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箭神》全集 作者:庄不周 声明: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第1章猿臂少年 江都国,广陵城,青云里。 一座陈旧却整洁的小院中,一个少年仰着头,眯着眼,看着院中树上的叽叽喳喳的小鸟,幽幽的叹了一声:“真他么……坑爹啊。” “啸儿,是你么?”西厢房里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你怎么起来了,好些了么?” 少年抬起手,揉了揉眉心,挤出一丝笑容,扬声应道:“阿母,我好些了。” “这可太好了,看来楚婆婆还是很灵验的,一次就好了。啸儿,待会儿你捉只鸡去谢谢她。再去看看荼牛儿,你病了这两天,他吓得不轻,来了几次都没敢进门。” “哦。”少年应了一声,再次露出无奈的苦笑,脑海里浮起一个老太婆和一个少年的模样。老太婆满脸皱纹,描眉画唇,一脸市侩。少年虎头虎脑,身强力壮,憨厚中带着些狡黠。 这是除了正在西厢织布的阿母之后,在他残存的记忆中最清晰的两个人:一个是替他叫魂的巫婆,昨天刚见过一次;一个是他从到玩到大的死党,大名荼牛儿。人如其名,有一身牛一般的好力气。 “他”自己叫梁啸,原本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汉人少年,现在却多了一个两千年后的灵魂。 好几天了,梁啸还没想通怎么会发生这么狗血的事。我只是向往汉朝,对汉代历史略有研究,可没想过穿越到汉朝啊。 他本来想再躺两天缓缓神,适应一下新环境的,可是当他听说请楚婆婆叫一次魂就要送一只鸡的时候,他躺不住了。对这个家来说,一只鸡可不是小数目,他们家总共只有五只鸡,而且全是生蛋鸡,是阿母为了给他补充营养特意养的。 每天两三个荷包蛋,让他拥有了在同龄人中还算是高大强壮的体质。 现在,他手里就端着一只粗陶碗,碗里躺着两只油洼洼的荷包蛋。一看到那黄灿灿的油色,他就觉得反胃。作为一个习惯了绿色环保营养概念的人,他对这个荷包蛋的观感很差,实在没什么胃口。 梁啸想了想,端着碗走进了西厢房。 西厢房里靠窗的地方摆着一架织机,“他”的母亲梁媌正坐在织机后面,手脚麻利的忙碌着。听到他的脚步声,梁媌抬头看了他一眼,继续忙碌。“吃完了?” “阿母,你吃吧。”梁啸走到梁媌面前,按住织机,将碗递到她的面前。梁媌见碗中原封未动的荷包蛋,不由得有些好奇。“怎么没吃?” “阿母,我已经好了,你吃吧。” 梁媌愣了一下,随即又笑道:“傻小子,这是阿母给你做的,阿母怎么能吃呢。赶紧拿开,别弄脏了锦。我得赶紧把这匹锦织出来,丁家那边已经催了两次了,耽误了工期可不成。” “正因为阿母要赶工期,所以才让你吃啊。”梁啸坚持道:“阿母是家里的顶梁柱,你要是累坏了,谁来撑这个家?” 梁媌眨了眨眼睛,似乎觉得有道理。不过她还是没接碗。“啸儿,你的心意阿母领了,可是这鸡子还是你吃吧。现在是阿母撑家,将来却要是靠你的。没有个好身体,以后怎么从军立功,封侯拜将。” “封侯拜将?”梁啸瞪圆了眼睛,惊骇不已。我的亲娘唉,你这期望值也太高了吧,儿子做不到啊。 梁媌亲昵的掐了一下梁啸的脸。“当然,我儿天生就是领兵打仗的好材料,将来立功封侯,子孙富贵,阿母就可以享福了。” “可是,阿母,我们家……”梁啸欲言又止。据他所知,在汉代做官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时候又没有科举,做官要么靠祖荫,要么靠推荐。以梁家的情况,好像都指望不上。 “担心家赀不够?”梁媌仿佛猜到了儿子的心思。“这个你不用担心,离你傅籍还有几年,阿母吃点苦,多织点锦,到时候一定能攒够的。” 梁啸苦笑。他虽然不知道阿母的信心从何而来,但她肯定把这件事想简单了。据他所知,汉朝实行察举制,也就是经常说的孝廉。孝廉者,孝子廉吏也,一个郡每年才一两个人,比推荐上大学还难,哪里会轮到他这种穷小子。 家赀只是入吏的基本条件,并不代表有家赀就能入吏,更何况入吏和封侯拜将还有天壤之别。老娘显然把这件事看得太简单了,以为勤劳真能致富,达到了家赀标准就能入仕,真是够天真的。 他站了起来。“阿母,我去谢楚婆婆,你把鸡蛋……鸡子吃了吧,发家致富的任务就靠你了。”不等梁媌说话,他就溜了出去……他实在是咽不下那油洼洼的荷包蛋,只能走为上策。 “嘿,这孩子……”梁媌本想叫住梁啸,见梁啸已经走了,只得作罢。她看看陶碗里的鸡蛋,摇摇头,欣慰的笑了起来。“这孩子长大了,知道孝顺阿母了。” …… 梁啸抓了一只鸡,出了门,直奔楚婆婆家。楚婆婆与梁家不在同一里,梁啸出了家门,还要出里门。他以前在资料里经常看到这样的描述,可是现在亲眼看到路两侧高高的里墙,他还是感慨不已。 如果他记得不错,这广陵城就是后世“烟花三月下扬州”的扬州市。与他印象中遍布商业区的城市不同,这时候的市场与居民区是分开的,沿街全是整齐划一的里墙,并没有什么店铺,路上也没什么行人。 正是春耕的时候,大部分成年人都出城种地去了,即使是未成年孩子,也会一同下地,力所能及的做些农活。农家生活紧张,养不起闲人,只有梁啸这样的无赖少年才会无所事事,到处闲逛。 梁家没有地,因为梁家是单亲家庭,没有壮劳力。梁啸的母亲梁媌织得一手好锦,却不擅长耕种,所以她一直没有占田,只靠织锦为生。这大概就是她希望梁啸做官的原因:总不能指望儿子继承织锦手艺,那可是女人干的活。 不过,据梁啸残存的记忆可知,“他”可不是什么红花少年,说得更直接一点,真正的梁啸是个无赖,偷鸡摸狗对他来说都是小儿科,踹寡妇门,挖绝户坟之类的缺德事他也没少干。夺舍时,他正在盗墓,也不知怎么回事,就晕了过去,醒来就变成了现在的梁啸。 他是被荼牛儿从西郊的金匮山背回来的,那里是广陵县风水最好的地方,坟茔也最多。只不过荼牛儿没有告诉梁媌这件事,梁媌可能并不知道他是个混混,还当他是乖宝宝呢。 很显然,他有一个溺爱他的母亲。 梁啸去了一趟楚婆婆家,楚婆婆不在家,大门锁着,也不知道又去哪儿骗钱了。梁啸便提着鸡,按照记忆中的路线,摸索着向西走,准备出城去西郊。城西是无赖们集中的地方,如果他猜得不错,荼牛儿十有八九会在那里厮混。 出了城,偶尔一抬头,梁啸愣了一下,恍如隔世的感觉一下子涌上心头。 眼前是一片汪洋,无边无际的水,一直延伸到天边。水边芦苇丛丛,水面帆影如织,一派泽国风光。 “这……这是长江啊。”梁啸愣了半天,才慢慢反应过来,真切的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在汉代的广陵城,而不是二十一世纪的扬州市。浩浩荡荡的长江直达城下,后世的繁华城市连影子都没有,只有一片宽阔的水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慢慢的浮出水面。 梁啸走到水边,远眺长江,想看看对面的北固山。很可惜,他什么也没看到,就像他母亲梁媌所期盼的辉煌前程,一点影子都没有。 “我晕,前程渺茫啊。”梁啸不由自主的拽了一句文:“念天地之悠悠,怎能不怆然泪下。” “年轻人,看你一表人材,天生异相,怎么如此没志气。啧啧,着实可惜了这副好皮囊。” 身后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梁啸回头一看,是一个穿着半旧赭衣的囚徒,胡子拉碴,面庞瘦削,还瞎了一只眼,只剩下一只右眼。不过,仅剩的这只右眼却精光四射,凌厉逼人,看得梁啸不由得心生寒意。 “你是……” “我只是一介囚徒,残废之人。不过,我却看不上你这般没志气,所以忍不住说两句。”囚徒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忽然皱了皱眉:“你是哪里人,姓甚名谁?” 梁啸也有些恼了,骨子里涌出一股怒气,连他自己都搞不清这股怒气从何而来。“萍水相逢,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姓名,看你这模样,也不像是什么好人,别是刚越狱的吧?” 囚犯一怔,却不生气,他哈哈大笑,一瘸一拐的走了。“有意思,我倒是看走眼了,原来还是个有脾气的。少年人,好自为之,别辜负了自己的天赋。” 梁啸莫名其妙。我有什么天赋?他刚才说我一表人材,天生异相,难道我就是传说中天赋异禀?怪不得老娘这么有信心,原来我的确不一般啊,连这个囚徒都看出来了。 梁啸走到水边,蹲了下来,临水自照。看了半天,他也没看出自己有什么与从不同,虽然五官端正,却也算不上一表人材吧。 唉,他一定是怕我揍他,这才故意说好话蒙我,好借机开溜。 下次别让我看见你,要不然要你好看。梁啸对着水面晃了晃拳头,极力做出一副凶狠的模样。不过他看了又看,还是觉得自己本质不坏,应该属于还可以教育好的那一类。 第2章又相逢 梁啸把天生异相的事扔在脑后,挟着鸡,向西郊走去。刚走了一里多路,他迎面就碰到了荼牛儿。荼牛儿手里提着一具弩,身后跟着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一个提着一口刀,一个拿着一口半新的剑。 “阿啸,你好了?”看到梁啸,荼牛儿兴奋的大叫起来,大步迎了上来。“嘿,我找到伏击你的畜生了,正准备去找你。咦,来就来呗,还带什么鸡?” 梁啸还没来得及反应,荼牛儿就从他手里夺过鸡,扔给那两个少年。鸡“咯咯”的叫着,拍打着翅膀,飞了起来,向路边的芦苇丛跑去。荼牛儿一见,连忙将手里的弩塞给梁啸。 “阿啸,射它,别给跑了。” 梁啸接弩在手,来不及多想,上弦,瞄准,扣动弩机。“嗖”的一声,弩箭飞了出去,正中鸡头。 鸡掉进芦苇丛中,梁啸也傻了。我还有这么好的一手箭术?虽然距离有限,可这是活靶啊。 忽然间,那个囚徒的话又浮现在他的脑海中。难道……我真与众不同? “牛儿,我……与普通人有什么不同吗?”梁啸摸着脸,一脸期盼地看着荼牛儿。荼牛儿瞟了他一眼,伸手摸摸他的额头,又摸摸自己的,嘟囔道:“楚婆婆灵不灵啊,怎么还说胡话。” “别扯,我有什么与众不同?”梁啸叉着腰,摆出一副自认为最帅的姿势。 荼牛儿翻了个白眼。“有什么不同,天生一只猴。” “你说什么?”梁啸不解,追问道。 “我说你……”荼牛儿凑到梁啸耳边,大声说道:“你小子天生就是一只猴。” 见梁啸依然不解,荼牛儿拉起梁啸的手臂,和自己的手臂比了一下。两人个头差不多,梁啸的手臂却长得多,比荼牛儿长出一掌多。 梁啸一下子明白了,顿时充满了信心,同时对荼牛儿表示极度的鄙视。 什么天生一只猴,这是传说中的猿臂好不好?这可是善射的标志啊,怪不得我的箭术这么强。看来原来的梁啸也不是一无是处嘛。 “嘿,阿啸,你怎么了?”见梁啸一会儿高兴,一会儿发呆,荼牛儿有些怕起来,连忙叫了两声。 “哦,我没事。”梁啸掩饰道。天生猿臂这件事,荼牛儿知道,他自己却忘了,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为了避免荼牛儿生疑,他连忙说道:“你刚才说什么,谁伏击我?” 果然,荼牛儿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了。他将梁啸拉到一旁,咬牙切齿的说道:“我问了好些人,才知道那天还有谁去了金匮山。” “谁?” “胡来。” “胡来?”梁啸一愣,想了半天,没想起来这是谁? “怎么,你怕了?”荼牛儿狐疑的看着梁啸。“阿啸,你是不是脑子被打坏了,怎么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以前的你可不这样。” 梁啸一惊,连忙拍着胸脯,摆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问道:“别废话,这胡来究竟是谁?” 荼牛儿担心的看看梁啸。“阿啸,你不会是真傻了吧,连胡来都忘了是谁?他可是我广陵县的一霸啊。” 梁啸愣了片刻,不由得后悔莫迭。他想起了胡来是谁了。胡家是广陵县大户,良田百顷,牛羊成群,从他祖父那一辈起就在国中、县里做官。这小子横行乡里,仗势欺人,是名副其实的广陵县,甚至整个江都国的恶霸。 和胡来比起来,他和荼牛儿这种层次的无赖少年都是三好儿童、红花少年。 “我”怎么会惹上这种恶霸?这玩笑开得有点大了吧。梁啸心里有点打鼓,刚才嘴太快了。 “阿啸,这仇……怎么报?”见梁啸犹豫,荼牛儿低声问道。 梁啸正准备摇头,转念一想,又停住了。他眨了眨眼睛:“这事吧……得从长计议,想个万全之策。整死他简单,可为了这种人渣,把我们自己搭进去,那就不合算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梁啸一边说着,一边注意着荼牛儿的脸色,随时准备改口。 “阿啸,你跟以前不一样了呢。”荼牛儿兴奋的一拍手掌。“不过我喜欢你这阴损劲儿。阿啸,我听你的,你说怎么搞,我就怎么搞。不整得他后悔生出来,我们兄弟就不在这一带混了。” 梁啸的嘴角抽了抽,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他本来是想施个缓兵之计的,现在却被荼牛儿理解成要做就做绝。这根本是两个方向嘛,我这么善良的人,怎么可能做那么坏的事。 不行,不能再跟这家伙混下去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一定是被他带坏的,以后要和他保持距离。 梁啸借口身体不舒服,连鸡都没吃一口,就独自回了城。荼牛儿看着烤得半熟的鸡直流口水,倒也没有注意太多。梁啸一边后悔那只鸡喂了狗,一边想着怎么回家和老娘交待,不知不觉的就回到了家门口。 还没进门,梁啸就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一个是里正王奉世,一个是在城外碰到的赭衣囚犯。 梁啸连忙赶了过去。这个瘸子太狡猾,自家老娘又是个望子成龙的,别被他两句一忽悠就晕了。 “嘿,嘿,怎么回事?”梁啸说着,挤进了门。 “啸儿,你回来啦。”梁媌站在院中,正和王奉世说着什么,看到梁啸回来,立刻露出笑容,把梁啸拉到身边,指着那赭衣囚徒说道:“桓君,这是我儿梁啸。啸儿,快见过桓君,以后我们就是邻居啦。” “你怎么跑到我家来了?”梁啸警惕的看着囚徒,把老娘梁媌掩到自己身后。他又看了一眼里正王奉世。“我说王伯,你这可有点不对啊,怎么把囚徒领到我们家来了,看我家孤儿寡母的好欺负?” 王奉世瞪了梁啸一眼。他是里正,相当于后世的居民委员会主任,权力甚至更大,里中有什么样的人,他一清二楚。梁啸这种还没成年的混混,他更不当回事。 他冷笑一声:“你家?真要论起来,这是桓君的家才对,借你们住了这些年,还没向你们收房租呢。你小子不谢我也就罢了,还敢跟我讲道理?” 第3章囚徒 梁啸大奇,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勇气,同样报以冷笑。 “王伯,你要是这么说,那我倒要问问这位桓君究竟是何方神圣。我们母子在这里住了十几年,怎么从来没见过他。看他这身衣服,应该是刚刚释放的囚徒,敢问他犯的又是什么罪,又是怎么释放的。你说这里原来是他家,他有房契吗,能不能拿来看看?” 王奉世大奇,转头看向梁媌。“梁家夫人,你家小把戏出息啦,居然敢跟我论理,而且说得头头是道。怎么的,我让你在这里住了十几年,没积下德,反而积下怨了?” 梁媌连忙道歉。“王伯,你别和小把戏治气。啸儿前两天病了一场,脑子有些糊涂,昨个还请楚婆婆来叫了魂,你也是亲眼看到的。你就当他放屁,别和他计较。” “我倒是不是想和他计较,不过,他要是出去胡说八道,我这罪名可就大了。”王奉世斜睨了梁啸一眼,哼了一声,拖长了声音。“这么多年了,你们母子一直没有落藉受田,眼看着他也大了,再不落藉,好多事都没法办,我也很为难啊。” 梁媌听了,更加紧张,连连赔罪。梁啸皱了皱眉,却从王奉世话中听出了几分端倪,心中更加笃定了。 他轻笑一声:“王伯,户口增加是好事,不管是国相还是县令,恐怕都不会不让我们母子落藉。我担心的倒是他问起我们为什么十几年都没落藉,王伯不太好交待吧?” 梁啸虽然算不上什么专家,却也知道对于汉代的官府来说,户口增加是一项政绩,谁也不会阻拦百姓落藉。梁家母子到广陵这么多年没落藉,一直做为黑户存在,对官府来说,就是一笔税收的流失。作为里正,王奉世绝对有责任。 再往深里想,王奉世与梁家非亲非故,他为什么要收留梁家母子,还帮他们隐瞒户籍?自然是收了好处。梁媌是织锦好手,她织的锦全部低价卖给丁家,她只赚了个生活费,而丁家却拿了大头。丁家不可能不从中分一部分给王奉世。 如果没有这样的利益关系在里面,王奉世会发这样的善心? 所以,与其说梁家母子怕落藉,不如说王奉世怕他们落藉。梁媌希望梁啸成年后为吏入仕,就必须先落藉,王奉世不愿意多这个事,借这个机会来堵梁媌的口,顺便再勒索一点钱财。 王奉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对他来说,梁家孤儿寡母,又是外来流民,靠他才在广陵立足,还不是随他捏?没想到梁啸这个一向浑不吝的少年居然对这里面的逻辑一清二楚,根本没上他当。 一时间,他有些骑虎难下,不知如何应付。有心要争,又怕梁啸真的破罐子破摔,真把事情闹大,这小子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有心要退一步,却又放不下面子。 就在这时,那个囚徒说道:“我本是吴国之臣,因为附从吴王而得罪,今天刚受了恩诏,赦免为民。你说得也没错,这里的确不是我家,而是我一个朋友的宅子。你们母子并不是房主,我没说错吧?” 梁啸看了看母亲梁媌。这些事他并不清楚,得问母亲才行。梁媌连连点头,以证不虚。 梁啸忍不住一声悲叹。他原本以为自家只是穷一点而已,现在才明白,他们不是穷,而是很穷。不仅穷,还是黑户,连这住了十几年的房子都不是自已的。 王奉世顿时精神起来,眼神也变得严厉无比。 囚徒摆了摆手,阻止了王奉世。“这样吧,我孤身一人,也用不了多大地方,你们随便腾一间屋子给我就可以。我们做一段时间邻居,等我找到新住处,我就搬走。如何?” 梁啸听了,倒也没什么意见。人穷志短,人家不赶他们走就已经不错了,他也不能太过份。只是这囚徒虽然瘸了一条腿,瞎了一只眼,气势却不弱,同居一个屋檐下,以后难免会有冲突。 “怎么,你还怕我一个残废?”囚徒似乎看破了梁啸的担心,似笑非笑的说道:“刚才在城外,你可不是这样的。” “你们……”王奉世和梁媌都有些诧异。搞了半天,原来他们认识啊。 “哦,我们在城外见过一面。”囚徒淡淡一笑,对王奉世摆了摆手。“好了,就这么说定了,你忙你的去吧,有什么事,我自会去找你。” 王奉世唯唯诺诺的应了,躬身施了一礼,又将梁媌叫到一旁,关照了几句,这才走了。 囚徒上下打量了梁啸一眼,伸出手:“能让你看看你的弩吗?” 梁啸迟疑了片刻,将一直拿在手上的弩递了过去,却没给他箭矢。 囚徒也不在乎,端起弩,瞄了瞄,叹了一口气,瞬间有些失神。过了片刻,他自失的一笑,将弩还给梁啸。“盗过墓?” “你不要乱说!”梁啸有些紧张的看看四周,特别是看了一眼母亲。以前的他不在乎,现在的他却不想让母亲知道他过去的劣迹。 “这是吴国所制的兵器,而且是陪葬之物,若非盗墓所得,是不会出现在你手中的。”囚徒笑笑,又道:“你不识字么,没看到上面的铭文?” 梁啸拿起弩看了一眼,果然看到了几个篆字,不过还是不认识。 “如果不想我去告发你,就给我准备一顿好吃的吧。”囚徒微微一笑:“也不用太丰盛,有鸡有酒就行,我吃了十几年牢饭,一下子吃得太好,肠胃可能不太习惯。” 囚徒说着,向堂上走去,慢条斯理的坐下,拍了拍瘸腿,戏谑的打量着梁啸:“是不是后悔刚才在城外的时候,没直接把我推到江里去?” 梁啸眼珠一转:“没关系,现在还有机会。”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弩拉上弦,又取出一只弩箭放在箭槽中。“我习弩时间不长,箭术一般,你要小心些,也许一不小心会射到你。” 囚徒一动不动,静静的打量着梁啸。 梁啸慢慢的举起弩,对准囚徒的咽喉,眉毛慢慢的耸起,竭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恶人。只有如此,才能给这个囚徒一个下马威,让他认识谁是这里的主人。 两人一个坐在堂上,一个站在院中,相隔不到十步,谁也不动,气氛变得有些压抑。过了一会儿,梁啸觉得手臂有些酸,手中的弩开始摇晃起来。可是他却不肯让步,咬牙坚持着。 囚徒忽然笑了起来:“可惜了这一对猿臂,居然连这么短的时间都支撑不住,真是浪费啊。” 第4章最好的时代 梁啸恼羞成怒。“你别说大话,你试试看,说不定时间还没我长呢。” 囚徒一声不吭,单手举起手中的木杖,指向梁啸。 梁啸脸色大变,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仿佛囚徒手中举的不是一枝木杖,而是一具杀气腾腾的强弩。 囚徒淡淡的说道:“勇气可嘉,实力太差,难登大雅之堂。” 梁啸再迟钝,也知道遇到高手了。别看自己手里端着弩,人家手里只有一根木棍,还是个瘸子,真要动起手来,谁生谁死还真说不定。 光棍不吃眼前亏,梁啸收起弩,拱拱手。“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卖弄于方家,还请桓君恕罪。” 囚徒放下了木棍,轻轻拍打着自己的伤腿。“你比那个傻小子机灵。” 梁啸一愣,随即明白了。荼牛儿拿着他的弩从西郊走来,囚徒也是从西面过来,肯定看到过这具弩。 “桓君好眼力。”梁啸半真半假的赞了一声。 “当然,欲窥射术之妙,不仅要有臂力,还要有眼力。百步之外,人面如豆,如果没有过人的眼力,如何能做到百步穿杨、百发百中?” 梁啸将信将疑。他对百步穿杨这种事一向持保留意见。正如这个囚徒桓君所说,百步之外,人的头部看起来和一颗豆子差不多大,就连看都看不清,怎么可能射中,而且还百发百中。 “能否做到百步穿杨,一要看是不是有这个天赋,二要看是不是训练得法,两者不可缺其一。”囚徒瞥了梁啸一眼。“你不要想太多了,古往今来,真正能做到百步穿杨的人屈指可数。” 梁啸眼珠一转:“那桓君能做到百步穿杨么?” “不能。”囚徒不假思索的摇摇头。“我的目力虽然不错,却没有百步穿杨的天赋。” 梁啸嘴角微挑,追问道:“那桓君能做到什么?” 囚徒盯着他看了一会,忽然笑了起来。“知道最高明的箭术有几种么?” 梁啸摇摇头。他的确不知道。前一世,他对箭术一无所知,这一世,他也知道得有限,只是凭着天赋好,比一般人射得好一些罢了,离百步穿杨这样的神技太远。 “射乃六艺之一,文以观德,武以安邦。古有五射:曰白矢,曰参连,曰剡注,曰襄尺,曰井仪,以礼仪为重。今则有引强、佽飞、迹射、射声,以实效为重。” 梁啸听得津津有味,囚徒却不往下说了,盯着梁啸说道:“你随母姓,你父亲是谁?” 梁啸眨眨眼睛,摇摇头。“不知道,我从来没听我阿母说过。” 囚徒沉吟片刻,忽然说道:“我累了。” 梁啸虽然遗憾,却也看出囚徒不肯再说,只得怏怏的点了点头。本事是人家的,他想学,也得看人家愿意教才行。人家不肯,他也不能强迫。好在住在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以后还有机会。 梁啸心里存了学艺之念,态度也转了一个大弯。他和母亲商量了一下,宰了一只鸡,又去沽了些酒,做了一大锅米饭,请囚徒饱餐了一顿。囚徒也不客气,甩开腮帮子一顿猛吃,一个人就将一只鸡吃了,连点汤都没给梁啸留,一大锅香喷喷的米饭,他一个人干掉大半锅,只剩了一点锅底给梁家母子。 囚徒酒足饭饱,自去休息。梁啸看着残羹冷炙,想了想,站了起来,拿起弩。 “阿母,你先吃,我出去一下。” “你干什么去?” “我去射几条鱼。”梁啸笑笑:“你准备好柴和水,我天黑前回来,煮一锅鱼羹,吃个饱。” 汉代普通百姓一天吃两顿,上午这顿叫朝食,通常在卯辰之间,也就是上午八九点,下午这顿叫暮食,通常在申酉时,也就是下午三五点之间。 对普通人来说,吃完暮食,天一黑就上床休息,既省了灯油钱,又能少吃一顿,倒也没什么。可是梁家母子一个要赶夜班织锦,一个正在长身体,一心想着将来从军立功,封侯拜将,一天两顿就有些勉强了,何况还被这姓桓的囚徒吃掉一大半。 梁媌自己少吃一点倒无所谓,却不肯饿着梁啸。天色还早,让梁啸现在去城外射鱼,不失为一个补充食物的好办法。吴楚人稻饭鱼羹,广陵城外就是大江,鱼虾很多,只要肯出力气,用不着花一个钱就能吃顿好的,一向是普通百姓打牙祭的最佳选择。 这种事,以前的梁啸经常干,天还没黑透,他就射了十来条大鱼,就在江边开膛破肚。 处理着手中的鱼,梁啸忽然想起来他似乎忘了穿越者都应该做的一件事:今年何年,今夕何夕啊? 他坐了下来,将鱼扔在一旁,仔细的回忆了一下。虽然在原先的梁啸记忆里,似乎没什么具体年份的印象,只知道现在是汉代,可是有几个信息很有价值。 一是江都国。据他后世的记忆所知,汉代的江都国立国时间并不长,前后就传了两代人。好像太子还没有即位,现在应该是第一代江都王,也就是后来被称为易王的刘非在位。 梁啸做出这样的判断,还有一个依据:那个囚徒说他是吴国人,因为附从吴王而获罪,这应该是指吴王刘濞。换句话说,吴楚之乱刚过去不久,而吴楚之乱是在汉景帝年间,后来再出现吴国要等三国了。 再联想到前两年的新帝登基,梁啸基本可以肯定,现在应该是汉武帝初年。 一得出这个结论,梁啸忽然兴奋起来。 汉武帝时代好啊,这可是一个热血沸腾的时代,大汉经过六七十年的积累,正是国力强盛的时候。不久,汉武帝对匈奴开战,卫青、霍去病等名将横空出世,开创了一个新时代。汉武帝君臣打残了雄霸草原几百年的匈奴人,打出了威风,打出了志气,大汉一扫几十年和亲的晦气,汉也因此成为一个民族的名字。 对梁啸个人来说,这无疑也是一个最好的时代。在科举出现之前,平民几乎没什么出路,可是汉武帝时代却是一个布衣为卿相,骑奴做将军的年代。什么察举,什么科举,统统靠边站,这年头军功才是出人头地的捷径。 冷兵器时代,弓弩是最重要的武器,骑射几乎就是武艺的象征。我有一双猿臂,天生就是做神箭手的材料,从军立功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怪不得老娘那么有信心,说我能封侯拜将。 等等,老娘这么有眼光,她不会也是穿越者吧? 梁啸激零零打了个寒颤。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这世界也太恐怖了。 第5章非主流教育 有了方向,梁啸顿时觉得前途一片光明,着实兴奋了好一阵才勉强平静下来,将鱼处理干净,折根柳枝串上,提了回来。梁媌已经烧了一锅开水,将鱼扔进锅里,时间不长,就做好了一锅喷香的鱼羹。 母子俩开开心心的吃了个饱。梁媌收拾了锅碗,就准备去织锦。梁啸也跟了过去。梁媌很奇怪。“啸儿,你怎么不去休息?” 梁啸偷偷的打量着老娘,试探着说道:“阿母,你说,我要怎么做才能封侯拜将?” 梁媌瞥了他一眼,噗哧一声笑了。“你这小把戏,终于耍够了,想起正事了?” 梁啸汗颜,听这意思,“自己”以前干的那些事,老娘一清二楚啊。“这个……阿母都知道?” “你是我肚子里掉下来的肉,我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你拉扯大,你做了些什么,我能不知道?” “那……那你怎么不说我啊。”梁啸有些着急了。这什么娘啊,看着儿子乱来也不管,不说像孟子他妈一样三迁,不说像岳飞他妈一样刺字,你至少要教我走正道吧。 “小把戏顽劣一点,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梁媌一边整理着织机,一边漠不经心的说道:“阿母又不指望你做个力田的农夫,太老实了不好,容易被人欺负。将来从军,上阵厮杀,受伤见血也是免不了的,现在打打架,盗盗墓,也是锻炼你的胆色。” 梁啸一脑门子黑线,这是什么家教啊,绝对非主流啊。她不会真是穿越的吧? “阿母,那你说,我怎么才能立功封侯,上阵的人多了,真正能立功的能有几个,大多数成了炮灰啊。” “炮灰?”梁媌瞟了梁啸一眼。“这又是从哪儿学来的新词?” 梁啸嘿嘿一笑。“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我没有过人的本领,恐怕等不到立功就阵亡了……” “呸!”梁媌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骂道:“你这小把戏,胡说什么呢,哪有咒自己死的。” “嘿嘿,想不死,那得有本事啊。阿母,你说,我有什么本事?” “这还用说,看看你这双手臂就知道了,天生就是善射之人,将来立功还不是小事一桩。” 梁啸心中一动。“阿母,我父亲是谁,为什么从来没听你提过他?你这么肯定我有射箭的天赋,是不是因为他就有一对这样的手臂,而且擅长射箭?” 梁媌脸色一沉,一声不吭,坐在织机前,自顾自地忙碌起来。 梁啸有些尴尬,讪讪的坐在织机前,眼睛盯着母亲手中飞驰的织梭,一动不动。他和母亲相依为命这么多年,知道母亲的性子。她外表柔顺,内心刚强,她不肯说的事,问是问不出来的。 不过,他却因此更加好奇。以前的梁啸只顾玩耍,从来没有关心过这些问题,甚至有些故意避免提及这些问题。他却不同,他对这个问题非常好奇。 没办法,这是一个拼爹的年代,如果有一个好爹,他就不用这么辛苦了,完全可以做个官二代。 不过,万一爹不是好爹,那也够麻烦的。 按照汉代的法律,进入仕途的基本条件是良家子。要成为一个良家子,有两个条件:一是家资在中家以上,也就是说,穷人家孩子不算良家子。二是家世清白,直系长辈不在贱籍,没有犯罪记录。 这两个条件中,第一个出问题还有机会解决,说不定发一笔横财就搞定了。后一个却很麻烦,基本上是跟一辈子的烙印,甩都甩不掉。 看看母亲梁媌这副表情,梁啸有些担心起来。我这爹不会是个坑儿的货吧?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不要也罢。我没沾着他光,也不想被他连累,反正大家也不是很熟。 梁媌见儿子发呆,便说道:“还有事吗?没事赶紧去睡,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不能熬夜。” 梁啸一愣,随即笑道:“不,阿母,我想练练眼力。做一个神箭手,首先需要有一副好眼睛,我想学古人,利用你的织机练练眼力。” “用织机练眼力?”梁媌将信将疑。“哪个古人说的?” 梁啸笑了。连这个都不知道,看来老娘不像是穿越的。 梁啸一边想着心思,一边盯着老娘手中的织梭,希望能像纪昌一样看清织梭的运动。囚徒桓君说了,要想练成一流箭术,先有一双好眼睛。如果没有天赋,不管他怎么练,也不可能成为真正的神箭手。 不过,梁啸很快就发现神箭手之所以牛逼,首先是因为稀有。他盯着织梭看了没一会儿,就觉得双眼酸胀,泪流不已。梁媌见了,还以为他想念生父,因此伤心落泪,不由得也红了眼睛,却还是不肯说,只是将织机撞得哐哐作响。 …… 第二天起来,梁啸早早的洗漱完毕,没有像往常一样出去瞎玩,先拿起扫帚,将院子里扫得干干净净,又端出木盆,打好洗漱用的水,摆在廊下,这才一本正经的在院子里练起了箭。 当他射出第三百二十一枝箭的时候,东厢房的窗户被人推开了,露出囚徒睡眼腥忪的脸。 “别练了,白费功夫,扰人清梦。” 梁啸连忙放下弩,端起早就准备好的水,快步走进东厢房,笑嘻嘻的说道:“桓君醒了?请洗漱吧,我阿母为桓君做好了朝食,不敢先用,就等桓君高升了。” “小子前倨而后恭,何也?”囚徒懒洋洋地躺在床上,抠着眼屎,打着哈欠。 “一不谋财,二不害命。”梁啸有意无意的瞥了囚徒一眼,无声的笑笑。“桓君大可不必为此担心。” 囚徒怔了一下,忍不住笑了起来。“那你这么殷勤,谋的又是什么呢?莫非是想谋我的射艺?” 梁啸摇摇头。“小子不才,想为桓君了一遗憾。” “哦?” “桓君有一身高明的射艺,却明珠暗投,蹉跎一生,连个传人都没有,岂不可惜?” 囚徒眼神微缩,过了片刻,又轻笑一声:“谁说我没有传人,我还有个儿子,只是流落多年,不知生死。你如果能帮我找到他的下落,我也许可以教你一点真东西。” 他不屑的瞟了梁啸一眼:“如果你想成为一个真正的射者,暂时别练了,你那法子有害无益。” 梁啸一愣,心里咯噔一下。“你儿子多大了?” “我入罪的时候,他七岁,现在应该……二十三了吧。” 梁啸暗自松了一口气。 第6章暴力少年 倒不是梁啸胆小,而是这直接关系到他的前途,不能不小心。 要想进入仕途,他可以暂时没有钱,却至少要有一个清白的身份。按照汉代律法,罪人之子肯定不在良家之列,更何况这位桓君被关了十六年,如果不是大赦,恐怕会做一辈子刑徒。有这样一个爹,他就没什么前途可言了。 何况一提到十六年这个期限,梁啸很自然的就想到了吴楚之乱。如果这位桓君是因此入罪,他就是叛逆。这种人就算运气爆棚,恢复了自由,这辈子也别想再做官了,子女肯定也会受连累,至少三代之后才能恢复清白身。 因此,对梁啸来说,跟他学艺可以,做父子就免了。 “那么,你儿子叫什么,现在……不,当时你们家住在哪里?” “我儿子叫桓生,当时住在城西北的石里。” 梁啸皱了皱眉,迟疑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那就请桓君静候佳音,我先去打听打听。” “好。” …… 梁啸吃了早饭,和阿母梁媌说了一声,便出了门,直接来找荼牛儿。荼家与梁家同里,就在里社左侧第一家。从代表社神的那棵大树下经过,离荼家还有十几步远,梁啸就听到了荼牛儿那极具特色的惨叫声。 “啊!啊!啊!别打脸,别打脸!” 梁啸加快脚步,赶到院墙前,扒着墙头往里看。 荼牛儿正在挨打,他老娘施氏光着一只脚,正满院子撵他,那只鞋就捏在手上,不断地往荼牛儿身上招呼,一边打一边骂:“小畜生,你吃了熊心豹胆啦,居然敢去惹胡家。让你给老娘惹祸,今天打死你,就当没生你这个畜生,也算是免了一桩祸事。” 荼牛儿一手捂着脸,一手提着裤子,满院狂奔。施氏虽然光着一只脚,却跑得飞快,眼看着就要追上荼牛儿。荼牛儿的老爹蹲在一旁编竹篮,对面前后的母子追逐戏码充耳不闻。 梁啸见状,不敢怠慢,翻身跳进院子,笑嘻嘻的迎向施氏,大声说道:“婶子,早!” 看到梁啸,施氏立刻换了一副和蔼可亲的笑脸:“阿啸,你来啦,有事吗,吃朝食了没有?没吃就在我家吃吧,我刚做的汤饼,放多多的油,保证打你两个耳光也不肯丢的。” “吃了,吃得饱饱的。”梁啸夸张的拍了拍肚皮。“要不然,一定要尝尝婶子做的汤饼。” 趁着施氏与梁啸寒喧的空档,荼牛儿夺门而出,一溜烟的不见了踪影。梁啸婉拒了热情的施氏,出了荼家的门,走到社树下,头也不抬的说道:“牛儿,赶紧下来吧,被你阿母看见,就不是鞋底子的事了。到时候,恐怕整里的老人都要追着你打了。” “嘻嘻。”荼牛儿从社树上跳了下来,半边脸红肿着,他却浑不以为然。“阿啸,你怎么来这么早?” “找你去办点事。” “什么事,找胡来报复?”荼牛儿两眼放光。 “不是,去打听一个人。” “打听一个人?”荼牛儿挠了挠头,又问道:“打听谁,和胡家有关?” 梁啸摇摇头。“你还记得昨天在城西遇到的那个独眼囚徒吗?” 荼牛儿一惊,面露惊恐之色。“是那个身穿赭衣,瞎了一只眼,瘸了一条腿的汉子?” “是啊。” “阿啸,你怎么和他扯上关系了?那人虽然废了,可是一看就是个狠人,没事的话,你可别惹他,离他越远越好。” 梁啸笑了。“这恐怕不行,他现在住在我家呢。王里正带来的。” 荼牛儿挠头挠得更猛,头皮屑飞舞。他抓住一只虱子,放进嘴里,“咯嘣”一声咬死,又“呸”的一声吐了出来,一脸沉重。“这可有点麻烦。既然是王里正带来的,又住在你家里,要是被我们弄死了,可不怎么容易瞒得过去。实在不行的话,先把他骗出来……” 梁啸越来越觉得离谱,这个荼牛儿暴力倾向也太明显了。他连忙抬手打住:“牛儿,你搞错了,我可没想杀他。我还想向他学艺呢。” “学艺?学什么艺?” “射箭。” 荼牛儿更是诧异,一边走,一边拉着梁啸的手臂猛摇。“阿啸,这囚徒这么强吗?你的箭术这么好,还要向他学艺?” 梁啸把自己和囚徒桓君短短的相处过程说了一遍。荼牛儿听得眉毛色舞,看起来比梁啸本人还要兴奋。他眼珠一转,又道:“阿啸,要是我帮你找到他儿子,他会不会也教我两招?” “这我可说不清。”梁啸说道:“其实,他能教我多少东西,我都不太清楚。听他那个意思,像是要把本事留给他儿子的。” “那当然,好东西,当然要留给亲生儿子。”荼牛儿想了想。“要不这样吧,找到他儿子之后,我们偷偷的打断他胳膊。这样一来,他就学不成射艺了。” 梁啸瞥了荼牛儿一眼,不由自主的让开两步。荼牛儿却浑然不觉,很自然地凑了过来。 两人说着闲话,出了里门,径直向城西北走去。他们几岁起就在城里厮混,对城中各里的位置并不陌生。广陵城内外一共有七十一里,少年们大致分成三个帮派,青云里位处西南,属西南帮,而石里位处西北,属西北帮。虽然算不上泾渭分明,却也注意保持距离,以免发生冲突。 在街面上厮混的少年,除了一些专业的混混和闲人之外,大部分都是傅籍前的未成年人。他们拉帮结派,划定势力范围圈子,更多是游戏,偶尔做一些作奸犯科的事,却不是以此谋生。很多人一旦成年,傅了籍,授了田,忙于耕种,很快又要服役,没有时间玩耍,就会慢慢淡出这个圈子。 和后世的温顺民风不同,吴楚民风剽悍,对这些顽劣少年的行径,大部分人都抱以宽容甚至有些纵容的态度,反倒是那是循规蹈距的孩子很容易落得一个懦弱的印象,并不招人待见。 对这种教育,梁啸既觉得新奇,又有些不适应。好在荼牛儿以为他受伤在先,还没好利索,倒也没有怀疑太多。两人来到石里,还没进门,就被警惕的里正拦住了。里正按着腰间的剑,扫了梁啸二人一眼。 “哪来的娃娃,眼生得很,到石里来做什么?” 第7章藏龙卧虎 “访友!”荼牛儿满不在乎的一挥手臂,侧身就准备从里正身边挤过去。里正轻笑一声,一把揪住了荼牛儿的衣领,一脚将荼牛儿从里门内踹了出来。 荼牛儿四脚朝天的摔在地上,屁股几乎摔成了八瓣,疼得龇牙咧嘴。他爬了起来,大骂道:“老杀才,为何偷袭老子,有本事你出来,我与你赌生死。” 里正却毫不介意,不屑的撇了撇嘴。“就你这样的小把戏,老子跟你赌生死,岂不是作践自己。看你这身手,也就是街头上学了点花把式,还不够老子一只手打的。等你正经学了武艺,再来找我较量不迟。” 荼牛儿哼哼唧唧的爬起来,又要往上冲,却被梁啸拦住了。梁啸拱手施礼:“这位大伯,我们的确是来访友,还请行个方便。” “访谁啊?”里正耷拉着眼皮,漫不经心的问道,却依然挡在门口,没有一点让步的意思。“报上你们的姓名、住处。” “我们是青云里的,我叫梁啸,他叫荼牛儿,到石里来找一个叫桓生的人,不知老伯可认识。” “桓生?”里正沉吟了片刻,突然抬起头,再次打量着梁啸和荼牛儿。“你们找错地方了,这里没有叫桓生的人,连姓桓的都没有。” “啊?”荼牛儿大失所望,拉着梁啸就要走。“走,回去再问问,是不是他说错了。” 梁啸掰开荼牛儿的手,脸上的笑容更盛。“这位老伯,看你刚才的身手,应该是从过军的吧?” 里正点了点头,却不说话,只是盯着梁啸,脸上的笑容也不见了,眼神中露出些许不安。这些眼神都落在了梁啸眼中。刚才提到桓生时,他就觉得这个里正的神情不对,现在更觉得这个里正有问题了。 “不错,从军十余载,前年刚刚退役。” 梁啸拱拱手:“不知老伯在哪里服役,京城还是边关?” 里正盯着梁啸看了一会,忽然笑了起来。“小把戏,看你说话还有些条理,却怎么连这点见识都没有。属国臣民怎么可能去京城和边关。我在会稽戍边。” “恐怕不对吧。”梁啸也笑了,带着三分狡黠。“依我看,老伯不在会稽,会稽可没有成建制的骑兵。”梁啸说着,指了指里正略有些罗圈的腿。 里正脸颊抖了抖,笑得有些假,看起来却有些狰狞。“我是将军亲卫,经常骑马侍从。” 梁啸话锋一转:“从军十余载,四肢完好,脸上连一道疤都没有。若是亲卫,倒也不是不可能。” 里正哼了一声,皮笑肉不笑的看着梁啸,背在身后的手捏了又放,放了又捏。 “可是老伯退役之后,却什么功劳也没攒下,只能屈居里监门,不免有些奇怪。不知是老伯胆怯,逢战必后,还是因为身份问题,有功难赏?” 里正眯起了眼睛,不紧不慢的说道:“小把戏,你有一双好眼睛。不过,嘴巴却不太谨慎。岂不知语出如箭,易放难收?” 梁啸笑嘻嘻的说道:“要不这样吧,老伯让我进去找找桓生,我守口如瓶,就当没见过老伯,如何?” 里正眉毛一掀,迟疑了片刻:“当真?”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里正点点头,缓缓走进了里门内的门房,打了个哈欠,闭上了眼睛。梁啸不敢怠慢,连忙拉着荼牛儿走了门。荼牛儿一边揉着屁股,一边敬佩的看着梁啸。 “阿啸,你究竟看出了什么,居然让这老头这么紧张?” “别多嘴,赶紧打人家问问有没有姓桓的住在这里。”梁啸低声说道:“以前只知道这一带鱼龙混杂,没想到今天就见识到了一位。你嘴巴紧一点,千万不要说出去,坏了人家的行藏,惹来杀身之祸。” 荼牛儿摸了摸还有些痛的肚子,连连点头。 两人一连问了好几家,都没打听到有姓桓的,更别提什么桓生了。 梁啸觉得有些不对劲,又特意问了几个老者,还是一无所获。荼牛儿还要再问下一家,梁啸拉住了他。 “别找了,年轻人不认识还情有可由,连五六十岁,在这里住了几十年的老人都不知道,要么是真没有这个人,要么是他们都不肯说。” “为什么不肯说?”荼牛儿一脸茫然,“难道我们像坏人吗?” 梁啸心道,你小子的确不像什么好人。半边脸肿着也就罢了,走路也没个正形,每个人看你的时候眼神都有些怪怪的,要么是畏惧,要么是鄙视,连带着我都被人扫了好几眼,真想装不认识你。 “出去再说。”梁啸拽着荼牛儿,出了石里。经过里门的时候,那个里正老伯还在装睡,只是嘴角微微挑了一下。荼牛儿正准备回头看,被梁啸一把拽住。“别看了,你还嫌惹的麻烦不够大?” “我惹什么麻烦了?”荼牛儿满不在乎的反问道:“不就是一个逃兵或者逃犯吗?我见得多了。这样的人,广陵城里到处都是。”荼牛儿说着,伸手划了个圈。“我敢这么说,附近这十来里之中,凡是操外地口音的都有可能是逃犯。” 梁啸暗自叹了一口气,有些后悔。最开始听囚徒说他儿子以前住在石里的时候,他就觉得有些不妥,遇到这个明显在掩藏身份的里正时,他已经疑心重重,现在听荼牛儿这么说,他可以肯定这里面有问题。 桓生的确不在石里,囚徒很可能给他挖了个坑。 正如荼牛儿所说,广陵城从来不缺逃犯。大汉去古不远,游士之风很浓,不少人为了富贵或者避难,依附于达官贵人,财力雄厚、地位尊崇的诸侯王更是他们的首选。吴王刘濞密谋造反,几十年如一日的招亡纳叛,从那时候起,广陵城就是各种游士、逃犯的乐土。 吴王起兵造反时,广陵城就是誓师之地,其部下的将领统兵出征,家属就会作为人质留在广陵城。后来吴楚兵败,首恶被诛,从犯被抓,普通士卒则被赦免,大多还住在广陵城,成了江都国的编民。 石里一带就是外来游士们聚居的地方,就像荼牛儿说的那样,那些操外地口音的人都有可能曾经是逃犯。刚才那个里正也不例外,他的经历表明,他很可能和囚徒桓君一样,曾经就是吴王刘濞叛军的一份子。 梁啸走出几步,心中一动,又蜇了回去。里正睁开了眼睛,懒洋洋的看着梁啸,歪了歪嘴。“小把戏,既然走了,又回来干什么?” 梁啸露出一脸人畜无害的纯真笑容。“老伯,能否打听个事?” 第8章出丑 “什么事?” “听说朝廷最近有恩诏,大赦天下,连十六年前那场祸事里的罪人都赦了,可有这么回事?” 里正明显的愣了一下,一抹精芒从他眼中闪过,随即又笑了。“小把戏,我也不太清楚,你不妨去国相府门口看看,如果有这样的恩诏,国相府门口一定有公告的。” “多谢老伯。”梁啸再次施了一礼,转身离开。 离开石里后,梁啸并没有去旁边的里打听桓生的消息。他拖着荼牛儿,穿街绕巷,一路飞奔,来到国相府门前。 国相府在旧城,位处广陵地势最高的蜀岗之上。原本国相受朝廷和王国的双重领导,地位还在王之下,吴楚之乱后,王权受到压制,被剥夺了治民权,国相就成了王国的最有权力的官员,国相府也因此成了王国臣民心目中最令人生畏的地方。 即使是梁啸、荼牛儿这等顽劣少年,也没几个敢到国相府门前撒野的。惹恼了国相,也许会被当场格杀。因此,一看到国相府门前的执戟卫士和依仗,不仅梁啸放慢了脚步,就连荼牛儿都有些拘谨起来。 “干什么的?”见梁啸二人走近,两个执戟卫士迎了上来,寒光闪闪的大戟直指梁啸二人的心口。 “看公告。”梁啸连忙停下脚步,伸手指了指张贴公告的地方。 卫士鄙视的看了他们一眼,手中的大戟并没有放下,反而贴得更近了些。“看公告?你们认识字吗?” “你不要看不起人。”荼牛儿涨红了脸,大声说道:“我们……”他想了想,又把手指指向梁啸。“阿啸也是读过书的,认识字。” “是吗?”卫士忍着笑,用大戟在地上写了一个字。“告诉我这是什么字,认出来了,让你们去看公告。认不出来,有多远滚多远,到别处撒野去,可别在这里找事。” 荼牛儿满脸希冀的看着梁啸。论打架,他谁都不怕,抢在前面往前冲。可是论识字,他却是两眼一抹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这也不能怪他。在这个书还靠抄的时代,识字率低得令人发指,接受教育只是极小部分人的权利,普通人可能活一辈子,也不会有写字的机会。官方教育还没有发展起来,后世的村塾连影子都没有,能接触到多少教育,全看各人家里的条件。 梁啸认识字,是因为他母亲梁媌识字,好像还识得不少。不过,以前的梁啸和荼牛儿差不多,也不是一个喜欢读书的人,为了读书识字的事没少挨老娘的揍。如果换了以前的梁啸,这个字他肯定不认识。 好在他有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灵魂,肚子里还有些墨水,当初为了研究汉代的知识,他可没少看汉简。即使这个卫士写的是繁体字,而且是个异体字,也拦不住他。 他刚准备告诉卫士答案,远处有马蹄声响起,一个锦衣少年在十余骑的簇拥下,骑着一匹浑身雪白的高头大马走了过来,老远的看到梁啸,不禁咦了一声:“你怎么还没死?” 梁啸抬头一看,只见此人大概十六七岁,脸倒是长得不错,只是敷了太多的粉,像个吊死鬼似的,又故意扬起眉毛,看起来一边高一边低,明明一身锦衣,却透着说不出的痞气。 执戟卫士连忙行礼,恭恭敬敬的说道:“见过胡君。” 荼牛儿却阴着脸,眯着眼睛,死死的盯着少年,一副随时准备扑上去厮打的模样。梁啸一看就明白了,这少年胡君应该就是敲“他”闷棍的胡来。 真是出门没看黄历,怎么遇到这个丧门星。梁啸暗自后悔,脸上却不能露出半点破绽。 “其实我已经死了。”梁啸翻了个高难度的白眼,膝盖不动,一蹦一蹦的蹦向胡来,语气阴森的说道:“我是特地回来找你的。” 胡来原本一脸戾气,可是看了梁啸这副只见眼白,不见瞳仁,走路腿不弯的模样,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梁啸又哑着嗓子笑道:“呵呵,你也来啦,我等你等你好苦啊,这里的水好冷啊。” 他的样子原本就有些吓人,此刻再用这种阴森森的语气说话,更有一种白日见鬼的感觉。胡来虽然顽劣,毕竟是少年,再加上做了亏心事,心里发虚,此刻看到梁啸这般模样,顿时觉得头皮发麻,勒着马,向后退了一步。 借着胡来等人吃惊的功夫,梁啸悄悄的扯下一片衣襟,迅速捏成团,塞进了胡来坐骑的鼻眼里。白马鼻子被塞住,很不舒服,连连摇头,想要将布团甩掉,却无法得逞,越发的焦躁起来,不住的摇头摆尾,频频打着喷鼻,来回转着圈。 胡来大惊,用力的勒着马缰,想将白马控制住,却适得其反,缰绳勒得越紧,白马越是焦躁,转得越急,胡来用尽全力,也无法坐稳马鞍,只能伏在身子,双手抱着马脖子,尖声大叫。 梁啸环顾四周,见人们的目光都落在胡来身上,没人注意自己,便偷偷取出一枝弩箭,倒持在手中,将大部分箭杆藏在袖子里,只露出箭头,等白马转过身,背对自己的时候,看准白马的肛门用力一捅。白马吃痛,长嘶一声,撒开四蹄,狂奔而去。 “救命!救命!”胡来吓得连声大叫,死死的抱着马脖子,不敢松手。他的随从们不敢怠慢,顾不是梁啸,连忙追了上去,片刻之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惜一匹好马,遇上一个骑术如此低劣的骑士,也是命啊。”梁啸感慨了两句,笑嘻嘻的看着那个目瞪口呆的执戟卫士。“这个字念什么,胡君已经给你表演过了,现在我可以去看公告了吧?” 执戟卫士打量了一下梁啸,强忍着笑,放低了大戟,点点头:“去吧,看完赶紧走,别惹是生非。” 梁啸明白,胡来的马惊了,胡来很可能会受伤,胡家的人随时都有可能回来找他的麻烦。他留在这里的时间越长越危险。他迈开大步,跑到公告前,在几张新旧不一的公告中迅速浏览着。 很快,梁啸找到了最新的那张公告:赦吴楚七国帑输在官者。 梁啸心中暗笑,果然。 第9章小心机 看完公告,梁啸迅速离开了国相府,回到青云里时,已经过了晌午。 荼牛儿本来要去拜见一下这位能教梁啸箭术的高人,却被梁啸阻止了。梁啸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不要在别人面前提起。荼牛儿被说得烦了,牛眼一翻,恼道:“阿啸,你是不是不把我当兄弟了?” “没有啊,我只是让你嘴巴严些,不要乱说。” “我像是乱说的人吗?”荼牛儿涨红了脸。 梁啸盯着荼牛儿看了半天,用力的点点头:“像。” “绝交!”荼牛儿气得大吼一声,转身就走。 梁啸哈哈一笑,也不去追,自顾自的回家了。他和荼牛儿交往这么多年,说过无数次的绝交,却从来没有超过一天,也许半个时辰后,荼牛儿就会来找他了。 走进家门,梁啸先到西厢房看了一下。和往常一样,母亲梁媌正在织机前忙碌,听到梁啸的脚步声,她抬头看了一眼,低下头继续忙。 “饭在锅里,羹在灶上,自己吃吧。” “阿母,你吃了没有?”梁啸凑到织机前,看着母亲额上的汗珠,突然有些内疚。 “我已经吃了。”梁媌见儿子眼神奇怪,不由得笑了一声:“怎么了?” “哦,没什么。”梁啸挠了挠头。“那个……我今天又遇到胡来了,还斗了一回。”他把在国相府门前遇到胡来的事说了一遍,最后说道:“阿母,我……又惹祸了。” 梁媌停下了织机,瞅了梁啸一眼,眉头微蹙。“你这事做得的确不太妥当,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下黑手,哪能保得万全,难免会有人看出破绽。真要报仇,堂堂正正的向他挑战便是,输了也不丢人,若是侥幸赢了,他也没什么话可说。” 梁啸翻了个白眼,老娘不愧是单身妈妈,这份豪气可不比男人差。 “我知道了。”梁啸本来想说我现在就找他挑战的,话到嘴边,又道:“我会好好练箭,然后向他挑战。” “嗯,这才像个丈夫。”梁媌满意的点点头,又忙碌起来。 梁啸出了西厢房,听着身后哐哐的织机声,心情非常沉重。虽然老娘说得轻松,可是他却清楚,这一切都是建立在胡来讲体面的情况下。一旦胡来不讲体面,动用胡家的权势来对付他,他们母子就像是面对一头巨兽的蚂蚁,没有一点反抗能力。 刚才还是冲动了,只顾一时痛快,却没想到后果有多严重。 梁啸在廊下站了片刻,又走进东厢房。囚徒桓君正坐在窗下,轻轻揉着腿,一只精光湛然的独眼注视着梁啸,神情淡漠。“打听到什么没有?” 梁啸没有说话,在他对面的席上坐下,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礼,把经过说了一遍,最后说道:“回桓君,石里没有桓生这个人,辜负了桓君厚托,实在惭愧。” 囚徒看着自己的手掌,淡淡的说道:“听你这话的意思,你是准备放弃了?” “是的。”梁啸转过头,看向西厢房,沉吟了片刻:“我与桓君素昧平生,妄图桓君射艺,实在有些不自量力。广陵城藏龙卧虎,鱼龙混杂,我不过是一介平民,玩不起这样的游戏,还是退避三舍的好。” 囚徒点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富贵险中求,的确不适合每个人。” 梁啸再次施礼,起身离席,正准备离开,囚徒叫住了他。 “你过来。”囚徒说道,同时平伸左臂,如持弓状。“你摸摸我的肩膀。” 梁啸犹豫了片刻:“桓君,无功不受禄,恕不敢受。”说远,一揖到底,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囚徒一动不动,看着梁啸离开,嘴角歪了歪,一抹笑意一闪而没。 门外,梁啸的嘴角也闪出一丝笑意,随即又恢复了平静,迈着稳健的步伐,走进厨房,取下灶上的饭菜吃了起来。 吃完饭后,梁啸走进了西厢房,坐在织机旁,继续自己的目力练习。梁媌觉得奇怪,看了梁啸几次,却什么也没说,自顾自的忙碌着。 母子俩各忙各的,一直忙到深夜。梁媌织完了锦,抬起手,轻轻敲打着酸胀的肩膀。梁啸连忙起身,站到梁媌身后。“阿母,我帮你捏捏。” 梁媌眉毛一挑:“你为什么不去练箭,却学起了这等侍候人的手艺?” “阿母,磨刀不误砍柴功,练箭的时候还没到,练了也是枉然。按摩虽是侍候人的手艺,可是儿子侍候母亲,又有什么好丢人的?老莱子古稀之年,还彩衣娱亲呢。” “这又是什么故事?”梁媌诧异的问道:“啸儿,你说的这个老莱子和老子有什么关系?还有,你从哪儿听来的这些故事,我怎么从来没听过?” 梁啸暴汗,一不小心又露出马脚了。 梁啸费了一番口舌,把老莱子的故事遮掩过去,回到自己的住处,洗漱一番,脱衣上床,却没有睡觉在,则是竖起耳朵,倾听外面的一举一动。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听到东厢房的窗户响了两下,然后便有囚徒桓君的拐杖点地的声音响起。接着,厢房门吱呀响了一声,又恢复了平静。 梁啸很想起来看看,但是他没有动。 他大致能猜出来人是谁,他也很清楚,这两个人都不是普通人,以自己的本事,根本瞒不过他们的耳目。与其如此,不如以静制动,看他们究竟在搞什么鬼,再作计较不迟。 他从石里出来后,又折回去问里正关于大赦的事,可不是信口开河。在他提到桓生这个名字的时候,里正的神情很可疑,他应该是知道桓生这个人,而且知道桓生不在石里,甚至桓生不在附近,这才会让他去附近打听。 既然知道桓生,想必也知道囚徒,当他听到大赦这个消息的时候,他不可能不来查个究竟。梁啸的目的就是把他引到这里来,看看这位囚徒桓君究竟是什么重要人物。如果太过危险,他还是敬而远之的好,免得城门失火,他这条小鱼跟着遭殃。 第10章手中无弓,心中有弓 东厢房,一盏昏暗的粗陶油灯下,囚徒桓君端坐着,独眼中目光炯炯。 在他面前,跪坐着一人,双手扶膝,身体微微前倾,态度十分恭敬。“将军,没想到此生还能再见到你。你既然回来了,为什么不回家,却借住在这里?” 囚徒瞥了他一眼:“十几年了,你还是没什么长进,居然被一个孩子骗了。” “什么?”里正愣了一下,分辩道:“将军,他没发现我。” “他的确没有发现你,但是你到这儿来,却是他希望看到的结果。”囚徒伸手示意,里正顺着他的目光一看,案上放着两只陶碗,陶碗里各有半碗酒气淡得几乎闻不出来的酒。 里正眨眨眼睛,尴尬的说道:“将军神机妙算,那小子怎么能和将军相提并论。” “你不仅和以前一样轻敌,还喜欢自欺欺人。”囚徒叹了一口气:“你啊,武技练得再高明,也不过是个斗将,做不了智将。” 里正讪讪的笑了两声,转移了话题:“将军,你真打算调教这小子?” 囚徒瞥了他一眼,却没有说话,端起一碗酒,冲着里正示意了一下。“喝了酒就走吧,没我的命令,不准再来。如果有事,我自会去找你。” “喏。”里正端起陶碗,一仰脖子,一饮而尽。他放下陶碗,用袖子抹了抹嘴,趴在地上,向囚徒行了一礼,推门而出,身形一纵,便消失在黑夜之中。 …… 第二天起来,梁啸依旧早早的起床,打扫了庭院,又准备好了洗脸水和早饭。正当他拿起弓,准备练习射箭的时候,东厢房的窗户打开了,露出囚徒惺忪的睡眼。 “过来。” 梁啸一脸疑惑的看看囚徒,还是走了过去。 “弓给我。”囚徒伸过手,从梁啸手里夺过弓,“啪”的一声,又关上了窗户,在一声长长的哈欠之后,传来他不容置疑的声音。“百日之内,不准摸弓。” 梁啸心中暗喜,却极力掩饰。“没有弓,我怎么练习?” “手中无弓,心中有弓。坐卧行走,身不离弓。” 梁啸顿时懵了。拜托,你这是武侠小说么,还手中无弓,心中有弓,搞得这么玄。坐卧行走,身不离弓又是什么意思,难道让我像个驼背一样走路? 他想了好一会,老老实实的说道:“小子愚钝,不得其门而入,还请桓君指点。” 过了良久,屋里传来一个对梁啸来说宛如天籁的声音。“进来!” 梁啸大喜,连忙推门而入。囚徒拥被而卧,瞪着一只独眼,面无表情的看着梁啸。见梁啸走近,他张开双臂,伸了个懒腰。梁啸一见,眼前顿时一亮。 这哪是伸懒腰,这分明是一个开弓的姿势。只是这个姿势比常见的姿势更加舒展,更加轻柔。 “看明白了?”囚徒眼中闪过一丝喜色,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没睡醒的样子。 “没完全明白。”梁啸老老实实的说道。“能否让我再看一遍。” “好,再看一遍。”囚徒看起来有些勉强。他转过身,背对着梁啸,又做了一次开弓的动作。不过,这一次,他做得更慢。他没穿上衣,祼露着疤痕纵横的后背,肌肉在斑驳的皮肤下缓缓蠕动。 梁啸眯起了眼睛,紧紧的盯着眼前这具极富力量感的身体。他从来没想过,看起来瘦弱不堪的囚徒居然有这样的一副好身材。他特别留意了一下囚徒的左肩,因为昨天囚徒就曾经让他去摸,被他拒绝了。 梁啸看出了点门道。 普通人拉弓的时候,为了握紧弓,左臂会非常用力,左肩会因为用力而耸起。可是囚徒的左肩却是下沉的,看起来非常松驰,丝毫不着力。 “桓君,这左肩……” 没等梁啸说完,囚徒钻进了被子,鼾声大作。 梁啸识趣的闭上了嘴巴。囚徒不说,自然有他不说的道理。自己问也没有用,还是自己去慢慢琢磨吧。他躬身施了一礼,退了出来,顺手带上房门。 在廊下,梁啸站了好一会儿,仔细的回忆着刚才囚徒展示的开弓身法。直到自我感觉把看到的细节都琢磨透了,这才舒展身形,开始演练。 一旦真正开始演练,梁啸立刻意识到这个开弓动作看起来简单,其实非常别扭。别的不说,这左肩很容易绷紧耸起,根本无法像囚徒一样松驰下沉。可是,他没有放弃,他一遍遍的回忆着囚徒演示的动作,一遍遍的练习。 他越练越慢,一个开弓动作,竟比平时射出十几箭的时间还要长。 直到日上三竿,囚徒打着哈欠从东厢房里走出来,梁啸还在琢磨这个开弓的动作。囚徒摇摇头,一脸轻蔑,轻飘飘的吐出一句话:“朽木一块!” 梁啸眉头一扬,刚准备发火,却又强行按捺住,趋步上前,端起洗脸水,送到囚徒面前。 囚徒瞥了他一眼,点点头:“幸好心性尚可,如能朝夕用功,做个引强还是有机会的。” 梁啸趁势问道:“敢问桓君,何为引强?” “引强么,就是有一把子笨力气,开得强弓硬弩,射得远一些罢了。”囚徒洗了把脸,坐到梁啸准备好的案前,拿起了筷子,漫不经心的说道:“不过,军阵以弓弩为先,开得强弓,做个材官都尉也算是个出路。如果运气够好,射杀一两名敌军大将,博个爵位,换几亩良田,也能衣食无忧。” 梁啸明白了。所谓的引强就是力气够大,开得硬弓强弩,箭射得比别人远,如果再有一定的准头,就有机会在两军阵前射杀对方大将。 两军阵前,人头涌动,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杀到敌将面前的,用强弓硬弩进行远程狙击,无疑是立功的最佳手段,比拿着刀与敌人互砍容易得多。 “如此,我愿足矣。”梁啸笑嘻嘻的说道。 囚徒瞅瞅梁啸,付之一笑,一副对梁啸的小心思了然于胸的豁然,甚至还有些鄙夷。 忽然之间,梁啸有种没穿底裤,被人看见鸡鸡的感觉。 第11章约斗 到这个时代没几天,梁啸已经被很多人鄙视过了。 荼牛儿问他怎么报复胡来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被荼牛儿鄙视了。 他用小手段整得胡来马惊的时候,被老娘鄙视了。 现在,他不想和造反的家伙混在一起,又被这个囚徒鄙视了。 梁啸很郁闷。我招谁惹谁了,怎么一个赛一个的鄙视我。别人鄙视我也就罢了,荼牛儿是个夯货,老娘是个妇道人家,这个桓君倒还有点英雄气,可他这身份……我呸,你都混成这样了,还有脸笑话我? 梁啸决定不和这个自负的家伙计较。我也不指望作什么百步穿杨的神箭手,能达到引强的程度,立个小功,换几亩良田,或者做个小官,混进统治阶级的队伍就行了。 不是梁啸一心要脱离人民群众,实在是人民群众不好当。看看二十一世纪公务员考试有多热门就知道了,中国两千年的封建社会奉行的都是官本位,好处都被当官的得了,普通百姓处于社会的底层,年景好的时候混个温饱,年景差的时候就只有卖儿卖女,啃树皮,咽草根。用鲁迅的话说,想做奴隶亦不可得。 梁啸没有那么大的本事,改变不了这个时代,只能适应这个时代。运气不好,没能穿成一个官二代,做不成现成的衙内,幸好生在一个开疆拓土的大时代,有机会凭军功入仕。如果不抓住这个机会改变自己的命运,岂不愧对穿越者的身份。 这就是梁啸挖空心思想学射箭的原因。冷兵器时代,射箭才是最高明的武技。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骑射精良都是高手的代名词。如果能在百步外一箭射杀,谁还跟你抡刀互砍啊。 不过,如果为了学射箭,却被几个不法分子连累了,那就不合算了。梁啸希望得到囚徒的指点,却又不想和他走得太近,不得不耍点小心眼。大家等值交换,他管囚徒的饭,囚徒教他一点基本技术,谁也不欠谁的。 当然,谁也不能鄙视谁。 因此,囚徒鄙视他,他很不满,有一种被伤害和被污辱的感觉。 梁啸一边腹诽着,一边继续练习。 练了半天的开弓,梁啸满头大汗,浑身酸软。他这时候有点明白囚徒的意思了。学拳容易改拳难,要想把耸肩这个不良习惯纠正过来,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不过,梁啸很清楚,如果不想做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修一辈子地球,他没有别的出路,只有这一个机会。以军功出仕,听起来很热血,其实很危险。要想少流血,这时候就不能怕流汗。 在六月的阳光下,梁啸汗如雨下,一遍又一遍的练习着开弓。 囚徒坐在廊下,歪靠着土墙,眼睛半睁半闭,也不知道睡着了没有。 西厢房,梁媌一心一意的织着绵,织机片刻不停。 …… 一连三天,梁啸除了吃饭睡觉,无时不刻不在揣摩着开弓的动作要领,几乎魔怔了,看得梁媌有些担心。不过,梁媌什么也没说,只是不声不响的多煮了两个鸡子,又延长了半个时辰的织锦时间。 第五天,忽然之间,就像顿悟了一般,梁啸突然明白了这个开弓动作的要诀,特别是松肩的作用。他左臂平伸,右手勾着并不存在的弦,目光顺着左臂,看向墙角的箭靶,脸上露出豁然开朗的笑容。 “明白了?”在东廊下打盹的囚徒打了个哈欠,睁开了惺忪的睡眼。 “似乎……明白了。”梁啸垂下双臂,走到囚徒面前,恭敬如小学生。“开弓要用全身力,松肩,是为了劲路顺达。” “嗯,虽然资质差了点,悟性也不够高,总算勤勉。”囚徒转过身去,张开双臂,再次用了个开弓的姿势。刹那间,那个懒散的囚徒不见了,梁啸仿佛看到了一个力能举鼎的壮士,充满雄浑的力量。 梁啸不敢怠慢,瞪大了眼睛,一点细节也不肯放过。 经过几天的练习,他对这个动作有了切身感受,又有了一些心得,这时候再看,比第一次看的时候领悟更多。他看到了囚徒整个背部肌肉的运动,隐约看到一种潜藏在其中的韵律,就像一道水流,由腰部而生,在背部散开,又涌入双臂,化作激流。 “继续练。”囚徒转眼间又恢复了那副睡眼惺忪的模样,拍拍嘴。“我再去睡一会儿,真困哪。” 梁啸目送囚徒回屋,自己继续在廊下习射。他仔细回忆了一番囚徒刚才的姿势,细心体会每一个动作引发的肌肉动作,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像囚徒那样强大。 梁啸越练越入迷,他手里虽然没有弓,可是却越来越感觉到这种空练的妙用。不知不觉的,他隐隐约约的有了一种手中无弓,心中有弓的感觉。 就在他乐在其中的时候,荼牛儿冲了进来。 “阿啸,阿啸,出事了。” “什么事?”梁啸左臂平举,右臂勾着并不存在的弓弦,一动不动的看着前方。 “咦,你这是干什么?”荼牛儿见梁啸姿势古怪,挠了挠头。“是不是你做错了事,梁婶罚你?” 梁啸缓缓放下手臂,笑道:“我能做错什么事。快说吧,出了什么事?” “哦,胡来摔伤了,说你是罪魁祸首,要找你决斗。” 梁啸心里咯噔一下,心道果然还是来了。他想了想,见荼牛儿的浓眉又皱了起来,知道自己再不说话,又要被荼牛儿鄙视了,不得已,只好问道:“他要怎么斗?” “后天在金匮山,一对一,生死不论,死的直接埋在金匮山。” “一对一?”梁啸很诧异,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有没有搞错,胡来是不是摔坏了脑子,有那么多狗腿子不用,居然要和我一对一的决斗?这哪是纨绔啊,这简直贵族得不能再贵族啊。 荼牛儿更诧异。“既然是决斗,当然是一对一。若是以多欺少,他胡来以后还怎么见人?不过,阿啸,你可别大意。胡来虽然不是个东西,武艺却不错,特别擅长角抵。被他近了身,你可没什么胜算。” 梁啸哈哈一笑,毫不介意的耸了耸肩。一对一啊,谁怕谁。胡来虽然壮实,毕竟是少年,说到底,不就是小孩子打架嘛,哪有那么严重。 “行,决斗就决斗。牛儿,麻烦你转告胡来,就说我应了,后天在金匮山,我和他……”梁啸越想越觉得有趣,忍不住笑出声来。“决斗,我和他决斗。” 第12章当头棒喝 荼牛儿摸着脑袋,一脸茫然地走了。看他那神情,似乎觉得梁啸伤还没好,脑子很不清醒。 梁啸却不理他,继续练习开弓。对于这种小孩打架的事,他根本没放在心上。 一晃又到了晚餐时间,梁啸将囚徒的晚饭搬到东厢房。为了补充营养,他特地提前结束了半个时辰,赶到城外抓了几条又肥又大的鲤鱼,煮了一锅又香又浓的鱼汤。他原本是想让老娘弄个红烧鲤鱼的,可是一看家里的锅,他还是放弃了。 汉代的锅又叫釜,很深,适合煮,却不适合翻炒,煮鱼汤没问题,烧鱼却不行,鱼在里面根本放不平。汉代有各种酱,却没有酱油这种东西,只适合蘸着吃。梁啸虽然不太习惯,却也没什么心思去搞这些小发明,只能入乡随俗,将就着吃了。等将来有钱有闲了,再来享受不迟。 囚徒端坐在案后,看着梁啸将杯盘摆好,叫住了正准备退出去的梁啸。 “等着,我有话要对你说。” “喏。”梁啸应了一声,坐在一旁,洗耳恭听。 囚徒却没了下文,端起碗,慢慢的吃起来。他吃饭的时候很有仪式感,一举一动,都像是经过严格训练似的,不差毫厘,感觉不像是在吃一顿粗茶淡饭,而是在享用大餐,而且是和最尊贵的客人在一起。 梁啸见他迟迟没有说话,只好主动开口。“不知桓君……” “食不语。”囚徒打断了梁啸,瞥了梁啸一眼。“你母亲没有教过你吗?” 梁啸的脸抽了一下,有些臊得慌,又有些恼怒。说句话而已,有必要这么上纲上线吗? 囚徒也不理他,不紧不慢的吃完后,将碗里的每一颗米都吃得干干净净,将鱼汤喝得精光,就连每一根刺都舔得干干净净,不带一丝鱼肉,整整齐齐的摆在托盘里,又起身净了手,挪到一旁,这才直起身子,对梁啸欠身致意。 “饭香汤美,请容我向令堂致意,回来再与你说话。” 梁啸愣住了。今天囚徒的行为有点怪,让他心里有些发毛。 囚徒也不理他,起身出了门,走向厨房。梁啸连忙跟了出来,看着囚徒站在厨房门,躬身行礼。又看到老娘梁媌在围裙上擦净了手,一本正经的还礼,两人再三致意,囚徒这才退了回来。 梁啸看得莫名其妙,却又不敢怠慢,莫名的拘谨起来。 囚徒回到屋中,示意梁啸在他对面坐下,咳嗽一声,这才说道:“听说你要和人决斗?” 梁啸点点头,反问道:“桓君就是为了这事?” “咄,小子无礼!”囚徒沉下脸,严厉的喝道:“长者有问,正面回答便是,岂可不答反问?” 梁啸尴尬不已,满面通红,只好躬身致意。他虽然不明白囚徒在干什么,但是看他这么庄重,恐怕不会无的放矢。 “回桓君,确有此事。” “你是不是觉得无足轻重?” “不过是小儿戏耍,何足挂齿。” “那么,你知道对手是谁吗?你知道他最擅长什么武技吗?你知道决斗的具体地形吗?你能确定他能否恪守决定的规则,与你一对一的对决吗?是生死决定,还是点到为止?” 梁啸懵住了,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你虽然没有父亲,却有母亲。如此生死大事,可曾事先禀报你母亲?” 梁啸脸色一变。生死大事,难道胡来真会以死相搏? “看你这样,应该是什么也不知道了。”囚徒摇摇头,一脸失望。“原本以为你还有些小聪明,现在看来,连匹夫之勇都算不上。射艺练得再好又有什么用,迟早还是个填沟壑的废物。我倒无所谓,只可惜了你母亲,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却不知道你根本成不了大器。妇人就是妇人,见识终是差人一筹。” 一听到囚徒贬低老娘梁媌,梁啸再也忍不住了,长身而起,大声道:“桓君,何必欺人太甚。我母子虽然没什么大智慧,却也知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桓君见识高明,又怎么会落得身陷囹圄,寄人篱下的地步?落魄至此,仍大言不惭,桓君不觉得可笑吗?” 囚徒静静的看着梁啸,不怒反笑。 “我刚才说错了,你虽然蠢笨,却略有勇气,至少还有一份孝心,知道维护自己的母亲。不过,你只知小节,不知大义。如果后天你死在金匮山,又怎么维护她呢?” 梁啸语噎,瞪着囚徒半天没说话。 “你是不是觉得我言之过重了?” 梁啸眨了眨眼睛,点了点头。“是的。” “也许吧,这次我可能过虑了。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除了以军功入仕,别无出头之路。战场凶险,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尚不能保万全,而欲以轻忽之心,蹈必死之地,焉能长保?” 梁啸眨眨眼睛,反驳道:“这又不是战场……” “你既然立志以军功入仕,就应该从现在开始,培养自己的谨慎之心,将任何一场冲突都当成生死之战,慎重对待。否则,你以为无足轻重的一次决斗,很可能会成为了你最后一次战斗。” 梁啸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的吐了出来。他听懂了囚徒的意思,胡来也许不可怕,但是轻敌却非常可怕。对于一个只能从军立功的人来说,轻敌就是取死之道,任何一点疏忽,都有可能带来杀身之祸。 “多谢桓君。”梁啸怒气全消,恭恭敬敬的给囚徒施了一个大礼。“敢请桓君指点。” “两军相争,多算者胜。”囚徒坦然的受了梁啸一礼。“知已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于今之计,你应该想办法弄清对手的真正意图,才能有的放矢,对症下药。” “那……怎么才能搞清楚他的意思呢?”梁啸有些挠头。“我跟他不是很熟,现在又结了仇,他总不会告诉我他想干什么吧?” 囚徒微微一笑:“欲知敌情,莫善于用间。” 梁啸愕然。为了对付一个胡来,连间谍都用上了,是不是有些太夸张了? 第13章兼并 梁啸虽然觉得囚徒过于郑重其事,却也不敢怠慢。毕竟他的对手是广陵城有名的纨绔。别看他现在表现得像个贵族,谁知道他的底线有多低。关系到自己的小命,再怎么谨慎也不为过。 在这个时代,杀人可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杀了人,要担心并不是官府,找个地方躲一阵子,等天下大赦再出来,官府才懒得管以前的旧帐,而是受害者的家属。他如果杀了胡来,有大把的人会替胡来报仇。他如果被胡来杀了,只剩下老娘一个,难道让老娘一个女人为他报仇? 因此,梁啸还是按照囚徒的指点,先去侦察地形,再想办法打探胡来的目的。 一个好汉三个帮,梁啸很自然的想到了死党荼牛儿。 荼牛儿又在挨打。 荼牛儿捂着脸,鬼哭狼嚎,涕泪纵横:“别打啦,别打啦,又不是我要去决斗,我只是传个话。” “传话也不行。”施婶一手掐着水桶腰,一手抡着一根青竹,照着荼牛儿可劲地招呼。“因为你传了几句话,胡家不肯要咱家的地了。地卖不出去,哪来的钱给你姊置办嫁妆?你姊都十八了,再不嫁出去,把家底都吃空了,以后拿什么给你娶媳妇?” “阿母,你这是怎么说呢,好像我在家就是白吃白喝似的……”荼牛儿的姊姊荼花儿从屋里冲了出来,一手掐着腰,一手挥着扫帚,拦在施婶的面前。“阿母,你今天可得把话说清楚,要不然我可不依。” “唉呀,我说花儿,你就别凑热闹了。我什么时候怪你了,我这不是怪你弟吗?” “我弟是个傻子,他知道啥?”荼花儿不依不饶。“你这话明明是说给我听的。” “你才是傻子呢。”荼牛儿急了,大声骂道:“你就是因为傻才没人要,呆在家里白吃白喝,唉哟,你这疯婆子,怎么打人……” 梁啸哭笑不得。他本来是想找荼牛儿帮忙的,现在荼家因为好的事闹得鸡飞狗跳,他倒不好意思进去了。荼牛儿的老娘还好说,荼牛儿的姊姊荼花儿可是个泼辣的女子,撒起泼来,连荼牛儿都要让三分。 汉代女子出嫁大多比较早,十五六岁一般就嫁人了,有的甚至十三四岁就出门。荼花儿今年十八,按习俗,这就是大姑娘了,有沦为剩女的可能。她最恨的就是别人说她嫁不出去,这几乎是她的逆鳞,一点就炸。梁啸现在进去,弄不好就要挨她一顿揍。 梁啸无奈,只得将双手拢在嘴边,学了一声布谷叫。荼家的大门哐当一声响,一个人影窜了出来,没等梁啸说话,劈头盖脸就是两扫帚,嘴里还骂着:“哪来的傻小子,也不看看几月份了,还学布谷叫。” 梁啸一看大事不好,掉头就跑。荼花儿抡着扫帚,紧追不舍,一边追一边骂:“混帐东西,上次偷看我,我还没找你呢,又来糊弄我弟,看我不抽死你。” 梁啸大窘。还有这事?原来的梁啸品位可不怎么高啊。 “花儿,花儿……”梁媌站在远处,扬了扬手,手中一片锦,在午后的阳光下闪闪发亮。荼花儿一看,眼睛顿时直了,立刻舍了梁啸,换了一副笑脸,迎了上去,老远就热情的叫道:“婶子,你叫我?” “这是上次剩下的一块零头,也没什么用场,送你做个帕子。”梁媌拉着荼花儿的手,亲热的摸了摸她的脸。“多俊的丫头,以后不知道谁家有这个福气,能把你娶回去,一准生几个胖小子。花儿,什么时候出嫁,跟婶子说一声,婶子给你做个抱腹,也沾点喜气。” “婶子,人家还小呢。”荼花儿扭着腰,接过锦,爱不释手,脸上的凶悍顿时变成了娇艳的桃花。 梁啸松了一口气,抹了抹额头的冷汗。这荼花儿是影后啊,这表情转换得也太快了。 “看啥,还不快跑,再不跑,你家又要破财了。我姊做梦都想有一匹双面锦,就差到你们家偷了。”荼牛儿在远处跳着脚,叫了起来。 梁啸恍然大悟,转身就跑。老娘梁媌织的双面锦是一绝,市面上卖到一匹一金,给荼花儿做手帕的那一小块就比一件衣服值钱,根本不是荼花儿这样的姑娘用得起的。抱腹就是肚兜,对荼花儿来说,一块双面锦做的抱腹就是一顶霞帔,足以让她在小姊妹们面前挺起腰杆。 “你家怎么又卖地,还要卖给胡家?” “不卖地,拿什么给我姊置办嫁妆?”荼牛儿没好气的说道:“这都十八了,再不嫁出去,连我娶媳妇的钱都得吃掉。我家那块地都快被胡家的地包围了,不卖给胡家,谁敢要?” “可卖地就是饮鸩止渴啊,没了地,就没粮食,没有粮食,拿什么交租?” 据梁啸所知,汉代的田赋名义上很轻,实际上很重。因为收田赋的时候,不管你家实际有多少田,都是按百亩的标准收的。一百五十亩也收这么多,五十亩也收这么多,地越少,田赋的负担越重。卖地就是一个恶性循环,只要开了头,基本就收不住了,一直到卖光为止。 老娘梁媌一直不肯落籍,也有这个考虑在里面。不落籍,就不用授田交赋,只要把里正糊弄好就行。落了籍,成了编户,就要授田,有了田就要交赋。哪怕根本没拿到田,这一百亩的田赋也是免不了的。 汉代前期轻赋的好处,都被那些占有大量田地的豪强们得去了。事实上,他们甚至连这一百亩的田赋都不要交,转嫁到没权没势的百姓头上。正因为如此,土地兼并在文景盛世已经极为严重,镇压豪强,也成为汉武帝即位之后不得不面对的政治难题。 荼牛儿叹了一口气,一脸深沉的说道:“我想过了,实在不行,我再去盗几个墓就是了。听说城西又添了几座新坟。” 梁啸有些惭愧。“牛儿,都是我连累了你。” “嘿,说这些话干什么,我们是好兄弟嘛。”荼牛儿不以为然的摆摆手。“就是没你这件事,我家那几块地也保不住,迟早得卖光。唉,现在不是吴国啦,好时光,咱兄弟都没赶上啊。” 梁啸吓了一跳,连忙捂住荼牛儿的嘴。荼牛儿挣脱他,诧异的看着他。“你干嘛,一惊一乍的?” “你能不能管住你这张嘴?”梁啸严肃的说道:“没事提什么吴王?那可是叛逆,被人告发,砍了你这颗牛头。” “又不是我一个人这么说。”荼牛儿满不在乎的晃着大脑袋。“我听好几个老人说过,做这江都国的百姓,真不如以前做吴国的百姓好。吴王的时候,田赋不用交,盐随便吃,多好啊。” 第14章地形 梁啸大汗,却又不得不承认荼牛儿说得有道理。 吴楚之乱前,广陵属吴国,由吴王刘濞统治了四十年。 吴国境内有山有海,刘濞煮海为盐,开山铸钱,免了国内百姓的赋税,就连去京师卫戍的任务都由刘濞花钱代办了。刘濞这么做,当然没按好心,可是对吴国的百姓来说,那几十年的确是最好的日子。即使是以文景之治的盛世为背景,吴国的百姓依然过得不错。 刘濞死了,是大汉帝国的逆臣,遗臭万年。可是对于曾经的吴国百姓来说,那却是一段难得的好光景。 百姓不懂什么大道理,他们只关心自己的切身利益。刘濞让他们过好日子,他们就念刘濞的好。至于刘濞是忠臣还是逆臣,与他们无关。再说了,他们是吴国的臣民,与远在长安的汉朝没什么关系。 直到现在,吴王刘濞的尸骨都快朽了,在百姓中的口碑还非常不错。民间祭祀时,吴王也是神明之一,享受着曾经的吴国百姓的香火。这几乎是半公开的秘密,楚婆婆给梁啸招魂的神主牌上,就有吴王的位置。相比之下,荼牛儿的感慨很正常,倒是梁啸这个穿越者的反应有些不对劲。 梁啸清楚,他还没有真正融合进原来那个梁啸的思维,再说下去,难免会露出破绽。他连忙转换了话题,和荼牛儿商量起刺探军情的事。 一听说梁啸要按照行军打仗的套路对付胡来,甚至还要用间谍,荼牛儿欢喜得抓耳挠腮,不用梁啸开口,他就主动请缨去行间,而且一心要做反间。 “阿啸,我觉得吧,最好的办法就是用反间。我们打一架,假装反目成仇,然后我去见胡来,将胡来的心思搞得一清二楚。到时候,抽空给他下点药,让他拉得腿软,你就可以不战而胜了。” “你做间谍?”梁啸打量了荼牛儿一番,连连摇头。就算囚徒桓君没和他说间谍须用机灵之人,他也觉得荼牛儿不适合。这个大嘴巴,哪是做间谍的材料。 “你看不起我?”荼牛儿急了,拽着梁啸的手臂,一副不答应就绝交的模样。 “不是看不起你。”梁啸话锋一转。“我有更重要的事要你帮忙。这件事只有你能办,别人都办不了。” “哦,是吗?”荼牛儿转怒为喜。“什么重要的事?” “既然是行军打仗,当然要勘查地形。不了解地形,怎么排兵布阵?” “对头,对头。”荼牛儿眉飞色舞,喜上眉梢。“阿啸,这个囚徒有两下子,以前不会是个带兵的吧?” 梁啸笑而不语。 …… 金匮山名字很响亮,其实只是一个大土坡,并没有什么险峻的地形。除了散落其间的坟茔之外,只有一些杂树。 汉人视死如生,喜欢厚葬,也因此造成了民间喜欢盗墓的风气。 盗墓,除了少数人是为了复仇泄愤之外,大部分是为了求财。墓室里丰厚的财物,时时刻刻诱惑着那些行走在破产边缘的穷人,甚至包括一些衣食无忧,却想发横财的人。 梁啸本人也经常干这事,他就是在盗墓的时候挨了黑砖,丧了命的。 故地重游,特别是站在那个新挖的盗洞前,梁啸唏嘘不已。就是在这里,他的灵魂穿越了两千年,变成了一个西汉时代的顽劣少年。 “阿啸,胡来当时就藏在那里。”荼牛儿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坟包,又指了指旁边的草丛。“我是在这里找到你的弩的。他打你的闷棍,你就打回来,在这里伏击他吧。一弩射死他,直接扔到洞里埋了。” 梁啸对荼牛儿的建议嗤之以鼻。说得真轻巧,杀了胡来容易,想脱身就没那么简单了。且不说胡来肯定会带不少随从来,就算是他一个人来,杀了他,胡家会不追查? 官府也许不会管,但是胡家肯定不会罢休,他就等着逃亡吧。 要报仇,得用点别的办法,不能这么简单粗暴。一命抵一命不是不可以,可得看是谁的命,区区一个胡来,怎么能和我相提并论。 梁啸仔细回想着囚徒桓君对他说过的话,查看着周围的地形,寻找对自己有利,对胡来不利的地方。 他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刚才站的位置。 这里是个不错的地方,被三个相距十来步的坟包夹着,两颗野桑树,枝丫纵横,粗的一棵有两丈多高,树皮粗糙,离地丈余处,一根粗大的树枝斜伸出去,直指辽阔的大江。 梁啸看了看地形,向后退了几步,发力助跑,踩着一个坟头,一跃而起,伸手抓住树枝,晃了两下,荡了上去,扶着树干,四处张望。 “就在这里。”梁啸满意的笑道:“牛儿,明天我们就在这里等胡来。” “这里?”荼牛儿仰着头,看了一会。“这也不够高啊,摔不死。” “摔是摔不死,不过我肯定能赢。”梁啸知道无法和荼牛儿这个暴力杀人狂讲道理,直截了当的说道:“牛儿,你上来看看。站在底下看,和站在上面看是不一样的。” “且,有什么不一样。”荼牛儿不屑一顾,抱着树木,使出狗熊上树的本领,爬了上来。一站到斜伸出去的树枝上,向下俯视,不由得咂了咂嘴。“阿啸,好像是不太一样呢。” 梁啸得意的笑了。每个人都有程度不同的恐高症,第一次站在高处,都会有眩晕感,更别说动手打架了。他在前面登惯了高楼,对高度感的适应又岂是这个时代的人能够比拟的。在树干上打架,可以充分发挥他的优势,将胡来置于不利之地。 角抵需要稳固的下盘,如果他连站都站不稳了,还怎么发挥角抵的威力? 梁啸扶着树干,得意洋洋的左顾右盼,四处张望。突然,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百步之外的一座旧坟前,两人并肩而立,其中一人身形佝偻,一手拄杖,一手掩面,似乎正在哭泣。 荼牛儿也看到了,吃了一惊。“咦,那不是住在你家的那个囚徒吗?” 第15章中计了 刹那间,梁啸豁然开朗,不由得想骂娘。 据他所知,金匮山西坡没有大规模的家族墓地,只有一片无主坟,也就是俗称的乱葬岗。那里的坟几乎都没有墓碑,插一块木牌就算不错,更多的连木牌都没有,时间一长,根本不知道埋的是谁。 这样的坟,连梁啸、荼牛儿这样的顽劣少年都不愿意光顾,因为里面不可能有值钱的东西。 囚徒所立的那座坟就是这样的无主坟,梁啸有印象,因为这座坟体量比较大,看起来像是合葬墓。囚徒来哭祭,难道是他家的祖坟? 那他要找的桓生,会不会也被埋在这里面?梁啸恶毒的想。在石里发现疑点后,他就没有再去寻找这位桓生,囚徒桓君也没有再问起。梁啸怀疑,这位桓生很可能早就死了。 他这么想,是因为桓君身边那个身影很像石里的里正,那双罗圈腿很醒目。江都国少马,有罗圈腿的人并不多见,特别是他这个年纪。 “这家伙很危险啊。”梁啸有些担心起来。埋在乱葬坟里的非奸即恶,跟这样的人扯上关系,明智吗? “阿啸,你怎么了,是不是怕了?”荼牛儿拔下一根草茎,叼在嘴里,一脸的浑不吝,带着三分鄙视。 “你这猪脑壳,懂个毬啊。”梁啸恼了,低声骂道:“看到那个罗圈腿没有?他分明就是石里的那个里正。他们明明认识,却故意让我们去找什么桓生,这分明有鬼啊。这样的亡命之徒难道不应该敬而远之?” “敬而远之?”荼牛儿瞪圆了眼睛。“阿啸,你在说什么啊,我怎么听不懂?” “这么简单的道理都听不懂?你活该被你姊骂笨。” “不是。”荼牛儿急了,翻身就要站起。梁啸一把拽住他,将他摁在草丛中。“小声点,就你这一碰就着的暴脾气,还想做奸细?” 荼牛儿正在奋力挣扎,一听梁啸这句话,立刻软了。他温柔的拨开梁啸的手,从草丛中抬起头,吐掉嘴里的泥,分辨道:“阿啸,我觉得你这话不对啊。你要是觉得他们不是好人,就去告发他们,不仅不会被连累,说不定还能得一笔赏金。要是你同情他们,就应该多亲近,又何必敬而远之?这样的高手可不容易见着,特别是那个里正,那一脚踢得……干他先人,现在想起来,我屁股还疼呢。” 梁啸一时无语。他觉得荼牛儿说得不对,可是又无法反驳。按道理说,对桓君这样的人,要么去告发,要么去亲近,两者选其一,既不告发,又不亲近,反倒显得有些……懦弱怕事。 我懦弱吗?梁啸反问自己。他一直觉得自己够胆大的,甚至有些愤青,现在被荼牛儿这个浑人一反驳,却发现自己原来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刚正。事到临头,第一个反应居然是躲,不是懦弱是什么。 梁啸的脸有些热,臊得慌。 娘个皮,难道老子真是个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只会打嘴炮,动不得真格的? 不对!梁啸忽然打了个激零,意识到问题所在。他虽然穿越成了梁啸,但是他的思维还是二十一世纪的那个良民,所谓的愤青不过是在网上发发贴子,实际生活中,他从来没有遇到这一类事情。 可是荼牛儿则不同,他是真正的汉人。对他来说,率性而为并不是一句空话,而是很自然的反应。面对桓君这样的人,要么去告发,要么去景仰,不存在什么中间路线。 “牛儿,你……说得对。”梁啸挠了挠头,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情绪在涌动,太阳穴呯呯直跳。 “这就对了嘛。”荼牛儿得意的撇了撇嘴,爬了起来,弯着腰,潜行而去。 “牛儿,你干嘛去?”梁啸低声叫道。 “上次那老小子踢了老子一脚,这仇还没报呢,老子去揍他一顿,讨回场子。”说着,荼牛儿一溜烟的跑了。他们从小就在这一带玩耍,地形熟悉得很,梁啸一看,就知道他这是迂回伏击去了。 梁啸心中一动。荼牛儿力气大,手也黑,不知道那个里正会不会中招。万一搞出人命,那可怎么办?梁啸一边担心着,一边四处乱瞅,瞅了一会儿,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不由得吓了一跳。 “找埋人的地方么?”身后突然想起一个声音。 梁啸吃了一惊,下意识的跳了开去,同时摆出一个虚步亮掌的防备姿势。 “你学过手搏?”桓君诧异的看了梁啸一眼。“这是哪家的拳艺?” 梁啸一看,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化身黄飞鸿了。他嘿嘿笑了两声,收起招式,四处看看,没看到荼牛儿,也没到里正。“桓君,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祭奠我的家人。”桓君四处看了一眼,目光转向了那颗大树。“怎么,你想在树上与胡来决斗?” 梁啸吃了一惊。这厮虽然只有一只眼睛,可是眼光够毒啊,这都看得出来? “桓君以为如何?” “如果是单打独斗,倒也不算差。”桓君拄着拐杖,围着树来回走了两圈。“可万一对方不讲道义,以多欺少,你恐怕就不能全身而退了,免不了挨一顿揍,说不定还会被人随便找个盗洞,就地埋了。” 梁啸一惊,意识到桓君可不是说空话。在树上与胡来决斗,他的确有优势,可是万一胡来恼羞成怒,以多欺少,他在树上就成了众矢之的,想跑都没处跑。 “在兵法上,这叫死地。”桓君不紧不慢地说道:“不过,死地并不代表就一定会死。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战例也屡见不鲜,当年霸王破釜沉舟,在钜鹿城下大破秦军四十万。井陉之战,韩信背水立阵,一举破赵,都是死地求生。” 梁啸咧了咧嘴。我就是打个架而已,你有必要搞得这么严肃吗,居然给我上起了兵法课。他正准备说话,远处突然传来了荼牛儿杀猪般的惨叫声。 “阿啸,救命啊……” 梁啸大吃一惊,抬头瞪着桓君。“桓君,你说了这么多,只是为了拖住我吧。” 桓君微微一笑。“小子虽然反应慢,还算不笨。” 第16章拜师 荼牛儿被打成了猪头。 半边脸肿了起来,圆滚滚的像个猪尿脬,还有了一个变了形的脚印。左眼肿得只剩下一条缝,嘴角带血,说话漏风,大门牙只剩下一颗,身上全是混着青草叶汁的泥,衣服还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 看到荼牛儿这副模样,梁啸吓了一跳,这才多长时间,就输成这样?荼牛儿可不是什么软货,这家伙力气惊人,一套王八拳不知道放倒过多少对手。今天这是怎么了? “阿啸,别看了。”荼牛儿热泪盈眶。“老子今天遇到真正的高手了。” 梁啸把目光转身那位真正的高手。里正负手而立,面如春风,连发丝都不带乱一根的。见梁啸看他,他笑了笑:“力气不小,伏击的地点也选得不错,就是动静太大了些,难掩人耳目。” “那你也没必要下这么狠的手吧?” “我没有下狠手,否则他现在就不会还站着了。”里正顿了顿,又道:“两个小把戏还吓不倒我,我没必要取你们性命。” 梁啸后脊梁凉气嗖嗖。我的个乖乖,这货是真正的亡命徒啊,杀人都说得这么云淡风轻的。 里正也不理他,转身对桓君施了一礼。桓君拄着拐杖,慢吞吞的向前走去,里正紧随其后。两人走出十来步,桓君突然停住了脚步,回过头。 “梁啸,箭士需要一个强悍的近卫,这小子是个不错的人选,稍加调教,能以一当十。” 梁啸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反应,荼牛儿已经连滚带爬了冲了出去,冲到里正面前,扑倒在地,连连叩头。里正却不理他,桓君也不看他,独目却盯着梁啸。 梁啸无奈的叹了一口气。这是组团忽悠我来了啊,拿不下我,就迂回出击,从荼牛儿身上找突破口。荼牛儿这笨蛋,也不问清楚这高手是什么人就拜师,你能不能长点脑子?真是猪一样的队友啊。 梁啸走了过去,看看磕头虫一般的荼牛儿,再看看面带微笑的桓君,一脸呆萌的眨了眨眼睛。“他都十五了,还练得出来?” “他天赋不错,还有希望。”桓君满意的打量着荼牛儿,就像打量一匹好马。“不过,再等几年,骨骼完全成形,就真的没希望了。” 荼牛儿一听,头磕得更猛了,一下一下撞着地,大有拜师不成就一头撞死之意,听得梁啸心里一抽一抽的,很不好受。这货真是个坑啊!他暗自叹了一口气,向桓君拱了拱手。“那就请桓君点拨点拨他吧。” “你不怕我们连累你?”桓君似笑非笑。“我们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危险得很,你们也许该敬而远之。” 梁啸把目光转向刚才的藏身之处,心中震惊不已。“你……听到了?” 桓君没说话,里正却哼了一声:“这么近都听不到,还做什么射声士?” 射声士?梁啸转向桓君,嘴唇动了动,却没说话。他听桓君说过射声,却不知道射声究竟是什么意思,现在听里正这么一说,他大致猜到了一些。隔着这么远都能听到他们说的话,就算他们没有刻意压低音量,桓君这耳朵也不是一般的好啊。 …… 就在荒坟之间,荼牛儿向里正钟离期行了礼,正式拜他为师。 约定好传艺的时间,桓君在钟离期的陪同下,缓缓远去。他虽然断了一条腿,可是腰杆却挺得笔直,昂首挺胸,就像是凯旋的将军。钟离期紧随其后,就像一个忠诚的卫士,不离不弃,誓死相随。 “唉哟……”荼牛儿摸着血泥混合的额头,喜滋滋的说道:“阿啸,谢谢你啊,老子这顿打没白挨,拜了一个这么牛逼的师傅,连束脩都没要。哈哈,老子赚大发了。” “你笨死算了。”梁啸瞪了他一眼。“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总觉得他们没按什么好心呢。牛儿,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考虑个毬啊。”荼牛儿眼睛一瞪,有些激动。“我可不想学我爹,一辈子做个农夫。大丈夫,不富贵,毋宁死。像你我这样没有家世的庶民,不冒险,哪里还有希望可言?阿啸,不要犹豫了,我们兄弟一起学艺,将来一起从军,像高祖皇帝一样,提三尺剑,砍出自己的富贵。” 梁啸暗自叹了一口气。荼牛儿虽然辞不达意,却说得有理。像他们这样的庶民,如果不敢冒险,这一辈子都不会有出头之日,就算是想安安稳稳的做个农夫也未必有机会。荼家的地不是一点点的卖了么。 富贵险中求,这话与其说是豪迈,不如说是无奈。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选择啊。荼牛儿如此,梁啸何尝不是如此。所以,明知这两个亡命徒别有用心,他也只有认了。 “好吧,我们一起学艺,一起从军。”梁啸咬了咬牙,握紧了拳头。 …… 广陵城在望,桓君停住了脚步。 “你先回去吧。” “喏。”钟离期拱手施礼,转身欲走。 “明天约斗,你照应些。” 钟离期愣了一下,笑道:“将军不放心?” “如果是单打独斗,我倒没什么不放心的。可是猛虎难敌群狼,胡家富贵,随从中很可能会有游侠儿。梁啸射艺还粗疏得很,一旦起了冲突,遇上高手,未必能自保。你帮我护着他,不要被人伤了。” 钟离期皱了皱眉。“将军,属下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对这个少年如此用心?及属下看来,他似乎心有犹豫,未必能和将军一条心呢。万一将来……” “我自有分寸。”桓君瞥了钟离期一眼,沉吟片刻,又道:“临事而惧,好谋而成,只有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勇者,才有可能成为真正的大将。欲求大富贵,需要这样的人。” 钟离期笑了。“果真如此,那属下就放心了。” “嗯,这里的事暂时交给你,我要出门一趟,快不过十数日,慢不过百日,我必回来。届时梁啸根基初成,我正好教他操弓。” “将军放心,百日之后,我会将这两块初经切磋的璞玉交给将军。” “你下手轻点。”桓君瞅了一眼钟离期。“我们现在可不是在军中,没有那么多人让你折腾。欲速则不达,美玉需用心琢磨,良材更需耐心调教。若你急于求成,毁了他们,我可饶不了你。” 第17章挖坑 梁啸没有立刻离开,他绕着金匮山又转了几圈,反复考虑桓君的建议。 虽然觉得打个架也要用兵法有点夸张,可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胡来不讲道义,非要置他于死地呢?从之前的经历来看,这个可能性还真不小。 荼牛儿捧着脸跟在后面,疼得哼哼唧唧。“阿啸,你转魂啊?清明早过了,腊祭还早着呢。” “闭嘴!”梁啸没好气的喝道:“你知道桓君为什么要收你为徒吗?” “因为我资质好,天生万人敌。” “呸,你这不要脸的猪头。”梁啸痛心疾首。“记清楚了,他收你为徒,是让你保护我。” “他不收我,我也要保护你啊。”荼牛儿跳过一道沟,脸上的肉晃了起来,疼得他直吸冷气。“阿啸,咱俩是从小玩到大的兄弟,你保护我,我保护你是天经地义的啊。以前不都是这么干的吗?” “以前只是打架,以后就是打仗了。”梁啸仔细观察着四周的地形。“打架打输了,最多被人打成猪头。打仗打输了,是会送命的。我是独子,你也是独子,谁都不能死,你明白吗?” 荼牛儿半懂不懂的应了一声,想了想,又说道:“那跟你现在转魂有什么关系?” 梁啸恼了,转身照着荼牛儿脸上残存的鞋底印点了一下。“你才转魂呢,我这是勘察地形,懂不?” “疼!疼!疼!”荼牛儿杀猪般的惨叫起来,跳着脚大骂:“阿啸,你当这是什么?这是我的脸唉!” “疼(藤)?还瓜呢。”梁啸把刚才桓君的意见说了一遍,也不知道荼牛儿听进去没有,不过,梁啸自己倒是整理出一点思路来了。 死路不可怕。有时候死路反而是生路,就看你怎么用了。韩信背水立阵,是自寻死路,可是他却因此取得了大胜。在树上与胡来对阵,的确不容易逃跑,可是至少能保证不会一开始就落入围攻。 关键在于打赢了之后,万一胡来不讲道义,该怎么逃。 梁啸叉着腰,站在一个无主坟头上,四处张望,脑子里模拟起发生冲突时的逃跑路径。他选定了一条路,为保万全,来来回回的跑了两趟,又觉得不太合适,时间似乎耗得太长了。重新找了一条,又觉得快虽快,但是坡度太大,有点陡,万一失足,摔个狗吃屎,那就麻烦了。 梁啸反复考虑了很久,正准备放弃,忽然看到两个盗洞。他灵机一动,对站在一旁仰着脖子,一脸景仰的荼牛儿说道:“牛儿,你能找几个人帮忙吗?” “找人没问题,帮什么忙?上次那两小子吃了鸡,还欠我一个人情呢。找他们帮忙,一喊就到。” “盗墓!” “这个我喜欢!”荼牛儿一跃而起,随即又捧着脸蹲了下去,嘴里丝丝抽着冷气。 梁啸没空理他。他沿着那条选定的逃生之路,来回走了两趟,指定了几个地点,让荼牛儿连夜找人来挖。盗墓当然是掩饰,这些墓都被人盗过几次了,能有什么好东西。挖坑才是他真正的目的。选定一条看起来必死之路,再在上面挖几个坑,到时候如果有人追来,嘿嘿…… “明天天亮之前,一定要搞定。”梁啸着重的吩咐道。 “阿啸,你放心吧。”荼牛儿捧着脸。“我这样子也不敢回家啊,今天就在这里蹲一宿了。我阿母若是问起,你就说我和别人玩耍去了,千万别提我挨揍的事。” 梁啸看看荼牛儿那张变了形的脸,想笑又没好意思笑。荼牛儿却出奇的敏感,瞪了梁啸一眼,哼哼了两声,示威的扬了扬拳头。梁啸连忙收起了笑容,免得刺激荼牛儿。 “你自己小心,如果看到胡来,躲远一些。” “放心吧,就我这样子,就算撞到胡来,他也认不出。” …… 梁啸一个人回到家,天色已经快黑了。东厢房里漆黑一片,听不到一点声音。梁啸很是奇怪,跑去敲门。桓君没出来,梁媌却从西厢房走了出来。 “啸儿,桓君出远门了,说是有一段时间才能回来。” 梁啸很奇怪。“阿母,他没留什么话吗?” “没说什么,只是让你好好练箭。啸儿,你确定向他学射了吗?” 梁啸挠挠头。“阿母,我……我觉得他……” 不等梁啸说完,梁媌就给出了明确的意见。“桓君是个英雄,你好好跟他学,切不可敷衍了事,白白浪费了这个难得的机缘。” “可是,阿母,我总觉得……” “奇人必有奇行,没什么好奇怪的。”梁媌漫不经心的说道:“桓君不是草莽中人,你跟着他,总比自己乱撞的好。” 梁啸咂了咂嘴,没有再说什么。老娘很有主张,似乎比他对桓君还有信心,他倒不好说些什么了。他回到屋,吃了晚饭,顺手收拾了碗筷,又到西厢房盯着织机练目力。看看来回穿梭的织梭,脑子里却在想着金匮山的地形,也不知道荼牛儿有没有找到人,一夜时间,能不能把坑挖好。 “啸儿,你有心思?”梁媌一边推着织机,一边说道。 “啊?没有。”梁啸随口应了一声,想了想,又说道:“阿母,明天我要去应胡来的约,可能会有危险。” 梁媌的手慢了一下,随即又动了起来。她瞟了梁啸一眼:“你做好准备了吗?” “我去看了一下地势,做了一些准备,牛儿没回来,就是连夜准备退路。” 梁啸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连拜师的事情都没有漏掉。梁媌手上忙个不停,丝毫不乱,也不知道她听明白了没有。直到梁啸说完了,梁媌才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抬起头,盯着梁啸。 “啸儿,你和胡来之间有什么恩怨,怎么会闹到这么严重的地步?” “我……也不清楚。”梁啸心虚的挠挠头。 “你想办法搞清楚这件事。”梁媌重新忙碌起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如果恩怨可解,就趁早解了。如果不可解,也要早做准备,是战是走,总得有个章程。” 梁啸惊愕的看着老娘,心中震撼不已。我的亲娘唉,你绝对不是普通人啊。 第18章弓意 “阿母,你认识那么多字,一定读过书吧?”梁啸试探着说道:“让我猜猜,你一定出身名门,大家闺秀,从小接受过许多大儒的教导……” 梁媌“噗哧”一声笑了起来。“字识得几个,却不敢说读过书。才子也见过几个,却没什么大儒。至于我的家世么,虽说不至于揭不开锅,却也谈不上名门。啸儿,你若是想依靠外家,只怕是要落空了。” 梁啸尴尬的笑笑。“阿母,你都读过什么书,怎么不教教我?” “我会的都教了,你自己不想学,怎么反倒怪我。”梁媌笑道:“你这孩子,正经本事没学着,先学会了赖皮。这可不是男儿应有的担当。” “呃……阿母,我只是问问而已,没这么严重吧。那个……就算不是名门,也得有个名姓吧?为什么这么多年,我都没见过你母家的人?” “你想知道我母家?”梁媌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语气有些不善。梁啸咂了咂嘴,不知道是不是该继续问下去。他听得出来,就和不愿意提起他的父亲是谁一样,老娘也不愿意提起她的娘家。 “阿母如果不愿意说,那便当我没说。” “不是我不愿意说,而是时候未到。”梁媌叹了一口气。“啸儿,好好努力,等你封侯拜将,阿母会告诉你一切。现在不行,告诉你也只会自取其辱。” “自取其辱?”梁啸品咂着这四个字,略有所思。他看着眼神落寞的母亲,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又慢慢的吐了出来。“阿母,你放心吧,我会努力的,到时候衣锦还乡,看谁还敢瞧不起你。” “如此,方是我儿。”梁媌再次推动织机。“哐!哐!”每一声都撞在梁啸的心里,有一种久违的感觉慢慢苏醒。 …… 梁啸做了一夜的梦。 他一会儿梦见自己回到了前世的办公室,正与前台新来的小妹妹调笑;一会儿梦见自己在金匮山,在树上与胡来撕打;一会儿又梦见身处战场,战旗乱舞,箭矢飞驰,喊杀声震天,一个个面目狰狞的敌人举着战刀,蜂拥而至。 恍惚中,战鼓声变成了织机的撞击声,箭矢飞驰的厉啸声也变成了织梭滑过织锦的摩擦声。 梁啸坐了起来,浑身冷汗。 西厢房寂静无声。为了不影响他休息,阿母提前半个时辰结束了工作。可是,阿母那一句“自取其辱”却深深的刻在了他的心里。梁媌再刚强,毕竟只是一个女子,若不是遇到了无法承受的耻辱,她不会带着一个孩子远走他乡,寄人篱下。 梁啸估计这件事跟他有莫大的干系,阿母受辱的根源很可能就是未婚生子。汉代的女子地位不低,改嫁、再嫁屡见不鲜,但是未婚生子却很难被人接受,特别是有一定身份的家族。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汉人不喜欢忍气吞声,衣锦还乡就成了阿母最大的期望。要想衣锦还乡,对梁啸来说,只有一条路:封侯拜将。他有一双善射的猿臂,从军立功,对他来说是最有可能成功的选择。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汉承秦制,对于普通百姓来说,耕战是他们唯一的使命。种地是不可能出人头地的,唯有征战可以立功,可以增爵,甚至可能封侯。虽然希望也很渺茫,但比起为吏,这条路至少要现实得多。 汉高祖有白马之盟:非功不得封侯。这个功主要就是指军功。没有军功,就算做到丞相也不能封侯。丞相封侯是从公孙弘起,而公孙弘本人可能还在东海放猪呢。梁媌就算见过世面,也不可能知道在不久的将来,文臣也可以封侯。 然而,就算知道文臣可以封侯,对梁啸本人来说,那依然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这年头读书可不是易事,桓君这样的高手不多,通经的大儒更少。整个江都国可能都找不出一个通经的儒生,更别说大儒了。 梁啸明知桓君非良善之辈,却又不能弃之不顾,更因为荼牛儿拜师心切而半推半就,就是因为他意识到,要想出人头地,这个险不冒也得冒。他根本没什么选择。 “商鞅,我日你先人。”两世为人,梁啸第一次对商鞅这个法家先贤爆了粗口。没办法,耕战立国,重农抑商,商鞅就是始作俑者。如果不是这个国策,梁啸也许可以凭着阿母梁媌精湛的双面锦技艺致富,有了这个国策,就算他家累千金,也不过是卑贱的商人一枚,朝廷什么时候想割肉就什么时候割肉。 一想到不久后汉武帝的告緍令,梁啸就只能苦笑。难道我奋斗了一生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人告发? 我才没那么傻呢,我也要做统治阶级,我要做吃肉的。 梁啸睡不着,干脆起身,也不点灯,就着稀疏的门板里透进的月光,开始演练开弓。 一遍,两遍。 十遍,百遍。 在黑暗之中,梁啸不知疲倦的反复练习,就像在封侯的光明大道上狂奔。也许是因为没有光线,只能全神贯注的感受自己的身体,也许是知道自己没有其他的选择,只有努力练习,才有可能实现对阿母的诺言,梁啸练得特别投入。 不知道什么时候,当梁啸弯下腰,手指再一次勾上那根并不存在的弦时,他听到自己的腰部“啪嗒”一声轻响,一道微弱的热流从后腰弥漫开来,转着腰转了一圈,在肚脐下方会聚,暖洋洋的,特别舒服。 梁啸大喜,却不敢得意忘形,他细细的品味着这种奇妙的感觉。 慢慢的,一点麻酥酥的感觉沿着脊柱慢慢上升,在后背处停住,慢慢聚积,微微发胀。 梁啸闭上眼睛,慢慢的张开双臂,直起身体,再一次做出开弓的姿势。 后背处的热流散开,分成两道,沿着手臂,流到指端。梁啸觉得手指微微发胀,蠢蠢欲动。他深吸一口气,身体微微后仰,整个人就像一张反曲弓,被一根无形的弦慢慢绷紧。 梁啸的脑海里突然蹦出一句话:行走坐卧,身不离弓。 第19章求神 梁啸的脑海里突然蹦出一句话:行走坐卧,身不离弓。 刚听到桓君这句话的时候,梁啸并没有太大的感触,只当是桓君要求勤加练习,不可须臾懈怠的意思。直到这时,感受到身体内那微弱却又非常实在的力量感,他才真正的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 梁啸很兴奋,却没有沉湎于兴奋之中。他知道这是一个契机,知道如何把握这个契机,比急急忙忙的练习更有用。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掌握学习方法,比学到具体的知识更重要。 梁啸坐了下来,从头开始,细细的揣摩自己练习开弓的过程。 桓君收了他的弓,让他空手练习开弓百日。 日复一日的练习,用心体会每一个动作的细微变化,尽可能的模仿桓君的开弓动作,直到动作熟练自然,行云流水。 黑暗中练习,心无旁骛,全身心的投入,直到腰部微热,劲力通达。 可是,靶子在哪里?既然是射箭,为什么桓君一直没有提到靶子。他让他练习射箭的动作,却没有让他瞄准一个目标。 没有靶子,黑暗中练习。梁啸想了很久,直到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了一起,他才恍然大悟。 这个步骤的训练目的应该是正体正意,正体的目的是要纠正动作,正意的目的则是训练注意力。射箭是一个要求注意力高度集中的运动,目标至少在几十步之外,甚至可能在百步之外,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如果不能高度集中,怎么可能命中目标? 不设靶子,是不希望在动作成型之前产生干扰,黑暗中练习,正好将视觉的作用抑制到最低,最大限度的集中注意力,所以才能留意到身体的细微变化。如果眼前有景,就算他很用心,也可能会将这个细节漏过去。 想通了这一点,梁啸有了方向。他再次站了起来,按照刚才的心得,继续练习。刚才只是自发,现在却是自觉。他一遍遍的练习着开弓的动作,感受着腰背上的细微变化。有了这些变化为标准,他对开弓动作的理解又深了一层。 梁啸一次次的练习,直到一缕阳光透过门缝,照在他的脚上。 梁啸停止了练习,浑身暖洋洋的,有些微汗,气息却越发的深沉绵长。就连梁媌都注意到了这一点,吃早饭的时候,梁媌看了梁啸几眼。 “怎么了?”梁啸一般大口大口的喝着米粥,一边问道:“难道我脸上有花?” “花儿倒没有,可是你的眼神很亮,看起来精神不错。啸儿,你今天一定能赢。” 梁啸这才想起今天还要和胡来决斗,而荼牛儿和两个小伙伴在金匮山挖了一夜的坑,一直没有回来。他想了想,将最后两口粥倒进嘴里,拿起自己的小弩,转身出了门。 “啸儿,等等。”梁媌追了出来,将一只绑好的活鸡塞进梁啸手里。“经过社树的时候,祭一下社神,保佑你旗开得胜。” “祭社神啊?”梁啸拎着鸡,心里有些犹豫。他从来没指望社神保佑他,倒是心疼这几只鸡。自从他“病”了一场之后,家里几只鸡送的送,吃的吃,就剩下这最后一只了。送给社神,有这必要吗? “快去啊,别磨蹭!算了算了,我自己去吧,你忙你的去。” 见梁啸犹豫,梁媌也不指望他了,转身拿起准备好的酒,提着鸡,出门直奔社树。梁啸跟在后面,看着老娘风风火火的样子,鼻子一酸。不管她多么大气,多么有主见,这时候也有些六神无主,只好求神拜佛了。 哦,对了,这时候还没佛呢。 来到社树下,梁媌将鸡摆在社坛前,倒上酒,双掌合什,拜了两拜,嘴里念念有词,又趴在地上,磕了几个头。见梁啸站在一旁,又拉着梁啸过来磕头。梁啸虽然不情愿,却还是跪了下来,拜了几拜,正好听到老娘的诅咒词。 “兵主蚩尤,东王公,西王母,东皇太一,大司命……”一连串的神仙名号之后,梁媌郑重起誓。“我儿梁啸与人决斗,请各路神仙保佑,若能平安归来,必飨以猪犬各一,酒一斗。若有闪失,必毁尔神祠,断尔烟火……” 梁啸听得头皮发麻,连忙扯了扯老娘的袖子。“阿母,这……不太好吧,神仙听了会不高兴的。” 梁媌却不以为然。“阿啸,你还小,不懂。神仙也是吃硬不吃软,一味讨好是不行的,要把利害讲清楚,他们才会帮忙。要不然,他们就和那些胥吏一样,才不理你呢。” 梁啸暴汗。这汉人的思维果然与后人不一样啊,不仅要和神仙讲条件,甚至敢威胁神仙。 “梁婶,你们这是干什么?”荼花儿从院里走了出来,正好看到这一幕,扬起手臂,打了个招呼。“是给阿啸求媳妇么?看中了谁家的女子?” “花儿啊,这么早。”梁媌站了起来,拍拍膝盖上的土。“不是,梁啸要和人家决斗,我来求社神保佑。” “是这样啊。对了,阿啸,看见我弟了吗?他一夜都没回来,也不知道死在哪儿了。” 梁啸翻了个白眼。“花姊,牛儿好着呢,他昨天看到了一个新坟,打算去挖挖看,给你准备点嫁妆。” “呸!阿啸,你这个没良心的,你娶媳妇的时候,希望你媳妇用死人的东西做嫁妆吗?”荼花儿一边骂着,一边操起手中的扫帚,气势汹汹的奔了过来。 梁啸一看大势不好,撒腿就跑。梁媌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荼花儿,笑盈盈的说道:“花儿,我看你眉间带喜,这是喜事将近的兆头啊。” “是吗?”荼花儿立刻羞涩起来,把梁啸丢在一边,扭扭捏捏的说道:“梁婶,你什么时候学会看相了,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那还用说嘛,花儿这么能干的女子,不知道多少人家抢着娶呢。” “唉……”荼花儿幽幽的叹了一口气。“能干又有什么用。现在的人家都势利得很,没有嫁妆,可看不上眼呢。这不,我阿母好不容易和胡家谈妥了卖地的事,被我弟那傻小子一折腾,又黄了。” “你弟现在可不一般了呢。”梁媌拉着荼花儿的手,故作神秘的说道:“我听阿啸说,他拜了一个很高明的师傅,将来练就一身武艺,从军立功,受爵赐田,还能忘了你这个姊姊?” 荼花儿转怒为喜。“此话当真?” 第20章布局 出里门的时候,梁啸停了下来,冲着挺着肚子,打着饱嗝的里正王奉世行了一礼。 “王伯早。” 王奉世愣了一下,上下打量着梁啸。“小子,你不会是又闯祸了吧?” 梁啸嘿嘿一笑。他以前对王奉世的确不怎么恭敬,背地里没少干缺德事,比如将水蛇放进王奉世的夜壶之类。王奉世对他们这些半大小子很头疼,轻了没用,重了又怕遭到报复。这些愣头青可不是什么善茬,惹急了,谁知道哪天挨了闷棍。 里正可不是那么好做的。 “以前不懂事,多有得罪,还请王伯不要放在心上。这些年我们母子多得王伯照应,谢谢你了。” “小子。”王奉世掐着腰,拦住了梁啸的去路,头却转来转去的四处张望。“你可把话说清楚一点,这莫名其妙的,说得老子心里发毛啊。你不会是又揣着什么坏吧?牛儿呢,我昨天就没看见他,藏在哪呢?” “王伯,你想多了。”梁啸大汗,自己在王奉世心目中的印象真够差的啊。“以前不懂事,给王伯惹麻烦了。现在多亏桓君教导,小子知错,还请王伯大人大量,不要挂怀。” “哦。”王奉世恍然大悟,点了点头,让在一边。梁啸笑嘻嘻的拱拱手,一溜烟的跑了。王奉世摸着下巴,嘿嘿笑了两声:“这小把戏没爹就是不行,女人家就是女人家,再有本事也代替不了男人。有桓君教导,这小把戏还有救。老子一不小心又做了善事,真是积德啊。” 梁啸没听到王奉世的嘀咕。不过,他突然对王奉世这么客气也是有原因的。俗话说得好,强龙不压地头蛇,王奉世就是这青云里的地头蛇。万一他在外面闯了祸,有仇人找上门来,作为里正的王奉世还是能起点作用的。 以前他不愿意和王奉世亲近,一是因为王奉世的确不是什么好人,也是因为梁家势单力薄,巴结不上王奉世。现在不同了,桓君想尽心机要收他为徒,他既然不能推辞,干脆充分利用这个关系。桓君是王奉世领到梁家的,要说王奉世不认识桓君,鬼都不信。梁啸抬出桓君的字号,王奉世多少要给点面子。 梁啸出了里,没有直接出城,而是绕了一个圈,来到石里找钟离期。 石里在广陵城西北,胡家也在西北。胡来要出城,就要从石里前经过,钟离期不可能注意不到。 对梁啸的到来,钟离期似乎早有准备,冲着案上的食盘努了努嘴。“吃了没有,要不要来点?” 梁啸笑嘻嘻的从袖子里摸出两颗熟鸡蛋,摆在钟离期的面前。“孝敬钟离叔的,别嫌弃。” 钟离期看看鸡蛋,又看看梁啸,咧了咧嘴。“有事求我?” “向钟离叔打听点事。” “关于胡来的?” “钟离叔英明。” “噗!”钟离期笑出声来,指了指对面的竹席。“坐。小小年纪,还知道打探敌情,不错,不错。”他瞟了梁啸一眼,眼中精光一闪,突然说道:“咦,你早上吃什么了?” 梁啸眨了眨眼睛,一脸茫然。“钟离叔,你说什么?” “哦,没什么。”钟离期猜疑的扫了梁啸一眼,转而说起了胡来。 钟离期眼中的疑惑被梁啸尽收眼底。梁啸知道他在疑惑什么,却没有明说。 他不希望被人看出破绽。练箭他是新手,可学习他却是高手。苦学加巧学,手脑并用,是他除了洞悉历史大势之外的杀手锏。短短四天领悟“身不离弓”的奥义,既是机缘,又是必然。 钟离期眼力很好,看出了梁啸举手投足间的变化,却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个原因。他只会敬佩桓君,怪不得他对梁啸如此看重,不惜主动出击,也要把梁啸收为弟子。这样的资质简直是万里挑一啊,而桓君的识人之明也堪称一绝。将军就是将军,自己望尘莫及。 钟离期一边喝着粥,一边将胡来的情况说了一遍。他身份特殊,与胡家这样的豪强毗邻,就算没有梁啸这件事,他也会留意的。 “胡来虽然顽劣,武艺却不错。力气大,下盘稳,身手灵活,是个角抵手搏的好手。胡家有不少游侠儿,胡来的剑术也不错。如果比剑,你不是对手。不过,这小子自恃身大力强,很可能会选择角抵或手搏。” 梁啸点点头。这一点,他相信钟离期的判断。角抵就是摔跤,手搏就是拳法,都是不用武器的格斗技巧。这样的人都喜欢拳拳到肉的感觉,看着对手被他揍得鼻青眼肿,他们有一种病态的快感,就像昨天钟离期把荼牛儿打成猪头一样。 以他的武艺,要制服荼牛儿很容易,根本不需要把荼牛儿打成那样。 “你准备怎么对付他?” “桓君昨天对我说,可以置之死地而后生。”梁啸卖了个关子。“对付胡来一人,我还有点把握,可是我担心胡来输了会恼羞成怒,到时候不讲道义,以多欺少,可就有点麻烦了。” “完全有这个可能。你准备怎么应付?” “打不过就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钟离叔,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钟离期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你准备逃到哪儿去?” 梁啸想了想:“不是我不信任钟离叔,只是胡家势大,我怕连累了你。所以,就不告诉你了。”梁啸说完,起身告辞。“钟离叔,我再去看看地形,就此别过。”不等钟离期说话,他就跑远了。 钟离期端着粥碗,愣了半晌,破口大骂:“将军,你这次真是走了眼。这小子这么奸猾,哪里像是能做大事的人。要我帮忙,却连一点口风都不露,简直是阴险到了极点。” 远远的,梁啸听到钟离期的叫骂声,禁不住乐出声来。他相信,钟离期不会看着他被胡来杀死,也不会坐视他逃亡。桓君费了那么多心机,怎么可能让他这么轻易的逃走。 有了钟离期这个高手坐镇,就算胡来耍蛮,他也不是一点反抗能力没有了。 当然,这还远远不够。孙子说得好,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策。要让胡来输得心服口服,还没借口发飚,那才是万全之计。 第21章少年 出了城,在去金匮山的路上,梁啸到江边转了一圈。 按照某些学者的说法,汉代还属于城市国家,一半以上的人口住在城里,即使是农民也不例外,住在田头农庄里的人很少。除了近城处的农田,就是大片大片的荒野,狐狸、狼等野生动物随处可见。 这个时代的广陵城不仅紧邻大江,而且植被茂密,江边更是芦苇密布,不仅鱼多,野鸭、大雁等水鸟也不少,梁啸没费多少时间就射了两条大鱼,一只野鸭,还捡了一窝鸟蛋。 梁啸带着战利品赶到金匮山,荼牛儿和几个少年刚醒。他们满身都是土,一个个和衣而卧,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一看到梁啸,他们立刻精神起来。荼牛儿吩咐那几个少年捡柴的捡柴,生火的生火,自己带着梁啸去巡视昨天一夜的工作成果。 荼牛儿叉着腰,手一挥,指点江山。“阿啸,你看,有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我让他们再整。” “很好,兄弟们都是行家啊。” “那当然,我认识的兄弟都是高手。”荼牛儿满脸红光,粘乎乎的眼屎也遮不住他的得意。“不过,阿啸,这些墓都是旧坑啊,什么好东西也没有,白挖了一宿。” 梁啸瞥了他一眼,刚刚生起的些许欣慰一扫而空。这货挖了一夜,居然还不知道干嘛用的? 不会是被钟离期打坏脑子了吧? 梁啸想了想:“牛儿,还得麻烦兄弟们一下。” “说吧,什么事,我一会关照他们就是了。” “等他们吃完,你让他们回城去,把我和胡来要单挑的消息传出去,多招呼些人来看。来的人越多越好。最重要的一点,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和胡来是单挑。” 荼牛儿一头雾水,转了转眼珠,提出了反对意见。“招呼人来看?阿啸,万一你输了,那么多人看见,以后我们还有脸在广陵城混吗?” 梁啸很无语。都这时候了,你还想着脸面? “放心吧,单挑我输不了,我怕的是胡来耍赖。他要是不讲道义,一哄而上,我们哪是他的对手?牛儿,你刚刚拜了高手为师,你是愿意现在就被人宰了,还是愿意先忍一忍,学好武艺再宰人?” 荼牛儿转了转眼睛,明白了。“阿啸,我听你的,咱学楚王信,先忍一忍,牛逼了再收拾他。” “楚王信?”梁啸愣了半天。“谁是楚王信?” 荼牛儿用鄙视的目光看着梁啸。“阿啸,你连战神韩信都不知道,还想做将军?” “我……勒个去。韩信就韩信呗,你干嘛说楚王信?” “我说错了吗?我说错了吗?韩信有没有做过楚王,有没有?我说韩信,万一你以为是另外一个韩信呢,我说楚王信,有第二个韩信做过楚王吗?” “嘿嘿嘿,行了啊,你还来劲了。”梁啸伸出指头,指着荼牛儿还没消肿的脸。“你再吹,信不信我戳破你的牛皮?” 荼牛儿捂着脸跳到一边,气急败坏地叫道:“阿啸,你别提我的脸行不行?为了你这点破事,我已经没脸啦。叫几个人来帮忙也就罢了,你还要把全城的人都叫来,我还怎么见人啊。” 梁啸这才明白荼牛儿在想什么,忍不住笑出声来。荼牛儿脸胀得通红,几乎要翻脸。梁啸好说歹说,让他安排那几个少年去,他自己留在这里,荼牛儿这才勉强同意了。 少年们都是在经常在外面厮混的人,对野炊这种事一点也不陌生,他们很快就将鱼和野鸭收拾好,架在火上烤了起来。至于那一窝鸟蛋,连煮都不用煮,直接生吃了,一个个生猛无比,尽显豪迈之风。 吃饱喝足,他们抹抹嘴,分头进城,替梁啸放风去了。 梁啸没有走。他和荼牛儿一起,绕着金匮山转了起来。来来回回的转了好几圈,还专门挑不好走的地方走,荼牛儿有些吃不消了。当梁啸又一次踏上那条已经被他们挖得坑坑洼洼的路时,他叫了起来。 “阿啸,你干嘛呢?这几个墓我们都挖过了,没东西。咱就不能找个有东西的墓挖挖吗?叫了几个兄弟来,忙了一宿,最后屁都没捞着,下次我还怎么开口啊。” “你一边歇着去,帮我望风。”梁啸不理他。“胡来怎么还没来,你不会听错了吧?” 荼牛儿看看天色,也觉得不自信起来。“我去看看。”说着,一溜烟的跑了,生怕梁啸叫住他。梁啸也不理他,一个人沿着逃跑的路走了两趟,确保每一个点都记在心里,这才跑到山顶,上了树,坐了下来。 他坐下不久,广陵城方向就稀稀拉拉的出现了几个人影。他们上了山,见梁啸一人坐在树上,认识的上前打招呼,不认识的自找高敞的地方站定,三五相熟的坐在一起聊天,有的干脆设起了赌局。 等了大半天,来了三五十人,也没见胡来出现,有的人坐不住了,频频朝广陵城方向张望。 胡家是广陵大户,却是为富不仁的那一类,胡来本人在少年中的口碑很不好。这些人赶到金匮山来,有的是希望看胡来出丑,有的却是要为梁啸助威,见胡来迟迟不露面,一个个情绪就有些暴躁起来。有人干脆破口大骂,问候起胡家的女性亲属。 梁啸心里也有些急,胡来不会是变卦了吧? 就在这时,荼牛儿和一个进城放风的少年从远处奔了过来,气喘吁吁的上了山。 “来了,来了,胡来出城了。” 一听这句话,那些看客们终于安心了,一个个重新找地方入坐,等着看戏。 梁啸却没有动,他背靠树干,抱臂而坐,甚至闭上了眼睛,摆出一副稳如泰山的架势。看到梁啸如此沉得住气,少年们纷纷投来赞赏的眼光。 “这小子有点意思。” “不错,不错。冲他敢应胡来的约战,就是个汉子,没丢我们西南帮英雄的脸。” “那是,我们西南帮个个都是好汉子,哪像西北帮只会仗势欺人,真要单打独斗,还不如女人呢。” 这边正说得热闹,不远处一个少年跳了出来,大骂道:“哪个不长眼的满嘴喷粪,敢看不起我们西北帮,站出来,老子要跟你单挑。” 第22章抢戏 话音未落,一个少年长身而起,拔剑冷笑。“小竖子,单挑就单挑,老子怕你么。看你这油头粉面的模样,拿得稳剑吗?呆会儿若是受了伤,不要哭着找你阿母才好。” 他身边的少年们哄堂大笑,西北帮少年却是群情激奋,纷纷站了起来。 “一帮穷鬼,你那手里的东西也配叫剑吗,要不要老子借你一口?” “没家教的贱人,竟敢以下犯上,看老子今天不教训教训你。” 没等梁啸反应过来,一场突如其来的械斗就暴发了,西北帮少年和西南帮打在了一起。有的还算克制,只是撸胳膊卷袖子,有的就猛了,直接拔出了刀剑,更有甚者,居然拿出了弓弩,摆起了阵势,互相掩护,有攻有防,煞有其事。 不得不说,汉代民风强悍,就连街头厮混的半大小子都粗通阵法,人数一多,不自觉的就结阵而斗,说好的单挑已经没人记得了。 这都要归功于汉代的兵役制度和宽松的兵禁。 汉代实行全员征兵,男子二十岁傅籍,二十三岁开始服兵役,在地方训练一年,到京师或者边关卫戍一年,以后转为预备役,随时听候调遣,由乡亭组织,农闲时进行训练。官府每年还要集结在役的士卒举行都试,以检验一年的训练成果。 训练的主要内容有两种:一是个人的战斗技能,对剑戟弓盾等常用武器的掌握,一是对阵法的熟练,相互之间的配合。经常训练,拳不离手,一旦有事,可以立刻组织起来,进入战斗。 另一方面,汉代对兵器的携带也比较宽松。普通的刀剑自然不在话下,就连威力强大的弩也有人随身携带,虽然朝廷屡有禁令,民间却禁而不绝。梁啸本人就有一架小弩,天天带在身上,也没人要来没收。 这些少年虽然还没有经过正式的训练,可是平时耳濡目染,一点也不陌生。此刻突然开打,组织得有板有眼,一点也不逊色。 相比较而言,西北帮的实力更强一些。一是因为这些少年家境都比好,身体壮实,二是他们家中多有各地逃亡而来的游侠儿、亡命徒,能学到一些真正的杀人技,比起只会普通武技的西南帮,他们优势明显。 这也是西北帮一向看不起其他人的原因。 战斗开始了没一会儿,西南帮就撑不住了,阵形被打乱,四处奔逃,西北帮不肯罢休,散开阵形,满山追撵。一时间,金匮山热闹无比,就连荼牛儿都按捺不住,加入了战圈,偷空揪住一个最凶猛的锦衣少年,摁在地上猛揍,随即又被几个锦衣少年拽住,拳打脚踢,被揍得鬼哭狼嚎。 场面很热闹,很火爆,人数虽然不多,气势却丝毫不弱。 钟离期坐在远处,非常淡定。这样的场面,他看得太多了,习以为常。他只关心梁啸和荼牛儿二人,梁啸坐在树上,没有危险可言,荼牛儿虽然叫得很大声,却仗着蛮力,不久就顺利突破了包围。钟离期也因此得以清闲的坐在一旁看戏。 和钟离期一样清闲的还有几个人。五个身体壮硕的年轻汉子拥着一个锦衣少年,占据了一个高地,正看得津津有味。少年大概十五岁六,却戴了冠,眉清目秀,双目有神。他抱着双臂,眼睛盯着激战正酣的场面,不时和身边的年轻汉子说着什么。 梁啸坐在树上,非常寂寞,非常郁闷。 你们这帮抢戏的牲口,我才是主角啊。这是我花了大心思才布的局,怎么成了你们的舞台?看客就是看客,能不能有点职业道德。 和梁啸一样郁闷的还有胡来。 在胡来的计划中,这原本是一个私事,并没有打算大加张扬。约的时间是酉时,他计划日落后出城。这时城门将闭,他认识看守西门的卫士,回城时间不受限制,其他人却不行,为了不被关在城外,都会尽快往回赶,不会有人注意到他。 可是,他的如意算盘落空了,不知道什么人把这个风声放了出去,不到半天时间,几乎满城的少年都知道他要和梁啸单挑,地点就在金匮山。 胡来原本不想理他们,可是后来不断有人赶往金匮山,他有点沉不住气了。 再不去,岂不是让人误会他胆怯,临阵脱逃? 胡来丢不起这个人,带着随从赶往金匮山。等到了金匮山,看到满山追逃的少年,他更是恼火。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怎么这些人还打起来了?有没有搞错,是我和梁啸决斗,还是你们群殴? 和梁啸一样,胡来有一种被人抢戏的感觉。 “都给我住手!”胡来一声大吼,因为用力,脸都胀得红了。 正打得热闹的少年们听到这一声吼,不约而同的停了下来。一见是正主儿上场了,他们知道正戏要开始了。他们互相不服气的看看,互相叫嚣着待会儿再战,再次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等着看戏。 胡来很满意,他看了一眼坐在树上的梁啸,眉头微皱。“下来吧,难道你长了一双猿臂,就想做猴子?” 梁啸不为所动。他站得最高,看得最清楚。就在胡来上山的时候,钟离期也来了,就坐在那天荼牛儿伏击他的位置,相距战场不过三十步,随时可以救援。 梁啸心中大定。有这个高手在旁边观敌料阵,胡来想发飚也没什么机会了。不过,他也注意到了胡来身边的随从。这些人个个身形矫健,神情剽悍,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最让梁啸不安的是一个年轻男子,看起来二十出头,三十不到。他不怎么说话,神情冷漠,但是眼神凌厉。胡来的随从中不凡背弓挎剑的,但他却只带了弓箭,没有其他武器。 很明显,他对自己的射艺相当有自信,这才敢不带刀剑等防身武器。 梁啸暗自警惕,脸上却不动声色,听到胡来的招呼,他笑了一声:“胡来,决斗是你提起的,时间、地点也是你选的,我应约而来,你却姗姗来迟,是不是有些失礼啊。” 第23章激将 胡来哼了一声,不屑作答,也无法作答。 决斗自有决斗的礼数。决斗的发起人应该先到场,应约的人后到场。现在梁啸比他先到,他就是失礼。虽然这不是他的本意,却无法解释。 在成年眼中,他们都是些半大孩子、小把戏,可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格外的注意礼节,极力让自己表现得像一个真正的勇士、游侠。对这种“被”失礼,胡来很憋屈,脸色更红,气势无形中受挫。 “既然是单挑,当然要公平起见。你定了时间地点,我挑一个决斗的方式,不过份吧?” 胡来四下看了看,见树下站着一个脸肿得变了形的粗壮少年,手中拿着一具弩。看体形,有几分像梁啸的死党荼牛儿。 胡来暗自高兴。 在广陵城的少年中,梁啸的射艺是屈指可数的,如果让梁啸挑选决斗方式,他自然会选射箭。 按照决斗的规矩,他定了时间地点,梁啸的确有资格挑选决斗的方式,除非他自认不敌,才可以另选他法。未战而负,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这应该是梁啸的如意算盘。不过,如果梁啸以为这样就能取胜,那他就想错了。 胡来嘴角微挑,故意以一种不太自信的口气说道:“你……你想怎么斗?” “整个江都国都知道你胡来角抵第一,我要和你角抵。” 梁啸一言既出,众人哗然。 胡来的角抵虽然不像梁啸说的那样江都国第一,却也是一个真正的好手。角抵是常见的徒手搏击技术,很多人都会两下。不过,普及不代表就没有难度,真正的角抵高手可不是那么容易练成的。 要成为一个角抵高手,首先要有强壮的身体。力量不足,就算有再好的技巧也很难发挥出来。还要有高人指点,训练也好,实战也罢,总有一些秘而不宣的技巧是普通人无法知晓的。 这两个条件,胡来都具备。胡家是广陵有名的豪强,胡来从小就是吃三顿饭长大的,体格之好,绝非一天只能吃两顿饭的普通人家孩子可比。胡家有钱,依附胡家的游侠、剑客很多,家里也养了一些角抵高手,从小就练习角抵,基本功扎实,实战经验丰富。 胡来在少年中的名声是他自己打出来的,并不全是依仗胡家的势力。 反观梁啸。和同龄人比,梁啸的身体也算强壮,可是和胡来相比却略逊一筹。论角抵技术,就差得更远了。少年聚斗,梁啸都是用弩远攻,一旦被人近了身,就只能靠荼牛儿保护了。 他和胡来较量角抵?这不是送死是什么。 不少人怀疑起来,这不会是胡来自己做的一个局,找梁啸演一场戏,给自己扬名吧? 那锦衣少年看看少年们的反应,似乎明白了什么,身体微微后仰,眼睛却盯着梁啸,眼神中充满了好奇。一个年轻人上前半步,身体微躬,轻声说着什么,锐利的目光扫过梁啸,似乎也有些诧异。 胡来比任何人都意外,一时忘了反驳。他身边的年轻箭手捅了他两下,他都没接茬。 梁啸站在高处,将这箭手的小动作看在眼里,疑窦暗生。他不等胡来反应过来,扬声道:“既然不反对,那就上来吧。” “上……上去?”胡来一怔。 “当然。这里地势高,胜负一目了然,免得有人输了不认账。”梁啸笑了一声,又道:“角抵最重下盘稳固,你是真正的高手,不会在树上站不稳吧?” 胡来本来还有些犹豫,听了梁啸这话,立刻怒了。在这么多人面前,让他承认下盘不稳,不敢应战,他可做不到。他冷笑一声,催动坐骑,向大树冲了过去。眼看着白马要冲上坟包,他从马背上跳下,在坟包上踩了一脚,高高跃起,抓住了树干,又荡了两荡,翻身跳上了大树,稳稳的站在了树枝上。 这一手玩得很漂亮,即使是对他印象不好的人也不得不喝一声采。那锦衣少年见了,也是眼前一亮,叫了一声。胡来更加得意,抱拳四顾,频频致意,大有主角登场,众星捧月的气势。 梁啸拍拍手,笑容满面:“好身手,好身手,不愧是江都国第一高手。” “你少来这一套。”胡来心中得意,脸上却极力做出云淡风轻的从容。“我来了,可以开始了吧。” “当然可以。”梁啸张开手臂。“我就站在这里,你随时可以过来。不过,我可提醒你,这里离地面至少两丈,就算摔不死,也会很难看。” 胡来大声道:“你放心,就算有人摔下去,也是你,不是我。” “是吗?未必哟。”梁啸低头看了一眼,又得意的瞟了胡来一眼。胡来不自觉的也向下看了一眼,脸色顿时一变,腿有些发软。 上树之前,他没觉得这树有多高,此刻站在上面,这才感觉完全不同。 不管是练习还是实战,都会选宽敞平整的地方,没有选在树上的道理。