想把妻子带到自己任职的鄱阳军事驻地去,一则律令不允许,在外带兵的将领,父母妻子家属一般要留在京城当人质;一则都阳盗贼较多,物质贫乏,居处生活不大方便,所以只能干熬。当然,虽然很想念妻子,但作为一个士大夫的荣誉和忠诚的信仰,仍使他一上岸就先考虑到国家大事,好像只有这样才会为夫妻团聚更加增添快乐。 此刻,他也紧紧抱住小乔,说:“想死我了。”两个人倚在门上,亲吻了许久才松开来。 小乔喘了口气,道:“听说夫君一下岸就去了鲁肃家饮酒,还以为就此把妾身全抛在九霄云外了。” 周瑜歉意地笑道:“非敢忘却夫人,实在军情紧急,主公这次召我回京,有要事相商,子敬怕我在主公前说话不慎,故先请我去商议一下。” 小乔轻声道:“将军没忘了妾身就好。” 她吩咐侍女,为周瑜准备洗沐的器具,亲自侍候周瑜沐浴。在此期间,不时地吻着周瑜结实健壮的身体,有时弄得很痒,搞得周瑜忍不住求饶。之后,她点起一炉沉香,铺开一卷春宫画,要为他们即将进行的交欢做好准备了。 边看春宫画边交欢,是周瑜的爱好。起初小乔很不好意思,然而慢慢就喜欢了,觉得这样确实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魅力。她斜眼看着周瑜,道:“夫君,我为你弹一曲罢,如果我弹错了,任你处置;如果我没错,你就任我处置。” 这也是他们一向的习惯。周瑜笑道:“当然,今天弹什么?”小乔道:“你想听什么?” 周瑜想了想,道:“刚才回来时,在门外听见你弹的曲子,很新,没有听过。而且好像你还唱了两句,我没听清。现在我就想听它。” 小乔道:“这是我前几天从姐姐那里学来的,才学会不久。你要听,我就弹给你听。”说着,她拨弄琴弦,展喉低唱: 从明后而嬉游兮,登层台以娱情。 见太府之广开兮,观圣德之所营。 建高门之嵯峨兮,浮双阙乎太清。 立中天之华观兮,连飞阁乎西城。 临津水之长流兮,望园果之滋荣。 立双台于左右兮,有玉龙与金凤。 俯皇都之宏丽兮,瞰云霞之浮动。 欣群采之来萃兮,协飞熊之吉梦。 乐曲声韵净琼,但是歌词让周瑜大吃一惊,听得前几句,他就感觉很熟悉,很快他回过神来,这不就是诸葛亮刚才给他背诵的《铜雀台赋》吗?尤使他惊异的是,有四句和诸葛亮所唱的不同。他叫道:“停,你唱的是什么曲子?谁写的?” “是姐姐抄写的,说是中原某位文人的赋。她爱其文辞华美,就自己配了曲,我觉得很好听,就学了来。” 周瑜急道:“‘连飞阁乎西城’下面四句,你再唱一遍。” “怎么?有什么不妥么?”看见丈夫急切的眼神,小乔有点奇怪。 “先别管这些,你快唱。”周瑜催道。 小乔不敢违拗,重新唱道: 临漳水之长流兮,望园果之滋荣。 立双台于左右兮,有玉龙与金凤。 周瑜恍然大悟,感觉脸上发烧,恨骂道:“这个诸葛村夫,实在可恨。” 小乔道:“夫君,到底怎么了?” 周瑜道:“告诉你也无妨,刚才在鲁肃府中,有刘备的军师诸葛亮在座,他给我背诵了你唱的这篇《铜雀台赋》,说是曹操的儿子曹植写的。但是其中四句被他篡改了,原先是‘临漳水之长流兮,望园果之滋荣。立双台于左右兮,有玉龙与金凤。’被他改成了‘临漳水之长流兮,有玉龙与金凤。揽二乔于东南兮,乐朝夕之与共。’他欺我无学,当真可恨。” “哦,这样。”小乔道,“我姐姐说,这是中原某文士的新作,新近才流传到江东。夫君没读过,也不能说无学。妾身不解的是,他为什么要改这四句。” 周瑜不置可否,又一把揽小乔入怀,抚摸她的头发,笑道:“你知道主公这次召我回京,是什么事吗?” “我怎么会知道?这些军国大事,和我们女人有何关系。” 周瑜道:“你和你姐姐真是大不一样。” 小乔道:“你很了解我姐姐吗?” 周瑜道:“曾听孙讨逆将军说过,你姐姐对他非常冷漠。他还说,只因你姐姐国色天香,又为他生了一个儿子,他因此不忍下手,否则早就将你姐姐杀了。” 小乔有些不悦:“怪不得我姐姐不喜欢他,他若有夫君一半温柔,只怕我姐姐也不会那样待他。” 周瑜道:“那也未必,你姐姐又不是你。” 小乔沉吟不答,忽又道:“夫君,如果我像我姐姐那样,你会不会杀我?” 周瑜抚摸小乔的脸蛋,笑道:“只怕我也不忍下手。” 小乔填道:“那你就是也想下手啰?” 周瑜摇头道:“我可不是孙讨逆将军。” 小乔曼声道:“对,你是人见人爱的周郎,没有女人会对你冷漠。” 周瑜笑道:“所以我没必要对女人也动杀心。” 小乔把头埋进周瑜怀里,呢喃道:“不过我仍是很骄傲,此生能嫁给你为妻。” 周瑜道:“是吗?当我们击破皖城,你在残垣断壁中看到我的那一刻就开始骄傲了吗?” 小乔肯定地点头道:“是的,就是那一刻,我就喜欢上了你。” 周瑜把小乔拦腰抱起,放到床上:“你那时难道没有觉得我其实是一个强盗,带了那么多兵到处杀人?” 小乔道:“我确实觉得你是一个强盗,但马上想,被你这样的强盗抢了去,死亦何恨。我猜,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会嫉妒我。” 周瑜叹道:“也同样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嫉妒我。” 小乔笑道:“谁会?” 周瑜道:“很多。” 小乔道:“我想他们不配。” 周瑜道:“嗯,也许他们很强大,但你夫君绝不怕他们,我会证明给他们看,他们不管有多大的权力,可是想抢我周瑜的妻子,仍是不配。” 十二、爱慕寡嫂 他们缠绵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周瑜就去拜见孙权。孙权也知道周瑜已经回了京口,也召集了群臣,大家一起在殿上讨论。周瑜穿着盛装出现在大殿时,引起了众人的骚动。虽然殿上的礼仪规定他们不能喧哗,但孙权从他们的表情上仍可以看出,周瑜在东吴是何等的深得人心,何等的让人敬慕。 孙权望着这个潇洒风流的男子疾步走到自己面前,伏席道:“臣周瑜参见主公。”他也赶忙笑道:“公瑾不必多礼。从都阳而来,一路劳苦!” “职责所在,岂敢称劳。主公一向无恙?”周瑜道。 孙权道:“我还好,之所以急召君进京,实在有要事相商。此间的事,我想子敬已经告诉你了罢,不知君意如何?” 周瑜道:“臣听说了。曹贼欺我江东无人,有臣在,就可以让他看看,他想错了。” 听他这么说,群臣倒是没有什么惊异,他们想周郎就是这样的人。但是,那些主张归顺的文臣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周瑜,东吴的实力和曹操实力过于悬殊。而且,他们对周瑜自以为是,将他们视若无物的样子颇为不满。张昭首先哂笑道:“公瑾君未免太妄自尊大了,难道以主公的英雄才干,不足以独自消弭祸患吗?” 周瑜冷笑道:“主公当然可以,但多了你们这帮软弱儒生在此聒噪,只怕会拖主公后腿。” 张昭脸色通红,孙权止住他:“张长史,不要争了,且听公瑾的意见。” 周瑜继续道:“臣以为绝不可投降,江东开国至今,已历三世,大好江山,岂能拱手送人?” 孙权道:“虽然如此,只是和曹操相比,我东吴不但寡不敌众,而且他假借天子诏命,出师有名,为之奈何?” 周瑜道:“曹操虽托名汉相,实为汉贼,主公以神武之姿,兼仗父兄之烈,据有江东,地方数千里,兵精粮足,正当横行天下,为汉家除残去秽,何况曹操此番自来送死,我们岂可不热烈欢迎?” 孙权道:“此话怎讲?” 周瑜道:“曹操此来,多犯兵家之忌:今北土尚未完全平定,马超、韩遂在西北窥伺,为曹操后患,此一忌也;北军士兵不善水战,曹操舍鞍马和我东吴争锋,以彼之短攻我之长,此二忌也;现在已是深秋,天气将寒,曹兵北来,军马草料不足,此三忌也;冬日江上寒风凛冽,北军士兵水土不服,必生疫病,此四忌也。曹操犯此数忌,虽多必败。主公擒获曹操,正在今日,岂可投降。只要主公给臣精兵五万,进驻夏口,臣一定为主公击破曹兵。” 虽然一向不喜欢周瑜,但在这种危难之际,周瑜坚执抵抗的意见,孙权也不由得大喜:“老贼想废汉自立已久,只是忌惮二袁、吕布、刘表和孤罢了,现在群雄皆死,唯孤尚存,孤与老贼势不两立。君言当击,正合孤意,此乃天以君授孤也。”说着拔出佩剑,一剑斩断案角,道,“诸君还有敢放言投降曹操者,与此案同。” 张昭等人面色惨白,不敢说话。周瑜道:“臣为主公决一死战,就怕主公惊疑不定。” 孙权将佩剑递给周瑜:“此剑赐你,孤拜你为水军大都督,诸文臣武将有不听君号令者,可以此剑斩之。” 廷议结束后,孙权觉得神清气爽,似乎曹操败退北方已经指日可待。他觉得应当把自己的决心告诉一个人,虽然碍于礼法,他不能随便去见她,但是他真的忍不住了。于是他悄悄命令随从驾车,带着几个亲信来到大乔府邸。 守门的卫卒现在是孙权新近抽调过去的郎卫,地位很高,见孙权来,似乎也不惊讶,躬身施礼。孙权有些脸红,好像被他们看穿了自己的心思,不过事到如今,也没有办法,也许终究这件事会如愿的,那时全东吴的人要觉得诧异又能怎么样?他吩咐卫卒首领:“传令下去,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来了这里。” 首领赶忙表忠心:“谨遵主公命令。” 孙权径直走了进去。庭院中黄叶遍地,树叶掉得差不多了,露出孤零零的枝条,一片凄清萧瑟。他来到大乔的居室,远远望见大乔坐在窗前,望着窗外的大江,正在吟诗: 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 傍能行仁义,莫若妾自知。 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 念君去我时,独愁常苦悲。 想见君颜色,感结伤心脾。 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 孙权一时心中五味杂陈,最终忍不住打断她:“嫂嫂在思念谁呢?竟然夜不能寐?” 大乔好像背上长了眼睛,知道是他来了,她并不回身,道:“是主公来了,主公最近军务繁忙,怎么有空还来。太夫人没有告诫主公吗?” 孙权道:“我想有些军务可能嫂嫂也比较关心,为免嫂嫂悬念,觉得还是来告诉嫂嫂一声为好。” 大乔道:“我一个柔弱女子,军务和我有什么关系?” 孙权道:“不然。军务对嫂嫂非常重要。若非军务,嫂嫂也不会嫁人我孙家。” 好像说中了大乔的心事,她低下头,茫然看着什么。孙权望着她白皙脖颈上细细的绒毛,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他又听见一阵吧嗒吧嗒的声音,那是大乔的眼泪滴在她自己的裙据上,豆大的眼泪。孙权很想过去揽她人怀,亲她,安慰她,但是不敢,只能手足无措地道歉:“对不起,嫂嫂,我说错话了。” 大乔不答,好一会儿才止住泪水,低声道:“主公有何见教?” 孙权一颗心这才放下来,他急急忙忙,似乎是讨好地说:“上次我说来告诉嫂嫂,曹操将率八十三万大军东下,征讨东吴,我想嫂嫂一定会关心这事,所以来告诉嫂嫂。” 大乔身子抖了一下,回过头来,直视着孙权。这张天仙般脱俗的脸上,泪痕犹在。她只是盯着孙权,一言不发。孙权愈发手足无措起来,不知道说什么。这时大乔突然低呼道:“绍儿。” 一个八岁左右的男孩从屏风后跑了出来,叫道:“母亲,我写字写累了,想来看看你。” 大乔道:“快来拜见主公。”那男孩赶忙伏席道:“臣拜见主公。” 孙权道:“侄儿免礼。”他又面对大乔,“嫂嫂,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大乔抱着孙绍,淡淡地说:“主公继续罢。” 孙权道:“朝中大臣都纷纷建议投降,我觉得也只有如此。” 大乔身子又抖了一下,道:“哦。”声音似乎有些激动。孙权的心似乎要沉到水井里,他自己也感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忧伤:“可是昨日你的妹婿周瑜从都阳赶回京师,力言抵抗曹操,并说只要给他五万精兵,定可擒获曹操,献于摩下。” 大乔把目光又投向窗外,不自然地说:“嗯,在周郎眼里,东吴将士向来都是钢筋铁骨,能以一敌十。” “嫂嫂很失望罢?”孙权忍不住道。大乔强笑道:“我失望什么。” 孙权叹了一声:“嫂嫂自己知道。” 大乔正色道:“主公想要我说什么?我说也无妨,周郎虽是我妹婿,我却不觉得他大言炎炎有什么出色。除非他真有什么具体的作战方略。” 孙权道:“他既这么自信,方略总会有的。” 大乔道:“主公应该问清楚,难道他看主公年轻,不屑告知吗?” 孙权变了脸色:“他敢。”他走到栏杆旁,眺望远方,喃喃道:“有时候我真希望我是哥哥,他是弟弟。就算我死在建安五年,也心满意足。” 孙绍低声对大乔说:“母亲,建安五年,不是我父亲被许贡那狗贼的门客害死的那一年吗?” 大乔捂住他的嘴,摇摇头,道:“不要胡说。” 孙权回头看着孙绍,走了过来,摸摸他的头皮,笑道:“侄儿很聪明。”又顺势在大乔手背上拂了一下。大乔又怒又惊,她没想到孙权这么大胆,尤其是在孙绍面前。孙权笑了笑,道:“你们母子慢慢享天伦之乐罢,也许我真该好好问问周郎。” 十三、君臣布腹心 当孙权去见大乔的时候,周瑜找来了鲁肃、诸葛亮,兴奋地一起商量下一步的行动举措。但是,对周瑜的兴奋,诸葛亮却不以为然,周瑜很自信:“主公已经下了决心,特赐我宝剑,拜我为水军大都督,总领抗曹军队。” 诸葛亮道:“只怕未必。” 周瑜道不解:“先生何出此言。” 诸葛亮道:“刚才听都督所言,日间只向孙将军表示了决心,而具体破敌谋略皆未涉及。孙将军年少,虽然一时血气愤涌,决心抗曹。但思绪平静之后,想到众寡悬殊,又会犹豫彷徨。” 周瑜“哦”了一声,道:“先生所言也有道理,那么该当如何?” 诸葛亮道:“都督应当再次求见孙将军,细致分析双方兵力,告诉他不须畏惧曹军的原因以及具体作战方略,使他确然无疑,然后大事可成。” “很好,那我即刻去见主公。先生且请和子敬在此饮酒,我去了尽快回来。”周瑜迫不及待,不把这件事解决,只怕是没心情饮酒了。 说着他也不待鲁肃、诸葛亮两人答应,立刻跑了出去。诸葛亮猜得很对,孙权从大乔处回来,一想起大乔的冷淡,就满腹烦恼。他不知道怎样才能缓解自己对大乔的思念,一则大乔显然对他不感兴趣,她喜欢的人是曹操。对孙权来说,难以理解一个女人会对一个远在中原的老男人能有什么感情。是的,他知道曹操和乔家的关系,他们之间是世交。在曾经的很长一段时间,曹操都是乔家的常客。当小乔姐妹十来岁的时候,曹操还不到四十,也可以算得上有魅力,这种魅力对乔氏姐妹来说,有一定的吸引力。但是这些都过去很长时间了,他们现在还能有什么联系吗?当然,孙权不得不承认,像曹操这样雄才大略的男人,对女人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而他自己,不过是一个靠着父兄的庇荫获得江东统治权的人,和曹操相比算得了什么?除非他能打赢这场即将到来的大战。可是这怎么可能,以他小小的江东怎么对抗庞大的中原。除此之外,他和大乔之间身份上的尴尬也让他辗转不寐,他的母亲不会允许,除非他的母亲即刻死了。可是,这又怎么能,为人之子,怎么能萌生这样可怕的念头。他正在案前沉思,郎卫报告周瑜求见。他忙叫道:“快请进来。” 周瑜一进来,孙权就道:“公瑾来得正好,孤正要派人去请你。” 见孙权这么热切,周瑜有些感动,这个孺子,当年自己跟着他哥哥一起征战的时候,他还是那么小,可是现在已经成为他的主君了,他开始确实有些不习惯,可能正是因为自己无意中表露的一些骄傲做派,让这个孺子对自己有所猜忌罢,希望这次仗打完后,他们君臣间能消弭一切嫌疑。他直截了当地说:“主公大概还在为曹操兵多的事疑虑罢?” 孙权喜道:“公瑾既然猜到孤的心思,肯定早有妙策。” 周瑜暗暗佩服诸葛亮的妙算,道:“臣特为此而来。” 孙权道:“快说。” 周瑜道:“主公因见曹操书信,说有大军八十三万,因此忧惧,其实曹操所言极为妄诞,不可相信。据臣分析,他率领的北方士卒,不过十五六万,而且久战疲惫;所得袁绍的兵马,也不过七八万,而且大多怀有二心;至于荆州水兵,刚刚受降,远未达到能娴熟控制的地步,更加不值一提。他以久疲之卒,御狐疑之众,人数虽多,不足畏惧。只要主公肯给臣五万兵马,臣定为主公擒获曹操。此言绝无虚妄。” 孙权大喜,又问了一些细节问题,周瑜一一对答如流,显然是深思熟虑。孙权郁结的心胸逐渐舒展开来,他拍拍周瑜的背嵴:“公瑾此言,足以开我心胸,我现在无所疑虑了。”忽然想起张昭等人,叹道,“子布那些人,平时滔滔不绝,大敌一来,只会劝我投降,甚失我望。只有君和子敬,才真心为我考虑。君明日就检点兵马,择期出发,我当继续征发士卒,为君后应。倘若君接战不利,就振铎回京,我将亲率军队和曹贼一决雌雄。” 周瑜也颇为欣喜:“主公肯下决心,那就最好了。” 孙权握住周瑜的手道:“公瑾,自我长兄战死,皆仗君为我镇守边地,抚循士卒,以致君终年不得回京和妻子团聚,这都是我的过错啊。” 周瑜两眼冒出泪花:“保家卫国,是臣的职责,主公何必自责。臣当年受孙讨逆将军厚恩,无以为报,臣视主公,如当时视孙讨逆将军一般,只要主公吩咐一句,臣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孙权感觉自己两眼也湿润了,他一直担心周瑜看他不起,不肯对他忠心耿耿,现在听周瑜这么一说,他感觉的确出于赤诚,他也不由得真情流露:“公瑾,虽然名义上我是君,你是臣,但实际上我一向是把你当兄长看待的。这次你回京,不过几天,又必须远出征战,我甚为愧疚。你可把小乔夫人也带至军中,军中劳苦,有夫人在旁照顾,可以聊为慰藉。” 说到这些话的时候,孙权的语气都变了,不再称周瑜为“君”,而是直称“你”;自称“我”,也不称“孤”。从表面上看,这表述不够礼貌,但显然更亲热,不分彼此。周瑜伏地拜道:“多谢主公厚恩。天色不早,主公请尽早歇息,臣先告退了。” 周瑜辞别孙权,欢快地跑了出去。孙权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踌躇满志,忍不住从架上抽出剑,挥剑起舞,仿佛他已经战胜了曹操,他一连舞了数刻时间,犹自正酣,郎卫又来报讯:“启察主公,张长史来了,说要面见主公,陈述要事。” 孙权长啸一声,将剑掷到架上,大声道:“请他进来。” 张昭进来的时候,孙权已经正襟危坐,一本正经地问道:“子布,君这么晚来找孤,有何急事?” 张昭道:“主公,臣这几天,一直在为曹兵压境的事忧心忡忡啊。” 孙权冷笑一声:“君所忧心的是怕孤仍负隅顽抗,不肯乖乖投降罢?孤知道君乃一代儒宗,名震天下,曹操身边的人都对君赞颂有加,传言只知东吴有张昭,不知有孙氏。如果孤率江东投降曹操,君的官职谅必绝不会是一个小小的将军长史。” 张昭觉得自己受了侮辱,他本来就不是甘愿投降曹操的人,如果说投降曹操是对汉室怀抱忠心,那倒不算冤枉他。但如果没有汉室,投降曹操自然不如跟随孙权,何况孙权当年是他坚决拥护上台的。他当即怒道:“主公若想杀昭,就请立刻下令,将昭拉去斩首。昭宁愿死于刀剑之下,也不能受主公这番侮辱。” 孙权也吃了一惊:“君……君不是一直劝我投降吗?难道孤错怪了君。” 张昭两眼噙泪:“臣当年受孙讨逆将军厚爱,命臣登堂拜母,誓同生死,文武大事,尽皆委托给臣。孙讨逆将军临死之前,不把臣托付给主公,而把主公托付给臣,是以臣日日思尽臣节,以报隆恩,以便臣死之后,得以忠臣之名流传后世。臣前日观曹兵势大,又假托汉室天子之命,名正言顺,是以劝主公归顺,亦不过权宜之计,难道会真的希望主公将江东拱手交给曹操吗?” 孙权见头发斑白的张昭老泪纵横,也有点心软,俯身扶他:“子布,当初孤长兄刚死,众臣惶恐,心怀不安,若非子布整伤僚属,令各奉职,孤也不能稳坐此位。不过君近日所言,确实教孤不解啊。” 张昭泣道:“臣年过五旬,已知天命,官至长史,夫复何求?而主公富于春秋,来日方长,岂可不忍一时之忿,而任由周瑜等少年孺子,急进贪功以成己私?” 孙权道:“君为何说周瑜急进贪功以成己私?” 张昭道:“曹操奄有北方六州,如今荆州也已平定,有八十三万之众,而我东吴境内山越未平,岂能以一敌十。” 孙权道:“可是刚才周瑜为孤分析敌我兵力,认为曹兵不过二三十万。”张昭道:“他急于邀功,若照实说,又岂能说动主公出兵?况且就算曹兵不过二三十万,将军自思,我东吴最多能出多少兵马?” 孙权沉吟道:“不过五万。” 张昭道:“以五万对二十万,仍是寡不敌众啊。” 孙权心内烦躁又起。张昭看看孙权的脸色,又道:“据说曹操东下,意在二乔,不知主公可曾听闻?” 孙权心里扑通直跳起来,好像被眼前的老臣猜中了自己的心事,嘴上却轻描淡写地说:“哦,那又怎样?” 张昭道:“昔日范蠡将自己所爱西施献给吴王,遂保越国社稷;越王勾践十年生聚,终灭吴国。周瑜若真忠心主公,就当把小乔献给曹操,以退曹兵,让我东吴有十年生聚以报大仇的机会。而如今他只知劝主公出兵,让主公冒不测之险,难道不是为了自己的私心吗?” 孙权哼了一声:“诚如君言,那大乔夫人是我亡兄遗嫣,又当如何?” 张昭正色道:“主公不妨卑辞厚礼,为大乔夫人求免。实在不行,让太夫人下令,赐大乔夫人自尽,不亦可乎?” 孙权大怒,重重地在案上一拍:“胡说八道,岂有此理。”他用力甚大,将案上的竹简全部拍落在地,在殿门侍候的郎卫也被惊动了,一起跪在门边问:“主公,有何盼咐?” 见孙权如此愤怒,张昭也不禁大惊失色,他不明白孙权为什么会凭空发这么大的气,在他看来,一个女子,无论怎么重要,总没有家国社樱重要,如果能救家国社樱,牺牲一个女子,又算得了什么?他正要惶恐谢罪,突然外面传来一个声音:“谁胡说八道了。” 孙权抬头一看,竟然是自己的母亲,吴太夫人,赶忙紧走几步,跪倒在她面前:“母亲怎么来了,臣拜见母亲。” 张昭也跪倒:“参见太夫人。” 吴太夫人走到中间席上跪坐,犀利的目光看着孙权:“以老妇看,张长史的意见很有几分道理。”她沉吟了一下,又缓缓道,“不过,范金献西施给吴王,也在越国战败之后,若周瑜此次不能退敌,我们再行此计不迟。” 十四、小乔的伤感 向孙权辞别后,周瑜兴冲冲赶回自己的家,可是当他走进大堂,发现只有鲁肃一人在,不禁有些失意,问道:“孔明先生呢?” 鲁肃道:“他说酒醉头疼,已经先回去了,我苦劝不住。不知公瑾刚才进宫,和主公谈得怎样?” 周瑜皱眉道:“果如孔明所说,主公正在忧虑,待我向他详细分析完曹兵虚实之后,方才放心。” 鲁肃惊讶道:“既然如此,公瑾为何不悦?” 周瑜道:“我在想,孔明竟然如此聪颖,能猜中主公心思,将来必为我东吴之患,是否应当将他除去。” 鲁肃大惊,急忙摆手:“万万不可,当今大敌压境,我们正应同心协力,岂可自相残杀?” 周瑜叹道:“如此才士,真要杀他,我也不忍,只是社樱为重,他辅佐刘备,将来于我江东不利啊!” 鲁肃道:“他的兄长诸葛瑾正在我东吴做官,不如让他劝劝孔明,让孔明也辅佐我们主公,不就行了吗?” 周瑜点头道:“嗯,既然如此,可以一试。” 两人又聊了一会闲话,鲁肃辞别回家。这时小乔才走出内室,吩咐婢女收十残汤剩羹。 沐浴的时候,周瑜还在若有所思,小乔一边给他擦洗身体,一边问:“夫君一刻也不得闲,此刻还在想什么呢?” 周瑜不答,好半天突然道:“主公今天说,允许把你带到军中侍候我,你看如何?” 小乔喜道:“真的?”接着又奇怪地说,“主公这是什么用意?一般来说,将军出征,家眷都留在京城为人质的。” “是啊,”周瑜点头道,“我常年在都阳守边,那时形势平淡,郁恺无聊,想要你在身边陪伴而不可得。如今军情紧急,主公反而允许我带你出征,实在不解。” 小乔道:“也许并无别的用意,只是主公觉得你才回京师,又要远征,心里过意不去罢。” 周瑜叹道:“其实不管如何,我对主公的一片忠心都至死不渝。” 小乔笑道:“那么敢问,妾身在夫君眼里比主公如何?” 周瑜也笑道:“两种情感全不相同,胡可比也?” 小乔道:“据说春秋时候,越国大夫范鑫为了越王的社樱,把自己的爱人西施献给吴王,所以妾身想,有时候人也免不了会遭遇两种感情而不得不比的境地呢。” 周瑜含笑望着小乔:“卿卿,你说这个是什么用意?” 小乔道:“没什么用意,只是浮想联翩,偶尔会想到这个故事,难以索解。” 周瑜道:“嗯,夫君我老实告诉你罢,如果我是范蠡,我就会帮助越王一举击破吴兵,根本用不着献上所爱。” 小乔道:“万一寡不敌众呢?” 周瑜道:“那我杀身以报君王,决不会献上所爱。” 小乔一愣,突然珠泪零落,双手环抱住周瑜的脖子:“要是夫君死了,妾身也不能独活。” 周瑜感到小乔的热泪在自己肩头蔓延,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才好,笑道:“这又是怎么了?好好的哭了。” 小乔不答,哭得越发起劲。 第七章赤壁对垒 一、江陵封赏诸降将 对岸曹军营寨开始陆续点灯,转瞬间刚才还黑勉魅的江水对岸顿时灯火通明,沿着江岸一直延续向西,连绵不绝,一眼望不到边。如果用长龙来形容也不确切,因为龙似乎没有那么长。周瑜脸上的笑容当即凝固了,他没想到曹操军队如此浩大,足足有三十万人不止。若不是靠着长江天险,在陆地上和曹军相逢,自己的这点兵力,一定像孤羊入狼群,不能幸免。 ※※※ 江陵城议事厅内,炭火熊熊。曹操披着狐皮大氅,对坐在左右两边的一群谋士将军道:“孤派刘巴率兵南下,长沙、桂阳、零陵、武陵四郡已经奉辞归顺,现在除了刘备和刘琦盘踞的江夏,荆州全州基本都重返大汉,孤身为大汉丞相,奉天子诏令,要给此次有功的将士一一封赏。” 身边侍从递过一封文书,曹操向文书深深一揖,郑重拆开,道:“此乃天子诏命,诸君谨听。” 文武官员都伸长了脖子,望着曹操。 曹操清了清嗓子,念道:“制诏荆州牧刘琮!” 刘琮赶忙出列,跪在地下。 曹操继续念道:“昔楚有江、汉山川之险,后服先强,与秦争衡,荆州则其故地。刘镇南久用其民矣。身没之后,诸子鼎峙,虽终难全,犹可引日。今荆州牧踪,心高志洁,智深虑广,轻荣重义,薄利厚德,蔑万里之业,忽三军之众,笃中正之体,敦令名之誉,上耀先君之遗尘,下图不朽之余柞。鲍永之弃并州,窦融之离五郡,未足以喻也。联甚嘉焉,其拜琼为青州刺史,封武成侯。” 刘琮身边的荆州旧臣个个发出惊讶的声音。 