胡来角抵的经验很丰富,在树上却是大姑娘出门——头一回。恍惚之间,居然有一种眩晕感,这是他之前根本没有预料到的,甚至没有意识到梁啸说的高度很夸张,远远超出了实际高度。 胡来有一种上当的感觉,郁闷无比。他张开双臂,保持平衡,身体微蹲,降低了重心,向后滑了半步,背靠树干,恶狠狠的盯着梁啸,咬牙切齿的骂了一句:“奸猾小人,不要脸。” 梁啸不以为然。他双腿微分,站在两根粗壮的树枝上,故意搓了搓手,让自己的身体晃动起来。 “来吧,别不好意思。天色不早了,分了胜负,我们还要急着回城呢。你胡家势大,可以枉顾禁令,我们这些普通百姓可没这待遇,关了城门,就得在这里过夜了。” 梁啸的声音不小,周围的少年们听了,也有些不乐意。因为胡来迟到,耽搁了不少时间,再拖延下去,今天就别想回城了。如果大家都回不了城,那也就罢了,夜不归宿也是常有的事。偏偏胡来有权有势,不受禁令拘束,这就分出了三六九等,少年们听了,难免有些怨气,话也变得难听起来。 “胡来,快点动手吧,分了胜负,我们好回城啊。” “难不成真是下盘不稳,上了树,就不敢动了吧?” “我呸,原来是个摆设,当不得真啊。” 梁啸一句话,给胡来拉来了不少仇恨,各种冷言冷语像一枝枝暗箭射向胡来。胡来听得心烦意燥,大吼一声,向梁啸扑了过去。 第24章淮南第一剑客 梁啸嘴里唠唠叨叨的给胡来拉仇恨,眼睛却没闲着,一看胡来扑了过来,不假思索,往旁边一闪。 胡来暴怒之下,长期训练的本能却没有忘记,一见梁啸转身,脚下用力,便欲扭转身形,追击梁啸。 他的想法是好的,如果是在平地上,梁啸很可能无法逃脱他的追击,被他扑个正着。可惜,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这种本能让他的反应快人一步,也让他忘了现在的环境特殊,绝非他适应的那个正常环境。 胡来脚下一滑,身体失去平衡,摔了下来,“呯”的一声,脸磕在了树上,顿时皮开肉绽,鲜血直流。 “轰!”胡来重重的摔落在地。一丈多高虽不至于致命,却也摔得胡来屁股裂成了八瓣似的,痛不可当。 被梁啸误导,他一直觉得这是两丈多高,摔下来可能会致命,在半空中就闭上了眼睛,做好了壮烈牺牲的准备,此刻虽然没摔死,疼痛却被他自己成倍的放大,以至于无法承受。 “啊……”胡来尖声惨叫。 众人哗然。虽说都觉得梁啸选在树上比武有些取巧,却没有人认为梁啸因此就能取胜。梁啸擅长弓弩是不假,可是他的近战能力一直不出色,面对胡来这样的对手,他几乎没有任何胜算。等胡来适应了这种特殊的环境,胜利终将是胡来的。毕竟双方的实力悬殊,不是取巧就能解决的。 谁也不曾想,胡来这么快就从树上掉了下来,而且摔得这么惨。 一时间,西南帮松了一口气,士气大涨,嘘声四起。西北帮却沮丧不已,颜面大失,追悔莫及。早知道胡来是这种外强中干的货色,就不来凑这个热闹了,平白无故的丢了脸。 胡来的侍从见胡来从树上摔下来,也非常意外,吓得不轻,再听到这声惨叫,更是吓魂飞魄散,争先恐后的冲了过来。那个年轻箭手步履矫健,两个箭步就抢在了众人前面,一把抱住了胡来。 胡来满脸是血,看起来很是凄惨。看到自己的侍从,他委屈的大叫一声:“杀了他!” “喏。”年轻箭手应了一声,将胡来交给赶来的同伴,抽弓搭箭,瞄准树上的梁啸。 看着寒光闪闪的箭头,梁啸再一次感受到了浓烈的杀意,不由得头皮发麻。就在这时,荼牛儿飞扑而至,狠狠的撞向年轻箭手。年轻箭手顾不上梁啸,转过身,举弓正对荼牛儿。 “看招!”荼牛儿手一扬,一把土撒了出来。 年轻箭手见状,下意识的抬起手臂,护住眼睛,同时抽身后撤,一脚踹出,正中荼牛儿的小腹。 荼牛儿惨叫一声,倒飞了出去,摔在一个坟包上。没等他反应过来,一只羽箭射到,直奔他的面门。 “叮!”一声轻响,一道剑光闪过,羽箭被击飞。一个修长的身影挡在了荼牛儿的面前,手持长剑,脚下不丁不八,面带讥笑。 梁啸定睛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拨飞羽箭的这个年轻人刚才还有十余步之外,陪着那个很是面生的锦衣少年,怎么一晃眼的功夫,他就到了树下。而且,他露的这一手好漂亮,不论是力道还是准头,都可以算得上极致。 “既是比武,就有输赢。怎么,输不起么?”年轻人手一扬,还剑入鞘。 这一手更漂亮。他的眼睛一直盯着那个年轻箭手,根本没看剑鞘,稍有疏忽,不仅无法入鞘,还有可能刺伤自己。 周围的少年就算不识货,也知道这一手还鞘不是能轻易练成的,顿时齐声喝彩。 “好剑法!” “胡来好不要脸,输了就耍赖么?” 少年们七嘴八舌的叫着,有的夸年轻人的剑法好,有的骂胡家人不要脸,特别是刚刚打架打输了的西南帮,见胡来自己从树上摔下来了,一个个幸灾乐祸,骂得特别大声。西北帮很恼火,出口反驳,却也觉得胡来丢人,胡家做事不地道,气势不免弱了几分。 周围声音嘈杂,年轻箭手却不为所动,他左手握弓,右手垂在身侧,被微侧的身体挡着,指尖离箭囊不到三寸。他盯着年轻人,笑了一声:“听足下的口音,不似广陵人,不知来自何处,怎么称呼。” “在下雷被,淮南人。” “雷被?”年轻箭手一怔,眼睛一亮,失声道:“淮南第一剑客?” 雷被微微一笑:“不敢当。些许微名,没想到居然传到了江都国,惭愧惭愧。” 周围互相叫骂,撸着袖子,正准备再次开打的少年们突然静了下来,目光齐唰唰的转向雷被,就连树上的梁啸都吃了一惊,险些从树上掉下来。 淮南第一剑客雷被?这是他穿越以来遇到的第一个历史名人。不过,让他惊讶的却不是雷被的名声,而是他的身份。 雷被是淮南王刘安的门客,又是淮南第一剑客,能让他做侍从的人还能有谁? 梁啸把目光转向了那个锦衣少年。锦衣少年也正好看向他,两人目光相撞,梁啸更加不安起来。他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出了兴奋,看到了奇货可居的占有欲。他心头一紧,顾不得什么比武,跳下树,转身就走。 从这个锦衣少年的年纪看,他不可能是淮南王刘安本人,却很可能是他的儿子。汉代律法规定,王国之间不准互相来往,就算是王子也不能轻易离开封国,更别提进入别的封国了。 仅此一条,就足以让朝廷抓住把柄,问一个谋反之罪。就梁啸所知,淮南王刘安从即位起就一直有不轨之心,只是书生造反,十年不成,最后胎死腹中。他不想和淮南王搅在一起,就算眼下汉武帝还对淮南王尊敬有加,可他这样的小百姓搅和到这种事里,肯定是没什么好下场。 眼前就有一个明例,雷被这位淮南第一剑客就是被这件案子牵连,最后惨死狱中的。 梁啸自问没那么牛逼,可以逆天帮淮南王造反成功,遇到这种造反份子,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拦住他!”年轻箭手厉喝一声,又对雷被笑道:“雷君想必是初到广陵,有些情况不太清楚。这是广陵胡家家主之子胡来,一向崇敬雷君的名声。雷君如果愿意屈尊到胡家,胡家必然会待为贵宾……” 雷被低头看了看满脸是血的胡来。胡来虽然受了惊吓,却还是一脸崇拜的看着雷被,足以证明年轻箭手所言不虚。就在他们互相打量的时候,几个胡家侍从绕过雷被,向梁啸包抄过去。 荼牛儿从地上爬起,一把抱住其中一人,大叫道:“阿啸,快走……” 第25章逃生有术 趁着这个机会,梁啸撒腿就跑。胡家侍从见了,厉声怒喝着,兵分两路,向梁啸包抄过来。 年轻箭手却一动不动,面带笑容,与雷被对峙。 雷被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梁啸没有关心雷被与年轻箭手之间的火花四射,他知道今天的戏已经被抢得一点不剩了,自己这个名不副实的主角还是趁早退场的好,以免躺枪。 听到身后胡家侍从愤怒的叫骂声,他毫不犹豫的奔向那条选好的逃生之路。 这条路看起来没什么特别之外,只是稍微有些陡,小心一点还是可以走的。可是一旦走得快了,却有些危险,很容易摔跤。更重要的是,梁啸让荼牛儿在这条路上挖了好几个坑。 盗墓不过是掩人耳目,挖坑才是真正的目的。 这些坑都挖在梁啸精心挑选的位置,如果事先没有准备,急切之间,很难避开。那些胡家侍从见梁啸连蹿带跳,跑得飞快,哪里会想到这些坑的诡异。他们生怕梁啸跑了,大声呼喝着,紧追不舍。 行家一伸手,就知道有没有。这些胡家侍从一起步,不少人就看出了异样。他们不仅身手矫健,跑得飞快,而且人人拔出了武器,竟是一副要置梁啸于死地的架势。 这超出了绝大多数人的想象,也激怒了少年们。都以为只是一场胡来与梁啸争锋的决斗,只是少年间的比武,没曾想胡来打输了,居然使出这等手段,让手下人追杀梁啸。 这有悖于少年们的不成文的规则。一对一单挑,那是堂堂正正的比武。派侍从动手,那就成了仗势欺人,以大欺小。不仅西南帮的少年义愤填膺,就连西北帮的少年都有些不齿。一时间,少年们有的跺足大骂,有的赶了过来,准备帮梁啸拦截那些胡家侍从。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侠者的基本行为准则,也是少年们一向自诩的做人原则。 一时间,金匮山上骂声四起,各种污言秽语此起彼伏,无数身影从不同的方向追了过来,支援梁啸。 不过,这些少年勇气可嘉,却无补于事。一来他们起步得太晚,二来胡家侍从的速度超过他们太多。他们刚刚起步,已经有胡家侍从追到了梁啸身后。眼看着一个汉子举起手中的长剑,刺向梁啸的身后,好几个少年失声惊叫。 “梁啸,小心……” “贱奴,敢暗箭杀人……” 梁啸听得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也是吃了一惊。他不假思索,看准一个准备好的陷阱,猛的跨出两步,在山坡上蹬了一脚,借力突然转向。 这条路上,他已经演习了很多次,什么地方该转身,什么时候该小心,他一清二楚。后面的胡家侍从却不知道,冲在最前面的一个汉子想跟着梁啸转向,却反应不及,“唉呀”一声惊叫,一脚踩空,张牙舞爪的摔了出去,扑倒在地,吃了一嘴泥,手中的长剑也飞得无影无踪。 少年们一看,如释重负,大声喝采。 喝采声未落,又一个胡家侍从失足踩进了盗洞,“喀嚓”一声脆响,他的小腿折断,凄声惨叫起来。 少年们见了,更是欢喜,一边追赶,一边大声叫好。 “梁啸好样的!” “老天有眼,摔死这些不要脸的狗奴。” “梁啸,快跑,又有人追上来了。” 梁啸不敢怠慢,憋着一口气,发力狂奔。仗着对地形的熟悉,接二连三的甩开几个逼近的胡家侍从,一口气奔下了山。 短短的百余步山路,至少有四个胡家侍从成了滚地葫芦,摔得鼻青眼肿,狼狈不堪。每一次有胡家侍从摔倒,都激起少年们一阵兴奋的叫好声,原本的比武成了一场梁啸逃生的精彩表演。 外乡来的锦衣少年站在山坡上,看着梁啸像兔子一样灵活的甩开对手,也不禁拍掌跺脚,大声叫好。 雷被和年轻箭手听到一阵阵的叫好声,非常意外,放弃了对峙,走到山坡旁观看。 一脸是血的胡来在两个侍从的搀扶下,也一瘸一拐的走了过来,见梁啸已经跑下了山,气得破口大骂:“贱奴,给我追,给我追啊。”他转身对年轻箭手喝道:“冯疾,射他,射他啊。” 冯疾眉头微皱,握紧了弓,却没有射箭,只是盯着山下快追上梁啸的两个胡家侍从。 梁啸使尽了浑身解数,依然没能甩脱所有的追兵,还是有两个胡家侍从追到了他的身后,一左一右,包抄过来。眼看着越追越近,梁啸在劫在难,围观的少年们急得大叫。 “梁啸,快跑!” “胡家狗奴,休要以多欺少,有种和老子单挑!” “唉呀,梁啸危险!” 就连雷被都有些紧张起来,握紧了剑鞘,屏住了呼吸。 锦衣少年捂住了嘴,瞪大了眼睛,原本白晳的脸变得通红。 在众人关切的注视下,梁啸一边左躲右闪,极力避让,一边大声叫道:“钟离叔,救我!” 叫声中,钟离期赶到,轻声一喝,挥拳迎了上去。那两个胡家侍从大惊,急切之间,却来不及应战,被击个正着,斜飞了出去。一个滚出十来步远,一个倒在地上,捂着胸口,喷出一口鲜血。 “阿啸,你先走。”钟离期喝了一声,逆势而上,向山上冲去。 见梁啸安然突围,围观的少年们不约而同的松了一口气,仿佛梁啸就是他们的同伴,梁啸成功突围也是他们的胜利。 锦衣少年也长长的松了一口气,轻声笑了起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原来还有伏兵。江都不愧是百战之地,连一个乡里少年都通晓兵法,居然有这样周密的安排。喂,你们说,这条路会不会也被动了手脚?” 他身边的一个侍从说道:“看起来,他早就选好了逃生之路,可谓是谋定而后动。” “不错。不过,区区一场约斗,用了这么多心机,是不是小题大做,割鸡用了牛刀?” “不然。”一个中年侍从说道:“我看这场比武不像是约斗这么简单。” 第26章吴王祠 在众人的惊愕中,钟离期冲上了山,一拳打倒制住荼牛儿的那个胡家侍从,拽起荼牛儿,转身下山。 荼牛儿却不肯走,挣扎道:“师傅,师傅,我们去看看雷被吧,他可是淮南第一剑客。” “看个屁。”钟离期低声骂道:“雷被已经依附淮南王,你去凑什么热闹,也不怕神仙打架,伤了你这个小鬼。小竖子,你和梁啸好好学学。你看他,一看形势不对,撒腿就跑。” “阿啸?”荼牛儿不服气的叫了起来。“这货没义气,我救了他的命,他居然扔下我就跑了。我不能像他,雷被救了我的命,我得去道个谢。” “你要道谢可以,现在不行。”不等荼牛儿说话,钟离期一把拎起荼牛儿,夹在腋下,飞奔下山。荼牛儿气得大叫:“师傅,师傅,你放我下来,太丢人了。” 钟离期根本不理他,挟着他,速度不减,一路向广陵城奔去。 梁啸一口气奔出数里,在城门口停了下来。时间不长,钟离期挟着大呼小叫的荼牛儿赶来了。 “钟离叔,多谢你啊。”梁啸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笑道:“我还担心牛儿脱不了身呢。” “他根本不想脱身,还想去和雷被见礼呢。”钟离期瞪了荼牛儿一眼,没好气的喝道:“桓君误我,让我收这么一个笨蛋做徒弟,将来名声必然坏在他身上。” “师傅,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呢?”荼牛儿不服气,梗着脖子反驳道:“受人救命之恩,岂能一声不吭的就走?我要向雷被道个谢,有错吗?” 钟离期火了,抬手就是一个大耳刮子。“老子救了你的命,你怎么不谢?还敢顶嘴?!” 荼牛儿的脸本来就肿得厉害,钟离期这一耳光又打得用力,荼牛儿顿时疼得说不出话来,杀猪般的嚎叫起来。钟离期也不理他,有些气急败坏的吼了一声:“阿啸,好好点拨他,再这么笨,我没法教。”说完,背着手,步履轻快的走了。 梁啸苦笑。 “阿啸,我错哪儿了?”荼牛儿委屈之极,一把鼻涕一把泪。“雷被救了我,我去道个谢怎么了。” “牛儿,道谢没错,可是时机不对啊。”梁啸扶着荼牛儿。“你师傅也是为你好,你不要怪他。” “他怎么为我好了?”荼牛儿眼泪汪汪的说道。 梁啸咂了咂嘴。“牛儿,你看到和雷被一起来的人了吗?” 荼牛儿想了想,摇摇头。他当时只顾看着胡来了,哪里有精力关注其他人。梁啸无奈,只得把自己的推测告诉荼牛儿,只是没说淮南王有造反之心,毕竟现在这还没有成为现实。不过,仅是一个藩王交通,就足够荼牛儿小心了。 “是哦,我师傅好像也这么说。”荼牛儿果然紧张起来,随即又怒了,瞪着眼睛说道:。“阿啸,这不对啊。淮南国的人跑到我们江都国来干什么?” “我怎么知道。”梁啸说道。 他隐约能猜到一些,但是没有任何根据,也不知道对错,自然不能对荼牛儿讲。这货是个大嘴巴,万一说出去,麻烦就大了。很可能淮南王没事,他先被问个妖言惑众之罪,而且是诽谤王侯。 “现在怎么办?” “我们得躲几天。”梁啸挠了挠头。“胡来为什么要杀我,我和胡来有这么大的仇吗?” 荼牛儿也愣住了。胡来摔下来之后,的确大叫着要杀死梁啸。如果不是他冲出去,那个年轻箭手也许就一箭射死梁啸了。这可有点反常,不像是普通的意气之争。 现在想起来,当初胡来约战时说的那些话并不像场面话,这场约战本来就是一场生死之约。 荼牛儿肿成一条缝的眼睛突然灵动起来。他拉住梁啸,挤眉弄眼的说道:“阿啸,难道是你瞒着我,偷偷的坏了他妹妹?” 梁啸一愣:“你说什么?胡来的妹妹?” “你少跟我装傻。胡来的妹妹成光是广陵城有名的小美人,打她主意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你每次提到她都流口水。你说实话,是不是瞒着我,一个人偷偷采了这朵鲜花?” 梁啸暴汗。还有这种事?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阿啸,你最近有点怪怪的,自己做过的事都记不得了?”荼牛儿一边小心翼翼的抚着脸,一边说道:“上次我就觉得不对劲,你的胳膊比人长一截都忘了,还要我提醒,这可是怪事。” “哦,我也不知道啊。”梁啸含糊的掩饰道。 “阿啸,是不是楚婆婆的神通不够,三魂没招全,少了一魂。” 梁啸正中下怀。“也许吧,反正有很多事,我都记不清了。” “这老巫婆,又骗钱。”荼牛儿恨恨的说道:“等哪天有空,去勾引她孙女。” 梁啸无语,觉得有点对不住楚婆婆和她的孙女。 …… 梁啸觉得胡来的杀意来得蹊跷,荼牛儿的脸肿得无法见人,两人干脆没回城,绕着广陵城走了半圈,来到城东,在邗沟东侧的吴王祠住了下来。 吴王祠是一个民间祭社,祭祠的是两个吴王:春秋时期的吴王夫差,十几年前兵变被杀的吴王刘濞。祭祠夫差是光明正大的,刘濞因为有造反之名,不能太张扬了,所以只在夫差的泥像背后塑了一个小一点的像,看起来像是夫差的侍卫,但来祭祠的百姓都清楚,这就是刘濞。 汉代县以下实行自治,像这种民间祭祠,只要民间没有举报,又没有做得太张扬,官方通常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免引起民间怨气。 进了吴王祠,荼牛儿在夫差泥像前磕了个头,祷告了两句,挟起祭坛的羊头就走。游侠儿寄宿祭社,借祭品果腹是通行惯例。梁啸和荼牛儿早就做得精熟,一点心理障碍也没有。 两人拎着羊头,到不远处的邗沟里清洗了一番,又捡了些枯柴,回到吴王祠,就在神位前将羊头烤了,先割下两块肉放在神位前,祭祀了两位吴王,便大快朵颐起来。吃得半饱,收拾了一番,两人便躲到泥像后,和衣假寐。 睡到半夜,梁啸推醒了荼牛儿。“牛儿,时辰差不多了。” 第27章民风 梁啸不明白胡来为什么杀意那么重,两次三番的下死手。不搞清楚这件事,他无法安心。 对他来说,杀人这种事太过严重,不管是杀人还是被杀。他还做不到像荼牛儿那么淡定,动不动就把杀人挂在嘴边上。 荼牛儿睡得正香,梁啸费了好大的力气,最后不得不在他的胖脸上戳了两下,他才痛得打了个激零,真正清醒过来。“好痛。阿啸,你再碰我的脸,我跟你绝交啊。”荼牛儿埋怨着,被梁啸拖出了吴王祠。 用冷水洗了脸,定了定神,梁啸和荼牛儿摸黑向广陵城走去。广陵城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王城,守备森严,夜里攀爬,一旦被守城的士卒发现,格杀勿论。给梁啸两个脑袋,梁啸也不敢去爬王城。 梁啸要爬的是大城,也就是普通百姓所住的城。胡家住在西北,但是梁啸却不能从西北进城。西北是富人聚集区,守备相对来说也比较严,城南是贫民区,更容易攀爬。 梁啸和荼牛儿翻进了城,穿街走巷,先回了青云里。宵禁早已开始,路上没有一个行人,还不时的有巡夜的士卒走过。不过这些都拦不住梁啸和荼牛儿,对付这些情况,他们早就是行家里手。 来到青云里里墙外,荼牛儿在外面放风,梁啸爬上了里墙,脚刚刚落地,梁啸就屏住了呼吸。 里正王奉世举着一张弩,弩矢在月光下发着寒森森的光芒,直指梁啸的胸膛。 梁啸连忙低声叫道:“王伯,是我,阿啸啊。” “是你啊。”王奉世松了一口气,垂下了弩。“牛儿呢?” “王伯,我在这儿呢。”荼牛儿在里墙外听到了王奉世的声音,憋着嗓子叫了起来。 “你们这两个小竖子,闯了祸,还敢回来?”王奉世咬牙切齿的说道:“你们怎么搞的,胡家都找上门来了。要不是老子拦着,你们两家都得被砸了。这大半夜的,老子还不能睡个安生觉。” “多谢王伯,多谢王伯。”梁啸连声致谢。“我回家看看我阿母去。” 王奉世哼了一声,开了里门,让荼牛儿进来。荼牛儿进了里门,却不肯回家,躲在角落里给王奉世行了一礼。王奉世奇怪,把他拉到亮光,借着月光一看,吃了一惊。“你这小把戏,怎么伤成这样?” “不妨事,不妨事。”荼牛儿一边遮着自己的脸,一边说道:“胡家以多欺少,我吃了点亏。我就不回家了,要不我阿翁阿母看到了,又会心疼。” “嗯,我听说了。”王奉世将荼牛儿拉到屋里,将他摁在席上,拿出一只粗陶罐。一打开,就冒出一股浓烈的气味。荼牛儿眼睛一亮:“獾油?” “亏你识货。这是老子自己做的上等货。”王奉世用手指挖出一块油,抹在荼牛儿脸上。荼牛儿一边叫痛,一边乐吱吱的说道:“王伯果然好手段,这獾油好,凉凉的,的确是上等货。” “那可不是,这是给我自己用的。要不是你们两个小把戏打赢了胡家,给我青云里争了脸面,我才舍不得呢。”王奉世唠唠叨叨的说道,言语中透着孩子般的得意,就像他也参与了那场恶斗一般。 “我青云里虽然穷一些,却有骨气,岂是他胡家人想进就进的地方?你们两小子别担心家里,有我王奉世在,保你们家人无恙。你们可劲儿折腾就是了。” 梁啸无语。看来汉代少年好斗的风气由来已久,王奉世一把年纪了,又是里正,居然还这么热血。年轻的时候大概也不是什么良民,说不定也和他们差不多。 见荼牛儿有王奉世照顾,梁啸就先回了家。西厢房还亮着灯,织机的声音还在响。梁啸走到门前,还没说话,里面织机的声音停了,传来了老娘梁媌的声音。 “是啸儿么?” “阿母,是我。”梁啸轻轻的推开门,一脸愧意。 梁媌看了梁啸一眼,神情平静。“受伤了没有?” 梁啸连忙走过去,好让老娘看得清楚一点。不管她多么有主见,毕竟是母子连心,听到消息之后,她肯定非常担心。梁媌仔细的看了一番,又伸出手,撩起梁啸的衣角,见梁啸的确没有伤,这才松了一口气。 “饭在灶上,赶紧去吃吧。” “阿母,我吃过了。那个……我想去胡家看看,搞清楚结的什么仇。” “也好。”梁媌推动织机,重新开始织锦。“如果是误会,那就把话说开,免得麻烦。如果不是误会,那就做个了断,免得夜长梦多。胡家势大,只能先下手为强。” 梁啸愕然。“阿母,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如果非要斗个死活不可,那就别犹豫,宰了胡来,断了祸根。” “这……”梁啸彻底无语了。 “你怕了?”梁媌瞟了梁啸一眼,微微一笑。“没事的,大不了逃出江都国,隐姓埋名,等着大赦就是了。我们母子没田没宅,包袱一打就可以走,他胡家能成么?” 梁啸无奈的点点头。他再次被这强悍的民风打败了。听老娘这口气,恐怕她随时都在准备逃亡。 梁啸走到厨房,将灶上热的饭端了出来,也没吃,径直来到里门口。荼牛儿已经抹完了药,满脸油光,精神也好了几分,就是气味太酸爽。闻到饭菜的香味,他顿时馋涎欲滴,食指大动。 “阿啸,你阿母还给你留了饭?这可真是太好了。” “吃吧,我知道你没吃饱。” “嘿嘿,一个羊头,两个人分,当然吃不饱啦。” 荼牛儿也顾不上客气,抓起一把饭就塞到了嘴里。他的力气大,饭量也大,一个人能顶梁啸两个人。两人吃饱喝足,梁啸将碗送回了家,这才告别了王奉世,悄悄的离开了青云里。转街走巷,来到了胡家所在的高阳里。 胡家不是一般的百姓,家宅广大,几乎占了半里。虽然已经是半夜,胡家还是灯火通明,人影幢幢。特别是厨房所在的东院,更是人来人往,一队队的奴仆端着各式美食,流水般的走向中庭。 中庭更是济济一堂,高朋满座,连庭院里都坐满了人,一个个东倒西歪,喝得正欢畅。不时有人起身敬酒,掀起一阵高潮。 梁啸和荼牛儿趴在围墙上,互相看了看,不由自主的咽了口口水。 第28章夜相逢 梁啸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流口水。 前世虽说没吃过什么山珍海味,满汉全席,至少也属于营养过剩的那一类,隔三岔五的还会生起减肥的念头,看到大鱼大肉都会本能的避开,尽可能挑一些清淡的。没曾想,到这个时代才几天,他就品尝到了饥饿的味道。 一天两顿饭,荷包蛋当营养品,要吃鱼,就得自己去打。 看到胡家丰盛的酒席之前,他还没太多的感触,甚至有些沾沾自喜,终于吃上纯生然的有机食品了。此刻一看胡家夜宴的排场,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两天过的是什么日子。 至于荼牛儿,就更不能提了,荼家的生活水准还不如梁家呢。 趴在围墙上,闻着满院子的香气,梁啸和荼牛儿两人口水涟涟。梁啸分明听到荼牛儿的肚子咕咕作响,不由得一脑门子黑线。真是个吃货,刚刚吃了一大碗饭,居然又饿了。 梁啸不敢怠慢,生怕荼牛儿控制不住,从墙头滑下去,连忙拽着他退了出去。他有些后悔,本来以为半夜了,大家都该睡了,没曾想睡了的只是穷人,有钱人家的夜生活才开始。 一想到老娘还在熬夜织锦,荼牛儿的老娘为卖地不成而焦躁,胡家却在胡吃海塞,挥霍浪费,梁啸心里就很不舒服,阶级仇恨的火焰熊熊燃烧。 “走吧。”梁啸转身就准备走。 “走?”荼牛儿拉住了他。“事情还没办完呢,就走?” “胡家这么多人,怎么办事?” “前院人多,后院就清静了。”荼牛儿拉着梁啸,向后院走去。“去看看小美人,说不定还能温存一下。” 梁啸想要挣脱他,却拗不过荼牛儿的蛮力,被他拖得向前,又不敢大声喊叫,生怕招来胡家的卫士。这要是被逮住了,那可是死罪一条。私闯民宅,非奸即盗,很可能被当场击杀。 “我迟早要被你害死。”梁啸用力掰开荼牛儿的手。“你就是个坑队友的猪。” “你这没良心的,忘了是谁屡次三番的救你了?”荼牛儿指着自己的脸,恨得咬牙切齿。“你看看我这张脸,多俊的一张脸啊,都是因为你,全毁了。还说我坑队友,一直是你坑我好吧?” “呃……好吧,我说错了。”梁啸无语。 “本来嘛。”荼牛儿骄傲的一扬头,气宇轩昂的向前走去。 两人沿着胡家的院墙,向后院走去。走到西北角的时候,突然听到墙内有嗤嗤的破风声,隐约还能听到一声声呼喝。梁啸拽住了荼牛儿,伸手指了指。荼牛儿这才发觉,侧耳听了听,立刻来了精神。 “上去看看?” 梁啸也好奇不已。这大半夜的,怎么还有人练武,听声音,好象武艺还很不一般。如果是高手在习武,那偷学一两招也是不错的。他看了看四周,示意荼牛儿蹲下来。荼牛儿咕哝了两句,蹲了下来,梁啸踩着他的肩膀趴在墙头,凝神细看。 他看到了两个熟人,淮南第一剑客雷被和那个锦衣少年。雷被正在指导锦衣少年练剑,刚才的丝丝剑风应该是雷被演示时的风声,锦衣少年的剑术显然没有达到这个层次。 “看到什么了?”荼牛儿急不可耐的问道。 梁啸悄悄的跳了下来,低声说道:“快走,是雷被那伙人。” “雷被?”荼牛儿眼睛更亮了。“那我更得看一看了。如果偷学一两招,以后也做个剑客,岂不爽呆了?” “还做剑……客?”梁啸还没说完,只觉得眼前一花,后面的话全憋在了嗓子眼里。他定睛一看,刚刚还在院内练武的雷被已经出现在他面前,手持长剑,直指荼牛儿后心。 梁啸惊得目瞪口呆。胡家的院墙至少有一丈多,他要踩着荼牛儿的肩膀才能看到里面,雷被是怎么出来的?荼牛儿还在兴奋的描绘着未来的前影,梁啸扯了扯他,结结巴巴的说道:“牛儿,你后面……” “后面怎么了?”荼牛儿挠挠头,后知后觉。“是哟,好象后心有点冷,凉嗖嗖的。” “雷……雷被在你后面。” 荼牛儿一愣,转过身,见雷被持剑而立,又惊又喜,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雷君,多谢救命之恩。” 雷被也看清了荼牛儿和梁啸的相貌,有些诧异。“是你们。” “是啊,是啊。今日蒙雷君出手相救,尚未致谢,所以特地跑来……” 梁啸一听就知道要坏。荼牛儿这么说,会让雷被以为他们在跟踪他们。对于雷被这样的人来说,被人跟踪肯定是非常忌讳的。他连忙拽住了荼牛儿,抢过一步,挡在他的面前,拱手笑道:“原来是雷君,误会误会。你慢慢练,我们先走……” 没等梁啸说完,雷被上前一步,一手揪住梁啸,一手揪住荼牛儿,也不见他如何作势,梁啸就觉得自己飞了起来,一转眼,就到了院内,几柄寒光闪闪的长剑直指面门,顿时头皮一阵发麻。 一直处于兴奋之中的荼牛儿也吓傻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看着他们,我去看看还有没有其他人。”雷被说着,放开梁啸二人,纵身又越出了院墙。 一个侍从举着灯,照亮了梁啸的脸。锦衣少年走了过来,打量了一番,莞尔一笑:“原来是你啊,逃跑高手。”又看看荼牛儿:“嗯,你是那个虽然长得难看,却颇为悍勇的少年荼牛儿。”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荼牛儿很得意,挤了挤眼睛。 “久仰大名。”锦衣少年戏谑的笑道,转身看向梁啸。“你们是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的?” 梁啸叹了一口气。他扫了一眼,就知道这些人都没有去参加胡家的宴会。做客胡家,却又如此低调,自然是不想别人知道他们的行踪。自己误打误撞的看到了他们,如果不解释清楚,今天无法善了。 “我如果说,我不是来找你们的,而是来找胡来的,你信不?” 锦衣少年不假思索的说道:“信!” 梁啸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幸福来得也太容易了吧?似乎看出了梁啸的不解,锦衣少年又说道:“你我虽然第一次见面,却一见如故。我想和你交个朋友,不知梁君是否愿意屈就。” 第29章将错就错 一听到“屈就”二字,梁啸就明白了少年的意思。这是招揽啊,招揽他做门客,说得再直接一点,就是为淮南王招揽将来造反的班底。 造反是大事业,当然要从长计议。史载淮南王因为其父之死而怀恨在心,一直想报仇,只是书生造反,十年不成,最后被汉武帝轻轻松松就收拾了,输得比吴王刘濞还要窝囊。 只不过,造反也罢,被杀也罢,那都是后来的事,现在的淮南王可是有名的贤王,学问渊博,写得一手好文章,又乐善好施,礼贤下士,组织了一帮人写书,据说门客有数千人。这可是一个庞大的门客团体,编书是一方面,替淮南王传播名声更实在。 很显然,淮南王招揽门客有点像孔夫子招学生,有教无类。宁可错过,不可放过,但凡有点本事的,都想招到门下,壮壮声势也是好的。 一个普通的庶民被淮南王府招揽,这得多大的面子?按理说,梁啸应该被这位不知道是王子还是王孙的家伙感动得热泪盈眶,纳头便拜才对。可惜,他知道这是个有毒的苹果,看起来很美,吃下去会死人的。 可是,梁啸又不能一口拒绝,他和荼牛儿被几口剑指着呢,又撞破了人家行藏,如果说不同意,人家要杀人灭口怎么办? 梁啸绞尽脑汁,只好装糊涂。“交朋友?我们只是一面之缘,一点了解都没有,是不是太仓促了?” “你对我不了解,我却对你很了解。”锦衣少年说道:“你叫梁啸,天生一对猿臂,擅长弩射。家中只有寡母一人,织得一手好锦。他叫荼牛儿,家里有父有母,还有一个姊姊叫荼花儿,十八未嫁,最近正打算卖地为她筹备嫁妆。你们都住在青云里,他家就是社树旁,我有没有说错?” “咦,你怎么对我们这么了解?”荼牛儿又惊又喜,还有些不服气。“我们却只知道……” 梁啸一听要坏,顾不得多想,抬起腿,狠狠踹了荼牛儿一脚。荼牛儿没有防备,“嗷”的一嗓子叫了起来,吓了锦衣少年一跳。“他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他今天为了救我,受了伤。”梁啸一边说,一边装作扶荼牛儿,附在他耳边,咬牙切齿的说道:“要活命,就闭嘴。” 荼牛儿莫名其妙,却不敢大意,连忙闭紧了嘴巴。 锦衣少年狐疑的看着梁啸。再傻的人也看得出来这里面有问题。 梁啸嘿嘿一笑,反客为主。“足下对我们的确很了解,那足下是什么人,我们可一点也不了解啊。听足下的口音,不像是广陵本地人……” 荼牛儿一听,直翻眼睛,梁啸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脸上却挤出灿烂的笑容。荼牛儿见了,眼睛有些直,只好捂着嘴,装脸疼。 锦衣少年笑了。“没错,还没有介绍一下我自己,真是失礼。我叫刘陵,是淮南国人,家中薄有资产,出来游历,见见世面。他们都是我的侍从,至于雷君,你们想必听说过他的大名,我就不多说了。” 一听刘陵这个名字,梁啸心里咯噔一下。他倒是知道有个叫刘陵的,不过不是王子,而是淮南王刘安的闺女。这可是个不安份的奇女子,为了淮南王的造反大业,主动到长安做间谍。 不会就是眼前这小子吗? 梁啸想着,很自然的瞟了一下少年的脖子和胸口。可是灯光太暗,这少年的衣领又高,他什么也没看出来。胸口略鼓,既有点像发育尚不完全的少女,又有点像胸肌发达的少年。不过,少年被他看了一眼,不自然的摸了摸脖子,这让他更多了几分怀疑。 这小子很可能是位女扮男装的姑娘,而且极有可能就是那位奇女子翁主。女扮男装不稀奇,叫刘陵也不稀奇,可是有雷被这位淮南王府的名剑客作侍从,这就太明显了。 奇怪,他们就不觉得这样太张扬吗,还是与生俱来的书生气,让他们无知者无畏。 想到这一点,梁啸更加紧张。让他加入淮南王必败无疑的造反事业,他是万万不肯的。可是怎么拒绝,却是一个学问。既不能让他们丢面子,更不能让他们生疑,以为自己看出了什么。 “原来是刘君,幸会幸会。”梁啸拱拱手。“能得刘君赏识,实乃三生有幸,本当为刘君驱策,奈何家有老母。常言道‘父母在,不远游’。待老母百年之后,再为刘君效力,以谢今日知遇之恩。告辞,告辞!” 梁啸说着,拖起荼牛儿就走。一个侍从哼了一声,伸出长剑,拦在梁啸面前。梁啸无奈,只好回过头,一脸无辜的看着锦衣少年刘陵。 刘陵走到梁啸面前,上下打量着梁啸,脸上挂着高深莫测的笑容。“梁啸言不由衷啊。” “不敢。”梁啸干笑道。 “父母在,不远游,此乃梁君一片孝心,我本不该质疑。不过。既然梁啸是个孝子,这大半夜的不在家陪着老母,闯到胡家来干什么?就不怕犯了事,白发人送黑发人?” 梁啸心里一惊,头皮都炸了起来。这可是赤果果的威胁啊。刘陵现在要是杀了他,由胡家出面告官,说他私闯民宅,那可是一告就准。估计胡来会非常乐意效劳。 “这个……”梁啸沉吟了片刻,一声长叹。“不瞒刘君说,今天做此鸡鸣狗盗之事,也是迫不得已。白天的事情,想必刘君也看见了。胡君是必欲置我于死地而后快,我不得不……” “所以你当面不敌,就来暗杀?”刘陵哼了一声,脸色有些不好看,眼神中也多了几鄙夷之色。 梁啸摇摇头。“非也,我是实在不明白胡君为什么要杀我,屡次三番,纠缠不休,想来问个明白。如果真有什么对不住他的地方,或是陪罪,或是堂堂正正的决斗,纵使是死了,也心甘情愿。这不清不楚的,我实在是纳闷啊。” 刘陵一怔。“你不知道为什么胡来要杀你?” “不知道。” “这可就怪了。”刘陵好奇心大起。他一手抱在胸前,一手捏着下巴,眼珠骨碌碌转了两下。“你是不是因为担心和胡来无法共事,才不愿意接受我的邀请?” 梁啸一听,正中下怀,连连点头。“正是如此,万一胡来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那岂不是让刘君为难?胡来的武艺、家世都比我强上百倍,因为我,刘君损失胡来这名干才,岂不可惜。” “我明白了。这件事的确不好勉强。”刘陵点了点头。“这样吧,等我问清楚了再说,如果能化解你们二位的恩怨,到时候再说。如果不能,也只好大道朝天,各走一边了。” 梁啸拱手致谢,拉着荼牛儿就走。刘陵显然觉得有些可惜,亲自把梁啸送到门口,依依惜别。 他们都没有看到,在巷子远处,胡来隐在墙角,一脸惊讶。 第30章翁主 出了胡家,梁啸顾不得掩藏身形,拉着荼牛儿飞奔,直到出了城,又跑出几里路,这才停了下来,呼哧呼哧的喘气。 “阿啸,你这是怎么了,像有狗追你似的。”荼牛儿捧着脸,一边咻咻呼痛,一边跟了过来。 “你懂个屁,刚才在鬼门关转了一圈,你还不知道呢。” “有这么严重?”荼牛儿很惊讶。“那刘君眉清目秀,一表人材,不像恶人啊。” “不行。”梁啸咂了咂嘴。“你小子的确不开窍,过两天得让你师傅狠狠揍你一顿,说不定能揍开了窍。像你这么糊涂,就算武艺再好,也保不住自己的命啊。” 一听师傅二字,荼牛儿真的有点怕了。对钟离期那个心狠手辣的师傅,他是打心眼里犯憷。 “别啊,我笨,你开导开导我就是了,何必劳动我师傅他老人家。”荼牛儿陪着笑。“阿啸,你给我讲讲呗,刚才怎么就在鬼门关转了一圈,有这么危险吗?” “先回吴王祠,慢慢跟你说。” “好咧。” …… 胡家。 雷被转了一圈回来,正好看见胡来藏在墙角处,暗自皱了皱眉,故意加重了脚步声。胡来听到脚步声,连忙走了出来,和雷被打了个招呼,又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向前走去。 雷被回到西院,见梁啸和荼牛儿已经不在了,不由得很好奇。 “翁主,那两个游侠儿呢?” 刘陵眼神有些游移。“走了,我让他们走了。” 雷被不解。刘陵又道:“雷君不用担心,他们是为胡来而来,并不知道我们的底细。不过,那个叫梁啸的很机警,似乎看出了我的底细。” “看出了翁主的底细,怎么还能让他走?” “不,我是说他可能看出我是女子。”刘陵笑道:“并不是指我淮南国翁主的身份。如果是,他想必不会拒绝我的邀请,我也不会放他离开。” “他拒绝了翁主的邀请?” “嗯,他好像和胡来有什么过节,生怕将来不好共事。可奇怪的是,他不知道这个过节是什么。” 雷被想了想,把刚才看到胡来的事情说了一下。 刘陵听了,更加好奇。“明天你找个机会问问看,如果不是什么深仇大恨,就帮他们说解说解。梁啸虽是贫家子,那一双猿臂着实难得,更可贵的是能为人着想,这是个顾全大局,能做大事的人。” 她顿了顿,又道:“桓君看中他,想必也是如此。” …… 梁啸和荼牛儿在城外混了几天,见没什么风声,便悄悄的混进了城,找到了那两个帮荼牛儿挖坑的小伙伴。见面说了几句,梁啸才知道自己成了广陵城的名人。 金匮山的那场决斗,梁啸向胡来挑战他最拿手的角抵,虽然有些取巧,却别出心裁,让胡来未战先败,一跤从树上摔了下来,磕破了脸,丢了个大丑。这便也罢了,最出彩的是他从七八个胡家侍从的围追堵截下全身而退,这着实有些让人惊讶。 不少人后来都去走了一遍那条路,几乎没有人一个能做到像梁啸一样敏捷。即使后来知道是梁啸让人挖的坑,也没有产生什么不良影响,反而让人觉得他够机智,会动脑子,是个智将。 毕竟,以梁啸的实力和胡来斗,如果不动点脑子,几乎没有胜利的可能。 更让梁啸惊讶的是胡来前日宣称自己输得心服口服,从此不再追究和梁啸的恩怨。如此一来,梁啸得了机智之名,胡来也博得了胸怀坦荡的好名声,皆大欢喜。 梁啸当然不相信胡来是什么坦荡之人。他觉得很可能是原本就没什么大过节,毕竟都是未成年的少年,杀人这种事,大多时候还是嘴上说说。胡来丢了个脸,不得不让一步,故作大度的化敌为友。将来有机会,胡来一定还会找他麻烦。 不过,能让胡来有所忌惮,这已经是进步了。 既然警报解除,荼牛儿的脸也消了肿,梁啸便赶紧回家。几天没回家,老娘不知道担心成什么样子呢。 进里门的时候,梁啸瞅了一眼里门旁的小屋,没看到里正王奉世,不由得有些意外。里正负责监察进出的人,王奉世很少离开自己的地盘,在这里,他最有掌控全局的感觉。 梁啸也没多想,在社树下和梁啸分了手,直奔自家小院。刚走进巷子,梁啸就愣住了,闪身躲在一旁。 他家的小院前停了一辆马车,一辆两匹骏马拉的轺车。他家门前围了一大群人,几乎全里的邻居都来看热闹了,里正王奉世红光满面,正在维持秩序。 这时候虽然儒术还没有大兴,但是车马制度还是很讲究的。双马的轺车是吏民所能乘坐的最高等级的车马,坐车去访客,更是对客人的一种尊敬,就像是现代人会见重要的客人要开上档次的好车一样。 谁这么给面子?梁啸大惑不解,随即又高兴起来。难道是我那没见过面的老爹良心发现,带着行头来接老娘归宗,要不是老娘的娘家来人,接她回家? 还没等梁啸反应过来,里正王奉世一眼看到了梁啸,大声的叫了起来。 “让开,让开,阿啸回来了,大伙儿让个道,让我们的小名士回家。” 众人听了,“哄”的一声笑,散在两边,让出一条通道。王奉世大步流星的赶了过来,一把拽住梁啸,低声笑道:“小子,你这次可是给我青云里长了脸了,小小年纪,居然有人来请你为客,连我这个里正都觉得脸上有光。阿啸,将来富贵了,可不能忘了青云里的邻里乡亲。” 荼牛儿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昂首挺胸的走在梁啸前面,左顾右盼,看起来比梁啸还得意。 而梁啸本人却一点也不得意,甚至觉得有些苦恼。因为他已经猜到了来人是谁。 我的亲娘唉,咱能不能别这么热情?我真的不想和你们掺和到一起啊。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事,我可不想像桓君、雷被一样,把大好前程毁在你们这些野心家的手里。 第31章养名与避祸 荼牛儿开道,王奉世陪同,梁啸被拥着进了门。 胡来穿着一身锦衣,手扶长剑,站在门口,下巴微扬,眼中全是高高在上的傲慢。如果不是脸上的伤疤还未消退,倒也算得上气宇轩昂。 看到胡来,荼牛儿也不自觉的挺起了胸口,就像两只好斗的小公鸡一样。只是胡来一身锦衣,像一只毛羽鲜亮的小公鸡,荼牛儿破破烂烂,像掉了毛的小公鸡。好在他们脸上都有伤,还是蛮般配的。 “脸上的伤还没好啊?”荼牛儿先发制人。“没磕出毛病来吧?破了相,可找不到媳妇。” “彼此彼此。”胡来不甘示弱,反唇相讥。“你就是不破相也找不到媳妇。” 众人哄堂大笑。荼牛儿恼羞成怒,攥起拳头,正准备和胡来理论,胡来冷笑一声,瞟了梁啸一眼。“今天我是陪刘君来的,不想和你动手,以免伤了同僚的和气,今后不好相处。” 荼牛儿哼了一声,把头扬得高高的,就差将鼻屎喷到胡来脸上了。 梁啸暗自苦笑,拉住了荼牛儿,目不斜视地走过胡来面前,来到庭前。 自家老娘梁媌和刘陵正相对而坐,相谈甚欢。雷被坐在刘陵下首。堂下的走廊上摆了几只箱子,箱盖全部打开,露出里面的丰盛礼物。梁啸见了,连连摇头。这也太不讲究了,咱就不能矜持点吗,当面清点礼物,多小家子气啊。 这其实正是汉代开放的思想所在。送的礼物够丰厚,主人有面子,客人显得出手大方,恨不得要让所有人都看见才好。他们才没有梁啸这种遮遮掩掩的想法呢。 见梁啸进来,刘陵微笑着欠身致意,梁媌招手道:“啸儿快来,刘君来访,已经等你多时了。速速上前见礼,望刘君恕你怠慢之罪。” 梁啸上前,长揖致礼,笑道:“在外面厮混了几天,衣衫不整,还请刘君容我洗漱一番,再来相陪。” 刘陵看着一身污垢的梁啸,笑盈盈的点了点头。梁啸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又叫了一声:“阿母,我的衣服在哪里?” 梁媌向刘陵致了歉,起身走进房间,顺手掩上了门,低声道:“怎么了?刘君已经来访了两次,你怎能这么失礼。” “阿母,这刘君不能惹。”梁啸把梁媌拉到角落时,耳语道:“他是淮南国人,也许和淮南王有关系。和他们扯上关系,对我们没好处?” “淮南王怎么了?”梁媌大惑不解。“淮南王是当今天子的叔父,天下闻名的大学者,求贤若渴。若真是他赏识你,招你为客,是你入仕的好机会。你为何推辞?” 梁啸忽然有些头疼。他还真没办法向老娘解释。老娘说得没错,在这个时代,到诸侯王门下为客是出仕的一个途径,而且是比较高层次的一个途径,至少要比为吏或从军强。 对普通人来说,王国和朝廷一样,都是可以效忠的主君。在吴楚之乱前,王国和朝廷是平等的,即使现在王国官属的地位有所下降,对梁啸这样的人来说依然是不可多得的机会。 到王府做客,不管将来在王官为官,还是被推荐入朝,都是一个升迁的捷径。对一心希望儿子出人头地,封侯拜将的梁媌来说,这更是一个迁载难逢的机会。她不是梁啸,当然不可能知道淮南王最后的结局,甚至不知道现在的淮南王已然包藏祸心。 梁啸总不能对她说,娘唉,我知道十几年后淮南王必反。真要这样说了,估计老娘又得拎只鸡,请楚婆婆来念咒驱邪了。 梁啸急得一头是汗。梁媌大惑不解,又有些担心。“啸儿,你究竟担心什么?是不是怕实力不足,入了府,难以出头?” 梁啸一听,连连点头。“是啊,阿母,你看啊,我现在还没成年,箭术也是刚刚开始学,正是沉下心来修身养性的时候,怎么能半途而废呢?再说了,我爹虽然不在这儿,可是我有师傅啊。就算去淮南王府,至少也要和桓君商量一下。你说是不是?” “这倒是个理。”梁媌欣慰的看着儿子。“在这样的机会面前,你还能保持冷静,不望尊师重道,阿母甚是喜欢。这样吧,你出去和刘君见个面,全了礼节,阿母替你婉拒便是了。刘君既是淮南王的使者,想来不会强人所难。” 梁啸连连点头,又关照道:“刘君既然没有表露淮南王府的身份,阿母就装不知道。毕竟私越国界也是犯法的,万一被人知道了,我家也脱不了干系。” 梁媌笑了,疼爱的拍了一下梁啸的后脑勺。“啸儿,你终于懂事了。大丈夫立世,固然要光明磊落,一诺千金,却也应该考虑周全,三思而行。不可一时意气,遗祸将来,后悔莫及。” 梁啸嘿嘿笑了两声,梁媌推门出去,梁啸自己洗漱更衣。等他再次来到堂上的时候,老娘已经和刘陵表达了婉拒的意思,刘陵眼中有些遗憾之意,却没有勉强,只是说等桓君回来,再来拜访,届时看看桓君的意见再说。 梁啸如释重负,将刘陵和雷被送出大门。当着众人的面,刘陵笑道:“梁君潜心武艺,不为富贵所动,令人钦佩。某不才,愿得良伴为友,三月后再来求教。” 梁啸一怔,还来啊? 门口围观的邻居们一听,也不由得赞了一声。虽然梁啸拒绝邀请,不能立刻富贵,可是机会还有。更重要的是拒绝邀请可是一个很有面子的事。汉人求富贵,但同时更欣赏不为富贵所动的人。求富贵是很多人都能做的,淡泊名利却更加难得,很多人还故意拒绝邀请以养名。 梁啸拒绝邀请本是为了避祸,却阴差阳错的成了淡泊名利的君子。 听得众口一辞的赞叹声,胡来的神情很复杂,就像吃了一块黄莲,苦到了心里面,却不能吐出来,只好含着眼泪往下咽。 舍虚名而取实利乃是人之常情,对穷人来说尤其如此。胡来万万没想到梁啸这个穷鬼居然放弃这个天赐良机,宁可博一个虚名。如此一来,他的得意就成了小人得志,被这些青云里的穷鬼看在眼里,还能不满广陵城的宣扬去?以后再想对他下手就更难了。杀一个无赖少年,没几个人会关注,无缘无故杀一个淡泊名利的君子,这可是会给胡家抹黑的。 梁啸,你够狠! 第32章明枪暗箭 胡来一声叹息。 梁啸正为刘陵的百折不挠而头疼,忽然听到胡来这声长叹,转头看了他一眼,忽然笑道:“胡君,有一件事,我狐疑至今,不知胡君能否为我解惑。” 胡来犹豫了一下,偷偷看了刘陵一眼,见刘陵正笑容满面的看着他们,只好硬着头皮,挤出一脸不自然的笑容。“不敢。” “你我虽年龄相近,却贫富悬殊,向来交往不多。为何你先在金匮山伏击,致我重伤失忆,又在约斗中出尔反悔,欲致我于死地?若真有深仇大恨,你我立下生死约,光明正大的战一场,就算不敌而死,也死得光明磊落。如此这般连施诡计,算什么英雄?” 胡来顿时面红耳赤,嚅嚅无言。 青云里的百姓顿时恼了。梁啸的话,成功的挑起了原本就很严重的贫富对立。 胡家是广陵大户。经过几代人的经营,广陵县有三分之一的土地都成了胡家的。在很多人家濒临破产的时候,胡家不仅有意压低地价,巧取豪夺,还和官府勾结,垄断仕途,挤占了原本就有限的入吏名额,堵死了很多人的上升之路。 贫富分化引发的对立已经很严重了,胡家就是其中的代表之一。对胡家这样的豪强,普通百姓早就有怨气,只是敢怒不敢言。现在听说胡来有这样的劣迹,顿时义愤填膺,怒形于色。 大部分人只知道胡来在决斗中不守规矩,以多欺少,意图致梁啸于死地,只当是胡来输急了脸,却不知道梁啸和胡来还有更深的恩怨:胡来还伏击过梁啸,导致他重伤失忆。 伏击,一听就知道不是堂堂正正的战斗,不知道多么卑鄙无耻呢。 很自然的,就件事就上升到了胡家打压穷人,意欲将穷人中本来就不多的人才置于死地的高度。 王奉世怒了,沉声问道:“胡来,可有此事?” 胡来的脸涨得通红。被人当面指名道姓的喝问,这可是难以承受的污辱。他的手按上了剑,就准备发作。刘陵皱了皱眉,雷被上前一步,不动声色的按住了胡来的手。“胡君,此事是否有误会?” 胡来心里一激零。他可以不把王奉世放在眼里,却不敢不把刘陵放在眼里。这些普通百姓不知道刘陵的来头,他却是猜得到的。他一心想攀上淮南王府这棵大树,怎么敢得罪刘陵。 见胡来急得满头是汗,冯疾连忙挤了过来,冲着雷被拱拱手,笑道:“雷君,的确是个误会,只是一时失手罢了。若胡君真要伏击梁君,既已是重伤,岂有不取其性命之理,梁君又怎么可能还站在这里说话?误会误会。” 雷被听了,也觉得有理,目光转向梁啸。 梁啸心中暗笑。他特地问这一句,并不是要胡来承认什么,胡来根本不可能承认。他的目的有两个:一是告诉刘陵,我和胡来的矛盾很深,不可能共事,以后你就别来了。二是要让胡来当众承认,他们之间并没有生死之仇,以前都是他胡来做得不对。 他不知道胡来为什么要杀他,但肯定不是游戏失手这么简单。也许是他得罪了胡来,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可不管他有什么问题,只要胡来现在不说,以后就不能再翻旧账,至少不能做得这么明目张胆。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势单力薄,如果不让胡来有所忌惮,他迟早会不明不白的死在哪条沟里。 胡来敢说吗?刘陵两次都没请到,还要来请第三次的人,他敢得罪吗?如果他说梁啸该死,那置刘陵的脸面于何处。胡来可以在广陵横行,在刘陵面前,他却挺不起脊梁。 听了冯疾的解释,又见雷被已然相信,梁啸也露出恍然之色。“原来如此,那以后胡君可要小心些,切莫再失手。人命关天,不可儿戏。伤了我的性命是小,误了胡君的前程,那可不值得。” 胡来恨得咬牙切齿,却还要挤出一脸笑容,连连点头。 刘陵见了,仿佛知道了什么,不由得抿嘴一笑:“梁君好度量。这么大的事,也能一笑置之。” 梁啸笑道:“吴楚民风慓悍,今日不死不休,明日把酒言欢,也是常有的事。再说了,欲射鸿鹄者不在野雉,若是淮阴侯韩信当初于市中杀了那屠儿,以后又怎么能掌百万兵,横行天下。胡君,你说是不是?” 刘陵眉头一挑,若有所思。 旁边的青云里百姓见梁啸不追究胡来,本来还有些不爽,听了梁啸这句话,顿时怨气全消。 韩信虽然在官方是叛逆,但谁都知道他比刘濞还无辜。见梁啸以韩信自励,他们不仅不觉得梁啸比喻不当,反而觉得梁啸有志气,要做将百万兵的大将,而胡来则成了那个向韩信挑衅的屠儿,草丛中的野雉,顿时觉得解气。 更何况这位来请梁啸的贵人都点头赞同了,他们还有什么话说,当下异口同声的夸赞梁啸有志向,不与胡来一般见识。 胡来原本是得意洋洋的来到青云里,没曾想被梁啸一阵明嘲暗讽,又被一帮穷鬼嘲弄,脸顿时胀得像猪肝。只觉得一口恶气在胸中盘旋,直欲喷薄而出。 冯疾看在眼里,及时的按住了胡来的肩膀,将胡来掩在身后,冲着梁啸微微一笑。“久闻梁君虽然年少,射艺却妙至巅峰。不日乡中行射礼,还要看梁君一展风采。” 梁啸眉头微微一挑,知道更大的挑战来了。 刘陵两次来访,他已经小有名气,冯疾对付他的手段也就上升了一个台阶。行射礼也许没什么生命危险,却不能有丝毫疏忽。一旦有什么地方做不到位,他就成了失礼之人,这点名声很快就会臭掉,他也会被打回原形。 可是,梁啸又不能拒绝,毕竟在乡里扬名,这种场合是必经之路。 “如有机会,啸一定忝陪末座,向乡里诸位先贤学习问礼。”梁啸拱拱手,皮笑肉不笑。“啸虽出身卑贱,不学无术,却有一颗好学之心。届时还请冯君不吝赐教。” 梁啸这句话说得客气,却绵里藏针,无异于向冯疾挑战。众人听了,更加解气。就连刘陵也暗自点头,眼中露出一丝欣赏之意。胡来躲在冯疾背后,看得清楚,更是气苦,胸口烦闷异常,嗓子眼里有些发甜。 荼牛儿一旁见了,乐得挤眉弄眼,抓耳挠腮,兴奋难以自抑。 第33章桓君归来 送走了刘陵等人,梁媌将热情的邻居们请到屋里,有意无意的展示一下刘陵送来的丰厚礼物,引起一片赞叹声。梁啸觉得有些丢脸,拉着正唾沫横飞的荼牛儿走到一旁。 “胡来那货吐血了。”荼牛儿拍着胸脯说道:“他要是没吐血,我把自己打吐血。” “行啦,行啦。”梁啸打断了荼牛儿的自吹自擂。“你知道这附近有谁知礼的?” “理?我这拳头就是理。”荼牛儿瞪圆了眼睛,顾盼自雄。“谁找你麻烦?” “滚!我是说射礼。你没听胡来身边那个箭手说吗,他要请我参加射礼。射礼可不仅仅是射箭这么简单,还有很多礼节的。不知礼,射得再准也没用。” “这个礼啊。”荼牛儿讪讪的摸着头。“这附近几里都是穷人,最多参加社祭,分点酒肉,哪有参加过射礼的,那是正经读过书的人才会的玩意,我们哪懂这个。” 梁啸也有点头疼。以前看资料的时候,怎么没留心一点呢,对大事件还知道一些,一旦具体到细节就抓瞎了。荼牛儿说得没错,射礼不是普通百姓能接触到的,这原本就是贵族子弟的专利。 古代贵族子弟学习也分两个层次:一是具体的技能,也就是常说的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一是指高层次的文化,也就是六部经典:《易》、《诗》、《书》、《礼》、《乐》、《春秋》。射礼属于第二个层次中的《礼》,比起单纯的射箭,射礼更讲究礼节,而不是第一层次的射箭那样强调精准。 到了汉代,原本意义上的贵族已经消失了,人人可以带弓,人人可以学习射箭,但是射礼却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接触到的。特别是经过秦代焚书之后,民间的文化传承艰难,普通百姓根本没机会学习。 梁啸不甘心,见老娘还在接待邻居,便拉着荼牛儿出了门,来到石里找钟离期。 一见面,钟离期就笑了起来。梁啸在广陵少年们中的名声,他已经听说了,也为梁啸高兴,觉得桓君没看错人。听说梁啸拒绝了刘陵的邀请,他更加满意,大夸梁啸有见识。不过,对射礼,他同样一窍不通。 “你不用担心,桓君不仅射艺精湛,同样精通射礼,等他回来教你便是了。你现在还是静心习射。射礼固然重要,到了战场上,却还是要看射得准不准的。” “钟离叔,我师傅去哪儿了,什么回来?” “去哪儿,我不知道。时间嘛,快则十数日,慢则百日,你筑基完成,他回来正好教你习射。” 梁啸心中一动。刘陵说三个月后再来,正好和桓君回来的时间相近,刘陵要见的会不会不是我,而是桓君?有了这个念头,梁啸回起了与刘陵会面的时候,刘陵仿佛对桓君所住的东厢房兴趣颇浓。 “钟离叔,我师傅和淮南王有交往吗?” “不知道。”钟离期笑了笑,岔开了话题。“牛儿,伤好了,是不是该练武了?” “好啊,好啊。”荼牛儿兴奋溢于言表,搓着双手,一脸谄媚。“师傅,你什么时候开始教我?” “现在就开始。”钟离期看看天色。“你跟我来,我帮你准备了一些东西。” 荼牛儿乐呵呵的跟着钟离期走了进去,梁啸却没跟着。他看得出来,钟离期没说实话。桓君和淮南王肯定有交集,而他肯定也知道,只是不肯说而已。 你娘的,得意了半天,原来桓君才是刘陵的目标,我就是那个充话费送的赠品啊。 …… 荼牛儿跟着钟离期开始练武,每天被钟离期虐得像条狗似的,一见到梁啸就吐舌头,对梁啸整天闭门不出的待遇羡慕得眼睛都红了。 梁啸不用像荼牛儿一样每天练拳脚,他大部分时间还在演习开弓的动作。有了那次经历之后,他对练习更加用心,几乎无时不刻不在揣摩。经过一个多月的潜心练习,腰间那道热流越来越明显,每次开弓,热流直达指尖,每一个手指都微微发胀。 除了一些少年慕名而来,刘陵没有再出现,就连雷被都没有出现一次。虽然不想和淮南王有什么瓜葛,也从来没奢望和刘陵有什么跨越阶级的革命友情,但是对自己只是赠品,梁啸心里还有些不舒服。不过,他也清楚,自己这点实力的确不配入刘陵的法眼,只有桓君才配得上刘陵的亲临。 没有实力,就没有尊严,要想有面子,先得充实自己。只有强者才有资格选择,弱者连被人选择的资格都未必有。 在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刺激下,梁啸越发刻苦。他几乎是闭门不出,除了吃饭睡觉,都在练习开弓,渐渐的,他似乎有了些“坐卧行走,身不离弓”的感觉,整个人像是一张弓,随时都准备着发射。 对梁啸如痴如醉的练习,梁媌看在眼里,喜在心里,每天织锦的时间更长,织机的声音也更加轻快,偶尔还能听到她轻声吟唱歌谣。 进入夏季,天气热了,鸡也不下蛋,梁啸又一心练射,没时间去射鱼,梁媌便从刘陵送来的礼物中取了一些,换成钱,天天去市里割肉改善伙食,给梁啸加强营养。对于青云里的人家来说,天天有肉吃,哪怕只是一小碗,也无疑是一种奢侈到极点的做派。不过,这事落在小名士梁啸的头上,也就没人说什么了。 作为梁啸的死党,荼牛儿几乎天天来蹭饭。每次吃得饱饱的,荼牛儿也就将一天的痛苦抛之脑后,留着油光光的嘴巴不擦,一路招摇的回家去,第二天再龙精虎猛的去找钟离期。 当炎热的夏季终于过去,第一阵秋雨下过不久,桓君出现在梁啸的面前。 “师傅。”梁啸迎了上去,躬身一拜,身形如弓。 桓君打量了梁啸一眼,眼神一缩,一抹喜色从眼中闪过,随即又恢复了平静。他将肩上的褡裢扔给梁啸,拄着拐,走到西厢房前,对迎出来的梁媌欠身施了一礼。 梁媌还礼,两人寒喧了几句,再次施礼。梁媌退回西厢房,桓君则退了两步,转身回到自己住的东厢房。梁啸不敢怠慢,赶了上去,为桓君开门,侍候着桓君坐下,又打来了水,侍候桓君洗漱。 在梁啸忙前忙后的时候,桓君一动不动的坐在席上。虽然风尘仆仆,满面疲惫,却凛然不可侵犯,只是目光一直落在梁啸身上,须臾不离。 洗完了脸,喝了几口水,桓君伸手示意梁啸入座。 “阿啸,你知道那个刘陵是谁吗?” 第34章授弓 梁啸入座,沉吟了片刻,有些迟疑,不知道自己该对桓君说到哪一步。 见他这副欲言又止的神情,桓君不自觉的挺直了身子,独目炯炯,更加威严。 “她应该是淮南王的妹妹或者女儿。” 桓君一怔,眼中闪过惊诧之色,随即又化作不屑。他淡淡的说道:“何以见得?” “其一,能作为淮南王的使者,到江都国来游历,招揽人才,必是淮南王亲信之人。其二,雷被是淮南第一剑客,钟离叔说他已经依附淮南王,这样的人不可能给一个普通人做侍从。” 桓君微微颌首,眉毛微挑。“那你是怎么看出他是女子的?” “这还用看吗?大热天,即使是私下里还穿着高领的衣服,如果不是故意遮掩,怎么会如此作派。” “有怪癖的人多了,仅凭这一点,就定淮南王的使者为女子,恐怕过于武断。”桓君拖长了声音。“作一名射手,固然要力大弓强,更需要谨小慎微。一箭离手,必中目标,否则必为人所趁,可不慎哉?” 梁啸笑了。“桓君,我确定她是女子,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让我确定她是女子无疑。” “她如果有这样的破绽,还怎么瞒人耳目?我看你也是自欺欺人吧。” “不然。”梁啸摇摇头,肯定的说道:“女子的体味瞒不了人。” “你是说她有体香?”桓君迟疑片刻,又道:“以香薰衣的人不少,并不限于女子,贵族男子也常有用之,你何以能肯定那就是女子的体香?” “她的确带了香囊,但是她那天晚上的味道与平时的味道大有不同。嘿嘿,有几分血腥味。” 桓君恍然大悟,看着一脸狡黠的梁啸,险些绷不住脸,只好端起水杯遮脸。过了片刻,他放下水杯,轻叹一声:“淮南王果然是书生,这么大的事,居然托付给一个女子,如何能成大事。” 梁啸听着口风不对,眼珠转了转,什么也没说。 “阿啸,你拒绝了她的邀请,莫非也是因为淮南王的轻率?” 梁啸微微一笑。“我拒绝她的邀请,是因为她真正想邀请的人并不是我,而是桓君。桓君未曾答应,我轻易的应承了,岂不被人笑话无礼。” 桓君满意的点点头,思索了好一会,这才重新抬起头。“阿啸,你觉得我应该接受还是拒绝?” “拒绝!”梁啸毫不犹豫的说道。 “为何?” “桓君孑然一身,又不幸身有残疾,封侯拜将,驰骋沙场,已经是不可能了,说不定还会遭浅薄之人嘲笑。与其如此,不如归隐,闲云野鹤,傲啸江湖,来得清净。” 桓君的脸上闪过痛苦之色,显然梁啸的话刺中了他的软肋。残疾是做不了官的,就算他有再神妙的射艺,满腹的韬略,也不可能为将,更不可能统兵疆场。 “如果我不肯寂寞呢?” “如果桓君胸中豪气未尽,还想与天下英雄争衡,则不妨择一二良材,倾囊以授。”梁啸挺直了身躯,露出最有自信的笑容。“得天下英才而教之,未尝不是一件人生乐事。将来若有弟子封侯拜将,裂土封国,又岂能忘了桓君的授艺之恩?自然是延之上座,亲如父子,养老送终,尽师生之谊。” 桓君眉头一挑,撇了撇嘴,强忍着笑。 “小子好不知耻,居然以天下英才自居。你虽然有一双猿臂,资质也算不差,却还不算最上等。十人曰豪,百人曰杰,千人曰俊,万人曰英。你哪里能算英才,最多也就是个俊才罢了。” “桓君,你看到的只是这我双猿臂。”梁啸握紧拳头,张开双臂晃了晃,一脸郁闷的说道:“你看不到的是我腹中锦绣。相处久了,你便知道我才是那万里挑一的英才。” “且,越发不要脸了。”桓君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他笑了片刻,又说道:“虽是少年轻狂,却也有三分豪气。不过,阿啸,你要想清楚了。以你的家世,若想出人头地,绝非易事。于你而言,依附淮南王其实是一个捷径。别的不说,淮南王府人才济济,读书便比别的地方方便得多……” 梁啸摇摇头,笑得很不屑。 “你这是何意?” “桓君,我求的是封侯拜将,大汉非功不能封侯,淮南王府那些就算能吹枯嘘生,不过是些空头文章,于我又有何用?既然淮南王不远千里的派人来请桓君,我又何必舍近求远,反去淮南求学?” 梁啸深施一礼:“我曾对刘陵说过,欲射鸿鹄者,不在野雉。桓君便是我眼中的鸿鹄,淮南王不过是区区野雉而已。” 桓君双手扶膝,微微欠身,算是受了梁啸这一礼。他虽然没说什么,眼中却露出难以名状的异彩。他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慨然道:“阿啸,明天起,你可以持弓了。” “喏。”梁啸大喜。 桓君转身,从褡裢里拿出一张竹弓,双手递给梁啸。梁啸接在手中,却有些疑惑。这张竹弓很精致,看得出来,是经过精心打磨的。不过,这张弓很软,几乎比少年们最常用的弓还要软。梁啸估计,这竹弓的射程最多三五十步。 “是不是觉得弓太软了?”桓君看出了梁啸的疑惑,似笑非笑的说道。 “是的。”梁啸不敢怠慢,躬身道:“弟子的确有些疑惑。” “阿啸,我为什么让你百日之内不准持弓?学射之人,往往根基未稳,便欲持硬射远,偶有三五中的便欣喜若狂,自以为是,却不知已误入歧途,不仅无法成就百发百中的高明箭艺,而且会落下射病。年老之后,筋骨疼痛,悔之晚矣。” 梁啸吃了一惊,这里面还有这么多讲究?这还是第一次听说。 “普通人从军不过三五年,退役之后,每年习射不过数次。他们不可能练成高明的射艺,也不会落下射病。可若欲征战立功,以射艺存身,便需身不离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艰苦练习。若不以正道,循序渐进,三五年后,便会射艺停滞不前,而疾病渐生。” 桓君严肃的说道:“这便是名射手大多出自将门,而出身寒门的名箭手虽可得一时之名,却难得善终的缘故。” 第35章桃花运 听了桓君详细的解释,梁啸恍然大悟。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不立文字,口耳相传的秘诀。不得传授,根本不得其门而入,更谈不上洞悉其中的奥妙了。 天赋加刻苦,可以让一个寒门子弟练成出众的射艺,成为一个有名的射手。但是,这是有代价的,不正确的练习方法会让他在长年累月的练习中留下暗伤。到了一定的时候,这些暗伤就会成为他无法跨越的障碍,阻止他进一步向射艺的顶峰攀登,同时让他痛不欲生。 训练神箭手和训练普通的弓箭手是有区别的。要想成为一个神箭手,不仅要有天赋和刻苦,还要有正确的方法。这样的方法不是靠灵机一动就能悟到的。听起来只是一两句话,却不知道要经过多少代人的反复揣摩,甚至付出惨重的代价,才可能掌握这些技巧和方法。 这样的方法当然不可能轻易告诉别人,只能掌握在射艺传家的将门手中。学术传承可以通过文字,武艺传承却只能是师徒之间口耳相传,门外的人很难有机会知晓。 桓君将这样的技巧告诉了他,等于将进入射艺殿堂的金钥匙交给了他。 否则,桓君完全可以只告诉他怎么练,却不讲为什么。如此一来,除非他天资好到逆天,很难悟透这里面的道理。当他想把射艺传给子孙时,多少会有些走样,几代人之后,很可能就面目全非,精髓尽失了。 刹那间,梁啸在感激之余,又有些愧疚。 他一直不想和桓君走得太近,以免被他殃及,可现在桓君将这样的秘密传授给了他,等于已经将他视为入室弟子。就算别人不知道他们的关系,他又怎么能真当桓君是路人?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既然接受了他的射艺,就要终生侍奉。否则,那便不配为人,更不配立足于世。 握着竹弓,梁啸离开了东厢房,来到了西厢房。站在织机前,他迟疑了很久,不知道怎么和老娘说。这可是大事,万一桓君将来有什么祸事,他肯定要受到牵连的。他是自作自受,老娘怎么办? 梁媌看看梁啸,停下了手中的织机,又看了一眼梁啸手中的竹弓,轻叹一声:“啸儿,不用担心。从他进门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你们是命中注定的师徒。这是命,人是不能抗拒命的。” “阿母……” “不用担心。”梁媌走了过来,抚着梁啸的头。“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伏,老子这句话说得太对了。大丈夫立世,固然要求富贵,封妻荫子,可是更重要的是要光明磊落,无愧于心。” 梁啸伸出双臂,轻轻的搂着老娘的腰。不经意之间,他已经比老娘高出一头。他感慨不已,亏得自己还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男子汉,居然不如一个汉代妇女豪气。瞻前顾后,斤斤计较,既想占便宜,又怕受牵连。自以为聪明绝顶,思谋周虑,其实不过是个小鸡肚肠的市侩而已。 “阿母,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 梁啸找来荼牛儿,花了两天时间,将后院整理了一下。 之前是梁啸母子两人住,后院都空着,虽然算不上野草丛生,也没什么人气。梁啸将后院彻底清理了一遍,然后将老娘的房间搬了进去,腾出前院的西厢房当作桓君的住处。 汉人以西北为尊,大门向东或者向北,最好的房子都在西部或者北部,东面的房子不是厨房就是厕所。既然认了桓君做师傅,就不能再让他住在东厢房了,必须让他住到西室的尊位。 不收拾不知道,后院居然还有一个小木亭,木亭上爬满了葡萄。不仅粒粒饱满如珠,而且味道甜美。梁啸很诧异,不是说张骞通西域之后才有葡萄么,怎么自家后院居然已经有了? 有些奇珍异宝,梁啸不敢浪费,拖着荼牛儿到城外砍了几棵树,重新修缮了木亭,还做了一个秋千。 经过几个月的磨炼,荼牛儿不仅武艺大涨,力气也翻了一番,碗口粗的树,两斧头就砍倒了,着实是个干体力活的上佳人选。几乎没要梁啸动手,他一个人就将整个工程搞定了。 “多谢啦,牛儿。” “不客气。”荼牛儿抹着汗珠。“给你干活,比跟我师傅习武轻松多了。”他得意的挤了挤眼睛,嘿嘿一笑:“还可以光明正大的在你家蹭饭。” 梁啸大笑。原来荼牛儿一直不好意思,只是也没见他少来一次啊。不得不说,他还是欠刘陵一个人情。没有刘陵送的礼物,他和荼牛儿根本享受不起这样好的伙食。每天都有肉吃啊,不知道羡慕坏了多少邻居家的少年,估计自家的墙头都快被闻香的人扒塌了。 “今天你可赚着了。我阿母准备了一顿丰盛的大餐,要给我师傅接风呢,你也一直来吧。” “什么叫一起来,我就没打算走。”荼牛儿眼睛一斜,晃着手里的斧头,得意的笑道:“要不然,这点活,我昨天就干完了。” “没出息。”梁啸笑道:“不就是一顿肉嘛,至于这样么?” “至于。”荼牛儿看看四周,扯了扯梁啸。“你看我姊怎么样?要是喜欢的话,嫁给你做媳妇,以后两家人变一家人,我就可以天天来混饭了。我姊虽然凶了点,可是干活麻利得很……” “滚!”梁啸飞起一脚,将荼牛儿踹了一个趔趄。这货太不要脸了,简直是禽兽。为了能光明正大的混饭,居然要将亲生姊姊送人。 “别啊。”荼牛儿捂着屁股叫了起来。“你现在是小名士了,不知多少姑娘看中你,想嫁入你家呢。我们关系这么好,肥水不流外人田,与其便宜别人,不如便宜我啊。” “休想。”梁啸骂道:“我才不娶你姊那个悍妇呢,将来做了官,我要娶个大家闺秀。我说牛儿,你也别急,就凭着咱兄弟这身手,将来还能久居青云里吗,还怕没媳妇吗?” “我姊说了,不当正妻,做妾也行啊。” “哦,你姊说的?” “啊?”荼牛儿捂着嘴,支支吾吾的顾左右而言他。 “再敢提这事,我就跟你绝交。”梁啸挥挥手,把荼牛儿轰了出去。“现在,你要么去洗洗,准备吃饭,要么收拾东西,滚回家去。” “我去洗洗。”荼牛儿拿起工具,一溜烟的跑了。 第36章射声士的耳力 晨光透过门缝,照在梁啸光滑紧致的皮肤上,留恋不去。 梁啸裸着上身,下身只穿了一条汉代的大裤衩——传说中的牛鼻裤,只是没有内裤,麻布直接摩擦着皮肤,触感比较硬。特别是在清晨这个阳气充足的时刻,感觉不是很舒服。 每天鸡鸣即起,在黑暗中练习开弓一个时辰,已经成了梁啸的日常功课。桓君说,梁啸虽然根基初成,尚未坚固,还需要一段时间的练习,以免生疏。特别是握弓之后,很可能会因为感觉的不同而动作走形,更需要时时注意。 之所以用特别软的竹弓练习,也是因为防止因为弓太硬,不自然的用上了拙力。到目前为止,梁啸还没有真正进入习射的阶段,只是在练习动作,要将正确的动作练成本能才算大功告成。到了那时候,他就无需再注意自己的动作是否合乎标准,随心所欲而不逾规矩。 这是桓君的原话。从桓君随口而出的一些金句,梁啸可以肯定,他绝不是一个普通的武夫这么简单。 梁啸打开门,拿起扫帚,开始打扫庭院。他认真的将前院后院全部打扫得干干净净,又洒上了水,这才端着洗漱用品来到西室前,拜了一拜,上前叩门。 “师傅,起身了吗?” “进来。”屋内传来桓君的声音。 梁啸推开门,见桓君端坐在床上,面对东方。门一打开,金色的阳光就照在他的脸上。梁啸很诧异:“师傅早就起来了?” “年纪大了,睡不着,就坐了一会。” 梁啸看了桓君的鬓角一眼,那里已经有半白。到现在为止,他还不知道桓君究竟有多大。从他那身骨肉看,像四十出头,从他的面容看,又像年近六十。 “开弓的时候调整呼吸,但不要刻意。不管是三十斤的竹弓,还是三石的强弓,都要做到随意而动,用意不用力,才算大成。” 梁啸点了点头,随即又惊愕的看着桓君。他住在后院的东室,桓君住在前院的西室,两室之间隔着两堵墙,十来步远,桓君居然能听到他的呼吸? 桓君笑了一声:“射声士,耳力比目力更好。” 梁啸激动起来:“那……我什么时候才能有这样的耳力?” “等你手臂的热流沿手臂外侧逆势而行,到达耳际,你的耳力就会有所提升。练习越久,耳力越佳。” “那最好能达到什么程度?” “耳力最好的人,百步之内,蚊蝇起落,无所不知。不过,就像百步穿杨的神箭手一样,那样的耳力不仅需要长年累月的刻苦练习,更需要天赋,不是每个人都能练成的。我在身体最好的时候,也不过能听到五六十步而已。” 梁啸吐了吐舌头。就算五十六步也够吓人的啊,那可是蚊蝇拍动翅膀的声音。如果换成人的脚步声,岂不是百步之内,无所逃遁?怪不得叫射声士,闻声而射,应声而落,这是古代的狙击手啊。 “那目力该怎么练?” “目力另有练法,我也不太清楚。” 师傅两人谈了一会,梁啸侍候着桓君洗漱,陪着他吃了早饭,又听他说了一会故事,便在院中练习。桓君半掩着门,坐在西室中,也不知道在做什么。梁媌忙完了早餐,便到后院的西厢房开始一天的劳作。 三人各做各的,互不干扰,小院安静而祥和,直到被一个梳着双髻的半大小子打破。 “阿啸,阿啸,你家又来贵客啦。” 梁啸放下了竹弓,瞟了一眼西室。原本半掩的西室门不知时候开上了。梁啸暗自笑了一声,松了一口气。桓君的耳力比他好几倍,恐怕客人一进了青云里的里门,他就听到了,关上了门。 关门,就代表不见。不见,就代表拒绝。看来桓君和自己希望的一样,对淮南王府没有什么兴趣。 不过,梁啸却不能闭门不见。他先到后院通知了老娘。他还没有成年,不能接待客人,老娘虽然是女子,可是在汉代,女子一样能做一家之主,能像男主人一样出面接待客人。 更重要的是,在某种程度上,老娘比他更擅长做这些事。 当老娘在堂上坐定时,门外的车马也停住了,一身锦衣的胡来敲响了门。 梁家不是什么大户,没什么中门、小门之分。只有前后两进,客人站在门外,堂上的人便已经看到了。邻里之间都是直接入门登堂,胡来敲门,也是礼仪。 梁啸连忙迎了上去,笑眯眯的拱拱手。“胡君别来无恙?怎么看起来又黑了些?” 胡来头一昂,亮出两个大鼻孔。“随刘君游历访友,风吹日晒,岂能不黑?哪像你天天躲在家里,也不知是不是做什么精细活计。” 梁啸微微一笑。胡来话里有话,既炫耀了跟随刘陵四处行走的得意,又鄙视了梁啸闭门不出的示弱。胡来上次在梁家吃了亏,后来就随刘陵游历去了,但是他并没有就此罢休,反而借着自己不在广陵的机会,指使乡里少年邀请梁啸去参加射礼,找机会让梁啸出丑,却都被梁啸拒绝了。 正常情况下,这种情形当然是梁啸内怯的表现,可是在有心人的传播下,梁啸那句“欲射鸿鹄者不在野雉”已经在广陵城人人皆知,梁啸的拒绝也就有了几分清高和不屑的意味。再加上梁啸拒绝淮南国贵人的邀请,江都国人多少觉得梁啸此举有骨气,没丢江都国的脸,反对梁啸大加赞赏。 得知自己弄巧成拙,反而让梁啸名声更大,胡来更加郁闷,以至于一见面就和梁啸呛上了。 梁啸只是笑,笑得很温和,笑得很宽容,笑得很不屑。 他越是笑得开心,胡来越是郁闷。冯疾在远处见了,只得咳嗽一声。胡来叹了一口气,强按着心头的愤懑,说道:“淮南刘君前来拜访桓君,还请通报一声。” “哦……”梁啸夸张的点了点头,顺手关上了门,转身入内。 这是大户人家才有的习惯,普通百姓平时都不关门,这时候更不可能关门。但是梁啸关了,却一点也不失礼。桓君还没答应见你,当然不能开门。 门一关,一只脚站在门里的胡来吓了一跳,像被踩了尾巴的兔子似的一跃而退,险些撞到刘陵的马车。冯疾适时的伸手托住胡来,同时轻轻地拍了拍,示意胡来不要上了梁啸的当,乱了方寸。 胡来鼻息粗重,咬牙切齿。 第37章闭门羹 不出梁啸所料,桓君一口拒绝,不见! 得到回复,刘陵似乎并不意外。她从车里下来,走到门前,打量了梁啸一眼,眼睛一亮。 “数月不见,梁君又精进了,可喜可贺。” “不敢。”梁啸也打量了刘陵两眼。刘陵依然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洁白的衣领直到耳际。“刘君游历天下,眼界大开,气度也与数月前大不同。” “呵呵……”刘陵轻声笑了两声,又眨了眨眼睛。“陵不才,闻桓君大名,不远千里而来。不知何事不当,桓君不肯赐见,还请梁君指点。” 梁啸摇摇头。“家师高人心思,啸不敢揣度。刘君的美意,家师心领了。刘君请回吧。”梁啸指了指渐渐高升的日头,咧嘴一笑:“天气热了,刘君还是找个僻静的地方,避过这日头为好。” 刘陵不以为然,想了片刻,眉毛一挑:“那我能求见令堂,致意问候么?我远来辛苦,想讨口水喝。” 梁啸知道刘陵不会轻易罢休,肯定会找理由留下。梁家受过她的礼,总不能像桓君一样让刘陵吃闭门羹。梁啸再一次关上门,去回报老娘。 看着面前轰然关闭的破门,刘陵摸了摸鼻子。 胡来大怒,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厉声喝道:“好无礼的匹夫,竟敢如此对待贵客。刘君,请让一步,待我砸了这门……” “闭嘴!”雷被喝道。声音虽然不大,却一下子将胡来打回原形。胡来涨红了脸,嚅嚅的退了下去。 旁边赶来围观的青云里百姓见了,齐声大笑。有人说道:“胡家果然霸道,人家不见,便要砸人家的门。这是来拜访,还是来收租啊?” “可不是呢,见与不见是人家的自由,岂能如此蛮横。就算是我江都国的大王至此,也不会如此失礼啊。” “啧啧,胡家本来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跟他一起的人,又能是什么好人。别说是阿啸,换成我,我也不肯见的。” 胡来听了,知道自己又惹了众怒,偏偏又发作不得,只得忍气吞声,暗自将那些人记下,以后再作计较。见他眼珠乱瞅,青云里的百姓更加来劲。刘陵皱了皱眉,不经意的动了一下身体。冯疾见了,叹了一口气,捅了捅胡来的腰,示意他到里外等候。 胡来郁闷的走了。大门敞开,梁啸的笑脸露了出来,冲着刘陵拱拱手,将刘陵请了进去。雷被紧随其后,几个侍从抬着礼物,跟了进去,其他人都在门外候着。亏得胡来不在,不然又得受一阵嘲讽。连大门都没资格进的人,有什么资格和青云里的小名士梁啸争风? 梁啸将刘陵引到堂上,又到后院摘了一盘葡萄,用井水洗了,端上了堂。 “闻说刘君渴了,请尝几颗葡萄解解渴吧。” “这……能吃?”刘陵很诧异。 “当然能吃,而且味道很不错的。”梁啸捏起一颗,放进嘴里,又吐出皮和籽。他随即意识到这个问题:“刘君见过此物?” “见过,据说是南海胡商传来,我家也有几株。不过,这只是用来观赏,却没听说过能吃。”刘陵伸出纤纤玉指,拈起一颗,放进嘴里,学着梁啸的模样抿出皮和籽,不由得赞了一声:“果然很甜。广陵近海,这葡萄也是胡商传来的吧?” 梁啸恍然大悟。他知道这些葡萄是从哪儿来的了。长江的入海口就在广陵城,偶尔有金发碧眼的胡商出现,可能是他们带来了葡萄种子,但是数量很少,只被当成观赏植物,并不知道真正的用途。 这种情况很正常,西红柿刚引入中国的时候,也是作为一种盆载观赏植物出现的。 也许正因为此,直到张骞从西域引入葡萄酒,汉人才知道葡萄可以食用。这个时代的文化中心在关中,过了长江就是蛮夷地区,江都、淮南都属于边疆,他们在文化上并不像后世一样占优势。 “也许是吧。”梁啸模棱两可的笑道。 刘陵眼珠一转,顺势说道:“陵也孤陋寡闻,家中虽然也种得几株葡萄,却没见过这品种,能否请梁君引我一观,开开眼界?” 梁啸瞟了一眼老娘。刘陵这显然是欲见桓君不成,改用迂回战术,想在自己这里找突破啊。 梁媌不动声色的点点头。“啸儿,刘君见多识广,我家贫寒,难得有一物能入刘君之眼,岂能敝帚自珍。” 梁啸暗自发笑,引着刘陵来到后院。雷被扶着剑,远远的站在廊下,刘陵跟着梁啸来到木亭中,一看到那架秋千,她顿时眼睛一亮。“梁啸好雅致,还在院中布置了千秋。” 梁啸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汉代的秋千的确是叫千秋的,就和很多人取名延年、万岁一样,是一种祈求长寿的佳名,讨个口彩。 “闲来静思,消遣休闲而已。” 刘陵伸手摘了一串葡萄。梁啸连忙去井边打了一捅水,放在亭中,供刘陵洗葡萄。刘陵在井水中洗了洗,又轻轻的弹去水珠,摘下一颗葡萄放进嘴中,笑盈盈的看着梁啸。 “陵冒昧,敢问梁啸闲暇之时,都思考一些什么样的问题?” 梁啸微微一笑。这就开始了么? “我不过是乡野之人,得桓君错爱,初入射艺之门,还能想些什么呢,无非是如何才能领悟桓君所授,早日练成射艺,报效国家。” “能否请教梁君,又从射艺中领悟到了什么道理呢?” “其实……那天我已经对足下说了。” 刘陵眼珠转了两下。“欲射鸿鹄者,不在野雉?” 梁啸一本正经的说道:“是的,学射要专注,心有旁骛者往往不能善终。为人为学,皆当如此。” 刘陵若有所思,眉头微蹙,看向梁啸的眼神中多了几分警惕。她聪明过人,岂能听不出梁啸语中暗藏的警戒之意。只是她很奇怪,梁啸难道知道我的真实身份,要不然的话,他这话说得就有些不着边际了? 刘陵随即又释然了。桓君不肯见,自然是对当年的事耿耿于怀。梁啸是他的弟子,也许听他说过当年事,知道了自己的来意,也是很正常的事。 “桓君高明,梁君聪慧,如此良材美玉,埋没乡里,着实太可惜了。” 第38章葡萄架下 “刘君过奖了。家师为奸人所误,身体毁伤,纵有满腹机杼,也无缘朝堂。啸更不敢以良材美玉自称。纵使是美玉,也要经十年雕琢之工方能成器,我充其量就是一块不知真伪的璞玉,当不得刘君如此器重。” 刘陵转过身,坐在秋千架上,抚着用麻搓成的绳子,面带浅笑。 “梁君谦虚了。”刘陵缓缓的晃动着秋千,衣摆随之舞动起来。“梁君虽然年少,射艺未成,可是天赋过人,又有桓君这样的名师指点,将来练就高明射艺是意料之中的事。”她顿了顿,又道:“也许能在步射上和冯疾抗衡。” 梁啸眉头一挑,明白了刘陵的意思。 没错,他有一双猿臂,又有桓君这样的名师指点,将来练成高明的射艺是完全可能的。不过,他最多只是在步射上有过人之处,离骑射还有相当远的距离。最大的问题是他没有合适的坐骑。 就目前而言,大汉不缺马,但是马都集中在富人手中,穷人家养不起马,更养不起适合骑乘的马,就别提能够冲锋陷阵的战马了。 养一匹好马的代价,绝非梁啸这样的家庭能够承担。即使是胡来那样的富家子弟,拥有一匹上好的战马也是非常得意的事,要到梁啸面前来得瑟一把。 可是,如果入了淮南王府,这一切都不是问题。刘陵可以供应他上好的战马,甚至不需要他自己喂养训练,有专门的人为他服务,他只要专心练习骑射就成了。 这就是进入淮南王府为客的好处之一,也是刘陵开出的条件。对于梁啸这样的庶民来说,可以说是优厚。 胡来到目前为止也不过是刘陵身边的一名侍从骑士。 如果不是知道淮南王刘安的野心,知道他最后的下场,梁啸真找不出什么理由来拒绝。 与此同时,梁啸那颗自尊心又开始跳动起来。如果真想进淮南王府,做赠品就做赠品吧,端人碗,受人管,太牛逼了没好处。可是他现在根本不想入淮南王府,岂能一而再,再而三的被刘陵当赠品看待。 老子堂堂的穿越者,居然和胡来那样的纨绔相提并论?你这简直是对我的污辱啊。 梁啸掩饰着自己的不快,轻声笑道:“仅论射艺,也许正如刘君所言。” 刘陵目光一闪。她再次听到了梁啸语气中的不屑。她笑了笑。“我知道桓君是将门,通晓兵法,练兵有道。不过,据我所知,他并没有得到多少征战的机会。” 梁啸心中一动。桓君果然是将门,而且通晓兵法,还领过兵。只是没有多少作战的机会,怪不得后世名声不显,他到现在也想不起桓君是谁。 “家师的腹中兵甲,又岂是外人能够得知。”梁啸故作高深的笑了笑。 刘陵不仅不慢的晃着秋千,只是微微欠身,并没有什么诚意。“敢请教。” 梁啸眼珠转了转,一眼看到了刘陵飘拂的衣摆和若隐若现的小腿。很显然,刘陵还是怕热的,脖子捂得严严实实,小腿却很清凉,甚至连那种裤管似的裤子都没穿。 “就拿荡秋千……千秋来说吧。”梁啸走到刘陵身后,轻轻用力,推了起来,将刘陵荡得越来越高。“刘君可以大致估计一下,看看是你荡得高的时候用时长,还是荡得低的时候用时长。” “当然是荡得高的时候用时长。”刘陵不假思索的说道。 “未必。”梁啸用力推了几次,将刘陵荡到最高处,这才松开了手,后退两步,笑盈盈的看着刘陵,随即又觉得有什么不对,皱了皱眉。 两条白花花的长腿在梁啸面前一晃而没。 刘陵的脸色大变,“啊呀”一声小叫,松手跳了下来,却一个趔趄,向前冲了两步,扑入梁啸怀中。梁啸本能的伸出手,将刘陵紧紧的抱住,以免她摔倒在地。 两人搂在一起,四目相对,间隔不过一寸,嘴唇紧紧的贴在一起。 梁啸泪水长流,却不是因为感受到了什么少女樱唇的香甜,而是因为鼻子被刘陵撞得又酸又疼。 “啊……”刘陵一声尖叫,挣脱了梁啸的怀抱,随即又觉得鼻子酸痛不已,捂着鼻子转身就走。梁啸顾不得追赶,也捂着鼻子蹲在了地上,同时哀叹不已。 老子的第一次啊,居然在这样的情况下失守了。 雷被听得刘陵的尖叫,一个箭步跃了过来,一手护住刘陵,一手拔剑,直指梁啸。刘陵连忙拽住了他。“不妨事,不妨事,不小心碰了一下。” 雷被这才松了一口气,回头看看刘陵,见两人都捂着鼻子,眼中含满泪水,不禁哑然失笑,却又不敢笑出声来,只好强忍着。 刘陵站了片刻,鼻子好了些,回想起刚才那一幕,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不禁面红耳赤。本待发怒,一看梁啸还捂着脸蹲在地上,估计被自己撞得不轻,倒不好意思发飚了。 不过,一想到梁啸可能知道自己的女儿身,这样做有故意之嫌,便不禁恼意暗生。 这小子,看起来像个人才,怎么如此下作?刘陵越想越不舒服,也没和梁啸打个招呼,转身回到堂上,和梁媌对坐。梁媌见刘陵眼睛红肿,似乎流过泪,大为不解。 “刘君,你这是……莫非啸儿冒犯了刘君?” 刘陵面红耳赤,却不好意思说,只得顾左右而言他。“梁夫人,不妨事,只是一个意外。请容我失陪片刻,向桓君致意一二。” 梁媌应了。刘陵起身,来到西室门前,躬身站定,深施一礼。 “桓君,陵冒昧,不请自来,本欲为淮南王致意于足下。桓君见与不见,陵本不当置喙。不过,陵不才,想请桓君为梁啸考虑考虑。桓君纵有满腹才华,又能为他提供多少机会?桓君,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望桓君既往不咎,放宽眼量,容淮南王补救一二,偿桓君平生之愿,岂不美哉?” 梁啸捂着鼻子,从后院走了出来,见刘陵九十度鞠躬站在桓君门前,腰细臀圆,不由得一怔。 刘陵听到脚步声,用余光看到梁啸的猪哥模样,又羞又恼,强捺着性子,拜了两拜。“桓君,陵且告辞。十日内,若桓君肯拨冗一见,请派人至胡家,陵必应声而至,恭聆桓君教诲。” 就在刘陵起身欲走的时候,一直沉默的桓君突然说话了。 “等你搞明白梁啸说的那个道理,你再来吧。” 刘陵一愣,随即喜上眉梢,又拜了一拜。“敢不从命。” 第39章狡童 对桓君的突然变卦的原因,梁啸没有问。 桓君耳力过人,他和刘陵在葡萄架下说的话,桓君自然听得一清二楚。如果真如刘陵所说,桓君没得到征战沙场的机会,却白受了十六年的牢狱之灾,现在机会送上门来,确实难以拒绝。 史上刘陵号称“有口辩”,诚不我欺。说实在的,如果不是他知道历史大势,深知淮南王那个书生成不了事,可能也拒绝不了这个诱惑,早被刘陵忽悠跑了。 就像一个大学在校生忽然接到世界五百强企业的高薪诚聘一样,有几个能淡泊名利,无动于衷? “阿啸,带上弩,我们去江边射猎。” “好的。”梁啸应了一声,带上小弩,陪着桓君出了门。 沿途遇到的邻居看到师徒二人都特别客气,即使桓君和梁啸已经走得远了还不住的赞叹。原本他们对桓君不太清楚,只当是个落魄的囚徒,贵人是冲着梁啸来的。现在得知贵人的真正目标是他,顿时换了看法。 难怪梁啸这么有骨气,原来是有个有骨气的师傅啊。果然是名师出高徒,不愧是吴楚好男儿。 师徒二人出了城,来到江边,沿着江岸,不知不觉的就来到了城东的邗沟。远远的看到吴王祠,桓君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他一瘸一拐的走到吴王祠前,静静的站着。 “阿啸,我姓桓,名远,字玄伯,曾经是吴国的将军,曾经统兵万人,是吴王麾下最年轻的将军。初授将印的时候,我只有二十三岁。” 梁啸点了点头。他已经猜到了。不过,由桓君嘴里亲自说出来,意义完全不同。只是他没想到桓君这么年轻就做了将军,那他现在最多也就是四十出头,可看起来却是如此的苍老。 “吴王起兵的时候,我提议说,吴多步兵,利涉险,汉多车骑,利平地。欲夺天下,应先据洛阳,食敖仓之粟,据山河之险,然后号令诸侯。” 梁啸暗自吃惊。这招够毒的,简直是一剑封喉。当时汉景帝刚登基不久,根基不稳就采取晁错削藩之策,各诸侯王对朝廷离心离德。一旦控制了洛阳,把汉军堵在函谷以西,与山东诸侯联盟,就算无法攻入关中,也能半取天下,至少不会像后来那样一败涂地。 桓君能有这样的见识,可见不是匹夫之勇,难怪刘陵不远千里的赶到广陵来请他。 “吴王为什么没采纳师傅的计策?” “吴王麾下的老将说我太年轻,只适合冲锋陷阵,不知大计。”桓君苦笑一声:“吴王采纳了他们的大计,受阻于梁,又被周亚夫断了粮道,三月而败。” “这帮老将,误人误已。” “不,是因为我太年轻。”桓君摇摇头。“我以寒庶之家,弱冠而登将位,却不知守拙,被人侧目而视也是必然。俗话说得好,毋为权首,必得其咎,我就是榜样。” 梁啸皱起了眉。刘陵说桓君出自将门,桓君却说自己是寒庶之家,这有点对不上啊。不过,在他印象中,西汉初,确实没有什么姓桓的名将,也许是刘陵知道桓君在听,故意说点好听的吧。 “汉承秦制,以军功授爵,但是寒门子弟罕有高爵。原因有二:一是战场凶险,若非天赋异禀,很难百战余生。二是军中为权贵把持,寒门子弟有功难赏,血战之功往往为权贵所得。” 梁啸无奈的笑了一声。他有点猜到桓君的意思了。他想不靠任何人,全凭自己的能力立功封侯,无异于痴人说梦。他知道桓君说的是实情,寒门子弟做官难,封侯更不易。名将李广征战一生,却未能封侯,以至于留下了“冯唐易老,李广难封”的千年一叹。他就算在射箭上有天赋,能和飞将军李广比吗? 凭自己的能力封侯拜将,何其难也。要想出人头地,最好的办法就是依附权贵,入淮南王府为客。就算淮南王最后未能善终,他也可以当淮南王府当成跳板,抢在淮南王起兵前逃离。哪怕是跟着淮南王造反,再投降朝廷,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要当官,杀人放火受招安嘛。 “以军功封侯,难于登天。刘陵说得没错,一入淮南王府,很多你原本不敢想象的东西会唾手可得。别的不说,你至少可以拥有战马,可以学习骑射,而这些,我都给不了你。” 梁啸笑笑,反问道:“这就是师傅松口的原因?” 桓君点点头。“入淮南王府,我也可以衣食无忧,不用再为生计发愁。” “那师傅为何不当场答应了刘陵?” 桓君笑了,露出些许狡黠。“这就是养名之道了。淮南王府号称英才济济,刘陵自视聪慧,如果能难住她,对你大有好处,将来入了淮南王府,也没人敢轻视你我师徒。就算不入淮南王府,也能让刘陵无话可说,不至于翻脸。” 梁啸眨了眨眼睛。“师傅,当年那些老将真是瞎了眼,吴王之败,也是天意。” “唉……”桓君长叹一声,惆怅不已。 …… 胡家西跨院,刘陵的下榻之处,新搭起了一个秋千。 刘陵依然一身男装,却不像在梁家那样拘谨。她坐在秋千上,双手握着打磨得非常光滑的皮绳,来回飘荡,眼神也和秋千一样飘忽不定。 “难道我说得不对?”刘陵歪着头,眼神疑惑,百思不得其解。“不会是这小竖子不敢明着拒绝,故意拿这问题来搪塞我吧?哼,下作东西,能有什么真正的见解。” 一想到梁啸那张笑脸,刘陵就恼怒不已,接连咒骂了几声,脸上却不期然的飞起几朵红云。 “翁主?”雷被打断了刘陵的胡思乱想,稳住了秋千。 “结果如何?”刘陵连忙问道,掩饰自己的慌乱。 雷被眉头紧蹙,指了指一旁的漏壶,就像遇到了最不可思议的事。“怎么会是这样?不管千秋荡得多高,每荡十次的时间好像都相差无几。” “当真?”刘陵咦了一声,眼睛亮了起来。“照这么说,那小竖子说得没错?” “不知道他说得对不对,至少和我们的常识有别。” “嘿!”刘陵用力的握了握拳头。“看不出这狡童还真有点与众不同的见识。” 雷被诧异的看了刘陵一眼,目露忧色。 梁家,正在习射的梁啸接连打了两个喷嚏,鼻涕喷出老远。他揉了揉鼻子,嘀咕道:“谁又在背后说我?真是人怕出名猪怕壮啊,惦记的人太多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第40章又来了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梁啸回头看了堂上的桓远一眼,放下竹弓,走回堂上,坐在桓远面前,翻了个白眼。 “心乱了?”桓远的独眼瞥了梁啸一眼,带着同情的笑容,又闪烁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不,我只是觉得人心险恶。”梁啸叹了一口气。“师傅,我觉得淮南就是个坑,还是不能去。” “为什么?”桓远独目一闪。 “论实力,现在的淮南不如当年的吴国。论形势,如今的长安优势越来越明显。论领导才干,吴王濞虽差,毕竟还是个悍勇之辈,做事果决,淮南王安却是个书生。他如果安心著书,也许可以善终,却偏偏有不臣之念,恐怕……” 桓远轻笑了一声,似乎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师傅,你是不是也这样的认为的?” 桓远点了点头。“阿啸,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准你开弓的时候闭一只眼睛吗?” 梁啸一愣。我们在说你误导我的事呢,怎么突然跳到射箭上来了。从一开始练习开弓动作,桓远就强调一个问题:不得闭眼,必须两只眼睛都睁开。这和普通的射箭动作有区别,梁啸费了好长时间才适应过来。 “同时保持两只眼睛睁开,是为了防止在瞄准的时候漏过周围的情况,为人所乘。在战场上,你需要面对非常复杂的情况,任何一点疏忽都可能导致丧命。这时候应该睁大眼睛,而不是闭上眼睛。” 梁啸点了点头。他听过类似的理论。 桓远不紧不慢的说道:“但是,在那么多可能的目标中,你只能选择有限的几个目标,而不能被其他目标所迷惑,乱了方寸。一旦有所动摇,你就会无所适从。因此,眼睛要睁大,心却必须坚定。” 桓远说着,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心窝。“只有身心合一,才能一箭中的。”桓远沉默了片刻,又说道:“习射必须全力以赴,只有孤注一掷,持心如矢,才有可能成功。三心二意,见异思迁,总想走捷径,你是不可能成就真正的射艺的。” 梁啸顿时觉得头皮发麻。如果不是知道淮南王的结局,如果不是桓远有考验他的前科,他这就算是动摇了,实际上没有通过桓远的测试。 “那……我……” “你虽然动摇,但是没被眼前的目标所迷惑,心性尚可。不过,要想练成高深的射艺,你还需要时时磨砺自己,不可有须臾放松,方有望大成。” “多谢师傅教诲。”梁啸松了一口气,躬身一拜。 “去吧。”桓远挥了挥手,闭上了眼睛,神情间多了一份释然。 …… 消除了疑惑,梁啸重新开始心无旁骛的习射,每日早晚各拉弓千次,每一次都一丝不苛,认真揣摩。 只有全力以赴,才有可以登堂入室,练就上层箭术,成为万里挑一的神箭手。 梁啸的日子变得更加简单。他几乎是闭门不出,每天苦练箭术,就连吃饭睡觉都在不停的打磨自己的心志,离“行走坐卧,身不离弓”的要求越来越近。 只有每天晚上临睡前,他偶尔会坐在秋千上,随着秋千的晃动放空自己。每当这时候,他就会不期然的想起那衣摆中一闪即没的白,想起那道关于秋千的题。 那个问题……没那么难吧? …… “阿啸,今天不练射,我带你去看看都试。” “都试?好啊。”梁啸眼前一亮。他以前看资料的时候常看到都试制度,也就是郡国级的常规军事演习,据说是西汉得以强盛的因素之一。到这个时代这么久,他还没看过。有机会看一下,当然求之不得。 梁啸带了一些干粮,陪着桓远出了门,经过里社的时候,桓远坐了下来,让梁啸去叫荼牛儿。荼牛儿和他一样,要跟着钟离期去看都试。 梁啸敲响了荼家的门,大声叫道:“牛儿,牛儿,准备好了没有?” 门内传来一阵杀气腾腾的脚步声,荼家的大门哐当一下打开了,露出荼花儿咬牙切齿的脸,两条点成豆状的眉毛一高一低。“哟,这不是青云里的小名士吗,怎么跑到我这悍妇的门口来了,也不怕坏了名声?” 梁啸吓了一跳,连忙换上一副笑脸。“哟,花儿姊,你打扮得这么漂亮,这是要干什么去啊?有媒人上门?” “被名士下了悍妇的评语,谁还敢娶我?”荼花儿的眉毛跳动着,像战鼓的鼓点,牙齿磨得咯咯响,像是即将出鞘的长剑。“梁啸,你这出言不逊,坏我名声的小混蛋,看我今天不灭了你。” 梁啸一见大事不妙,转身就跑。荼花儿高举扫帚,紧追不舍,恍如追亡逐北的大将军,风驰电掣。荼牛儿闻声赶了出来,见状连忙追赶,居然赶不上荼花儿。 梁啸一路飞奔,从目瞪口呆的桓远面前经过,大叫一声:“师傅,我在外面等你。”不等桓远回答,一头冲向里门。里正王奉世站在门口,正躬着身,不知道和谁说话。梁啸顾不上打招呼,绕过王奉世,冲了出去。 一个锦衣少年站在门外,见梁啸冲了出来,大吃一惊,下意识的伸手拔剑。梁啸一见不妙,连忙转身避让,却见一辆华丽的马车拦在面前。他来不及减速,只好顺势鱼跃而起,从车窗里钻了进去。 “唉呀!”一声惊叫,一个柔软的身体被梁啸压在了身下,滚在一起。 “大胆!” “哪来的狂徒!” 怒喝声此起彼伏,瞬间就将马车围住,剑光霍霍,如临大敌。 这些天刻苦习射,梁啸的耳力大有长进,听到那杀气腾腾的怒喝声和长剑出鞘的声音,吓出一身冷汗,手忙脚乱的爬了起来。“骚瑞,骚瑞……” “什么?”被梁啸压在身下的人尖声叫道:“狂且,把你的脏手拿开!” 梁啸这才发现手触到感觉柔软,弹性十足,不像是车内的饰物,连忙坐起,收回双手,缩在身体两侧。他定睛一看,又惊又喜,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刘陵,你怎么才来?” 第41章惊喜不断 刘陵依旧一身男装,只是有些散乱,原本裹得严实的脖子露出一点缝隙,一片白晳隐约可见。她双臂抱在胸前,脸色绯红,羞恼难当,正准备喝斥梁啸,听了梁啸这句话,又有些意外,眼神也变得柔软了许多,甚至还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欢喜。 “你在等我?” “啊?”梁啸一怔,眼珠一转,连忙掩饰道:“你不是说弄明白了秋千,不,千秋的问题就会再来的吗,我估计么你最多一两天时间就能搞懂,没想到你用了这么久。” “一两天时间?”刘陵想起了这些天的辛苦,顿时觉得委屈万分。为了解开这个谜题,她可是花了好多心思,绞尽脑汁,反复试验,这才确认了这个明显违反常识的结论。她兴冲冲的赶来拜会桓君,没想到还没进门就被梁啸鄙视了。她忍不住反唇相讥。“这个问题很容易吗?” “不容易。不过,你这么聪明,我觉得应该难不住你。” “我很聪明?”刘陵的眼睛弯了起来,露出几分得意。 “那当然。如果不聪明,能女扮男装这么久?” “嘻嘻。”刘陵掩唇,得意的笑了两声,有些不好意思的瞟了梁啸一眼,随即又意识到不对,脸色一沉:“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是女子?” 梁啸已经镇定下来,知道这个问题是瞒不住的,迟早要暴露。与其搁在心里,不如借这个机会说出来。他掸了一下衣服,从车后爬了出去,下了车,才回头看了刘陵一眼。 “原本不知道,可是你在桓君门前行礼,我如果再看不出来,还练什么射艺,这双眼睛干脆抠掉算了。” 刘陵愣了一下。她一直想问梁啸这个问题。在她看来无非两个答案:知道,或者不知道。可是梁啸在承认知道的同时还说明了他识破秘密的原因,这个原因又说得含含糊糊,不是那么直接,她本能的要考虑一下梁啸究竟在说什么,一时忘了质问梁啸。 借着这个机会,梁啸下了车,掩在车后,偷偷看了一眼里门。 荼花儿已经举着扫帚冲了出来,不过一看门前的车马仪仗和剑拔弩张的阵势,豪气顿消,“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连连叩首。 “贵人饶命,贵人饶命,民女不是故意冲撞贵人的……” 刘陵扶着窗棱往外一看,见一个衣着简陋的民女跪在车前不停的磕头,不解其意。“你是谁,为什么要冲撞我的车马。” 荼花儿虽然凶悍,毕竟没见过什么世面。在她看来,能坐车的都是贵人,胡家已经是她惹不起的了,更何况是胡来都要侍奉的贵人。听得刘陵问她,她更加紧张,结结巴巴的说道:“贵人,不是民女胆大,实在是……实在是梁啸……” 她说了一半,又想起来这位贵人是来拜访梁啸师徒的,自己说他们的不是,是不是有些不合适?一念及此,连忙闭上了嘴巴,再也不敢说一个字,只是磕头。 听她提起梁啸,刘陵回头瞅了一眼隐在车后,做贼心虚的梁啸,恶作剧心大作。她和声道:“梁啸怎么了?莫非他欺负你?你不要怕,说出来,我替你做主。” “呃……”荼花儿眼珠转了两转,支支吾吾的说道:“他污蔑民女,说民女是悍妇,连累得民女嫁不出去,被家人嫌弃,被邻里鄙视。”说完,又连连磕头。 刘陵想起她刚才冲出里门时的英姿,忍不住掩唇而笑。她摆了摆手,示意荼花儿退下。荼花儿不敢分辩,灰溜溜的退了回去。走了两步,又蜇了回来。 “又干什么?”胡来没好气的喝道。 荼花儿胆怯的指指胡来脚下的扫帚。“我……我的扫帚。” 胡来低头看了一眼,脚尖一跳,将扫帚踢起,直向荼花儿的脸飞去。一到青云里,他的心情就不好,车还没停稳就有人冲撞车驾,这要是怪罪下来,他这个侍从骑士可是失职得很。 荼花儿原本就心慌胆战,一见扫帚飞来,吓得“唉呀”一声,只知道挡脸,不敢去接。眼看着扫帚就要戮到她的脸上,荼牛儿赶到,一把接过扫帚,大吼一声:“谁这么大胆,敢欺负我姊?” 胡来一看是荼牛儿,不屑的撇了撇嘴。“是你姊不知贵贱……” 没等胡来说完,荼牛儿大怒,抡起扫帚就拍了下来。胡来大吃,顾不得分辨,拔剑相迎。他和荼牛儿斗过多次,原本并不把荼牛儿放在眼里,可是他不知道荼牛儿这几个月经受了什么样的锤炼,早就不是他知道的那个荼牛儿。剑还没出鞘,扫帚就狠狠的拍在了他的脸上。 “唉呀……”胡来惨叫一声,连退两步,“呯”的一声撞在了马车上。 扫帚是竹枝做成,抽在脸上,虽不至于要命,却也着实不轻。胡来的俊脸被抽出了十几条血丝,惨不忍睹,更是疼得失声大叫。荼牛儿一招得手,更不让人,迈步而上,扫帚转了一个圈,刺向胡来的胸口。 “嗤嗤”两声轻响,雷被横身拦在了胡来面前,手中长剑连闪,将扫帚削去两截,只剩下一截竹柄。荼牛儿一见,吃了一惊,却不慌乱,以竹代剑,分心便刺。两人转眼间交手数合,荼牛儿手中的竹柄被雷被劈成几片,手中只剩下不至半尺,却全身而退,瞪着一双牛眼,上下打量着雷被,眼中全是喜色。 “雷君不愧是淮南第一剑客,好剑法。” 雷被惊讶异常。几个月前,他在金匮山看到荼牛儿的身手,和现在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你师傅是谁?” “我师傅是……”荼牛儿话到嘴边,又想起了钟离期的交待和拳头,咽了一口唾沫,硬生生的把后半句咽了回去。“不能说。” 雷被哑然失笑,却也没有追问。他手腕一抖,还剑入鞘,赞赏的看了荼牛儿一眼。 刘陵惊讶不已。她再次回头看了梁啸一眼:“他也是桓君的弟子?” 梁啸眨眨眼睛,摇摇头。刘陵大奇,正欲问个究竟,桓君从里门内走了出来,一见门外的阵势,不禁皱了皱眉。“你们怎么又来了?” 第42章失望而归 桓远这句话让刘陵很不高兴。 听了梁啸的话,刘陵以为他们师徒一直在等自己上门,所有的矜持和拒绝不过是自抬身份。这样的事很常见,一般来说,只要不过分,邀请者都会主动配合,毕竟被请的人越高洁,就越显得自己礼贤下士。 信陵君和侯嬴的故事,谁都听说过。 没想到桓远一开口还是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腔调,未免有些过了。虽说对淮南来说,桓远是个人才,可对桓远来说,淮南何尝不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互相捧场可以,一味的自视不凡就没意思了。刘陵本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又怎么可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受冷遇。不过,她并没有直言反驳,反而笑得更加热情。 “今天专程前来,是向梁君请教一个问题。桓君这是哪里去,如不嫌弃,陵送你一程。” “不必。”对刘陵语气中的疏离,桓远一听就懂。“阿啸,我在前面等你,你快点赶来。有些人是教不会的,你不要白费心机,耽误了正事。” 梁啸强忍着笑。桓远好耳力,人在里门里,居然能将里门外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连他和刘陵在车里的话都听见了,不愧是射声士。 “师傅且缓步而行,我与刘君说一两句话便来。” 桓远点了点头,拄着拐杖,傲然前行。梁啸给荼牛儿使了个眼色。荼牛儿咂了咂嘴,快步跟了上去。梁啸却站在车前,冲着刘陵拱了拱手,微微一笑。 刘陵气恼。在与桓远的较量中,她再次完败。看着梁啸这副小人嘴脸,她恨不得转身就走。不过,身为贵族,特别是背负着一个淮南王使者的身份,她又不能做得那么失礼。 刘陵下了车,一本正经的说道:“梁君前日所言,的确让人大开眼界。原来这千秋荡得高与不高,用时并无差别。荡得高,速度快,荡得低,速度便慢……” 梁啸点点头,一脸期待的看着刘陵。刘陵不仅纠正了看似正确,实则错误的常识,还能进一步得出自己的理解,对一个习惯了经验主义的人来说,这非常不容易。史书上说刘陵父女聪明,倒是所言不虚。 刘陵说完,见梁啸一言不发的盯着自己,不由自主的摸了摸脸。“我说得不对吗?” “说得对,还有呢?” “还有?”刘陵一头雾水。“还有什么?” “这就是你全部的见解?”梁啸大失所望。 刘陵没吭声,但是她知道,自己又让梁啸失望了。不仅用时超过了梁啸的预期,所得到的答案也不能让梁啸满意。一时之间,她失落得甚至有些自卑了,说话也没了往日的自信。 “梁君,还有……什么?” 梁啸微微皱眉。“既然用时与荡得高与不高无关,那又与什么有关呢?” 刘陵吧哒着一双杏眼,脸庞微热。为了确认用时与高度是否有关,她已经用尽心机了,没想到这只是第一步。一看梁啸这副失望的眼神,她就觉得很惭愧。梁啸觉得她很聪明,她也觉得自己很聪明,可是…… 很显然,她没有自己想的那么聪明,也没有梁啸以为的那么聪明。 莫非桓君不肯答应我,就是因为我太笨了,理解不了他们的用意? 梁啸不知道刘陵想多了。他一脸遗憾的摇了摇头,欲言又止,只是拱了拱手,匆匆追赶桓远去了。 刘陵失落的站在马车旁,看着梁啸渐渐远去的背影,沉吟半晌,叹了一口气。 “回淮南。” 雷被应了一声,转身去安排。胡来却有些急了,捂着鲜血淋漓的脸赶到刘陵面前,躬身道:“刘君,何必因为一个囚徒和贱民而生气,江都国广有人才,刘君如果信我,我愿为刘陵引荐。” 刘陵怏怏的说道:“罢了,来江都已有数月,也结识了不少人才,也不急在一时。胡君,多谢你的款待。能与胡家相交,是我的荣幸,我一定会向淮南王举荐你。这些日子辛苦你了,你是随我去淮南,还是休息一段时间?” 胡来一心都在刘陵身上,当然想随刘陵走。可是一想到梁啸几次拒绝刘陵的邀请,自己如果就这么去了,岂不落了身价。更何况他现在满脸是伤,也不知道多久才能恢复,到了淮南也只会惹人耻笑,不如在家休息一段时间,养好了伤再走。 听了胡来言不由衷的推辞,刘陵也没有多说什么。她这无意识的冷漠让胡来更加妒火中烧。 刘陵回到胡家,收拾了一番,便起程赶回淮南。胡来与他的父亲胡广一起,将刘陵送出县城。看着刘陵的马车消失在浓密的树荫之中,胡来的心里空落落的。 “冯君,如何能解这口恶气?” 冯疾转头看看胡来,微微一笑。作为胡来的亲信,他早就看出了胡来的心思,知道他不会放过梁啸。之前答应不追究梁啸,是给刘陵面子,现在刘陵走了,梁啸又没有答应刘陵的邀请,胡来自然不会再给梁啸面子。他肯定会趁这个机会除去梁啸,出这一口憋了几个月的恶气。 “这些天国中都试,他们也许会去看。”冯疾轻踢马腹,与胡来并肩而行,耳语了几句。胡来听了,连连点头。“冯君,若能除掉梁啸,我必不会忘了你的好处。” “不敢,受君之赐,为君解忧,乃侠者本份,义之所在。” …… 广陵城北,蜀冈峰下,一个数万人的营盘正在渐渐成形。各种各样的旌旗分布在不同的方向,营帐整整齐齐,井然有序。壁垒之间相隔一箭之地,高高的栅栏将营垒围住。 山坡上,桓远据地而坐,用手中的拐杖在地上划着示意图。 “用兵之法,首在立营。营盘严整,诸部各司其职,守其营盘,守则坚如磐石,攻则如臂指使。敌来,我自岿然不动,挫敌于营前;敌去,视其旗鼓,若旌旗不乱,鼓声有序,则不可追击,以免落入圈套。若其旌靡鼓乱,则披虚捣亢,追亡逐北。孙子云,不可胜在我,可胜在敌,就是这个意思。” 梁啸一声不吭,竖起耳朵,将桓君说的每一个字都听在耳朵里。他现在知道桓君为什么带他来看都试了,这可是活生生的教材啊。 在他后方十余步,荼牛儿打了个哈欠,趴在树上,昏昏欲睡,哈喇子顺着嘴角往下滴。 钟离期无奈地摇了摇头。 第43章测试 仅仅是扎营,桓远就讲了一个下午。也正是因为他的讲解,梁啸第一次知道了所谓的八阵。 原本八阵并不是什么神秘的阵式,和八卦更没什么关系,只是一种基本的布阵方式,扎营时也常用。 阵式人人都会,扎得好不好,一看主将能不能挑选合适的地形。地形千变万化,善于利用地利而不是墨守成规,是将领水平高低的因素之一;二看主将能不能知人善任。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有人善攻,有人善守,把他们安排到合适的位置,才能最大程度的发挥战斗力,形成整力。 “这就像一个人,脚板结实,用来走路。手指灵活,可以用来做各种精巧的动作。如果让手走路,让脚做事,那就本末倒置了。” 桓远停住了,梁啸连忙送上水囊。桓远接过水囊,一口气喝了两大口。说了半天,他的嗓子快冒烟了。 “你记住了吗?” 梁啸苦笑一声:“最多记住了一半。” “能记住一半,就算不错了。”桓远笑笑。“你也不用担心,现在只是给你打个基础,将来你参加都试,有了切身体验,就会真正理解了。” 桓远又喝了一口水,哑着嗓子道。“虽说兵不厌诈,但更多的是扎实功夫,并没有什么奇思妙想。名将出自行伍,是因为只有经过行伍,才知道那些看起来很简单的一句话里包含着多少先贤的智慧。阿啸,你没有机会做赵括,你也不能做赵括,将来从军一定要踏踏实实,先为不可胜,而后可胜。” 梁啸用力的点点头。“师傅,你累了,好好休息吧,我去猎点野味。” 桓远摇了摇头。“打猎的事交给你钟离叔,你还没到那一步,不要将好不容易练出的心境破坏了。” 梁啸无奈,只好走到钟离期面前,将桓远的话转告给他。钟离期脸色忧郁,叹了一口气,一脚将荼牛儿从树上踹了下来,拖着他打猎去了。 梁啸想了好一会,钟离期的那一声叹息总在他耳边回响,让他隐隐地有些不安。 其实,他自己也感觉到了一些不对。桓远今天说得太多了,就像要将肚子里所有的东西都掏出来,一口气塞到他脑子里似的。这种紧迫感让他非常不安,总有一种有事要发生的感觉。 他走到桓远身边坐下,静静地陪着他。 …… 一轮满月爬上了山坡,清冷的月光照在树上,被割成零乱的亮斑,落在梁啸等人的脸上、身上。 钟离期和荼牛儿收获颇丰,不仅猎了一只野猪,抓了两条肥鱼,还找到了一窝鸟蛋。这些战利品全扔在荼牛儿背上,钟离期手里只拿了几颗鸟蛋,上下抛玩,轻松写意。他的手就像长了眼睛似的,不管鸟蛋扔得多高,都能稳稳的落入他的手中。 荼牛儿一脸晦气,两只手湿淋淋的,还有几片蛋壳,像是刚捏爆了几只鸟蛋似的。 “怎么回事?”梁啸迎上去,从荼牛儿背上卸下柴伙。 “别提了。”荼牛儿闷声闷气的说道:“平白无故的又折腾我,非让我手里握着蛋和他对打,浪费了几枚蛋不说,还白白挨了他几下。” 梁啸安慰的拍拍荼牛儿。“牛儿,要不是你师傅这么用心的教你,今天和雷被对阵,你能全身而退?” 荼牛儿愣了一下,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嘿嘿干笑了两声。梁啸知道,这货绝不是什么良善,不知道肚子里憋着什么坏水要报仇呢。劝阻他也是为他好。以他的实力,使坏只会被钟离期虐一顿,不可能有别的结果。 “牛儿,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嗯哪。”荼牛儿用力的点点头,不怀好意的瞟了钟离期一眼。 生了火,烤完野猪和鱼,钟离期先回去了。他是里正,负有一里之责,不能露宿城外。桓远却没有走的意思,抹抹嘴,意犹未尽的说道:“今天不回城了,就在这里夜宿。阿啸,牛儿,给你们一刻钟时间,去找个地方躲起来。一刻钟之后,我去找你们。如果被我半个时辰内找到,今天就别睡了,绕城而行至天明。” 梁啸和荼牛儿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爬了起来,一溜烟的向远处奔去。 开玩笑,现在刚刚入夜,绕城步行到天明,那不得把腿跑断? 桓远听着渐渐远处的脚步声,嘴角挑起一抹笑意,笑骂了一声。 …… 梁啸拖着荼牛儿一口气跑出两里路,在东向的山坡上停了下来,找了一块巨石,拨开下面茂密的野草钻了进去。 “干嘛不跑远一点?”荼牛儿不解的问道:“我们跑得越远,他越不容易找到。” “废话。要让他找不到还不简单?我俩直接跑回城去,找个地方躲起来,别说半个时辰,就算是到明天早上,他也找不到我们。” “对啊,为什么不?” “牛儿,你师傅揍你揍得还不够啊,还没开窍。我师傅让我们躲起来,是为了胜负吗?他这是测试我们藏身的能力。你不要想做小密探吗?小密探最重要的本事就是善于藏身。即使是藏在敌人面前,他们也不知道你的存在。只有这样,你才能打听到消息,才能一击得手。” “对对对。”荼牛儿悄然大悟,赞叹不已。“阿啸,还是你聪明,怪不得我师傅总夸你呢。我说,我姊的事,你再考虑考虑?真的,做妾也成。” “闭嘴。”梁啸大怒。“再提你姊,我跟你绝交啊。” 荼牛儿无所谓的耸耸肩,不以为然。梁啸正准备再说,突然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不由得一惊,连忙闭上了嘴巴,心里暗道:“师傅,这就是你不地道了,说好的一刻钟,你怎么不讲信用呢。” 他正在腹诽桓远,突然眉头一皱,伸手按住了荼牛儿,竖起一根手指,挡在嘴边,示意荼牛儿别说话。 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听出不是一个人的脚步声,更不是桓远特有的脚步声。粗粗一听,至少有三个人。 天都黑了,谁会到这儿来,难道和我们一样,是来观摩都试的? 就在这时,一个梁啸熟悉的声音在他们的头顶响了起来。 “为什么不让我自己动手?不亲手宰了这贱民,此恨难消。” 第44章遇险 这个声音,这个语气,梁啸都熟得不能再熟。 除了胡来,还能有谁? 梁啸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胡来,这就是你的不对啦。不管我以前怎么得罪了你,你两次欲置我于死地,我都忍了,你还不依不饶,非要我的命不可?泥菩萨也有三分土性子,兔子急了也咬人。你真要这么干,可就不能怪我了。 梁啸凝神屏息,仔细倾听。 他听到了四个人的脚步声,三个人很正常,第四个人却有些古怪。他似乎是踮着脚尖在走路,声音非常轻,就像蜻蜓点水一样,不注意听,很容易忽略过去。 而且他一直没有说话。 三个人说话,梁啸听出了两个人的声音:一个是胡来,一个是胡来身边的箭手冯疾。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尖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就像沙砾刮过陶碗,又有点像恶狗的牙齿啃咬猎物的骨头,透着说不出的残忍,让人不寒而栗。 梁啸从来没听过这个声音。 “胡来,别总想着你那点破事,耽误了我的事,你不要怪我不给你胡家面子。” 梁啸很诧异。这人究竟是谁,居然敢用这样的口吻和胡来说话。胡家可是广陵屈指可数的豪强,胡来更是个横行广陵城的纨绔,这人难道比胡来还要霸道? 梁啸正在侧耳倾听,仔细辨认,忽然闻到了一股臭味。他愣了片刻,连忙伸手捂着鼻子,转过头,对荼牛儿怒目而视。荼牛儿一手捂着鼻子,一手在鼻前用力猛扇,一脸得意的坏笑。 梁啸哀叹。真是猪一样的队友啊,居然这时候放屁,而且这么臭。 巨石上,那个刺耳的声音再次响起。“什么味,这么臭?” 冯疾不紧不慢的说道:“这里常有狼狐等野兽出现,它们都喜欢藏猎物,可能是坏了,才如此恶臭。” “也可能是有人在这里解手。”胡来也说道:“那些贱民常这么干。” 那人哼了一声,跳下巨石,脚步声渐渐远去,越走越远。 听得脚步声消失,梁啸连忙钻出草丛,向相反方向逃去。荼牛儿跟了过来,得意的笑道:“阿啸,怎么样,我一屁退千军。” “得了吧。”梁啸没好气的说:“你也不看看什么时候,差点害死我。” “这是什么话,屁乃人身之气,岂有不放之理?”荼牛儿眉毛一挑,不服气的说道:“我师傅说,屁多是气至脏腑的表现,这说明我这段时间的苦练有效果,一日千里啊。用不了多久,我就是真正的高手了。” “屁的高手。”梁啸骂道。 荼牛儿笑嘻嘻的,正准备还嘴,突然伸手一推梁啸,将梁啸拨得一踉跄,险些摔倒。梁啸大怒,正准备骂,却见荼牛儿挡在他的身前,双腿微分,身体前倾,双手一前一后,如临大敌。 梁啸吃了一惊,伸头一看,只见前方不远处,一棵大树后面,影影绰绰的有一个人影。 梁啸倒吸一口冷气,想起了那个脚步声特别轻的人。不会是胡来派来的刺客吧? 时间仿佛一下子凝固了。梁啸屏住了呼吸,第一次有生死一线的感觉。他盯着那个身影,慢慢的爬了起来,伸手在地上摸了一下。没找到石头,他就抓了两把土,准备迷了那人的眼,创造逃跑的机会。 虽然双方相隔数步,他却能感觉到那人身上的凛厉杀气,就像一张拉满的弓,随时都有可能射出必杀的一箭。面对这样的人,梁啸有自知之明,知道不是对手,只有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就在梁啸心跳如鼓,两腿发颤,随时准备撒腿逃跑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了桓远说过的话。不可胜在我,可胜在敌。既然那人迟迟没有出手,显然是没有必胜的把握,否则他早就冲上来了。 这说明自己并不是想象的那么弱。 想通了这个问题,梁啸迅速冷静下来,心跳虽然很快,却不再慌乱,只是让他更加警觉。腿也不颤了,慢慢的恢复了知觉,就连听觉都好了起来,荼牛儿的呼吸,周围的虫鸣,一一入耳。 梁啸听到了另一个弱不可闻的声音,就在他身后三五步。 梁啸顿时觉得头皮发麻,太阳穴呯呯乱跳。今天出门没看黄历啊,居然被人前后夹击。这人跟在身后只怕有一会了,自己居然一点也没发现,真够大意的。再走两三步,说不定就要背心一凉,一命呼吸。 梁啸紧张万分。他长长的吸了两口气,又慢慢地吐了出来,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头不动,只是转动眼珠,四下查看了一下情况,发现自己和荼牛儿站在一片小树林的旁边,左前方不远就是两棵杂树。杂树不高,却枝叶披拂,垂至地面,足以给行人造成麻烦。 梁啸悄悄的伸出手,拽了拽荼牛儿的衣角,压低了声音。 “牛儿,两棵树。” 荼牛儿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应了一声。他们是多年的死党,伏击别人和被别人伏击的事都没少干,梁啸一开口,他就知道什么意思。 “走!”梁啸突然喝了一声,转身用力扔出了手里的泥块,然后四肢着地,手脚并用,连滚带爬的冲向了那两枝杂树。荼牛儿低吼一声,转了半圈,背对杂树,双手握拳,保持警戒,连退几步,退到杂树前,翻身倒地,一个懒驴打滚,从横生的树枝下面滚进了树林。 两人的动作虽然难看,却很熟练,而且配合得非常默契。 躲进了树林,荼牛儿挥掌劈下两根手臂粗的树枝,递给梁啸一根。“阿啸,你先走,我断后!” “等等。”梁啸接过树枝,却没走。他隐在树后,指着左前方的那棵树,仔细辨认了一会儿。“牛儿,那人……好像是我师傅。” “呃……是吗?”荼牛儿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埋怨道:“你师傅这是干嘛呀,人吓人,会吓死人的。” “闭嘴!”梁啸转过身,指了指右前方。“那里才是敌人。” “那里?”荼牛儿睁大了眼睛,四处张望。“那里还有人?在哪里,在哪里?” 就在这时,离梁啸原来位置不足五步的草丛里,一个纤细的人影站了起来,手持状如长剑,却漆黑无光的武器,一步步的向后退去。一直退到百步之外,才突然转身,消失在茂密的野草丛中。 梁啸目瞪口呆。听到这人的脚步声,他立刻明白了。这就是那个与胡来同行,却一直没有说话的人。 第45章我要杀人 “看那人身形,应该是个擅长行刺的游侠。” “游侠?”梁啸很恼火。这种背后下黑手的人最多就是个见不得光的刺客,怎么还是侠? “游侠良莠不齐,鱼龙混杂,有专为人解困纾难的,也有谋财害命的,不能一概而论。”桓远瞟了梁啸一眼。“你们这些挖坟掘墓的混小子,也不是经常自称游侠吗?” “呃……”梁啸顾左右而言他。荼牛儿却坦然自若,不以为然。 “我刚才听到了冯疾和胡来的声音,这人是和他们一起的吗?” 梁啸点了点头,唾了一口唾沫。“这仇看来是没法解了,必须得死一个人才行。” “你打算怎么办?”桓远淡淡的说道。 梁啸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他虽然讨厌胡来纠缠不清,恨不得宰了他,可是真要具体到怎么宰,却一点头绪也没有。 前世的他别说杀人了,连鸡都没宰过,最多在网络上充好汉,做做浴血沙场的英雄梦。这一世么,虽然顽劣,杀人的事好像也是第一次。 更重要的是,杀人的后果很严重。杀了胡来,他娘俩就只剩下一个选择:逃亡,等待大赦。虽然老娘说得轻松,可是梁啸很清楚,逃亡并不是件轻松的事。人生地不熟,什么都要从头开始,更重要的是,他学习射艺的过程不过避免的要中断。 梁啸之所以一直想息事宁人,就是因为他不愿意落到这步田地。他宁愿先忍一忍,等将来功成名就,回头再和胡来算账。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嘛,更何况他又没死。 可现在看来不行,他想息事宁人,胡来却步步紧逼,连刺客都派出来了。再忍下去,迟早会送命。 怎么才能干掉他,又不暴露身份,不影响现在的生活? 梁啸冥思苦想。 荼牛儿没心没肺,倒在一旁的草地上呼呼大睡,不时的抬起手,照着自己的脸或屁股来一家伙。时值中秋,蚊子非常多,他们又没什么蚊帐、驱蚊贴之类的神器,只能靠手来赶蚊子了。好在他们都是野惯了的孩子,这点问题根本不是问题,连梁啸有时候都惊讶于自己的适应能力,居然能在这个时节夜宿于野外。 “师傅,你说我该怎么办?”梁啸向桓远凑了过去,并肩而坐。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桓远淡淡的说道:“胡来明明可以正面出手,却三番两次的暗杀,应该也是有所顾忌。既然如此,你不妨再挖一次坑,让他自投罗网,死得无话可说。” 桓远抬起头,看着已经升到树梢上的明月。“你上次在金匮山挖的坑,挖得不错,很有高手风范。” “师傅,你损我哪?” “不,我是在夸你呢。你虽然经验不足,险些被人抹了脖子,可是心思缜密,谋定而动,也是个优势。人嘛,有长有短,这很正常。有自知之明,懂得扬长避短的人,才能活得更久。” 梁啸想起刚才被人跟踪却惘然不知的糗事,脸有些热。不过,得到师傅的赞同,他也觉得用计似乎更合适。既然胡来有所顾忌,不敢明火执仗,那我为什么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那么,这坑该怎么挖呢?这里可不是金匮山,不知道具体的地点,怎么挖坑? “师傅,这坑……挖在哪儿比较好?” 桓远瞅了梁啸一眼。“自己想。”说完,一翻身,枕着胳膊,打起了呼噜。梁啸气得直翻白眼,却又无可奈何,只好一边对付蚊子,一边冥思苦想。 山坡下,军营里也渐渐地安静下来,只有巡夜的士卒敲着刁斗,在营垒之间往复巡逻,警惕的注视着周围的一切。不过,毕竟只是演习,他们并没有派出巡逻队到营外的山上来,否则梁啸他们根本不能呆在这里。 梁啸不期然的想起白天桓远的讲解。行军的第一个要务就是扎营,特别是在交战的时候,选择在哪里扎营是一个很有技术含量的活。既要安全,又要便于出击。谁能先抢占有利地形,就先胜了一半。 抢占有利地形?梁啸心中一动,若有所思。 …… 辽阔的江面上,一艘楼船正逆水而行。 夏汛已过,江水漫漫,水多却不甚急,南方渐息,北风渐起,正适合大船逆水上行。 楼船很平稳,船上虽然身影幢幢,却没几个人说话。甲士们手持武器,站在各自的位置上,警觉的目光注视着四周,提防着任何可疑的迹象。 刘陵一手支颐,一手拨弄着案上的铜制秋千模型,眼神飘忽,嘴角带笑。 这里没有外人,是她的私人空间。她换上了一身轻薄的丝衣,在明亮的灯光下,丝衣泛着柔和的光,白晳的身体若隐若现,粉红色的抱腹随着呼吸起起伏伏。 “看到你在桓君门前行礼,我如果再看不出来,还练什么射艺,这双眼睛干脆抠掉算了。” 梁啸带着三分得意的笑容又一次浮现在她的脑海中,刘陵无声地笑了起来,双手捂住了微热的脸。 原来他是这样发现我的身份的。他这是说我的身材娇好吗?刘陵眨了眨眼睛,随即又皱起了眉头。她拨弄了一下铜制秋千,恨恨的说道:“狡童,我一定会搞清楚千秋中蕴藏的天道,看你还敢不敢轻视我。” 秋千晃动起来,一下又一下,来回往复,仿佛永远不会停息。 刘陵盯着秋千,眼神发亮,就像梁啸家庭院中的葡萄。不经意间,那甜中带着微酸的味道又在刘陵的口腔中泛滥起来。刘陵满口生津,不由自主的舔了舔嘴唇。 “这味道……真是不错呢。”刘陵捂着红红的脸,呻吟了一声。“不知道这狡童在干什么,他大概还不知道我已经离开了江都吧。唉,应该给他提个醒才对,胡来对他的恨可深着呢,千万要小心才好。” 一念及此,刘陵连忙坐了起来,扬声叫道:“雷君?” 雷被的声音在舱门外响起。“翁主,有何吩咐?” “派人给梁啸送个信,让他小心提防胡来和冯疾。” 雷被沉默了片刻,说道:“翁主,桓远乃是万里挑一的射声士,没有几个人能偷袭他。” 刘陵脸上飞起两朵红云,小嘴微张,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第46章耳听八方 梁啸虽然喜欢看历史,本质上却难脱工科男的习性,特别注重量化。原本对掐指一算,计上心来这类神乎其神的故事就不是很信服,听了桓远的解释后,更相信兵法首先是一项严谨的科学,没有那么多花哨。 所以,他在观赏都试,听桓远讲述与统兵有关的理论余暇,拖着荼牛儿在蜀冈四周转起了圈,用自己的脚去丈量地形,看看哪里适合挖坑。 荼牛儿对此很不解。他更愿意找个地方埋伏起来,等胡来经过时跳将出来,一棍抡倒。 对此,梁啸不屑置评。 如果以目前的情况来看,当然是荼牛儿的办法简直有效,而且更解气。可他现在不仅仅是为了反击,更是为了锻炼自己的思维。如果不能从打群架的思维模式里解脱出来,升华到兵法的层次,他永远是个大头兵,不知道死在哪次战役中,成了炮灰。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可是要当将军,首先要有将军的思维,只凭一腔血气是做不了将军的。 梁啸对荼牛儿的抱怨置若罔闻,冒着秋老虎的酷热,顶着一头汗珠子,耐心的四处侦察。 恍惚间,梁啸有一种刚刚毕业时跑工地的错觉。 对梁啸的辛苦,桓远不怎么关心,他大部分时间都躺在树荫下,遥遥的看着热火朝天的营盘,看着营盘中央那杆大纛出神。钟离期每天都会来,检查一下荼牛儿的功课,和桓远说几句话,然后也看着那杆大纛出神,眼神中带着一种久别的神往和淡淡的落寞。 相反,倒是胡来对梁啸比较关心。 胡来也来看都试,陪着他的就是冯疾。不过胡家的实力绝非梁啸等人可比,他几乎将半片山坡包了下来。梁啸在山坡上来回转悠,他第一时间就发现了。 “他想干什么?”胡来觉得很可笑。“他莫非还想像在金匮山一样,靠那些不登大雅之堂的伎俩逃生?” 冯疾眼神闪烁,没有说话。 胡来却有些兴奋。“这贱民就是贱民,连这点规矩都不懂,田猎之时,这里会被封锁,就算他挖再多的坑也无济于事。万一伤了哪位大人,就有他的好看了。” 冯疾眯了眯眼睛,若有所思。“少主,田猎也许是个机会。按照惯例,田猎时要清场,如果有人闯入围中被田猎的士卒误伤,生死不论。” 胡来眼睛一亮:“那我们可不可以趁着田猎的机会,将他赶入围中,造成误伤的假相?” “少主高明。” “哈哈哈……”胡来仰天大笑。过了片刻,他又说道:“不过,我还是希望能亲手杀死他。让那女人抓紧点,连一个贱民都杀不死,还大言不惭地自称高手。再不出手,我另外找人做。” …… 接连几个晚上,梁啸都觉得自己身后跟着一个人,连睡觉都睡不踏实,眼睛虽然闭着,耳朵却一时竖着,生怕被人摸到跟前,一刀割了脖子。 说不怕是假的,梁啸本来想和桓远商量商量,让他出手将那人赶走。可是一看桓远那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估计说了也没用,只好自己打足精神,保持高度警戒,并且把那只小弩带在身边。 弩不是弓,不会影响他正在练习的开弓习惯。 不知是因为那一夜与桓远的对峙让他见识了桓远的本事,还是因为梁啸手上的小弩产生了威慑效果,那人一直没有靠得太近,保持在三十步以外。如果桓远在附近,他会离得更远。 当然,除了那一夜之外,梁啸一直没有再次看到那人,只是凭感觉,觉得有这么一个人。对他的这种感觉,荼牛儿将信将疑,有时不免有讽刺几句,说梁啸是自已吓自己,实际上根本没有这么一个人。刺客一刺不中,立刻远遁,哪有像这样没皮没脸的缀着的。 梁啸承认荼牛儿说得有道理,不过他还是不敢放松。万一遇上一个牛皮糖似的刺客,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行走江湖,安全第一,日子虽然艰辛,他还不想死。 高度紧张的生活也不是一点好处没有,经过几天的煎熬,梁啸发现自己的目力和眼力都有了明显的提高。特别是对背后的动静特别敏感,一有风吹草动,他就能感应到。几次荼牛儿从背后赶来,还有五十步外,他就知道了,搞得荼牛儿羡慕不已,屁颠屁颠的跑去告诉钟离期,要学这本事。 结果钟离期鄙视的看了他一眼,一脚把他踹出三丈远。 荼牛儿很受伤,抹起了鼻子,被梁啸狠狠地鄙视了一番。男子汉,大丈夫,有泪不轻弹,你哭个什么劲。倒是桓远有些看不过去,斥责了钟离期两句,对荼牛儿说,你真想学,就问梁啸吧。 荼牛儿大喜,缠着梁啸要学。梁啸无奈,只得把空手开弓的方法告诉了他。荼牛儿兴致勃勃的去练,还没练到半个时辰就厌了,找个地方躲了起来,呼呼大睡。气得钟离期满山找他,要再踢他两脚。 梁啸生怕钟离期一怒之下把荼牛儿踹废了,连忙主动请缨,去找荼牛儿。 钟离期很郁闷,对桓远说道:“将军,让我也教梁啸几天吧。牛儿这个笨蛋,教得我火大。他如果能有梁啸的三分灵性,我就开心了。” 桓远笑笑。“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梁啸悟性好,有望以箭术扬名天下,但毕竟不是一通百通的天才。贪多不得,练普通武技太可惜了,还是专心射艺吧。牛儿虽然悟性差一点,却天生神力,有近战天赋。他和梁啸在一起,互相补益,相得益彰,将来必不会毁了你的名声。” “但愿如此才好。”钟离期叹了一口气。“将军,希望他们不会像我们一样投错了主君,蹉跎了岁月。这可是一步错,步步错啊。我看梁啸好像另有主张,他会听将军的吗?万一将来……” 桓远眉梢一颤,眯起了眼睛,欲言又止。过了片刻,他轻声说道:“我们有我们的命,他们有他们的命。人可以与人斗,却不能与天斗。是友是敌,孰胜孰负,各安天命吧。” 第47章主动出击 蜀冈其实就是一个小土坡,梁啸忙了两天,几乎踏破了每一个角落,也没找到什么合适的地形。 梁啸很挠头,挠得头皮屑杨花一般乱飞。平时几个月不洗头也不觉得头痒,现在不知怎么注意起个人卫生来了。越挠越痒,越痒越挠,最后实在没办法,梁啸托着荼牛儿去邗沟洗头,顺便让自己清醒一下。 洗完头,两人披着头发,坐在岸边的芦苇丛中,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 “牛儿,你有没有觉得这两天人越来越多了?” “啊,有吗?”荼牛儿一脸茫然。“我没觉得啊。” 梁啸叹了一口气,对钟离期同情不已。荼牛儿就是块榆林疙瘩,怎么揍也不开窍啊。这两天,陆陆续续地有人来看都试,荼牛儿居然没一点没注意,也不知道他那两双大牛眼究竟看什么了。 “嘿,那谁啊?”荼牛儿看到了什么,一轱辘爬起来,扒开芦苇,向远处看了一眼,扭头用力的向梁啸招手,一脸兴奋。“阿啸,阿啸,快来,快来,有好看的。” 