曹操对刘琮道:“孤曾奏告皇帝陛下,让公子继续留任荆州牧,怎奈陛下不许,孤亦无能为力。好在青州地辖十一郡,也是大州,不至辱没公子,望公子奉诏。” 刘琮惶恐跪下:“臣父亲葬在荆州,荆州是臣故乡,臣宁愿以一平民身份留居襄阳,为父守家,望永相恩准。” 曹操道:“公子请起,此乃诏命。孤虽想帮你,恨力不及耳!何况公子的父亲乃山阳高平人,论旧籍,公子的故乡亦在青州,此次拜为青州刺史,不正是衣锦还乡吗?公子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刘琮见曹操脸色不好,只好应允:“多谢丞相。” 接下来,曹操又相继宣佈诏书:“拜蒯越为光禄勋,封樊亭侯。”“拜韩篙为大鸿驴,封盖亭侯……拜文聘为江夏太守,封关内侯……拜蔡瑁为章陵太守,封关内侯……” 大臣们个个奉诏谢恩,喜笑颜开。到蔡瑁时,曹操笑道:“蔡将军,久闻君一家皆任职水师,这次征伐东吴,希望将军出力。孤欲拜将军为水师都督,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蔡瑁赶忙跪下谢道:“蒙丞相看重,敢不尽力?” 曹操道:“很好。”又对着众臣大声道,“孤一月前曾让人送信给孙权,要他投降,岂料今日迄无回音,且谍报告知,柴桑守卫日益严密。既然孙权意欲负隅顽抗,孤只有亲率王师,进击歼灭了。” 众将军纷纷附和。曹操议事罢,群臣纷纷出门,蒯越和蔡瑁在胭下相逢,蒯越一脸喜色:“蔡君,恭喜啊,被主公任命为水军都督了。”蔡瑁淡然道:“岂敢和君相比。君被天子封为列侯,官拜光禄勋;而帽仅为关内侯,官亦不过太守。” 蒯越笑道:“当日君若和我一样早日下决心归顺丞相,依君的地位,至少应该和我等列。不过来日方长,君还有机会,只要这次奋力击败孙权,一定可以封为列侯。” 蔡瑁道:“多谢指教。”随即吩咐御者,“出发。”他的马车迅即驰去。蒯越见蔡瑁对自己爱理不理,不禁怒从心头起,他想了想,又回到议事厅,要求面见曹操。 曹操很奇怪地问:“蒯异度不回家庆贺高升,反来见孤,有何见教啊。” 蒯越道:“臣有一事不明,为何主公任命蔡瑁为水军都督。” 曹操道:“哦,有何不可?” 蒯越道:“蔡瑁以前一直同情刘备,只是在臣极力劝说之下,见大势已去,才决心归顺丞相,丞相尊贤重士,天下闻名,但对他这样胸有城府的人,还是要多加小心啊。” 曹操沉吟道:“嗯,孤自有主意。” 蔡瑁回到家不久,刘琮就进来了,大哭道:“都是岳父大人误我,现在要远离故土,去青州赴职。青州人生地疏,丞相不知安排了多少亲信在侧,安有自由?”他的脸上满是泪水。 蔡瑁也极为懊恼,刘琮若去了青州,自己的女儿也必得跟着他去,他又何尝愿意父女远离? 但现在他只能安慰刘琮:“琼儿,千万不要哭了,丞相对我们肯定心怀猜忌,现在要是悲哭,被人听去的话,一定会惹来大祸。” 刘琮只好呜呜咽咽收住啼声,道:“倒是便宜了蒯越那个狗贼,看他是何等的得意。” 蔡瑁道:“小人得志,我们也不可得罪他,免得被他在丞相跟前进谗言。” 二、战争总动员 江东开始迅速进入战争动员阶段,各户曹连日整理户籍册,清算青壮年男子人数,以便征发。江东总人口大约在五十多万,但是可用的青壮年男子不过六七万,除了用于前线之外,还必须留一部分守护京城,后方有些郡县的山越叛乱还未完全平息,也需要一部分军队驻扎监视,真正能拨给周瑜使用的不过三四万人。黄盖带着几个随从策马穿过市集的时候,就看见集市上纷纷扰扰,到处都是小吏穿梭,他们手里捧着文书,急匆匆跑来跑去。他看见一个小吏站在市集尽头的一户人家门外,大声道:“李二奴出来说话。” 一个蓬头垢面的青年男子走了出来,拱手道:“小人拜见里君。” 那小吏原来是个里长,他递给叫李二奴的青年男子一块竹版:“要打仗了,刚刚下发的文书,你被征发为舟兵,两天之内须去县廷报到,过期重重有罚。” 李二奴憨憨地一笑:“好啊,正愁这顿吃了没下顿,这下可以去兵营吃官粮了。” 黄盖想,原来有些人还是很愿意当兵的。小吏胸前的布袋里装着一捆竹简,他拍了拍那捆竹简,道:“公事繁忙,我得去别家了,你好好准备一下。 小吏急匆匆远去,李二奴望着他的背影龇牙傻笑,突然一个年轻妇女从屋里冲了出来,道:“你这该死的去营中吃饱了,老娘我和几个小猪患子怎么办?” 李二奴笑道:“等我斩首立功,赐爵分地,有的是福让你们享。” 那妇女破口大骂:“什么狗屁福,只怕你这天杀的很快死在江里喂鱼,免不了老娘再嫁一次。 李二奴大怒:“老子还没死,你就这样诅咒老子,看来是巴不得老子死了,好去偷人。”说着冲了过去,揪住那妇女,三两下按在地下,挥拳就打,嘴里道,“看老子不打扁了你。” 妇女边两手在李二奴脸上乱抓,嘴里犹骂:“老娘怕你?你有本事就打死我们娘儿几个。要是不敢下手,就是猪狗。”李二奴捶了几拳,忽然几个小孩也摇摇摆摆地从屋里跑了出来,抱住李二奴的腰,想将李二奴扯开,边扯边哭:“不要嘛,不要打我妈妈嘛!”旁边百姓看不过去了,也有来劝的,也有的只管议论:“穷人总是命苦,打仗不管输赢,我等百姓,能有多大好处?”另一个道:“据说曹操此番征讨东吴,是想得到二乔夫人。”“也不是没可能,曹操攻下南阳,纳了张绣的婶婶;攻下冀州,又为儿子抢了袁绍的儿媳……” “所以说打来打去,我等都是为别人保护妻子儿女,自己的老婆说不定反要守寡。” “哪有寡守,便宜了那些幸存的男子罢了。” “唉,这是命啊。人不得认命吗?” 有个百姓看见黄盖驻马在望着他们,赶忙止住那些百姓:“别说了,那边有位官吏在看着我们呢,再说只怕惹祸上身。” 黄盖望着那些百姓,心头火起。大庭广众之下,竟敢议论军国大事,这些难道是他们应该管的吗?他们的任务就是给君上缴纳赋税,君上和他的官吏们则只管发号施令。你们要想发号施令,就得像我这样不怕死,靠浴血奋战去获得爵位官职,在这里像苍蝇一样嗡嗡乱叫有什么用?战乱的时候,你们躲在屋里苟且贪生,等别人打下江山,稳定了时世,你们又恨不得也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不服从管束,还哀叹自己命苦,我看不是自己命苦,而是胆小怕死。怕死当然就只能像奴才一样活着。他想起自己一生的经历,不禁颇为自豪。他出身于零陵郡泉陵县的一个没落官吏家庭中,从小过着食不果腹的生活,后来跟随孙坚打仗,攻城野战,杀人无数,才升到今天的位置。当初他在死中求活的时候,这些百姓在干什么?大概躲在家中,像猪狗一样在槽中拱食罢。现在竟来说风凉话,简直太不要脸。 看见黄盖脸色不悦,他身边有位随从赶忙献殷勤:“将军,这些百姓好像在议论政事,实属不法,要不要全抓起来。” 黄盖想了想,很快就要出征,何必横生枝节,况且自己很忙,于是说:“算了。我们走罢。”说着催马就走。 那些说话的百姓刚才看见黄盖和他的士卒往自己这边张望,吓得脸色苍白,以为这下难逃法网。却不料他们迟疑了一下,迳直走了,真是大松了口气。有一个人见过黄盖,告诉众人:“你知道这位是谁吗?就是大名鼎鼎的零陵黄公覆黄将军。” 百姓都吸了口气,表示赞佩,其中一个道:“哦,黄将军有什么功绩。” “功绩大着呢,自小就跟着咱们东吴的老孙将军,身先士卒,蹈刃屠城,立下了赫赫战功,官拜丹阳都尉,食奉邑如汉朝列侯。后来在小孙将军摩下,也很受重用啊。” 另一个道:“你懂得还真不少,但关键的你没提到。我听说这位黄将军最大的功绩是在吴郡一战中,为了保护大乔夫人的安全,身被数创,差点毙命。为此大乔夫人说服小孙将军,要让自己的儿子和黄盖的女儿结亲。” “这件事也是有的。大乔夫人貌若天仙,可惜我等不能亲见。” “你也不瞧瞧你的德性,不三不四,就想看到天仙。” “我等不要议论至尊,免招祸患。” 众百姓点点头,各自散去。 三、老将救美惹情丝 黄盖回到家,妻子迎了上来,给他脱下外衣。黄盖道:“我奉都督号令,明日就要整军出发。” 知道丈夫一向是个闷声不响的人,这样的辞别也早司空见惯,所以黄妻的回答也很陈旧:“夫君在外辛苦,千万珍重。” 黄盖道:“我知道。”说罢再也无话,两个人默然相对,黄妻突然想起一件事:“刚才大乔夫人送信来,要我去她宫里一趟,带着孩子。” 黄盖有些惊讶,随口道:“哦,是吗。那去罢,我们两家有婚约,也许她想看看女儿。” “也许是罢。”黄妻道,“我最近也去过几次,总觉得大乔夫人如今越来越阴郁了,要不,你也去看看?” 黄盖淡淡地说:“她从来便没快乐过,又有什么奇怪。” 黄妻叹了口气:“孙讨逆将军已经死了七年,七年过去,她仍是那么年轻美貌,青春守寡,心情不快,也容易理解。” 黄盖不悦道:“你知道什么—我的意思是,孙讨逆将军生前,她也从未笑过。” 见黄盖突然发怒,黄妻非常奇怪,因为这是很少有的事。黄盖打仗虽然勇勐,治军也很严厉,杀人如麻,但在家里却一向温恭和悦。她惶恐问道:“公覆,你怎么了。” 黄盖自知失态,掩饰道:“毕竟是前主公的遗婿,我等人臣,不要妄加评论。” “哦。”黄妻理解了,以卑议尊,不是什么好事,她点点头,“我只是觉得她太可怜。” 黄盖低下头,专心致志地整理自己的竹简图书,沉默不语。过一会儿,黄妻又道:“公覆,你怎知道她从未笑过?” 黄盖抬起头,长叹了一声,道:“我一直没对你说过,当年我和主公遇到伏兵,我奉令护送她回京口,一路坎坷十几天,她一直抑郁不语。当时敌兵势大,乱箭如雨,我虽然久经战阵,也不由得心生恐惧,她却神态恬然,对危险无动于衷。” 黄妻道:“这倒奇怪,世上难道还有不怕死的人,尤其像她这样的美貌女子,上天生之不易,更当自我珍惜才是。” 见妻子急切切的样子,黄盖不由得笑了一笑:“上天生之容易与否,那是上天的事,你着急干什么?” 黄妻道:“像她那般千娇百媚,我虽是女子,见之犹怜,何况男人。对了,市集上传闻,听说曹操此次起兵伐吴,其中一个目的就是为了二乔,不知是真是假?” 黄盖突然站了起来,道:“休要听他们胡说。就算是,我黄盖誓死也不答应。” 黄妻愣了,觉得黄盖今天的举动殊为奇怪,道:“你作为东吴将领,保家卫国是你的职分,何必突然激动。” 黄盖一时语塞,还好仆人进来解了他的围,仆人察报道:“老夫人,大乔夫人又派来使者,让你携带女公子进宫,若黄将军愿意,也请一并前去。” 黄妻道:“好,我这就动身。”回头唤黄盖道,“公覆,既然大乔夫人邀请,你也陪我去罢。都是儿女亲家,虽然地位有高低,也应当时时来往。” 黄盖想了想,道:“也好。” 他们很快来到大乔的府邸,天气已经很冷了。庭院里树枝光秃秃的,一片寂寞。大乔手里捧着一个小炭盆,招呼黄盖夫妻落座。 黄盖、黄妻和他们的女儿跪倒:“拜见夫人。”大乔伏席回礼:“免礼,请起。”又吩咐,“来人,把绍儿带来。” 孙绍蹦蹦跳跳地出来了,见了黄盖的女儿,欣喜道:“你来了。快,我们去后院玩。” 大乔叮嘱道:“不要欺负妹妹,好好玩耍。” 两个孩子蹦蹦跳跳跑到后院去了。侍从给黄氏夫妇献上清茶。寒暄了几句,大乔问道:“据说黄将军明日就要出征?” 黄盖道:“正是,多谢夫人垂询。” 大乔道:“将军觉得此次出征,胜算几何?” 黄盖道:“胜负未敢逆料,但只要黄盖有一条命在,就不能看着曹操入我东吴。” 大乔不答,呷了一口茶水,轻轻地说:“据外间传闻,曹操此次出兵,是为了我们乔氏姐妹?” 黄盖激动道:“原来夫人也听说了,这都是百姓妄言,曹贼想篡汉自立已久,只是畏惧我家主公,倘若此番占领东吴,就无所顾忌了,其他都是借口。” 大乔点了点头,道:“可是,我却觉得曹操是个英雄。” 此言一出,黄妻大惊:“夫人,你……”黄盖更是无比惶恐,多年来,他和这位大乔夫人共享一个天大的秘密。虽然这个秘密破坏了他心中对孙氏的忠诚观念,但是他不惜忍受这个破坏,并因此觉得幸福。在战场上,他感觉自己是个冷血的杀手,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大乔夫人的时候,所有的雄心壮志都一下子消弭于无形。这究竟是为什么,他想不清楚。 正是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时候,这时后院传来小孩哭声,黄盖当即吩咐妻子,“你去后院照看孩子们,我和夫人在此商谈国家大计。” 黄妻看了黄盖一眼,应道:“好。”又向大乔道,“夫人,失陪了。” 大乔点头道:“你去罢。”黄妻慢腾腾走了。 黄盖望着大乔,心情激动:“夫人。”大乔笑道:“将军,你从心底里评判,你认为曹操不是英雄吗?如果曹操不是,那么孙策又何尝是,难道他就比曹操更加忠心汉室吗?” 黄盖站起来,不顾嫌疑,关紧门户,又回来落座,低声道:“夫人,老臣请夫人言语千万谨慎,老臣知道夫人心中不乐,但事已至此,夫人又生下了孙氏血脉,何必自苦如此?” 大乔眼泪涟涟:“当初我就请求将军让我死在乱箭之下,将军又何必舍命救我。” 黄盖道:“老臣奉主公严令,岂可轻忽。况且夫人美貌绝代,上天生之不易,怎可轻生,辜负上天厚意。” 听黄盖这样言语木讷的人说出这样的话,大乔也不禁破涕为笑:“将军又非上天,怎知其不易?” 黄盖慑懦道:“这是老臣第二次看见夫人笑了。” 大乔擦擦眼泪,轻轻地说:“也是我自从被孙策抢来之后,第二次笑。”她这句话一出口,发现黄盖脸色激动,眼中溢出奇异的光彩,想说什么,但迅即又眼光黯淡,叹了口气,止住了。 大乔低声道:“也罢,将军是忠厚之人。虽然如此,还是多谢将军当日舍身救助之恩。明日将军就要远征,我为将军弹首曲子,以壮行色罢。” 黄盖低首道:“岂敢岂敢。” 大乔不答,跪坐琴边,手指挥动,琴声如泉水一般泊泪流出,伴着琴声,她嘴里还唱着:“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傍能行仁义,莫若妾自知。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念君去我时,独愁常苦悲。想见君颜色,感结伤心脾。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 黄盖听着曲子,暗暗品味唱词,不由得痴了。 四、周瑜西征 冬日的阳光下,京口的江边仍旧寒气袭人。江东舰队桅杆林立,等到岸边三声鼓响,所有船只上的水兵摇桨而上,向上游驶去。宽阔的长江水面,被一片桅杆的林海塞满了,好像水中生长出来的森林。 周瑜站在主舰的舰桥上,眺望着远方,那是他决心要留名青史的地方,他心中充满了期待,毫无一丝畏惧之清。 与此同时,曹操也站在江陵城头,检阅着他的舰队。贾诩道:“丞相真的要在明日出发东征吗?” 曹操道:“孤的将士已经集结齐备,难道在江陵坐食粮草,无所事事?” 贾诩道:“冬日江上极为寒冷,我们从邺城南征刘表之时还是夏天,携带冬衣不足,恐怕会生变故啊。” 曹操道:“那依你的看法如何?” 贾诩道:“丞相不如先坐镇江陵,奖励吏士,安抚百姓,使荆州士民对丞相心服口服,再择春夏暖和的良时进兵,方可稳操胜券。” 曹操叹道:“文和君,非是孤不欲,乃不能也。如今韩遂、马超盘踞关中,若孤坐镇江陵,只怕他们趁机作乱。不如趁士气高昂,一鼓作气,将东吴剿灭,则韩遂、马超等也只有束手称臣了。” 贾诩道:“既然如此,那丞相就不妨一试罢。” 第二天早食后,所有军队全部集结完毕。曹操站在主舰舰桥上,满意地看着自己的舰队,下令道:“出发!” 整个江陵渡口顿时响起了巨大的欢呼声:“丞相下令,出发啦!” 江陵城下,比东吴京口更多更广的一片桅杆的森林突然摇动了起来,接着,整条宽阔的长江也迅即被船只塞满了,仿佛要截断江流。这些船只顺着江流,呼啸迅疾地向下游驶去,相比东吴的舰队,这支水军的速度快多了。 在夏口的刘备仍旧天天站在望楼上向东翘首眺望,等候东吴方面的消息。士卒们看见他,都不由得怯怯私语:“左将军又来了。”“不知诸葛军师此去东吴游说是否成功。”“据说大获成功,孙权已经派遣周瑜率兵西上,联合抗曹。”“周瑜,就是那个天下闻名的美男子周郎吗?这回可要找机会看看。” 关羽、张飞两人对刘备的情绪非常担心,因为近一个月来,刘备总是沉默寡言,连谈笑的心情也丝毫没有。当初他们在新野的时候,处境也不顺利,刘备却从不像今天这般忧愁。张飞平常虽然大大咧咧的,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但见了刘备这个样子,也无能为力。他暗暗怂恿关羽:“你去劝劝大哥,不要这么担心嘛。我,我是个老粗,劝来不管用,你天天捧着《春秋》,懂的道理多,去跟大哥好好说说。” 关羽拍开张飞拉扯自己的毛茸茸的手,道:“说个屁。我心中比大哥还急呢,谁来劝我。” 刘备正在眺望,突然一个士卒气喘吁吁跑上来,叫到:“主公,据谍报,曹操的舰队已经从江陵出发,顺流东下,过不几日就会到达夏口,请主公早作御敌良策。” 这个消息如同晴空霹雳,刘备跺脚大叫道:“此天亡我也。”说着大叫一声,跪在地上。 关羽、张飞仍在台下争执不休,听见刘备惨叫的声音,赶忙跑了上去,双双扶起刘备,唤道:“大哥,你怎么了?”刘备甩开他们的手,叹道:“二位兄弟,刘备无福,不能再连累你们了,你们走罢。” 两个人七手八脚把刘备抬下望楼,张飞垂泪道:“大哥,别担心,曹兵来了,大不了如你当日所说退往岭南,投奔苍梧太守吴巨嘛。” 关羽打断他:“三弟别添乱了,那是骗鲁肃的,岂能当真。” 张飞气得大叫:“那就跟曹贼拼它个鱼死网破。” 刘备两眼发直:“我害了孔明先生……” 这时站在望楼上的候望卒忽然惊喜地大叫起来:“左将军,左将军,东边来大船了,好像很多很多。” 刘备像蛤蟆一样弹了起来,连声道:“哪里?哪里?”候望卒答道:“距我营大概不到半个时辰的路程,请左将军上来观看。” 刘备疯狂往望楼上跑,关羽、张飞紧紧跟在他身后。刘备站在望楼上,手搭凉棚遥望,只见黄昏的阳光下,一队舰船从长江下游正溯江而上,墙槽旌旗依稀可辨。 张飞也看到了,喜笑颜开:“太好了,太好了,终于等到了。” 刘备久阴的脸也舒展开来,但是关羽冷冷道:“若是青、徐臧霸麾下的水军则当如何?” 臧霸原先是徐州牧陶谦麾下的大将,陶谦死后,追随吕布,吕布被曹操击破,于是投降曹操。曹操拜他为琅玡相,总督青、徐二州,但他一直不肯专心侍奉曹操,在自己的领地上保持相对的独立性。曹操忙于征战,对他也没有过于约束。直到曹操击破袁绍,臧霸才死心塌地追随曹操,主动提出将自己的家属送往邺城当人质。臧霸手下有一支不大不小的水军,如果曹操派他从东面夹击夏口,也不是没可能的。 刘备想到这层,心中重新又起恐惧,沉默了一会儿,他下令道:“你们赶快去吩咐士卒做好准备,封锁东边江面,同时派逻卒乘小船过去询问。” 五、周刘初会 这支水军正是周瑜的舰队,他站在舰桥上望着远处江夏的城楼,以及渡口上缓缓竖起的江上屏障,笑道:“刘备果真不凡,原以为他只擅长陆战,水寨佈置却也井井有条。” 他身旁的黄盖也望着江夏渡口,渡口的水营寨门正在缓缓关闭,有不少士卒爬上城楼,密密麻麻的,黄盖道:“那他为何防备我们?” 周瑜道:“恐怕怀疑我们是臧霸的水军,殊不知我们东吴水军强大,臧霸的水军岂敢在长江上送死。派人去送信,就说江东水军大都督周瑜亲率水军到达,我们就在对岸驻扎罢。” 周瑜的舰队越驶越近,刘备遥遥看见周瑜坐船上的“周”字,脸上充满了喜色,道:“二弟、三弟,你们看,果真是周郎的军队。” 关羽、张飞也笑道:“现在大哥可以放心了。” 刘备犹自伸长脖子道:“看,他们抛锚了,在对岸扎下了营寨。” 周瑜和黄盖等人正在船营中兴致勃勃地看着士兵们忙碌地下寨,有人报告:“夏口的左将军刘玄德派人前来稿劳大都督。” 周瑜道:“召进来。” 刘备手下的文臣糜竺走了进来,对周瑜深施一礼:“下走糜竺,奉左将军命令,特带来牛酒,为大都督劳军。大都督驻扎水寨,设施简陋,夏口城中颇有精舍,左将军希望大都督能率将士前往居住。” 周瑜道:“使者免礼。本督奉孙讨虏将军命令,亲率大军迎击曹贼,责任重大,不敢擅离军营一步。左将军的好意,本督心领了。” 糜竺道:“大都督身负重责,的确如此。不过孙、刘两家既然结成联盟,双方主帅应该会面商讨一下军情才是。” 周瑜马上接口道:“如果左将军肯枉驾光临我们营寨,我们当然非常欢迎。来人,送客。” 糜竺只好快快出去。他走后,众将对周瑜道:“听说糜竺是刘备的小舅子,都督为何对他如此无礼。” 周瑜笑道:“刘备久负盛名,本督须得杀杀他的威风。”他想了一下,又道,“我刚才观夏口营寨,发现刘备治军严整,是个劲敌,将来对我东吴不利,不如引诱他来,就此杀之,袭夺其军,裹挟西进,迎击曹操,诸君以为如何?” 黄盖马上叫道:“万万不可。我们主公之所以下决心抗曹,就因为看见刘备还在,刘备若死在我们手里,关羽、张飞怎会善罢甘休,只怕立刻会去投降曹操,与我们为仇,都督万勿鲁莽。” 其他将军也纷纷赞同黄盖。周瑜大笑道:“诸君勿惊,刚才戏言而已。刘备虽然晓勇,我周瑜却不把他放在心上,谅他跑不出我的掌心,不必急着杀他。” 黄盖道:“都督说得是,一切等灭了曹贼再说。” 刘备兴奋地在屋里兜圈,有人报:“糜竺先生回来了,”刘备急忙说:“赶快让他进来。”糜竺面色沮丧地走进来,道:“周郎甚是无礼,要将军亲白去见他。他不过是孙权属下一位水军都督,而将军和孙权身份相当,岂有自降身份反去拜他之礼。” 关羽撚须冷笑道:“这个牧竖,当真轻薄。大哥,他初来地形不熟,不如我们黄夜率军袭击他们的营寨,斩下他的首级警告东吴。” 张飞摇头道:“二哥这个计策我看不好,杀了周瑜,一下子收不了场,就得继续打下去,等到曹兵一来,岂非坐收渔翁之利。不可,万万不可。” 刘备一挥手,沉吟道:“也好,大丈夫可与守经,不可与权,明日我亲自去便了。另外,不知诸葛军师是不是来了,我得去看看。” 第二天一早,刘备派出信使,告知自己将亲自前去拜见周瑜。中午时分,刘备等人乘坐的小船驶入周瑜营寨。周瑜没想到刘备果然会亲自登门,赶忙站在营门口迎接,由衷道:“左将军亲步玉趾,光临敝寨,瑜等深感荣幸。” 刘备道:“都是一家人,何必客气。” 两人走进水寨,分别坐定,侍者奉茶而上。刘备喝了一口水,道:“久闻江东周郎是个将才,今日一见,名不虚传,水寨佈置井井有条啊。” 周瑜笑道:“彼此彼此。”旁边诸将都哈哈大笑,刘备道:“大敌当前,备也就不虚与委蛇了,不知都督这次来,带了多少兵马?我想还有后续兵马未到罢?” 周瑜道:“左将军真是行家里手。还有两队兵马未到,令军师诸葛孔明就在后续兵马当中。” 刘备道:“哦,那总共几何?” 周瑜伸出三个手指。 刘备脱口而出:“三十万?不……” 周瑜笑道:“斩曹贼首级,岂需三十万,三万足矣。” 刘备嗒然若丧:“啊,才三万,未免太少。”他皱皱眉头,重复道:“太少了。” 周瑜冷笑道:“瑜以为足够了,左将军但作壁上观,看瑜亲斩曹贼首级。” 刘备心不在焉:“哦,那就看都督的了……对了,子敬先生在否,备想见见他。” 周瑜道:“他也在后续军中,和孔明先生一起,这两天应该会到。” 刘备道:“哦,那都督下一步怎么打算?” 周瑜道:“愿先闻左将军高见。” 刘备道:“备是北方人,不懂水战,还请都督示下。” 周瑜道:“那就恕在下无礼了。在下认为,我们两家休整一天,立刻开拔,溯江西上,邀击曹兵,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左将军意下如何?” 刘备道:“曹兵顺江,我军逆江,要邀击他们,是否有一定难度?不如就在夏口以逸待劳,守株待兔。” 周瑜摇头道:“兵法说,善战者,必将士卒置之死地,离家乡越远越好。曹操从江陵发兵,舶舶蔽天东下,志得意满,极为骄狂。我们要打击他们的嚣张气焰,就不能守株待兔。” 刘备想了想,道:“也好,水战都督是行家,那么—各方职责如何分担?” 周瑜道:“我东吴军队为先锋,你们殿后。” 六、战前誓师 十二月的长江上,寒风凛冽,曹操的坐船用锦慢围得密不透风,还算温暖。他正在船舱里和诸位谋士闲谈,忽然蔡瑁求见,曹操命令:“召进来。” 蔡瑁拜见完毕,道:“丞相,据各部曲司马报告,军中发生疾疫,已经死了好几个兄弟。” 曹操“哦”了一声,道:“你擅长治理水军,这情况你们以前也曾遇到过罢?” 蔡瑁道:“很少。这次发生疾疫的士卒都是北方人,恐怕是因为水土不服所致。我们荆州水卒饮用长江之水,已经习惯了。” 曹操沉吟了一会:“若说水土不服,孤也是北方人,怎么完好无损?” 蔡瑁道:“想是丞相乃上天所佑,故而无事。”他心想,你养尊处优,躲在如此温暖的舱中,天天好酒好肉地吃喝,凡事又都有人侍候,怎会得病?那些士卒衣不够暖,又只能喝生水,当然会水土不服了。你这么问,岂不是太无聊了吗。但这些话只能在心里想,嘴上还只能拣好听的说。 曹操又指着身边谋士道:“他们又为何没事。” 蔡瑁道:“能被丞相重用,都非凡人,想必也是上天眷顾的。”心想,这些人虽不如你过得这么舒服,身边却也不缺仆人侍候,自然也不会得病。 曹操哈哈大笑:“岂有此理。我看都是士卒自己不注重饮食洁净所致,传孤号令,以后汲用江水,必须煮沸才可饮,将已经生病的士卒全部隔离。” 蔡瑁道:“遵命。”说着出去了,曹操的命令的确说中了要害,可是时值冬月,又在江上漂流,二十几万大军都要喝沸水,哪里去找那么多柴火。荆州水兵喝惯了长江冷水,倒也无妨,北方人那是绝对不会习惯的。 曹操看着蔡瑁出去,似乎自言自语地说:“蔡将军脸上为何总是快快不乐?” 一旁的蒯越赶忙进谗言:“臣以为蔡瑁恐怕有不臣之心。” 曹操看着他:“哦,此话怎讲?” 蒯越道:“他虽然备受丞相重用,却老恨自己受封爵位太低,仅仅是个关内侯,幻想重新割据一方,什么水土不服,都是借口,危言耸听。恐怕是想沮军疑众,罪当腰斩啊。” 旁边一名叫刘馥的谋士道:“臣认为蔡将军主动献上荆州,非敢沮军,他说水土不服也是可能的。当年郭奉孝自知来南方必然因水土不服而死,最后也正如其言啊。” 郭奉孝曾是曹操手下最负盛名的谋臣,名嘉,字奉孝。跟随曹操十一年,出了不少奇谋,在帮助曹操统一中原的大业上立下了不朽功勋。但是在去年染病身亡,享年仅三十八岁,让曹操大为悲痛。这人在生前曾断言自己不服南方水土,到南方必死,但仍然劝曹操南征,自己拼死也会跟从,让曹操非常感动。蒯越知道郭嘉的事迹,为讨好曹操,称赞道:“郭奉孝虽知水土不服必死,犹自劝丞相南下,此所谓公而忘身者也,岂如蔡瑁这般自私自利?动辄以水土不服为借口,劝丞相不要东征。” 刘馥道:“蔡君不过是担心士卒死亡太多而已,何言自私,又怎么会反对丞相东征。” 曹操抬手道:“不必说了,且看将来。” 刚到夏口的周瑜听到刘备说曹操已经率舰队东下的消息,知道大战在即,现在的任务就是要鼓舞士气,让东吴士兵对曹操同仇敌忾。他深知碰到弱敌的时候用严厉军法约束部伍可以奏效,但是一旦碰到强敌就不管用。因为自己倘若战败,敌方就会接管军队,自己也就没能力惩罚士卒。用财帛奖励士卒的方法也捉襟见肘,因为敌我实力差距太大,就算士卒想获取奖赏也会考虑是否有命去花。而唯一有用的办法就是宣传,他要极力丑化曹操,把曹操摩下的士兵都丑化为无恶不作的魔鬼,一旦他们打下东吴,就会大肆烧杀抢掠。这样,为了保护自己家人的安全,自私的士卒们才会人自为战,战争才有获胜的可能。他站在舰桥上大声道:“各位江东的兄弟们。” 喧嚷的士卒们全部安静下来。 周瑜继续道:“四年前,曹兵攻陷袁绍的大本营邺城,曹操的儿子抢了袁绍的儿媳为妻,天下礼仪冠带之族都视为悖乱人伦,无耻已极。曹兵更在冀州烧杀抢掠,无数冀州百姓的生命遭到践踏,无数百姓的妻子女儿遭到凌辱。这次他率贼兵侵略我们荆州和东吴,据说又想抢走我们前主公孙讨逆将军的夫人大乔,以及我周瑜本人的妻子小乔,曹贼对自己的兵士说,除了二乔之外,其他的江南美女,谁先抢到归谁。诸位兄弟想想,你们的妻子女儿愿意遭到曹军的蹂瞒吗?” 士兵们齐声答道:“不愿!” 周瑜继续吼道:“你们不愿,我周瑜也不是懦夫,我也要拼命保护我们的妻子女儿。现在,我就要率领你们继续西上,邀击曹操,在离我们东吴越远的地方击溃曹兵,我们的家乡,我们的妻子女儿就越安全。” 士卒们又是一阵群情激奋的声音。 周瑜大声道:“那好,起航!” 他宣佈起航的声音被传令候望卒一层层传送,整个舰队又开始缓缓启动,向上游而去。楼船像浮在江面的蝗虫一样密密麻麻,前面是挂着青色旗帜的东吴舰队,后面紧跟挂着黄色旗帜的刘备荆州舰队。留守夏口的水兵不断向船上的士卒招手告别:“击破曹兵,赏钱赐爵,过好日子。”“千万注意自家安全。”“放心,一定斩获首级,立功凯旋。” 在舰队的行进过程中,周瑜下令以伍为单位,把自己的讲话精神一遍一遍地在士卒中宣传,一定要让每个士卒掌握自己的谈话精神,以便在即将到来的战斗中真正做到人自为战,击溃曹军。于是,舰队中的各个部曲掀起了学习周瑜讲话精神的狂潮。 七、曹营内讧 虽然船舱用锦幔重重围住,曹操仍觉得手脚冰凉,他在船舱里搓着双手,道:“南方冬天果然寒冷,比北地有过之而无不及。 蔡瑁道:“丞相,长江上就是如此,这还算是晴天,要是碰上下雪,寒风凛冽,那才是难以忍受。” 这时一位侍从面露喜色,掀帘进来,道:“丞相,我们快到巴丘了,好壮观的洞庭湖啊。” 曹操笑道:“好,孤出去看看。” 他穿上裘皮大擎,在群臣的陪同下走出船舱,只见甲板的左面是一片浩渺无际的烟波,朝阳照在水面上,泛出粼粼的光泽,不时有白色的水鸟从水面掠过。曹操站在船舷边,望着眼前的如诗如画的美景,不由地感叹道:“没想到长沙僻郡,竟然景色如斯,真如天上仙境一般啊。” 旁边的谋士们都连连点头:“景色虽好,百姓却困苦不堪,还得靠丞相廓清宇内,解黎民于倒悬啊。” 曹操含笑微微点头,这时听见临船船舱里传来呻吟声和吵闹声:“哎哟,肚子疼啊,受不了了。”接着,从茅草覆盖的船篷里突然跌跌撞撞跑出一个士卒,撩起裤子就蹲在船舷上,屁股对着曹操的坐船,喷出像水一样的大便。在寒风的劲刮下,有几滴粪便还飘过来,溅在曹操身边一位女侍的衣裙上,星星点点。 那女侍脸色尴尬,沮丧地望着曹操,满脸苦色。曹操大怒:“这是怎么回事?”身边的卫卒见他发怒,赶忙对这那拉屎的士卒大喝道:“那竖子,大胆,还不快磙下船舱。”那士卒抬起头,看见曹操的船,吓得面如土色,也顾不得拉上裤子,趴在船帮上就向曹操叩头求饶,江上寒冷的空气很快将他湿流流的屁股冻结了薄薄的一层冰凌,他的腹泻犹未止住,还在自告奋勇地喷薄出稀薄的大便。曹操忽然有些怜悯,正要挥手叫这生病士卒退下,免他无罪。谁知这时他身边一个侍卫忍不住了,或者想讨好曹操,张弓搭箭射去,一箭正中那士卒额头,那士卒惨叫一声,扑通栽下水中。 身边谋士看到,无不磋叹。曹操也不好责骂自己的卫卒,毕竟是这卫卒是爱护自己,他肚子里的怒气一时无从发泄,大喝道:“蔡瑁,怎么回事?你怎么约束的水军?” 蔡瑁赶忙跪下:“丞相,臣前日察报过了,军中发生疾疫,而且人数越来越多,无法严格隔离。现在有些士卒腹泻不止,性命堪忧,臣命军中医工精心治疗,虽然略有效果,一时却也无法痊愈。” 蒯越道:“虽然如此,你也不能让水卒在船舷排泄,污秽满目,甚至在丞相面前也毫无顾忌,实在是大大的不敬。” 蔡瑁对曹操道:“粗鄙士卒,不知忌讳,望丞相海涵,况且那士卒刚才也不知道丞相坐船就在跟前。”说着望了一眼被江水卷走的尸体,眼圈红了。 蒯越道:“那士卒被丞相左右射毙,完全是咎由自取,难道你有什么不满吗?” 蔡瑁道:“此人惊扰丞相,罪当万死。臣怎敢不满……蒯异度,我和君素无恩怨,在荆州就一直是同僚,如今俱投降丞相,为何苦苦相逼。” 蒯越冷笑道:“什么叫投降丞相,永相乃天命所归,我等臣仆应当叫归顺才对。” 曹操见蒯越有点过分,挥手止住蒯越,对蔡瑁道:“蔡将军,孤不怪你,快去详细调查一下患病人数,在巴丘让他们下船驻扎养病。不要漏掉一个,以免疫病继续蔓延。” 蔡瑁道:“多谢丞相,臣遵命。” ※※※ 跟在周瑜舰队后面的是刘备率领的舟兵,他此刻心中七上八下,对诸葛亮道:“军师,如果这次我们打不赢怎么办?” 诸葛亮道:“打不赢就只有死,主公还想怎样?” 刘备没想到他回答得这么干脆利落,不禁愕然。张飞倒笑了,道:“原来军师毫无信心啊。” 关羽冷笑道:“军师不过也是凡人,难道比我们多一个心不成。” 诸葛亮不理会关羽,对刘备道:“主公放心,周郎把老婆都带到船上了,他总不会是亲自坐船来给曹操献老婆的罢。江东水军善战,当年黄祖水军号称长江精锐,却败在江东手里。曹操现在所率的襄阳荆州水军由蔡瑁指挥,蔡瑁治军能力连黄祖也远远不及,加上又受曹操猜忌,怎能抵抗周瑜?我们只要考虑战后怎么瓜分荆州的土地就是了。” 刘备受了慰藉,喜道:“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太好了。军师可曾和他谈过如何瓜分荆州?” 孔明道:“很简单,我们要荆州的江南四郡,至于江北靠近曹操的宛、叶数县,让东吴去对付好了。” 周瑜虽然踌躇满志,但也并无必胜把握。他把妻子小乔带到军中,就已经打定主意,万一战败,和妻子共死,绝不让曹操的意图得逞。小乔不大习惯船上的生活,江上的颠簸也让她屡屡想呕吐,她依偎着周瑜,抱怨道:“没想到江上这么冷。” “我希望更冷一些,越冷越好。”周瑜的回答让小乔很意外。 她不解地问:“为何。” 周瑜搂紧她,笑道:“曹兵都是北方人,不耐水湿,会比我们更怕冷,这样我们击破他们就更有把握。” 小乔道:“哦,原来如此。夫君,有件事妾身还是想不明白,虽然主公准许夫君带妾身出征,但妾身听说,打仗是不能让女人在军中的,以免影响士气,夫君怎么不忌讳这些?” 周瑜道:“一则我不想违逆主公的好意,二则我周瑜确实从来不信这个邪。况且这次机会难得,不让我的美人亲眼看看曹贼怎么死,不是太可惜了吗。” 小乔笑道:“我看夫君你是真把曹贼当成情敌了,你是不是心里也认为,曹贼还确实算个英雄?” 周瑜笑道:“恐怕你姐姐是这么认为。” 小乔有些尴尬:“你—怎么知道我姐姐的看法。” 周瑜轻拍小乔,安抚道:“别担心,她的想法怎么样,那是孙氏家事,我管不着。孙讨逆将军生前曾对我抱怨,后悔当时没把大乔给我,小乔留给他自己。” 小乔脸红了:“为什么,难道孙讨逆将军觉得妾身更好看。” 周瑜揶揄道:“那倒不是,你们姐妹俩都天姿国色,难分彼此。孙将军是觉得,你那位姐姐心思完全不在他身上,而在另一个人身上。” 小乔道:“谁?” 周瑜笑道:“夫人心里知道罢!” 小乔脸色又红了,道:“夫君别取笑了……那都是因为孙讨逆将军不解风情,如果他像夫君这般温文尔雅,哪位冷傲的女子不会为之融化呢?” 八、勇勐当数甘兴霸 曹操的船队到了长沙郡的巴丘县江边,当地官吏早已得到曹操的舰队即将路过的文书,日日派候望卒候望,得到确切消息后,不顾江边寒冷,亲自列队,带上了牛马车辆在江边迎接。 舰队在巴丘江岸停下,小小的巴丘县从来没有停过这么大的舰队,每条船都大开舱门,患病士卒相互提携,纷纷下船。曹操环视着没有患病的士卒,发现很吐司卒在寒风中簌簌发抖,他想了想,对身边的人道:“传我命令,患病的士卒将被褥以及多余衣物全部留下,不许带走。” 蔡瑁急忙劝谏:“丞相,这个命令不妥啊。” 曹操道:“为何不妥,他们不能打仗,当然要把被褥衣物留给能打仗的士卒御寒。” 蔡瑁急得跪下了:“丞相,他们都是受寒生病的士卒,急需衣物御寒,如果夺走他们的衣物,他们只有冻死一途,这样做的话,将有伤丞相的爱士之心。另外,这些患病士卒的被褥难免不洁,只怕会将病传染给其他身体完好的士卒啊。望丞相三思!” 曹操道:“话虽然说得有理,怎奈我船上士卒还有很多人衣物欠缺,孤全仰仗他们斩首立功。那些不能打仗的,要衣物干什么?被褥不洁,清洗后烘干就可。你且退下,不要再说了。” 蔡瑁叩头咚咚有声:“丞相,不能这样啊,丞相如果想收复天下,就应当以百姓生命为念,才能获取民心,请丞相三思啊!” 曹操有些愠怒,没想到蔡瑁如此不识相。什么民心,民心值几个钱,是能吃还是能穿?他呵斥道:“蔡瑁,你敢沮军疑众吗?还不快快给我退下。”蒯越幸灾乐祸地看着蔡瑁,心里暗笑。贾诩则暗暗夸赞蔡瑁的忠厚,他知道曹操现在的心态骄狂一定到了极致,听不得一点反对的意见,像蔡瑁这样固执,前景恐怕不妙,于是赶忙上前拉起蔡瑁,劝道:“蔡将军,丞相也是以大局为重,并非不爱恤士卒,快快给丞相赔完罪下去罢。” 蔡瑁涕泗横流,望着贾诩恳切的脸,眼光中还有一丝悲悯,他知道贾诩是为自己好,只好快快地向曹操赔罪,出去了。他走到船舷上,这时岸边那些病卒已经号呼连天,死死摸着仅有御寒的衣物,但是军令如山,他们最后不得不松开手指,将被褥交了出去,抖抖索索地勉强小跑,在当地县吏的带领下,去巴丘县歇息。蔡瑁深知巴丘小县,绝对供应不起这么多病人的衣食,只怕此番一去,会冻死大半。里面还有一部分是他的荆州士卒,他感到一阵揪心的疼痛。 黑暗的江面上,东吴和荆州的楼船个个灯火通明,好像散落在江面上的繁星,而且不住地向西缓缓移动。江上怒号的朔风,让人愈发觉得这舟中的温暖。 主舰上,周瑜仍在召集众将开会,舰队离开夏口,已经走了一天,他深知,前面随时可能遭遇曹操的舰队。“曹操绝料不到我们敢于溯江迎击,尔等要严厉整伤部卒,随时做好准备,一旦遭遇,立刻攻击,第一场一定要赢,杀杀曹贼的锐气。”周瑜谆谆嘱咐道。 他的将领们自然也是摩拳擦掌,打赢了这仗,回去可以加官晋爵。实在打不赢,投降也不迟。当然,作为降将,现在的一切荣华富贵都可能没有了。所以,还是希望尽可能的打赢。 周瑜命令手下的勐将甘宁:“甘兴霸,也许今晚就会碰上曹军。君要率领自己的部曲严加候望,一旦发现曹军,就亲自率队作先锋攻击。拿出君锦帆渡江的豪气来,如果打赢这仗,将是首功,对我军士气大有鼓舞,君职责重大,能胜任否?” 甘宁乃是江洋大盗出身,平生热爱的就是打打杀杀,常常率人在江上抢劫过往商船,将抢来的绸缎当成船帆,非常招摇,号称“锦帆贼”。后来投靠刘表,只被任命为都县长,他觉得没有得到重用,继而改投东吴,把都县当成礼品献给了孙权。他由盗贼改行当兵,就是盼望趁着年轻,多立战功,如能多斩几颗首级,就等于为家族多争得一份财富,这比在江上抢劫划算多了,当然风险也大多了。好在他一贯喜欢冒险,听到周瑜让他打前锋,喜不自胜,大声道:“我甘宁虽不敢吹嘘为万人之敌,但在江上,还不曾怕过谁。请都督放心,不发现曹军则已,如若发现,必亲手斩下一敌将的首级献于都督帐下。” 周瑜哈哈大笑:“兴霸君,主公经常称赞君有责、育之勇,果然不假。不过,本督以为,为将以善指挥士卒为上,万不可亲冒白刃,效匹夫之勇。” 甘宁想,到时我亲冒白刃与否,你也看不见,答应你又何妨,于是回答:“谨遵都督命令。” 周瑜又道:“韩当、蒋钦听令。” 两将立刻出列施礼:“末将在。” 周瑜道:“你们二人在左右夹辅甘将军,以免有失。” 两将应道:“是。” 曹操的舰队确实离周瑜的舰队已经不远,但是他们仗着自己顺风下驶,船只又高大,一点也没有警惕。而这时,东吴舰队中一辆候望楼船的船顶上,候望卒发现了黑魅魅的曹操船队,火速报告道:“前面江上似乎有舰队。” 甲板上守候的士卒马上跑进船舱报告前锋将军甘宁:“甘将军,候望卒发现了敌人舰队。” 甘宁大喜:“来得好,立刻披上甲胃,拿好武器,跟我上。” 在曹军前锋船的船舱里,一群北方士卒还没有睡觉。由于这次征战准备不足,士卒籍贯又多来自北方,船舱内,这些北方士卒抵抗不住寒冷,正在闲谈。虽然一路乘胜而来,他们显得非常威风,但在曹操的庞大军队中,也不过如沧海一粟,不管如何,史书上绝不会留下他们的名字,在不得不记载的任何文件中,他们顶多是以甲乙丙丁等天干来记载的。 士卒甲道:“这江南水上真他妈的冷死人,再挺下去只怕也要病了。” 士卒乙:“那些投降的荆州蛮子倒是不太怕冷,不如我们去问他们讨些衣服。” 士卒丙摇摇头:“他们都穿在自己身上,怎么肯给?” 士卒甲开骂了:“妈的,不给就抢,反正我们不能白白冻死。” 士卒丙有些畏怯:“老兄,军中私自斗殴,触犯军令可是死罪。” 士卒甲语塞,但是嘴上不甘心地骂道:“老子辛辛苦苦地跑到东吴来打仗,连衣服都穿不暖。倒是那些荆州蛮子如鱼得水。” 士卒乙见士卒甲愤愤不平的样子,出主意道:“不要乱嚷嚷,要是被上司听见,我们就惨了。我看啊,还是让曹纯将军的虎豹骑带头,那是主公的精锐,就算触犯军法,主公只怕也舍不得处置。” 士兵丙忙附和:“这个意见不错,我看虎豹骑他们也冷得受不了,我们跟随丞相一直打下荆州,荆州水兵只配当我们的仆从,凭什么他们反而穿得暖暖和和的。” 士兵甲恨恨道:“那又怎么样,别忘了,蔡瑁一个降将,主公还让他当水军都督呢。” 士兵丁:“那是主公抚慰他罢了。你看他什么事不要请示曹纯将军?” 士兵乙:“虎豹骑都在别的船上,联络不通。我看这事到了驻地再说罢。” 士兵丙:“那倒也是,先睡罢,说不定过几日到了夏口,刘备投降,献上衣物丝绵,还有美女,我们就可以到夏口城中好好乐乐了。” 他们聊到兴起,对前途充满了憧憬,忍不住都发出快乐的笑声。在笑声中,他们逐渐进入了梦乡。而此时,危险正在悄然临近。 在甲板上,曹军的候望士卒正裹着厚厚的衣服在打磕睡,睡梦中本能感觉到周围有些不对,他眯缝着睡意矇眬的眼睛一看,自己坐船上已经跳上了几十个提着短刀的东吴士卒,在自己坐船的前面江面上,更是陡然出现了上百只小船。他大吃一惊,刚想叫喊,一柄短戟呼的一声飞来,正中咽喉,他当即死在望楼上。 掷出短戟的正是甘宁,他大叫一声:“给我杀!”大队东吴士卒迅疾跳上曹操的先锋舰队,见人就杀。船上响起的哀号声,在寒风中尤其惨厉。 九、周瑜的惊悚 在后面船队中的曹操听见了哀号声,从梦中惊醒,大声道:“来人,什么声音?” 一个侍从跌跌撞撞地跑进来,道:“启察主公,碰到东吴舰队,正在进攻我们的前锋。” 曹操惊道:“岂有此理,难道他们竟敢溯江迎击,快去打探到底来了多少兵马,是不是江上的水贼。” 侍从连声答应跑出去了。“立即召集群臣来见孤。”曹操随即对身边的侍从颁下了第二道命令。 这时天已经亮了,朝阳正在曹军的前方冉冉升起,江面上风平浪静,甘宁指挥的东吴先锋军队在一阵屠杀之后,发现曹兵后继舰船纷纷赶到,开始撤退。曹兵舰船继续迫近,东吴兵一阵箭雨,将他们射了回去。 蔡瑁、张允匆匆跑进曹操的坐船。曹操一见他们,勃然大怒:“东吴军竟敢溯江而上,迎击我军,他们兵少,却被他偷袭成功,你们作为水军将领,是怎么带兵的?” 蔡瑁叩头谢罪:“是臣疏忽,本以为仰仗丞相天威,东吴不敢挑战,哪知他们估恶不俊,竟敢如此猖狂。” 曹操愤怒不解:“军令如山,尔等该当何罪。来人,推出去斩了。” 几个甲士从船舱外跳进,来拖蔡瑁、张允。蔡瑁、张允大惊,大声号叫:“丞相,丞相,请饶命,容臣戴罪立功啊!” 刘馥在旁,忙低声谏道:“丞相,刚才不过小有挫折,奈何先斩自己大将。况且如今丞相靡下的水军全为荆州兵马,一向得到蔡瑁家族的抚循,如果斩了蔡瑁,只怕会引起兵变啊,望丞相三思。” 贾诩也道:“刘君言之有理,望丞相三思。” 曹操想了想,道:“也罢,姑且饶尔等一命,许尔等戴罪立功,若下次再败,两罪并罚。” 蔡瑁、张允叩头道:“谢丞相。” 蔡瑁又道:“不过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与否。” 曹操怒气未消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蔡瑁道:“臣以为北方士卒不善水战,虽然手握武器,却经不起船只颠簸,只能任由吴兵宰割。而荆州水兵又疏于操练,如今应当先立水寨,让北方士卒在中,荆州水兵在外,每日操练,方可大用。不然下次接战,我军照样不敌,虽斩我等之首,也不能击破东吴,望丞相俯允。” 曹操恨声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在这里下寨好了。此处岸边叫什么名字?” 蔡瑁道:“北面江岸名唤乌林,南面江岸名唤赤壁。” “哦,为何叫此二名。”曹操饶有兴趣。 蔡瑁道:“请丞相亲移玉趾,到舱外一看便知。” 曹操走出船舱,纵目四望,只见船的左面是一片蓊蓊郁郁的森林,长着乌黑浓密的针叶,虽在寒冬犹自不凋。右边则是一面血红色的山崖,像一列巨大的血红色屏风。山崖下是一片空旷的沙滩,沙子如霜似雪,衬着山崖之色,红者愈显其红,白者愈显其白。这不是一副静止的画面,遥遥可以望见有数不清的战船正往崖下有秩序地集结。 曹操道:“哦,怪不得。”他顿了一下,又缓缓道,“周瑜大概想在此阻截我军,他们的船只已经占据了赤壁,我们就后退一点,到乌林下扎寨。这片树林茂密,正好可以帮我们阻挡朔风,让士卒免受风寒。” 传令卒马上传达命令:“丞相下令,舰队齐齐到北岸乌林驻扎。” 周瑜听说甘宁初次偷袭成功,共斩杀对方士卒首级数百个,焚燬对方船只十几艘,大为振奋。但也看出曹操兵力果然充足,墙稽遮天蔽日,不好对付。他下令在赤壁扎下营寨,列阵阻挡曹军进一步东下。命令一下,营寨的士卒们匆匆忙忙构建水上工事,锤子、凿子声不绝于耳。赤壁崖下的正中位置停着周瑜的坐船,船上开始举行庆功大会。 周瑜举爵赞道:“甘兴霸果然晓勇,我已经命令邮卒立刻驰奔京师向主公报喜,君获得头功,来日主公定有重赏。来,请尽此杯。” 甘宁接过酒爵一饮而尽,谢道:“多谢都督犒赏,末将一定再接再厉,为主公效命。都督慧眼不凡,曹操士卒果然不懂水战,在船上摇摇晃晃,不需我们动刀,只要多踏几下船板,他们就会栽到江中喂鱼。”甘宁一边说,一边装出摇晃的动作,在座诸将一起哈哈大笑。 这时有士卒来报:“诸葛先生求见都督,说来贺喜。” 周瑜大笑道:“快请进来,让他亲眼见识一下我东吴的勐将。” 一会儿,诸葛亮走人,躬身道:“亮听说都督前锋打败曹军船队,特来贺喜。左将军本来想亲自来贺,只恨军务在身,不敢擅离军队,只好派亮单独来了。” 周瑜道:“孔明先生,你来得正好。现在我们和曹军隔江相持,先生有何破敌良策?” 诸葛亮笑道:“有都督在,亮何必白费力气。都督你来看。”说着诸葛亮走到楼船边缘,指着隔岸的曹军营寨。” 周瑜举爵走到诸葛亮身边,向对岸观看,但是除了江岸的暮色和曹军舰船的轮廓,什么也看不见。周瑜疑惑地看着诸葛亮,诸葛亮道:“现在看不清,天马上就全黑了,请都督点上灯,边饮酒边看。” 很快,夜色逐渐侵袭了船舱,周瑜下令点上油灯,将船舱中照得灯火通明,同时下令,将环挂在船舱四周的帷慢掀起。他的楼船非常高大,可以俯视面前阴沉沉的江面。这时江上的风已经停歇了,寒气照旧袭人,只是缺了风声的鼓舞,不那么砭人肌肤。周瑜和诸将继续兴高采烈地饮酒,酒正酣时,周瑜望着对岸,眼睛突然直了。他望见对岸曹军营寨开始陆续点灯,转瞬间刚才还黑魅魅的江水对岸顿时灯火通明,沿着江岸一直延续向西,连绵不绝,一眼望不到边。如果用长龙来形容也不确切,因为龙似乎没有那么长。 周瑜脸上的笑容当即凝固了,他没想到曹操军队如此浩大,足足有三十万人不止。若不是靠着长江天险,在陆地上和曹军相逢,白己的这点兵力,一定像孤羊人狼群,不能幸免。他默然不语,好半晌,才对坐在身侧的诸葛亮说:“先生是想告诉我,曹兵势大,我们虽然小胜,并不足骄傲。唉,先生是对的。” 诸葛亮道:“岂敢岂敢。都督久历战阵,若在水上,曹操靡下将领无一是都督对手。不过曹兵确实太多,要彻底击破他们,只怕还得另想良策啊。” 周瑜阴沉着脸,若有所思。他身边的诸将也都直眼望着长江对岸,面如死灰,刚才的兴奋都抛到九霄云外了。 诸葛亮道:“还有一事需要都督注意,曹操在对岸下营,只怕是为了训练水军。他有后方广阔的地盘,可以源源不断输送军粮和武器,他能耗得起,我们耗不起。如果等到春暖花开,他们水军训练得差不多了,士卒对江上气候也适应了,我们将会全军覆没。所以为今之计,一定要速战速决。” 周瑜心里已经有些慌乱,嘴上倒还硬:“训练水军,哪有这么容易。我自带兵以来,在水上从未遇过对手,经常是以少胜多。我不相信曹操能训练出什么出色水军,和我东吴抗衡。” 诸葛亮道:“曹操手下掌管水军的将领蔡瑁、张允,都是荆州降将,他们训练水军的能力虽然不如都督,但是只要训练到能以三敌一,我们就难以幸免。换句话说,曹操损失了他这三十万兵马不要紧,他后方有的是人,而我们却经不起多少消耗。” 周瑜不答话,默默看着对岸发呆。这场庆功宴会因为诸葛亮的到来不欢而散,周瑜知道诸葛亮的话并非危言耸听。他不顾随从劝阻,决定去亲自打探一下。 第八章蒋干中计 一、自告奋勇的蒋干 从楼船上方楼梯上冉冉走下一位女子,身着素色绵袍,衣襟处绣着精致的栀子花图案,举止轻盈,尤其是容颜绝色,使她步下楼梯的姿态宛如仙女下凡。蒋干是个男人,对漂亮女子有着寻常男子一样的好色之心,他只望了那女子一眼,心就剧烈地跳动起来,眼睛也不知道往哪儿搁。 ※※※ 一只楼船趁着夜色倏忽驶向乌林方向,离岸边不远,周瑜命令抛锚,自己登上望楼,窥视曹营,发现水军营寨虽然只是粗具规模,却也井井有条,他心里明白,诸葛亮所言非虚,蔡瑁、张允还算懂得水军。“必须先除掉这二人,才可击破曹兵。”他心里暗想。 他正思虑的时候,曹营也发现了周瑜楼船,赶忙击鼓示警,很快水寨门大开,从中飞驶出十几条朦瞳斗舰,向周瑜楼船扑来。周瑜忙令:“起锚。” 楼船上士卒一起摇动桨槽,好在赤壁在乌林的下游方向,顺江行驶非常迅疾,曹兵追赶不及,只好中途而归。 曹操听见东吴军队偷窥营寨,也不以为意:“他们军力远不如我们,就算偷窥,又能怎样?待到春暖花开,就有他们好看的了。” 这时一个帐下身长八尺、面容俊秀的中年幕僚应声道:“丞相是想兵不血刃获取东吴,还是想以武力服之而后快呢?” 曹操瞥了这个儒生一眼,感觉有些面生,他心里想,废话,要是能兵不血刃征服东吴,当然千愿万愿。这不正好说明我能以德服人吗,不是更可以让天下人心悦诚服吗?不过嘴上倒还客气:“上天有好生之德,若能以德服之,兵不血刃,当然更好。君是我帐下的谋士吗?怪孤眼拙,竟然不认识,请君恕罪。” 那儒生道:“毛遂当年不自荐,连贤明的平原君也不知道他是谁。不怪永相,怪臣无能罢了。臣姓蒋名干,字子翼,乃九江郡人,和周瑜是同州桑梓,自幼也有些交情。臣才智鸳劣,自蒙摧拔于帐下效命以来,未有尺寸之功报效丞相,甚为惭愧。此番愿凭三寸不烂之舌,去对岸说服周瑜率兵来降。” 曹操大喜:“子翼君谦虚了,若真能说服周瑜投降,孤一定在皇帝陛下面前保举君为列侯,封万户。” 蒋于道:“丞相放心,臣到赤壁,定要成功。” 曹操道:“需要置办何物?” 蒋乾道:“只消一个童子随从,二仆驾舟,其余不用。” 很快,蒋干率领一个童子,飞舟朝赤壁驶去,远远撑着一面旗帜,表明自己是使者,不是士卒。东吴巡逻士卒看见使者徽帜,没有射箭,迳直将他迎到岸上,并派人火速报告周瑜。 周瑜这时正和将士在一起苦苦思考对敌的办法,突然士卒来报:“曹营有船来到,被我们截住,船上一个中年儒生,自云名叫蒋干,乃是都督的故人,要求拜见都督。” 周瑜莞尔一笑:“蒋干,这竖子原来投奔曹操了,我们久不见面,此刻曹操派他来,一定是充当说客。”他略一沉吟,脑中萌生了一个想法,如果蒋干还像以前相处的时候那么迂腐,这个计策说不定管用。而且不管怎样,死活也得试一试,说不定就成功了呢。于是他下令大开寨门,隆重迎接,并亲自盛装来到渡口。 蒋干身后跟随一个小童,器宇轩昂地走了过来。周瑜赶忙紧走几步,热情地握住他的手道:“子翼兄,自少年一别,十九年不见,别来无恙乎?” 蒋干见周瑜对自己这么热情,刚开始还少许有点忐忑的心放下了:“无恙,只是生活困窘,远不如公瑾兄这样手握重兵,驰骋天下的威风啊。” 周瑜笑道:“岂敢,瑜不过是受孙将军驱使,身不由己,子翼兄不臣王侯,与清风明月为伴,堰仰啸歌,这才是真正的潇洒啊。” 蒋干脸色尴尬,干笑两声,道:“哪里哪里,不瞒公瑾兄,干如今在曹公帐下做事,仕途坎坷,所以越发敬佩故人啊。” 周瑜假装愕然:“哦,子翼兄当年一直恬淡寡欲,有箕山之志,没想到到底还如瑜等,未能免俗啊。兄既从曹公处来,难道是为曹公做说客吗?” 蒋干赶忙否认:“哪里哪里。我和公瑾兄久别想念,特来叙旧而已,兄奈何疑我为说客?” 周瑜笑道:“我虽不及师旷之聪,闻弦歌而知雅意。” 蒋干佯怒道:“足下待故人如此,便请告退。”说着假装转身要走。 周瑜赶忙追上他:“只因身在军中,未免无端紧张,子翼兄莫怪,且请进营寨一叙。”说着挽住蒋干的胳膊,一起步人大帐。 这时楼船船舱里已经摆好宴席,周瑜带着蒋干步入,诸将皆甲冑整齐,英姿飒爽地排列两旁。周瑜对诸将道:“此乃我同窗契友蒋子翼也。虽然从江北到此,却不是曹贼说客。君等勿疑。”又解下佩剑给太史慈,道:“君可佩我宝剑当监酒官,今日宴饮,但叙朋友交情,不许谈军事,否则君可当场斩之。” 太史慈道:“末将遵命。”