梁啸跟了过去,伏在荼牛儿身后一看,顿时也兴奋起来。 茂密的芦苇丛中,一个年轻女子蹲在水边,看起来像是刚洗完澡,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落的布衣。布衣半湿,贴在身上,玲珑的曲线半露,细腰一握,圆臀如梨。一头漆黑油亮的长发,半披在肩上,露出修长白晳的脖子。黑白相衬,如玉一般光洁。 她扭着身子,正在拧湿漉漉的头发,就像一只扭头梳羽的天鹅。虽然衣衫朴素,却青春逼人。 “谁家的姑娘,眼生得很。” “城西高阳里的。”荼牛儿眼睛目不转眼,一副恨不得将那女子吞到肚子里的感觉。“我以前看过她洗澡,就是这样子。你看那腰,多有弹性,一看就知道特软。你看那胯,一看就知道能生。” “下流!”梁啸鄙视的瞪了荼牛儿一眼,用肩膀拱了拱他。“让让,我看不到。” 荼牛儿也不争辩,乐呵呵的往旁边让了让。这种事,他们以前没少做,而且经常是一起做。“阿啸,你不是一直说小闺女比大闺女好看么,今天怎么突然改性了。” “我说过吗?”梁啸随口应了一句。“她叫什么?” “好象是姓李,叫什么清,很古怪的一个名字。”荼牛儿挠着头。“不像我们普通百姓家的女子。” 两人说得正热闹,那女子仿佛听到了什么,回头看了一眼,见草丛中两个披头散发的小子正盯着她,吓得一激零,一跃而起,只看到芦苇一顿乱晃,人便不见了。 “你看你看。”荼牛儿很失望,埋怨道:“看就看呗,问什么问,结果吓跑了,屁得没得看。” 梁啸没吭声,眼神却有些鬼怪,起身跑向高处,在漫山遍里的野草中搜寻着有人经过的蛛丝马迹。 那女子纵身一跃的身姿,他似曾相识。 荼牛儿奔了过去,见梁啸抻着脖子还在看,嘿嘿笑了起来。“真喜欢看?过些天,让我姊洗给你看吧。虽然比这女子差一点,却也能看。” 梁啸没说话,直接一脚把荼牛儿踹了下去。 …… 梁啸绕着蜀冈转了一圈,确认他的判断没错,蜀冈上的人的确是多了起来。不少人和他们一样,是来看都试的,只是他们对扎营之类的东西不感兴趣,想看的是最后的田猎,所以来得迟了些。 原本清静的蜀冈热闹起来,俨然成了城中少年的一次集体出游,梁啸的计划也彻底落了空。 梁啸有些郁闷,特别是当他看到桓远戏谑的眼神时。因为对都试流程的不熟悉,他白白辛苦了两天。 见梁啸心情不好,桓远反过来安慰他。“战场上的情况瞬息万变,没有人可以算无遗策,也没有人可以占尽上风。胜不骄固然难得,败不馁却更加可贵。” 梁啸点了点头,看着山头越来越多的帐逢,再看看自己简陋到无以复加的栖身之处,不免愤慨。 这根本就是一场不公平的较量嘛。 不能力敌,就必须智取。梁啸托着腮,动起了脑筋。桓远见他沉思,没有多说,自顾自的发呆去了。 梁啸想了很久,直到夜色降临,山坡上点起了篝火,胡来等人的高声谈笑伴随着酒肉的香气顺风传来,他突然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 “牛儿,我们去会会胡来。” 荼牛儿正在烤打来的野味,一边吮着手指头上的油,一边问道:“怎么,最后还是要来硬的?” “是啊,我想看看,你挨了钟离叔那么多揍,有没有长进,能不能打败胡来。” “打败胡来?”荼牛儿翻着眼睛,一时没明白梁啸的话。 “是啊,他能向我们挑战,我们也可以向他挑战。来而不往非礼也,这次我们主动出击。” “好咧!”荼牛儿大喜,将烤得半熟的野味交给钟离期,一跃而起,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过来。梁啸看了桓远一眼,桓远微微一笑,却不说话。梁啸吸了吸鼻子,鼓起勇气,和荼牛儿一起向胡来的帐篷走去。 钟离期一边翻着野味,一边说道:“将军,他这是打算干什么,让牛儿把胡来打伤?” 桓远淡淡的说道:“应该不会这么简单。否则的话,他不用想这么久。” …… 胡来正与一帮少年饮酒高会,谈笑风生,见梁啸和荼牛儿走来,不免有些意外。 这些天,他们虽然没有什么直接接触,可是暗地里的较量却一点也不少。他派刺客跟踪梁啸,梁啸也在满山转悠,准备给他挖坑。在这个关键时候,梁啸来找他算哪般,求和吗? 胡来笑了起来。如果梁啸真是来求和的,无异于给他送了一道下酒菜,他肯定会笑纳的。能有机会羞辱一下梁啸,他自然不肯放过。 “隐居养名,不肯出山的梁名士不请自来,不知有何贵干啊。”胡来笑呵呵的说道:“我这里可没为你准备位置,要不,你同我家的仆人一起吃点?” 少年们会意地笑了起来,笑得很大声,生怕胡来听不到他的笑声似的。 梁啸微微一笑:“没什么,牛儿拜了师傅,学了三拳两脚,想和你交交手,看看有没有长进。” 胡来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转向荼牛儿。“你向我挑战?” 第48章人不如马 挑战有时候等同于挑衅,是看你不爽,想揍你一顿的另一种说法。 至少对胡来来说,他是这样理解的。比武较技这种事情只可能发生在好朋友之间,或者身份相近的人之间,大家逗个乐,活跃一下气氛。贵贱不同,有什么好比的,除非有仇,想借着比武较技这样的名头下黑手,或者是要在众人面前揍你一顿,差辱羞辱你。 之前胡来向梁啸挑战,属于前者;而今天荼牛儿向胡来挑战,则属于后者。 所以胡来很不舒服,很没面子,一点也没掩饰,全在语气中表现出来了。 荼牛儿后知后觉,只知道待会儿要和胡来干一架,撸胳膊,卷袖子,又往手心吐了一口唾沫。这一口唾沫就像是吐在了胡来脸上,让胡来更加生气,鼻子都快冒烟了。 看到胡来发怒,梁啸心中暗喜。看来主动出击还是有效果的,至少胡来没有心理准备。他特意瞅了一下胡来的身后。冯疾不在这里,却有几个年轻的婢女在一旁侍候着,角落里不乏有调笑声、喘息声。 那个姓李的女子赫然在列。见梁啸的目光扫过去,她下意识的低下了头,没敢和梁啸对视。 梁啸环视一周,将在场的人看在眼中,心中更是大定。这些少年大多属于西北帮,家境比较好,却并非每个人都是胡来的死党,心目中还有公平正义的位置。在金匮山的时候,不少人曾对胡来的行径表示不屑。 毕竟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正是憧憬着一诺千金、仗剑天下的时候,还没太多的利害观念。 即使是与梁啸斗得不死不休的胡来,也是斗气的成分居多。 “是的,要向你挑战。”梁啸收起了笑容,用鄙视的眼神盯着胡来,不紧不慢的说道:“胡来,我记得金匮山一战之后,你曾经说过,我们之间的恩仇已解,从此两不相欠。” 胡来尴尬不已,眼神有些躲闪起来。 周围的少年们听了,不少人放下了酒杯,竖起了耳朵,就连墙角搂着一个胡家婢女的粗壮少年都将不规矩的狼手缩了回来。他们都听出了梁啸的来意,荼牛儿来挑战,绝不是要打一架这么简单。 成功的吸引了众人的注意,梁啸岂能让胡来蒙混过头,提高了声音,追问道:“胡来,是与不是?” 当着众人的面,胡来无可抵赖,只得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那你为何还派刺客来杀我?”梁啸大声说道:“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这才是丈夫行径。派人刺杀,算什么英雄?胡来,既然你言不由衷,那我们今天就做个了结,决个生死。” 听到此处,众人才知道梁啸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不禁对胡来的做法大为不齿。言而无信已经够不要脸了,居然还派刺客,这岂止是不够磊落,简直是无耻。别说那些与胡来关系一般的人,就算是一向倾向胡来的人此时也有些不悦。 一时间,帐中人的目光齐唰唰的投入胡来,让胡来无地自容。 胡来顿时乱了方寸,结结巴巴的说道:“什么刺客?你在胡说什么?” 梁啸眉头一挑:“你不知道?” 胡来慌乱之下,哪里注意到梁啸言语中的陷阱,一听梁啸不是那么坚决,立刻沿着梁啸的暗示往下说。“当然,我说话算数,既然说与你两不相欠,就是两不相欠,绝不会再反悔,更不可能做出派刺客这种事。” “当真?”梁啸的语气更加犹豫。 “当真。”胡来脸色通红,却拍着胸脯,大声说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些朋友都可以见证,我胡来虽然不算什么英雄,却也不敢食言自肥。梁啸,我们之间的恩怨已消,刺客什么的与我无关。” 梁啸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显得有些局促。“那我可能是误会你了。” 胡来彻底松了一口气,故作豪爽地大笑道:“你的确是误会我了。不过,说开了也就罢了。梁啸,既然来了,不妨一起坐,喝两杯?” 胡来只是客气一下,却不知梁啸是有备而来,就算他不邀请,梁啸也不会就此离开。他说了句客气话,梁啸立刻顺风上,一屁股坐了下来,大声道:“正当如此。既然我们恩仇已消,那就共饮一杯,一笑泯恩仇。” 胡来的脸抽搐了一下,话已出口,不好反悔,只好示意婢女上酒。梁啸环顾一周,很自然的对那个李姓女子勾了勾手指。“这个不错,让她给我倒酒吧。” 婢女是主人的财产,侍酒时被人调戏,甚至被安排暖床,都是很正常的事。这时候的吴楚风气开放,别说是婢女,就算是已经被纳入房中的妾都可以送人。梁啸看中了这个婢女,让她倒酒,倒也不算失礼。 胡来虽然不舒服,却也不好推辞,只好使了个眼色,让李姓女子上前为梁啸、荼牛儿倒酒。梁啸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搭在李姓女子的腰间轻佻的捏了一下,坏笑道:“这小蛮腰,真是不错呢。胡君,我家还缺个暖床的婢女,不知你肯否割爱?” 李姓女子顿时红了脸,却不敢发作。 胡来对梁啸的急色倒不意外,只是撇了撇嘴。“她是我家的赘子,你想要她,倒也不是不可,只需要将她欠我家的钱还了就行。也不多,就五千钱。” 赘子就是人质。欠了钱,还不起,就到债主家做赘子。如果在指定时间内还不了,赘子就会成为奴婢,运气好的也可能成为赘婿。在汉代,赘婿和奴婢没什么区别,都是被人看不起的贱民。一个奴婢的价格是一万到两万钱之间,五千钱的确不算贵。 “这么多?”梁啸吃了一惊,恋恋不舍的松开手。“我可没这么多钱,有这么多钱,我还不如买你那匹白马,练练骑射呢。” “马?”提到那匹白马,胡来顿时精神焕发。他眉毛一扬。“我那可是正宗的天水良驹,十几万呢,比她贵多了。这样的好马在广陵可不多见,就算你想买,我也不能卖给你啊。” “人还不如马?”梁啸有意无意的瞟了李姓女子一眼。李姓女子的头低得更低。 “你以为呢。”胡来根本没有注意到梁啸的挑拨,得意的哈哈大笑。 第49章醉翁之意 梁啸不仅厚着脸皮留了下来,而且得寸进尺,谈笑风生,大有喧宾夺主之意。 虽说吟不得诗,作不得赋,可梁啸也是久经沙场的段子手,生冷不忌的玩笑张口就来。他几次拒绝淮南贵人的邀请,如今是小有名气,很多人都以为他会端着名士的谱,没想到他依然这么活络,自然是欢喜不禁。 没用多久,梁啸就成了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少年们听得津津有味,就连一旁的胡家侍婢们都听得小脸红红,却又舍不得离开。 敬酒的人一个接一个,梁啸很快就喝高了。他一边打着饱嗝,一边斜着眼睛,四处寻找那个李姓侍婢。好容易在人群中找到了她,梁啸一把搂住,几乎挂在了她身上,隔着衣服捏了一下她的椒乳,大声大气的叫道:“胡君,茅房在哪里,我要她陪我去,舍得么?” 婢女痛得闷哼一声,眼泪都快下来了。旁边的少年们却心领神会的坏笑起来。在这样的场合,婢女被拖到僻静处就地正法都不稀奇,占点便宜更是平常事。梁啸的举止不仅不失礼,反而博得了少年们的一致认同,成了同道中人的象征。 游侠嘛,不仅要有好武艺,好酒量,还要放得开,迂腐拘谨的儒生可没人喜欢。 胡来也喝得不少,但他主要是因为心情不好。花钱置办酒席,却成了梁啸的主场,胡来实在高兴不起来,正坐在主席上喝闷酒,突然听到梁啸叫他,努力看了两眼,这才发现梁啸醉得快神志不清了,犹不忘占那侍婢的便宜,不禁鄙夷的哼了一声。 贱民就是贱民,没见过真正的美人,一看到有点姿色的婢女就把持不住,也不知道自己调戏的是什么人。嘿嘿,跟踪了几天都没找到机会,没想到你自己送上门来了,真是天意啊。 胡来给侍婢使了个眼色,故作豪爽的哈哈一笑:“有何不可?不过梁君手下留情,可不能不辞而别。” 少年们哈哈大笑,看中谁家的婢女,偷偷的带走,也是他们常干的事。 婢女看到了胡来的眼色,强忍着梁啸的怪手肆虐,扶着梁啸出了帐。 胡来不像梁啸等人,内急了,随便找个地方就解决。他在帐篷外挖了一个坑,坑上架了一块木板,当作临时的厕所。离开的时候,让人将坑一填,来年野草再生,几乎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因为是露天的,为了避免臭味,这个粪坑离大帐有几十步远,安置在山脚下的野草深处。婢女扶着梁啸下了山坡,偷眼见四周无人,便借着弯腰的机会,将手伸进了裙摆,想摸出绑在小腿上的短刀,结果了梁啸。 她的手刚摸到短刀,突然觉得两腿间一热,多了一只手。她吓了一跳,低头一看,这才发现梁啸的手不知什么时候也伸了进去。 “你……”婢女脸色通红,厉声喝道:“你想干什么?” “嘿嘿,你真漂亮。”梁啸大着舌头,话都说不清了,身体摇摇晃晃,随时有可能一头栽进粪坑。为了保持平衡,他紧紧地拽着婢女的另一只手,剩下的那只手在婢女的两腿之间乱摸。 天气尚热,婢女除了足衣,裙里并没有穿裤子,光着两条腿,被梁啸摸个正着。她恼怒异常,一心想将梁啸推进粪坑,却又怕被梁啸拽进去,沾一身秽物,只得耐着性子和梁啸周旋。 “啧啧,真滑。”梁啸一脸陶醉,人醉得三迷五道,手指却灵活得不像话,婢女遮挡不及,手忙脚乱,一愣神,短刀被梁啸摸着了,拔了出来,凑在眼前细看。 “咦,这是什么东西,硬梆梆的,亮晃晃的。”梁啸努力的睁着惺忪的醉眼,歪着头,仔细辨认。 婢女大惊失色,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 “唉呀,没用。”梁啸似乎醉得太厉害了,居然没认出是刀,顺手将短刀扔在一旁,再次将手伸进了婢女的裙摆乱摸起来。婢女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也是哭笑不得,乱了方寸,原先的刺杀计划也和短刀一样,被抛到了一旁。 “帮……帮我……找找。”梁啸大着舌头说道:“我……我找不到小鸟了。” 看着借酒使性的梁啸,婢女气得银牙咬碎,恨不得将梁啸直接推进粪坑,奈何梁啸虽然醉了,手劲却特别大,抓得她手臂生疼,使不出劲。眼看着又有人出帐,往这边走来,只好忍着羞,将手伸进梁啸的衣摆,摸索起来,很快就碰到了一个火热坚硬的物事。 “吁……”梁啸倒吸一口凉气,睁大了眼睛。 婢女紧咬牙关,低声斥道:“快点,有人来了。” “我……我尿不出来。”梁啸嘿嘿笑道:“好……好舒服!胡来……是不是经常让你这么做……” “闭嘴!”见有人靠近,婢女终于忍不住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你再羞辱我,我就杀了你。” “嘿嘿,不逗了,不逗了。”梁啸大笑着,推开婢女,转过身去,自己尿了起来。 一个少年搂着一个婢女走了过来,看了梁啸一眼,会意的一笑,拉着婢女向旁边的草丛走去。那婢女红着脸,咯咯的笑着,有意无意的瞟了梁啸身边的婢女一眼。 这婢女羞愧难当,却无法解释。她想找到自己的短刀,趁梁啸小解的时候结果了他,四下看了一眼,却什么也没发现。她很是诧异,却不好多说,只好扶着解完手的梁啸,忍受着他的非礼,回到大帐。 见梁啸一脸满意的回来了,婢女却衣衫不整,满面潮红,胡来很是恼怒,狠狠的瞪着婢女。婢女红着脸,低着头,将梁啸送回位置,就像躲瘟疫一样的走开了,再也不愿意接近梁啸半步。 胡来将她叫到身边,低声喝道:“李蓉清,你怎么回事,还想不想赎身了?” “我……”李蓉清又羞又恼,咬着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请主人稍容片刻,奴婢今晚一定杀了他。” “今天杀不了他,明天就将你卖了。”胡来恶狠狠的说道:“滚!” 李蓉清无地自容,狠狠的瞪了梁啸一眼,退出了大帐。 梁啸虽然东倒西歪,满嘴酒气,却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他心中暗笑,捻了捻手指,在心里赞了一声。 “不愧是习武的,手感真不错,这紧致……啧啧。希望你杀人的手艺也能这么好。” 第50章有一种坑叫粪坑 相逢意气为君饮,少年们喝得东倒西歪,犹自不肯罢休,一个个举着酒杯,到处找人喝酒。两杯一碰,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一言不合,攥拳撸袖,大打出手,也是司空见惯。 帐中热闹如市井。 冯疾一直坐在角落里,拒绝了任何人的劝酒,一个人独饮。 他本来不在帐中。胡来嫌他碍事,把他安排在别处了。听说梁啸来了之后,他不放心,便赶了过来。见梁啸烂醉如泥的倒在少年之中,他又觉得自己有些多虑了。 无非是来蹭一顿酒而已,难道梁啸还敢在这么多人面前对胡来不利?正面对阵,他也不是胡来的对手。 放下了心事,冯疾看着少年们呼朋引伴,不禁想起了自己当年,一时唏嘘。 梁啸虽然喝得不少,却没有醉,只是有些胀肚而已。一是这年代的酒太淡了,和饮料差不多,二是他一直控制着自己,趁人不注意,手指在喉咙里抠两下,就将刚刚喝下去的酒全吐了。 他只是装醉而已。 见帐内外人声鼎沸,混乱不堪,连一直注意他的冯疾也放松了警惕,他找到了搂着一个婢女在角落里谈人生的荼牛儿。“牛儿,放放水。” 荼牛儿很郁闷,正待拒绝,却见梁啸的眼睛一瞪,顿时明白,怏怏不舍的将手从婢女的小衣里收了回来,和梁啸二人搭着背,出了大帐。 “干吗?” “挖坑。” “挖……坑?现在?” “别说话,跟我来。”梁啸留心四周,见无人关心他们,便带着荼牛儿一直来到露天厕所旁。他拉着荼牛儿在坑边蹲了下来,指了指那块横架在上面的木板,给荼牛儿使了个眼色。 多年的兄弟,心有灵犀一点通,只需梁啸一个眼神,荼牛儿就明白了,拿过木板,用力一掰,木板一声轻响,裂开了一条缝,却没有断裂。荼牛儿轻轻的用力,又将木板凑了回去,一点也看不出动了手脚。 “这个坑也不错,嘻嘻,都不用挖,他自己就挖好了。”荼牛儿意犹未尽的说道:“只是这么做,是不是太便宜他了?” “你听我说。”梁啸凑在荼牛儿耳边,轻声嘀咕起来。荼牛儿听了,喜得眉飞色舞,摩拳擦掌。“行,行,没问题,我听你的。” “继续说话。”梁啸最后关照了一句。“胡来不来,你不准停。” 荼牛儿两眼放光,连连点头,蹲在坑边,开启了话唠模式。 梁啸屏息,侧耳倾听,很快找到了目标,轻笑一声,手脚并用,悄悄的爬开了。 离厕所二十余步的草丛中,李蓉清静静的伏下身子。她一直在帐外等着梁啸,等他落单的机会。见梁啸和荼牛儿出帐,她立刻跟来了。听着荼牛儿有一句没一句的胡扯,她心急如焚。 她必须杀死梁啸,否则,她明天就会被梁啸转卖掉。 原本她对梁啸还有点歉意,可是被梁啸轻薄之后,她的愧疚不见了。这种轻薄儿,死一个少一个。虽然做了几个月的婢女,可是她对这个身份并不认同。她是个正经人家的女儿,如果不是因为穷,没钱安葬父亲,她不会成为侍婢。 即使是胡来也没这么欺负过她,梁啸一来,什么便宜都占了,连她最私密的地方都被梁啸摸了个遍。 是可忍,孰不可忍。 一想到梁啸那可恶的狼爪,李蓉清就又羞又怒,恨不得现在就扑出去,杀死梁啸,将他推进粪坑,让他死了也不能干净。可是,荼牛儿就在梁啸身边,她不得不忍着,等待着出击的机会。 只要一刹那,她就可以取梁啸的性命。她对自己的武艺很自信。 李蓉清伏在草丛中,忍受着蚊虫的侵扰,耐心的等待着。 她并不知道,在她伏下身子的那一刻,梁啸已经悄悄的回到了大帐。 梁啸大摇大摆的来到胡来面前,举起酒杯,哈哈一笑:“多谢胡君款待,无以为报,借你的酒,敬你!” 胡君本不想和梁啸喝酒,可是身为主人,不能不失礼。再说了,他也希望将梁啸灌醉,将他直接扔出去,免得在眼前晃悠,让人心烦。他站了起来,接受了梁啸的致意,一饮而尽。 “再来,今天不醉不归。”梁啸又一次给胡来满上了酒,接连干了十几杯。胡来承受不住了。他推开梁啸,摇摇晃晃的向外走去。“我得去……放放水,喝得……太多了。” 胡来叫过一个婢女,踉踉跄跄的出了大帐,直奔茅坑。梁啸端着酒杯,又来到了冯疾的面前,死乞白赖的拉着冯疾喝酒。 胡来来到坑边,见荼牛儿一个人蹲在坑边,嘴里唠唠叨叨的说个不停,不由得有些怪异。“你在说什么?”一边说着,一边撩起衣摆,踏上了木板。 “喀嚓”一声,木板断裂,胡来措手不及,“啊呀”一声惊叫,直挺挺的摔进了粪坑。 “啪!”胡来扑在坑里,好半天都没动弹。 婢女大吃一惊,连忙去拉胡来。荼牛儿适时的伸出援手,帮她将胡来从坑里拽了上来。 胡来被糊了一脸的大便,两手都是屎,粘乎乎的,臭不可当,气得快疯了,刚准备大吼,荼牛儿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哑着嗓子说道:“不可声张,若是被人看见了,可不好看。” 胡来一听,连忙闭上了嘴巴。他可不希望被人看见他一身大便的英姿。这要是传出去,他以后还怎么在广陵城厮混?他压低了声音,对婢女怒喝道:“贱婢,还不去给我拿衣服?” 婢女听了,慌慌张张的走了。 荼牛儿扶着胡来,提醒道:“胡君,光换衣服可不行,得去洗洗才行啊。这一身味……” 胡来原本就喝得快不省人事了,脑子反应有些慢,也没多想就采取了荼牛儿的建议。荼牛儿帮胡来脱下了臭哄哄的外衣,换上了一身短衫,向不远处的邗沟走去。他抹了一把脸,甩落一手的大便,闻着刺鼻的酸爽,心里在滴血。 胡来看了一眼离他八丈远的荼牛儿,已经猜到了端倪。不用说,这么缺德的主意肯定是梁啸出的。别看现在荼牛儿装好人,下手的人肯定是他。 小子,敢这么玩我,你等着。 胡来咬牙切齿,怒不可遏。 第51章借刀杀人 李蓉清伏在草丛中,听到露天厕所那边的响声,不禁一声暗笑。 不用说,肯定是梁啸喝多了,没站稳,摔到粪坑里去了。一想到梁啸一跤摔倒在粪坑里,满身恶臭,李蓉清心情大好。真是报应啊,这种混蛋,就应该去饮粪。 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近,李蓉清悄悄的拨开草丛,见两个身影迎面走来。前面一个身材粗壮如牛,嘴里还嘀咕个不停,无疑是荼牛儿。后面一个身材略微修长些,应该是梁啸。 月色朦胧,又被野草遮挡,李蓉清看不清梁啸的脸,只能凭身形和衣着来判断。就在这时,她又听到了荼牛儿的声音。“阿啸,你这次喝得太多了,下次可不能这么干……” 确定无疑,那人便是梁啸。李蓉清更不怠慢,握紧了短刀,纵身跃起,短刀闪电般地一挥。 胡来听得莫名其妙。梁啸?梁啸在这儿吗?他睁着一双醉眼,四处张望,没看到梁啸的影子,却看到一个矫健的身影从草丛中跃起,接着就觉得脖子一凉。 胡来心头一惊,下意识的捂住了脖子,摸到了一片又湿又热的液体。他怔了一下,然后就听到了荼牛儿撕心裂肺的尖叫声:“杀人啦……” “杀人了?”胡来眨了眨眼睛,转身看向荼牛儿,想问问他叫什么,眼前却空无一人,荼牛儿已经一边大叫着,一边奔向了大帐。 他干什么,谁被杀了?胡来想着,腿一软,倒在地上。 鲜血汩汩而出,很快浸湿了他身下的土地。 听着荼牛儿的尖叫声,李蓉清松了一口气,迅速跑回大帐,将短刀藏好,整理了一下衣服,定了定神,端起一壶酒向大帐走去,同时做好了惊慌的准备。 李蓉清还没进帐,就听到大帐里一片混乱,无数人在乱喊乱叫,透着说不出的紧张。 她笑了,如释重负。明天就可以恢复自由身,再也不用低三下四的侍候人了。穷依然穷,却穷得有尊严,即使粗衣恶食,也比做婢女好。 就在李蓉清撩起帐门,一只脚已经跨进了大帐的时候,她听到了一声怒吼:“刺客,这分明就是刺客干的。他要杀的人不是胡来,是我!我就说有刺客,你们还不信,现在你们该相信了吧?” 李蓉清愣住了。这个声音她太熟悉了。她曾经跟着这个声音的主人几天,几乎是朝夕相处。 梁啸没死?我杀的是胡来? 李蓉清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梁啸的声音还在响。“谁都不准走,刺客肯定还在这里,搜每一个人的身,查看随身武器,武器上有血迹的,很可能就是凶手。” 李蓉清小腿一紧,连忙缩了回来。 “梁君所言有理。”冯疾的声音响了起来,“来人,立刻包围营地,任何人不准出入。不抓到凶手,谁都不能离开,违令者,杀无赦。” 听着冯疾的声音,李蓉清不由自主的一哆嗦。听到纷乱的脚步声和刀剑出鞘的脆响,她来不及多想,转身就走。胡来死了,胡家绝不会罢休,一旦被冯疾抓住,她只有死路一条。 在胡家侍从包围营地之前,李蓉清凭借过人的身手,逃离了蜀冈。 冯疾面色苍白,冷汗涔涔。胡来被人杀死在帐外,这件事发生得太突然,后果也太严重,一向冷静的他也有些承受不住。他冷眼看着突然清醒起来的梁啸,看着一身臭气的荼牛儿,心头掠过一丝疑云。 这两个人肯定和这件事有关,问题是梁啸刚刚就在他的面前,根本没有出手的机会。荼牛儿嫌疑很大,可眼下断定他就是凶手,证据也嫌不足。如果是他杀了胡来,他不可能跑来大喊大叫。 这是一个圈套,只是自己明白得太迟,胡来已经死了。 冯疾指挥胡家侍从将所有人都控制起来,又赶到了胡来倒地的地方。顾不得胡来满身的恶臭,冯疾仔细检查了胡来的伤口。一看到那道吓人的伤口,冯疾心里咯噔一下。 他已经猜到了是谁,而且也隐隐猜出了这背后的阴谋。 他看了梁啸一眼,却见梁啸也在看他,嘴角微挑,一脸讥讽。“冯君,是何物所伤?” “应该是刀剑。”冯疾站了起来,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的吐了出来。“而且应该是短刀短剑。” “那就赶紧派人搜查四周。短刀短剑易于携带,刺客杀人之后,也可能将武器扔掉。” 冯疾叫过一个部下,吩咐了几句。时间不长,部下来报,所有的婢女都在,唯独那个叫李蓉清的不见了。问遍所有的婢女,都得到了同样的证词:胡来被杀身亡的时候,没有人看到李蓉清。 冯疾早有心理准备,听到这个结论,他什么也没说。 不管梁啸在这里面起了什么作用,他都没有证据指挥梁啸,毕竟杀人的人是胡家的婢女,与梁啸没有一点关系。在座的人都看得出来,梁啸和李蓉清是初次见面,而且相处得不是很愉快。 冯疾很生气,不仅是因为胡来的死,更是因为梁啸对他的嘲弄。就在他的眼前,梁啸借刀杀人,杀死了胡来,却让他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梁啸离去。 …… 真相大白,惊魂未定的众人纷纷散去。 梁啸和荼牛儿来到邗沟边,荼牛儿脱得赤条条的,跳进邗沟,痛痛快快的洗了个澡,洗去一身的臭味。 “阿啸,你怎么知道胡来会来?” “我故意灌他的。”梁啸坐在岸边,仔细回想着刚才的经过,看自己有没有露出什么破绽。“他已经喝了那么多,再灌十几杯下去,怎么可能不胀。” “那你怎么知道刺客就在旁边?” 梁啸笑了。“她一直在我们身边,只是你没注意罢了。” “究竟是谁啊?”荼牛儿一头雾水。冯疾最后没说刺客是谁,就让大家散了,荼牛儿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烧,没法从冯疾那儿打听,只好问梁啸了。 “就是那个叫李蓉清的婢女。” “是她?”荼牛儿停了片刻,突然想了起来。“就是你看中的那个?她居然是个刺客?看起来不像啊。” “刺客应该长成什么样?”梁啸反问道。 “呃……刺客嘛,见不得光,当然应该长得丑一点。她眉清目秀,是个蛮标致的小美人,没想到也是刺客。对了,阿啸,你没觉得她有些眼熟吗,我们应该在哪里见过她。” 梁啸撇了撇嘴。“你还记得那个在邗沟洗澡的女子吗?” “原来是她?”荼牛儿想了想,突然恍然大悟。“我说你怎么突然要去见胡来,原来你是看中了她啊。唉,阿啸,你这就不够意思了。我们俩一起看到的,你居然吃独食,也不告诉我一声。” 梁啸大汗。这也要一起? 第52章小心思 淮南王府。 刘陵下了车,提起裙摆,雀跃着奔入堂中,娇声道:“父王,女儿回来了。” 淮南王刘安一手拿着一卷简册,一手提着一只蘸满朱砂的笔,正在认真校对,听到刘陵的声音,眼中浮现出掩饰不住的笑意。他放下书笔,站了起来,绕过摆满简册的书案,迎了上去。 “哈哈哈,我的女儿回来了,不知道给我带回来什么样的好消息啊?一去便是几个月,想必将江都国的英才都访遍了吧?” “虽不中,亦不远矣。”刘陵笑盈盈的说着,对一旁参与校书的门客们颌首致意,又让侍女取来秋千模型,放在刘安面前。“父王,各位贤能,陵有一个小小的问题,要与诸君商榷。” 刘安一听,顿时来了兴趣。他招呼着门客们聚了过来,要听听刘陵这次出使带回来的问题。刘安是公认的贤王,才学出众。这些亲近的门客同样是一方才俊,都有点眼高于顶,目中无人的气势。刘陵虽然聪明,他们却还没有放在眼里。 他们对刘陵这么热情,不过是出于礼仪,一谈到学术问题,他们就没什么好谦让的了。作为刚刚参与编著一部煌煌巨著的他们来说,天底下还有什么样的问题能难住他们,还是什么东西是他们不知道的? 成功的挑起了众人的兴趣和傲气之后,刘陵亮出了梁啸的那个问题。 她知道这些人都是人才,学问渊博,但是她相信这个问题能难住他们。只有难住了他们,才能凸显出梁啸的高明。只有凸显了梁啸的高明,才能让桓远的拒绝显得自然。能教出这么高明的弟子,桓远有足够的资格摆谱,否则,淮南王府的面子往哪里摆,又怎么平衡这些人的心情? 听完刘陵的问题,绝大部分人都和刘陵一样,根据常识给出了答案。即使是那些有城府一点的,也有些不以为然。这什么问题嘛,拿这样的问题来讨论,太掉价了。 刘安有些不安。派刘陵出使,他是顶着不小压力的,如果刘陵不能圆满的完成任务,他就有任人唯亲,识人不明的嫌疑,对他的名声有损。 闻讯赶来的太子刘迁笑眯眯的不说话,看着刘陵怎么解释。对这个能干的妹妹,他也是颇有微词的。 刘陵不慌不忙,拨动铜制秋千模型,在众人的注视中,开始计时。 片刻之后,堂上响起一片惊讶的议论声。虽然这个问题只是一个不登大雅之堂的小术,但明显悖于常理的结果却让这些人很没面子。如果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犯了错,还有什么脸面说自己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刘安也很意外,不过他更多的是松了一口气,心情愉快地和门客们讨论起来。 争论了半日,他们也没讨论出一个结果,只好来问刘陵。刘陵这时却谦虚起来,承认自己也只是一知半解,并没有真正搞明白其中的道理。正因为如此,她才要赶回淮南,向诸位贤能请教。 这时,门客伍被举荐了一个人。在淮南王府数以千计的门客中,有一个叫邓国斌的怪才,据说是墨家子弟,书读得不多,却善于计算,对各种实用技术非常感兴趣。他也许可以解答刘陵的疑问。 刘安立刻让人把邓国斌叫了来。邓国斌果然大感兴趣,不顾失礼,追着刘陵问关于梁啸的问题,然后抱着秋千模型,喜滋滋的去了。 刘安把刘陵叫到内室,父女俩坐下,刘安收起了笑容。 “桓远为何不来?” “女儿不敢断言。”刘陵摇了摇头。“也许是记恨当年的事,也许是因为残疾,自惭形秽,生怕受辱。父王,他已经废了,不可能再统兵,将精力放在了教导弟子上。依女儿之见,不如着意笼络梁啸。”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就算是天才,又能强到哪儿去?” “父王,桓远当年做将军的时候,也刚刚弱冠。难道父王还没有吴王的雅量吗?” 刘安沉吟不语。他想了很久,还是摇了摇头。刘濞当年任命桓远为将遭到了很多老将的反对。他如果任命梁啸为将,只怕阻力更大。因为梁啸一人得罪众多门客,这不是一个聪明人应该做的选择。 “陵儿,此事再议吧。天子无子,一旦不讳,我有很大机会顺利的继承皇位,未必需要大动干戈。名将不如名士,这梁啸又是如此年幼,恐怕当不得重任。” “父王,天子才十七岁,就算无子,等他不讳,至少也有二三十年。二三十年,可能会发生很多事。” “天子虽然才十七,可是他迎娶陈皇后却已经有好几年,至今未有消息。”刘迁从外面走了进来,顺手关上了门,笑眯眯的说道:“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先帝诸子中,十七岁还没有子嗣的,可不多呢。” 刘陵没有吭声,她不愿意与太子发生直接冲突。不管她多么能干,毕竟是个女子,富贵系于父兄,与嗣君发生龌龊绝非明智。何况她也有她的小心思。她并不希望刘迁对梁啸感兴趣,她要将梁啸收入自己的府中,随侍自己左右。 也不知道这个姣童现在在干什么,胡来有没有找他麻烦。刘陵的心思有些飘忽。 …… 胡来遇刺身亡,梁啸终于清静了几天,陪着桓远看完了都试,旁观了一次军事检阅。回到家后,他一边用心练习射艺,一边开始向桓远学习兵法,生活简单而充实。 桓远给梁啸口授了一部兵法。与梁啸知道的《孙子兵法》大不相同,这部兵法有一大半的篇幅是讲骑兵的应用,特别推崇骑兵的机动性。梁啸很奇怪,据他所知,骑兵的大量应用要在汉武帝讨伐匈奴之后,是天生名将霍去病首倡,而霍去病现在还在他娘怀里喝奶呢,怎么会有人对骑兵如此推崇? 桓远没说兵法的作者是谁,甚至不愿意过多的讲解,只是让梁啸死记硬背。 梁啸无奈,只得硬着头皮背。好在这部兵法并不长,也就两千多字,他只用了两天时间就背了下来,然后有事没事就开始琢磨这部兵法,希望从遣词造句能够找到一些线索。 这部兵法和他读过的汉代文章有些不同,里面有不少古字和吴楚俗语,有几分《楚辞》的味道。 第53章肉搏 夜色降临,小院里漆黑一片,只有后院的西厢房亮着灯,梁媌坐在织机前,像往常一样开始了每晚的劳作。家里多了一个人吃饭,还要保证梁啸长身体,开销增大,全要靠梁媌这一双手来勉强维持。 穷学文,富学武。没有一定的经济实力支撑,是很难培养出真正的高手的。 梁啸跪坐在织机前,看着织梭在经线之间来回穿梭,渐渐的织出繁复的花纹,眼睛眨也不眨。 经过几个月的苦练,他虽然还没有练出视钱如轮的视力,运动视觉却有了明显的提高,就连桓远都觉得很意外。他学射多年,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进步这么快的。 其实,梁啸自己知道,他也许有点天赋,但更多的却是来自刻苦和专注。专注可以让人发挥出难以想像的潜能。来到这个时代,他除了学射,没有别的出路,甚至没有别的娱乐,只能将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学射上,进步又怎么可能不快。 “啪!”灯花跳了一下。 梁啸眼神一闪,歪着头,看看油灯。陶制的灯盏中,灯油将尽。 梁啸一动不动,神色平静,身体却从跪坐变成了跽坐,整个人像一张缓缓拉开的弓,随时准备一跃而起。梁媌看了他一眼,眼中有些疑惑。梁啸不动声色的眨眨眼睛,站了起来。 “阿母,我去取点灯油。” 梁媌点点头,继续忙碌着。梁啸转身出了门,在门口站了片刻,沿着走廊,向前院走去,到东厢房取了灯油,又来到隔壁的厨房,打开了锅盖,取出了温在灶上的夜宵。 他们娘俩每天都要忙到半夜,不吃点夜宵,身体跟不上。虽然没什么大鱼大肉,只是一碗米饭,加上一点豆豉,却是他们健康的保证。 梁啸将饭摆在灶上,又点上一盏灯,却没有拿走,转身出了厨房,轻轻的带上了门。 “饭在灶上,吃完就走。”梁啸对着空空如也的前院,眼神微缩,声音平静,却自有一分杀气。“以后不要再来了。否则,我认得你,我的弓认不得你。” 身后一片平静,过了片刻,“啪嗒”一声轻响,一个人从梁上跳了下来,“嗤……”刀刃磨擦刀鞘的声音缓缓响起,空气中多了几分肃杀之意。 梁啸没有回头,只是看了一眼十步外的西厢房。西厢房没有灯,房门紧闭。 “我师傅就住在那里。你和他对过阵,应该知道他的实力。如果我是你,就收起刀,吃了饭,马上消失。” “我被你害成这样,还能去哪儿?”一个沙哑的声音在梁啸背后响起,伴随着一声响亮的肠鸣。 很显然,这个不速之客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吃饭了。如果不是腹中空空,也不会被梁啸发觉。 梁啸笑了一声,慢慢的转过去,推开了门,打量着屋中那个修长的身影。“你这人真有意思。是你先要杀我,我只是反击而已。难不成我就应该伸着脖子让你砍?” 对面的人语噎,脸胀得通红。她不是别人,正是一心想刺杀梁啸,却被梁啸所骗,误杀了胡来的李蓉清。她握着一柄短刀,就是她一直绑在小腿上,曾经被梁啸摸出来扔在一旁的那把短刀。 “误杀胡来的事可以放在一边。你非礼我的仇,我不能不报。” “你当时是婢女,我摸你两下算非礼吗?那有人睡了你,你岂不是要杀他全家?” “我和她们不一样!”李蓉清怒视着梁啸。“我只要还了钱就能恢复自由。可是你现在……” “你要自由,我就得死?”梁啸反唇相讥。 “我……”李蓉清再次语噎,无言以对。 “好啦,听我一句劝。吃了饭,赶紧走人,以后不要在我面前出现。你要是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我让你非礼一下,就算扯平了,如何?” 梁啸说着,解开腰带,敞开衣服,露出了结实的胸肌。几个月的艰苦训练,他的肌肉很有型。他接着又解开了腰带,露出了线条清晰的八块腹肌。 “你……”李蓉清顿时面红耳赤,下意识的转过身去。就在那一刹那,梁啸一抖手腕,刚解下的腰带甩了出去,缠住李蓉清握刀的手臂,用力一拉。李蓉清猝不及防,一下子扑进梁啸的怀中,又转了半圈,被梁啸从背后紧紧的搂住,动弹不得。 “放开我,放开我。”李蓉清用力挣扎。 梁啸从背后搂着李蓉清,李蓉清一挣扎,翘臀摩擦着梁啸的小腹,梁啸顿时起了反应。他又不敢松开李蓉清,生怕这个急红了眼的女刺客顺手给他一刀,只好厉声警告。 “别动!再动我不客气啦。” 李蓉清哪里肯听他的,挣扎得更加猛烈。梁啸无奈,只得用力将她搂住,企图将她制服。他的腰带已经解了下来,挣扎了两下,裤子便掉到脚踝处,根本迈不开步子,没两下就被李蓉清带倒。两人在地上扭打起来,李蓉清终究是女子,又几天没吃饭,终于被梁啸制服,死死的压在地上,呼哧呼哧直喘。 “放开我!”李蓉清感觉着臀缝中的火热和坚挺,顿时想起了那晚梁啸对她的戏弄,更是羞恼难当。 “不放!”梁啸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光了,用力压住李蓉清,不敢有丝毫大意。两人扭打了这么久,李蓉清手里的刀却还在。一松手,自己的小命可能就没了。 “放开我!” “不放!” “哐!”厨房门打开了,梁媌出现在门口,一看梁啸光着屁股,将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压在地上,顿时傻了眼。“啸儿,你们……” “阿母,快出去。”梁啸一听老娘的声音,连忙叫道。他就是怕李蓉清伤害老娘,才把她引到厨房来的。没想到老娘听到声音,还是赶来了。 “啸儿,不得无礼,快放开这闺女。地上凉,可不能冻出病来。” 梁啸听着口音不对,回头看了老娘一眼,发现老娘眼神诡异,既有得意,又有责备,还伸出指头猛指他,一副你这孩子真是不讲究的模样。梁啸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的裤子已经不见了,露出白花花的屁股压在李蓉清的身上,某个部位坚硬如枪,正顶在李蓉清的臀缝中。 这时,李蓉清挣扎了一下,弹性十足的臀肉夹着他的命根子,一道酸麻由心底而生。 梁啸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 第54章谁连累谁 “闺女,你看起来可不像是恶人,怎么做了刺客?” 得知李蓉清的真实身份,梁媌虽然同意梁啸将李蓉清捆了起来,却没有对李蓉清恶语相向。她拿来饭菜,放在李蓉清面前,见她被捆着,无法动弹,干脆端起碗,亲手喂李蓉清吃饭。 李蓉清本来还想拒绝,可是见梁媌眼神怜悯,语气温柔,而自己又确实饿得前心贴后背,半推半就的张开了口,没一会儿功夫,就将一大碗米饭吃得干干净净,一粒不剩。 见李蓉清鬓发零乱,一股酸臭之味,梁媌又打了热水,替李蓉清洗起头来。她一边替李蓉清揉搓着头皮,一边和李蓉清拉起了家常。 听着梁媌关切的询问,感受着梁媌手指的轻柔,李蓉清鼻子一酸,轻声抽泣起来。梁媌叹了一口气,不再问了,仔细替李蓉清洗净了头发,又拿来梳子,细心的梳理着。 梁啸见状,悄悄的退了出来,来到桓远的门前。“师傅,你睡了吗?” “进来吧。” 梁啸推开门。屋里没点灯,桓远坐在床上,独目闪着光,直直的盯着梁啸。“为什么不直接杀了她?” 梁啸耸耸肩,咂了咂嘴。“我觉得……没必要。” “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妇人之仁?” “知道。”梁啸点了点头。“我警告过她了,如果再来,我肯定会杀她,毫不留情。” “她有了防备,你下次还有取巧的机会吗?” 梁啸吸了一口气,不知道怎么回答桓远。他知道桓远说得对,放李蓉清走,自己就多了一分危险。李蓉清不是胡来,她是刺客,而且近战功夫在自己之上。如果不是她饿得半死,如果不是他耍流氓,今天的结果很难说是什么样子。 “师傅,我会小心,不让她有得手的机会。” 桓远点了点头,看不出他的脸色如何,却能感觉到他并不生气。“阿啸,知道我为什么不教你射礼吗?” 梁啸愣了一下,不太明白。正式拜师之后,他曾经请桓远教他射礼,桓远却没答应,只是说以后有机会再说。现在突然提到这件事,梁啸不知道他究竟想说什么。 “礼是一种拘束,一种对强者的拘束。因为强者有伤害人的能力,如果不加约束,就会人人自危。有礼约束,各守其位,可以避免很多无谓的杀伤。” 桓远抬起头,独目炯炯。“可约束就是约束,会限制人求生的本能。对于强者,这些影响可以忽略不计,可是对于弱者来说,求生本来就不易,讲礼,更是自缚手脚。” 梁啸皱起了眉。他明白了桓远的意思。讲礼是要有实力的,没有实力却要讲礼,就是宋襄公。他现在没有实力,却有妇人之仁,自然也是寻死之道。 可是,让他现在去杀李蓉清,他还真下不了手。杀胡来,是因为胡来不依不饶,非要杀他,他只好奋起反击。李蓉清却不然,她是被他利用的工具,况且她本人也不是那种穷凶极恶型的,否则她不会再次被擒。 一个会饿肚子的刺客,肯定不会是一个不择手段的刺客。 梁啸仔细想了想。“师傅,我会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强。” 桓远满意的点点头。“那好,你准备一下,我带你去行猎。” 梁啸大喜,连忙答应。行猎相当于实战,只不过对手不是人,而是动物。带他去行猎,这说明桓远对他的进步很满意,让他提前实际射击的训练了。只有经过实战,才能迅速提高技艺。除了那些以射艺传家的将门子弟,最可能出神箭手的就是山野中的猎户。 “啸儿……”梁媌在门外叫了一声。 梁啸连忙向桓远打了个招呼,匆匆的出了门。在他带上门的那一刻,桓君的嘴角挑了挑,一抹笑意一闪而没,随即又幽幽的叹了一口气。 梁啸赶到东厢房,见李蓉清已经洗过头,头上的污垢被洗净,青丝如瀑,垂至腰际。吃饱了饭,气色也好了几分。一身半旧的衣裳,打了补丁,却非常整洁,就像山野里的一株野花,虽不繁花似锦,却质朴烂漫。 “这样好,比穿锦衣的时候好看。”梁啸离李蓉清八丈远,抱着手臂,晃着腿,摆出一副轻松的模样,眼神却不住的瞟着老娘,让她离李蓉清远一点。 女人就是女人,耳根子太软。这是刺客唉,你以为是你女儿?喂饭,洗头、换衣服也就罢了,怎么还将她的手松开了。她要是暴起伤人,那可怎么办? “啸儿,我想留她在家里。”梁媌仿佛没看到梁啸的眼神。“她原本是好人家的闺女,为了葬父,才做了胡家的奴婢。现在误杀了胡来,无家可归,我们应该收留她。” “葬父?”梁啸瞟了李蓉清一眼,心道这套路很眼熟啊。 “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是不是真的,明天去高阳里一打听就知道。”李蓉清怒道:“如果不是梁婶,我还不愿意留在这里呢。我是好人家的女子,岂肯与你这个浪荡子同室。” 梁啸急了。“嘿,你怎么说话呢,我堂堂的小名士,怎么就成了浪荡子?” “小名士?”李蓉清冷笑一声,眼神鄙视。“第一次,你还可以说我是胡家婢女,可以任你轻薄。今天又算什么?生死之间,你还想着那些龌龊事,不是浪荡子,又是什么?” “我……”梁啸想起刚才那香艳的一幕,一时语塞。他看了一眼老娘,有点无地自容。 梁媌笑了,轻抚李蓉清的肩头。“闺女,我的儿子我清楚,虽然顽劣了些,却不是恶人。你到我梁家来,必不会后悔。若你一时放不下心结,也不妨在此躲藏些时日。等风声过了,是去是留,再作主张,如何?” 李蓉清低下了头,抽了抽鼻子。“若是如此,便多谢梁婶了。” “不行。”梁啸断然拒绝。李蓉清杀了胡来,胡家肯定会到处追杀他。他好容易好摆脱了胡来,可不愿意再惹来是非。“阿母,我们还是给她一些钱,让她远走高飞吧。” 李蓉清眉毛一扬:“你怕我连累你?我还怕你连累我呢。你以为杀了胡来便万事大吉,殊不知,真正要杀你的并不是胡来,胡来也不过是受人指使。” 梁啸一惊,突然想起了那个尖厉如沙砾的声音。难道是他? “究竟是谁?” “王府中人。” 第55章故旧 梁啸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自己怎么会和江都王府结了仇。这一个天一个地的,扯得上么? 难道是自己以前做过什么事,只是后来忘了? 梁啸仔细询问了李蓉清,奈何李容清也说不清楚具体是怎么回事。她只知道那人身份尊贵,对胡来呼来喝去,胡来却不敢有任何不悦。 “也许冯疾知道。”李蓉清最后说道。 梁啸没吭声,将信将疑。他是听到了那个人的声音,但从当时的谈话中,并不能得出李蓉清所说的这个结论。王府中人,有事不便露面,让胡来这样的纨绔子代劳也是常有的事,未必就和自己有关。 也许李蓉清只是想留在这里,故意找个借口呢。留在这里,既有饭吃,还有机会报仇,两全其美啊。逃亡的日子不好过,你看她刚才脏得那样,饿得前心贴后背的,再过几天,说不定就躺哪个沟里了。 见梁啸一脸的不屑,李蓉清大怒,起身就要走,却被梁媌拉住了。梁媌瞪起眼睛,将梁啸轰了出去,却对李蓉清慈眉善目,搞得梁啸很郁闷。我的亲娘唉,你是担心你儿子找不到媳妇吗,逮着一个姑娘就往家拉,八字还没一撇呢就护着她。 梁啸耸耸肩,扔下老娘和李蓉清,回了自己的房间。倒不是他不担心老娘,不过他清楚,老娘可不是没主张的女人,说她是个女中豪杰也不为过。她敢收留李蓉清,自然有她的想法,不用自己太操心。 某种程度上来说,自家老娘比自己还有魄力。一想到此,梁啸就有些郁闷。 这大汉朝真是生猛的时代啊,连女人都这么剽悍,巾帼不让须眉,至少能顶半边天。难怪汉武帝这位千古雄主都被奶奶窦太皇太后管得死死的,直到她去世才能大展拳脚。 说起来,这位窦家老太太也没几年了吧。我可要抓紧时间,练好箭术,准备从军征战。 …… 第二天一大早,梁啸和往常一样,先在屋里空手练了半个时辰,又拿起竹弓,向前院走去。一进门,他就吃了一惊,院子里干干净净,就连他习射用的竹箭都摆得整整齐齐,斜靠在廊下。 厨房里炊烟袅袅,一个纤细的身影正在忙碌。梁啸好奇的走了过去,倚在门旁,见李蓉清正在灶前添柴,红红的灶火映在她的脸上,红扑扑的。 “这么早?” 李蓉清瞟了他一眼,面无表情。梁啸有些讪讪,转身离开,准备开始每天的功课。 “灶上水已经热了,先洗脸吧。”李蓉清从灶后走了出来,掀起灶上的汤罐,舀了两勺热水,又从水缸里舀了凉水兑匀,用手试了一下温度,递给梁啸。 “多谢。”梁啸接过水,洗了起来。李蓉清转身回到灶下,板着脸,专心致志的烧火,却不看梁啸一眼。 梁啸也没说话,回到院中,开始练箭。他在前院练了半个时辰,射了三百支箭。按照前世的算法,相当于一分钟五支箭,速度说快不快,说慢也不慢,基本上是除了捡箭的时间,都在连续不断的开弓射击。 按照桓远的说法,最好的箭手能一息之间射出至少三箭,而且要保证全部命中。可是与常识相悖,最开始练习的时候却不能太注重命中率,以免肌肉紧张,动作走形。等正确的射击动作形成习惯,固定在肌肉里,命中率自然会提高,达到意到箭到的奇妙境界。 到了那时候,才算是真正进入了射艺的殿堂,就有资格学习射礼了。梁啸现在最多是站在门外,有资格远远地看一眼。要想达到那一步,他还需要长期的艰苦练习。 射完三百支箭,梁啸放下弓,放松了一下身体,准备去为即将起床的桓君打水洗漱。李蓉清端着洗、瓢等用具从厨房走了出来,径直向西厢房走去。 梁啸迟疑了一下,迎了上去。“我来吧,这些事每天都是我做的。” “从今天起,这些事由我来做了。”李蓉清脚步轻快的从梁啸身边走过,身上穿的虽然是梁媌的旧衣,略显肥大,却掩不住青春的曲线,看得梁啸一阵眼晕,不由自主的想起昨天晚上的亲密接触。 仿佛感受到了梁啸的注意,李蓉清走得更快了。 …… 吃完早饭,梁啸出了门,堵住了愁眉苦脸,如同赴刑场的荼牛儿,拉着他出了城,直奔城外的高阳里。李蓉清被老娘留在了家里,他必须去摸摸她的底,看她有没有说谎。 到了高阳里,他几乎没费什么口舌,就打听到了李家的情况。 一个留着花白胡须的老汉告诉他,李家原本五口人,李蓉清是老大,还有两个弟弟。李蓉清的父亲叫李云明,有一身不错的武艺,早年在军中服役时立过功,受过赏,还得了五大夫的爵位。 不过返乡之后,李云明不安心种地,天天和一帮游侠儿厮混,不仅将立功挣来的爵位卖了,连祖上传下来的几十亩好地也卖光了,家里吃了上顿没下顿,李蓉清的一个弟弟愣是被饿死了。李蓉清的母亲一气之下,带着最小的儿子离家出走,只剩下李蓉清一个女儿家辛苦维持。 几个月前,李云明被人杀死,横尸野外。李蓉清没钱安葬他,只好自卖到胡家,才将李云明入土为安。 梁啸听了,有些凄然,就连荼牛儿都有些唏嘘。这就是一个标准的游侠儿的下场。 在梁啸离开时,老头又嘀咕了一句:“真是奇怪,怎么天天有人来问李家的事。” 梁啸立刻意识到不对,连忙追问了几句。这才知道在他之前,已经有好几拨人来问过李蓉清。老汉就接待过两拨,所以刚才才说得那么顺溜。 老汉最后叹了一口气,说道:“蓉清那闺女是个孝顺孩子,就是摊上一个不懂事的老子。胡家是什么地方,那是虎狼窝啊。进了胡家,还能囫囵出来么,真真是可惜了。” 梁啸不敢多留,带着荼牛儿,匆匆离开了高阳里。荼牛儿很好奇,一路不停的追问梁啸的用意,梁啸无奈,只得将李蓉清在他家的事说了一下。荼牛儿惋惜不已,学着老汉的口吻说道。 “这闺女,真真是可惜了。” 梁啸没理他,来到石里,见到了一脸阴沉的钟离期,把荼牛儿迟到的原因说了一遍。钟离期听了,眉头一挑:“你说什么,那天和你师傅对阵的人是李云明的女儿?” 梁啸很惊讶。“钟离叔,你认识李云明?” “当然认识,李云明曾经是我的袍泽。”钟离期眼神闪了闪,又道:“不过,我们几乎没什么交往。” 第56章不清不楚 留下荼牛儿被钟离期蹂躏,梁啸回了家。他径直来找桓远,把查访李家的事告诉了桓远,又提到了钟离期认识李云明的事,最后直言不讳的问道:“师傅,你是不是也认识李云明。” 桓远点了点头。“如果不是认出了李云明的身法,那天我岂能让李蓉清活着离开。” 梁啸无语。感情你早就知道啊,怎么也不给我通个气,你知道我差点死在这姑娘手里么? “钟离期没骗你,我们和他交往都不多。我们……”桓远顿了顿,欲言又止。“上一辈的恩怨,你们做小辈的就不要问了。李蓉清是个好女子,你好好待她吧。我估计李云明也不会对她说那些旧事。” 见桓远这么说,梁啸也没有再追问,转而说起了另外一件事:王府中有人要杀他。 听完梁啸的转述,桓远沉吟片刻,反问道:“你怎么想?” “我想搞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梁啸已经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此刻一一道来,有条不紊。“以王府的权势,要对付我一个普通百姓,居然还要假手他人,可见这人并不想声张。既然如此,我想他应该不敢明目张胆的下手,只会像胡来一样假借他事。我小心些,不给他机会便是了。” “你觉得你能躲得过去?” “师傅,我不是想躲,我只是不想做出过激的反应罢了。一旦乱了阵脚,反而容易露出破绽。师傅说过,不可胜在我,可胜在敌。我不给出他们机会,让他们无机可乘,我才能慢慢查访,看看究竟是什么人想杀我,又是为了什么。” 桓远的目光一闪。“阿啸,我有时候甚至怀疑你的年纪。就算是天生老成,你的表现也让我吃惊。” “呃……”梁啸无语,只得掩饰道:“是师傅教导有方。” “但愿如此吧。”桓远意味深长的看着梁啸。“阿啸,有城府是好事,可是权衡太多,难免暮气。少年时不张狂,将来老去,虽然儿孙满堂,爵封万石,细细思量,却没有意气风发的经历,你不觉得遗憾吗?” 梁啸歪了歪嘴,不以为然。意气风发应该是掌百万雄师,开疆拓土,而不是一掷千金,卖马换醉。李云明倒是意气风发,可是家破人亡,有意思么? 见梁啸这副表情,桓远没有再说。“你准备如何防备?” “闭名谢客,习射养名。”梁啸握紧了拳头,嘿嘿一笑:“以静制动,有备无患。” 桓远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 时间悄悄的流逝,梁啸的箭术一天天的在进步,手中的弓由三十斤的竹弓换成了六十斤的标准用弓,每天三百支箭的命中率也提高到了六成以上。 最让他开心的是随着每天的练习,手臂上的热流慢慢开始上行,虽然还没有到耳朵,可是他的听力却有了明显的提升,十步以内,即使是最轻的脚步声也很难躲过他的耳朵。 有李蓉清分担了大部分的家务,不仅梁媌的时间多了起来,梁啸也有空出城捉个鱼,射个雁,摸几窝鸟蛋,改善一下伙食。 持之以恒的练习,充足的营养,梁啸在短短的几个月内便窜了一大截,身高七尺三寸,和桓远并肩,已经初具男子汉的气度。天天习射,他的肩膀比一般人要宽,再加上一对猿臂,看起来很有型。 看到梁啸的变化,不仅梁媌眼中的喜气一日胜似一日,就连李蓉清的眼神也慢慢有了变化。不干活的时候,她常常看着梁啸的背影发呆,又莫名的脸红。开始梁啸还经常回头,后来习惯了,便不管她,由她看去,反正又不会掉一块肉。 只是他一直没有像老娘希望的那样和李蓉清同房。汉人习惯早婚早育,十五六岁就结婚生子的比比皆是,但梁啸不愿意在射艺大成之前分心。以他家的经济状况,多一个孩子会增加很多负担。老娘已经够辛苦了,他不忍心再增加老娘的压力。 他希望先立业,后成家。 李蓉清在梁啸的身份也因此变得含糊起来。她改口称梁媌为阿母,称桓远为师傅,却不知道怎么称呼梁啸。好在梁啸一心学射,和她交流的时候也不多,有什么事也就是一两句话。 除了不能出门之外,李蓉清的日子过得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没有人来找她的麻烦,也没有人来找梁啸的麻烦,那个声如沙砾的人仿佛放弃了,再也没有任何动作。 可是梁啸却越来越不安。他觉得这件事不会这么容易过去,没有消息,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对方比他更有耐心。在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之前,绝不肯轻易出手。一旦出手,必然胜劵在握。 一明一暗,一贵一贱,形势对他很不利。 …… 夜色下,完成了一天的训练,梁啸坐在葡萄架下的秋千上,轻轻摇晃着。 葡萄叶已经被寒风吹落,只剩下虬结如蛇的老藤,盘旋而上。 听到远处熟悉的脚步声,梁啸转头看了一眼,见李蓉清托着一件旧衣,从西厢房走出来,径直走到他的面前,抖开手里的衣服。 “衣服改好了,你试试,如果不合身,我再去改。” 梁啸没动,看了一眼李蓉清手里的旧衣。“你每天看我,还能不知道我的尺寸?不用看了,肯定合身。” “谁看你了。”李蓉清红了脸,上前扯了梁啸一下。“快点,我还有一堆事要做呢,没时间和你说闲话。” “哪来那么多事?” “你当年没事了。”李蓉清眉头一扬,提高了声音。“新年要到了,丁家那边多要了不少货,阿母要赶着做出来,才有钱给你们添置新衣。她没日没夜的忙,我怎能闲着,双面锦我织不了,其他的事我得帮着吧。” 梁啸眉头一挑,这才想起要过年了。不知不觉的,他到这个时候已经快一年了。 “新衣啊。上次刘陵送的礼不是还没怎么动嘛,拿一点出来,每人添置一套新衣裳。平时省省也就罢了,过年嘛,总得有点新鲜气。” “你还打算去淮南吗?” “没有啊。” “既然不打算去,那她送的礼还是不要动的好。将来退还给她,也不至于失了骨气。”李蓉清走到梁啸背后,将衣服披在他身上,比了一下。“大丈夫行于世,立身须正,苟且之财不宜得,穷也要穷得有骨气。” 第57章忠孝 “你说话怎么跟我阿母似的?” “我说得不对么?” “对,对。”梁啸苦笑一声,往旁边让了让,牵着李蓉清的手,让她也坐到秋千上来。李蓉清有些扭捏,梁啸干脆跳了下去,拦腰将她抱起,放在秋千上,然后自己也跳了上去,用力晃动双腿,荡了起来。 李蓉清吓了一跳,本能的张开双臂,抱住了梁啸。几个月来刻意保持的距离,在这一刹那间被突破了。 “你这浪荡子,又在作弄我。” “我如果是浪荡子,会放着你这个美娇娘独守空房?” 李蓉清脱口而出。“也许你另有所想呢?” 梁啸心中一动,顺着她的话音问道:“另有所想?谁?” 李蓉清自知失言,有点不好意思。她转了转眼珠,眼角挑起一抹戏谑。“比如说……那位叫刘陵的贵人。” 梁啸的眉毛挑了起来。“你知道刘陵是谁吗?” 李蓉清摇摇头。“我没见过她,但是听胡来提过几次,应该是一个女子。胡来对她朝思暮想,求之不得。” 梁啸愕然。原来胡来还有这心思,他倒是第一次知道。不过也正常,刘陵想拉拢胡家,也许会透露一点口风。胡来想攀高枝,做淮南王的女婿,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平心而论,刘陵不论是长相还是能力,都是一等一的,比自家老娘强出不止一个等级。 不过,他以为李蓉清会说胡来的妹妹胡成光。荼牛儿曾经说过,自己对胡成光情有独钟,也许是自己盗了胡成光,以致胡来要杀他灭口。 “你在胡家那么久,听说过胡成光吗?” “当然听说过,据说是个小美人,胡家上上下下,都指望她呢。怎么,你也喜欢她?” “我不知道。”梁啸老老实实的说道:“牛儿说我喜欢过她,可是我自己一点也想不起来。被胡来袭击之后,我忘记了好多事。” “这倒很有可能。胡家为了防你这样的游侠儿,在胡成光的身边安排了好几个高手呢。广陵城上门求亲的少年不知几许,门笫和胡家相当的也有好几个,都被胡家拒绝了。” “胡家想干嘛,还想嫁入皇室不成?” “就算不嫁入皇室,至少也要嫁入王府。”李蓉清忽然愣住了。“不会是你真的盗了胡成光,坏了胡家的大事,又惹怒了王府的人吧?” 梁啸也愣住了。李蓉清的这个猜想很合情合理啊。如果胡家有意将胡成光嫁入王府,而他又盗了胡成光,岂不是同时得罪了胡家和王府?胡来和王府的某个人联手要他的命,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可是,他真的一点也想不起来,连一丁点的印象都没有。 两人讨论了半天,也没一个结果。最后李蓉清说道:“要不这样,我去胡府看看。” 梁啸想了想,摇了摇头。李蓉清刚才也说了,为了保护胡成光,胡家安排了好几个高手。李蓉清的武艺是不错,却还没不错到能在胡家来去自如。她是杀死胡来的凶手,一旦落入胡家手中,只有死路一条。 “不行,这太危险了,也没有必要。” “可是……”李蓉清欲言又止。 梁啸心中一动。“怎么,你静极思动,想要出去走走?” 李蓉清低下了头。“我父亲的周年快到了,我想去他的坟上祭拜一下,告诉他,我过得很好。” 梁啸挠了挠头,非常为难。 …… 理智的说,梁啸坚决反对李蓉清出门。胡来死了,胡家不可能放弃报仇。那些去高阳里打听李家的人很可能就是胡家安排的。李蓉清躲在梁家不出门,还略微有些保障,到李云明墓前祭扫,却无疑是自投罗网。 可是从情感上说,梁啸又没法反对。这是一个孝比忠更重要的时代,不忠还有被原谅的可能,不孝却必将为人唾弃。梁媌看中李蓉清,正是因为她的孝。梁啸如果阻止她祭扫亡父,情理上说不过去。 果不其然,梁啸去和老娘商量,刚开了个头,老娘就给出了意见。“啸儿,妾也是人,也是父母所生。生时早晚侍奉,亡后四时祭扫,这都是人之常情。蓉清是个好闺女,若非家贫,何至于此?你切不可因此轻忽了她。” 梁啸听着口音不对,狐疑的看着老娘。梁媌眼神一闪,叹了一口气,放下了手中的织梭。“啸儿,你还记得去年曾在我家小住的父女吗?” “谁啊?”梁啸一头雾水。 梁媌无奈的摇摇头。“胡来真是该死,害得你忘了这么多事情。去年这个时候,不是有一对父女借住在我们家么?父亲叫梁蚡,女儿叫梁娥。你当时喜欢梁娥,要不是她也姓梁,你也许就将她盗了。” 梁啸汗颜。还有这事?看来自己以前真是个浪荡子啊,看中哪个姑娘就去偷。 “你知道梁娥去哪儿了?她被梁蚡送到王府里去了。你当梁蚡不知道王府的凶险?若不是迫于生计,他也不会把女儿送进王府做姬妾。王府凶险,尚能衣食无忧,我家有什么?你若不能好好待蓉清,我宁愿将她认作女儿,也不肯让她受了委屈。” 梁啸无奈,只得应了。没办法,这件事已经上升到政治高度了,如果不办妥,不仅李蓉清会伤心,老娘也不能同意。他可以不在乎李蓉清怎么想,却不能让老娘伤心。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老娘这么严厉呢,简直有点声色俱厉了。 梁啸考虑了一番,决定先去考察一下地形。他向桓远汇报了一下,约上死党荼牛儿,带着弓箭,在城门关闭之前出了城。 大半年的折磨,荼牛儿也脱胎换骨了,比梁啸略矮一点,却比梁啸宽一半,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不过,他的性格没怎么变,反倒有些报复性的话唠,大概是和钟离期在一起的时候没什么说话的机会,一遇到梁啸,他就吧啦吧啦的说个不停。 “阿啸,你睡了她没有?我师傅可说了,她爹手黑,不仅刀耍得好,还会用毒。你得防着她点,别让……” 梁啸心情本来就不太好,听了这话,更是恼火,飞起一脚,踹在荼牛儿的大屁股上。“大过年的,你能不能说点吉利的?” 第58章孤坟 荼牛儿也不生气,拍拍屁股,笑道:“我这不是担心你嘛。你说你,我姊那么温柔的女子,你不要,偏偏收留一个刺客在家里。这不是找麻烦吗。你费了那么多心机,好容易才摆脱了胡家,现在倒好,又把火引到自己身上来了。” “你姊那也叫温柔?”梁啸没好气的说道。他眼珠一转,突然想起了老娘提起过的梁蚡、梁娥父女。“唉,牛儿,我问你件事,你还记得去年这个时候,我们家住过一对姓梁的父女吗?父亲叫梁蚡,女儿叫梁娥。” “记得。”荼牛儿瞥了梁啸一眼。“你看中了梁蛾,天天带她出城玩。我说,你带她玩耍的时候,没趁机要了她吧?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可鄙视你啊。这同姓私通可是……” 梁啸恼羞成怒。“滚!我有那么急色吗?” 荼牛儿再次撇了撇嘴,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 “你知道他们父女后来怎么样了?” “不知道。他们又没住我们家,你又不肯把梁蛾让给我,我关心他们干什么。”荼牛儿遗憾的咂咂嘴。”其实,我和梁蛾真蛮般配的,只是梁蚡太势利了,一开口就是几十万的彩礼,啧啧。” 两人一边闲聊着,一边向城西走去。 高阳里在城北,那里的人通常不葬在金匮山,而且葬在一个叫吴王池的地方。吴王池是一个面积不小的湖泊,与邗沟相连,据说吴王夫差在这里驻过水军,真的假的,就没人知道了。吴王池北,是一道不算太高的山冈,围了吴王池半圈,有点像后世的太师椅,算是一块风水宝地。 梁啸没有直接去城北,而且是先取道金匮山。他走得也不急,走走停停,四处乱看。荼牛儿有些不耐烦,一连踹倒了两根碗口粗的小树。 “阿啸,我们究竟是来干嘛的?” “你懂个屁。我这是在看有没有人跟踪我们。” “跟踪?”荼牛儿来了精神,撸起了袖子。“会有人跟踪吗?会不会有架打,我这几个月天天被我师傅揍,也该我揍揍别人了。” “我可不想有这个机会。”梁啸哼了一声。“有胡来那条命在里面,可不是打一架这么简单,弄不好就是一场生死恶战。你身手再好,能打几个?” 荼牛儿眉头一挑,有些犹豫。“比我大的,最多三五个。没我大的,十几个也没问题。” “你还真好意思,没你大的也打。”梁啸毫不留情的鄙视道。 “嘿嘿,阿啸,你是不知道,现在的小子坏着呢,比我们那时候还要淘……” 两人一边不着边际地扯着闲话,一边转到了金匮山。在金匮山呆到天黑,这才起程赶往吴王池。梁啸很小心,如临大敌,简直有点神经过敏,惹得荼牛儿又一次又一次的撇嘴以示不屑。 到了吴王池,上了北边的山冈,看到一座座坟头,荼牛儿才闭上了嘴巴。虽然盗过很多墓,无数次的睡在坟头,可是荼牛儿对鬼神却是坚信不疑,逢坟必拜,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道念的是什么咒语。 按照李蓉清说的方位,梁啸找到了李云明的坟。这只是一座简单的土坟,坟前有一块石碑,上面刻着几个篆字。梁啸手里没有火把,只能靠手摸。他摸了一会,觉得有些不对。他摸到了云和明两个字,但应该是李的那个字却有些古怪,上面好像多了一笔,变成了季字。 梁啸不太肯确定。他对汉隶比较熟悉,对篆书却没什么把握。他绕着坟,四处转了转,肯定自己没有找错。李蓉清说过,她父亲是横死,乡里人不让他葬得太近,她只能在东北角的卑位立坟,周围没有其他的坟。 就在梁啸狐疑的时候,百无聊赖的荼牛儿喊了一声:“阿啸,我去放个水。” 梁啸一惊,连忙赶了过去,厉声喝道:“你放水就放水,叫什么叫,怕人听不见?” 荼牛儿一脸的无所谓。“哪有人?连鬼都没有一个。阿啸,我觉得你现在越来越胆小了。” “小心行得万年船……” 没等梁啸说完,荼牛儿迈开大步,冲下了山坡,站在池边,解开裤子,“哗哗哗”的尿了起来。梁啸很无语,只得跟了过去,也解开裤子放了一泡。尿完之后,梁啸没有走,又折下一根芦苇,试了试水深。 入手很软,看起来水下淤泥不少。 梁啸沿着池边向前,查看周围的地形。 他们离开之后,水面轻轻一阵晃动,一个黑乎乎的脑袋冒了出来,“呸”的一声吐出含在嘴里的芦管,骂了一声:“两个小杀才,哪里不好尿,偏在老子头上尿。尿就尿吧,还捅老子的屁股。唉哟喂,痔疮都捅破了,疼死老子了。” …… 胡家。 胡来的父亲胡应负手站在廊下,看着躬身而立的冯疾,脸色阴沉,眼神不善。 冯疾拱手低头。“主人翁且宽心,这次一定一网打尽,为少君报仇。” 胡应的语气软了些。“有把握吗,要不要安排人帮你忙,以策万全?” “主人翁,人多眼杂,万一哪个口风不紧,泄露出来,怕是不妙。疾自承担此事,就算是桓远、钟离期同来,也让他们有来无回。” 胡应点了点头。“也罢,论武艺,冯君的确算得上翘楚。若能将此事办妥,我一定不会亏待你,冯君富贵可期,切莫自误。” “多谢主人翁。”冯疾再施一礼,转身去了。 一个娇小的身影从后面转了出来,看着冯疾消失在门外,幽幽的叹了一口气。“阿翁,阿兄的死,真和梁啸有关么?” 胡应转身看了一眼女儿。“成光,虽不是梁啸亲自下的手,却和他有关。我胡家身为广陵大族,儿子死了,总不能听任凶手逍遥。不管他有没有和那贱婢合谋,他都必须死。” “只是这样一来,我家怕是要得罪淮南王了。” 胡应冷笑一声。“成光,阿翁自有分寸。得罪了淮南王,还有江都王嘛。你阿兄已经死了,尚翁主无望,我们又何必舍近求远,非要巴巴的去攀附那个贤王。” 第59章别离 梁啸跳进后院,西厢房里就亮了起灯。一声轻响,门开了,一缕昏黄的灯光泄了出来。 “阿啸,是你么?” “你怎么还没睡。”梁啸快步走过去,顺手掩上了门。李蓉清衣着整齐,显然还没有上床,一直在等着梁啸回来。梁媌拥衣坐在床上,半闭着眼睛,正在养神。 “你饿了吧,我去给你拿吃的。”李蓉清推门而去。 梁啸坐在老娘的床边,舔了舔嘴唇。“阿母,我去看过了,那里地势平坦,无处可藏。一旦被人包围,几乎没有逃生的机会。胡家多骑,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的。” 梁媌睁开了眼睛,淡淡的瞟了梁啸一眼。“阿啸,你以为胡家要杀的人是蓉清吗?不是,他们要杀的人是你。之前你箭术未成,可以暂忍一时,现在你箭术已有小成,还要躲到什么时候?阿啸,箭术当然重要,可若是没有以身犯险的勇气,你就算箭术再好,又能如何?” 梁啸皱起了眉。他不清楚老娘这什么这么执着,这简直有点不近人情了,哪有母亲逼着儿子去冒险的。 “阿啸,富贵险中求,你没有生在权贵之家,没有祖上的恩荫可以继承,没有兄弟可以帮衬,除了冒险,你还有什么机会?你愿意像荼牛儿的父亲一样做农夫,还是愿意像蓉清的父亲一样做游侠儿?” 梁啸眉头皱得更紧。老娘这几句话算是说到了点子上,他如果不敢冒险,确实没什么出路可言。吴王池是危险,可是战场就不危险么? “阿母,如果迫不得以,我杀了人,我们可能就没法留在这儿了。” 梁媌看了梁啸一眼,伸手从褥子下面摸出几块竹片。梁啸接过一看,苦笑一声,将竹片还给老娘,躬身道:“既然阿母已经决定了,那我就没什么好犹豫的了。我这就去准备。” “大丈夫,当如是。”梁媌满意的点了点头。 梁啸推门而出,回到自己的房间。李蓉清端着饭,就在外面等着,见梁啸出来,连忙跟上。 梁啸进了门,将门掩上,坐在案边,一声不吭的开始吃饭。李蓉清坐在一旁,伏在案上,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梁啸。梁啸瞥了她一眼:“想看就多看几眼吧,也许过两天就看不着了。” “呸呸呸!”李蓉清连忙唾了几口,红着脸道:“阿啸,你虽然不像别的游侠儿一样轻然诺,可是言出必践,有勇有谋,我相信你能逢凶化吉,一路高升,取富贵如拾芥。” “嘿嘿,没想到你这么能言善道。怪不得我阿母喜欢你。” “阿母喜欢我,不是因为我能言善道,而是因为阿母善良。”李蓉清托着腮,一时出神。“她看我时的眼神和我阿母一模一样,就像是看她自己。我想,她年轻的时候肯定也吃了不少苦。” 梁啸眨了眨眼睛,没有再问。老娘的过去是禁忌,谁也不能问,只能等她自己说。 “你准备一下吧,阿母连路传都准备好了。祭奠完你父亲,我们就开始逃亡。” “逃亡?”李蓉清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情况会这么严重,梁媌连逃亡用的通行证都准备好了。 “不要这么紧张。这件事其实和你没什么关系,胡家一直是冲着我来的。”梁啸郁闷的耸了耸肩。“虽然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为什么。” …… “逃亡?”桓远独目一闪。“你们准备去哪儿?” “暂时还没定,逃出江都国再说。” 桓远沉吟片刻:“既然如此,不如去江南吧。江南岭深林密,适合藏身,而且民风剽悍,官军不肯轻易入山进剿。当年吴王就是顾虑那一带的民风,才在广陵立都。那里虎豹也多,正适合你习射。” 梁啸眼珠一转。“师傅,你早就计划好了吧?” 桓远一怔,笑而不语。 “是不是吴王还有残部在江南,梦想着反攻?” 桓远的眼神严肃起来,独目炯炯有神的盯着梁啸。“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梁啸没有回答他,只是摇了摇头。“师傅,我不知道你们有什么计划,也不知道你留在广陵是不是有别的目的。但是我想劝你一句,不要有那样的幻想了,天下一统的大势已成,吴王在的时候都没能成事,一点残部更不可能有什么结果。十几年了,何尝有什么动静……” “你别说了。”桓远打断了梁啸。“人各有志,我不强求。既然你不愿意跟我走,我们师徒的缘份也就尽了。阿啸,你的射艺根基已成,只要不断练习,弓力和射程都会慢慢提升,耳力也会越来越强,最后能到什么境界,能不能成为真正的射声士,就要看你的天赋了。” 梁啸叹了一口气,有些莫名的伤感。他想过会有一天和桓远分道扬镳,却从来没想过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他伏在桓远面前,重重的磕了三个头。 …… 第二天一早,梁啸起来的时候,桓远已经不在了。房门虚掩着,里面整理得干干净净,和往常一模一样,仿佛桓远还坐在那里,隔着门,准备听梁啸开始每天的功课。 吃过早饭,梁啸正准备去找荼牛儿,荼牛儿却先找来了。他告诉梁啸,他师傅钟离期刚刚派人来对他说,从今天起,不用再去石里习武了。至于原因,钟离期没有说。 荼牛儿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习惯的来找梁啸。 梁啸心知肚明,桓远走了,钟离期肯定也会走。是回江南找吴军残部,还是留在广陵,找个地方藏身,继续充当吴军残部的耳目,那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自己也不宜多问。 “牛儿,我打算出去游历,你有没有兴趣?” “游历?”荼牛儿顿时来了劲。“去哪儿,淮南吗?” “我想去长安。”梁啸拍拍荼牛儿的肩膀。“我想去长安找机会。你如果愿意跟我一起去,就回家收拾一下。路费什么的,就不用你操心了,我阿母都准备好了。” “你阿母也要走?” “我们一家都要走。不过,这是秘密,你不能告诉任何人。要不然,我们就走不成了。” “一定,一定。”荼牛儿胸脯拍得咚咚响。 第60章杀人 对桓远的不辞而别,梁媌仿佛早有预料,一点也不意外。 她让梁啸请来了荼花儿,让荼花儿陪她去一趟集市,将织好的绵送到丁家的店里去。在一匹双面锦的诱惑下,荼花儿乐呵呵的答应了,借来一辆牛车,陪着梁媌来来回回的跑了四五趟,一点怨言也没有。 不得不说,荼花儿虽然谈不上温柔,却继承她母亲施婶的能干,是个能当家的女汉子。有时候梁啸都在想,如果能够安心做个农夫,娶荼花儿做老婆其实真挺不错的。女大三,抱金砖啊。 趁着到集市送货的机会,梁媌一点点的将家里值钱的东西运到了集市,寄存在丁家。梁媌这些多年辛苦,存下的钱还不到刘陵送的礼一半多,可见勤劳致富这种说法的确不怎么靠谱。 夜色将黑,梁媌最后一次看了看住了十几年的屋子,眼中流露出一丝不舍。不过这点伤感很快消失了,她拿出一套半旧的衣服,对荼花儿说道:“花儿,辛苦了你两天,连衣服都弄脏了。这套衣服是婶子平日里穿的,你若是不嫌弃,就换上吧。” 梁媌在青云里算是一个有头脸的人,靠一手织锦的手艺,一个人将儿子拉扯大,还培养成了小名士。她虽然没什么绫罗绸缎,但是品味很不错,做的衣服常被邻里的女人羡慕。这套衣服虽然旧了些,却没有一个补丁,对荼花儿的吸引力还是很大。荼花儿二话不说,喜滋滋的进房脱下脏衣服,换上了身。 趁着她自我欣赏的空档,梁媌不动声色的将她换下的脏衣服扔给了李蓉清。荼花儿本来还想将旧衣带走,却被梁媌送的双面锦吸引住了。看到灿烂如云霞的双面锦,荼花儿爱不释手,也想不起自己的旧衣了。 送走了荼花儿,梁媌让李蓉清换上了荼花儿的旧衣,出了门。在薄暮的夜色下,从远处看,根本看不清面孔。谁也不会想到,现在陪着梁媌的已经不是荼花儿,而是李蓉清。 梁啸没有走,根据计划,他要留在家里,等天黑之后再走。 看着梁媌镇定自若的背影,梁啸暗自叹息。我的亲娘唉,你究竟是何方神圣啊。你这么能干,我这个做儿子的压力很大啊。 …… 夜色降临,刚敲过了初更,荼牛儿便推门而入,一脸兴奋的说道:“阿啸,我们走吧。” 梁啸上下打量了荼牛儿一眼。“牛儿,你怎么……胖了?” “不是胖,是穿了甲。”荼牛儿献宝似的拉开衣襟,露出长方形的甲片,看样子,应该是汉军中常见的札甲,甲片有点旧,却是青铜甲片,世面上价格可不便宜。 “什么时候买的?” “我哪买得起。”荼牛儿掩起衣襟。“从王里正那儿偷的。我眼馋他这套甲好几年了,一直没机会下手。刚刚用我爹准备祭祖的酒把他灌醉了,把这甲偷了来。你看,还有剑和盾。” 荼牛儿说着,从身边那个大包袱里摸出剑盾,得意的亮给梁啸看。看着一脸得意的荼牛儿,梁啸真的无语了。这货的神经真是大条啊,离家出走之前,居然还不忘做点坏事,洗动了王奉世。 “好了,走吧。”梁啸将两囊箭扔给荼牛儿,自己背上一囊。为了练习射艺,他在桓远的指导下,一共做了一百五十枝箭,每一枝都经过他的手。“你有明,我在暗,先把暗椿除掉。” “好咧。”荼牛儿应了一声,雄赳赳,气昂昂的出了门。梁啸紧随其后,在里门外,他听到了王奉世响亮的鼾声,闻到了浓烈的酒臭。看来荼牛儿下手不是一般的狠,把老王直接灌吐了。 荼牛儿大步流星的出了里门,梁啸却隐在里门后,没有动弹。他左手握弓,右手搭了三枝箭,一枝箭搭在弦上,两枝箭夹在指缝中。这样做,可以省去连续射击时抽箭的时间,提高连续射击的速度。为了掌握这个诀窍,他可是费了不少心思,吃了不少苦头。 梁啸侧耳倾听,外面的街道上,除了荼牛儿的脚步声,没有其他人。他贴着墙,走出了里门,轻手轻脚的跟了上去。当荼牛儿走过两里之间的里墙时,他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从两堵里墙之间露了出来,探头探脑的偷窥。 梁啸毫不犹豫,加快脚步,迅速靠近。 那人听到脚步声,回头一看,见梁啸持弓奔来,弓上还搭着箭,顿时大吃一惊,转身就要走。梁啸突然停住,拉弓放箭,一口气连射三箭。 “嗖嗖嗖!”三枝竹箭呼啸而去。 那人身形急闪,避开了第一枝箭,却没能避开剩余的两枝箭。一箭射中了他的大腿,一箭射中了他的背。他一个踉跄,摔倒在地,惊恐的向后看去。 三十步外,梁啸再一次拉开了弓,稳稳的射出了一箭。 这一箭,洞穿了暗椿的喉咙。暗椿中箭,仰面栽倒。 梁啸赶了过去,小心翼翼的靠近,直到确认此人已经死亡,这才弯下腰,从那人腰间拔下一柄短刀,又捡起那枝射空的箭,放开脚步,向荼牛儿追去。 这两天他可没闲着,已经摸清了四周的情况,知道胡家在这里只安排了一个暗椿。很显然,胡家还没胆大到在城里明目张胆杀人的地步,这个暗椿只是监视梁啸,不让他有逃跑的机会。 第一次亲手杀人,梁啸的心跳有些快。不过,他却来不及多想,跟上荼牛儿之后,两人从西门奔出了城,转弯向北,一口气奔出三里路,在北门外的一个路口停了下来。 梁啸指着一丛野草。“牛儿,你藏在这里。记住,我不下令,就算有人从你头上踩过去,你都不能动。” “好。”荼牛儿一口答应,看看四周,钻进了草丛。 梁啸背起弓,爬上了一棵枝繁叶茂,横遮了半边道路的大树。他隐在粗壮的树丫后,深吸了两口气,竭力让自己的心跳从刚才的奔跑中平息下来。居高临下,他能将选定的战场看得一清二楚,也能看见藏身于草丛中的荼牛儿。 荼牛儿一动不动,像一块顽石。梁啸不得暗赞一声,钟离期虽然手段粗暴,却教导有方,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就将荼牛儿调教得这么出色,不愧是百战余生的老兵。 可惜,师徒缘份太浅了。他想把本事卖给汉武帝,桓远却一心要为已经败亡的吴国效力,师徒分事两家,希望将来不要有对阵沙场的机会,要不然就太残忍了。 梁啸一边想着,一边抽出那柄短刀,又掏出一只小革囊,用箭头从里面挑出一些药膏,抹在刀刃上。 第61章棋逢对手 冯疾冲出了城门,纵马奔驰。 他的脸色不太好看。 设在青云里外的暗椿居然被人射杀了,就死在大街上。一共中了三箭,其中一箭洞穿咽喉。冯疾认定这是梁啸下的手。如果是桓远,根本不需要这么费事,一箭就能解决问题。 不过,这让冯疾更加担心。梁啸以前是用小弩,他真正学射是这几个月的事。几个月的时间,能练成这样的射艺,足以让人惊叹。射中一个人并不难,但一箭射穿咽喉却不是容易的事。没有一定的实力,对自己没有足够的信心,一般人不会选喉咙做为目标。 由此可见,梁啸的箭术也许还算不上出类拔萃,但他射出这一箭时,却有着必中的信心。 冯疾也是射手,他很清楚这种自信有多么重要。 冯疾有一丝兴奋,也有一丝担忧。他催动座骑,带着七名随从,向前飞奔。即使是在夜色之中,也没有减慢速度。 他要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吴王池,梁媌买了祭品,晚上又迟迟没有回家,她肯定是陪李蓉清去吴王池祭拜李云明。到了这个时候,冯疾确认自己收到的消息有误,安排的暗椿被骗了,最后陪梁媌出门的人不是荼花儿,应该是李蓉清。 抓住了梁媌,梁啸必来。抓住了李蓉清,梁啸就休想与胡来之死脱清干系。就算是屈打成招,也要让李蓉清咬死梁啸。当然了,冯疾也没打算审问,他只有一个目标:直接杀死梁啸,彻底解决后顾之忧。 冯疾纵马奔驰,想着任务即将完成,心头泛起一丝喜悦。就在这时,他突然觉得心头一紧,不假思索的伏下了身子,同时大喝一声:“散!” 这七名随从不是胡家的人,而是冯疾的部曲,他们配合多年,非常默契。在冯疾突然低下头的时候,他们就有了反应,有的加速,有的勒马,有的控制着战马向两侧让开,将原本前后相贯、头尾相连的队形散开。 只是他们的反应还是慢了一拍,三枝箭从冯疾背后飞过,一枝箭射中了冯疾座骑的臀部,一枝箭射中了后面一面座骑的脖子。 冯疾伏在马背上,从树下穿过,摘下弓,反身向树上射去。 仅仅听羽箭飞驰的声音,他就确定了偷袭者的位置,当下毫不犹豫的反击。 “笃笃笃!”三声闷响,三支箭几乎射在了同一个位置,箭头深入树干。如果不是树干足够粗壮,任何一箭都能射伤梁啸。 梁啸屏住呼吸,不理冯疾,再次拉开弓,向勒住座骑,正准备下马的人连续射击。 他很清楚冯疾的箭术很好,他也清楚自己站在高处的危险,但这是他能做出的最好的选择。只有站在树上,才能避免被围攻,才能居高临下,掌握主动权。也只有如此,他才可以不用一边射闪一边射击。 他还没练到那一步,移动身体会严重影响他的命中率。 做出了选择,就不用再后悔。因为后悔不仅无补于事,还会让自己犹犹豫豫,错失本来就不多的机会。 临阵不过三发。这是桓远屡次跟他讲过的原则,虽然和原本的意义不同,但一样重要。如果不能在第一轮打击中尽可能的杀伤,他几乎没有成功的机会。 从发起攻击,到冯疾的随从下马,完成包围,梁啸完成了三轮箭击,一共射出了九枝箭。 九枝箭,有七枝箭命中,三枝箭射中了两匹马,四枝箭射中了两个人。其中一人中了三箭,当场毙命,另一个被射中手臂,却没有丧失战斗力,只是将箭拔去,扔在一边,便拔出剑,围了过来。 “梁啸?”冯疾将座骑圈了回来,一手挽弓,一手搭箭。座骑打着喷鼻,不停的踢着地面,臀部一枝羽箭晃晃悠悠。 “眼力不错啊。”梁啸隐在树后,轻笑一声。 “多谢夸奖。”冯疾笑了一声。“爬到树上伏击我,你这也算是置之死在而后生啦,不愧是桓远的弟子。” “惭愧惭愧,还是没能一箭射死你,现在只有死,没有生了。” “知道就好。”冯疾举起弓,缓缓拉满。“说吧,桓远在哪里?” 梁啸哈哈大笑:“在你背后。你一回头,就能看到他了。” “少跟我来这一套。我虽然不是射声士,却也不至于被你骗了。说吧,他究竟在哪儿?” “你这么怕我师傅?”梁啸一边和冯疾胡扯,一边留意着那些企图爬上来的敌人,还要留心冯疾的箭,形势很紧张,嘴也有点啰嗦。这是他前世的习惯,平时话不多,一紧张就会习惯性的话唠。他找准机会,一箭射中一个刚爬上树的家伙大腿,将他射了下去。 他也因此付出了代价,冯疾利用他射击时露出手臂的破绽,一箭射伤了他的左前臂,险些洞穿。锋利的箭镞割破了他的皮肉,鲜血淋漓,疼得梁啸冷汗直冒。 “好箭法!几个月时间能练到这样的程度,你的确是个天才。” “名师出高徒嘛,谁让我有个非常厉害的师傅。”梁啸藏在树后,盯着那些正在找机会爬树的对手,同时用眼睛的余光扫瞄着冯疾,耐心的等待着。面对冯疾这样的对手,他不敢有丝毫大意。 “可惜你师傅是个懦夫,不敢亲自和我较量,只敢躲在黑暗中。” “我师傅不是怕你,而是不屑和你较量。”梁啸说道:“他在吴王池祭拜李云明,你有胆量就去找他。” “呵呵,你还想骗我。你师傅会祭拜李云明?他不杀他就不错了。”说着,冯疾再次拉弓,闪电般的射出一箭。箭矢穿过纷乱的树枝,射向梁啸的后背。 听到弓弦声,梁啸转身,顺着树干往下滑了一截,勉强避过了这枝箭,尚未站稳便拉开弓,连射三箭。 冯疾“咦”了一声,似乎惊讶于梁啸的反应。他挥弓拨开一枝箭,却没来得及指挥座骑。两只竹箭几乎不分先后,射进了战马的胸口。冯疾抓住机会,立刻还以颜色,一箭洞穿了梁啸的大腿。 梁啸闷哼一声,险些从树上栽下来。他连忙紧紧的抓住树干,再次将自己藏好。 冯疾冷笑道:“梁啸,看来桓远没有真把你当弟子啊。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思射我的马?” 第62章毒箭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这句话听起来很有道理,但细细思量,却大有商榷的余地。 比如眼前这个情况,梁啸和冯疾对射,每一次出手的机会都关乎生死,射不中对方,就可能被对方射中。在这个时候,射人远比射马重要。梁啸射中了冯疾的马,却被冯疾射中了大腿,可谓是得不偿失。 正因为如此,冯疾才讽刺桓远没有真把梁啸当弟子,连这么简单的对阵原则都没讲。 只是梁啸并非不懂这个道理,他自有他的道理。 他的箭上有毒。 听说李云明擅长用毒之后,梁啸很自然的就问了李蓉清。李蓉清的确会用毒,却不是梁啸想象的那种见血封喉的毒,而是一种慢性毒药。中毒之后,会慢慢的产生麻痹感,进而让人失去知觉。 箭头上的所附的毒有限,这需要时间,不可能立即生效。 对于战马来说,因为体量的关系,所需要的毒量更大,所以梁啸必须多射几箭,加大剂量。射伤了冯疾的马,才能遏制冯疾在速度上的优势,进而打击冯疾等人的信心。 果然,接连被梁啸射了三箭之后,冯疾的座骑终于支撑不住了,先是不停的摇头摆尾,接着四肢开始打颤。冯疾虽然极力控制,却还是无法让座骑安静下来,反而因为座骑的失控被梁啸射了两箭,虽然都被他拨开了,却没了之前的傲气。 冯疾的战马还没倒地,他的一个随从先倒在了地上,是那个先前被梁啸一箭射中手臂的,他倒持长剑,以剑拄地,摇摇晃晃了两下,扑通一声摔倒在地,嘴里咕咕噜噜,却听不清楚说些什么。 冯疾吃了一惊,立刻意识到了问题,厉声喝道:“梁啸,你好不要脸,居然用毒?” “嘿嘿,你们八个围攻我一个,要不要脸?”梁啸哈哈大笑起来。 在他的笑声中,又一个人倒了下去。他被梁啸射中了大腿,原本还没太在意,只当是受伤之后的正常反应,此刻听到梁啸承认箭上有毒,他立刻慌了,腿一软,就坐在了地上。 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冯疾的七个随从死了一个,伤了两个,只剩下四个人。这四个人忌惮梁啸手中的毒箭,也不敢逼得太近,一个个小心起来,顾不得伤人,先护好自己再说。对付普通的箭,他们只要护住要害就行。可是面对带毒的箭,他们却不敢有任何大意,一旦中毒,就可能没命。 冯疾恼怒不已,厉声喝道:“卑鄙小人,居然用毒箭。来而不往非礼也,将毒箭取来,我要他自食苦果。” 随从们听了,连忙去摸梁啸射出的箭,只剩下一个人监视梁啸。而冯疾本人也失去了冷静,死死的盯着梁啸,恨不得一箭将梁啸射杀。他翻身下马,闪到了路边的草丛中。 就在这时,梁啸突然闪身出现,拉开了弓,对准冯疾。 冯疾不敢怠慢,立刻拉弓搭箭,一箭射出。 梁啸松弦,却没有箭射出,他只是拉了一下弦就缩了回来,同时大喝一声:“杀!” 冯疾的箭从他脸颊边掠过,箭羽指过他的脸颊,抽得他的脸皮生疼。如果他不是虚晃一下,立刻退回来,而是真想射冯疾,这一箭很可能就要了他的命。 冯疾的反应很快,至少要比他快得多。 冯疾射出一箭,下意识的闪身避让,以免被梁啸的箭射中,却没有捕捉到梁啸的箭。他吃了一惊,还没来得及想明白是怎么回事,旁边的草丛突然一动,跃起一个黑影,猛撞了过来。 “不好!”冯疾暗叫不妙,连步后退。他这时明白了,梁啸刚才根本没射箭,只是引他出手而已。他射了一箭,为了躲避梁啸根本没射出的一箭而移动身体,正是旧力已去,新力未生的时候,眼睁睁的看着敌人冲过来,却无法做出反应。 “呯!”冯疾被荼牛儿撞飞,横空跃起,又狠狠的撞在摇摇晃晃的战马上,弹了回来,摔倒在地。 “杀!”荼牛儿一击得手,抡起手中的剑,一剑劈了下来。 冯疾来不及避让,只好举起了手中的弓。“喀嚓”一声,弓被荼牛儿的剑击飞,震得冯疾的手心发麻。冯疾后悔莫及,他知道这是谁了,这是梁啸的死党,钟离期的弟子荼牛儿。 这莽小子怎么会藏得这么好,难道是钟离期教的? 紧要关头,冯疾怪不是多想,翻身打了两个滚,避开了荼牛儿的追击,抢到那个刚刚倒地的随从身边,夺过了他手中的剑,转身与荼牛儿相对。 “嗖嗖嗖!”梁啸抓住机会,连射三箭,直奔冯疾。 冯疾不敢怠慢,挥舞长剑,拨开梁啸射出的羽箭。荼牛儿抓住机会,又扑了上来,怒吼声中,盾砸剑劈,杀得冯疾抵挡不住,步步后退。 冯疾箭术高明,剑术却一般,面对全力抢攻的荼牛儿和不停放冷箭的梁啸,他有些手忙脚乱,应接不暇。他的随从见了,连忙赶过来接应,将荼牛儿围在中间。 荼牛儿却更加兴奋,大呼小叫,越战越勇。 梁啸不顾手臂和大腿的巨痛,连续不断的射击。林间昏暗,他不是看得很清楚,但他练的本来就是耳力,又近在咫尺,倒也不用担心射中荼牛儿。 相反,冯疾没有了弓,冯疾无法压制梁啸,被射得手忙脚乱,又对梁啸的毒箭心存忌惮,缩手缩脚。虽然五个人围攻荼牛儿,一时半会的,还是无法制服荼牛儿。 片刻功夫,又有一人被梁啸射中,惊叫着退在一旁。 冯疾恼怒不已,却无计可施,只得挥舞长剑,挡住荼牛儿,且战且退,大喝一声:“走!” 随从们听了,不敢怠慢,纷纷跳出战圈,扛起受伤的同伴,跳上马,飞奔而去。 荼牛儿大呼小叫,全力追赶,却跑不过马,眼睁睁的看着冯疾等人走了。他停住脚步,唾了一口唾沫,得意洋洋的骂道:“竖子,知道老子的厉害了吧。阿啸,我们现在去哪儿?” 回答他的是“呯”的一声闷响,梁啸从树上摔了下来,趴在地上直哼哼。 “快帮我包扎。唉哟,疼死我了。” 第63章阴魂不散 打架都会受伤,更何况是和人拼命。梁啸准备充分,伤药、干净的布,一样不缺。不过他不想用那伤药,看起来有点像石灰。他拿出小刀,割开衣摆,露出伤口。 箭射得很深,箭头已经全部射入,几乎洞穿。伤口血肉模糊,鲜血将整条腿都染红了,鞋子湿漉漉,粘乎乎的,全是血。 荼牛儿看了一眼,低声骂了一句。 “还好,没伤着骨头。”梁啸这时却出奇的冷静,不忘安慰一下自己。他让荼牛儿握着箭杆,自己用一根布条勒紧大腿,一手分开伤口,一手握着小刀。箭头上有倒勾,他必须割开皮肉,才能取出箭。 荼牛儿的手有些抖,声音也有些抖。“阿啸……” “没动。”梁啸咽了口唾沫,换了个握刀的姿势,哑声道:“不把箭拔掉,我没法走路。” 荼牛儿嗯了一声,用另一手握着手腕,极力稳住箭杆。梁啸吸了两口气,一咬牙,将小刀切了下去。并没有意料中的疼痛感,伤口早已麻木。梁啸一不作,二不休,割开大腿的伤口,取出箭,然后用布紧紧包上。 虽然只是几句话的功夫,梁啸却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一口气吐出,人就瘫了下来。他喘息道:“牛儿,快走,等冯疾反应过来,再追过来,我们就跑不掉了。” “他还敢来?老子干死他。”荼牛儿用力挥舞着拳头,豪气干云,却掩饰不住哽咽声。 “淌什么猫尿,快走!偷袭这种事只能玩一次,下一次就不灵了。胡家人多势众,只要多派几个人来,我们就吃不了兜着走。” “怕个毬!”荼牛儿恨恨的骂了一句,一哈腰,背起梁啸。“去哪儿?” “去吴王池。”梁啸疼得龇牙咧嘴,冷汗淋漓。“我怕冯疾会安排其他人去劫我阿母她们。蓉清虽然有武艺,毕竟是个女子,未必能挡得住他们。” 荼牛儿应了一声,背起梁啸,向吴王池飞奔而去。 …… 冯疾跑出几百步远,勒住了座骑。他回头看了看,叫过那个挨了梁啸一箭的随从。“你的伤口怎么样?” “还……好。”随从不太确信的说道。 冯疾哼了一声:“我们被他骗了。就算他有毒药,怎么可能有那么多。你们俩去吴王池,如果看到梁媌和那个贱婢,就将她们抓来。我去追梁啸,他受了伤,走不快。” 随从们应了一声,分头行动。 冯疾带着一个随从回到树下,找到自己的座骑,取下马鞍上的备用弓箭,又捡了几枝梁啸射出的箭,插在箭囊里。这时,他的随从发现了血迹,确认了梁啸和荼牛儿的去向。冯疾大喜,立刻跟了上去。 没一会儿功夫,冯疾就看到了梁啸和荼牛儿的背影。 梁啸也听到了越来越近的马蹄声,暗自叫苦。他拍拍荼牛儿的肩膀。“牛儿,离开大路。”荼牛儿也不多问,背着梁啸离开了大树,钻进了草丛。 “牛儿,你放下我,赶去吴王池,保护我和阿母她们离开。冯疾要杀的人是我,我帮你们拖住他。” “那你呢?” “天亮之前,冯疾奈何不了我。”梁啸推了荼牛儿一下。“你快去,迟了,她们会有危险。冯疾只带了一个人,其他人肯定去了吴王池。” 荼牛儿不敢怠慢,放下梁啸,猫着腰,消失在草丛中。 见梁啸和荼牛儿离开了大路,钻到了旁边的草丛中。冯疾有些头疼。现在是深夜,只有黯淡的月光,他大受影响。梁啸却不同,他是射声士桓远教出来的弟子,最擅长这种夜战。梁啸的箭又有毒,一不小心,他很可能被梁啸射死在这里。 冯疾勒住了战马,警惕的注视着四周,随从护在他的身前,举起了骑盾,防备着随时可能射出来的箭。虽说冯疾认定梁啸不可能有那么多毒箭,可是谁敢保证梁啸身边一枝毒箭也没有了? “梁啸,你受了伤,逃不掉的。”冯疾大声说道:“投降吧,交出那贱婢,告诉我桓远的下落,也许我会放你一条生路。” 梁啸隐在草丛中,一动不动。他觉得有些奇怪。冯疾三番两次的提到桓远,这是为什么? “梁啸,你阿母是不是和那贱婢一起去了吴王池?我已经派人去追了,她们逃不掉的。那贱婢杀了我家少君,必须死。至于你,倒不是没有商量的余地,毕竟少君不是死在你的手里,我家细君对你也颇有情意。如果你愿意投入胡家,也许还有一条活路。” 梁啸不屑一顾。冯疾想骗他投降,未免也太幼稚了。这反而说明他的信心不足,不敢在这样的环境里和他较量。不过,他也不占什么优势,荼牛儿能不能抢在冯疾的手下之前救出老娘她们,真的很难说。 这就是实力的差距啊。 梁啸慢慢调整着呼吸,耐心的等待着射杀冯疾的机会。这个机会只有一次,甚至根本没有。 …… 吴王池,李云明的孤坟前,李蓉清摆好祭品,点亮了油灯,哭倒在地。 “阿翁,你放心吧,女儿我遇到了好人,不仅有了夫婿,还有了一个视我如同己出的阿姑。”李蓉清抹着眼泪,泣不成声。“阿翁,女儿不能多陪你了。女儿要去随阿姑和夫婿去长安,将来富贵了,再来看你。女儿要走了,为了能让女儿来祭拜你,女儿的夫婿还在和恶人血战。阿翁,你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女儿,保佑女儿的夫婿……” 梁媌站在李蓉清背后,扫了石碑一眼,忽然觉得有些奇怪。不过,她什么也没说,看着李蓉清磕了头,横身挡在李蓉清面前,欠了欠身。 “李公,事急从权,我梁家不告而娶,礼节有亏。不过,我与蓉清一见如故,必不会亏待了她,也不会让我儿亏待了她。你在天有灵,还望保佑这一双孩子,保佑我们顺利到达长安。这就别过了。” 一阵夜风起,吹得火光摇曳,仿佛有人在叹息。 “我阿翁听见了,我阿翁听见了。”李蓉清又惊又喜。 “那太好了。”梁媌拉起李蓉清。“走吧,时辰不早了,我们要尽快赶到江边登船,迟了就来不及了。” 李蓉清又拜了拜,跟着梁媌起身,刚走了几步。她忽然拽住了梁媌,翻身扑倒在地,以耳贴地,听了听,脸色大变。“阿母,快走,有人来了。” “谁?”梁媌也紧张起来。 “不知道,是两个骑士。”李蓉清四处看了看,拉着梁媌向山坡上跑去。山坡上全是坟头,容易藏身。她们刚刚藏好,两匹快马就赶到了山坡下,在李云明的孤坟前绕起了圈子。 “是胡家的人。”李蓉清颤声道:“他们都是冯疾的随从。” “冯疾,就是胡家那个箭手吗?” “是的,不过他不在这里,他肯定是去追阿啸了。”李蓉清越发紧张起来。“阿母,阿啸可能会有危险。” “没人能伤我儿。”梁媌声音尖细,如呲牙低吼的母狼。李蓉清一阵颤栗,却莫名的心安了许多。 第64章两败俱伤 梁啸半坐中草丛中,眼前一阵阵发黑,受伤的腿已经失去了知觉。 他知道自己失血过多,坚持不了多久,很快就会失去意识。 没想到就这么死了。梁啸无声的苦笑。还想从军立功,封侯拜将呢,还没出广陵界就要死了。战场凶险,这句话说了无数次,都没有现在的感受深。如今死神迫在眉睫,自己的穿越之旅很快就要划上一个句号了。 真他妈的窝火啊,究竟是谁要杀我? 梁啸有些不服气。这么死太窝囊了。就算死,至少也要知道仇人是谁,究竟是什么原因吧。连大boss都没见着,就被几个小啰啰干死了? 梁啸咬了咬,用力在自己腰上掐了一下,用疼痛让自己清醒些。他伏在草丛中,盯着远处的冯疾。 冯疾二人下了马,随从在前,一手举着骑兵用的圆盾,一手握着长剑,正猫着腰,分开野草,慢慢的走了过来。冯疾隐在他的身后,握着弓,搭着箭,警惕的注视着四周。他们互相掩护得很周密,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破绽,梁啸很难一箭命中要害。 两人越走越近,居然没有走一点弯路,数息之间,就走到了三十步左右。 梁啸一想,随即明白了。他的伤口一直在流血,冯疾是循着他的血迹跟过来的。梁啸紧张的看了看四周,咬牙着,忍着巨痛,脱下了已经被血浸透的鞋,又拿着一块布,将腿上的血擦掉,将伤口裹得更严实一些。 他取出两枝毒箭,拔下箭头,倒插在泥中,然后拖着一条腿,小心翼翼的向前爬去。 在冯疾二人赶到最后的血迹前,梁啸向前爬了五步,勉强将自己藏在一蓬野草中。几步路,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的手臂控制不住的发抖,几乎握不住弓,眼前也一阵阵的发黑,几步外的人影都看不清楚。 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又慢慢的吐出来,往复三次,勉强让自己放松下来,握弓的手也不那么抖了。 他抽出一枝箭,搭在弦上。弓低垂,箭指地,上身侧倾,如大梦初醒。 天地间忽然静了下来,梁啸听到了风声,听到了虫鸣,听到了五步外的脚步声和憋着嗓子的交谈。 “主君,他跑了。”这应该是冯疾随从的声音,梁啸不熟悉。 “他跑不掉的。流了这么多血,他走不远。”这是冯疾的声音。“你小心点,那个荼牛儿力气很大,他肯定就藏在附近。梁啸受了伤,他不可能一个人离开。” “喏。”随从咽了一口唾沫,用长剑轻击盾牌,好像在给自己壮胆。他向前迈了一步,突然停住了。 “怎么了?”冯疾低声喝道:“快点找。” “主君,我……我的脚中箭了。”随从的声音颤抖,透着说不出的恐惧。“我的脚……有点麻。” “不好!”冯疾一声惊呼:“这该死的竖子,居然在地上埋毒箭……” 听到这一声惊呼,半睡半醉的梁啸突然苏醒了。他没有睁开眼睛,却抬起了身体。随着脊柱挺直如弓,他握弓的左手抬起,左臂平直如弓,左肩下陷,右手双指勾弦,稳稳的夹着一枝箭,箭头直指远处的冯疾。 半年多来,每天都要练习至少半个时辰的开弓式出现在梁啸的身上,没有一点瑕疵,堪称完美。 梁啸闭着眼睛,就像在黑暗中练习一样,没有目标。 他仿佛忘记了冯疾,忘记了天地,只剩下手中的弓。 松弦,放箭! “嗡”的一声轻响,竹箭离弦,向冯疾飞驰而去。 在那一刹那间,冯疾二人感受到了这份凌厉的杀气。随从不假思索,蹲下身子,举盾护住了自己的面门和腰腹,却将冯疾暴露出来。冯疾不假思索,纵身跃起,在半空中搭箭,勾弦,放箭,一气呵成。 羽箭离弦,带着厉啸,扑向五步外的身影。 两枝箭在空中交汇,相隔不足三寸,擦肩而过,分别射向自己的目标。 “噗!”冯疾中箭,箭射入他的喉咙下方数寸,射穿了他的皮甲和冬衣,箭头刺进了他的锁骨。 “噗!”梁啸中箭,箭头洞穿了他的肩窝,从后背透出。 “扑通!”冯疾摔倒在草丛中,接连打了几个滚。 “扑通!”梁啸踉跄倒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喷出一口鲜血。 …… “阿母,你不要动。”李蓉清附在梁媌耳边,低声说道:“我去将他们引开。” “蓉清……”梁媌紧紧的拉着李蓉清的手臂。“你要小心。” “阿母放心,我会小心的。”李蓉清鼻子一酸。“我把他们引开后,阿母沿着池边向东走,先把船划离岸边。如果我去了,我会叫你的。” “你一定要来。” “我会来的。”李蓉清用力的点了点头。“我要做阿母一辈子的女儿。”说完,李蓉清抱着梁媌的头,在她额头亲了一下,转身猫着腰,蹑手蹑脚的走了。 梁媌抬起手,摸着额头混着泪水的吻痕,眼眶也湿润了。 李蓉清抹去泪水,潜行到山坡中部,伏了下来。那两个骑士已经下了马,点起了火把,耐心的查看地上的踪迹。他们两人互相掩护,配合默契。没一会儿,他们就沿着梁媌二人刚刚离开的路线向坡顶走去。 李蓉清伏在路边的野草中,看着两个骑士走近,突然跃出,清叱一声,手臂一扬,一柄短刀脱手而出,飞向较远的那个骑士,然后就地一滚,躲过近身骑士刺来的一剑,反手握刀,刺向他的小腹。 “当!”骑士举盾,挡住了短刀。 “啪!”另一个骑士后退一步,挥剑架住了李蓉清手中的短刀。很显然,他们对李蓉清的身手非常清楚,一直保持高度警惕,没有给李蓉清任何偷袭的机会。 李蓉清一击不中,翻身跃起,再次消失在草丛中。 两个骑士同声厉喝,包抄了过去。片刻之后,李蓉清再次跃出,却没有攻击骑士,而是向孤坟旁的马奔去。两个骑士见了,紧紧追赶。李蓉清略快一些,奔到一匹马前,飞身上马,用手中的短刀猛扎在马臀上。马吃痛,长嘶一声,向山坡下奔去。 骑士追到孤前,一个翻身上马,策马追赶,另一人撮唇长啸。李蓉清的座骑听到啸声,不顾李蓉清的踢打,人立而起,将李蓉清摔在地上。李蓉清就地一滚,爬了起来,继续向前飞奔。 两个骑士纵马追赶,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 梁媌趁此机会,悄悄的下了坡,沿着吴王池向东走去。 第65章义绝 冯疾蹲在草丛中,一阵阵冷汗从后背沁出,沾湿了衣裳。 他小心翼翼的扒开衣领,摸了摸伤口,松了一口气。有皮甲和冬衣挡着,这一箭射得并不深,只进去了半只箭头。不过,他随即又倒吸一口冷气。他在剩余的半截箭头上摸到了一层油膏的东西。 冯疾头皮一阵发麻,整个身体都僵了。 三步外,传来随从微弱的呻吟。他的脚被梁啸埋在地上的箭头刺穿。不用想,那箭头上肯定也有毒。 冯疾不敢抬头,甚至不敢呼吸。他不知道自己射中了梁啸没有。刚才事起仓促,他根本来不及多想,只是凭本能射出了一箭,并没有多少把握。他甚至没有看清对手是不是梁啸,因为那个身影透出的冷静和自信一点也不像一个仅仅十五岁,刚刚练习箭术半年的少年。 难道是桓远? 一想到这个名字,冯疾更加不安。他摸了摸自己的伤口,越来越觉得可能性很大。梁啸已经受了伤,流了很多血,他没死就不错了,怎么可能还射出这么自信的一箭? 冯疾全神贯注,凝神倾听。周围有风声,有虫鸣,有随从的呻吟,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冯疾更加不安。桓远是射声士,耳力绝非一般人可比。他的箭术虽然不弱于桓远,在这样的环境里却没什么优势可言,更何况他已经中了一箭,而且箭上有毒。 梁啸应该死了吧?冯疾想起一路上的鲜血,想起那只被血浸透的鞋,想起那枝被折断的羽箭,咬了咬牙,悄悄的拨开野草,向随从看去。 随从看到了他,打了几个手势。冯疾做出了回应,示意随从撤退。随从大喜,挣扎着坐了起来,举起骑盾,护住身体,一步步的退到冯疾面前。 对面悄无声息,安静得让人窒息。 冯疾的额头积满了细密的汗珠,借着随从的掩护,他小心翼翼的站了起来,举着弓,连射三箭。 箭矢入土,嗤嗤有声。 冯疾眉头轻蹙,越发的不安。他可以肯定那个对手就在附近,如此近的距离,自己命中的可能性可大。对方却一点反应也没有,不闪不避,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仅凭耳力,他就能确定这三枝箭的方向,无须躲避。 冯疾越发的不安。他不敢恋战,在随从的掩护下,慢慢的退回到大路上。 伤口已经失去了知觉,毒性开始发作了。随从的伤情更严重,几乎爬不上马背。冯疾将随从扶上马背,自己也跳上马,向广陵城奔去。 梁啸躺在草丛中,一动不动。 一支箭深深的射入他颈旁的土中,只差一两寸就会射穿他的咽喉。可是他却连无法动弹,只能这么躺着,听着冯疾二人退回路上,又纵马而去。 他的意识慢慢模糊起来,天地间一片黑暗。 …… 耳边传来哗哗的水声,又像是呼呼的风声,飘飘荡荡,像是摇篮,又像是云端。 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多,渐渐的,梁啸听清了,水声是水声,风声却不是风声,而是两个人的呼吸。 两个人?梁啸有些意外。会是谁,黑白无常吗? 梁啸费力的睁开了眼睛,耳畔随即传来了熟悉的惊呼声。“啸儿,啸儿,你可醒了。” “阿母?”梁啸的眼前渐渐清晰起来,认出了老娘红肿的眼睛。他吃力的把头转向另一边,又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一张只有一只独眼的脸。“师傅?” 桓远伸手摸了一下梁啸的额头。“嗯,没事了,好好静养,半个月之后就能活蹦乱跳了。” “师傅,你怎么在这里,是你救了我?”梁啸转动眼珠,看看四周,发现自己似乎躺在船舱里。桓远和老娘坐在床边,除此之外,舱里就没什么空间了。“牛儿和蓉清呢?” “我在这儿。”外面传来荼牛儿的声音。 “闭嘴!”钟离期熟悉的厉喝声,接着“啪”的一声脆响,估计荼牛儿又挨了一巴掌。 “蓉清呢?” “她为了掩护我,被胡家的人抓走了。”梁媌红着眼睛,看了桓远一眼,又给梁啸递了一个眼色。“啸儿,你师傅能帮我们救出蓉清。” “那还等什么?”梁啸脱口而出。 桓远却一动不动。梁啸停了片刻,明白了。他苦笑道:“师傅,我都这样了,你还跟我讲条件?不是我不愿意,实在那是一条死路。师傅,你就听我一句劝,别一条道走到黑,行不行?” “富贵险中求,哪有什么坦途。”桓远不紧不慢的说道:“你想去长安,可知长安市上腰斩过晁错,长安狱里饿死过周亚夫?” “呃……”梁啸无语。他确实不知道怎么反驳桓远。伴君如伴虎,仕途之凶险一点也不亚于战场。 “随我去江南吧,你会有更多的机会。” 梁啸沉默了良久。“是不是我不愿意的话,你就不帮我救蓉清?” “如果你不肯随我去,你我师徒之义己绝。我又何必冒这么大的险,去救一个毫无关系的人?” “阿啸……”梁媌见状,连忙握住了梁啸的手,连连给他使眼色。 梁啸摇了摇头。“师傅,你就听弟子一声劝吧,刘濞不值得你效命,那个什么太子更不值。” 桓远哼了一声,伸手拍拍梁啸的脸,轻笑一声:“小子,将来战场上见,如果你是对的,我愿意将这颗首级送给你,作为最后的礼物。” “师傅,我不要你的首级,我要你好好活着。师傅,弟子还想侍奉你终身,为你养老送终呢。” 桓远转过头,沉默了片刻,站起身,弓着腰,向舱外走去。梁啸忍着巨痛,叫道:“师父,小心冯疾。” 桓远愣了一下,转过头,一脸疑惑。“为什么?” 梁啸喘了两口气。“冯疾和我交手时,多次中伤你,他似乎一直在等你。” 桓远再也没有回头。船晃了一下,荼牛儿叫了起来:“师傅,师傅,你怎么又走啦?你走了,谁来揍我啊?师傅,师傅?” 第66章因果 梁啸叹了一口气,无力的闭上了眼睛。梁媌哭出声来,问道:“啸儿,我也不愿意你和吴太子扯上关系,可是你伤成这样,没有你师傅帮忙,蓉清怎么办?我在她父亲坟前发过誓,要好好照顾她的。” 梁啸沉默不语。过了良久,他突然睁开了眼睛。“阿母,去年在我家暂住的邯郸人梁蚡,他把女儿送进了江都王府?” 梁媌有些不解。梁啸怎么会突然提到这件事,莫非他想起了什么?她想了想,突然也升起一线希望。 “是的,怎么,你想去求梁娥帮忙?” “求她帮忙?”梁啸苦笑。“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我就是被他们父女连累的。” “这是什么话?”梁媌不悦的沉下了脸。“梁蚡父女虽然势利了些,却不是恶人。” 梁啸没有说话,把荼牛儿叫了进来。“你进城去,小心些,找几个信得过的兄弟问问,看看市井间可有什么与江都王府有关的传言。” 荼牛儿二话不说,点头答应,上岸去了。 梁啸不再说话,他闭目沉思,翻捡两世的记忆,希望从中找到破局的线索。 从来到这个时代开始,他就被一个谜团困扰着。胡来几次三番要杀他,但他却不知道胡来为什么要杀他。开始只是怀疑和胡来的妹妹胡成光有关,后来又和江都王府扯上了关系。 他一头雾水,莫名其妙,直到与冯疾一场恶战,他也没搞清楚这其中的原因。 就在刚才,在为桓远的固执而大伤脑筋的时候,他突然有了线索,想到了一些事情。 桓远要效力的是吴王刘濞的太子,他们要夺取的就是现在的江都国,以前的吴国。而江都国同样有一个很著名的太子。严格的说,那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人渣。 江都王太子刘建是一个好事不作,坏事做尽的恶棍。梁啸对他没什么好印象,前世看书时,甚至不愿意看与他相关的内容。因为有关他的记载实在让人反胃。之所以知道他,是因为他的女儿——著名的江都公主,因为和亲乌孙,又被称为乌孙公主的刘细君。 此刻,他突然想起刘建,是因为在刘建的无数恶行中,有一项与邯郸人梁蚡有关。如果他猜得不错,梁蚡是把女儿梁娥送进了王府,不过却不是他希望的江都王刘非,而是太子刘建。 刘建夺了梁蚡献给其父的梁娥,又派人杀了梁蚡灭口。梁蚡曾在自家借住过,自己也许知道相关的事,如此一来,刘建要杀自己灭口也就顺理成章了。因为是子夺父姬,刘建不能不有所顾忌,只能假手胡来。 刘建的王后好像就叫胡成光。现在胡成光还没嫁入王府,可是胡家想攀附王府的心,恐怕早就有了。 想起了这些事,梁啸觉得自己应该找到了真正的原因。他相信可以凭自己的力量救出李蓉清。对普通人来说,王府是不可抗衡的存在,可是梁啸读过相关的史料,知道这个时候的王权已经大不如从前,江都王和当年的吴王相比,那可差得太远了。 吴楚七国之乱后,诸侯王不治民,真正的权力在国相手中。 梁啸相信,既然刘建不敢自己出手,只能派胡来代理,那他一定不愿意让他的父亲江都王知道,更不愿意让江都国相知道。找到国相,告他一状,把这件事捅到明处,刘建就无法一手遮天了。 躺在船舱中,梁啸反复考虑,直到疲倦的睡去。 在这中间,梁媌告诉了他经过。荼牛儿赶到吴王池的时候,李蓉清已经被冯疾的手下抓走了。荼牛儿想去追,可是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李蓉清被抓走。荼牛儿找到了梁媌,把她送到船上,又回头去找梁啸,发现梁啸躺在血泊之中,昏迷不醒。 至于桓远和钟离期,他们是荼牛儿在背梁啸上船的途中遇到的。梁啸的伤是桓远处理的。据桓远说,虽然两处贯通伤很严重,但只是皮肉伤,失血过多导致昏迷,休养半个月就差不多了,也不会留下后遗症。 听了这些,梁啸这才放心。 天黑之后,荼牛儿回来了。他告诉梁啸,市井间流传着一个消息,不过是几个月前的消息。有个外乡人说江都王太子刘建子夺父妻,大逆不道。不过只传了两天,就再也没人见过那个外乡人。 梁啸一估算时间,正好是自己遇袭前不久。他心里更笃定了。 “蓉清呢?” “不知道。胡家那边口风很紧,什么消息也打听不到。” “那我们得加紧,迟了,蓉清可能会有性命危险。” “怎么救?”荼牛儿有些为难。“你伤成这样,我一个人可没法将她救出来。” “这次不力敌,我们智取。”梁啸吐了一口气。“牛儿,你今天夜里不要休息了,找个地方躲起来。不要回家,不要回城。三天之内,如果我不露面,你就去淮南国找刘陵。” “你呢?” “我马上进城,到国相府告状。” “国相府?”荼牛儿狐疑的打量着梁啸。“你什么时候认识国相了?你知道他叫什么吗?” 梁啸笑了。“牛儿,你忘了吗,我们曾经到国相府门前看公告。那上面就有国相的名字。” 荼牛儿挠了挠头。他又不识字,哪知道上面有没有国相的名字。不过,他相信梁啸,梁啸说有,那就一定有。他也不分辨,收拾东西,就准备离开。梁啸让老娘给了他一大笔钱,要赶到淮南,没钱可不行。再说了,自已去国相府告状,也许就回不来了,这些钱不知道便宜谁呢。 荼牛儿一个人悄悄的离开了。梁啸对他很放心。以他的本事,藏身在野外,除了他师傅钟离期那样的人物,没几个人能找到他。就算被发现,他也能全身而退。 倒是自家母子,要想平安的走进国相府,倒有些难度。堂堂的国相府,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进的。 不过,梁啸既然决定去国相府告状,自然有他的底气。 因为他记得公告上国相的名字叫郑当时。 “啸儿,你真能见到国相?”梁媌非常不安。她再能干,毕竟是一个家庭妇女,与官府的交往仅限于里正王奉世这个级别,从来没考虑过会和江都王和江都相发生联系。“我们很可能连国相府的大门都进不去。” “阿母,你放心吧,我手里有一张王牌,他肯定会见我。”梁啸自信的说道:“阿母,你会写篆书吗?” 梁媌迟疑了片刻。“会一点。” 第67章喜忧参半 夜长梦多,事不宜迟,梁啸让老娘给他洗去血迹,又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然后花了五百钱,从附近人家借来一辆鹿车,请主人推着他,向广陵城走去。 梁媌虽然不知道梁啸哪来的自信,可是事到如今,她也乱了方寸,只好听梁啸的主意。李蓉清为了救她,被胡家掳走一天,是不是还活着,谁也不知道。多耽搁一天,李蓉清的生还机会就少一分。 一路上,梁媌不住的偷眼看梁啸,见梁啸虽然脸色苍白,非常虚弱,神色却很镇定,一副胜劵在握的样子,倒也安心了不少,多了几分欣慰。能在这时候还保持镇定,可见梁啸的确是有主意的。 母子两人乘着薄薄的夜雾,径直走向广陵城。 梁啸体力严重不足,只能闭目养神,他没有注意到。在他的身后,一辆牛车远远的缀着他们,钟离期驾车,桓远坐在车中,不紧不慢的跟着他们。 桓远眼神凝重,不时的看一眼远处的鹿车。他不知道梁啸为什么要回城。他伤成这样,怎么去救李蓉清,难道是去求胡家网开一面,放李蓉清一条生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未免太愚蠢了。 他觉得梁啸不至于这么蠢。可是除此之外,他又想不出梁啸能干什么。 而梁啸最后的提醒也让他大惑不解。他认识冯疾,知道他是胡家的门客,箭术相当了得。可是他们没有过接触,冯疾为什么两次三番的提到他,仅仅因为他是梁啸的师傅? 好像也不至于。 “将军,你说梁啸想干什么?他能救出李蓉清吗?” “我不知道。”桓远又看了一眼。梁啸坐在鹿车上,看不清面目,但是能看清他坐得笔直。“这小竖子……可惜了。不知道中了什么邪,一心要去长安,长安的皇帝就是好人吗?他也不想想,以他的出身,怎么出头?” “这小子有主见,不像牛儿那笨小子。”钟离期却赞了一声:“将军,我觉得他就像年轻时的你。” 桓远哼了一声,不置可否。过了片刻,他又道:“我弱冠为将,他可能吗,你以为他是周亚夫?若是随我去江南,也许还有三分机会,偏偏要去长安。长安功臣子弟多如狗,皇亲国戚满街走,哪一年才能轮到他?” 钟离期笑了起来。“将军,你失态了。跟你这么多年,这是第二次看到你失态。上一次,还是吴王拒绝你奇兵之计的时候。” 桓远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 远远地跟着梁啸的鹿车,在城门关门前进了城,钟离期不禁咦了一声:“将军,梁啸不是去胡家,他这是去国相府的路啊?” 桓远眉头紧皱。他也意识到梁啸的目的地并不是胡家,但他也不认为梁啸会去国相府。 “不会吧。凭他的身份,连大门都进不去。” 钟离期没有吭声,他驾着牛车,跟着鹿车向前,越走越肯定,梁啸是去国相府。他回头看了桓远一眼,桓远也在看他,两人眼中露出惊讶之色,不约而同的说道:“他不会是……” 两人又同时闭上了嘴巴,警惕的看看四击。钟离期眼神一寒:“将军,我去宰了他。” “别急。”桓远的眼神也有些不安。“这时候告发我们,对他救人没有任何帮助。他虽然顽劣,有时候还有些懦弱,却不至于做出这样的蠢事。只是,他到国相府去,究竟想干干什么?他一介布衣,怎么才能见到一国之相?” …… 胡家。一个年轻人快步走进了西侧院。 冯疾躺在床上,伤口已经包扎起来。见年轻人走进来,他连忙翻身坐起,深施一礼:“恭迎太子殿下。” “免了。”来人正是江都国太子刘建,他摆了摆手。“事情办得怎么样,梁啸死了没有?” “应该是死了。” 刘建细长的眉毛竖了起来,一脸不悦。“死了便是死了,没死便是没死,如此模棱两可,却是何故?” “梁啸中了我两箭,血流如注,肯定是活不成了。不过,我没有看到他的尸体,所以还不能肯定他死了。” 刘建焦躁起来,尖声喝道:“那究竟是死还是没死?” “就算现在没死,他也受了重伤,半个月内不能行动,我们一定有机会找到他,杀死他。”冯疾不紧不慢的说道:“只是……有一个问题,还请太子殿下留意。” 刘建听说梁啸受了重伤,半个月不能行动,这才松了一口气。见冯疾吞吞吐吐,他不屑的说道:“还有什么事?你们这些人,真是无用,区区一个无赖,也能折腾得你们灰头土脸,损失折将。” 冯疾看了一眼刘建身后的胡应。胡应微微颌首,接过话头。“太子殿下,我们刚刚弄清,这次之所以会失手,损失这么大,是因为梁啸有一个师傅叫桓远。桓远是当年吴国的将军,有名的射声士,听声辨位,百发百中。据说,当年大王从征时,曾与他对阵,险些受伤。” 刘建眉头一挑:“桓远?我似乎听说过这人,的确是个厉害角色。他不是死了吗?” “他没有死,一直潜藏在梁家,深居简出。” “该死!”刘建想了想,又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当真是该死。” 胡应与冯疾交换了一个眼神,胡疾一本正经的说道:“冯君,你的伤……” 冯疾站起身来,慨然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岂能因些许小伤误了太子殿下的大事。太子殿下,请稍放宽心,我这就去搜捕梁啸,一定不会让他误了太子的事。” 胡应也说道:“太子殿下,冯疾不仅身手过人,骑射精良,更可喜的是忠心耿耿。有他去追捕梁啸,必能马到成功。太子殿下,小女闻说太子殿下光临,备了些薄酒,想请太子同饮。” 刘建听了,眉头一挑,笑眯眯的应了。他看了冯疾一眼:“这次可不要再错失了。” “请太子殿下放心。”冯疾挺起了胸膛,大声说道。 胡应将刘建请入后堂,冯疾随即带上数十骑,顶盔贯甲,挟弓带矢,匆匆出了城。 几乎在同时,梁啸来到了国相府的门前。 第68章郑当时 “哗啦!”数十枝寒光闪闪的大戟对准了梁啸的胸膛。“止!国相府门前,闲人不得驻留。” 推车的农夫手一抖,差点将梁啸从车上翻下来。梁媌连忙上前扶着梁啸,手心冰凉。 梁啸疼得冷汗直冒,脸色苍白,却不能喊出声来。他看了一眼迎上来的都尉,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说道:“故人之后来访,请将军通报。” “故人之后?”都尉不屑的看了一眼梁啸。“哪位故人之后?听你口音,像是本地人吧。有名刺吗?” 梁啸拿出名刺,递给都尉。这是他让老娘准备好的一片竹片,上面写着“郑桓钟离季”五个篆字。之所以用篆书写,是因为他不希望负责通报的人认出这几个字。汉代隶书是通行字,认识篆字的人相对要少得多。 都尉看了一眼,冷笑一声:“你这是什么名刺,只有几个字,谁知道你是谁?” 梁啸突然沉下了脸,厉声道:“郑庄行,千里不赍粮。凭的就是不论贵贱,以义交人。什么时候如此矜骄,故人之后上门,却被拒之门外,由二三军汉再三盘问?你自持此刺去,若郑庄不见,某掉头就走,绝不停留半刻。” 见梁啸突然发怒,声色俱厉,都尉脸色微变,气势也弱了三分。他看看梁啸,不敢再问,转身进了门。 梁媌非常惊讶,看了一眼梁啸,眼中露出欣喜之色。推车的农夫见了,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也不由自主的挺起了腰杆,仿佛与有荣焉。 远处墙角,两堵里墙之间,桓远和钟离并肩而立。他看不到梁啸的表情,却能听清梁啸说的话,也不禁大为惊奇。“梁啸居然还知道‘郑庄行,千里不赍粮’?平时可没听他提起过。” 钟离期更是不解,不过,他看到了都尉返身入内,已经很惊奇了。他本来以为梁啸会被人轰走的。听了桓远的话,他笑道:“梁啸平时不显山不显水,却腹有机杼。将军,你还记得那个有关千秋的问题吗?” “小聪明而已,何足挂齿。” 钟离期笑了一声,没有再说。他听得出来,对梁啸这个弟子,桓远既是得意,又是惋惜,心情很复杂。 梁啸坐在鹿车上,暗自松了一口气。这汉人果然质朴,一唬就唬住了。换了后世的看门人,可不会因为这一句话替你通传。说起来,这个朝代的中国人就像一个刚刚长成的少年,生理有点早熟,心理却还很单纯,不像后世那样世故,把小聪明当大智慧。 也许,自己可以利用这个机会,有所作为。 就在梁啸畅想未来的时候,国相府内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身穿便服的中年人大步流星的走了出来,身后跟着局促不安的都尉。他走到梁啸面前,上下打量了梁啸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异色,随即又笑了。 “哪来的娃娃,敢冒充我的故人之后,当我郑当时好骗么?某还没到老眼昏花的时候,更不会忘记故人。若是你想托名自高,可别怪某拂你的面子,少不得要收拾一顿。咦,你受伤了?” 见郑当时一国之相居然如此豪爽,一点没有当官的架子,心里又宽了三分。 史书记载,郑当时的父亲郑君是楚霸王项羽的部将。降汉之后,他不肯像其他降将一样直呼项羽为项籍,被刘邦贬抑,却初衷不改,颇有侠气。而郑当时本人虽然身居高位,但侠气甚浓,有乃父之风。他对项羽旧部的事迹应该非常熟悉。 桓、钟离,再加上李云明碑上疑似被人改成的季,梁啸相信这些人和郑当时的父亲郑君一样,很可能和项羽旧部有关。他不敢肯定,但他相信郑当时看到这几个姓氏不可能无动于衷。 但是,郑当时会不会见他,见了他,又是一副什么态度,他一点把握也没有。万一郑当时不愿招惹是非,闭门不纳,那他也没什么招可想。 读史多年,他很清楚史书的记载和事实之间的距离可大可小。 见到郑当时,他才真正的松了一口气。 “郑公,若我不是故人之后,你会出迎吗?”梁啸扮起了小名士,卖起了关子。“没错,我的确受了伤,而且受了重伤,今天来求见,就是想讨些救命钱。若你再不让我进去,恐怕我就要多求一副棺材了。” 郑当时眼珠一转,仰天大笑:“哈哈哈,有趣,有趣,你虽然年少,却大有气度。我信你了,请进!” 都尉听了,连忙上前,从梁媌手里接过梁啸,一脸堆笑,同时暗自庆幸。幸亏自己没有欺负这少年,要不然今天麻烦可大了。 梁媌坦然的松开了儿子,看着儿子挺直的背影,满脸的自豪。 梁啸下了车,却没有动,转身看着那推他来的农夫说道:“这位大叔,辛苦你了。城门已闭,你怕是出不了城,不如就在国相府求一顿饭,然后再请国相下一道命令,送你出城吧。” 那农夫目瞪口呆。在国相府吃饭,再由国相下令送出城?他可从来没想过。他本来打算找个墙角猫一夜的。虽然辛苦点,可是梁家母子给了五百车钱,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冻一夜也值了。 郑当时见了,叫过一个随从,让他去安排。随从领命,引着感激涕零的农夫去了。 梁啸忍着痛,跟着郑当时进了门,一路来到堂上。腿上的伤口迸裂,血沿着裤管流了下来,沾在了地上,留下一个个带血的脚印。郑当时不动声色的看着,看着梁啸慢慢的跪坐下来,这才挥了挥手,示意都尉退下。 “伤得不轻,果然是快要死了。”郑当时不紧不慢的拿出那片竹片,脸上已经没有了笑容。“那就抓紧时间解释一下这几个字的意思吧,也许我还来得及安排医匠为你疗伤。” 梁啸喘息着,笑了一声:“郑公,七十年前,西楚霸王麾下有几位名将,你不会忘了吧?” 郑当时眯起了眼睛,盯着梁啸。“你姓什么?桓?钟离?还是季?” “我师傅姓桓,我朋友的师傅姓钟离,我的妾姓季。”梁啸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姓梁,叫梁啸,郑公应该听说过我的名字。” “姓梁?”郑当时讶然。他想了想,忽然想起了什么。“拒绝淮南王邀请的那个梁啸?” “正是在下。”梁啸微微颌首。他才不相信刘陵在江都国转了几个月,身为国相的郑当时毫不知情呢。他只是隐忍不发而已,毕竟刘陵只是淮南王的使者,没有亮出翁主的身份。郑当时也不好出面阻挠,只要刘陵不出格,他会当不知道。 郑当时打量着梁啸,诧异不已。“原来却是位少年英雄,我一直以为是位隐士呢。不过,我可没听说霸王麾下有姓梁的部属啊。” “我仰慕霸王,却不是霸王部属之后。郑公说得不错,我是冒名求见。我是来告状的……” 郑当时松了一口气,神情也活络了许多。他一边招呼医匠来给梁啸看伤,一边听梁啸讲述案情。当他听到有一个声音尖厉如沙砾的人时,他眉毛一挑,若有所思,嘴角露出了不经意的微笑。 第69章劫后重逢 胡家,酒宴正酣。 刘建居中而坐,胡应一旁相陪。胡成光俏脸微红,与刘建同席而坐,端着酒杯递到刘建的嘴边。 “太子殿下,再饮一杯。” “我要你……喂我。”刘建的舌头有些大,眼睛红红的,冒着色迷迷的贼光。 “妾身不是在喂太子殿下么?”胡成光笑嘻嘻的说道,向刘建靠近了些,方便刘建伸入她衣襟的手活动。 “我要你……用嘴喂我。”刘建嘻嘻的笑着,伸出一根手指头,晃了半天,才点到胡成光殷红的唇上。胡成光低下头,吃吃的笑着。胡应咳了一声,端着酒杯,挪开了眼神。胡成光端起酒杯,浅浅的呷了一口,凑到刘建面前。刘建哈哈大笑,张开双臂,将胡成光搂在怀中,嘴就凑了上去。 “太子殿下!”一个声音打破了堂上的旖旎,一个身材高大壮实的军官大步流星的走了进来,站在堂中。两名甲士手按长剑,护在他的身后,将追上来的胡家奴仆推得东倒西歪。 刘建勃然大怒,松开胡成光站了起来,一脚将面前的案几踢飞,戟指大骂。“涂虎,瞎了你的狗眼,敢在本太子面前无礼?就算是郑当时来,他也不敢如此。” 来人正是国相府都尉,郑当时的贴身亲卫涂虎。听到刘建直呼郑当时的名字,涂虎也怒了,沉声道:“太子殿下,有人将你给告了,请太子殿下到国相府走一趟,听候问询。” “告我?谁敢告我?”刘建更加恼怒,抽出腰间的长剑,乱挥乱舞。 涂虎一伸手,握住了刘建的手腕,轻轻一扭,就将刘建的长剑给缴了。他顺手将剑插回刘建的剑鞘,轻轻一推,将刘建推到两个随从面前,目光有意无意的扫了胡应一眼。 “敢告太子殿下,告你的人叫梁啸。” “梁啸?”刘建一惊,酒醒了一半。“他还没死?” “太子殿下很希望他死么?”涂虎浓眉一挑,笑嘻嘻的问道。 “呃……”刘建自知失言,连忙捂住了嘴巴。他面色煞白,惊慌失措地看了胡应一眼。 胡应也非常吃惊,站了起来,却不敢上前说话。梁啸还没死,而且到国相府告了刘建一状?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这么说,冯疾肯定是扑空了,他再大的本事,也不敢到国相府去搜人啊。 就在胡应暗叫不妙的时候,涂虎迈步走了上来。“胡君,梁啸还说了,令郎胡来是他杀的,他的侍妾李蓉清只是被他利用,并非主谋。国相命我带李蓉清回去问话,还请胡君将李蓉清交给我。此外,你府中的门客冯疾涉嫌杀人,也要跟我回国相府。” 胡应的脑子嗡的一声。穷狠穷狠,穷人真是狠啊。这梁啸不仅将太子刘建告了,还将他胡家一锅端了。真是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 刘建被荼虎半扶半拖的带进了国相府,来到堂上。 堂上只有郑当时。听到刘建的声音,郑当时抬头看了他一眼,伸手示意他入座。刘建正准备坐下,却看到席上有一滩鲜血。 “这……” “这是梁啸的血。”郑当时微微一笑。“他受了重伤,也许很快就要死了。” “那可太好了。”刘建松了一口气,抹了一把冷汗,脸上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多谢国相。” 郑当时摇摇头。“太子殿下,你别急着谢我。梁啸虽然快要死了,可是他还有朋友在城外。如果他不能活着离开江都国,他的朋友就会去长安。太子殿下,不是我不肯帮你,实在是我帮不了你啊。” 刘建刚刚绽放的笑容立刻僵在脸上。去长安?那还得了。这件事一旦捅到天子耳中,那麻烦可就大了。朝廷的大臣天天叫着要削藩,有了这个机会,还能不对江都国下手?一旦诏书下达,轻则削地,重则灭国。不管怎么说,他这个太子肯定是做不成了。 “这……这可怎么办?”刘建慌了神,再也坐不住了,一下子拜倒在郑当时面前,痛哭流涕。“郑公救我,郑公救我!” “那么,梁蚡究竟是怎么死的?”郑当时收起了笑容,一字一句的问道。 “梁蚡……”刘建傻眼了,飞快地转着眼珠,想要蒙混过关。可是一看郑当时的眼神,他又没有一点信心。很显然,梁啸已经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郑当时,郑当时要抓住这个机会,好好的整治一番他们父子了。 这次惹祸惹大了,就算父王再宠自己,恐怕都不会回护。梁娥可是献给父王的女人啊。 刘建瘫在地上,像一摊烂泥。 …… 李蓉清踉踉跄跄的走进了房间,梁媌迎了上来,一把抱住李蓉清。 两人搂在一起,悲喜交加,涕泪横流。 “阿母,我……我没想到还能看到你们,我……我不是在做梦吧?” “闺女,不是在做梦,不是在做梦。”梁媌抹着眼泪,将李蓉清扶到榻边,让她坐下。“你的伤怎么样?” “我没事,我没事。冯疾受了伤,胡家的人忙着为他疗伤,没来得及拷打我,国相府的人就来了。”李蓉清转头看着躺在榻上,睡得正香的梁啸。“阿母,你们……你们怎么会在国相府?” 梁媌笑了。“你还是问他吧,连我都觉得像是在做梦。我原本希望请他师傅出手去救你的,没想到啸儿略施小计就进了国相府,又说动了国相,派人去胡家救你。”她看着梁啸,满脸的骄傲和自豪。 “我就知道,我阿翁一定会保佑我们,保佑我的夫君的。” 梁媌心中一动,看了看四周,低声对李蓉清说道:“闺女,你家原来姓什么?” 李蓉清一愣:“我家一直姓李,怎么了?” 梁媌盯着李蓉清的眼睛看了半晌,摇了摇头,笑了。“没什么,也许是我看错了。昨天晚上,我看到你父亲的碑上好像被人添了一笔,李字变成了季字。” “谁这么缺德?”李蓉清勃然大怒,苍白的脸气得通红。“我阿翁都亡故了,还和他过不去?” 梁媌连忙劝道:“也许是哪个少年作弄,你就不要生气了,到时候改回来就是。闺女,若想不被人欺,只有富贵。你我的富贵就寄托在啸儿身上了。你以后可要帮我好好的照顾他,不能让人伤害他。” 李蓉清红了脸,睨着沉睡的梁啸,低低的应了一声。 第70章风已逝,波未平 建元三年冬,十月,一行人聚集在江边,一艘大船整装待发。 国相郑当时亲自来送行,上计吏很有面子,兴奋得有些忘乎所以,说话都不利索了。 交待完公事后,郑当时只带着亲卫涂虎一人,来到一间不太起眼的舱前,敲了敲门。 舱门拉开一条缝,露出梁啸半边脸。“郑公有何吩咐?” 郑当时从袖子里抽出一片竹片递了过去。“这个还你。” 梁啸接过,看了一眼,收入袖中,再次欠身行礼。郑当时肯定不愿意有别人知道这件事,他当时让老娘用篆书写,也是为了保密,郑当时准确的捕捉到了他的用意,只是不放心,又来提醒他。 “梁啸,长安遥远,天子脚下,富贵如云。你当好自为之,莫误了自己的才华。” “多谢郑公。若有他日,必不敢忘郑公之恩。” 郑当时笑笑,摆摆手,转身去了。梁啸放下车帘,收起了诚恳的笑容。他听得懂郑当时的警告,长安不是江都国,情况要复杂得多,如果再像以前一样胡闹,随时都有可能死于非命。刘建如果不是抢了他老子的女人,不敢声张,他梁啸也不可能活到今天。 刘建的心虚,郑当时的侠气,桓远、钟离期等人的渊源,差一样,他都不可能活着离开江都国,更不可能搭上上计吏的顺风车。跟着上计吏入京,不仅安全有了保障,还能借住驿传,享受公务员的待遇。对他来说,这是一项实惠到家的待遇。 千里出行,对普通百姓来说可不是一件易事。不光是食宿开销,仅是沿途的关卡就够你喝一壶的。跟着上计吏走,这些都不用他操心了。 很显然,不仅是他一个人对这个结果满意,老娘、小妾,还有死党荼牛儿都很满意。还没起程,荼牛儿已经和郑当时安排的侍卫涂虎成了好兄弟,有事没事就腻在一起。 一番热闹之后,大船离岸,逆水西行。 郑当时站在岸边,看着渐渐过去的船影,嘴角微微一挑。 “梁啸,你可别辜负我的一番苦心啊。” …… 百步外的芦苇荡中,桓远和钟离期席地而坐,看着缓缓驶去的大船,沉默不语。 钟离期几次转头看桓远,想问些什么,可是看看桓远的脸色,又把嘴闭上了。他很清楚,桓远的心情很不好。梁啸是他看中的弟子,寄予了厚望,没想到梁啸坚决不肯随他去江南,这让他很伤心。 如果梁啸只是有射箭的天赋,像荼牛儿一样是匹夫之勇,那也就罢了,不过少一员勇将而已。偏偏梁啸又非常聪明,有着普通少年根本不具备的过人见识。 梁啸重伤之下,桓远以为他穷途末路,一定会屈服。没曾想梁啸居然混进了国相府,借国相郑当时之手翻了盘,现在更是混进了上计的队伍。桓远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在好奇之余,更是惋惜不已。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这样的英才对吴太子的事业不看好,严重挫伤了桓远的信心。 “将军,梁啸怎么会知道太子的事?” “我也不清楚,我从来没和他说过。”桓远叹了一口气。“走吧,希望以后不要再见面。” 钟离期摇了摇头,长叹一声。他觉得桓远这句话不太可能实现。 …… “啪!”刘建将青铜爵砸在地上,脸色通红,双手发抖。 冯疾站在他的面前,躬身而立。他刚刚从江边回来,亲眼看到梁啸等人上了船,跟随上计的人员赶往长安。他就算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去碰官船,否则郑当时一怒,很可能连胡家都连根拔起,就连刘建都吃不了兜着走。 现在的诸侯王不是以前的王,大权掌握在国相手中,特别是军队,王连碰都碰不着。 更何况刘建根本不敢把这件事捅出去,否则不用郑当时动手,他父王就能揍死他。 梁啸成了捅在刘建心里的一把剑,剑柄握在两个人的手上:梁啸和郑当时。他还可以派人去暗杀梁啸,却不敢动郑当时。如果刘建有任何不安份的举动,郑当时轻轻一抖,就能捅死他。 以刘建的禀性,如此受制于人,他不暴跳如雷才怪。 冯疾自己也不轻松。胸口那一箭虽然射得不深,只让他躺了半天,却在他心里留下了阴影。桓远只用了半年时间,就调教出了一个这么出色的弟子,那他本人又该强到什么地步? 冯疾说动刘建,希望他能下令搜查桓远等人的踪迹,可惜刘建被郑当时捏得死死的,根本不敢有什么动作。胡家倒是出动了不少人,可惜依然找不到桓远的影子。 这对师徒,还真是麻烦啊。 …… 一辆马车停在了青云里门口,邓国斌懒洋洋的伏在车轼上,眼神却透着说不出的兴奋。 他手里摆弄着一个铜制秋千模型,这是他几个月的心血之作。利用这个模型,他终于搞明白了梁啸的那个问题,不远千里,兴冲冲的来找梁啸理论。 侍者上前通报,时间不长,里正王奉世走了出来,打量了邓国斌一眼,拱手行礼。 “先生来晚了。梁啸已经去了京城。不过,他家还在原处,如果先生有兴趣,我可以领先生去看看。”王奉世笑嘻嘻的说道:“梁啸信任我,托我看管他的旧宅。” 邓国斌眉头一皱:“去了京城,什么时候走的?” “刚走两日,是乘船走的。” “走!”邓国斌大喝一声:“回淮南,报告翁主,我们去截他。” 车夫调转马头,拉着马车,辚辚远去,留下王奉世一个人发呆。 翁主?我的乖乖,淮南王的女儿看中了梁啸?这小子还不是一般人啊。王奉世回头看看,越看越觉得门额上的“青云”二字发亮,有点祥光万道的意思。他握紧了手中的钥匙,笑了起来。 “嘿嘿,我可得把这宅子看好。说不定哪天梁啸衣锦还乡,我还能讨杯酒吃,威风威风。” 想到得意处,王奉世喝起了小曲,一摇二摆走进了青云里,巡视他的地盘去了。 第71章东方朔 建元三年秋,七月。长安城南。 一阵风吹过瓜田,青绿色的瓜叶随风摇摆,露出一只只白中透绿的瓜。瓜快要熟了,淡淡的甜香随风飘荡,让人心醉。 瓜田中央,一间瓜棚的外面,梁啸双腿微分,拉弓搭箭,对八十步外的长方形箭靶射出了最后一支箭。 羽箭离弦,呼啸而去。弓弦尚未停止颤动,羽箭已经正中靶心。 梁啸垂下了手臂,调整呼吸,脸色平静。过了一会儿,他将弓将给从棚中走出的荼牛儿,开始沿着瓜田慢跑,一边跑,一边放松身体。 日射五百,夜射五百,是梁啸雷打不动的每日课程。练完箭之后放松,更是他坚持不懈的习惯。 荼牛儿卸下弓弦,又跑到箭靶前,去取下靶上的箭。他数了数,想了想,大叫一声:“阿啸,今天比昨天多中了七箭,还差五箭……”他掰着指头算起来,可惜算了半天,也没算出结果。 梁啸在远处叫了一声:“还差五箭八成。” “哦。”荼牛儿嘿嘿笑了两声,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将箭收好,回瓜棚整理去了。他除了练武之外,还要负责帮梁啸修整弓箭。 梁啸沿着瓜田跑了两圈,停了下来,走上旁边的土坡,一边舞动手臂,活动身体,一边看着远处的长安城,脸色平静中带着一丝淡淡的焦虑。 他到长安已经半年多了。半年时间,他依然没找到任何门路。如果不是这片瓜田的主人也是广陵人,他连落脚之地都没有。即使如此,他还是入不敷出,不得不靠刘陵当初赠予的钱财度日。 老娘梁媌想重操旧业,织锦维持生计,却被梁啸阻止了。双面锦很贵,但是织工赚不到什么钱。初来乍到,那些商家肯定会极力压价,一旦不服,说不定就和哪位权贵发生了冲突,惹出不必要的是非。 君子见机而作。时机未到,不可轻举妄动,以免节外生枝。那位窦老太太还在,连皇帝都得等,他怎么就不能等。不能等也得等。 梁啸让老娘留在家里,除了洗衣做饭之后,就教荼牛儿和李蓉清认字。这两人基本是文盲,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要不然,李蓉清也不会不知道自家老子的墓碑被人改了姓。他们都是梁啸最信任的人,如果不识字,会有很多不方便。趁着有大把的空闲时间,梁啸让老娘给他们扫扫盲。 他自己也抓紧时间读书,准确的说是听书——听老娘口述。梁媌也没正经读过书,只是受过启蒙,读过一些《仓颉篇》之类的蒙书,听过一些诗赋,不成系统,但教梁啸却是足够了。 梁啸大部分时间用来练箭。半年时间,他已经将射程提升到了八十步,命中率接近八成。对普通人来说,他的箭术已经算是上高明。不过他却不敢有丝毫放松。他很清楚,他的箭术离百步穿杨还有着相当远的距离,甚至可以说是天壤之别。 能不能达到那一步,一要看他有没有那样的天赋,二要看他是不是足够刻苦。二者缺一不可。 不过,让他欣慰的是,经过几个月的苦练,手臂上的热流已经到达耳后,他的听力有了明显的提升。五步以内的虫鸣,五十步以内的脚步声,都很难瞒过他的耳朵。即使是以李蓉清的身手,也很难潜到他十步以内而不被他发觉。 由此可见,童子功还是很重要的。 “夫君,夫君……”李蓉清扬着手臂,在远处叫了起来。 梁啸转头一看,吃了一惊。李蓉清身边站了一个大个子。李蓉清将近七尺,在汉代女子之中已经算高的,可是站在这人旁边,她却像个侏儒。梁啸目测,这货得有两米以上,按汉尺算,至少九尺。 难道是姚明穿越过来了?梁啸一边胡思乱想,一边下了山坡,走到瓜田边。 “足下是……” 大个子微微一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看起来有点像推销员。他很随意的拱了拱手:“齐人东方朔,路遇佳人,本欲从游,不料佳人自承有夫,特来商榷。梁君,朔欲得佳人,若梁君能割爱,朔愿偿以重金。若梁君担心无人侍奉枕席,朔有细君,姿色才貌皆可称道,愿遗梁君,以偿美意。” 梁啸愣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这也太无厘头了吧,好容易遇到一个传奇人物,竟然是上门要换妻的。你妈的,不管你说得多么文雅,你都是一个不要脸的败类啊。 梁啸沉下了脸,给李蓉清使了个眼色。“去帮阿母做饭,不要煮多了,今天可没什么值得招待的客人。” 李蓉清不解,刚想说话,却被梁啸瞪了一眼,只好去了。 东方朔却依然笑眯眯的,一点也不生气,好像没听出来梁啸言语中的冷漠。 “东方君请回吧,梁啸虽贫,还没有卖妾的想法。交换更无从谈起,请东方君休要再提,免得伤了和气。” 东方朔不以为忤,反而好奇心大起。“难道梁君得此佳人不久,尚未尽兴。若是如此,朔可以等等再来。” “你不用等了。”梁啸没好气的说道。他非常郁闷,闲居长安半年,好容易有客来访,居然是这么一个不着调的家伙。难怪他名声虽响,却被人当作滑稽小丑。“进了我梁家的门,生是我梁家的人,死是我梁家的鬼,不会再跟别人的。” “咦,梁君何必生气,喜新厌旧,人之常情。婢妾而已,身外之物,何必吝惜自此。”东方朔迈开大长腿,跟了上来,一步低得上梁啸两步。“梁君来长安,想必是谋前程。朔虽不才,却在天子身边随侍。若梁君慷慨,朔愿在天子面前举荐梁君,岂不美哉,何必为了一个妾而自毁前程?” 梁啸恼火,正想说两句狠的,赶他滚蛋,忽然灵机一动,说道:“此言差矣。婢妾亦是人,父母所生,岂能和物相提并论?贵贱,不过是眼前事尔,朝为阶下囚,暮为天子臣,死灰尚可复燃,何况是人。献妻得官,虽富贵,某不屑为也。” 东方朔眨了眨眼睛,忽然抚掌笑了起来。 “有趣有趣,闻说长安来了一位吴楚少年,虽然学问不博,见识却深。今日一见,果然与众不同。来来来,你我论论道,看看你是不是徒有虚名。” “等等。”梁啸伸手拦住了卷袖子,撸胳膊的东方朔。“你听谁说起我的?” “一个叫邓国斌的淮南门客,到处找你。” 第72章定式 梁啸不认识什么邓国斌,但既然是淮南门客,自然和刘陵有关。 这什么邓国斌的居然追来了长安,还到处找我?刘陵这是想干什么,不死心么? “你见过邓国斌?我不认识这个人。” “见过。没什么学问,只是一些不登大雅之堂的小技罢了。”东方朔背着手,一脸的不屑。“拿着一个千秋的模型到处炫耀,自以为得计,却不知道贻笑大方。” 梁啸笑了。他从东方朔看似不屑的话语中听出酸溜溜的味道。东方朔是个奇人,也是一个骄傲的人,在后世甚至成了神仙,流传着很多关于他的传说。即使是在当世,他也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人,号称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是汉武帝的御用有脚书厨。 有野史传说,他是到过北极的第一个中国人。不管这个传说是否靠谱,但他的博学却是公认的。 这样一个人,却被一个千秋晃动时间这样一个小问题难住,心里多少有些不爽,来找始作俑者论论道,证明一下自己的实力,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不过,梁啸却没有和他论道的兴趣。 一是他的文化修养太差,不够资格和东方朔这样的奇才论道。如果说东方朔是这个时代的大学者,那他连小学还没毕业,根本不是一个档次的。万一东方朔要和他谈论写赋,他岂不是抓瞎了。 二是他的学问来历不明,很难自圆其说。他是知道很多东方朔不知道的事情,足以震他几个跟头,可如果东方朔问起师承该怎么解释,难道说我是自学成材?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言多必失,与其吹破牛皮丢脸,不如扮深沉,沉默是金。 梁啸笑笑。“我也只有小技,不登大雅之堂,不敢贻笑于方家。东方君,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了,请回吧。”说着,拱拱手,带上了瓜棚的门,险些刮破了东方朔的脸。 东方朔愣住了,吧哒吧哒的眨着眼睛,有点搞不清情况。 梁啸居然拒绝了我?他是自知不敌,避而不战,还是……不屑? 想起梁啸那皮笑肉不笑的笑容,想起自认不登大雅之堂的戏谑,东方朔越想越觉得梁啸的意思是后者。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他这分明是说不值得为我浪费时间啊。 东方朔哭笑不得。他预想了很多场景,唯独没想到被梁啸拒之门外,而且是很不屑的拒之门外。 东方朔恼了,有心一脚踢开这破旧的木门,却又丢不起这个面子。他恨恨的转身就走,又有些不甘心,回头叫道:“梁君,当真不肯一见么?” 梁啸盘腿坐在瓜棚中,听着东方朔像拉磨的驴在外面转圈,心中暗笑。他对李蓉清勾了勾手指,召她过来,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李蓉清点头,悄悄了出了瓜棚,借着瓜蔓的掩护,绕到了远处。 梁啸又等了一会,直到东方朔真的不耐烦了,这才扬声道:“东方兄,不瞒你说,那个千秋的问题是我首倡。我不知道邓国斌研究到了什么程度,但是我想,他如果不通算学,恐怕是难精其理的。东方兄博学多才,精通术数,区区算学应该不在话下。不知你能否将这不登大雅之堂的小技拟成一个定式,以益后学。” 定式是算学中特定问题的计算方法,虽然没有拟成以数字和字母组成的公式,却是一整套固定的计算程度,是梁啸目前能找到唯一与公式接近的形式。 东方朔正进退两难,听到梁啸终于开了金口,心中大喜。可是听了梁啸这个问题,他又很失望。 他是精通术数,算学只是术数中的基础学问,他自然不在话下,定式他并不陌生,可是他从来没想过一个千秋的问题也可以拟成定式。 “这也能拟成定式?” “我听说,易道以象数为先,数虽小算,却能揭示道之根本。千秋虽然只是游艺之物,其中却一样包含着大道。若不能拟成定式,终究是对影画人,难得究竟。东方兄精于易学,就请东方兄费心吧。如果东方兄有兴趣,梁某再向东方兄请教。” 东方朔的嘴角抽了抽,无声的笑了起来。小竖子,居然敢考校我,那好,就让你看看我的算学吧。 “君子一言……” 梁啸微微一笑:“驷马难追。” “那好,请梁君稍候片刻。”东方朔说道,就地而坐,在瓜棚上折下一根竹枝,在地上划了起来。 梁啸盘腿而坐,一声不吭。他也想看看东方朔究竟聪明到什么程度,那个邓国斌又研究到了哪个层次,谁又能从这个看似简单的实验中推算出公式。 观察某个现象,并得出某些经验性结论,这不是难事。从观察中发现与常识不符的原理,这就有点难度了。不仅需要细致的观察,还要有打破常识的自信。能从观察中推算出公式,以数字来精确描述运动规律,说实话,这已经不是一般人能完成的事情了。 如果这么简单,也不会等到牛顿提出力学三大定律,奠定经典物理学的基础了。 如果东方朔能做到这一步,那梁啸真要怀疑他是神仙了。 梁啸既有点期待,又有点得意。能让当代最牛气的学者吃瘪,这感觉真是不错呢。 东方朔坐在地上,一手拿着竹枝写划,一手掐指运算,开始的时候速度很快,渐渐的,他慢了下来,眼中的不屑渐渐变成了迷茫,最后变成了苦涩。 在瓜田西北三百步,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下,静静地停着一辆马车。一身女装,淡扫蛾眉的刘陵倚在车上,邓国斌站在车旁,雷被扶剑站在一旁。一个随从站在树上,手搭凉棚,极力远眺,不时的报告着情况。 “东方朔还在写,不过他写得很慢,半天都没动,好像在思考……” 邓国斌笑了,转身对刘陵拱了拱手。“翁主,东方朔也被难住了。” 刘陵如释重负,蛾眉轻轻一耸。“看他还敢不敢轻视我淮南。”他顿了顿,又道:“邓君,梁啸出什么样的难题,能将东方朔这个奇才难住?” 邓国斌尴尬的摇摇头。“翁主,我如果想得出来,就不会被东方朔讥笑了。” 刘陵转了转眼珠,笑道:“等东方朔走了,你再去看看。这小竖子居然过淮南而不入,当真是目中无人,可恼可恼。” 第73章又相逢 东方朔在瓜棚前坐了半天,绞尽脑汁,也没推出这个定式应该是什么样子。 他和邓国斌深入讨论过这个问题,还把邓国斌辩得哑口无言,可是这个定式却怎么也拟不出来。他原本觉得自己以这个问题已经了如指掌,可是当他要把这个问题用定式表示出来的时候,却发现问题多多,总有些隔膜,不够通透。 东方朔很恼火。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问题。《九章》之类的算经,他了如指掌,所有的定式都熟记于心,张口就来,但是这个问题他从来没有遇到过,以往的经验不足以让他借鉴。 时至正午,烈日炎炎,东方朔又热又急,汗透重衫。 李蓉清悄悄的潜了回来,附在梁啸耳边,将她在附近打探到的情况一一告诉梁啸,特别提到了西北方向的刘陵一行。梁啸点点头,叫醒了正在酣睡的荼牛儿,让他去摘一个瓜送给东方朔。 荼牛儿睡得迷迷糊糊,也不多问,起身摘了一个熟透的瓜,走到东方朔面前,揉着眼睛说道:“阿啸说天气太热,这个瓜送给东方君解渴。吃吧,这瓜可甜了。” 东方朔看着荼牛儿手中的瓜,脸色窘迫。他当然知道这瓜甜,长安有名的东陵瓜,真正的消暑良品。不过,他此刻心情很糟,哪里还吃得下什么瓜。 梁啸送我一个瓜,是让我知难而退吧?东方朔很自然的联想起来,品味起言外之意。 “多谢梁君赐瓜。”东方朔接过瓜,苦笑一声,语气中的傲气不见,只剩下了沮丧。“还请梁君赐教。” “东方兄不再想想了?这点小问题,以你的才智,最多三五天,总能想得出来的。” 东方朔愣了片刻,有点想骂人。以我的才智,要想三五天的问题,还是小问题?若是平时,他少不得要讽刺几句。可是现在,他却一句话也没说,掉头就走。算了半天,连一点头绪都没有,他很怀疑三五天时间能不能算出来。在没有结果之前,他不想夸口,以免失言,被梁啸鄙视。 东方朔拿着瓜,大步流星的走了。他经过树下,看到笑盈盈的刘陵,更加恼火。他想了想,走到刘陵面前,拱手施礼,微微一笑:“原来翁主也在这里。” “是啊,闻说东方君来找梁啸问道,妾不自量力,来开开眼界。以东方君的学问,一定是大胜而归。这瓜……莫非是东方君赢的彩头?梁啸也真是太小气了。” 东方朔摇摇头。“不敢有瞒翁主,他的问题,我也未能解答,正要与邓君商量。翁主如果有意,不妨一并指教。” “不敢,不敢。”听东方朔亲口承认输了,刘陵的笑容更加灿烂。她给邓国斌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努力,一定给替淮南王府把这个面子挣回来。邓国斌苦笑,他和东方朔有过交锋,自知不敌。东方朔解决不了的问题,他肯定也解决不了。 只是他又不敢当着东方朔的面承认不行,否则以后就不要在淮南王府混了。 这年头,找个地方吃饭也不容易啊。 果不其然,东方朔将梁啸的问题一说,邓国斌就傻眼了。拟成定式?这玩意也能拟成定式吗? 东方朔将瓜抛起在空中,又伸手接住,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在梁啸那儿受了半天的瘪,终于又发泄在邓国斌身上了。 邓国斌的脸青一阵红一阵,头快垂到了地,根本不敢看刘陵一眼。可想而知,刘陵肯定非常生气。 刘陵的确很生气。不过,她想了片刻,随即又笑了。 “这样的人才,如果不能延揽入府,我还有什么脸面回去见父王?走,我们去见见他。” 雷被应了一声,引着刘陵等人来到瓜田旁。远远的,刘陵就看到了梁啸的身影。梁啸站在瓜田边,挺身而立。几个月不见,他的身材高了不少,看起来和雷被不相上下,气质也越发的沉稳。 刘陵在瓜田旁下了车,袅袅的走到瓜田旁,抿唇一笑。“梁君,别来无恙?” 梁啸欠身还礼:“淮南翁主?” “嘻嘻。”刘陵抬起袖子,掩住嘴,眼儿弯弯,透着几分狡黠和得意。“你来迎我,是因为我的身份吗?” 梁啸摇摇头。“是对翁主的谢意。如果不是翁主所赠礼物,某早就流落街头了,焉能安心习射。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某如今一贫如洗,无以相报,只能来迎迎翁主,聊表谢意。将来有机会,再报翁主厚赐之德。” “既然如此,何不接受我的邀请,入王府,为我效力?” 梁啸摇摇头。“淮南王府人才济济,博学鸿儒,能人异士,比比皆是。某只不过是一个略通射艺的匹夫,所愿唯征战沙场,以命搏功而已。入淮南王府,随侍翁主左右,非某所愿,还请翁主体谅。” 刘陵欲言又止。梁啸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他要立功封侯,只能从军征战。进了淮南王府,他就只能做一个随从骑士,不会有征战的机会。刘陵倒是想对他说,父王将来会做皇帝,你有机会统兵征战,封侯拜将也不是问题。可这样的话,她现在又怎么能说? 刘陵眼珠一转。“人各有志,不能强求。既然你一心从军征战,我就助你一臂之力。你知道平阳侯吗?” 梁啸想了想,摇摇头。平阳侯这个称号很耳熟,但他一时想不起是谁。 “平阳侯是曹丞相后人,其妻乃当今天子亲姊信阳长公主。平阳侯府正在招募骑士,你射艺出众,不妨去应募。天子与信阳长公主甚是亲近,你入了平阳侯府,也许有机会见到天子。” 梁啸想起来了。平阳侯府不就是大将军卫青的发迹地么,不知道卫子夫现在有没有被汉武帝收进宫去。不过,他可没有漂亮的姊姊,卫青的成功,他没法复制。况且看看刘陵的眼神就知道了,如果他真进了平阳侯府,那不进淮南王府的理由就有些牵强了。 “多谢翁主提醒。不过某还是想应募从军,从普通士卒做起,用自己的努力博取功名。平阳侯府再尊贵,难道还比淮南王府尊贵么?某与平阳侯素昧平生,又如必舍近求远,拒绝翁主美意,俯仰他人。” 刘陵嘴角微挑,松了一口气,看向梁啸的眼神也越发热烈起来,随即又多了几分同情。 “梁啸,你不欲攀附权贵,欲以努力博功名,志气诚可嘉。不过,这绝非易事。别的不说,你看看飞将军李广,名扬天下,数为二千石,至今未能封侯。程不识、韩安国,皆为一代名将,也是仕途蹉跎,封侯遥遥无期。如今天下太平,你欲以征战立功封侯,何其渺茫?” 第74章心动 梁啸心头一动,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刘陵说得不错,要凭自己的努力立功封侯,的确不是一件易事。李广难封,也许有他自身性格的问题,但程不识和韩安国同样终生未能封侯,恐怕就不能用运气不好来解释了。 汉高祖刘邦有白马之盟:非功不得封侯。封侯是件大事,需要有非常之功。汉初承秦制,行军功爵,可是普通将士终其一生也很难达到公乘这样的中等爵位,离封侯更有十万八千里。李蓉清的父亲李云明有着过人实力,也不过是七大夫,是二十等爵中的第九级,对普通士卒来说,已经是罕见的高爵了。 钟离期更背,征战十几年,落了一身伤,连一个公乘都没捞着。 官易得,爵难求。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封侯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卫青、霍去病以军功封侯,他们的部下也有不少封侯的,可归根到底,那是因为他们是外戚。如果不是有卫子夫这层关系,他们就算再有军事天赋,也未必能那么顺利的封侯。 李广、程不识都有可能成为陪衬,更何况是他。 不得不说,依附权贵是争取封侯的一个捷径,而且很可能是唯一可能的捷径。李广利有什么本事?还不是凭着妹妹李夫人受宠才封侯拜将。在此之前,他哪有什么战功可言。 可是,依附谁?梁啸最头疼的问题就在于此,眼前的淮南王就不说了,这是个火坑,跳下去只会惹火烧身。其他人呢?就梁啸记得的,好像都和淮南王差不多,没有一个善终的,包括现在权势正盛的田蚡,包括不久即将富贵的卫家,包括后来的李家,哪个不是火坑? 选择依附的对象是一个非常高深的学问,即使梁啸有着先验的记忆,他依然很难找到一条万全之路。想来想去,还是自己奋斗比较靠谱一点,虽然难,至少不会被人连累。 我的亲娘啊,你这期望值……真是太高啦,压力山大啊。 见梁啸脸色变幻,刘陵以为梁啸被她说动了,又多了几分同情。“梁啸,你好好想想吧,如果有意,就来淮南邸,我最近一直在长安,你随时可以来找我。” “多谢翁主。”梁啸虽然不愿入淮南王府,却不能不为刘陵的盛情所感动,深施一礼。 “嗯,不说了,你自己再思量吧。”刘陵叫过邓国斌。“这是我府中的门客,墨家传人,精通机关术。他对千秋的研究比我更深入,一直想和你探讨一下。去广陵,正值你随计吏来了长安。原本以为你会在淮南逗留两天,没想到你去过淮南而不入,让他白等了一场。” 梁啸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白等一场的恐怕不仅是邓国斌,还有眼前的刘陵。她的眼神很不对啊,已经不像翁主看门客,倒有点像惺惺相惜的好朋友了。 “久仰,久仰。”梁啸对邓国斌拱了拱手。“请赐教。” 邓国斌取出千秋模型,就放在刘陵的车轼上,一五一十的讲起自己的发现。梁啸静静的听着,对邓国斌多了几分好奇。这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果然有独到之处,他居然能发现秋千晃动的周期与秋千的绳子长短有关,与其他因素都没有必然关系。 虽然没能得出最后的定式,但是他推算出的数据已经能粗略的看出规律了。只是他没能将这些数据用一个公式统一起来。 这也不能怪他,这个公式看似简单,却涉及到开方和圆周率两个问题。开方会让数据间的关系脱离线性关系,变得更加复杂。而圆周率的出现则会干扰人的直觉,模糊比例关系。 到目前为止,圆周率还只是粗略的以三代替,谁也不会将那个倍数和圆周率联系起来。 “你说的那个定式又是什么?”邓国斌讲得满嘴白沫,眼神放光,像狼一样,求知欲旺盛得让人不安。 梁啸想了想,取下一截竹枝,蹲在地上划了起来。 他划了一个平面坐标。“邓兄,你回去做个实验,将每次的实验结果都记录下来。横线是千秋的绳长,竖线是一定时间内摆动的次数,或者是每次摆动的时间,到时候再看看,也许就能得出定式了。” “当真?” “我不敢肯定,但我觉得应该是如此。”梁啸笑笑,既有几分谦虚,又有几分神秘。“我相信,淮南王府应该不缺精通算学的人才。” “那当然,淮南王府什么人才都有。”邓国斌乐呵呵的说道,居然没忘了顺便奉承刘陵一句。 在梁啸与邓国斌讨论问题的时候,刘陵一直旁边看着。从梁啸拒绝她的邀请,又不肯进平阳侯府,她看到了梁啸的自重;从梁啸对邓国斌的态度,他看到了梁啸对人的尊重;从梁啸研究问题的聚精会神,她看到了梁啸的专注,以及在专注时散发出的充满自信的神采。 这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少年。 可惜,这样的人才却坚决不肯进府,一心要为朝廷效力。 刘陵忽然有些遗憾。如果父王现在成了皇帝,那该多好啊。梁啸一定不会再拒绝自己的邀请了。自己不仅可以得到他的效忠,还能为父王求得一名智勇双全的大将。 我应该帮帮他,哪怕是为了向别人证明淮南王府求贤若渴。 刘陵倚在车旁,托着腮,注视着梁啸,目不转睛。 雷被看在眼中,暗自叹息,眉宇间闪过一丝忧色。 李蓉清站在梁啸身后,注意到了刘陵眼中的异样,不由自主的有些自惭形秽,又有些说不出的骄傲。她是女子,最能体会刘陵此刻的心情。梁啸被刘陵这样的贵人看中,足以证明他的优秀。而刘陵得不到的人却被她拥有了,就算她只是一个妾,依然让她觉得三生有幸。 梁啸这么优秀的男子,将来肯定大富大贵,自然会娶身份比自己尊贵的女子,甚至有可能是像刘陵一样的贵人,自己又怎么能奢望专宠呢。 虽然如此,李蓉清心里还是有些酸溜溜的。不过,她没有怨梁啸,只怨自己出身不好。这是她的命,怨不得别人。但愿将来能为梁啸生一儿半女,有阿姑的照拂,不用再像现在一样受人欺凌。 第75章第一印象 送走了刘陵,梁啸继续过自己平静的生活,继续耐心的等待,继续抓紧时间练习箭术。 半个月后,他终于将命中率提高到了八成。 到了这个层次之后,他似乎遇到了瓶颈,不管他如何全神贯注,都很难再将命中率提高。每次有机会突破的时候,总会有几枝箭莫名其妙的射偏了,前功尽弃,毁于一旦。 梁啸有些急,但是他听桓远说过,这种情况是学射必然会遇到的问题。用一石弓,射程八十步,命中率八成,这样的成绩已经足以让他跻身知名射手之列。他才十六岁,还有足够的发展空间。 梁啸努力的调整自己的心态,让自己平静下来,理性的面对眼前的困难。 他减少了开弓射箭的强度,却增加了空手练习开弓的频率。每天晚上,他都会一个人坐在瓜田里,一边看守瓜田,一边练习吐纳,锻炼自己的耳力。 桓远是射声士,不是普通的箭手,能否在漆黑的环境中靠耳力来辨认敌我,听声辨位,才是射声士的看家本领。要想做到这一点,出众的听力是重中之重。 坐在瓜田之中,藏在瓜蔓之下,听着风声从耳边吹过,拂动瓜叶,梁啸有一种物我两忘的感觉。 “哒哒哒……哒哒哒……”远处传来了马蹄声。 梁啸耳朵一动,从恍恍惚惚的状态中醒来,却没有睁开眼睛,只是摸了摸身边的弓箭。 “哒哒哒……哒哒哒……”马蹄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瓜田旁。梁啸对马不熟悉,他只能听出有好几匹马,却分辨不出具体的数量。 “君侯,渴了吧,我去摘两个瓜。这东陵瓜可是长安有名的上品呢。”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响了起来,听起来有点像未发声的孩子。 另一个声音说道:“你不要乱来。听说这个梁啸擅长射箭,而且喜欢用毒。为了两个瓜,挨他一箭,可不合算。东方朔知道了,又得长篇大论的烦我了。” 梁啸一怔。这个什么君侯不仅知道我的名字,知道我擅长射箭,还知道我喜欢用毒?前两者都容易理解,最后一条却有些古怪。我在长安没与人交过手,更没用过毒,他是怎么知道的? 还有,东方朔长篇大论的烦他? 梁啸心头一动。他隐隐猜到了来人是谁。 其实,东方朔第一天来,他就有所预感,只是不敢确定而已。 梁啸睁开眼睛,缓缓的站了起来,左手握弓,右手搭箭,看着远处风中摇曳的火把和明灭不定的身影,扬声道:“哪儿来的贵客,深夜到访,不知有何指教?若是渴了,梁某可以送两个瓜给你们解渴。若是不告而取,坏我生计,就不要怪梁某伤人了。” 远处一片寂静,显然对梁啸的出现很意外。他们还在百步之外,虽然有马,却没有急驰,正在讨论要不要摘瓜,虽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却也不太响,就被梁啸发现了,这份耳力也够好的。 轻声嘀咕了几句之后,那个略显尖细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我们是平阳侯府的,路过此地,闻说梁君善射,想和梁君赌射,不知梁君意下如何,可敢一战?” 平阳侯府?梁啸想起刘陵曾经提起过平阳侯府。不过,他现在可不认为这个平阳侯和什么曹参之后有关系。这个平阳侯另有其人,而且很可能是他一直想等的那个人。 在他心目中,这个人才是唯一可以抱一抱的大腿,也是他唯一能抱的大腿。虽然并不完美。仕途有风险,入仕需谨慎。可是除此之外,哪里还有更好的选择呢。 不过,既然你不愿意以真面目示人,那我就陪你演场戏。人生如戏,全靠演技,看看究竟是你这位千古一帝的演技高,还是我这个穿越者的演技高。 “赌射?”梁啸握着弓,缓缓走了出去。他走得不慢,却也不快,每一步都踏得非常坚定,自有一股从容不迫的气势。这是他在未来雇主面前的第一次亮相,第一印象非常重要。 走出瓜田,在离那群人十步的地方站定,借着火光,他仔细打量着马背上的人。 被众星拱月般围在中间的是一个少年,剑眉朗目,嘴角带笑。虽然不像评书里说的那样有什么王者之气,却也是相貌堂堂,英气勃勃。他身边的少年虽然都长得不错,气势却多少有些弱,不像他这般自信从容。 梁啸在打量他的时候,他也在打量着梁啸。只是他身边有火把,梁啸能看得清他的相貌,他却看不清梁啸的脸,只能看到梁啸挺拔的身影和从容的步伐。 汉人习惯以貌取人,汉武帝尤其如此,据说公孙弘之所以能以一个养猪的老朽官至丞相,就和公孙弘的相貌有关。来到这个时代,想抱这个大腿,梁啸当然要做一些准备,对未来boss的这个嗜好,他非常清楚。 从少年的眼神,梁啸知道,自己给他的第一印象不错。当然了,也算不上完美,毕竟自己身上的衣服太破旧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也不道什么时候有出场的机会,总不能天天穿得漂漂亮亮的看瓜。 颜值不够,气质来凑。做不了偶像派,只好做实力派了。话又说回来,这个时代男人傅粉涂朱的那一套审美观,他还真不怎么习惯,一直适应不了。 “我不过是一个看瓜的,就连瓜都是主人家的,哪有什么赌本。”梁啸侧身而立,保持着随时出箭的姿态。做戏要做全套,既然不能告诉对方我等你多时了,就要扮出一副戒心重重的样子。“你们要吃瓜,我可以送两个。多了,我没法向主人家交待。” 眉清目秀,面如傅粉,声音却有些尖细的年轻人笑道:“你若赢了,我们认赌服输,你要什么,我们就给你什么。你若输了,我们也不要你的财物,只要你回答我们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梁啸哼了一声,眼神戒备。“看起来对我很有利。不过,某不愿占人便宜,还是把话说在明处的好。” 中间的少年笑了起来,分开随从,催马上前。“就是你难住东方朔的那个问题。东方朔难得被人问住,我很好奇,你是故意戏弄他,还是真的学问精深,连东方朔都望尘莫及。” 梁啸一脸疑惑。“你是东方朔的朋友?” 第76章李当户 少年点点头:“算是吧,经常见面。” 梁啸笑了一声:“我学问粗疏,东方朔却博学多才,我哪里敢戏弄东方朔。不过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恰好我发现了一个他没有注意过的问题罢了。真要论学问,望尘莫及的是我才对。” 少年很好奇,眼中有一些失望。“当真如此?” 梁啸点了点头:“我与君侯素未谋面,与东方朔也只有一面之缘,无冤无仇,何必相瞒。” 少年向后仰了仰,对身边的一个随从说道:“自炫之人数不胜数,像这样自我贬抑的倒是第一次见。当户,我们一心要来拜访贤者,看来今天要落空了。” 那个随从看起来有二十出头,隐在其他人的后面,面目看得不太清楚,也没怎么说话。可是梁啸注意到,他一直在观察自己。从他与所处的位置来看,他与这位自称平阳侯的少年关系绝非其他人可比,颇受重视。 但是,梁啸却想不起来这个人,一点印象也没有。 “君侯,贤者未必就是满腹文章,动笔千言。我看梁君天生一双猿臂,日日习射不辍,必然在射艺上有过人之处。” “正是。”少年点点头。“那你与他比试一番?” “喏。”年轻人应喏,翻身下马,握着弓,向梁啸走来。离开了人群,暴露在火光之下,梁啸终于看清了他的脸,也看清了他的眼神,不禁有些奇怪。 他肯定不认识此人,却有一种熟悉感,好像在哪儿见过。更让他不解的是,这年轻人看他的眼神同样带着说不出的惊奇,仿佛和他有一样的感觉似的。 两人互相看了一会,莫名的升起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不约而同的笑了。 “幸会。”梁啸拱拱手。“江都梁啸,年十六,弓一石。” “幸会。”年轻人也拱了拱手。“陇右李当户,年二十三,弓百斤。” 一听“陇右李当户”五字,梁啸一怔。:“敢问李君,与飞将军李广是何关系?” 李当户笑笑,带着三分骄傲。“正是家父。” 梁啸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的吐了出来。如果说在此之前,他还不敢完全肯定自己的猜测,那现在,他可以百分之百的肯定,这个自称平阳侯的年轻人就是那位雄主汉武帝。 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李当户也许名声不显,知道的人有限,可是他却清楚得很。李当户本人也许没什么功绩,可是架不住爹和儿子有名。李广的长子,李陵的亲爹,梁啸想记不住他都难啊。 李当户是汉武帝身边的近臣,绝不可能和什么平阳侯一起出猎。对他来说,正如雷被的存在证明了刘陵的身份一样,李当户的出现也足以表明汉武帝刘彻的身份。 那个手持弓箭,身着锦衣,声音略显尖细的少年是谁,韩嫣吗? 那个面色平静,沉默寡言的少年是谁,卫青? 梁啸心潮激动澎湃,却不敢表露分毫。刘彻等人是微行,而且自认为瞒天过海,天衣无缝,如果被他识破了行藏,难免会惹出其他的想法,说不定会以为他故意在此等候,图谋不轨,那就麻烦了。 虽然他在这儿看瓜,的确是为了等他。 考验演技的时候到了。梁啸连连点头,做出一副对李广仰慕已久的模样。这倒不完全是装的,有几个少年不仰慕李广呢,何况一个学射的穿越客。 “能与飞将军之子比箭,就算是输,某亦无悔。李君,请!” 李当户打量了梁啸两眼,也露出几分欣赏之意。他摆了摆手,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走了过来,冲着梁啸憨憨的一笑,问李当户道:“李兄,多少步?” “五十步吧。” 李当户话音未落,声音略显尖细的少年就叫了起来。“才五十步,何须李兄出手,由我韩嫣代劳吧。” 果然是韩嫣。梁啸再次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也笑道:“李君,再远一点吧……” 没等梁啸说完,李当户一抬手,正色道:“不可。我等虽然是在野外,却不能忘了礼节。礼云:天子、诸侯之射九十步,大夫七十步,士五十步。梁君尚是白身,勉强可用士礼,不可逾礼。” 梁啸顿时满脸通红。韩嫣嘟哝了一句,显得不以为然。刘彻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尽兴,扬声道:“当户,五十步虽合礼,未免太近了些,显不出他的技艺?” 李当户拱拱手。“君侯请稍候,待会儿必让君侯尽兴。” 刘彻听了,不再说话,挽着缰绳,一条腿横架在马鞍上,俯着身子,兴致勃勃的看着李当户和梁啸比箭。梁啸见了,颇为惊讶。这个时代还没有马镫,也没有高桥马鞍,骑马奔驰绝非易事。看刘彻这副轻松的模样,这骑术不是一般的好啊。 疑似卫青的少年走到五十步外,举起了手中的火把,晃了晃。 李当户冲着梁啸笑了笑。“梁君,准备好了吗?” 梁啸一怔,看看远处的少年,又看看李当户:“射他手中的火把?” “那当然。”李当户举起弓,晃了晃。“看来梁君与人比射不多,那我就做个示范吧。” 说着,他给梁啸递了个眼色。梁啸会意,目不转睛的盯着李当户,将他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李当户家传射艺,应该是这群人中射艺最精湛,射礼也最娴熟的,他大概是看出了自己对射礼的生疏,所以才主动先射,给自己做个示范。 梁啸对李当户顿生好感。 李当户抽出四枝箭,插在身前的地上,引弓开弦,不紧不慢,连射四箭,每射一箭,对面的火光都摇曳,然后会传一声响亮的叫声:“中!” 李当户四射四中,射完四箭,他向后退了一步,收弓,伸手相邀。 梁啸虽然诧异于他们以人举火把为箭靶,却也不怎么担心。五十步的距离,他可以保证百发百中,就算小有偏差,他也不会射中那个疑似卫青的少年。 他可不想一箭就把卫大将军射死了。 梁啸站立,学着李当户的模样,抽出四枝箭插在身前的地上,搭箭引弓,刚刚拉满,便一箭射出。 第77章技惊四座 片刻之间,他也连射四箭,全部射中。 两人打成平手,再比两次,李当户射失一箭,梁啸一箭未失。 “嘿……无趣无趣,太近了,太近了。”韩嫣满不在乎的挥挥手,其他人也面色平静,对梁啸和李当户刚才的比试不以为然。梁啸的百发百中对他们并没有造成什么震动。 梁啸很意外。他知道汉代少年很狂,更何况这些人随侍天子,眼高于顶也是正常。不过,他更清楚汉代少年的狂不是拼爹式的狂,而是来源于对自身能力的极度自信。也就是说,他们之所以不以为然,应该是觉得五十步外百发百中对他们来说不稀奇,他们同样可以做到,所以才不放在眼里。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这些人的射艺都很可观,至少不会比李当户差太多。 梁啸正在思索,李当户走了过来,朗声笑道:“梁君,活动开了吗,给我们展示一下你的射声技吧?” 梁啸一怔,诧异的看着李当户。李当户是怎么知道我会射声技的? “射声技?”韩嫣叫了起来,毫不掩饰自己的意外。 刘彻也非常意外,他扬声叫道:“当户,梁啸是射声士?” 梁啸顾不上多想,连忙躬身道:“君候过奖了,某虽曾向射声士学射,却习练日浅,尚不敢称射声士。” 刘彻一摆手,有些急不可耐。“是与不是,演示一下就知道了。快点,快点,闻说射声技久矣,却还是第一次看到,今日可要大开眼界。” “正是如此。”韩嫣兴奋不已,摩拳擦掌,刚才的不以为然已经不翼而飞。其他少年听了,也非常兴奋,看向梁啸的目光变得热烈起来,再也不是那副懒洋洋的模样。 梁啸推辞不过,只得点头答应。 李当户笑着,抬起手,还没等他点名,韩嫣就策马奔了过去,大声叫道:“我要参加。” 紧着,又有两个年岁稍长的青年奔了过去,手中各举一个火把,与韩嫣、卫青并列,四人前后错开,却相去不甚远,最远的不超过六十步,左右分开三五步不等。李当户从怀中抽出一块布,冲着梁啸扬了扬。 “怎么样,准备好了吗?” 说实话,梁啸有些紧张。他天天练夜射,这点距离对他来说不是问题,但充当箭靶的是人,万一失手伤了谁,那可怎么办?杀了一个胡来都惹出那么多事,伤了这些人,我往哪儿逃? 似乎看出了梁啸的担心,李当户笑道:“不妨事。他们会保护好自己的,你放心施为就是了。” 看着李当户鼓励的目光,梁啸鼓起勇气,用力的点了点头。李当户将布蒙在梁啸眼睛上,推着他转了两圈,让他站定,轻声道:“凝神,止息,就像平时练习一样。” 梁啸点点头,调整呼吸,让自己静下心来。他放松肌肉,让自己从紧张中脱离出来,仔细体会着每日习射养成的习惯,将自己的状态调到最佳,就像每天练习一样平静。全神贯注,倾听着周围的声音。 刘彻等人也屏住了呼吸,睁大了眼睛,目不转睛的看着梁啸。 渐渐的,梁啸的耳边只剩下马匹的喷鼻声,他又等了片刻,直到适应了这些声音,这才点了点头。 李当户站在他的身边,盯着他的口鼻,直到他呼吸平稳了,这才轻声道:“可以开始了么?” “可以了。”梁啸说道。 李当户举起手,轻轻摇了摇。远处的韩嫣第一个叫了起来。话音未落,梁啸抬手举弓,搭箭勾弦,一箭射出。弓弦一振,箭矢离弦,瞬间飞过五十步的距离,射向韩嫣。 韩嫣见箭飞来,连忙策马让开,大叫一声:“中!” “采!”刘彻一拍马鞍,兴奋溢于言表。 李当户再次举手,示意第二个人发声。 听到韩嫣那一声“中”,梁啸心中大定,应声而射。每一箭射出,都会传来一声兴奋的欢呼,刘彻也会大叫一声,以示助兴。虽然梁啸没有一箭射中火把,但是方位却准确无误,足以证明他的耳力超过普通人。 梁啸四箭射完,韩嫣四人举着火把跑了回来,一个个两眼放光,盯着梁啸看了又看。卫青走在最后,手里拿着四枝箭,递给梁啸。“梁君好耳力,好箭法。” “惭愧,惭愧,没伤着哪位吧?” “没事,没事,我们也没那么没用。”韩嫣跳下马,大笑道:“我知道了,以后和你比射,千万不能选在夜间。这等闻声而射的绝技,我可做不到。某韩嫣,弓高侯之后,年十五。” 梁啸听了,微微一笑,欠身施礼。韩嫣通报姓名年岁,那就是要与他结交的意思了。他就算不喜欢韩嫣这个人,该有的礼节也要有。 另外两个年轻人也依次通报,其中一个叫张次公,是武射吏张隆之子,梁啸对他有些印象。另一个叫秦歌,梁啸根本没听说过这个人。不过,他还是一一见礼。 疑似卫青的年轻人却悄悄的向后退了一步,将自己藏在阴影之中。 梁啸赶上一步,拱拱手。“敢问阁下大名。” 年轻人腼腆的笑了笑,动了动嘴唇,却没说话。这时,刘彻催马走了过来,接过了话头。“他叫卫青,字仲卿,是我平阳侯府的骑士。梁啸,你有这么好的射艺,为人看瓜太可惜了。不如来我平阳侯府,做个侍从吧,伴我射猎游戏,不比看瓜好吗。” 梦寐以求的机会就在眼前,梁啸却犹豫了。 他是汉武帝刘彻,那是肯定错不了了,可他现在的身份却是平阳侯。自己总不能揭穿他的身份吧。可万一要是错过了这个机会,下一次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想得起自己? 梁啸迟疑片刻,心里有了主意。他拱手笑道:“多谢君侯相邀,不过某平生所愿,唯从军征战,为国效力,侍从游猎,非某之愿,还望君侯海涵。” 刘彻有些意外。“从军征战?如今天下太平,从军也没什么作战的机会。你若想以军功封爵,那可不太容易,还不如到我府中做个侍从呢。届时我将你推荐到军中,岂不比你自己从军容易?” 梁啸心中暗笑。你还真是演得挺像啊,如果不是我早知道你的底细,还真看不出什么破绽来。一言一行,都和普通的权贵子弟没什么区别。不过,这才是我表现的机会嘛。 梁啸收起了笑容,一本正经的摇摇头。“君侯所言差矣。某虽位卑,却不敢苟同。” 第78章当年事 梁啸掷地有声,态度坚决,和刚才的谦逊判若两人。 刘彻兴趣大增,比看到了传说的射声技还要心动。他跳下马,走到梁啸面前,故意板着脸,摆出一副严厉的样子。“梁啸,朝廷虽不禁止百姓议政,可要是诽谤朝廷,为求名而故作大言,那可是会惹麻烦的。你还是慎言慎行的好,岂不闻病从口入,祸从口出?” 梁啸笑笑。“我只是言我所见,说我所闻,哪里敢大言。” “哦,你倒说说看。”刘彻手中马鞭一指,卫青和张次公立刻从马背上拿下坐席,铺在地上,刘彻坐了下去,又招呼梁啸在对面的席上坐下。“你见到了什么,又听到了什么,说来听听。” 梁啸也不谦虚,他让荼牛儿摘了几个瓜,洗净切开,请刘彻等人品尝。趁着吃瓜的时候,他整理了一下思路,打好了腹稿。如果说射声技让刘彻看到了他武勇的一面,那接下来的进言就要让刘彻看到他的见识,留下一个良好的印象,把他同一般的勇士区分开来。 但是,他又不能太过。说得太过了,一是与他的身份不符,二是交浅言深,会让刘彻产生怀疑,或者认为他没有城府,喜欢卖弄,逢人就高谈阔论。也许一时会让他得宠,但是时间长了,难保会产生反面效果。 一见面就和盘托出,远不如一点点的增加了解来得稳妥。 梁啸斟酌了一番,没有说太多。他只讲了两件事:一是江南的丹阳境内盗贼横行,二是江都国的豪强兼并土地,武断乡里。这两件事都是他亲身经历的,说出来比较可信,也与他的身份相符,不会引起刘彻怀疑。 趁着这个机会,他毫不客气地告了胡家一状。他指着荼牛儿对刘彻说道:“牛儿是我从小的玩伴,他父亲一辈子辛苦耕作,还得过官府力田的嘉奖。可是现在,他却无田可耕,他家的田都胡家低价买走了……” 刘彻静静的听着,没有发表什么意见,只是腮帮子咬得有点紧。 “谁不知道征战凶险?可是学得一身武艺,仅仅用于游猎,岂不是太可惜了。况且,就算我想安安稳稳的做个农夫,也没这机会啊。大汉立国七十年,天下大治,可是如今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我除了从军,哪里还有什么出路,总不能去从事贱业吧。” 刘彻和梁啸说了很久,听他讲一些江都国的事,问了一些江都国的民俗,还打听了民间对江都王刘非和江都相郑当时的评价。梁啸毫不客气的夸了郑当时几句,而且毫不隐晦的说,他就是得到郑当时的帮助,才从胡家手里救出李蓉清,并逃出江都国的。 梁啸很克制,没有讲太多的题外话,以免引起刘彻的怀疑。 刘彻坐了很久,最后又一次邀请梁啸入府。梁啸拒绝了。刘彻没有再说,在李当户等人的簇拥下,消失在夜色中。分手的时候,韩嫣热情的向梁啸邀战,有机会要和梁啸比比骑射。 送别刘彻一行,梁啸收拾了一下,回到瓜棚。李蓉清点好了薰草,铺好了草席,正在等梁啸。薰草呛人,而且薰眼睛,李蓉清被薰得泪水涟涟,不停的用袖子擦拭眼角。没办法,瓜棚里蚊子太多,这时代又没有蚊帐什么的,只有靠烟薰。 荼牛儿坐在一旁,捧着半片瓜,吃得汁水淋漓。 “刚才是什么人,谈这么久?” “平阳侯。”梁啸解释了两句,抬手拭去李蓉清眼角的泪,笑道:“再坚持几天,我们很快就要搬家了。” “为什么?”李蓉清眼睛亮了起来。“你要去平阳侯府吗?” “小小的平阳侯府,我才不去呢。”梁啸掩饰道:“平阳侯娶的是公主,和天子关系很近。他如果在天子面前提到我,我就不能平步青云了吗?” “是吗?”李蓉清将信将疑。 “我骗你干什么。”梁啸推推李蓉清。“天色不早了,你赶紧回去睡吧,明天就和阿母一起收拾收拾,做好搬家的准备。” 李蓉清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梁啸盘腿坐在草席上,仔细回想着刚才的经过,确认自己没有露出什么破绽。当他想起李当户以士射五十步为由,力主以五十步为距时,他笑了,心里涌起一种久违的温暖。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李当户对他的维护和鼓励,他心知肚明,感激不尽。 荼牛儿已经鼾声大作,睡得像死猪一样深沉。 …… 刘彻坐在马背上,身体随着坐骑的步伐前后晃动。李当户、韩嫣一左一右夹侍着他。韩嫣眉飞色舞,还在念叨梁啸的射声技。李当户却一声不吭,警惕的注视着四周的环境。 卫青等人同样不敢怠慢,个个睁大了眼睛,竖起了耳朵,密切注意周围的一举一动。 “当户,你怎么知道此人有射声技?”刘彻突然问道。 李当户不紧不慢的答道:“郑当时给臣父写过一封信,提到了梁啸的师傅桓远。桓远当年是吴国的将军,曾经给吴王提过一个建议,让吴王抢占洛阳、敖仓,不过没有被采纳。” “竟有此事?”刘彻大吃了一惊,半晌才道:“这人就是另一个李左车啊。亏得刘濞没有采纳,否则别说是周亚夫,就算淮阴侯也会感到棘手。如此说来,吴楚之败,亦是天意。” “陛下所言正是。”李当户又说道:“桓远因年轻被老将排挤,不能独立统兵,随吴王战于昌邑,以其射声技射杀多名汉将,灌夫之父灌孟就是死在他的箭下。条侯无奈,命臣父出阵,与桓远对决。” 刘彻精神一振。“如何?” “臣父险胜。”李当户苦笑一声:“多年之后,臣父对此人还是记忆犹新,称其为平生罕见之敌。其射声技简直是神乎其神,叹为观止。” “那梁啸的射声技如何?” “他只是刚刚入门而已。”李当户顿了顿,又道:“不过,梁啸习射不过一年有余,进步之快,令人咋舌。假以时日,此人的境界也许会在桓远之上。” 刘彻眉头一挑,无声的笑了起来。“箭术不好说,不过他至少有一点是桓远无法企及的。” 李当户不解。 “他不会像桓远一样明于射艺,暗于识人,否则他不会拒绝淮南王府的招纳。此人虽年轻,却知大是非,有主见,就像他射箭一样,专注而且目标明确。”刘彻沉吟片刻,又道:“当户,过几日,你引他去见李将军,请李将军调教。” “唯!”李当户躬身应喏。 第79章李广 过了几日,李当户再次来访。 梁啸正在瓜田间练箭,看到李当户骑着马远远的驰来,连忙收了弓箭,走到田边,拱手相候。李当户见状,十步外便下了马,将缰绳扔给一个身材高大粗壮的随从,迈开大步走了过来。 “梁兄,何必如此客气。” 梁啸躬身施礼。“若非李兄爱护,某当日便要出丑,感激不尽。大恩不言谢,某铭记在心。” 李当户笑了,拉着梁啸的手臂,亲热的说道:“你我一见如故,便如亲兄弟一般,我甚是喜欢。我今天来,是奉平阳侯之令,引你去见家父,为你谋一进身之阶。” “去见李将军?”梁啸又惊又喜。刘彻会安排他入仕,他早有准备,却没想到会直接成为李广的部下。 “是的,家父现任未央宫卫尉,你到他麾下任为郎,侍卫天子。” 梁啸大喜。未央宫是天子所居,未央卫尉主管未央宫的安全,重要性不言而喻。在未央宫外当差,有更多的机会见到天子和王公大臣,相对来说,出人头地的机会也多一些。 当然了,对他来说,他已经攀上了最粗的大腿,什么王公大臣都无所谓。 梁啸不敢怠慢,立刻回到瓜棚,先向老娘梁媌汇报了一下。梁媌听了,微微颌首,起身整理了一番,出了瓜棚,来到李当户面前,欠身施礼。 李当户连忙还礼,双手虚扶,敏锐的目光在梁媌脸上一扫,便笑道:“怪不得梁兄小小年纪,便如此沉稳,原来是有一位这样的母亲。观夫人举止,莫非出自官宦世家?” 梁媌摇摇头。“李君过奖了。妇人出身贫寒,不过见得些贵人,略知礼仪而已。梁啸顽劣,礼节粗疏,入朝为郎,恐怕多有差错,还请李君多多指点。” “夫人放心,我与梁兄一见如故,拿他当兄弟看待,必不会害他。” 梁媌再谢,这才退回瓜棚。这时,李蓉清侍候着梁啸穿好了衣服,荼牛儿也整理停当,背着梁啸的弓箭走了出来,雄赳赳,气昂昂,比梁啸本人还要得意。 李当户吩咐随从让出座骑,供梁啸骑乘。看着那没马镫的马鞍,梁啸心里有些发憷。李当户见了,笑道:“不妨事,这马是训好的,性子温顺。你做了郎官,骑射是必修之艺。射艺你已经出类拔萃,骑术也要多多练习才是。这没什么难的,以你的悟性,多骑几趟就好了。” 梁啸也清楚,要想从军征战,骑术是必须要练的。以前之所以没练,是因为他家实在养不起马,更别说能供骑乘的战马了。李当户特地带一匹性子温顺的座骑来,可谓是想得周全。 在李当户的帮助下,梁啸姿势有些难看的上了马,两条腿紧紧的夹着马腹,手勒着缰绳,不敢有片刻放松。李当户与他并肩而行,指点他骑乘的要点,荼牛儿和李当户的那个随从步行跟在后面。 在李当户的指点下,梁啸骑着马走了几百步,慢慢的放松了些,略微松开了缰绳,两条腿还是不太敢放。 李当户也不着急,陪着他慢慢的走。清晨出发,直到中午,他们才进了长安城,来到未央宫门外的郎官署。梁啸下了马,觉得两条腿都不是自己了,像两根木桩子似的,硬梆梆的。旁边有郎官经过,见他这副模样,不禁哈哈大笑,搞得梁啸很是尴尬。 李当户拉着梁啸进了门,直入中庭。 庭中人声鼎沸,十几个人身穿郎官服饰,臂缚箭袖,手持弓弩,正围着一个年约四旬的中年人说话。那中年人身高八尺,国字脸,浓眉大眼,鼻梁挺直,一张阔口,一部又黑又亮的短须,身材壮实,一对猿臂甚是醒目。 梁啸进来的时候,他正手持一张硬弓,对着数十步外的箭侯连射数箭,箭箭中的,最后一箭更是将箭侯射穿。他哈哈大笑,将弓扔给随从,指着一个苦着脸的壮年郎官说道:“喝酒!” 有人捧过酒来,几乎强按着那个壮年郎官灌了下去,壮年郎官被灌得直翻白眼,激起一阵幸灾乐祸的叫好声。中年人也抚须大笑,看起来非常得意,甚至有些恶作剧的意思,神情与周围的少年无异。 梁啸不禁皱了皱眉。看这对猿臂,这中年人应该就是李广了。他身为未央卫尉,侍卫天子,责任重大,怎么能在上班时间和部下饮酒作乐? 李当户悄悄的摁了一下梁啸的手臂,将他领到李广的面前。“父亲,这就是我说的梁啸。” 李广收住笑容,斜转身体,上下打量了梁啸两眼,眼中闪过一抹惊讶的微芒。“你师傅是桓远?” 梁啸躬身行礼。“将军所言甚是。” “他可好么?” “不好。”梁啸摇摇头。“我师傅为奸人所误,被囚十六年,又坏了一只眼睛,断了一条腿,已是废了。” “可惜了。”李广轻叹一声:“你得他射艺几成?” “啸学射日浅,只得一二成。” “一二成?”李广眉头微蹙。他扫了李当户一眼,眼神有些不悦。他指了指百步外的箭侯:“射两箭看看,若能中的,便留下,不能中的就走人。未央郎护卫天子,责任重大,不留闲人。” 梁啸心里有些不舒服。李当户一团和气,李广怎么如此无礼?一见面就提出这样的要求,而且口气如此生硬。他看了看百步外的箭侯,笑了笑,拱拱手。 “告辞!” 说完,他转身就走。 李广愣住了,随即勃然大怒,厉声喝道:“放肆,哪来的野小子,你当这是什么地方,任尔自由来去么?” 李当户也急了,赶上两步,拦住梁啸,连使眼色。梁啸停住了脚步,轻轻的推开李当户的手,转过身,打量着李广,报以冷笑。 “梁某的确是个野小子,不通礼仪。仰慕李将军大名,一心想追随将军鞍前马后,没想到闻名不如见面,梁某大失所望,不如见此别过,免得相见两厌。” 梁啸话音未落,旁边的郎官们就怒了,七嘴八舌的喝道:“大胆,竟敢对李将军无礼。” “哪来的浑小子,揍他!” “一看就是下里巴人,以为这儿和他们家一样呢。” 第80章打脸 面对群情激奋的郎官们,梁啸虽然心里有些慌,却不肯落了下风,脸上的讥讽之色更浓。 他很清楚,汉人最看不起懦夫,更何况这些眼高于顶的年轻郎官。能够侍卫未央宫的人,绝对都是从各地精挑细选的佼佼者,不仅武艺精湛,而且家世清白,也就是所谓的良家子,很多人的父祖就是帝国的高级官员,自视甚高,要与他们为伍,软弱怕事是不行的。 宁可今天被群殴一顿,打得鼻青眼肿,头破血流,被人抬出去,他也不能说一句软话,被人轰出去。否则他以后就很难在长安立足了,也会被刘彻看轻,好容易等来的机会也会付诸东流。 想到这里,梁啸的腰杆挺得更直。他转过身,从荼牛儿手中接过弓,杵在地上,用力将弓扳弯,挂上弦,又从荼牛儿手中接过一囊箭,背在背上,缓缓环视一周。 “李将军说了,未央郎护卫天子,责任重大,不留闲人。诸位既然都是未央郎,想必都是射艺出众的高手。梁啸不才,想与诸位比试一番,看看李将军是所言不虚,还是故意刁难。” 众郎官互相看了一眼,气势顿弱。他们的箭术的确不差,可是要射百步外的目标,那就没什么把握了。他们都清楚,李广这个要求的确有刁难的成份,只是谁也没想到这个两腿向外撇,一看就是刚学骑马的小子居然敢向他们所有人挑战,并且当面指责李广刁难他。 这是个刺儿头!郎官们在愤怒的同时,又对梁啸多了几分好奇,几分欣赏。 “我来!”一个少年郎官从人群中挤了出来,走到梁啸面前,打量了梁啸一眼,不禁一怔。他看看梁啸,又看看李当户,舔了舔嘴唇,眼神有些怪异。 他正是李广次子,李当户的弟弟李敢,也是未央郎中的一员。 “二弟,退下!”李当户喝了一声,走到李广面前,低声说了几句。没等李当户说完,李广冷笑一声,将他推到一旁,走到梁啸面前,轻蔑的笑道:“看不出你倒有些胆色。既然如此,可敢与我比试一番?” 梁啸打量了他一眼,撇撇嘴。“将军莫急,与你麾下的郎官们一一较量之后,我自会与将军决一高下。” “一一较量?”李广怔住了。“你要与他们所有人一一较量?” “当然,只有如此,才能知道将军所言是否属实。”梁啸转过身,面对百步外的箭侯,抽出四枝箭,一枝箭挂在弦上,三枝箭夹在手指中,垂弓指地,深吸了一口气,引弓至满,“嗖”的一箭射出。 开弓如满月,箭去似流星。梁啸一口气连射四箭,只有一箭中的,三箭射空。 嘘声一片,郎官们毫不掩饰的表示了自己的鄙视,更有人毫不客气的嘲讽道:“哟……这箭术,真准。” “哈哈,也不能怪他,他师傅废了之后才教他的嘛。” 李广摇了摇头,瞪了李当户一眼。李当户也有些担心。这个距离显然超出了梁啸的可控范围,照这个形势,梁啸很可能会出个大丑。如此一来,只怕天子都会失望。 梁啸却不慌不忙,吸了两口气,再次抽出四枝箭,连射四箭。这一次,四箭中有两箭射中箭侯。 周围的嘲笑声弱了些,郎官们互相看看,底气有些不足。李当户松了一口气,李广的眼神却露出异色,多了几分兴趣。 看到两箭中侯,梁啸心中大定。 到目前为止,他练得最多的是八十步,命中率保持在八成以上。百步外的目标练得不多,命中率也不高,只在三四成左右,运气好的时候可以达到五成。但是,今天的比试,他却非常有把握,因为他相信,这些郎官不可能所有人都比他强。 普通人弓射的距离是六十步,十二箭射中六箭就算合格。八十步,对普通人来说就有些难度了,弓射百步,命中率在五成以上,绝对是高手。这些郎官是精挑细选的佼佼者,肯定比一般人强,六十步没难度,八十步也有把握,可是到一百步,那就有些危险了。 在这样的距离,即使以善射著称的李广也做不到百发百中,何况是这些郎官。 就算他剩下的四箭全部射空,十二箭只射中三箭,他依然有把握赢过一两个人。哪怕只能赢一个,他就能证明李广是在刁难他,是说大话。更何况射了八箭之后,他熟悉了这里的环境,有把握至少再中一箭,将命中率提高到三成以上。 梁啸心定气闲,神不外驰,稳如泰山。一箭射出,正中箭侯! “唉……”周围想起几声叹息。这一箭中侯,梁啸的命中率已经超过三成,胜利在望,他们要想取胜,已经不太可能了。 “嗖!”梁啸再发一箭,又是一箭命中。 周围响起一阵郁闷的叹息声,夹杂着几句咒骂。梁啸已经射中五箭,超过了三分之一的郎官。 李当户松了一口气。到这一步,梁啸已经保住了脸面,不会有人再耻笑他了。这样的成绩,就算是他也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他看了二弟李敢一眼,嘴角微挑。李敢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的扮了个鬼脸。 李广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梁啸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进入了“手中有弓,心中无弓”的心境,甚至连一点激动都没有。他手指一动,又搭上一枝箭,双目凝视着远处的箭侯,深吸一口气,身体微仰,脊柱如弓,一满即放。 弓弦一颤,羽箭离弦,正中箭侯中部的正鹄。 “中鹄!”李敢惊叫一声。 汉代箭侯为长方形,中间那部分称为正,又叫鹄,射中鹄相当于后世的八九环,非常难得。 李广盯着梁啸,眼神微缩,眼中的异色更浓。围观的郎官们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巴。百步外射中正鹄绝非易事,他们之中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能够做到。梁啸射中正鹄,就算有偶然的成份,也足以证明他的笛艺已经超过了至少一半郎官,具备了向李广挑战的实力。 六箭中侯,而且有一箭中鹄,梁啸胜劵在握,心中大定,最后的一丝紧张也烟消云散。他嘴角微挑,闭上了眼睛,吐出一口气。片刻之后,他突然睁开眼睛,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搭箭,勾弦,开弓,身体微仰,脊柱如弓。 一满即放。 “嗡!”弓弦轻响。 “嗖!”羽箭离弦,箭羽拂动,如惊鸿出水。 “啪!”羽箭正中箭侯中心,皮质的箭侯被箭矢刺穿,发出“嗤”的一声轻响。 郎官们齐齐的倒吸一口冷气,目瞪口呆。李敢兴奋的大叫一声:“中的!” 鹄的中心称质,又称的,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一箭中的”的“的”,射中的,就相当于后世的十环,在某种程度上已经不是射艺所能决定的了,还要有相当好的运气。 梁啸不仅射艺精湛,运气也好到爆棚。此时此刻,就算是李广应战,也未必有把握赢他。 不少郎官在心中哀叹。今天出门没看天气,霉运当头啊,要不然怎么会遇到这么诡异的事,居然有人一箭射中了的,而且是初次报到的同事。 不仅郎官们感慨万千,就连梁啸自己都觉得很意外。四箭竟然全中!这是他平时练习都没遇到过的超水平发挥,真是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 梁啸也不看李广等人,自顾自的收弓,向后退了一步,然后默默的等着。 周围一片寂静,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却没人说话。一道道或惊讶,或愤怒,或无奈的目光落在梁啸的脸上。不少郎官涨红了脸,眼睛快要喷火。这个看起来貌不惊人,甚至还有些粗鲁的少年竟然有这样的射艺?一百步,十二箭射中了七箭,而且一箭中鹄,一箭中的,运气好得让人不敢相信。 这场比试刚刚开始,郎官们还没有举弓,梁啸就赢了,而且赢得干净利落,不留余地。 李广非常尴尬。他没料到梁啸如此强硬,更没料到梁啸的射艺这么精湛。他瞪了李当户一眼,恼怒不已。 李当户也很无奈,面对不讲理的老子,他只能苦笑。他知道梁啸的脾气和射艺,他试图阻止过,可是没成功。到了这一步,他也没办法挽回。 李广的次子李敢看看远处的箭侯,再看看李当户,脸火辣辣的。他有心上前为父亲解围,可是他自己清楚,这么远距离,他根本射不出这样的成绩,上去也是丢脸。 梁啸等了片刻,见没人上前试射。他微微一笑,冲着李广拱了拱手,转身就走。他虽然什么也没说,可是这一声笑,却像一记耳光,狠狠的打在李广以及所有郎官的脸上。 李当户摇摇头,追了出来,拉住梁啸。“梁兄留步。” 梁啸停住了脚步,苦笑道:“李兄,不是我不想留,你也看到了,是令尊不想要我。初次见面,他就给我这么一个下马威,就算勉强留下来,我还能在未央宫郎署立足吗?” 李当户欲言又止。他想了想。“这样吧,我先带你去找住处,入署的事稍候再说。家父是军人,生性如此,还请梁兄不要记怀。” “李兄放心吧,我对令尊还是一如既往的仰慕。不过,我俩不投缘,恐怕难以共事。” 李当户苦笑,暗自长叹了一声。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实在大出他的意料。一时之间,他也没什么好的对策。他带着梁啸出了城,在离城门不远的地方,走进一个名为万户的里舍,来到一座小院前。 “梁兄,以后要在宫里当值,住得太远,殊为不便。平阳侯命我为你挑了一个住处,虽不甚大,却颇为干净,供你一家人居住甚是合适。” 梁啸正准备说话,隔壁的院门开了,一个大个子弯着腰走了出来,看了一眼,大叫一声:“梁啸,你害得我好苦!” 梁啸抬头一看,这不是那位一见面就要换妻的东方朔么,他怎么也住在这里。 第81章传承与进取 不由分说,东方朔迈开两条大长腿,赶到梁啸面前,伸出比梁啸的猿臂还要长的手臂,拽住梁啸就往屋里拖,看起来像是抢亲似的,让梁啸有一种强烈的不安。 不得不说,身大力不亏,东方朔这九尺三寸的身材不是白长的,力气大得连梁啸都抵挡不住,直接被他拽进了屋,摁在席上。 “快说,这定式是怎么得出来的?” 梁啸看看地上一大堆算筹,没看懂。“什么定式?” 东方朔有些急眼,眼里布满血丝,还有一个大大的黑眼圈,看起来熬了不少夜。他指着地上的自筹,大声嚷道:“这就是邓国斌说的定式,他说了半天,我也没听懂,你给我讲讲,你是怎么得出这个定式的。” 梁啸愕然。原来汉人计算是这样啊,这一大堆算筹,我的乖乖,看就看晕了。如果不是东方朔说这是计算千秋周期的定式,就算摆在他面前一辈子,他也认不出来啊。 “我不知道,这个定式不是我得出来的,是他自己得出来的。” “那你说的那个什么图,又是怎么个意思?”东方朔的声音大了起来,卷袖子,撸胳膊,大有一言不合就要和梁啸开打的意思,看得荼牛儿一阵阵心慌,连忙赶到堂上,随时准备出手,保护梁啸。 梁啸笑了。“那个图啊,倒是我的个人心得。不过,这个图比定式更重要,而且有些复杂,三言两语的说不清楚。东方兄,我今天还有事,就不和你说了,等我搬过来,我们再慢慢探讨,如何?” “不行!”东方朔一瞪眼。“难道我还要让邓国斌再得意几天吗,我一天也忍受不了。细君,细君,你去将我那剑卖了,沽酒榷肉,我有贵客。” 一个年轻女子从西室走了出来,白了东方朔一眼。“你的剑前天就卖了,哪里还有。” 东方朔一拍脑袋。“忘了。那你把我新做的那件冬衣拿去卖了。” “你那衣服那么大,谁要啊?” “这……”东方朔很尴尬。 李当户哑然失笑,起身拦住那女子。“东方兄,你们就好好研究学问吧,酒肉的事我来安排。” 东方朔拱拱手,哈哈大笑,脸上没有一点愧意。“李当户,你早就该这么说了。 李当户也不理他,安排那个随从去买酒割肉,置办酒席,他自己坐在一旁,听梁啸和东方朔讨论。他看得津津有味,却不是对什么千秋感兴趣,而是对东方朔的表情。他从来没看过东方朔这么谦虚的向人讨教。 他越发觉得梁啸有意思了。 梁啸把对邓国斌说过的作图法又说了一遍。这个方法其实很简单,东方朔一听就懂了,拍案大叫:“邓国斌这个蠢人,明明一个非常简单的方法,却说得那么复杂,可见他的蠢是天生的,无药可救。” 梁啸表达了不同的意见。“邓国斌虽然没有东方兄这般天纵英才,但是他踏实严谨,肯下死功夫。真正能做大事的人,往往是这样的人。” “做大事?”东方朔嗤之以鼻。“他最多也就是个匠人罢了,哪里做得大事。” “那东方兄以为什么样的人才能做大事?” 东方朔直起腰,一手扶膝,一手挡起大拇指,毫不谦虚的指了指自己。 梁啸摇了摇头。“依我看,东方兄最多做个博士,做不得大事。” “你看不起我?”东方朔眉头一挑,伸手揪住梁啸的衣领,怒道:“我学富五车,博古通今,你居然说我做不得大事?今天要不说出个道理来,我决不罢休。” 梁啸抬手拦住准备扑上来揍东方朔的荼牛儿,握住东方朔的小指,轻轻一扳。东方朔吃痛,连忙松了手,唉哟唉哟的叫个不停。“松手,松手,疼!疼!” 梁啸松开东方朔,云淡风轻的拍拍胸口,抚平衣领。“既然东方兄学富五车,博古通今,我有一个问题,想请东方兄指望,不知可否?” “说。”东方朔挺起胸膛,大声说道:“我不相信你还有问题能难得住我。” “有两个人。一个祖业丰厚,千年世家,祖辈传下的宝物堆积如山,自己虽无功无德,却能锦衣玉食。一个出身白丁,努力上进,诸般辛苦,却只能凭自己的双手挣得一日三餐。你说,哪一个是丈夫?” 东方朔眨了眨眼睛,咂咂嘴,无言以对。梁啸一开口,他就明白了梁啸的意思,只是这个问题的答案对梁啸有利,对他自己不利。 李当户也笑了。“一个白身,能挣得一日三餐,也算不错了。好男儿,大丈夫,当然还是自己搏来的富贵更荣耀,靠祖辈恩荫度日,算什么丈夫。” 梁啸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一时口误取得了意外的效果。一日三餐可不是普通人能享受的,白丁只能一日两餐。一天能吃上三顿饭,就算是混进了中产阶级了。 东方朔不用说了,他是普通百姓出身,要凭自己一肚子学问取富贵。李当户虽然靠其父李广的恩荫为郎,但李家父子除了良家子的身份之外,也没享受到什么祖上恩荫。对他们来说,当然对白手起家的人更有认同感,那些靠祖上荫德而富贵的人恰恰就是他们出人头地的绊脚石。 “学富五车,博古通今?”见堵住了东方朔的嘴,梁啸笑了。“你除了一肚子的残篇断简,古人牙慧,还有什么?” 东方朔一愣,瞪大了眼睛,张嘴就要反驳,一时却想不到反驳的理由。 梁啸毫不留情的又追问了一句。“你那五车学问,有一句是你自己的么?” 东方朔脸皮扭曲,咬牙切齿,却又无法反驳。他平时遇到的辩论对手多了,看不起他的人数不胜数,但是从来没有一个人用这样的理由来鄙视他。 没错,他学富五车,却都是一些古人的学问,没有一句是他自己的发明。梁啸没学问,但是他却有自己的独到见解,虽然这个见解只是一个简单的千秋。 “你就是一个有脚书橱而已。只知道埋首故纸堆,却对眼前的大道一无所知。”梁啸哈哈一笑。“我不知道你的自信从何而来。邓国斌的确不是天才,但他能做实事,总比空口说大话的好。” 第82章意外成名 未央宫的侧殿,月光照在汉白玉的台阶下,投下一片柔和的阴影。 年轻的天子刘彻一身劲装,拢着手,站在廊下,半边身子在阴影中,半边身子在月光下,脸色看不太清楚,眼睛却闪闪发亮,露出欣喜的光芒。 “梁啸真的这么说?” “是的。”李当户站在阶下,拱着手。他和梁啸、东方朔在一起呆了一天,亲眼看着梁啸将东方朔辩得哑口无言。论学问,梁啸连东方朔的一个指头都算不上,但是梁啸却抓住东方朔的破绽不放,穷追猛打,最终将东方朔说得理屈辞穷。 东方朔最大的问题就是厚古薄今,重虚轻实。这其实也不是他一个人的问题,而是所有读书人的通病。言必称三代,开口即圣贤,这是读书人的习惯,也是很多汉人的习惯,只不过李当户是武人,学问有限,表现得没东方朔那么严重。 对他们来说,梁啸显然是个怪胎。他不注重过去,却着眼于现在和将来。他反复追问东方朔,你有什么学问是自己的发现,你的学问又能否对现在和将来产生影响。具体到眼前,你能解决什么问题? 东方朔空有满腹经纶,却无法回答梁啸的问题,最后只能闭嘴。 听完李当户的回报,刘彻非常感兴趣,他暂时忘记了出宫,反复思考着梁啸的话,越想越对梁啸好奇。 “当户,我知道他为什么不愿意去淮南王府了。”刘彻沉吟良久,轻声笑了起来。他迈开大步,向殿内走去。“今天不出城了,把梁啸找来,我要和他谈谈。” 李当户很意外。他的话还没说完呢,天子怎么就跑了。他连忙赶上,苦笑道:“陛下,梁啸不在宫外。” “不当值?”刘彻无所谓的摆摆手。“那就叫他来。” “陛下,梁啸……还不是未央郎。” 刘彻很不满。“朕让你带他去见李将军,你怎么给忘了?” 李当户很无语,只得把梁啸和李广一言不合,拂袖而去的事情说了一遍。一边是自己的父亲,一边是天子看中的少年,李当户也不好偏袒哪个,只好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 李当户还没说完,刘彻的眉梢就扬了起来,笑道:“有趣,有趣。既然如此,那我去找他。”说着,又站了起来,大步流星的向外走去。 …… 梁啸住进了刚租来的房子。 在他和东方朔说话的时候,李当户帮他搬了家。他家除了几个大活人,也没什么其他的东西。把梁媌和李蓉清接来,就完成了搬家工作。 这座院子和广陵城的院子差不多,只是更整洁一些,梁媌依旧住后院西室,梁啸住东室,荼牛儿住前院的东厢房,兼当门房。现在梁啸还没有经济来源,请不起仆人,只能由荼牛儿兼任。 搬进了新居固然是件好事,可是对梁啸来说,无形中也增加了一笔支出,对本来就坐吃山空的他来说,这个问题一点也不小。 将房间收拾停当之后,梁啸来到西屋,和老娘商量今后的生活。 所有的家当都放在床上,已经快要见底了。 梁媌再一次清点了财物之后,一一收了起来,藏在床头。“啸儿,明日还是去购一架织机来,我和蓉清织些锦卖,补贴一下家用。你一旦入仕,不仅要置办鞍马衣装,还要与同僚往来,花销不小。” 梁啸皱着眉。他也觉得很棘手。长安居,大不易。做京漂的日子不好过啊。好容易抱上了汉武帝的大腿,有机会入仕为郎了,没想到还要倒贴车马费,这叫什么事儿? 没错,做郎官要自备武器、马匹、衣服。对官宦子弟来说,这不值一提,可对梁啸来说,这却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让老娘织锦卖钱,是他目前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可是,他多少和老娘一起生活了一年多,老娘的心理变化,他体会得清清楚楚。 老娘不想再织锦了。不是因为不愿意吃苦,而是怕连累他。住在城南的瓜棚里,附近没有人家,没几个人知道她织锦,现在住在城郊,梁啸随时会有朋友来访,如果得知梁家要靠她织锦度日,对梁啸的名声不利。 “再等等。实在不行的话,我去向李当户借一点。” “不要向人借钱,特别是李当户。”梁媌说道:“你和他刚认识不久,贸然借钱,会让人轻视的。” 梁啸正准备再说,荼牛儿走了进来。“梁婶,阿啸,那个刘陵又来了。” 梁啸很诧异。天已经黑了,刘陵来干什么,不怕惹非议么?他和梁媌交换了一个眼神,起身跟着荼牛儿出了门,来到前院。 刘陵穿着一身男装,站在院中,正在观赏梁啸刚刚做成的箭侯。汉代的箭侯是长方形,梁啸别出心裁,做了一个后世常见的圆形箭侯,又从东方朔那儿借来朱砂,画了十道环。刘陵大概觉得很新奇,看了又看。 “刘翁主……” “别叫我刘翁主,就叫我刘陵。”刘陵抬起手,打断了梁啸,指指身上的衣服。“我是偷偷出来的。” 梁啸这才注意到门外只有一辆马车,两三个随从,没看到雷被,熟悉的人只有邓国斌。他吃了一惊。“翁主,你怎么能这么大意,我听说长安的治安可不好,常有恶少年劫掠行人。” “有你这位射声士相陪,谁敢劫我?”刘陵掩唇笑了起来。“你还不知道吧,你和李将军较技的事快传遍长安了。不少人都知道长安来了位射声士,用不了几天,你这儿就会访客不断,我只好抢先一步,留个印象。” 梁啸苦笑道:“谁这么多嘴?” “倒也不是多嘴。长安游侠少年无数,个个争强好胜,恨不得一战就扬名天下,为此不惜踩着成名人物出头。只不过李将军成名多年,杀伐果断,箭下伤过的人数不胜数,没几个人敢去找他的麻烦。你初来乍到,就向他挑战,而且全身而退,一战成名也就是意料之中的事了。” 梁啸大惊。这绝对不是实情啊。他当时挑战的是未央宫郎署的郎官,可不是李广本人。这话要是传到李广的耳朵里,李广会不会拿着弓上门,一箭射他个透心凉? 第83章假戏真做 刘陵说着,上了堂,指着摆在堂上的两只箱子。“些许薄礼,还望你不要嫌弃。” 梁啸一看那两只箱子,就知道价值不菲。他虽然手紧,却不好意思再三接受刘陵的厚礼。他连忙推辞,还没说话,刘陵笑了。 “梁啸,我本来希望你进淮南王府,你不肯,一定要为朝廷效劳。淮南王府不能和天子争才,所以我只能放弃。可是淮南王府不能再输给平阳侯府。平阳侯推荐你入仕,我只好送你一点俗物。以你的才华,你迟早会飞黄腾达,我可不希望天下人到时候只记得平阳侯府,却忘了我淮南王府才是第一个相中你的。” 梁啸听了,不知道怎么解释。此平阳侯可不是彼平阳侯,这是天子啊。你淮南王府再厉害,要与天子比高下吗?可是刘陵这么说,他又不太好拒绝,要不然岂不是伤了淮南王府的面子? “翁主的知遇之恩,某没齿难忘,这礼物……” 没等梁啸客套完,刘陵一手抓住他的手,盯着他的眼睛。“君子一言……” 梁啸不明白的,茫然的看着刘陵。“翁主,你……” “你刚才说,我的知遇之恩,你没齿难忘。”刘陵脸色微红,却不肯松开手,盯着梁啸说道:“如果哪天你忘了,可别怪我敲掉你所有的牙齿。” 梁啸恍然大悟,连忙说道:“翁主放心,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梁啸绝不会忘了翁主的知遇之恩。” “那我就放心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没能将你招入淮南王府,却多了一位至交,也不算失败。” “翁主还真是耳目灵通啊。”门外传来一声轻笑。“我刚刚为梁啸安排了住处,你就捷足先登了。莫非输得不服气,非要较量个高下?” 话音中,刘彻在李当户的陪同下,笑嘻嘻的走了进来。 梁啸一看,头立刻大了。刘陵是翁主,刘彻是天子,刘陵既然在长安游历,两人断没有不认识的道理。看到平阳侯本人,刘陵能认不出他是天子吗?一旦说破,这个戏可怎么演? 刘陵起身,瞟了梁啸一眼,嘴角挑起一抹窃笑。她冲着刘彻拱了拱手:“君侯,你来得也不慢啊。不过,我还是抢先一步。” “再抢先,他也不会去淮南,我劝翁主就不要白费心机了。”刘彻得意的瞟了刘陵一眼。“不知道翁主是否知道梁啸下午和东方朔的一席谈。我可是欣赏得很啊,这不,特来与他探讨。翁主如果有兴趣,不妨一并听听?” “是么?”刘陵不服气的昂着头。“正有此意。” 一看这架势,梁啸忽然明白了。刘陵肯定是早就知道平阳侯是天子,正因为如此,当她得知自己一心要投奔朝廷,为天子效命的时候,她才没有坚持。她当时故意和他提起平阳侯,一方面是暗示他,另一方面可能也是在试探他,看他不肯入淮南王府究竟是什么原因,要为天子效力是托词还是真心。 如果他答应了“平阳侯”,那他就是看不起淮南王府,刘陵不仅不会送礼,弄不好还会在背后捅他一刀。 原来大家都是影帝、影后啊,而且都以为对方不知道。他是有先验之明,刘陵却是没有剧本,临场发挥。 梁啸暗自抹了一把冷汗,吩咐李蓉清烧水待客。他刚搬来,家没有备酒,只有用水代替了。 刘彻和刘陵入座,他们一个是“侯爵”,一个是翁主,不相上下。不过刘陵显然不敢真与刘彻平起平坐,很自觉的坐了客位。梁啸虽是主人,这时也没什么脾气,只能老老实实的陪坐。即使是一个“平阳侯”,对他这个布衣来说,那也是无比尊贵的存在。 说了两句闲话,刘彻开门见山,直接说到了下午梁啸和东方朔讨论的话题。他毫不掩饰的表达了自己对梁啸的支持,认为应当向前看,不能泥古不化。 刘陵立刻出言反驳,坚持循圣人之迹,复三代之治,继续黄老无为的治国之道。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辩得热烈,却把梁啸这个始作俑者抛在了一边。 梁啸听了一会,明白了自己的地位。这是阎王打架,小鬼看戏啊。 刘彻刚刚登基,年轻气盛,一心想做一番事业。他当然不希望因循守旧,遵循什么黄老之道,无为治国。他的向前看正中刘彻下怀,立刻赢得了刘彻的共鸣。面对太皇太后窦氏,刘彻也许不敢吱声,可是面对刘陵,他就没那么多顾忌了,大可将一肚子怨气全撒到刘陵身上。 而刘陵同样危机感深重。她的父王刘安刚刚写成一部大书《淮南子》,号称是道家的集大成之作,最重要的目的就是要弘扬黄老之道,要让雄心勃勃的新帝遵守清静无为的治道。只有如此,淮南国才能继续维持独立王国的地位。 虽然淮南国的覆灭最后与淮南王刘安图谋不轨有关,但刘彻亲政之后推行推恩令,进一步削弱了诸侯国的实力,强化中央集权,却是不争的事实。在他即位之初,他就露出了想要有所作为的苗头,刘安很可能已经嗅出了味道,所以才不放过一点机会,全力阻击。 这既是两种学术之争,又是两种政治势力的斗争,而他不过是适逢其会,充当了一个导火索罢了。 梁啸暗自庆幸。亏得没有接受淮南王府的招纳,否则他现在可就百口难辩了。 当然了,现在也没他开口的机会,刘彻和刘陵辩得面红耳赤,他只能当个看客。 突然,刘彻打住了话头,问道:“梁啸,你怎么看?” 梁啸沉吟片刻,躬身道:“君侯,翁主,某不过是一介布衣,由母亲教诲,识得几个字而已。你们说的那些道理,我都听不懂。不过,从我个人来说,谁让成千上万,像我这样的平民能靠自己努力改变命运,谁的道理就是对的。谁让像我这样的平民没有生路,谁的道理就是错的。有为也好,无为也罢,不都是为全天下人谋福祉么?” 第84章大隐隐于朝 梁啸说这番话,虽是灵机一动,却也是长期思考的结果。 他看史书的时候,看到无数关于治国理论的辩论,从古代的无为、有为,到二十一世纪的集权、民主,各种政治理论层出不穷,令人眼花缭乱。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也说服不了谁。 他也曾经思考过这样的问题,最后同样没有得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他只能给出这样一个答案。不能说正确,却是他自己思考的结果。他不敢期望自己力挽狂澜,改变历史的进程,但是既然机会摆在他的面前,他如果不说,也有些对不起历史。 至于刘彻会不会因此受到影响,那他就不是他能决定的了。毕竟这位是一个有名的雄主,将无数名臣良将玩弄于股掌之上,成就了无数英雄,也屠戮了无数英雄的狠角色。 听完梁啸的话,刘彻和刘陵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说道:“为何这么说?” 梁啸早有准备,躬身再拜。“我读书少,讲不出什么大道理,但是我习射年余,初通射艺,敢以射艺作比。射欲及远,必用全身之力,劲从足起,不仅肩背。唯有如此,才能引三石之弓,射百步之外,中秋叶之的。若仅知努臂耸肩,背僵腰直,虽面红耳赤,咬牙切齿,亦不过引百斤弓,胡乱发矢而已。” 刘彻若有所思,刘陵目光一闪,似乎也有些感悟。两人又如何用万民之力展开了激烈的辩论,梁啸也再一次闭上了嘴巴,老老实实的做听众。 一直辩到半夜,两个辩得口干舌燥,依然不肯罢休。不得不说,这两个人都是最佳辩手,不论是口才还是学问,都是梁啸不敢望其项背的。估计也只有东方朔那样的怪才才能是他们的对手。可奇怪的是,这边吵成这样,隔壁的东方朔居然一点反应也没有。 梁啸心中暗忖。这场大戏里,东方朔应该是男三或者男四,他到瓜田去找他,很可能就是刘彻安排好的。 长安的水真深啊,亏得自己小心,否则早就淹死了。不能多嘴,沉默是金,要不然迟早躺枪。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他就是那条倒霉的鱼啊。 刘陵毕竟是女子,体力不如刘彻,支撑不住,放下一句“来日再战”的狠话,带着邓国斌走了。 刘彻却谈兴正浓,刘陵走了,他就将注意力转到了看客梁啸身上。梁啸刚才一直在思考,现在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立刻顺势抛出了自己的意见。 “治国大政,某不清楚,不敢乱说。不过,关于匈奴,某却有些想法。” 不出梁啸所料,一听这句话,刘彻的眼睛立刻就亮了。“哦,你说说看,究竟有什么样的想法。” “我师傅给我讲过一些兵法,他说,知已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要想战胜匈奴,首先要了解匈奴。不仅要了解他们的习俗、人口,了解他们的环境,还要了解他们各部之间的虚实和关系。” 刘彻沉吟片刻。“朝廷派了不少使者去匈奴。” 梁啸摇摇头,颇有些不屑。刘彻见了,好奇心大起。“你有何高见?” “我师傅说过,要想打探敌情,莫过用间。间有明间、暗间、生间、死间等不同种类,使者充其量只是明间的一种。匈奴人知道他们的来意,岂能不加以限制。再者,使者不是养尊处优的贵人,就是眼高手低的书生,让他们卧冰爬雪,乔装改扮,恐怕有些勉为其难。” 梁啸说完,又加了一句:“如果使者自有主张,坚守无为而治,宁愿忍和亲之辱,那就更是问道于盲了。” 刘彻眉梢一扬,欲言又止。 …… 第二天一早,梁啸虽然昨天睡得极晚,还是早早的起来,按照每天的习惯练习射艺。 刘陵说过,他的名声已经出去了,上门讨教的人会源源不断。如果他不坚持练习,说不定哪天就成了别人上位的踏脚石。 出来混,总要还的。 梁啸正在射箭,墙头露出一个大脑袋,东方朔趴在墙上,呲着一口大白牙,冲着他乐。梁啸心头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佯作不见,自顾自的练习。忍了半天,见东方朔还是不走,他只得问道:“东方兄有何指教?” 东方朔笑得更加灿烂。“嘿嘿,昨天有人来访了吧,礼物丰厚不丰厚?” 梁啸皱了皱眉。这一大早的,就问这句话。我跟你有那么熟么?“东方兄也准备送我点?” “我哪有礼送给你啊。我都穷得当衣服了。”东方朔双手一撑墙头,跳了过来,敞着怀,舞着两只大袖子。“能不能借点钱,让我先把剑赎回来。剑乃君子之器,没有剑,我不好意思出门啊。” 梁啸无语。你还不好意思,你都好意思开口借钱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看了东方朔一眼,实在觉得这家伙有碍观瞻。他想了想。“好吧,需要多少?” “也不多,就三千吧。” “三千还不多?”梁啸哭笑不得。“你用的什么剑啊,这么贵?” “唉,传家之宝。”东方朔大言不惭的说道。“当然了,剑本身只值一千,我多借点,免得经常来啊。朋友有通财之义,我想你不会舍不得吧?” “我还真舍不得。” “哈哈哈,玩笑,梁兄真喜欢开玩笑。”东方朔哈哈大笑,用力一拍梁啸的肩膀。“我就喜欢你这样。这样吧,以后有人上门讨教学问,我替你挡了,如何?你不用急着谢我,隔三岔五请我吃顿饭就行。不瞒你说啊,每个月只有一囊栗,实在不够吃啊。你看我,都饿瘦了。” 梁啸本待拒绝,转念一想,又答应了下来。东方朔虽然不着调,但学问博杂世所罕见,他有很多问题可以向东方朔请教。更重要的是,这货是个大隐隐于朝的智者,能在刘彻面前装疯卖傻却得以善终,可见其生存智慧之高明。有他提醒,自己可以少走很多弯路。 当然了,更重要的原因是,这货像个牛皮糖似的粘上了自己,自己还真甩不脱他。 “借钱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我们得约法三章。” “没问题。”东方朔伸出手。“先给钱,我家没米下锅了。要不你请我吃朝食也行。” 梁啸彻底被他打败了,谁会想到大名鼎鼎的东方朔是个这样的货色?好吧,好人做到底。他扬声道:“蓉清,多带两个人的饭,今天请东方兄一家吃朝食。” 东方朔也叫了起来。“多拿点米,我昨天就没吃。” 梁啸看看东方朔的大个子。“你不会昨天就准备好打秋风了吧?” “不瞒你说,从遇到你的那一天开始,我就准备了。”东方朔转头看了看小院,英气勃勃的剑眉一挑。“你以为李当户挑中这个院子是碰巧?嘿嘿,是我推荐的。” 第85章权贵如山 说者有心,听者更有意。 梁啸初来乍到,处处警惕,没事都要琢磨半天,如今身陷天子和淮南王之间,更不敢大意。一听东方朔这句话,他立刻听出了其中的意思。 这不是一个巧合,而是蓄谋已久。东方朔的出现并不是心血来潮,而是某个计划中的一环。 梁啸笑了,将弓递给荼牛儿,又除下箭决(箭袖),挽着东方朔向堂上走去。他虽然有七尺四寸,可是和九尺三寸的东方朔站在一起,他的压力还是很大。 忽然之间,他想到一个问题:刘彻一辈子把东方朔当俳优对待,会不会是一种心理上受到压迫后的逆反作用?看着这么一个学富五车、高大威猛的汉子和侏儒混迹在一起,会有一种莫名的喜感啊。 “东方兄到长安多久了?” “两年多了。”东方朔摩着肚子,叹了一口气:“连肚子都填不饱,一事无成啊。” “东方兄是天子近臣,多少人一辈子也实现不了的荣耀,东方兄现在已经实现了,还有什么好遗憾的?” 东方朔瞟了梁啸一眼:“天子身边的人可多了,有李当户那样的俊杰,也有郭舍人那样的阉人,还有很多供人取乐的侏儒,并不是每个人都会觉得荣耀。” “东方兄智慧过人,文武双全,又岂是他们可比的。”梁啸笑眯眯的打量着东方朔,半开玩笑的说道:“不过,东方兄,有时候过犹不及啊。” “什么?”东方朔一时没听明白。 “东方兄的聪明,我就不说了,别说长安,就算整个大汉,也没几个人能超过你的。太聪明了,会让人自惭形秽,敬而远之。东方兄的威猛,更容易让人畏惧。别说不说,就算天子让你像李当户一样做扈从,你都挑不出一匹合适的座骑吧?” 东方朔哈哈大笑。他不仅听明白了梁啸的安慰,更听懂了梁啸的言外之义,知道梁啸已经听出了他的提醒,知道所谓的平阳侯可能是什么人。大家心照不宣,相视而笑。 “那老弟有没有这种畏惧心?” “只有真正的强者,才有自信与强者为伍。”梁啸卖了个关子。“再说了,东方兄对我又没有威胁,我何必威惧。” “你还是应该有点畏惧心。”东方朔提醒道:“长安乃天子所居,权贵满衢,绝非江都国可比。别说是江都王的太子,就算是江都王本人到了京城都要谨小慎微,何况是你我。” 梁啸颌首同意。东方朔这句话可是友情提醒。一个刘建都能搞得他背井离乡,到了长安,比刘建牛的人多了,随便惹上哪一个都不是好事。真要闯了祸,天子可能连郑当时都不如,未必愿意为他出头。 “多谢东方兄提醒。如今长安城里最不能惹的人是谁?” “最不能惹的当然是两位太后家的亲族。”东方朔习惯性的卷起袖子,掰着指头,开始细数长安城里的权贵。“太皇太后的窦家,窦太主陈家,皇太后的王家、田家,这是如今长安城里炙手可热的权贵,看到他们,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听东方朔如数家珍的解说长安权贵,梁啸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如果说江都国的权贵是像蜀岗一样的小土坡,那长安城的权贵就是一座高山。盘踞在这座山顶端的甚至不是天子的亲戚,而是太皇太后和太后的亲戚,天子本人的亲信大概只能排到第三位。 窦家是旧勋,太皇太后窦氏就像一座山,不仅横亘在天子面前,也压在整个长安城的顶上。 王家、田家是新贵,随着新帝登基,曾经的皇后升级成太后,王家、田家也一步登天,攀上了高峰,并随时准备向窦家发起冲击。 皇后陈家,既有窦氏余威可倚,又有无限美好的未来,兼而有之,同样不可小视。 至于其他人,都不过是看客。江都王刘非虽然是先帝之子,当今天子的兄长,可是到了长安却不算什么,难怪刘建被郑当时两句话一威胁就软了。 “东方兄,长安城权贵太多,动辄得咎,我想去边关效力,你觉得如何?” “边关效力?哈……”东方朔夸张的大笑一声:“老弟,你不会是被吓傻了吧?去边关效力,哪天才能出人头地?就算你箭术惊人,也挡不住刀笔吏的一枝笔啊。” 梁啸笑笑。他也清楚离权力中心越远越难富贵,但是他更清楚,以他的性格和出身,他在长安也很难出头,说不定哪天还会惹出祸事来。他到长安来,并不是像东方朔一样期望在朝廷做官。东方朔有一肚子的学问,再不济,也可以做顾问之臣,他只有一双猿臂,唯一的出路就是军功。 他不像卫青,有姊姊可以依靠,他只能凭自己的努力。他本来也可以选择依附卫青,可是一想到卫青后来的遭遇,他就打消了这个主意。 靠人是靠不住的,还是靠自己来得实在。 这也是他向“平阳侯”提起匈奴的原因,笨鸟先飞,他要抓在对匈奴的大反击开始之前就介入,积累军功,抢占先机。 “不管怎么说,如果东方兄有机会,还请为我在天子面前进言。”梁啸恳切的说道。 东方朔有些后悔。他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把梁啸吓坏了,以至于要逃离长安,远赴边关。 饱餐一顿,东方朔一个人就吃掉了一大半早饭,终于吃得肚儿圆,拿着梁啸送的三千钱,挺着肚子走了。他要去赎他的剑。他的女朋友胡细君留下来陪梁媌说话。 梁啸听了才知道,东方朔和胡细君根本没有婚约,两人只是同居关系,为期一年。时间一到,东方朔就会另外再找一个漂亮姑娘,而胡细君也会带着东方朔的馈赠自谋出路,从此是路人。 梁啸很惊讶。不仅惊讶于东方朔的放荡不羁,更惊讶于汉代女人的自信。说到自己的未来,胡细君非常坦然,一点也不为自己的将来担心。事实上,她的确也毋须担心,汉代女子改嫁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连当今皇太后都改嫁过,何况是斗宵小民。 正在梁啸感慨汉人风气开放的时候,门外来了客人。一个相貌清瘦的中年人走了进来,上下打量了梁啸一眼,皮笑肉不笑的扯了扯嘴角。 “你是江都来的梁啸?听说你母亲织得一手好锦。” 梁啸一听,连忙笑道:“贵客过奖。家母的确会织锦,不过如今眼力不济,已经久不织锦了。” 那人眉梢一挑,自顾自的说道:“你知道是谁要吗?” 第86章麻烦上门 梁啸收起了笑容。从来人的话中,他听出了不谐之音。 他再次认真的打量了来人两眼,确定他不认识此人。“敢问……” 来人矜持的笑了笑,摆了摆手,身后走过一个身材壮实,一脸傲气的年轻汉子,从怀里摸出五枚圆形的金饼,扔到梁啸怀里。 “听说在江都,你家织的双面锦一金一匹,这里是长安,价值理当翻倍,两金一匹。先付一半定金,一个月之后,我来取货时再付余款。”中年人笑了,嘴角上挑,鼻翼露出深深的法令纹。“这是盖侯家送给皇太后的寿礼,你可别耽误了。”说完,没等梁啸说话,他一甩手,扬长而去。 梁啸掂着手里沉甸甸、黄灿灿的金子,有一种破口大骂的冲动。 我招谁惹谁了,想清静一会儿都不成?一匹锦快则十天,慢则半月,一个月,我哪有五匹锦给你? 梁啸恼怒不已,却不敢立刻发作。他刚听东方朔讲过长安城的权贵,知道盖侯是谁,那可是皇太后的哥哥,天子的舅舅。他只是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和盖侯结下了梁子,以至于刚刚进城第二天,盖侯府就找上门来。 这个惊喜实在有些大啊。 这长安果然不是普通人能呆的地方。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梁啸拿着金子,找到老娘。梁媌一听,也皱起了眉头。“阿啸,你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就算我愿意织,一个月也不可能织出五匹双面锦来啊。这分明是来找麻烦的。” 正在陪梁媌说话的胡细君听出了点意思,提醒道:“按照长安的规矩,如果到时候交不了货,或者货不合格,可是要加倍赔偿的。二十金……” 胡细君舔了舔嘴唇,没敢再说下去。梁媌和李蓉清的脸色都变了,她们都清楚二十金是什么样的概念。就算将他们一家子卖了都不值这么多钱。一个身体健康的成年男子卖身为奴才值两金,当初李蓉清卖给胡家,才卖了五千钱,相当于黄金半斤。 “不是能不能织得出的问题。不把原因找出来,就算这次应付过去,下次还有更狠的。”梁啸咬咬牙。“我去问问看,我究竟哪儿得罪盖侯府了。” …… 梁啸顾不上练箭,立刻带着荼牛儿出了门,在胡细君的带领下找到了东方朔。这货今天不当值,又从梁啸那里骗了点钱,跑到城西柳市去玩了。好在他身材高大异于常人,梁啸的眼力又不错,很快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找到了他。 东方朔一手拿着酒壶,一手拿着一串烤肉,一口酒一口肉的撸得正欢。对面蹲着两个年轻汉子,一个高大威猛,一个瘦削矫健,和东方朔一样,吃得满嘴流油。 看到梁啸,东方朔还没说话,那个身材瘦削的先站了起来,用腿碰到了身边那个大汉。“大虎,这就是我们刚说的那个射声士梁啸。” 那汉子抬起头,瞪着一双大牛眼,瞪着梁啸,眼神中有些失望。“怎么长得跟个女人似的。” 梁啸诧异的看了那汉子一眼,却没说话,先是瘦削的汉子打了个招呼。他认识此人,这是那天晚上和“平阳侯”刘彻一直去瓜田的骑士秦歌。他表演完射声技之后,两人通过姓名。 “梁兄,这我的好兄弟庞硕,诨号大虎,为人性直,不会说话。得罪之处,还请梁兄海涵。” 梁啸笑笑,再次打量了庞硕一眼,笑道:“庞兄倒也没说错。和他一比,没几个人不像女人。大概也只有东方兄才能入他的眼吧。” 庞硕听了,站起身来,哈哈大笑,伸出巨大的手掌就来拍梁啸的肩膀。荼牛儿大怒,横身拦在梁啸面前,抬起手臂,格住了庞硕的手。庞硕一愣,扫帚眉立刻挑了起来,厚厚的嘴唇一撇。 “小吴娃,想打架?” “随时奉陪。”荼牛儿毫不示弱,卷起了袖子。“我也早想领教小秦娥的厉害了。” “嘿……”庞硕瞪起眼睛,将手里的酒肉用力砸在地上,伸出双手,揪住荼牛儿的双臂,就要用力提起,将他摔倒。荼牛儿肩膀一抖,震开庞硕的双手,横肩撞入庞硕的怀中。 “呯!”庞硕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荼牛儿撞个正着,站立不稳,“噔蹬噔……”向后连退几步,撞在市墙上,庞大的身躯撞得市墙瑟瑟发抖,墙头的灰尘扑欶欶的往下落。 庞硕连打了几个喷鼻,顶着一头灰,重新站了起来,打量着荼牛儿,两眼放光。他兴奋的往掌心吐了两口唾沫,用力搓了搓手掌,笑道:“小吴娃,有两下子啊。来来来,刚才不算,再试一合。” 话音未落,庞硕怒吼一声,放低了身体,双臂箕张,扑了过来。 荼牛儿一动不动,任由庞硕抱住腰。庞硕一击得手,将荼牛儿高高举起,用力砸下。这是角抵里常用的招数,特别适合庞硕这种身大力不亏的选手。这一下子要是砸实了,荼牛儿不死也要重伤,轻则摔成脑震荡,重则摔断脊柱成残废。 秦歌大吃一惊,正准备喝止,却见梁啸冷眼旁观,无动于衷,不禁大奇,也闭上了嘴巴,静观其变。 荼牛儿被庞硕拦腰抱起,身体腾空。就在他腾跃到最高点的那一刻,他突然伸出双手,用力掐住庞硕的双肩,同时抬腿曲膝。庞硕只觉得肩膀吃痛,双臂酸麻,使上不上力,本能的松开了荼牛儿。没等他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荼牛儿的膝盖已经狠狠的撞在他的下巴上。 “轰!”庞硕腾空而起,轰然落地,砸得大地一声闷响,烟尘四起。 荼牛儿轻松落地,抬起一只脚,掸了掸裤腿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好拳脚!”一直冷眼旁观,大口撸串的东方朔脱口赞了一声。 “承让!”荼牛儿拱拱手,上前一步,伸出一只手。庞硕一手捂着下巴,一手拽住荼牛儿的手掌,晕乎乎地坐了起来,吐出一口鲜血。“呸!你这是什么拳法,好生怪异。” “拔发过山。”荼牛儿得意的一扬眉。“当年霸王的绝技。” “楚霸王?”庞硕瞪圆了眼睛。 “正是。”荼牛儿单手用力,将庞硕拉起来,羡慕的摸着庞硕厚实的背肌。“我如果能像你这么壮实该多好啊,你刚才差点将我的腰勒断了。” 庞硕哈哈大笑,用力拍拍荼牛儿的肩膀,啪啪有声。这也就是拍在荼牛儿,换成梁啸,估计一巴掌就能被拍趴下。庞硕大笑着,从地上捡起酒壶,塞到荼牛儿手中。 “你的力气也不小,我喜欢你。来,喝一口。” 第87章四有新士 两个夯货刚打完架就成了朋友,你一口酒,我一口肉,一见如故。 梁啸把来意对东方朔说了一遍,最后说道:“东方兄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盖侯府谁要找我的麻烦?” 东方朔还没说话,秦歌先说道:“梁兄你初到长安不久,日日习射,深居简出,应该没有和盖侯府结仇的机会吧。” “我也这么想。可是盖侯府找上门来,要我一个月内交出十匹锦,这显然是在刁难我啊。”梁啸无奈的说道:“况且,家母如今目力不济,已经不能织锦了。” 东方朔将最后一口肉塞进嘴里,又灌了一大口酒,这才用袖子一抹嘴角。“你别急。这事有点蹊巧,盖侯虽然富贵,却不像武安侯一般凶恶。也许是有人欺你不熟悉长安的形势,借盖侯之名吓唬你。” 梁啸点了点头。如果是这样,那当然再好不过。以他的身份,真要和刘彻的舅舅结下了梁子,以皇太后那护犊子的性格,他基本上没有还手之力。如果只是有人假借盖侯之命,那事情就好办多了。 秦歌主动请缨,问清了那人的相貌,要去打听此人的真实身份。梁啸说了相貌,却不知道秦歌怎么才能找到这个人。长安城内外几十万人口,这人长得又没什么特色,他讲得再细致,毕竟只是描述,秦歌能凭这几句话找到那人? 秦歌笑而不答,和庞硕一起转身去了。东方朔安慰道:“你不用担心,秦歌平生最仰慕的人就是一诺千金的季布,他既然答应了你,就一定有办法找到。他和长安城内外的游侠儿很熟,消息来源很多。” 梁啸松了一口气。他想了想,又道:“东方兄,有事么?” “你想干嘛?才吃了你一顿饭,你就准备讨债了?” “我想去一趟淮南王邸,又怕学问不够,被人嘲笑,拉上你做伴,万一有人要讨论学问,也好挡一挡。” 东方朔连连摇头:“你到淮南王邸干什么?要想以后当官的话,最好不要和诸侯王走得太近。” “找邓国斌商量点业务。” 一听邓国斌三个字,东方朔立刻来了兴趣。他吩咐胡细君自己回去,然后拖着梁啸直奔车马肆,一边走一边对梁啸灌输道:“老弟,既然你有心仕途,有些事,你就要听我几句劝了。这仕途可不是一般人能进的,他至少得是士,你知道什么叫士吗?” “士农工商,士乃四民之首。” “错。贵族以血统胜,农工以力胜,而士以才智胜。士乃劳心之人,岂可与庶民同列?所以嘛,士,衣当有冠,食当有鱼,居当有屋,行当有车,缺一不可。你要去淮南王府,岂能无车?” “等等。”梁啸连忙拽住了东方朔。“我不乘车,我有马,李当户昨天刚送了我一匹马。” “那我呢?”东方朔反问道。 看着理直气壮,一点也不觉得惭愧的东方朔,梁啸忽然有一种掉进陷阱的感觉。只要还住在这里,估计是甩不开东方朔这个牛皮糖了。早上才借了三千,现在又要买车,这货是把我当大户了啊。 梁啸要想拒绝,转念一想,又笑了。早上东方朔刚提醒他注意长安的权贵,话音未落,盖侯府的人就上门找麻烦。这货要么是早就知道什么风声,要么是聪明到了绝顶,有了直觉。想想这货在皇宫大殿上撒尿都没事的生存本领,要想在长安混,有这样的一个朋友绝对是有益无害,求都求不来啊。 如今他主动送上门来了,自己还要往外推,那不是傻吗?花点钱算什么。 “行,买车!”梁啸主意一定,不再犹豫。“还要买什么,一并说了吧。” 东方朔哈哈大笑,用力搂着梁啸的肩膀。“我就喜欢你这样的。男子汉,大丈夫,不能把钱财看得太重。” “东方兄说得有理。千金散尽还复来,会花钱才会挣钱,万贯家财,不如一醉尽欢。” “然!”东方朔眼睛一亮。“老弟,我没看错你,你果然是有慧根的。虽不能为文,却时有妙语。这句千金散尽还复来,果然妙极。” 梁啸笑而不语,心道这样的妙语我多着呢,你以后就慢慢惊讶吧。他转身对荼牛儿说道:“牛儿,你回去拿钱,把所有的钱都拿来。” 荼牛儿有些犹豫,东方朔摆摆手。“不用这么麻烦,这么大一笔生意,等货送上门给钱也不迟。谁会带着这么一大笔钱乱逛,乡气!” 迟钝如荼牛儿也听出了不祥之意,东方朔这是要将梁啸那点钱花光才甘心啊。他连连给梁啸使眼色,梁啸却打定主意,非要看东方朔怎么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就听东方兄的。” 东方朔领着梁啸进了市场,大肆采购,不仅买了车,买了马,还替梁啸、荼牛儿各买了一口剑,按他的说法,梁啸要入仕,必须要有剑,荼牛儿这么好的武艺,如果没有剑,也与身份不符。你看满街的游侠儿,有哪个不带剑的。再者,拳脚再好,上阵厮杀也要用武器,总不能赤手空拳的与人厮杀。 除此之外,东方朔还买了不少衣料。汉代有成衣铺,但是东方朔说,成衣铺的衣服手工参差不齐,不如自己找人做,量体裁衣,保证贴身。胡细君有一手漂亮的针线活,买衣服让她做,比成衣铺合算。 听到合算二字,梁啸差点激动得流下泪来。原来这货还知道合算啊。看他这花钱如流水的架势,还以为他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富二代呢。 一番血拼之后,东方朔心满意足的离开了市场。“回家,等着收货。” 东方朔买东西的时候,梁啸一直在估算价钱。他觉得有点超支了。“东方兄,好像不太够。” “不太够?差多少?”东方朔从袖子里掏出两块饼,塞了一块给梁啸,自己张开大嘴,一口咬掉一半。 梁啸转手将饼塞给荼牛儿。“大概还差三五金的样子。” “那没事,让邓国斌送来就是了。” “凭什么啊?”梁啸笑道。他大概已经知道了东方朔的答案,但是他还想听东方朔亲口说出来。 “你想去淮南王邸,不就是想将双面锦的手艺卖出去吗?”东方朔瞟了梁啸一眼,似笑非笑。“虽说是避祸之举,却也不能便宜了她。淮南多蚕桑,这手艺入了淮南,每年给他们带来的好处岂止百金。我们收她个几百金,不为金。” 他顿了顿,又道:“当然了,现在你就算拿坨屎给那位刘翁主,她都会笑嘻嘻的收下的。” 梁啸有些不好意思。他的确是这么想的,但他可没这么贪。几百金?这和抢劫有什么区别。刘陵对他有恩,他不能这么不讲究。 东方朔拉住梁啸,难得的严肃。“老弟,听我一句劝,只能多收,不能少收。多收则两利,少收则两害。” 第88章大生意 梁啸心中一动,却没有多问。眼下他们虽然不是在长安城里,却也是大街上,行人如织,人多眼杂,谁知道会不会被人听了去。有什么话,还是回头私下再问的比较好。 梁啸让荼牛儿去淮南王邸找邓国斌,自己和东方朔一起回家。两人一边走一边说闲话,去心有灵犀的不提正事。晃晃悠悠回到家,已经有一部分货送到了家。老娘和小妾正和送货的人理论,看她们的神情,显然不敢相信这些东西都是梁啸买的。 不得不说,梁啸以前的确有点抠。没办法,就靠老娘一个人挣钱,再不抠点,早饿死了。 梁啸上前,将货物一一收下,付了货款,又赏些了跑腿钱。送货的人虽然费了点口舌,最后却得了一笔不菲的赏钱,满心欢喜地去了。 看着满屋子的东西,不仅李蓉清手足无措,就连一向有主张的梁媌也有些没底。她将梁啸拉到一旁,悄声问道:“啸儿,为什么突然买这么多东西?” 梁啸心里也没什么把握,不过在老娘面前,他还是摆出一副很笃定的样子。 “阿母,你苦了半辈子,现在也该享些福了。钱的事,你不用担心,我自有主张。从现在开始,你就准备做一个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贵夫人吧。” 梁媌更紧张了。“怎么,你还要买奴婢?” 梁啸一听。对啊,咱还缺几个奴婢,没人侍候,怎么做贵夫人啊。东方朔忙了半天,怎么把这事给忘了?他将老娘安抚好,出来找东方朔。听了梁啸的疑问,东方朔“噗哧”一声笑,眼神中全是鄙视。 “奴婢虽是贱人,却不能随便用。你以为买个人就行?谁知道那些人是什么底细,懂不懂规矩?将来要是听到什么,出去乱说,如何是好?” 梁啸一听,觉得大有道理。他还和平常人家不一样,万一天子冒充平阳侯出入的消息传出去,对他的前程可不利。不得不说,东方朔虽然看起来有不靠谱,考虑还是很周密的。 “那怎么办?” “这件事不用操心了,我去办。”东方朔摸着肚子,叹了一口气:“你以为我真是混饭的?我这是自降身份,为你做家丞啊。可惜,连工钱都没有,还要被人误会。” 梁啸笑了,伸手想拍拍东方朔的肩膀以示安慰。可是一看东方朔那比自己脑袋还高的肩膀,还是算了。 午时,邓国斌跟着荼牛儿来了,穿着一身短打,袖口全是墨水,看起来就像是被荼牛儿从木匠案上拖下来,就差拿一个墨斗。他脸色有些不太好,跑得气喘吁吁的。 “梁君,这么急着找我来,有何吩咐?” 不等梁啸说话,东方朔抢先说道:“要送一个大富贵给淮南王府,也送一个大功给你邓君。” 邓国斌诧异的看着东方朔和梁啸,眼前的情形有些不对。梁啸昨天才搬来的,怎么和东方朔这么熟了?看东方朔这架势,简直是梁啸的心腹啊。 “什么富贵?”邓国斌说着话,眼睛却盯着梁啸,显然不怎么相信东方朔。 “是这样的。”梁啸接过了话头。邓国斌是个技术宅,对人情世故不太擅长,别让东方朔把他说糊涂了。“家母有一手织锦的好手艺,只是如今年岁渐长,眼力不济,不能再织锦了。这手艺荒废了可惜,我想转让给刘翁主。一来让手艺有传承,二来也回报翁主的礼遇。” “哦,是这样啊。”邓国斌松了一口气。“这事得翁主做主,不过我可以向她转告。”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却是非你邓君不可。”梁啸笑笑:“邓君是墨家传人,精通机关术,对织机可有研究?” “织机?”邓国斌眉心微蹙,露出几分不屑。“我钻研的都是攻守器械,对织机涉猎不多。” “如今天下太平,研究攻守器械有什么用?”东方朔厉声喝道:“人不可一日无衣,织机关乎民生,泽被天下。这等重要的事你不去研究,却研究无用的杀人器物,真是愚不可及。” 邓国斌眉头一挑,正欲反驳。梁啸摆摆手,示意他少安毋躁。这个技术宅根本听不懂东方朔的言外之意,还是由他转告给刘陵就行。“邓君,织机也好,攻守器械也罢,其实原理都是一样的。可是从应用的范围来看,织机的用途却比攻守器械要广,哪怕是一点点小改进,也能立竿见影,对你研究大有益处。” 邓国斌皱起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抚掌而笑。“不错,我设计了很多器械,却没什么试验的机会。如果是织机,家家可用,利弊一目了然,要比我空想好得多。如果有利可图,也免得有人指责我虚耗财钱。” 东方朔哼了一声:“总算没有笨到家。” 邓国斌也不理他,笑眯眯的问梁啸道:“你准备出什么价?” “出价的事,我会和刘翁主面谈,免得吓着你。”梁啸故作神秘的笑笑。“你的任务是改造现有的织机,让它更适用于双面锦的特殊工艺。具体的技术问题,家母会向你说明。她用了几十年,对现有织机的利弊再清楚不过了。” 邓国斌连连点头。梁啸请出老娘,让她把双面锦的工艺详细向邓国斌做了说明。在此之前,她用的一直是普通织机,从来没想过设计一个专用的机器,开始的时候还有些不太清楚,经过梁啸说明,她这才放开思路,开始将织锦时遇到的一些问题讲给邓国斌听。 邓国斌虽说对织机没什么研究,可是毕竟在机械上有丰富的经验积累,对梁媌提出的一些问题,他很快就有了想法,和梁啸母子一讨论,立刻心动不已,恨不得立刻回到自己的作坊里试制。 邓国斌喜滋滋的回到淮南邸,把情况向刘陵草草的汇报了一通,就钻进了作坊忙乎起来。正如梁啸猜想的,刘陵的注意点完全不在织机上,她沉吟了半晌,叫来雷被,带着十几个随从,堂而皇之的出了门,招摇过市,来到梁家。 梁啸早有准备,把刘陵迎进门,在堂上分宾主落座。 刘陵没有任何客套,开门见山的问道:“你是劝我淮南废武备,兴农桑吗?” 第89章吃硬不吃软 “淮南兴武备,备的是谁?是江南的百越,还是朝廷?”东方朔从后面走了过来,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刘陵吸了一口气,又缓缓的吐了出来。“朝廷在淮南立国,为的就是藩卫大汉,淮南备的当然是百越。” “高祖四年,封英布为淮南王,首置淮南国,辖九江、庐江、衡山、豫章四郡,的确有所藩卫王室的作用。如今淮南国只剩下九江一郡,在大江之北,如何藩卫大汉?翁主置丹阳、豫章于何地?” 刘陵闭上了嘴巴,一声不吭,只是默默的看着梁啸。东方朔一出现,她就知道自己不可能占上风。其实她本人也知道,如今的淮南国已经不是当初的淮南国,实力大减,而朝廷的力量却越来越强,淮南几乎没有任何成功的希望。 正因为如此,她才四处奔波,不惜重金的笼络人才,以期弥补淮南国疆域变化带来的劣势。 得知梁啸要将双面锦的工艺转让给她,她还以为梁啸终于被她的诚意感动,要献一条生财妙计给她。没想到这个主意却是东方朔出的,而且是讽谕她放弃武力对抗,专心农桑,向朝廷示弱。 她不服,很失望。 梁啸被刘陵的眼神看得有些不安。其实他也清楚,淮南与朝廷之间的对抗并不仅仅是因为野心,还有仇恨。刘陵的祖父刘长好像就是被刘彻的祖父文帝刘恒逼死的,不管淮南王示不示弱,朝廷都不会放过他们。 除了生死有别之外,对刘陵父女来说,结果没什么区别。而没有了国,生和死又有什么区别? 这件事,梁啸也没有答案。东方朔的建议看起来靠谱,其实并没有从刘陵的角度去考虑问题。他只是想帮他渡过眼前的难关,并借机与刘陵撇清关系而已。 劝淮南王兴农桑,废武备,如果能成功,无疑是一大功。就算不成功,他也是努力过的,刘彻会体谅他的一片苦心。至于怎么传到刘彻耳朵里,对东方朔来说,这根本不是问题。 请刘陵来,是想取得刘陵的配合。如果刘陵能够接受他们的建议,并主动向刘彻提及,这件事就完美了。 可是,看刘陵这副失落的眼神,她显然不太情愿接受这个建议。 “翁主,令尊淮南王博学多识,是天下闻名的大学者,更是宗室中百年难遇的贤王。如果他能潜心学问,将来必须一代圣人,为后人景仰。做学问,养门客,都需要大量的财富为后盾。我蒙翁主错爱,多有赏赐,无以为报,愿意将双面锦的技艺献给翁主,聊表寸心。” 听梁啸说得肯切,又对父王的学问推崇,刘陵的心里好受了些。从梁啸的角度来说,他提出这样的建议,也的确是一片好意。宗室若想长保富贵,潜心学问几乎是唯一的选择。以她父王刘安的才智,成圣人也许有点难,像楚元王刘交一样善终却还是有可能的。 刘陵微微一笑。“既然如此,那我就却之不恭了。我在广陵游历时,就知道双面锦之妙,你家母子以此为生。我既得了,也不能断了你们的生计。这样吧,我以百金为谢,还请梁君不要嫌菲?” 梁啸大喜过望,正准备客气两句,东方朔笑道:“翁主,还真有点菲薄了。梁夫人一人一机,以月两匹计,一个也能织出二十四匹,价二十四金,获利十金。淮南织机何止千百,织妇何止万千,得了这技艺,一年获利便在万金以上,你只给百金,的确有些太菲薄了。” 刘陵眼中闪过一抹讶异。她转向东方朔,眼中的笑意淡了些,却多了几分没来由的愠怒。“那东方君以为多少才不算菲薄?” 东方朔抬起一只手,晃了晃。“至少五百金。” 刘陵摇摇头。“五百金太高了,我承受不起,手头也没有这么多钱。这样吧,长安权贵如云,比淮南国实力强的数不胜数,东方君可以去试一试,我也正好筹措一下。如果东方君能找到一个合适的买家,别说五百金,一千金也是可能的。如果没有人接手,你可以再来淮南邸,我随时恭候。” “好。”东方朔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 生意谈崩了,刘陵也不打算再留,说了几句客气话,便起身告辞。梁啸将刘陵送到门外,出门的时候,刘陵放慢了脚步,斜睨了梁啸一眼。“你就这么急着和我划清界线?” 梁啸叹了一口气,把盖侯府的事说了一遍。刘陵听了,脸色这才缓了些,却余怒未消。“有什么麻烦,告诉我便是,怎么让东方朔替你做起主?” 梁啸无奈地笑道:“他又高又大,我打不过他。” 刘陵“扑哧”一声笑了。“原来你是个吃硬不吃软的,我倒是想得差了。早知如此,直接将你掳到淮南去,哪会有今天这局面。唉,人财两失啊。” 梁啸无语,这句话怎么听得这么别扭呢,你还想霸王硬上弓不成? 送走了刘陵,梁啸回到堂上,还没坐稳,东方朔就埋怨开了。“你懂不懂做买卖?要不是我拦着你,你是不是就打算这么卖了?” 梁啸道:“百金不少了。我本来只打算开价五十金的。” “你不懂。这件事你别管了,交给我吧。”东方朔站了起来,一挥大袖,走了两步,又蜇了回来。“说好了,佣金一成,我好容易发次财,你可不能少了我的。要不然,过几个月都没钱给细君。” “放心吧,少不了你的。”梁啸大笑:“以后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 “这我就放心了。”东方朔满意的甩着大袖,大笑而去。 刘陵回到淮南邸,将邓国斌找来,吩咐他抓紧时间攻关,尽快将改进后的样品拿出来。然后,她走进书房,铺开笔墨,准备给她的父王刘安写信。这是她的例行工作,将长安的消息及时传回淮南是她留在长安的主要任务。 不过,这一次,她有些犹豫。梁啸和东方朔的话一直在她耳边回响。采纳梁啸的建议,做一个名传后世的大学者,对刘安来说的确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如果一来,她也不用这么辛苦,每天强颜欢笑的周旋在长安权贵之间,就为了一两句可能有用的信息。 那样的话,这狡童不会再离我远远的,怕惹上是非了吧?这个吃硬不吃软的竖子,当初用强就好了。 想起梁家门口中的那几句话,想起梁啸当时脸上的尴尬,刘陵的脸突然红了起来,手中的笔停住,墨滴在简上,在灯下闪着光,像一只又黑又亮的眼睛。 哼哼,想躲着我?我可不能让你如愿。刘陵眼珠一转,嘴角挑起一抹狡黠的笑容,重新换了一片竹简,埋头书写起来。 第90章臣之道 未央宫,司马门,韩嫣跳下车,快步向宫门走去。手持大戟的卫士看到他,连忙躬身行礼。态度恭敬。 韩嫣视若不见,昂头而过。走到门前,正准备抬腿进门,突然又停了下来,远远的看了东方朔一眼,嘴角一咧。“东方曼倩,你今天心情不错啊。” 东方朔双手拄戟,斜着眼,努着嘴,将大戟的飘带吹得乱舞,却不理韩嫣。韩嫣笑了,一边用金马鞭敲打着掌心,一边走了过来,上下打量了东方朔一眼。 “一身崭新的衣服,剑也换了,发财啦?” 东方朔慢慢的把头转了过来,俯视着韩嫣。“许你用金丸射鸟,就不许我发财?” 韩嫣在离东方朔三四步的地方站定,以便使自己不用将头仰得太厉害。“哪来的钱?盗墓去了?” “我东方朔需要盗墓吗?”东方朔哼了一声,再一次将头扭了过去,用鼻子对着韩嫣。“我满腹学问,随便抖露一点,就能衣食无忧,可不需要靠这些歪门邪道。” 韩嫣脸一红,哼了一声,转身进宫。 刘彻正在侧殿射箭,李当户陪在一旁。百步外的箭侯上,钉了两枝箭,旁边稀稀拉拉的落了十来枝箭。 刘彻有些沮丧。“当户,我八岁习射,所从皆为当代名师,至今八十步犹十不中五,为何梁啸习射一年,便能百步外中的?” 李当户不紧不慢的说道:“陛下虽然童蒙习射,所求却非射远及的,而是严守射礼,与梁啸所求不同,亦无须比较。再者,以梁啸眼下的实力,百步中的也是巧合,让他再射,他也没什么把握的。” “这么说,有运数的成份?只是他这运数也太好了吧。” “的确如此。据郑当时说,梁啸虽然年轻,运数却颇为让人羡慕。他曾经被人伏击,昏迷不醒,忘记了很多事,却因祸得福,心智大开,从此脱胎换骨。他与成名高手作生死决,身受重伤,人事不省,对手数步外发矢,他却安然无恙。” “嗬!”刘彻惊叹一声:“他还真是福厚啊。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王孙,你说呢?咦,你怎么了?” 韩嫣上前行礼,伸手从刘彻手里接过弓,又取了一枝箭,用力拉开弓,仔细瞄了瞄百步外的箭侯,撒手松弦。“啪”的一声,羽箭射中箭侯,却在边缘被称为下个的部位。他阴着脸,又连射两箭,结果一箭脱靶,一箭仅中上个,连质外围的躬都没射着。 “今天心情不好,不射了。”韩嫣发怒,将弓扔在地上。 韩嫣一进来,李当户的脸色就不好看,见韩嫣不答刘彻的问话,又从天子手中夺弓,他已经有些按捺不住。此刻见韩嫣将弓扔在地上,顿时大怒,厉声道:“小奴,敢在天子面前失礼么?” 韩嫣斜了他一眼。“怎么,天子面前,你也要和东方朔一样差辱我么?” “大胆!”李当户两步赶了过来,劈面一掌,扇在韩嫣的脸上。“啪”的一声脆响,韩嫣白晳粉嫩的脸顿时红了一片。韩嫣大吃一惊,捂着脸,瞪着李当户,一脸的不可思议。“李当户,你敢打我?” “君前失礼的狗奴,人人打得。”李当户厉喝着,卷起袖子,又冲了过来。韩嫣一见形势不妙,气势顿时弱了,转身就逃。李当户迈开大步追赶,两步赶上,一拳将韩嫣打倒在地。 刘彻见状,连忙伸手拦住。李当户余怒未消,大声说道:“陛下,此等不知礼数的佞臣,岂能留在陛下身边。请陛下容臣将他击杀,纵是死罪,臣也认了。” 刘彻哪里敢让,急令侍者将韩嫣拉开,却没有责怪李当户,继续询问有关射箭和梁啸的事。两人说了半晌,李当户告辞出宫,刘彻才来到韩嫣面前,责道:“王孙,你今天是怎么了?” 韩嫣挨了李当户几下,脸肿了半边,听了刘彻这句话,更是委屈。他翻身下榻,跪倒在刘彻面前,抱着刘彻的腿,放声大哭。 “陛下,臣以逆臣之后,得蒙天幸,与陛下友爱。本欲以贱躯侍奉陛下,不料使陛下蒙羞。今日先遭东方朔羞辱,又被李当户殴打,臣无颜苟活,请陛下赐臣一死,全陛下清誉,也容臣最后一次为陛下尽忠……” 听韩嫣说得伤心,刘彻越发不忍。他拉着韩嫣的手,将韩嫣扶了起来,两人并肩坐在榻边。刘彻用袖子抹去韩嫣脸上的泪水。“东方朔又怎么了?” 一听这话,刚刚平静下来的韩嫣再次放声大哭,伏在刘彻腿上,一边哭泣一边将司马门外被东方朔暗讽的事说了一遍。此刻李当户不在面前,他可以刘彻面前尽情撒娇,更是添油加醋的告了东方朔一状,就差说东方朔去盗帝陵了。 刘彻虽然不完全相信韩嫣,却也觉得好奇,立刻让人召东方朔来。 时间不长,东方朔迈着大步,昂首挺胸的来到刘彻面前。刘彻上下打量了东方朔一眼,见东方朔果然一身新衣,腰间的长剑也换了档次更高的,便沉着脸,厉声问道:“东方朔,最近做了什么不法之事?” 东方朔一脸茫然。“陛下,臣读圣贤之书,行圣人之教,行不逾矩,何尝做什么不法之事?是哪个小人在诬告臣,请陛下治以反坐之罪,以正视听。” “如果没做不法之事,那你这新衣、新剑从何而来?” “这个?”东方朔得意的掸了掸衣摆,又握着剑柄,挺起了胸膛。“臣从梁啸那儿讨来的。” “梁啸?据我所知,他可吝啬得很,怎么会平白无故的为你治办衣装?” “没钱的时候,当然要勤俭持家,现在有钱了,他就大方了。” “有钱了?”刘彻眼珠一转,眼神有些不快。“淮南翁主送的礼?” “以前只是礼,现在却是买卖了。”东方朔眉飞色舞,把梁啸被盖侯府索锦,梁啸不愿意其母受累,要将双面锦技艺转让出去的事说了一遍。“梁啸不会做生意,只开价百金,是臣拦住了,开价五百金。如能成功,臣可以获利五十金……” 看着一脸暴发户嘴脸的东方朔,刘彻没有说话。他转着眼珠,沉吟片刻:“双面锦技艺能值五百金?” 东方朔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当然不值,连百金都不值。” “既然如此,为何你认为开价五百金还能成交?” “陛下,臣开价五百金,和梁啸开价百金一样,只是不想卖而已。”东方朔洋洋得意。“只是他没有臣这般有魄力。” 第91章出游 听到此处,韩嫣有些回过味来了。他恶狠狠的瞪了东方朔一眼,悄悄的抽了抽刘彻的衣角。 刘彻不解,又不好当着东方朔的面问,便挥手让东方朔退下。东方朔施了一礼,昂首阔步的走了。韩嫣气得黑了脸,撇了撇嘴,眼泪又下来了。 “陛下,臣这顿打挨得好冤枉。” “也不冤。”刘彻捏了一下韩嫣完好的半边脸蛋,神态亲昵。“李当户这是维护天子尊严。王孙,私下里如何胡闹都无妨,外人面前,你怎么能如此放肆?” “臣知罪。可是,臣若不是被东方朔激怒,臣又怎么会君前失礼呢。东方朔这是故意的,臣被他利用了。” 刘彻眉头一挑:“他是故意激怒你,好有机会告诉朕这件事?” “肯定是啊。陛下,你还听不出他的意思吗?梁啸许了他一成的佣金,他当然要出力,卖个好价钱。他向淮南翁主开价五百金,还不肯卖,是想卖个更高的价啊。” “这双面锦的技术还能卖更高的价?” “当然了。臣这些天去江都邸打听过。双面锦是江都的特产,只有广陵丁氏一家独售,一金一匹,产量不高,通常都不在市肆出售,未下机就被人订走了。能织这种锦的只有一个姓梁的妇人,很可能就是梁母。这种锦有市无价,利润丰厚,只是供应不足。如果能安排百余台织机,年产百余匹,获利百金绰绰有余。” 刘彻恍然大悟,一拍大腿。“如此说来,别说是整个淮南国,即使只算刘陵的食邑,一年也能获利百金。” “对啊。”韩嫣附和了一句,又提醒道:“这样的生财之道,不宜落入淮南之手啊。东方朔想必也是看出了这一点,这才想寻找开得起更高价钱的。” “所以,他瞄上了我?” 韩嫣一脸媚笑。“除了陛下,还有谁能出得起这么多钱,还有谁敢抢淮南翁主的财路?” 刘彻眼珠一转,哈哈大笑,他轻拍韩嫣的脸。“王孙,还是你肯为我着想啊。不过,我却不能贪图这点小利,伤了淮南王的心,落得个好利之名。王孙,你也不能乱来。” 韩嫣的脸顿时苦了下来,撅着嘴,伏在刘彻大腿上,媚态横生。刘彻一时心动,手指沿着韩嫣的背滑了下去。韩嫣脸一红,顺从的转过了身子。 …… 过了两日,东方朔定制的超大型马车送到,梁啸为此支付了三万七千钱,几乎将家里的最后一个半两钱都搜出来了。本来长安一辆中档马车的价格也就是两万到两万五千钱左右,可是东方朔的身材过于高大,必须加高加宽,成了独此一辆的定制产品,成本也就直线飚升。 这还仅仅是车,为了能拉动这辆车,还需要两匹健马。这两匹高头大马又花掉梁啸一万八千钱。前前后后,梁啸为东方朔支付了六万多钱,才算把东方朔打扮好了。 摸着崭新的马车,东方朔满意中带着三分遗憾。“可惜不能朱轓,要不然就真得意了。” “那得靠你自己去挣了,有钱也买不到。” “谁说买不到?”东方朔眼睛一斜。“只要有足够的钱送礼,二千石可立得。” 梁啸耸了耸肩,没有理他。轓是装在车轮上方的挡泥板,可以供人将手臂伏在上面。汉代制度,二千石以上可以将两边的轓涂成红色,二千石以下,千石至六百石,只能将左轓涂成红色。这是一种身份的象征,不是有钱就能涂的,否则便是越礼。 “我已经没钱了。刘翁主被你的五百金吓跑了,又没有其他买家,现在该怎么办?” “放心,跑不掉的。”东方朔笑笑。“走吧,你到长安这么久了,天天练箭,可能还没出去游览过。如今有车有马,秋色正美,不如出去转转,顺便也让令堂饱览一下长安的风景。” 梁啸本想拒绝,他想在家练箭,可是转念一想,老娘到长安这么久,的确没机会出去看看。一是没时间,二是没钱,出去也是丢人。现在情况有所改善,有车有马,也该带老娘出去散散心,见识一下帝都的壮美。 梁啸进屋请示,梁媌满心欢喜,一口答应。李蓉清和胡细君也抑制不住兴奋,乐出声来。胡细君自高奋勇,要做她们的向导,带她们去看风景。 梁啸一行人出了门。东方朔独坐一辆轺车,李蓉清、胡细君陪着梁媌坐一辆輂车,梁啸与荼牛儿骑马相随。梁啸本来可以和东方朔一起坐车,但是他想多练习骑术,便不顾东方朔的劝告,像个侍从一样骑马。 骑无镫马并不轻松。梁啸原本也可以改造一下马鞍,加一对马镫,以利骑乘,可是后来一想,将来上了战场,难道还要随身自带马镫和马鞍吗?便放弃了,耐心学习骑术。 万户里在长安西南郊,出了里门不过十余里,便是八水之一的泬水。泬水两岸的草地上,已经停了不少车辆,外出游玩的人着实不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欢声笑语,此起彼伏。 站在泬水边,北望雄伟的长安城,南望高耸入云的南山,听着耳畔的莺莺燕燕,梁啸也觉得心情大好。他和东方朔沿着泬水而行,享受着难得的休闲时光。自从向桓远习射,他已经有很久不在外面玩了,大部分时间都耗在练箭上。 练箭就像登山,越往高处越难,要付出的努力也更多。他现在正在练习百步这个距离,命中率一直在三成左右摇摆,而且都在六七环以上,五环以内的命中率低得令人发指,几乎只能靠运气。 他觉得自己似乎遇到了瓶颈。这也是他愿意跟着东方朔出来散散心的原因之一。 “梁啸?”一匹快马飞驰而来,在梁啸和东方朔面前停住,马上少年一身劲装,持弓挟矢,英气勃勃。 梁啸停住脚步,抬头打量了此人一眼。“足下是……” “听说你在未央郎署一箭中鹄,一箭中的,我很是怀疑,特地来和你比射。” 梁啸再次打量了这少年一眼,哼了一声,有些不高兴。这少年分明是来找碴的,不通报姓名,一开始就要比射,简直是无礼之极。既然如此,他也没必要扮什么谦谦君子。 梁啸转身就走。少年大怒,跳下马,大步走了过来,拦在梁啸面前,张开搭箭,直指梁啸面门,厉声喝道:“撮尔吴蛮,想踩着我李家出头,有那么容易吗?今天赢了我,你才有资格在长安立足。要是怕了,立刻滚出长安,回你的江都国去。” 第92章邀斗 “李家?”梁啸停住脚步,无视直指面门的利箭,打量着面前这个怒气冲冲的少年。“你是李将军之子?” “他是我二兄李椒。”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李敢拿着马鞭,快步走来,笑嘻嘻的打量了梁啸一眼。“他是我弟兄三人中射艺最高的,仅次于我父亲。你若是赢了他,便有资格向我父亲挑战。” “我为什么要向李将军挑战?” “咦,你在未央郎署的时候,不是要向我父亲挑战吗?” 梁啸看着一脸讶色的李敢,忽然笑了起来。他大概知道怎么回事了,肯定是李敢不服,却又自知实力不够,这才拉着李家兄弟中射艺最好的李椒来挑战,要为李家讨回这个面子。 “我当时的确是准备向令尊挑战来着,可惜郎署的郎官们不敢应战,最后只能不了了之。你兄长李当户当时也在场,看得一清二楚,你好像也在场吧?怎么没见你出来应战?” 李敢尴尬不已,嘿嘿干笑了两声,把头转了开去。 李椒见状,不免生疑,却又不好当面问。他盯着梁啸,一字一句的喝道:“休要废话,你究竟应不应战?” “应战又如何,不应战又如何?” “应战,你我就比试一场,步射、骑射,随你挑,射侯论筹还是论生死,我都奉陪。如果不敢,那就离开长安,不准再拿我李家说嘴。” 梁啸眉毛一挑。李椒够霸道啊,居然要我离开长安。我离开长安,不等于断了前途吗?难道因为你李家的面子,我就应该放弃一切? “如果我赢了呢,你是不是也要离开长安,回你的陇西老家去?” 李椒一愣,有些迟疑。过了片刻,他用力的点点头:“自然。” “梁啸,你别上他的当。”刘陵骑着一匹白马,沿着泬水奔了过来,正好听到李敢和梁啸的对话,立刻抢过了话头。说话间,她已经驰到了梁啸面前。她身披火红色的大氅,穿了一身紧身的素白劲装,裁剪得体的衣服将她的曲线勾勒得恰到好处,英气而不失妩媚。 “刘翁主?”李椒认出了刘陵,不敢大意,连忙收起弓,躬身行礼。他的神态很恭敬,却不肯就此放弃。“翁主何出此言,我输了,肯定离开长安,绝不食言。” “你是可以离开长安,可是这并不影响你出仕,不管是随你父亲李将军出征,还是授官,在不在长安又有什么区别?梁啸则不然,他如果回了江都,出仕的机会微乎其微。你觉得这样公平吗?” 李椒赧然,嘴上却不肯服软。“那翁主说,如何赌斗,才算公平?” “赌金吧。”刘陵冲着梁啸嫣然一笑。“这个最公平。” 李椒想了想,一口答应。“可以。不过,我要另外加一个条件:若他输了,以后不准再借我李家的名头说事。” 刘陵转头看向梁啸:“梁啸,你觉得呢?” 梁啸笑笑。“可以。不过,我也要加一个条件:你如果输了,以后李家不得无事生非,横加挑衅。我时间很紧张,没空接待你们。当然了,如果李将军亲自登门,我一定奉陪。” 刘陵“噗哧”一声笑,转头看向李椒。李椒强忍怒气,用力点了点头。“如何比?” 刘陵抢着说道:“立射吧。梁啸在未央郎署比的就是立射,李君既然不服,还是同样比试,免得有人输了不认,又节外生枝,横生借口。” 李椒自信的点了点头。他也有此意。梁啸是在立射上一鸣惊人的,他就要在立射上还以颜色。梁啸曾经射出十二箭命中七箭的好成绩,还有一箭中鹄,一箭中的,但李椒并不担心。他的射艺在李家三兄弟中是最好的,仅次于其父李广。十二箭,他有把握命中六箭以上。至于中鹄和中的,他觉得那是运气的问题,就算现在让梁啸再射,他也未必能命中。 更何况,他向李当户打听过,梁啸射百步的正常水平也就是三四成的命中率,他那天在未央郎署技惊四座有很大的运气成份。运气不可能一直伴随,他挑选这样一个公众场合比试,就是要让梁啸丢个脸,让别人知道他那天的风光只是运气好而已,并不是真本事。 两人还没商量好赌斗的细节,四周已经围起了一圈人。