接过剑佩在腰间。众将开始献筹交错,劝蒋干饮酒。蒋干望着太史慈,心想,劝降这种事本来也不好当着大庭广众施行,所以周瑜是多此一举,但是否这从一方面暗示了周瑜的态度呢。也就是说,他根本就不想让我提到劝降的事,他绝不会投降。想到这,他有些忧虑。但一转念,或许周瑜知道我的来意,但怕我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这种隐秘之事,一旦传出去,就算想投降也做不到。谁能确保诸将中没有孙权安插的亲信?周瑜啊周瑜,你也太小看我蒋干了,我蒋干虽然忠厚,但忠厚绝不等于愚蠢,我会在大庭广众之间劝降吗?想到这,蒋干又很快高兴起来。 饮了几杯,周瑜豪兴大发,道:“子翼,且来参观我的军士。”说着拉起蒋干的手往帐外走,蒋干身不由己地跟着周瑜。 帐外军士皆全副武装,持戈执戟傲然屹立。周瑜对蒋乾道:“我之军士,颇雄壮否?” 这些士卒虽然矮小,倒也精干,不过比起曹操的北方士卒,似乎要羸弱一些。他们或许摇船的功夫还不错罢,要是在陆地上,肯定只是曹兵的屠杀对象,蒋干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能不赞:“真熊虎之士也。” 周瑜愈发得意,又拉着蒋干走到帐后一望,粮草堆积如山,周瑜道:“我之粮草,颇足备否?” 蒋干心里简直要笑出声来,这点粮草算得了什么。曹丞相光在江陵仓缴获的粮草,储量就达三百五十万石,足以让三十万大军整整食用一年。东吴想抵抗曹操,简直是以卵击石,待会儿私下里把这层意思向周瑜好好说说,应该可以说服他投降。但是面对诸将的面,他也只能唯唯连声:“兵精粮足,名不虚传,名不虚传。” 周瑜大笑道:“想我周瑜和子翼同窗读书时,不曾望有今日。” 蒋干继续吹捧:“以吾兄高才,实不为过。” 周瑜抓住蒋干的手:“大丈夫出世,遇知己之主,外托君臣之义,内结骨肉之恩。言必行,计必从,假使苏秦、张仪、陆贾、哪生复出,口似悬河,舌如利刃,安能动我心哉?”说罢朗声大笑。 蒋干望着周瑜得意的嘴脸,心想,如果说服得你投降,那我就是大功一件,可以封列侯,纤金拖紫。而你不过是个降将,未必能封到列侯,那时你就要拍我马屁了。想到这里,不禁高兴起来,也附和周瑜,朗声大笑。 周瑜又抓住他的手道:“来,我们回帐再饮,这次还要让你见一个人。”说着对身边随从道:“快去把夫人请来。” 二、美色撩人蒋干晕 两个人进了帐篷,很快从楼船上方楼梯上冉冉走下一位女子,身着素色绵袍,衣襟处绣着精致的?子花图案,举止轻盈,尤其是容颜绝色,使她步下楼梯的姿态宛如仙女下凡。蒋干是个男人,对漂亮女子有着寻常男子一样的好色之心,他只望了那女子一眼,心就剧烈地跳动起来,眼睛也不知道往哪儿搁。他已经猜到这是周瑜的妻子,周瑜的。他的心像一块石头,掉进了深深的水潭一般,不由得暗叹:周瑜啊周瑜,也许很快你就没我爵位高,地位高,但我这辈子却不可能有你这样的艳福,就算你现在马上死了,也算是值得了。 周瑜哈哈大笑道:“子翼兄,这位便是贱内乔氏。古人云,朋友订交,须登堂拜母,入室见妇,吾母已亡,我妇却正好在军中,可以效法古人了。” 蒋干傻了,脑子里空荡荡的,只知道下意识地说:“好好,吾兄有了妻室,我现在才知道,才知道。”眼睛也不敢看小乔。 小乔倒很遵循礼节,举起酒爵,对着蒋干敛枉盈盈一拜:“妾身乔氏,拜见子翼兄,请尽一爵。” 蒋干脸色通红,这时一个侍者举着漆盘到蒋干跟前,漆盘中有酒一杯。蒋干赶忙取过酒爵,对小乔道:“多谢嫂嫂,干不胜荣幸。”说着仰脖将酒一饮而尽,他的手指有些发抖。 一爵饮尽,大家一起落座,继续啖肉饮酒。周瑜佯醉道:“子翼,贱内姿色如何?” 蒋干发自肺腑地感叹道:“此女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看,公瑾兄,你可真是艳福不浅啊!” 周瑜看出蒋干语气中的嫉妒,心里暗笑,这个呆子,当年一起同窗念书的时候,就因为生性呆,老被人捉弄,现在人到中年,呆气一如既往。不过这时他也不得不谦虚一下,笑道:“哪里哪里。她的姐姐大乔,那才真是国色天香,举世无双啊。” 蒋干有点微酿,连连摇头:“天下竟还有比尊夫人更美的女子,我蒋干可是万万不信。”他借着酒醉,摇头晃脑,眼睛不时地偷瞟小乔。 周瑜道:“子翼兄,我知道你肯定会不信,也罢,等击破曹操,我亲自带你去京口,如果有幸能让大乔夫人赐见一面,你便知道我绝非虚言了。” 蒋干眼睛灼灼放光,好像能看到仙女一面就可以满足而死的样子。周瑜瞥了他一眼,又叹道:“她是孙讨逆将军的遗婿,艳丽无匹。” 座上的诸将面面相觑,一脸同情的神色。 三、吴太夫人病入膏肓 京口。孙权正和群臣在殿上商议军事,他们急切盼望前线的消息,可是一点消息都没有传来。 张昭安慰他道:“主公担忧也无用,不如先把手边的事做好,倘若周瑜和曹操开战,我们必须立刻发兵进攻合肥,让曹操首尾难顾。” 孙权又叹了口气道:“话虽如此,怎奈太夫人最近身体有恙,孤若率兵出征,如何放心得下。” 顾雍赞道:“主公真是孝子,不过臣以为,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使宗庙社樱不堕,才是大孝,主公还是集中精力准备军事才是啊。” 孙权点点头,默然不言,堂上一片沉闷。正在这时,他盼望的好消息终于来了,一个内侍匆匆进来,递上一封书信,说是邮卒刚送到的捷报。 孙权大喜,拆开书信,信上告知江东士卒和曹兵初遇,甘宁为先锋,斩首先登,击破曹军的先锋,挫了曹军的锐气。现在两军分别驻扎乌林和赤壁相持。 “周郎,周郎在赤壁遭遇曹军,首战开捷。”孙权扬起书信,声音有些颤抖。 堂上登时一片欢呼:“万岁!万岁!”气氛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了。 张昭道:“好消息,主公赶快去告诉太夫人,她听到佳音,病情定会好转。” 吴太夫人满脸沉病之色,躺在床土有气无力,在周瑜出兵后不久,她就开始卧床不起了。她有时怀疑,是不是这仗一定会打输,上天眷顾她,不想让她亲眼见到孙家覆灭。要是这样,她就算死了,又怎么放得下儿孙?她脑中经常浮现儿孙们被曹操的士卒押到刑场,一个一个砍下脑袋的样子,就像他们当年砍下王展一家的脑袋一样,老少无遗。想到这些,就愈发辗转不安。她想起王晨当年痛苦绝望的眼神,就仿佛看见了自己。在那场屠杀后,王晨就疯了,好几年后才死在马厩里。如果上天要让曹操屠杀他们孙氏,那一定是报应。 大乔和孙权的夫人潘氏倒是每日晨昏定省地在身边侍候,但吴太夫人能看见大乔对自己的冷漠神情。同是作为女人,她不大能理解大乔的想法。她知道大乔心不在他们孙家,虽然这个女人已经为孙家生了一个儿子。从大乔的眼中,她似乎能时时看见对孙家的鄙视和厌恶。吴太夫人自己也是江东世家的女儿,当年孙坚向她家求婚,他们家也根本看不起孙坚这个流氓出身的将领,阖家商议是谢绝。但是又怕孙坚恼羞成怒,挥兵杀了他们全家。这在乱世中,是完全可能的。不管天下太平的时候吴氏家族是多么趾高气扬,但乱世中手头没有兵,就像羔羊,只能任人宰割。普通百姓死得像蝼蚁,世家大族也好不了哪里去。自从黄巾之乱以来,中原士大夫遭到族灭的不知凡几。吴太夫人听说了家族的苦恼,毫不犹豫地请求嫁给了孙坚。起初她也不过是抱着献身的精神,后来就真的喜欢上了孙坚,她为他生了一堆儿女。她景仰丈夫是个英雄,她自豪儿子也是英雄,比那些文弱的士大夫强很多。她觉得大乔嫁给了她儿子,也应该为她的儿子自豪,她的儿子又英俊又能干,年纪轻轻就打下了如此广阔的家业,哪一点配不上她大乔?可是大乔竟然没有丝毫高兴,她憎恨大乔这种自以为是的做派,当她发觉孙权也喜欢上了这个女人之后,尤其愤怒。伦理问题是一个方面,最重要的是,她还看见了这个自以为是的女人对孙权的轻蔑。这个女人有什么了不起,难道自己两个英武的儿子会配不上她?好在如果不行,还可以将之消灭。消灭,就是这样!他们孙家有刀,看不顺眼的就可以除掉。吴太夫人在孙家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孙家的思维方式和行事习惯。任何不肯服从的,都必须死。骄傲是附着于肉体的,没有肉体,骄傲也就不存在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她正盯着帷幕发着呆,孙权悄声进来了,跪在她床前的青蒲上,施礼道:“拜见母亲、嫂嫂。” 吴太夫人转过头来,两眼失神地看着孙权,道:“前线……可有……消息?” 孙权道:“臣正为此而来,好消息,刚刚接到邮传文书,周瑜等在赤壁遭遇曹操舰船,甘宁率先锋队和曹兵发生激战,斩曹军水军都督蔡瑁之弟蔡琪,大获全胜。现在周瑜在赤壁下寨,和曹操军队隔岸对峙。” 吴太夫人蜡黄的脸上露出一丝喜色,道:“很好,我早知道周瑜一定能赢。你说是吗?”说着吃力地转过花白的脑袋,面对床前的大乔,露出征询之色。 大乔没想到她会征询自己的看法,心中一惊,赶忙敛枉道:“祝贺太夫人选人得当,臣妾深为拜服。” 吴太夫人喘了口气,道:“倒不是老妇我英明,而是你故去的丈夫能干,周郎当年肯投我东吴,也都因为对你丈夫服气。” 孙权脸上露出不悦的神色。大乔不知她话中的用意,默然不语,吴太夫人望望她,意味深长地说:“你回自己宫里去罢,人多反而嘈杂。” 大乔道:“那臣妾明早再来探视。” 吴太夫人喃喃地说:“也许用不着了——去罢。” 大乔望着吴太夫人脸色,愣了一下,又拜了拜,拉起孙绍:“儿子,跟妈妈回去,明早再来看望奶奶。” 吴太夫人道:“把绍儿留下,你先自己回去。” 大乔有点奇怪和犹疑,吴太夫人道:“我想多看看孙儿,舍不得吗?”孙绍倒很乖巧,见母亲尴尬,赶忙道:“母亲你先回去,我再陪奶奶玩会儿,就会回去的。” 大乔笑道:“岂敢舍不得?那臣妾先告退了。”摸摸孙绍的头顶,道:“好好安静呆着,不要惹奶奶生气。” 孙绍道:“母亲放心,孩儿不会的。” 大乔道:“那就最好。”又向着孙权:“主公,臣妾先告退了。”说着轻轻走了出去。孙权目光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目送她出门,嘴里道:“嫂嫂慢走。” 吴太夫人望着孙权,眼里射出一丝阴鸷的光芒。孙权回头看见母亲的神色,吓了一跳,他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心不在焉地劝慰:“母亲多多安歇,就会痊愈的。” 吴太夫人哼了一声:“听天由命罢,对了,你不是说一旦周瑜和曹操相持,你就要亲率兵攻打合肥,以为呼应吗,现在准备得如何了?” 孙权道:“会稽郡内山越刚刚平定,徵调的士卒正奔赴京师,大概一旬之内才能聚集三万兵马。” 吴太夫人道:“有三万兵马,不少了。当年你哥哥继承你父亲的兵马不过一千多,却打下了江东六郡,你可不能输给你兄长。” 孙权道:“臣岂敢和阿兄相比,无论哪方面,臣都不能望阿兄项背。” 吴太夫人道:“那也未必,你兄长虽然晓勇,却轻桃果躁,是以死于匹夫之手。你性情沉稳,绝不会犯这个错误,但是,你却没有你兄长阔略大度,否则我就算马上膜目,也会含笑九泉的。”说着挤出一点笑容。 孙权突然有些感动,泪水流了出来:“是,臣一定以阿兄为榜样,时时警策自己。” 吴太夫人笑道:“傻孩子,别哭,也许我还要帮你一次。”又转头喃喃道,“最后一次。”说到最后,声音几乎细不可闻。 孙权道:“母亲多多休养,一定会痊愈的。” 吴太夫人道:“自古无不死之人,我比你父亲多活了几十年,该知足了。” 孙权泣道:“母亲。”吴太夫人赶他:“回去罢,如果有好消息,再来告诉我,我真的有点累了。” 孙权道:“那母亲保重。”又对自己的妻子潘氏及孩子道:“你们好好侍候母亲,千万谨慎小心。” 潘氏道:“主公放心,臣妾知道。” 孙权退出内室,走到堂上,擦干眼泪。他看见宫人忙忙碌碌地洒扫,问道:“你们忙着打扫这件住屋,给谁居住?” 一个宫人道:“太夫人吩咐,让大乔夫人的公子住到宫里。”孙权有些:“他不是一向跟自己母亲居住的吗?” 宫人道:“臣妾不知。” 孙权抬起头想了想,突然跑到殿下,低声喝道:“快快给孤准备车马,去大乔夫人的北宫。” 四、赐死大乔 大乔离开吴太夫人的宫殿,回到自己的住处,下了车,走进殿中,侍女们合上宫门。 她走进庭院,冬日的庭院非常荒凉,她面对琐窗,望着窗外的太湖发呆,太湖照样闪着粼粼的波光,但那光色看上去极为寒冷。半晌,大乔低声吟道:“想见君颜色,感结伤心脾。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唉!看来终是命运欠佳,不能再见到阿瞒叔叔了。” 这时,她不知道自己的宫门前驶来了几辆轩车,几个甲士在一个带着黑纱冠的名叫张健的内侍率领下,匆匆跳下车。守卫大乔宫殿的侍卫询问他们的来意,张健亮出节信,道:“奉太夫人命令,立刻面见大乔夫人,有要事,不得阻拦。” 侍卫道:“验过节信再说。”说着将张健手上的节信接过,细细端详。另一个侍卫见张健等来意不善,赶忙跑进院内,去向大乔报信。 侍卫验过节信,放张健等进门,走到中庭,有几个侍女急急跟在他们身后,苦苦劝阻:“我们已经派人去察报夫人了,请等会再进罢。” 张健厉声道:“奉太夫人手谕,片刻不敢拖延。”脚步丝毫不停。这时侍卫已经跑到大乔的住处,大声道:“启察夫人,外面有十几个甲士要面见夫人,说是奉了太夫人的命令。” 大乔仍在沉思,听见报告,脸色陡变,她咬住嘴唇,旋即变得平静,惨然笑道:“让他们进来罢,早知会有这么一日。”室门砰的一声被推开,甲士们冲了进来,领头的内侍张健从怀里掏出一块木犊,大声道:“奉太夫人命令,请乔夫人跪领。” 大乔回首看着张健,冷笑道:“张健,你好大的胆子,就算赐我自尽,难道就可以不顾上下尊卑,排闼而进了吗?” 张健吃了一惊,奇怪大乔怎么知道自己的来意。虽然奉吴太夫人命令,有恃无恐,但究竟大乔为主,他为奴,在大乔的呵斥下,他嚣张的面孔不由自主地收敛了,低头道:“臣等奉命,急切之中忘了礼节,请夫人见谅。” 大乔道:“罢了。念命令罢。” 张健道:“太夫人命令,请夫人聆听:昔褒姐解颐,宗周旋灭;夏姬耀色,陈国以亡。今君丈夫早段,而姿容尚新;复宗之虞,殊非妄度。苟全社樱,必戒来忧。其赐君鸡酒,所遗子息绍,吾将妥为安置,勿念。” 大乔点头笑道:“要死,也得等我换件衣服,请诸君稍待。”张健道:“臣奉令办事,夫人万勿让臣等为难。” 大乔道:“难道我一个弱女子,还会逃跑不成。如果能跑,又何待今日?” 张健道:“好吧,臣在此谨候。”说完,他径直坐在门槛上,心想:不怕你飞上天去。 这时孙权的车马已经疾驰人大乔宫中,他顾不得车马是否停稳,疯狂跳下,往堂上奔去。门卫都是孙权调派的,赶忙上前一齐惊恐地跪伏:“拜见主公。” 孙权什么也不看,只顾往里跑。他跌跌撞撞跑到后堂,看见大乔一身素淡衣饰,正捧着酒爵,放到唇边。孙权狂呼道:“不要,放下酒爵。”但是,不知道是迟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大乔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翻转酒爵,微微向后仰着脖子,将那爵毒酒尽数倒进了自己的肚子。 孙权感觉自己膝盖一软,耳朵里嗡嗡乱叫,好像飞进了千百只蜜蜂,差点没栽倒在地,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强忍着站稳身躯,凄声大呼:“快,快舀井水来。快舀井水来——” 坐在门槛上的张健看见了孙权,赶忙紧走几步,扑倒在孙权脚下,道:“拜见主公,臣奉太夫人命令,赐死乔夫人,望主公勿插手此事。” 孙权感觉内心的火焰忽忽地蹿上了喉咙,似乎要从鼻孔里喷出来。他什么也没想,右手本能地拔剑出鞘,挥起一剑就对张健当头斩了下去,他感觉自己的剑碰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但是仍然将这个东西斩开了,他似乎能听见骨屑飞溅的样子,能听见骨头裂开的声响。与此同时,他听见面前有一声凄厉的惨呼,朦胧中一个肥胖的肉体蜷曲在他面前的地上抽搐。旋即,他看见十几个甲士齐刷刷地跪在自己面前,不住地求饶。他喘了一口气,将沾满红色的剑举起来,嘶声吼道:“你们,还不赶快去找井水。” “快,去舀井水灌夫人饮下催吐,夫人若死,我要尔等全部殉葬。”他发出了第二声惨呼。 甲士们勐然醒悟,疯狂跑了出去。 井水很高速缓存来了,孙权给大乔强行灌下井水,冬天井水冰凉,大乔呼的一声,吐了孙权一身,尽是黑黑的酒汁。孙权浑然不觉,只是凝神看着怀中的大乔。 侍从们站在堂上,远远望着孙权抱着自己的嫂子,垂着头,默然不语。 大乔吐完,脸上汗滴渐渐隐没,痛苦的表情也逐渐消失。孙权重重舒了口气,他吩咐侍女:“好好侍奉夫人,不管什么人来,没有我的命令都不许进。倘若夫人有事,我一定要你们的命。” 侍女们惶恐应道:“是。” 孙权将大乔抱到床上,盖好被褥,凝视着她。大乔刚吐完,昏迷不醒,俏丽的脸庞毫无血色,愈增其可怜。孙权凝视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踱到堂上,对张健带来的甲士道:“这里的事,不许走漏半点风声。太夫人要问,就说事情办妥。她若问起张健,就说他回去的时候在路上摔了一跤,暴毙而亡。若敢走漏半点风声,我要你们的脑袋。” 几乎不假思索,甲士纷纷应道:“谨遵主公吩咐。” 五、蒋干逸兴说甄妃 当京口发生的这些变故的时候,远在赤壁的周瑜还正和蒋干在酒筵上叙旧。酒力使平常不拘小节的周瑜更加放浪形骸,他直截了当地对蒋干说:“据说曹操率兵东下,除了想吞并我家主公的疆土之外,还想夺走孙讨逆将军的夫人和贱内,是也不是。” 蒋干摇头道:“公瑾兄多虑了。曹公铜雀台上美女如云,虽无一能及嫂夫人的姿色,但也都是千娇百媚,怎么会干这种事呢?公瑾兄从何处听来的传闻。” 周瑜哈哈笑道:“尝闻曹植《铜雀台赋》云:‘揽二乔于东南兮,乐朝夕之与共。’据说正是写中了曹操的志向,岂有妄乎?”他虽然听妻子唱过《铜雀台赋》,知道并没有诸葛亮在他面前背诵的这两句。但又怕小乔唱的本子是有人故意窜改过的,所以提出来试探蒋干。 蒋乾道:“吾兄大错了。此两句赋的确写中了曹公的志向,不过其中的二乔乃是铜雀台东西两座虹桥,并非指孙讨逆夫人和嫂夫人两个啊。具体词句也和吾兄所念的不同,不知是何人妄自窜改,故意制造事端。” 周瑜这才确认自己是实实在在受了诸葛亮的骗,道:“哦,也许是我错了……哈哈,喝酒喝酒。”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他又问:“那曹操击破冀州之后,曹不不是也抢了袁绍的儿媳甄氏为妻吗?这总不会有假罢?” 蒋乾道:“这个……那也是袁绍妻子刘氏主动献给曹不的,不能说抢啊。” 周瑜指着蒋干大笑:“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蒋干也知道自己的辩解比较牵强,只好陪着大笑。周瑜又道:“据说甄氏国色天香,又兼才艺,比之贱内如何啊?” 这话又勾起了蒋干的感慨,他叹道:“各有千秋,各有千秋。不瞒公瑾说,干在邺城时,也曾有幸被五官中郎将邀请去府中宴饮,宴饮当中,五官中郎将命甄氏出来拜见宾客。干有幸偷窥了一眼,惊为天人啊,若不是今天见到嫂夫人,还以为甄氏就是这世上最美的女子呢。” 五官中郎将也就是曹操的儿子曹丕,听说他的妻子甄氏也不及小乔,周瑜自然有些得意,又笑道:“据说那甄氏除了容颜绝美之外,还广有才艺,敢问子翼兄,她有怎样的才艺啊?” 蒋乾道:“那次她当场给我们弹琴唱曲,曲子是她自己编的,歌词也是她本人填的,还不算广有才艺吗?她的词曲俱佳,真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啊。干现在想起来还不禁神魂飞越呢!” 周瑜也有些好奇:“哦,怎样的歌词,吾兄还记得罢。” 蒋干笑道:“想当日和兄同窗苦读时,别的不敢和兄相比,唯有记性有一日之长,怎会不记得?” 周瑜道:“那就烦请兄默诵一遍如何。” 蒋干于是将酒一饮而尽,朗声吟道: 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 傍能行仁义,莫若妾自知。 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 念君去我时,独愁常苦悲。 想见君颜色,感结伤心脾。 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 周瑜抚掌赞道:“果然好词。” 坐在一旁的黄盖虽喝得有些晕乎乎的,但听到这首歌词,恍然觉得有些不对,不觉喃喃道:“这词似乎有点耳熟,好像在哪儿听过。” 周瑜道:“听子翼吟诵甄氏词曲,的确非同凡俗。瑜今天也有一歌,欲在子翼前献丑。” 蒋干酒已半酣,不由拍手道:“好,久闻吾兄善琴曲,江东有云:‘曲有误,周郎顾。’今日有幸一聆殊为有幸。” 周瑜对小乔道:“你为我鼓琴,我起舞和之。” 小乔道:“敬闻夫君之命。” 蒋干想,周瑜大概是对甄氏的才华不服气罢,且看这夫妻二人的歌舞到底如何。” 周瑜大声道:“来人,天色已晚,点灯。” 侍从赶忙点上红烛,共有几十支之多,船舱里立刻变得红彤彤的,每个人脸色也红彤彤的,感觉十分温暖。 几个侍者又抬过一架琴,放在小乔跟前。小乔深深吸了口气:“诸君,妾身献丑了。”说着纤手轻拨,一串睁琼的琴声立刻在船舱中回荡。周瑜拔出宝剑,走到船舱正中,回旋起舞,嘴里大声唱道:“丈夫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慰平生兮吾将醉,吾将醉兮发狂鸣!” 曲罢歌绝,满座诸将和侍从们都尖呼起来,非常激动。蒋干觉得周瑜唱的歌虽然气势不凡,但文采比甄氏的差得远了,辞藻也很贫乏,用上句结尾的词语作下句的开头,这样的写法很少,约略相似的大概只有楚霸王项羽的《垓下歌》,歌词是: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但人家的歌词字字是血,哪像你周瑜徒具豪迈。再说你周瑜哪点能跟楚霸王比呢?人家虽然英雄失意,但毕竟也曾宰割天下,分裂山河。你一个小小的东吴水军都督,率领三万水兵来到赤壁送死,悲则悲矣,却无半点壮丽之感,只怕你这个漂亮妻子,将来也会成为曹丞相的妾侍罢。想到这里,蒋干又有些高兴,自己虽然没有这么美丽的妻子,可是有也未必是好事。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人家若要夺你的妻子,必须要把你杀了才行,这可着实有些悲惨。他虽想得高兴,陡然又为周瑜不忍起来,究竟是自己的少年伙伴,看到他死也谈不上快乐啊! 周瑜见蒋干神色忽喜忽悲,不知道他想什么。这个呆子,他的呆是有名的,当年一起念书的时候,他也是这样一会儿高兴一会儿不高兴,现在还是一点都没变。他高兴什么?忧伤什么? 看见周瑜投来的征询目光,蒋干也不能不懂事,赶忙鼓掌赞道:“唉,我刚才醉了,不过不是酒醉,而是心醉。吾兄真是文武双全,刚才歌舞词曲俱美,直驾甄氏而上之,嫂夫人琴也奏得极佳,让我如痴如醉,吾兄当真是艳福不浅啊!”一面借醉,将眼睛又狠狠看了一眼小乔。 周瑜还剑人鞘,道:“子翼兄见笑了……据说曹操少子曹植也看中了甄氏,却被曹王抢了先,因此心中一直郁郁,是也不是?” 蒋干赶忙摇手:“人主家事,事涉隐秘,臣下不敢与闻,公瑾兄还是说别的罢。” 周瑜哈哈大笑:“看来子翼没有真醉,是装醉啊。不行,今天故人重逢,定要一醉方休。”说着命人持过一个大酒爵,给蒋于劝酒:“子翼兄,若念及我们故友两人之间的情谊,就请饮尽此杯。” 蒋干推辞道:“实在饮不下了。”他的酒量怎么能及周瑜,而且这次来访是带着使命的,还想找机会游说周瑜呢,哪里便敢喝得烂醉。 周瑜执意不回,道:“兄刚才装醉,还未罚酒,这回肯定又是装醉。” 蒋干求恳道:“这回实在不是装醉,是真醉了。” 周瑜道:“那就说说曹巫兄弟争夺甄氏的秘事来听听如何。” 蒋干秉性憨厚,想想这些事在邺城的文人之间,也算不得什么真正的秘闻,甚至是佳事韵事,谈论起来反而是颇雅致的,于是道:“其实也没什么,曹公一向爱少子曹植文采,欲立他为嗣,所以经常让他随侍左右,这次也带他来了军中。曹植爱慕甄氏,也是有的。其实何止是他,就连曹公本人,又何尝不以未先抢到甄氏为恨,他曾满怀嫉妒地说,那次击灭袁氏,仗是为曹王打的。食色性也,美人谁会不爱,干猜测大乔夫人守寡,也会有不少人凯觑罢?哈哈哈。” 他话音一落,黄盖陡然站了起来,怒道:“大胆,放肆!大乔夫人是我家主母,你这竖子,竟敢随口胡说。”同时手按剑柄,就欲上前。 蒋干见这老将满面怒气,威风凛凛,酒吓醒了一半,正待解释,周瑜一摆手,拦住黄盖,笑道:“子翼兄这回可真是醉了,黄将军何必跟醉汉一般见识,何况子翼兄还是我的好友!” 主将出面打圆场,黄盖也不能不给面子,只好愤愤不平地坐回故席,其他诸将都奇怪地看着黄盖,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敏感。 周瑜向蒋干解释道:“你这番话可得罪黄将军了,黄将军和大乔夫人是姻亲,可不能随口胡说啊。” 蒋干赶忙道歉,又责备周瑜道:“我本不想说这些,你偏逼我。” 周瑜笑道:“我只让你说曹王兄弟和甄氏,谁让你借题发挥了。” 六、吴太夫人一怒而亡 在京口的孙权,一面准备着征召士卒出兵合肥,一面天天进宫去探望病中的母亲。这天他刚走进前庭,就看见孙绍在院子里和自己儿子孙亮玩耍,见了孙权,孙绍忙伏地施礼道:“主公。”孙亮见过父亲之后,蹦蹦跳跳地又跑到后院去了。孙绍却不走,仍是恭敬地站在孙权跟前。 这孩子倒是乖巧。孙权想,他笑着摸摸孙绍的脑袋,道:“在这里居住,习惯吗?” 孙绍道:“母亲告诉我,不习惯的事一定要强迫自己习惯。” 孙权对他的回答有些意外:“哦,看来还是不习惯了。