男的女的都有,个个兴奋不已,甚至女的比男的还兴奋。李椒就不用说了,李将军的次子,正是弱冠年纪,相貌堂堂,是很多长安适龄少女怀春的对象。梁啸年轻些,却同样身材高大,一表人材,特别是那一双猿臂,更是引起了不少人的好奇。 “咦,这少年好长的手臂。”有人好奇心爆棚。 “你懂什么,这叫猿臂,天生善射。”立刻有热心人予以解答。“李广将军以射著称,就是因为他有一双猿臂。他的三个儿子虽然射艺高超,却没有一个能超过他的,都是因为没能遗传他的猿臂啊。” “李家儿郎没有猿臂,这少年却有一双猿臂,莫非这少年也是李将军的血脉?” “少见多怪。难道天下有猿臂的都是李家的?”有人不服气的分辩道:“猿臂乃天地元气所钟,李家既然出了李将军,就不会再有第二双猿臂,要不然老天岂不是太偏爱李家了。” 旁边的人议论纷纷,八卦横飞,梁啸却没时间关注这些。虽然以他的耳力,周围这些人的议论他都能听得清楚。可是面对李椒,他却不敢有任何大意。 他自己也清楚,那天在未央郎署的成绩有很大的运气成份,今天能不能复制成功,他心里也没底。只是被逼到这个份上了,他也不能自打耳光,承认那天是运气。 刘陵见梁啸沉默不语,猜到了他心里在什么,跳下马,凑到他身边,轻声说道:“没把握?” “的确没什么把握。”梁啸实实在在的点了点头。“不过我会尽力而为。” “我帮你。”刘陵得意的笑笑,款款向李椒走去。“李君,既是赌射,加点彩头才有趣。你说是不是?” 李椒不屑的瞅了梁啸一眼。“翁主说得有理,不知道梁君想赌点什么?” “梁啸说,他缺一匹好马,他看中了你的这匹座骑。” 李椒的脸沉了下来。“我这匹青骢马可是陇右良驹,价值十金,他赌得起吗?” 刘陵转过身,招了招手。雷被走了过来,将一只鹿皮囊放在地上,解开,里面是一大摞金饼,粗粗一看,至少有五十金。 李椒的脸色立刻变了。 第93章开赌 李椒微眯双目,寒声道:“翁主这是何意,要替梁啸出头么?” “非也,这是梁啸的钱。”刘陵微微一笑,又添了一句。“只是其中一部分。” 李椒冷笑一声:“他有这么多钱,又何必住瓜棚?” “这就是你不懂了。”刘陵笑容更加灿烂。“他只是不愿苟取富贵。否则的话,他早就富贵了。我淮南王府闻其贤名,三次遣使亲临江都,重金延聘其入府,都被他拒绝了。如果他肯答应,又何须住什么瓜棚。淮南虽小,亦有小院千区以待天下贤士。只是他一心要为天子效力,不肯从我淮南罢了。” 此言一出,周围顿时议论纷纷。这个貌不惊人的少年居然拒绝了淮南王府的征召?淮南王是有名的贤王,礼贤下士是出了名的,能受到淮南王的邀请,那肯定不是一般的人才,何况还是三次。拒绝淮南王的重金聘请,宁可住瓜棚,此人不仅有才,而且是个忠于朝廷之人。年纪轻轻,已有高士之风。 一时间,看向梁啸的眼光都有些变了,少了几分帝都人的自负,多了几分欣赏,有几个少女开始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眼神也变得多情起来。 东方朔笑了。他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刘陵的反应超出了他的预料,让他很意外。不过,刘陵当众说出这些话,已经足以洗清梁啸交通诸侯的嫌疑,他也就无须担心了。 梁啸暗自叹了一口气,心里有些愧疚。刘陵这么做,是为他扬名。可是他已经欠刘陵太多了,刘陵为他做得越多,他越是不安。他走上前,拦住了刘陵。 “翁主……” “怎么,舍不得?”刘陵眉毛一挑,瞟了梁啸一眼,眼神中有戏谑,也有失落。“五百金,我拿不出,想和你商量一下,换一种合作方式。我先付百金,以后每年分三成利给你,如何?” 梁啸吃了一惊:“这……太多了。” “那就是答应了。”刘陵笑了,不由分说地拿起梁啸的手掌,用力击了三下,“啪啪啪!”三声过后,刘陵又笑道:“先借我九十金,我去开个赌。”翻身上马,轻踢马腹,走到场中,举起手中的马鞭摇了摇。 周围的人群顿时都闭上了嘴巴,目光齐唰唰的落在刘陵身上。 “诸君住在长安,见多识广,想必见过不少比武较技。不过,今日之比试却不是每天都可以看到的。他们一个是我大汉名将李广将军的儿子,世世习射。一个是来自吴楚的少年,天生一双猿臂,更通晓传说中的射声技。他们都是我大汉的年轻俊杰,这样的比试,又岂是普通的比试可比?” 观众们只知道有人要比试,围过来看热闹,其中有一些人认识李椒,觉得这场比试应该有看头,但是也没有想得太多,以为这不过是李椒的一场表演赛而已,胜负没什么悬念。听刘陵这么一说,他们才知道梁啸的射艺丝毫不比李椒差,还会什么射声技。 虽然不是每个人都知道射声技是什么,可既然是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一场平凡无奇,或者说是一面倒的比赛变成了势均力敌的强强对决,精采度立刻提升了不止一个档次。一时间,观众们的热情高涨。他们欢呼着,讨论着,声音吸引了更多的观众,更多的游人围了过来。不大一会儿,就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 刘陵轻策坐骑,沿着人群轻驰,身体随着座骑的步伐轻轻起伏,火红的大氅抖动,像一团跳跃的火。她举起手臂,大喝一声:“如此精采的赛事,岂能无彩?” 这一句顿时燃爆全场,无数人放声大笑,七嘴八舌的大叫道:“不能!” “要赌,要赌!” “哈哈,必须下注!我要坐庄!” 梁啸摸着手掌,看着四周兴奋莫名的观众,目瞪口呆。这帮人怎么一听到赌,比看到他们比赛还兴奋,就连那些小媳妇、大姑娘都忙不迭的掏荷包,兴奋得两眼放光。这也太好赌了吧。 别说梁啸,就连李椒都有些无奈。这原本是他和梁啸的一场较量,结果刘陵一来,不仅增加了赌注,还坐起了庄。看着刘陵轻车熟路的安排赌局,他不自觉的学梁啸耸了耸肩。 刘陵显然常干这种事,手一挥,就有人在地上铺开一张坐席,就地设赌,接受下注。她开出的盘口都是一赔五,但绝大多数人都赌李椒赢,下注赌梁啸赢的人只有寥寥数十人,而且有一半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下注的金额也有限,都是十几钱左右,最多的只有一百钱。比起下给李椒的注,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刘陵圈马走了回来,伏在马背上,笑嘻嘻的对梁啸说道:“你可一定得赢。你要输了,我至少要输百金。到时候可从你的红利里扣。” 梁啸皱眉。“翁主,你这是帮我还是帮他啊。你给我这么大的压力,我还能好好射箭吗?” 刘陵眉头一挑:“真要输了也没事,到我身边做个侍从,什么时候把债还清了,什么时候还你自由。” 梁啸一听就急了。“翁主,你这可点有赖啊,我们什么时候这么说的?” “我还就赖上你了。”刘陵咯咯一笑。她眼神一闪,突然扬声叫了起来。“哼,这不是修成子仲吗?怎么,你也要赌一把?”一边说着,一边策马迎了过去。 梁啸顺着刘陵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个最多十二三岁的少年,骑着一匹神骏之极的黑马,身后跟着十来个一看就不是良善之辈的少年。周围那么多人,他们也不下马,就这么直接冲过来了,吓得正在下注的人连忙让开,几个人摔倒在地,却敢怒不敢言。 听了刘陵的话,修成子仲咧嘴一笑:“我说怎么这么热闹,原来是淮南翁主在这里设赌。都赌什么啊,我也来凑个热闹。” 刘陵把赌局说了一遍,修成子仲打量了梁啸一眼,回头和一个随从商量了几句,摆了摆手。“我押李椒,百金。” 全场哗然。 在此之前,下注都是几百钱,最多的也不过一两金,修成子仲一出手就是百金,如果李椒赢了,刘陵就要付他五百金。这可是一笔大赌注。和这笔赌注相比,其他人都不值一提。 就连刘陵都觉得很意外。“修成子仲,这是不是有些太大了?” “不敢接啊?”修成子仲歪了歪嘴。“不敢接,就不要坐庄嘛。让开,我来。” “等等。”刘陵伸手拦住了修成子仲,回头看了梁啸一眼,轻笑一声:“我接了。” 第94章一掷千金 梁啸很头大。刘陵还真能挑事儿,好端端的设什么赌局嘛,现在好,遇到狠角色了。这个修成子仲一张口就是一百金,直接把刘陵逼到绝路上去了。 即使是对刘陵来说,五百金也不是一个小数目。食邑千户的列侯一年的租税收入才二十金。太史公在《货殖列传》中多次提到,很多大商人辛苦一年的纯利润也就二十金。 要让刘陵一下子赔掉五百金,她肯定会元气大伤。 不管是为了刘陵,还是为了自己,这场比赛都必须赢。可是面对李椒,又是射百步,他一点把握也没有。 就在梁啸有些心虚的时候,又有人被吸引了过来。 韩嫣骑着一匹桃花马,身披一件淡紫色的披风,在几名骑士的侍从下,出现在梁啸面前。见东方朔在场,他狠狠瞪了东方朔一眼,又看了看场中。自有随从上前打听情况,汇报给他。韩嫣听了,目光微闪,扬声道:“我赌李君赢,百金!” 人群再次哗然。随着修成子仲和韩嫣的出现,这场比试已经完全变了味,成了一场豪赌,两人联手,直接把刘陵挤到了死角,再也没有一丝回旋余地。 一千金的损失,刘陵自己根本拿不出来。就算向她父王求援,也需要几个月之后。可想而知,不论是修成子仲,还是韩嫣,都不会给她这么多时间筹钱。 修成子仲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刘陵,嘴角露出得意的微笑。刘陵眉头微皱,脸色却不变。她走到梁啸身边,笑道:“你不用担心,这是我自己的赌局,输赢与你无关。” 听了这话,梁啸并没有轻松多少。他听得出来,刘陵其实已经慌了。之所以这么说,只是不愿让他受影响。梁啸觉得手指有些发麻。他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了一眼李椒,心中突然一动。 李椒的神情的确有些不自然,鬓角湿淋淋的,像是刚淋过雨。见他看过去,李椒强笑一声,想让自己显得轻松,却笑得极不自然。 梁啸忽然松了一口气,紧张的心情放松了不少。原来李椒也没什么把握,大家半斤对八两啊。 射箭首重心,心定则手稳。若是心乱了,十成射艺最多只能发挥三成,在这种高手对决的比赛中,几乎是必败无疑。李椒的确是高手,但是他还没有强到能轻松取胜的地步,自己还有取胜的机会,虽然机会不多。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看谁能承受住这么大的压力。谁能顶住这个压力,正常发挥,谁胜出的机会就更多。 说话间,已经有人在百步外立好了箭侯等用具。李椒似乎常常和人比箭,东西带得很全,并不因简就陋。 借着这个时间,梁啸集中精神,屏除杂念,缓缓调整着呼吸,尽可能让自己平静下来。 这时,梁媌带着李蓉清、胡细君也赶了过来。见这副情景,她倒是比较淡定,反过来安慰梁啸道:“啸儿,你方学射一年,就能和李君这样的高手比试,纵使是败了也是荣幸。若侥幸赢了,更是锦上着花。有得无失,有什么好担心呢,就当是一次经历吧。至于赌金,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将双面锦技艺送与翁主便是,大好男儿,还怕不能富贵吗?” 听了老娘的这番话,梁啸这才真正的放下负担,轻松上阵。 梁啸和李椒并肩而立。有人在地上画了两个十字,这就是射者所立的位置,称之为物。站在物的十字交叉点上,梁啸和李椒互相看了一眼。李椒冷笑道:“多谢梁君赐金。刘翁主要因你破财了。” 梁啸含笑应对。“多谢李君赐马。这匹青骢马看真起来比尊兄所赐还要神骏几分,我真是受之有愧啊。” 李椒的眼角抽了抽。他知道李当户送了梁啸一匹马。那匹马虽然不错,但只是普通的座骑,价值不过八千,随处都可以买到,怎么能和他这匹价值十金的青骢马相比。如果输了这匹青骢马,他就算有十金,短时间内也未能能买到同样的好马。 更重要的是,他真的输不起啊。他要是输了,李家就真成了梁啸成名的牺牲品了。除非父亲李广亲自出面,向梁啸挑战。可是李广是成名多年的人物,怎么能主动向一个后辈挑战呢。 李椒将弓交在右手,左手在衣服上蹭了蹭,蹭去手心的冷汗。 “李椒紧张了?”梁啸看在眼里,不放过任何一个打击李椒的机会。 “你不紧张?”李椒瞪了梁啸一眼,反唇相讥。 “紧张。”梁啸笑道。“不过我的手还没有潮。李君,这手可不能潮啊,万一打滑,以李君的弓力,获者可有生命危险啊。” 获者就是站在箭侯附近的人,负责报告射中与否,以及射中的位置。为了避免被误伤,通常会在他的面前摆一张乏。乏由皮革制成,就算被射穿,力量也会大减,不会重伤获者。乏离箭侯有数步之远,梁啸为获者担心,等于说李椒会脱靶,而且会很严重。 李椒大怒,一边套上遂、决,一边低声喝道:“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堂堂大丈夫,用这些小伎俩,不觉得丢人吗?” 梁啸慢腾腾的将一块骨制的决套上右手拇指,不紧不慢的说道:“你不宣而战,突然袭击,丢不丢人?” 李椒此时已经拉开了弓,瞄准远处的箭靶,正准备射击,突然听到这一句,不由得愣了一下。严格来说,他今天的确有些不宣而战的意思。正常情况下的挑战,绝对没有逼对方当场应战的,只是约定时间、地点,通常还会由应战一方做决定。 他今天怎么就当场挑战了呢?李椒一时有些糊涂。 弓与弩的区,就在于弓不能持久,拉开之后必须立刻发射,对使用强弓的人来说更是如此,长时间的拉弓不仅消耗体力,而且会影响弓力。拉弓至彀(全满)的那一刻,力量最强,如果能迅速拉满,还可以利用弓的弹性增加射程,也就是所谓的猛开弓,轻放箭。 李椒正欲放箭的这一刻被梁啸干扰,分了神,猛开弓的时机已经错过。按理说,这时候他应该放松弓弦,重来一次,以保证动作的连贯性和完整性。可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是第一次,他如果这么做,无形中就示弱了,甚至会给人他连第一箭都不敢射的印象。 李椒气得脸色泛紫。他狠狠的瞪了梁啸一眼,深吸一口气,用力拉满,松开弓弦。 “嗡!”箭羽离弦。 箭一飞出去,李椒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一箭射得太勉强,力量严重不足,别说射中箭侯,恐怕连一百步的距离都射不满。果不其然,箭刚飞出八十余步就失去了力道,速度慢了下来。偏偏这时一阵微风吹来,箭打了个转,横着落在了地上,离箭侯足足还有四五步远。 “啊……”周围一片哗然,惊呼声像耳光一样,狠狠的抽在李椒的脸上,抽得他面庞发烫。 押阵的李敢一看,脸也僵住了。对李椒来说,第一箭就射空,这可是从来没出现过的情况。今天出门之前,应该卜一下吉凶才对。 第95章追星不分老少 李椒面红耳赤,再射两箭,连续射空,竟然一箭未中。 周围一片死寂。绝大多数人可是买了李椒赢,要是他输了,他们可就破财了。再者,梁啸毕竟是江都国人,对长安百姓来说,他是别国人。李椒家在陇右,却是关中的一部分,是京畿边缘,他们更有认同感。他的父亲又是著名的李将军,观众们在心理上自然希望他赢。 连续三箭射空,李椒开局严重失利,第一番射的四箭只剩下最后一箭,如果李椒再射失,那可就丢脸了。 没有一个人说话,以免影响李椒。然而,这种寂静更增加了李椒的压力。他的气息有些紊乱,脸也涨得通红。手握着弓,勾着弦,却半天没敢拉开。 梁啸笑了。李椒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却有若难言。他总不能不准梁啸笑。 “慌什么!”旁边传来一声喝斥。人群向两边散开,李广和李当户并肩走了过来。李广面色平静,眼神却很严厉。他看了梁啸一眼,又将目光转回李椒的脸上。“不过是一次比试而已,有什么好紧张的。比试输了,还可以再赢回来。心神散了,十几年的苦练又有何用?” 看到李广出现,李椒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哆嗦,听李广说话的时候,更是连大气也不敢喘。梁啸不禁好笑,看来李家的家教还是蛮严的,李广很可能是个狼爸,几个儿子在外面神采飞扬,到了他面前却乖巧得很。 说来也怪,李广说完之后,李椒虽然脸色还有些白,眼神却变得坚定起来。他盯着远处的箭侯,调整了一下呼吸,举弓勾弦,毫不迟疑的一箭射出。 正中箭侯! “中!”获者举起手中的小旗,大叫一声。 周围的人群也不由自主的松了一口气,仿佛放下了千斤重担一般。 听到获者大喝,李椒也吐出一口浊气,向后退了一步,拱手道:“请!”眼神凶狠,礼节却丝毫不乱。 梁啸暗自叹了一声,这习射世家就是不一样,至少在心理素质上有过人之处。仅仅因为李广一声喝,李椒就定住了心神。这有爹的孩子就是不一样啊,不管什么时候,老子都像山一样坚强,天塌下来都顶得住。 梁啸知道自己遇上了劲敌,不敢大意,调整呼吸,全神贯注,闭上眼睛,让自己进入“手中有弓,心中无弓”的境界。经过一年多的练习,他现在已经比较熟练了。 周围的人群不约而同的闭上了嘴巴。虽然他们都希望李椒赢,却不愿意以打扰梁啸的方式取胜,这样做,胜之不武,身为长安人,他们不屑为之。不仅要赢,还要赢得光明正大。 身边虽然有数百人围观,梁啸却听不到什么杂音。他调整好心态,举弓便射。 与李椒射一箭停一下不同,他根本不等获者报是否射中,一口气就将四枝箭射了出去。 四枝箭如贯珠般飞向箭侯,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在人群中激起一片惊叹声。不管能否射中,梁啸的射箭速度也让人惊讶。 “中!中!”获者看了一眼箭侯,连续大喝两声。 梁啸松了一口气。四箭中两箭,发挥还算可以。 李广有些意外。“几天不见,他出箭的速度又快了些。” 李当户应道:“那天未央郎署之后,他的信心似乎又增强了不少,练习也更刻苦了。” 李广转头看向立在一旁的梁媌。“那是梁啸的母亲?” “是的。” 李广伸手揽住大氅,迈步走到梁媌面前,拱手施礼。“梁夫人?在下陇右李广。” 看到李广走过来,一向大方的梁媌有些不安,脸色微红,欠身还礼。“妾身正是,见过李将军。” “梁夫人,你教子有方。梁啸有天赋,又肯吃苦,将来必能有不俗的成就。” “多谢李将军。”梁媌脸色更红,眼睛也亮了起来,紧紧的盯着李广,就像追星族看到了仰慕已久的巨星,露出几分少女般的羞涩。“妾身梁媌,多谢李将军谬赞。” 李广虽然有些意外,却没太在意。对他来说,这样的目光经历得太多了。他礼貌的点了点头,转身走回到李敢身边,低声盘问起来。他一离开,梁媌眼中的光彩就迅速黯去。她沉默了片刻,轻轻的咬着嘴唇。 “蓉清,风有些大,我回车里去。” 李蓉清正全神贯注的看比赛,也没注意梁媌,随口应了一声。 场中比赛还在继续。虽然第一番射之后落后一箭,李椒却没有慌乱,他再射一番,这次发挥不错,四箭中了两箭。梁啸却运气不佳,四箭只中了一箭,还有一箭从系着箭侯的两根皮条中间穿了过去,只差一点就射中了。 两番射罢,两人各中三箭,成绩都不算理想,但形势却再一次紧张起来。两人再次回到了同一起点,谁胜谁负,就看最后一番。 最后一番射与前两番不同,不是每人射四箭,而是一人一箭交替射,对人的心理考验更大。 梁啸和李椒各取了四枝箭,李椒嘴角歪了歪:“这一次,你无法施展四珠连射,有些遗憾了。” “不遗憾。”梁啸笑里藏刀。“你也看到了,我有一箭当中而未中。现在我们又在同一起跑线上了。你如果再输了,可不能赖我。” 李椒笑得更加得意。“放心,就算输了,我也不赖你。你现在如果还想说什么,但说无妨,你看我会不会受你影响。其实,只要你愿意不要再借我李家的名声说事,我可以不要你那十金。” 梁啸嘿嘿笑道:“你也看到了,我不差那十金。可是那匹青骢马却是难得,我是志在必得。” 提到青骢马李椒脸上的笑容散去。“那得看你有没有这本事了。” “我一定尽力而为。” 李椒哼了一声,不再搭理梁啸,拉弓即射。一箭飞越百步,却没有射中,离箭侯尚有数尺。看到获者摇旗,李椒有些后悔。他刚才还是受了梁啸的影响,这一箭射得有些草率。 “承让!”梁啸笑了。 “不客气。”李椒咬牙切齿,恶狠狠的说道:“我给了你机会,还要看你能不能抓住。” 第96章听风辨位 梁啸不理李椒,深吸一口气,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两番射,一共八箭,虽然只中了三箭,但是他已经熟悉了场地。影响射箭的因素很多,环境,风向,天气,甚至阳光的角度都会产生影响。箭侯在百步之外,可射部位和站在旁边的获者胸腹差不多大,看清已是不易,射中更难。 桓远教他的是射声技,注意耳力,他的目力并不突出。苦练了一年,他的目力也只是比一般人稍强一点,与从小习射的李椒相比,并没有什么优势可言。 但是,他比李椒更专注。秉承桓远所说的“坐卧行走,身不离弓”的教诲,他几乎时时刻刻都要琢磨射艺,而不仅仅是握弓捏矢的时候。 桓远不让他习武技,就是怕他分心,希望他能时时刻刻的都在磨炼射艺。 这一点,只有他们师徒知道,别人根本不知道。 长时间的专注,梁啸已经有了一些感悟。比如此刻,他能感受到正在渐渐增强的风。风吹过耳边,呜呜轻响,比刚才至少增加了三成。如果不仔细体会,一般人根本不会感觉到这点变化。 可是他注意到了。 静静的倾听了一刻风声,梁啸长吸了一口气,突然睁开了眼睛,以闪电般的速度举起弓,猛地拉满,一满即放。弓弦一颤,羽箭离弦而去。 梁啸一动不动,保持着开弓放箭的姿势,却闭上了眼睛,仔细倾听耳边的风声。 风声没什么变化。 “右躬!”远处传来获者的一声大喝,透着些许惊讶。梁啸二人射到现在,一共射中七箭,前面六箭都是射中面积最大的上个,射在躬上的还是第一次,所以他喊得特别大声。 “采!”观众们齐声喝采,都为梁啸射中右躬而高兴。这么远的距离,射中躬虽然不能和中鹄、中的相比,却也是难得了。就算是偶然,也值是喝一声采。就连李广都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 李当户笑而不语。 李椒皱了皱眉,再次站在物上,搭上一枝箭,看着远处的箭侯,举起了弓。他没受什么影响,还是按既定的习惯,瞄着了箭侯上部,面积最大的上个,一箭射出。 这一次,他一箭射中上个。他收弓,看了梁啸一眼,再次让出位置。 梁啸根本没看他。李椒射箭的时候,他一直在闭着眼睛,感受耳边的风声。风似乎又增强了一些,他略略将自己的目标调整了一下,一箭射出。 调整的幅度似乎有些大,箭擦着右躬的边缘射过。如果能稍微高一点或低一点,完全可以射中上个或下个。获者有些遗憾,摇了摇旗。 “我们又一样了。”李椒笑了一声,再次开弓,又是一箭中侯。这一次,他射中的是下个。他得意的笑了笑。“看你的了。” 梁啸再一次站到了物上,身体左倾,左手握弓下垂,右手勾弦,却没有开弓,而是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仔细听着耳边的风声。 梁啸半天没有开弓,旁边的人都有些不解,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李敢调笑道:“他怎么还不射,这是怕了吗?如果这一箭射不中,他就没有赢的机会了。” “你懂什么。”李广的脸色却非常严肃。“他这是在听风。” “听风?”李敢很惊讶。“他靠耳朵听风,分辨风速风向?” “没错,这才是射声士的秘技。”李广低声说道:“通常射者都靠眼睛来判断风速风向,射声士与众不同,靠的是耳朵。用耳朵听,看似笨拙,却更能让人集中注意力,还能调动先天之力。耳力越高明,力量越大,射出的箭越快,也就越容易射中目标。” “先天之力?”李敢大吃一惊:“这是什么力道,怎么从来没听阿翁你说过?” “先天之力只能靠悟,不能强求,说得太早,盲目追求,反而会影响习射。咦,梁啸刚刚习射一年,难道就明悟了先天之力?” 就在这时,梁啸捕捉到了风声稍缓的那一刻,左倾的身体猛然抬起,左手举起弓,右手勾弦,猛的将弓拉至全满,随即松开了勾弦的拇指。 “嗖!”羽箭飞驰而至,一闪即没。箭刚刚离弦,梁啸就感到耳边的风声又起,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百步距离,箭要飞行两秒多的时间,风速的细微变化都有可能使箭脱靶。他做了调整,却不敢保证。如果这一箭射空,他就没有取胜的机会了,最多是和李椒战成平手,不分胜负。 “中鹄!”获者一声大叫,透着说不出的惊讶。 梁啸松了一口气。这一箭不仅没有脱靶,居然还射中了鹄,运气真是不错。他看着李椒,嘴角挑起一抹轻笑:“李君,看来我的运气不错。一箭中躬,一箭中鹄,你最后一箭如果不中鹄,基本没有取胜的希望了。 李椒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心中很是忐忑。他当然知道风越来越大了,射中的难度也增加了几倍,更别说射中鹄了。可是,梁啸说得也没错,他如果不能射中鹄,那依然不能保证取胜。 李椒握着弓,一时犹豫。 李广很失望。他大概也能猜得出李椒此刻的心情。不过,他失望的不是李椒可能会输,而是李椒此刻表现出的不自信。童蒙习射,参加过无数次的比试和射猎,李椒的经验远比梁啸丰富,心境却不如梁啸强大,这才是让他失望的地方。 仅仅是一次比试就如此缚手缚脚,如果是正面对决,他还能发挥几成射艺?李广想起郑当时的信,想起梁啸与冯疾对决时的勇气,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转身就走。 李当户却没有走,他站在原处,静静地看着比赛的两个人。 李椒回头看了一眼李广,却正好看到李广转身离开,心里不由得一沉。 父亲这是对我失望了吗?没错,风这么大,要想射中鹄,何其难也。 一直在冷眼旁观的刘陵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微笑。这场揪心的比赛终于要结束了,李椒已经乱了方寸,很可能会射失这最后一箭。如此一来,梁啸就算最后一箭射空,也可以凭一箭中躬,一箭中鹄而获胜。 她至少不用承受一千金的巨额损失了。 她回头看了一眼修成子仲和韩嫣,嫣然一笑。 第97章有始有终 修成子仲和韩嫣不约而同的哼了一声,修成子仲拨马要走,韩嫣却大叫一声:“李椒,你们现在是平局,孰胜孰负,还说不定,不要乱了自己的阵脚。你射杀过那么多虎豹,区区箭侯,难道比虎豹还可怕吗?” 梁啸有些诧异。他听东方朔说,前两天,韩嫣被李当户揍了一顿。韩嫣今天怎么还帮着李椒说话? 疑惑的念头一闪而过,梁啸握着弓,微阖双目,静静的等待着最后一次射击的机会。双方都只剩一箭,目前他略占优势,但并不能锁定胜局。如果李椒射中,而他射失,李椒依然可以凭一箭的优势获胜。 然而,此时此刻,梁啸关心的却不是李椒能否射中,他关心的是自己能否射中,将胜利保持到最后。桓远多次说过,不可胜在我,可胜在敌。不要寄希望于侥幸,而应该尽可能的做到最好,让对手无隙可击。 最后一箭还没射完,胜负未定,他就不能放松。 他慢慢地调整自己的呼吸,让自己进入“手中有弓,心中无弓”的玄妙状态。他虽然没有开弓,却有一道道热流由腰部而生,循背而入,又注入双臂,直达指端,又循着手臂外侧,一直流到耳后。 耳后的血脉微微跳动,他的耳力此刻达到了最佳的状态,不仅能听到近在咫尺的李椒有些紊乱的呼吸,能听到耳侧的风,还能听到旁边人的细语,甚至连百步外箭侯上的飘带被风拂动的声音都隐约可闻。 这是一种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的状态,他第一次能听得这么远,这么清楚。 周围没有人大声说话,他们也许射艺一般,却熟悉比试的规矩,知道李椒此刻面临着一个艰难的抉择,谁也不愿意干扰李椒。他们可以为梁啸的射艺喝采,却还是希望李椒取得最后的胜利。 他们都将赌注压在了李椒身上。如果李椒输了,也就是他们输了。 就连为数不多将赌注压在梁啸身上的人此刻也屏住了呼吸,等待着最后一刻的到来。 在无数双期待的目光中,李椒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心态,举起了弓。他看了梁啸一眼,以为梁啸会借这个机会干扰自己,却发现梁啸双眼微阖,根本没理他。倒是嘴角微微上挑,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李椒怒了。他不再看梁啸,不再看周围的观众,甚至不再看他那匹青骢马。 开弓,放箭! 一箭中的! 当获者惊喜的报出成绩时,满场沸腾,就连李椒自己都不敢相信。他居然在最后一箭中的了。 射中了的,不仅压过了梁啸中鹄的记录,而且比梁啸多中一箭。除非梁啸这一箭一样中的,否则他就赢定了。而要想一箭中的,却绝非易事。就连他自己都清楚,他这一箭中的有着太多的运气,只能归功于天意。 “哈哈……”李椒用力扔下弓,放声大笑。他与人比试无数次,从来没有一次赢得这么以艰苦,也没有一次赢得这么开心。他甚至顾不得等梁啸射完,就奔向李当户和李敢,一把抱住李当户的脖子,用力的拍打着李当户的背,喜极而泣。 “大兄,我赢了,我赢了。” 李敢也大喜过望,围着李椒转起了圈子。最后一箭中的,这是他想都不敢想的结果。他觉得李椒这一箭只要能射中就算不错了,没想到李椒居然一箭中的。 周围的观众欢呼声一片。这个胜利来得太辛苦,来得太迟,来得太及时。在最后一刻一箭中的,李椒不仅赢了比赛,而且射出了意想不到的好成绩,足以盖过这个外地少年的风头,赢得漂亮。 李蓉清面色煞白,手足无措。 正准备离开的修成子仲听到众人的欢呼,也惊讶的转过头。当他得知李椒一箭中的的时候,他忍不住放声大笑,一跤从马背上摔了下来。他坐在地上,拍打着地面,笑得合不拢嘴。他一轱辘爬起来,冲到刘陵面前,手一伸:“钱来!” 韩嫣也跑了过来,笑嘻嘻的伸出了手。“翁主,钱来!” 刘陵的心情一下子跌落到了谷底。她没好气的说道:“少不了你们的。给我点时间,我一定如数奉还。” 修成子仲嘎嘎而笑。“哈哈哈,你可不能赖账啊。” “我是赖账的人吗?”刘陵打开他们的手,一撩大氅,快步走到梁啸面前,苦笑着安慰道:“梁啸,别放在心上,这么大的风,居然能一箭中的,只能说他运气太好了。走吧,那十金我补给你。” 梁啸一动不动的看着刘陵。“我还没射完呢,怎么能走?” 刘陵无奈的摇摇头。“算了,风太大,你不可能射中的,反正是输了,又何必再射。不就是一匹青骢马嘛,我派人去陇右买来送你便是。” 李蓉清也赶了过来,拉着梁啸就要走。“夫君,不要勉强了,输就输了吧,输给李将军的儿子,不丢人。” 李当户推开欣喜若狂的李椒,快步走了过来,轻声笑道:“梁啸,我二弟今天的运气比较好。不过,你十二箭射中五箭,成绩也不错,比平时练习还要好。你再练一年半载,肯定能胜过他。走吧,我领你去见家父,商量一下你入职的事。” 梁啸轻轻的拨开李蓉清的手,无声的笑了。他举起手中的弓:“我还有一箭没射,比试就没有结束。比试没有结束,我怎么能离开?就算是败,也要有始有终,你说是不是?” 李当户眨了眨眼睛,满意的点点头。“没错,大丈夫行事,正当如此。” 刘陵没有说话,眼中却露出异样的神采。功败垂成,梁啸还能保持这样的风度,很不容易。普通人在这样的打击面前肯定崩溃了。明知已经没有胜利的希望,却还要将这一箭射完,这种坚强就值得人钦佩。 “好吧,射完这一箭,你也是胜利者。你虽然没能战胜李椒,却能战胜自己。” “谁说我不能战胜李椒?”梁啸微微一笑。“箭未落地之前,谁也不敢说。” 李当户微微颌首,拦住了刘陵等人,让开位置。梁啸左手握弓,右手握着最后一枝箭,站在了十字线上,看了一眼远处的箭侯,慢慢的闭上眼睛。 周围欢呼的人群见此场景,纷纷闭上了嘴巴。胜负已定,梁啸却还要坚持射完最后一箭,即使没有希望,他也值得所有人尊重。 李椒和李敢互相看了一眼,会心一笑。他们同样尊重梁啸。梁啸才习射一年,又是外地人,无形中是吃了亏的。今天又是临时邀战,梁啸一点准备也没有。能和他比到这种程度,梁啸的射艺绝对可以跻身一流。 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就连得意忘形的韩嫣和修成子仲都闭上了嘴巴。 第98章完美的逆转 场中有梁啸和李椒两人时,绝大部分人的目光都在李椒的身上。现在李椒站在一旁,场中只剩下梁啸,他当之无愧的成了所有人的焦点。他的面容、姿态,就连一丝丝细微的神情变化,都落在所有人的眼里。 忽然之间,不少人都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梁啸的身上有一种异于常人的气质,一种专注带来的独特美感。 那是一种与众不同的美,一种不同于刘陵般的英气,不同于韩嫣般的俊美,甚至不同于李当户兄弟的阳刚之美,剽悍之气。 这是一种温润如玉,光华内敛的美。这是一种混合了阳刚与英俊,不刺眼,却足够明亮的美,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力量之美。 刘陵的眼睛亮了,李蓉清的眼睛亮了,无数少女的眼睛亮了。就连男人们都不由得在心里暗赞一声。 好一个英气勃勃的少年! 就在众人的瞩目中,梁啸缓缓抬起手臂,拉开了手中的一石硬弓。 他的动作很舒缓,并不像前面那么迅猛,更多的是一种轻松。就像刚刚睡醒,伸了一个懒腰,透着说不出的慵懒,却又在不经意之间展露出了强大的力量。 他的神态很轻松,他的动作很流畅,他的衣服贴在身上,隐隐露出强健的肌肉。 他拉满了弓,双眼微缩,凝视着远方,左臂抻直,肩膀下垂,右手勾弦,贴着嘴角,扯动嘴唇,压出一道透着些许神秘意味的浅笑。 松弦! 弓弦轻颤,羽箭离弦而去,扭动着,撕破渐凉渐紧的秋风,像一条破浪前进的鱼,又如俯冲而下的鹰。 梁啸一动不动,缓缓的吐出一口气。 刘陵屏住了呼吸,双手握拳,挡在嘴前。她不敢看,却又舍不得漏过这一幕。在她眼里,就算梁啸这一箭没射中箭侯,把旁边四五步远的获者射死了,这姿势也是帅到了极点,少看一眼都是损失。 李蓉清也屏住了呼吸,捂着狂跳的心脏,不敢说一句话。生怕一张口,心脏就会跳出来。 李当户眯起了眼睛,死死的盯着疾驰而去的羽箭,不自觉的屏住了呼吸。 周围的观众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目光随着羽箭,由梁啸转向箭侯。 “啪!”锋利的箭矢正中箭侯中心,余劲未衰,将箭侯撕开一个大口子,透心而过,又飞出十来步远,才落在地上,箭头深入土中。尾羽震颤,久久乃绝。 看到羽箭射中箭侯中部的那一刻,无数人欢呼起来。不管这一箭有没有射中的,梁啸这一箭都堪称完美,越来越强劲的风,无比强大的压力,都没能影响他,反而让他射出了精采的一箭,这就是一个莫大的胜利。 “中啦……”李蓉清握紧拳头,一跃而起。她的眼力好,知道这一箭射中了箭侯中间部位,至少是中鹄。 “哇哦……”刘陵也惊叹一声,拍着手,笑出声来,眼睛成了月牙。 李当户也笑了,只是比较含蓄。 获者跑上前去,仔细看了看箭侯,解开拉开箭侯的皮索,将箭侯高高举起,沿着人群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高声大叫:“中的,中的,又是一箭中的……” “采……”观众们齐声喝采,气氛热烈无比,就连空气都热了几分,充满了荷尔蒙的味道。 一场比试,两人先后中的,而且都是最后一箭,这种场景难得一遇,相信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会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道。不经意之间亲眼验证了一场传奇,每个人都有点抑制不住的兴奋,甚至忘了输赢。 获者跑到李椒、李敢兄弟面前,欣喜不已的叫道:“中的,又是中的啊。” 李椒、李敢互相看了一眼,摇摇头,苦笑一声。李敢接过箭侯,李椒牵过青骢马,一起来到梁啸的面前。 “你赢了。”李椒恋恋不舍的抚着马鬃,将缰绳塞到梁啸手中。“能在这样的情况下一箭中的,我做不到。我输得心服口服。这匹青骢马归你了。这是一匹好马,希望你不要辜负它。” 李敢卷起箭侯,挟在腋下。“这箭侯我要了,回去立在郎署里,让那帮眼高于顶的家伙日日审视,激励自己,看看还有谁敢不自量力。” 梁啸将弓交给赶上来的荼牛儿,躬身施礼。李椒虽然输了,却输得大气,他也不能太小家子气。他正准备说几句话客套话,让李椒有个台阶下,旁边冲过来一个火红的身影,一下子抱住了他。 紧接着,两片温热的唇贴在了他的额上。 梁啸以为是李蓉清,拍拍她的翘臀,笑道:“好啦,好啦,回去再庆贺,这么多人,夫君会不好意思的。” “你是谁的夫君?”那人松开了梁啸,瞪了梁啸一眼,又忍不住笑出声来。原来却是刘陵。梁啸顿时大窘。“翁主,你……” 刘陵自知失态,连忙掩饰道:“哈哈,你真是我的福将,让我一下子赢了三百多金。”说完便转身奔向韩嫣和修成子仲,轻摇手里的马鞭,得意洋洋的说道:“准备好钱,三日内,我会派人上门去讨!” 韩嫣嘻嘻一笑:“放心,少不了你的。花了百金,看了一场这么精采的比试,值了。” 修成子仲却哼了一声:“回头让人送给你。”狠狠的瞪了一眼梁啸,拨马就走,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兑钱,兑钱。”几十个身影冲出人群,奔向刘陵和雷被,欢天喜地的叫着。他们都是买了梁啸赢的,虽然赢的钱不多,却赢得开心。李椒一箭中的之后,他们都以为自己输定了,却没想到梁啸在最后一刻逆转,给了他们一个大大的惊喜。这个结果比赢的钱更让他们开心。 男人们赢了钱,最多跑到梁啸面前打个招呼,道一声谢。女人们却不肯这么放过梁啸,拿着钱,跑到梁啸面前,矜持的施个礼,偷偷看一眼梁啸,轻声报上自己的名字和里名,开朗的直接投怀送抱,恨不得把梁啸直接拖回家。有一个干脆把赢来的钱塞在梁啸怀里,大叫道:“小郎,我要你……” 李蓉清大惊,连忙张开双臂,护在梁啸面前,像保护自己领地的母鸡。 梁啸也尴尬不已。他也见识过不少汉代女子的开放,可这一幕还是把他吓得不轻。 李氏三兄弟见了,忍不住哈哈大笑。李椒咂了咂嘴。“早知如此,该找几个女人先骚扰他一下的,说不定就不会输了。可惜了我这匹青骢啊。” “可惜什么。这匹青骢跟着梁啸比跟着你强。”李当户调侃道,话未说完,便忍不住放声大笑。 第99章野炊 刘陵绝处逢生。 本以为要输得一败涂地,一千五六百金的巨款还不知道怎么筹集,却因为梁啸在重压下的超常发挥,一举逆转,反赢了三百多金。她心情非常兴奋,甚至有些亢奋。她派人买来大量的酒肉,又召来淮南邸的厨师,就在泬水旁办起了流水席,露天餐会,与民同欢。 汉代的食物和后世有很大区别,煎烤占有很大的比例。在树荫下支起烧烤架,十几个厨师站成一排,烧烤大会就顺利召开了。来游览的人大多会携带坐具,此刻从四面八方聚拢来,各找空地坐下,取来免费供应的酒肉,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没一会儿,就有人开始放声高歌。 歌声一起,便有人翩翩起舞。男女老少都有,一个个跳得很欢快,悠扬的歌声混在肉香、酒香里,飘荡在泬水两岸,飘进了长安城。 一场不期而遇的狂欢就此拉开序幕。 梁啸是功臣,自然不能忽略。李家兄弟也是重要客人,如果不是李椒的压迫和衬托,梁啸今天的表现不可能这么亮眼。未央郎署的比试知道的人有限,因为名声的问题,未央郎们不会主动扩散。这次比试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而且又是如此精彩的对抗赛,相信不久就会传遍整个长安城。 梁啸就算不想成名也不行了。 除了比箭之外,刘陵为此设的赌局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她当众宣称梁啸拒绝了淮南王府的召辟,去除了梁啸的一块心病,梁啸从此就可以和她平等相处了。就连东方朔都放下了包袱,心无芥蒂的饮酒高歌,比一般人还要癫狂。 李椒输了一匹青骢马,很是不舍。不过他却没有因此介怀,对梁啸的承压能力,他深表佩服,甚至超过对梁啸的射艺。 “阿啸,你是天生的射士。”李椒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搭在梁啸肩膀上,舌头有些大。也许是因为输掉了心爱的青骢马,太伤心,他喝了不少酒。“越是紧张,越是神勇,你这样的人不上战场,可惜了。” “惭愧惭愧。”梁啸不动声色的推开李椒。李椒太亲热了,他不太习惯。 “可惜,你没有生在高皇帝时,要不然的话……”李椒不依不饶的跟了过去,用力搂着梁啸的脖子。“万户侯不足道。” 梁啸听了这话,觉得有些耳熟。这好像是历史上汉文帝说李广的,没想到李椒用到自己身上了。 “李兄为何这么说,四边未靖,匈奴未平,你我杀敌立功的机会多的是。” “嘿嘿,朝廷行黄老之术,守边以防御为主,敌来则拒之,敌走则任之,哪有什么立功的机会。靠伏击几个匈奴人能封侯吗?连个公乘都得不到呢。” 李椒举起酒杯,灌了一大口酒,瞟了一眼远处的刘陵。“嘿嘿,你不去淮南是对的,淮南王好的就是黄老之道,清静无为,到了淮南,哪有什么立功的机会。难道南越敢攻击江淮吗?哈!” 梁啸没有吭声。眼下太皇太后窦氏还活着,黄老还大行其道,连小皇帝刘彻都被摁着,其他人更没招了。不过,他原本对黄老之道的印象不坏,对汉武帝废弃黄老之道,改行尊儒颇有微词,此刻却有了不同的看法。 从胡家等豪强横行乡里,到和亲匈奴,这都是黄老之道的政策养成的后果。说是与民休息,实际上壮大起来的却是胡家那样的大小豪强,像荼家这样的普通百姓已经大面积破产,小农经济的基础已经被破坏。如果不改变政策,继续执行黄老之道,恐怕是难以为继了。 这么说来,黄老退位,儒家登台,也是历史大势?只是这个大势有点跑偏,最后终于将大汉推入了深渊,并给中国留下了无法根治的后遗症。 我能做点什么?梁啸一时出神。 “想什么呢?”刘陵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提着几串肉走了过来。今天是野炊,没那么多礼节。她也卷起了袖子,和普通百姓一样喝酒撸串。她在梁啸身边坐下,递给梁啸一串肉。“李椒刚刚鬼鬼祟祟的,是不是又说我淮南的不是?” “有很多人说淮南的不是吗?” “誉满天下,谤亦满天下。这些武夫对我父王颇有微词,我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为什么?” “为什么?当然是阻碍他们立功了。武人嘛,当然希望天下大乱,天天打仗才好。却不知一旦战事起,不知道有多少人要遭殃。如今的太平盛世,不就是因为几十年休养生息,没有大的战事吗?” “翁主说得对,一旦战事起,所有的繁华都会像一团火,片刻间就烧得干干净净。” 刘陵瞟了梁啸一眼,用肩膀撞了撞他。“没想到你也会用春秋笔法啊,是不是东方朔教的?” “不是,我只是受翁主启迪,有感而发罢了。”梁啸咬了一口肉,慢慢的嚼着。“要想太平,不仅不能起内乱,还要同心同德,共御外敌。如果再出现像匈奴入侵长安这种事,那就惨了。如果连堂堂的国都都不能保证安全,边关的百姓又将如何的朝不保夕,生不如死?” “那你的意思就是要打了?岂不知,国虽大,好战必亡……” “天下虽安,忘战必危!” “呃……”刘陵被他噎了一句,半天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笑道:“看来桓玄伯还真教了你不少东西。不仅有《孙子兵法》,还有《司马法》。” “这是《司马法》?”梁啸很意外。 “你不知道?” “我读书少,哪知道什么《司马法》。”梁啸连忙掩饰道,他常听人说这句话,却是第一次知道这句话出自《司马法》。《司马法》又是什么东西?“不过偶尔听师傅说起一两句,并不知其详。” “你啊,还是读书太少了。”刘陵想了想,突然说道:“要不这样吧,我教你读书。” “你教我读书?” “是啊,我淮南藏书甚多,我父王为编撰的内外篇中,也有兵略训一卷,我可以口授给你。” 梁啸有些犹豫。对淮南王刘安编的书,他没多少兴趣,总觉得不过是百衲衣一样的东西,看似无所不包,其实没多少干货。要学兵法,桓远教给他的已经足够多了,更何况还有那篇无名兵法。 想到无名兵法,梁啸突然觉得可以问问刘陵。她见多识广,连兵略训都能背,也许见过这篇兵法,知道出道。他对刘陵一说,刘陵欣然答应。梁啸刚背了几句,刘陵就抬手拦住了他,眼中露出一丝诡异的笑。 “你不用背了,我知道这是谁的兵法。” 第100章前夜 梁啸大喜:“谁的?” 刘陵避而不答。“这篇兵法是不是只有两千余字?” “是的,翁主见过这篇兵法?” “见过。你这只是残篇。” 梁啸兴致更浓。“翁主见过全文?”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全文,但肯定比你知道的多,大概有五六千字。你知道的这两千多字只是用骑的部分,剩下的部分是阵法和剑法,还包括一篇行气诀。” 刘陵顿了顿,无声地笑了起来,笑得有些诡异。“你要想将射声技练至神明境界,少不了这篇行气诀。从桓远的实力来看,他应该不知道这篇行气诀。” 梁啸欲言又止。他知道刘陵又在钓鱼了,不会轻而易举的将她知道的内容告诉他。他笑了笑,没有再问下去。“如果能练到我师傅这样的境界,我就心满意足了。” “哼!”刘陵扭过了头。 …… 野营地向南数里,一座不太高,却树荫浓密的山岗上,刘彻驻马而立,看着远处如星的篝火,莫名的叹了一口气。韩嫣轻策座骑,走到刘彻身边。“君侯是为不能与民同乐而叹息吗?” 刘彻苦笑一声。身为天子,他知道与民同乐是一种奢望。泬水边的狂欢,他最多也只能听韩嫣说说罢了。“王孙,你觉得梁啸这个人怎么样?” “是个人才。”韩嫣不假思索。“在某些方面,他比李将军的三个儿子都强,甚至比李将军本人强。” 刘彻回头看着韩嫣,眼神疑惑,显然是觉得韩嫣有言过其实的嫌疑。 “君侯,据臣所知,李将军和所有人一样,在遇到危险的时候会选择防守,尽可能的减少损失。他平时射箭,百步十中五六,甚至能中七八,但是遇到今天这种情况,他基本不可能射中,要像梁啸这样敢于一搏,射出超常的一箭,他恐怕做不到。” 韩嫣顿了片刻,又道:“臣也做不到。” “这倒是一句实话。”刘彻笑了。他拨转马头,下了山岗,沿着林间小道向前轻驰。“让他去雁门吧。” …… 夜间里门关闭,不能回家,梁啸就在泬水旁野营。刘陵提供了三个帐篷,东方朔、胡细君用一个,梁媌、李蓉清用一个,梁啸自己用一个。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凉,梁媌的精神状态不怎么好,晚上的野炊也没参加,早早的进了帐篷休息。梁啸和刘陵话不投机,便进帐看望老娘,让李蓉清出去玩一会儿。李蓉清不肯,却被梁啸硬推了出去。梁啸关上帐门,坐在老娘的病榻旁,伸手摸了摸老娘的额头。额头不热,看起来并没有发烧。 “阿母,哪儿不舒服?” “没事。”梁媌强笑道:“可能是闲得太久了。以前天天织锦,也没生过病,闲了几日,倒闲出病来了。啸儿,等邓国斌做好了新织机,你还是给我讨一架来吧。” 梁啸笑了。“以前没有病,并不代表真的没病,只是一直强压着。阿母,你还年轻,借此机会好好调养身体,将来享福的日子还长着呢。钱的事,你不用担心。” 梁啸把刘陵提出的新建议说了一遍。刘陵接受了东方朔的五百金开价,但是不能一下子支付。她要分期付款,先付一百金,然后每年从利润中提出三成支付给梁啸。无疑,这将是一笔比五百金更为可观的巨款,巨大得梁啸都不太敢接受。 他当然明白刘陵的意思。刘陵不过是以退为进,要用这种利益关系绑住他。但他自认取之有道,不怕惹人非议。何况他又的确急需钱,硬气不起来。等过了这段时间,再找机会拒绝刘陵不迟。 “啸儿,大丈夫可以不富,却不能不贵。位卑命贱,人微言轻。你可不能满足于钱财,还要争取上进才是。过两天,还是去找找李当户,到郎署报到吧。不入仕,你终究只是一个白身啊。” “阿母放心,我已经和李当户说好了,过两日便去报道入职。阿母,我听蓉清说,你今天见到李将军了?” 梁媌有些怏怏,没什么精神。“嗯,见到了。” “你认识李将军?” 梁媌眼皮一挑,看了梁啸一眼,无力的笑道:“我见过他,却不认识他。我们住在城东瓜棚的时候,他曾经从瓜田旁边经过。只是当时没有说话。今天通了姓名,才知道他就是闻名天下的李广。” “你是不是很仰慕李将军?”梁啸故意挤了挤眼睛,逗梁媌开心。 “你这孩子,胡说什么,天下人有谁不仰慕李将军?” “可是我听蓉清说,阿母对李将军的仰慕超乎寻常呢。阿母,如果你真是仰慕他,到时候我请他到家中做客,你也好近距离多看看他。” “乱说,堂堂的李将军,怎么可能随便到下属家中做客。”梁媌果然被梁啸逗笑了。“你要想请他赴宴,至少要和他官爵相近。啸儿,等你做了将军再说吧。” “阿母,你放心吧。别的我不敢说,十年之内,我一定能够做将军,到时候请李将军来做客。阿母,你可要好好保重,好日子刚刚开始呢。” “啸儿,你这么有志气,阿母甚是欣慰。” 见梁媌精神不足,梁啸帮她躺好,又掖好被角。秋天到了,夜凉很重,受了凉可不得了。他坐在榻边,看着老娘含着笑入睡,心里荡漾着一种说不出的温暖。 挣扎了一年多,终于看到了一点希望。只是不知道那位窦老太太什么时候死。只有窦老太太死了,小皇帝才能大展拳脚,他这样的武人才有出头的机会。 不期然间,他又想起了黄老与儒家的争斗。淮南王刘安已经编好了《淮南子》,董仲舒做好登台的准备了吗?《春秋繁露》与《淮南子》,一个是儒家经典,一个是道家集大成之作,这两部巨著几乎同时在武帝朝初期面世,恐怕并非巧合,正是儒道之争大幕拉开前的准备。 有谁知道,这看似平静的太平盛世竟孕育着足以影响中华民族两千年的重大变革。 梁啸走出帐篷,坐在帐前,一个人自斟自饮,感慨着历史的耐人寻味。正在这时,荼牛儿领着庞硕走了过来。“阿啸,大虎找到那个人了,他老母的,刘建还真是阴魂不散。” 第101章兄弟 庞硕和秦歌用了几天的功夫,终于找到了梁啸说的那个中年人。 那个中年人的确是盖侯府的,不过他在盖侯府的地位并不算很高。他是盖侯子王充耳的侍从,名叫胡吉。 梁啸一头雾水。“我到长安之后,深居简出,没有和任何人发生过冲突,更不可能得罪王充耳啊。” 庞硕笑了。“你是没有得罪王充耳,不过你得罪了他未过门的夫人。” 梁啸嗤之以鼻,这个游侠儿又以为自己出去偷香了。不用说,肯定是荼牛儿这个大嘴巴乱说。“不可能,她深居侯府之内,做她的贵夫人,我在长安城外替人看瓜,怎么可能……” “王充耳的夫人是江都王的女儿,叫刘征臣,是王太子的异母妹。” “呃……”梁啸哑口无言。直到此时,他才明白荼牛儿说刘建阴魂不散是什么意思。本以为逃到长安,刘建就无计可施,没曾想刘建的妹妹刘征臣就要嫁到长安来了。 这还真是无路可逃啊。 “我听说,几年前,王信刚刚封盖侯不久,江都王就将女儿许配给了王充耳,不过刘翁主年龄太小,所以一直没有完婚。如今刘翁主已经十五,盖侯府正在筹备婚事,江都王府有不少人来了长安,很是隆重。” 梁啸有点挠头。刘建是王太子,王充耳是侯子,看起来是刘建地位更尊贵,可实际上王充耳是王太后的亲侄儿,王家在长安的势力远比诸侯王大。得罪了刘建还可以逃出江都,得罪了王家大概只能逃出大汉了。 王太后那可是个护犊子的主啊。 梁啸想起了东方朔。在麻烦上门之前,东方朔就提醒过他,很可能早就知道有这一天。他二话不说,跑到东方朔的帐前,远远的咳嗽了一声:“东方兄,出来一下。” 帐篷里的呻吟声戛然而止,东方朔气喘吁吁的说道:“你是什么射声士,不知道我在行人伦大道么?” “知道。不过现在有急事,必须要和你商量一下。” 东方朔笑骂道:“不就是盖侯府的事吗,我知道了。你就放心吧,等着收钱就行。现在滚远点,要不然,我过会儿去找你,陪你睡。” 一想到东方朔那九尺三寸的庞大体格,梁啸什么也没说,捏着鼻子就走了。帐篷里又响起了胡细君的喘息声,伴随着东方朔得意的轻笑声。 “这个牲口。”梁啸骂了一句。他看了一眼远处,篝火还在燃烧,人影却稀疏了很多,不知道有多少人像东方朔,把秋天当成了春天。 汉人风气开放,男女关系看得很轻,像胡细君这样不在乎名份的女子不少。他今天赢了比赛,晚上就有不少妙龄少女在他的帐篷外张望,不过有刘陵这个贵人在侧,那些少女才没有主动和他搭讪。 可想而知,过上十个月,又不知道有多少私生子出世,说不定还有人会取名为啸以示纪念。 梁啸请庞硕喝酒吃肉,聊些游侠儿的趣闻。庞硕是河东平阳人,和卫青是同乡,小时候还一起放过牛。不过庞硕显然不知道卫青后来会有那么大的成就,即使此刻,卫青在他嘴里也是一个不想眼的角色,只是运气好,做讴者的姊姊被天子看中了,这才做了官。 “我倒是有个姊姊,不过我姊姊比我还粗壮,估计天子也看不中。”庞硕哈哈大笑,一口咬下一大块肉,一边嚼,一边说道:“没法子,我只好出来厮混,希望有机会被哪个贵人看中,能靠这两膀子力气混口饭吃。” “你习过武吗?”梁啸问道。 “学过几式庄稼把式,打打野架还行,遇到牛儿这样的高手,我就顶不住啦。” 梁啸笑了。“大虎,想挣军功吗?” “这年头哪有军功可挣?”庞硕用袖子抹了抹油光光的嘴角。“李将军天下闻名,立的军功都不足以封侯。我这样的人就更不指望啦。如今民爵又不值钱,拼命挣来也没什么用,不如投靠贵人来得合算。” 梁啸没有再说。他看中了庞硕,倒是想把他培养成和荼牛儿一样的帮手,可是庞硕宁愿依附权贵,他也不好勉强。庞硕说得也没错,靠军功富贵不易,钟离期、李云明都是例子,与其如此,不如依附某个贵人做侍从,既没有生命危险,又能衣食无忧。 只是可惜了,这样的勇士不在战场上立功,只能作为权贵们横行霸道的打手。 梁啸起身到帐内取了两块金饼,塞到庞硕怀里。“这两天辛苦你和秦兄了,这两饼金,拿去喝酒。” 庞硕大惊,连忙推辞。游侠儿施恩不图报,大家义气往来,最多一起喝两顿酒罢了。普通一顿酒,也就是百十钱,好的不过二三百钱,梁啸一下子给两万,庞硕不敢受。 梁啸按住庞硕。“大虎,你不要推辞。你将这钱拿去,买两身好衣裳,再买几口好刀剑。有机会的话,多结交一些高手,向他们学两招,以后也能防身。长安藏龙卧虎,只要你有心,肯定能遇到名师的。拜师交友,哪样不需要钱?” 庞硕感激不尽,不再推辞,小心翼翼的将金饼收好,起身去了。 荼牛儿有些舍不得。“阿啸,大虎他们出了力,的确该谢,可你是不是太大方了?这可是两金啊,市上能换两万多钱,都快抵上我家的家产了。” “你不用担心钱的事。过些日子,你去江都邸看看有没有熟悉的乡党。如果有的话,托他给你家带十金回去,你姊姊要出嫁了,没有嫁妆可不成,会被夫家欺负的。” “十金?”荼牛儿倒叹一口冷气。“阿啸,你不会是准备盗皇陵吧?” “胡说八道。”梁啸笑骂了一句,心中却暗自感慨。韩嫣不过是一个宠臣,都能一掷百金的豪赌,可是对荼牛儿来说,十金就是一个不可想象的天文数字。“长安可能不能呆了,我打算去边疆。不把家里安顿好了,你能安心跟我去冒险吗?” “哈哈,我就知道跟你没错的。”荼牛儿大笑。“阿啸,我阿翁阿母,还有我姊,看到这十金肯定乐得眼睛都细了。从现在起,我就卖给你啦。” “牛儿,别这么说,我们是兄弟。既然是兄弟,就不仅要同患难,还要共富贵。有我的,就不会缺你的。” “嗯。”荼牛儿眉开眼笑,连连点头,连口水都甩出来了。 第102章坐地起价 第二天起来,梁啸按照往常的习惯,先练习了半个时辰的开弓,又开始每天的日常练习。住进了万户里之后,什么都比住在瓜棚里方便,唯有一项不好:家里没有百步远的空间,习射必须到外面。 如今就在野外,只要立下箭侯,就可以练习了。野外练箭固然宽敞,却也有野外练箭的坏处,一是环境多变,二是围观的人多。梁啸刚把箭侯立下,就引来了一批围观者。射了不到五十箭,旁边就围起了人墙。 梁啸没有听到欢呼声,却感觉到了一些失望,不少人看了一会儿之后,就开始替李椒遗憾了。 原因很简单,梁啸此刻表现出来的射艺虽然不错,可是和昨天比赛时的神勇一比,那就有云泥之别了。他射了近百箭,射中箭侯的不过三十余箭,射中躬的只有三箭,鹄的更是一个也无。昨天一箭中躬,一箭中鹄,最后一箭更是中的,这已经是人们津津乐道的传奇,此刻看到梁啸习射,顿时有一种见光死的感觉。 很自然,他们会觉得李椒输得冤枉,不是输在射艺,而是输在运气。 听着周围的议论声,梁啸尽可能的保持自己的心境平静。在公众场合下射箭,本来就要面对众人的评头论足,这也是锻炼心性的一个过程。 梁啸射到三百箭的时候,李椒来了。他看了一会,苦笑着摇摇头。“我们兄弟三人,论射艺,我最好。论眼光,还是我大兄最高明。” 梁啸射出一箭,看着箭从箭侯旁飞过,停了下来,甩了甩手。“李兄何出此言?” “我来找你比试前,我兄长就说我不是你的对手,我当时还不信。现在我相信了。你最强的不是射艺,而是心态。压力越大,你的发挥越好,似乎一点也不受影响。我就不行,压力一大,我就会慌,十成射艺最多发挥七成。” “李兄客气了,你昨天也曾经一箭中的。” “我那纯粹是运气。你则不同,虽说也有运气的成份,却和平时的苦练分不开。” 李椒说着,取过自己的弓,和梁啸一起射。两人你一箭,我一箭,轮流射击。果然,有了李椒刺激,梁啸的命中率不知不觉的提高了。由三成左右提到了四成,最后百箭,他更是射出了五成的命中率,还有三箭射中了躬,一箭射中了鹄。 梁啸很惊讶。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只当都是运气所致。李椒毕竟是世世受射的射艺世家,他的射艺也许不比自己强,可是他的眼光和经验却非常独到。 “梁啸,去边关吧。在长安,已经没有几个人能激励你了。草原上的匈奴人更擅长骑射,还有射雕手,他们能够激起你的斗志,让你向更高的巅峰发起冲击。” “我也正有此意。” “来我李家吧。”李椒发出诚挚的邀请。“家父现在虽然身居未央卫尉,可是用不了多久,一旦匈奴入侵,他必然还会回到边关去。你跟着他去边关,大有用武之地。” 梁啸怦然心动。虽然和李家父子发生了一些冲突,但不打不相识,他们最后还是成了朋友。如果能跟着李广征战沙场,也不枉到这世上来一遭啊。更何况老娘对李广那么仰慕,如果能成为李广的侍从,也能满足一下老娘的虚荣心。 “多谢李兄,容我考虑一下。” “那当然。”李椒哈哈一笑,收起弓,跳上马。“走吧,我们一起去练骑术。骑射骑射,骑术不精可不成。你来自江淮,想必没怎么骑过马,这骑术需苦练才成。” 梁啸心有同感,叫过荼牛儿,一起跨上马,跟着李椒沿着泬水小跑起来。以他眼下的水平,勉强可以骑在马背上小跑,速度快了就有落马的可能,更别说在奔驰的战马上射骑了。 他连骑射的门槛还没摸着。有李椒这样的高手在一旁陪同指点,对他来说是难得的学习机会。 …… 在野外游玩了两天,梁啸与李椒、李敢成了好友。梁啸虽然不像他们一样粗豪,但他从心里喜欢和这样的年轻人交往。跟他们在一起,有一说一,无须揣测太多的背后含义,活得比较轻松。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梁媌的病情有加重的趋势,梁啸不敢再耽搁,赶紧回了家,准备延请医匠来治。 刚回家,还没收拾停当,盖侯府的人又上了门。 还是那个中年人,身后跟着几个满脸横肉,耀武扬威的随从。 梁啸此刻已经知道他是谁,也和东方朔商量过对策,看到这些人,他并不惊慌,高喊一声:“东方兄?” “干嘛?”东方朔不耐烦的应了一声,出现在隔壁院子里。他都不用踮脚,隔着院墙就将这边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一看是盖侯府的人,他按着墙头,腾身一跃,就到了梁家,大步迎了上去。 那中年人虽然不矮,可是和九尺三寸的东方朔一比,他还是立刻气短了三分,不由自主的向后退了一步,色厉内荏的喝道:“干什么?我们是来谈生意的。” “我知道你们是来谈生意的。”东方朔抱起了手臂。“我是梁家生意的捐人,有什么事,跟我说就行。” 中年人打量了一下东方朔,忽然笑道:“你是天子驾前的郎中,居然为人做捐,也不怕坏了前程?” “坏不坏前程,那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中年人被东方朔一噎,脸色更是难看。他摆了摆手,有人提过一只皮囊来。“上次预定了五匹双面锦,定得少了,我们要追加十匹。这是十金,你收好。” 梁啸一听就明白了。看来昨天刘陵给他的五十金露了白,被人盯上了。前后十五匹锦,如果不能及时交货,要赔偿六十金,正好让他倾家荡产。对方大概不知道刘陵支付给他的第一笔是百金,否则还会多加一些。 这是故意找茬的。不过,邓国斌的织机改造成功在望,刘陵已经安排好了生产,别说十五匹,就是三十匹,月底交货也没有问题。 当然了,他根本没打算交货。东方朔给他出了一个阴损的主意,要吞掉这笔定金,却连一根丝也不给。他不知道东方朔怎么才能做到,但是他相信东方朔的智商。这个敢和刘彻玩心眼的家伙,要玩刘建和王充耳还不是易如反掌。 “涨价了。”东方朔接过十金,掂了掂,慢条斯理的说道:“要在一个月之内完成这么多锦,我们要扉织工,要买织机,投入很大,所以要涨价,十金一匹。” “十金一匹?你这是要坐地起价么?”中年人怒了。“在江都国,双面锦不过一金一匹。” “江都岂能和长安比?”东方朔嗤之以鼻,将布囊塞回中年人的怀中,又转身对梁啸说道:“两金一匹太亏了,把定金还给他吧,再赔他的二十金,把那五匹锦一起卖给别人,还能多赚点。” 第103章利令智昏 一听还有别人买双面锦,已经转身,打算拂袖而去的中年人顿时竖起了耳朵,停住了脚步。“还有谁要买锦?” “你这人真有趣。”东方朔不屑的笑了起来。“有谁要买锦,我能告诉你吗?双面锦独一无二,想买的人多了。太后寿辰将近,想送礼邀宠的人可不仅是盖侯府。” 说话间,梁啸让李蓉清捧来了二十金,交给东方朔。东方朔接过,塞到中年人怀里。“你点点,出了这个门,我们可就不认账了。” “等等。”中年人眼珠一转,满面春风,将二十金推了回来。“十金就十金,我马上派人回去取钱,将定金补齐。不过,你到时候要是拿不出来,或者数量不全,耽误了盖侯府的大事,这……” “嘿嘿……”东方朔一笑,又将二十金推了过去。“想赶上太后寿辰都有些勉强,一个月交货更不可能。与其到时候纠缠不清,还是算了吧。这是赔偿你的二十金,你可仔细收好了。” 中年人原本就有些犹豫,听了东方朔这话,笑得更加灿烂。他和东方朔好说歹说,答应将期限宽限至一个半月,又承诺将原先的五匹价钱补足,逼得东方朔无语可说,只得勉强应承,给他一天时间做决定。 中年人匆匆的走了。东方朔关上门,冷笑一声,嘴一撇,一脸的一屑。“沐猴而冠,利令智昏。” 一直在旁观的梁啸咳嗽了一声:“东方兄,你这可是连我都给骂了。” 东方朔一愣,打了个哈哈。“你不一样,你是一个聪明的猴子。你想啊,我这么聪明的人会和愚者交往吗?你能和我做邻居,足以塞悠悠众口。” 梁啸很无语。这货还真够自恋的,忘了被秋千式逼得发疯的时候了。 “不要耽误时间,立刻去找刘翁主,让她千万保密。要不然,这笔大生意可就黄了。七十五金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啊。对了,这里面还有一成是我的,你可不能忘了。” “放心,少不了你的。”梁啸叫来荼牛儿,翻身上马,悄悄的出了里。 …… 盖侯府。 刘建看着中年人,眉头紧皱。“胡吉,你搞清楚了没有,他是不敢接,借涨价推辞,还是真有人要买双面锦,欲向皇太后邀宠?” “两者都有可能。不过,臣以为后者可能性更大。梁啸和淮南翁主走得很近,昨天在泬水旁比箭,淮南翁主可是力挺梁啸,开出了与李椒一样的赔率,又当众替梁啸扬名……” “一个半月,有可能拿出十五匹双面锦吗?” “按理说,绝不可能。不过,如果有淮南翁主相助,招募织妇,十几台织机同时开动,由梁氏从旁指点,加上学习的时间,应该也是够了。如果织机再多一点,织出二三十匹也是有可能的。” “那刘陵现在招募人了吗?” “臣派人查过了,还没有动静。也许是他们在暗中进行,也许是他们根本不想接。毕竟织妇是贱业,梁啸既想入仕,自然会极力避免。有淮南翁主相助,他又不缺钱。” 刘建掐着下巴上刚刚冒出的茸毛,想了很久,咬咬牙。“不管怎么说,我不能输了这一阵。十金就十金,你把定金送去,再派人盯着,有机会便盗锦毁机,顺便宰了他们全家,斩草除根。” 胡吉应了一声,却不离开。他偷偷看了刘建一眼。“殿下,这里可是长安,梁啸箭术不俗,万一……” “你还知道这里是长安,不会去多找一些身手好的游侠儿?”刘建怒了,飞起一脚,将胡吉踢倒在地。“不杀梁啸一家,我能睡得安稳吗?你弟弟的仇能报吗?” 胡吉翻身爬起,连连叩头。 …… 梁啸找到了刘陵的时候,刘陵正立马松冈之上,看着长安城发呆。 见梁啸小心翼翼的控着马,一路小跑而来,刘陵笑了。她一抖缰绳,轻踢马腹,从松冈上奔了下去,片刻时间就奔到了梁啸面前。梁啸扬手示意:“翁主,翁主……” “追上我再说。”刘陵策马从梁啸身边经过,故意逼了梁啸一下,险些将梁啸从马背上推下去。梁啸大惊,紧紧的勒住缰绳,双腿用力夹着马腹,就差趴在马背上了,才避免了摔个四脚朝天的下场。看着飞驰而去的刘陵,梁啸挠了挠头。 让他去追刘陵,他可没这本事。 “梁君,有急事么?”雷被赶了过来,勒住座骑,拱了拱手。 梁啸连忙还礼。“是有点事要和翁主答应,能烦请雷君请翁主等一等我么?” 雷被摇了摇头,一脸的无奈。“梁君去追吧,翁主总有慢下来的时候。” 梁啸听了,觉得这话有些怪异,却又无计可施,只得拨转马头,一路小跑着追了下去。好在李椒将青骢马训得很好,他又骑了两天,互相熟悉了一些,总算避免了落马的窘境。 刘陵跑了一会,见梁啸没能追上来,只得勒住了缰绳,在路上等候。过了好一会儿,梁啸终于赶了上来。 “怎么这么慢?” “我刚学骑马,骑术太差了,不能和翁主相提并论。”梁啸一边抹着额头的汗,一边说道。 刘陵得意的笑了一声,扬了扬马鞭。“你不是回去了吗,怎么又来了?令堂的病体如何,找医匠了没有?” “蓉清去请医匠了。我来求见翁主,是有事请翁主帮忙。” “是么?”刘陵眨眨眼睛,笑语盈盈。“看在你昨天帮我赢了一大笔钱的份上,我就帮你一回。” 梁啸把刘建的亲信冒充盖侯府的人上门追加定单的事说了一遍,又将东方朔的主意告诉了刘陵。刘陵眉头一挑,嗔道:“人皆道齐人奸诈,果然不错。这东方朔好大的胆子,居然连我都算计了进去。他是为了一成佣金,我又为何而谋?” 刘陵说着,斜睨着梁啸。梁啸苦笑,低下头,借着行礼避开了刘陵炙热的眼神。 “翁主,东方曼倩是不世出的智者。翁主有事,若能多多向他请益,一定可以化险为夷,遇难成祥。” “啐!”刘陵抬起手,轻轻的抽了梁啸一马鞭。“胡说八道,我能有什么险,什么难,需要那个浪荡子帮我。梁啸,你若不能让我有利可图,我是断然不会帮你的。等你被刘建逼债,看你还能不能如此矜持。” 第104章忠言逆耳 梁啸无语,沉吟良久。“翁主,我倒真有一个建议,只怕翁主不肯听。” 刘陵略显夸张的哦了一声,歪着头,似笑非笑的打量着梁啸。“你终于肯为我出谋划策了吗?不会是东方朔那齐儿借你之口,宣他之言吧?” “不是,这是我自己的想法,与东方曼倩无关。” 梁啸抬起头,他静静的看着刘陵的眼睛,神情很严肃,没有一点玩笑之意。刘陵见了,有些尴尬,却又觉得心里一暖。她从梁啸的眼神中看出了梁啸对她的关心。 “说吧,我洗耳恭听。” “翁主,你还记得我家的葡萄吗?” “记得。”刘陵的脸红了。想起葡萄,她就想起了在葡萄架下的秋千上,梁啸曾经窥破了她的真身,心里不由得一阵羞恼。“你想说什么?” “我听翁主说过,淮南也有葡萄?” “是的。” “翁主,葡萄乃是西域之物。西域万里,胡商往来,不外乎两条道。一条是陆道,经由万里草原,逶迤西行,如今被匈奴人控制。一条是海道,淮南、江都便是起点。” 刘陵的眼神严肃起来。她已经听出了一点梁啸的意思,只是不太肯定。梁啸怎么会对西域这么了解?以前可没听他说过。 “翁主,天下很大,远比你知道的大汉辽阔。以翁主的实力,可以货通天下,富可敌国。以翁主的智慧,可以播化四野,德育万民。” “你是劝我效夫子乘槎浮于海,自我放逐于荒外?” “翁主,大汉之外,并不一定就是蛮荒,还有……蓬莱仙境。” “哈哈……”刘陵笑了,笑得有些苦涩。“一听就是东方朔的口吻,你果然是替人传话的。” 梁啸无奈。他是怕刘陵不能理解世外桃源的意思,只好用仙境这个汉人熟悉的词汇来代替,没想到却让刘陵误会了。他叹了一口气,恳切的劝道:“翁主,这真是我的肺腑之言。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若回淮南,可以找机会问问那些胡商,就知道天下之大,纵使是淮南王府的门客也不能穷尽……” 刘陵转过头,睨了梁啸一眼,笑道:“我淮南王府的三千门客都不能穷尽,你却知道?” 梁啸语噎,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一不小心,又说漏嘴了。果然是关心则乱啊。还好没说出什么罗马、大秦的来,要不然真没法解释了。 “好了,好了,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见梁啸窘迫,刘陵不忍再挤兑他。她沉默了良久,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有些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你回去吧,织锦的事,我会配合你们。你小心些,刘建是个疯子,若他真到了长安,你的处境会很危险。天子脚下,可不怎么太平。” 事情谈完,梁啸本想就此离开。可是见刘陵心情低落,他又不忍心留下她一个人。王侯之家不比普通百姓,各种斗争复杂,淮南王心有异志,刘陵身在京师,担负着重任,心里压力之大可想而知。她再聪明,毕竟只是一个花季少女。如果在后世,她这个年龄还在看偶像剧呢。 “你……怎么不走,还有事?” “没有,我……我就是想陪翁主看会儿风景。” “噗哧……”刘陵展颜而笑,原本凝重的眼神又流动起来。“好啊,要是再作一篇赋,那就再好不过了。” “作赋?”梁啸大吃一惊。“翁主,你真当我是替东方朔传话的,连赋都准备好了?” “难道不是?” 梁啸急了,举起手。“真不是。翁主,我对天发誓……” “行啦,行啦。”刘陵伸手捂住了梁啸的嘴。“开个玩笑罢了,何必牵扯神灵。” 感受着刘陵手心的温暖和皮肤的细滑,梁啸瞪大了眼睛,一不留神,从马背上滑了下来。他下意识的伸出手臂,一把抱住了刘陵。刘陵猝不及防,被他拦腰抱住,一起滚下了马。在临落地的那一刻,梁啸眼角余光看到地上似乎有块石头,来不及多想,用力翻身,将刘陵举到自己的上方。 “呯!”梁啸背部着地,重重的摔在地上,痛得一声闷哼。 刘陵伏在梁啸的怀里,缓冲了一下,一点事也没有。她半撑起身子,看着痛得脸变了形的梁啸,连忙关切的问道:“怎么样,没摔着吧?” 梁啸连吸冷气。“地上好像块石头,硌着我了。” 刘陵连忙爬了起来,将梁啸推开,地上果然有一块石头,露出地面一拳大小。如果不是梁啸转了个身,撞在石头上的就是她了。回想起梁啸刚才的举动,刘陵感激不已,连忙将梁啸推得趴伏在地,扯起梁啸的衣服,仔细查看。 梁啸的背上红了一块,还破了皮,沁出几丝血。 “别动,我帮你揉揉。”刘陵心疼的说道,将手按在伤处,慢慢的揉了起来。“把瘀血揉开,就不会痛了。你每天要习射,可不能受伤。” 梁啸趴在地上,感受着背上缓缓揉动的小手,突然笑了一声。 “笑什么?好好趴着。” “我梁啸何德何能,居然由翁主侍候疗伤,传出去,不知道要羡煞多少人。翁主,我怕我会成为众矢之的,你还是饶了我吧。” “多嘴!这就让人羡煞了?”刘陵又羞又恼,用力拍了一下梁啸的肩膀。“你若真能立功封侯,来淮南……”话一出口,刘陵就意识到自己失言了,顿时脸色通红,也不管梁啸了,跳上马背,一声娇喝,策马狂奔而去。 梁啸一头雾水。小手正揉得舒坦呢,怎么突然就走了。这翁主就是翁主,从来都是被人侍候,没侍候过人,不知道有始有终的道理。 这时,雷被和荼牛儿并肩而来,见刘陵策马而去,雷被连忙追了过去。荼牛儿赶到梁啸身边,一看梁啸衣衫半解,再看看跑得远远的刘陵,大吃一惊。 “阿啸,你就在这儿要了翁主?哦,不对。”荼牛儿转着眼珠,摸着下巴,贼忒忒的坏笑起来。“看起来更像是你被翁主办了。” “滚!”梁啸恼羞成怒,跳起来,一脚踹在荼牛儿厚实的屁股上。 第105章心病 梁啸回到家不久,邓国斌就来了。他不仅带来了新织机的模型,还带来了一个女医生。 “这是河东名医义姁,专为皇太后治病的。翁主特地请了来,为令堂诊病。”邓国斌一本正经的介绍道。 梁啸吓了一跳,连忙上前见礼。刘陵这个面子给得太大了,居然把为皇太后治病的御医请了来。这女子看起来也就是三十来岁,想不到医术如此精湛,居然成了御医。 梁啸把义姁请入梁媌房内,在一旁侍候着。义姁虽然身份特殊,却不失医家风范,态度温和,一一问了梁媌的病情,又为梁媌诊了脉,看了舌苔,笑道:“夫人且放宽心,没什么大病,不过是一时受凉罢了。我给你几丸药,吃了之后,休息两日,便可以痊愈了。” 梁媌点了点头。梁啸大喜,连忙引着义姁到外面取药,又让李蓉清奉上诊金。 义姁拿出两粒药丸交给梁啸。“令堂没什么病,只是心有挂念,多思成疾。心病还需心病医,你当细心照顾。过些日子,待方便时,小心探听着些,找到病因才能根治。” 梁啸连连点头,却大惑不解。老娘一向看起来不让须眉,没看出有什么心病啊。难道是来长安久了,见我空耗钱财,却仕途无望,封侯拜将遥遥无期? “梁君不必自责。梁君甫到长安,便扬名京师,前途是不必担忧的。若是像我弟弟义纵那般,令堂担忧还情有可由。我看她是另有心病,只是不肯说罢了。” 梁啸心中一动。他大概猜到是什么原因了,肯定和他那未曾谋面的老爹有关。老娘心里最放不下的事,说一千,道一万,都和这件事有关。他点点头,送义姁出门。走到门口,他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义医师,你刚才说你弟弟叫义纵?” 义姁笑了。“你也听说过他?是的,他和张次公是酒肉朋友,一定是张次公对你说的。自从认识了你这个射声士,张次公可是得意得很呢,经常挂在嘴上。我弟弟也想来拜访你,只是没找到机会。” 梁啸笑了两声。他不知道义姁说的这个义纵是不是他知道的那个酷吏义纵。义纵有个名医姊姊吗?他可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不过,从义姁的言语之间,他能感觉到义纵对他的兴趣颇浓。 说了两句客套话,梁啸送走了义姁,转身把邓国斌带到了老娘面前。 果然,邓国斌刚拿出模型,还没来得及解说,梁媌的眼睛就亮了,精神也好了几分。等邓国斌解说完新织机的操作方法,梁媌已经坐了起来,捧着织机,爱不释手,恨不得现在就有一架织机试试身手。 梁啸把邓国斌请到外间。“多谢邓君了。这几天辛苦了吧?” “不辛苦。”邓国斌眼圈黑黑的,精神却异常亢奋。“以前我未曾留心,现在才知道这织机比起攻守器械来更有用。小小一台织机的改进,一年就能带来千金的厚利,简直令人难以想像。多谢梁君,我总算为淮南王府做了点事。” 梁啸会心而笑。邓国斌是技术型人才,在淮南王府不受重视。而他钻研技术又需要财力、物力支持,不得不寄人篱下,平时这白眼肯定受得不少,自己心里也不踏实。如果为淮南王府找到了一条生财之道,腰杆自然直了几分。 “邓兄,这才仅仅是开始,你可以做的事情还多着呢。淮南王府三千门客,你是可以排入七十二贤的。” “不敢,不敢。”邓国斌乐得脸色潮红,连连致谢。 “时间不多,还请邓兄再辛苦几天。” “梁君放心,这件事包在我身上。”邓国斌拍着胸脯,大包大揽,精神抖擞的走了。 …… 两天后,邓国斌将梁啸母子接到了淮南邸,试用新织机。 坐上新织机,梁媌就像回到了广陵城青城里的那间小屋,顿时找到了熟悉的感觉,精神焕发。经过两天的试用,她很快适应了新织机的操作,效率大幅度提高。据她估计,用新织机织一匹锦最多只需要七八天时间,熟练之后,还有进一步提升的空间,可以实现翻倍。 梁啸非常满意,技术都是一步步积累出来的,不可能一口吃成胖子,能有这样的提升已经很不容易了。 梁媌就成了淮南王邸的技术总监,专门负责教授那些织妇织双面锦。正如她所说,她劳累了半生,突然闲下来,还有些不适应。梁啸就和刘陵商量,给她找些事做,省得她闲得难受。 不过,这些都是通过邓国斌转告的,梁啸没有见到刘陵本人。这些天,刘陵一直在忙,梁啸根本没见到她的面。不过,她为梁媌、李蓉清安排了住处,还安排了两个婢女服侍,周到妥贴。 安排好了一切,梁啸和荼牛儿回到万户里,刚走进巷子,就看到两个人在自家门前张望。他一看,原来是秦歌和庞硕,连忙上前招呼。 “梁君,总算见到你了。”看到梁啸,庞硕松了一口气。“我这两天找你找得好苦。” “有事?” “有事,有大事。” 梁啸不敢怠慢。老娘和李蓉清留在了淮南邸,家里连个烧水的人都没有。他干脆把秦歌、庞硕领到了隔壁。东方朔当值去了,只有胡细君一人在家。不过胡细君大大方方的接待了他们,奉上酒水果点,又忙着招罗饭,忙前忙后,颇有几分主妇的风范。 坐下来,喝了一大口酒,庞硕一抹胡子。“那个叫胡吉的正在延请游侠儿,人数不少,出的价格也很高,有好几个高手应征了,可能会对你不利。” “天子脚下,他敢乱来?”梁啸不太相信。 “天子脚下,鱼龙混杂。游侠儿数不胜数,直道而行的不少,谋财害命的更多。他们行踪不定,身无恒产,一旦出了事,拿着钱远走高飞,谁能找得到他们?就算万一抓住了,谁知道他们背后有哪位贵人,长安令、京兆尹都不敢拿他们怎么样的。这段时间,不知道哪儿来的一伙少年,经常夜里在城南奔驰,踩坏了不少庄稼,鄂县、杜县派人抓捕,最后还不是不了了之。” 听到这里,梁啸诧异的瞅了一眼秦歌。秦歌脸色不变,无动于衷,仿佛庞硕说的这件事与他无关似的。见梁啸看他,秦歌无声的笑了。 “梁君,我这大虎兄弟虽有一把力气,却粗笨得很,还希望梁君能多多指点他。” “不敢。”梁啸听说了秦歌的意思,心中一喜。秦歌是“平阳侯”的身边人,他将好兄弟托付给自己,自然是听到了对自己利好的消息。 这么说,我的青云之路就要开始了么? 第106章养客 庞硕留在了梁家,和荼牛儿做伴,成了梁啸非正式的门客。 仔细分析了庞硕的条件后,梁啸决定让荼牛儿先帮他夯实基础,纠正一些错误习惯。庞硕二十出头,骨骼已成,荼牛儿也没有钟离期的实力,指望他像荼牛儿一样脱胎换骨是不可能了,只能立足于发挥他的自身优势,做细微的调整。 身高臂长就是庞硕的优势。他身高八尺有余,虽然没有东方朔那么吓人,也是一个大个子。论力气,一点也不比荼牛儿差,只是灵活和发劲技巧略逊一筹,需要荼牛儿下点功夫。 一直被人蹂躏,终于可以蹂躏别人了,荼牛儿很兴奋。 梁啸担心这两个夯货一时兴起,会将家里的房子拆了,再加上自己还要练习骑射,干脆将队伍拉到了野外。每天天一亮,他们就打点好行装,带上一天的干粮,赶到南山下,练拳的练拳,练箭的练箭,要不然就三个人一起骑马,练习骑术,直到晚上才回来。 为此,他不得不多花八千多钱,为庞硕买了一匹健马。 养马,衣服,武器,再加上必要的饮食和零花钱,梁啸每个月至少要在荼牛儿和庞硕每人身上花掉一金,相当每半年就耗掉一个中等人家的家产。如果不是将双面锦技艺卖给了刘陵,换来了百金的首付,他根本支付不起这样的开销。 这还是在荼牛儿、庞硕都是单身的情况下。将来他们成了家,有了家属,这些钱还未必够。 养客,绝对是一个非常耗钱的生意。前呼后拥是要有雄厚的经济基础的,普通百姓根本承担不起。 可想而知,淮南王刘安养三千门客需要多少开销。刘陵花高价买下双面锦的技艺,固然有帮助梁啸的目的,为刘安养客寻找生财之道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 过了两日,梁啸到未央郎署报到,正式成为一名未央郎。有两次中的的经历,他的射艺得到了未央郎的集体认可,虽不敢认第一,却稳稳的排入前三甲。 梁啸成了李广的侍从,不用每天扛着大戟当值,而是跟着李广。李广到哪儿,他就到哪儿,有时下了值还在一起。对梁啸两次撅了他们父子的面子,李广并不在意,还不时的指点指点梁啸。 从李广那里,梁啸初步了解到了一些匈奴人的情况,进一步佐证了李椒的论断。只要朝廷还行黄老之道,以和亲来应付匈奴人的侵扰,那他们这些武人永远不会有以军功封侯的机会。 一提到这个问题,李广的心情就不好,长吁短叹。 梁啸不像李广这么消沉。他知道机会很快就会到来,万事俱备,现在唯一的阻碍就是太皇太后窦氏。窦氏一死,蜇伏的小皇帝就会大展拳脚,武人的黄金时代就来了。 不过,那似乎和李广无关。 身处其中,梁啸更能感受到李广的郁闷,甚至比李广本人还要遗憾。 …… 进入八月,秋风渐起,最后一丝暑气消失殆尽,天气慢慢凉爽起来。 这一天,梁啸刚刚来到郎署上值,就听到一个消息:天子将派使者去会稽,未央郎署要挑选几位郎官保护使者,不日就要起程。 “梁啸,大人正在堂上等你。”李敢从里面走了出来,拉起梁啸就往里走。两人来到中廷,李广正在射箭,箭侯上钉着几枝箭,但地上更多。看起来,李广的心情不太好。 “大人。”梁啸在李广面前站定。 “听到外面的风声了吧?”李广拉开弓,仔细的瞄准着百步外的箭侯,松开弓弦。 一箭中侯。 梁啸看了一眼箭侯,躬身道:“听到了。” “你师傅桓远会不会在闽越?”李广再次搭上一枝箭,却没有射,侧着头,看着梁啸。 梁啸心里咯噔一下。他沉默片刻。“有可能。” “那你跟着去吧。桓远射艺过人,又擅长奇计,一般人对付不了他。”李广再次射出一箭,这一箭射中了鹄。李广笑了,收起弓,转身看着梁啸。“你的任务不是杀敌,而是保护使者。使者若是有什么损伤,你就是将闽越王杀了,也有罪无功。” “喏!” “行了,这几天不用当值了,回去收拾一下,把家里安顿好。太后寿辰一过就要离京。听说令堂病了?” “不妨事,已经请医匠看过了。” “那就好。”李广重新抬起弓,迟疑了片刻,又道:“令堂是个奇女子。” …… 梁啸出了郎署,没有直接出城回家,而是来到了淮南邸。 淮南邸的作坊里,三十架织机一字排开,嗖嗖之声不绝于耳。梁媌背着手,在织机间来回巡视,李蓉清手抱着一根荆条,紧随其后。一旦梁媌在某架织机前停下,那个织妇都会立刻站起身,离开织机,躬身受训,神态极其恭敬。 梁啸皱了皱眉,对老娘此刻的威风不敢苟同。这些织妇都是奴婢,织得再多也没有工钱可拿,再如此严苛,有些不近人情。 看到梁啸,梁媌立刻换了一副笑容,快步走了过来。“啸儿,有什么事?” 梁啸把可能要出公差的事说了。梁媌大喜,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辞,也不知道是在感谢哪一路神仙。梁啸没心思听,把同情的目光看向旁边的一位年轻的织妇。那织妇正在偷眼看他,与梁啸的目光相碰,立刻笑了起来,眼儿弯弯,自有三分娇媚。 “哼!”梁媌哼了一声,从李蓉清手中接过荆条,敲在织机上。年轻织妇吓了一跳,立刻离开织机,跪倒在地,连声哀求。 “阿母……”梁啸拦住梁媌,替年轻的织妇求个情。 “你不懂。”梁媌推开梁啸的手,语气严肃。“一匹双面锦价值两金,比她们的身价还高。坏了一匹,就等于杀了一个人,岂能轻忽大意。做任何事都不能三心二意,否则便是害人害已。我对她们严厉,是为她们好,织坏了锦,可就不是受杖的事了。” 第107章大坑 梁啸虽然不同意梁媌的看法,但不得不承认,梁媌的严厉有道理,甚至是对她们的爱护。 奴婢是主人的财产。虽然朝廷多次颁布禁止杀奴的诏书,可是杀奴这种事还是屡禁不止,虐待更不在话下。别看刘陵在他面前很有人情味,对这些奴婢,她就没那么好说话了。织坏了价值两金的双面锦,就算不杀,一顿打却是免不了的。 即使如此,梁啸还是有些不忍,连忙把老娘拉到一旁,告诉她李广对她的评价。 梁媌却没有梁啸意料中的激动。她只是淡淡的说道:“这是我儿为阿母挣来的面子。若非我儿年轻有为,李将军哪会记得我。啸儿,哪天你封了侯,拜了将,阿母才更有面子呢。” “阿母,我知道了。”梁啸哭笑不得。都是那没良心的老子害的,老娘都魔怔了,动不动就把封侯拜将挂在嘴上。封侯拜将有这么容易么? “梁夫人,你是该多敲打敲打他。”刘陵从外面走了进来,笑盈盈的说道:“听说你要出差了?” “翁主消息灵通啊。” “我天天在宫里转,消息当然灵通。梁啸,你们这次去会稽,会经过淮南,我跟你们一起走。” “翁主要回淮南?” 刘陵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给梁啸使了个眼色。梁啸会意,出了作坊,在外面等着。刘陵和梁媌说了一会儿话,问了些进展,这才出来,对梁啸说道:“你跟我来,我有话对你说。” 梁啸不敢怠慢,跟着刘陵来到一座小院,上了堂,分宾主落座。雷被命人奉上酒品,自己按剑站在堂下。梁啸一见这副架势,不由得有些紧张起来。刘陵这么谨慎,恐怕要说的不是什么家常话。 “闽越起兵,攻击会稽,朝廷这次派使者去不是调停,而是平叛。” 梁啸愕然。平叛可比调停严重多了,这是要打仗的节奏啊。可是,平叛不要调兵吗,光派一个使者,十几个郎官顶屁用? “按常规,平叛要调动北军,至少也要调动附近的郡国兵。可是这次平叛是天子一意孤行,不仅太皇太后、太后不同意,就连太尉都不同意,是天子和他身边的那几个人决定的。所以,严助连虎符都不能用,只能持节,以使者的身份出行。” 刘陵叹了一口气,眼神沮丧。“天子雄心勃勃,这黄老之道坚持不了太久了。” 梁啸没有说话,心里却暗自欢喜。刘陵能认识到这一点,他自然乐见其成。 见梁啸不吭声,却一脸喜色,刘陵眼波一转,恨声道:“你是不是特别高兴?” “啊?没有,没有。” “连说谎都不会。”刘陵撇了撇嘴,顿了顿,又道:“你不觉得这很可怕吗?” 梁啸一愣,笑道:“什么可怕?不会说谎不能算可怕吧。” 刘陵的眼神有些黯淡。“为了达到目标不择手段,还不可怕吗?一旦太皇太后过世,还有谁能制衡他。” “哦。”梁啸这才明白刘陵说的是谁,心里忽然有些异样的感觉,一时也不由得沉默了。 刘陵轻叹一声,忽然间有些怏怏。“新织机很好用,再过两日就能有百匹双面锦下机。你先带十五匹回去,我很快就会安排人在市场上抛售。把这件事处理完了,你也好安心做事。” 见刘陵心事重重,情绪不高,梁啸也有些不安,原本的欢喜不翼而飞。他辞别了刘陵,带着十五匹双面锦离开了淮南邸。 …… 刘建斜倚在栏杆上,看着阶下的舞者翩翩起舞,无精打采。 在长安的这些日子,他被闷坏了。不仅不能随便上街,就连在府里都不能任性,远不如在江都国来得自在。歌舞早就看得厌了,他现在只相抽出剑,将这些舞者砍死,或者撕下她们的衣服,把她们赶到大街上去。 一想到这样的场景,他就有些莫名的兴奋。 可惜,他不能这么做。盖侯府不是江都王府,由不得他乱来。 胡吉匆匆走了进来,刘建转过头,看了一眼,顿时高兴起来。可是一看胡吉的脸色,他又觉得不对劲。 “殿下……” “怎么了,怎么了,慌慌张张的,不成体统。” “布市有人卖双面锦,两金一匹。” “两金一匹就两金一匹,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刘建撇了撇嘴,愣了片刻,突然跳了下来,大叫道:“什么,两金一匹?” 阶下的歌舞妓吓坏了,连忙停住,胆战心惊的站在一旁。 胡吉也是满头大汗。他一听到这个消息,就知道上当了,而且上了个大当。不仅套不住梁啸,而且被梁啸挖了个大坑装了进去。 市面上能大量销售的东西,当然不能做为寿礼。定的十五匹锦还要不要,就成了一个问题。要,就得每匹再付五金的高价。不要,已经付出的每匹五金的定金就拿不回来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个亏本生意。 对刘建来说,亏个百十金倒是小意思,问题是想整梁啸,结果又被梁啸整了,这才是大问题。 作为经办人,胡吉觉得后脖颈凉嗖嗖的,甚至不敢离刘建太近。刘建的脾气他太清楚了,一怒之下,一剑砍了他都是可能的。 果不其然,刘建的手摸向了剑柄,抽出半截寒光闪闪的长剑,眼神更是凶狠如狼。 “你找的人呢?把他们都杀了,全杀了。” “梁啸三人行踪不定,他的母亲和妾消失好些天了,不知去向。臣猜测,她们……可能在淮南邸。” “淮南邸?”刘建咬牙切齿。“刘陵这个贱人,这是诚心和我作对啊。那些双面锦是不是淮南的人在卖?” 胡吉汗如雨下。“现在还不清楚。不过,殿下所虑应该不差。” “不差?!”刘建厉声咆哮,拔出长剑,一剑向胡吉劈了下来。胡吉早有准备,连忙避开,大声叫道:“殿下,臣有一计,可杀梁啸,斩草除根,还和殿下没有丝毫瓜葛。” 刘建一剑砍在柱子上,怒吼道:“快说,若敢再骗老子,老子砍死你全家喂狗!” 第108章讨债 胡吉告诉刘建一件事。 未央郎署的郎官说,梁啸很快就要离开长安,扈从天子的使者前往会稽。去会稽,肯定会经过淮南。如果在淮南境内劫杀他们,不仅与刘建没有任何关系,还能栽赃给淮南王,可谓是一举两得。 顺便的话,可以连刘陵也一起杀了。 梁啸一死,梁媌和李蓉清两个妇人自然难逃刘建之手,到时候怎么处置,还不是由刘建说了算?如果刘建愿意,可以让梁媌给他织一辈子的双面锦,连一个半两钱都不用付。 刘建转怒为喜,让胡吉立刻去安排,务必要将梁啸置于死地。新仇旧恨,一并解决。 胡吉不敢怠慢,立刻去安排。刘建越想越兴奋,竟有些迫不及待。奈何使者要等太后寿辰之后才起程,刘建只能等着。就在这时候,东方朔乘着他那辆超大型马车,来到了盖侯府,指名道姓,要见胡吉。 听说东方朔来了,胡吉顿时慌了手脚。他们虽然借了盖侯府的名,其实根本没通知盖侯府。刘建再缺心眼,也知道这件事不能让盖侯府知道。一旦盖侯知道他夺了父妾,还敢娶他的妹妹吗? 胡吉不敢惊动盖侯一家,连忙把东方朔从侧面迎了进去。 “你怎么来了?”胡吉很不高兴。为了这件事,他差点被刘建砍死。此刻一看到和梁啸有关的人,他就不舒服,特别是东方朔。在他看来,帮梁啸挖这个大坑的人除了东方朔,没有别人。看到东方朔,他恨不得一口咬死他。 “你这是什么话?”东方朔满面笑容,一面和气生财的商人模样。“你给我发财的机会,我当然要服务周到。期限到了,双面锦已经准备好了,我一直在等你们来取,总不见人影,就来通知一声。” 不提双面锦还好,一提双面锦,胡吉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东方朔,市面上的双面锦可是两金一匹,你卖我十金?” “做生意嘛,价高价低,都很正常。”东方朔心安理得。“市面上的确出现了两金一匹的双面锦。不过那是为了促销。过了这段时间,他们肯定会提价的。” “什么时候提价?” “这我怎么知道。”东方朔一摊手。“你得去问淮南翁主。” “你还知道是淮南翁主在卖啊。梁啸和淮南走得近,是不是他让淮南翁主生产双面锦的?” “这我管不着。”东方朔笑了,笑得很得意。“我说胡君,其他的事,以后再说,我们还是先说我们的生意啊。十五匹锦,我准备好了。你是不是该把剩下的货款给我,钱货两清啊?你看啊,我把十五匹锦都带来了,保证是完美无瑕,你找不到更好的双面锦了。” 胡吉气得要吐血。看东方朔这副架式,要想讨回定金,那是万万不可能了。如果来的是梁啸,他还敢跟他理论一下,东方朔却是个有名的无赖。他在天子面前都敢胡说八道,万一把这事捅到天子面前,刘建的麻烦可就大了。 胡吉咬牙切齿。“这十五匹锦,我们不要了。” “不要了?”东方朔大惊。“你们怎么能言而无信呢?当初我们不愿意接这笔生意,宁愿赔你二十金,你非要我们做。现在我们好容易做出来了,你又不要。我们投入的那些成本怎么算?” 胡吉恨得牙痒痒。东方朔睁着眼睛说瞎话,梁媌这段时间根本不在家,梁家哪有什么投入可言。 “不要了就是不要了,大不了我不要定金就是了。” “那可不行。”东方朔沉下了脸。“定金你可以不要,我的佣金却不能少。” 胡吉怒了。“凭什么啊?我不要货,定金也不要了,凭什么还给你佣金?” “你不要急,你听我说啊。”东方朔按住胡吉,算开了账。“为了促成你们这笔生意,我也是出了力气的。梁啸答应我,给我一成的佣金。如果这笔生意成了,我可以拿到十五金。现在你们悔约了,我只拿到一半,还差一半,我不找你要,找谁?找梁啸,梁啸能给我吗?” 胡吉瞪大了眼睛,快疯了。 “如果是几百钱,我也就算了,不跟你一般计较。七斤半金可不是一笔小数字。我一个月的俸钱才二百四十钱,七斤半金相当于我二十几年的俸禄。我不跟你要,跟谁要?” “胡说八道。”胡吉大怒。“那是你和梁啸的约定,关我们什么事?做生意,有成有不成,既然不成,那就没有佣金,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哪有生意不成,还强索佣金的事?” “生意不成很正常,可是你们无端毁约,却必须要说个清楚。盖侯乃是太后之兄,是皇亲国戚,岂能如此言而无信?你若不给,我便去告状。你也知道的,我就在司马门当值,方便得很。” 胡吉顿时哑口无言。他明知东方朔是勒索,却不敢和东方朔较量到底。刘建那点事见不得光,一旦捅到天子面前,他的好日子就到头了。若非如此,刘建也不会一门心思的要置梁啸于死地。 …… 东方朔抱着勒索来的黄金,大摇大摆的出了盖侯府,他带来的十五匹双面锦也原封不动的带走了,胡吉连看都没看到一眼。 回到万户里,东方朔回到自己的家里,将黄金和锦放下,笑嘻嘻的对迎上来的胡细君说道:“细君,小心收好,这些都是你的。明天早上你就回家,不用再来了。” 胡细君看着金灿灿的黄金和锦,惊得目瞪口呆。东方朔当初说过,分手时会有馈赠,可是这馈赠也太多了,多得她不敢接受。 “没关系。”东方朔咧着大嘴,哈哈一乐。“只要紧紧抓住梁啸,我以后就不缺钱啦。这点钱对我来说都是过眼浮云。细君,别亏待了自己,置办一份好嫁妆,嫁一个好人家。” 分离在别,胡细君却有些不舍起来。“曼倩,我可以留下吗?” “不行。”东方朔毫不犹豫的说道:“再美妙的事物,相处得太久了,都会生厌。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在生厌之前结束呢。细君,你需要的是一座山,而我却是一片海……” “你是什么海,横行霸道的螃蟹吗?”梁啸从墙的那一边冒了出来,荼牛儿和庞硕一左一右,四只大眼盯着东方朔,齐声笑骂道:“好你个坑蒙拐骗的齐奸,讹胡吉的钱也就罢了,怎么连我们的锦也墨?这可是十金一匹的双面锦啊。” 第109章投资 东方朔哈哈大笑,得意洋洋。 “过来,过来。明天细君就走了,今天吃散伙宴,一起来。” 一听到散伙宴三个字,胡细君更是无法自抑,哭得一脸鼻涕,东方朔却满面笑容,将她搂在怀里,轻轻的拍了拍。“别哭,别哭,妆花了就不好看了。赶紧去沽酒割肉。不把这些家伙灌醉了,他们抢你的钱怎么办?学问再好,也怕菜刀,我一个人可打不过三个。” 胡细君破涕为笑,抹了眼泪,匆匆的去了。 梁啸等人翻墙过来,围着案上的黄金和锦转起了圈子。荼牛儿说道:“你这么贪,怎么不去盗墓?” 庞硕说道:“他不是不想盗,这么大个子,那得挖多大的盗洞?再说了,他这身材,整个长安城也没第二个,一出事,往哪儿逃?所以嘛,盗墓不如明抢。” “有道理。大虎,你最近聪明多了。” “呸,我本来就很聪明。” 梁啸不理这两个夯货,在案边坐下。“胡吉什么反应?” 东方朔也坐了下来,神情轻松。“做好了下手的准备,但不会在长安。我掐指一算,你们的危险应该在淮南境内,毗邻江都之处,淮南境内杀人,然后迅速离开淮南,进入江都。” 梁啸笑了一声,还掐指一算,你真当你是神仙啊。他相信东方朔的察言观色的能力和分析,但是他不相信什么掐指一算。历史上把东方朔说得神机妙算一般,但他对此抱怀疑态度。他眼前这个东方朔可没有一点仙风道骨,更像一个神棍。 “你不信,要不我们打赌?” 梁啸似笑非笑的瞥了东方朔一眼。“怎么赌?” 东方朔被梁啸漫不经心的表情激怒了,一拍案几。“你说怎么赌就怎么赌。如果我输了,剩下的佣金我都不要了。” “那好。我们就赌胡吉会在什么地方下手。我听刘翁主说,淮南之所以又被称为九江,是因为长江在淮南境内有九道弯,你算算,胡吉会哪两个弯之间下手。也不用你剩下的全部佣金了,就以十金为限吧。” “不行。”东方朔摇摇头。“即以五百金的成交价计,你还欠我二十七斤半金,怎么能以十金为计。” “不用这么多吧?”梁啸皱起了眉头。“我倒是无所谓,你损失太大了。” “不妨事。我肯定能嬴,如果嬴了,我就有五十五金了。” 梁啸不肯,东方朔却盯着梁啸,一口咬定要以二十七斤半金的巨资为赌注。梁啸无奈,只得勉强应了。东方朔又掐着手指算了一番,最后说道:“从西向东,是第七和第八个弯之间;从东向西,是第二和第三个弯之间。” “你确定?”梁啸眉心微蹙,将信将疑。 “我确定。”东方朔得意的笑笑。“我们要不要立契?免得到时候有人赖账。” “哦,这就不用了。”梁啸摇摇头。“我们的账已经两清了,没必要记账。” “什么?”东方朔大怒:“还没赌,账就清了?你想耍赖吗?” 梁啸瞅了他一眼,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哈哈哈,曼倩,你以为你刚才盯着我的眼睛看,我不知道你在试探我?可惜啊,我不是胡吉,我的虚实,你是猜不出来的。” 东方朔顿时气弱。“没有……九道弯?” “明显的弯只有三个,勉强可以算到五个,肯定没有什么七个八个。” 梁啸乐不可支。他早就怀疑东方朔所谓的神机妙算不过是观察细致入微,正如他擅长揣测人心,如同会读心术一样。他抬出刘陵的说法,就是为了让东方朔相信淮南境内的长江真有九个弯。 东方朔也没有全信,所以才要提高赌金,借以观察他的虚实。如果是假的,他肯定会乐于提高赌金,有诡计得逞的神情露出,以东方朔的观察能力,立刻就能看出问题。 东方朔对付别人屡试不爽的读心术,到他这里却遭遇了滑铁卢。倒不是他比东方朔聪明,只是他没有受东方朔的心理暗示,被他牵着鼻子走而已。要论对心理学的了解,他可以甩东方朔八条街。 “果然是大奸似忠,大伪似真,貌似老实有会骗人。”东方朔长叹一声:“好吧,我输了,我们两清了。” “也不能说你全错。从常理来分析,在靠近江都边境的江面上下手,的确是进退自如的选择。不管是不入江都境内,还是逃入江南的丹阳,冒充越人行凶,都是一个不错的主意。所以,这个赌算是平局。” “凭什么啊?”荼牛儿叫了起来。“二十七斤半,可不是小数目啊。” 梁啸没有理荼牛儿。对他来说,东方朔虽然看似不靠谱,但他的价值却远远不是二三十金能够体现的。正如刘陵愿意花几百金来收买他一样,他也愿意花几十金来收买东方朔。 这也算是一种投资,而且是长线投资。 东方朔也不谦虚,默认了梁啸的决定。时间不长,胡细君买了酒肉回来,整治了一席丰盛的晚餐。东方朔已经做了决定,他和胡细君的同居关系到此,明天就分道扬镳。胡细君拿出了看家本领,势必要给东方朔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 梁啸等人吃得很满意,尽兴而归。 …… 皇太后寿辰一过,梁啸就接到了起程的通知。他嘱咐荼牛儿、庞硕看好家,他不在的时候,要好好习武,不要乱跑。有什么事就找东方朔,或者去未央郎官找李椒兄弟。他现在只是一个普通郎官,要侍候人,还没有资格带侍从上路,只好把他们留在长安。 梁啸又到淮南邸,向老娘和李蓉清道别。高兴之余,梁媌又遗憾李蓉清不能随行。李蓉清精通刺杀之术,不仅可以帮梁啸打理杂务,还能兼任贴身侍卫。只是梁啸现在身份不够,这些都谈不起来。 梁啸又去看了刘陵。刘陵也要同行。 “我在城外与你们汇合。我要和使者商量一些事情。”刘陵若有深意的看了一眼梁啸。“这一路可能不太平。” 梁啸心中一动。“翁主听到了什么风声?” “有人在皇太后面前诉苦,说朝廷放任守相,刻薄宗室,有背亲亲之义。这其中就有江都国相郑当时。” 第110章严助 严助和东方朔几乎同时入仕,方式也差不多,不过严助的仕途显然比东方朔顺利。东方朔是司马门外扛大戟的郎官,每个月不过一囊粟,二百四十钱,饭都吃不饱。严助却已经是中大夫,秩比二千石,不仅可以衣食无忧,还可以乘坐朱两幡的幡车,相去不可以道里计。 东方朔在梁啸面前是一副无赖样,明抢暗劫,无所不用其极。严助在梁啸面前则颇有威严,不苛言笑,眼神中甚至有几分挑剔。 “你就是梁啸?” “回禀大人,某正是梁啸。”面对严助狐疑的眼神,梁啸连忙上前行礼,不敢有任何失礼。 “李将军还真是放心啊,居然派一个未弱冠的少年来。” 见严助不高兴,言语提及李广,李椒连忙上前解释。“大人,此去会稽,可能会与梁啸的师傅对阵。未央郎署内除了家父,只有梁啸熟悉他。派梁啸去,也是为了大人的安全着想。” 严助脸色稍霁,没有再说什么,把头扭了过去,再也没有看梁啸一眼。 李椒有些不高兴,轻喝一声:“梁啸,我们去前面导行。”说着,他抖了抖缰绳,催马向前轻驰而去。梁啸不敢怠慢,催动青骢马,跟着李椒向前去了。导行就是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负有清道和侦察的任务,责任之重,仅次于严助身边,贴身保护他安全的郎中。 郎官是统称,相互之间还有高下之别。 像梁啸、李椒等人是看守宫门的郎官属于最下层的郎官,秩比二百石,只能在宫门外当值,被称为外郎,又称为散郎,由卫尉统属,不能进入宫中。 进入宫中,在殿外当值的称为郎中,秩比三百石,是中等级别的郎官,由郎中令统属。 级别最高的是随侍天子左右的中郎,秩比六百石,那些人除了保护作用之外,更多的是随时为天子提供建议,以士子居多。因为离天子近,他们升迁的机会最多,前途最好,一旦外派,至少是个县令长。 严助奉使出行,除了有梁啸这样的外郎之外,还有两名在宫中当值的郎中,也就是梁啸认识的卫青和秦歌。他们在严助左右,须臾不离,既是贴身保镖,又是身份象征,而梁啸等人只能负责外围的警戒。 导行虽然辛苦,却可以远离严助。李椒带着梁啸去做导行,显然是不想让严助听见他们说话。 “严助是个纵横士,靠唇吻得官。”李椒语带轻蔑。“这些人虽然一朝富贵,却没什么底气,又自视甚高,看不起我等武人。你未成年而入仕,容易让人生妒,会有一些风言风语,你不要放在心上。” 梁啸歪着头,看了看李椒,轻笑了一声:“多谢李兄提醒,我知道了。我不会把那些话当回事的。”他明白李椒的意思。李当户口风很紧,没有透露“平阳侯”的事,李椒以为他入仕就是因为李当户的推荐和李广的赏识,所以把严助对他的挑衅看成了对李家的挑衅。 不过,持此种观点的人恐怕不在少数。汉代未成年即入仕的例子不少,但大多是从军,或者在郡县做小吏,像他这样十六岁就成为未央郎的绝对是少数,被人误会走了李家门路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梁啸没有解释。他能理解严助的心情,这里面不仅有对李广等武人的轻视,还有对他的嫉妒。 这种心理很奇怪。面对征战斗半生,名满天下,如今不过是二千石卫尉的李广,严助可以很自豪。可是面对尚未成年,只是因为李家父子的赏识就成为未央郎的梁啸,严助却抑制不住自己的嫉妒。更让梁啸觉得有趣的是,严助不仅不打算掩饰这种心理,而且一见面就明白无误的表达了出来。 真不知道该说他直爽还是该说他幼稚。不过,这样的人绝不仅严助一个,汉人好像都不怎么喜欢掩饰自己的好恶。李椒也是如此。身为未央郎的长官,他不陪在严助前后,而是做导行,本身就是一个“我很不爽”的表示。梁啸没有回头看,但他估计严助的心情和脸色都不会太好。 这种不爽,连刘陵都看出来了。刘陵在霸城驿门外等着,看到梁啸和李椒并肩而来,李椒一脸不快,她就笑了。她冲着梁啸使了个眼色,等着严助的车从她面前经过时,她扬声叫道:“严君,能借一步说话否?” 严助原本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看到刘陵的车马停在路边,他也没有假以颜色。听到刘陵说话,他才轻拍车轼,示意车夫停车,微侧着身体,向刘陵欠身行礼。 “不知翁主有何指教。助有使命在身,不能久驻,还请翁主见谅。” 刘陵笑盈盈的说道:“严君奉天子诏令出使,陵岂敢打扰。只是想问问使君是否愿意同行。旅途烦闷,欲与严君相伴,谈诗论赋,不知可否?” 严助笑了。“能与翁主同行,听翁主纵论天下大事,也是人生一快事。助求之不得。翁主,请先行。” 刘陵笑了。邀请严阵到她的车上,严助欣然答应,立刻换了车,与刘陵共乘一车,谈笑风生。 梁啸很奇怪。严助难道就不知道避嫌吗?身为天子使者,与淮南翁主同车而行,还谈笑风生,就连他这个普通的郎官都知道不妥,他就没有一点忌讳?这政治情商可真是让人捉急啊。 虽然对严助的做法不以为然,梁啸却没资格,也没兴趣去提醒严助。他跟着李椒,一路前行,一边练习骑术,一边听李椒讲解一些例行规定。看守宫门、护送使者只是他们职责的一部分,一旦天子出巡,他们还要随驾,这里面有很多规定,梁啸一窍不通,正好趁这个机会向李椒学习,就像向李当户学习射礼一样。 任务紧急,梁啸等人一路急行,每天至少要赶三舍(九十里)的路程,多的时候甚至达到四五舍。不到二十天,他们就赶到了淮南国。 淮南王刘安亲自到边境迎接,对严助非常热情,将严助接入寿春城,安排在驿馆里,又大摆宴席,为严助接风,喧寒问暖,礼节备至。 严助在淮南王府赴宴,自有卫青、秦歌保护,梁啸等未央郎没资格登堂,只能在阶下的庭院里做陪。听着堂上严助的高谈阔论,梁啸暗自摇头。 正在这时,淮南王府的伍被举着酒杯走了出来,向庭中就坐的未央郎敬酒,敬完了李椒之后,伍被在梁啸面前站定,举起酒杯,微微一笑。 “梁君,能请你到淮南王府一晤,可真是不容易啊。” 第111章伍被 李椒等人很是吃了一惊。 他们多少都知道梁啸和淮南翁主刘陵关系亲近,刘陵还在泬水旁替梁啸扬名,据说淮南王府多次邀请梁啸,却被梁啸拒绝。不过他们都没当真。从各种迹象来看,刘陵对梁啸有好感,邀请他入府也是有可能的,但最多只是她本人的想法,不可能是淮南王府的想法。 淮南王礼贤下士,门客三千,是大汉最有名的贤王,可他至于对一个未成年的少年如此礼敬吗? 梁啸的射艺的确不错,却还没有高明到这种地步。更何况淮南王礼敬的大多是学问之士,而梁啸显然没什么学问。除了射艺不错之外,他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少年。 可是,伍被这句话,让他们不得不重新考虑刘陵说的那些话。 淮南王府多次邀请梁啸,梁啸却不肯答应?如果是世家子弟,那还情有可由。毕竟现在王国官地位下降了。可是对于梁啸这样的普通百姓来说,拒绝淮南王的邀请,而且是多次邀请,那就与众不同了。 严助身为天子身边的二千石近臣,不可能再入淮南王府,可是对淮南王父女的热情,他也无法拒绝,欣然接受,并引以为荣。梁啸有什么样的底气,能够拒绝淮南王府的诚挚邀请。 一时间,这些天受了严助不少气的未央郎们都挺直了腰杆,欣欣然与有荣焉,看向梁啸的眼神也多了几分羡慕。在对梁啸的射艺表示敬佩之外,又多了几分亲近之意,为有这样的同僚而感到自豪。 富贵固然难得,拒绝唾手可得的富贵更难得。梁啸小小年纪就能做到这一点,令人钦佩。 梁啸连忙起身,双手端着酒杯。“敢问足下大名。” “某楚人伍被,蒙淮南王不弃,忝为中郎。” 梁啸大吃一惊。他听刘陵提及过伍被,据说是伍子胥的后人,是淮南王府的门客中最有才华的一个,也最受淮南王信任。他来给自己敬酒,又说出这样一番话,真是太给面子了。 “原来是伍中郎,久仰久仰。”梁啸双手举杯,低于伍被之手,以示尊敬。“实在是淮南王府人才济济,啸一介白丁,自惭形秽,不敢与诸君并列。” “呵呵,你虽然读书不多,见识却自不凡。能从葡萄而知西域,眼界之开阔,非等闲书生可比。”伍被眨了眨眼睛,微微一笑,举杯致意。 梁啸心中一动,也笑了,双手端着酒杯,一饮而尽。从伍被的这句话里,他听出了些许言外之意。刘陵应该是将他的意见转告了刘安,而刘安又和伍被商量过,至少是提及过。很显然,伍被赞同他的看法。鼓动淮南王求财而不是谋反,对伍被来说,是一个比较可行的选择。 据他所知,伍被最后虽然受到牵连被诛,但他本人是不赞成刘安谋反的。自己这个提议显然正中伍被下怀。伍被身为淮南宾客之首,亲自来给坐在阶下的郎官敬酒,可能正与此有关。再往深处想,梁啸觉得伍被不仅仅是为了来夸他两句,而是另有用意。 比如向天子传话。 可是,他为什么不通过严助这个天子使者传话,却要通过我这么一个不起眼的郎官? 梁啸向堂上的严助看了一眼。严助不知道说到了什么妙处,正前仰后合,开怀大笑。不过梁啸是练箭的,虽然他的目力不像耳力那样出类拔萃,却依然看到了严助不经意间的一瞥。 梁啸有些不高兴。严助身为天子使臣,却处处透着小家子气,实在有悖身份。难怪他最后不得善终。梁啸收回目光,当作没看到,向伍被深施一礼:“得蒙伍君错爱,梁啸感激不尽。伍君,这位是李将军之子李椒……” 梁啸转身介绍起李椒及其他同僚。刚才伍被给李椒敬酒时,他注意到伍被并没有特别的尊敬,只是因为李椒的官职略高而先敬李椒,他特意提醒伍被,这位可是李广将军的儿子,不仅是要为同僚长脸,也是提醒伍被朝廷人才济济,淮南不是对手,不要乱来。 伍被虽然未必明白梁啸的意思,却对李将军不敢怠慢,连忙重新给李椒行礼。 李椒非常高兴,又和伍被喝了一杯。梁啸又一一介绍了其他同僚,并且告诉这些同僚,伍被是伍子胥之后,淮南王府宾客之首,是真正的豪杰。郎官们听了,不敢怠慢,纷纷上前见礼。 他们都是没资格上堂就坐的人,不敢指望和淮南王说上话,能和淮南首席宾客喝一杯酒就是莫大的荣耀。如果这个人还是名臣伍子胥之后,那就更有面子了。 一时间,庭下热闹非凡,郎官们主动给伍被敬酒,表达仰慕之情,搞得比堂上还热闹,无形中抢去了严助的风头。 严助很不高兴,却不好发作。 酒宴终了,梁啸等人护送严助回到驿馆。就在梁啸准备跟着李椒去巡视一番的时候,卫青走了出来,叫住了梁啸。“严君要见你。” 梁啸知道麻烦终于来了,他给李椒使了个眼色,跟着卫青上了楼。上楼的这几步路,梁啸对卫青说道:“卫兄,这淮南人说话,你能听得懂么?” 卫青憨厚的笑笑。“官话大部分还能听得懂,私下里的话就只能靠猜了。” “哦,那伍被的口音虽重,官话却还算过得去,你应该听得清楚吧?” 卫青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说话间,两人到了严助门外。严助坐在案前,脱掉了外衣,正在喝醒酒汤。他面色潮红,酒气薰人,连眼睛都有些红,看起来喝得不少。 “大人。” 严助指了指对面的竹席,示意梁啸坐下。梁啸在席上坐定,静静的等待着严助发话。严助却半天没有吭声,歪着身子,一手扶在案上,手指轻轻的叩击着案面,歪着头,斜着眼,打量着梁啸。 梁啸一动不动,气息平稳,神情从容,不为严助所动。 “你认识伍被?” “略知一二。” “就算略知一二,也不能不注意身份,须知你们代表着朝廷的脸面。” 梁啸眉毛一挑,沉吟片刻,拱手施礼。“敢问大人,我等可有失礼之处?” 严助对梁啸软中带硬的顶撞很不满意,脸一沉。“有没有失礼,你自己不知道吗?” 梁啸不卑不亢的说道:“啸也年轻,出身草莽,于礼节多有粗疏。虽时时警惕,亦难免有所考虑不周。若有失礼之处,还请大人多多指点。大人,我们今天有失礼的地方吗?” 第112章马善被人骑 梁啸以前不是这种咄咄逼人的人。他虽谈不上八面玲珑,也知道做人要圆滑的道理,尽可能避免得罪人,惹来无妄之灾。可是到了这个时代之后,他发现这么汉人太生猛,不仅不会体谅你的谦让,反而会有得寸进尺的不良倾向。 比如眼前这位严助。 从一见面开始,严助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他一直保持克制,但严助步步紧逼,居然要借着酒劲拿他出气了。如果他再不反抗,严助岂不是要将他当成橡皮泥,任他揉捏? 梁啸本人也许不会在意,可是真要这样的话,他丢的不是他一个人的脸,而是所有未央郎的脸。等他回到长安,以李广那种暴脾气,不是给他脸色看,就是找机会和严助干一架。 所以,他必须让严助打消这种不切实际的念头,以免形势失控。有卫青和秦歌在旁作证,他相信严助要想告他的黑状没那么容易。 严助显然没想到梁啸会顶撞他。这一路走来,他对梁啸多有挑剔,梁啸都没有反抗。今天见伍被专程去敬梁啸酒,他很不爽,也没多想,就让卫青把梁啸叫来,要训斥他两句,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没想到却被梁啸毫不留情的顶了回来。 梁啸有什么失礼的地方?当然没有。就算有,在梁啸主动请教的情况下,他也无法苛求。梁啸都承认自己出身差,不通礼节了,你还步步紧逼,有意思吗? 可是,梁啸话说得很低调,这神情……却哪里有半分低调,这分明是一个窝心锤啊,顶得严助心里闷得慌,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严助喝了不少酒,这时候有点晕乎乎的,一时想不出该如何对付梁啸,只是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盯着梁啸,恨不得要将梁啸生吞活剥,却不知道如何下口。 卫青和秦歌站在一旁,默默的不作声。 见严助半天没说话,梁啸躬了躬身。“大人,某去巡夜,免得有人惊扰了大人休息。大人若有什么教诲,待明日酒醒,某再洗耳恭听便是。”说完,不等严助说话,起身离开。 严阵勃然大怒,却又无可奈何。 梁啸下了楼,站在廊下的两个未央郎冲他挤了挤眼睛,挑起大拇指。他们就站在楼下,梁啸顶撞严助的话,他们听得一清二楚,早在心里为梁啸叫好。严助对梁啸的苛刻,他们早就看不下去了。也许他们自己对梁啸也有些嫉妒,却不能容忍别人如此对待梁啸。 梁啸找到李椒。李椒问道:“严夫子说些什么?” 梁啸笑了一声。李椒等人嘴里的夫子可不是什么好词。他把经过说了一遍,李椒点点头。“顶得好。你要还是还那么懦弱,兄弟们会看不起我的。” 梁啸无语。我懦弱?明明是你们神经大条,手段粗暴,还好意思说我懦弱。我这是顾全大局好不好。 他没有和李椒争辩这些问题。李家父子中,最有头脑的就是李当户,他都能当着天子的面打韩嫣,还能指望李椒忍辱负重吗?严助看不起他们也不是没理由,这些人不管遇到什么事都喜欢用武力解决。打一架,赢的有道理,输的没道理。 两人在驿舍旁巡视了一圈,又找到驿长,取了当天入住驿舍的人员名册,将驿舍中的其他客人一一察看了一遍,就连驿舍里的工作人员都没有放过。检查完了人,又检查了马匹。长途奔驰,对马匹的体力要求很高,体力不足的要及时更换,否则马匹会受伤。 “你得再备一匹马。”李椒带着梁啸走进驿舍的马厩,打量着那些驿马。淮南虽然地处南方,可驿舍的马匹由官方供应,还是有保障的。“青骢虽然神骏,却也不能这么糟蹋。阿啸,你太过份了。” 梁啸苦笑道:“我也想多备两匹马,可是养马太费钱了,我供应不起啊。” “你供应不起?”李椒瞪了梁啸一眼,显然对他没有再带一匹备马已经忍了很久了。“你家里现在有三匹马,就不能多带一匹出来?特别是庞硕骑的那匹黑马,做乘马最合适不过了。” 梁啸给庞硕和荼牛儿各买了一匹马。庞硕因为体形壮大,对坐骑的要求更高。为了买下那匹壮实的大黑马,梁啸花了八千多,比普通的马贵一半。那匹马速度没有青骢快,不是最好的战马,做乘马却的确不错,最起码能负重,驮庞硕一点问题也没有。 李椒的意思,梁啸应该把那匹大黑马带上,换着骑乘,至少比一直骑着青骢好。 梁啸没吭声。他买马给庞硕,可不仅仅是供他骑着玩,他这是为赴边关做准备呢。箭术再好,只是远程攻击能力强,近战防御,他要靠庞硕和荼牛儿这样的高手保护,庞硕越强悍,他的安全越有保障。这是关系到他小命的大事,可不能有任何疏忽。 “挑马?”卫青出现在马厩的那一头,看着梁啸,有些拘谨的笑着。 李椒很随意的瞥了卫青一眼,随口应了一声:“是啊,给他挑一匹乘马。” “是该挑一匹。”卫青走了过来,在一匹枣红马面前站住。“就这匹吧。你刚刚学习骑马,不宜过于着急,这匹马虽然不如青骢快,却和青骢一样稳健,正合适你骑乘。” 李椒看了一眼那匹枣红马,不太相信。“当真?” “我做过几年骑奴,对马略知一二。”卫青低下了头。“我不敢和李君比骑射,相马还有些把握。” 李椒眨了眨眼睛,还没说话,梁啸走上前去,摸着枣红马的头。“那好,就它了。多谢仲卿。” “你们……认识?”李椒听出了梁啸语气中的亲热,不免有些奇怪。这么多天了,梁啸和卫青一直没什么接触。今天梁啸突然称呼卫青的字,多少有些突兀。 “有过数面之缘。”梁啸给李椒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先回去。卫青突然来找他,恐怕有什么话要说。 李椒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又不好问,只好先走了。梁啸凝神倾听了片刻。“仲卿兄,有话要说?” 卫青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李将军派你来,想必是已经对你说了此行的真正目的。” 梁啸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到了这个地步,如果还不能敞开天窗说亮话,就一点诚意也没有了。 卫青抬起头,看着梁啸的眼睛。“严大人刚才有点过量,可能有失言之处,你不要记在心里。” “仲卿兄是替严大人说话吗?” “我只是不希望你一时意气,坏了自己的前程。” “仲卿兄,你是怕我意气用事,误了正事吧。” 卫青盯着梁啸看了半天,也笑了起来。“我知道你不会,只是想确认一下。” 第113章狡兔三窟 “你等等。” 卫青说完就要走,却被梁啸叫住了。梁啸找到驿长,要了些淡酒和肉,捧着来找卫青。卫青还站在马厩里,看着梁啸捧着酒食回来,不由自主的咽了口唾沫,肚子里咕噜一声响。 “吃吧。马还要吃夜草,人更不能空着肚子睡觉。” 卫青接过托盘,就坐在马槽上,拿起酒肉,大口大口的吃起来。在淮南王府的时候,他就坐在严助身后,虽然案上也有丰盛的酒食,他却没什么时间吃。严助很忙,不是有人给他敬酒,就是起身给别人敬酒,卫青、秦歌随时要起身,保证严助在他们的救援范围以内。 现在,严助酒足饭饱,酣然入梦,卫青和秦歌却还半饿着,正准备去驿长那儿找点吃的。梁啸却很体贴的给他准备好了。在卫青狼吞虎咽的时候,梁啸就坐在他身边,一声不吭。 “多谢。”卫青吃了一半,抹抹嘴,站起身来,准备告辞。 “仲卿,严大人出身边鄙,自负其材,有时候难免……”梁啸拍拍卫青的肩膀,欲言又止。“我不会挂在心上,你也不要往心里去。” 卫青眨了眨眼睛,有种异样的温暖。他是来安慰梁啸的,不希望梁啸和严助产生芥蒂,影响正事,没想到梁啸却反过来安慰他。不过,这话可真是说到了他的心坎里。严助不仅看不起梁啸、李椒等人,也看不起他和秦歌,即使他的姊姊得宠于天子。 其实不仅是严助,其他郎官也看不起他,觉得他是靠裙带关系,而不是凭自己的本事。 梁啸摆摆手,笑道:“你去休息吧,我还得射箭。” “好。”卫青点点头,捧着酒食,快步走了。 梁啸舒展身体,开始了每天的夜练。以前闲居的时候,他有大把的时间练习。现在入仕了,时间一下子变得非常紧张,必须抓紧一切空闲时间,还要有近乎强迫症的坚持,见缝插针,否则很容易荒废。 卫青回到楼上,将剩下的酒食交给秦歌。秦歌正饿得发昏,看到酒食,连忙接了过来。听卫青说这是梁啸准备的,秦歌笑了。“我就说嘛,你过虑了。梁啸虽然年幼,可是为人稳重,绝不会意气用事的。你偏不信,如何?” 卫青探头往里面看了一眼,严助已经鼾声大作,睡得像死猪一样。卫青松了一口气:“可是我担心严大人不肯就此罢休呢。这一路上,翁主虽然一直在陪着严大人说话,可是提及梁啸时多有褒赞。我听大人的口气,似乎不太服气。” “那是嫉妒。”秦歌喝了一大口酒,一脸的不以为然。“严大人以纵横术得官。可是他对天下大势的见识根本不能和梁啸相提并论,岂能不嫉妒。他知道西域么?” 秦歌顿了顿,又道:“仲卿,我觉得梁啸的想法好,如果淮南王真能安心做个富家翁,陛下肯定会很高兴。我听翁主的意思,她也有此心,只是担心朝廷不肯罢休。如果有机会,你应该向陛下提一提。这可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啊。” 卫青闷闷的应了一声。 …… 淮南王府,刘安宽敞的书房内。 刘安居中而坐,伍被、左言二人坐在他对面,太子刘迁坐在右边,刘陵坐在左首,伏在刘安肩上,娇嗔道:“父王,我立了这么大的功劳,你怎么赏我?” “赏你?”刘安疼爱的瞪了刘陵一眼。“为了一个庶民,你先是与盖侯府交恶,又与天子近臣生隙,可真是知道轻重呢。” 刘迁轻声笑道:“父王,妹妹这件事虽然做得有些不妥,不过得了这双面锦的技艺,若真如梁啸所说,可以由海路货通西域,倒也不失为一条财路呢。” “西域?”刘迁不说西域还好,一听西域二字,刘安更不高兴了。“西域万里,转运困难就不说了。蛮荒之外,能有什么富贵之人?这双面锦两金一匹,只有权贵之家用得起,卖到西域,一年能卖几匹?” 刘陵早有准备。“父王,就算不卖到西域,仅是我大汉范围以内,也能获利不少啊。我粗略估算了一下,一匹获利一金以上,一年售卖千匹,便是千余金呢。” “这千金就给你自己用吧,如能自给自足,倒是省了转运之费。”刘安不以为然,立刻转换了话题。“严助去会稽平定闽越之乱,会动用淮南的兵力吗?” 刘迁脸色一僵,有些不自然。 刘陵摇摇头。“听严助的口气,天子像是不愿大动干戈,连虎符都没有动用。太皇太后尚在,天子还不能放手施为。可是太皇太后年过花甲,梁王、先帝先后辞世,太皇太后悲伤成疾,怕是不能长久了。” 刘安长叹一声:“有太皇太后在,国策尚不至于乱。若太皇太后一日驾崩,可如何是好?对了,皇后那边可有什么动静,有怀孕的迹象吗?” “长公主正四方延医,还没听说有怀孕的迹象,倒是天子新纳的卫子夫有孕了。” 刘安的脸色立刻阴了下来。 刘陵不经意的瞟了一眼伍被。伍被会意,躬身道:“大王,狡兔三窟,为长远计,以经商为名,巡视海外,亦不失为一老成之计。” 刘安心烦意乱。“行,这件事就交给你们去办吧。不过,这只是一条退路,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轻生退意。我堂堂的高祖子孙,岂能流落海外,弃华夏衣冠,为左祍之民。” 刘迁不冷不热的说了一句:“父王所言甚是。父王身份尊贵,动静为天下观,岂能自我放逐,与鸟兽为伍。将来百年之后,如何面对高皇帝与先王?妹妹若是有意,倒不妨试试,反正你和这些贱庶相处甚欢。” 刘陵瞟了刘迁一眼,不经意的哼了一声。刘迁看在眼里,也挑了挑嘴角,露出得意的微笑。 伍被暗自叹了一口气,又道:“大王,天子使者途经淮南,淮南便有护送之职。若使者在淮南境内遇险,恐怕于大王名声有碍。臣建议,派甲士护送使者出境,以策万全。” 刘安想了想,同意了。“伍君,这件事就由你负责吧。” “父王,我也要去。”刘陵主动请命。“我想去江都、会稽一带看看,如果真有海上商道,江都、会稽也应该有胡商。” 刘安无可无不可,只是对刘陵忽然热衷于做生意有些不满。“不要耽搁太久,长安不能没有你。” 刘陵笑道:“父王放心,我去去便回,定不会耽误了正事。” 第114章游泳池 看到淮南王府派来的伍被和五十名甲士,梁啸松了一口气。有了这些人保护,就算刘建想出什么妖蛾子,他也没什么机会。一旦安全的离开淮南国,进入江都国境,恐怕刘建也要投鼠忌器,不敢那么放肆了。 可是,看到刘陵车马,特别是看到刘陵那张宜喜宜嗔的小脸时,梁啸又叹了一口气。这位翁主还真是锲而不舍啊,难道还想追到会稽去? “我要和你们一起去会稽。”刘陵看出了梁啸的无奈,挑挑眉毛,眼波流动,多了几分俏皮。“淮南市没多少胡商,而且多是转运,恐怕问不出多少消息。会稽、江都应该会有一些。当然了,如果你没骗我的话。” 梁啸松了一口气。倒不是因为刘陵不是因为他才去会稽,而是刘陵有意采纳他的建议,向外发展。如果真能成功,这倒不失为一个选择,至少有了退路,不至于被赶尽杀绝。 “我怎么敢骗翁主,绝对是真的。”梁啸举起手,又要对天发誓,不期然的想起泬水旁的那一幕,一时神往,不由自主的瞟了刘陵一眼。 刘陵见他举着手,却不说话,眼神还有些不对劲,顿时明白了。她傲娇的哼了一声,放下了车帘。 伍被策马走了过来,挡住了梁啸的目光。“江都市中有胡商?” 梁啸还没有回答,正在登车的严助接过了话头。“江都市有没有,我不太清楚,不过会稽市的确有些胡商。他们趁海船而来,不惧风浪,想来获利颇丰,否则不会冒这么大的险。不过,那些人命贱,可以以命博利,翁主千金之子,岂能如此。就算是驱使臣属,也难免会让人有与民争利,重财轻人之讥。” 梁啸没吭声。严助这话里面带刺,可他却不会与严助当面辩论。就算辩赢了又如何?是非曲直,将来自有公断。何况刘陵已经动身去会稽,断不会因为严助这么一句话就放弃。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又何必严助争一时长短,给人冒犯上官之嫌。 他不怕严助,但不想和严助一样失了身份,因小失大。 …… 由寿春南下,走了两天,到达合肥,便弃马登船。淮南有水师,乘坐战船,沿江东下,是最快捷、最舒服的方式。在现在的铁路得到发展之前,水运一直是运输方式中成本最低的一种。 巢湖中泊有上百艘大小战船,还有两艘王室专用的楼船。刘陵去江都时坐的便是楼船。这一次东下,她再次邀请严助坐她的楼船。严助欣然允诺,梁啸等人也一起登上了船。 梁啸在江边上长大,水性不错,楼船对他来说和平地差不多。可是李椒等人却不行,楼船还没起动,刚刚被风吹得晃了两下,他们的脸色就有些难看了。 “你们不会水?” 李椒双手紧紧抓住船舷,脸色煞白,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哪里还有空回答梁啸的话,只是连连点头,随即又连连摇头。 梁啸转头看向其他的郎官,除了卫青外,基本上脸色都不好看,一个个拽着身边最近的东西,不敢松手,再也没有了策马奔腾的英姿。有几个干脆就扑到船边,哇哇的吐开了。 严助冷眼旁观,有点幸灾乐祸的感觉。这一路走来,他们之间相处并不愉快。严助看不起郎官们,郎官们背地里也没少嘲讽严助。 梁啸心头不安。他走到严助面前,拱手施礼。“大人,会稽与闽越之地应该也有不少大水吧?” 严助听了,脸上的讥笑淡了。不管和与不和,他还要靠这些人保护呢,特别是在战场上,如果这些人连站都站不稳,还有谁能保护他? “不错。”严助面露忧色。“会稽水道纵横,坐船是免不了的,而且……都是些小船。” 船越小,越容易颠簸。如果坐楼船都吃不消,还怎么坐小船?不用对方打,自己就先掉水里去了。 “大人,属下建议,借着这段时间,对他们进行训练,至少要让他们解除对水的恐惧感。否则的话,一旦上了战场,不仅无法保护大人,反而会成为累赘。” 严助眉头紧皱,转头见不远处伍被凭栏而立,神态自若,眼珠一转,连忙上前向伍被请教。 伍被有些为难。“楼船士大多生长于江边,水性是从小就熟悉的,训练的主要任务是互相配合和水面作战,这水性……怎么训练,而且时间又这么短,仓促之间,恐怕有些困难呢。” 严助顿时傻眼了。 梁啸想了想:“我也许有个办法,如果大人同意,可以试一试。” 伍被很好奇。“你准备怎么训练?我们时间很紧,不可能一直留在这里。” 梁啸笑道:“不用留在这里,只要请伍君多带一艘楼船就行。另外,请伍君安排一些工匠,我想对楼船进行一些改造。” 伍被欣然答应。他们就在船坊里,工匠随时待命。他立刻叫来了几十个工匠,让他们听梁啸的吩咐。梁啸把他们带到楼船上,请他们将楼船住人的舱室进行改造,拆去其中的案几,加固密封,改造成一个长四丈,宽三丈,深一丈的游泳池。 改造并不复杂,工匠们只用了一天时间就完成了。往游泳池里灌了七尺深的水之后,梁啸请李椒把郎官们叫了过来,围着游泳池站成一圈。 “脱!” “脱?”郎官们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没错。从这里到会稽,大概有十天时间。在十天时间里,你们必须学会游泳,才能适合在会稽的作战。要学游泳,先要克服对水的恐惧。给你们三天时间,在这个水池里学会换气,适应在水中漂浮的感觉。” 梁啸说完,第一个脱掉衣服,只剩下一条裤子,跳进了水里。水有七尺深,他跳进去,头还露在外面,看起来倒不可怕。李椒见状,也脱去衣服,身先士卒,纵身跳进了水里。一下水,他立刻感觉到了问题。 被水托着,他根本无法在水里站稳,脚下一漂,他就横躺在水中,刚想喊叫,先喝了两口水。顿时慌了,两手乱拍乱打,水花四溅,逗得围观的郎官们哈哈大笑。 梁啸一手拽住他,将他托住。“是不是和陆上的感觉不一样?” “不一样。”李椒拉着梁啸,勉强保持着平衡,吐了一口水,脸色煞白。“脚下没根,喘不上气来,就像鬼压床似的。” 一听鬼这个字,一向大大咧咧的郎官们顿时变了脸色。 第115章遇险 梁啸哭笑不得。他没想到李椒还会有这么狼狈的时候,连鬼压床这事话都说得出来。 “好啦,不要让人笑话了。什么鬼压床,这是水压。” “水压?”李椒抹掉脸上的水。“上善若水,轻飘飘的水还能有压力?” 梁啸解释道:“水岂止有压力,还不小呢。你憋一口气,慢慢的蹲下去,看看是不是越往下,压力越大。” 李椒将信将疑。不过他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表现有些丢脸,便按照梁啸的吩咐,深吸了一口气,捏紧鼻子,慢慢的蹲了下去,反复体验了几次,这才冒出水面,一脸的欢喜。 “果然如此,真是水压呢,越往下,越是憋闷。” “没什么鬼吧?堂堂丈夫,不要自己吓自己,跟女子似的。”梁啸故意激李椒。这些家伙一向自命不凡,激将法最好用不过。“你们只是不习惯水而矣,我们南方人从小就在水里嬉戏,对水再熟悉不过。有时候为了摸点老蚌,会潜到水下几丈,那水压才叫大呢。” “潜到水下几丈?”李椒瞪大了眼睛。他才潜了几尺,就觉得受不了。 “潜得太深,会有危险。做这个池水,就是为了让你们先适应一下。其实人是可以浮在水里的,绝大多数人溺毙,是因为紧张……” 梁啸一边向郎官们解释,一边放松身体,躺在水面上,演示了一番。然后又托着李椒,让他放松身体,浮在水中。李椒毕竟是孔武有力的少年,胆气还是有的,在梁啸的帮助下,他很快体验到了悬浮在水中的感觉,不禁大笑起来。 郎官们见了,心头的紧张渐渐化去,一个接一个的脱去衣服下了水,扒着池边,尝试着在水下憋气,或是放松身体,让自己浮在水中。他们惊奇的发现,只要稳住心神,不慌乱,几乎所有人都可以浮在水面上,反倒是想把自己全部浸没在水中有一些难度。 消除了恐惧感之后,梁啸让他们在这个池中适应了一段时间,然后教他们换气,最后才教他们游泳。这些人能被选择出来担任未央宫的卫士,都是身手不错,心理素质过硬的年轻豪杰,学起来也快得很。再加上这么多人一起学,很自然的就有一种攀比的心理,宁愿喝两口水,也不愿意放输。 仅仅用了一天时间,这些郎官就能自己在池中尝试着扑腾上几步远了,悟性最好的已经能在池中游上几个来回。虽然水花大得惊人,姿势也不够雅观,这样的进度还是让严助满意,就连伍被都觉得很意外,特地赶来观摩了一下,对梁啸的训练方法赞不绝口。 其实,梁啸自己清楚,这并不是他有多么能干,只是汉人没见识过系统训练手法罢了。 汉人的水师基本由楼船士组成。正如伍被所说,楼船士选拔的基本条件就是水性要好。而水性是从小在水里玩耍时练出来的,楼船士的训练中并不包括水性这一项。而在玩耍中练习水性,就不可能是短时间内的事,必然要经过一个摸索尝试的过程。 实际上,学习游泳并不需要这么漫长的过程,如果训练方法得当,几乎所有人都可以在短短的时间内学会游泳,更何况是这些身体素质和心理素质都过人一等的郎官。 三天时间学会游泳,十天时间确保落水后不会溺毙,至少可以争取到等待救援的时间,一点问题也没有。梁啸有足够的信心。而借着这个过程,让郎官们克服对水的恐惧,更是一个水到渠成的结果。 三天后,当梁啸领着郎官们系上绳子,跳下水,尝试着在长江里漫游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很惊讶。淮南国的楼船士们纷纷围在船边观看。对这些几天前还是旱鸭子,一上船就吐得稀里哗啦的北方人在短短的几天内居然就能下水游泳感到非常惊奇。 “想不到你还会练兵,也是桓将军教你的?”刘陵站在舷边,半开玩笑的说道。 “看起来神奇,只是因为没有人这么尝试过罢了。”梁啸顾左右而言他。“就像千秋一样,只有要足够的耐心,很多人都可以发现这个规律,并不需要等到我来告诉你们。”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都是有眼无珠了?” “不敢。”梁啸微微欠身。“我只是想说,有时候,人们往往对熟悉的东西视而不见,却不知道这看似熟悉的东西背后,还有很多自己并不了解的真相。就比如天下,人人都在说天下,可是有几个知道真正的天下是什么样子?” 刘陵哼了一声,以示不屑。“哼!就你是高飞在天下的大鹏,我们都是草丛上啄食的斑鸠。” 梁啸尴尬的闭上了嘴巴,他也觉得自己有点说得太多了。 “年纪轻轻,就和老夫子一样啰嗦。”刘陵见梁啸尴尬,偷偷的笑了一声,又道:“如果天下真有你说的那么大,你自己怎么不去看看,却不远千里,赶往长安?” 梁啸沉默了片刻,正要回答,突然有个郎官惊叫一声,惊慌失措的挣扎着,激起一片水花。梁啸一见,连忙命人拉起绳索,却发现绳索已经断了。梁啸暗叫不好,一边命令拉着绳索的郎官将水里的人拉上来,一边冲着伍被大叫道:“伍中郎,请立刻派楼船士下水探查!” 说话间,他飞身跳上船舷,拉弓搭箭,瞟了一眼水面,“嗖嗖嗖!”连射三箭。他长年射鱼,能从水面光影的细微变化分辨出水下有没有鱼,自然不会漏过那个黑色的人影。 箭如连珠,嗤嗤入水,箭箭射在拼命挣扎的郎官身边,不离那个人影。一缕血花翻了上来,随即又被江水冲得无影无踪。梁啸却死死的盯着水面下那个人影,又接连射了五箭才罢休。 严助奔了过来,大声叫道:“水下有什么?” “有刺客!”梁啸头也不回的叫道:“大人请立刻回舱,以策万全。” 严助大吃一惊。没等他反应过来,卫青和秦歌赶了过来,一左一右,挟起严助就走。李椒带着两个郎官拦在严助身后,严阵以待。他们没有梁啸的眼力,却看到了那缕血花,知道水下有人。 一时间,楼船上的气氛空前紧张,伍被立刻敲响战鼓,全面警戒,同时派出楼船士将落水的郎官救了上来。那个郎官喝了几口水,腰肋间挨了一刀,鲜血如注,情绪倒还算稳定。一上船,他就告诉梁啸和伍被。 “水下有人。” 第116章小伍长 刘陵、伍被勃然大怒。 两艘楼船,挂着淮南王府的旗帜,百步外都能分辨得清楚,所有官民看到这两艘船都会尽可能的避开,自然不会有搞错的可能性。有人潜在水中窥探,自然是针对淮南王府来的。如果严助死在淮南国境内,而且是在淮南王府的楼船上,淮南王刘安脱不了干系。 轻松的气氛一扫而空,所有人都进入战斗警备状态,严阵以待。 刘陵第一时间把情况告诉了严助,并且问了一句:“严君,你觉得会是谁?” 梁啸站在舱外,听到刘陵这一句,不禁会心一笑。严助现在惊魂未定,刘陵问这么一句,会给严助一个先入为主的印象,认定这些人是冲着严助来的。事实上,现在还搞不清楚这些人是谁,有可能是针对严助的,也有可能是针对淮南王的,还有可能是针对他梁啸的。 刘陵的急智和口才,在这一刻表现得淋漓尽致。 果然,严助很自然的把自己当成了目标,开始考虑起有什么人想杀他。他虽然什么也没说,但是梁啸站在舱外都能听到他紊乱的呼吸声,不禁暗笑。 看来这位使者大人的仇家也不少。想想他那脾气,有人不希望他衣锦还乡,要在半路上截杀他,一点也不奇怪。 不管是针对谁,梁啸都不能清闲了。外围的警戒由伍被负责,贴身警戒由卫青和秦歌负责,甲板以上,船舱以外的警戒工作就落到了梁啸等人的头上。 经过商量,李椒和梁啸各领四名郎官,轮流当值。本来按照梁啸的年龄和资历,这样的机会是不会落在他头上的。可是经过游泳训练和刚才的应急反应,特别是梁啸射中水下的敌人,让郎官们对他增加了不少信心,愿意接受他一个后进的指挥。 梁啸知道,这是一个责任,更是一个机会。能得到这个机会,至少说明这十名郎官已经认可了他的能力,对他这个刚刚入职不到一个月的郎官来说,是一个莫大的鼓舞。李椒极力促成此事,也有证明李家父子有眼光的意思。他如果办砸了差事,不仅影响自己的前途,还会给李广、李当户抹黑。 “多谢诸位兄长错爱。”梁啸环环一揖,态度谦虚,诚意满满。他可不想像严助一样,一朝得意就目中无人。“形势紧急,啸是水乡人,比诸位兄长略知水性,就不自量力,忝为队率。如果有做得不妥当的地方,还请诸位兄长多多指点。” 看着一个未成年的少年做了领头的,即使只是一个小小的伍长,郎官们心里多少也有些不服气。不过见梁啸如此客气,他们便也气平了些。梁啸说了一番场面话,随即提出一个建议:每个郎官在皮甲下面都在胸甲、背甲下面藏一只羊皮做的气囊。 人在水中,只要不乱了手脚,大多能保持浮在水面上。可是这些郎官刚刚会游泳,一旦落水,很难保持镇静。再加上身上有甲有剑,头上有盔,一旦入水,很容易头重脚轻,导致头部沉在水中,无法呼吸。 在胸甲、背甲里藏两只羊皮囊,可以保证头部浮在水面上,不影响呼吸。 郎官们听了,齐声叫好。他们最担心的就是水,有了这两只羊皮囊,他们的生命就有了更多的保障。在生死面前,好看不好看,已经没有人在意了。 说干就干。梁啸立刻找到伍被,讨了二十多只羊皮囊。楼船上连水手在内,有好几百号人,为了保证水手和战士有足够的体力,每天都要杀猪宰羊,积攒下的羊皮还真不少,其中有一部分被缝成了羊皮囊,当作救生用品。梁啸找了来,让郎官们绑在身上。 有了羊皮囊护体,郎官们心安了许多,连脚步都稳了三分。 梁啸又拿着六只羊皮囊赶到严助的舱里,建议严助等人也带上羊皮囊,以防万一。严助看了梁啸一眼,轻轻的推开了。“让给他们吧,我从小就在水里玩耍,水性不比一般的楼船士差。” 梁啸也没有坚持,留下羊皮囊,退出了舱室,随即带着四名郎官开始了巡视。 刘陵站在窗前,看着梁啸带着四个胸背显得特别厚实的朗官从窗前走过,不禁笑了一声:“他还真想得出来,用这个让郎官们宽心。真要落了水,这能顶用吗?” 伍被眼中满满的全是欣赏。“翁主,且不管这么做能不能救命,至少能让郎官们宽心。狭路相逢勇者胜。如果未战先怯,是不可能取得胜利的。这些郎官都是北人,不擅舟楫,这么做能让他们去除心中的怯意。” “是的,至少能起到稳定军心的作用。他虽然没领过兵,却深知军心的重要性。”刘陵沉吟片刻,又道:“也许是桓远教过他。” “桓远可以教他兵法,未必会教他这样的方法。这应该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伍被赞了一声:“举一反三,临机应变,这是一个很用心的年轻人,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刘陵回头看了伍被一眼。伍被自视甚高,从来没有这么夸过一个人。由此可见梁啸的表现的确优异。她没有说话,心里却升起一阵淡淡的得意,甚至还有些骄傲。 …… 大江南岸,茂密的芦苇丛中,藏着一条修长的篷船,随着江水缓缓摇晃。 “哗啦!”江水一声响,一身黑色鱼皮衣的叶添龙从水中露出了头,伸手扒着船帮,吐出一口水,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钟离期赶上前去,单手提起叶添龙,拖进船舱。叶添龙的大腿上中了一箭,伤口被血泡得发白,一出水,鲜血又沁了出来。桓远坐在舱中,鹰隼般的目光落在叶添龙的伤口上。 “受伤了?” 叶添龙强撑着坐了起来,咬牙切齿的骂道:“倒霉,遇到一个箭术高手,藏在水下还挨了一箭。” 钟离期和桓远交换了一个眼神。“看清对手模样了吗?” “我一直在水下,没看清他的样子。不过他射箭又快又急,箭箭不离我的要害,简直把我当成了一条大鱼。如果不是他,我肯定能抓回一个舌头。我都割断绳子了。” 桓远又问了一些情况,让叶添龙到后面去休息。待身边没有其他人,钟离期悄悄的说道:“将军,会不会是梁啸?这连珠射法很有将军当年的风采呢。” “未必。”桓远抚着颌下的短须,眼神闪动。“他习射不过一年有余,不论是射程还是准头,应该都没达到这样的境界。我倒觉得可能是李椒。他是李广之子,家传的射艺,不可小视。” 钟离期不以为然。“我还是觉得是梁啸的可能性更大。将军,你还记得吗,你让他百日筑基,他只用了不到两个月就做到了。可惜了,如果一直跟着将军,他也许有机会练成真正的射声技呢。” “别说他了。”桓远有些莫名的焦躁。“行踪已经暴露,我们必须立刻离开。” 第117章江都王 伍被加派了斥候小船,在大江两岸搜寻了一番,却什么也没发现。 伍被的脸色越发难看。天子使者途经淮南,居然遇袭,而自己却连刺客的影子都找不到,如何向淮南王交待,淮南王又如何向朝廷交待? 淮南王是享受了特殊礼遇的王。在大部分诸侯王已经大权旁落的时候,淮南王还掌握着大权,这是朝廷对他这位贤王的恩宠。特别是新帝登基之后,更是对淮南王尊敬有加。如果发生这样的事情,淮南王在天子心目中的印象可能要打个折扣了。 伍被不敢怠慢,一边和严助通气,尽可能的消除误会,一边派人赶回巢湖,增派了十艘战船,近五百名战士。这十艘中小型战船围绕着两艘楼船,日夜警戒,不敢有丝毫大意。 原本一个很轻松的任务,现在却有点如临大敌。 梁啸和李椒也不敢怠慢,两人各领一伍,轮流当值,寸步不离严助的舱室。 为了方便警戒,也为了防止严助烦闷,刘陵经常来与严助聊天。她容貌秀丽,言语得体,又能言善辩,几句话就能引得严助谈兴大发,不是纵论天下大势,就是谈诗论赋,慷慨而歌,楼船的甲板成了他的舞台。 不得不说,严助的文采斐然,绝非梁啸等武夫可比。即使是对他不甚在意的伍被听了,也是赞赏有加。 梁啸文采不行,可是闻弦音而知雅意。在刘陵笑语盈盈的奉承中,他听出了刘陵的真实用意。刘陵有意无意地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求田问舍的土财主,没什么大志向,就想发点小财。高价买断双面锦也好,四处走访胡商也好,没有其他目的,只是想发财。 严助是天子宠臣,这些话入了严助之耳,迟早有一天会进入天子的耳朵。刘陵不动声色的利用了严助,还让严助觉得非常受用。不得不说,这小姑娘的心机比同龄人超出太多。梁啸如果不是两世为人,也会被她骗得团团转,入淮南王府几乎是必然。 在梁啸等人严防死守,确保严助生命安全的同时,刘陵却在悄无声息的侵蚀着严助。 船过燕子矶。 郑当时亲领水师前来迎接,江都王刘非赫然在列。他们是接到严助的通知,特地赶来的。天子使者过境,郑当时身为国相,有保护之责,刘非的到来却有些突兀。梁啸等人不明所以,又不好问,只好互相提醒,不要出任何差池。 这是梁啸来到这个世界,第一次看到刘非。 刘非三十出头,中等身材,气势威猛,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一个养尊处优的国王,却像一个征战沙场,所向披靡的悍将。睥睨之间自有一股霸气。 与严助见过礼之后,刘非转身看向郎官们,沉声道:“谁是梁啸?” 梁啸愣了一下,连忙上前。“梁啸拜见大王。” “你便是梁啸?”刘非伸出手,用力的拍在梁啸肩膀上。他力气很大,一掌险些把梁啸拍趴下。好在梁啸见他伸手就做好了准备,肩膀微微一沉,即卸掉了力,又不动声色。刘非感觉到手下一空,力气被卸掉大半,不由得浓眉一挑,笑了起来。“好一个机智的小子。” “大王神力,小民不敢当。” “哈哈哈……”刘非放声大笑,背着手,在梁啸面前来回踱了两步,歪着头,打量着梁啸。“听说你与小儿有些过节?” 梁啸转头看了一下郑当时。郑当时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梁啸会意,不卑不亢的说道:“小民的确与太子殿下有些误会。不过经国相排解,已经释然了。且小民举家搬往长安,以后恐怕没什么回江都,也不会再有机会冒犯太子。” “可惜。”刘非欲言又止,抬起手,又准备拍梁啸的肩膀,手却在空中滞了一下,轻轻的落在梁啸肩上。“好小子,本王很羡慕你啊。好好干,不要丢了江都的脸。吴楚多壮士,江都亦如是。” “多谢大王。”梁啸躬身拜谢,暗自松了一口气,对郑当时感激不已。 刘非转身看向刘陵,故意虎着脸。“我说小妹妹,你到江都,却不来见我,意欲何为啊?莫非你眼里只有我江都的俊杰,没有我这个王兄?还是王叔嫌我粗鲁无文,不愿搭理?” 刘陵笑靥如花,向刘非躬身一礼。“王兄喜欢的是豪杰,日日驰马射猎,我就是想找你,也找不着啊。” “哈哈,好一张利嘴。明明是你的不是,却怪到我的头上了。下次看到王叔,我可得问问他。” “王兄何必去问我父王。果真有心邀请,我现在便随王兄去广陵,如何?” “当真?” “自然是真的。”刘陵瞥了梁啸一眼。“我还真想看看,是不是每个江都少年都只愿为朝廷效力,不把诸王放在眼里。” “的确可恼。”刘非握紧拳头,很是失落的晃了晃,随即又绷不住脸,得意大笑起来。“我都招揽不到的健儿,又怎么可能去淮南。妹妹,你就算是天天住在广陵城,恐怕也很难如愿。” 刘非和刘陵说笑的时候,郑当时与伍被交接了任务,严助在梁啸等人的护卫下,移到了江都国的楼船上。伍被随即转回淮南,刘陵却乘着那艘梁啸改造过的楼船随行赶往江都。她看中了那个巨大的游泳池,让人清洗干净,每天都要在里面泡上半个时辰。 楼船起行,顺水而下。 …… 胡吉站在巨石之上,看着渐渐远去的船影,跺足长叹。 他的身边站着十几个游侠儿,一个个身材彪悍,气势汹汹。可是他们的眼神却透着深深的无奈。面对武装到牙齿的楼船,他们没有一点机会,只能看着梁啸等人飘然远去。 胡吉进退两难。雇佣这些游侠儿,让他们不远千里来到淮南,他可是出了重金的。如今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捞着,严助、梁啸安然无恙,是继续追,还是就此放弃? 想想刘建的脾气,胡吉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如果就这样回到长安,他估计活不过几天。 胡吉左思右想,把游侠儿的首领请到面前。 “随我进入会稽,杀死梁啸,佣金加倍。得梁啸首者,再赏百金。”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游侠儿们互相看了看,轰然应喏。 第118章衣锦还乡 在江都王刘非的热情邀请下,严助在广陵驻留两日。随严助参加饮宴之余,梁啸向李椒请了个假,带着一些礼品,回到了青云里。 座骑刚在里门前停住,里正王奉世便探出头上,脸色严肃的扫了一眼,看到梁啸头上的冠,蓦然睁大了眼睛,连忙从里监中跑了出来,躬身行礼。 梁啸尚未成年,按理不能着冠。可是他现在是郎官,必须戴郎官们都要戴的樊哙冠以示身份。王奉世当过兵,多少见过些世面,一眼就认出这是禁军的标志,哪里敢怠慢。 他连头都没敢抬,一溜小跑的来到梁啸面前,躬身便拜。 梁啸连忙扶住了他。“王伯,是我,梁啸啊。” “你……梁啸?”王奉世愕然,抬起头,盯着梁啸看了半晌,这才确认是梁啸无疑。他立刻去了恭敬之色,用力一拍梁啸的肩膀。“好小子,这才一年功夫,就成天子近卫了?我就说你小子有出息。” 梁啸有点不好意思。他不过是比二百石的外郎,不过是未央宫门外扛大戟的普通卫士,哪里算得上什么天子近卫。到现在为止,他也只见过“平阳侯”,没有见过天子。 “哪里,哪里,不过在未央宫当差罢了……” “未央宫?”王奉世跳了起来,两只眼睛瞪得溜圆。“好小子,你在未央宫当差啊。了不得,了不得。王伯当初没有看错你……” 面对王奉世的一惊一乍和自诩为伯乐的得意,梁啸哭笑不得。王奉世也不容他多说,拽着他,冲进了青云里,一直拖到社会下,破锣嗓子一吼,整个青云里都听得清清楚楚。 “青云里的老少爷们,都给我听好了。梁家的小子衣锦还乡,来看老邻居。大伙儿都把手里的活计放一下,到社树下集合。今儿大飨,欢迎梁家小子富贵不忘乡亲……” 这一声喊,青云里顿时热闹起来。荼家就在社树旁,第一个有了动静,荼花儿扒着墙头看了一眼,大叫一声:“梁啸……” 虽然出过一趟远门,见过雄城长安,还和李广父子比过箭,甚至还和天子坐而论道,可是听到荼花儿这一声吼,梁啸还是有些腿肚子发软,连忙挣脱王奉世的手,一脸陪笑的迎了过去。 “花儿姊,最近还好吗?” “好你个头。”荼花儿怒目圆睁,咬牙切齿。“你把我弟拐跑了,家里的活计全落在我一个人的身上。我是未出门的闺女唉,你把我当牛使啊。牛儿呢,他躲哪儿去了……” 梁啸不敢怠慢,连忙冲进了荼牛,放下手里的包袱。 “花儿姊,这是我阿母答应你的双面锦。”梁啸将双面锦塞进荼花儿的怀中,同时将她隔开,以免被她拽住。这姑娘可不是一般人,被她挠一下,肯定破相。她也不像王奉世,见过世面,知道他头上的樊哙冠代表着什么。惹恼了她,揪了他的冠唾两口唾沫都有可能,还是用双面锦占着她的手比较安全。 果然,一看到灿烂的双面锦,荼花儿立刻转怒为喜,眉开眼笑,抱着双面锦,再也不肯松手。“梁家婶子真是,人家开个玩笑的,哪能就当了真呢。这么贵重的锦,我一个穷人家闺女,哪里用得起。” 梁啸才不相信她的矫情呢。别看她说得客气,真要把锦收回来,她肯定会战斗力爆表。 “这是牛儿给你预备的嫁妆。”梁啸又提出一个包袱,从里面拿出十饼金灿灿的金子,小心翼翼的放在荼花儿面前。一看到这么多金子,荼花儿吓得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瞪得溜圆。 “梁啸,你和牛儿都干了些什么,这是盗了谁家的墓?” 梁啸翻了个白眼。你们能不能有点新意,除了盗墓就没有其他发财的办法了? 这时,荼牛儿的爹荼恬和他的老娘施婶也走了进来,正准备和梁啸打个招呼,一看到粗木案上的金子,顿时愣住了。荼恬吓得手脚直抖,施婶则直接翻了个白眼,晕了过去。 “阿……阿啸啊,你……你们这是盗了皇陵吗?”荼恬结结巴巴的说道,手抖得像鸡爪疯。 “不是不是。”梁啸连忙安慰,再不解释清楚,荼恬很可能会和施婶一样吓晕。不过也不能怪,他们这一辈子可能都没见过这么多钱。荼家所有的家产加起来,就连那条老黄狗都算上,最多不过两金。梁啸一下子拿出十金,在他们看来,除了盗皇陵之外,没有其他的可能。 盗墓是盗墓,盗普通人的墓不是大事,可是盗皇陵那就不是小事,即使是老实巴交的荼恬一家也知道这是死罪。对他们来说,皇家就是天,神仙可以讨价还从,皇家却是惹不得的。吴王刘濞那么牛逼,惹了皇帝,不一样被砍了脑壳。 梁啸费了半天口舌,总算将这些金子的来历说清楚了。这时,王奉世推门而入,大声大气的说道:“阿啸,邻居们都来了,你也出来见个面,别只顾着和他们说话。他们见过什么世面,我……这么多钱?!” 王奉世盯着案上的金子,舌头伸出老长,随即低吼了一声:“还不收起来!财不露白,不知道吗?!” 荼恬如梦初醒,连忙将金子卷起,以从未有过的敏捷,一下子窜进了里屋。 梁啸被王奉世半拽着出了门,一看外面的形势,顿时吓了一跳。 社树旁全是人,看起来就像是整个青云里能喘气儿的都出来了。梁啸尴尬不已,一个小小的郎官回来而已,有必要这么隆重吗?这阵仗可有点大啊。 王奉世不由分说,将梁啸拽到社树下,叉着腰,站在社祠前。 “你们看好了,这就是梁家的小子。如今他在长安当差,是天子身边的官人。我们青云里这么多年,可是第1回出了这么大的官。你们是不是觉得很奇怪?其实没什么好奇怪的。十几年前,我一见这小子,就知道他不是等闲之辈。我王奉世这双眼睛,什么时候看错过?” 梁啸暴汗。 不仅是为王奉世露骨的吹捧而汗,更为自己的荷包而汗。带给荼家的锦和钱都是事先准备好的,打算请人带到广陵,后来他自己要出差,干脆就自己带了。回青云里,他并没有惊动别人的打算。在他看来,他现在离衣锦还乡显然还有一段距离。可没曾想,王奉世居然兴奋到了这个地步。 看这架势,请老邻居们搓一顿是免不了的。可是钱呢?自己兜里只剩一把零钱了,一个人吃饭勉强,请这么人吃饭……有点悬。 这可怎么办?王奉世把自己吹成了天上有,地上无,自己总不能就这么拍拍屁股走路吧。 第119章破绽 刘陵头载进贤冠,褒衣博带,面庞俊俏白晳,眼如点漆,眉眼灵动,俨然一个浊浊翩翩佳公子。她面带微笑,却又有一种出乎自然的尊贵,让人不敢有丝毫轻慢。 她微笑着看着对面的胡商,耐心的听着,眼中的好奇却越来越浓。 她来到江都国的市肆,询问了每一个胡商,从他们生硬的汉话中,渐渐拼凑出一个与她的想象完全不同的蛮荒世界,倒是与梁啸说的有几分相似。 有一个胡商说,在大汉的南方,离南越还有万里之遥的地方,曾经有一个很强大的王朝。其祖先以饲养一种神奇美丽的大鸟为生,所以这个王朝也以这种大鸟为名。这个王朝比大汉还要早,那里大象成群,疆域辽阔,并不比大汉小。 又有一个胡商说,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个王朝叫诺曼,立国近七百年,以周朝还在国运绵长。这个王朝与大汉不同,他们的王不是以血脉传承的,而是庶民选举出来的。 还有一个胡商说,在大汉的西方,有一个帕提亚帝国,是一个更大的帝国分裂以后的一部分。那个更大的帝国由一个年轻人创立,横跨万里。他远征东方,一直到被一座高耸入云的雪山拦住去路。 胡商们的说法不一,有的还互相矛盾,不过他们在刘陵面前毕恭毕敬,不像是敢说谎的样子。有一点,他们的说法是相同的,的确有一条海上商道,不过非常危险,海上有大风浪,有海妖,能够吞噬整条大船。有的还会唱动人的歌谣,诱骗人自投罗网。 刘陵听得津津有味,眼界大开。 “贵人,你气度不凡,一看就是高高在上的贵人。大汉富庶繁华,是我们最往的天国,你就在天国里,为什么还要关心那遥远的地方呢?我来到江都国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有人问这些问题呢。” 刘陵眉头一挑:“没有人问过你们这些问题?” “没有,绝对没有。”胡商肯定的摇摇头。“你们大汉人向来只买我们的东西,不关心其他的事。在他们的眼里,我们都是蛮夷,和动物没有太大的区别。” 刘陵眼神微闪。 问遍了胡商,刘陵走出了市肆,眼角有些淡淡的笑意儿,像是偷吃了什么东西,又像是得了什么新玩具,却又不肯让人知道,只是悄悄的乐着。雷被扶着剑,紧随其后。他一直在注意刘陵,看着刘陵脸上淡淡的笑容,心头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忍了很久,终究还是没忍住。 “翁主……” “嗯?”刘陵有点心不在焉,信步向马车走去。 “翁主,游历天下,增广见闻,这自然是好的。可若是舍本求末,那可就差了。大王对翁主求利已经有所不悦,翁主切不可一错再错。” “我错了?”刘陵侧过脸,打量着雷被。 雷被毫不退缩的点点头。 刘陵轻声叹息。“淮南二被,武被不如文被。” 雷被有些尴尬。淮南王府的门客中,他和伍被并称二被,他以剑术称雄,是武被,伍被以谋略著称,是文被。私下里一直有这样的说法,虽然同是中郎,他却不如伍被。只是从来没有人当着他的面说。 刘陵对他一直很尊重,今天突然说出这句话,可见刘陵对他很失望。 雷被沉默了片刻,又道:“翁主,为人谋而不忠,不义。见翁主误入歧途而不言,雷被不敢为。” “你的忠心我很清楚。不过,你要真想保护我,就应该站得更高一点,不仅要防近身的敌人,还要防千里之外的敌人。不仅要防现在的敌人,还要防以后的敌人。”刘陵上了车,又撩开窗帘,嘴角带笑。“如果你能和梁啸互相配合,放眼天下,还有谁能伤害我?” 雷被皱眉。梁啸有射声奇技,他有无敌剑技,两人如果能配合默契,的确是完美的搭档。不过,梁啸铁了心要为天子效力,而且已经成了未央郎,不可能再入淮南王府,刘陵如此努力,又有什么用? “去青云里。”刘陵放下了车帘,吩咐了一声。 …… 梁啸被邻居们围在中央,窘迫不堪,脸上的肌肉都快笑僵了。 在最初的敬畏之后,面对一脸憨笑,还和以前一样的梁啸,老邻居们不知不觉的忽略了他身上的郎官服和头上的樊哙冠象征的意义,你一句我一句的调侃着梁啸,询问起梁媌在长安的生活。 对他们来说,长安太遥远,太神秘,他们很多人一辈子都走不出广陵。有熟悉的人去了长安,他们当然要多问几句,增广见闻。 王奉世替梁啸解了闻,宣布聚餐。各家各户回家拿案几餐具,再选几个男人出来负责沽酒、买肉,妇人们则准备锅灶、柴伙,准备就在做饭。 一听说聚餐,乡亲们都乐开了花。梁啸锦衣还乡,要请大伙儿搓一顿,这当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青云里大部分人家生活局促,平时难得开荤,能有机会吃一顿大餐,祭一下五脏,自然不会推辞。 看着忙得热火朝天的邻居们,看着叉着腰,仿佛指挥大军一般的王奉世,梁啸暗暗叫苦。他四处寻找荼花儿,想和她商量商量,先借一两金应应急。他也被逼无奈,否则绝不会向荼花儿开这个口。 找到荼花儿,梁啸把她往家里拉。“花儿姊姊,来,和你商量个事。” “干什么?”荼花儿不耐烦的嚷道:“没看到我正在忙吗,灶上事儿多着呢,离了我可不成。”她是青云里有名的能干人,这种场合正是她表现的好机会,可不愿意被梁啸耽误了。 众人看了过来,梁啸面红耳赤,正不知怎么解释,刘陵来到了青云里。一看到这副场景,再看看手足无措的梁啸,她立刻明白了,给雷被使了个眼色。 雷被会意,转身出去了。 刘陵勾了勾手指。她一进门,王奉世就寸步不离的陪着,一见她的手势,连忙赶了过来,陪笑道:“翁主有何吩咐?” “让邻里们歇着吧。”刘陵瞟了一眼远处正与荼花儿拉拉扯扯的梁啸,淡淡的笑着,矜持而不失亲切。“饮食我已经安排好了,你们大可安坐,稍待片刻,自会有人送到。王里正,你是看着梁啸长大的吧?”王奉世喜出望外,受宠若惊,忙不迭的点头。梁啸忽然觉得一阵强烈的不安。 第120章后悔 如果数据漂亮,老庄动力充足,今天继续三更。 王奉世是最早猜到刘陵身份的人,在梁啸离开青云里之前,可能也是青云里最有见识的人。他清楚翁主意味着什么,也知道刘陵准备的酒食会比他准备的高档无数倍。 当然,他更“清楚”刘陵这么做的目的。自己管辖的青云里出了一个让淮南翁主念念不忘的人才,这是他最大的荣耀。与此相比,能与刘陵说话虽然也令人兴奋,却没那么意外了。 王奉世昂起了骄傲的头颅,有板有眼的回答着刘陵的问题。不过,面对淮南翁主平易近人的垂询,他还是没忍住,将梁啸那点破事儿和盘托出。当然是挑好的说,打架、盗墓这样的事,他是坚决不肯说的。 见王奉世口风颇紧,刘陵也不介意,有一句没一句的和王奉世聊着。她有的是办法得到自己想要信息。 时间不长,两个随从送来了酒食,聚餐顺利开始。 刘陵准备的酒不错,青云里的邻居一入口,就感觉到了不一样。虽然他们不知道这是什么好酒,却明白这肯定不是他们平时能喝到的那种低档酒。再看看案上花样繁多,份量充足的肉食,立刻忘记了所有的矜持,一个个甩开腮帮子猛吃,举起陶杯猛灌。 梁啸看着像饿死鬼投胎的邻居们,苦笑一声:“让翁主见笑了。” “有什么好见笑的。”刘陵轻声笑道:“吴楚人旷达,本当如此,瞻前顾后的未免迂腐。” 梁啸欲言又止,装作没听见。你这是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啊。岂不知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你淮南那么大一个坑,我能眼睁睁的往里跳么?要不是看你今天帮我解围的份上,我一定好好和你理论理论。 见梁啸无动于衷,刘陵又站了起来,举起杯,向里中年纪最大的几个老人敬酒。她长得漂亮,自带贵族光环,又能言善道,几句话就将老人哄得眉开眼笑,咧着没牙的瘪嘴,一杯接一杯的喝起酒来。 敬完了酒,刘陵甩着袖子,扭动腰肢,喧宾夺主的率先起舞。 汉人喜好跳舞,特别是酒席上,歌舞是免不了的。不过一般是由主人先跳,然后再指定下一位,通常是最尊贵的客人,客人跳完,再指定下一位,也就是所谓的属舞。 这是一种礼节。 不过,刘陵身份尊贵,酒食又是她准备的,已然是半个主人。梁啸不吭声,王奉世当然不至于去和她争这个主人的位置。兼之刘陵八面玲珑,人见人爱,青云里的老老少少一见她就喜欢,哪里还会在意她的小小失礼。刘陵一起舞,立刻喝采声不断。 刘陵巧笑嫣然,舞了两圈,便热情的邀请荼花儿等少女共舞。荼花儿等人虽不知刘陵的真实身份,却也知道她绝非常人,得到她的邀请,自然是受宠若惊,纷纷离席,翩翩起舞。 不大功夫,青云里的社树旁就一片欢声笑语,歌舞、节拍声交汇成一片,笑声此起彼伏。 梁啸也被刘陵拉了起来,迈着笨拙的舞步,被年轻人们围在中央。他的舞步原来还勉强看得,有刘陵在侧,他顿时笨得像头熊,只能被刘陵牵着走。 “翁主,你饶了我吧。”梁啸连连讨饶。 “我跳得不好看吗?”刘陵眉梢一挑,眼波流动。“你不想看我跳?” “不……不是。”梁啸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刘陵的心思,他岂能不知。可是他真不想跳那个大坑啊。“我……我自惭形秽,不敢与翁主共舞。” 刘陵咯咯笑道:“是自惭形秽,还是心虚?” 梁啸不明所以,无辜的眨着眼睛。刘陵笑得更开心了,面若桃花,眼似秋水。她一边扭腰举臂,绕着梁啸转圈,一边不经意的说道:“我今天去了江都市,问了几个胡商,他们对你的印象都不错呢。那个……那个叫格什么瓦的,就是东门内的布肆……” “哦,是吗?哈哈,哈哈。”一听这个问题,梁啸连忙打着哈哈掩饰的干笑了几声。“怎么样,他的生意还好么?” “好,好得很。”刘陵眯起了眼睛,笑得像只小狐狸。 看着刘陵得意的小眼神,梁啸心里咯噔一下。刚才这句话回答得太草率了,似乎中了刘陵的圈套。 …… 严助与刘非并肩立马于江边,远眺长江,脸色严肃,眼神中却掩饰不住得意。 长江的对面就是会稽,就是他的家乡。 三年前,他一个人风餐露宿,赶往长安,一路上不知道受了多少白眼,囊中空空,只有满腹才华和一腔热血。如今,他用自己的才华换来了富贵,身带二千石印绶,手持汉节,在十几个郎官的护卫下荣归故里。 那将是一个怎么样的场面? 严助充满渴望。 刘非转过头,看了看严助容光焕发的脸,微微一笑。“严君,这次去会稽,若有需要,尽管开口。我江都的勇士随时可以跨过大江,听从严君的调遣。” 严助笑了。堂堂的江都王,天子的兄长,也要向他这个天子的使者低头。这是何等的荣耀。 “若形势危急,助自然要向大王求援。不过,陛下初登大位,不愿大动干戈,这次还是以调停为主,大王可能没有什么用武之地呢。” 刘非心里烦闷,叹了一口气,脸色有些不好看。他用力的挥了挥马鞭,想将心中的烦躁挥去,却更添了一种有力无处使的郁闷。这两天,他不惜屈尊陪着严助,好话说尽,不就是想有机会一展身手嘛。可惜,严助根本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 错了,是远在长安的天子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 同是先帝的子嗣,他还是兄长,如今却尊卑有别,名分已定,他不得不向天子俯首称臣。为了有一个征战沙场的机会,他还要向天子的使者陪笑脸,简直是本末倒置。 忽然之间,刘非有些羡慕梁啸。虽然梁啸出身庶民,可是他小小年纪就有机会出征,将来不知道还有多少激烈的战斗等着他,不知道有多少强大的敌人等着他。相比这样的生活,自己这锦衣玉食的日子简直无聊到了极点。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主动要求来江都了。刘非心头泛起浓浓的悔意。如果留在长安,无王位之累,至少可以做一个无拘无束的游侠儿。豪饮新丰,驰骋南山,总比局限在区区江都来得快意。 第121章猜谜 曲终人散,青云里的老少们酒足饭饱,扶醉而归。梁啸荣归故里,贵人赐酒,心理上得到了极大满足的同时,肚子也撑得圆滚滚的,连明天的朝食都可以省了。 痛快!人生之快意,莫过如此。 刘陵微醉,脚步更加轻盈,似乎还沉浸在欢快的舞步中。出了里门,她没有上车,背着手,一跳一跳的向前走。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冲着梁啸摆了摆头。“前面既没有溱水,也没有洧水,你也不肯陪我走两步吗?” 梁啸莫名其妙。什么溱水、洧水,这跟陪你走两步有什么关系? 雷被赶上一步,劝道:“翁主,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刘陵咯咯笑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雷君,你多虑了。” 雷被长叹一声,向后退一步,冲着一头雾水的梁啸伸手相邀。“梁君,请吧。” 梁啸看看雷被,又看看一边晃着身子,一边笑而不语的刘陵,一咬牙,大步赶了上去,与刘陵并肩而行。刘陵笑了,清脆的笑声像马车的铜铃一样,回荡在广陵城的夜色中。 “我还你要做宋玉呢。”刘陵说道:“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 “翁主,你说什么?”梁啸大窘。刘陵说到现在,他只听懂了宋玉二字,还不知道是不是他理解的宋玉。 “想知道吗?”刘陵脸上的红晕更加鲜艳,即使是夜色也遮掩不住。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翘起在衣摆外的鞋尖。“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再告诉你。” “什么……问题?” 刘陵转身慢慢向前走去,梁啸连忙跟上,脸上挂着不安的假笑。刘陵见了,笑得更加得意。“你这种从来不去集市,连布肆都不知道在哪个方向的浪荡子是怎么知道西域的,居然比真正的胡商还清楚。” 梁啸摸了摸鼻子,暗自苦笑。果然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刘陵发现了他的破绽。刚才她和里中的老邻居们相谈甚欢,恐怕已经将他的底细摸了个清楚,说不定比他自己都要清楚。 这小姑娘,狡猾狡猾的。 梁啸转了转眼睛,忽然笑了。“翁主,你喜欢冒险吗?” 刘陵眉梢一挑,沉吟片刻,故意漫不经心的说道:“喜欢又如何,不喜欢又如何?” “你看,这里是广陵城的贫民区,里坊远不如王城规整。”梁啸指着高高的里墙,用一种狼外婆诱惑小红帽的腔调说道:“主街还好说,小巷曲折繁复,很容易让人晕头转向。初来乍到的人,如果没有人指引,很容易误入歧途,找不到正确的出口。” 刘陵转过头,打量着梁啸,眼神中有些狐疑。“你……想带我去走小巷?” “不。走小巷,要的就是那种独自探险带来的紧张感和找到出口时的成就感。如果我带着你,你会感觉不到一点难处,就像站在高处,一览无余,哪里会有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惊喜呢?”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刘陵咀嚼了一刻,眼神一亮。“这是东方朔的新赋吗?” “呃……是的,是的。”梁啸此刻也顾不上太多,只能顺着刘陵的想法,推到东方朔身上了。“翁主,我说的意思,你明白吗?” “嗯,大致明白。”刘陵撇了撇嘴。“你就是不肯告诉我,故作神秘呗。” “哈哈,哈哈。”梁啸干笑。“我这也是为翁主着想。” “好吧,不说就不说,我多猜一会儿也行。”见梁啸没有说的意思,刘陵也没有再追问。两人不紧不慢的走着,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雷被等人前后照应,街上已经没什么行人,他们依然不敢有任何大意。在江上遇袭的事,给他们带来了很大的压力。 两人默默的走了很久,直到皎洁的明月升起,将银色的月光洒在他们的肩上,洒在他们同样年轻,却同样沧桑的眼神中。 “我到了。”驿舍门口,刘陵停住脚步,抬头看了看明月,出了一会儿神。“我还要在江都停留两天,就不和你们一起走了。严助出身贫寒,骤得富贵,立功心切。此去会稽,恐怕会贪功冒进,你要小心些。” 梁啸眉头微皱,点了点头。“多谢翁主提醒。翁主,天色不早了,你早点休息。” 刘陵点了点头,转身向驿舍走去。梁啸见她进了门,这才转身向王宫走去。刘陵站在驿舍的门内,听着梁啸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幽幽的叹了一口气。 “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 雷被咳嗽一声:“翁主,贵贱悬殊,恐怕……” 刘陵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嘴角挑起一抹苦涩。“雷君,富贵如浮云。严助一介书生,都能青云直上,梁啸才智见识远胜于他,又岂能一直蜇伏。也许用不起几年,贵贱易位,我们连仰望他的资格都没有呢。” “翁主言重了吧?” “言重?”刘陵冷笑一声:“你别忘了,十七年前,这里住的可不是什么江都王,而是和朝廷分庭抗礼的吴王。可如今,吴王安在?” …… 梁啸进了王宫,来到住处。一进门,李椒就迎上了来。“阿啸,怎么去了这么久?” “邻里们太热情,非要请我聚饮,回来得迟了。”梁啸走进房间,一边换衣服,一边说道:“多谢你帮我当值。有什么情况吗?” “大人知道你离岗,很生气。”李椒看了一眼外面,压低了声音说道:“阿啸,翁主是不是又去了你家?” 梁啸一愣。难道严助生气和刘陵有关? 李椒笑了,一脸的不正经。他拍拍梁啸的肩膀,挤眉弄眼地说道:“阿啸,小心些。这一路走来,你还看不出大人的心思吗?他的心思全在翁主身上,翁主的心思却全在你的身上。你不战而胜,兄弟们好生佩服啊。努力!让这些书生看看,咱们武人不仅能杀敌,更会抢女人。” 李椒说着,握起拳头,用力晃了晃。“阿啸,努力!” “阿啸,李兄说得没错,千万别和那些竖儒一样,喜欢就去抢。翁主又如何,咱们可是天子的鹰犬,当猛如虎,疾如鹰,犹犹豫豫的可不行。”又有一个郎官走了进来,用力拍拍梁啸的肩膀。“努力!” “呃……”梁啸无语。 第122章未雨绸缪 梁啸不担心严助找他的麻烦。严助毕竟是个读书人,做不出这么不要脸的事。刘陵也不是普通女子,即使没有他梁啸,严助也高攀不上。 诸侯王子女的婚姻,都是政治的一部分,绝不可能仅仅是两情相悦这么简单。 梁啸最上心的事就是强化训练郎官们的水性。刘陵的话提醒了他,严助骤得富贵,一心要立功报效天子的恩宠,很可能会急功近利,把小事变成大事。一旦发生战事,他们这些郎官肩上的责任就大了,如果没有一定的水性,很难保证严助的安全。 “李兄,这次去会稽,说是调停,可万一调停不成,发生战事,那可怎么办?” 李椒眉毛一挑,诧异的看着梁啸。“怎么办?当然是打了。区区闽越,竟敢无视朝廷威严,不教训他们一下,他们还会把朝廷放在眼里吗?不征讨不服,我们苦练武艺又是为何,难道仅仅是为了斗个乐?” 梁啸愕然。他本来希望请李椒和严助沟通一下,在必要的时候阻止严助将事态扩大化。现在一看李椒这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模样,只得把话又咽了回去。 李椒恐怕比严助还想把事情闹大呢。他们早就想大显身手了。梁啸眼珠一转,打消了劝说李椒的想法。 “既然李兄也这么想,那兄弟们的水性还得加强。到了战场上,可别指望有人救你。没被敌人杀死,却被水淹死了,这要是传出去,恐怕不太好听吧。” “你这话说得在理。”李椒连连点头。“论水性,你是最好的,也有办法。这件事,还是你来操持。” 梁啸当仁不让,立刻拟定了训练计划,并且和李椒一起汇报给了严助。严助虽然对梁啸有些看法,可训练郎官水性是关系到他性命安全的大事,他倒没有阻拦,一口同意了。 第二天起来,梁啸就赶到皮市,订做救生用的猪肠、羊肠气囊。羊皮囊虽然也能起到一定的效果,毕竟过于笨重,一旦被箭射中,或者被刺破,就会失去作用。梁啸买了一批猪肠、羊肠,吹满气,再一段段的扎好,外面再罩上一层牛皮,做成救生衣的模样,需要的时候往头上一套,腰间一扣就行了。 花了千余钱,梁啸做了十三套救生衣,带回了王宫,分发给郎官们。 郎官们拿着救生衣,感觉很新奇。这些救生衣既像他们的皮甲,又有些区别。皮甲由几片缀满甲片的牛皮组成,穿戴起来很复杂,一个人都弄不好,往往需要两个人互相配合。可是这件救生衣却非常方便,特别是那个带勾的设计非常实用,一个人就能轻松搞定,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也不会手忙脚乱。 “这个好,不耽误时间。”李椒首先赞了一声,穿起救生衣,活动了一下手臂。“对箭手有些影响,用剑戟的人基本无碍。” “我倒是觉得这个肠衣做得精致。”另一个郎官将救生衣翻过来,看着里面扎成一段一段的肠衣赞不绝口。“就算断了一截也不影响浮水。阿啸,你不愧是水乡长大的,这救生衣考虑得很周全啊。” 梁啸微笑不语。将肠衣扎成一段一段可不是水乡人就能想得到的办法。他这是参照前世救生衣的做法,看似很简单的一个改进,却有明显的效果,安全系数大大提高。 “诸位兄长,救生衣只能救一时之急。要想真正安全,还是需要提高自身的水性。从这里赶到会稽,大概还有四五天的行程。我希望诸位兄长能够好好利用这个机会,多熟悉一下水性。现在多吃点苦,到时候就多一份生存的机会。” “言之有理。”郎官们异口同声的答应。他们都是聪明人,这个道理不用多说,他们都能明白。他们渴望立功,可不希望因为水性不好而被淹死,这死得也太窝囊了。 取得了统一意见之后,梁啸立即着手强化训练。除了当值和吃饭、睡觉,郎官们绝大部分时间都在水里,哪怕是泡得皮肤发白,手指发皱,也绝不喊一声苦。 在强化训练游泳的同时,梁啸还着重训练他们适应他们在战船上的平衡能力。战船比楼船小,摇晃幅度大得多,如果连站都站不稳,还谈什么战斗。 相比而言,适应摇晃的战场比学习游泳困难多了,除了梁啸本人之外的九个郎官,无一例外的都吐得稀里哗啦,李椒吐得最惨,两条腿都软了。即使如此,他也不肯放弃,躺也要躺在摇晃的小船上。 经过几天的强化训练,这些人几乎都能在蒙冲斗舰上站稳了。当他们护着严助,再次走上楼船时,一个个眉飞色舞,喜上眉梢。原本被他们视为畏途的楼船现在平稳得如平地一般,已经无法对他们再造成任何威胁,即使还有些晕船,脸色也没那么难看了。 江都国的楼船士们看到这一幕,不禁啧啧称奇。他们不知道训练的内幕,都将之归功于郎官们的强悍,不愧是天子驾前的精锐,学什么都快。听到这些赞扬,几天来的辛苦终于看到了回报,郎官们心情大好,纷纷挤眉弄眼的看向梁啸,暗挑拇指。 梁啸年龄最小,他们都把梁啸当小兄弟看待,爱护中多少有些轻视。可是这段时间相处下来,梁啸这个小兄弟已经让他们刮目相看,没有人再敢小看他。 “天子驾前的儿郎,果然与众不同。”看着不过数日,脚下便似生了根一般的郎官们,来送行的江都王刘非很惊讶。“严君,有这些勇士保护,你此行必然是凯歌高奏,捷报频传。本王就在江都等你的好消息了。” 严助也很满意,矜持的笑了两声,和刘非拱手作别。 楼船离岸,向江南驶去。严助站在楼船上,和刘非挥手告别,意气风发。等船到江心,严助才回到舱中,又将李椒和梁啸叫到舱内。 “短短数日,能训练到如此地步,也算是难得。”严助威严的目光扫过李椒和梁啸的脸,在梁啸的脸上停留了片刻,最后落在了李椒的脸上。“过了江,还有三四日便可到会稽,有些事,我要事先向二位交待一下,以免有所误会。” 梁啸和李椒互相看了一眼,拱手施礼。“请大人吩咐。” “这次虽是出使调停,其实是平叛。太皇太后有恙在身,陛下新登帝位,不愿大动干戈,所以我们只能用会稽的郡兵。而要得到会稽的兵权,我们必须用点非常手段。” 严助停住了,捻着手指,斜睨着李椒和梁啸,若有所待。 梁啸想起了刘陵那句话,心中莫名的有些不安。身为天子,还要用非常手段?现在已经如此,将来又会用多少非常手段?想到汉武帝后来做的那些事,梁啸不寒而栗。 李椒沉吟了片刻,谨慎的说道:“大人,不知这非常手段……究竟是什么样的手段?” 第123章非常手段 严助的非常手段很简单,就是杀人,杀手握兵权的会稽太守和都尉。 一郡之中,太守是最高长官,既治民,又治兵。都尉不治民,但是在兵事上,都尉比太守更重要。太守只是有治兵之权,都尉却是实际兵权的掌握者。平时的训练,每年的都试,大多是由都尉负责的。相应的,都尉手下也会有一些忠于他的部下。 没有虎符,却要想从都尉手中夺取兵权,这绝对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如果都尉或者其部下悍然反击,甚至杀死了严助等人,天子也只能忍气吞声,因为违反制度的是严助,而不是都尉。 夺取兵权,就是造反。如果失败了,都尉趁此机会将严助说成反叛,将他的家人一网打尽都是顺理成章的事。西汉的还没有严格的回避制度,本地人担任太守、都尉也是常有的,会稽都尉也可能就是会稽人,甚至可能和严家有什么过节。逮着这样的机会,那还不借题发挥? 以区区十三人,想要从都尉手中夺取兵权,显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梁啸一边感慨严助手段的粗暴简单,一边佩服刘陵有识人之明。严助果然是急功近利,不择手段。也许正是这一点,他才和刘彻一见如故吧。 梁啸没有说话。虽然他也被严助叫了过来,但严助指望的可不是他,而是李椒。他只要听着就行。 李椒也有些为难。他虽然没有打过仗,却很清楚这里面的凶险。一旦失手,他们十几个人可就全报销在严助手里了。就算死了,还得担个污名。 “大人,这成功的机会……可不大啊。” “正是因为难,才会请你们来。”严助难得的露出了笑脸。“李将军名扬天下,你们一个是李将军亲手调教的儿子,一个是李将军青眼有加的爱将,这个任务非你们莫属。”他走到李椒跟前,盯着李椒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李君,这是陛下对李将军的信任,你们可不能辜负啊。” 梁啸一听,暗叹一声完了。李家父子最爱面子,被这句话一激,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李椒也要往前冲了。果不其然,严助话音未落,李椒就像打了鸡血似的,脸胀得通红,胸膛挺得老高。 “大人放心,只要大人一声令下,椒必奋勇向前,死不旋蹱。” “很好。这几天,你们就多琢磨琢磨该怎么办吧。” 严助挥了挥手,示意李椒和梁啸可以出去了。出了舱,被江风一吹,李椒有些清醒过来了,嘴角抽了抽,回头看了一眼,悄悄地说道:“阿啸,我是不是被他给骗了?” “你现在才反应过来?”梁啸没好气的说道。 “唉,我……”李椒懊恼的一拍后脑勺。“我只知道这趟差事不容易,可能要动武。可是我万万没想到,这还没见着敌人的面,先要对自己人下手啊。唉,这些读书人太可恶了,打架不行,玩心眼却是高明之极。” “算了,你就别后悔了。陛下派你来,恐怕就是看中了李将军的名气。我们还是想想怎么做吧。” “嗯哪。”李椒无奈的点了点头。“事到如今,悔也无益,只能硬着头皮向前了。阿啸,你可得帮我。这严助太坏了,我是真心斗不过他。” 梁啸没时间和李椒扯蛋。早在长安,他就得到了刘陵的提醒,知道这趟差事不轻松。严助除了夺兵权的办法之外,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危险固然危险,机遇也是大大的。如果能把这件事办成了,相信在天子心目中的印象会得到进一步的加强。 梁啸和李椒商量了很久,也没想出个万无一失的好办法,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在此之前,他们能做的就是强化训练郎官,不仅训练他们的水性,还要训练他们配合作战的技巧,为即将到来的恶战做好准备。 好在这些郎官相处日久,配合默契,各种配合战术也都非常熟悉,倒不需要花太多的精力。 楼船靠岸,已经有会稽郡太守派来迎接的人在等着。来人叫王兴,是会稽郡太守府的主簿,中等身材,皮肤微黑,也不怎么强壮,只是眼睛看起来很亮,一看就是精明之人。 严助和王兴认识,两人一见面便谈得热络。对严助持节还乡,王兴颇为羡慕,言语之间多有艳羡之意。似乎不想被严助压过风头,王兴很快将注意力转移到了李椒和梁啸身上。 “李将军以良家子从军,百战而至九卿,诚为天下楷模。”王兴对李椒非常客气,再三致意。“会稽边鄙之地,虽不能得李将军亲临,有李将军之子护送严君至郡,越贼也必然望风而遁。” 严助脸上的笑容有些不自然。王兴这句话明着是夸李广,实际是暗讽他以唇吻得官,其实并无功劳。虽然知道王兴是嫉妒使然,可严助还是不太高兴。 秦汉重军功,无功不能封侯,文士纵能舌动诸侯,文倾天下,和以军功出仕的军人相比,还是要略逊一筹。军功封侯固然不易,可是又有哪一个文士是靠文章封侯的? 见严助脸色不好,梁啸连忙打断了王兴的话头。“王君,你从吴县来,可知越贼虚实,郡中又是如何应对的,如今战况如何?” 王兴并不知道梁啸其人,只看到梁啸一脸稚嫩,却俨然与李椒并肩,为诸郎之首,倒也不敢怠慢,连忙说道:“越贼来势汹汹,窦府君、田都尉亲率将士,奔波在前线,枕戈待旦,夙夜以兴,是以闻说严君持节前来,也无法分身,只好派我前来迎接。至于战事嘛,虽然危急,有窦府君、田都尉奖率将士,眼下倒还没有土崩之势。” 提到战事,王兴脸上的忧色更浓,他转身看向严助。“严君,朝廷什么时候才有援兵到来,打算调哪里的兵,江都还是淮南?” 一听这句话,梁啸和李椒交换了一个眼神。不过,梁啸眼里是担心,李椒的眼里却全是兴奋。 王兴这么急着问援兵,甚至连丹阳郡都不提,直接问长江之北的江都和淮南,这是战事紧张,有硬仗要打的节奏啊。 “这个……”严助犹豫了片刻,拉着王兴进了舱,关上了舱门。过了片刻,舱内响起王兴的惊呼:“什么,没有援兵?”话音未落,舱门轰然大开,王兴急赤白脸的冲出来,一边走一边说道:“那我可不敢耽搁,必须立刻报与窦府君知晓。没有援兵,我们撑不过月底。” “王君请留步。”梁啸不敢怠慢,横跨一步,拦住了王兴。 “留什么步?”王兴怒道:“家园不保,我哪有心情陪你们说这些没用的闲话。快让开,我要回去。” 严助赶了出来,连连给王兴使眼色,示意王兴声音小一点。王兴甩开他的手,厉声道:“严助,越贼来势汹汹,连战连捷,吴县危在旦夕,没有援兵,你拿什么击退他们,凭你的三寸不烂之舌?当初府君怜你好学,力排众议,举荐你为贤良,如今你身为天子近臣,就这么报答府君?” 第124章援兵在哪里 梁啸大汗。王兴这几句话里的信息量太大了,再让他说下去,严助那点老底估计都要被揭出来。以严助那自负的脾气,他们这些人以后还不都成了他的眼中钉? 宁负君子,不负小人。梁啸深知这个道理。他连忙大喝一声,打断了王兴。“谁说没有援兵?” “有……援兵?”对此刻的王兴来说,什么都不好使,唯独“援兵”二字最入耳。一听说有援兵,他立刻把严助扔到一边,紧紧的抓住梁啸的胳膊。“援兵在哪里?” “军情紧密,岂能随便宣扬。”梁啸托着王兴的手臂,将他半拉半拽的拉进了船舱,同时给严助使了个眼色。严助被王兴揭了底细,正恼羞成怒,暴发在即,听梁啸一句话就摁住了王兴,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一看到梁啸使眼色,顾不上身份,连忙拉关王兴进了舱,顺手带上了舱门。 “大人,他刚才说什么?”谈正事之前,梁啸一脸茫然的看着严助,带着几分不好意思。“是会稽话吗?” 严助也有些茫然,刚才只顾着急了,也忘了王兴说的是哪里的话。不过,看梁啸这样子,他似乎没太听懂?一想到此,严助不由得暗自松了一口气。虽然只有一江之隔,可是江南、江北的语言却大相径庭,王兴如果说的是吴县土话,而不是官话,梁啸的确是不太可能听得懂的。 如此一来,王兴说的那些事,梁啸应该没听懂。 严助且喜且疑。“是……会稽话吧。” 王兴却顾不上想这些,急不可耐的问道:“真有援兵?是哪儿来的援兵?” 梁啸沉下脸,正色道:“王君,你既然能代替府君来迎严大人,当是府君心腹,亦是吴县栋梁,岂不知兵不厌诈之理。会稽危急,朝廷震惊,天子派严大人前来,正是要还会稽太平。你若是失言,影响了军务,严大人如何向天子交待?” 梁啸一开口就扣了王兴一个大帽子,把王兴吓得不轻,再也不敢随便说话,连连请罪。梁啸听了几句,连皱眉头。“严大人,我真是听不太懂他的话,还请严大人询问一下会稽的情况吧。” 此刻王兴说的是官话,但是带有明显的会稽腔,梁啸认真听,还是能听得懂的。不过为了坐实他确实没有听懂刚才王兴说的话,他干脆把这件事推给了严助。严助虽然不完全相信,却多少放心了些,仔细询问起会稽的情况。 王兴不敢怠慢,把会稽的情况说了一遍。 闽越与东瓯之间的战事由来已久,并不是什么新鲜事。甚至可以说,这个局面原本就是汉人希望看到的。 东瓯原本就是闽越的一部分,东瓯王摇原本是闽越王无诸的弟弟,孝惠三年封为东海王,都东瓯,就有让闽越人内乱的用意。 因为立都东瓯,东海王又被称为东瓯王。立国之后,东瓯和闽越之间就冲突不断。不管是之前的吴国,还是现在的会稽郡,对他们之间的矛盾都是真挑拨,假调停,希望他们打得越狠越好。只有如此,才能将越人的威胁降到最低。 可是现在,东瓯和闽越之间的冲突多了一个力量:吴国的残余势力。 吴楚之乱时,吴王刘濞邀请闽越与东瓯出兵相助。闽越不从,东瓯响应。结果吴王三月而败,东瓯后悔莫迭,转而响应汉廷的号召,杀死了刘濞,将刘濞的首级送给汉廷,得以免罪。而刘濞的太子刘驹则逃到了闽越,对东瓯恨之入骨,不断挑拨闽越攻打东瓯。 如果仅仅如此,那也翻不起什么大浪。刘驹不是个什么有能力的人,他能做的事也有限。可是情况从去年开始发生了变化,闽越的实力突然变得强大起来,打得东瓯节节败退,只能向会稽郡求援。会稽郡太守出兵调停,不料闽越不仅不肯就此罢休,反而趁机将战事引到会稽境内。 今年情况更糟,从七月开始,闽越就发动了攻击,势如破竹的攻入会稽境内,洗劫了浙江以南的几个县,不仅将刚收获的秋粮打劫一空,还夺走了不少兵器甲胄。如此一来,闽越的实力大增,攻势更加凶猛。会稽郡眼看着遮掩不住,只好示意东瓯王向朝廷求援。 还没听完王兴的讲述,梁啸就大致猜到了结果。闽越的实力突然暴涨,极可能和桓远等吴国旧部被释放有关。这些人都是经历过真正大战的高手,对付会稽郡和东瓯这样的对手,自然是手到擒来。 “严君,当真有援兵吗?”王兴盯着严助,眼神中充满了渴望。闽越的前锋已经到达吴县附近,如果拦不住他们,吴县被攻破,他们这些大族的产业必然会蒙受重大损失。 严助很为难,他不知道怎么面对王兴的请求。他根本没有援兵。 严助求助的看了梁啸一眼。梁啸装作没看见。一来他的责任是保护严助的安全,不愿意承担额外的责任。二来他很清楚,他要面对的很可能是师傅桓远。论射艺,他还稍微有点底气,论用兵,他可是真正的新手,根本不够资格和桓远较量。 见梁啸没反应,没有主动为他解围的意思,严助无奈,只好含含糊糊的掩饰道:“兵者,不祥之器,岂可轻动。援兵肯定会有,不过我必须先赶往前线,亲历战场,了解一下实际情况再作计较。你放心,天子初登帝位,对会稽的形势非常关心,不会坐视生民涂炭的。” 王兴将信将疑,却不好再问。 好容易糊弄过了王兴,严助却一点也不轻松。会稽的战事超出了他的预估。在原本的计划中,他是要调用会稽郡兵平叛的,现在会稽已经遭到了闽越的攻击,而且损失不小。仅凭会稽的残兵,他还能顺利完成任务吗? …… 江边的一艘小船上,桓远头戴斗笠,手持钓杆,盘腿而坐。 清凉的江风吹过他的脸,拂过他刚刚蓄起的胡须,却吹不动他坚毅的眼神。 远处,一艘小船慢慢划来,靠在桓远的小船边,钟离期跳上船,站到桓远身后,背着手,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桓远一动不动,连手里的钓杆都没有动一下。 “是阿啸?” “是的。”钟离期又叹了一口气。“他现在是未央郎,而且,他的射程已达百步,曾在长安与李广之子李椒比射,皆是十二中六,梁啸以一的一鹄一躬险胜。” “是么?”桓远手一抖,钓杆一颤,水面翻起一片水花,一条巴掌大的鱼一跃而起,又潜入水中。桓远愣了片刻,眼中闪过惋惜之色。“可惜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消息,江都有没有调兵的动向?” “没有。”钟离期笑道:“将军,可能被你料中了,严助只是使者,是来调停的。” 桓远哼了一声:“通知太子,准备接受调停。” 钟离期沉默片刻:“将军,恐怕太子不会答应。” 第125章磨砺 桓远一声不吭,突然手腕一抖,钓杆从中折断,落入水中。“能得到的利益都得到了,为什么不见好就收,明年再来?非要逼得汉廷上下一致,大兵征讨,玉石俱焚才肯罢休?” 钟离期知道桓远心情不好,但是他更清楚桓远的建议不会被接受。闽越王和吴太子刘驹都被眼前的胜利迷惑住了,让他们就此打住,放弃唾手可得的吴县,无异于与虎谋皮,更别说已经得手的地盘。 “将军,也许还有另外一个办法,可以拖延一点时间。” “拖延一点时间?”桓远侧过头,不悦的瞪着钟离期。钟离期一惊,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一步,一脚踩空,险些摔进舱中。桓远及时的伸出手,一把拽住了钟离期,斥道:“你最近怎么了,魂不守舍。” “是将军虎威所致。”钟离期尴尬的笑了笑。“将军,你没有发觉吗,自从回到了战场上,你的境界突飞猛进,一日千里。” “哪有一日千里这么夸张。”桓远笑了一声,眼中难得的露出些许笑意。“那小子追得那么紧,我这个做师傅的如果不进步,岂不是很丢脸?” “这就是所谓的互相磨砺吗?” “然也。如果没有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是很难激发起斗志的。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人如果没有了斗志,很难再进步的。” 钟离期皱起了眉头,一副很失落的样子。“这么说,牛儿没来,倒是我的损失了?” 桓远忍不住笑了。他摆摆手,示意钟离期说正事。钟离期收起笑容,将他发现有人在暗中跟踪严助、梁啸一行的事说了一遍。“从那些人的口音来看,领头的是个本地人,姓胡,其他人都是外地人,像是从长安来的游侠儿。” “姓胡?长安来的游侠儿?”桓远眼神闪动,思索片刻,微微颌首。“这的确是个机会。” …… 梁啸站在高处,握弓负矢,警惕的注视着周围的一举一动。 虽然还在会稽郡的腹地,离交战的前线还有一段距离,可是梁啸、李椒却不敢有丝毫大意。没有了淮南国、江都国的保护,会稽郡的郡兵又在前线,来迎接严助的只有十来人,一旦发生意外,后果不堪设想。 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过了长江就是边境,就是蛮荒之地,地广人稀,发生什么样的事都有可能。 何况梁啸还一直担心是师傅桓远在指挥闽越大军。桓远好用间,他不可能不派人注意江面上的动静。发现朝廷有使者来,派人刺杀,再正常不过了。 无限制攻击,本来就是弱者的首选。 “阿啸,你太紧张了。”李椒赶了过来,见梁啸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不禁笑了一声。 “不紧张不行啊。”梁啸苦笑道:“你也知道将军为什么派我来,可是说实话,真要和我师傅对阵,我连一成的胜算都没有。” 李椒是知道内情的,如果不是为了对付桓远,梁啸这么一个刚刚十六岁的少年根本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在未央郎署,他现在就是李广的随从,连正式当值的机会都没有,更谈不上出公差了。 “话虽如此,却也不能太紧张。”李椒安慰道:“太紧张了,容易发生误判,错失真正的目标。” 梁啸点了点头,深吸了一口气,将自己的紧张心情放松下来。“兄弟们训练如何?” “进步不错,虽然姿势难看点。”李椒笑道:“有了你做的救生衣,就算掉进水里,也没那么容易淹死了。阿啸,这次如果没有你,我们会很被动。” “我们现在依然很被动。”梁啸皱起了眉头。“我们走得太慢了。” 李椒点点头,面露无奈之色。他们现在走得的确很慢,因为他们被王兴等人拖累了。王兴倒是坐了车,可是他的随从们却没有座骑,只能步行,每天走三四十里就是极限了。而在他们来之前,梁啸等人全部有马,一天可以走一百多里。 “严助还没有想到什么好办法,只好在路上拖延几天。”李椒见四周无人,压低了声音说道:“之前我们走得快,节省了不少时间,他自然不急。他急的是怎么完成任务,太守、都尉都在军营里,要夺他们的兵权,可不是什么易事。” 梁啸叹了一口气。他能理解严助现在的难处,非常手段可不是那么容易用的,一旦失手,必遭反噬。严助有文才,也有头脑,可是他毕竟是个书生,做个谋士绰绰有余,让他应付这样的局面,着实有些为难他了。 行军作战是一门很严谨的学问,不是读两部兵书就能学会的。 夕阳西下,夜幕降临,梁啸和李椒把正在湖边练习水战的郎官们叫了上来,安排今晚的警戒任务。他们住在望江驿,就在震泽——也就是太湖的边上,这里风景很好,登上驿舍的二楼,可以饱览震泽落日时的美景,可是对梁啸等人来说,这种美景下却有着难以忖测的危险。 湖边有大量的芦苇丛,如果有人借水路悄悄的靠近,得手后再沿水路离开,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 “李兄,你守驿舍后面的那个高地,我守湖边。从现在开始,每个人都要打起精神,千万不能放松。” 李椒看看四周的环境,同意了梁啸的看法。他把警戒计划向严助做了汇报,通知卫青和秦歌二人,不管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能让严助脱离他们的视线。即使是王兴等人,也不准随便进入驿舍的二楼,以防他们之中有人与闽越勾结,里应外合,要对严助不利。 听了李椒的话,严助脸色有些发白。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安排妥当之后,大家饱餐一顿,又带了些干粮,进入各自的岗位。梁啸带着一个叫李舒昀的郎官潜入驿舍前临湖的芦苇中,盘腿而坐。 “上半夜你守着,下半夜我来。”梁啸对李舒昀说道:“千万不能睡着。如果你撑不住,就提前叫醒我。” “你放心,我一定把眼睛瞪得大大的。”李舒昀拍着胸脯说道。 李舒昀也是陇右人,算是李椒的同族。他以良家子入职,骑射精良,为人机警,特别是步战能力不错。梁啸选中他,就是看中他的能力。湖边是敌人最有可能突破的地方,必须安排最精干的力量。 安排妥当之后,梁啸闭上了眼睛,调整呼吸,打算养养神。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天很难入静,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就在附近盯着他,直到半个时辰之后,他才勉强进入了似睡非睡的冥想状态。 仿佛只是一刹那,梁啸忽然睁开了眼睛。 李舒昀正警惕的注视着四周,感觉到梁啸的动静,立刻转过头。刚准备说话,梁啸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巴,轻轻的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出声,又指了指他的右前方,竖起三个手指。 第126章遇袭 李舒昀慢慢转过头,屏住呼吸,凝神细看。他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后颈凉嗖嗖的,根根汗毛全竖了起来。 在梁啸所指的方向,三十步外,一团黑影藏在芦苇丛中,慢慢的蠕动。在月影下,黑影和芦苇摇动的影子混在一起,极难分辨。李舒昀虽然一直睁大了眼睛,几次扫过那个方位,却始终没能辨认出来。 如果不是梁啸警觉,这人就从李舒昀的眼前溜过去了。 李舒昀敬畏的看了梁啸一眼。射声士果然不是等闲之辈,梁啸的目力和他差不多,但是耳力却比他强太多了。虽然风吹得芦苇沙沙作响,依然没有瞒过梁啸的耳朵。 李舒昀做了个手势,请示下一步的动作。梁啸摇了摇手,示意他不要动,看看动静再说。这个黑影可能是敌人的一份子,也有可能只是个打探消息的奸细。如果是前者,那就不能轻举妄动,打草惊蛇。 两人悄悄的变换了姿势,梁啸摘下了弓,搭上一只报警用的响箭,李舒昀小心翼翼的抽出了长剑,举起了盾牌,密切注意着四周,以防有人贴近偷袭。 梁啸射艺出众,近战能力却非常一般,一旦被人近身,后果不堪设想。 他们伏低身子,将自己藏在芦苇中,然后发出了两长一短,惟妙惟肖的野雉鸣叫声,向李椒等人发出警报。过了一会儿,驿舍后方也传来斑鸠的“咕咕”声,接着又是两声,一长一短。 李椒收到了警报,而且报出了目前看到的敌人数目:六人。 梁啸头皮有点发麻。后山看到的敌人就有六个,藏在暗处的敌人还不知道有多少。情况紧急,不能拖延,必须立刻退回驿舍,固守待援。天一亮,敌人就无法隐藏踪迹了。 梁啸再次听了听四周的动静,捅了捅李舒昀。“撤!” 李舒昀不假思索的点点头。“好,你先撤,我殿后。” 梁啸也不客气,突然起身,拉弓搭箭,撒手松弦,射出了响箭。 “吱……”响箭破风而去,拉出一声尖厉的警报,打破了湖边的宁静,瞬间飞越三十步,正中那黑影。 自从梁啸发出报警的野雉声,那团黑影就蹲伏下来,一动不动。相隔三十步,梁啸听不到他的呼吸,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根本无法发现他。听到响亮的尖啸声,黑影大吃一惊,纵身跃起,险而又险的避过了响箭,扑倒在芦苇丛中。 还没等他站起,梁啸的第二枝箭又到了,正中他的后背。黑影痛得闷哼一声,再次扑倒在地。他侧过身子,举起了手中的盾牌,护住了自己的胸腹。他的反应非常及时,盾牌刚刚举起,梁啸的第三枝箭就到了,“笃”的一声闷响,箭头深入盾牌。 梁啸一口气射出三箭的同时,从藏身之处站了起来,向驿舍方向飞奔。李舒昀落后半步,双手举剑,置于身后,用绑在左臂上的骑盾护住自己和梁啸,迅速后撤。 黑暗中,接连飞来数箭,不是射空,就是被李舒昀的臂盾挡住,或者被李舒昀的长剑格开。梁啸毫不犹豫的进行反击,冲着远处站起的黑影连射数箭。 “啊……”一人中箭,翻身仰倒在地,发出痛苦的咒骂声。 又有三个黑影从芦苇丛中站了起来,拨开芦苇,追了过来。其中两个是箭手,一边奔跑,一边不断的射箭。不过相隔六七十步,又有芦苇遮挡,他们的箭并没有给梁啸和李舒昀造成什么威胁,反倒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走走走!”梁啸连声大喝,手不停挥,箭如连珠,一口气射出七箭。四箭射空,两箭被盾牌挡住,一箭射中冲在最前面的箭手。箭手翻身扑倒在芦苇丛中,大声咒骂,过了一会儿又追了过来,步伐却明显有些踉跄,不复迅疾。其他两人见梁啸的箭又快又准,也心存忌惮,脚步明显慢了下来。 趁着这个机会,梁啸和李舒昀逃回了驿舍门前。 “开门,开门!”梁啸大声叫道。 手持刀盾和强弩,守住驿舍门前的驿长和求盗听到梁啸的叫声,连忙将大门拉开一条缝,梁啸抢先冲了进去,李舒昀紧随其后。他们冲进了驿舍,驿长立刻关上了大门,放下了门栓,然后站在门后的木头上,端着弩,从大门上端的望孔里向外射击,阻挡冲到驿舍门前的敌人。 见梁啸二人逃回驿舍,驿舍大门轰然关闭,刚刚追到门前的几个黑影破口大骂。刚骂了两句,就被一声低喝制止了。一个瘦长的身影在两个强壮的身影包围下,出现在梁啸等人的视野中。 相隔三十余步,月光黯淡,梁啸看不清这些人的面孔,但是他从刚才那几声叫骂中听出了长安人的腔调。 “长安的游侠儿。”没等梁啸说话,严助在卫青和秦歌的保护下,快步走了过来。王兴也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个个提剑握弓,虽然紧张,却并不慌乱。他们很自觉的离严助一段距离,以免引起误会。 “大人,你怎么出来了?”梁啸惊道。 “有你们在,还有这高墙,我有什么好怕的。”严助晃了晃手里提着的长剑,杀气腾腾。“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这么恨我,居然从长安追到这里。” 王兴松了一口气,眼中露出几分讥诮之色。 梁啸有些意外,秦歌给他递了个眼色,不动声色的摇了摇头。梁啸明白了,秦歌也许发觉了什么。 “大人,敌我不明,你还是回到房间里比较安全。外面有我们守着,他们冲不进来。等天亮了,弄清情况,再作计较不迟。” 严助根本不理他,“噔噔噔”,爬上驿舍的门楼,探身向外看了看,大声叫道:“严助在此,谁敢杀我?” 门前的几个黑影一听,立刻张弓搭箭,连射数箭,却被卫青和秦歌挥剑斩断,根本伤不到严助。梁啸和驿长抓住机会,射了两箭,再伤一人。 见此情景,那几个黑影有些犹豫,交头结耳了一会,慢慢的向后退去。 梁啸松了一口气。看来对方实力有限,根本没有强攻的能力,偷袭不成,只好撤退了。 他这口气还没吐出来,一枝羽箭飞驰而至,穿过驿舍大门上的望孔,正中驿长的眼窝。 驿长向后便倒,捂着眼窝,发出凄厉的惨叫,在地上来回滚了两下,便没了声音。 叫声未绝,黑暗中又飞出三枝羽箭,一箭射中卫青手中的盾牌,一箭射中一名护在严助右侧的郎官咽喉,一箭射向暴露出来的严助胸口。 郎官登时气绝,仰面摔倒。卫青向后退了一步,撞在墙上,“轰”的一声巨响。 第127章僵持 剑光一闪,秦歌横身撞开了严助,一剑将箭劈为两段。严助猝不及防,被撞倒在地,轱辘辘一阵乱响,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梁啸惊得目瞪口呆。 黑暗中,他看不清有几枝箭,驿长更在楼下,他甚至不知道他是怎么受伤的。即使是眼前的卫青等人,他也不清楚他们有没有受伤,是否致命。 但是他很清楚,突然发生的这几件事,都和那个未露面的射手有关。 能在四五十步外,在一两息的时间射出如此精准的箭,一出手就将他们的大好局面毁于一旦,他能想到的人只有两个:远在长安的李广,近在咫尺的桓远。如果考虑到现在的时辰,那结果就只剩下一个。 师傅桓远就在门外?! 梁啸只觉得一阵凉意从后腰涌起,瞬间流遍全身。他知道迟早要和桓远对阵,但他从来没想到会在这个地点,这个时间与桓远对阵。特别是刚刚听到那几个游侠儿的长安口音,在潜意识里,他已经把这些人当成了刘建的手下。看到他们被关在门外,他从心底里看不起他们。 对桓远的出现,他一点准备也没有。 梁啸惊骇莫名,浑身颤栗,来不及多想,伸手从箭囊里拽出四枝箭,开弓搭箭,连射四箭。 四枝箭发出厉啸,撕破夜风,飞驰而去,越过那些游侠儿的头顶,射入他们身后的芦苇丛。 “秦歌、卫青,护送大人回屋,这里有我。”梁啸一边嘶声大叫,一边连续不断的射箭,密集的箭矢如流星一般射入四五十步外的芦苇丛,全力压制那个射手。他来不及多想,只知道竭尽全力的压制,不给对方从容射击的机会。 李舒昀全神贯注,举着盾牌,握着长箭,紧紧的护在梁啸身前,不敢有丝毫大意。对方射艺精湛,完全有实力一箭射杀梁啸。没有了梁啸的箭进行压制,他们的处境将更加艰难。 “嗖嗖嗖!”箭矢的破空声不绝于耳,梁啸在十数息之间就射空了箭囊,然后不顾形象的扑倒在地,呼哧呼哧的喘气。他刚刚扑倒,两只箭就飞过栏杆,钉在了他身后的墙上,紧接着,“笃笃笃”几声闷响,栏杆上连中数箭,两只箭头射穿了木板,离梁啸的脸只有一掌之遥。 “快爬!”梁啸脑子里一片空白,四肢着地,匍匐前进,迅速爬到了驿舍的东南角。驿舍的求盗正蹲在栏杆的后面,举着一具三石弩,不断的射击。见梁啸二人爬过来,他一边装填弩箭,一边怒不可遏的说道:“驿长死了,驿长死了。” 梁啸没空安慰他,抢过他手里的弩,推了他一把:“去给我取两囊箭来,我的箭射完了。” 求盗看了一眼梁啸空空的箭囊,二话不说,哈着腰,跑了下去。 “李兄,从这头跑到那头,你要几息?”梁啸悄悄的冒出头,扫视着驿舍前的动静。 “一息,最多两息。” “你以最快的速度跑过去。” “跑得太快了,我没法射箭。”李舒昀有些为难。他还剑入鞘,摘下了自己的弓。 “不用你射箭,你帮我吸引他们的注意就行。跑得慢了,你很可能会送命。”梁啸按着他的肩膀,严肃的说道:“实不相瞒,门外的那个射手很可能是我师傅,他的射艺你也看到了。和他对射,你只有一个结果。” 李舒昀倒吸一口凉气。他听说过一些关于梁啸师傅的传闻,据说是和李广对射而不落下风的高手。再联想到刚才卫青等人的遭遇,特别是驿长被人隔着驿舍大门一箭射杀,他用力点了点头。 梁啸蹲在栏杆后面,重新端起弩,审视着驿舍外面的情况。在驿舍大门关闭之后,那几个操长安口音的游侠儿也退到了四五十步外的芦苇丛中,驿舍前门空荡荡的,一片令人难以忍受的寂静。 梁啸定了定神,轻喝一声:“跑!” 李舒昀突然站起,拔腿飞奔,沉重的脚步声回响在木制的走廊上,咚咚作响。响声一起,芦苇丛中立刻射出了两枝箭,不过准头都不怎么样,连李舒昀的衣角都没碰着。 梁啸抓住机会,迅速扣动弩机,射出一枝劲矢。 在向桓远习射之前,他用得最多的就是弩。一箭射出,芦苇丛中就是一声惨叫。叫声一起,藏在驿舍西南角的一个郎官起身连射数箭,迅速扼断了惨叫声。 听到惨叫声,梁啸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皱了皱眉。这个声音明显不是桓远的,看刚才那几箭,也不像桓远的水平。难道他已经被自己刚才的那一轮急射射杀了? 不,不可能。师傅不可能这么弱。梁啸用力摇了摇头,把这个念头从脑子里赶出去。 战术生效。一个郎官手持剑盾,从藏身处站了起来,大声叫骂,引诱驿舍外的游侠儿攻击。游侠儿一暴露目标,梁啸等人就立刻还以颜色。郎官们的射艺虽然不能和梁啸相提并论,却也是出类拔萃,并不比驿舍外的游侠儿逊色。再加上梁啸手中的三石弩,几个回合下来,他们又射杀了两人。 驿舍外沉默了,没有人再敢轻举妄动。 梁啸慢慢调匀了呼吸,将弩架在栏杆上,左手食指搭在弩机上,慢慢的伸缩着右手。刚才那一轮急射,他的右手受伤不轻,手指都被弓弦刮破了,不痛,只有麻木感。 不过,这个代价还是值的,如果不是及时压制住那个射手,损失要远比现在大得多。 陷入僵持阶段,最危险的时候就过去了。只要熬到天亮,敌人就无所遁形。即使他们不走,也可以集结附近的百姓进行反击。会稽是边郡,百姓经常遭受盗贼的袭击,组织起来很快,战斗力也不弱,对付小股的流匪是一点问题也没有。 现在的江南可不是后世的江南。吴楚民风剽悍,是出精兵的野蛮之地。 不过,梁啸还是无法安心,一想到师傅桓远就在门外,他就觉得不安。除了开始那几箭之外,他再也没有看到那么有威胁的攻击,桓远似乎突然消失了。 可是梁啸不相信桓远会这么轻易放弃。如果他真的来了,绝不会射两箭就走。 他的计划究竟是什么? 这时,卫青弓着腰,擒着两囊箭走了上来。他蹲在梁啸身边,低声问道:“梁君,情况如此?” 梁啸疑道:“仲卿,你不护着严大人,跑这儿来干什么?” “严大人让我来看看,他说……”卫青话音未落,后院突然传来“呯”的一声巨响,一个身影撞破窗户,从二楼摔了下来。紧接着,严助的声音响起。“你是谁?” 第128章里应外合 梁啸和卫青互相看了一眼,脸色大变。梁啸来不及多想,长身而起,大声叫道:“钟离叔,你想害死吴太子吗?” 卫青愕然,不由自主的向后退了一步,按住了腰间的长剑,警惕的注视着梁啸。 梁啸却没时间理他。他很清楚,中计了。敌人早就潜入了驿舍,就等严助落单。此刻他们在驿舍前战斗,李椒等人还在后山,严助身边只剩下卫青和秦歌,卫青离开,就只剩下秦歌一人。 秦歌的剑术一流,能将秦歌从二楼打下来,让他连警报都来不及发出的人,恐怕只有钟离期。严助虽然略知剑术,可是在钟离期面前,他和一个小孩没什么区别。为了保住严助的命,他只有先喝破钟离期的行藏,让他有所顾忌。 驿舍中一片混乱。秦歌落地的巨响,严助的惊呼,梁啸的厉喝,将所有人搞得莫名其妙。 后院出事了,敌人攻了进来,擒住了严大人? 梁啸认识这个人,还叫他叔?他们会不会是里应外合,早有勾结? 一时间,郎官们面色煞白,面面相觑,眼中掩饰不住惊骇之色。卫青看着梁啸,握紧长剑,屏住了呼吸,犹豫着是不是要一剑刺死梁啸这个奸细再说。 后院二楼沉寂了片刻,一个人探出了头,笑嘻嘻的看着梁啸,可不正是钟离期。严助被他捏着脖子,双手拼命的挣扎,却无法撼动他丝毫。 “小竖子,你怎么知道是我?” “太好猜了。”梁啸苦笑着:“黑灯瞎火的,还能射出那么精准的箭,箭箭毙命。能悄无声息的潜到驿舍里,一招击败秦歌。除了你和我师傅这个组合,我想不出还有谁。” “哈哈哈……”钟离期大笑。“你知道了也没用,这什么严大人已经在我手中了。” 驿舍中的郎官和王兴等人见严助被擒,顿时乱了阵脚。卫青耸身欲起,却被梁啸按住了。“仲卿,别动!秦歌不是他的对手,你现在赶过去也没用。” “那我也不看着严大人遇险。” “我去!” “你?”卫青狐疑的看了梁啸一眼,不假思索的摇摇头。“你的射艺高明,剑术却一般,去了也没用。保护严大人,是我的责任,不是你的。” “不,他不会杀我的。” 梁啸拍拍卫青的肩膀,拿起弓,走下了楼梯。在众人惊惧疑惑的目光中来到院中,他看到了正从地上爬起来的秦歌。秦歌受伤不轻,嘴角溢血,一手撑在地上,一手捂胸,艰难的喘息着。看到梁啸,秦歌哑着嗓子说道:“阿啸,小心,是高手。”他顿了顿,又道:“他的招术有点像牛儿,是牛儿的师傅?” 梁啸苦笑一声,点点头。他走上前,扶起秦歌。秦歌喘息着,却有些莫名的兴奋。“高手,果然是高手。我自认剑术一流,罕逢敌手,却连他一招都没挡住。” 梁啸叹了口气,心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就别提这茬了行不? 梁啸慢慢的走上了楼梯,来到钟离期的面前。严助被钟离期扼着脖子,脸色已经泛紫,眼珠子都快鼓出来了。此时此刻,他的满腹文采起不到任何作用。 “能不能先松开严大人?”梁啸将目光转到钟离期脸上,放下手里的弓,又摘下背上的箭囊放在案上,向后退了一步。“我只有几句话。听完之后,如果你还想杀严大人,可以连我一起也杀了。我绝不反抗。” “小子,你吓唬我?”钟离期嘿嘿一笑:“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你有什么不敢的。不富贵,毋宁死。你已经毁了我的前程,和杀我有什么区别?”梁啸苦笑道:“不过,有吴太子和闽越国为我陪葬,我也算不亏。” “且!”钟离期不屑一顾。 “严大人是天子近臣,他这次来会稽,并不是平叛,而是调停。你可以搜他的行囊,看看里面有没有兵符。为什么是调停而不是平叛?是因为朝廷有分歧,意见不统一。可是,如果你杀了朝廷派来调停的使者,那意见可能就统一了。” 钟离期脸色微变,扼着严助脖子的手松开了些。“当真?” 严助长出一口气,连连点头,指了指行囊。“我的行囊就在这里,你可以看看有没有调兵的虎符。” 钟离期拖着严助走了过去,打开行囊看了一眼,的确没看到什么虎符。 “钟离叔,你看到那个人了吗?”梁啸走到窗边,指着还在东南角的卫青。“他叫卫青,他姊姊是天子的夫人,刚刚怀孕不久,很可能会为天子生下第一个儿子。你杀了严大人,就会毁了他的前程。” 钟离期眼中的疑色更浓,显然不相信梁啸的话。严助见状,连忙附和道:“梁啸说得没错,卫青的姊姊卫子夫已经有了身孕,将是天子的第一个子嗣。皇后无子,如果这是个男孩,将来很可能被立为太子。” 梁啸摊开手。“你看到了吧,天子派严大人前来调停,还派卫青陪侍,根本没有征讨的计划。可如果你杀了严大人和卫青,这一战恐怕就避免不了了。钟离叔,你担得起这样的责任吗?” 钟离期瞪了梁啸一眼:“我怕个毬。毁了你的前程又如何,大不了你跟着我们走就是了。将军在你身上花了那么多心血,可不是想和你为敌。过来吧,做什么狗屁郎官,跟着将军征战沙场岂不更好。” “我师傅在哪?他在门外吗?” “嗯。”钟离期挠挠头。“这件事我做不了主,你让将军进来,是杀是放,他说了算。” “好。”梁啸转身走了出去,在门口又停住了,转身对钟离期说道:“钟离叔,严大人是谦谦君子,是天子的使者,虽然意外被你擒住,也不能失了礼度。他担负着调停的重任,你还是对他礼貌些的比较好。” 钟离期虽然不以为然,还是松开了严助的脖子。严助松了一口气,脸色慢慢恢复了正常。 梁啸来到驿舍前,示意守在门前的王兴等人打开大门。王兴虽然狐疑,却不敢违抗,命人卸下门栓,将大门拉开了一条缝。梁啸挤了出去,向前走了两步,大声叫道:“师傅,我是梁啸,使者严大人请你说话。” 话音未落,对面的芦苇丛中响起一个充满狂喜的声音。“他就是梁啸,杀死他,杀死他!” 第129章师徒重逢 “哗啦啦”一阵乱响,几个矫健的身影冲出芦苇丛,有的挥舞着刀剑,有的举着弓箭,向梁啸奔了过来。 紧接着,胡吉也冲了出来,提着长剑,两眼放光。 梁啸一动不动,视若未见。 楼上的郎官们一看,大惊失色,纷纷从藏身处冲了出去,拉弓便射,全力阻击。他们还没射出两箭,“嗖嗖嗖!”几枝利箭从芦苇丛中飞驰而出,正中那几个身影后心。游侠儿们根本没有准备,扑倒在地。 剩下的游侠儿大惊失色,顾不下再伤梁啸,连忙停住脚步,举起剑盾,转身面对暗箭飞来的方向。他们一直不知道这位箭术高明的射手是谁,都以为是自己的同伴,只是深藏不露而已。正暗自欣喜,没想到对方却突然反目,对自已人下手,顿时乱了阵脚。 胡吉被围在中间,两脚有些发软,青豆般的汗珠从额头滚滚而下。到了这一步,他如果还不知道出了意外,他就太笨了。梁啸的师傅?自己招募的游侠儿中有梁啸的师傅?! 一个身影提着弓,从六七十步外的芦苇丛中站了起来,一瘸一拐的走了过来。在他的身后,几个椎发纹身的壮汉紧紧跟随。他们走到胡吉等人的身边,突然举起手中的武器,像一群狼围住了猎物,呼啸而上,大砍大杀,片刻之间就将胆战心惊的游侠儿砍倒在地,只剩下两股战战、冷汗淋漓的胡吉。 壮汉们上前,将尸体拉到一旁,一脚踹倒胡吉,清理出一条血迹斑斑的道路。桓远沿着这条路,一步步的走到梁啸面前,在两步远的地方站定,面带喜色的打量着梁啸。 梁啸躬身施礼。“师傅!” “小子,射艺进步神速啊。”桓远指指自己血迹斑斑的肩膀。“你这个见面礼很不错,我收下了。” “呃……”梁啸很尴尬。“师傅……受伤了?不碍事吧?” “皮肉伤,死不了。”桓远淡淡的说道:“钟离在哪里?” “他擒住了严大人。不过他做不了主,我只好来请师傅。师傅……” “你不用说了。”桓远伸手拦住了梁啸。“你想说什么,我大致有数。严助想活命,只有一个选择:跟我走一趟,去听听我们的要求。你敢去吗?” 梁啸怔了片刻,反问道:“师傅管饭不?你管饭,我就去。” 桓远愣住了,忍俊不禁,伸手给了梁啸一个后脑瓜。“小竖子,做了郎官,还是那么浑不吝啊。好,你去对严助说,他要是肯和我走一趟,我就保证他的性命安全。如果不肯去,现在就杀了他。” “好。师傅请稍候,我去转告严大人。”梁啸转身进了驿舍。 桓远就站在驿舍前,暴露在郎官们的弓箭下,却面色平静。郎官们面面相觑,连大气都不敢出。这人是梁啸的师傅,有着一手比梁啸还要高明数倍的射声技,他们根本不是对手。即使桓远现在不设防的站在他们面前,他们也不敢轻易发动攻击。 梁啸把桓远的话转告给严助。出乎梁啸的意外,严助几乎没有太多犹豫就同意了。“既然如此,我就跟他走一趟,看看闽越的虚实。” 卫青赶了过来,听了这个消息后,立刻说道:“我保护大人前往。” “我也去。”秦歌有气无力的说道。他瞪了钟离期一眼:“我还想和钟离君光明正大的比试一番。” “随时奉陪。”钟离期不屑的撇了撇嘴,推了推严助。“走吧。” 严助起身,刚要出门,梁啸伸手拦住了他,给严助使了个眼色。“严大人,你为朝廷分忧,不顾安危,以身犯险,前去与越贼谈判,诚为可敬,却不能不做好安排。万一越贼言而无信……” 严助恍然大悟,连忙咳嗽了一声,重新坐了下来。 钟离期脸色一沉,上前便要动粗。秦歌大怒,拔剑上前,梁啸伸手拦住,冲着钟离期拱拱手。“钟离叔,严大人是守诺之人,既然答应跟你们走,必然会去,你不必担心。” 钟离期扫了一眼秦歌,捏了捏拳头,冷笑道:“最好如此。否则休怪我出手无情,宰了你们三个小竖子。” 钟离期年近四十,梁啸等人都在二十上下,被他骂小竖子也只得捏鼻子认了。近战能力最强的秦歌受了重伤,梁啸近战能力是出了名的渣,卫青比他强一点,可是在钟离期的面前,他也是个渣。要想从钟离期手中救出严助,根本就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严阵叫来王兴,让他转告会稽太守和都尉,他去和闽越谈判,如果十天之后没有消息传回来,就请会稽太守向朝廷汇报,请天子派大兵征讨。 然后,他又派一个郎官去后山通知李椒,他要亲赴闽越,让李椒赶回江都、淮南,请江都王刘非、淮南王刘安调兵遣将,筹备粮草,随时准备出兵配合朝廷的大军征讨。 严助的脸色虽然有些难看,声音也有些沙哑,情绪却还算镇定。他坐在房中,将事情一一安排下去。除了梁啸三人,其他人都在楼下,根本看不到房中的情况,只知道有敌人潜到了严助身边,情况危急。在这种情况下,严助还能镇定自若的安排,总算让慌乱的众人松了口气。 如此一来,严助明明是被挟持的无奈之举就成了以身赴险的豪迈之行。他名义上的任务本来就是持节调停,虽然未见会稽太守,先去闽越有些不合规矩,却也能说得过去。至于他肩负的平叛任务,就由他自己去向天子解释了。 做好了安排之后,严助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在王兴等人敬畏的目光中,昂首阔步的走出了驿舍大门,跟着桓远登上了藏在芦苇丛中的船上。梁啸、卫青三人紧紧跟随,形影不离。 朝阳跳出了地平线,湖面浮动着金色的光影,折腾了一夜的梁啸站在船头,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看着渐渐远去的望江驿,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在驿舍前的空地上,胡吉瘫软在地。他带来的游侠儿已经全部阵亡,只剩下他一个人,将被李椒带往江都,面见江都王刘非和江都相郑当时。他不知道任务怎么会变成这样,但是他清楚,自己的下场一定会很惨。 梁啸的师傅究竟是谁,他是什么时候混进来,那些一看就是蛮子的人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胡吉百思不得其解。 第130章富不过三代 水声潺潺,桨影悠悠,乌蓬船在浩渺的震泽上快速前进。 主舱里亮着灯,严助和桓远相对而坐,正在弈棋。两人谁也不说话,一副心思全在弈局中,厮杀得正惨烈。桓远布局严整,攻守兼备,稳扎稳打,严助却棋风诡异,屡次剑走偏锋,想险中求胜,都被桓远一一破解。此刻后继乏力,已经露出了颓相。 秦歌扶剑站在严助身后,目不转睛的盯着钟离期。钟离期却倚坐在舱门口,举着一只葫芦,一口接一口的灌着酒,对秦歌利剑般的目光视而不见。 舱外的甲板上,梁啸和卫青盘地而坐,正在玩汉人最盛行的游戏六博。 六博又称陆博,是一种近似于后世象棋的游戏,有一点兵法的意思,郎官们经常玩。卫青不怎么说话,却精通六博,梁啸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连输七局,输得鼻青眼肿。第八局刚下了几手,眼看着又要输了。 “仲卿,你从哪儿学来的博艺,简直是杀手啊。” “在平阳侯府学的。”卫青笑笑。“平阳侯是六博高手,他经常和公主对弈,我从旁边看,学了几手。” “你说的平阳侯……”梁啸慢吞吞的说道:“是哪位平阳侯?” 卫青笑了。“当然是真正的平阳侯。不过陛下也擅六博,除了桑弘羊和韩嫣之外,没人能够战胜他。” “桑弘羊?”梁啸眼珠一转,又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他很聪明吗?” “他是商人之子,从小就擅长心算。”卫青落下一子。“他入宫很早,不过因为出身卑微,一直被人轻视,只能做侍读。陛下登基之后,对他很是倚重,经常和他一起商量经济事务。” “陛下慧眼识人,身边多有奇士。” “是啊。陛下不喜欢那些出身世家的子弟。唯才是举,若非如此,我这样的卑贱之人哪有机会侍从天子。” 梁啸嘴角微挑。现在的卫青看起来很满足,他还想象不到他以后的成就将有多大。 “仲卿,英雄不问出身,你无须总为自己的出身所累。将来……”梁啸指了指星光灿烂的夜空。“你会成为一颗耀眼的明星,让世人瞩目。” 卫青看了梁啸一眼,轻轻的笑了一声:“梁君,谢谢你的激励。不过,我现在已经很满足了,不敢再奢望什么。人苦不知足,却不知道过犹不及。” 梁啸沉吟片刻,抬头问道:“仲卿,你身为天子近臣,有这样的想法,可不太好。” “为什么?” “我听老人说,富不过三代,王朝也是如此。为什么?就是因为第一代人身经创业之难,第二代人耳闻目睹,他们都会兢兢业业,不敢大意。第三代人从小就锦衣玉食,不知创业之难,只知挥霍奢靡,以为家大业大,万年不竭,却不知道富贵之下掩藏的危机。如果不能励精图治,转眼间就会土崩瓦解,烟消云散。” 卫青停住了,仰起头,看着星空,思索片刻。“你这些话,似乎有些耳熟,我好像听谁说过。” 舱室的窗户被打开了,露出严助有些沮丧的脸。“梁啸,你也读过贾君书么?” “贾君书?” “故长沙太傅,洛阳贾谊。” 梁啸摇了摇头。他知道贾谊这个人,也对他的事迹略有所知,但没认真读过他的文章,印象深刻的只有那篇《过秦论》。在严助面前卖弄显然不太明智,更何况师傅桓远就在一旁,他可是知道他家里连一片简都没有,哪里谈得上读书。 “没读过书,居然还有这样的见识,确属不易。”严助夸了梁啸一句。自从经历了驿舍之变,落入桓远手中之后,严助对梁啸有所改观。如果不是梁啸及时喝破钟离期的身份,他就被钟离期活生生的扼死了。 “多谢大人夸奖,不过是随口一说,还请严大人指教。” 严助大概是和梁啸一样,下棋输得没面子了,不愿意再被虐,顺着梁啸的话题,论起了天下大势。 严助读过的书不少,但是出乎梁啸的意外,他的身上几乎看不到什么儒家的影子。他的学问很杂,一定要归于一家的话,更像纵横家,倒是和他目前的策士身份比较相符。 不知不觉的,严助说起了大一统。所谓大一统,是一个很模糊的概念,至少在严助这里如此。在梁啸看来,他推崇大一统,与其说是提出一种理念,不如说是给桓远洗脑,强调削藩的正当性,为朝廷的政策张目。 吴楚之乱就是削藩政策逼出来的,桓远等人之所以沦为叛臣,也与此有关。如果朝廷与王国相安无事,吴王刘濞也许不会那么快造反,说不定桓远现在还是吴国的将军呢。 桓远不动声色,既不附和,也不反对。梁啸觉得他的态度有些暧昧,心里莫名的升起一线希望。 他是真心不想和桓远为敌。 严助口若悬河,侃侃而谈,直说得口干舌燥,这才意犹未尽的收住了话头,由卫青和秦歌护着回舱休息。梁啸没有跟着他,他不是严助的贴身侍卫,他之所以跟着来,是因为和他桓远的师徒关系。 桓远从舱里走了出来,与梁啸并肩坐在船边。“长安好么?” “好。”梁啸瞟了他一眼,笑道。 “怎么个好法?” “处处好。”梁啸咂了咂嘴,又道:“不过,我嘴笨,说不上来怎么个好法。如果师傅想知道的话,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我会去的,如果有那么一天的话。” 梁啸的脸顿时黑了下来。桓远这句话的意思明显不对,他是想带着兵打进长安吗? “师傅,刘驹和他的父亲刘濞比,如何?” 桓远沉默了良久。“不如。” “闽越和吴国比,如何?” 桓远轻声叹息:“相去甚远。” “那我可以告诉你,当今天子比孝景皇帝强几倍,他的魄力,也许只有高祖皇帝可以相提并论,甚至和秦始皇相比也不遑多让。” 桓远用鼻子哼了一声:“小子,什么时候也学起纵横家,卖弄起口舌来了。别说那么多废话,最近射艺修炼得如何,有没有遇到什么问题?” 第131章杀人如屠狗 梁啸无奈的挠了挠头。“似乎遇到了瓶颈,已经有两三月了,不管怎么练习,除了命中率提高了一些之外,一直无法在射程上再有突破。” “耳力呢?” “热流到了耳后之后,似乎也停滞了。师傅,下一步该怎么做?” 桓远嘿嘿笑了两声。“想学么?跟着我吧。三年之内,我能让你成为真正的射声士,我的部属,包括钟离在内,以后都是你的。你也知道的,我这样子,很难再统兵作战……” “哈哈,师傅,你还说我学纵横家,你不也是学纵横家?”梁啸哈哈一笑,打断了桓远。他晃了晃肩膀,拱了拱桓远。一年不见,他已经和桓远差不多高了,只是身体单薄一些。“你又想劝我去闽越?我这不是去了吗,你就不用再劝了。” “阿啸,你知道……” “师傅,我知道,长安市上腰斩过晁错,长安狱里饿死过周亚夫。”梁啸弓着身子,用胳膊肘撑在自己腿上,看着月光上如烂银般涌动的湖水。“可是,闽越就安全吗?师傅,我本以为你在指挥作战,可是现在看来,你似乎并不怎么受那位太子器重。” “谁说的?若太子不信任我,怎么能让我来执行如此重要的任务。” “这样的任务,只要一个合格的斥候就可以完成,何须师傅亲自动手。是那位太子麾下人才太多,还是他有眼无珠,不会用人?” “放肆!”一个年轻的越人从旁边闪了出来,厉声大喝,画满纹身的脸显然特别狰狞。“你现在是我们的俘虏,怎敢诽谤吴王殿下,不怕我割了你的舌头?桓将军,你如此纵容,是何居心?” 梁啸看了那人一眼,又看看桓远。这个越人的口音很重。他几乎是一句没听懂。不过,看他这副神情,想必不是什么好话。“这谁啊?叽里咕噜的说什么,像狗叫似的。” “他叫叶添龙。能入水潜行,太子看中的年轻俊杰。”桓远淡淡的说道:“曾经挨过你一箭。” 看到桓远这副表情,梁啸明白了。他沉默了片刻,不紧不慢的喊了一声:“秦兄?” “什么事?”秦歌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一百钱,帮忙宰条狗。” “这种癞皮狗。五十钱足矣。”秦歌说着,纵身从舱中跃出。叶添龙大惊失色,抽身急退,想要跳进水中逃生,脚步刚动,秦歌已经飞身赶到,一剑洞穿了他的脖子,又闪电般的抽回了长剑。 叶添龙睁着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秦歌,翻身落水。溅起一片水花,又慢慢沉了下去。血水汩汩的冒了出来,又被远远的甩在船后,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从头至尾,桓远都没有看他一眼,向来不离桓远左右的钟离期也没有露面,船上的越人看着这一幕,有的惊骇,有的暗喜,却没有一个人说话。 “师傅。我身上没钱,能先借点不?”梁啸嘻嘻笑道:“回头还你十倍。我现在有钱了,一年收入几十金,不会赖你账的。你要是愿意跟我去长安。我养着你都没问题。” 桓远侧过头,盯着嬉皮笑脸的梁啸,脸颊抽了抽。他慢慢的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梁啸抢了过来,打开看了一眼,连连摇头。“师傅。你也太穷了吧,这荷包里有一百钱吗?” “你什么眼神?连几个钱都数不清,还想做射声士?”桓远没好气的说道:“小心点,别掉水里去。能潜水的人被你杀了,掉下去就找不到了。” “这么点小钱,看你紧张的。”梁啸将荷包扔给秦歌。秦歌接在手中,数了五十钱,将荷包还给梁啸,在掌心掂了掂钱,低头钻进船舱去了。梁啸嘻嘻一笑,将荷包塞进了自己怀里。“算一千,到时候还你一万。” 桓远歪了歪嘴角,看起来像是想骂人,却只是动了几下嘴,最终还是没骂出声来。 梁啸拱了拱他。“行了,狗没了,咱们继续说修炼的事。师傅,你说实话,是不是还有东西藏着没教我?” 桓远笑笑,露出几分得意。 “我听人说,这射声技和你口授给我的兵法有关,除了兵法之外,还有一篇导引诀。总共加起来有三万多字。师傅,你教给我的兵法只有两千字,连一成都不到啊。你这可有点……” “谁在胡说八道,哪来的三万多字,哪来的导引诀?”桓远大怒。“兵法、剑法、射法,全部加起来也不过四千余字,兵法已经传了你,射法更是倾囊相授,只有剑法未传……” “等等,师傅,你这也不是完璧吧?” 桓远愣住了。“你……怎么知道?” “我听人说,还有一篇导引诀。” “导引诀?”桓远一惊,眼中露出喜色。“谁说的?他有导引诀?” “应该是有,不过肯定不会给你。”梁啸耸耸肩。“师傅,跟我去长安吧。只要你肯跟我走,我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这篇导引诀买过来,哪怕是卖身为奴也在所不惜。” “且……”桓远转过头,一脸不屑。他沉默了片刻,又道:“阿啸,有机会的话,你想办法将那篇导引诀弄到手。我筋骨已成,又残废了,有没有导引诀都没什么区别。你还年轻,要想成为一个真正的射声士,恐怕少不了这篇导引诀。” 梁啸伤感不已。他晃了晃身子,轻轻碰了碰桓远的肩膀。桓远笑笑,也碰了他一下,师傅二人相视而笑。初冬的夜风里,飘来一阵淡淡的暖意。 …… 船在震泽里行了两天两夜,到达一个小岛。 小岛被大大小小的战船包围了,数里外便有士卒上前询问,看到桓远,士卒们的态度立刻恭敬起来,口称“将军”,掉头引导桓远的座船向前。 靠了岸,桓远领着梁啸等人,沿着长长的小径,向小岛的最高处走去。小岛上遍布营栅,随处可见身材矮小,肤色黝黑的越人武士。不过他们的装备都很差,有的拿着戟,有的拿着竹弓,有的干脆拿着棍子,只是面目都比较凶狠,眼神如狼,盯着梁啸等人,就像盯着美味的猎物。 越到小岛中心,披甲的甲士渐渐多了起来,军容也变得严整了许多。 最后,在一座半旧的大帐前,梁啸看到了一杆王旗。王旗下,有一个身材臃肿,面皮黝黑,眼袋如鱼泡的中年人。一看他那副尊容,梁啸就知道他是谁了。 逃亡了十几年的吴国太子刘驹。 第132章缓兵之计 “桓将军,叶添龙在哪儿?”刘驹翻着鱼泡眼,扫视了一圈,慢吞吞的说道。 他身边的甲士横眉竖目,杀气腾腾,其中一人手按长剑,向前走了一步,似乎只要刘驹一声令下,就要当场斩杀桓远等人。 不等桓远说话,梁啸上前一步,不卑不亢的说道:“他出言不逊,辱及使者,被我们杀了。” “你又是谁?”刘驹面色微红,眼睛眯了起来,脸上的肥肉一颤一颤的。“什么使者,敢杀我的勇士?” “自然是朝廷的使者。”严助手持汉节,缓步上前,昂首挺胸的站在刘驹面前,腰杆挺得笔直。“吴县严助,奉大汉皇帝陛下诏,调停闽越、东瓯纠纷,并存问故吴太子殿下安好。” 刘驹的眼神微闪,转而冷笑道:“没想到堂堂的皇帝陛下还记得我这个吴国太子,真是感激不尽啊。” “太子殿下为一已私仇,挑动闽越、东瓯相攻,同宗相残,百姓涂炭,皇帝陛下就算不关心太子,也要关心闽越王。这么多年了,他也没向朝廷汇报太子在此,不知道是何居心。” 刘驹的脸抽了抽,神情有些不太自然。他潜伏闽越的事一向只有以前的吴国部属知道,闽越人也知道一些,但都限于忠于闽越王的高官,如果风声传到长安天子的耳中,他的好日子大概就到头了。 刘驹的语气明显弱了几分,却不肯就此罢休。“那我的部下又怎么辱及使者了?他都说了些什么?” 严助不屑的哼了一声:“他又不会说官话,我哪知道他说什么蛮语。不过,他对我的侍从郎官礼貌不周,就足以致死。” 刘驹的眼睛瞪了起来。“礼貌不周,就罪及致死?那你现在对我不敬,我是不是也可以杀死你?” “你如果还是吴国太子,当然可以以不敬之罪杀我。可惜……”严助微微一笑。“吴国已经亡了十几年,你如今寄人篱下,不过是丧家之犬。有什么资格杀我?你若杀我,闽越就等着为我陪葬吧。闽越王呢,他为什么不出来迎接,难道他的眼里已经没有朝廷了吗?” 说到最后。严助已经是声色俱厉,气势凛然。 刘驹被他镇住了,黑脸泛紫,肥胖的手指捏了又放,放了又捏。却不敢抬起下令。 “太子殿下,丧家之犬的日子不好过吧?”严助放缓了口气,笑眯眯的说道:“我看你这处境,恐怕不仅谈不上太子的威仪,就连一个富家翁都不如吧。你这件玉带用了几年了?该换条新的了,带钩都断了。可惜我来之前,天子不知道你在这里,否则的话,一定会赏你几匹新锦,几条玉带。” 刘驹尴尬不已。心虚的捂住了自己的带钩。 见严助几句话就掌握了主动权,将刘驹窘得无地自容,梁啸不由得暗自赞叹。严助虽然算不上什么君子,这口才却是一等一的好,不服不行。天子派他出使,也算是知人善用。 …… 刘驹被严助面折,气势受挫,只得派人先领严助等人去休息。他单独留下了桓远。 “将军,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把朝廷的使者引到这里来?”在桓远的面前。刘驹又恢复了太子的威严,毫不掩饰自己的怒意。“叶添龙是我的部下,我信任将军,才让他去辅助将军。将军却坐视他被杀?” “叶添龙被杀,臣的确有责任。不过,他冲撞使者,必须死。” “为何?”刘驹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的吐了出来,粗短的手指在剑柄上缓缓叩击着。 桓远躬身施礼。恳切的说道:“殿下,你想占据会稽吗?” 刘驹一愣,迟疑了片刻。“当然想,谁愿意寄人篱下,食嗟来之食。” “那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也是最后的机会。臣退请太子切莫错失良机。” 刘驹打量着桓远,厚厚的嘴唇嚅动了片刻:“将军,为什么这么说?” “殿下,臣这次远涉淮南、江都,细作深入长安,打听到了不少消息。其中最重要的一个消息便是朝廷放松了对诸侯王的管制,重亲亲之礼。殿下毕竟是刘氏血脉,若能借此机会上书朝廷,恳请归宗……” “你说什么,让我向仇人低头?”刘驹顿时怒了,拍案而起,脸涨得通红。 “殿下,此乃权宜之计。一时低头,是为了得到名份,不再寄人篱下。就算不能恢复吴国,能得到一个侯爵,也比身为亡虏好吧?有了爵位和封地,殿下才有根基。” 刘驹目光一闪,转怒为喜。“这样……我就能占据会稽?” 桓远迟疑了片刻,点点头。 刘驹立刻高兴起来,起身在帐中转起了圈,盘算着得到会稽之后的情景。过了片刻,他又转过身:“朝廷会这么大方吗?” “冬天要到了,诸侯王朝请在即,若能趁此机会,派使者奔赴长安,结交权贵,疏通关节,表示向化之心,求封会稽。若能获允,则吴国可复。若朝廷不允,我们也没什么损失。至少还可以争取到几个月的时间,从容经营已经占领的土地。此后是和是战,进退由我。” 刘驹连连点头。“桓将军,你去谈。” 桓远有些犹豫,却没有拒绝,躬身应道:“喏。” …… 严助坐在帐中,梁啸、卫青坐在他对面,秦歌站在帐外警戒,不让任何人靠近大帐。 “二位,如今我们身陷险境,能否置之死地而后生,就看接下来的交锋了。希望诸君能够全力支持,共同完成这个任务。回京之后,助一定会在陛下面前为诸君请功。” 梁啸和卫青互相看了一眼,躬身道:“愿为严君效劳。” 严助满意的点点头。“梁君,桓远是你的师傅,他可曾透露什么想法?” 梁啸想了想:“我师傅的心意,我不太猜得透。不过,我可以肯定,他很希望吴国复国。恢复当年的吴国,肯定不太可能,他想要的应该是会稽之地,让刘驹有安身之所。” “会稽之地?”严助目光闪烁。“如果得不到会稽,只给他列侯之爵,一县之地,他会罢手吗?” 梁啸一愣,诧异的看着严助。听严助这个意思,至少可以封刘驹为侯啊。这是严助的想法,还是天子事先给他的底线? 第133章见识 面对严助迫切的眼神,梁啸没敢轻易下结论。 李广交待任务的时候说得很清楚,他的任务不是杀敌,而是保护使者。只要严助安全,其他的都好说,出谋划策不在他的任务之列。 更何况,刘陵对他说过,虽然没有虎符,可天子的意思却是平叛。突然变成封侯安抚,似乎不太可能。严助这是乱了阵脚,还是真有双重选择,连刘陵都不清楚? 梁啸紧张的思索了良久,才斟字酌句的说道:“大人,我师傅的意见其实并不重要。从他被派往长江执行细作任务,身边还有刘驹的眼线来看,他目前并没有得到刘驹信任。” 严助转了转眼睛,眼中的光芒有些黯淡,忧色却更浓了。从看到刘驹的第一面起,他就知道自己面临的情况远比他预想的要困难。刘驹会因为一个叶添龙当面责问桓远,桓远的地位不可能高。他有能力信守诺言,保证我的安全吗? “如果就事论事,就算是一个列侯,只要封邑合适,我师傅也可能答应。不管最后结果如何,至少可以拖延一段时间。可是对刘驹来说,他能不能答应,就很难说了。国仇家恨,他已经在心里搁了十几年,能不能放下,实在很难判断。大人,你能解开他这个心结吗?” 严助嘴角微挑,若有所思。听了梁啸这句话,他想起了刘驹当时的窘迫,突然多了几分信心。 在寄居闽越和封侯之间,刘驹会选哪一个? “好了,我自有主张。你们小心戒备。” “喏。”梁啸和卫青同时应喏。 卫青留在帐内,梁啸出帐,替换秦歌。听到脚步声,秦歌回头看了一眼,又瞥了一眼大帐,低声笑道:“大人是不是怕了?” 梁啸没有吭声,拉着秦歌走出十余步。才低声说道:“秦兄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秦歌哈哈一笑,眼神却有些阴冷。“天子多次提及吴国余孽,每每切齿,从来没有招抚的意思。怎么可能会封侯。这是大人自己的主意,他问你的意见,是担心一个人承担不起矫诏的责任,要拉上你我垫背。” 梁啸倒吸一口冷气。这严助果然阴险啊。亏得刚才没有信口开河,要不然这件事可就没法洗清了。卫青和秦歌是天子近臣。有的是机会向天子辩解。而他却是外郎,天子如果因此对他有什么意见,他可能都不知道为什么,就被贬斥了。 吃惊之余,梁啸又不禁暗自发笑。严助啊严助,枉你聪明一世,恐怕不知道我和天子的关系也很亲密吧。把主意打到我的头上,你未免太过份了。 “多谢秦兄。” “没什么。”秦歌转头打量着四周的山水,眼中露出不屑之色。“就凭这些矮小干瘦的猴子,能掀起多大的风浪。若不是我们一时疏忽。中了你师傅的掏心之计,只需一偏将,三五千精锐,就能荡平闽越,哪里需要如此委曲求全。” “恐怕不尽然。”梁啸摇摇头。“如果是堂堂之阵,三五千人也许足够,可若是散入山林,三五千人连鬼影都捉不到一个。你别看这些蛮越身材矮小干瘦,可是穿山越岭,却非你我能及。山里地形复杂。还有瘴气,不熟悉情况的人走进去,生还的机会很小。” “瘴气?”秦歌的脸色微变。 “与北方不同,南方潮湿多雨。毒虫蛇蝎也多,防不胜防。纵是百战精锐,进了山,也有可能手忙脚乱。一旦遇袭,更有可能遭受灭顶之灾,不战而溃。当年五十万秦军南征。损失惨重,就是因为这些原因。” 秦歌剑眉紧皱。“照这么说,岂不是无计可施了?” “当然不是,秦军最后还是征服了南越吗?”梁啸盯着远处湖面上正在穿梭的战船。“要战胜蛮越,有两个办法。一是避免在外围纠缠,以雷霆之势,直捣要害,攻其必救。攻下他们的重要城池,就等于捏住了他们的七寸。二是移民填边,将已受教化的百姓迁徙至此,让他们与越人争夺耕地,逐步影响蛮越,迫使他们接受教化。只有如此,才能长治久安。” 秦歌连连点头。“没错,这办法虽然没什么新意,却卓有成效,秦国对西北边郡的开拓就是这么做的。” 梁啸无语。他一直以为这是自己的创见呢,没想到却是秦国故技。秦歌是天水人,是真正的老秦,他对秦国的边疆开拓史应该是有比较直接的感触的。 “是的,这的确是一个切实可行的办法。”梁啸笑了笑。“结合到眼前的情况来看,还有一个现实意义。内地诸郡的土地兼并严重,无数百姓失去土地,无法生存。将他们迁徙到边郡拓边,不仅可以解决边郡的兵力和粮食,开拓新的财源,还可以缓解内地的危机,争取到更多的时间,避免情况恶化。” “对啊。”秦歌一拍手,赞道:“这的确是个一举两得的好办法。阿啸,没想到你不仅箭射得好,还通晓经济,怪不得你初到长安,就能赚那么多钱。” “哈哈,经济是基础,政治是上层建筑嘛。”梁啸打了个哈哈。 “有道理。”秦歌似懂非懂,却听得津津有味。他看看四周无人,低声说道:“阿啸,难怪天子器重你,你比我们有见识。你真的没读过书么?” “呃……有些道理,不一定要读书才知道的。有时候读书读多了,反而不是好事。” “有道理。”秦歌抚掌而笑。“阿啸,我就是喜欢听你说话,每句话都说到我心眼里去了。就像是我自己想说,却又说不出来,只是借你的嘴说出来一样。” “哈哈哈……”梁啸也笑了。 “笑什么,这么开心?”钟离期远远的走了过来,后面跟着两个裸着上身,遍布纹身的年轻越人。“做了俘虏还这么开心,你还真有点处变不惊的意思啊。” 秦歌霍然而起,手按长剑,跃跃欲试。“钟离君,再试试?” 钟离期瞥了他一眼,没搭理他。“阿啸,将军想见你。” 梁啸连忙站了起来。“师傅见我有什么事?” “我哪知道。”钟离期不耐烦的说道:“你跟着来就是了,还怕将军吃了你不成。将军对你上心得很,比自己的眼珠子还重视呢。” 梁啸乐了。转身入帐,向严助请示了一下。严助没有阻拦,只是吩咐梁啸多留心,尽可能从桓远嘴里打听一些消息,为接下来的谈判做好准备。梁啸应了,转身离帐,跟着钟离期走下山坡。 第134章后羿营 小岛并不大,方圆不过七八里,转到山后,一个规模不算很大的营地就出现在梁啸面前。一眼扫过去,也就是二十来个帐篷,二百人上下。 不过,还没走进营地,梁啸就感受到了与众不同的气氛。这个营地扎得比较严整,不像之前看到的那些营地随意。营盘用粗大的原木立了栅栏,树了门楼,每个门楼上都有两个手持弓弩的士卒在巡逻,即使是钟离期入营也必须报上口令,一丝不苟。 入了营,迎面走来两队士卒,一队五人,前后错开,相隔十余步,左右并行,相隔三步,是一个标准的两伍配合小阵。十名士卒,虽然身材都不高大,可是精神抖擞,眼神警惕,看到钟离期时,他们远远的行礼,又折向其他方向。 “这是师傅的亲卫营?” “这是将军训练出来的射声营,算是你的师兄弟。”钟离期一边说,一边指了指中军的战旗。梁啸抬头一看,见战旗随风轻舞,上面隐约可见一张弓,搭了矢,矢尖直指一轮红日,又像一摊鲜血。 “射日?” 钟离期用鄙视的眼光扫了梁啸一眼:“后羿营。不过,我们都叫射声营。将军打算用两到三年时间,训练出一营射声士。” 梁啸吃了一惊。一营射声士?我去,那可是真正的特种作战营啊。有了这样的一个营,还有谁能在山林里战胜他?不过,他眼珠一转,随即又乐了。 “你笑什么?”钟离期有些心虚。 “钟离叔,你就别逗了。我师傅唬我呢,你千万别当真。射声士要是那么容易训练出来,还谈什么谈啊。” 钟离期尴尬不已,只好板着脸,领着梁啸向大帐走去。站在大帐门口,梁啸抬头看了看那面绣着弓矢的大旗,耸了耸肩。笑了两声,低头走进大帐。 桓远坐在帐中,端着一只竹杯,正在饮酒。听到梁啸的脚步声,他也没抬头,呷了一口酒,不紧不慢的说道:“你似乎对我的后羿营不以为然?” 梁啸打量了一下。大帐内除了桓远和钟离期,还有两个年轻越人。一男一女。男的俊朗,女的窈窕,肤色微黑,却都身形矫健,身上背着一张越人中不多见的角弓。看到梁啸进来,他们齐唰唰的看了过来,眼神中既有好奇,又有不服。 梁啸笑了笑,从身后的箭囊里抽出了自己的弓,放在桓远面前的案上。 “师傅。我这张弓是到长安之后,在长安最著名的弓铺里定制的,价值一金,弓力一石。除你之外,如果还有谁能拉满我这张弓,我愿意将这张弓送给他,算是大师兄给他们的见面礼。如何?” “大胆!竟敢对都尉无礼。”桓远身后的那名少女厉喝一声,左手摘弓,右手伸到背后,便去取箭。没等她把箭抽出箭囊。梁啸突然起身,操起案上的弓,搭矢,开弓。松弦,放箭,快如闪电,一气呵成。 “嗡……”弓弦犹在震动,梁啸已经一箭射出,正中那少女背上的箭囊。不仅射穿了箭囊,还射穿了她背后的帐篷。一缕阳光照了进来,照亮了她的耳垂,晶莹如玉。 少女瞪圆了眼睛,怔怔的看着梁啸,慢慢将箭抽了出来,却只有半枝箭。 她要抽的那枝箭已经被梁啸隔着箭囊射断。 梁啸重新坐了下来,再也不看那少女一眼,将弓放在桓远的面前,嘴角微挑。“师傅,看来我这些师弟师妹们的资质实在不怎么样啊。” “你……”少女脸涨通红,杏眼圆睁,将半截断箭扔在地上,伸手又去拔箭。 “好了。”桓远轻喝了一声:“不论射艺,且论心性,你便已经输了。他是你们的大师兄,入门比你们早一年,输给他,不冤。” 少女不甘的瞪了梁啸一眼,摸摸自己的脸颊,退了回去。少年面色一沉,向前跨了一步。“师傅,我想试试大师兄的弓。” 桓远抬头看看他,又看看梁啸,嘴角微颤。“好吧,你试试。” 少年转身走到案前,向桓远行了一礼,伸手拿起弓,又瞅了梁啸一眼,嘴角微挑:“大师兄所言当真?”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师傅面前,难道我这个大师兄还会骗你们这些师弟师妹?”梁啸看都不看他,只是看着桓远,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的笑意。桓远面沉如水,看不出有什么表情,眼神却有些纠结。 少年没有注意到他们师傅的眼神交流,听了梁啸的话,二话不说,深吸一口气,弯腰,起身,开弓,姿势和梁啸的开弓姿势一模一样,显然是桓远亲手调教出来的弟子。 不过,他没能将梁啸的弓开满,只拉开了三分之二就再也无法拉开,他又试了一次,还是力有不逮。正当他准备试第三次的时候,少女跺足叫道:“笨蛋,他这张弓比我们的弓大,你手臂不够长,拉不满的。” “噗哧!”梁啸终于还是没忍住,笑出声来。一边笑,还一边摇了摇头。 少年如梦初醒,脸胀得通红,讪讪的放下了弓。 用多大的弓,和各人的身体条件有关,身高臂长,可以开大弓,如果身材不够,臂力足够,可以开硬弓。少年见梁啸和自己身材相似,以为弓也差不多,最多只是硬一点而已。梁啸也说了,这是一石弓,而他臂力过人,是可以开一石弓的,这才要试一试,想夺了梁啸的弓,挫挫梁啸的锐气。 可是他忘了一点,梁啸的身材是和他差不多,可是手臂更长。梁啸的弓不仅硬,而且是大弓,仅有臂力,没有臂长,还是无法开满。他不是输在力量,而是输在臂长。 换句话说,他上了梁啸的当,白白丢了个丑。 梁啸收起弓,插回箭囊。“师傅,如果我猜得不错,这二位应该是除我之外,你最得意的弟子。他们不过如此,其他人就不用再试了吧?” 少女不服气的喝道:“取巧而已,有什么好吹的,有本事,你和我到山林里做生死决。” “两军交战,多算者胜。比试之前,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观敌料阵。如果你能对手都没观察清楚就贸然出战,还指望取胜?”梁啸不紧不慢的说道,眼睛却盯着桓远。“师傅,你没有一点胜算,何不见好就收?” “谁说我没有胜算?”桓远轻声笑了起来。“李广派你来,是让你对付我的吧?你现在就在我的掌握之中,还有谁能对付我?他们的射艺的确不如你,可对付会稽郡兵却绰绰有余。你说是不是?” 梁啸脸色一变,身形一动,还没等他站起来,少年扑了过来,双手如铁钳一般,牢牢地按住他的肩膀。少女张弓拉箭,箭尖直指他的面门,厉声喝道:“别动,要不一箭射死你。” 第135章优越感 梁啸挣扎了两下,就放弃了。不仅是因为这黑皮少年力气太大,旁边还站着一个钟离期呢。钟离期一直站在帐门口,抱着手臂看着他,显然不会给他逃脱的机会。 梁啸哭笑不得。“师傅,你这可有点耍无赖啊。” “兵不厌诈。”桓远举起竹杯,得意的一笑:“小子,你还有得学。” “我就知道你藏私,猫教老虎留一手,生怕我超过你。”梁啸皱皱鼻子,哼了一声,自己解下左臂的箭袖,又除下右手大拇指上的箭决,扔在桓远面前。“行了,我投降,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桓远挥挥手,示意少年松开梁啸。少年解下梁啸腰间的箭囊,连同他的弓一起拿走。 “现在我们可以愉快的说话了吧?”梁啸伏在案上,以手支头,对那个少女勾了勾手指:“小师妹,我要吃肉,去给我打两只肥一点的野味来。天天吃鱼,腻死我了。” 少女眼睛一瞪,刚要发火,桓远说道:“你们一起去。” 少女气得一跺脚,转身出去了。少年也跟了出去。钟离期这才走了过来,用脚踢了踢梁啸。梁啸翻了个白眼,给他腾了个位置,依旧没正形的靠在案上。 “将军,解决了这小子,接下来怎么办?” “你和征侧、征贰留下来,看着他们。我去一趟吴县,给老田一点教训。” 梁啸有气无力的说道:“师傅,你悠着点。别把朝廷打急了,到时候鸡飞蛋打,你什么也捞不着。” 桓远诧异的看着梁啸。“你知道我想干什么?” “这还用问?以打促谈嘛,占据了优势,才好提条件。不过,我可提醒你,别说你这后羿营还没练成。就算练成了,也只能窝在山里打打游击战。一旦到了空旷之地,他们的射艺再高,也敌不过汉军的箭阵。现在太皇太后尚在。天子还不能随意调兵,可若是你伤了他的尊严,他迟早有一天会报复的。” 桓远和钟离期互相看了一眼,钟离期长叹一声:“我就说嘛,那些小子都不行。没见过世面,还得……” “闭嘴!”桓远喝了一声,没好气的瞪着梁啸。“你安份一点,自可无恙。若是动什么歪心思,可别怪我心狠,坏了你的性命。” “嗯哪,师傅保重,慢走不送。”梁啸摆了摆手,把头转到了那一边,看着钟离期。钟离期的表情很丰富。面庞扭曲,忍了半天,总算没有笑出来。 …… 桓远走了,带着后羿营,离开了小岛。 钟离期没有去,带着那对少年少女看守梁啸。少年叫征侧,十七岁,少女叫征贰,十五岁,是桓远到闽越之后刚收的弟子。除了他们俩还有四人。三男一女,年龄都不大,最小的才十一。 梁啸很奇怪他们的姓,不过他们是越人。比这更奇怪的姓多的是。梁啸感到好笑的是这姑娘居然叫贰,人如其如,的确二得不轻。 被梁啸射了一箭之后,征贰很不服气,一直想和梁啸再比一次。可是桓远走之前,再三嘱咐不能让梁啸接触弓箭。她也不敢违令,只好强忍着。看着梁啸的眼神就像刀子,恨不得在梁啸脸上挖出一个洞来。 “钟离叔,我要见严大人。” “见他干什么,好好呆着。” “严大人来之前,和王兴有过交待。十天之后,如果他没有消息送回去,会稽太守就会上报朝廷。到时候大战一起,覆巢之下,玉石俱焚,你们一个都逃不掉。” “进了山,谁能抓住我们?”征贰抢过话头。 “真二。” “干嘛?”征贰以为梁啸在叫她的名字,怒气更盛。 “我说你真二啊。”梁啸指着征贰的鼻子。“你愿意逃回山里去,闽越王愿意吗,太子愿意吗?如果他们都愿意,那还折腾什么劲,赶紧带着战利品回山不就行了。姑苏城那么好打的?” “我们又不是没打过。当年越王击败吴王夫差,不就攻破过姑苏城……” “你们现在有西施吗?有范蠡吗?有文种吗?没有他们,你以为凭勾践舔舔屎就能打败吴国?” 征贰面红耳赤。“你……你……” 吴越相争,越国是最后的胜利者,最后连吴国都成了会稽郡的一部分。闽越人自认是越国后裔,面对吴国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在他们看来,闽越就是天下,中原什么的都是边郡。征贰也是如此,如今被梁啸当面斥责,甚至说勾践只会舔屎,顿时气炸了肺,操起弓,就要射杀梁啸。 “住手!”钟离期喝住了征贰。征贰显然有些怕他,虽然气得小脸通红,终究没敢再放肆。 “我怎么了?”梁啸扬起手,眼睛一瞪。“师傅不在,大师兄就是半个师傅,懂不?你再敢对大师兄不敬,看我不扇你大耳刮子。” “你……”征贰被气得眼睛红红,泪珠滚滚,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转身跑了。 “我师傅怎么会收这些人做弟子,搞得我很没面子啊。” “你够了啊。”钟离期喝道:“征家是闽越大族,她爹托了太子的面子,才让她们兄妹拜在将军门下的。你倒好,一点面子也不留,和市井无赖似的爆粗口。” “我本来就是市井无赖啊。”梁啸嘿嘿笑道:“钟离叔,你别也装清高,你那宝贝弟子牛儿比我还无赖呢。他现在已经没法在广陵呆了,只能去祸害长安人。” “牛儿怎么样?”钟离期带着梁啸,向严助的大帐走去。“有没有偷懒,武技有没有进步?” “他刻苦着呢,就想着以后挣点军功,好给你养老送终。来之前,他还再三嘱咐我,万一抓住你,要留你一条性命呢。没想到你先抓住我了。” “放屁,我要你饶?”钟离期骂了一句,心情却着实不错。 他们来到严助的大帐前,在帐外当值的秦歌一看被解除了武装的梁啸,立刻意识到情况不妙。他刚准备摘弓,梁啸叫道:“秦兄,不要紧张,没事,没事。” “这是怎么回事?”秦歌眼神惊惧。“你的弓箭呢?” “我师傅借去用了。”梁啸嘿嘿一笑,拍拍秦歌的肩膀,走进了严助的大帐。严助已经听到了梁啸和秦歌的对话,也意识到出了什么问题。他看着走进来的梁啸,脸色有些难看。 第136章人比人,气死人 “梁啸,这是怎么回事?” “大人,这是好事。”梁啸不动声色的冲着严助挤了挤眼睛。严助不解其意,却也知趣的没有说话。梁啸站在门口,大大咧咧的说道:“严大人,我师傅出去了,要几天才能回来,你不要急,耐心等着便是了。他不在,我要替他管教师弟、师妹,这两天就不在这儿住了。你放心,不要担心我,你忙你的。” 严助认真的听了,默默地点了点头。他听出了梁啸的言外之意,桓远出去了,几天才能回来,自然不会走得太远,最可能的地方就是前线。桓远除了梁啸之外,还有其他弟子,这些人自然不是普通射手,桓远所部很可能是负有特殊任务的小股人马。 严助不由得为交战前线的会稽太守、会稽都尉担心起来。桓远在执行其他任务的时候,他们已经打得这么艰难,一旦桓远参战,他们还抵抗得住吗? 一个比梁啸还高明的射手,真正的射声士。一想到望江驿的遭遇,严助不寒而栗。 将消息传递给严助,梁啸跟着钟离期回到了后羿营。大部分士卒都走了,只剩下三十来人。这些人当然用不着梁啸来管,就连名义上的师弟师妹征侧、征贰也没有向他请教的打算,只是像尾巴一样跟着他,特别是真二的征贰,眼神很是不善。 梁啸也不理他,就在桓远的大帐里住了下来。没有弓箭,他就专心练习开弓。随桓远习射之初,他曾经有一百天的时间不握弓,整天用来空手练习,握弓之后,虽然每天还是坚持练习,时间却少得多。 现在,桓远缴了他的弓箭,他只能空手练习。练了小半个时辰之后,他仿佛又回到了刚刚习射的那段时光。忘记了自己现在的处境,完全沉浸在简单的开弓姿势中。 与那时候似懂不懂不同,他现在一举一动都能激发体内的热流,对动作的细节也有了更深刻的领悟。更能体会其中的妙处。哪怕是指尖的细微变化,他也能感觉到区别。 原来这看似简单的动作中居然有这样的奥妙。梁啸大感意外,觉得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了一片更加广阔的天地。他如饥似渴的在帐中练习,一次又一次的反复演练。 时间已是初冬。潮湿的空气更平添几分寒冷,可是梁啸空手演练,却觉得气血如潮,不仅感觉不到一点寒意,反而出了一身微汗。梁啸练得性起,干脆脱了外衣,只穿着裤子,在帐内反复演练。 他一心关注体内的气血运行,却没有注意到他的一举一动引发了外界变化。 钟离期坐在帐外,不时的看一眼帐篷。脸色很平静,眼神中却有掩饰不住的惊讶。征贰站在一旁,注意到了钟离期的异常,不禁问道:“钟离都尉,你在看什么?” 钟离期不说话,指了指帐篷。征贰盯着帐篷看了好一会,忽然有些疑惑的抬起头,看看头顶的大旗。 大旗纹丝不动。她又看了看旁边的树梢,树梢也很平静,连树叶都不怎么动。 可是。帐篷却在动,幅度不大,却极有规律,一胀一缩。就像人在呼吸一样。 “这……”征贰大惑不解。“他……他在干什么?” “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钟离期歪了歪嘴。 征贰没有再问。钟离期对他们这些拜在桓远门下的闽越权贵弟子一直不冷不热,远不如对梁啸热情。她再问也问不出什么名堂,不如自己去看。她蹑手蹑脚的走了过去,小心翼翼的拨开帐篷,往里面看了一眼。 大帐中央,梁啸裸着上身。正在演练开弓,背上沾满亮晶晶的微汗,在灯光的照耀下闪着光,将梁啸的肌肉衬托得更加饱满,充满了力量。这一式是入门基础,她也会,后羿营的每一个将士都会,可是她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像梁啸这么认真,这么有气势,简直让人挪不开眼睛。 “哇哦……”征贰情不自禁的赞了一声。 惊叹之余,她又注意到帐篷如呼吸般的一胀一缩,正是梁啸的姿势引起的。整个帐篷内的空间似乎都和梁啸交融一起,正是他的一起一伏直接牵动了帐篷。 征贰大惑不解,悄悄的回到钟离期的身边,陪着笑。“钟离都尉,这是怎么回事?” “他是不是在练开弓?” 征贰连连点头,更加好奇。钟离期的角度不可能看到帐内的梁啸在干什么。“钟离都尉,你怎么知道?” “将军当初习射的时候就是这样,只是比他的气势更强,能让帐篷发出声音。” “哇哦……”征贰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那他……岂不是很厉害,都快赶上师傅了?” “那当然。”钟离期毫不掩饰自己的态度。“你们师兄弟七人中,只有他有机会赶上将军,成为真正的射声士。其他人……”他瞥了征贰一眼,用鼻子哼了一声:“能达到他现在的境界,就算你们造化了。” 征贰也哼了一声,转过身去,撅起了嘴。 对钟离期的傲慢,她很不服气。 梁啸足足演练了一个时辰,直到体内气血汹涌如潮,他才停了下来,调整呼吸,接着又静坐了一个时辰。 足足两个时辰过后,他才走出帐篷。 天色已经大黑,夜色星光点点。湖风渐起,拂动树梢,沙沙作响。间有鸟叫虫鸣,应和着远处的哗哗水声,静中有动,透着无限生机。 梁啸若有所悟,静静的站在帐篷前,仰起头,看着被风轻轻拂动的战旗,久久无语。 “别看了,来吃东西。”钟离期叫了一声。 “唉。”梁啸走了过去,坐在钟离期身边的征侧连忙站了起来,让出座位。“师兄,请坐。” 梁啸点头致谢,坐了下来。征贰正用两根手指头捏着一只野雉翅膀,装作没看见梁啸。翅膀比较烫,她一边舔着手指头,一边对着野雉翅膀吹气。梁啸笑了一声:“真二。” “嗯?”征贰歪着头看了他一眼,随即又想起这两个字在梁啸的语言中仿佛不是什么好字眼,立刻瞪起了眼睛,哼了一声,一甩头,把脸转了过去,再也不看梁啸一眼。 “你们每天就吃这个?”梁啸取过烤得外焦里嫩的野雉,撕下一条腿,一口咬下大半。“学了那么久的射艺,除了会射野雉之外,就不能射点猛兽什么的?” “你得啦,就他们这本事,能射野雉就不错。还射猛兽,被猛兽吃了还差不多。” “钟离都尉,你说什么呢?”征贰霍的站了起来。“是师傅不让我们去,怎么是我们不行?我今天就射一只猛兽给你……”她扭过头,瞪着梁啸。“还有这位大师兄看看。” 说完,不等钟离期说话,征贰抄起弓就蹿了出去。钟离期皱了皱眉,给征侧使了个眼色。“去看看。” 第137章以舌为箭 征侧尾随征贰而去,只剩下梁啸和钟离期二人坐在篝火旁,二十名箭手站在十余步外,警惕的注视着四周,即使大营里空荡荡的,连鬼影都没有。 “师傅把这帮人调教得不错。”梁啸一边啃着野雉腿,一边说道。 钟离期瞪了梁啸一眼,意思是这还用你说? “不过,说实话,钟离叔,你这次可是给我师傅惹麻烦了。”梁啸对钟离期的愤怒视而不见,慢吞吞的说道:“如果我猜得不错,师傅是让你直接干掉严大人,然后栽赃到胡吉身上。如此一来,就算朝廷重派一个使者,来来回回也需要一两个月。到时候,你们早就带着战利品回闽越了,对不对?” 钟离期诧异的看着梁啸。 “不用这么看我,我师傅的心思,我大致能猜得到。” “没错,将军是这么想的。要不是你喊那一嗓子,我当时就把严助的脖子拧断了,哪有现在这些……”钟离期突然觉得不对,连忙闭上了嘴巴,将酒葫芦挡在嘴边。 “哪有现在这么麻烦,对不对?”梁啸嘎嘎一笑。“杀又不是,放又不是,我师傅还真是进退两难啊。” 钟离期没有说话,眼神却有些黯然。梁啸这句话戳到了他的心窝里。他一直在后悔,如果当时直接杀了严助,悄悄的撤出望江驿,怎么会有现在的事? 梁啸用眼角的余光注视着钟离期,见钟离期一脸的纠结,不禁松了一口气。他没有继续刺激钟离期,转而聊起了别的事。“钟离叔,在闽越过得还好么?” “好个鸟。”钟离期吐了一口闷气。“还不如在石里做里正来得痛快呢。” “我看太子肥头大耳的,富态得很,应该不差吧。话又说回来,他不应该卧薪尝胆么,怎么这么胖?” 钟离期翻了个白眼,连说刘驹的兴趣都没有。 梁啸有一句没一句的和钟离期扯淡。虽然钟离期话不多,可是还是被梁啸探出了不少底细。如果和桓远在一起,梁啸不敢说这么多话,他的小心思瞒不过桓远。可是面对钟离期。他的口才还是足够用的。 钟离期的舌头显然不如他的拳头好用。比拳头,他是渣。比舌头,钟离期是渣。 看似东拉西扯,梁啸总能旁敲侧击的打听到一些有用的东西。一旦钟离期产生怀疑,他就大讲特讲长安的风景。他和荼牛儿等人在长安的幸福生活,搪塞过去。等钟离期听得入神的时候,再扯回来。 直到气呼呼的征贰被征侧拽回来。 在岛上晃了半夜,只射了一只小河狸。也不知道是什么倒霉催的,这只应该在水里的河狸撞到征贰的面前了,被一箭射了大洞,一命呜呼。 梁啸拍拍屁股站了起来,提起河狸看了一眼,夸张的说道:“好凶猛的野兽,吓死我了。” “哼。要不是他……”征贰气得嘴唇都变色了,眼泪汪汪的,又要哭鼻子。 梁啸耸耸肩,将河狸扔还给征贰。“算啦,你还是射射野雉玩吧。这么好的皮子,射成这样,啧啧啧……” 看着一边摇头,一边咂嘴,一脸鄙视的梁啸,征贰再也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哭了。梁啸背着手,叹着气,一摇二摆的回了帐篷。走到帐篷门口,他又回过头。大声叫道:“小师妹,给我打水,我要洗脚休息了。” “我给你打水洗脚?”征贰一蹦三尺高,眼睛瞪得溜圆。 “你敢对大师兄不敬?”梁啸眼睛瞪得比征贰还大。“你不要以为我手里没弓就整治不了你,大师兄可不是随便叫的。别说你一个蛮夷……” “都给我闭嘴!”钟离期郁闷之极,怒吼一声:“要不要我给你打水洗脚。” “呃……”那还是算了吧。我怕被雷劈。”梁啸老老实实地钻回了帐篷。 …… 丝竹声中,一个身材高挑,皮肤白晳的舞女正在翩翩起舞,细细的腰肢像水做的一样,扭动一圈圈波纹,荡漾在看客们的心头。她的眼神很媚,仿佛能勾人魂魄,却又拒人千里之外。 严助看看津津有味,双手按在案上,手指合着节拍轻叩。舞女感受到严助的情绪,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 刘驹看在眼里,眼珠一转。“使者从长安来,可曾听到什么新赋,能否为我吟诵一篇?” 严助微微欠身。“敢不从命。不知殿下欲听何人之赋,可有喜好的赋家?” 刘驹又粗又短的眉毛挑了挑,来了兴趣。“你熟悉各家之赋?” 严助笑笑:“不敢,但凡天下略有名声的赋家,我都有所耳闻。殿下,你在闽越,可曾听闻有什么赋家?” 刘驹略显尴尬。闽越是蛮夷,识字的都不多,哪有什么赋家。就算有人能吟哦几句,连他都看不上,更何况严助这样的才子。严助这句话,勾起了他的心思。想当年,吴国也是门客千数,赋家如云,著名赋家枚乘就是吴国的郎中,曾经观广陵潮而作赋。 如今嘛,耳边只剩下鸟语了。一时间,刘驹惆怅不已。 严助站了起来,走到舞女身边,笑道:“听你口音,是邯郸人?会《激楚》么?” 舞女连忙点头。邯郸舞女天下闻名,有专门培训歌舞的学校,教授天下各地的舞蹈。这个舞女是刘驹花重金买来的,在闽越呆了几年,闽越是楚国故地,她自然熟悉楚歌中的名曲《激楚》。 “我来歌,你来舞。” 舞女大喜,躬身领命。能和天子使者配合共舞一曲,对她来说,也是一个提升身价的好机会。 严助转身向刘驹一拜:“助不才,愿为殿下诵《上林》新赋,此乃不久前刚刚拜为郎中的蜀人司马相如的新作,值得一听。” 刘驹吃惊不小。“司马相如?他去了长安?” “是的,陛下即位之初,广揽天下名士,司马相如因赋得官,如此圣眷正隆。”严助不动声色的说道。 乐声一起,舞女再次翩翩起舞,严助大声朗诵起《上林赋》。《激楚》是楚声如曲,曲调激昂高亢,《上林赋》肆意汪洋,在严助的吟诵下,仿佛洪钟大吕,气势雄浑,让人平添几分豪气。 “于是乎背秋涉冬,天子校猎。乘镂象,六玉虬,拖蜺旌,靡云旗,前皮轩,后道游……” 刘驹抚着自己半旧的带钩,想起自己曾经的富贵奢华,不禁澘然泪下。 第138章心有灵犀 接连几天,梁啸不是在帐篷里潜心习射,就是没事找事地刺激征贰。征贰被他刺激得暴跳如雷,非要射一只猛兽来证明自己。小岛之上,又驻扎了这么多大军,哪里有什么猛兽。征贰几乎踏遍了整个小岛,也没发现一只比河狸更像猛兽的东西。 征贰快疯了,钟离期也快疯了。 桓远收了梁啸的弓箭,却收不了他的嘴。梁啸像一条毒蛇,每一口唾沫里都带着毒液,激得征贰怒火攻心,也刺激得钟离期郁闷难当。 他从来没想到梁啸的嘴会这么损,杀伤力丝毫不弱于他的弓箭。早知如此,他绝对不会接下这个任务。他宁愿跟着桓远去战场厮杀,也比听梁啸说话强。 第四天傍晚吃晚餐的时候,梁啸坐在篝火旁,一脸嫌弃的啃着烤鱼,啃了一半,突然将鱼扔进了火里。 钟离期吓了一跳:“你干嘛,疯了?” “不是鱼,就是野雉,吃得一嘴的土腥味。”梁啸焦躁的说道:“你们能不能换点花样,就算是河狸也行啊。