如果真的不习惯,我就去察告太夫人,让你回去陪伴母亲如何?” 孙绍低头咬着嘴唇:“那样奶奶会愈发讨厌母亲的。” 说他乖巧,毕竟又是小孩子,心里藏不住事,想说什么就脱口而出了。孙权安慰他:“别担心,是我请求的,不关你母亲什么事,不怕。” 孙绍望着孙权的脸,重重点了点头。孙权发现他长得愈发像自己的哥哥孙策,暗想,大乔是厌恶自己哥哥的,而她的儿子又这么像哥哥,她心里会是怎样一种滋味呢?他站在那里,呆了半晌,满脑子都是大乔的脸庞,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对孙绍说:“你在这玩,我去见太夫人了。” 说完孙权离开,向殿中走去,他走上最后一级台阶,突然听见后面孙绍叫道:“叔叔,还是不要说了,我在这里很习惯。” 孙权回头看着孙绍,半晌,笑了一下,又走进去了。 吴太夫人的脸色比昨日更加疲惫,孙权依旧跪在她球前的青蒲席上,将脑袋凑近吴太夫人的床,低声问候道:“母亲,今天感觉如何?” 吴太夫人睁开眼,看见是孙权,冷哼了一声,道:“总还得拖几天才死。” 孙权心中一阵发紧,他感觉母亲的目光已经穿透了他的内心,他做的事,母亲都知道。但他不知道怎么办,只能下意识地叫道:“母亲。” 吴太夫人道:“不是吗,这几日凶兆频仍,就连我的贴身侍者张健前几天也莫名其妙地一跤摔死了,至今连尸骨都未见到。” 孙权忙道:“这个臣也听说了,是臣吩咐即刻掩埋,不要惊扰母亲的。” 吴太夫人看着孙权,惨笑道:“我要死了,管不了你,可是,我真的放心不下。” 孙权知道她的意思,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干脆默然不言。 吴太夫人眼睛盯着屋梁,道:“她的心从来就不在我们孙家,你又何必。何况,名分所在,岂可轻忽。我孙氏依靠江东世族辅佐,才有今天。那些世族儒生极讲礼仪,你如果真那么做,一定会让世族失望,失去他们的辅佐,江东基业将毁于一旦……” 望着吴太夫人上下翻动喋喋不休的嘴巴,孙权也不知怎的,突然暴怒起来:“什么世族,什么失望,难道我父亲孙坚,我兄长孙策当年是以讨好世族起家的吗?难道他们不是杀人如麻,靠着无数人的鲜血才在江东站稳了脚跟吗?这世上有谁在乎什么礼仪,只要用铁和血,就可以斩别人的首级,抢别人的财产和女人,甚至平一宇内。什么名分?他抢去的女人,我也可以继续抢来。只要我是东吴的主公,否则,我宁愿献给曹操……” 吴太夫人圆睁双目,看着孙权大发雷霆,伸出枯瘦的手臂指着他:“你……你这……不肖……”突然大呼一声,吐出一口鲜血,花白的脑袋顿时歪倒在一边。 究竟是自己的母亲,孙权虽然暴怒,见母亲晕倒,也吓了一跳,他俯身抱住母亲,用右手手指放到母亲鼻子前,发现她已经没有气了,刚才的一口血已经耗尽了她的生命。孙权回想起自小偎依在母亲身边婉转撒娇的场景,泪如泉涌,那时母子间感情是多么的深厚啊,为什么人一长大,连这样深厚的母子之情也难以保持呢。孙权想不明白,他只是暗暗饮泣,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对着旁边簌簌发抖的两个侍女嘶叫道:“来人,快去传告,太夫人薨逝了。” 七、蒋干盗书 赤壁。周瑜招待蒋干的宴会终于散了,这场宴会从中午一直延续到下午,不知道喝了多少酒,吃了多少肉。蒋干虽然酒喝得不算多,但肉吃得不少,所以一个劲地打嗝,特别难受。周瑜道:“我还没醉,你们,扶夫人自己去歇息,今夜我高兴,要和子翼兄痛饮至曙。” 小乔劝道:“今天喝了一天,夫君不要再喝了,早点歇息罢。”周瑜笑道:“我没醉。你们快扶夫人回去。” 座上诸将见状,也一起劝谏道:“都督早日安歇,不要再饮了,醉伤了身体,怎么对得起主公的嘱托?” 周瑜只好说:“也好,你们走吧,我久不与子翼同榻,今夜定要抵足而眠。”又朝小乔挥手:“你还呆着干什么,自己上楼去睡。” 小乔无奈,只好在侍女的簇拥下登楼而去。周瑜拉住蒋干的手,走到旁边一个小舱里。这舱中靠窗放着一张大床,床上堆着几卷竹书。床边摆着一架琴,刚才小乔弹的或许就是这架。船舱的另一面摆着一张大书案,案上也是乱糟糟的,横七竖八堆满了竹简和木牍。蒋干心想,东吴真穷,这么多文书,没有一卷是绢帛的,曹公所在的邺城,宫中文书多用绢帛,就凭这些,东吴也远不是曹公的对手,何必硬撑。待会儿夜谈劝说他时,这个也可以当作例子。 但是接下来的事让蒋干很沮丧,周瑜虽然拉着他共榻而睡,两人没说几句闲话,周瑜就头一歪,突然发出了蔚声,离他自己话音刚落不到眨眼的功夫,速度之快让蒋于感到骇然。蒋干也觉得奇怪,这竖子当年和我同窗时,也经常磕睡,那时从不见其打鼾,现在竟然鼾声如雷。也许这竖子年纪大了,被美色淘空了身体,外强中干。蒋干有点失意,看来只有明天再进行游说了。他又打了一个隔,感觉酒气冲了上来,头晕乎乎的,也在周瑜的脚边一躺,但是真躺下来,脑子里又像转风车似的,怎么也睡不着。干脆闭着眼睛养神,耳朵里听着船舱外的涛声,周瑜的蔚声忽然也没有了,这让蒋干觉得很舒心,不知不觉,他也渐渐进入了梦乡。 也不知睡到什么时候,忽然听到周瑜大叫一声:“我还没醉,你们,扶夫人自己去歇息,今夜我高兴,要和子翼兄痛饮至曙。” 蒋干吓得差点从床上跳起来,他擦擦额头上的汗珠,暗骂道,这竖子真是喝醉了,发的什么疯。也不知明天什么时候能够酒醒,让我找到机会游说。又想到曹操还在江对岸苦等他消息,不觉有些懊恼。也睡不着,干脆披衣起床。幸好油灯尚未吹灭,船舱在江水的拍击下烛影幢幢。江上真冷,蒋干裹紧绵衣,坐到案前,随意翻看案上竹简木牍,无非是些军中约束文书,读来也索然寡味。忽然发现竹简丛中似乎有一幅绢帛,蒋干觉得有些奇怪,拣出这幅绢帛。绢帛卷成一团,上面有木质检押的标志。他展开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只见绢帛上写着: 东吴水军周都督左右:下走尝思,为牧守者,当以百姓安危为重,以一姓利益为轻,故当曹兵压境之际,力劝荆州牧归顺曹贼,以纾兵祸。不料曹贼视我荆州士民为奴仆,隆冬祁寒,胁之东进,士卒缺衣少食,多罹疾病,而曹贼于巴丘尽驱之下船,夺之衣物,略无顾恤,每一念及,心肠酷裂。欲投明主,恨无良机。故都督大兵一到,下走即思率荆州之众投奔。今天诱其衷,曹军不惯南方风寒,婴疾者日众,但得其便,即倾麾下之众反戈,斩曹贼之首,献于麾下。幸勿见疑,先此敬夜。荆州水军将军蔡瑁手书。 蒋干感觉自己的脸都吓白了,要是让周瑜知道他偷看了这么重要的书信,知道了这么惊人的阴谋,自己哪里还有命在?他的心咚咚直跳,跳得他自己都能听见,这让他觉得惶恐,生怕这声音惊醒了周瑜。既然周瑜和蔡瑁勾结,蔡瑁立誓为周瑜斩曹公首级,那周瑜怎会肯投降曹公?自己不知内情,来此游说,岂非自寻死路。好在天怜曹公,让自己知道这个秘密,一定要将这封书信带回,让曹公早有防备。但是怎么才能离开这里呢?他急速搜索四周,想找寻一条逃跑之路。 很快,他就知道这是徒劳,这是周瑜的指挥舰,防守严密,想从这逃走,实在是痴心妄想。那么把书信卷起来放回原处罢,只要周瑜不发现它被动过,看在是故人的面上,他应该不会杀自己。况且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周瑜何必那么干呢?只是回到江北之后,见到曹公,口说无凭,最好还是有蔡瑁这封亲笔书信作为证据。他想到这里,心头又一阵恐惧,要是周瑜使反间计该当如何?不行,这封书信一定要带走。只是实在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才可以带走。他一边想,一边额头汗滴,连冬天的寒冷都忘得一干二净。只听见舱外厅中沙漏滴水的声响,让他感到极端煎熬。 这时周瑜勐然翻了个声,口内嘟嘟嚷嚷道:“子翼……教你数日之内,看曹贼首级……带你去东吴看美人。”油灯的光亮照在他的额头上,显得亮晶晶的。 蒋干像一只惊弓之鸟,但看周瑜马上又寂然无声,猜到他在说梦话。他知道周瑜有一个习惯,当年同窗抵足而眠的时候,就爱说梦话,十几年过去了,这个习惯看来一点没改。而且他知道周瑜说梦话时其实睡得最沉,打雷都吵不醒。于是俯身在周瑜耳边,低声问道:“为何这等有把握?” 周瑜不答,再次翻身,鼾声如虎。蒋干遗憾地坐回床上,不敢动作,感觉寸阴若岁,苦思脱身之策。他边思对策,边无聊地翻看床侧的几卷竹书,却原来是《养生方》、《房中术》之类的方术书,虽然处于紧张之中,这些发现也不禁让蒋干差点笑出声来。这竖子有这么美貌的老婆,确实要学学方术,不然纵欲过度,只怕年命不永。他把竹书放回原处,究竟这是主人的私密,让外人知道只怕恼羞成怒。另外一个匣子里装的却不是竹书,而是一叠符节,皆只有右半,符上写着半边“百”字。蒋干知道这是出入关津的凭证,和曹营所用符节并无大异。他离开江北时,虽然奉命出使,也要出示曹操发出的这种符节才能离开渡口。蒋干心里愈发紧张,想拿一支符节藏在怀里,又怕后果不测,他脑子里一会儿想盗书逃跑,一会儿想明日按计划游说周瑜,两种想法交互斗争,简直坐立不安。 正在焦躁之际,突然听见外面有大声呼叫的声音:“不好了,着火了!”接着就听见脚步急促,有人来回奔跑,再接着有人在外面对答:“发生什么事了?” “啊,是甘将军,察告甘将军,第六部第三队位置发生骚乱,有几艘船被火烧着了。我想进去察告周都督,卫卒不让我进去,怕影响都督休息。” “都督昨晚酒醉,这点小事,何必惊扰都督,我去处理就行了。” “遵命,将军。” 蒋干脑子里电光一闪,觉得这也许是个机会,赶忙赤脚跳下床,跑到舱外,假装睡眼惺忪地叫道:“什么事,怎么这么吵?”他极力把声音放大,显得很惊惶。 甘宁正在有条不紊地指挥士卒,看见蒋干,施礼道:“是子翼先生,没有什么事,只是士卒用火不慎,烧了一条小船。先生还是回去睡罢,不要惊扰了都督。” 这条船是周瑜的指挥舰,建筑得非常高大,从舱中可以隐约望见不远处火光冲天,真是好一场大火。蒋干故意大声道:“天哪!如此大火,怎么能不叫醒都督?甘将军,要是你处理不当,都督醒后怪你,只怕难逃罪责啊!”好像被蒋干说动了,甘宁当即面露忧色:“先生说得有理,末将也只是怕打扰都督休息,如果真的这样,请先生帮我叫醒都督罢?” 蒋干不等他反悔,赶忙答应,一熘烟跑进舱中,使劲推醒周瑜。周瑜好像习惯了这种警惕的军营生活,突然翻身坐了起来,一把抓住蒋干的前胸,另一手从枕下抽出一柄匕首,抵住蒋于的咽喉,喝道:“谁?” 蒋干吓了一跳,叫道:“公瑾兄,是我!” 周瑜睁大眼睛:“哦,是子翼。”他放下匕首,拍拍自己脑袋,“我喝醉了,昨晚邀请子翼同床夜话也忘了。咦,你刚才摇我干什么?” 蒋乾道:“难道公瑾兄也这样对待自己夫人。你的船队发生大火了,甘宁将军要我叫你起来,赶紧去处理这事。” 听到船队发生大火,周瑜立刻蹦了起来,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一样窜了出去。 接下来,蒋干迷茫地看着从人慌乱地给周瑜穿上绵衣和鞋子,他只来得及对蒋干说:“子翼,你自己睡,等我回来再跟你叙旧。”然后在随从的簇拥下,一熘烟跑得无影无踪。那些昼夜保护他的卫卒,也随着他的离去而走得一个不剩。 蒋干火速跑回屋,飞快地从床上匣子里摸出一枚符节,又从案上找出那卷蔡瑁的书信,往怀里一塞,跑到舱外,骑上马就往渡口奔去,然后向守卫渡口的卫卒亮出符节,顺利地摇船离开了渡日,往江北飞驰。在舟中,他望见东吴军营中的那丛冲天火光已经慢慢暗淡了下去。天色虽然还是黑,但东边已经露出了一抹亮色。江岸水汀枯黄的草,也已经呈现出衰瑟的轮廓。赤壁真如其名,暗红色地矗立在江边,好似一张血盆大口。回首北面的乌林,黑沉沉的,好像还在睡梦之中。蒋干困极,仰天打了一个呵欠,心里却觉得十分轻松。 八、荆州士卒遭虐待 刘备的军营驻扎在周瑜军营的东侧,他的兵马不足两万,还留了一万在夏口,以备不虞。周瑜军营中的火光,早已被候望的士卒报告进去了。刘备大惊,以为曹军突袭东吴军营已经得手,急忙唤起诸葛亮、关羽、张飞,商量对策,脑中已经做好了逃亡的准备。很显然,久经战阵的周瑜如果兵败的话,他这区区一万多水兵只能成为曹军的砧上鱼肉,任其宰割。 望着西边沿岸冲天的火光,刘备强自镇定,对诸葛亮道:“军师,是不是曹军偷袭周瑜营寨,我们该怎么应对?” 张飞已自按捺不住了,对身边的士卒吼道:“快去唤醒各营士卒,准备打仗。” 诸葛亮赶忙拦住他:“且慢,三将军,不要自己乱了自己的阵脚,先探听清楚虚实再说。” 张飞焦躁道:“军师,燃起这么大的火,肯定是曹操突袭,还探听什么?” 刘备着急地望着诸葛亮,诸葛亮道:“不然,周瑜足智多谋,非等闲可比。我们暂时不可轻举妄动,以免被他们耻笑。” 张飞点点头:“和曹操初遇,他就打了胜仗,想来也不会这么没用,让曹操偷袭了营寨去。” 他们登上军中最高的楼船,向周瑜军营方向探视,确实是燃起了几艘船。诸葛亮看了一会儿,果断地对刘备说:“主公,绝对不是曹操偷袭营寨,而是周瑜军营中故意纵火,连失火都不是。” 刘备望着他,满怀狐疑:“何以见得?” 诸葛亮道:“主公,若是曹操突袭,着火点不应该那么狭窄,周瑜军营那么多船,只在中间燃起那么几艘,其情可疑。而且军营其他营寨丝毫不见慌乱,只有鼓噪的声音,似乎是看热闹,这于理不合。” 张飞附和道:“军师说得是,很是可疑。” 诸葛亮继续说:“昨日下午不是听谍报说吗,周瑜有个同窗名叫蒋干的来到东吴军营,我猜测,可能是曹操派来游说周瑜投降的。但我知道,周瑜绝不可能投降,上次他旗开得胜的时候,我跟他说,曹军势大,不可轻敌,水军都督蔡瑁、张允,都深通训练水军之法,不可小觑。我怀疑他会使反间计,让曹操自己杀了蔡瑁、张允。这只是我的猜测,未必是对的。主公你看,火势渐渐变小,士兵们也不鼓噪了。”他又抬起头,“天也亮了。” 刘备对诸葛亮的分析非常首肯:“江东人才济济,有周郎这般将才,难怪黄祖守江夏不住。” 诸葛亮笑道:“主公是否担心周瑜将来是我们的一大敌手。” 一直在一旁沉默不语的关羽“哼”了一声,插嘴道:“周瑜不过仗着江东人多,我不信他有三头六臂,大哥怕他作甚。” 张飞道:“二哥不要小瞧周郎,若论单打独斗,我们兄弟当然谁也不怕,可是打仗究竟不能单凭匹夫之勇嘛。” 关羽不悦道:“三弟总是灭自家威风,长他人志气。” 刘备道:“三弟说得是,打仗不能凭匹夫之勇,否则如今统一北方的就该是吕布了。” 诸葛亮道:“云长说得也有道理,周瑜虽然能干,奈何受孙权猜忌,这次用他,不得已耳。要除掉他也不难,等击破曹兵再说。” 刘备喜道:“军师有何高见。” 诸葛亮道:“大战过后,主公必定会和孙权会面,那时可以趁机挑拨他们君臣关系,臣认为一定有用。” 蔡瑁、张允正在楼船上望着水兵操练,在一些中层军官旗帜的指挥下,水兵们有条不紊击刺。天色还没有完全亮,船上灯火通明,照得士卒们的额头亮晶晶的,还可以看见粟米似的细微汗珠。蔡瑁的眼光却没有在他们身上,他看见了周瑜军营中冲天而起的火光,非常奇怪。 他身边的张允却一心一意指挥着水兵操练,过了一会,他走过来对蔡瑁道:“舅舅,这样训练下去,不出一月,就可以和周瑜在水上交锋了。” 蔡瑁叹道:“只怕丞相不耐烦等这么久。” 张允也有些失意:“唉,也是,出兵在外,日费钱粮无数,谁都想速战速决。不过目前耗不起的应该是周瑜,丞相何必要着急呢?”蔡瑁没有理会他,仍是注目对面周瑜的军营,自言自语道:“为什么会突然燃起大火。” 张允也遥望对岸,答道:“鬼才知道,也许是不小心失火罢,好像烧了几只小船,没有多少损失。真希望他们烧个精光。”他又转过目光望着东边的刘备军营,“还有刘备,真沉得住气。哎,舅舅,当日如果果断一些,在荆州就杀死刘备,只怕不会像现在这么棘手罢。” 蔡瑁道:“当日笑刘备寄寓我们主公篱下,现在反倒轮到他来笑我们了。” 张允默然,又道:“舅舅后悔投降了?” 蔡瑁道:“世上无后悔药可食。” 这时水军营寨突然产生喧哗声。蔡瑁、张允寻声望去,只见荆州水兵和北方士卒在推推攘攘,嘴上不停叫骂。蔡瑁大叫道:“去打探一下,到底怎么回事?” 一个部司马跑上来:“启察都督,是虎豹营士卒要抢我们荆州士卒的衣服。” 张允这时倚在栏杆上,看见一只快船正从赤壁快速向北岸驰来,问道:“那只快船似乎是我们荆州水军的,怎么从赤壁方向驰来?” 一个随从道:“丞相昨日派了说客去周瑜军营,就是坐那只船去的,当时还是末将发放的船只,现在回来了。” 张允道:“哦。” 蔡瑁对他道:“我下去处理一下。”说着转身就走。 张允跟上他:“我也去。” 蒋干船只一靠岸,就直奔曹操的楼船,要求拜见曹操。 曹操没想到蒋干这么快就回来了,赶忙从床上爬起,穿戴整齐,出来接见,问道:“子翼君,事情办得如何?” 蒋乾道:“一去就拉我饮酒,从中午饮到深夜,之后就是睡觉,根本没有机会开口。” 曹操冒着寒冷起床接见,没想到是这种结果,当即怒道:“没机会开口,这就是你给孤的回答,那你急着求见孤作甚?” 蒋干两腿一抖,赶忙跪倒在地:“丞相息怒,饮酒不得开口只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原因容臣详述。” 曹操道:“婆婆妈妈,赶快道来。” 蒋乾道:“丞相,此事关系重大,非同小可,请丞相屏退左右。” 曹操见蒋干脸色凝重,怒火稍息,想蒋干这番去恐怕真有不少的收获,他点了点头,命令左右退出。蒋干这才从怀中掏出那卷绢帛,呈给曹操,嘴上道:“丞相,这是干在周瑜书案上偷到的,就因为看了这封书信,干才知道想说服周瑜投降万无可能。” 曹操好奇地接过书信,展开一看,当即勃然大怒道:“二贼竟敢如此大胆,来人。” 侍卫赶忙跑进。曹操道:“将蔡瑁、张允二人叫来见孤。” 那边蔡瑁才走下望楼,对喧哗的水兵道:“诸君何事喧哗?”他发现吵闹的双方,一边是他所率的原荆州水卒,一边是曹操摩下的精兵——虎豹骑。他知道得罪不起,所以面上的笑容让他自己都觉得过于馅媚。虽然他是官职秩级为二千石的水军都督,可是面对这些虎豹骑,倒好像自己是他们的下属一般。 一个荆州水兵候长赶忙奏桌:“启察蔡将军,这些北军兄弟说冷,要我们荆州水兵把衣服脱给他们。可是我等也不是铁打的黯了他们,自家势必冻死。” 蔡瑁看着虎豹骑,和颜悦色:“诸君,是否果然如此?” 一个虎豹骑的士卒仰头傲然道:“是又怎样?” 蔡瑁脸上肌肉抽搐,但语气依旧和蔼:“诸君,大家都是血肉之躯,都需要衣物御寒,荆州水军身上衣物并不比诸君穿得厚实,怎么能强行相夺呢?” 那士卒道:“你们荆州人惯常在水上活动,比我们北方人耐寒,借出两件衣服要什么紧。” 他身后的虎豹骑士卒起哄道:“是啊,这般吝啬。”“本是我等手下败将,还敢装腔作势。”“不给就只有抢,看他们能怎的。” 蔡瑁脾气再好,这时也忍耐不住,今天就算命不要了,也不能在自己摩下的士卒面前丢脸,要不然以后有何面目统率他们。况且此事本就是虎豹骑无礼,向来听说曹操治军严明,哪怕告到曹操跟前,他也不能怪罪自己。实在要怪罪,那也顾不了了,他只觉得气血上涌,不发泄出来势必气出重病,于是拔剑出鞘,大声吼道:“大胆,我蔡瑁是丞相亲自拜授的水军都督,以《军律》绳治部下,有敢喧哗者当即斩首。” 这声吼叫果然发挥了作用,虎豹骑士卒们都不由得后退了数步,他们没想到往常一向和颜悦色的蔡瑁突然如此嚣张,好一会儿,才有人道:“看他起劲的,真把自己当回事了。”“人家官大,我们惹不起,去请曹纯、于禁二将军来为我们做主。”“荆州人不会打仗,穿得暖和有什么屁用?” 这种嘲讽的语气显然表明人家仍旧不把自己当回事,蔡瑁气得额上青筋暴起,他还没发话,张允已经忍耐不住了:“反了,来人,将为首闹事的绑起来。” 荆州士卒本来就忍气吞声,现在主将下令,哪里管得了许多,当即像沙子一样蜂拥涌上。虎豹骑虽然身体健壮,无奈人少,在船上又远不如荆州士卒灵便,立显窘态,很快淹没在荆州士卒的人潮之中。有的荆州士卒还趁机挥拳痛殴虎豹骑士卒,发泄久已郁积的怒气,虎豹骑惨叫连连。蔡瑁也有些害怕,真要打出人命,恐怕后果不小。他赶紧下令不许殴打,但是群情激愤,一时之间命令难以奏效,好一会儿才平息下来,虎豹骑大部分被打得气息奄奄。蔡瑁心中大骇,止是不可收十之时,突然有人在岸上大叫:“丞相有令,召蔡瑁、张允觑见。” 蔡瑁、张允回头一看,见一个曹操侍从奔跑而来,脸色凝重地看着他们,手持节信,高扬过头,嘴里还在叫:“这是丞相节信,蔡瑁、张允速速觐见。” 蔡瑁、张允互相对看了一样,脸色惊慌,张允疑惑道:“这里的事,难道丞相这么快就知道了?” 蔡瑁一跺脚,道:“知道了也好,我们这就前去面见丞相,察明利害,绝不能让虎豹骑这么欺负荆州水兵。” 说着,两人大踏步走上岸。主将一走,荆州士卒没有了主心骨,虽然虎豹骑士卒被荆州士卒捆成了一团,但他们能说话的都有恃无恐地欢呼:“哈哈哈,等着丞相处置罢。” 蔡瑁回头大叫道:“将他们好好看护,等我察明丞相,再行处置。” 荆州水卒将那些捆得像粽子一样虎豹骑士卒扔在甲板上吹风。 九、反间计成斩蔡瑁 蔡瑁、张允走进曹操楼船的船舱,躬身对曹操道:“末将参见丞相。” 曹操不露声色道:“知道孤为什么召你们来罢。” 蔡瑁见曹操面色不善,心里一沉,道:“没想到丞相消息如此灵通。” 曹操见他们害怕的样子,愈发深信蒋干带回的消息是真的,当即变了脸色,大喝道:“消息若不灵通,孤的首级就献到周瑜帐下了!” 蔡瑁、张允大惊,齐齐道:“丞相,末将……” 曹操也不和他们说话,对着帐外喊道:“来人,将这二贼推出,斩首来报。” 帐外甲士立刻跑了进来。蔡、张二人如五雷轰顶,呆若木鸡,任由甲士们捆绑。张允垂泪对蔡瑁语:“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今悔之何及。”蔡瑁也脸色黯然,俯首无言。 曹操嘿嘿冷笑,望着甲士将蔡瑁、张允拖下,转首对蒋乾道:“子翼,这封密信,你怎么偷到的?” 蒋乾道:“是周瑜邀我同寝,他烂醉如泥,我趁他熟睡,偷看他桌上文书,发现此信,赶忙驾船回来。” 曹操道:“周瑜不允许,你怎么能离开他的军营?” 蒋乾道:“说起来也真是天祐丞相,凌晨时分,他军中发生火灾,似乎有一个船队被烧。他急着前去视察,卫卒都跟随他走了,方才被我有机会跑掉。” 曹操道:“渡口没有士卒阻拦吗?” 蒋干笑道:“当然有,不过我在周瑜床头发现他的一盒符节,顺便偷了一支,渡口士卒合符后方才让我离开。” 曹操点点头,思忖了一下,突然大叫道:“不好。”吩咐随从,“快,快,把蔡瑁、张允二人唤回。” 随从还不及回答,这时士卒已经手捧托盘而入,托盘上盛着蔡瑁、张允二人两颗血淋淋的首级,曹操心中暗暗叫苦。这时众将纷纷求见,都纷纷询问道:“丞相为何突然斩了蔡瑁、张允二将。” 曹操不知怎么回答,于禁道:“刚才虎豹骑士卒强抢荆州水兵衣物,被蔡瑁下令将为首者捆绑,虽然荆州水兵义愤之下曾殴打虎豹骑士卒,但殴打并非蔡将军本意,也不曾有人因此死亡。末将认为蔡将军治军谨严,并未有错,丞相何故斩之?” 曹操赶忙顺坡而下:“孤征讨不廷,不都倚仗诸位将军和北方士卒吗?而蔡、张二将尽情祖护荆州水卒,实在让人愤恨,故此斩之。” 于禁再次道:“丞相……” 曹操道:“于将军不必说了,孤命你和毛价二人为水军都督,加紧训练。” 于禁见曹操脸色不好,不敢再说,无奈道:“臣遵命。” 曹操下令,将蔡瑁、张允的首级高高悬挂在桅杆上。 于禁遵照曹操的命令,将虎豹骑士卒全部松绑。荆州水军仰脸望着桅杆上蔡瑁、张允的首级,心中悲愤,却不敢发言。于禁看在眼里,知道事情不妙,这次征战还要依靠荆州水军,现在这样对待他们,一旦战事不利,很可能让他们反戈相向,丞相一向治军严格,这次怎么犯下如此大错。但见丞相意志坚决,和往日有异,又不敢劝。他无奈地看着这一切,对虎豹骑士卒道:“以后不许再随便骚扰荆州水军军营,不听令者,军法从事。” 虎豹骑士卒见于禁表情严肃,知道他不是逢场作戏,他们知道于禁这个人治军极严,平时不苟言笑,攻下城池,也从不纵兵抢劫,所以士卒都不愿在他麾下当兵。而且,为了法令他还可以不顾私情。建安十年,原青州兵首领昌豨发动叛乱,曹操派遣于禁征讨。于禁急进攻昌豨,昌豨和于禁有旧交情,就投降了于禁。当时于禁麾下的诸将都认为于禁会把昌豨送给曹操处置,谁知于禁说:“诸君不知主公的命令乎!围而后降者不赦。我奉法行令,这是遵循侍奉主公的节义。昌豨虽然是我的旧友,但我可以因为私交失去忠君的节义吗?”当即下令将昌豨斩首,临刑时,他还亲自到刑场举酒和昌豨诀别,号陶痛哭。不过据当时在场的士卒讲,昌豨并不领于禁的情,在刑场上大骂于禁的虚伪和无耻,闹得于禁很尴尬,只好匆匆下令行刑。其他将士虽然不敢说什么,但私下里也认为于禁这个表演太作呕了。好在曹操欣赏于禁的这一表演,还为此特地升于禁为虎威将军。看他现在这副严肃的嘴脸,以后暂时是不能太嚣张了。不过主公斩了蔡瑁、张允,说明主公也是支持虎豹骑的,你于禁虽然号称铁面无私,想控制主公的禁卫亲兵虎豹骑还是嫩了点。所以他们表面上唯唯称是,眼睛却不时回头望望荆州水卒,鼻孔里哼出冷笑。 荆州水卒们自然看到了虎豹骑士卒的嚣张神态,个个心头是火,却也毫无办法。 第九章大战前夕相伐谋 一、大乔的痛苦 孙权额上冒汗,呆若木鸡。良久,他哭然跪在大乔床前,喃喃道:‘你能感激我就好。我很快就要出征合肥,你要相信,我不会比曹操做得差,我不会像我父亲和兄长一样漤杀无辜,曹操能做到的,我也一样能做到。我能照顾你们乔家,曹操没做到的,我也一样能。’说着他突然抓住了大乔的手。 ※※※ 赤壁的周瑜军营。一个东吴水军报告周瑜:“都督,北军水寨悬挂了两个首级,据说是蔡瑁、张允的首级。” 周瑜哈哈大笑:“太好了!我还担心计策不能成功,谁知曹贼轻易上当。我只烧燬了自家两条破船,就让他们自杀大将,而且势必影响荆州士卒的斗志,这个交易太合算了。” 身旁诸将都纷纷祝贺,周瑜又道:“都说曹贼善于用兵,看来徒有虚名,我所患者,只此二人,今已剿除,我无所顾忌了。”说着站起身来,对诸将道,“走,看看去。” 数人站在楼船上,遥望北边水寨,此刻天空湛蓝,一丝风也没有,太阳暖暖地挂在天际,江上也没那么寒冷了。