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难道这会稽的山上只有野雉,水里只有鱼?” 征侧尴尬的低着头,一声不吭。征贰扭头看向别处,呼哧呼哧的生闷气。 钟离期皱着眉,喝道:“这岛上能有什么东西?有鱼吃就不错了。再调皮,让你和将士们一样吃白饭。” “怎么没有东西?”梁啸伸手一指东南方向。“我听到那里有虎啸声。” “又在吹牛,那么远还能听到虎啸?”征贰撇了撇嘴,不屑一顾。 “你们懂个屁,射声士的耳力又岂是你们能想象的。没胆去,就不要说话。钟离叔,我要去猎虎,你敢不敢?”钟离期刚一犹豫,梁啸又道:“严大人就在岛上,我能逃到哪里去?你若是还不放心,就将严大人交给太子。正好还能腾出一个箭手。不论是卫青还是秦歌,箭术都比这些废物强多了。” “你说谁是废物?”征贰再次暴跳如雷,眼珠子都快红了,拳头攥得紧紧的。随时会扑上来和梁啸拼命。 梁啸不理他,顺手扯了扯钟离期,压低了声音说道:“钟离叔,十天的期限已经过了一大半,大战在所难免。你希望严大人死在师傅手里吗?” 钟离期一怔,恍然大悟。他咳嗽一声,严肃的看着征贰。“你真想去猎虎吗?” “我一定要去!”征贰不假思索的尖叫道。 “那好,你们等着。征侧,去将梁啸的弓箭取来。我们去猎虎,看看是你们土生土长的越人厉害,还是来自中原的箭手高明。” 征侧犹豫了片刻:“师傅走之前再三吩咐,不能给他弓箭。” “后羿营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 一看钟离期凶恶的眼神,征侧没敢再说话,转身去取梁啸的弓箭。钟离期带着梁啸。走向严助的大帐,一边走,一边低声说道:“小子,你别耍花样。” “钟离叔,你还能耍什么花样?有你这样的高手在侧,还有那个黑小子看着,我能翻出什么水花来?再说了,我的任务是护送严大人,严大人留在岛上,我能跑到哪儿去?” 钟离期没有说话。两人来到严助的大帐前。秦歌正在帐外当值,见到梁啸,连忙站了起来,给梁啸递了个询问的眼色。 “秦兄。我们要去猎虎,你来不来?” “猎虎?那大人怎么办?” “最多三更,大人和太子的饮宴结束之前,我们就回来了。”梁啸大声说道:“大人有太子陪着,能有什么事?你跟我走一趟,天天吃鱼。腻死我了。” 秦歌还没说话,严助从大帐里走了出来。他和梁啸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这样也好,让这些越人看看我大汉英俊的武艺。我和太子饮宴观舞,吟诗作赋,不用你们担心。三更前肯定能回来么?若回不来,我就和太子做彻夜之谈。” “大人放心,就算三更不回来,明天日出之前也一定回来。” “那再好不过。” 严助跟着梁啸,来到刘驹的大帐,说明来意。刘驹这两天和严助相处,虽然没有达成什么正式的协议,听严助吟诗诵赋,演说长安的趣闻,却想起了吴国当年的繁华,正在兴头上,一听说可以作彻夜之谈,立刻一口答应。 为了安全起见,钟离期带走了二十名后羿营箭手,一共二十六人,他自己更是和梁啸形影不离,不让梁啸离开他的视线半步,连上船的时候都一前一后,随时可以出手控制梁啸。 梁啸也不在意,只是关照秦歌和卫青。“你们俩小心点,别掉水里淹死了。” “知道了。”卫青张开双臂,小心翼翼的走上跳板。秦歌更夸张,揪住一个后羿营箭手的手不松,上了船,他立刻钻进了船舱,怎么叫也不出来。 “他怎么回事?”钟离期问道。 “陇右人,晕船。”梁啸笑笑。 钟离期哼了一声,有些不屑。 船离了岸,向东南方向行了五里来路,又靠了岸,算是正式踏上了会稽郡的土地。这里是姑苏城的西北,附近有几座不算太高的山峰,树林却很浓密,近乎原始森林。 其实,这个时代不仅姑苏城如此,其他的名城也差不多,繁华都在城中,城外的开发非常有限。苏州在后世是东南繁华之地,可现在只是边郡一个稍大的城池,出城不远,就是真正的原始生态,是野生动物的乐园。梁啸说听到这里有虎啸之声,钟离期等人并不生疑,就是因为这里真的有虎。 历史记载,直到三国时期,吴县附近还有野生虎出没,孙策、孙权都曾经在吴县猎虎,孙权本人还差点被虎伤了。 仰头看着茂密的丛林,梁啸轻轻的吐了一口气,向征侧伸出手。“现在该把我的弓箭给我了吧?” “你是来看的。”征贰从梁啸和征侧的中间挤过去,率先走向密林。“带着眼睛就行,不需要你动手。” 梁啸冷笑不语。钟离期沉吟片刻,吩咐道:“征侧,你替他背箭。不到万不得已,不准他碰箭,敢乱来就揍他。” 第139章攻心 征侧应了一声,将箭遂(箭袖)、箭决(扳指)递给梁啸。梁啸一一戴好,又从征侧手中接过自己的弓,轻轻的拨了拨弓弦,不经意的看了一眼被隔在十步之外的卫青和还在装晕船的秦歌。 卫青和秦歌会心的一笑,很默契的把头扭了过去,欣赏起自然风光。 “走吧。”梁啸侧耳听了听,伸手向东侧的一座小山指了指,大步流星的向征贰追去。“小师妹,你小心点。赌气归赌气,被老虎吃了,可就没气了。” “你知道那是哪儿吗?”征贰一边走,一边呛声道:“那儿倒是有只虎,不过不会吃人。你今天要是找不到老虎,以后就别装射声士。师傅说过,你还不是真正的射声士呢。” “是么?我怎么听着你这话言不由衷呢。小师妹,大师兄虽然严厉一点,也是为你们好。你想啊,老虎可不是小河狸,你这么漂亮的小脑瓜,一口就没了。你要是出了事,你父亲怪罪下来,我师傅怎么办……” “你能不能闭嘴?”征贰被梁啸说得心烦意乱,推开梁啸,拔腿向远处奔去,一转眼就没了。 “我……”梁啸回头看看钟离期。“钟离叔……” “你给我闭嘴,再说话,我立刻带你回去。”钟离期也有些乱了阵脚。天色已黑,这里山虽不高,林子却密,野兽也多,万一征贰受了伤,他可承担不起这样的责任。 “征侧,你带几个人去看着你妹妹,别让她乱来。出了事,谁负责?” “唉。”征侧将梁啸的箭囊递给钟离期,带了五个后羿营的箭手,追赶征贰去了。 梁啸握着弓,在钟离期的监视下,一步步的走进了山。卫青、秦歌在另外十名箭手的监视下,相隔二三十步。走在另一个方向。林中阴暗,又怕惊动了猎物,不敢大声说话,他们只能看到靠火把和隐隐约约的影子来辨认对方的位置。 不知不觉的。梁啸身边就只剩下了钟离期一人,其他人至少在两三步之外,而且全部心神都在搜寻四周,以防有猛兽突然出现。夜间狩猎,而且是猎虎。即使是从小在山林里长大的他们也不敢掉以轻心。 见四周无人注意自己,梁啸低声说道:“钟离叔,我师傅是不是在附近?” 钟离期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他是不是想打几个胜仗,然后再谈判,给严大人一点压力,以便漫天要价,争取更多的好处?” 钟离期扭头看看梁啸,欲言又止。 “除此之外,还想让太子和闽越王看看他的作用。多给他一些人马,对不对?以我师傅的能力,应该统领大军,怎么能只率领才两百人的后羿营。” “你说得再漂亮,我也不会放你走。你别乱动歪心思了。” “我这怎么能叫歪心思呢?”梁啸委屈的叫道:“我这也是为师傅着想啊。你想想看,师傅没出战的时候,会稽太守就被打得落花流水了,师傅出战又能如何?没有够份量的对手,体现不出他的价值啊。” “那你说怎么办?”钟离期有些焦躁起来。“放眼天下,除了李广。还有谁能将军的对手?” “我啊。”梁啸连忙提醒道。 “你?”钟离期瞪了梁啸一眼,哼了一声:“想都别想。” “好吧,我可是能说的也说了,不能说的也说了。你爱信不信。”梁啸无奈的说道。不等钟离期说话,他突然抬起手:“小心,前面有虎啸。” “当真?”钟离期虽然没有听到什么虎啸,却也紧张起来。他运足眼力,看向前方,征氏兄妹就在前面。可是现在连火把的影子都看不到了。如果他们遇上虎…… 钟离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不敢怠慢,连忙下令:“快,快。” 后羿营的箭手们加快脚步,开始追赶征氏兄妹。 原本就有些稀疏的队伍在不知不觉中拉长了,近二十个人,一旦散入莽莽山林之中就显得微不足道。梁啸的身边只剩下了钟离期,其他人最近的也在十步之外。 “钟离叔,真不考虑一下我的计划?”梁啸一边走,一边说道:“现在严大人可在太子身边,如果失踪,和你们一点关系也没有。否则的话,将来天子追究起来,你们这两个罪魁祸首肯定是逃不掉,我任务失败,前途必然会受影响,就连牛儿都要被牵连……” “你别说了。”钟离期停住脚步,虎下了脸,手按在了梁啸的肩膀上。 “钟离叔,你真不考虑考虑?”梁啸急声道:“你看看这些人,就算师傅再训练他们十年,能将他们训练成射声士吗?这些纨绔成不了大器的,只会连累了师傅的名声。” 钟离期犹豫了。 “钟离叔,前面真的有虎,你去救征氏兄弟。我走我的,好不好?”梁啸慢慢的伸出手,从钟离期的背上取下了自己的箭囊。钟离期一动不动,眯着眼睛,盯着梁啸。梁啸慢慢的将自己的箭囊背好,向钟离期施了一礼,慢慢的退入草丛中。 钟离期像石雕一样,一动不动。 一离开钟离期的视线,梁啸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他加快脚步,迅速向卫青、秦歌的方向跑去,同时嘴里发出“咕咕,咕咕”的斑鸠叫声。 “咕咕,咕咕……”前面传来了回应。 梁啸大喜,停住脚步,隐在一块巨石的后面,抽出四枝箭,在弦上搭了一枝,瞄着十余步外的火把,将箭头稍稍向下移了些,撒手松弦。“嗖!”羽箭飞驰,穿过草丛,瞬间命中那个箭手的脖子。箭手哼了一声,捂着脖子,侧倒在地,摔进了草丛中,手里的火把也不知道扔哪儿去了。 梁啸手不停挥,连射四箭,箭箭命中。四名后羿营的箭手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就被梁啸射杀。 与此同时,被两名箭手夹在中间的卫青突然拔剑,回身一剑,将身后的箭手捅了个透心凉,不等他叫出声来,抽出剑,回身猛砍。他身前的箭手听到声音,刚刚转过头来,卫青的剑就砍到了他的眼前。 “噗!”一剑枭首。 “敌袭……”卫青大叫一声:“敌袭!敌袭!”一边叫着,一边向前面五步远的箭手奔去。箭手听到提醒,立刻拉弓搭箭,却没有指向卫青,而是紧张的盯着旁边的草丛。卫青奔到他的面前,倒持长剑,从他身边一掠而过,长剑悄无声息的割断了他的脖子。 箭手身子晃了晃,轰然倒地。 第140章狩猎(上) 梁啸首先发难,卫青、秦歌响应,转眼间,十名箭手只剩下一人。那人见势不妙,转身就往树林里钻,刚走了几步,一脚踩空,惊叫着从山路上滚了下去。 喊声刚刚出口,梁啸一箭射到,洞穿了他的咽喉。 “阿啸,你的射艺又有进步了?”秦歌提着血淋淋的长剑赶了过来,听到惊叫声戛然而止,赞了一声。 梁啸笑笑。在后羿营闭关四天,虽然连弓都没摸着,但是他自觉不论是听力还是身法都有了长足的进步。这倒是个发现,以后要每隔一段时间就闭关一次。 “你们怎么样?” “没事。接下来怎么办?”卫青收起长剑,摘下弓。 “你们去抢一条小船,回岛救大人。大人是吴县人,他知道怎么才能回去。我在这里拦着他们,给你们争取时间。天亮之前,消息不会走漏,天亮之后就很难说了。” 卫青迟疑了片刻:“大人知道我们去救他吗?” “知道,我和他约了两个时间点,一个是三更。如果顺利的话,你们现在赶回岛上,潜到刘驹大帐附近,差不多就快三更了。如果来不及,那就在天亮之前,他会找个借口溜出来。” 卫青如释重负。 秦歌一边观察着四周正大喊小叫的箭手们,一边说道:“你呢,我们怎么找你?” “你们不用来找我。天亮之后,不管如何,我都会离开这里,去找李椒他们。我们到吴县会合。” “好!”秦歌用力点点头,拉着卫青,猫着腰,顺着来路,迅速向湖边走去。 梁啸放下弓箭,重新紧了紧腰带,进入战斗状态。四周的叫喊声越来越近。但是树林里一片漆黑,这些人想要发现他并不容易。他担心的人只有一个:钟离期,而钟离期已经被他说动,不会真的来抓他。 他要考虑的就是怎么猎杀这些人。然后给钟离期创造一个救人的机会,并尽可能的拖延时间,为卫青、秦歌救严助争取时间。 梁啸松开弓弦,重新上弦。经过四天的闭关,他的力量又增强了几分。需要换上短一号的弓弦。一张弓可以通过配不同的弓弦来调整弓力,弓弦越短,弓力越强。虽然调整的幅度有限,可是对于高手来说,这一点点区别也足以影响胜负。 换完弓弦,他又检查了一下箭囊。他的箭囊是特制的。普通箭囊一般装三十枝箭,他的可以装五十枝。几天不在身边,他需要重新检查一下箭枝的数量,确认这些箭枝都可用。 摸着冰凉的箭头,拂过笔直的竹制箭杆。捏着富有弹性的箭羽,梁啸的心像湖水一样,慢慢地沉静下来。风吹过树梢的声音,箭手们急促的脚步声,手中火把燃烧时的呼呼声,一一传入他的耳朵。 “你们俩跟我来,保护征侧、征贰。”钟离期的声音响起。两个箭手应了一声,跟着钟离期向前跑去。 梁啸笑了。钟离期这是在给他打掩护。从登上桓远的船开始,他就感觉到了钟离期的不如意。钟离期武技高强,却不是有城府的人。他就是一个标准的汉人,有什么事都会摆在脸上。从钟离期看叶添龙的眼神,梁啸猜到了叶添龙的身份,这才悍然击杀了叶添龙。 用了四天时间。梁啸从钟离期的口中得到了大量的信息,这才有足够的把握说动钟离期。 有脚步声越来越近,梁啸突然现身,开弓放箭,一箭将五步外的追兵射杀,接着冲上一块巨石。大叫一声:“嘿,我在这儿!” 两个气喘吁吁的箭手抬起头,惊讶的看着梁啸,手里的火把照亮了他们汗津津的脸庞。 梁啸是桓远的大弟子,空手开弓能够引起帐篷起伏,这样的故事已经在他们心里生了根。梁啸从钟离期身边逃脱,只用了几句话的功夫,就接连射杀数人,几乎百发百中,同伴的每一声惨叫,都在他们心里增添了一重恐惧,让他们在黑夜之中追梁啸,实在是一个不小的挑战。 正当他们担心梁啸藏在暗处的时候,梁啸突然站在了高处,并且大声宣告自己的存在。这违反了夜间突袭的惯例,让他们一时茫然,甚至忘了扔到手中的火把,藏好身形。 趁着他们一愣神的功夫,梁啸再次开弓,“嗖嗖”两箭,一箭射杀二十步外的一名箭手,一箭洞穿了三十步外箭手的大腿。 在这样的距离,他几乎可以随心所欲,指哪射哪,绝不会失手。 受伤的箭手失声惨叫,扔掉手里的火把,跌跌撞撞的向前逃去。梁啸像一头猛虎,不紧不慢的跟在他的身后,悄无声息,却又满怀杀机。 箭手的惨叫声惊动了征贰等人,他们迅速靠拢在一起,将征氏兄妹护在中间,互相掩护着,赶了过来。 大腿受伤的箭手一瘸一拐的赶到征侧、征贰面前,拜倒在地。“小君侯,我们……我们遇袭了。” “谁?”征侧有些慌张。“究竟是谁偷袭我们?” 征贰面色煞白,藏在两名箭手的后面,瞪着惊恐的眼睛四处张望。“有多少人,是汉军吗?” “是梁啸。”钟离期带着三个箭手赶了过来,沉着脸。“他跑了。” “跑了?你是怎么看着的?”征贰叫了起来。 “还不是因为你乱跑。”钟离期没好气的说道:“如果没有箭囊,他能有什么用?” 征贰瞪着眼睛,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反驳钟离期。她有错在先,现在出了事,多少有些心虚,再加上本来怕钟离期,此时此刻,面对可恶的大师兄梁啸,她还需要钟离期的保护,更不敢据理力争。 “快走!”钟离期掌握了主动权,立刻下令撤退。 “为什么要走?”征贰忽然反应过来。“我们不能就这么让他跑了,得把他抓回来。” “你们不是他的对手,先保住小命再说。”钟离期不由分说,指挥八个箭手布阵,摆出一副突围的架势。征贰看在眼里,更加愤怒。“他们只有三个人,我们有十一个人,还怕他?” “别说十一个人,就算有一百个人,你也不是他的对手。” 征贰彻底被激怒了。她用力挣脱钟离期的手臂。“放开,我要和他决斗!” “小师妹,虽然你的箭术不怎么样,勇气却可圈可点。”梁啸在远处露出声音,用充满戏谑的语气调侃道:“大师兄很喜欢你。你就别走了,跟我回长安吧,每天替我端洗脚水……” “我让你每天给我端夜壶……”征贰尖叫着,抬手就是一箭。 第141章狩猎(中) 梁啸动都没动,看着羽箭在身前力竭落地,这才抬起弓,一箭射出。 箭射六十步,一箭将征贰面前的一个箭手射倒。 他们是来猎虎的,都带着弓箭,却没有人带盾牌。面对梁啸,他们都是不设防的箭侯。仅凭手中的弓,根本挡不住梁啸的箭。 当着征贰的面射倒一名箭手,就像一记耳光,狠狠的打在征贰的脸上。征贰瞬间觉得脸庞火辣辣的,开始考虑起钟离期的建议了。不论是射程还是精准度,他们和梁啸都差得太远,至于耳力,那就更不在一个档次上了。在这种漆黑的环境里对抗,人数优势根本发挥不出来。 箭再多,射不到有什么用? “小心,小心。”征贰颤声道。 “嗖!”一声轻响,又一名箭手中箭倒地,发出凄厉的惨叫。惨叫声在山林里回荡,刺激着每一个人的神经。不仅征贰面色煞白,就连一向稳重的征侧都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紧张了。 据他目测,梁啸应该在六十步外的树后面,这么远的距离,仅凭耳朵听,就能一箭命中,他自认做不到。保管梁啸的弓时,他又试拉了几次,虽然还是没有拉满,但他觉得只是因为没有梁啸的猿臂而已,论力量,他们应该差距不远。 可是现在,他意识到自己错了。就算他的力量和梁啸接近,他们在箭术上的差距也无法忽视。钟离期一直看不起他们,说只有梁啸有希望继承桓远的射声技,一点也不夸张。 “都尉,我们……走吧。”征侧哑着嗓子说道。 一向任性的征贰难得的没有说话,听着受伤箭手的惨叫,她有点发毛,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惧。 “散开!”钟离期低声喝道:“走暗处,你们俩跟着我。” “为什么要散开?”征贰尖声叫道:“没人保护,他会射中我的。” “你要想活命。就闭上嘴。”钟离期喝道:“他能听到声音,可是仅从脚步声,他分辨不出究竟哪个人。” “哦。”征贰恍然大悟,连忙将身边的箭手推开。箭手们恐惧之极。却不敢抗命,只好尽可能的轻手轻脚,不发出声音,以免在为梁啸的目标。就连受伤的箭手都咬紧牙关,不再呻吟。 一时间。虽然不大的地方分布着十一个人,却鸦雀无声,就连呼吸都被刻意压低了。 梁啸站在树后,仔细倾听着周围的声音,不禁暗笑。能让钟离期配合演这场戏,也不枉费那么多口舌。否则以钟离期的能力和禀性,他绝对不会站在远处等死,而是主动靠近,贴身肉搏,全力以赴的争夺主动权。 如果是那样的话。他有七成以上的可能死在钟离期手上。也正是因为考虑到这个因素,他必须说服钟离期,而不是以逃脱为唯一目的。 下次出门一定要带上牛儿或者庞硕,没有近战高手贴身保护,箭手的安全是个大问题。如果有牛儿在侧,绝不会这么轻易地被师傅拿下。 梁啸蹑手蹑脚的换了个位置。他占有射程和耳力上的优势,可以牢牢的把握主动权,不给对方近身的机会。征侧、征贰都是闽越的权贵子弟,他们没有多少实战的经验,只会听钟离期的指挥。在这种情况下。钟离期自然会选择一条最可能的路,将他们送到自己的箭下。 借着偶尔响起的脚步声,梁啸很快证实了自己的猜想。钟离期领着他们原路返回,几乎丝毫不差。 梁啸站在一块巨石之后。静静的等待着。 走在最前面的箭手摸索着,越来越近。他们不敢点火把,天上又没什么月光,只能凭着记忆往回走。在留心脚下的同时,还要防着潜伏在黑暗中的梁啸,他们的精神高度紧张。心跳加速,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引起引起过激反应。隔着十几步远,梁啸都能听到他们压制的呼吸声。 其实这种时候屏住呼吸是最笨的,最好的办法是放慢呼吸。 梁啸向桓远学习射艺的时候,曾经听钟离期说过一些类似的经验,此时此刻,自然将这种理论化作实践,留心观察这些箭手的反应。见那个箭手终于憋不住,吐出一口长气的时候,他突然现身,一箭射出。 羽箭飞驰而出,那个箭手还没将气吐完,就被一箭射中,“扑通”一声,仰面摔倒。他的毙命惊动了后面的人,那人大惊失色,一边射出了手中的箭,一边向后退。 “嗖!”梁啸毫不犹豫的射出了第二箭,洞穿了他的胸口。 “啊……”征贰的尖叫声在百步外响起,随即又没了。“别慌!”钟离期的低喝声响起,梁啸微微一笑,立刻连射两箭,直奔钟离期和征贰。不过,与射那些箭手时全力以赴不一样,他只将弓拉开了一半。 箭射了出去,精准依旧,但力量明显减弱,钟离期毫不费力的挥剑格开,救了征贰一命。 征贰没有看出其中的区别,她只隐约看到了箭的影子,知道如果没有钟离期,她有很大可能会被射中。在惊讶于梁啸耳力的同时,也对钟离期感激不已。 接连两人中箭,剩下的人更加小心,连走路都不敢走了,纷纷停在原处,尽可能的屏住呼吸,惊恐的注视着四周。 梁啸再次换了一个位置,隐在黑暗之中,侧听着四周的动静。四天闭关,体内的热流更加明显,他的耳力也明显有所提高。此时此刻,五步以内的心跳,十步以内的呼吸,都很难逃过他的耳朵。而他自己却尽可能的放慢呼吸,平复心情,不发出一点声音。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心跳声。这个心跳非常快,就像慢跑之后,心跳加速,远远超出了正常的水平。更奇怪的事,除了心跳,梁啸还听到了风一样的呼吸声,虽然低沉,却惊心动魄,就像是某种猛兽正在酝酿的咆哮。 什么玩意?梁啸慢慢转过头,只看了一眼,心里咯噔一下,情不自禁的骂了一句:“卧槽!”浑身的每一根寒毛都竖了起来。 第142章狩猎(下) 三十步外的草丛中,两只绿莹莹的大眼睛,正含情脉脉的盯着他。 梁啸再孤陋寡闻,也知道这是什么玩意。他前世养过猫,经常在夜里看到这样的眼睛。不过他非常清楚,这对眼睛的主人绝对不是什么猫,而是一头大型猫科动物。 不会是一语成谶,真遇上了老虎吧? 梁啸心里还有疑问,身体却没有一点犹豫。他迅速转过身,以半跪姿将弓拉至全满,对准三十步余的那头猛兽。刹那间,他屏住了呼吸,心跳如鼓,一股股鲜血从心脏涌出,灌注入全身每一块肌肉。与此同时,一道热流从腰部涌出,沿着后背,伸上肩头,涌入手臂,又沿着手臂外侧爬到了耳后,与心脏涌出了鲜血汇成了一道。 那一刻,他的瞳孔放大,将周围的一切尽收眼底,他看到了那头猛兽,看到了猛兽斑斓的皮毛,看到了猛兽巨大的牙齿,看到了猛兽发亮的眼睛,看到它缓缓抬起,又慢慢落下的巨大爪子。 与此同时,他听到了猛兽急速的心跳,听到了猛兽低沉的呼吸,甚至听到了猛兽踩断草茎发出的轻响。 他半蹲在地,将弓拉至全满,箭头直指猛兽额间的花纹,一动不动。 猛兽停住了,伏着身子,虚拦前爪,似乎有些犹豫是发动攻击,还是放弃。眼前的这个猎物有些奇怪,发现它之后居然没有逃跑,反而摆出了一个奇怪的姿势。 从这个姿势里,它感受到了一种杀意。 猛兽有些迟疑,然而只是刹那,一息之后,它就发动了攻击,低吼一声,猛地向前窜出,只是两个起落就冲到了梁啸面前。一跃而起,飞扑而至。 “呜嗷……”虎啸声震惊山谷。 “杀!”梁啸厉喝一声,撒手松弦,同时身体一斜。纵身跃出。 “嗖……”羽箭飞驰而去。 猛虎从梁啸身边跃过,锋利的爪子掠过梁啸的腰,“嘶啦”一声轻响,梁啸的衣服被撕破,夜风灌了进来。遍体生凉。 “啪!”梁啸撞在一根树上。他及时的伸出左手,抱住了树干,身体在空中荡了一下,又落回树上。他来不及多想,手脚并用,迅速爬到了树上。 他早就看到了这棵树,但是从来没想过会利用这棵树。在与猛虎对峙的那一瞬间,他想到了这根树,并抓住猛虎腾空,无法变向的那一刹那间。用尽全力的力气,跳上了这棵树。 保持半蹲的姿势固然是为射箭所需,但更多的却是为起跳蓄力。梁啸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如此镇定。那一刻,他根本来不及多想,只是本能的做出了选择。 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是正确的。面对猛虎,他没有起身就跑,没有仓促射出手中的箭,更没有惊慌失措,而是做出了一个最明智的选择。 虽然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的。 梁啸站在树上。看着扑空的猛虎低吼着,绕着树不断的转圈,不断的试图扑上来,却徒劳无功。只是拍打着树干瑟瑟发抖,树叶哗哗作响,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牙齿打战,咯咯作响,两条腿也有些发软。前心后背全是冷汗。夜风一吹,凉嗖嗖的,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 我勒个去!以后骗人得小心点,不能信口开河。亏得这四天时间没有荒废,一心闭关,耳力、体力都有所提升,要不然的话,今天就把小命丢这儿了。耳力差一点,很可能会被这只大虫靠得更近,体力差一点,他根本躲不开大虫的飞扑。 梁啸看着自己两条控制不住颤抖的腿,再看看绕着树,焦躁的打圈低吼的猛虎,暗自庆幸。 过了片刻,猛虎的脚步慢了下来,喘气声却越来越粗,终于卧倒在地,不时的抽搐。梁啸不解其意,又不敢轻举妄动,只好耐心的等待着。又过了一会儿,猛虎的喘息声停止了,肚皮也平静下来,天地间又恢复了平静。 梁啸正在考虑要不要跳下去看看,耳边突然响起一声厉啸。他下意识的闪身躲在树后,“笃”的一声轻响,一枝箭射在了树干上。梁啸伸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被包围了。 不知什么时候,征贰、征侧等人围了过来,至少有五张弓对着他。 梁啸大奇。这些看起来像黑猴子似的越人居然不怕虎,听到虎啸声不跑,反而围了过来?这是你们家养的不成?他一边在心里嘀咕,一边观察着四周的动静。他看到了钟离期。钟离期离他最近,就站在五步外的一块巨石后面,身体微躬,像极了刚才那头蓄势待发的猛虎。 梁啸若有所悟。恐怕不是越人不怕虎,而是钟离期担心他被虎吃了,这才带着征贰等人围了过来,准备在必要的时候助他一臂之力。 梁啸心中涌过一阵暖意。他咽了口唾沫,故意哈哈大笑:“小师妹,你不是来猎虎的么。怎么虎来了,你却连影子都看不着,不会是吓尿了吧?” “我……”征贰的声音在钟离期的身边响起,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过了片刻,她又说道:“我没猎到虎,却猎到了你,也算没白跑一趟。” “虎都被我射死了,我还怕你?”梁啸拨了拨弓弦。“你想猎我,我就在这儿,你怎么不出手啊?难道这么近的距离,你都判断不了我的位置?看来师傅的射声技,你是一点也没学到啊。” 征贰没有说话。她突然闪出身形,抬手射出一箭,厉喝一声:“射!” 梁啸站在树上,浓密的树叶遮住了他的身影,征贰根本看不清他在哪儿。诱梁啸说话,就是希望能借声音判断梁啸的位置。不过,她没有梁啸听声辨位的本事,只能判断出他的大概位置,怕自己射不准,干脆喝令其他的箭手一起射击,希望以多取胜。 听到弓弦声,虽然腿还有些软,梁啸却没有丝毫迟疑,纵身跳下了树,顺势打了个滚,消失在草丛中。 站在树上,他就是活靶子,这些人都是师傅桓远手训练出来,就算和他比还有相当距离,二十步内还是有很有威力的。他可不想刚刚虎口逃生,转眼又被这些小师弟、师弟干掉了。 最近的征贰等人离他只有五步,钟离期就在她身边,虽然知道钟离期不可能真出手,但梁啸却不想让征贰生疑,他迅速移动,一边跑一边射箭。 “嗖嗖!”脚步声四起,弓弦声不绝于耳,一枝枝羽箭射了过来,追赶着梁啸的脚步。 第143章脱钩 刘驹醉了。 他歪倒在席上,布满血丝的眼珠中闪着兴奋的光芒,粗短的眉毛一高一低,露出几分顽劣,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鲜衣怒马,横行吴国的时光。 如果吴国不亡,严助一定会是他身边最得宠的宠臣。他文采好,有见识,能说会道,每一句话都说到了他的心眼里,让他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舒服。更重要的是,严助虽然有学问,却不迂腐,他放得开,能歌善舞,将吴楚人的豪迈体现得淋漓尽致。 可惜啊…… “殿下,我去……解个手,再来……和你说说……魏其侯的事。”严助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打着饱嗝,嘴里在和刘驹说话,手却指向了别处。 刘驹大笑:“哈……哈,你……醉了,怎么恁多尿水,今天可去了好……好几次了?” “这……酒太……太淡,全……全是水。”严助说着,将手臂搭在侍女的肩上,摇摇晃晃的出去了。 刘驹哈了一声,叹了一口气。严助说得没错,这酒的确是淡,全是水。当年吴国的酒多好啊,一打开酒瓮,满屋香气。哪像这酒,喝到嘴里都感觉不到一点酒味。 可惜啊!一声轻叹,两颗浊泪沿着刘驹的脸庞流了下来,一个满脸肥肉的中年男人刚刚还一脸陶醉,忽然间就泪流满面。侍者连忙上前相劝,刘驹推开侍者,摇摇晃晃的走到席间,摆动手臂,放声悲歌。 “时不利兮亡我国,生死别离兮容颜老……” 严助半伏在侍女肩上,来到帐外的茅厕边,解下裤子,蹲在坑边,嘴里哼哼唧唧的吟唱着:“屏风鞈匝,蔽我君王;重葩累绣。沓壁连璋……” 侍女忍着恶臭,在一旁侍候着,不敢露出半点不快。这位严大人似乎先天不足,今天一个晚上出了三趟恭。而且一蹲就好久,看他那样子,仿佛随时都会在茅厕里睡着。 过了好久,严助才站了起来,提上裤子。又慢吞吞的整理好衣服,一步三晃的向大帐走去。走了两步,他突然停了下来,挟着侍女,转身向旁边的山坡走去。 “大人,错了,错了,在这边。”侍女连忙提醒。 “没错。”严助呵呵一笑,突然伸手拔出了腰间的长剑,一剑捅进了侍女的小腹。又用力拧了一下。侍女惊骇莫名,她这时才发现严助的脸上一点醉意也没有,两只眼睛亮得像野兽。 严助一手握剑,一手搂着快要瘫软的侍女,看看四周。有两个士卒正往这边看。严助借着侍女的身体挡住剑,拖着侍女,钻进了草丛。两个士卒相互看了一眼,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躲进草丛,严助松开了侍女,猫着腰。向山坡跑去。卫青从前面闪了出来。“大人……” “快走!”严助兴奋不已。“你们怎么才来?” “我们要躲开巡逻的士卒,是以慢了些。大人,你知道逃生的路线吗?” “知道知道。”严助提着长剑,健步如飞。不一会儿。他们会合了秦歌,上了船,悄悄的向东北方向划去。严助在水乡长大,划船比卫青和秦歌在行多了,小船在他手里比座骑还听话,悄无声息的划开一道波浪。离开了小岛。 时间不长,他们上了岸。严助率先向前走去。卫青赶了上去。“大人,这里安全吗?” “安全,我闭着眼睛都能走回去。” “那……大人,能否由秦歌护送你,我去救梁啸。梁啸还在阻击后羿营的人,没有剑士保护,他很危险。” 严助停下脚步,瞪着卫青。“卫青,你的任务是保护我。” “卫青明白。可是,如果没有梁啸,一旦后羿营把消息传回岛上,刘驹派人追赶,我们很可能跑不远。” 严助沉吟片刻:“好吧,秦歌去,你留下来跟我走。” “秦歌不会划船。”卫青说道:“我略通水性。” 严助有些恼怒,没再理卫青,转身急匆匆的走了。卫青和秦歌交待了两句,转身上了船,向梁啸等人的方向划去。他划得很快,甚至顾不上掩饰身形。他刚刚听到了虎啸声,一想到梁啸一个人对付钟离期等十余人,身边还可能潜伏着一头猛虎,他就不寒而栗。 “哗……哗……”卫青划着船,飞驰而去。 …… 梁啸纵身扑到一块巨石后面,几枝羽箭射到,青铜箭头在巨石上射出点点火星。 梁啸还了一箭,一声惊叫,有人中箭了。 “小心!”征贰大叫道:“他被包围了,跑不掉的,你们小心点,别被他偷袭。天快亮了,天一亮,他就藏不住了。” “妈的。”梁啸靠在巨石上,听着征贰得意的叫喊声,暗自骂了一句。猛虎的意外出现使他消耗了太多的体力,而且被征贰等人包围了。这么近的距离,他发出不挥射程的优势,在征贰等人的追击下非常被动。 他出来的时候是便装,连一件皮甲都没有,防护力几乎为零,在逃跑时挨了中了两箭,一箭被箭囊挡住了,不碍事,另一箭射中了屁股,疼得要命,严重影响他逃命。 梁啸拔下箭,摸到一手粘乎乎的血,钻心的疼痛刺激着他的神经,让他从与猛虎面对面的后怕中惊醒过来。如果再不能逃出包围圈,他真要被这些小师弟、小师妹整死了。 他初步估计,除了钟离期之个,至少还有五个人有战斗力,能对他构成威胁。在之前的战斗中,不排除有人中了箭却没有毙命。毕竟是黑夜中,他能够凭借耳力确定那人的位置,却不敢保证一箭毙命。 二十步之外,他都没有必杀的把握。要想射杀一个人,除了咽喉之外,只有心脏,后羿营的箭手身上有甲,虽然有的是竹木制成的,多少有一些防护性能,梁啸没有把握一箭射中他们的心脏。 梁啸强忍着快要窒息的痛苦,做了几个深呼吸,尽可能让自己平静下来,辨认敌我双方的位置。听到有人靠近,他立刻搭上一枝箭,同时放慢了呼吸,一动不动的等待着。 一个人影探头探脑的露了出头,还没等他看清梁啸的位置,梁啸张开了弓,箭矢直指他的咽喉,一箭射出。近在咫尺,那人一点反应都没有,就被梁啸射穿了喉咙,翻身摔了下去。 响声惊动了别的人,立刻有几枝箭射了过来。趁此机会,梁啸手脚并用,向另一个方向爬去,他刚爬了两步,突然被人摁住,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第144章援手 “你是谁?”梁啸屏住了呼吸,身体却悄悄的放松,蓄积着反击的力量。 “阿啸?”卫青又惊又喜,随即将梁啸推向身后。“快走,我给你断后。” “仲卿?”梁啸长出一口气,也是喜出望外,随即心往下一沉。“你怎么回来了,秦歌呢?” “他已经护送严大人离开了。”卫青摆摆手,示意梁啸别说话,他给梁啸指了指方向,示意梁啸往那个方向撤。听说严助已经安全了,梁啸彻底放了心,二话不说,顺着卫青指的方向,悄悄的向前走去。他并没有走远,在三步外的地方伏了下来。 又一个身影追了过来,他在梁啸刚才藏身的地方停住,手在石头上摸到了血迹,不禁大叫起来:“君侯,他受伤了,他受伤了。” 梁啸二话不说,抬手一箭射穿了他的脑袋。他“呯”的一声撞在石头上,又反弹回来,滚落在草地中。 听到声音,两个箭手从远处冲了出来,一边射箭,一边赶了过来。梁啸倚着大石和他们对射。一时间,箭矢飞驰,喊声四起。两个箭手从不同方向包抄了过来,其中一个从卫青的藏身之处经过。他刚刚冲过去,突然觉得胸口一凉,低头一看,一截血淋淋的剑尖从他的胸口露了出来。 另一个箭手也看到了卫青,大惊失色,举弓便射。卫青转身就跑。他的步伐非常灵活,那箭手射了两箭都没能射中他,反被梁啸抓住机会,一箭射杀。 两人配合,转眼杀死二人。 听到接连响起的惨叫声,正追得兴奋不起的征贰感到了惧意,停住了脚步。 钟离期赶到那个被卫青刺死的箭手前,看了一眼,立刻拦住了征侧。“小心,他还有帮手。” “帮手?” “这是被人用剑刺死的。”钟离期小心翼翼的护住征贰。“那两个郎官赶回来了。他们的剑术都不错。有他们保护,我们很难靠近梁啸。” 征贰的脸色立刻白了。梁啸的箭术有多好,他们已经领教了。从发生意外到现在,至少有十人被梁啸射死、射伤。如果再有两个剑术高明的郎官保护。他们不仅没有取胜的机会,反而可能被梁啸斩杀。 “都尉,怎么办?”征贰的声音有些颤抖起来。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钟离期低声说道:“你们箭术未成,还不是他的对手。不如先撤回去。” “好吧。”征贰再也不敢顶嘴。唯命是从。在钟离期的保护下,她和征侧迅速向后撤去。 梁啸一看,立刻大喝一声:“仲卿,上!那小蛮女是闽越大族,非常值钱。”一边说着,一边举弓,向钟离期连射几箭。 虽然明知梁啸不会要他的命,钟离期还是表现得非常敬业,连声大喝中,用长剑格开箭羽。同时缠住了卫青,不让他去追赶征贰兄妹。 听到身后的厉喝声,征贰、征侧不敢怠慢,在两个后羿营箭手的保护下,匆匆向湖边奔去。见身后没了声音,梁啸这才停止了射击,钟离期也一剑逼退卫青,跳出了战圈。 “多谢钟离叔。”梁啸一瘸一拐的走上前去,躬身施礼。 “你受伤了?” “皮肉伤,不碍事。” 钟离期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荷包。扔了过来。“赶紧走。小心点,再往前走十来里就是战场,双方有两万多人交战,千万不要大意。” “知道了。”梁啸接过小荷包。“钟离叔。有机会,你劝劝我师傅。我和牛儿在长安等你们。” 钟离期哼了一声,转身匆匆离去。 “果然好身手。”卫青看着钟离期的背影,赞了一声。他扶着梁啸在旁边的巨石上坐下。“坐好,我帮你看看伤口。” 梁啸没有吭声,翻身趴在石头上。解开了腰带。卫青蹲了下去,用手摸到了伤口的位置,将小荷包里的药倒在上面。药一沾上伤口,梁啸就觉得一阵刺痛,不由得叫了一声。 “没事。”卫青拍拍梁啸的屁股,帮他提上裤子,笑道:“没伤着骨头,最多两三天,收了口就好。”他说着,将梁啸的手臂搭在自己脖子,扶着梁啸向前走去。 “你对处理伤口很有经验嘛。”梁啸打趣道:“经常受伤?” “经常挨打,久病成医。”卫青语气淡淡的,就像是说别人的事。“小时候被郑家的兄弟欺负,到了平阳侯府被那些骑士欺负,习惯了。” 梁啸心中一酸,安慰道:“仲卿,这些人有眼不识金镶玉。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后悔的。” 卫青看看梁啸,欲言又止。 两人来到湖边,找到卫青藏在芦苇丛中的船。朝阳升了起来,火红火红的阳光照在湖面上,照在梁啸和卫青的脸上,在他们面前铺出一条金光大道。 卫青划着船,向东北方向驶去。 …… 征贰带着一百多人,再次回到了战场。站在那头已经断气的猛虎前,看着那枝深入虎额,只剩下半截箭羽的箭,征贰觉得头皮一阵阵发麻,微黑的小脸有些发白。 夜里那一场激战,再次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结果已经统计出来,随他们来猎虎的二十名后羿营箭士中,被梁啸直接射杀的就有十人,此外还有两人重伤。不过,这些战绩都不如这头猛虎的死给征贰带来的震撼强烈。 与猛虎面对面,一箭射中虎额,入颅一尺,这样的镇静,这样的准头,这样的力量,无一不让征贰震惊。仅凭这一箭,梁啸就足以证明他的弓箭比舌头更有杀伤力,他不是只会恶语伤人,他的弓箭杀伤力更强。能从他手里逃生,全赖钟离期的舍命保护。如果不是钟离期,他们兄妹不可能再一次看到太阳。 “都尉,谢谢你。”征贰发自肺腑的说道。 钟离期一如既往的冷着脸,不说话。征贰却没有像以前一样生气。她现在知道,钟离期看不起他们是有道理的,和梁啸一比,他们的确都是废物。她抬起头,迎着刺眼的阳光,握紧了拳头。 “总有一天,我会成为真正的射声士,与他一决胜负。” 第145章古风 梁啸和卫青蹲在路边的草丛中,看着远处喊杀声阵阵的战场,互相看了一眼。 梁啸受了伤,行动不方便,卫青沿着湖边,特地向北多划了一段路。即使如此,他们发现也不安全,随处可见挂有闽越战旗的小船和椎发纹身的越人,他们以百人为单位,到处烧杀抢掠。 汉代以规定,县以上筑城,也就是说,县城才有城墙,县以下的乡里是没有城墙的,只有各里的里墙。里墙最多一丈高,防防普通盗贼还可以,面对这些闽越士卒,形同不设防。 百姓们只能依靠手中的武器和这些打上门的强盗拼命。 不得不说吴楚民风剽悍,即使人数不占优势,百姓们依然组织起来奋起反抗,而且大多打得有声有色。如果不是这些闽越军人数有绝对优势,谁胜谁负还真说不定。 一里通常在四十户上下,少的也可能二三十户,多的可能五六十户。遇到盗贼,自然是不分男女老少,全部上阵,能纠集起的壮丁少至三四十人,多则百人,如果里中正好有大户,兵力甚至可能过百。 闽越人应该吃过亏,所以他们通常只攻击那些规模比较小的里,只有几队人集结起来的时候,才会攻击那些实力较强的大里。 在梁啸、卫青面前的就是一个规模不大的小里,看样子只有二三十户,而且没什么大户,面对近百越人,他们战得很辛苦。尽管如此,他们依然在战。喊叫声中,不仅有男人的怒吼,还有女人的尖叫,甚至还有稚气未脱的孩子在呐喊。 里墙已经被推倒两个缺口,凶悍的闽越士卒杀红了眼。正全力冲击,准备推倒缺口之间的里墙。一旦得手,将缺口扩大,里面的百姓将很难阻挡他们的步伐。战局将会陷入一面倒的屠杀。 “怎么办?”卫青问道。 梁啸紧了紧身上的箭囊,手臂一振,唾了一口唾沫,骂道:“还能怎么办?杀他老母。” 卫青有些意外,这和他印象中一贯谨慎内敛的梁啸不太像。梁啸有伤在身,他们又只有两个人,出击并不是什么好选择。他看看梁啸。“你的伤不碍事?” “碍事也得上,难道看着这些百姓被杀?”梁啸吸了吸鼻子,注意到卫青的异样眼神。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些众寡悬殊,却依然在战斗的百姓,他觉得一股股热血正在往上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充斥全身。 一千多年后,这里是苏州,全国有名的繁华之地。鱼米之乡。可是区区几十个倭寇就能转战全境,所向披靡,那些温文尔雅的百姓面对倭寇全无还手能力,甚至连倭寇的影子还没看到就望风而逃。 现在的吴县人谈不上文化,他们粗鄙野蛮,可是面对数量占据绝对优势的贼兵,他们却浴血奋战,一步不退。他不想因为自己的伤看着这些勇敢的同袍死去,他不能像个懦夫,只为自己的安全考虑。连那些女人、小孩都不如。 “你把箭囊给我。”梁啸说道:“我的箭不多了。” “我替你背着。”卫青笑笑。“我会一直在你左右的。” 梁啸看着卫青,无声的笑了。“好。你看到那杆战旗没有?我们没有别的目标,就是那杆旗和旗下的人。砍倒那杆旗,杀死那杆旗的主人。谁挡我们。我们就杀谁。敌众我寡,不能有任何犹豫,不成功,就成仁。” 卫青眯起眼睛,点了点头。“好!”他抽出长剑,又从怀里拽出一方丝帕。将手紧紧地缠在剑柄上。 “你姊姊给的?”梁啸嘿嘿笑道:“很漂亮。” “不是。”卫青转过头,盯着远处的战旗,弓着腰,一步步的向前走去,就像一头悄悄逼近的猛虎。 梁啸不敢怠慢,立刻紧紧跟上。他走在卫青左侧,落后一步,既不影响卫青挥剑,又在卫青的保护范围以内,必要的时候随时可以从卫青背上的箭囊中取箭。 两人一前一后,在草丛的掩护下,向正在激战的里门冲去。 开始的时候,梁啸还觉得伤口有些疼。等他走了十来步,整个人进入战斗状态,他却忘记了伤口,眼中只有那些越人的椎式发髻和布满纹身的身体,只想着如何一箭洞穿他们的咽喉。 离里门还有百步,两个手持长戟的越人正在说闲话。他们是负责监视的,看起来神态很轻松。听到草丛中有声音,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人握着长戟走了过来。 卫青双手握剑,突然窜出,一剑劈向那人的头颅。 与此同时,梁啸从草丛中站了起来,张开搭箭,一箭射向留在原处的那个越人。羽箭破空,从卫青的耳侧飞过,从越人的面前飞过,突然出现在那个越人的面前。没等他反应过来,羽箭已经洞穿了他的咽喉。 越人瞪圆了双眼,看着突然从草丛中窜出的梁啸和卫青二人,举起手,张开了嘴,却没能喊出来。血从他嘴里涌出,淹没了他的声音。 就在他的眼前,卫青一剑劈下,将他的同伴连人带戟,斩为两段。 那越人手持两截断戟,扑倒在地。 卫青从他身边掠过,一剑砍下了中箭越人的头颅。 “go!go!go!”梁啸一激动,嘴里冒出了久违的英文。卫青却没有意识到其中的异常,他急声道:“阿啸,伤怎么样?能跟得上我吗?” “能!”梁啸大声说道,同时拉弓搭箭,连射三箭,将三个向这边看来的越人射倒。 得到梁啸的同意,卫青放开脚步,开始狂奔。他像一头野马,跑得极其狂放,甚至带起了烟尘。梁啸刚刚将那三个越人射倒,他已经跑出二十来步远。 “卧槽!”梁啸这才意识到刚才卫青为什么会问他能不能跟得上了。这家伙是练过轻功吗,跑得这么快? 他顾不上吐槽,一边奔跑,一边射箭。急速奔跑中,射箭的命中率会急剧下降,梁啸又有伤在身,本来不应该跑得这么快。可是他们要想两个人实施斩首战术,不冒险不行。他只能竭尽全力的跟上卫青,连续不断的射击,用速度来弥补命中率不足的缺陷。 很快有越人发现了他们的到来,有一个头目模样的越人带着八九个部下赶了过来,拦住了卫青。卫青的速度慢了下来,梁啸也不需要跑得那么快了。他追到卫青身后站定,一口气射出四箭,射杀三人,射倒一人,箭箭命中。特别是那个手持短弩的越人,连弩还没举起来,就被梁啸十步外一箭射穿了咽喉。 越人被梁啸精准的射艺震慑,刹那间有些迟疑,卫青抓住机会,突入其中,手起剑落,连杀三人。 “走!”卫青低吼一声,放弃了剩下的三人,向战旗冲去。 梁啸却没有动,他拉弓搭箭,直指近在咫尺的三个越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他们一一射杀,然后举起弓,对准五十步外战旗,一口气射出七箭。 第146章斩首战术 越人正在全力攻击里墙,根本没想到背后会突然冲出来两个人。 听到身后的叫喊声,正在指挥战斗的队率转过身,见一个连甲都没有的汉人正在冲来,也没当回事,重新把头扭了过去,关注即将倒塌的里墙。可是随即他又意识到了有些不对劲,再次转过头。 这一次,他知道为什么不对劲了。 迎上前去的部下已经全部倒地,那个汉人已经冲到三十步以外,接连挥剑砍倒两个上前拦截的越人。在他的身后二十余步,还站着一个汉人。那汉人侧身而立,张弓搭箭,正在连续不断的射击。 在他们之间,隔着七八个身影,这些都是他的亲卫。不管战斗如何激烈,这些人都不会离开他的身边。可是此时此刻,他们却一个接一个的倒地,远处箭手的身影越来越清晰,而剑士的已经扑到了他的面前,挥剑刺死两个亲卫,剑势凌厉,虎虎生风。 这是两个游侠儿!他皱了皱眉。这两人武技精湛,绝不是一般的百姓,如果被他们近身,很有可能对自己的性命产生威胁。他抬起手,准备下令其他的亲卫上前拦截。 就在这时,他感受到了凛冽的杀意。 他抬起头,看到了梁啸,看到了侧身而立,张弓搭箭的梁啸。 虽然只有一张弓,弓上只有一枝箭,可是这张弓、这枝箭却蕴含了一股无法抵抗的杀意,让他不寒而栗。 他这时才注意到,在他面前,倒在地上的几具尸体中,至少有一半人的咽喉中箭。 箭箭封喉! 没有过人的箭术,没有强大的自信,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没有人敢如此狂妄,通常都会选择目标更大的胸口,至少也是面门。很少有人会选择咽喉。 队率感到了威胁,涌到嘴边的杀敌命令变成了自救。“盾手……” 话音未落,眼前的空气突然扭曲变形,紧接着。一枝箭出现在他的面前,随即又消失了。 一阵剧痛从脖子处传来,他吐出一口鲜血,仰面摔倒。 在倒地之前,他看到梁啸转身。向不同的方向接连射出五枝箭,然后听到了五声熟悉的惨叫,几乎在同一时刻响起。 黄泉路上不寂寞,至少有五个什长会陪着自己。 在一种说不出的情绪中,队率轰然倒地。他身边的亲卫面面相觑,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有人蹲下身子,扶起队率,这才发现他的咽喉处多了一个大洞,鲜血汩汩的涌了出来。 梁啸双足微分,稳如泰山。手势连挥,一箭接一箭的射出。在他们的突袭面前,越人全无章法,乱作一团,甚至连盾牌都没举起来,正是他发挥的好时机。三十步以内的目标,几乎是一箭必杀,无一失手。 在越人意识到危险之前,他射杀了七名军官,其中包括这伙越人的最高指挥官。战旗的主人。 直到这时,越人才反应过来,纷纷举起了盾牌,向他们冲了过来。一时间。羽箭乱飞,眨眼之间梁啸就中了两箭。 梁啸不敢怠慢,抻手扯掉箭,收起弓,发足狂奔,追上了正奋勇杀进的卫青。“仲卿。快走!” “跟紧我!”卫青双手挥剑,全力砍杀,牢牢的护住了梁啸。在他的保护下,梁啸一边射击,一边大叫道:“去里门,去里门!” 随着连续不断的射击,箭囊将空,卫青带的箭也被他用了大半,他即将面临箭枝耗尽的窘境,必须赶到里中补充。 “好!”卫青大声答应,向里门冲去。经过战旗的时候,他腾身跃起,一剑刺倒掌旗兵,转身一脚,将旗杆踹成两段。 战旗轰然坠落,覆在已经阵亡的队率身上。 越人疯狂了,叽里咕噜的乱喊着,像一头头被激怒的野兽,前赴后继。他们挥舞着手中的武器,没头没脸的砍向卫青,举起手中的弓弩,不断的射击。 眨间之间,卫青就中了两箭,梁啸又中了一箭。 梁啸顺手拔出箭,搭在弓上射了回去,同时向里门冲去。卫青挥舞长剑,护着他且战且退,将追过来的越人拦在身后。 越人跟在他们后面,像一股潮水,涌向里门。 梁啸人未到,箭先到。他放弃了身后蜂拥而来的越人,一心一意的射杀里门前的越人。这些越人正在攻打里门,根本没想到会有人从身后冲过来,纷纷中箭。 里墙上的百姓已经看到梁啸二人,见他们穿的都汉人服饰,特别是看到了梁啸片刻之间接连射杀十几个的英姿,知道这两人不是越人,连忙上前接应,打开了已经被越人砍得破破烂烂的里门。 梁啸一马当先,冲进了里门。他一冲进里门,便连声叫道:“拉我上去,给我箭,给我箭!” “把手给我!”一个中年汉子从里门上伸出手,拽住了梁啸的手腕,用力将他提了他上去,同时大声吼道:“二娃,快送箭来。” 一个最多十二三岁的少年跑了过来,单腿跪在梁啸面前。梁啸从他背上的箭囊中抽出箭,搭在弦上,扫了一眼里门前的战局,连射三箭。 “嗡嗡嗡!”三声弦响,三枝箭连珠般飞出。三名围着卫青砍杀的越人同时发出惨叫,两人倒地,一人扔了手中的武器,抱着中箭的手臂,发出痛苦的嘶吼。 梁啸根本没时间理他,再射两箭,射倒两个越人,解决了卫青身边的敌人,这才抬起弓,指向远处。 正在冲过来的越人仿佛感受到了他的杀意,齐唰唰的停住了脚步,举起了手中的盾牌,护住要害。他们都看到了梁啸刚才五箭射杀三人,射倒两人的射艺,没人敢再上前,成为梁啸的箭靶。 趁此机会,卫青砍倒最后一个敌人,冲进了已经里门。他转身站在里门前,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手握长剑,怒视着十余步外的敌人,等待着下一次战斗的开始。 短短的百余步路,梁啸和卫青都受了不轻的伤。梁啸胸前中了一箭,背后挨了三箭。卫青比他严重,胸口两箭,背上两箭,肚子上一箭,左腿上一箭。好在都不致命,暂时还没有生命危险。 这都要归功于他们来得突然和梁啸的精湛箭术,在梁啸近乎完美的第一轮射击下,超过一半的越人军官被射杀,原本就没什么章法的越人彻底陷入了混乱,组织不起有效的阻击,这才让他们一鼓作气的冲到了里中,和里中的百姓会合在一起。 但凡越人配合得默契一点,多挡住他们片刻,梁啸二人今天就会死在这里。他们连甲都没有,梁啸的箭也射完了,仅凭卫青一人一剑,他们很难全身而退。 当然,没有里中百姓的接应,他们也很难这么顺利。 形势瞬间逆转,越人队率被射杀,战旗被踹倒,数名什长阵亡,士气大坠。面对梁啸的弓箭,居然没有人敢再上前一步。 双方僵持着,像两群狼,喘着气,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却也不肯率先撤退。 梁啸居高临下,持弓而立,瞪大了眼睛,不停的扫视着慢慢聚集在一起的越人。 一股股热流从后腰涌出,沿着后背流入双臂,涌入他的双手。 第147章民情 卫青收回长剑,摘下了弓,又要了一囊箭,一箭射倒一个越人。 “阿啸,怎么样?” “感觉正爽。”听到弦响,看着十余步外的那个越人中箭倒地,梁啸松了一口气。卫青的箭术虽然和他比还有一定距离,却也算得上出众,对付这些失去指挥的越人绰绰有余。他松开弓,活动了一下手指。连续不断的射击让他勾弦的手指酸痛不已。 “比试一下。”卫青说着,又一次开弓放箭,射倒一个正东张西望的越人。 “奉陪到底。”梁啸笑着,搭上一枝箭,目光一扫,一箭射穿一个身材高大的越人大腿。那越人吃痛惨叫,手中的盾牌低了些,破绽刚刚露出,卫青一箭射到,正中他的面门,射中了他的左眼。 越人仰面摔倒,捂着脸,在地上打着滚,惨叫着。 他身边的同伴面面相觑,更不敢大意。 有了里墙的保护,有了里中百姓的支持,梁啸和卫青轻松了许多。你一箭,我一箭,有时各行其是,有时互相配合,转眼间又射倒五人。里中百姓被他们的精湛射艺鼓舞,每一箭射出,都会跺脚齐声大呼。 “采!” 在一声声喝彩中,越人士气更加低落,他们试图发起攻击,却被士气高涨的里中百姓击退,反而又被射杀了几人。在梁啸和卫青面前,任何一点疏忽都有可能导致丧命,这让越人压力陡增,攻势严重受挫。 此消彼长,里中百姓战意盎然,尖声叫骂。 梁啸这才注意到参战的百姓中大多是女人和孩子,没几个男丁,除在了里门上的汉子,几乎都是满头花白的老头,还有几个身有残疾的男子,看起来像是受伤退役的。 梁啸暴汗。看来他还是高估了里中的实力。也低估了吴楚民风的剽悍。这些老弱病残居然挡住了近百越人的攻击,一直坚持到现在,不得不说,实在是太牛叉了。 双方僵持到傍晚时分。损失惨重的越人终于支持不住,心不甘情不愿的退出了战场。 里中百姓欢声雷动。 “好小子,好箭术!”一个白发老汉拄着拐走了过来,冲着梁啸和卫青挑起大拇指。“长安来的?” 老汉说的是官话,虽然比较生硬。但梁啸还能听懂。如果是纯正的土语,他是一句都听不懂。和里中百姓并肩战斗了半日,他除了听懂了他们的喝彩声之外,几乎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大概因为如此,里正才找来了这个老汉。 “老丈去过长安?” “年轻时游历天下,去过长安,会说得几句官话。”老汉抚着胡须,褐色的脸膛上露出一丝异样的神采,仿佛记起了昔日的青春。“看你们这衣服,是宫里的郎官?” “老丈好眼力。”梁啸从里门上跳了下来。扯动了伤口,痛得满头的汗珠。半天的战斗,他又添了四处伤,战斗的时候感觉不到,战斗一结束,一直被压制住的疼痛立刻像潮水般的涌来,淹没了他。 “受伤了?”老汉打量了他一眼,立刻招呼来几个人,把梁啸和卫青扶到一个小院里。 小院很破落,正面的堂屋坏了一个洞。上面的茅草被扯得七零八落,满院子都是。看样子是被火箭射中,为了救火,几乎连整个屋顶都掀了。 “都是天杀的越贼害的。”老汉一边咒骂。一边指挥着两个大婶帮梁啸和卫青包扎。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媳妇忙着烧水作饭。 趁着包扎的空档,梁啸问了一下情况。老汉告诉他们,越人来攻,并不是什么大事,几乎是每年的惯例。会稽是边郡,每年秋收之后都会组织起来备边。只是今年的形势更加严峻。往年越人通常不会渡过武林水,只在会稽南部出没,今年却一直攻到了吴县附近。 里中的壮丁都被抽调去备边,只剩下老弱病残,面对突然到来的越人,他们非常被动。 “老丈,越贼每年都来?”卫青很意外。他侍奉天子也有一段时间了,从来没有听到类似的消息。 “当然了。”老汉很坦然。“我们对这些越人熟悉得很,不怕他们,只是今年来得太多了些。说起来,十几年前,还是吴国的时候,我还有几个越人朋友呢,谁曾想现在就成了敌人。唉……” 梁啸没吭声。他又一次听到了吴国。从老汉的叹息声中,他感觉到了他对昔日吴国的怀念。 “老丈,越贼来攻,百姓受害,太守可曾救援?” “救援?”老汉瞪起了眼睛。“他们现在自顾不暇,能不能守住吴县都不知道,哪里顾得上救我们。不过是一些穷鬼,死了便死了,谁关心呢。死了才好,田亩都归了他们,连一个钱也不用付呢。” “太守府霸占田亩?” “太守府倒不霸占,可他们是聋子瞎子,什么也不管。”老汉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拐杖敲得地面咚咚作响。“那些大族横行乡里,强买强卖。他们有钱有势,养了不少游侠儿。哪家不肯,便去闹事斗殴,不是将人打坏了,便是毁了庄稼,让你一年的辛苦全部泡汤,最后不得不贱卖给他……” 听着老汉愤怒的控诉,梁啸眉头紧皱。这样的事,他以前也听说过,不过梁家没地,所以没什么切身体会。荼家虽然也在卖地,却也没到这一步。会稽郡的情况显然比广陵更严重,在这里,官府的影响力更小,世家豪强才是真正的控制者。 “没了土地,我们靠什么生活?本事大的逃到震泽,做了盗贼,本事小的逃到山里,干脆做了蛮子,实在不行的,就在乡里流窜,或是卖儿卖女,换口饭吃。越贼势盛,未尝与此没有关系。他们恨透了那些大户,自然肯卖力……” 梁啸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土地兼并引起的仇恨已经演变成了战争,这可是他们都没想到的事。怪不得闽越能势如破竹,一直攻到吴县附近,原来不仅仅是因为桓远等人的加入,还有一直在积累发酵的仇恨啊。 这些问题,严助知道吗?他向天子提过吗?恐怕不见得,因为严家就是吴县大户之一。 梁啸看看卫青。卫青是天子的亲信,他有机会将这些信息传达到天子耳中。他又是贫贱出身,想必能体会这些失地百姓的痛苦。 在老汉愤怒的叫骂声中,在梁啸的注视下,卫青沉默不语,看不出有什么特殊的表情。 第148章我命在我 梁啸受了伤,前胸后背都有,连睡觉都成问题。躺着不成,趴着不行,侧着也不行,坐着也不行。屁股上的伤还没好,白天一场战斗,伤口裂开,又有恶化的倾向,一碰就钻心的疼。 梁啸疲惫不堪,却无法入眠,他只能小心翼翼的侧着身子靠在被子上假寐。 以军功封侯?一想到这句话,梁啸就觉得可笑。照这种受伤的趋势,能走到哪一步,实在是说不准的事。他不由得想起李广。李广以良家子从军,靠积累军功升至九卿,也算是天幸了。 一个李广的背后,不知道躺着多少具英年早逝的良家子尸体。 梁啸又想到了盖侯王信、武安侯田昐。他们什么功劳也没立,只是因为他们的姊妹成了皇后,他就封了侯。而为了王信的侯爵,另一个侯周亚夫被饿死在大狱中。 谁对谁错?梁啸说不清楚,但是他本能的对李广产生了一些同情,同时也理解了那位传奇女性臧儿的选择。不得不说,她做出了一个极其英明的选择。如果不是将女儿从金家抢回来,王家大概再往后数几辈子都别指望封一个侯。 “阿啸,在想什么?”卫青翻了个身,睁开了眼睛。 “啊?”梁啸转头看了一眼卫青,扯到了背上的伤口,不由得咧了咧嘴,倒吸一口凉气。“伤口疼,睡不着。你怎么样?” “习惯了。”卫青坐了起来,用手背在梁啸的额上试了试,眼中露出担忧之色。“好烫。”他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到外面打了一盆水来,将布巾濡湿了,敷在梁啸头上。 梁啸觉得额头一凉,有些乱的脑子略微清醒了些。他这才意识到有多危险。他的伤口只是清洗包扎了一下。连消炎都没有。钟离期给他的伤药早就用完了,谁能想到他会这么快又受伤啊。 现在,他真是生死在命,富贵在天了。如果破伤风。或者有并发症,他很可能会死在这里破败的小屋里。 就为了救这二十来户人家。 “后悔吗?”卫青仿佛看出了梁啸的心思,歪坐在梁啸面前。他一条腿受了伤,没法跪坐。 “有点。”梁啸苦笑道。“不过,不救的话。我可能更后悔。”他顿了顿,又道:“当时应该从后羿营的士卒身上扒两副甲下来,就算是竹甲,也比没有的好。” 卫青无声的笑了。“你平时看起来很老成持重,没想到事到临头,还是一样冲动。” “你呢,你后悔吗?” “我没有什么好后悔的。能多活一天,对我来说,都是上苍的恩赐。”卫青看看四周,突然说道:“想不想喝酒。喝点酒,对伤口有好处。” 梁啸将信将疑。他听说过在伤口上倒酒可以消毒,却没听说过酒喝到肚子里对伤口还有好处。更何况这个时代的酒度数很低,说不定连细菌都杀不死。不过,他没有拒绝,有总比没有强。 “好。” 卫青起身,将旁边的陶壶里的水倒掉,又倒入酒,放在取暖的炭火上。他行动很利索,一点也看不出受了伤的样子。其实他的伤比梁啸还要重。 过了一会儿,酒热了,淡淡的酒香在屋里弥漫。卫青去厨房找了半天,只找到一只陶碗。这老汉家还真是家徒四壁。连碗都只有一只。 卫青倒了一碗酒,递给梁啸。梁啸接过来,呷了一口。酒味虽然不浓,但热乎乎的酒一下肚,一团暖气散发开来,伤口的疼痛似乎真的轻了些。 梁啸接连喝了两大口。吐了一口气,连有些混乱的思维都清晰了不少。 卫青笑了,自己喝了一大口,在嘴里品了一会,才慢慢的吞了下去。他往火里添了一根柴,轻声说道:“阿啸,你大概也听说过,我是个私生子。我其实不姓卫,我姓郑。” 梁啸眨了眨眼睛,不以为然的笑笑。“至少你还知道你父亲是谁,我连父亲是谁都不知道。” “我宁愿不知道。我在郑家呆了十二年,从来没过上一天舒服的日子,没有睡过一天床。我都是睡在马棚里,郑家有三匹马,我的骑术就是那时候练出来的。因为骑术不错,我才能在平阳侯府做一个骑奴……” 卫青慢吞吞的说着,听不出有什么怨恨,只有一种淡淡的冷漠和浓浓的自卑。卫青不是一个好的讲述者,他只用了几句话就说完了自己十几年的苦难人生。 “我姊姊成为了天子的女人,有了身孕,我也成了天子身边的郎官,可是我依然觉得自己像是睡在马棚里,不知道明天能不能睁开眼睛。仔细说起来,宫里比马棚还要危险。你只要掌握了马的习性,就不太可能被马踢死,可是宫里不同,宫里的人太多,你永远不知道谁想杀你。任何一个人……” 卫青举起手,用力指了指。“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杀死我。” 梁啸张了张嘴,本想安慰卫青几句,可是一想到卫青以后的遭遇,以后卫家最后的结局,他又把话咽了回去。卫青已经够绝望了,把这个结果告诉他,他会不会疯? 梁啸从陶壶里倒一碗酒,递给卫青。卫青接过来,一饮脖子,一饮而尽。有雾水在他眼中闪现,他转过头,看着屋外漆黑的夜空,长长的吐了一口气。过了好一会,他转过头,看着梁啸。 “阿啸,人贱命硬,你我都是卑贱之人,没那么容易死的。不把该受的苦受完,苍天不会收我们。” 梁啸眨眨眼睛,笑了起来。“我的命的确够硬,但是我不认为我命贱。”他单手撑地,小心翼翼的坐起来,拍拍卫青的肩膀。“谁的命贵?今天贵为王侯,明天也许会成为阶下囚。谁的命贱?今天是骑奴,明天也许就是掌百万兵的大将军。仲卿,我命在我不在天,你的命掌握在你自己手里,不在别人的手里,除非你甘心被别人摆布。” 卫青眨了眨眼睛,沉默了片刻。“你不相信天命?” “天太遥远了。”梁啸挤了挤眼睛。“相比于虚无缥缈的天命,我更愿意相信实实在在的人。” “你相信谁?” “我相信你。”梁啸举起酒碗,呷了一口,又将酒碗递给卫青。“你明明能够安全的离开,却不顾危险,回来接应我。你把我当兄弟,我也把你当兄弟。” 卫青咧了咧嘴角。“阿啸,你不会真的以为我姊姊能为陛下生下一个太子吧?” 梁啸一怔,疑惑的看着卫青。“你以为……我是因为这个才和你亲近?” “不是最好。”卫青笑了。“我宁愿是因为我们禀性相近,也不愿意你相信那种事。别说现在男女未知,就算是儿子,也没什么用。太子……实在不是一个什么好的祝愿。” 第149章不作不死 本质上,梁啸不相信什么“人定胜天”之类的豪言壮语,也说不出“我命在我不在天”这么牛逼的台词,可是见这位即将照亮大汉天空的将星悲观成这样,他不得不鼓起勇气给卫青打点鸡血,也给自己打点鸡血。 听天由命的感觉实在太差了。现在他知道为什么癌症晚期的病人明知治不好,也不肯放弃了。等死的滋味真的不好受。 他现在就在等死。不过,和卫青相比,他的悲观是一时的,伤好了,这种情绪自然消散。卫青却是一如既往的悲观,悲观得近乎绝望,即使他的姊姊成了天子的女人,有可能为天子生下子嗣。 他的悲观也是有根据的。在大汉七十年的历史上,太子可不是好当的。前有孝惠帝刘盈险些被废,后有临江王刘荣真的被废,当今天子的帝位也险些被皇叔梁王刘武夺走,可谓是步步惊心。 更何况皇后陈阿娇还在位,卫子夫真要生个儿子,说不定还没看到富贵,先把小命送了。 这可不是危言耸听。不久之前,卫青就被馆陶长公主派人从宫里绑了出来,准备乱棍打死。虽然最后被公孙敖等人救了,可是馆陶长公主却一点事儿也没有。这件事在卫青心里留下的阴影大概足以让他记忆终生。 用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来形容卫青的心态再合适不过了。梁啸很同情他,一个尚未弱冠的少年,整天沉默寡言,生活在恐惧之中,即使后来做了大将军也没能让他轻松一点,这样的人生真是悲剧到了极点。 他是幸运的,遇到了汉武帝这样的雄主,让他有机会由一个骑奴成为大将军。 他也不幸的,遇到了汉武帝这样的雄主,虽然战功赫赫。杀敌无数,却依然活得像个奴隶。 我呢?梁啸心头冒起一个疑问。难道我奋斗的目标就是像卫青一样? 不行,我不能这样。 “阿啸,你在想什么?”卫青打断了梁啸的思绪。将一碗热腾腾的酒递到他手中。“最后一碗,喝了好睡。明天一早,我们就去吴县。” 梁啸接过酒碗,递到嘴边,突然停住了。眼睛看向门外。 卫青立刻感觉到了梁啸的异常,二话不说,拔剑而已,一跃便到了门后,动作敏捷得让人不相信他身上有伤,可是他腿上的布却立刻映红,显然伤口又撕裂了。 梁啸不禁暗赞,卫青真能忍,这么重的伤也无法影响他的反应。相比之下,他就差多了。明知可能有危险。他还是无法做到立刻起身,刚抓起弓,剧痛就让他冷汗淋漓,撑在地上的手半天没能动弹。 “阿啸,你在吗?”门外传来秦歌的喊声。 梁啸松了口气,一跤扑倒在地,呼哧呼哧的直喘。卫青也松了一口气,探出头,叫道:“秦歌?” “是我。”秦歌一脚踹开院门,冲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满面灰尘,眼中布满血丝的郎官。他们一看到卫青和梁啸,大惊失色,一起围了过来。七嘴八舌的问道。 “怎么样,伤哪儿了?” “还能动不?有没有上药?” “快给我看看,有没有伤着骨头。” 梁啸疼得龇牙咧嘴,心里却是暖洋洋的。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看到这些郎官就像看到了亲人一样。“没事,没事。你们怎么来了?” “我们来找你们。”秦歌不由分说,命人将梁啸和卫青放平,仔细检查他们的伤口。他一眼看到梁啸扔在一旁的布巾,立刻将手背贴在了梁啸额头上。过了片刻,他吐了一口气。 “还好。那谁,你去找辆车来,阿啸和仲卿没法骑马,得让他们坐车。” “喏。”一个郎官应了一声,匆匆的出去了。屋子的主人老汉已经起来,拄着拐杖,领着郎官去借车。 “你们怎么半夜来了?”梁啸再一次问道。 “我们找了你们两天了,差点准备强攻那个岛。半路上抓住一个受伤的越人,听说这里出现了两个游侠儿,其中一人箭术惊人,我估计就是你们,所以连夜赶来了。” “这么急,恐怕不仅仅是关心我们俩吧?”梁啸打趣道。 “还真不是。”秦歌脸上看不出一点笑意。“你师傅给我们找了不少麻烦,田都尉被他射死了,严大人要我们立刻找到你,回去协助守吴县。再僵持下去,吴县恐怕有危险。” 梁啸吃了一惊,郡都尉是会稽最高军事长官,他身边至少有两百以上的亲卫营,要想接近他可不是容易的事,更别提射杀他了。桓远的射艺是高明,可是百步以外威力大减,怎么可能射中重重保护下的郡都尉? 梁啸刚想再问,秦歌摇摇头。“路上再说。” 梁啸心中大疑,却不好多问。这里除了他和秦歌,只有卫青和另一个郎中,秦歌想要瞒着谁? 过了一会,郎官在老汉的帮忙下借来了一辆牛车,在上面铺上厚厚的稻草,然后将梁啸和卫青放了上去。秦歌和两个郎官骑马扈从,匆匆赶向吴县。 上了路,两个郎官骑着马,一前一后的警戒,除了驾车的百姓,只有秦歌在侧,秦歌这才开了口。 “为了救你,李椒和严大人吵起来了。李椒要亲自带人找你,严大人不同意,要李椒对付桓远。李椒使气,一时疏忽,田都尉中箭身亡,严大人也挨了一箭,险些丧命。严大人伤了面子,失言辱及李将军,说他教子无方,教出来的三个儿子一个都不如你……” “我……去!”梁啸不由自主的爆了粗口。严助这张臭嘴,打击面还真是大啊。李家父子一向自负,听了这话,李椒不是来和他拼命,就是去和桓远拼命啊。梁啸突然打了个激零,意识到大事不妙。 “李椒找我师傅去了?” “嗯。”秦歌点点头。“李椒一怒之下去找你师傅单挑,去了就没回来。未央郎们火了,说严大人逼死了李椒,拒绝出战。严大人无奈,只得派我来寻你,希望你能回去安抚未央郎,救回李椒,至少……找到他的下落。” 梁啸趴在稻草中,脑子里也乱得跟一团草似的。严助和李椒都是成年人了,怎么跟小孩子似的,一个口不择言,一个冲动冒失,不计后果。现在好,内忧外患,全凑到一起了。 我回去有个毛用?别说我受了伤,就算没受伤,我也对付不了师傅啊。更何况他身边还有一百七十名后羿营箭手,那可是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啊。我刚刚射死他们十几个袍泽,看到我,他们不得扒我的皮? 严助,你真是不作死就不会死啊。 第150章小人之心 梁啸累了一天,身上的伤疼得他筋疲力尽,又喝了不少酒,如今遇到了秦歌等人,安全总算有了保障,精神放松了不少。躺在摇摇晃晃的牛车上,仰面看着漆黑的夜空,困意如潮水般的涌来,直欲将他淹没。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睡不着,脑袋晕乎乎的,眼皮像压了磨盘一般直打架,可他就是睡不着。似乎总有什么事,在阻挡他进入梦乡。 梁啸昏昏沉沉,辗转反侧。 “伤口又疼了?”刚刚还在打鼾的卫青翻了个身,一手枕在头下,一手伸了过来,摸了摸梁啸的额头。“看起来应该没事了,是不是紧张的?” 梁啸闭着眼睛,痛苦不堪。“不是,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可是又说不上来哪儿不对劲。” “我也有这种感觉。”卫青闷闷的说了一声:“也许是因为闽越势众,我们还没有安全吧。” 梁啸随口应了一句,过了片刻,他突然睁开了眼睛,翻身坐起,扯动了伤口,顿时疼得闷啊一声,冷汗涔涔。在牛车前引路的秦歌听了,放慢了脚步,举起火把,俯下身子,打量着梁啸。 “怎么了?” 梁啸顾不上伤口,他急急的说道:“秦兄,你护送大人回城后,有没有听到什么对大人不利的风言风语?” 秦歌愣了一下,点了点头。“有一些,不过我不太听得懂本地土语,不知道他们说些什么。” 梁啸连忙让秦歌将那两个未央郎叫来。秦歌不解其意,不过还是照办了。未央郎一来,梁啸就急急地问道:“你们赶到吴县之后,有没有人问起严大人的下落?” 两个未央郎互相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梁啸的额头冷汗涔涔。“那李椒是怎么说的?有没有为大人掩饰?” 未央郎咧了咧嘴,似乎觉得梁啸的问题有些奇怪。他们奉命护送严助,但严助从来没有把他们当回事,呼来喝去,没少使唤他们。李椒积了一肚皮的怨气,没落井下石就不错了,怎么可能为严助掩饰。 一看未央郎这副表情,梁啸立刻明白了。严家虽然是吴县大户。但严助本人却不是什么有钱人,从王兴对他的态度可以看出,他在乡人中的声誉很一般,家庭情况也不怎么好。持节还乡,是他荣归故里的第一步。他一直很为此得意,因此还在江都特地多呆了两天,享受江都王刘非对他的款待。 可是,还没回到吴县,他就在望江驿被劫持,摔了一大跤。一般来说,出身不好的人都会有点自卑,特别怕人看不起他,说他的不是。严助丢了这么大一个面子,他能不急眼? 在望江驿的时候。他为什么一定要严助整理一下衣冠,正步出场?就是要维护他尊严,别让那副衰样落在别人的眼中,以免留下后患。在岛上的时候,严助那么配合,未尝不是因为体谅到了他的用意而对他产生了好感的缘故。 可是李椒显然没有体会到这一点,他到吴县之后,很可能有意无意的把严助被劫的真相透露了出去,甚至还有可能添油加醋的调侃了严助几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些话如果落在与严助不对付的人耳中,那问题就大了。 一心想在乡人面前露脸的严助如果受到了讥讽,能不恼羞成怒? 在吴县乡人面前受辱,很可能会提醒严助。在家乡丢脸。最多也就是丢脸而已,其他的没什么损失,可如果这样的事传到京城,传到天子耳中,他的前程很可能会受到影响。要想把这些事扼杀在萌芽状态,就必须将知道这些内幕的人收拾掉。 刺激李椒。恐怕就是借刀杀人的第一步。李椒和他比箭都没能赢,还能赢师傅桓远? 除了李椒之外,最清楚严助当时狼狈模样的人是谁?他,卫青、秦歌。 他们三个人现在就在野外,而闽越的贼兵正在四处打劫,万一发生遭遇战,他们凶多吉少。 梁啸虽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但他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大。否则,以现在的紧张局面,严助再书生气,也应该知道把秦歌这样的剑术高手留在身边,而不是派出来找他。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严助可不是什么道德君子,他是朝秦暮楚的纵横家,指望他严于律已,宽厚待人,受了污辱还一笑而过,未免有些不切实际。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才是他最可能的反应。 事实上,这可能也是绝大多数汉人的选择。区别只在于是直接提着刀上门砍,还是用计谋。 “哪里的越贼比较少?” “你说什么?”秦歌还没会过意来,他的智商显然不如他的剑术。 “我说,我们这么走太危险了。一旦碰上劫掠的越贼,我们寡不敌众,很可能会遇到麻烦。你们马快,可以走,我们怎么办?” 秦歌一愣,也紧张起来。之前他们三个人乘马而行,就算遇到数量占优势的越贼,打不过还可以跑。现在多了梁啸、卫青这两个重伤员,他们快不起来,一旦被围,很可能全军覆没。 “那我们怎么办?” 梁啸转身对赶牛车的汉子说道:“别急着去县城,先离越贼远一点,到他们最不可能去的地方去。” 汉子应了一声,拉着老牛,向北走去。闽越人是来劫掠,他们不会去没有人家的荒地。他是本地人,自然清楚哪里最安全。 秦歌意识到了危险,一边嘱咐两个郎官灭掉火把,小心戒备,一边问梁啸。梁啸也不客气,把自己的担心说了一遍,最后强调这只是自己的猜测,并不一定就是真相,也许严助没有他想象的这么恶劣。这两句话无异于火上烧油,秦歌气得脸都变了色,卫青虽然没有说话,却也意识到其中的凶险,眼角一阵阵的跳动。 梁啸躺在牛车上。他猜到了暗藏的杀机,反而轻松下来,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在梦里,他梦到了严助,梦到了桓远,还梦到了刘陵,更让他意外的是,他居然梦到了江都王刘非。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在眯着眼睛,看着远处初晨的阳光,一时出神。 他和刘非见过几面,但除了刘非对他这个出自广陵的少年有所好感之外,并没有太多的接触。刘非在他的梦里出现,实在有些不合常理。 “阿啸,天快亮了,现在怎么办?要回城吗?” 梁啸正准备点头答应,突然灵机一动。“不,我们在这里休息一下。”梁啸坐了起来,挠了挠头,从粘腻打结的头发里捏出一个虱子,很自然的用指甲掐死。听着那清脆的“咯嘣”声,梁啸不禁感慨起自己的入乡随俗。十天半月不冼头也就罢了,居然还长了虱子。更夸张的是,他居然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秦兄……”梁啸看着指甲上的血和污垢,心有所动。“请严大人悄悄的来一趟,我想到了一个破敌之计,想和他商量商量。” 第151章有毒妙计 半个时辰后,严助带着四个郎官匆匆的来了。 他行色匆匆,面色平静,看不出有任何心虚的模样。不过,看见梁啸、卫青二人重伤,他也没什么特别的关心,一切都很正常。 梁啸没下车。他现在是重伤员,可以享受重伤员的待遇,不需要向严助行礼。 “梁啸,你有什么破敌良策?”严助跳下车,走到牛车前,看了卫青一眼,最后把目光落在梁啸的脸上。 “大人,田都尉受袭身亡之后,损失不小吧?” 严助点点头,沉默不语,眼神中却露出几分焦虑。他奉诏持节会稽,不仅仅是调停,而是要击退闽越,彰显朝廷的尊严,可是现在形势严重,能不能守住吴县都是未知数,更别提将闽越赶出会稽郡了。 若非如此,他又怎么可能亲自出城来见梁啸,而且只带了四个郎官。在闽越几乎将吴县周围的乡里劫掠一空的时候,轻行出城无疑是冒了很大危险的。 “严大人,闽越本来就人多势众,再有了我师傅和他的后羿营,奇正相倚,如虎添翼,仅凭会稽一郡,恐怕力不从心。” 严助眨了眨眼睛,没有说话,但是眼神却缓和了些。梁啸当着卫青、秦歌等人的面说这些话,其实是为他开解。就算将来任务失败,卫青、秦歌也会将这些话传达到天子耳中,可以为他减轻责任。 梁啸就是梁啸,虽然也是武人,可是和李椒等人一比,他聪明多了。 “要想破敌取胜,首先要增兵。” “哪来的兵?” “有两个办法。一是征召所有的男丁。现在闽越人四处劫掠,百姓为守护家园而浴血奋战。只是分守各里,兵力分散,又没有足够的武器装备,发挥不出作用。将他们集结起来,主动出击。化被动为主动。” 严助点了点头,又道:“计是好计,只是恐怕还不太够。特别是兵器甲杖的前期损失太大,供应现有的兵力已经捉襟见肘。很难再供新集结的士卒。” “大人,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办法,你可以持节去江都、广陵募兵。” “到江都、广陵募兵?”严助愣了一下,眼神中有些异样。 梁啸笑了笑。又说了一句:“如果可能,大人不妨请朝廷下诏,调江都王助阵。江都王勇力绝伦,麾下又有精兵近万,他如果参战,可以极大缓解会稽兵力不足的问题。” 严助转着眼睛,犹犹豫豫的说道:“江都王勇则勇矣,调他参战,恐怕……不太合适吧?” 梁啸知道严助心动了,只是还需要一个更好的理由。他在江都停了那么多天。江都王天天陪着他饮宴,最大的可能就是想争取一个出兵参战的机会。刘非是个标准的好战分子,只要能让他打仗,他什么都愿意干。 “大人,朝廷分封诸侯王,不就是为了藩卫朝廷吗?如今边郡有乱,征调江都王平叛,对朝廷来说,可以减少开支,对江都王来说。也是给他一个报效朝廷的机会。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严助犹豫不决,进退两难。 梁啸说得头头是道,却把他推到了一个两难的境地中。梁啸只是一个郎官。他可以提建议,但是没资格上书。上书朝廷的事,只有他严助可以做。做成了,梁啸有功,做不成,梁啸无罪。 可是。他又不能一口拒绝,当着这么多郎官的面,如果他斥责梁啸胡说八道,那将来任务失败,天子动怒,这些人说不定就会将梁啸的建议转达到天子面前。到了那时候,天子会怎么想? 他也许会觉得梁啸的建议还真有点道理呢。 可是,征调江都王刘非参战和朝廷压制诸侯王的既定政策相违背。就算成功了,将来被人问起,他严助也难辞其咎。朝廷那些大臣可不管什么会稽郡的安危,对他们来说,宁可丢了会稽,也不能让江都王坐大。 这是一个坑啊。严助再次打量着梁啸,在为难的同时,心里升起一阵凉意。这小子是不是太阴险了,居然提出这样的建议?我是听他的,还是不听他的? “容我思量思量,还有其他的办法吗?” “有。”梁啸将严助的眼神看在眼中,却不露声色。严助既然肯出城,就说明他已经陷入困境,没有多少选择。自己给他出的这个主意就算有毒,他也不敢轻易拒绝。就算严助最后拒绝了,他也没损失,大可阴严助一把。严助吃了刘非那么多好处,却不肯给他一个机会,以刘非的脾气,没想法才怪。 “你快说。” “蒙大人器重,调我来与我师傅桓远对阵。不过,我受了重伤,短期内恐怕无法为大人效劳。就算我伤好了,也不是我师傅的对手。放眼天下,能和我师傅对阵的人只有李将军。” 严助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瞥了秦歌一眼。他知道,秦歌肯定将他对李广不敬,激怒李椒的事告诉了梁啸。梁啸为了避免与未央郎为敌,当着众人的面洗清自己。这话一出口,没有人会说梁啸看不起李广,看不起李广的人只有他。 果然,围在一旁的未央郎听了梁啸这句话,原本绷着的脸顿时缓和了许多。 梁啸顿了顿,又道:“不过,我们可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什么?”严助一时没听明白。 “我们可以组建一队骑兵,对闽越人进行骚扰。”梁啸笑了起来,目光在郎官们的脸上扫视一圈。“大人,闽越纵有雄兵百万,可是论骑射,有谁能超过这些六郡健儿?只要大人安排得当,即使只有十骑,也能让闽越人夜不能寐,疲于奔命啊。” 严助眨着眼睛,还没缓过神来,卫青先听懂了。他哦了一声,转身看向梁啸,又惊又喜。 接着,秦歌也明白了。 为了保护严助,李广派了十名郎官,加上秦歌、卫青,一共十二人。在望江驿,被桓远射死一人。李椒单挑桓远,下落不明,现在还剩下十人。 人数虽然不多,可是这些人的骑射能力却是出类拔萃的。一旦让他们骑上战马,在吴县周围游荡,对根本没有骑兵可言的闽越人来说,这无疑是一个不小的威胁。 十骑,即使是面对三五倍的步卒,依然可以保持主动权。一旦遇到落单的斥候或者传令兵,他们更是占据绝对优势,完全可以将闽越将领变成聋子、瞎子。如果有机会,再劫劫闽越人的粮道,那就再好不过了。 郎官们顿时战意盎然,跃跃欲试。一个立功的机会突然出现在眼前,而且很可能担负着破局重任,他们如果不激动,那就不是他们了。 第152章骑兵出击 严助不敢轻易接受征调江都王刘非的建议,可是对组织骑兵骚扰闽越的建议,却立刻答应了。 对他来说,这是一个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建议。成功了,他力挽狂澜,失败了,不过死几个郎官,对他来说无所谓,到时候请天子下诏嘉奖就是了。郎官是保护他的,他们战死,正说明他不顾危险,身在前线。 为了让梁啸等人的出击更有目的性,严助决定派王兴为他们做向导。王兴武艺一般,但是他土生土长,做了主簿之后,经常随太守到各县巡视,熟悉这里的山山水水,几乎认识每一个大户,做向导是绰绰有余。 严助立刻回城发排。中午时分,王兴领着李舒昀等郎官们来了。他们不仅带来了严助另外筹集的十匹战马、大量的箭枝,还给他们带来了一个医匠。 医匠给梁啸、卫青疗伤。他用盐水重新清洗了梁啸二人的伤口后,涂上了一种粘乎乎的油膏。油膏一抹上去,梁啸立刻觉得伤口凉嗖嗖的,灼痛感大大减轻。一高兴,很是夸了两句。 医匠很得意,告诉梁啸说这是他私人特制的貛油,不仅能防止伤口恶化,还能去腐生肌,促进伤口复原。当然,价格也比较贵,一般人舍不得用。如果不是梁啸等人担负着特殊使命,他是舍不得拿出来的。 对医匠的自吹自擂,梁啸没心思理会。只要伤口好得快,他不怕花钱。他对医匠说,你放心用,不要担心钱的问题。只要药真的有效,我带你去长安。长安权贵多,有的是钱,你可以衣食无忧。 医匠心花怒放,连连称谢。 梁啸又和卫青等人商量。鸟无头不飞,蛇无头不走,即使只有十个人。也必须有人指挥。 这个问题没有费什么口舌。秦歌建议由梁啸指挥。一来梁啸能听得懂一些吴地方言,和王兴交流起来比较方便。二来这十名骑士中,未央郎是绝对的主力,梁啸最熟悉他们。指挥起来最轻松。 梁啸知道这是秦歌给自己机会。按理说,他和卫青更有资格担任指挥官,可是他主动让贤,卫青又是一个不怎么说话的人,自然不会反对。于是指挥的任务就落在了他的肩上。 形势紧急,梁啸临危受命,当仁不让地挑起了重担。 他先叫来了李舒昀,让他带人给他和卫青的马鞍加个软垫。他们都受了伤,坐硬马鞍吃不消,垫得软一些,能一定程度上减轻痛苦。 他又叫来了王兴,让他想想哪里最适合骑兵奔驰,又是闽越大军必须要经过的地方。 王兴掏出了一张帛图。 “这次闽越人之所以进兵如此顺利,是因为他们通过松江运兵运粮。一下子攻到了吴县腹地。现在,他们将大营扎在震泽中,粮草也都放在岛上,我们想偷袭都没机会。不过,这样一来,攻击吴县的陆营和泽中的水寨就有二十余里的狭长通道。这个通道,就是蛇的七寸。” 王兴准备得很充分,他不仅预先画好了地图,而且想好了休整的地点。他对梁啸说,附近的几个乡亭。他都有熟悉的人,可以供梁啸他们攻击之余休整。不仅可以保证安全,还能提供箭枝等物资,可以让梁啸等人脱离吴县的支持。连续战斗。 梁啸听到此处,瞟了王兴一眼。王兴歪了歪嘴,会心的笑笑。 梁啸眨了眨眼睛:“王君,这附近的里舍中可有铁作?” 王兴不假思索的点点头。“伏波里就有。虽然规模不大,几十人的武器修补却不成问题。” 梁啸笑了。他大致能猜到王兴的用意。吴地经济水平和中原相比落后不少,冶铁技术并不普及。一路走来。他亲眼见到很多百姓耕地还用木制工具,再加上吴地铜多铁少,朝廷并没有在这里设铁官。一个小小的伏波里居然有铁作,还能供应几十个的武器,这个伏波里肯定有实力不一般的大户。 梁啸没有再问。他现在需要王兴的支援,没必要戳破王兴的小心思。 “走,去伏波里!” “喏!”李舒昀等人翻身上马,卫青将梁啸扶上马,这才纵身跃上马背。这年头还没有马镫,上马都是用跳的。卫青大腿受了伤,却依然能够一跃而上,比梁啸敏捷多了。 垫了软垫,坐起来的确舒服多了。梁啸很满意,朗声道:“诸位兄弟,从现在起,你们就把自己当成草原上的狼,没有据点,没有一定的方向,哪里有猎物,我们就往哪里去。” “哈哈……”郎官们笑了起来,神情轻松,甚至还有一丝兴奋。回到马背上,他们立刻找回了自信。 “我们的命很值钱,没有几个目标值得我们牺牲。所以,我们不能恋战,一击即走,保存自己是第一任务。在保证安全的情况下,才可以考虑杀敌。因此,请大家不要贪图一点小利,贸然和对方短兵相接,尽可能发挥骑射的优势,这才是我们的强项。” “喏!”郎官们都笑了。 “出发!”梁啸轻踢战马,青骢马迈开四蹄,向前轻驰而去。 …… 梁啸等人绕过姑苏城,向城东急驰。 姑苏城西面是震泽,南面是松江,东北方向有一片大泽。大泽与姑苏城之间有数里的狭长小道。因为毗邻姑苏城太近,没有足够的空间展开阵势,闽越人并没有在这里安排兵力,只有一队担任警戒的步卒,三十多人,分散在方圆数里的地方,保持对这条通道的监视。 看到梁啸等十余骑从城北方向奔来,负责暸望的士卒发出了消息,却没有太多的紧张。他们不认为这有什么危险,也许是对方派来谈判的也说不定。 两个士卒抱着长戟,懒洋洋的走到路中间,其中一个举起了手,打了个哈欠。 “停……” 他哈欠还没打完,李舒昀已经纵马冲到了他身前十步,看到他举起手,不仅没有放慢速度,反而猛踢战马。战马长嘶一声,突然加速,向那两个士卒冲了过去,李舒昀举起了手中的弓,射出一箭。 一箭命中! 那个士卒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射个正着,被箭上余劲带得向后退了两步,扑通一声坐在地上。他眼睁睁的看着战马庞大的身体带着风从他眼前冲过,“嗡嗡”几声弦响,他再中两箭,倒地气绝。 第153章见微识着 除了王兴和那个医匠,包括梁啸在内,十名骑士人手一弓,数箭齐发,瞬间就将那两个士卒射杀。 远处的闽越士卒发现不妙,拿起武器冲了过来,却赶不上战马的速度。匆忙之中,他们也射了几箭,可是面对快速移动的目标,他们根本谈不上命中率,就算偶尔射中了也没用。有了札甲保护,普通的弓箭很难对梁啸等人造成实际的伤害。 双方甚至没有发生实际的接触,互相射了一轮箭,梁啸等人就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中,留下了五具尸体。受伤的人更多,他们捂着伤口,互相看看,都有一种做梦的感觉。这些骑士来得突然,去得更突然,他们甚至没搞清楚对方是什么人,就蒙受了重大损失。 队率犹豫了半晌,还是派人将消息送了出去。不过,他没有说太多,只是轻描淡写的说有十来人,骑着马,经过了他们的防区,向南去了。 他根本没有意识到,一种与他的经验完全不同的战斗刚刚拉开了序幕。 梁啸收起弓,拔下嵌在札甲缝隙里的箭矢,看了一眼,顺手放进了箭囊。有了札甲,安全系数大大提高,除非遇到近距离的射击,他基本不会有生命危险。如果昨天有札甲保护,他绝对不会受这么重的伤。 初战告捷,粗略估计一下也有射杀三四人,射伤七八人,他们却没有一个人真正受伤。这是一个不错的开始,六郡良家子的骑射功夫果然不错,即使是在快速奔驰的战马上,他们依然保持了较高的命中率,基本保持在五成以上,李舒昀射了四箭,三箭命中,其中一箭更是一箭封喉。 相比之下,他就差多了,射了三箭。只有一箭射中,而且不是要害。 还要练啊。 随着战马的奔驰,梁啸身上的伤口似乎又裂开了,一阵阵隐痛。梁啸有些想念卫青给他挑的那匹马。那匹马虽然不如青骢快。可是跑起来更稳健,对提高他的骑术起到了不小的帮助。可惜那匹马在过江之前就还给了驿舍,现在想找也找不到了。 只能忍着。 他们向前奔驰了十来里,又遇到了一队斥候,只有五人。前后相隔数步,分布在不到百步的官道上。远远的看到他们的身影,李舒昀做了个手势,拨转马头,向道路左边驰去,看起来就像是要避开这些闽越斥候。 闽越斥候虽然握紧了手中的武器,却没有发起攻击,只是警惕的看着这些骑士。他们没见过这样的骑士,也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是敌是友。躲避不及。人数又不占优势,只能提高警惕。 就在他们犹豫的时候,十名骑士分成两侧,从两侧将这五名斥候夹在中间,眼看着最前面的李舒昀二人即将和最后一名斥候相遇,合围完成,他们突然发难,抬弓就射。 几声弦响,还没搞清状况的五名斥候就被射杀三人,重伤两人。受伤的闽越斥候倒在地上。捂着鲜血汩汩的伤口,瞪圆了眼睛,发出惊恐的尖叫。 秦歌跳下马,一脚将其中一个踢倒。拔出长剑,直指他的咽喉。那个闽越斥候立刻闭上了嘴巴,连大气都不敢出。王兴赶了过去,用土语问了几句,脸色便有些难看。 “有一队三百人左右的越贼正赶去伏波里。伏波里遭受越贼围攻,两百人攻击了三天。没能攻下,他们是去增援的。” 梁啸一听,脸色就有些难看。他们正准备去伏波里,结果伏波里外有两百越兵,还有三百正在增援。 树大招风了吧?梁啸立刻想到了伏波里那个铁作。他给王兴使了个眼色。“问问他,谁的主意?” “什么?”王兴没听明白。 “问是攻打伏波里是谁的命令。”梁啸有些急。“会不会是越贼看中了伏波里的铁作?” 王兴听明白了,顿时脸色煞白。他开始还以为只是普通的劫掠呢,梁啸一提醒,他才意识到这里面的问题很可能不是普通的劫掠这么简单。他们很可能是冲着铁作去的。 铁作,在这个时候就意味着武器。 王兴开始的时候还有些风度,说话温文尔雅的,一急,顿时不见了风度,那个闽越斥候刚犹豫了一下,王兴抬手就是一个大耳光,直接把闽越斥候扇晕了。几个耳光抽下去,也没问出个所以然,王兴一怒,拔出长剑,一剑就刺了个透心凉,转身提着血淋淋的长剑,直奔那个已经吓得半伤的斥候。 过了一会儿,王兴一剑刺死那个越人,杀气腾腾的回到梁啸面前。 “是你师傅桓远。” 梁啸的嘴角抽了抽,太阳穴呯呯乱跳。我有没有说漏嘴,告诉师傅炼钢法? 这年头的冶铁技术虽然有了显然的提高,但离锻造还有很远一段距离,基本沿袭的是铸造技术,所以铁剑要么易断,要么只能加厚加宽,非常沉重。如果桓远从他口中听到了炼钢法,那麻烦可大了。 来到这个时代,梁啸一直比较谨慎,但是他和桓远朝夕相处,也不敢保证一点口风没露。万一说梦话被桓远听到了呢?他那双耳朵可不是一般的好啊。 梁啸越想越不安。 见梁啸脸色不对,郎官们面面相觑,气氛也变得紧张起来。望江驿遇伏,桓远的射艺和战术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梁啸和李椒不相上下,李椒一去不复返,梁啸又有几分胜算?更何况他还受了伤。 现在,桓远抢先一步,派了五百人去他们的目的地伏波里。众寡悬殊,又失了先机,还有机会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梁啸身上。要想对付桓远,希望都在梁啸身上,其他人没有谁有这样的自信。 在众人的注视下,梁啸心跳加速,血往上涌。 不能急,不能急。梁啸拼命的安慰自己,连续做了十几次深呼吸,才让自己勉强镇定下来。他想了想,问道:“王君,伏波里离这儿还有多远?” “三十里左右。” “这么远?”梁啸眉头一皱,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离越贼的大本营岂不是在五十里以上?” “不止。”王兴解释道:“即使是从震泽边开始算,也有七十里。” “七十里?”梁啸笑了,笑得有些阴险。“那传个消息可不容易啊,运粮……更不容易,对不对?” “没错,七十里,就算跑得最快的人也要一整天,运粮嘛,正常需要三天,最快也要一天一夜。” 梁啸笑得更加开心。“我师傅说过,善用兵者,役不再籍,粮不三载。如果伏波里真是他的既定目标,他一定会把伏波里的情况打听得清清楚楚,派出足够的兵力,携带足够的粮草,一鼓而下,绝不可能出现派兵增援这种事。换句话说,如果这三百人真是我师傅安排的,那前面的两百人一定不是我师傅安排的。” 第154章近朱者赤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梁啸从钟离期的只言片语中听出,桓远在刘驹麾下并不受重视。他能够直接指挥的人马就是后羿营,如果不是他那一手神乎其神的射声技吸引了不少闽越权贵的子弟,他很可能就是一个板凳队员。 刘驹手下最受重视的人是景昭,而这位景昭正是当年吴国的部将,还是太子刘驹的亲卫将。刘驹能活着逃到闽越,景昭是首功。这十几年来,刘驹对他言听计从,信任有加。 这次和闽越一起出兵,刘驹有限的部属除了留在岛上护卫的三百多人外,剩下的一千多人全在景昭手上。和景昭相比,只有两百后羿营的桓远是个绝对的配角。如果不是看他为吴国坐了十几年牢还忠心耿耿,他连组建后羿营的机会都没有。 如此看来,攻打伏波里也许是桓远的主意,但真正主持这件事的人却不可能是他,不管是正在攻打伏波里的两百人,还是正在赶去增援的三百人,都不会是桓远自己的部属。 因为他根本没有这么多实力。 想通了这些,梁啸很自然的想做点手段,进一步拓宽桓远和刘驹、桓远之间的矛盾。成功的从岛上逃脱,刘驹只怕已经对桓远有了想法。他再浇勺油,也许桓远就没法在闽越呆了。 师傅,你就从了我吧,老老实实的跟我去长安养老。梁啸心里发出得意的笑声。 “走,我们去拦截来往于大营和伏波里之间的传令兵,如果可能,劫了他们的粮草,让他们饿肚皮。” 卫青等人见梁啸自信满满,也情不自禁的松了一口气。一切照旧,李舒昀带着一个郎官向前奔驰而去,梁啸等人紧紧跟上。 …… 姑苏城外,一片连绵的大营,飘扬着无数的战旗。战旗上给着各式飞鸟,标识着不同的部属。 在靠近松江的边上,有一个离群索居的小营,上面挂着一面有些古怪的战旗。一张弓,对准一团红色。那团红色看起来有点像火,又有点像长了三只脚的鸟。 大帐中,桓腿跪坐在案前,脸色不太好看。 征侧、征贰兄妹跪在他的面前。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出。特别是征贰,身体在瑟瑟发抖,微黑的脖颈上全是细密的汗珠。因为她的冲动任性,非要去猎虎,结果中了梁啸的诡计。不仅梁啸跑了,二十名后羿营箭士只剩下两人生还,损失可谓惨重。 桓远强压着怒火,问道:“知道梁啸为什么比你们强了吗?” “弟子知道了。”征贰战战兢兢的说道:“大师兄不仅天赋好,而且比我们刻苦。” “回后羿营去。从现在开始。你们兄妹一起闭关,重修百日筑基。不悟弓意,不准摸弓,不准出营。否则逐出师门,不准再提我的名字。” “喏。”征侧、征贰老老实实的应了,起身出去了。帐里只剩下钟离期一人。 钟离期抱着手臂,斜睨着离开的征侧、征贰,嘴角挂着意味难明的笑容。等征氏兄出去了,桓远才站了起来,在帐内来回走了两步。偏过头,淡淡的问道:“钟离,为什么?” “我不想受那些人的鸟气。”钟离期坦然的迎着桓远的目光。“我们放弃一切赶到这儿来,不是为了看他们的脸色。受他们的鸟气。” “小不忍,则乱大谋。” “我看不出他们能成什么大谋。”钟离期打断了桓远。“将军,梁啸说得没错,他们搞了十几年,都没搞出什么东西,现在该换人了。” 桓远皱起了眉头。“我不应该把你留在那里。你被他说晕了头。” “将军不也是一样吗?”钟离期笑了起来。“要不然的话,你为什么不在望江驿就杀了他们,把所有人都杀掉,同样能嫁祸胡吉。你不是一样被他说动了,才带他们来岛上?” 桓远沉默了很久,最后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他抬起手,用小指尖划了划眉心。“是的,我也中了他的毒。这小竖子……以前怎么没看出他这么能说会道?他不该做个射声士,他应该做个策士啊。” “举一反三,梁啸是个聪明人。将军,你有福气,有这么好的一个弟子,将来一定会因为他名扬天下。” “我需要他来扬名?”桓远没好气的斥道:“钟离,你越来越不着调了。是不是近朱者赤,受他影响了?” 钟离期摸了摸鼻子,笑而不语。 桓远回到案后,重新摊开地图。地图上有一座大城,大城上方有一条曲折的线,一直延伸向左手侧,在不远处,有一个小圆圈。桓远盯着这个小圆圈看了半天,渐渐的眯起了眼睛,手指在圆圈上敲了敲。 “钟离,收拾一下,我们去伏波里。” …… 梁啸驻马山坡之上,看着李舒昀纵马飞驰,另一个郎官从路的那一头绕了过来,闽越传令兵慌不择路,冲进了路边的麦田。一进麦田,他的速度立刻慢了下来,李舒昀飞马赶到,战马一掠而过,将他撞倒在地。 经过几次实战,郎官们对这种游戏已经驾轻就熟。根本不需要刻意安排,大家很自然的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包抄的包抄,追击的追击,什么时候该用箭射,什么时候该用马撞,他们都能做到恰到好处,信手拈来,配合默契而又自然。 另一个郎官赶了过来,跳下马,追到那越人身边。那越人爬起来,一边向后退,一边伸手去摸刀。郎官轻屑的一笑,一拳将他打倒,接着又狠捶了两拳,将他打倒在地,这才提着他的衣领,横架在马鞍上,自己翻身上马,纵马向山坡驰来。 战马飞驰,越人吓得大跳,死死的抱着马脖子,生怕被马摔下去。等来到梁啸面前,被郎官扔下来,他已经吓得两腿发软,脸色煞白了。 梁啸笑笑。在这个越人的记忆中,第一次乘马的感觉肯定很不好。他冲着王兴使了个眼色。王兴跳下马,跑到那越人跟前,“呛啷”一声拔出了长剑,直指越人的咽喉。 “说点让我们觉得有意思的,也许能饶你一命。” 越人瞪着王兴,眼珠骨碌碌的转着。王兴一见,二话不说,一剑捅在他的大腿上。越人猝不及防,抱着大腿惨叫起来。王兴骂了一句,抽出剑,将剑身侧过来,顺手一下子抽在他脸上。 “闭上你的鸟嘴!” 越人的脸立刻肿了起来,吃惊的看着王兴,一脸的愕然。 第155章机会 梁啸知道他为什么愕然。 王兴峨冠博带,面相儒雅,看起来像个文弱书生。可他毕竟是吴楚人,和梁啸等人同行两天,杀了几次人之后,他血液里隐藏的暴虐因子已经被充分发掘了出来,打起人来比郎官们还狠,红脸白脸一肩挑,表演自然无痕迹。 被王兴震住,那个斥候没敢狡辩,乖乖地从怀里掏出了要传送的命令,同时告诉了王兴一个消息:这两天伏波里方向消息中断,景将军已经有所怀疑,正准备派后羿营都尉桓远赶来接应。 梁啸听了,无动于衷。他早就准备面对桓远,只是桓远一直没有露面。原来他还没有出发。这进一步印证了他的猜想,桓远在吴越军中的身份比较尴尬,掣肘之人甚多。这都两天了,增援的三百人已经快到伏波里,桓远还在大营没挪窝,革命热情严重欠缺啊。 “攻击伏波里的将领是谁?” “景昭次子景田。” “景昭这是有想法啊。”梁啸嘿嘿笑了两声。“他要夺我师傅的功,加强他自己的力量,还不想让闽越王知道,有这么便宜的事么?怪不得我师傅不积极。” 王兴也听出了其中的不和。 “那我就不担心了。”梁啸故意做出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据我所知,景昭只有千余人,他能派出三百兵增援,已经是极限了。我们只要搞定这三百人,伏波里就安然无恙。” 王兴听了,也松了一口气。 “王君,你有没有办法潜进伏波里,让他们做好反击的准备,配合我们的行动?”梁啸顿了顿,歪了歪嘴。“五百人的装备,就算当柴烧,也能烧几天呢。” 王兴也笑了。景昭的部下大部分用的是吴国的装备,就算陈旧一些。也比闽越人的竹甲强,如果真能击败这五百人,并将他们的装备收入囊中,倒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梁君有办法击败他们?” “正面进攻。力有不逮,偷袭嘛,我们还是有把握的。”梁啸胸有成竹的笑了笑,晃了晃胳膊。那种粘乎乎的药膏还真有用,两天时间。他的伤口已经没有大碍了。这两天,他一直没怎么出手,只是负责指挥协调,现在伤差不多好了,也该让射声技发发威了。 师傅,嘿嘿,弟子要出手,不让你擅美了。 两天来,王兴亲眼验证了梁啸的成长。由开始的忐忑不安到现在的指挥若定,虽然手下只有九骑。梁啸依然展现出了长足的进步。他已经适应了指挥官这个身份,即使面对比他年长的郎官,他也有足够的自信。 王兴带着医匠,兴冲冲的走了。他要想办法混入伏波里。 梁啸不管王兴怎么混入伏波里,那是他的事。他的任务就是想办法袭击伏波里外的敌人。原先的两百人,加上即将抵达的三百援兵,伏波里外有近五百人,绝非十骑可以对付的。 除了两名望风的,梁啸将其余的七人叫到面前,商量夜袭的事。 “这两天。我们除了袭击伏波里和吴县之间的信使之外,没有主动攻击伏波里外的贼兵。今天晚上,我们要对他们下手了。” “好,我们早就手痒了。”一个郎官搓着手笑道。 “阿啸。你说吧,要怎么打,我们听你的。”秦歌也痛痛快快的表了态。 从十骑单独行动开始,到现在一天半时间,梁啸等人游荡在伏波里和吴县之间,连续截杀了几队斥候和三拨信使。斩杀超过五十人,每次都是以多胜少,以快打慢,一两个回合就解决战斗,郎官们已经觉得没什么难度了。他们渴望着一场真正的胜利。 “这一次,我想玩个大的。”梁啸拿出王兴留下的地图,在上面点了点。“兄弟们辛苦,没有放过一个信使,我估计伏波里的景田已经有些急了。如果这时候被烧了粮草……” 梁啸停了下来,嘴角带笑,环顾四周。 秦歌抱着手臂,无声的笑了起来。“两百人攻打一里,几天都没有攻克,还要再派援兵,这个景田怕不是什么有本事的。这时候如果被烧了粮草,他很可能会乱了阵脚。五百人,以十人一营计算,大概有五十个帐篷,大营的厚度不超过百步,中军大帐居中,再减半,以阿啸的实力,有七成以上的机会一箭命中。” “没错。”梁啸笑道:“杀死或重伤景田,贼兵群龙无首,必然大乱,这时候内外夹击,一旦贼兵溃败,剩下就是我们追杀的时候了。” 郎官们喜不自胜,纷纷出声赞同。梁啸一声吩咐,大家分头行动,做饭的做饭,喂马的喂马,为夜袭做好准备。等郎官们烧好了水,梁啸解下了甲,再一次清洗伤口。 伤口已经收口,有药膏涂在上面,没有发炎,只是旁边的皮肤被捂得发白。梁啸看着自己的伤口,心情格外的平静,平静得连他自己都有些不敢想象。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亲自经历过死亡的威胁,他觉得自己由内到外,真正的重生了一次。 “这药还真不错。”卫青一边解开布,一边赞道:“阿啸,和那医匠商量一下,买了他的药方吧。” “何止是药方,我准备连他人都买下来。”梁啸笑道:“这是个人才,以后用得着。” 医匠是贱民,连农民都不如,只比奴婢略好一些。如果有人愿意招揽他们为客,他们求之不得。梁啸对那个医匠一直很客气,言语间已经透露过邀他去长安的意思,医匠正中下怀,一口答应了。等到了长安,梁啸再给他一个好价钱,相信他会很乐意做他的门客。退一步讲,把他的方子买下来也不成问题。 梁啸和卫青一边说着闲话,一边互相帮忙清洗伤口。全是大男人,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梁啸就在湿冷的夜风中脱下了裤子,让卫青帮他检查臀部的箭伤。这些天一直在骑马,这个伤是恢复得最慢的,估计以后会留下一个明显的伤疤。 卫青帮梁啸处理好了伤口,梁啸又帮卫青处理背上的伤。 “仲卿,我想让你领几个人,负责袭扰,找机会烧他们的粮草。” 卫青愣了一下:“为什么不让秦歌去?我还是留在你身边,保护你比较好。指挥这种事……不太合适我。” “秦歌的剑术最好,我需要他贴身保护。”梁啸一本正经的说道:“仲卿,这两天,你也一直在留心观察我,我相信你已经做好了准备,只等一个机会。” 卫青转身看着梁啸,有些尴尬。梁啸却很严肃的看着他,眼中没有一丝讥讽,只有满满的诚意。卫青想了想,用力点点头:“好!” 第156章老虎和病猫 伏波里外,三更。 梁啸倚在一个大树丫上,看着远处的军营,和卫青低声交流。 秦歌持剑站在树下,警惕的倾听着四周的一举一动。其他七名郎官分所三伙,分布在不同的方向望风,以免有人接近,发现他们的踪迹。 这些出身陇右的郎官读书不多,但是他们从小就练习骑射,稍长就跟着长辈一起行猎,对这种小型战斗并不陌生。在渐渐熟悉了会稽平地多、河流多的地形后,他们已经能够很好的隐藏自己。 万事俱备,只等梁啸下令。 五百步外,一个不算大的营盘矗立在伏波里门外,与伏波里的里门相隔不到二百步。正如秦歌分析的那样,五百人的营盘,只有五十八个帐篷,在伏波里前成长方型摆开,厚度只有八个帐篷,不到百步宽。中军的地方略厚一些,中军帐到最外面的一个帐篷近七十步。 这样的距离,梁啸有七成把握一箭封喉。只要能潜到大营附近,并且在景田出现的时候抓住机会。 最大的问题就在于此。景田也许没用,但是他身边肯定有不少亲卫,一旦被他们发现,秦歌的剑术再好,面对十倍甚至百倍的对手,也支撑不了多久。因此,留给梁啸的机会并不多,甚至可能根本不会出现。 “你们的声势越大,我的机会就越大。当然了,最重要的是保全自己。这次不成功,还有下次,人死了,可没法再活一次。” “我知道。”卫青应了一声,伸手在梁啸肩上轻轻拍了拍。“谢谢你。” 梁啸没吭声,反手按住了卫青的手腕。他知道卫青谢他什么。得到未来的卫大将军一句谢,他原本应该觉得高兴才对。可是现在他却高兴不起来,他清楚这句感谢背后的用意。 卫青又要玩命了。 “仲卿,你能答应我一件事么?” “你说,我尽力而为。” “活着回来。把所有的兄弟都带回来。”梁啸一字一句的说道:“包括你自己。如果你做不到,我现在就换人,你跟我一起。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卫青神情微滞。随即笑了。他点点头,纵身跳下树,伸手来接梁啸。梁啸抓着卫青的手下了树。卫青松开他,转身对秦歌深施一礼。“秦兄,你们小心点。” 秦歌拍拍腰间的长剑。傲然笑道:“放心,只要长剑在手,没人能伤得我们。” 卫青沉下了脸,厉声道:“以十人攻五百,成败唯在一箭得失,稍有疏忽便身陷重围,岂能不慎?望江驿前车可鉴,你这么快就忘了?” 秦歌一怔,尴尬不已,不敢面对卫青犀利的眼神。把头转了开去。 “仔细着些,若不能确保梁啸安全,现在就换人。” 秦歌顿时恼了,扬眉喝道:“恁得多话。我保证他不会有事便是了。谁要伤他,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他又歪着头,抚剑冷笑:“谁想和我争?先问问我的剑。” 卫青瞪了秦歌一眼,转身走了。秦歌窘迫,挤眉弄眼了一番,低声道:“这骑奴怎么了,突然变了个人似的。还别说,乍一看,真有几分威势。” “老虎不发威,你当是病猫呢。”梁啸笑了一声。斜睨着秦歌。“仲卿虽然平时话不多,可是手底下很硬的,真要放对,你还真未必是他的对手。” “当真?”秦歌眼睛亮了,有两朵小火苗在跳跃。 梁啸没时间和他掰扯,猫着腰。向大营方向摸去。秦歌持剑在前,李舒昀牵着三匹马,远远的跟在百步之外。这时候,那些只供骑乘的备马都留在了远处,能够进入战场的都是训练有素的战马。即使如此,所有的马都套上了笼头,确保它们不会嘶鸣。 突然,前面传来两个人说话,梁啸停住了脚步,伸手按在秦歌的左肩,轻拍了两下,秦歌会意,高抬腿,轻落脚,蹑手蹑脚的向左前方走去,很快消失在野草丛中。 梁啸蹲了下来,从箭囊里抽出一枝箭,放慢了呼吸,凝神倾听。周边的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呼呼的夜风,秦歌在草丛中穿行的声音,远处的刁斗声。 最后,他听到了两个交谈的声音,很轻,却能听得清楚。 “他老母的,冻死我了。”一个尖细的声音说道:“真是一将无能,累死千军。” “闭嘴,被小将军听见了,不剥了你的皮。” “剥就剥吧,反正我只剩下一张皮了。唉,十几年了,这次总算看到了家门。” “看到你老母了?”另一个声音兴奋起来。“你常说的那个漂亮女娃还在吗?” “老母还在,女娃跑了,家里没个男人,她撑得太辛苦。我不怪她,只是可怜我老母……”尖细的声音中透着说不出的沮丧,突然,他压低了声音,喝道:“谁?谁在哪儿?” “我!”秦歌大着舌头喊了一声:“肚子不舒服,拉泡屎,你要看不?” “狗奴!拉泡屎要走这么远,吓死老子了……”那人一边低声咒骂着,一边走了过去,突然间,骂声停了。“你……” 梁啸从树后闪了出来,拉弓搭箭,对准十步外留在原地的那个士卒,略一瞄准,就松开了弓弦。 羽箭飞驰而去,瞬间飞越十步,正中那士卒的眉心。那士卒吭都没吭一声,向后便倒。秦歌飞身赶到,左手托住他的背,右手握剑,一剑刺入他的咽喉。 “好箭法!”秦歌看了一眼深入士卒眉心的箭,赞了一声:“阿啸,你这几天闭关效果不错。” 梁啸笑了笑,猫着腰向前走去,秦歌放下士卒,抢上一步,赶到梁啸面前,左手拨草,右手持剑,缓步前进。梁啸跟在他后面,凝神倾听四周的动静。两人一前一后,没有再看到其他的暗哨,不禁暗笑了一声。 景田太大意了,两天没有收到消息,居然没有提高警惕,这样的货色居然也能独领一部,比桓远的部属还多,可见刘驹任人唯亲,难成大器。 两人摸到大营外,离最外面的帐篷只剩十来步时才停了下来。两人蹲在草丛中,透过草茎查看远处的营盘。营盘扎得很简单,只挖了一条沟,连营栅都没有立。看得出来,景田对这次攻击伏波里根本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他想得太轻松了。 梁啸蹲了下来,箭搭在弦上,闭上眼睛,静静地等待着一击必杀的机会。 第157章突袭 远远的看着梁啸和秦歌进入位置,卫青收回了目光,注视着眼前的六位未央郎,挺起了胸膛。 “诸君,脱离主力,以区区十骑出战,游击于敌后,是梁啸的奇计。两天斩首逾五十,无一伤亡,已经证明了梁啸的奇计可行。若非如此,我等只能困守吴县,望敌兴叹。” 未央郎们互相看了看,不约而同的挑了挑眉毛。梁啸也是未央郎,梁啸的计策成功,他们很有面子。 卫青轻咳一声:“不过,这还不够。” 未央郎们的脸色沉了下来,怒视着卫青。卫青虽然是身份更尊贵的中郎,还顶着侍中的加官,他们却不把卫青放在眼里。凭着裙带关系富贵而已,有什么好得意的。就凭你这一个骑奴,还有资格诋毁梁啸? 虽然天色漆黑,卫青却能清晰的感受到未央郎们的不屑。他早就习惯了。不过,他的腰挺得更直,因为他清楚,未央郎中最聪明的那个人相信他,把这个重要的任务交给了他,他必须完成。 “梁啸要立大功。”卫青一字一句的说道:“他要以十当百,击溃这五百越贼,解伏波里之围。诸君,他能成功吗?” “那还用说,肯定成功。” “当然能成功,必须要成功。” “嘿嘿,既然梁啸说能成,那就一定能成。” 未央郎们或赌气,或调侃,或阴阳怪气的说道。卫青点点头。 “没错,他必须成功。否则,之前的所有战绩都将成为笑话。诸君,我们没有梁啸的射声技,我们能做的就是策应梁啸,尽可能吸引敌人的注意力。我们的动静越大,梁啸成功的机会就越大。拜托诸位!能与梁啸为友,能与诸位并肩作战,卫青深感荣幸。” 卫青说完。以手抚胸,欠身施礼。 未央郎们听了,意气风发,连带着看卫青都顺眼了些。他们欠身还礼。嬉笑颜开,浑不以即将开始的战斗为意,反倒有一种就算是拼了命,今天也要露个脸的想法。 少年意气,争的就是一个面子。灌夫不过一介匹夫。为什么能扬名天下?不就是因为勇嘛。当年吴楚之战,他为父报仇,带着十余骑冲击吴军大营,杀伤数十人,勇冠诸军。 灌夫能做到,我们为什么不能做到?如果有这样的机会,我一定能做得比没灌夫还要好。 几乎每一个少年的心中,都有这样的梦想。如今,梦想就在眼前,何况伏波里外只有五百旧吴残军。岂能退缩。就算心里有点怕,也不能被卫青这个骑奴看扁了。 未央郎们战意盎然。 卫青非常满意,他随即做了部署。六名未央郎分成两队,一队出击,一队接应,轮番冲击骚扰敌军。以骑射为主,如果有机会,就冲入大营。总之一句话,声势闹得越大越好。 未央郎们轰然应喏。 卫青随即带着三人驰向吴军大营,离大营还有百余步。他们突然加速,战马撒开四蹄,沿着营盘旁的道路飞奔。急促的马蹄声忽然响起,打破了夜的宁静。吴军巡夜的士卒立刻听到了,连忙冲了出来。没等他们站稳,四匹战马从他们眼前奔驰而过,弓弦声响,数枝羽箭飞驰而至,两名吴军士卒中箭。翻身仰倒,凄厉的叫声立刻引起了一片恐慌。 吴军士卒大惊失色,连忙布阵。阵势还没布好,四匹战马已经消失在夜色之中,马蹄声倏忽而来,又倏忽而逝,除了倒在地上的两个同伴,除了七八枝羽箭,一切都恢复了平静。 吴军士卒面面相觑,不知道眼前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敌袭吗?可这敌袭是不是太草率了,射了几箭就跑了。吴楚少马,一直没有真正的骑兵,他们见过的骑士只是权贵们的侍从,那些人是不打仗的。所以,对很多吴军士卒来说,骑兵是一个很陌生的兵种。 除了那些经历过十几年前那场大战的人。即使是他们,也没有把眼前这突然想起,又突然消逝的马蹄声和骑兵袭击联系在一起。 一时间,吴军士卒茫然不知所措。 没等他们想明白,黑暗中,马蹄声再次响起,瞬息之间就到了面前,几枝羽箭破空而至,射中一名手持火把的吴军士卒面门。吴军士卒仰面摔倒,手中的火把也扔了出去。 就在火光照耀下,在急促如鼓的马蹄声中,一匹战马飞奔而至,马上的骑士俯身捞住火把,手臂一甩,向远处的帐篷扔去。帐篷“呯”的一声响,火把滚落在地,点着了帐篷。睡在帐篷里的士卒惊醒,冲出了帐篷,看到火光,顿时失声惊叫。 在吴军士卒的叫声中,马蹄声又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两次袭击,三人受伤,却连敌人的脸都没看到,甚至连影子都没看清。这些人就像鬼魅一样,透着说不出的诡异,让人不寒而栗。 吴军士卒不敢怠慢,立刻敲响了报警的刁斗,同时出帐结阵,以备非常。 一时间,吴军大营乱作一团,无数士卒冲出了大营,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边穿着衣服,一边寻找自己的队伍。不少人奔出了大营,四处查看。 梁啸和秦歌伏在草丛中,透过茂密的野草,注视着突然热闹起来的大营,一动不动。 梁啸听到了西北方向的马蹄声,他对卫青的安排很好奇。只有七个人,卫青居然还分成两部,轮番出击,实在是够胆大的。不过,他很欣慰,未央郎们很好的贯彻了他的意图,只是袭扰,绝不强攻,充分发挥战马的速度优势,让吴军防不用防,摸不清到底有多少人。 神秘,能加大恐惧的力量。 现在,整个吴军都被惊动了,注意力也被吸到了西北方向,没人想到,就在他们的眼皮底下还藏着两个人。梁啸再一次闭上了眼睛,仔细倾听大营里的动静。有秦歌在旁,他不用担心被人突袭到身边。 在人声鼎沸的大营中,刚刚还有动静的中军大帐出奇的安静。自从一个巡夜的士卒冲进了大帐,向景田汇报了遇袭的消息后,大帐里就再也没有一个人说话。 梁啸无声的笑了。 他知道,景田现在一定很紧张,他肯定被突如其来的袭击吓住了。伏波里在吴县东南,属于闽越大军的后方,这里突然出现敌人,而且是骑兵,是一个很多人都难以想像的事。 奇兵,就是要出其不意。 第158章以心为眼 大帐中,景田披衣而坐,面色苍白,细长白晳的手指不由自主的痉挛,敲击着自己的大腿。 半夜遇袭,而且是来去如风的骑兵,这让他非常不安。 他没见过骑兵,但是他听说过骑兵。他的父亲景昭参加过吴楚之战,曾经对他说起来当年的那场战役,汉军中来自西北的骑兵给吴军造成了极大的麻烦,最终扭转了战局。 当然,让他对骑兵心生敬畏的另有其人。七十年前,那位西楚霸王项羽曾经有三万骑重创汉王刘邦,打得刘邦落花流水,五十万大军一朝崩溃,险些连小命都丢了。如果不是一场大风,现在的天下也许就姓项,和刘家没什么关系了。 那场大战已经成为一个传奇,一个神话,骑兵的强大战力也因此深深的烙刻在景田这样的吴楚遗民心中。 他们没有经历过那样的战斗,甚至连十几年前的大战也没有经历过。在他们的经历中,骑兵一直是一种传说。这不仅没有冲淡他们的兴趣,反而让他们对骑兵更加警惕。 吴楚少马,没有骑兵,有骑兵的只有汉军,而且是来自大江以北的汉军。 汉军增援会稽了? 景田不知道,但是他很紧张。这不是他第一次参加战斗,却是他第一次独立统兵。他统领的是吴军旧部,不论是装备还是战斗力,都比普通闽越士卒要强。他原本以为两百人攻伏波里可以一鼓而下。没曾想,打了几天,损失了四五十人,他依然无法进入伏波里,也让他第一次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怀疑。 在这种情况下,突然有骑兵出现,景田下意识的想找一个依靠。如果父亲在身边,他会安心很多。 景田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他总觉得危险迫在眉睫,稍有闪失。他也许看不到明天的日出了。 “将军……”司马屈寿匆匆走了进来。 “不要说话。”景田如梦初醒,连连摆摆,打断了屈寿。“不要说话,让我……好好想一想。” 屈寿看看景田。不由得撇了撇嘴。他看到了景田鬓边的冷汗。“将军,要不……将军且在帐中思考,我出去看看?” 景田的眼角抽搐了两下,神经质地的点点头。屈寿转身出帐,带着亲卫。直奔大营的西北角。 秦歌伏在草丛中,看到了在亲卫簇拥下急行的屈寿,连忙提醒道:“阿啸,有人出来了……” “不是他。”梁啸轻声说道,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秦歌回头看了他一眼,舔了舔嘴唇,没有吭声。他不知道梁啸是怎么知道的,但他愿意相信梁啸。不论是之前发现水下有人,还是在望江驿及时喝破钟离期的身份,梁啸都展现了超出常人的冷静和敏锐。 他说不是。那就肯定不是。 秦歌重新蹲了下来,注视着十步外的吴军。对他来说,中军大帐的动静不重要,近在咫尺的吴军更重要。一旦被他们发现,迎接他的必然是一场恶斗。他虽然剑术高超,一个人突围一点问题也没有,但是现在他肩负保护梁啸的重任,稍有闪失,他怎么向卫青交待? 一想到梁啸的话,秦歌就有些不服气。我会不如一个骑奴?卫青能护得梁啸周全。我一定要做得更好。不仅要保住梁啸的命,还不能让他受伤。只有如此,才不会坏了名声。 秦歌握紧了长剑,暗自给自己打气。鼓起十二分的精神,注视着周围的一切。 梁啸一动不动,静静的倾听着大帐里的动静。 在这么远的距离,他听不到太多的声音,但是他能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之所以认定刚刚出帐的那些人不是景田,是因为在此之前。他就听到了这些脚步声。 脚步声很沉重,大概有十来人,不可能是普通士卒,而是披了甲,身体强壮的亲卫。这些人从远处而来,自然不是景田的亲卫,亲卫应该紧邻主将,不会离得那么远。这说明大营里还有其他将领,不仅仅是景田。 梁啸一边辨认着声音,一边进行分析。向桓远学艺的时候,桓远经常这么训练他,要想做一个射声士,绝不仅仅要耳力好,射艺好,更需要极其精密的推理。不是用眼睛看,而是要用心看。 以身为弓,以心为眼。 梁啸一直很努力,因为他知道自己没有太多的选择。既然不愿意做农夫,也不愿意做有钱没地位的商人,他只能奋力挤入仕途。即使没有老娘的殷切希望,他也只有这个选择。 四天闭关,夜遇猛虎,他似乎打破了那个瓶颈,再一次踏上了全速前进的修行之路。此刻,他觉得自己一切就绪,信心百倍,只要景田一露面,他就可以一箭射杀。 对自己的判断,他有着前所未见的肯定。 梁啸的呼吸越来越慢,越来越深沉。随着每一次呼吸,汩汩热流在指间流动,在耳侧萦绕。他感受到了弓在手中脉动,箭在弦上跳跃,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 西北方向的战斗越来越激烈,一半吴军在西北方向结阵,不少人冲出了大营,抢占道路,企图截断骑兵冲击的路线。卫青等人似乎调整了战略,他们避开了与敌人正面交锋,不断的袭扰,一有机会就冲入吴军的大营,用马撞,用箭射,来去如风。 不断有人向中军帐奔来,可是中军帐里却一直很安静,景田一直没有出来。 秦歌有些不安起来。卫青等人已经使出了浑身解数,几乎扰动了半个大营,这个景田怎么还不出来?一旦被吴军看出卫青等人只有七骑的底细就麻烦了。今天的袭扰除了打草惊蛇之外,很难造成实质性的战果。 秦歌转过身,看着梁啸。“阿啸……” 梁啸皱了皱眉,他知道秦歌在想什么。他也在考虑这个问题。景田一直不出帐,这出乎他的意料。在他看来,大营里乱成这样,景田身为一军主将,再谨慎也该出帐看一看吧。可他万万没想到,景田一直没出帐。 不知道他是镇静还是胆小,总之他没有出现。他不出现,梁啸就无法射杀他,所有的部署,卫青等人所有的努力,都将是一场空。 怎么办?卫青只有七人,就算借助夜色掩护轮番出击,也只能蒙混一时。时间一长,吴军迟早会识破他的伎俩,看透他们的虚实。一旦没有了神秘感,吴军胆气一旺,卫青等人如果不及时撤退,就会陷入被动。 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梁啸紧张的思索着。 刹那之间,严助皮笑肉不笑的脸,刘驹那张浑圆的胖脸,钟离期紧锁的浓眉,一一出现在他眼前。然后,他又想起了不久前刚被他们杀死的那两个吴军暗哨的对话。 仿佛一道闪电掠过天际,梁啸突然有了主意。他咬了咬牙,做出了一个决定。 “秦兄,你能掩护我前进二十步吗?” 第159章免起鹘落 秦歌愣了一下,吃惊的看着梁啸,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最近的一个大帐离他们只有十步左右,至少有一什的人站在他们面前数步的地方,别说前进二十步,进入吴军的大营了,只要他们再往前走两步就会被吴军发现,很快就会陷入几倍甚至十几倍敌人的包围。 这种情况下,就算他对自己的剑术很自负,他也没把握全身而退,何况还带着梁啸。梁啸的强项从来就不是近身格斗,何况他还有伤在身。一旦被困,凶多吉少。 如果梁啸有失,就算射杀了景田又能如何?景田无足轻重,拥有射声技的神箭手却千金难求。 更何况就冲进大营也未必见得到景田。他们在大营的西侧,景田的大帐帐门却是向东,面对伏波里。除非景田走出来,梁啸别想看到景田。 秦歌虽然也想立功,却觉得这个主意太疯狂了。“阿啸,这……”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梁啸轻笑一声:“我最多只要两息的时间,就能一箭命中。” 秦歌动心了,两息只是一刹那,他自信可以做得到。他沉吟片刻,眯起了眼睛。“当真?” “秦兄……”梁啸用左手手指夹着箭,腾出右手,拍了拍秦歌的肩膀。“相信我。” “好,两息。”秦歌竖起手掌,目光灼灼的看着梁啸。 梁啸会意,轻轻在他手上碰了三下。敌人就在数步之外,他们不敢大声,只是象征性的碰了碰。秦歌转过身,左手握弓,右手持剑,猫着腰,轻手轻脚的向前走去。 梁啸深吸了一口气,紧紧的跟在秦歌身后。 两人向前走了三四步,对面的敌人就有所察查。有人把头转了过来。一见此情景,秦歌突然从草丛中一跃而出,拔步飞奔。与此同时,梁啸突然站了起来。拉弓搭箭,连射四箭。 “嗖嗖嗖嗖!” 双方相隔五六步,这样的距离,对梁啸来说简直是面对面没什么区别。四枝箭呼啸而去,弦声未绝。已经射中目标。中部偏左的四名敌人咽喉中箭,被箭带得向后退了两步,仰面栽倒。 突然之间,他们的队形就出现了一个缺口。 秦歌一跃而入,长剑一挥,刺倒一人,落地蹲身,长剑反挑,再杀一人,接着在地上打了个滚。鱼跃而起,一脚踢开一个吴军士卒刺过来的长剑,手腕一抖,洞穿了他的咽喉。 免起鹘落,片刻间,秦歌连杀三人,干净利落,精采绝伦。 梁啸却来不及欣赏秦歌的剑术,他深知此刻时间就是生命,一旦吴军叫出声来。他们的机会就会溜走。他二话不说,再次抽出了四枝箭,一息之内,连射四箭。 “嗡嗡嗡……”弓弦连响。三枝箭射穿了另外三个吴军士卒的咽喉。 “嗖……”一枝箭飞驰十余步,将一个听到异响,扭头看过来的吴军士卒射杀。 “阿啸,采!”秦歌赞了一声,长剑一闪,将面前的帐篷挑起。梁啸飞身赶到。弯腰钻了进去,隐到帐门后面,迅速吐出憋着的气,又深吸了一口长气。 秦歌闪到另一侧,冲着梁啸挑了挑大拇指。两人配合,片刻间杀了十人,特别是梁啸,在两息之内射杀了七人,不论是速度还是命中率都让人叹为观止。更让秦歌佩服的是梁啸那近乎自负的自信,连射七人,全是命中咽喉,没有过人的自信,没人敢选择这么做。 一箭封喉,不仅可以射杀敌人,而且让敌人无法报警,这可以为他们争取宝贵的时间。 杂乱的脚步声响起,几个人从帐篷旁奔了过去。他们只顾去查看刚刚倒地的同伴,却没想到敌人就藏在他们身边的帐篷中。就在他们惊讶于十个同伴几乎同时倒地的时候,秦歌、梁啸再次冲出了帐篷,像一阵风,扑向中军大帐,眨转眼就冲过两个帐篷。 中军大帐前站着十几名甲士,他们都是景田的亲卫,不管外面出了什么事,他们都不会离开景田。看到秦歌和梁啸奔来,他们立刻迎了过来,举起了手中的盾牌,拔出了腰间的长剑,摆出了防守的阵势。 不等秦歌赶到他们面前,梁啸突然停住脚步,左手举弓,右手勾弦,身体微微后仰。 以身为弓,以心为箭。 梁啸右手连挥,连射两箭,弓弦一震,两枝箭离弦而去,从秦歌身边掠过,命中两个吴军甲士。两个甲士猝不及防,盾牌还没来得及举到位就被射个正着,闷哼一声,仰面栽倒。 其他人一愣,顾不上迎战秦歌,下意识的放缓了脚步,举起了盾牌,护住自己的要害。 趁着他们这刹那间的迟疑,秦歌狂奔十余步,冲到了大帐前,他飞身跃起,长剑一闪,刺中正对面的一个甲士手腕,然后借着飞跃之势,狠狠的撞在他的盾牌上。 “轰”的一声巨响,甲士被秦歌撞得站立不稳,连退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秦歌顺势跑了两步,身形一闪,抡起手中的弓,砸向另一侧的甲士,趁着那甲士举盾招架的时机,一剑刺入他的脖子,推着他,向前撞去,再次撞倒一人,将他们的防守阵型撞开了一个缺口。 在秦歌与甲士拼命的时候,梁啸一直站在原地不动。缺口一出现,他就拉满了弓,对准五十步外颤动的大帐,稍一瞄准,连射两箭。 “嗖嗖!”两支羽箭从甲士们面前掠过,射穿了帐篷,消失在帐篷内。 帐篷一阵猛烈的颤动,隐约响起一声惨叫,然后是一阵乱响和惊叫。 射完这两箭,梁啸一边抽身急退,一边大声喝道:“景田小儿,尸位素餐,就凭你也配和我师傅争权?去死吧!”一边说着,一边拉开弓,向赶来的甲士射去。 他连射数箭,接连射倒两个绕到秦歌身后,想截断秦歌退路的甲士,却没有再向帐篷射一箭。 “撤!”梁啸大喝一声,加速后退。 片刻之间,秦歌已经陷入数名甲士的包围。他仗着自己的身法灵活,接连挥剑刺倒数名甲士,却不可避免的落入下风,听到梁啸这一声“撤”,他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梁啸连射几箭,延缓追来的甲士,护着秦歌突出重围,然后转身就跑。秦歌舞剑殿后。 从两人发动突袭到撤退,前后不过数息,那些赶去查看同伴的吴军士卒还没点清楚倒地同伴的情况,就听到身后的喊杀声,就听到了梁啸那一声大吼。他们惊讶的转过头,却看到梁啸、秦歌二人狂奔而来。 他们大惊失色,下意识的向前拦截,却听得身后有急促的马蹄声响起。马蹄声越来越近,迅速变大,眨眼间就到了他们身后。他们回头看去,只看几个巨大的身影跃过营盘旁的沟,冲进大营,撞到了他们的面前。 “轰……”两个士卒飞了起来,飞出十来步远,狠狠的摔在地上。 第160章攻心为上 “走!”李舒昀拍马赶到,一箭射倒一个吴军士卒,伸出手。“阿啸,上马……” 梁啸伸出手,紧紧地抓住李舒昀的手,借着李舒昀的力量,纵身跃起,落在李舒昀的身后,双腿紧紧的夹着马背,手臂抱着李舒昀的腰,痛苦的咬紧了牙关。刚刚这一轮狂奔几乎耗尽了他的力气,身上的伤口似乎也裂开了,撕裂般的疼痛,痛得他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李舒昀反手抓着他的腰带,仅用双腿控制战马,带着另外两匹马向秦歌迎去。秦歌紧赶几步,飞身跃起,伸手抱着马脖子,身体像一片叶子般轻飘飘的飞起,落在了马背上。 “走!”秦歌大喝一声,拨转马头,向西北方向冲去。三匹战马撒开四蹄,在帐篷之间狂奔。吴军士卒措手不及,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冲出了大营。 正在与屈寿缠斗的卫青等人见梁啸他们冲了出来,也不再恋战,拨转马头,呼啸一声,消失在夜色之中。 吴军士卒射出一阵箭,却没敢追。夜色深沉,他们也不知道有多少敌人,更没有单独面对骑兵的勇气,能击退敌人,守住营盘,对他们来说就是胜利了。 屈寿握着剑,瞪大眼睛,死死的盯着远处,竖起耳朵,倾听夜色中的一举一动。他实在是被这些来去如风的骑兵折腾坏了。战马的速度太快,骑士的射艺精湛,等你听清楚马蹄声的时候,对方的箭已经到了,没等你做好准备,他们就到了面前,或继续冲击,或转身就走,他们根本来不及反应,主动权完全被对方控制。 短短的一次突袭。前后不到一顿饭时间,吴军至少损失了二十人,被射伤的还不算。而他们连有多少敌人都没搞清,是几个还是十几个。抑或是几十个,他们都不知道。 屈寿很紧张。他是第一次遇到骑兵突袭,而且是夜袭,手忙脚乱之下,损失惨重。他心跳如鼓。口干舌燥,一阵阵冷汗透体而出,就像经历了一场生死之战。 夜色恢复了平静,再也没有听到马蹄声,可是屈寿却还是不敢有任何大意。 …… 梁啸等人并没有走得太远,他们只奔出四五百步就放慢了脚步。 在搞清状况之前,吴军不会轻易追击。而且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就算有人追来,他们也有足够的时间逃走。 梁啸已经换到了青骢背上。他几乎虚脱了,伏在马背。连一句话都不想说。 秦歌等人也不说话。虽然小胜一场,赢得很轻松,连一个受重伤的都没有,可是他们依然轻松不起来。为了射杀景田,梁啸和秦歌冲进了大营,但是有没有成功,谁也不知道。 秦歌也不知道。当时情况紧急,他根本没时间关注梁啸。他只知道梁啸最近的时候离大帐还有四五十步,而且景田似乎一直没有露面。在他看来,梁啸射中景田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阿啸?”卫青催马走了过来。和梁啸并肩而行。“怎么样?” “没事。”梁啸有气无力的说道:“除了伤口好像又裂开了,其他的都好。” “那你看到景田没有?” “眼睛没看到,心看到了。”梁啸轻笑了一声:“放心吧,我射了两箭。应该是射中了。射没射死,我不太敢保证。不过,就算没射死他,他也不会留在这儿了。” “为什么?”卫青不解其意。 秦歌也赶了过来,看看梁啸。黑夜中,他看不清梁啸的表情。但是他能从梁啸的笑声中感受到梁啸的轻松和得意。他想起了梁啸那一声大吼。“你是说,他会去找你师傅算帐?” 梁啸点点头。“没错,他们之间原来就是矛盾,我给他们添一把柴,景田就算没死,也会把这个仇记在我师傅头上。以他的性格,不会咽下这口气的,一定会赶回去要个说法,顺便掩饰无法攻破伏波里的无能。” 秦歌等人听了,将信将疑。梁啸也不解释,这些人骑射没话说,动脑子,玩心眼,略微差一点。 “你们不用着急,等天亮,看有没有消息送回越贼大营就知道了。”梁啸胸有成竹的说道。他虽然只有七成的把握,却必须表现出十成的把握。 