空气非常纯净,能见度极好,乌林方向曹军营寨里,悬挂在桅杆上的两颗头颅,历历在望。鲁肃也不由得拍栏赞道:“都督用兵如此,何愁曹贼不破。” 周瑜道:“诸葛亮上次还跟我说蔡瑁、张允精通操练水兵,让我不可轻敌,今天如何?哈哈哈。” 鲁肃道:“他哪里知道都督用兵如神。” 周瑜又笑,接着又道:“子敬,你为我去刘备营中,告诉诸葛亮,看他什么反应,立刻回报。” 鲁肃答应一声,匆匆去了。周瑜又对属下道:“快命令邮传,将此捷报票告主公,并请主公立刻遣军进攻合肥,不日我亦要与曹贼决战。” 周瑜匆匆走下望楼,这时一个士卒察报:“报告都督,刚刚接到京师的消息,吴太夫人几天前病段,主公正在京城举丧。”说着递过一封书信。 周瑜很意外:“哦。”心情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周瑜知道孙权对自己一直不放心,担心自己的威望超过他,也担心自己以孙策的旧人自居,看不起他。加上张昭等人经常挑拨离间,造谣生事,这次出兵,自己又和张昭的意见相左,不知张昭等人在朝中会怎么对孙权进谗言。以前有吴太夫人在,还可以经常给孙权施加压力,现在太夫人突然薨逝,实在不是个好的征兆。这事也奇怪,太夫人虽然小病不断,但年纪也不太大,不至于说死就死啊。 他沉思了一下,对诸将道:“传我命令,全军挂白举丧。自古云,哀兵必胜,此天助我击破曹操。” 说完,周瑜拆开书信,匆匆看完,道:“主公信中说,太夫人的灵柩已经提前下葬,同时召集了三万兵马,不日将出兵征伐合肥,不会因此耽误军事。” 诸将轰然叫道:“万岁。” 此刻在京口,东吴的宫中到处挂着白色帷幔。孙权心中五味杂陈,母亲的死,虽然不能说是他害死的,但至少也是他促成的。对母亲,他不能说没有感情,但又讨厌她碍手碍脚。现在他已经长大了,没有她,将来或许会更好。虽然这也有遗憾,因为他再也不能在她面前证明,他的能力不比兄长孙策差,也不能让她为自己感到自豪了。同时,他也再不能在母亲膝下撒娇,那是他童年时经常做的,也是他对母亲最深的记忆。 鬼使神差地,在母亲下葬后,他又来到了大乔的宫中。他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坐在床上的大乔,一架琴放在她面前的几案上。大乔也望着他,然而还是一脸的漠然。 “你,怎么样,感觉好点了吗?”他艰难地说。 大乔的脸色还是那么苍白,她裹在被褥里,转首呆呆地看着身边的琴,她的手指是蜷曲的,体内残余的鸡毒,让她丧失了弹琴的能力。她道:“你该叫我嫂嫂。” 孙权道:“何必,你本也不愿做我嫂嫂。” 大乔低下头,泪水沾满了脸颊,她越哭越伤心,肩头微微耸动,但是没有哭泣的声音,只看见她的眼泪不断地涌出。孙权又道:“凡是见过我哥哥的女子,都会为他的俊美仪容着迷,你为何偏偏不喜?” 大乔仍旧只是哭。孙权道:“我知道,你们乔家和曹操很有渊源,你大概觉得我们孙氏家族的人个个粗鄙,不如曹操高贵。” 孙权继续道:“可是曹操不也正如陈琳所言,是一个阉赘遗丑而已吗?他比我们孙家好到哪里去了?我知道曹操从小出入你们乔家,你大父还曾托付他照顾你们,可是当你们流离皖城的时候,他却在中原争名逐利,忙得不亦乐乎。如果他心中真有你们,就会抽空去皖城营救你们,由此看来,他还是一个不守然诺的小人……” 大乔勐然抬起头来,擦拭自己的眼泪,打断了孙权:“够了,你说完了吗,你知道什么?当孟德在毫县精舍思考天下太平大计之时,你父亲孙坚却在长沙烧杀抢掠,谋害朝廷二千石长吏;当孟德在中原高举义师的时候,你父亲孙坚却俯身投靠乱臣贼子袁术,祸害荆襄;当孟德在许昌奉天子击破反贼袁绍的时候,你兄长孙策却在扬州高举屠刀,血流成河。我是恨你们孙家,也许我早该死去,每当想起在孙策手下所受的凌辱,每当想起我那些死在孙策刀下的亲人,我就痛不欲生。我只恨自己的软弱,乃至于连饮一杯鸽酒都不自由。如果说我要感激你,只能感激你这一点,你没有让我那样屈辱地死……” 孙权额上冒汗,呆若木鸡。良久,他突然跪在大乔床前,喃喃道:“你能感激我就好。我很快就要出征合肥,你要相信,我不会比曹操做得差,我不会像我父亲和兄长一样漤杀无辜,曹操能做到的,我也一样能做到。我能照顾你们乔家,曹操没做到的,我也一样能。”说着他突然抓住了大乔的手。大乔抽回了自己的手,摇摇头,冷冷地看着孙权。 二、算计诸葛亮 赤壁东面的刘备军营中,刘备和诸葛亮、关羽、张飞等一干人都站在望楼上,凝视着曹操的军营。他们也看到了曹军营寨桅杆上挂着的蔡瑁、张允的首级。刘备道:“军师真是料事如神啊,早上说周瑜将使反间计,让曹操杀了蔡瑁、张允,现在两人的首级果然挂出。” 诸葛亮脸上略无喜色:“唉,真是世事变幻,没想到当日在荆州叱咤风云的水军首领,今日首级却挂在桅杆上晃荡。” 刘备也有些伤感,道:“蔡瑁、张允当日若坚执不降,又怎会落到如此下场,可叹可悲。” 诸葛亮望了刘备一眼,道:“不知会不会牵连到蔡夫人。” 刘备不很肯定:“应该不会罢。” 张飞道:“怎么不会,如果确实是周瑜的反间计所致,那就是谋反罪,将株连九族,蔡夫人哪里逃得过?” 诸葛亮道:“呵呵,无妨,亮刚才已经听谍报说了,他们被杀的罪名是袒护荆州水军,沮败军事。曹操奸雄一世,没想到这次出征,却会迭出昏策啊。” 刘备道:“军师请道其详。” 诸葛亮道:“主公你想,从军法上讲,祖护荆州水军,何至于斩首?肯定别有隐情,让曹操不便明示,或许吃了哑巴亏,有苦说不出啊!这是失策一。而对外宣佈二人是袒护荆州水军,这是废弃军法,又会引起荆州水卒心怀怨恨,导致军心不稳,此乃失策二。岂非迭出昏策乎?曹操一向善于用兵,这次如此反常,看来上天要让他失败啊。” 刘备有些振奋:“军师分析的是,看来天将亡曹贼,我汉室复兴有望矣。” 几个人正在望楼上讨论,一个士卒过来票告道:“江东赞军校尉鲁子敬先生来了,说要求见诸葛军师。” 诸葛亮笑道:“打探消息的来了,请他到议事厅见面。” 鲁肃等了没多久,诸葛亮走了进来,笑道:“校尉君光临,失敬失敬。” 鲁肃道:“许久未见,渴念殊深,今日有闲,特来聆听尊教。” 诸葛亮道:“岂敢岂敢,亮今日军务忙碌,都无暇给周都督贺喜。” 鲁肃假装愕然:“何喜可贺?” 诸葛亮道:“公瑾派君来探问亮的口风,亮难道不知吗?” 鲁肃惊道:“先生何以知之。” 诸葛亮假装不屑:“这等拙劣小计,只能欺骗蒋干,曹操虽被瞒过一时,旋即便会省悟,只是不肯认错罢了。听说他换了于禁和毛玠为水军都督,这两人率领水军,不过是让水军送死。” 鲁肃惊奇道:“先生真神人也。我还奇怪,曹操为何不以勾结东吴的罪名杀蔡瑁、张允,先生这么一说,让肃恍然大悟。” 两人又聊了几句,鲁肃道:“军中事务繁多,告辞了。” 诸葛亮道:“刚才不是说今日有闲,特来聆听教诲吗,怎么又事务繁多。” 鲁肃张口结舌,急忙辩解,说突然想起有要事未办,仍是起身要走。 诸葛亮也不挽留,送他到门口,故意叮嘱道:“望子敬在公瑾面前休言亮知晓此事,恐公瑾心怀妒忌,将寻事害亮。” 鲁肃应诺而去。但一见到周瑜,立刻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周瑜。这对他来说也没什么道德负担,虽然和诸葛亮私交不错,但国事为重,私交为轻,这是他一向信奉的准则。 听罢鲁肃的话,周瑜大惊失色:“此人聪明绝顶,又不肯辅佐我们主公,绝不可留,必须斩之。”当日诸葛亮在江东时,周瑜曾让诸葛瑾前去劝诸葛亮投靠东吴,被诸葛亮严词拒绝,是以周瑜觉得,除了杀了诸葛亮,没有别的办法。 鲁肃到底心地忠厚,劝谏道:“不行啊,我们和左将军刘备只是联盟关系,他们并不受都督约束,如何能斩他?如果举兵相攻,或者能够如愿,只是大敌当前,我们先自相残杀,岂不是让曹操坐收渔翁之利?那时我们不但覆军亡邦,还会被天下人耻笑。” 周瑜道:“子敬放心,我有办法,教他死而无怨,而且刘备也无话可说,只能自认晦气。” 鲁肃不解:“刘备将诸葛亮视为股肪,都督能有什么办法?” 周瑜道:“子敬休问,来日便知。”吩咐侍从,“去,给左将军军营送信,请诸葛先生明日来此商量军事。” 乌林那边自从于禁、毛玠接任水军都督后,也操练得热火朝天。但荆州士卒个个没精打采,曹操带来的北方士卒又不擅长行舟,每日在舟中晃荡,也经常摔得横七竖八,所以进展缓慢。另外军中饮水,都是从长江中汲取,由于缺乏肉蛋,也经常从江中捞捕鱼虾烹食解馋。北方士卒水土不服,以前也少吃鱼虾,不惯荤腥,是以多有疾疫。这日曹操巡视营寨,于禁向他察报:“丞相,近日又有一些北方士兵患上腹泻。” 曹操道:“大概仍是水土不服,传令下去,江中鱼虾,北方士卒一概不可食用。已患病者,皆到岸上乌林驻扎,免去操练,干些厮养洒扫的轻活。”于禁整眉道:“丞相,臣虽然日日尽心督导,士卒们仍旧不惯舟中击刺,为之奈何?” 曹操一向信任于禁,当他是心腹爱将,对他的评价是“质忠性一,守执节义”,而且知道他打仗一向不畏险难,轻易不会说沮丧的话。现在既然这么说,肯定有十足的困难。曹操想了想,只好说:“既然这样,目前又难以速战速决,那么就长期相持下去也罢。立刻传孤命令,让留守襄阳的徐晃率剩余水军顺汉水南下,先扫清夏口刘琦残敌,再向西包抄赤壁敌军。” ※※※ 周瑜向诸葛亮发出邀请的第二天,正在升帐理事,诸葛亮前来拜见了。两人行礼坐定,周瑜道:“曹军正在加紧操练,很快将与我们进行决战,先生认为水路交兵,当以何兵器为先?” 诸葛亮笑道:“大江之上,士卒难以近身肉搏,自然以弓箭为先。” 周瑜道:“先生之言,正合我意。但今军中缺少箭矢,敢烦先生监造十万支箭,以为应敌之具。我东吴现在和左将军结为联盟,这件公事,我想先生不会推却罢。” 诸葛亮装出惭愧的样子:“都督见委,自当效劳。况且都督的军队和曹操一碰面就发生激战,斩将寨旗,挫了曹军的锐气,才能使双方相持这么久,为我方赢得取胜的机会。倘若曹军打败,而我们左将军毫无功劳,到时怎么好意思收复荆州呢?” 周瑜不悦道:“先生前面的话不错,后面就让人不懂了?什么叫收复荆州?荆州本来就不是左将军的地盘,将来击破曹操,荆州应当是归我东吴所有。” “如果东吴独力击破曹兵,将曹操赶出荆州,那荆州当然全归东吴。如果要靠我们左将军并立作战,那荆州就不能说是东吴一家的了。” 周瑜见诸葛亮的话有理有据,确实也不好反驳,不如干脆答应他。到时他交不出箭,就可将他斩首。就算他能交出,荆州的所有权也不是靠嘴皮子就能有的。赶走曹操,少不得再和刘备打一仗,斩了刘备,拼了他的军队。等到长江以南皆归江东,地域广阔,物产富饶,那时又何俱曹操。于是也就点头答应:“也好,荆州的事,可以缓一步再谈。造箭的事却很急切,诸葛先生愿意承担,实在再好不过。” 诸葛亮道:“十万支箭,何时要用?” 周瑜假装出无奈的样子,道:“十天之内,可能办齐?” “十天,都督,十天怎么可能?”在一旁的鲁肃惊呼起来。他本来一直坐在旁边,刚才讲到荆州问题,他本来就觉得周瑜过分。如果赶走曹操,荆州全部归东吴所有,那人家刘备又去哪里呢,人家又为什么和你拼力作战呢?不过他是江东方面的人,虽有异议,却不好出口。现在听周瑜要诸葛亮十天之内造出十万支箭,觉得过于荒唐,终于忍不住嚷了起来。 周瑜狠狠瞪了鲁肃一眼,语气中颇带严厉:“子敬。”鲁肃一凛,不敢说话了。 诸葛亮道:“十天……”面上显出迷惑之色。 周瑜看见诸葛亮脸色,道:“如果先生觉得过于仓促,也可稍加延长。周瑜心想,十万支箭,以刘备那点兵力,只怕两个月也不能藏事,但我说十天,他总不好要求延长到两个月罢,要是这样,我也不能答应。他望着诸葛亮的脸色,不料诸葛亮摇头道:”曹军随时可能进攻,若等十日,必误大事。“此话一出,大出周瑜所料,他惊讶道:”那先生认为应该几日?” 诸葛亮道:“三日足矣。” 鲁肃大吃一惊:“先生莫非疯了?”周瑜却大喜过望:“军中无戏言。” 诸葛亮道:“怎敢为戏。愿纳军令状:三日不办,甘当重罚。” 周瑜道:“好,来人,取文书笔墨来。” 诸葛亮毫不犹豫,挥笔当场写了军令状。周瑜抚慰道:“有劳先生,这件事成功,先生算是立了大功。将来赶走曹操,我们两家当瓜分荆州。”他虽然自小跟随孙策带兵打仗,杀人如麻,冷酷无情,但见诸葛亮竟然答应这种完全办不到的事,心中也不免有些歉疚,所以一顺口,说出这样让步的话。 诸葛亮也喜道:“那好,军中无戏言,一言为定。”他虽然知道周瑜的话未必当真,但既然说过,就算将来反悔,也免不了气焰大消,那时自己这边在道义上就占了主动。 周瑜点点头:“一言为定。”诸葛亮道:“都督当真爽快。今日已来不及,明日开始造箭,至第三日,都督可以派遣五百士兵去江边搬箭。” 两人又说了些不冷不热的淡话,诸葛亮起身告辞。鲁肃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对周瑜道:“十天之内造十万支箭,绝无可能,他却只要三天,莫非有诈?” 周瑜冷笑道:“他愿意送死,非我相逼。军令状白纸黑字,他便想耍赖,也是枉然。我吩咐工匠,凡应用物件,都不给他齐备,他必然会误日期。到时将他斩首,看他有何话说。君现在且去刘备营中,探听虚实。” 鲁肃道:“都督,此事使不得啊。” 周瑜收起了笑容:“子敬,我知你与孔明私交甚好。但国家和友情,难以两全。自古五伦,君上居首,朋友居末,你好自为之罢。” 鲁肃默然,重重叹了口气。 三、将计就计 诸葛亮回到自己的营寨,刘备等人一直在等着他,见他回来,脱口就问:“今天周瑜找军师去,有何计划?” 诸葛亮道:“要我十天之内造十万支箭给他。” 刘备大怒:“周瑜欺人太甚,十万支箭,十天怎能造齐,军师不要理他。况且我要是能造齐这么多箭,留给自己用岂不更好,何必给他?” 诸葛亮道:“我知道他是故意刁难,但想到两国联盟不易,若这次拒绝,必然会生嫌隙,大敌当前,以和为上,于是慨然应允,答应三天内把箭造齐。” 刘备由怒转惊:“啊,军师你答应了?还只要求三天?” 诸葛亮点头道:“因怕他觉得我方没有诚意,又立了军令状。” 刘备差点哭出来:“军中无戏言,军师怎么如此煳涂?” 关羽冷冷道:“料想军师必有高策应付。” 张飞道:“除非变成神仙,把别家的箭都挪到我们这里。” 关羽哼了一声,卷起手上的书本,道:“这世上谁又见过神仙?” 张飞道:“那只有断头变鬼。” 关羽冷笑道:“量那周郎小儿,也不敢把我们军师怎样,否则我关羽的刀绝不答应。” 诸葛亮见关羽这么说,心中感到一阵温暖,他一直觉得关羽为人高傲,对自己也一向语带讥刺,没想到这回对自己这么维护。他感激地对关羽笑了笑。 张飞哈哈大笑道:“二哥说得是,谁将变鬼,还未可知呢。” 刘备道:“你们不要闲扯了,快想点良策。军师,你一向聪明,今天怎的如此煳涂。要不去数数我们军中还剩下多少箭,如果能凑齐十万支,一发给他们就是了。” 诸葛亮笑道:“把我们的箭都给他,那我们怎么打仗。主公勿忧,亮自有良策。” 张飞惊讶道:“就这还有良策?” 诸葛亮拍拍张飞的肩膀:“多亏将军刚才提醒啊。” 张飞一脸迷惑:“啊,我,刚才提醒了你什么?” 诸葛亮道:“把别家的箭搬到我们这来。” 张飞仍是不解:“哪家有箭肯让我们搬?岂有此理。”刘备也道:“岂有此理。”关羽也捋捋长髯,笑道:“岂有此理。” 诸葛亮笑道:“主公,二将军,三将军,你们附耳过来。” 三个人惊疑地把耳朵靠近,诸葛亮叽叽咕咕说了几句,三人面露惊疑。刘备疑惑地说:“这能行吗?” 诸葛亮道:“主公放心,绝无差错。” 他们还没有谈得十分妥当,又有人来报:“东吴鲁子敬先生又来了。” 刘备跺脚骂道:“这个鲁子敬,平常看他憨厚,没想到和周瑜一起设圈套骗我军师,今天我要当面质问他。叫他进来。” 诸葛亮道:“他也是各为其主,主公不要怪他。这次肯定是周瑜派他来探听风声的。主公,你们先进去回避一下,让臣独自来对付他。” 刘备、关羽、张飞侠快退入后室。不一会,鲁肃走了进来。诸葛亮见了他,立刻面现怒容:“子敬,你可害死我了。我曾告诉你,千万不要把我们之间的谈话告诉公瑾,免得他设计害我,你却不听。如今叫我三天之内去哪儿弄十万支箭?” 鲁肃也有些烦躁:“你我的谈话,我家都督问起,我自然不敢隐瞒。至于造箭的事,我当初告诉你不要答应,你却不但答应,还自己要求把期限减为三天,这是你自取其祸,怎能怪我?”他的烦躁也是真心的,对诸葛亮他一向比较敬佩,雅不愿他冤死在周瑜刀下。 诸葛亮道:“也罢,子敬,看在我们朋友一场的份儿上,君借我船二十只,每船有士卒三十人,船上都以青布为幔,各束草千余个,分佈两边,我自有妙用。不过此次千万不可让公瑾知晓,否则我计败矣,你们既收不到箭,我也会丢脑袋。朋友丢了脑袋事小,国家缺了箭用却事大啊,于公于私,君都不能轻忽。” 鲁肃有些脸红,国家和私交的确不能两全,这是他在诸葛亮问题上一向苦恼的事,他感觉此刻自己好像被诸葛亮看穿了心事,只是他还有些不解,疑惑道:“这些却容易,你要来干什么?何时需要?” “到时便知,越快越好,请君立刻回去置办。”诸葛亮道。 鲁肃道:“那肃就此告辞。”说着来到渡口,乘船匆匆回到军营面见周瑜。 周瑜见鲁肃回来得这么快,奇怪道:“见到诸葛亮了吗,他说什么?” 鲁肃点头道:“见了,不过他只是和我寒暄了几句,没有一字提到造箭的事,也没有向我要求箭竹、羽毛、胶漆等造箭材料,实在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往常鲁肃从来没隐瞒过周瑜任何事,但这次一则关涉诸葛亮的身家性命,实在于心不忍;一则关系军队用箭的公事,若没办到,影响打仗,自己在周瑜面前也有理由辩解。而且,他心里也自我安慰,就算诸葛亮到时交不出箭,刘备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周瑜加害诸葛亮,否则,孙、刘两家联盟势必破裂,而且有可能互相残杀,抗曹战争也势必失败,这不符合孙权将军特地派他去荆州联合刘备的初衷,因此,就算这次对不起周瑜,却于国家有利,有何不可。周瑜这次的确做错了,自己既然劝告不了他,做些这样的挽救也是可以的。 周瑜来回走了几步,道:“哼,且看他三日后如何回复于我。” 四、告别大乔 京口。孙权全副戎装,再次来到大乔宫中。大乔仍旧全身裹着丝绵,正坐在榻上发呆。她身旁扔着几卷书,床前一盆炭火正在熊熊燃烧。 看见孙权走人,大乔没有说话,但微微点了点头。 迄今为止,这大概是孙权从大乔那里看到的最好的表示了,他有些欣喜,柔声问道:“我今天就要出征,你,没有什么对我说吗?” 大乔嘴唇翕动:“我说什么,重要吗?” 孙权重重点头:“是的,非常重要。” 大乔沉默了。过了会儿,低声道:“希望主公能平安归来。” 孙权喜色满脸:“你真的这么希望?” 大乔缓缓但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孙权柔声道:“那你好好保重。”又对侍女道,“好好照顾夫人。”他的表情变得威严。 侍女忙伏地道:“谨闻主公命令。” 孙权又看了一眼大乔,毅然转身,大踏步走了出去,他的身后突然响起了悲戚的琴声,但是琴声有些生疏。大概她的手指还没有完全恢复。孙权想,眼泪一时又溢满了眼眶。他走到庭院,一队将军正在等候他,他果断下令道:“出发。” 鲁肃调备了二十只快船,又准备了一些布慢束草,亲自率领着驶往刘备军营。诸葛亮对鲁肃道:“多谢子敬,这次没有告诉周郎罢?” 鲁肃道:“请先生放心,这次绝对没有。” 诸葛亮笑道:“那就好,这几日你就留在这里做客,三天后随我运箭去见周郎。来人,摆酒。” 鲁肃稀里煳涂地就座,两人相对饮酒。饮了几杯,鲁肃见诸葛亮神色淡和,好像没有任何事情萦怀,实在忍不住了,惊疑道:“先生到底有何良策,十万支箭不是光饮酒就能自动齐备的啊?” 诸葛亮道:“子敬放心,大不了我将头颅献给周郎。” 鲁肃道:“要献头颅,也不是这样献法,死得太过冤枉。” 诸葛亮笑而不答,只是劝酒。 这样的日子一连过了两日。鲁肃主动提出:“今天是最后一天了,先生还是逃跑罢,去夏口,或者将左将军营中的存箭拿去充数?” 诸葛亮摇头道:“左将军的箭自有用处,怎能挪作他用?况且也未必够十万支。” 鲁肃道:“那你难道真想交出头颅?” 诸葛亮道:“不然。现在请子敬陪我前去取箭。” 鲁肃道:“何处去取?” 诸葛亮道:“子敬休问,前去便知。” 他们走出船舱,这时外面天色已经很暗淡了,到处都是灰蒙濛的,鲁肃奇怪道:“今夜奇怪,我只知道清晨雾多,没想到晚上也大雾弥天。” 诸葛亮望着江上,喜道:“正等此刻。子敬请上船。” 二十只快船停在渡口,张飞正在约束那些士卒,见诸葛亮来,道:“军师,船和士卒,我已经安排好了。你那个计策行吗?要不让俺老张陪你去,一旦有变,还可保护你回来。” 诸葛亮摇头道:“三将军的好意,我心领了。你回去休息罢,我这里绝无问题。” 鲁肃惊疑地看着他们之间的相互问答。张飞无奈,只好说:“那军师多保重,我老张等你平安回来。” 诸葛亮拱手答礼,拉着鲁肃的胳膊上了第一条快船,原来船舱里也早已备下了丰盛酒菜。诸葛亮拉鲁肃坐下,道:“来来来,子敬兄,今天我们通宵痛饮,明晨正好去你们营寨向周郎交账。” 鲁肃顿足道:“孔明,你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真是愈来愈煳涂了,你一晚上去哪里搞十万支箭来。我看你还是趁黑逃到夏口去吧,我真为你担心啊。” “有子敬兄这么一句话,亮就算死,也很感激啊。”诸葛亮感叹道。他转头向后吩咐,“开船!” 二十只快船顿时消逝在漫漫浓雾之中。 也没行驶太久,二十只船慢慢接近了曹操水寨。诸葛亮下令道:“所有船只头西尾东,一字排开,就船上击鼓呐喊。” 鲁肃大惊:“倘曹兵齐出,如之奈何?” 诸葛亮笑道:“曹操见此大雾,怎敢出兵?我等只管酌酒取乐,待雾散便归。” 五、草船借箭 这个晚上,曹操也正和众将坐着饮酒,忽然听见江上鼓声如雷,惊疑不定。这时有士卒前来报信:“东吴舟兵前来挑衅,请丞相定夺。” 曹操想了想,道:“东吴擅长水战,如此重雾,我们定要小心,不可轻举妄动。可派水军弓弩手乱箭射之。” 于禁、毛玠领命而去。曹操和众将又饮了一会,道:“光靠水军弓弩,只怕不足,张辽、曹纯,你二人再各另调拨三千弓弩手前往助射。” 张辽、曹纯也立刻领命而去。等他们带着弓弩手赶到渡口,只见于禁、毛玠的水军弓弩手已经射得不亦乐乎。两人马上命令自己靡下的弓弩手火速助射,顿时江上箭如雨下。因为有雾,船只轮廓看不清楚,只听见箭雨中时不时传来惨叫呼号声,也间或有箭从江上射回,但非常稀疏,而且鼓声除偶有停顿之外,一直喧闻如雷,毫无消歇的迹象。 于禁站在岸边,脸色凝重,道:“敌势果然猖狂,我们这么射箭,他们都不肯退兵,真是有恃无恐啊!” 诸将都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他们哪里知道,这一切都是诸葛亮安排的,他命令士卒躲在船舱,分班不断发出鬼哭狼嚎的惨叫,但鼓声丝毫不停。他自己则和鲁肃悠闲地相对饮酒,外面璞璞声不绝于耳,有士卒报告:“军师,箭矢太多,船有点倾斜。” 诸葛亮道:“将船掉头,让另一面受箭。继续击鼓呐喊,惨叫也不要停,间或躲在盾牌后回射几箭,以免他们疑心。” 二十只船立刻掉头,逼近曹军水寨受箭。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逐渐亮了起来,大雾也陆续散尽,诸葛亮这才下令:“返程。” 这时二十只船的两侧草人身上插满了箭矢。诸葛亮命令士卒:“齐声致谢。” 军士们大叫:“左将军刘备、军师诸葛亮谢曹丞相箭。”呼声震天动地。岸上于禁等人大惊:“我等上当,快追。” 寨门大开,曹操的水军几十艘战船冲了出来。但已经晚了,诸葛亮率领的二十只船已经扯上风帆,如箭一般向江南赤壁方向驰去。 于禁无奈,只好率领其他将领去向曹操请罪。曹操简直信不过自己的耳朵,拍案怒道:“岂有此理,又被诸葛亮这个村夫所骗。”待了一会儿,又温言对于禁等人道,“你们无罪,都是孤自己不明,给你们下了煳涂命令。你们下去好生操练水军,来日必报此仇。” 鲁肃自上船以来,就一直晕晕乎乎的,直到插满箭矢的船只靠了赤壁的岸边,才清醒过来,由衷赞佩诸葛亮道:“先生真乃神人也。” 诸葛亮道:“岂敢,我不过算定三日后有大雾,因此敢任三日之职。否则岂不是白白被周郎把头颅给算计了。君且回去告诉周郎,我命系于天,量他一个小小的江东水军都督,岂能害我?” 鲁肃满面羞惭,如此羞辱周瑜,就像羞辱他自己,谁不知道周瑜是他们东吴最有智谋的人。他回到自家营寨,把三天来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周瑜,然而心中仍有恻隐之心,没有把诸葛亮最后一句话转述,一则担心周瑜气得受不了,二则怕周瑜一怒之下,什么也不顾,定要先杀诸葛亮而后快。周瑜起初还很兴奋,继续听下去,像被冻住了一样,好半天没有说话,脸色比死了老婆还难看。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站了起来,慨然长叹道:“孔明神机妙算,我不如也。” 鲁肃料想这个平生无比自负的人心中一定很难受,想安慰几句,又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词,只能犹犹豫豫唤道:“都督……” 周瑜用手止住他,道:“如此神人,我想杀之也不忍心。只是我们东吴和刘备的联盟只是权宜之计,不可能永远,他日孔明若算计我东吴,又当如何是好?” 鲁肃劝解道:“孔明虽能,终究只是一人之智,我江东人才济济,又何必惧他?” 周瑜缓缓道:“子敬,此事再议。且召他来论功犒赏。” 六、曹操也使反间计 张飞兴冲冲跑进大帐,对刘备道:“大哥,刚才听逻卒报告,军师草船借箭,果然成功。” 刘备大喜:“周郎虽能,终究不如我们军师远甚。二弟,你这回对军师该服气了罢。” 关羽眼望别处,道:“此不过瞎猫碰到死鼠,偶然成功耳,未必次次都这般幸运。” 刘备知道他是鸭子死了嘴还硬,笑道:“二弟,你啊……” 张飞道:“其实二哥心底对军师还是佩服的,否则前番听到周郎算计军师,不会勃然大怒的。” 关羽道:“那是帮亲不帮理。”说着捧着书出去了。 诸葛亮来到周瑜军营交箭,周瑜设下筵席招待,一个劲地给诸葛亮劝酒。虽然周瑜心里不痛快,但也由不得不承认,诸葛亮比自己强很多,所以他现在真心想向诸葛亮讨教破敌方略。 诸葛亮也很会拍马屁:“诡谲小计,何足为奇,比之都督计斩蔡瑁、张允,不逮远甚。” 周瑜虽然知道他是客气,心里也颇舒服:“先生谦虚,昨日接到我家主公邮报,说他已经率军出征合肥,要我立刻攻击曹兵,首尾相应。然而曹兵势大,瑜未有奇计,望先生有以教我。” 诸葛亮推辞道:“亮乃碌碌庸才,安有妙计?” 周瑜不信,再三请求,诸葛亮只是说想不出。周瑜想,这竖子说的也许是真话,看来也不能对他估计太高。虽然草船借箭,是不简单,但我计杀蔡瑁、张允,也不是凡庸之人可比。若比智力,自己并没有输给他。这么一想,杀诸葛亮的心也就减了几分。他这几日也想了一个主意,干脆就此征求一下诸葛亮的意见,看他怎么说,于是道:“瑜昨日思得一计,不知可否,想请先生赐教。” “先生且休言,各自写于手内,看同也不同。”诸葛亮道。 周瑜哑然失笑:“先生既有计策,刚才瑜百般求恳,为何不讲?” 诸葛亮笑道:“都督既早已想好计策,却来问我,又是为何?” “我想的计策一般,不敢献丑,希望先生教我更高明的计策罢了。”周瑜有些沮丧。 诸葛亮道:“俗话云,抛砖引玉。都督肯定自视如玉,才要亮抛出砖瓦啊!” 周瑜不知怎么回答,只好干笑了两声:“彼此彼此。既然先生这么说,那我们就将自己的计策各自书写到掌上罢。来人,笔墨侍候。” 侍从将笔墨呈上。周瑜在自己手掌上写了一字,又将毛笔递给孔明。孔明接过,在自己手掌也写了一字。两人移近坐榻,各出掌中之字,互相观看,发现皆是“火”字,不由得相对哈哈大笑。 火攻曹军,是当下最好的选择。 乌林的曹军营寨内,曹操正在生闷气,因为他刚刚接到合肥送来的邮书,说孙权率领三万人马向合肥方向行进,可能想进攻合肥,和周瑜东西相应。合肥是江北重镇,如果被孙权攻陷,就等于在中原安插了一颗钉子,?、徐两州都将震动。“我们这里必须速战速决,才能腾出手来救援合肥。”他把邮书掷于岸上,烦躁地说。 荀攸献计道:“主公勿忧,周瑜、诸葛亮二人都擅长计谋,急切难破,丞相可差人去他们军营诈降,作奸细内应,或可成功。” 曹操皱眉道:“他二人既精明无比,又怎么会轻易上当。” 荀攸道:“若派蔡氏宗族子弟去,那就未必了。” 曹操点点头:“也有道理,去把蔡中、蔡和叫来。” 蔡中、蔡和是蔡瑁的子侄辈,蔡瑁被杀,对他们当然是个巨大的打击,虽然曹操没有宣告处决蔡瑁是因为蔡瑁谋反,但军中一直纷纷有此传闻。这么一来,按照律令,蔡氏家族都会受到牵连。蔡中、蔡和也因此一直惶惶不安,想投降江东,又怕家族全部被屠,因为他们的亲属都留在襄阳,成了曹操的人质。为今之计,只有重新获得曹操的信任,才能挽救家族的危难。否则,一旦战争结束,曹操有了闲心,蔡家只怕不免被诛。可是哪有这个机会接近曹操取悦他呢?他们平日只好拼命巴结于禁、毛玠二人,谁知于禁铁面无私,不吃他们这套。毛玠虽然平和,但慑于主将于禁,也不敢过多给他们笑脸。好在他们蔡氏执掌荆州几十年,富可敌国,有钱送总会有人动心,荀攸、贾诩等人就颇得了他们的好处,答应在曹操面前能说上话的时候一定帮忙,他们心里这才略微安定了下来。 听到曹操召唤,两人惴惴不安,只怕又是叫去斩首。但人在屋檐下,不去也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拜见。曹操倒是挺和颜悦色的,问道:“你二人的叔父蔡瑁怠慢军令,袒护亲信,我杀了他,你们恨我不恨?” 蔡中、蔡和两人急忙顿首道:“丞相治军严格,臣等叔父坐法而死,臣等虽然悲痛,但也知道春秋大义,私不废公,岂敢因此怨恨丞相?” 曹操虽然不知他们是否真心怎么想,但这种回答说明他们还是识大体的,心里颇为高兴,点头道:“很好,蔡氏一家果然忠烈,现在孤想派你们兄弟二人去江东诈降为内应,事成之后,可以封侯,你们愿意否?” 蔡中、蔡和没想到派他们这种差事,又喜又惧。喜的是丞相肯派他们这种事,说明比较信任他们;惧的是使反间计自古号称“死间”,九死一生,一旦失败,性命必然不保。他们偷偷望了一眼贾诩、荀攸,贾诩没有什么表示,荀攸向他们微微点头,表示许可。他们想想,确实也没有别的选择,只好齐声表示道:“若能立大功,为叔父雪耻,死亦不恨,封侯殊非敢望。” 曹操道:“有功封侯,乃是汉家法典,君等就是想推辞,也不可得。”他顿了一下,又道,“只是千万勿怀二心。” 二人忙道:“臣等宗族皆在襄阳,岂敢怀有二心。” 曹操笑道:“这样最好。” 七、神秘的东南风 蔡中、蔡和二人被东吴的军士押入大帐,当即伏地大哭。 周瑜道:“你们是蔡瑁的宗族?” 二人泣道:“正是。叔父蔡指反对曹贼的虎豹骑抢夺荆州水卒的衣物,竟然被杀,我兄弟二人欲报此仇,特来归降,望都督收录,愿为先锋斩曹贼之首,祭奠叔父的在天之灵。” 周瑜心中有些奇怪,将士在阵前投降,若非万不得已,是绝不可能的,因为按照一般的《军律》,所有将士的家眷都在后方作为人质,曹操一向律法严明,执行尤力。他自从击破袁绍,占领邺城以来,声威大震,所有他靡下原先持观望态度的将军都开始死心塌地为他效忠,掀起了一阵把家眷送往邺城做人质的狂潮。阵前投降的情况也确实有,但除非他们的主君大势已去,所投奔的一方能够帮他们救出亲眷来。当然,蔡氏兄弟这么做,恐怕确实万不得已,也许曹操杀了蔡瑁,下一步随时都可能杀他们。不管他们是否真的投降,先抚慰他们一下总是不错。于是现出大喜的样子,道:“曹贼擅自诛戮大将,众叛亲离,不亡何待?二君弃暗投明,瑜甚为感激,请起,瑜将与君等共商破敌大计。” 他们满嘴感激地起来,落座,双方又聊了一会,周瑜问了一些具体情况,发现他们回答得支支吾吾,开始起了疑心,于是安排他们先去休息,晚上设宴给他们接风。两人千恩万谢地去了。 他们刚走,鲁肃就跑来拜见,急匆匆道:“都督,听说日间蔡氏二人带了数十个亲兵,来我东吴请求归降,却未带家眷,一定是诈降,望都督千万提防。” 周瑜高声斥责道:“子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二人因曹操杀其叔父,又怕自己也遭到毒手,所以归降,何诈之有?君气量狭小,秉性多疑,难成大事。” 鲁肃气鼓鼓的,他和周瑜名为上下级,实为挚友,很早就认识。鲁肃投奔孙权,也是周瑜极力推荐的。周瑜见到他总是很客气,没想到今天竟然一反常态,他饶是心地平和,也不由得生气,反驳道:“都督,你也要明白,就算他们是真的归降,一旦得知他们的叔父是都督施反间计所致,又岂会不怨恨都督?那时都督又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击破曹操,再将他们杀了便是。”周瑜不假思索地说。 鲁肃再也无话可说,一甩袍袖,气鼓鼓地走了。 “晚上有宴会,为他们洗尘,别忘了。”周瑜在他后面说。 ※※※ 诸葛亮站在船上,望着长江,眉头紧感。刘备道:“军师在思虑什么?” “主公,我在想,曹兵势大,联营几十里,采用何种方法最易击破?”诸葛亮道。 刘备道:“按理采用火攻最好,只是放火不易。” 诸葛亮道:“主公不愧历年征战,一下看到关键。” 张飞插嘴道:“那当然,当年我大哥在博望坡火烧夏侯惇的时候,军师还在卧龙岗上砍柴呢。” 诸葛亮笑道:“要是知道你们在博望坡那么好玩,我早该扔掉柴刀……现在我们要火攻乌林,只恨缺少东风。” 刘备摇头道:“军师别打这个主意了,冬天哪来的东风。” 诸葛亮道:“如果战事能拖到明年春天……只是曹兵太多,补给也丰富,久拖下去,于我不利。” 刘备、张飞互相望了望,都无奈地摇了摇头。 旁边一个站岗的士卒大概忍不住了,插嘴道:“启察主公、军师,小人不懂什么打仗的计谋,不过刚才听主公和军师说起东风的事,小人敢冒死罪说一句,冬天也不是一定没有东风。” 张飞瞪眼道:“原来你在偷听我们说话,你要是敢说出去,今天剥了你的皮。” 诸葛亮眼睛一亮:“三将军,不要这么凶,听他说完。”又和悦地对那士卒说,“不要理会,你具体说说,冬天怎么有东风。” 那士卒望了张飞一眼,怯生生地说:“小人是荆州江夏人,早年当过渔夫,天天在这江上打鱼度日。每年冬日十二月后,如果天晴数日,经常会刮一日半日的东南风,不知是什么原因。” 诸葛亮道:“君敢肯定?” 士卒道:“敢肯定,有一次我的渔船被强劲的南风刮得撞上北岸,撞毁了前侧板,差点沉没,可谓记忆犹新。” 诸葛亮喜道:“太好了,来,我们进帐饮酒,好好说说。”说着一把拉住那士卒的手,将他拖进船舱,张飞在后看到,不解地摇了摇头。 ※※※ 周瑜营寨内,为蔡中、蔡和接风的酒筵正在准备。周瑜正在自己的船舱思虑,黄盖匆匆走人,大声道:“都督,听说曹操已经命令征发徐晃的船队从襄阳南下,从汉水夹击我们。” 又是一个坏消息,周瑜颓然道:“实在不行,我们只有尽忠报国了。” 黄盖道:“死倒容易,只恨无以报答君恩。末将有一计,不知可用否?” 周瑜道:“将军快说。” 黄盖道:“曹兵驻扎乌林,适合火攻。” 周瑜眉头略有舒展:“公覆想法与我相同,只是大江广阔,双方营寨相距甚远,若想靠近放火,也不容易。必须有一人行使诈降,方能保证成功,怎奈我一连思虑数日,至今未得其人。” 黄盖拍胸道:“其人不在我乎?” 周瑜道:“将军忠心可感天地,不过自古行诈,必当付出代价啊。” 黄盖脸色黯淡下来,沉思片刻,道:“若要末将杀死自己的妻子以取信曹操,末将不忍……” 周瑜赶忙止住他:“公覆将军休言,瑜岂有害你妻子之意,瑜的意思不过让你自身受些苦楚。” 黄盖哈哈大笑,慨然道:“这就容易了,末将一家受孙氏厚恩,又蒙大乔夫人不弃,结为姻亲,荣耀无匹,虽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啊!” 周瑜伏席谢道:“将军虽老,忠义犹胜于壮年,瑜深为感动。” 黄盖也伏席道:“姜愈老而弥辣,都督岂能轻我?况且你我都是为主君效力,何必言谢。” 周瑜大笑:“没想到公覆口舌亦如此便给。对了,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理由,可以让曹操坚信。” 黄盖道:“什么理由?” 周瑜道:“附耳过来。”黄盖凑上耳朵,周瑜低声说了几句,黄盖脸色大变,道:“怎会如此?” 周瑜正色道:“将军,事涉宫闹,千万不可乱说,好在主公及时插手,将事情化解。” 黄盖惊疑地点了点头。 八、苦肉计 周瑜的船舱里灯火通明,凡是一定级别的将军、谋士都到达了,刘备那边还请来了诸葛亮。酒宴的丰盛让蔡中、蔡和两个人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他们被安排坐在周瑜身边的显眼位置,周瑜首先向大家介绍了他们的情况,表达了一些欢迎之辞,然后酒宴开始。 蔡中、蔡和两人发现周瑜身边还坐着一位貌若天仙的美女,他们出身富贵之家,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什么样的女人没玩过,但是和这个女人相比,那些女人无不黯然失色。他们判断,这个女人的年纪已经有二十五六,可是犹自如此娇艳欲滴,要是再年轻些,那不知道该是何等样的娇美了。他们猜测,这女子一定是传说中的周瑜之妻小乔。 周瑜接下来的介绍证实了这一点,难怪军中相传,曹丞相这次征讨江东,是为了乔氏姐妹。确实,这位小乔有倾国倾城的美貌,据说她们姐妹的美貌不相上下,那就的确值得曹丞相这么用兵,如果他们两人有曹丞相的能力,也会不假思索地这么做。然而,转念他们又想,周瑜在军中还带着美女,那是什么用意,其他将士不会嫉妒吗?这样能有心打仗吗?这个弱点一定要向曹丞相报告。 接下来更令他们惊讶的还有歌舞,这些歌女虽然远不如小乔那么美貌,但也足以证明,周瑜军中的官吏们是何等的骄奢淫逸,当他们在此花天酒地,享受美食歌舞之际,他们的士卒只怕还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地操练,连饭都吃不饱罢。 歌舞一会儿就撤了,周瑜频频举酒,为蔡氏兄弟的弃暗投明祝贺,同时讨论下一步计划。周瑜道:“曹兵连营百里,非一日可破。大家各领三个月粮草,准备御敌。” 座中一个老将喝得醉醉醇的,突然把酒杯重重一顿,大叫道:“莫说三个月,就算三十个月,也无济于事。若是这个月能破,就破;若是不能,就当依张昭之言,弃甲投戈,北面投降,免得白白害了兄弟们的性命。” 座上诸将都吓呆了,齐齐把目光射过去,原来是黄盖。他们觉得奇怪,黄盖一向是有名的主战派,怎么突然变成了投降派。 周瑜当即勃然变色:“大胆黄盖,你身为东吴老将,受主公厚恩,竟敢在两军对敌之际,出此妄言,乱我军心,该当何罪?” 黄盖干脆箕踞夷坐,两眼盯着周瑜,冷笑道:“什么受主公厚恩,当年老孙将军在世时还好,现在的主公刻薄寡恩,谁甘心为他卖命?”说完他突然扔掉酒杯,伏在案上,号陶大哭。诸将几乎都被他吓傻了,一时谁也不敢出声,呆呆地看着他。 周瑜勐地一拍几案,站了起来大吼道:“好大胆子,来人,给我推出去斩了。” 左右武士当即围上去,按住黄盖就往外拖。 黄盖一边挣扎一边大骂:“都是忘恩负义的东西,想我黄盖十六岁从军征战,攻城野战,斩将寨旗,不知立下了多少汗马功劳,现在却这样对我,苍天啊!你睁睁眼罢……”但是在武士们的拖扯下,他的声音断断续续。 甘宁赶忙对武士大叫:“且慢。”武士见是甘宁说话,料想他要求情,也就在门前停下。甘宁离席叩头道:“都督,公覆将军乃东吴旧臣,今日酒醉,虽发狂言,罪不至死,望都督稍加宽恕。” 周瑜大怒:“甘宁,你敢仗着自己有功,为反贼说话吗?刚才黄盖老贼辱骂主公,死有余辜。你再敢多言,休怪我翻脸无情,来人,给我将他乱棒打出。” 甘宁没想到周瑜丝毫不给自己情面,一番求情却惹祸上身,想要请罪,但已经来不及了。几个武士上前拖开他面前的几案,乱棒挥去,甘宁抱头鼠窜,落荒而逃。 黄盖在军中一向为人很好,上下都对他很敬重,所以虽然他说了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大家觉得杀了他还是不忍。鲁肃也是这样想,但是他看见甘宁这次出征立有大功,周瑜却不给他半点情面,还将他乱棒打出,自己上去求情,料想也不会好到哪里,只好焦急地用眼睛暗示诸葛亮,要他出面求情。但是诸葛亮看着他微笑不语,没有一丝想要帮忙的意思。蔡中、蔡和两个人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好在黄盖在军中实在很得人心,虽然周瑜如此愤怒,其他诸将也突然一起离席,跪在堂上,黑压压一片,求情道:“都督,公覆将军是老孙将军摩下老臣,又和孙讨逆将军是姻亲,地位尊贵,望都督宽恕。即使有罪,都督也当带回江东,交给主公亲自治罪。” 见诸将都跪下求情,周瑜似乎怕激起众怒,道:“也罢,看在诸位面上,且饶他一死,先推回来,待我破曹之后,带回京口,让主公亲自发落。”他顿了一下,又道,“死罪虽然饶过,活罪不免,打一百嵴杖,以傲效尤。” 众将又齐齐求情,说黄盖年老,怎禁得起一百军棍,希望能开恩减半。这次周瑜可不再理会了,他推翻几案,喝道:“给我打。” 武士将黄盖按倒在地,乱棒齐下,打得他哭爹叫娘,口里犹自乱骂不停,逐渐地声音越来越小,大概是年纪老迈,经不起毒打。众将见要出人命,又一起跪下求情道:“公覆年老,禁不起一百军棍,望都督手下留情啊!” 周瑜跳脚指着黄盖道:“你这老贼,还敢小看我吗?先寄下五十军棍,再有怠慢,二罪并罚。”说着起身到帐后去了,恨骂声不绝。 本来热热闹闹的宴会弄得不欢而散,见周瑜走了,众人赶忙上去扶起黄盖,见他被打得鲜血迸流,抬了出去。鲁肃上前抚慰了几句,回头责备诸葛亮道:“今日公瑾怒责公覆,我等皆是他部下,不敢犯颜苦谏。先生是客,为何袖手旁观?” 诸葛亮道:“甘兴霸有斩将寨旗之功,是东吴的名将,今天犹且受周郎侮辱,搞得没脸见人,我一个外人,和周郎也没有亲戚关系,上去劝谏,岂不是自找没趣。我诸葛亮向来不干这种蠢事。” 鲁肃很不高兴:“先生明哲保身,实在令人失望,现在宴席也散了,先生请回罢。” “子敬,好歹我们也有点交情,你不送我到渡口吗?”诸葛亮一点不生气。 鲁肃哼了一声,气鼓鼓地说:“请罢。”说着抬腿就走。诸葛亮赶忙跟在后面,两人一前一后到了渡口,诸葛亮凑近鲁肃,低声道:“子敬,你岂不知今日公瑾发怒,是一个计策吗?他们两个,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劝来干什么?” 鲁肃惊讶道:“你说什么?”诸葛亮见鲁肃确实不知道,干脆挑明:“这就是所谓的苦肉计。子敬去见公瑾时,切勿言亮已经猜到,免得他又来害我,切记切记。”说着抬腿上船,士卒撑开竹篙,船晃晃悠悠离开了渡口,很快隐没在夜色中,只有水声还不时传来。鲁肃望着水面,一阵发呆,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周瑜离开宴会,回到屋里,犹自作出气恼之状。小乔也随即走了进来,道:“夫君何必发这么大脾气,吓死妾身了。” 周瑜恨声道:“我现在气还未消昵,黄盖老贼,以前还当他忠心主公,没想到大敌当前,竟想屈身事贼。”他不想把苦肉计的计划告诉小乔,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小乔劝慰道:“公覆将军一向对主公忠心耿耿,今天也许喝醉了,明日等他酒醒再好好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周瑜假装想了想,道:“可能是他也得知了大乔夫人险些被太夫人赐死的消息,因而生恨。” 提到这事,小乔眼圈红了,道:“我也才接到姐姐书信,这等秘事,他怎知道?” 周瑜道:“黄盖是东吴宿将,耳目众多,不足为奇。” 小乔道:“太夫人为何如此狠毒,害我姐姐?”说着,已经泪眼婆娑。 周瑜道:“太夫人一向精明,你姐姐念念不忘曹操,她岂能不知?又自知将一病不起,怕死后无人能制,故而痛下杀手。” 小乔低泣道:“幸而被主公及时救活,可惜内毒难以排尽,现在仍只能终日卧床。” 周瑜叹口气:“夫人,我等身为人臣,不可议论君亲。” 小乔躺进周瑜怀里,道:“如果太夫人要杀妾身,夫君你会不会也袖手旁观?” 周瑜轻轻抚摸她的头发:“怎么可能?” 小乔仰脸看着他:“万一呢?” 周瑜摇头道:“没有万一。” 小乔慎道:“我就想知道万一发生,你将如何?” 周瑜低头吻了她一下,道:“大不了我和你一起饮那杯毒酒。” 小乔笑道:“夫君连曹操都不怕,却怕太夫人。” 周瑜叹道:“他是主君,我是臣下,不得已啊。” 九、巧使连环计 蔡中、蔡和被安排到楼船的一个房间就寝,他们被今天宴席上的变故搞得莫名其妙,但也有点欢喜,黄盖既然想投降,说明周瑜军队内部有矛盾,军心不稳,这样可以从内部击破。只是不知道黄盖为什么想投降,他这样一个老将,家属也都在京口,怎么会如此不稳重,在大庭广众之下突发狂言呢?难道他不想活了。如果他不是使诈,就必定有别的原因。要说使诈也不像,他们是亲眼看见他被打得鲜血淋漓的,那些行刑的军士,确实是实打实地挥棒,一毫也不留情的。而黄盖被打过程中,还一个劲地大呼孙家没有良心,刻薄寡恩,到底是什么缘故?他们在舱里商量着,理不清头绪。也许想办法接触黄盖,拉拢他投奔曹丞相是个可行的主意。他们商量了半夜,得出了这个结论。 第二天,当侍候他们的侍女端茶送水进来的时候,他们就假装不经意地探问,为什么昨天都督会发那么大的脾气。侍女一个吃吃地笑,一个好像很谨慎,都不肯说。最后被追问不过了,后一个才答道:“两位将军是自己人,说给你们听也无妨。你们大概不知道罢,黄公覆将军和大孙将军的夫人大乔是姻亲,据传闻,前几日军中得到邮书,大乔夫人因为细故被吴太夫人赐死,黄公覆将军大概一时气不过,加上醉酒,才胡言乱语的。”另一个侍女笑道:“据说大乔夫人美若天仙,黄公覆将军曾在乱军之下救过她,对她极为仰慕,她被赐死,黄将军不恼恨也不可能啊。” 蔡中、蔡和这才知道黄盖昨天的大骂确实有原因,一般来说,碰到自己的姻亲被杀,自己也害怕受到牵连,免不了会陷人绝望。汉朝有名的贰师将军李广利被汉武帝派去征讨匈奴,归来途中听说自己家族因为犯罪被诛,吓得不敢人关,带领士兵投降了匈奴。黄盖的处境现在大约也类似于此罢。想到黄盖,他们也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处境,自己的叔父无罪被诛,不也和黄盖处境一样吗?要是自己不顾惜家眷,说不定也会真的投奔东吴。想到这里,不由得大为感慨。 ※※※ 天色正是向晚的时分,江上寒气侵肤,但水清山赤,真是一幅绝美的画图。曹操眺望江上景色,又俯瞰夜色下的水寨,隐隐看见不少士卒趴在船帮上呕吐。他对身边随从道:“看来生病的人越来越多了。叫于禁来。” 随从应了一声去了。这时忽听人来报:“启察丞相,巡江逻卒发现江南来的渔翁,自称东吴参谋阚泽,说有机密要拜见丞相。” 曹操惊讶道:“哦,带过来。”他怀疑这人和蔡中、蔡和的事有关。 不多时,一个全身披着蓑衣、腰间挂着鱼篓的中年人走了进来,见了曹操,两手并拢,长揖道:“参见曹丞相。” 曹操见他不亢不卑,落落大方,心中有了好感,问道:“你说自己是东吴参谋,来此何干?” 阚泽道:“人言丞相求贤若渴,故来投奔。” 曹操狐疑道:“独身前来投降?” 阚泽道:“当然不是,东吴老将黄公覆近日被周瑜在众将之前毒打,不胜愤恨,因欲投降丞相报仇,特谋之于我。我与公覆乃生死之交,当日他在醛陵起兵,曾在乱军之下救我性命,所以敢不避生死,为他前来献书。” 曹操道:“书在何处?”他并不相信阚泽的话,不过抱着姑妄看之的态度。 阚泽将书信呈上。曹操拆开书信,上写道:“大汉丞相曹公左右:久闻公严于律法,唯才是举,用兵如神,起兵以来,已克复中原,实汉家之忠臣,方之霍光、伊尹,殊已过之。盖乃东吴老臣,已历三世,和孙讨逆将军为姻亲,自以为于江东亲如肺腑,不料前日得闻邮书,云孙讨逆将军夫人被吴太夫人赐死,盖自思或遭牵连,转思孙氏刻薄寡恩,为其效命,殊为不值。前日又遭周瑜小儿当场棒责羞辱,益忧愤内结。伏闻丞相虚怀纳士,诚心待物,因愿率家兵归降,以图他日击杀周瑜雪耻。粮草军仗,随船献纳。泣血拜白,万勿见疑。黄盖白。” 曹操卷起书信,心中颇为伤感。大乔已经被孙权的母亲赐死,这是什么缘故?难道他们知道打不过我,知道我征服江东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夺取二乔,十脆杀了大乔,让我即使胜了也不能如愿?周瑜带了小乔来军营大概也是如此,一旦战败就杀妻自杀。这样看来,他这次进攻江东,反而是害了二乔了。在曹操心中,对二乔并无特别深厚的感情,他是一个有着远大理想的士大夫,建功立业是第一愿望,美女虽好,比起建功立业,那可就逊色一些了。当然,二乔有所不同,那是他忘年交乔公的孙女,当年他经常出人乔家,他那时在乔家侃侃而谈,大乔姐妹也不过十来岁,他能看出这对姐妹对自己的崇拜。如果这次征服东吴,能和她们重逢,那当然很好。听蒋干说小乔美貌惊人,可比甄氏。对于甄氏,他一直遗憾被自己的儿子曹丕抢了先。然而,这次也没有命得到两个和甄氏一样的丽人,这对丽人还是他的故人,这怎么能让人不伤感? 他将那书信看了几遍,突然拍案大怒道:“好一个苦肉计,想来骗孤。来人,将这竖子推出斩首。” 左右武士马上跳上去,抓住阚泽,阚泽仰天长叹:“唉,黄公覆真是有眼无珠,害我枉送性命。也罢,我这条命本来就是黄公覆所救,今日还给他,也不冤枉。” 曹操冷笑道:“被孤识破奸计,还敢强作镇静。” 阚泽道:“你且说信上哪条是奸计?” 曹操道:“哼,孤便说出,教你死而无恨。你既是真心投降,如何不约明时日?” 阚泽道:“黄盖啊黄盖,你说曹丞相熟读兵书,哪知徒有虚名。” 曹操道:“孤怎的徒有虚名?” 阚泽道:“你既无待贤之礼,我何必多言。要杀便杀。” 曹操道:“你若能说得孤心服口服,孤自然敬服。” 阚泽道:“你岂不闻背主作窃,不可定期。倘今约定时日,急切之中无法下手,这里反去接应,事必败露。只可觑便而行,岂可预期相定?你不明此理,难道还不是徒有虚名吗?” 曹操一想也是,他起初虽然不相信阚泽的投降,看了信之后,倒有几分相信了。大乔被诛,作为姻亲的黄盖自然会受猜忌,想投降的理由是充分的。想到这里,他赔笑道:“孤见事不明,误犯尊威,幸毋见怪。” 阚泽又感叹了一声:“我与黄公覆倾心投降,如婴儿之望父,岂有诈乎?” 曹操抚慰他:“若你们二人能建大功,他日受爵,必在众人之上。” 阚泽道:“我二人乃顺天应人,兼报耻辱,非为爵禄。” 曹操道:“来人,孤新得贤士,高速缓存酒贺孤。” 这时又有一个人走进帐内,对曹操耳语,同时将书信附上。曹操展开书信,脸上颇为喜悦,又对阚泽道:“烦先生再回江东,与黄公覆约定,先通消息过江,孤将举兵接应。” 阚泽推辞道:“臣已离江东,不可复还,望丞相别遣他人。” 曹操道:“若他人去,殊不方便,事恐泄漏。” 阔泽沉吟了一下,假装不得已道:“既然如此,则必须马上动身,不能久留。一旦耽搁太久,就会被那边怀疑。” 曹操沉吟了一下,这时于禁走了进来,对曹操道:“丞相召我何事?” 曹操道:“水军训练许久,何时可以出战?” 于禁望了望阚泽,欲言又止。曹操道:“这位先生是自己人,但说无妨。” 于禁道:“丞相,时间太短,北方士卒若遇风浪颠簸,仍免不了呕吐。” 曹操皱眉道:“可堪忧虑。”想了一会,又对阚泽道,“也好,先生就即刻动身回去,免得被人怀疑。” 阚泽道:“臣刚才听见丞相忧虑,大概是为士卒水土不服之事,臣有一计,敢纳愚诚。” 曹操道:“先生有何良策,快快道来。” 阚泽道:“大江之上,潮落潮息,舟船易生颠簸,北卒不惯乘船,因此呕吐。若将大船、小船各个配搭,或三十为一排,或五十为一排,首尾用铁环连锁,上铺阔板,休言人可渡,马亦可走。任他风浪潮水上下,复何惧哉?” 曹操拊掌大喜道:“好计好计,孤为此事烦恼了许久,却从未想到这个办法。”他饮了一杯酒,沉思了一下,突然又把酒杯一摔,大喝道,“你果然是奸细。” 阚泽吓一跳:“丞相此话怎讲?” 曹操道:“大船连环上下,行动不便,若遇火攻,岂非全军覆没。你为我出此计策,岂非别有所图?” 阚泽情急智生,假意怒道:“丞相虽然礼贤下士,但秉性多疑,难成大事。火攻必借风力,方今隆冬,但有西风北风,安有东风南风?若东吴纵火来烧丞相,岂非自寻死路?” 曹操马上转而笑道:“孤正想到此处,君与我所见略同。刚才特给君开玩笑耳。” 阚泽满脸愤怒之色:“丞相虽然位高权重,但古之能成大事者,无不礼贤下士,求才若渴。像丞相这样对待客人如同呼奴使婢,时而恫吓,时而恭敬,臣虽鄙贱,也少慕高义,宁可遁迹山中,也不愿受丞相如此侮辱。” 曹操见阚泽真的不高兴了,赶忙赔笑道:“为将者生人杀人,一着不慎,数十万生命将因己而死,孤不敢不小脚阿。先生熟读古书,望能理解。”说着深深一揖。 阉泽这才道:“巫相说得也是,天色不早,那臣就先告辞了。” 黄盖的船队已经驶到江心。黄盖站在第三只火船上,顺风向乌林方向进发。东风大作,江上金色波涛汹涌,船势飞快行进,在斜阳下如画一般。 曹操站在中军帅旗之下!看见江上如万道金蛇,翻波戏浪,不由得迎风大笑:‘公覆来降,此天助我也。’ 第十章赤壁败逃 一、横槊赋诗 黄盖的船队已经驶到江心。黄盖站在第三只火船上,顺风向乌林方向进发。东风大作,江上金色波涛汹涌,船势飞快行进,在斜阳下如画一般。 曹操站在中军帅旗之下,看见江上如万道金蛇,翻波戏浪,不由得迎风大笑:‘公覆来降,此天助我也。’ ※※※ 阚泽回到东吴,刚下船走了几步,碰见蔡中、蔡和两人迎面走来,他赶忙假装拐弯,向甘宁的军帐走去。 二蔡相互对视了一下,轻手轻脚跟在阚泽身后。他们两人近日一直在察看黄盖行踪,发现阚泽和黄盖曾有密谈,继而阚泽就偷偷去了江北曹操营寨,猜想必有重要举措,所以一见阚泽回来,立刻就盯上了。 阚泽已经知道二蔡是诈降,对甘宁使了个眼色,道:“将军前日为救黄公覆,被周瑜竖子所辱,我甚为不平。” 甘宁道:“周瑜竖子自以为是,我自受辱之后,一直羞见同僚。”说罢拍案大叫。 阚泽假装道:“将军切勿高声,恐被人听见。” 甘宁怒道:“听见便怎的,大不了带着亲兵投奔江北。” 阚泽嘘了一声,道:“帐外好像有人。” 甘宁掩住嘴巴,拔剑出鞘,突然窜出营帐,二蔡正躲在帐后,闪避不及。甘宁当即喝叫亲兵:“把他们绑起来。” 帐内几个守卫亲兵一拥而上,将二蔡捆上。甘宁道:“我刚才心里话都被他听去,必须杀了灭口。” 二蔡忙道:“二公饶命,我二人实际上是曹公派来诈降者。” 甘宁喝道:“想用这种办法乞命,不觉得太幼稚了吗?”说着提剑兜头就要砍落。 二蔡赶忙扑通跪下,道:“将军且慢动手,我二人诈降千真万确,有凭据为证。” 甘宁收住剑,低喝道:“有何凭据?” 蔡中赶忙掏出一块节信,说:“这是曹丞相亲自给我的,可以证明我的身份。” 周瑜站在赤壁山顶之上,北望曹军营寨,只见连营百里,工匠们正忙忙碌碌地将战船相连,敲击铁钉之声,隔江都能听见,像夯筑城墙一样热闹。周瑜越看越欢喜:“江北战船如芦苇之密,若遇火起,难以遁逃,现在他自己又将船连起,更是自寻死路。” 站在他身边的阚泽道:“我昨日在曹贼营中,适逢于禁察告士卒呕吐之事,当即脑子一转,心生此计,没想到曹贼果然听取。” 周瑜哈哈大笑:“原来是君所献的计策,君这次可算为东吴立大功了。” 阚泽却皱眉道:“不过曹贼当时心生疑忌,猜到我们可能采取火攻,突然呵斥我是诈降。我当时急中生智,却想起一件大事。” 周瑜随口道:“哦,什么大事?”眼睛犹自望着江心,这时风声凄紧,旌旗飘荡,周瑜脸上的笑意突然隐去:“对了,火攻必借风势,冬日无东南风,如何火攻?” 阚泽跌足叹气道:“我说的大事就是这个。” 这时一阵大风刮过,营寨中一柄大旗旗杆禁不起风力,呼啦啦被风吹折,周瑜脸色变得铁青,突然大叫一声,口吐鲜血,往后栽倒。周围将士大惊,将周瑜七手八脚抬人营寨。 ※※※ 江北的战船足足敲击了两天,才将所有战船用铁锁系上。除了一些小船还可活动,大船全都固定在岸边,不管怎样风吹浪生,岿然不动。曹军将士个个欢喜,虎豹骑的将士骑上战马在各船之间来回穿梭,炫耀武力。原荆州水卒愈发缩头缩脑,被他们看得不值一钱。荆州水卒私下议论,认为将所有战船连锁,如若一船失火,将绵延成灾。其中一个建议推举头目上书丞相,陈明利害,但旋即遭到大部分士卒反对。提建议的士卒有些难堪,道:“一旦出事,玉石俱焚,他们败了,我们只怕也难逃性命。” 另一个士卒道:“你就算去报告,人家也未必理你。没看见咱们蔡将军吗……”他没说完,已自忍不住,失声痛哭。 其他士卒也被感染,个个悲伤。先前那人道:“既然如此,一旦发生变故,我等立即反戈,投奔左将军去。况且前主公的长子还在江夏,我们也可投奔,强似在他们手下为奴。” 众人都点头,但不敢声张。 这天傍晚,曹操大会水军,自乘一只大船,居于中央,上建“帅”字旗号,两旁分列水寨。夜空晴朗,风平浪静,清冷的冬日天空,群星微茫洒落。大船上众谋臣将士齐齐列席,参加宴会。 曹操道:“今日是十二月十五日,特召集诸君前来饮宴,共话平生。” 到这时候,还有何话好说?群臣都众口一词说着祝贺的话。 此时皎月东上,长江上洒满了清辉,如冰纹一般,漂浮在众人眼前。举目望去,南面赤壁山在月下犹显血红,北面青黛色的乌林被月色罩满,如雾如霞。如果不是战争,他们怎么有机会看到如此绝美的江上夜景,因此都不由得慨然太息。 饮至半酣,曹操道:“天下大乱,已经数十年有余,赖诸位贤士大夫相助,孤已经荡平中原。江东割据也指日可复。孤自举义兵以来,誓欲为国家除残去秽,荡平四海,使百姓得离战乱之苦,重新安居乐业,静享太平。如今太平之期不远,孤也算是大志得酬了!” 群臣齐齐离席贺道:“愿丞相此次早奏凯歌,我等终身皆赖丞相福荫。”曹操慨然道:“周瑜、刘备不识天时,今幸其祸发萧墙,众叛亲离,此天助孤成功者也。” 荀攸道:“丞相勿言,恐怕大事泄漏。” 曹操道:“诸君皆我心腹,言之何伤?”又道,“昨日得蔡中、蔡和二人密信,云大乔已经被孙权母亲吴氏赐死,而黄公覆乃大乔姻亲,此次决意降孤,实在是因此生恨。孤唯恨不能救得大乔性命,有愧故人。幸好小乔就在江对岸,稍存慰藉。”说罢,手指赤壁,涕泪俱下。 曹操的眼泪是油然而生的,刚才他看见江上景色,想起人生代代相传,没有穷已之时,而个人生命究竟有限。比起天上的皓月历经千载犹自明亮如初,愈发衬托出人生的短暂,怎让人不愀然伤怀? 荀攸劝慰道:“丞相切勿伤悲……” 蒯越道:“无情未必真豪杰,如丞相这等情意深重,方为真豪杰耳!” 另一个谋士刘馥谏道:“丞相此言不妥,丞相既和乔公有契,又怎能娶其二女,此乃不伦之举,恐怕有损丞相声望,望丞相三思。” 曹操朗声笑道:“孤平生行事,最恨顽固腐儒。殊不知人生苦短,贵当适意,安能郁郁为礼法所拘哉?且纵有礼法,也只当约束庸人,岂应为我辈所设?今夜良辰难得,君休再以此言浊孤心目。”说着走到船头,拔出一支插在船头木架上的铁架,望着晴朗的夜空,大声吟道:“我持此槊,破黄巾、擒吕布、灭袁术、覆袁绍,深入塞北,直抵辽东,颇不负大丈夫之志也。今对此美景,深为慨然,当作歌一抒胸臆。君等若能唱和,和之可也。” 他手执长槊指江,大声道: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 青青子矜,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鸣,食野之萍。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 契阔谈宴,心念旧恩。 ※※※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歌罢众人皆欢呼称颂,齐齐欢笑。刘馥又劝谏道:“大军用命之际,丞相何出此不吉之言。” 曹操横架当胸,不高兴地说:“我言有何不吉?” 刘馥道:“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此不吉之言也。” 曹操大怒道:“腐儒安知孤心中高意。孤忧百姓失职,漂泊无所,心中顿起彷徨无依之慨。腐儒安知孤之高意。”说着突然手起一槊,刺入刘馥前胸,穿背而出。刘馥惨叫一声,长吐一口鲜血。曹操一脚踏住他的身体,拔出集来,槊尖湿淋淋的血水滴滴答答落在甲板上,曹操轻描淡写道:“腐儒,败我兴致,来,我们继续痛饮。” 一场宴会,好好的在风清月朗的冬夜江船上举行,突然充满了血腥味,让众人惊骇不已,看曹操生气,又没有人敢去劝谏,怕自己也成了槊下之鬼。 二、孔明借东风 这时,诸葛亮和刘备也站在自己的楼船上,享受这月白风清的静谧夜晚。诸葛亮仰视天空,道:“主公,连日晴朗,过几日就当有短暂东风。” 刘备道:“军师可有把握?” 诸葛亮道:“臣今日到处询问当地渔夫出身的士卒,千真万确。主公且看,曹军驻扎的乌林北面,是浩渺无际的云梦泽,南临长江,云梦泽连日受太阳照射,热度低于陆上,两处热度不同,就能形成短暂强风,从陆上吹向泽中,火攻曹操就在两日之后。” 刘备道:“若是如此,就得劝告周瑜立刻做好进攻准备。” 诸葛亮道:“臣明日正想去周瑜那走一趟。” 这时,一艘船正往他们营寨方向驶来,船头挂着一个通红的灯笼,旁边站着一人,正是鲁肃。 诸葛亮喜道:“鲁肃来此,必有事情,主公且躲在隔壁;让臣应付。” 很快,鲁肃满脸忧虑地走了进来。诸葛亮寒暄道:“这么晚,子敬怎么来此?” 鲁肃叹气道:“别提了,公瑾白天突然患病不起,至今未见好转,曾闻先生学过医术,特来询问对策。” 诸葛亮眼睛一亮,道:“子敬勿忧,亮自幼确实曾习医术,可以一试。” 鲁肃抬起头,悲伤道:“怕只怕寻常医术对他无用。” 诸葛亮道:“莫非是心病,若是心病,亮就更擅长了。” 鲁肃道:“我想先生可能会有办法,所以特地来请,先生且随我去探视,若能治好,当为大幸。” “也好,待我辞别我家主公,立刻出发。”诸葛亮说完这句话,撇下鲁肃,去见刘备。刘备听诸葛亮说完,道:“此去非同小可,军师可有把握?” 诸葛亮笑道:“主公放心,正好借此机会贪天之功以为己力。”说着在刘备耳边说了自己的计划。刘备喜道:“若他们以为东风是军师借来的,我们功劳就增加多了,将来取得荆州,可以多分一些城池。” 诸葛亮道:“正是此理。不过周瑜忠心东吴,一直视臣为东吴大患,这次若借风成功,一定会加害于臣。主公明日且派子龙将军在赤壁山下驻舟等候,事成立刻接应臣回营。” 刘备道:“好,军师放心。” 周瑜卧室船舱中,小乔满眼泪花地守在床前,周瑜面色铁青,双目紧闭躺在床上。这时鲁肃和诸葛亮走了进来。诸葛亮将脸凑近周瑜,问道:“都督病势如何?” 小乔早已哭得两眼红肿,见诸葛亮询问,又不禁眼泪迸流,梨花带雨,泣道:“他说心腹绞痛,现在时复昏迷。” 诸葛亮安慰道:“夫人不必担心,亮开一个药方,定可助其痊愈。” 小乔忙伏地道:“先生若能救得拙夫,当结草衔环以报。” 诸葛亮笑道:“我与公瑾乃生死之交,不必客气。” 小乔道:“那,就请先生赶快开方罢。” 诸葛亮道:“诸君且先回避,容亮细思药方。” 小乔和鲁肃虽然不大愿意,但又怕真的打扰诸葛亮思考,于是点点头,双双退出舱外。 诸葛亮掩紧门,回到周瑜床前,低声道:“都督,都督。” 周瑜两眼紧闭,只是不应。诸葛亮道:“欲破曹公,宜用火攻。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这一句好似打雷一般,周瑜勐然抬头惊道:“先生怎么知道?” 诸葛亮得意道:“亮与都督乃生死之交,心意相感,岂有不知?” 周瑜勐拍床栏,叹道:“只怕知也无用。” 诸葛亮笑道:“区区小事,亮早有良策,都督何自苦如此。” 周瑜索性坐了起来,惊喜道:“先生,先生果有良策?” 诸葛亮道:“亮虽不才,曾遇异人,传授奇门遁甲天书,可以呼风唤雨。都督若要东南风时,可于赤壁山建一台,名曰七星坛。高九丈,作三层,用一百二十人,手执旗悟围绕。亮于台上作法,借三日三夜东风,大事可成矣!只是事在目前,不可迟缓。” 周瑜大喜:“休要三日三夜,只一夜东风,大事可成。” 诸葛亮道:“十二月二十日甲子祭风,至二十二日丙寅风息,如何?” 周瑜道:“足够,劳烦先生了,我即刻派人造坛。来人!” 鲁肃和小乔以及几个侍卫慌忙跑入,周瑜喜气洋洋道:“立刻派遣五百兵士,明日一早往赤壁山上筑坛,拨一百二十人,执旗守坛,听候将令。”鲁肃和小乔崇敬地看着诸葛亮,不知道他用什么办法,竟能让周瑜如此兴奋。 第二天一早,诸葛亮、鲁肃等人带着五六百士卒来到赤壁山崖之上,诸葛亮选定地址,指挥士卒开始筑坛。他们忙碌的身影被对岸乌林曹操营寨的候望卒发现,当即汇报给了曹操。曹操走出船舱,注目对岸的赤壁山,疑惑地问左右道:“周瑜竖子,安排人在那山上何为?” 贾诩道:“可托蔡中、蔡和打听一二。” 曹操点头:“嗯,那竖子诡计多端,须万分防备。”他被周瑜的反间计害得杀了蔡瑁、张允,后悔莫及,早就收起了对周瑜的轻视之心。他想了想,又对群臣道,“还须通知一下黄公覆,问他何时能有机会里应外合,现在合肥军事紧张,徐晃所率的襄阳军队也正迫近夏口。希望黄公覆能早日选定时机。” 军事行动总是十分快捷的,从早上开始筑坛,中午时分,赤壁山上,一座十丈左右的高台已经初见端倪。到了下午向晚时分,高台全部竣工,取名为七星坛。 诸葛亮对鲁肃道:“子敬,你还是回军中相助公瑾调兵罢,如果我祈风无应,不要怪我。” 鲁肃点头,吩咐军士头目道:“事事听孔明先生指挥,不许擅离方位,不许交头接耳,不许失口乱言,违者斩首。”说着,拜别诸葛亮而去。 其实诸葛亮心中也没有底,他只是询问了不少做过渔翁的荆州士卒,他们大多记得,冬天确实在连晴之后江上有东南风刮过。诸葛亮细细推定时日,根据近日天气状况,判定很快会起东南风。他在台上装模作样地舞剑祈祷,额上大汗淋漓,只盼自己的判断能够准确无误。 那边周瑜已经命令黄盖、程普等众将匆忙准备火船、硫黄、焰硝等物,黄盖站在渡口,焦急地等候。 周瑜等也坐在营寨中,满眼渴望地望着寨外旗帜。 暮色逐渐降临,而旗帜的飘向纹丝不变。周瑜急道:“孔明恐怕是大言欺人,隆冬时节,怎会有东南风?” 鲁肃叹气道:“我也不大相信。” 他们正在百无聊赖之际,突然感觉四面风声骤停,所有的旗帜都无声地垂了下来,霎时间空气变得格外静谧。周瑜惊疑道:“怎么回事,风说停就停,实为蹊跷。”鲁肃也摇摇头,不知所以。所有将士都仰头向天空张望,奇怪为什么空中轻尘不飞。正在惊疑之际,忽然之间,哗啦声又四处响起,帐前大旗抽搐了一下,哗啦一声被风扯得绷直,不过这次是飘往西北方向。东南风——果然来了。 周瑜简直信不过自己的眼睛,他纵身跳出帐门,环视四方,只见刚才还水平如镜的江面已然风起潮生,波澜一层一层地尽皆向西北方向翻磙。周瑜再也不想别的,拔出宝剑,高声下令道:“公覆将军,你们可以准备出发了。” 接着,周瑜大踏步返回帐中,脸色凝重,对鲁肃道:“诸葛亮此人有夺天地造化之法,鬼神不测之术,此人不除,我东吴亡无日矣。” 鲁肃看见周瑜脸上满是杀气,心中惊惶,赶忙劝道:“既有鬼神不测之术,只怕都督也害他不得。” 周瑜道:“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来人。” 两个将士上。周瑜道:“你二人各带一百士卒,分从江、岸两路前往赤壁山七星坛,休问长短,捉到诸葛亮立即斩首,将首级回来请功。” 两人应道:“遵命。”转身欲走。这时屏风后传出一个声音:“且慢。”紧接着小乔走了出来。 周瑜见是小乔,不悦道:“军国大事,妇人岂能多嘴,快快下去。”又吩咐二将,“你们快走。” 小乔跑到帐门,拦住二将,对周瑜大声道:“都督,孔明先生自以为与君为生死之交,昨日又治好了你的心病,你此番却要杀他,天理难容啊。” 周瑜怒道:“你懂什么,诸葛亮狡诈多端,他假仁假义,你也相信,还不快快退下。” 小乔道:“就算他假仁假义,却借来东风,于我东吴有功,你要杀他,岂不亏心?” 周瑜道:“此乃公事,不要说亏心,为了东吴的江山社稷,我周瑜就算遭受天谴,也无所惧。” 小乔泪如雨下:“没想到我夫君是这样的人……”说着身子一歪,就要摔倒。周瑜大步上前,抱住小乔,对二将道:“还不快去。” 二将诺诺连声,大踏步去了。鲁肃在一旁,也连连叹气。 三、火烧乌林 在高台之上的诸葛亮正在绝望之际,发现风声止歇,心中大喜,因为他听渔翁讲过,东南风将起之前,总是西北风突然消失,他心中默诵了几句,不出他所料,只见旌旗勐然飘向西北。他大吼了几声,赶忙换下衣服,匆匆跑下高台。 因为有鲁肃事先的吩咐,守卫的兵士看见他,也不敢拦阻。诸葛亮疾步下山,朝崖下岸边走去。赵云的船只正等在崖下,由于山崖颇高,他们用绳子将诸葛亮缝下船去。 这时周瑜派来杀孔明的二将刚刚赶到七星坛下,听说孔明已走,赶忙分兵追赶,其中一个率兵追到岸边,看见赵云的船正要出发,当即叫道:“孔明先生,我们都督请你回去商量大事。” 诸葛亮仰头笑道:“为我转告都督,好好用兵,我诸葛亮暂回自己军营,准备发兵配合都督进攻曹营。” 此将道:“有急事,求先生跟我回去,亲自对都督说。” 诸葛亮哈哈长笑:“去也可以,只是诸葛亮舍不得这颗项上人头,请都督死心罢。哈哈哈。”这时船只摇动,驶离江岸。 另外一将从水路驾船追来,赵云走到船尾,搭箭喝道:“本想一箭射死你,那样会伤了两家和气——且教你领教我赵子龙的手段。”说着一箭射去,射断追将船上蓬索,篷帆坠落水中,挡住船行。赵云的船则如箭一般飞驰而去。 周瑜没等到两位将士呈上诸葛亮的首级,他们两手空空地回来,跪在周瑜面前请罪。周瑜大怒道:“这等小事也办不好,推出去斩了。” 二将大呼饶命:“诸葛亮神鬼莫测,早派了赵云前来接应,他发箭射断我船的篷索,非怪我等不尽力啊。” 鲁肃赶忙劝阻:“都督,赵云有万夫不当之勇,当年在长?坡,一人杀曹操上将七十余人,威震天下。就算追上,凭他二人也杀不了孔明,何必责怪,请都督权且宽恕。” 周瑜怒道:“也罢,待破曹之后,再和你二人计较。现在诸位先听将令。”诸将齐声呼应:“谨听将令。” ※※※ 北岸的曹营像平常一样宁静,士卒们仍在训练。曹操站在船上,望着连锁大船上马队来往,心中喜欢,道:“要是早点把船锁紧,士卒们就不会生病了。” 于禁道:“的确如此,自从船被锁紧,呕吐者逐渐减少,但有些腹泻士卒仍未完全康复。” 曹操道:“病去如抽丝,总须待些时日。” 这时军士前来报告:“徐晃将军来书,说船队在夏口被刘琦军队阻隔,一时无法攻破,请丞相稍待几日。” 曹操焦躁道:“事情总不顺利。” 这时谋士程昱望着头顶的旌旗,奇怪地说:“丞相,你看,刚才风声停止,现在突然刮起东南风。” 曹操笑道:“那便怎的?” 程昱道:“我们营寨在北,刮起东南风,一旦周瑜纵火,火借风势,对我大大不利啊。” 曹操还未回答,这时一个士卒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道:“丞相,刚刚接到江南黄盖密信。” 曹操道:“哦,拿来我看。” 士卒呈上文书,曹操展信,脸上露出喜色,道:“黄公覆道,今有都阳湖来运粮船,周瑜派遣黄盖巡哨,己有机会,所以很快率摩下家兵数百来降,要我们准备出兵相应。” 程昱提醒他:“丞相,刚起东南风,黄盖便来降,莫非有诈。” 曹操笑道:“仲德君,周瑜要火攻,必须有大量硫磺、焰硝等引火之物,这些都不可能一时齐备。而今风向才变,周瑜难道是神仙,能预见到此刻有东南风不成。” 程昱语塞。曹操道:“传孤号令,黄公覆将军弃暗投明,周瑜一定非常沮丧,诸君做好准备,准备进攻周瑜。” 军令立刻被传到连营百里之外。 黄盖的船队已经驶到江心。黄盖站在第三只火船上,顺风向乌林方向进发。东风大作,江上金色波涛汹涌,船势飞快行进,在斜阳下如画一般。 曹操站在中军帅旗之下,看见江上如万道金蛇,翻波戏浪,不由得迎风大笑:“公覆来降,此天助我也。” 此前他的军中没有接到任何作战准备,各个营寨都像往常的黄昏一样恬然静寂。离赤壁最近的营寨,士卒中间隐隐有黄盖率军来投降的传言,但是又不确切。此时,许多生病的士卒正蹲在船板上,对着江水腹泻,忽闻周围的士卒窃窃私语:“江南黄公覆将军前来投降啦。”接着,原先三三两两站在军营中的士卒纷纷跑到江边船只的甲板边沿上,像鹭鸶那样立成一排,伸长了脖子朝着江中眺望;蹲在船板上腹泻的士卒们一则被人群包围觉得憋气,一则非常好奇,也都站了起来,半提着裤子,倚着船上栏杆,把目光投向江心。 程昱此刻也正站在曹操身边,目不转睛地朝黄盖的船队仔细端详,突然脸色大变:“丞相,来船有诈,请立即下令不许他们近前。” 曹操吃了一惊:“仲德君何出此言?” 程昱道:“若是粮船,船必稳重;今观来船,轻而且浮,今日又有东南风,如果有诈谋,后悔不及啊。” 曹操虽然不大相信,但军中事务,还是以谨慎为上,于是大声道:“来人,传孤号令,不许来船近前。”又对身边将领道,“谁去给我截住他们?” 旁边荆州降将文聘请缨道:“臣在江夏颇习水战,请往止之。” 曹操道:“很好,将军快去。” 黄盖的船越驶越近,文聘的船队也立刻驶出。隔着老远,文聘就站在船头大声道:“丞相有令:来船休近营寨,就江心停住。” 黄盖见有人阻拦,心里暗暗吃惊,猜想曹操已经发现自己是诈降,至少是已经警觉,如果听从文聘的命令,只怕错失良机。好在他们警觉得晚,自己的船队已经快到江心,仗着风势,很快就可以驶到江北。于是大声下令道:“给我射箭。” 话声一落,黄盖身边的弓弩手当即列成数排,轮换引弓齐发,只听嗡嗡声乱响,乱箭像蝗虫般飞到空中,在风的助推下,向文聘的船队扑去。文聘碎不及防,感觉左臂一阵剧痛,已然中了一箭,脚下站立不稳,倒栽入水,冰冷的江水迅即浸透他的全身,他觉得立刻要冻僵过去。好在身边有几个心腹亲兵,举着盾牌,不顾乱箭穿胸的危险,用长矛的杆将他拉上船来。这时他们船队的士卒已经被射倒了大半,没人划槳,船不但不前进,反而在风的劲吹下向自己营寨方向后退。 曹操在中军船楼上遥遥看见此景,心头一沉,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大声道:“果然是诈降,来人,续派船队赶快上前拦截。”他的眼睛仍旧一眨不眨地盯着江上,只见黄盖这时已经举着一束巨大的火炬,左右晃动,似乎在发佈命令。他摩下的士卒也纷纷点燃了手上的火炬,迅速散开,点燃了船上的硫磺、焰硝和干柴,顿时,他的船队就像几十只火龙,张牙舞爪向乌林方向扑来。火光中,黄盖等一干士卒迅速跳上备用小船,望着那几十只火船疯狂撞入北军的营寨。 “丞相!”程星叫了一声,他的声音都颤抖了。 曹操急速地望了他一眼,见他满额都是汗珠。曹操绝望地说:“仲德君,有什么办法?” 程豆带着哭腔道:“巫相,我军船只皆被铁锁链住,无法逃脱。大势去矣,丞相身系家国安危,不能在此冒险,快快躲避贼兵凶焰。” 曹操目瞪口呆地望着黄盖的火船点燃了自己的营寨,火借风势,曹营顿时笼罩在烈焰之中,而且火势不断地向西边蔓延。他看见那些刚刚在甲板上像鹭鸶一样观望的士卒,顿时像蟑螂一样四处逃窜。至于那些半提着裤子观望的士卒们,也齐齐提上裤子,像疯狗一样到处逃窜,但是他们腹泻时日已久,体弱不胜,哪有逃跑的力气,很快一齐被火光笼罩,烧得哭爹叫娘。空气中很快弥漫着火舌舔舐着杉木和樟木的气味,伴随着火光的,是冲天而起的黑烟,刚才还玉宇澄清的江上,登时笼罩着一团团乌云,乌云下放射出的哭啼之声,听上去有种说不清的惨厉,曹操自己征战几十年,杀人无算,却也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惨状。 往常在陆地上不可一世的曹军精锐虎豹骑,在火光的逼迫下,纷纷饮鸡止渴地跳人水中,只盼解得一时之苦。殊不知江水并不比大火更加仁慈,在冰凉的江水浇灌下,他们争先恐后地吞噬着江水,很快像秤陀一样沉入了水中。只有那些擅长水性的荆州士卒勉强可以在水中维持。曹操目睹着这一切,身子颤抖不已,大叫一声:“我事败矣。”左右亲兵,拥着他仓皇逃窜。 周瑜和刘备的船队齐齐离开营寨,向江北驰来,黑压压的士卒立在船舱边侧,乱箭齐发,射入曹操营寨,营寨此刻已经成为火之渊薮,好像地狱一样,哀号声连绵不绝。 曹操从火光中隐现,叫道:“驰奔华容。” 曹操穿越了乌林,驰到一个高坡之上,忍不住勒马回看,他看见火光仍没有止歇的迹象,江上仍在进行一场惨绝人寰的屠戮,火光之外,血水染红了冬日的长江。无数士卒还在水中哀叫,冰冷的江水将这些人迅速卷向了江水的下游。远望过去,他们就像雨中来不及回巢,被冲人阴沟的蚂蚁群。 …… 与此同时,在夏口的刘琦军队也正和徐晃的军队相持。两军正在激烈度战之际,他们看到了远处长江上奔腾的烈焰,甚至还看见了冲向下游的曹兵尸体,都不由自主地停住了厮杀。 汉水上,立在楼船顶部的徐晃缓缓垂下了他的脑袋。他有气无力地向他的舟队下令:“撤军,沿汉水回襄阳。” 夏口城楼上的士卒则大声欢呼:“火发在北岸,曹操大败啦!” 四、大乔自杀 孙权一身戎装走进大乔宫殿。大乔仍卧在床。孙权望着她,脸上满是柔情:“刚刚收到战报,曹操兵败,已经退回江北。” 大乔默然了半晌,微笑道:“其实他便是胜了,也已和我无关。你离开之后,我也终于明白,像我这样的人,本就不该生于这个乱世。” 孙权道:“你放心,我不会向孙策那样待你。” 大乔惨笑道:“那又怎样,除非当日在皖城,抢走我的是你。” 孙权道:“现在也还不晚。” 大乔道:“晚了,我中了鸩毒,苟延残喘,终归时日无多。” 孙权眼泪顿时像泉水一样喷涌下来,顺着脸庞滴到地板上。他跪到大乔床前,低声道:“不,只要你安心将养,就一定可以完全康复。” 大乔伸手摸着孙权的头顶,轻轻地说:“你的头好热!” 第二天清晨,孙权宫殿。一个内侍匆匆跑入,惊慌道:“主公,大乔夫人昨夜自杀。” 孙权正在饮水,茶杯啪的一声摔落于地。他像石雕一样,背立不动,恍若无闻。 (全书完)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福利小说网—http://Www.fltx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