师傅,对不住啊。来而不往非礼也,你坑我一把,我也必须坑你一把,要不然怎么对得起你的教导呢。 …… 屈寿冲进大帐,看着倒在血泊中的景田,目瞪口呆。 大帐的西侧破了两个洞,外面的火光从洞里透进来,像夜幕中偷窥的眼睛,闪动着狡黠而阴险的光。 屈寿的心一阵阵的抽搐,他不知道该怎么向景昭交待。你儿子被两只射穿帐篷的流矢射中了,而且射死了。景昭会相信吗? 别说景昭不会信,就连屈寿自己都不相信。 “是……谁?”屈寿冷汗涔涔,眼神有些发直。“谁伤了将军?” “是……是桓远……”景田气若游丝,面无血色,牙齿咬得紧紧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说不尽的仇恨。 “桓……远?”屈寿吓了一跳,却又有些释然。要说这不是流矢,而是有意而为,似乎比流矢更有说服力。桓远的射声技可以不用眼睛看,只用耳朵听。景田的声音与众不同,隔着帐篷分辨出景田的位置,一箭射杀,也不是不可能的。 只是……景田当时怎么会在后帐,他不应该在前帐,等着消息吗? “是……桓远的弟子。”景田艰难的伸出手,紧紧的拽住屈寿。“告诉……我……父亲,让他……替我……报……报仇。桓远……包……包藏祸心,不……不可……不防。” 屈寿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紧张起来。景田毙命,又指证桓远包藏祸心,这涉及到景昭与桓远的争斗,他夹在里面明智吗?可是想来想来,如果不想为景田的毙命承担责任,似乎也只能将这件事推到桓远的身上。 “将军,你亲耳听到是桓远的弟子?”屈寿小心翼翼的问道,同时看了一眼景田的亲卫。 景田的亲卫如丧考妣。景田死了,他们这些人都难逃一死,为了能争取一线生机,他们当然要咬死桓远。见屈寿看他们,他们立刻异口同声的说道:“没错,是桓远的弟子,我们亲耳听到的。” “没错,我也亲耳听到的。那人射艺精湛,几乎百发百中。” “是的,除了我们几个兄弟之外,他还射死了十几个士卒,个个一箭封喉。尸体还在外面,司马若是不信,可以亲自去看看。” 屈寿长长的出了一口气,重重的点了点头。“将军,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告诉景将军。” “杀了……桓远,为我……”景田瞪着眼睛,带着无尽的遗憾和怨恨,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第161章意外之喜 折腾了半夜,众人都有点累,再加上胜负未有定论,情绪一时有些低落。 卫青说道:“大家都累了,早点休息吧。李舒昀,你先睡一会儿,一个时辰后,我叫你。” 秦歌摇摇头。“仲卿,你也有伤在身,又辛苦了半夜。我来吧。”他和梁啸、李舒昀一组,梁啸未能射杀景田,他也觉得没面子,主动要求值夜,以尽绵薄之力。 卫青也没有坚持。他虽然看起来若无其事,其实伤势也有加重的趋势。见秦歌主动要求,他便答应了。 一夜无话。 第二天天一亮,梁啸被夜寒冻醒,裹着毯子,背靠着大树,整理着思绪。 郎官们有的还在睡,有的已经起来了,正在四周活动身体,驱赶寒意。卫青不见了,他带着另外一个郎官去查看伏波里外的形势,同时看看有没有什么猎物可射,充作早饭。 梁啸明显地感受到了未央郎的情绪低落,却什么也没说。这些糙汉子心思简单,得之则喜,失之则怒,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昨天的目的就是射杀景田,可他连景田的脸也没看到,这些人都不太满意。虽然没有人怪他,失望的情绪却都摆在脸上。 虽然这并不是梁啸失手,而是因为景田没有出帐。 梁啸有些庆幸,如果昨天他没有当机立断,主动杀入大营的话,恐怕他的待遇会更差。冲入大营,虽然景田还是没有出现,但他至少证明了自己的勇气,获得了郎官们的认可。他们的失望更多的是针对结果,而不是他本人。 “哭丧着个脸干什么?”秦歌不满的喝了一声:“都打起精神来,还有仗要打呢。” 一个未央郎嘟囔了一句,无精打采地站了起来。就在这时,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骑飞奔而来。 梁啸看了一眼,见是随卫青出去巡视的未央郎。不禁紧张起来。卫青哪儿去了?莫非是遇上了敌人,或者伤势过重?一时间,各种可能涌上心头,让他打了个冷战。 如果未来的卫大将军就这么挂了。是不是太无厘头了? 就在梁啸担心的时候,未央郎冲到了他们跟前,勒住座骑,欣喜的大叫道:“好消息,好消息。” 梁啸松了一口气。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好消息。至少应该不会是卫青遇险。 “什么好消息?”秦歌走上前去,拽住了打转的战马。未央郎翻身下马,从怀里掏出两片合在一起的竹简,得意的晃了晃。梁啸看了一眼,看到竹简上三道红色的朱砂,心脏突然一颤,瞬间有停跳的感觉。 三道朱砂代表最紧急的情况,未央郎又说是好消息,难道出现重大利好转机了? 秦歌夺过竹简,打开看了一眼。眉毛顿时扬了起来。他歪了歪嘴,看了梁啸一眼,嘴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挑了起来,露出抑制不住的笑意。他快步走了过来,将竹简递给梁啸。 梁啸看了一眼,也愣住了。竹简上只有简单的一句话:景田遇袭,伤重不治。 景田一直躲在大帐里,他受伤的可能性只有一个:被自己那两箭射中了,而且射中了要害。 梁啸回想起在火光下颤动的帐篷,不禁有些恶意的猜想起来。景田那时候躲在那里是害怕呢。还是在做什么?以景田那种官二代的懦弱性格,他大概是认为后帐最安全,孰不知他的后帐正对着我。如果他一直留在前帐,我可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胡乱的射两箭呢。 这真是命啊,越是怕死,越是死得快。 没等梁啸说话,未央郎已经将刚刚打听到的消息告诉了其他人。他和卫青去伏波里外查看情况,正好遇到了一队急匆匆的信使,两人前后夹击。轻松击溃了护送信使的士卒,掳走了信使,并从他身上搜出了这枝画有三道朱砂的竹简。 卫青粗通文墨,一看这枝竹简就说是好消息,让未央郎赶紧回来报信。他带着那个信使随后就来。 未央郎们一听,顿时沸腾了,半夜的失落一下子化作狂喜。 景田死了,被梁啸隔着帐篷射死了?这简直是奇迹啊。 “哈哈……阿啸,你是怎么做到的?”一个年长些的未央郎走了过来,用力拍了拍梁啸的肩膀。“难道真是听到了他的声音?” 话音未落,李舒昀飞起一脚,将他踹开。“你轻点,阿啸有伤呢。” 未央郎也不见气,眉开眼笑,连连拱手。“见谅,见谅,我是太高兴了,一时失态。阿啸,你厉害,这射声技真不是吹的,给我们未央郎长脸了。” “没有老子给他开道,他能射中?”秦歌不乐意了,瞪着眼睛说道:“怎么就全成了你们未央朗的脸面,我们的脸面就不要了?” “都有脸,都有脸。”梁啸疼得龇牙咧嘴,连忙阻止。“诸位兄长,这次射杀景田,所有人都有功。” “这还差不多。”秦歌缓了脸色,走过来,用力抱住梁啸,哈哈大笑。“小子,没想到你还真射中了。” 众人心情和秦歌差不多,听了秦歌这句话,不禁放声大笑。他们围着梁啸,你一言,我一语,有的恭贺梁啸一箭杀将,有的为之前的态度向梁啸道歉,有的则迫不及待地要再来一次,一时间群情激涌,欢声笑语。 梁啸的心情同样大好。他从头至尾都没有看到景田,仅凭帐篷的颤动射了两箭,本来没指望能射杀景田,只要能让景田怀疑桓远,他就达到了目的。没想到居然真的射死了景田,就和为换零钱买了一张彩票,却意外中了头奖一样。幸福来得太快,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他相信,如果不是有伤在身,这些喜怒都摆在脸上的郎官很可能会将他抛起来以示庆贺。 杀死了景田,他们这一次出击就有了拿得出手的战功,将来回到京城,人人都可以受赏,名利双收。作为一个护送使者的任务,能有这样的收获,不管是谁,都会当成一个骄傲的本钱。 大家兴奋难名的时候,卫青带着擒获的信使回来了。他告诉梁啸一个更重要的消息:景田死之前,一口咬定这次袭击和桓远有关,要景昭杀了桓远为他报仇。 梁啸又惊又喜。相比于景田的死,这才是他最想要的结果。他立刻将信使拽到面前,仔细询问。信使已经被卫青收拾过,非常老实,竹筒倒豆子一般,一五一十,说得清清楚楚。 得知司马屈寿和景田的亲卫们都咬定是他,梁啸放声大笑。他看着信使,歪了歪嘴。“想活命吗?” “想,想,请大人饶命啊。”信使连连叩头。 “我可以放你走。不过,你给我带个口信给我师傅。”梁啸嘿嘿一笑:“我答应他的事已经做了,他答应我的事,也不能忘。” 第162章狼群战术 信使连声答应,一溜烟的跑了,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他会把口信带到吗?”秦歌疑惑的问道。 “会不会带给我师傅,我说不准,但是肯定会带给景昭。”梁啸哈哈一笑。“好了,密切注意吴县方向的越贼。在他们来之前,我们尽可能搞定伏波里外的残兵。” “喏!”郎官们轰然应诺,气冲九霄。经历了对梁啸的怀疑之后,他们都有些不好意思,现在一个吼得比一个响,好像不如此就不足以证明自己对梁啸的信任一样。 梁啸安排卫青带着一个未央郎望风,自己和秦歌一起,带着剩下的六个未央郎回到了伏波里外。吴军的大营中,火已经被扑灭了,火烧的痕迹却还在,尸体已经拖走了,地上的血迹还在。夜间遇袭,主将身死,吴军的士气低落,整个大营里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沮丧。 梁啸驻马站在远处,看着秦歌等人纵马奔驰,迅速接近吴军大营,远远的射了两箭,又飘然而去。 一名吴军中箭受伤,倒在地上哀嚎,其他人立刻敲响了报警的铜锣,清脆的铜锣声打破了平静。正在准备早饭的吴军冲了出来,在营前列阵。一时间,旌旗飞舞,战鼓声声,如临大敌。 秦歌等人拨马回来,远远的看着慌乱的吴军士卒,有的双手抱头,仰躺在马背上;有的单腿横架在马鞍上,托腮而坐;有的纵马奔驰,在吴军阵前做出各种动作,尽情展示自己精妙的骑术。一个赛一个的英武,一个赛一个的潇洒。 吴军受不得刺激,有人冲出了阵势,立刻有郎官纵马上前,或箭射,或马撞,或剑刺。秦歌甚至空手擒下一名落单的吴军士卒,将他横在马背上带了回来。看着那吴军士卒吓得大叫,郎官们兴奋异常,哈哈大笑。 双方相距不过百余步。吴军不仅看到了郎官们的样子,甚至连他们脸上的轻蔑都看得清清楚楚。他们非常愤怒,却又无可奈何,面对飘忽不定的骑兵,他们只能紧紧的守住阵脚。不敢有一丝疏忽。 不论是速度还是射程,这些郎官们都是骑兵中的佼佼者,面对近百名吴军,他们依然将主动权牢牢的掌握在手中,控制着整个战斗的节奏。吴军一有破绽露出,就会有郎官纵马上前,予以重击,或是射杀一两人,或是吓得吴军心惊胆战,或是趁隙冲入吴军大营。大肆捣乱一番,又抢在吴军围过来之前逃之夭夭。 随着时间的推移,吴军的士气越来越低落,露出破绽的机会也越来越多。相反,郎官们则越来越轻松,越来越有自信,几乎是出手必中。 梁啸一直在远处看着。秦歌等人用的战术就是匈奴人常用的狼群战术,利用战马的速度,利用射箭的优势,与敌人保持一定距离。让敌人始终处在被动的局面,耐心的消耗敌人的体力和意志。 在冷兵器时代,游牧民族一直就是这么欺负农耕民族的。要想夺取主动权,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有以骑对骑。在即将开始的对匈反击战中,霍去病能取得最大战果的原因之一,正是他最先采用了纯粹的骑兵战术与匈奴人对攻。 实际上,水道纵横的江南并不适合大规模的骑兵奔驰,以伏波里周边的地形而言,六七骑可以从容奔驰。六七十骑就有些勉强了,更别提六七百骑。 桓远曾经说过,两军相争,多算者胜。要计算的诸多因素中,地形就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同样的地形可能有利,也有可能不利,要根据具体情况分析,可不是背两句兵书就能掌握的。 双方僵持到午后,吴军疲惫不堪,士气低落,怨声载道。反观郎官们却游刃有余,越战越勇。战斗惊动了伏波里,见吴军被这些骑士牵制住,动弹不得,他们也活跃起来。之前潜入里中的王兴带着伏波里伍家的伍召等十来人,抬着酒食出来犒军。 郎官们大口喝酒,大块吃肉,故意大声说话,尽情羞辱对面的吴军。 屈寿气得七窍冒烟,却又无可奈何。他把无尽的怨气全部转移到了桓远的身上,恨不得立刻赶到景昭的面前,告桓远一状。看到梁啸等人出现在面前,他担心不已,自己派出去的信使能冲破他们的堵截,安全到达大营吗? …… 屈寿的担心有些多余,他的信使虽然被卫青等人截走,却没有送命,只是耽误了一点时间后,就继续向吴县进发。不过,在到达吴县之前,他先遇到了桓远。 听说景田被一个被称为阿啸的郎官射杀,桓远的脸色立刻阴了。他回头看了一眼钟离期,钟离期也有些尴尬。“这小子……够歹毒的啊。” “何止歹毒,简直是卑鄙。”桓远怒不可遏。“他这是嫁祸于我,离间我和景将军的关系。” 钟离期撇了撇,很是不以为然。桓远也没心情和他争论,命令后羿营跑步前进。钟离期一听,连忙提醒道:“将军,五十里争利,必蹶上将军,这岂不是正中那小子下怀?” 桓远冷笑一声:“哼!他若敢来找后羿营的麻烦,我倒是求之不得。不过,我看他不会这么蠢。” 钟离期眨眨眼睛,欲言又止。 …… 夕阳西下,卫青飞马而来。 “阿啸,你师傅率领后羿营正在赶来,离我们还有二十里。” 梁啸吃了一惊:“我师傅来得好快。” “是的,他们在跑步前进,扬起的烟尘很远就能看到。” 梁啸转头看向王兴和伍召。伍召很失望。他原本指望梁啸能够拖垮吴军,解伏波里之围的。如今吴军尚未崩溃,桓远又率领后羿营赶来支援,伏波里解围更加无望了。 “不要急。”梁啸安慰道:“有时候兵多未必就是好事。景田死了,景昭不会让我师傅有机会掌握这里的人马。你们回去,让你们家主准备好床铺和酒食。三天内,我们会赶回伏波里休整。” 伍召虽然失落,却不敢得罪梁啸,连忙答应。王兴很奇怪。“梁君,你不去伏波里,打算去哪儿?” “我师傅来了伏波里,我们就去吴县,跟他捉个迷藏。”梁啸拍拍青骢,笑得很开心。“他们两条腿,我们四条腿,要比谁跑得快,当然是我们有胜算了。” 王兴也笑了。梁啸说得没错,桓远的射声技再厉害,他也追不上梁啸等人。梁啸去吴县寻找机会,给景昭施加压力,的确是解伏波里之围的好办法。 “王君,你帮我办件事。”梁啸叫过王兴,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王兴听了,眼睛一亮。“当真?” “我会骗你吗?”梁啸拍拍王兴的肩膀。“记得到时候给我们留一点。” 王兴一拍胸口。“梁君放心,若能成功,绝不会忘了诸位的好处,一定让你们满载而归。” 第163章再接再厉 郎官们虽然不知道梁啸和王兴说了些什么,但是王兴允诺让他们满载而归,而不是梁啸一人,自然是梁啸给他们所有人都要了好处,兴奋不已,精神抖擞。 梁啸带着他们离开了伏波里,向西急驰而去。 走了不到十里,梁啸就看到了远处的烟尘。看着背弓负矢的后羿营急行而来,梁啸摇了摇头。 对付普通的吴军士卒,骑兵有足够的优势,可是面对以弓矢为主要攻击手段的后羿营,特别是有桓远这个射声士在,他不敢轻易上前挑衅,还是敬而远之的比较好。 他选择了另外一条路,与桓远隔着一道阡陌,隔田相望。 看到桓远的战车,梁啸勒住了青骢,迟疑了片刻,拨马向桓远走去。秦歌、李舒昀立刻跟上,秦歌抢到了梁啸的前面,手按上了长剑。 见梁啸走来,桓远也示意驭手停下了车,他轻拍着车轼,叹了一口气,摇摇头,无奈之情溢于言表。“这小竖子,又来坑我了……” 钟离期强忍着笑,抱着手臂,站在车前两步。四个身着精致皮甲、身负弓矢的少年站在一旁,用一种复杂的眼神打量着梁啸。他们和征氏兄妹一样,都是桓远的弟子,对梁啸这位大师兄敬畏有加,充满好奇。 梁啸在离战车二十步的地方停下,扬声叫道:“师傅,下马叙叙旧吧?” 桓远哭笑不得。“你我现在是敌人,有什么旧可叙?” “话可不能这么说。”梁啸大声说道:“师傅,我刚刚替你除掉景田,你就算不谢我,难道夸我两句,以资鼓励也不行?当然了,我要先谢你,要不是你教的射声技,我也不可能得手。” “说这些有意思吗?你就不是想离间我和景将军吗,我们是多年的好友。怎么会上你的当。” “哈哈哈……”梁啸大笑。“既然如此,那我现在去杀景昭,你会回去保护他吗?” “景将军身边有勇士数百,又何须我保护。梁啸。你太自负了……” “多谢师傅提醒,我知道了。我会小心的。”梁啸拱找手。“师傅,我杀了景昭之后,刘驹就无人可用,只能信任你了。到时候。你一定要记得我们约好的诺言,休兵止战啊。” 桓远以手掩面,痛苦的哼了一声,咬牙切齿的骂道:“这小竖子……” “师傅保重,等我的好消息。”不等桓远回答,梁啸拨转马头,奔驰而去。他和卫青等人汇合在一起,很快消失在桓远的视野之中,奔向吴县方向。 钟离期收回目光,看着脸庞扭曲的桓远。有些担心起来。“将军,我们……回吴县吗?” “派人回去给景昭送信,让他小心点。”桓远用力的捶击着车壁。“我拿下伏波里再回去。他想围魏救赵,我偏不上他的当。景昭身边还有六七百人,更有闽越的近万大军,他哪有那么容易得手。” “可是,这小子如此狡诈,万一……得手了呢?” 桓远也有些担心起来。梁啸的鬼主意很多,他已经办成了几件不可能的事,为什么不可以再多一件?万一景昭像景田一样被他射杀了。怎么向刘驹交待?后羿营有不少闽越权贵子弟,梁啸刚刚对他说的这番话肯定会传到刘驹和闽越权贵的耳朵里,那些人可不全是聪明人,他们很可能被梁啸的话蛊惑。 “那……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钟离期一脸无辜。他转过头。偷偷了笑了两声。 桓远盯着钟离期的背影,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口气。他知道钟离期在想什么,指望钟离期帮他出主意实在有些不靠谱。 …… 梁啸一边纵马奔驰,一边回想着刚才与桓远相见的一幕。他觉得自己似乎漏过了什么。 漏过了什么呢?他一时想不出。他闭上眼睛,一幕一幕的回想,仔细分析。见他沉思。郎官们很自觉的闭上了嘴巴,连马蹄声都变得轻柔起来,生怕干扰他思考。 桓远,钟离期,背着弓和箭囊的年轻人箭手…… 梁啸突然灵光一闪。他知道自己漏过了什么。既然钟离期出现在桓远身边,那身为桓远弟子的征侧、征贰兄妹应该也来了,可是他却没看到这两人的身影。他们的身份尊贵,应该紧跟在桓远身边才对。 他们去哪儿了? 梁啸把自己的发现对卫青、秦歌一说,他们也立刻意识到其中有问题。三人一商量,决定抓一个后羿营的士卒来问问,看看征氏兄妹去了哪儿。为了保证成功率,秦歌决定亲自带队。很快,秦歌就抓来了一个后羿营的游哨,从游哨的口中,梁啸知道了征氏兄妹的去向。 就在昨天下午,征氏兄妹留开了后羿营,回岛上去了。据说桓远让他们回去闭关。 梁啸算了一下时间。吴军大营离震泽大概有二十多里,按理说,他们应该已经回到了岛上。可是考虑到回岛是关禁闭,以征贰的性格,恐怕不会那么积极。换句话说,她有可能还没有回到岛上。 “走,我们去撞撞运气。如果能抓到这两个小黑皮,也许能换回李椒。” 郎官们大喜,催马急行。 …… 征贰托着腮,坐在水边,看着水中的倒影出神。涛声阵阵,拍打着岸边湿漉漉的巨石。夜风徐来,吹动征贰腮边的秀发。征侧站在一旁,皱着眉,强压着不快。“小妹,快走吧,你都歇了半天了。照你这么走,哪天才能回岛?” “闭关又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完成的。”征贰有点不耐烦。“在闭关之前多看一会儿风景,不行吗?” “不是不行,只是双方正在交战,你这么做太危险了。到了岛上,你想怎么看就怎么看,不比这里好。” “一个破岛,有什么好看的……”征贰突然站了起来,举目远眺。“有马蹄声,哪来的骑士?” “骑士?”征侧也好奇起来,跑到旁边的小土坡。看到远处影影绰绰、迅速接近的黑影,征侧忽然有些不安。吴地马少,能有骑士做侍从的人只有闽越王和景昭等权贵。可是这么多骑士,骑术又如此精湛,却不像是那些人可以做得到的。 他们究竟是谁? 片刻之间,骑士像一阵风似的奔到了他们面前,马蹄踢起的烟尘呛得征侧、征贰眯起了眼睛,捂住了口鼻。烟尘中,响起一个熟悉而可恶的声音。 “小师妹,还没走啊,是不是在等师兄?” 第164章丝帕 征侧、征贰大惊失色,一时间方寸大乱,手忙脚乱的去摘弓,他们的卫士也吓得不轻,连忙拔出了武器,迎了上去。 迎接他们的是一阵箭雨。 梁啸原本没指望真能抓住征氏兄妹。只是反正要赶往吴县,顺便看看有没有机会而已。当他从路人口中得知征侧等人的行程缓慢如蜗牛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又有机会捡个漏。 于是,他们就像一群狼一样,不惜马力,趁着夜色,狂奔而至。 猎物就在眼前,他们岂能让征氏兄妹逃脱,不用梁啸吩咐,他们就抬起了弓箭,一轮急射,催动战马,猛撞过来。箭落如雨,数人中箭,闷哼着倒地。战马如雷,撞得几个卫士飞了起来,摔出十几步远。 卫青催马冲了过去,伸手将站在路边土坡上的征贰拦腰抱住,横在马背上,拨马就走。与此同时,秦歌也擒下了征侧。 一声呼哨,郎官们纷纷撤退,就像他们突然出现一样,又迅速地消失了。 等烟尘散尽,征氏兄弟的卫士们看看空空如也的土坡,如丧考妣,汗流满面。就在他们的眼前,征氏兄妹被人掳走了,他们却连对方长什么样都没看清。几个被马撞飞的卫士趴在地上痛苦的呻吟着,战马的速度和力量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这些巨兽面前,他们根本来不及反应。 梁啸等人一口气奔出数里,这才慢慢停下了脚步。 “放开我,放开我!”征贰拼命的挣扎着,又踢又打。 “把她扔下来,我们下马休息一下。” 卫青应了一声,将征贰推下了马。征贰摔落在地,痛得闷哼一声。征侧连滚带爬的抢了过来,伸手抱住了征贰,连声安慰:“别怕,别怕。” 梁啸轻踢青骢。绕着他们转起了圈子。见征贰灰头土脸,涕泪交流,满面惊恐,他笑了。 “不用怕。小师妹,大师兄不会害你的。” “你……你想干什么?” “没什么,师傅抓走了我一个兄弟,我要用你们去换回来。小师妹,你猜猜看。在师傅的眼里,是你们重要些呢,还是我那兄弟重要些?” “当然是我们重要。” “那就好,我也希望这次交换能够顺利。说实话,我真的不太愿意看到你们。” “你以为谁愿意看到你啊。”征贰涨红了脸,带着哭腔厉声叫道。 梁啸哈哈大笑。他和卫青、秦歌商量了一下,就地休整。在游击了三天之后,又在一个多时辰内急驰六七十里,对马力的消耗已近极限,如果再不休整。战马很可能受伤,甚至倒毙。 众人就地散开,警戒的警戒,生火的生火,各司其职,有条不紊。昨天刚刚射杀了景田,今天又顺利生擒了征氏兄妹,郎官们对梁啸佩服得五体投地,再也不把他当小兄弟看待,言听计从。令行禁止。 征贰被捆住手脚,坐在地上,眼睛却一直跟着梁啸在转。看到这些郎官们对梁啸的服从,她非常意外。梁啸比她大不了几岁。却已经是天子身边的郎官,而且如此有威信,实在超出她的意外。 这些人可不是梁啸的卫士,他们和梁啸一样是郎官,凭什么对梁啸这么尊敬? “想不通?”梁啸坐了下来,看着渐渐烧开的水。切下几片牛肉扔了进去。王兴等人送来的酒肉还有不少,够他们吃上好几天。 “哼!”征贰把脸转了过去。 “小师弟,能喝酒吗?”梁啸打开了一只酒囊,冲着征侧晃了晃。征侧点了点头。梁啸将酒壶伸到他的嘴边,灌了他两口酒。征侧咕咚咕咚的喝了,长长的吐了一口气,脸色恢复了些。“你们……好快。” “不是我们快,是你们慢。”梁啸笑道:“我是遇到师傅,才知道你们回岛闭关的。你们怎么走这么慢?” “我走得快还是慢,关你什么事?” “当然有事。如果你走得快一点,我就追不上了啊。”梁啸将酒壶伸到征贰面前。“喝吗?” 征贰有些犹豫。被横架在马背上跑了这么远,她吃了不少尘土,嘴里又干又涩,的确想喝两口酒润润嗓子。可是她又不肯轻易向梁啸低头,被梁啸看扁。 “不喝?那就算了。”梁啸收回了酒囊,自己咕咚咕咚灌了两大口,将酒囊放在一旁,拿起一只木勺,在行军釜里搅动起来。水开了,肉片在汤里翻滚着,浓香四溢,令人食指大动。梁啸等人摘下头盔,用袖子擦了擦,一人舀了两块肉,几勺汤,就这么吃喝起来。 征贰看得直皱眉头,胃口全无。什么华夏人嘛,就这么吃饭?这头盔戴了那么久,脏死了,怎么能用来当餐具,一点也不讲究。 梁啸等人却根本不在意这些,他们一边吃喝,一边高谈阔论,兴奋溢于言表,就连卫青的脸上都难得的露出了笑容。吃饭喝足后,他们和衣而卧,呼呼大睡。 征贰一夜没睡好。虽然是汉人口中的蛮夷,她却没有受过这样的苦。夜寒侵人,她冻得瑟瑟发抖,牙齿打战,根本睡不着。何况郎官们鼾声大作,吵得她耳根子不得清静,身上的臭味、酒味更是薰得她头晕眼花,更重要的是她饿得饥肠辘辘,哪里睡得着。 当值的卫青见征贰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关心的问了一句:“你怎么了?” “我……”征贰对这个不怎么说话的汉人印象不错,见卫青态度诚恳,她有些不好意思。正在这时,她的肚子不争气的叫了一声。卫青明白了,从马背上取下行囊,摊在征贰面前。“你想吃什么?” 一方丝帕静静的躺在大小包裹之间,在篝火的照耀下散发着温润的光。征贰眼睛一亮,脱口而出。“好漂亮,我喜欢这方帕子。” “呃……”卫青犹豫了片刻,拿起丝帕放在征贰手里。“送给你。” “真的?”征贰又惊又喜。 “嗯。”卫青低下头,闷声闷气的说道:“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随便什么,能吃就行。”征贰摆弄着丝帕,爱不释手。卫青挠挠头,取了一条只剩一半的羊腿,在火上烤了起来,烤得焦黄,用刀削成一薄薄,挑到征贰的嘴边。又取来一只酒囊,一口一口的喂征贰。 征贰一边把玩着丝帕,一边由卫青喂她喝酒吃肉,不亦乐乎,一时间竟忘了自己的处境,嘀嘀咕咕的和卫青交谈起来。卫青虽然听不太懂她带有浓重口音的官话,却听得非常认真,不时的点点头,以示同意。 第165章苦主 晨光中,梁啸睁开眼睛,一眼看到了系在征贰脖子上的丝帕,不由得一愣。这方丝帕看起来有些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但绝不可能是征贰的东西。 “我送给她的。”卫青有些不好意思,喃喃说道:“她太害怕了,睡不着。” “这挨得上吗?”梁啸哭笑不得。“她是俘虏唉,没杀她就算不错了,还要哄着?咦,这方丝帕这么精致,恐怕不是寻常之物吧,哪来的?” 卫青涨红了脸,低下头,摆弄了一会手指,又转头看看四周,见无人注意他们,这才轻声说道:“公主所赐,听说是宫里的东西。” 梁啸挤了挤眼睛。“公主赐你的东西,你敢随便送人,不怕公主怪罪?” “不会的,公主虽然尊贵,却为人宽厚,向来体恤下人。她既然赐了我,自然由我作主……” 听着卫青前言不搭后语的解释,梁啸很无语。他不知道该怎么向卫青解释。虽说现在平阳侯尚在,但汉人两性观念开放,特别是权贵阶层,贵妇人有男宠是很常见的事。卫青身份卑贱,却一表人格,兼之性格忠厚,沉默寡言,阳信公主喜欢他也不是不可能。 丝帕这东西岂是能轻易赏人的? “仲卿,公主所赐,不可轻易与人。还是收回来的好。” “这……不合适吧。”卫青为难的看着梁啸。“送人的东西哪有再要回来的,公主赐我的财物,我多有转送他人,公主从来没有说过。” 梁啸翻了个白眼。“别的东西都可以,唯独这丝帕不行。仲卿,该说的我可都说了,听不听在你,出了事,到时候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卫青尴尬的点了点头,还算白晳的脸变成了紫色。不得不说。这家伙虽然闷得像个木头,还是有做小白脸的资质的。看这副蠢萌蠢萌的模样,不正是中老年妇女的最爱嘛。 早饭过后,梁啸和卫青、秦歌商量了一下。由秦歌带着一件信物赶去闽越大军的大营,要求闽越人用李椒来换征氏兄妹,同时再附上一笔丰厚的赎金。 秦歌似乎经常干这事,拍着胸脯应了,从征侧、征贰身上各取了一件东西。扬长而去。 与此同时,梁啸让李舒昀想办法回一趟吴县,将最近几天发生的事情报告严助。他一心想挑拨桓远与刘驹麾下旧臣景昭等人的关系,但拨挑之后如何处理,这还需要严助这个天子使者来决定。他只是一个普通的郎官,没有必要担这样的责任,更没必要为严助分担责任。 这种进退两难的破事,还是由严助去头疼好了。 安排妥当之后,梁啸等人继续在吴县附近游荡,抽空狙杀闽越大军的信使、斥候。制造恐慌。一旦遇到优势敌人,他们就飘然远遁,换个地方狩猎。 …… 闽越大军的统师余善是闽越王郢的弟弟,年约五旬,方面大耳,颇有几分富贵之气。只是眼泡过于肥大,让他原本还算威严的眼睛显然神采不足,反倒显多了几分狡黠。 “你们……劫了征氏兄妹?” 秦歌负手而立,点点头,却不说话。他带来的信物就摆在余善面前的案上。信与不信,他无须多说什么。 余善拿起信物,给侍从使了个眼色。侍从拿着信物出去了,时间不长。帐外响起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一个中等身材,面皮微黑的中年汉子大步闯了进来,正是征侧、征贰的父亲,闽越将军征武。 征武一进帐,就急声道:“将军。我的儿女在哪里?” 余善指了指秦歌。征武大步抢到秦歌面前,伸手就来揪秦歌的衣领,秦歌脸一沉,飞起一脚踹在征武的胸口。征武显然没想到秦歌敢踹他,被踹得连退几步,撞在帐上,震得整个大帐“哗”的一声响。他勃然大怒,不等站稳,便伸手去拔腰间的铜刀。 他的刀刚拔出一半,眼前一晃,秦歌的剑已经指着他的咽喉。 “跟我玩横的?你还差点。”秦歌冷笑道:“就你这身手,老子让你一只手,照样杀你如屠鸡狗。” “大胆!”征武气得眦睚欲裂,却不敢乱动。秦歌的剑尖留他的咽喉只有半步,剑上寒气森森,直沁入他的皮肤,让他有一种被死亡逼迫的危机感。 数十名甲士涌了进来,持盾拔剑,杀气腾腾,护住了余善,却不敢轻易上前攻击秦歌。 余善向后靠了靠,眯着鱼泡眼,打量着秦歌。 秦歌单手持剑,缓缓环顾一周,不屑的咧了咧嘴。“想杀我?老子既然敢来,就没打算活着回去。你们只要动我一根毫毛,征侧、征贰就得少一条腿。”他转过头,戏谑的看着征武。“要让你的儿子、女儿为我陪葬吗?不错哟,你女儿虽然有点黑,我不嫌弃的。” “别动!”征武急得连声大叫:“将军,不可。” 余善摆了摆手,示意甲士们退后。甲士们向后退了一步,却没有放松警惕,依然虎视眈眈的盯着秦歌。 “你待怎样?”征武声厉色荏的喝道。 “很简单,把李椒带来,再奉上一笔赎金,我们就放你儿子、女儿回来。” 征武求助的看着余善。赎金他可以付,但是李椒却不在他手里,他做不了主。余善叹了一口气,摆摆手。“好吧,我出面向桓远要人。壮士,有话好商量,你先收起剑,放开征将军,如何?” 秦歌哼了一声,眼睛也不看,手腕一抖,剑便归了鞘。旁边的甲士见了,惊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你们慢慢考虑,老子不急。酒来,肉来,有美人歌舞的话,也送两个来,让老子也见识见识你们闽越有什么值得看的,居然自大到如此地步,敢与我大汉争锋。” 余善、征武虽然气恼,却无可奈何,只得安排秦歌到旁边的大帐里休息,又派人去请景昭。时间不长,景昭来了,他面色苍白,眼窝深陷,眼中布满血丝。余善、征武一见,不禁大吃一惊,连忙询问是怎么回事。 “桓远的弟子梁啸杀了我儿。”景昭咬牙切齿的说道:“那畜生在哪里,我要杀了他,为我儿报仇。” 余善、征侧大吃一惊。梁啸杀了景田?“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前天晚上。”景昭握紧了拳头。“我说梁啸怎么能逃走,桓远又再三推诿,不肯前往伏波里,原来这都是他师徒串通好的,要坏我儿性命。为争兵权,伤及小辈,实是无耻之尤。征将军,我觉得令郎、令爱被擒恐怕亦非巧合,是有人故意泄露他们的行踪吧。” 第166章运气 景昭这么一说,征武也觉得有些不对了。 那边景田刚刚遇袭阵亡,这边桓远就出发了。桓远刚刚赶往伏波里,梁啸便西行劫了征侧、征贰,事情会这么巧?他们师徒有没有会面,有没有密谋? 余善立刻派人去打听。他没费多少功夫就得到了大把的确凿证据,就连正在享受的秦歌都直言不讳,梁啸和他的师傅桓远关系很好,就在来的路上,他们还停下来谈了很久呢。 征武的火一下子被拨了起来,与景昭联手,向余善请示罢免桓远,并捉拿桓远问罪。 余善没有答应他们,他只是同意先调回桓远再说,连拿李椒去换回征侧、征贰都不同意。但是他接受了景昭的请求,将这件事报与刘驹知晓,请刘驹定夺。 为了确保信使不会被游荡在外的梁啸等人劫杀,余善派出了多达三十人的队伍,全部乘马,分成三道赶往伏波里,务必要把军令送到桓远的手中。 …… 桓远脸色铁青,苍白的皮肤下,牙齿咯咯作响。 “这竖子……”桓远喘了两口粗气,一拳砸在案上,怒吼道:“运气怎么会这么好?” 钟离期抱着手臂,站在一旁,听着桓远的怒吼,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梁啸居然追上了征氏兄妹,并且生擒了他们。征氏兄妹不应该早就回到了岛上吗?二十里路而已,半天时间就能赶到了,他们怎么走得这么慢? 不得不说,梁啸这运气的确好得让人嫉妒,怪不得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桓远也沉不住气。哪怕只要有梁啸一半的运气,桓远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征氏兄妹还真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啊,害人不浅。 梁啸抓住了征氏兄妹,要换李椒,余善不肯做主,把难题转移给了桓远。桓远是换还是不换?不换。征氏兄妹死了,征武要恨他一辈子。换,李椒回去,梁啸的实力更强。将给他们造成更大的麻烦。 在射艺上,李椒与梁啸不分伯仲,在指挥骑兵上,只怕还要略胜一筹。有他帮忙,梁啸会更加如鱼得水。 更麻烦的是怎么向景昭解释。难道要说是你儿子怕死。躲到后帐不敢出来,结果被我徒弟一箭射个正着?虽然这是事实,可是丧子心痛的景昭会相信吗,司马屈寿和那些亲卫会支持他的判断吗? “给我十骑,我就能生擒此儿。”桓远长叹一声,看着帐外正在等消息的十名骑兵,郁闷无比。 钟离期摸了摸鼻子,没有吭声。余善可以集结三十余骑来送信,却不可能给桓远十名骑兵。骑兵在闽越是身份的象征,而不是战斗部队。 “回吧。”桓远沮丧的挥了挥手。“通知屈寿。撤兵!” 钟离期吃了一惊:“将军,就这么撤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谁敢动我?!”桓远眼神微缩,哼了一声。 …… 桓远赶了两天路,终于来到伏波里,在里外住了一夜,还没来得及展开对伏波里的攻击,就不得不拔营起身,赶往吴县。 一天之后,他再次遇到了梁啸。 梁啸骑在青骢马上,远远地看着桓远。却不近前。桓远远远的看着他,不禁狐疑。“这竖子想干什么?” 钟离期想了想:“怕是赢了将军,担心将军发怒吧。这小子虽然诡计多端,对将军还是敬畏的。’ “胡说。我会因为他赢我了发怒?”桓远破口大骂:“他赢了我吗?钟离,你现在越来越不辨是非了。” 钟离期眨着眼睛,无辜的看着桓远。桓远讪讪,摆了摆手。“去,问他有什么事,没事我就走了。” 一个少年排众而出。紧了紧身上的弓箭,向前走去,一直来到梁啸的面前,拱了拱手。“大师兄,征师兄、征师姊无恙否?” 梁啸指了指身后。三十步外,征侧、征贰坐在马背上,手被绳子系着,绳头牵在其他郎官的手中。骑马对他们来说显然不是什么轻松的事,看起来脸色很紧张。征贰的脖子上系着一块丝帕,很好看。 “你叫什么名字?行几?” “禀告大师兄,我叫驺力,在师兄弟中排行第四。”驺力顿了顿,又道:“家父乃闽越将军驺亚,在大王麾下听命,这次没有来会稽。” “原来是四师弟。四师弟,请回报师傅,大汉人才济济,如我之辈以千万数,非诸越所能相抗。希望他主持大事之后,能认清形势,莫作撼树蚍蜉,挡车螳螂,不仅误了自己,也误了师弟师妹们。” 梁啸说着,从腰带上抽出一柄短刀扔了过去。“初次见面,没带什么礼物,一把短刀,还望四师弟不要嫌弃。将来有机会来长安,我带你去玩。” “一定。”驺力接过短刀,看了一眼,顿时喜不自胜。闽越少铁,大部分人还在用青铜兵器。梁啸送给他的短刀却是一把铁刀,在闽越并不多见。他感激不尽。“多谢大师兄赐刀。” 梁啸摆了摆手,拨马而去。驺力捧着刀,见梁啸走远了,这才回到桓远车前,双手将刀奉上。桓远拿起刀看了一眼,又还给驺力。“寻常物事而已。他说些什么?” 驺力将梁啸的话转述了一遍。桓远哼了一声:“雕虫小技,就没点新说辞么?” 驺力犹豫了片刻:“师傅,汉朝……有很多像大师兄这样的骑士吗?” “骑士很多,像他这样狡诈的却不多。”桓远拍拍车轼,心情很复杂地看了驺力一眼。他不知道梁啸和驺力究竟说了些什么,驺力的神情中有些异样。他想了想,又说道:“放心,就算江北有精骑千群,过了江也无济于事。大山之中,战马寸步难行,不足为论。” “多谢师傅指点。”驺力躬身施礼,静静的站在一旁。 桓远眉头微蹙,看着向伏波里方向急驰而去的梁啸等人,良久不语。蚍蜉撼树,螳螂挡车,这句话虽然说得难听,却是事实。这次出兵吴县,看起来形势一片大好,却状况百出。梁啸初经战阵,率领区区十骑就搅得局势急转直下,搞得自己灰头土脸,进退两难。莫非这就是冥冥之中,自有运数? “钟离……” “将军?”钟离期俯身过来,疑惑的打量着桓远。 桓远迟疑了半晌。“回吴县。” 第167章伏波里 伏波里围解,梁啸等人第一次踏入了伏波里,却受到了英雄凯旋般的热烈欢迎。 梁啸在外面就看到过伏波里的里墙。说是里墙,显然不太贴切,因为伏波里的里墙足有一丈五尺高,和县城的城墙差不多。那时候,梁啸就觉得伏波里非同小可,现在走进伏波里,他才意识到自己的估计还是有点太保守了。 这根本就是一座城,至少也是一座堡。按照规矩来说,这是逾制。 伏波里的里正,也是伏波里实力最强的家族伍家的家主伍千秋亲自出迎,见梁啸等人四处张望,面有疑色,伍千秋立刻给王兴使了个眼色。 王兴会意,上前拉着梁啸的马缰,笑道:“伏波里近海,常有海贼出没,不得不严加防范。” 梁啸笑了,收回目光,翻身下马。“海贼凶恶,的确要小心些的好。” “正是,正是。”王兴松了一口气。他把梁啸引到伏波里来,是希望梁啸等人帮助伍家,可不是为了让梁啸去告发伍家。他热情的向梁啸介绍道:“这位就是伏波里里正,伍家家主伍千秋,伍子胥后人。” 梁啸听了,连忙上前行礼。在吴县民间,伍子胥是半人半神,地位极高。这人既然自然伍子胥后人,恐怕不是一般的牛逼,否则也不敢建这么张扬的伏波里。王兴身为郡主簿,和伍千秋称兄道弟,会稽太守恐怕不会不知道。既然他们装聋作哑,自己也没必要多事。 在伍千秋的热情招呼下,梁啸等人走进了伍家。伍家占了伏波里大半地盘。如果说伏波里是一座城堡,那伍家就是城堡里的城主。 对梁啸等人的到来,伍家早有准备。伍千秋亲自将梁啸等人迎上堂的同时,自有人替他们刷洗马匹,准备精料。这些战马辛苦了几天。掉了不少骠,如果不好好地调理一番,补一补,会留下后遗症。 战马是所有马匹中豢养成本最高的。对于以农业为主的中原人来说,一匹战马绝非普通家庭能够承受。 梁啸等人被迎上了堂,说了几句客套话,就被引入一个小院。小院里准备了几个大木桶,每个桶里都装了大半桶热水。十来个年轻貌美的侍女捧着干净的衣服,站在一旁,笑脸相迎。 一看这些娇小俏丽的侍女,郎官们顿时笑逐颜开,欣然宽衣解甲,跳入木桶,在侍女们的侍候下洗去满身的尘埃。 梁啸也在一个侍女的侍奉下解了甲,脱了血迹斑斑的衣服,踏进浴桶。几天奔波转战,他身上的伤虽然没有恶化。却也没有收口。战斗的时候顾不上,泡在热水里,伤口就隐隐的痛了起来。 侍奉的侍女看着梁啸身上的伤口,吃惊的掩住了嘴。 “怕了?”梁啸咧了咧嘴,打趣道。他挪了挪位置,尽量让自己躺得舒服一些。热水化开了干涸的污血,晕作一团。伤口被热水泡着,又疼又痒。 “贱妾不敢,先前见壮士龙行虎步,气势不凡。却没想到壮士身上有这么多伤。”侍女柔声说道,拿起布,沾了水,小心的替梁啸清洗背上的伤口。 “沙场征战。负伤是常事,不足为奇。”梁啸说着,心里却涌起一阵酸楚。他这次受伤,是因为被桓远软禁,身上无甲。后来有了甲,他就再也没有受这么严重的伤。他是未央郎。可以装备精致的铁甲,可是汉军普通士卒是没有这样的待遇的,他们受伤的机会更大。 欲以军功封侯,何其难也。这次如果没有卫青保护,他也许早就挂了,还谈什么立功封侯。将军百战死,征夫十年归。一个普通士卒,征战十年,能够活着回来就算不错了,有几个能指望立功封侯的。 希望自己这一步跨对了。梁啸闭上眼睛,沉入了梦乡。看着熟睡如婴儿的梁啸,侍女怜惜的摇了摇头,手脚越发的轻柔,生怕惊扰了梁啸。又不住的往桶里添热水,保持水温,生怕冻着梁啸。 梁啸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干净整洁的床上,身上换了干净衣服,伤口也重新上了药。 “醒了?”卫青坐在对面的榻上,听到声音,连忙走了过来。 “你怎么这么精神?”梁啸一边坐起来,一边说道:“我记得你的伤比我还重。” “我习惯了。”卫青憨厚的笑笑。 梁啸沉吟了片刻,没有再说什么。“习惯了”这三个字听起来轻松,实际上不知道包含了多少血泪。 “什么时辰了?” “酉时三刻,伍家设了宴席,等着我们呢。对了,在你睡觉的时候,李椒回来了,正在洗浴。”卫青迟疑了片刻。“他洗了有一阵了。” 梁啸瞅了卫青一眼,听懂了卫青的意思。他从床上爬了起来,向刚刚洗澡的地方走了过去。远远的,他就听到了哗哗的水声。他推开门,静静的看着不知道是在洗澡还是在剥皮的李椒。两个伍家侍女站在一旁,满身是水,惊恐的看着李椒。 “小性子使完了没有?”梁啸倚着门框,不紧不慢的说道。 李椒回头看了一眼,怒气未消。“没有。老子这次真是丢脸丢到家了……” “脸丢了,人死没?” 李椒回过头,怒视着梁啸。“你说什么?” “你向我师傅挑战,若是赢了,我的脸往哪儿搁?”梁啸一瘸一拐的走了过去,从侍女手中接过布巾,扔在李椒身上。“好啦,你没死在我师傅箭下,就还有机会。不过,下次向我师傅挑战之前先跟我说一声。要不然,回京之后,我也去向你父亲挑战。” 李椒尴尬不已,讪讪的挠了挠头,眼中的神色却缓和了不少。比试输了不代表就丢脸,关键要看是和谁比试。李椒和梁啸比试,略逊一筹,但没有人说那是李椒无能,都说是梁啸运气好。同样,李椒和桓远比试,虽然输了,但没死没伤,就是胜利。李椒只是面子上有些过不去,需要一个台阶。 本质上,这些粗线条的家伙和小孩子没什么区别,需要人哄着。 “别闹了,赶紧洗,还等着你吃饭呢。为了救你,兄弟们辛苦了几天,没吃上一顿好的,你如果还使小性子,耽误了我们吃酒,小心大家合力收拾你。” 李椒嘿嘿笑了几声:“好啦好啦,大不了待会儿我多敬你们几杯,给你们陪罪就是了。” 梁啸哼了一声,转头就走。卫青在门外候着,看到梁啸出来,他冲着梁啸挑了挑拇指。那么多人劝李椒都没劝住,梁啸两句话就搞定了。 梁啸不以为然。李椒使小性子,其他人说都没用,他这个桓远的弟子说才有用。他们是平辈,李椒向桓远挑战本来就不对。他连骂带笑,解了李椒的心结,自然万事皆休。 “咦,李椒回来了,我那两个师弟、师妹呢?” “他们走了。他们的父亲征武亲自来接的。” “你看到了?”梁啸突然想起一件事,转身看着卫青。“那方丝帕要回来没有?” 卫青的脸顿时红了。他结结巴巴的说道:“我……我没好意思开口。” 梁啸无语,摇头叹息。“仲卿,你这么一个糙汉子,怎么突然这么心软了。别怪我没提醒你啊,如果公主问起,你千万不能说漏嘴。就说游泳的时候不小心丢了,听见没?” 卫青茫然的点了点头。 …… 征贰坐在车里,将丝帕缠在手指上,翻来覆去,乐此不疲。征武看了很久,实在忍不住了,斥道:“还不收起来,准备玩到什么时候?” 征贰瞅了征武一眼,慢吞吞的将丝帕收进怀里,却没将手拿出来,显然并没有放开,只是更加隐蔽了而已。征武气得直喘粗气,伸手欲打。征贰眼睛一瞪,将脸迎了上去。 征武立刻把手停住了,恨恨的说道:“你能不能老子长点脸?” “我丢脸了吗?”征贰反问道:“我大师兄那么利害,景田躲在帐篷里都被他射死了,我有什么办法。” “别提你大师兄了。你师傅都被他坑了。”征武没好气的说道:“对了,我打算让你们退出后羿营。” “为什么?”征贰尖声叫了起来。“我还要跟着师傅练射声技呢。” “你算了吧。梁啸射杀了景田,景昭将你师傅恨得入骨。你师傅还能活几天都不清楚。再和他纠缠在一起,对你们没好处。还是趁早离得远一点比较好。” “为什么?”征贰一跃而起,“呯”的一声,头撞在了车盖上。她痛得尖叫一声,捂着脑袋,大声说道:“景昭有什么好得意的,他和我师傅比差远了。如果是我师傅统兵,怎么可能会有今天的局面。他敢害我师傅?我不答应。” 征武诧异的看着上窜下跳,小脸气得通红的征贰,不知道她犯了什么病。 “阿爹,景田之死,的确与我师傅无关。”征侧轻声说道:“那是我大师兄故意害他的。我看得出来,我大师兄很敬畏我师傅,对景昭之流却不太看得上眼。他这么做,无非是希望你们弃用我师傅,继续让景昭这样的无能之辈统兵。” 征武将信将疑,若有所思。 第168章安吴策 余善托着腮,原本就不大的眼睛因此显得有些斜,像是在笑。他看着怒不可遏的景昭,又看看沉默不语的桓远,一动不动。 景昭暴跳如雷,坚持景田之死是因为桓远支援不力,在三百援兵出发三天后,桓远才起程赶往伏波里,偏偏在此之前梁啸就夜袭大营,射杀了景田。要说这里面没鬼,谁信? 景昭要求余善以大军统师的身份处置桓远。这次起兵,闽越是主力,他们都受余善节制。要处置桓远,只要余善有资格,他和桓远平级,权力不足。而一旦将官司打到刘驹面前,刘驹最多责备桓远几句,却不可能杀了桓远,替景田报仇。 不得不说,景昭有点乱了方寸,举止失措。身为吴国将领,刘驹的亲信,要求余善杀桓远这个吴国的将领,简直是家丑外扬。 余善对刘驹君臣滞留在闽越,经常鼓动闽越王起兵攻击东瓯本来就不太满意,对景昭的自负和愚蠢也不太看得起。在他看来,景田死有余辜,那个纨绔根本不应该统兵。倒是桓远通晓兵法,是个人才。如果能将他招入麾下,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因此,余善对景昭、桓远的冲突乐见其成。 景昭叫了半天,见余善一点反应也没有,不免有些气馁。“将军,军无令不行,若不能严惩桓远,恐怕吴县难下,此次征伐也将徒劳无功。天气渐冷,将军要空手回都,面见大王吗?” “景将军,怎么能说是空手呢?”余善终于坐直了腰,淡淡的说道:“你看,我们横扫松江以南,几乎攻克了整个东瓯,战利品堆满了所有的战船,又击杀了会稽都尉,已经不虚此行啦。至于伏波里的小小挫折。令郎英勇战死,英年早逝,固然令人伤感,但战阵之上。谁又能保证自己万无一失呢?” 景昭的眼睛眯了起来,露出几分惧意。 余善的话里大有玄机。他不仅不愿意惩处桓远,还有为桓远开脱的意思。击杀会稽都尉就是桓远的功劳。至于战阵凶险,则大有威胁他的意思。他现在只有五六百人,余善手下却有万余大军。如果余善要求他攻击吴县,然后再在背后捅他一刀,他可就死得不明不白了。 “将军的意思……是准备撤兵了?” “新年将近,将士们翘首盼归,我也不愿意顿兵坚城之下,耽误大家团圆。” 景昭沉声道:“那将军可曾与我家太子商议?” “还没有,正准备和将军商议一下,然后再报与太子知晓。”余善微微一笑。“将军乃是太子心腹,只要将军同意了,太子断然没有不肯的道理。你说是不是?” 景昭狐疑地看看余善。又看看桓远。余善笑得更加灿烂。“还有一件事想和将军商议,我想请桓都尉为我统领亲卫营,训练箭士,不知道将军能否代向太子请示?” 景昭闭上了嘴巴,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余善不仅不肯处置桓远,还要请桓远统领亲卫营,训练箭士,这是力挺桓远的意思啊。刘驹听到这个消息,还敢处置桓远吗? “敢不从命。”景昭愤愤不平的拱了拱手,扬长而去。 余善转过头。笑眯眯的看着桓远。“桓都尉,不知你意下如何?” 桓远轻声叹息,摇摇头。“多谢将军解围。不过我乃吴国旧臣,何去何从。还需要先向太子殿下知会一声。不过,将军是真的想撤了吗?” “是的,吴县城坚,我们不擅攻城,周边的乡里已经掳掠无遗,再僵持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不如见好就收,撤回东治再作商议。桓都尉,依你之见呢?” “那将军准备怎么回去?水路还是陆路?” “水路吧。那么多战利品,陆路运输太难了。” 桓远沉吟片刻:“请将军恕我唐突,我以为从陆路更安全。且不说海上风浪大,仅是从震泽出海这段路就不太安全。来的时候,我们出其不意,可以长驱直入。现在则不然,会稽处处皆兵,恐怕不会让我们从容撤退。万一被堵在路上……” 余善皱起了眉头,有迟疑之色。 桓远继续说道:“若能从陆路撤离,虽然耗费时日较多,可是只要撤过浙江,进入山林,我们就等于回到了家。会稽守尉不追便罢,若是不自量力,出城追击,那我们正好可以反手一击,在野战中灭其主力,届时吴县空虚,也许有机会一鼓而下。” 余善笑了笑,摇了摇头。“将军,我是越人,不是巴蛇,不想做吞象之举。巴蛇吞象,固然可以饱餐一顿,却有三年不能动弹。这可危险得很啦。” 桓远恍然大悟,眼神一黯。 …… 在伍千秋、王兴的热情引领下,梁啸等人来到了伍家的铁作参观。 伍家铁作并不大,至少在梁啸看来不大,在看惯了京城气派的李椒、秦歌等人看来,伍家铁作也只能用寒酸二字来形容。可是在此时的吴地,这个铁作却着实彰显了伍家的实力。 春秋战国时,吴越就以青铜兵器的铸造扬名天下,传说中的名剑大多出自吴越,两千年后,勾践自用的青铜剑出土,依然寒光闪闪,锋利异常。然而吴越少铁,进入铁器时代后,吴越再也没有了往日的风光。 伍家铁作的原料大多来自中原,特别是徐州。徐州有铁官,伍家从那里买来铁料,加工成农具,大部分自已用,少量的出售。因为技术的原因,他们还不具备打造兵器的能力,只能打造一些甲片。 铁是国家控制的物资,伍家这么自然有非法的成份。不过天高皇帝远,谁也不会来计较他。要不然的话,王兴也不会主动将梁啸等人引到伏波里来。尽管如此,梁啸也从王兴的举动中嗅出了一些其他的意思。 “多谢王君,若非王君,我们可不容易找到修补甲胄的地方。” 王兴笑容满面。“诸君为解吴县之围,出生入死,我等感激不尽,理当效劳。修补甲胄,不过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伍千秋也笑盈盈的说道:“可惜我们的工匠技艺不精,不知道怎么冶铁兵器,否则的话,连诸君的兵器都可以重新打造。” 梁啸笑笑。“伍君没有去中原的铁作看看吗?” 伍千秋苦笑着摇摇头。“中原铁作大多官营,把守严密,哪能轻易进得去。那些大族也是眼高于顶,我伍家虽说也是名门之后,可在中原大族的眼里,却与蛮夷没什么区别。就算上门拜该,也是要吃闭门羹的。” 王兴接过话头。“没错,吴地虽然多有名门之后,却一直不受重视,在朝廷眼里也被视为化外之民。其实从周时太伯奔吴算起,吴就与中原无异。秦灭六国,六国贵族多有奔吴者,吴地虽在江左,血脉却多有传自中原,与蛮夷有天壤之别,只是朝廷不知道罢了。” 梁啸心中一动。王兴这一副弃妇的腔调恐怕另有所指。朝廷怎么可能不知道吴地多有六国后裔呢。当年横扫天下,击溃强秦的项羽叔侄就曾经避祸吴地。就连桓远的桓,钟离期的钟离也都是中原古姓。 “王君,朝廷对吴地关切得很,要不然也不会派严大人前来调停。” “调停?”王兴不屑地笑了一声:“刘濞亡后,会稽入为汉郡已经十有七年,每年的赋税巨万,可是朝廷的公卿何尝以吴越为意?对他们来说,吴越相攻乃是小事一桩,大可不必在意。朝廷的公卿如此,朝廷派来的守尉亦是如此,闽越来攻,能躲则躲,能忍则忍,我等小民只能筑堡自守,惶惶不可终日。” 梁啸和李椒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诸君,我听严大人说,朝廷之所以不愿出兵,就是因为太尉田蚡从中阻挠?” 梁啸不置可否。王兴与严助的关系不算亲近,他在背后说严助的不是,他却不能附和。 “如今战事僵持,若越贼退走,严大人回京城复命,是不是又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梁啸没吭声,可是看向王兴的眼神却多了几分异样。这个官话中消除不掉吴地土音的书生见识不错啊,居然猜到了结果。没错,不管严助的任务是调停还是平叛,只要闽越一退,严助大概就会见好就收,回京复命。至于闽越是不是会卷土重来,那不是他关心的问题。 “看来,我又不幸而言中了。”王兴摊摊手,一脸的无奈。 秦歌忍不住插了一句嘴:“依王君之见,又当如何?” “欲长治久安,需派贤臣猛将。吴地土地肥沃,夏稻冬麦,一年两熟。民风剽悍,登高一呼,可立得精兵万余,何惧越贼掳掠?只要朝廷有心,安吴不过举手之劳。” 梁啸明白了。王兴把他们引到伏波里来,恐怕是处心积虑的一步棋。这是要替吴地的豪强代言,争取朝廷的重视,加大对吴地的政策倾斜啊。吴地近海,有铜有盐,土地肥沃,有很大的经济潜力。只要朝廷放权,吴地很快就能发展起来,而这些由六国后裔组成的豪强世家也能借势而起。 俗话说得好,要想富,先修路。一个地方要想发展,基础建设是关键。而基础建设投入大,产出慢,这些豪强世家既负担不起,也不愿意投入,只有朝廷出面才能实施。王兴背后的那些世族说得冠冕堂皇,打的大概就是诸如此类的主意。 第169章各取所需 “王君所言,我等有机会一定面呈陛下。”梁啸打断了王兴的话,不愿意听他再忽悠下去。 王兴也很识相,既然梁啸答应了将他们的意见转呈天子,他也就不再罗嗦了。 虽然只是答应了一句空话,梁啸却毫不客气。将他们的意见面呈天子,说起来容易,却是一个大人情。别看他们在吴县呼风唤雨,俨然是一方豪强,可是要想见到天子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也许一辈子都没机会。 他帮了他们这个忙,自然要讨点好处,否则岂不亏了。郎官们出一趟差也不容易,多少要弄点好处。 梁啸隐晦的透露了自己的意思。王兴立刻会意,连声答应,允诺郎官们离开的时候,为他们准备一份厚礼。梁啸满意的点点头。“还有一件事要麻烦王君。” “梁君请说。” “请安排匠人为我们的战马各打造一副蹄铁和上马用的镫铁。如果里中有皮作、木作的话,还要请他们为我们修整一下马鞍。各样器具的图样,我可以提供给你们。” 王兴和伍千秋交换了一个眼神。伍千秋咬了咬牙,点头答应。梁啸等人有十几匹马,这可是一笔不小的费用。特别是铁,伍家的铁全是花高价从徐州买来的,如果不是担心被闽越攻破,他才不会让梁啸等人进入伏波里呢。 李椒扯了扯梁啸的袖子。“阿啸,你说的蹄铁、镫铁是什么东西?我们的马鞍好好的,为什么要修补?” 梁啸低声说道:“你想除了骑射之外,还能拥有在马上近身格斗的能力吗?” 李椒一怔:“你说什么?” 梁啸拍拍李椒的肩膀。“我想到了一个办法,也许可以让兄弟们拥有持戟冲锋,近距离击杀对手的能力。” 李椒嗤的笑了一声,不屑一顾。“这怎么可能,骑射已然不易,持戟冲锋更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真要像你说的,人人可持戟冲锋。那我们岂不是都成了楚霸王,只要有八千子弟兵就可以横行天下。” 梁啸心中一动。 他一直不愿意过于惊世骇俗,被人当成妖孽送去喝符水,所以除了似是而非的单摆周期律之外。他几乎不提前世的科学技术,极力让自己看起来和普通的汉代少年一样。马镫、马鞍之类的穿越必备神器,他当然也能做,但是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下,他一直不肯做。因为他生怕解释不清楚,引起人的怀疑。 现在决定做,是因为他发现没有这些东西,他要想在短期内提高骑术,达到和李椒等人一样的程度,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伏波里之围解了,吴县的战斗还没有结束,他可不想因为骑术不精而堕马身亡,终结自己的穿越人生。为小命着想,就顾不上那么多了。 当然了。怎么才能解释自然无漏洞,也就成了一个让他头疼的问题。 李椒的话提醒了他,汉人也许没他这么敏感,他们对新事物的接受程度可能远远超出他的想象。更何况他还有一个非常好的借口——古书。 秦汉之际,先有秦始皇的焚书令,后来持续多年的战争,大量的古书被毁于一旦,如果说有什么事情是古书里记载过的却不为人所知,这实在是太正常的事了。 谁知道公输班那只在天上飞三天不落的木鸢怎么做? 与这只木鸢比起来,马镫、马鞍算个毛。 谁能说得清为什么生长在吴地。以江东子弟为主力的项羽突然拥有了三万骑兵? 知道桓楚、钟离期等人和郑当时一样可能是项羽旧部之后,他就怀疑桓远口授给他的兵法和项羽有关。后来与刘陵一席谈,他才知道这兵法并不全,还有很大一部分遗漏了。连桓远本人都不知道。如果说,这些残缺的兵法中就有那么一两句给了他启发,促使他发明了这些东西,是不是也很正常? 自己实在是太小心了,谨慎得有些过头。 梁啸笑了,眉毛微挑:“要不……赌个东道?” 见梁啸这般模样。李椒立刻心虚了。上次在自己最有把握的射艺上输了一匹青骢马,他到现在都心疼。再和梁啸赌,不知道又会输掉什么。 “那还是算了吧,我怕你输不起。”李椒说完,不等梁啸回答,扭头就走。 郎官们哈哈大笑,有两个郎官上前拽着李椒,和他开起了玩笑,几个人笑成一团,你捅我一拳,我挠你一样,二十大几近三十的人,和没成年的孩子一样没个正形,梁啸也真是醉了。 梁啸和王兴走到一边,找来两个铁匠,在地上画了个草图,说明自己的用意。马镫也好,蹄铁也罢,都不复杂,他一说,铁匠就明白了,甚至没一点意外的表情。也许在他们看来,这些东西在中原很常见吧。 王兴随即又找来木匠和皮匠,梁啸向他们解释了高桥马鞍的用处,这些匠人也没费多少心思就理解了梁啸的意思,纷纷承诺,转身去准备。 一切安排妥当,王兴看看四周无人,悄悄的对梁啸说道:“我已经派人去寻淮南翁主,能不能找到,现在还不敢说。不过,淮南翁主出游,恐怕带不了多少人,就凭他们,能截住闽越的船队吗? “当然不能。所以还需要像伍君这样的豪杰出手,群策群力,才能报仇雪恨。” “梁君的意思,是让吴县的百姓自发的组织起来?” 梁啸笑了。他有意无意的说道:“闽越来的时候是夏末,松江的水还很多,现在是初冬,水已经浅了不少。他们又满载而归,吃水更深,如果这水里再有点木桩、石头、铁链之类的东西,他们要想带着满船的虞利品逃走,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等他们被困在江中,首尾不能兼顾,到时候还不是随我们怎么打?” 王兴恍然大悟,做出一脸佩服的样子,挑起大拇指。“梁君高明。” 梁啸会心一笑:“还是王君精于谋划,我不过是帮助你完善一下罢了。我想,严大人也会赞同这个计划的。毕竟他也不希望拖得太久,也希望给越贼一个教训。” 王兴哈哈大笑。 梁啸也笑了,心里却骂翻了王兴的十八代祖宗。这书生太坏了,从一开始就想利用他。如果他警惕性不高,像李椒等人一样直肠子,早就被他卖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两天后,马镫之类的东西准备得差不多了,李舒昀也带着严助的命令赶到了伏波里。 严助已经急了。 得知梁啸射杀了景田,又生擒了征侧、征贰兄妹,严助很满意。他一心等着梁啸射杀景昭或者余善,解吴县之围。可是他等了几天,再也没听到任何消息。直到王兴派人回去,他才知道梁啸等人在伏波里休整。 严助责令梁啸等人迅速采取行动,争取多射杀几个闽越将领,动摇闽越军心,早点解吴县之围。 梁啸对严助很不感冒。 说得轻巧,吃根灯草,你以为射杀敌方大将有那么容易。景田还知道躲在大营里不出来呢,景昭、余善会和征贰一样二不愣登的到处乱跑?哪个大将出行不是前呼后拥,百步之内生人勿近。你以为我拿的是大狙还是导弹?老子拿是射程不过百步的弓唉,还没等进入射程就被人家包围了。 不过梁啸什么也没说,他知道严助现在对他也不感冒。他未经严助同意,就用征氏兄妹换回李椒,得到了李椒的感激,严助却和李家父子结下了梁子,以后还不知道会怎么撕呢。以李广的脾气,怎么可能把这件事轻轻揭过,找严助的麻烦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估计现在严助杀了他的心都有。当然了,也就是想想而已。以目前的情况而前,回京之前,严助是拿他没办法的,回京之后……估计也没什么办法。 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更何况严助还不是君。梁啸决定按自己的路数来。他和李椒、卫青等人商议了一番,决定再次出击。与上次不同,这次他们没有特定的任务,更加从容。 王兴与梁啸等人同行,一起离开了伏波里。他要回吴县向严助和窦太守请示,发动吴县的世家豪族参战。吴县总体上的经济发展不如中原,但世家豪族的实力也不容小觑,他们大多是六国之后,在吴地经营了六七十年,家中僮仆私兵不少,如果能够集结起来,也是一支很可观的力量。 其实这些豪强早就集结起来了,只是官府的正式授权,他们不敢大张旗鼓,又缺少统一调度,只能固守自己的家园,没有统一行动。现在反击的时机即将到来,他们当然想合兵一处,大干一场,把闽越人抢走的东西再抢回来。 在朝廷派了使者来的情况下,严助是最好的授权人,可惜他们和严助的关系都不够融洽,不愿意向严助低头。王兴绕了这么多圈子,无非是希望梁啸等人出现,向严助建言,给他们授权。 而梁啸也正有此意。他和严助也不怎么对付,正需要有一个游离于官府之外的力量相助,抓住机会立功。 两人各取所需,自然一拍即合。 第170章小试牛刀 坐在高桥马鞍上,脚踩在马镫里,梁啸心安了不少,再也不用担心速度一快就会从摔下去。他试射了几箭,稳定性、命中率都有所提高,虽然还不能和立射相比,至少比之前纯靠运气好多了。五十步之内,他基本能保证五成的命中率,三十步之内,他有信心直取对方要害。 如果综合骑和射两方面的能力,基本上只要不和高手比,他已经不比普通人差了。 梁啸如此,李椒等人更是如虎添翼。李椒大呼庆幸,没有与梁啸打赌,否则又要破财丢脸。有了这新式的马具之后,别说近身格斗,他觉得肉搏都不成问题。 郎官们对此深以为然。 除了原本的弓箭和长剑之外,他们又从伏波里伍家借了十几枝两丈左右的步戟。在这个时代,能在马上使用长兵器格斗的人还是少数,所以也没有专门的骑用长兵,只能先用步戟代替。好在这些郎官的工作就是扛大戟,对戟的用法并不陌生,需要熟悉的只是如何在马上用罢了。 出了伏波里十余里,他们就遇上了一伙椎发文身的闽越斥候。 不用梁啸吩咐,李椒第一个冲了出去,几个郎官紧紧相随。一看到战马,那些闽越人掉头就跑。大概是对骑兵的速度早有耳闻,这些闽越人纷纷离开大路,冲进了麦田。 战马进入松软的麦地,速度会受到影响,步卒逃跑的机会更大。万一逃不掉,还可以反身肉搏,总比在大路上全无还手之力的好。这是闽越士卒用鲜血悟出来的道理,已经在闽越军中口耳相传,人人皆知。 可惜,这些闽越人低估了形势的严峻性,听到马蹄声接近,他们正打算回身格斗,却发现对方手里挺着一枝两丈左右的长戟。没等他们把刀举起来。对方借着马势,一冲而去,长戟刺在他们的盾牌上,力量大得让人不敢想象。毫无悬念的将他们撞倒在地。 闽越人躺在麦田中,晕头转向。 郎官们拨转马头,连马都不用下,一戟将对手刺杀。 几乎没费多少功夫,郎官们就解决了各自的对手。生擒了其中两人,其余的全部当场格杀,无一幸免。 从这些俘虏口中,梁啸听到了一个消息:闽越大军正准备撤退,他们是奉命来打探河道的形势的,因为余善决定要从松江撤退。 梁啸很意外,闽越大军这就准备撤了? 他仔细询问了一番,却没有打听出太多的消息,甚至连桓远和景昭的冲突结果如何都没打听出来。这些斥候都是最底层的士卒,对将领们之间的矛盾知之甚少。 梁啸不敢怠慢。立刻改变计划,护送王兴赶往吴县。 一路上,他们接连遇到了四五拨闽越斥候,轻而易举的击杀了大半,得到的消息大同小异:闽越人准备撤兵了,这场声势不小的战事很快就要结束了。余善将带着堆积如山的战利品离开吴县,沿松江进入大海。 吴县城外,梁啸和王兴告别。他对王兴说,他们要尽可能的多截杀一些闽越斥候,阻挠闽越大军的撤离。为展开反击争取时间。希望王兴能够尽快说服窦太守和严助,集结吴地百姓展开反击,给闽越一个教训。 王兴连连点头,拱手告别。 梁啸等人在吴县周围展开了猎杀行动。他们游荡在方圆三十里的范围内,看到闽越人就杀,打了就跑。以前只能远距离射杀,现在有了新式马具,可以近距离击杀,郎官们的战斗力一下子提升了一个档次。他们斗志昂扬。即使遇到二三十人的小股闽越士卒也毫不示弱,冲上去杀几个人就跑。 闽越士卒对这种新出现的情况没有一点准备。他们原本以为看到骑兵只要结阵举盾,别让对方射中就行,现在对方持戟近身格斗,面对锋利的长戟,他们躲来不及躲,战又够不着,全面被动,损失惨重。 仅仅一天时间,梁啸等人就进行了十几次战斗,累计击杀敌人逾百。如果不是梁啸担心郎官们受伤减员,严禁对三十人以上的敌人发起攻击,战果也许会更多。 从零星抓到的俘虏口中,梁啸终于得到了一些桓远的消息。 桓远还统领着后羿营,不过后羿营变成了刘驹的亲卫营。与此同时,桓远还担任了余善的射师,帮他训练和后羿营相似的箭手。按照一般的认识来看,桓远不仅没有降职,反而受到了刘驹和余善的双重信任。 当然了,究竟是什么样子,这些斥候是说不清楚的。 夜幕降临,梁啸、李椒领着郎官们渐渐远离闽越大营。李椒信心有些爆棚,撺掇梁啸和他一起去闽越大营看看,寻找狙击的机会。梁啸坚决不同意。靠大营越近,对方的斥候越多,一旦对方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就算有马也未必跑得掉。再说了,战斗了一天,不管是人还是马,都应该休息一下,恢复体力。 李椒不以为然。不过,被桓远生擒,是梁啸想了办法才将他换回来,他脸上无光,也不好意思和梁啸争。 “李兄,我们刚刚熟悉新马具,又何必急在一时?你我都年轻,将来有的是机会,等熟悉了新马具的妙处,将战斗技能磨炼得炉火纯青,我们去草原上和匈奴人较量,岂不更美?” “好吧。”李椒晃着脑袋,乐呵呵的应了。 郎官们也七嘴八舌的应道:“没错,匈奴人才是心腹大患,这些猴子没什么意思,杀得再多也不算本事。” “是啊,是啊,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去北疆作战。朝廷公卿对匈奴一直和亲,送了那么多公主丝帛,也没看到有什么成果。真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反正送的又不是他们的女儿,花的也不是他们的钱,他们当然乐得轻松。如果与匈奴开战,我们武人大行其道,挤占了朝廷禄位,他们损失才大呢。唉,现在行军不吃香啦,看看李将军,看看程将军,征战数十载,封侯还是遥遥无期啊。” 梁啸呷着肉汤,听着郎官们的抱怨,一声不吭。 卫青坐在梁啸对面,用一根树枝拨着火,轻声说道:“阿啸,你想去北疆从军吗?” 梁啸瞥了他一眼,笑笑。“想又如何?” 卫青再次看了看四周,挪到梁啸身边,与梁啸并肩而坐。“陛下有心与匈奴开战,想找一些信得过的人去北疆打探形势。上次派公孙弘出使匈奴,就有此意,不想公孙弘迂腐,答不衬旨,陛下很不满意,想另外物色合适的人选。我看你胆大心细,沉稳有谋,应该能完成任务。” 梁啸转过头,看看卫青。“好啊,如果陛下有诏,我愿意去北疆打探消息。” “好。”卫青拍拍梁啸的肩膀。“等回到京城,我找机会向陛下推荐你。” 梁啸笑了笑。一向沉默寡言的卫青主动要向天子推荐他,还真是不容易。这说明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卫青对他印象不错,愿意主动和他交流了。这是一个不错的开始。 “多谢。” …… 桓远匆匆走进了刘驹的大帐。 为了调解桓远和景昭的矛盾,一直驻扎在岛上的刘驹搬到了大营中,与余善一起指挥这支大营。说是一起指挥,其实他相当于一个客卿,真正的指挥权一直掌握在余善手中。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不愿意看到桓远和景昭生隙,更不愿意桓远被余善拉拢过去。对他来说,每一个士卒都是宝贵的,更何况是桓远这种拥有射声技的高手,尤其是有一群狼在旁窥伺的时候。 “什么事?”刘驹放下了酒杯,看着桓远,只是客气得有些生份,远不如刚才与景昭说话时的亲密。 桓远也没心思关心这些细节,他急急的走到刘驹面前,施了一礼。“殿下,今天有几十个斥候失踪,特别是松江方向,斥候折损殆尽,无一生还。” “这……能说明什么?”刘驹一脸茫然。“梁啸又出来了?” “不仅是梁啸又出来了。”桓远耐着性子解释道:“大军即将取道松江撤退,行军之前,必须先探明松江两岸的情况。现在斥候都被杀了,很可能是松江两岸有所行动,不愿意被我们探知。” “松江两岸有行动?吴县还有兵吗,他们的兵不是都困在吴县了吗?” “殿下,你忘了那些大姓了?” 刘驹一惊,脸色严肃起来。他曾经是吴国的太子,这片土地的半个主人,当然知道这附近的大姓分布情况。这些人单独来看,实力也许一般,可是如果集结起来,也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提醒余善将军了吗?” “我提醒他了,他不肯听,坚持要从松江走。无奈之下,我只得来请殿下去说服他。殿下,水道的确比较方便,可太危险了,冬季水浅,一旦被困在中间,进退不得……” 刘驹惊惧不安。他知道桓远说的没错,真要是被人困在松江中,他们就麻烦大了。别说船上的战利品,能不能活着回到东冶都说不定。在陆地上,可以根据需要变换阵形,在船上可没那么方便。 “我去对余善将军,建议他从陆地撤离。” 第171章纠结 “殿下,不可。”景昭站了起来,拦住了刘驹。他严肃的说道:“我觉得余善将军的选择更妥当。从陆地撤离,不仅速度慢,而且可能受到追击。会稽兵不足虑,万一东瓯在浙江列阵,挡住我军的退路,奈何?” 刘驹犹豫了,眨着眼睛,看看景昭,又看看桓远。 桓远沉下了脸。“景将军,我军有万余精锐,东瓯才有多少人?只需派千人赶到江边立阵,东瓯能奈我何。过了浙江便是山林,我们就安全了。若是困在松江之中,那该怎么办?再上岸步行,横穿整个东瓯?” “由震泽到松江,不过二百余里,顺水而下,昼夜行船,两日可至,而且不劳体力,难道不比穿山越林好?此次用将军之计,深入会稽,虽说未能攻克吴县,毕竟也夺了一些财物。如果陆行,难道要将这些收获也一概放弃吗?” 一提到财物,刘驹底气更不足了。他现在日子过得紧,还指望这些战利品过一段日子呢。如果走陆路,肯定要放弃一部分,这和割肉差不多。 桓远一看刘驹扭屈的脸,心顿时凉了半截。 景昭笑了一声,又阴恻恻的说道:“再说了,我们乘船而来,如今却走陆路回去,难道要将这些船留给敌人?桓将军,这就是你当初的计划吗?” 桓远大怒:“如果按我的计划,我们现在早就回到东冶了,你们父子也不会阴阳两隔,人鬼殊途……” 一听到儿子,景昭立刻炸了。他拔出剑,直指桓远面门,怒吼道:“桓远,你还敢跟我提这件事!” 刘驹大惊,连忙上前抱住景昭,连连给桓远使眼色。“桓君,你先出去。我再思量思量。” 桓远气得以杖击地,连礼都没有行,转身就走。景昭拜倒在地,泣不成声。“殿下。这囚徒如此无礼,他的眼里还有殿下吗?只怕他的心早就去了长安,去享受他弟子的孝敬了。殿下,小心卧虎在侧啊。” 刘驹尴尬不已。仅有的两个大将互相诋毁,他夹在中间也不好受。 …… 吴县。太守府。 严助居中而坐,太守窦去非陪在一旁,王兴坐在他对面,侃侃而谈。严助和窦去非却一直没有表态,只是静静的听着,严助的眼中还有几分不屑,搞得窦去非很不自在。 严王都是吴县大姓,不过严助在乡里风评并不好。窦去非推举他为贤良的时候,就受到了不少阻力。这次严助持节回乡,颇有几分扬眉吐气的模样。结果在望江驿被人掳了去,出了个大丑。逃回吴县之后,严助就有些不正常,过于敏感,看谁都以为人家在笑话他。 窦去非很后悔。早知道严助是这样的一个人,当初就不可怜他了。在吴县得罪人也就罢了,如果在天子面前出了差错,他这个举荐人也会受连累。 “王君,你怎么能肯定越贼会从松江走?冬季水浅,行船不便。余善、刘驹岂能不知?再说了,就算他们不知道,桓远能不知道?他可是梁啸的师傅,梁啸知道的道理。他会不知道?” 王兴瞅了严助一眼。“严君在岛上呆过,难道不知道桓远不受刘驹任用?” 严助的脸立刻阴了下来。王兴这句话明显带刺。 王兴话锋一转,又道:“当然了,严君所言也有道理。因此,我才建议府君做两手准备。主力留在吴县,静待时机。征发附近的百姓守护家园,反击越贼,岂不更妙?若能及时做好准备,就算越贼从陆路逃走,也能得到震泽里的船。万一他们是从水路逃走,我们有备无患,也不用担心他们漏网。” 窦去非转头看看严助。“严君以为如何?” 严助嘴角歪了歪,眼神不屑。“计是好计,不过,若侥幸得手,这战利品该怎么分啊?府君,征召百姓作战,若无赏赐,恐怕于府君清誉有碍啊。” 王兴一声不吭,眼中闪过一抹愤怒。不过,他随即又恢复了平静,静静的看着窦去非。 窦去非很为难。一个是朝廷派来的使者,一个是吴县本地大姓代表,他哪个都不能得罪。他想了想,笑道:“二位所言,皆有道理。这样吧,大军坐镇吴县,确保吴县不失,王君去征召百姓,配合作战。不管怎么说,先将越贼赶走再说。新年将近,总得让百姓过个安生年吧。” 王兴躬身领命,转身就走。严助很不高兴,窦去非看似两不得罪,其实还是接受了王兴的建议,扫了他的面子。他咳嗽一声:“王君留步。” 王兴停住脚步,转身看着严助,神情冷淡。大家都撕破脸了,没必要再装好朋友。 “大战在即,我身边不能没有人保护。我个人生死事小,朝廷使节事大,若是失节,怕是无法向朝廷交待。王君见到卫青等人,让他们立刻回城,不得有误。” 王兴拱拱手。“若能遇见,自当转告。不过诸郎们忙于杀敌,神出鬼没,行踪不定,怕是不容易遇见。还请大人安坐城中,耐心等候。”说完,转身大踏步离开。 严助脸色铁青,王兴这句话意有所指,等于说他尸位,不干正事,还要干扰郎官们杀敌,可谓是一针见血,不留情面。 窦去非尴尬不已,连忙示意人出去追王兴,让他不要只顾怄气,忘了正事。使者的安全是大事,郎官们必须尽快回到严助身边。一个属吏追了出去,很快又回来了,一脸无奈的说道:“府君,王兴已经走了。” “这么快?”窦去非沉下了脸,很不高兴。王兴能走得这么快?你蒙谁呢。 “是的,他……骑马走的。” 窦去非更不高兴了,起身走了出去,亲自赶到门口询问守门的卫士。他觉得这个属吏简直太过份了,连编个谎都不愿意编。王兴能骑马?平时偶尔骑骑,那还可能,现在是战时,随时可能遇险,就他那骑术,不用敌人追,他自己就能摔死。 然而,卫士的答案让窦去非大感意外。王兴的确是骑马来的,而且,他的马具很古怪,不仅马鞍两头翘起,而且鞍下多了两个铁环,可以将脚放在里面,看起来很稳健。 窦去非将信将疑,却也无奈。王兴已经出城去了,他根本追不上。他回到大堂,向严助解释了一番。严助也有些意外,仔细打听了一番,依然不得其解,只得暂时搁下,先和窦去非研究战事。 …… 梁啸前掌踩着马镫,双腿夹着马腹,稳稳地坐在马鞍上,拉开了弓,对准百步外的一群闽越士卒。那些士卒一见,连忙停下脚步,举起盾牌,小心翼翼的护住自己的要害。面对梁啸这位后羿营桓都尉教出来的弟子,即使是百步外,也没人敢大意。 梁啸微微一笑,撒手松弦。 “嗖!”箭羽急驰而去,一箭命中一个士卒的脚面。闽越士卒大多穿草鞋,有的甚至没有鞋,光着脚丫子,一箭射穿。不得不说,闽越士卒虽然凶悍好斗,却谈不上精锐。他们的装备太差了。 那士卒痛得扔了盾牌,抱着脚,惨叫出声。他刚叫了两声,又是一箭飞至,正中他的胸口。他看了一眼远处持弓微笑的梁啸,慢慢的倒在地上,眼中的神采迅速黯淡。 梁啸缓缓收弓,打量着那些闽越士卒,叹了一口气。 利用战马的速度,他们人数虽少,却牢牢的把控着主动权。能打就打,不能打就走,抽冷子冲上去就杀,郎官们将这种游击战术发挥得淋漓尽致,斩获颇多。即使是骑术最差的他,一个上午也射杀了超过十人。 而他们付出的代价却极小,只有几人受了轻伤。一方面是有速度优势,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装备优势,郎官们都装备有铁甲,闽越军却极少有强弩,他们手中的竹弓竹弩很难对郎官们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归根到底,还是综合实力的差距。 不过,梁啸本人对这种一边倒的杀戮并没有太多的兴奋。在他的潜意识里,闽越人与匈奴人不同,他们并不是外人。从秦朝起,闽越、南越就已经并入中国的疆域,不久之后,他们又重归大汉,成为大汉的一部分。这场战事充其量只是一场小小的内战,不值得大加渲染。 当然了,这种想法,梁啸没有对任何人说,汉人还没什么民族观念,闽越就是敌人。对闽越来说也是如此,他们杀起会稽本地的百姓时也是毫不手软的。 要想有机会表示仁慈,先得把他们打服再说。这是一个悖论,梁啸也解决不了。 所以,他一边毫不留情的射杀闽越士卒,一边为他们超渡。 这种心情在看到桓远的时候达到了纠结的顶点。在钟离期和驺力等人的陪同下,桓远坐着一辆轺车,带着后羿营,缓缓来到了梁啸的面前。 梁啸抬起手,做了个手势,郎官们大声叫嚷起来,互相招呼着,聚拢到梁啸身边。卫青和李椒从不同的方向奔来,齐声说道:“阿啸,小心有诈。” 梁啸点点头。他轻踢青骢,缓缓向前走去。 “师傅,别来无恙?” 第172章选择和努力 桓远看着马背上躬身行礼的梁啸,心情很复杂,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广陵一别,梁啸侍从严助来到会稽,他到望江驿伏击,出手袭击梁啸等人。梁啸立刻予以回击,一箭射中了他的肩膀。当时他还觉得很骄傲,梁啸进步神速,不论是反应速度还是射击速度,都有了明显的提高,因此他不仅没有生气,还夸了梁啸一句。 然而,随着梁啸的表现越来越精采,他却有些笑不出来了。 特别是当他得知梁啸射死了景田的时候。 原本这是他最应该感到得意的地方,五十步外,隔着帐篷,梁啸两箭射杀景田。即使有运气的成份,这一次突袭也可圈可点。 可是景田的死将他和景昭的矛盾推到了明处。丧子之痛让景昭失去了理智,无处不与他针锋相对,景昭仅有的一点智慧也被梁啸那两箭射得精光。否则,以景昭的经验,不可能看不出沿松江撤退的危险。 现在,他眼睁睁的看着大军走向败亡,却无计可施。而始作俑者就是眼前的这位得意门生。 他是该夸他,还是该骂他? 在决定出营与梁啸对阵之前,桓远做了很多预想,可是事到临头,他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他沉默了很久,最后摇摇头。“不好。” “师傅可知为何不好?” “不好。” “那是因为你的选择错了。”梁啸抖了抖缰绳,向桓远走近了些。不过,他没有走到桓远的车边,离战车还有三十步远,他就停下了,并且拨转马头,侧对着桓远等人,随时准备撤退。“选择比努力更重要,一旦选错了方向,你越是努力。离目标越远。” 见梁啸停在三十步外,桓远的心里却发酸楚。梁啸不肯近前,是因为他对他的信任不足。梁啸敢靠得这么近,是因为钟离期已经被梁啸说动。不会出手。否则,即使相隔三十步,钟离期依然有机会生擒梁啸。 一个是最得意的弟子,一个是最忠诚的部下,两个人都离心离德。难道真是我错了。 我不该选择刘驹? “师傅……” “你不用多说了。我今天来,不是跟你论道的。”桓远抬起手,打断了梁啸。再说下去,他担心自己会动摇,会被梁啸说服。“我要和你论射。” 梁啸眉毛一挑,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和我论射?” 桓远有些尴尬,板着脸,一声不吭。 梁啸伏下身子,趴在马鞍上,笑盈盈的看着桓远。“我很想知道。师傅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怎么,你认输了?” “你是我师傅,我怎么能赢你。”梁啸撇了撇嘴。“别说我现在还没这实力,就算有,我也当礼让三分。你说是不是?” “既然你有自知之明,知道不是我的对手,那就离开吧。不要再在大营旁游荡,免得坏了自己的性命。” “就这个?” “就这个。”桓远咳嗽了一声:“若不听我良言相劝,就莫怪我不顾师徒之谊了。” 梁啸直起了身子,举起手。拨了拨弓弦,笑了。“那我不跟你比。” “什么?”桓远一时愣住了。 “我说我不跟你比。”梁啸提高了声音。“你的条件,我不接受。”他一边说着,一边拨马而走。扬扬手,朗声大笑。“你想取我的性命,就来吧,先追上我再说。” 桓远无语,眼睁睁的看着梁啸等人纵马而去,消失在大路尽头。梁啸不接他的茬。比试无疾而终。要他去追梁啸,无疑是自取其辱。他忽然间觉得,面对梁啸这个弟子,他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将军,怎么办?”钟离期假咳了一声,提醒道。 “将后羿营分成两队,你我各领一队,分别保护殿下和余善将军”桓远轻叹一声:“万万不可有失。” …… 梁啸纵马轻驰,李椒与他并肩而行。“你师傅说什么?” “他要和我比试。” 李椒很意外。“真的?” “嗯,看起来他的日子不太好过,想利用他的射艺逼我做君子之盟,离他们的大营远一些。”梁啸轻声笑了起来。“这正说明我们的骚乱给他们的压力很大,刘驹大概睡不好觉了,只好出此下策。” 李椒眼珠一转,笑了起来。“恐怕不仅是刘驹,这大营里的任何一个将领都睡不好。有你这个射声士在侧,谁能安睡啊。有价值的目标数以十计,你师傅却只有一个,防不胜防啊。” “我师傅只有一个,我们却有十一人。”梁啸看看李椒。“没有我,你们一样能完成任务。没有我师傅……嘿嘿,可惜我师傅那样的人才,居然成了亲卫,这刘驹真是瞎了眼。他不死,谁死?” 李椒洋洋得意,旁边的郎官们也齐声大笑,就连卫青都露出了轻松的笑容。这种以少胜多还能游刃有余的感觉太好了。医匠混在人群里,被郎官们的情绪感染,也跟着眉开眼笑。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回伏波里。” “这就回去了?”李椒意犹未尽。还没猎到一个有价值的目标就撤退,他不甘心。 “我们不在,他们才更紧张。”梁啸坏笑道:“你想想看,我师傅到处找,却怎么也找不到我们,会不会疑神疑鬼,更不敢大意?” 李椒转了转眼睛,连连点头。“阿啸,有道理,还是你鬼主意多。这就跟半夜走路,总怀疑背后有人似的,越想越怕啊。嘻嘻,有意思,有意思。” 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着,一路向伏波里奔去。一路上,他们又袭击了两拨闽越斥候,顺利回到了伏波里。 …… 伏波里戒备森严。 还在数里之外,梁啸就看到了登高暸望的骑士,一看到他们,骑士立刻挥动手中的旗帜,发出了信号。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从不同的方向聚拢,虽然没露出什么敌意。只是好奇,却也让梁啸感受到了伏波里战前的紧张气氛。 一个骑士迎了过来,引领梁啸等人入内。他们手持弓弩,没有披甲。坐骑也算不上真正的战马,可比起步卒来,他们的速度无疑有了质的飞跃。 几天时间,伏波里便修缮一新,里门上增加了木质的门楼。外面涂着厚厚的泥。手持弓弩的身影若隐若现。里门只剩下了一半大,只能容一个人出入,梁啸等人必须下马才能走进去。里门内多了一排屋子,二十来个年轻力壮的汉子正在忙碌,将一堆堆的干柴收拢整齐。 房舍之间的空地上,一群汉子手持刀盾长戟,正在操练武艺。一群妇女和半大孩子抱着各种武器在一旁看着,神态专注。不时有人挑着、抬着东西,排着队,井然有序地沿着墙根走过。看到梁啸等人。都让到一边,躬身致意。虽然不说话,笑容却灿烂温暖,透着说不出的亲近。 郎官们不自觉的挺起了胸膛,咧开了嘴,你拱我一下,我拱你一下,露出几分羞涩。 梁啸跟着骑士来到伍千秋家,王兴正站在门口相迎。王兴先传达了严助的命令,又道:“诸位也不用担心。从现在开始,直到战事结束,我都不回城了。你们愿意回去就回去,不愿意回去也没关系。” 梁啸没吭声。他不是王兴。不能无视严助。严助真要出了问题,他们这些人一个都逃不掉。虽说严助单独行动的可能性不大,可是这年头的人多少都有些冲动犯二,万一他立功心切,非要亲临战阵呢。 “仲卿,你和秦兄回去吧?使者身边的确不能没有人保护。如果大人需要我们都回去。你就送信来伏波里,我们一起赶回去。” “为什么啊?”卫青还没说话,秦歌先急了。有了新式马具,可以持戟近战,他刚刚尝到了战斗力翻倍的甜头,眼看着大战在即,正是一展身手的好机会,这时候让他回到严助身边做个卫士,看着梁啸他们驰骋沙场,追亡逐北? 没有这么玩的啊。 “秦兄,事有轻重,战斗的机会以后多的是,眼下还是保护大人要紧。”梁啸耐心的劝道:“万一大人有什么不测,朝廷的脸面往哪儿搁?” “气死我了。”秦歌跺足长叹。 “哈哈,我说你也不用生气,你的任务,我帮你做了。”李椒幸灾乐祸的拍拍秦歌的肩膀。“这事呢,你也不能怪阿啸,谁让你们是郎中呢。我们可以不回去,你们必须回去啊。” “我什么时候怪阿啸了。”秦歌气哼哼的甩开李椒的手。“我也不用你假仁假义,这次先让你痛快,下次战场上见,看看谁才是真正的高手。” “一言为定,我等你。”李椒也不恼,挤眉弄眼的逗秦歌。“谁食言谁是狗。” 秦歌仰天长叹。“好容易挣了点家财,全便宜了几个败儿。” 郎官们大笑。 …… 送死了卫青和愤愤不平的秦歌,梁啸、李椒和王兴紧急磋商起战事。 王兴告诉梁啸,他已经得到了窦去非的授权,可以召集所有的吴县百姓作战。不过,因为严助的一句话,战利品要分出不少。这些战利品原本就是闽越人从吴姓大姓手里抢来的,现在不仅要他们自己抢回去,还要分一部分给普通百姓,他们都积了一肚子意见。 “严大人……不是本地人么?他怎么会……”梁啸不动声色的挑拨着王兴的怒火。 他已经不奢望和严助做朋友了,让卫青、秦歌先回去,一是搪塞一下严助,给他一个台阶,一方面也是要激起秦歌的不快。将来在天子面前,秦歌肯定会发牢骚,不会让严助随便中伤他们。 “哼!他原本就是个贱庶,不过有点文采,府君怜惜他,这才举荐他为贤良。没想到他一得意便忘了自已的底细,居然在乡党面前摆起威风来。即使是在府君面前,也时不时的拿出天子使者的威风,真是可笑。” 梁啸笑了笑。“窦府君……就没说什么?” “窦府君能说什么?如今的窦家可不是以前的窦家啰。”王兴点到为止,立刻换了一个话题。“梁君,李君,如今没有了吴县的主力,我们能依靠的力量有限,二位都是通晓兵法的少年侠士,还望二位多多费心。若能帮我们驱逐越贼,还吴县太平,吴县百姓定然不会忘了诸位的大恩。” 梁啸和李椒交换了一个眼色,慨然抱拳。“我等既然选择从军征战,守土安民、杀贼驱寇乃份内之事,理所当然。不过,这兵力不足的问题……怎么解决?” 第173章信心 王兴竖起两根手指,小心翼翼的问道:“两千人,够么?” 梁啸和李椒再次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知道,他们一不小心捅破了一个会稽官员可能都心知肚明,却谁也不说的事实。 在朝廷很多人的眼中,会稽地广人衡,是个蛮荒之地,刀耕火种,椎发文身,说得简单一点,就是一群未开化的蛮夷。汉制万户以上的大县设令,万户以下的小县设长,整个会稽只有吴县有令,比中原相比,相差不是一点两点。 可是他们都有意无意的忽略了一件事:会稽郡有大量的隐匿人口。天高皇帝远,那些在秦始皇横扫天下时就逃到会稽的六国后裔经过几十年的休养生息,早已恢复了元气,在他们的庄园里有大量的奴仆部曲,只是官府不知道,或者假装不知道罢了。 在以庶民为主体的近万郡兵守吴县的同时,这些吴县附近的大姓轻而易举的就能凑起两千人,那整个吴县还有多少潜在的兵力? 看王兴的神情,梁啸估计再翻一番应该没问题,而且以六国贵族的传承,这些私兵的素质应该不会差。 难怪项羽能够率领江东子弟兵横行天下,难怪吴王刘濞信心爆棚,要抢个皇帝当当。这些人大概就是他们底气的一部分。 汉代兵制,常以两千人为一部,以校尉或都尉领之。换句话说,这已经是野战的标准配置了。 梁啸看看李椒。“没问题吧?” 李椒跃跃欲试。“没问题。” 梁啸有些担心。李椒以前也许有过统兵经验,但他肯定没领过这么多人。带几十人游击是一回事,领千人作战是另外一回事。他之所以推举李椒,就是因为他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只有李椒才能担当这样的重任。 他能搞得定吗?这可是打仗,不是打猎。 “放心吧,没问题的。”李椒哈哈一笑,胸有成竹地说道:“我们什么时候能看到这些人?哪些地点可以得到补给,有无甲胄,训练如何……” 李椒一连问了几个问题。不仅梁啸松了一口气,就连王兴都放心了不少。李椒是个内行。梁啸也学过兵法,也听桓远讲过统兵的注意事项,不过那些毕竟是纸上谈兵。远不如李椒来得实在。 当然了,他也没想到李椒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信心爆棚。 和王兴商量妥当之后,趁着和李椒独处的机会,不怎么放心的梁啸问李椒道:“你以前领过兵吗?” “没有。”李椒不假思索的说道。 梁啸大吃一惊,叫了起来。“没领过兵。你也敢接受任务?” “没领过兵,还没看人领过兵?”李椒哈哈一笑,挤了挤眼睛。“我十三岁起参加都试,十五岁随父出征,耳濡目染,几千人的战事不知道经过多少。再说了,不是还有兄弟们吗,你们一人领两百没问题吧?我只要把你们管好就行,何必管到每个人?” 梁啸无语。不得不说,李椒胆子够大的。不过。他的想法也不错。汉代每年都会以郡国为单位进行都试,西北更是如此,说不定还要组织起来反击入侵的匈奴人。李椒等人从小就接触战斗,领两百人作战一点问题也没有。有问题的大概只有他梁啸。 见梁啸面有忧色,李椒大大咧咧的拍拍梁啸的肩膀。“行了,别担心。打仗嘛,简单得很,打几次就知道了。以后我们都要统兵作战的,这次有机会练习一下有什么不好,如果连这些蛮夷都对付不了。以后还怎么和匈奴人战斗?” “好吧。”梁啸无奈的点点头。没办法,跟着这些自负的家伙在一起,他也低调不起来。 正如李椒所说,郎官们一听有两千人。平均每人可以指挥两百人左右,不仅没有一点担忧,反而兴奋不已,恨不得立刻上阵。他们的情绪感染了梁啸,梁啸也将心中的怯怯摆在一边,认真倾听起他们的计划来。 郎官们也知道梁啸来自广陵。年龄尚幼,没经历过正式的训练,又不像他们从小就把打猎当游戏,领兵作战的经验几乎为零,都很热心的教他,还有人主动要求和他搭伴。 李椒把他们推开。“你们都别争了,阿啸跟着我,做我的司马。舒昀,你辛苦一点,随身保护阿啸,找机会射杀两个大将,比什么都强。” 李舒昀乐呵呵的应了。 得知梁啸等人同意帮忙,伍千秋很高兴,他安排了一席丰盛的酒宴,为梁啸等人壮行。在酒宴上,伍千秋向梁啸等人介绍了一些人。这些人大多和伍千秋一样,有着不错的家族底蕴和实力,只是一向比较低调,不怎么抛头露面。如今家园有难,他们不得不冒着暴露的危险站出来,团结在一起。 统兵作战比酒宴更重要,李椒立刻提出了要看看集结的士卒,看看他们的实力如何。伍千秋爽快的答应了,酒宴还没结束,就领着梁啸一行出了伏波里。 那两千人就驻扎在松江边,分成几个营地,多的几十个帐篷,少的十来个帐篷。一声令下,这些人在松江边集结。不仔细看,这些人和吴越本地人没什么区别,但细看,这些人还保留着不少中原人的特征。 梁啸估计他们应该是奴生子,也就是奴婢所生的后代。从一出生,他们的一切就属于主人。论身份,他们不如普通的百姓,但是论生活条件,他们却比普通的百姓要好一些,至少不会经常面对官府的催逼,不会有破产的危险。在主人的庇护下,他们生活得比较安定。 李椒很满意,立刻进行分工,将六个郎官分配到六个实力较强的营地去,与他们原有的头领互相熟悉,将几个实力较弱的营地集中起来,由他亲自指挥。为了保证梁啸的安全,他安排了十名身强力壮的年轻汉子归梁啸指挥。 安排妥当,梁啸等人当天就住进了各自的营地,熟悉情况,进行统一训练。 …… 在此期间。梁啸去了一趟海边,见到了刚刚从海路赶到的刘陵。 梁啸求见的时候,刘陵正泡在泳池里出神。这艘楼船经梁啸的改装,去掉了上层的飞庐。将舱室改装成了一个超大的游泳池。梁啸等人离开后,刘陵就接收了这艘楼船,同时保留了这个游泳池,只是略微做了调整,以适合她个人使用。 听说梁啸来了。刘陵披衣而起,招呼人更衣。侍女们拿来了全套的干净衣服,正准备给刘陵穿上,刘陵忽然眼珠一转,让侍女抹去身上的水,披上一件丝衣,再裹上一件貂裘,赤着双足,来到主舱。舱中燃着豫章郡的木炭,点着薰香。暖意融啧,烟气袅袅。 刘陵的头皮湿漉漉的披在肩上,脸上不施粉黛,素面朝天,脸上带着几分刚刚出浴的红晕。在丝丝烟气缠绕下,多了几分仙气,又不失妖娆。 梁啸进了舱,一看拥裘侧卧的刘陵,不禁目瞪口呆,站在舱门口中。连报进都忘了。 这是怎么个意思?他知道汉人女子开放,可这也……太诱人了吧。 “失礼了。”刘陵侧身坐下,将赤裸的双足收入裘中。眼波一转,嫣然笑道:“你也没打个招呼就来了。我来不及梳妆,只能这么见你了。” “翁主天生丽质,不梳妆也美。”梁啸低下了头,心里有些痒痒的,又有埋怨。你穿成这样,让我是看还是不看?“其实在我看来。不施粉黛的翁主更美。” “是吗?”刘陵咯咯的笑了起来,笑得花枝乱颤。“你大老远的跑来,就是想夸夸我?” “当然不是,只是看到翁主便忍不住夸了两句。” “哼!”刘陵不置可否的哼了一声,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她倚在几旁,一手托着腮,一手捻着案上的棋子。“你让我赶来会稽,可有什么好处给我?” “要送一件大功给翁主,不知翁主可曾做好准备。” “我只有一艘楼船,数艘小船,能立什么功?我听说闽越说可有数百条船。我担心功没立成,反被人擒了去。梁啸,要不你来保护我吧,我让你指挥这艘楼船,立了功都是你的。如何?” 梁啸苦笑。“翁主说笑了,我虽生长在江边,略知水性,却不习水战,指挥作战恐怕不行。翁主,吴县百姓已经集结起来,将在松江里想办法拦截闽越,如果顺利,那些大船将搁浅江中,能入海的都是一些小船。大小悬殊,不仅翁主的安全无虞,而且可以以大欺小,直接撞沉他们。” “以大欺小固然痛快,可是我只有一艘楼船,够用吗?” “一头虎,面对一群羊,会胆怯吗?” “我是虎吗?”刘陵眼波流动,似笑非笑。“原来我在你心目中如此凶恶,怪不得你总是敬而远之。” 梁啸尴尬的笑笑,有些心燥脸热。还能不能愉快的聊天了,说正事呢,别总往别的事上面扯好不好?他掩着嘴,一本正经地咳嗽了两声。“还有一件事,要向翁主请教。” 见梁啸窘迫,刘陵更加得意,脸颊泛起红晕,眼神几乎化成了水。出水的时间长了,虽然舱中烧着炭,她还是觉得有些凉,便取过一只手炉抱在怀里,细长的手指轻柔的摩挲着锃亮的炉体。“你说。” 梁啸便将自己给严助出的馊主意说了一遍。 刘陵静静的听着,脸上依然在笑,眼神却变得凝重起来。她瞅了梁啸一眼:“你是说,朝廷是虎,我们是羊,强弱不可挡,不如浮于海吗?” 梁啸点了点头。“翁主,朝廷封王本是为藩卫朝廷,所以必然封在偏远难治之地。封淮南时,关东不平,需要淮南国屏蔽中原。如今连会稽、丹阳都成了汉郡,淮南国还有么存在的意义?” 刘陵摆了摆手,打断了梁啸的话。她托着腮,睁着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盯着梁啸。 “你觉得天子会答应吗?退一步讲,就算天子答应,难道江都王不比我父王更适合镇边藩卫?” 第174章首功 梁啸笑了。 “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向陛下建言,而且我至少有三成把握说动天子。至于江都王,论镇边,他的确比淮南王更合适,所以我才建议严大人请江都王助阵。可是,立藩不比征战,江都太子不是一个好的继承人。如果徙江都王于越地,我怕将来会生乱,自遗其祸,反而不美。” “我兄长比刘建好不到哪儿去。”刘陵直言不讳。 “可是江都国没有翁主这样的智者。” 刘陵翻了个白眼。“又在哄我。” “不然。”梁啸不苟言笑,神情肃穆。“狡兔三窟。未思进,先思退。翁主走访了这么多胡商,略知海外大势,何不在海外营窟?闽越之地离朝廷远,离海外近,若能善加经营,可进可退,不比淮南更好吗?” 刘陵眯起了眼睛,漆黑的眼珠转了几转,沉思半晌,点了点头。 “你这倒不失为一可进可退的妙计,我只是担心闽越荒蛮卑湿,我父王习惯了淮南的风土,未必舍得离开。好吧,回去之后,我对他说说。如若能行,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呢。” “翁主英明。”梁啸向后退了退,转身准备离开。 刘陵皱了皱小巧的鼻子,哼了一声:“你躲那么远干什么,怕我吃了你?过来,陪我坐会儿。” 梁啸愣了片刻,嗅着鼻端的暖香,心里有些蠢蠢欲动。刘陵穿成这样见他,他岂能不知道刘陵的心意。少女怀春,少年钟情,他也很想坐过去一亲芳泽,却终究没敢。 他摸了摸鼻子,讪讪笑道:“编辑不准。” …… 桓远扶着栏杆,看着前面行动延缓的大船,眼神忧虑,愁眉不展。 那是刘驹的座船,装载了太多的战利品。大船吃水很深,走得很慢。一艘艘小船在它身边穿梭,像是一群小鱼在围着一头将死的巨兽,等着分食它的尸体。 在几次无果的谏争后。刘驹和余善还是选择了取道松江。他们舍不得这些战利品,舍不得这些船。对于闽越来说,这两者都是他们急需的物资。即使是普通的士卒也不希望两手空空的回家。 在众口一辞下,连桓远自己都觉得有些没把握了。 难道是我一个人错了? 从震泽出发,他们已经走了一天。再有半天时间就可以进入大海。一旦进入大海,就没有可以阻挡他们回家的路。会稽的郡属战船已经被他们抢来,连民用的小船都搜刮得差不多了,会稽兵无法入海追击,只能目送他们回家。 一路上,他们也遇到了一些企图拦截的百姓。不过他们兵力太弱,根本不敢和两岸夹侍而行的别部正面冲突。那些有实力的家族也担心惹怒余善,闭门不出,静待这场危机过去。 看起来,一切顺利。虽然拖延了不少时间。结果还是可以接受的。桓远暗自松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前面的大船突然一声闷响,猛的晃了一下,接着嘎吱嘎吱的响了两声,缓缓横了过来。桓远吃了一惊,心头掠过一阵强烈的不安。他冲着钟离期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去问问。钟离期纵身跳上一艘小船,向前面划去。 大船上已经乱了,桓远看到刘驹从船舱里跑了出来,一边掩着衣襟。一边慌乱的东张西望,捶胸顿足,不知道在喊些什么。景昭跟在他身后,也是一脸不安。他看了这边一眼。正好看到桓远,立刻把头转了开去。 在刘驹的叫嚷声中,和几个士卒脱去了外衣,跳下了水。 桓远更加不安起来。难道是水里有障碍物,挡住了大船? 在起程之前,余善曾经派人查看过江面。生怕被人安置了障碍物,影响大船通行。不过斥候们乘的都是小船,只能用手中的竹篙在水中划弄,保证不会有特别大的东西如沉船之类的藏在水下。可是小船吃水有限,斥候们也没时间细细打探,漏过的可能性很大。 这样的大船一旦在江中搁浅,将严重影响后续船只的通行。装有大量粮草和战利品的船只可在后面呢。如果有船漏水沉没,那麻烦就更大了,无异于灭顶之灾。 桓远来不及等钟离期回来,下令战船前进,向刘驹的大船靠近。 就在这时,钟离期回来了,仰着脖子大叫道:“将军,船漏了。” “船漏了?怎么漏的?” “水下有铁矛之类的东西,戳穿了船底,水已经漫进了船舱。水手们正在尽力封堵,不过洞很大,铁矛又捅得很深,估计堵不住了,只有弃船一条路。” 桓远如遭雷击,目瞪口呆。他抬起头,正好看到刘驹和景昭苍白的脸和呆滞的眼神。 铁矛而不是其他东西,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这是有人布的局,而不是运气不好。栽在水底的铁矛破船只是第一步,接下来的攻击才是重点。 “殿下,殿下……”桓远大声的喊叫起来。“换船,换船……” “什么……”刘驹远远的听到了桓远的叫喊,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扑到船边,伸长了脖子,大喊大叫。 桓远心急如焚,用力挥着手臂,示意刘驹赶紧下船。这艘船已经沉了,刘驹必须抓紧时间换船离开,这里很快就会遭到围攻,走慢了,有生命危险。 费了好多力气,刘驹终于明白了桓远的意思,忙不迭的带着卫士换船。大船上下顿时一片混乱。 刘驹的座船是当年吴国的楼船,能装载三四百人。要将这些人全部转移到小船上,至少需要二三十艘空船。一时间到哪里找这么多空船,只能让就近的船上前接应,每船接应三五人,蚂蚁搬家似的转运。 一艘大船受阻,就是一块骨头卡在了喉咙里,堵住了整个船队,短短的时间内就将安静祥和的气氛打碎,所有人都开始意识到,回家之路变得艰难起来。 …… 李椒立马于矮坡之上,手提缰绳。战马人立而起,迎风长嘶。 “出击……” 战旗摇动,战鼓雷鸣,人还没有动。声势却已经让担任掩护任务,沿江而行的闽越将士心惊胆战。 没有狂奔,没有突袭,两千吴地大姓的家奴部曲组织起来的士卒分成十个小队,在战鼓声的指挥下。沿着田间的阡道大踏步向前。 两丈宽的阡道,正好能容得五人并行。五人一伍,排着整齐的队伍,不时的呐喊一声,壮壮声势。 两军相隔还有千余步,闽越士卒已经感受到了凛冽的杀意。身后的江中一片混乱,进水的大船横在江中,他们已经知道大事不妙。看到有敌人在逼近,他们无路可退,只能硬起头皮准备接战。敲起战鼓,示意前后的同伴向自己靠拢,护卫余善和刘驹的座船。 在此之前,梁啸他们已经打探清楚,余善在江两岸各安排了一千士卒作为警戒,防止遭到袭击。李椒得到准确的消息后,将两千人全部安排在了江北,而且离江边足有数里,以免被这些闽越士卒发现。现在大船被阻,他们才冲了出来。 相隔两百步。双方停住,在江边的空地上列阵。列阵就像动物决斗之前的嘶吼,是鼓舞士气,互比声势的时候。双方都尽可能地将阵势摆得方方正正。将战鼓摆得震天响,希望能震慑住对方。在这种时候,兵器甲仗是否鲜明,队伍是否整齐,精神面貌是否积极,都能影响到双方的士气。 论兵器装备。双方差不多。闽越将士的装备很寒酸,这些家奴组织起来的将士也好不到哪儿去,大概是各家的审美观念都不一样,衣服五颜六色,甲胄的样式也是千奇百怪。并不统一。 论队列整齐,双方也差不多,至少在梁啸等人眼中看来是难兄难弟,难分伯仲。 在精神面貌上,双方的差距就立刻显出来了。闽越士卒急着回家,无心恋战,家奴兵们却要夺回属于自己的财产,斗志昂扬,如果不是军令约束,他们也许早就冲进上了。此刻横眉冷目,咬牙切齿,形同猛兽。 最大的差距是人数优势。闽越军的千人前后绵延数里,短时间内很难集结到位,双方将阵势一摆开,闽越军立刻落了下风,再看看那些曾经让他们闻风丧胆的骑士,气势再弱三分。 李椒一声令下,两个郎官各领本部上前接战,其他人按兵不动,稳住阵脚。 闽越军似乎有些犹豫,没有及时派人迎战,眼睁睁的看着对手一步步的逼到了面前,才摆出防备的阵型。 “这帮畜生,还有他们怕的时候。”李椒得意的笑笑。“阿啸,去给他们一点厉害看看。注意,不要逼得太近。舒昀,护好阿啸,千万不能大意,否则绝不饶你。” 李舒昀哈哈大笑:“你就怕心吧,这些蛮夷敢来,我把他们一个个全宰了。” 李椒也显得很轻松,摆了摆手。梁啸催马出阵,在李舒昀等人的保护下来到了阵前。离闽越军还有五十步,他拨转马头,向西轻驰,一眼看中了对方的一个卒长模样的军官,此人身上只有一件半旧的皮甲,身边没有亲卫,正和手下的一个什长大声喊叫,似乎在争论什么,看到梁啸一行,惊讶的抬起了头。 梁啸二话不说,快如闪电的拉满了弓,一箭射出。 箭射六十步,一箭洞穿了那人的皮甲,透体而出。 卒长轰然倒地,引起一阵骚乱。正在领兵逼近的郎官早有准备,见梁啸一箭命中,欢喜得大叫一声:“阿啸,多谢了。”一边喊着,一边操起了手中的长戟,厉声长啸:“攻击……” 跟在他身后的士卒齐声呐喊,发足狂奔。郎官猛踢马腹,战马几个纵跃就冲到了闽越军面前,长戟一闪,将一个士卒挑杀,又拨开另一个士卒的战马,催马冲了进去。 第175章箭不虚发 梁啸立马阵前,接连开弓放箭,眨眼间射杀三名闽越什长、伍长。 闽越的军制和汉军相似,基本以曲为战术单位,一曲少则两百人,多至三五百人,由曲军侯指挥。什长、伍长是级别最低的军官,作战时冲锋在最前线,而且没有亲卫保护。双方交战时,都会尽可能的杀伤对方的伍长、什长,让对方陷入群龙无首的状态。 所以,什长、伍长这一类的低级军官的伤亡率比普通的士卒还要高。这也是普通士卒以军功入仕最危险的阶段,等他们熬到卒长、军侯一级,就可以拥有亲卫,生命安全系数就多少有了些保障。 梁啸虽然还没有到那个层次,但他箭术好,可以担任军中狙击手,李椒把他当个宝,给他安排了李舒昀为首的十人做亲卫,让他可以放心的狙击有价值的目标。 两百人的战阵,厚不过十步,即使是站在阵后的曲军侯都在他的射程以内,更遑论阵中的其中军官。 当他一箭射杀了一个卒长之后,对方已经意识到他是个神箭手,一方面加强了对曲军侯的保护,一方面同样安排了箭术好的人对他进行反击。 可惜那人不论是装备和实力都和梁啸差得太远,他刚刚射出一箭就被梁啸发现了,反手一箭射倒,再补上一箭取了他的性命。趁着对方慌乱的功夫,梁啸接二连三的射出十几箭,几乎是箭箭命中。被他看中的什长、伍长几乎无一幸免,非死即伤。 片刻之间,担当正面阻击任务的一曲士卒失去了大半指挥人员,陷入一片混乱,不堪一击。统兵攻击的郎官大呼过瘾,率领部下轻而易举的摧毁了对方的阵势,大步杀进,没费多少功夫就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 有了梁啸。他等于拥有了一把百发百中的利器,射得对方胆战心惊,缩手缩脚。 闽越军注意到了梁啸的存在,纷纷调集箭手反击。一枝枝箭雨射来。李舒昀等人举着盾,将梁啸护得严严实实,不敢有丝毫大意。一个射艺超群的射手太难得了,如果被流矢伤了梁啸,李椒肯定不会饶了他们。 尽管如此。梁啸还是挨了几箭,好在他离对方距离足够远,已经在对方的射程边缘,身上又有制式甲胄,就算挨两箭也没什么大碍,只要不被射中面门就行了。不过,为了万全,他还是离得远了些。在对方射程以外进行攻击,充分发挥自己的优势,打压对方。 帮助同伴连破两阵。梁啸拨转马头,赶到另一个交战区。 他刚到那边,指挥作战的郎官就大叫起来。“阿啸,你太偏心了,怎么才来?” 梁啸哈哈大笑:“我这不是来了么,别急啊,立刻搞定。” “快点,老子不能输给他。”郎官急吼吼的叫道,同时举起了手中的长戟,大吼道:“箭神来了。你们都给我打起精神来,破阵斩首!” “破阵斩首!”正在苦战的家奴兵们兴奋不已。他们早就耳闻汉军郎官中有一个箭神,百发百中,现在这个箭神就站在他们身后。帮他们作战,他们都很好奇,不少人都把目光转向了梁啸。 在无数人的瞩目下,梁啸搭上了箭,扫了一眼缠斗在一起的战场,抬起手。一箭射出。 对方一名裸着满是文身的胸膛号呼而战的闽越勇士应声而倒。 梁啸一口气连射数箭,又快又准,威胁最大的几个闽越勇士纷纷中箭,家奴兵面前的压力大减,突进的速度立刻加快。他们兴奋不已,大声吼叫,士气高涨。后面的士卒虽然未必每个人都看到梁啸的箭射中敌人,可是听到同伴兴奋的吼叫声,也知道应该是中了,同样大声欢呼。 在欢呼声中,闽越军的狙击手将目标转向了梁啸。三枝羽箭带着厉啸,飞向梁啸。 梁啸一听羽箭破空的声音,立刻知道对手的实力不弱。他扫了对方一眼,看到了对方肩上的后羿营标识,大笑道:“怎么,你们也不服气,想和大师兄较量一番?” 那三个箭手并不答话,拉弓搭箭,再次三箭。 梁啸根本不理会他们,从箭囊里抽出三枝箭,大叫道:“我只射三箭,你们如果不死,是你们命大,我绝不追杀。敢战否?” 三个箭手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点点头,其中一人持弓走了出来,与梁啸面对面。 梁啸端坐在马背上,搭上一枝箭,突然轻喝一声,两人同时举弓,勾弦。 梁啸快了半分。那箭手刚刚抬起弓瞄准梁啸,还没得来及松弦,梁啸的箭已经到了他的面前,“噗”的一声,洞穿了他的咽喉。 箭手向后退了一步,左手保持着开弓的姿势,右手握着下巴处的箭羽,嘴里喷出一口鲜血,不敢置信的看了梁啸一眼,腿一软,单腿跪到在地,仿佛在向梁啸表示臣服。 “还有谁?”梁啸朗声叫道。 “采!”家奴兵们这一次看得清清楚楚,不禁齐声喝采。 闽越将士神情沮丧,士气低落。能担任狙击手的都是箭术高明的射手,这三人是从后羿营请来的,刚刚的战斗中,他们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没想到汉军的射手居然是他们的大师兄,一箭就射杀了一人,双方的实力差距太明显了,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 剩下的两个箭手见状,顿时有些心虚。他们早就知道这位大师兄射艺过人,在不久前的一次冲突中,一人射杀了十余名后羿营的同伴,还一箭射杀了一头猛虎。他们连桓远的正式弟子都算不上,这个比试还有意义吗? 一个箭手咬咬牙,一边拉弓搭箭,一边冲出了队伍,迈开大步,向梁啸冲了过去。他看出了问题。梁啸用的弓显然比他们弓力更强,射程更远,六十步的距离,梁啸可以举手就射,而他们却必须仔细瞄准。要想消除这个差距,只有强行逼近,只有进入他们也有把握抬弓就射的距离,双方才能站在同一个起跑线上。 因此,他不顾被梁啸射中的危险,发力前冲。 梁啸看出了他的用意,却没有太在意。这人的想法是不错,可是他们之间的实力差距又岂是距离而已,不论是弓力还是出弓速度,抑或是信心,这个箭手都无法和他相比。 他端坐在马背上,看着那个箭手迅速逼近,嘴角微挑,带着说不出的轻蔑。 双方没有直接接触的士卒不少人都看了过来,连互相接触的士卒都忍不住往这边瞟。 在无数人的注视中,那个箭手顺利地冲到了梁啸面前三十步。他突然刹住脚步,举起了弓,搭上了箭。就在这时,一直没什么动静的梁啸突然开弓,勾弦,放箭。一气呵成,连瞄准都没有,就那么很随意的一箭射了出去。 “嗖!”羽箭一闪即没。弓弦还在震动,那箭手已经中箭,他的弓还没有拉满,也再也没有机会拉满了。他惊愕的看着梁啸,慢慢倒在地上,手中的弦松开,箭矢飞起,却软弱无力,只飞了尺余就落了下来。 直到此时,他急停时踢起的烟尘才慢慢散去。 梁啸抬起头,看向还站在阵后的那名箭手,招了招手。 那箭手迟疑了片刻,摇摇头。他一边摇头,一边向后退。 梁啸搭上一只箭,三指扣弦,微微低头。 见梁啸扣箭,箭手更是慌张,他加速后退,一口气跑出十余步远,和梁啸之间的距离拉到了百步之外。 就在他以为安全的时候,梁啸猛的拉开了弓,身体后仰,稍稍一顿便松开了弦。 羽箭带着厉啸,从正在交战的双方头顶掠过,一箭命中那箭手的后背。箭手扑通一声,摔倒在地,抽搐了两下就不动了。 “采!”家奴兵们兴奋不已,跺足狂呼。 “箭神助阵,所向披靡。杀……”郎官举起手中的长戟,跃马上前,一戟刺倒一个冲上来的闽越士卒。 梁啸弯弓搭箭,连射数箭,将企图拦住郎官的闽越士卒一一射倒。战场一片混乱,人声嘈杂,他也来不及分辨哪个是什长、伍长,哪怕是普通士卒,看见就射。 在梁啸的掩护下,郎官跃马持戟,势不可当的杀进敌阵。他得意的大笑道:“阿啸,多谢了。回头功劳分你一半。” “一言为定!”梁啸大笑道,再一次举起了弓,搜寻有价值的目标。 闽越军士卒齐唰唰的愣了一下。亲眼看到梁啸三箭射杀三个后羿营箭手,又接二连三的退倒数人,几乎无一失手,没有人敢怀疑梁啸的箭术,都不想成为梁啸的目标。他们不是举起盾牌,护住自己的要害,就是尽可能的缩起头,躲在同伴的身后,以免落入梁入的眼中。 一人举弓,百人心惊。原本僵持的战斗立刻变成了一面倒,家奴兵们在郎官的率领下,势如破竹的攻破了闽越军的战阵,大砍大杀,士气如虹。 见两个突击阵都杀进了敌阵,李椒及时地发起了冲锋的命令,六个曲同时扑了上去,对已经动摇的闽越军战阵发起了猛烈的攻击。 梁啸没有向前,他立马原地,举起弓,给闽越军中的将领点名。百步之内,十中五六,七十步之内,十中七八,五十步之内几乎百发百中,应声而倒。 闽越军全线崩溃,一直退到江边。不少人被同伴挤进了江水中,一时间,惊呼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 第176章时不再来 桓远看着江边节节败的闽越将士,心急如焚。 他已经猜到了这一幕,但他还是不愿意看到这一幕。因为这些都表明事情正朝着他最坏的预想发展。 事情可能比他想象的更糟糕。 部署在北岸的左翼有一千多人,正对着余善、刘驹座船的就有五百多。为了防止出现意外,他还部署了几名后羿营的箭手,希望借他们出色的射艺多坚持一段时间,好让船上的士卒及时靠岸支援。 可是,仅仅两通鼓的时间,闽越军就崩溃了,被赶到了江岸边,而水上的士卒却被刘驹的战船所阻,还没有找到上岸的合适位置。 是什么人?难道是窦去非率领的会稽郡兵? 桓远不敢怠慢,连忙招呼刚刚爬上他战船的刘驹。“殿下,此处不可久留,立刻走。” 刘驹被吓得不轻,扶着桅杆不住的颤抖。他看着桓远,迟疑了半天。“走?怎么走?” “殿下,吴县离此不过三四十里,旦夕可至。一旦他们赶到,我们被困在江中,上下不得,不战自溃,悔之晚矣。趁着他们未到,殿下改乘小船,还有机会突围。” 景昭在两个亲卫的搀扶下爬了上来,正好听到了桓远的话,威严的咳嗽了一声:“殿下的座船受损,还有百余将士被困在船中,不等他们出来就走,不怕将士们心寒吗?再者,船上还有不少珍宝,如果不抢救出来,殿下回到东治,喝风充饥吗?” 桓远再也忍不住了,勃然大怒。“景将军,你当年也是吴国的将领,对松江的水情难道一点也不清楚?如今座船受损,很快就会沉没,如何能把船上的珍宝抢救出来?只怕珍宝抢出来了。你也没机会带走,莫非你是准备献给窦去非做见面礼吗?要不然把殿下的首级也带上?” “桓远,你血口喷人。”景昭也涨红了脸,怒不可遏。“我对殿下的忠心日月可鉴。我护送殿下去东冶的时候。你在哪里?今天之困局,又是因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你师徒内外勾结……” 桓远沉下了脸,寒气森森。“若是我师傅内外勾结,你还能站在这里说话。” 钟离期一摆手。后羿营的箭手们立刻围了上来,张弓搭箭,对准那些拼命往上爬的景昭部下。景昭四处看看,倒吸一口凉气,立刻闭上了嘴巴,面露惧色。他这时才意识到此刻的形势不对。刘驹的座船受损,他们只能移到桓远的战船上,寄人篱下。桓远如果想要他的性命,只是举手之劳。 景昭后悔莫迭,连连给刘驹使眼色。 刘驹也意识到了危险。艰难地咽了两口唾沫,硬挤出一脸的笑容,连说好话。“桓将军,形势紧急,景将军一时失言,将军莫要放在心上。就依将军之言,还是尽快离开为好。将军,你看……” 桓远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走到舷边,举手下令。“击鼓。向前突击,喝令所有人让道,胆敢挡路者,格杀勿论!” 箭手们轰然应喏。在船边一字排开,齐声大喝,命令其他战船让道。战鼓声炸响,桨手们用力划桨,驱动战船破浪前进,将挡道的战船挤到一旁。有的战船被挤翻。船上的士卒落水,破口大骂。有的战船干脆转过头,准备抢道。桓远二话不说,抬起弓,弦声连响,接连射杀数人。 惨叫声四起,见桓远一脸煞气地站在船头,后羿营的箭手张开搭箭,再没人敢争道,纷纷避让。 桓远的战船迅速加速,脱离了即将沉没的战船。他指挥着战船直奔余善的座船。余善的座船也被水下的铁矛戳破,正忙着撤到其他的战船上去,看到桓远等人赶来,连声呼救。 桓远将目前的危险对余善一讲,余善也吃了一惊。不过他和刘驹不一样,从善如流,立刻放弃了那些珍宝,带着亲卫营,挤开其他的战船,率先向下游驶去。 刘驹的人马本来就不多,十几艘船也就装下了,一见刘驹撤退,他们纷纷跟上。余善的大军却来不及招呼,只有一小半找到了船只,跟着余善撤退,剩下的都被困在大船上,或者干脆掉进了水中。 桓远带着余善、刘驹冲出重围,这才停了下来。 “将军,殿下,你们先撤,我去收拢残卒。” 余善惊魂未定,连连点头。命人取过自己的令旗交给桓远。“一切都托付给将军了。” “将军放心。”桓远重重地点了点,向刘驹深施一礼,带着钟离期,跳上一艘小船,返回乱成一团的战场。余善叹了一口气。“忠义之将啊。” 刘驹面如猪肝,无地自容。景昭阴着脸,目光闪动。 桓远回到战场中心,上了一艘中型战船,命人升起余善的战旗,敲响战鼓,一边指挥大军重整队形,有序撤离,一边命令钟离期带着后羿营上岸,组织反击,以免被岸上的敌人冲到船上来。 战鼓声响起,战旗升起,慌乱不堪的闽越将士找到了主心骨,一起向桓远聚拢过来。 …… 岸边,李椒已经指挥各部,将闽越残兵挤下了江岸,然后命令所有人上前射击。闽越兵蜷缩在狭窄的岸边,踩在湿软的泥中,步履难艰,被射得狼狈不堪,一个接一个的倒在了血泊中。鲜血染红了湿泥,汇聚成流,渗入江水之中,随波逐流,晕成暗红。 钟离期率领后羿营箭手们赶到,一起射击,总算稳住了局面。 一见后羿营的战旗,梁啸立刻示意李椒撤退。李椒虽然意犹未尽,却还是采纳了梁啸的建议。他也看得出来,这些后羿营的箭手虽然和梁啸比还有相当的距离,甚至不如他们这些郎官,但是和这些吴县豪强组建起来的家奴兵相比还是有优势的。一旦僵持,家奴兵的伤亡很可能会激增。 “可惜,若是会稽郡兵在此,这些越贼一个都跑不掉。” “会稽郡兵应该不远。”梁啸看看西方的地平线,又看了一眼兴奋不已的家奴兵。“该将他们藏起来了。” “为什么?” “这些大姓的实力,窦太守不可能不知道,只是他不想多事,所以装不知道。如果不藏起来,窦太守还能继续装不知道吗?” 李椒皱了皱眉。“窦去非这么胆小怕事,一点也不像窦家子孙。太皇太后尚在,他们就这么软弱。将来太皇太后驾崩,他们还有立身之地吗。” “窦家有窦家的难处。太皇太后年过花甲,又染目疾多年,怕是支撑不了太久了。窦家子弟韬光养晦,也是未雨绸缪,有先见之明。否则等太皇太后一驾崩,再想改弦易张就来不及了。” 李椒诧异的看了梁啸一眼,咂了咂嘴,想了好一会儿,又道:“你说的有道理,可我还是觉得憋屈。魏其侯当年何等侠义,如今却落和这般地步,实在让心寒。” 梁啸没吭声。这就心寒了?等两年,还有让你更心寒的事情在后面呢。当然了,你李家也好不到哪儿去。你还是为自己多想想吧,别只顾着替窦家操心。 …… 严助和窦去非共乘一辆战车,赶到了战场。 江面上已经恢复了平静,除了一些倾覆的船和溺毙的闽越将士尸体,已经看不到多少人。桓远集结了剩下的将士,顺江而下,已经走了有半天时间。 比较显著的战果只剩下江边被梁啸、李椒率领家奴兵斩杀的三四百人。因为钟离期的来援,原本无路可逃的近两百人回到了战船上。 看到来迎接的王兴,窦去非很尴尬。如果当初听王兴的建议,早点派郡兵到江边设伏,战果绝不会仅仅这几百人,甚至有可能将闽越主力一网打尽。抓住刘驹或者余善都有可能。 多好的一个机会啊,现在全部顺着江水淌走了。 窦去非一脸歉意的对梁啸等人说道:“诸君辛苦了。” 李椒哼了一声,眼神瞟向严助。梁啸拉了拉他的袖子,推着他,来到严助的面前。李椒昂着头,装没看到严助。梁啸无奈,只得偷偷的踢了李椒一脚,连给他使眼色。李椒不服气的瞪了一眼,不情不愿的向严助行了一礼,却一声不吭。 严助也很尴尬,淡淡的说道:“你们辛苦了,这次回京,助一定为诸君请功。” 郎官们听了,脸色这才缓和了些。 梁啸苦笑,心道这帮家伙真是直肠子啊,连一点弯都不带转的。他说给你们请功,你们就相信?你们都是三岁小孩么。 “皆是大人指挥有方,我等不过尽了一份应尽之力罢了,不值一提。”梁啸谦虚了一句,又提醒道:“闽越虽退,大人的使命却尚未结束。大人准备什么时候起程,及早安排下来,我等也好做些准备。这些日子,战马都很辛苦,掉了骠,要细心调理才行。还有几匹马战死,也要请窦府君出具文书,我等回京时好注销。” 窦去非眼中露出些许惊讶,着意看了梁啸两眼。 严助颜色缓和了些。“这个你不用担心,你们将战死的马匹报上来,我自会替你们筹办文书。至于使命,梁啸,你可有什么好的建议?” 梁啸连连摇头。“我等只知驰骋杀敌,哪知道什么国家大事。大人有什么安排,我们奉命行事便是。” 严助沉默了,窦去非却无声地笑了。他看着梁啸,又看了王兴一眼。 第177章飞蛾 梁啸并不指望和严助化敌为友,没有必要,也不可能。 但是他也不能当着窦去非等人的面和严助对抗。一来严助的性格偏激,对抗只会激化矛盾,谁知道他又会做出什么不着调事来。二来严助毕竟是天子使臣,他们是保护严助的郎官,对严助不敬,就等于对天子不敬。一旦给别人留下桀骜不驯的印象,对他们的仕途不利。 人要有傲骨,但不能不识大局。他们现在毕竟是朝廷的郎官,不再是纯粹的游侠儿。 李椒,甚至李家父子最大的问题就是没闹清这个状况,他们把游侠儿的那一套习气带到了朝堂上。不过这也不能怪他们,这个时代的人大多如此,包括严助在内。 有时候,梁啸也说不清是自己世故还是汉人幼稚,总之他不愿意像李椒一样像孩子似的与严助斗气。 严助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闽越军虽然退了,可是他的任务还没有结束。特别是因为他的固执,丧失了重创闽越军主力的机会,要想迫使闽越向朝廷低头,又要多费一番手脚。 想到这里,严助不禁有些后悔。因为一时赌气而丧失战机,果然是自作自受。 “越贼溃败,我们还是乘胜追击,先收复东瓯再说吧。” 窦去非颌首同意,立刻派人下水打捞沉船和尸体,同时派人追击。虽然知道追上也没什么用,形式还是要做一下的。 紧接着,窦去非召集吴县的大姓豪强商议善后事宜。被闽越这么一闹,这个年还怎么过?很多普通百姓都被打劫得一贫如洗,没有这些大姓的支持,很可能闽越刚起,百姓又闹出事来。 严助身为使者,自然免不了要参与座谈。不过,豪强们对严助的意见很大。不少人明嘲暗讽,指责严助误事。如果郡兵主力能在松江沿岸设伏,闽越军怎么可能这么轻松的撤走。到时候夺回大部分战利品,再以大捷之名向朝廷请赏。也能弥补不少损失。现在嘛,什么都没有了。 身为侍卫郎官,梁啸等人亲眼看到了严助被乡党们嘲讽、羞辱,看到了严助恼羞成怒,却无计可施的窘境。也再一次见证了武断乡里,体验了窦去非的无奈。面对这些气焰嚣张的豪强,要想管好真是不容易呢。 怪不得汉武帝要重用酷吏。要对付这些人,没点狠手段还真是不行,窦去非这种家道衰落,前景堪虞的世家子弟更是力不从心。 …… 第二天,追击的将士传来一个好消息。 入海逃窜的闽越军巧遇前来会稽采风的淮南翁主刘陵,刘陵指挥楼船冲入敌阵,以少胜多,撞沉撞坏闽越战船十余艘。生擒获闽越军大将征武和逆吴太子刘驹麾下的大将景昭等数十人,正在赶往吴县。 严助一听,很是意外。他直觉的意识到这“巧遇”有点太巧了。刘陵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闽越军入海的时候来了?而且这一仗胜得也蹊巧,余善和刘驹的座船如果不被撞沉,仅凭刘陵的一艘楼船能取胜吗? 严助满腹狐疑,却不好多说。不管怎么说,这意外的结果也让他多少有了些面子。 半天之后,刘陵的楼船到达吴县。严助和窦去非亲自到江边迎接。一见面,刘陵就笑盈盈的说道:“严大人真是令人意外啊。不仅临危不乱,化险为夷,还知人善任。派郎官们游击城外,真是让我大开眼界。看到闽越人那副狼狈样,我真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呢。” 看着刘陵那张精致的小脸,带着些许崇拜的眼神,严助笑得合不拢嘴,假模假式的谦虚了几句。 “翁主怎么来了?” “我在江都看完了。自然要来会稽看看。”刘陵笑道:“运气还真不错,刚到会稽就立了一功。严大人,我有机会受赏吗?” “当然,当然。翁主有功,自然有赏。待助上表天子,为翁主请功。” “那就多谢大人了。”刘陵笑着,眼神在人群中一瞟,在梁啸脸上停了片刻,又不经意的挪开了。在那刹那,她的嘴角挑了一下,似乎有些得意。 梁啸一动不动,恍若未闻,心里却着实有些得意。刘陵这张嘴真能说啊,把严助骗得晕头转向。当着这么多郎官的面认了这事,以后他还怎么改口?等这事报到天子面前,那可就是板上钉钉了。 刘陵随即让人将征武和景昭押了下来。这两人都在水里泡过,身上的湿衣服都没机会换,冻得脸色发青,垂头丧气,全无之前的嚣张气焰。景昭看到郎官们,沮丧的眼神顿时变得凶狠起来。 “谁是梁啸?”他的目光从每一个郎官脸上扫过,最后落在了梁啸的脸上。在这些郎官中,梁啸是最年轻的,更重要的是,他有一双比别人至少长半掌的猿臂,并不难认。“是你?” 梁啸呲牙一笑。“是我,你能把我怎样?” “还我儿子……”景昭一边叫着,一边挣扎着,想要挣脱士卒的控制,冲过来咬梁啸两口。可惜他养尊处优太久了,又饿了一天,使尽浑身力气也无法挣脱,反把自己弄得上气不接下口。 “你就省省吧。”梁啸耸耸肩,一脸不屑。“再不老实,送你去陪你儿子。” 景昭气得眦睚俱裂,嘶声吼道:“我跟你拼……” 话音未落,秦歌迎上前去,甩手一个大耳刮子,抽得景昭原地转了一圈,一屁股坐在地上,脸立刻肿了起来。秦歌厉声喝道:“大胆,天子使臣面前,焉敢大呼小叫。” 景昭伏地大哭。“尔等师徒内外勾结,坏我大事,又坏了我儿性命。桓远,梁啸,我就是到九泉之下,也不会饶了你们。” 严助看看景昭,又看看梁啸,眼中多了几分纠结。 景昭是刘驹身边不多的大将之一,他被擒了,刘驹身边只剩下桓远,而桓远又是梁啸的师傅,不管他们有没有内外勾结,至少桓远本人是有谈判的意愿的。如果他能掌权,自己的任务又多了几分成功的可能。 只是这样一来,就不得不对梁啸客气一点,要不然梁啸不可能愿意帮他这个忙。 好在梁啸不是李椒,他知道进退,知道以大局为重,好好说一下,也许有机会。 宴后,严助把梁啸单独叫到了房中。“梁君,你觉得你师傅现在还有和谈的可能吗?” 梁啸注意到了严助的态度变化,特别是不再居高临下的直呼其名,知道他真的急了。原本以为很顺利的差事已经拖了两个多月,还没看到一点成功的可能,严助沉不住气了。 “有。不过……”梁啸话锋一转,又将严助脸上刚露出来的笑容冻住了。“我师傅就算愿意谈,也不过是缓兵之计而已。若是大人以为能就此弭兵,恐怕失于乐观。” 严助眉头一挑。“他不肯充暗投明,归顺朝廷?” “我师傅是吴人,他生来便是吴国之民,有古士遗风。”梁啸叹了一口气。“对他来说,吴国才是他的宗国。要劝他抛弃刘驹,投降朝廷,恐怕不怎么可能。” 严助郁闷的摇摇头,脸色变得很难看。 梁啸犹豫了片刻,又吞吞吐吐的说道:“也许劝降刘驹倒还容易些。” “什么?”严助一愣,眼中刚刚熄灭的火苗又亮了起来。 他和刘驹相处了那几天,对刘驹的心情更加了解。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刘驹只怕是做梦都想回来。当初之所以没谈,是因为他希望桓远打个胜仗,多一点谈判的筹码。现在桓远徒劳无功,反而折了景昭、景昭父子,他还有什么实力提条件。 封他一个侯爵,应该能诱降他吧? 严助心动不已,暗自盘算起来。梁啸静静的坐在一旁,眉头微皱,就像是绞尽脑汁,冥思苦想。严助看在眼里,不禁笑了一声。武夫就武夫,箭射得再好,脑子也不够用,有勇无谋。 “你先出去吧。好好休息,我们不久就要赶到东瓯去。”严助顿了顿,又道:“我们走海路去,淮南翁主会与我们同行。” 梁啸眨眨眼睛,无动于衷的应了一声,走了出去,和站在门外的卫青打了个招呼就走了。他对严助心里的得意一清二楚,不禁暗自生笑。 你真的认为刘陵是与你同行? 见梁啸消失在门外,严助坐了下来,沉思半晌,拿起笔墨和简册,开始给天子上疏。能不能给刘驹封侯,是能否劝降刘驹的重要条件,他胆子再大,也不敢擅自决定,必须先向天子请示。 除此之外,他还要将最近发生的事向天子做一个初步汇报,让天子知道他的辛苦。新年将近,有一部分诸侯王将入京与朝,淮南王刘安就算不去,也会上表。如果他不能尽快解决东瓯的问题,只怕刘安又要说三道四,大谈黄老之道,惹天子生气。 天子如果生气了,他的差事就更难办了。他必须在刘安开口之前先让天子知道他的难处。 第178章以古喻今 东瓯国的正式名称叫东海国,只是因为国都在东瓯,这才被人称为东瓯国。 东瓯也就是后世的温州。 东瓯多山林,已经属于丘林地貌,与浙江以北的平原地貌相去甚远。即使到了近代,这里的交通依然不便,在汉代更是人迹罕至。道路难行。别说是车马了,就连步行都不太容易。 出使这些蛮夷小国,向来被视为畏途。严助是吴地人,对东瓯的情况知道得比较清楚,也不愿意走陆路,有楼船可乘,有才貌双全的淮南翁主作伴,严助很自然的听取了刘陵的建议,乘船赶往东瓯。 严助要等天子的回音才能决定是否招降刘驹,自然不着急赶往东瓯。刘陵有充足的时间考察会稽的胡市。海上一战,她替会稽郡挽回了一些面子,也因此受到了太守窦去非和吴地大姓的欢迎,几乎是天天有宴请。 严助身为天子使者,按理说不应该频繁出现这样的场合,何况他和吴地的大姓相处并不融洽。不过有刘陵出席,严肋还是不顾身份,趋之若鹜,只要有人请,他基本上是逢宴必到,而且每次都会高谈阔论,吟诗作赋,展示自己的才华。 看到严助像情窦初开的少年一样围着刘陵转,梁啸就不禁暗自感慨。好大一只飞蛾啊,在自以为的爱情面前,智商直线下降,已经离二百五没多远了。 在随同严助赴宴的同时,梁啸等人也受到了热情的接待,甚至比对严助的接待还要热情一点。江边一战,斩杀闽越军近四百人,成了这场战事中最亮眼的一点,不管是窦去非还是严助都不能漠视。赏赐也不少。豪强们投桃报李,也送了不少礼物给梁啸等人。 虽然数量不多,却也让郎官们有了收获,不虚此行。而他们对严助的不满也更加强烈。如果不是严助犯傻。贻误战机,他们的收获将更多。 “书生就是没用。”这句话成了郎官们经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 收到的礼物,有些是江南的土特产,长安不怎么容易见到,就算有。价格也非常高,不是郎官们消费得起的。这些当然要收。还有一些却是本地人觉得很珍贵,长住长安的郎官们却不以为然的东西,梁啸就找王兴帮他们卖掉,再买一些长安不多见的东西。 王兴是郡主簿,地头蛇,又精于算计,办这样的事自然是熟门熟路,绝不会让郎官们吃亏。只是次数多了,难免有些不好意思。由王兴领路去了两次之后。梁啸决定自己去,用半生不熟的吴语和商贾们交流侃价。 一来二去,梁啸和刘陵在集市上偶遇的机会便多了起来。 这一天,梁啸又遇到了刘陵。刘陵还是一身男装,身边只带着雷被一人,轻松惬意。梁啸就比较狼狈,他手里提着,身上背着,脖子上还挎了两个包袱,快要被货物埋住了。刘陵见了。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怎么就你一个人。” “他们难得来一趟江南,都去看风景了。我没兴趣,就来替他们易货。” “那也没必要一个人啊,雇个力夫。能要几个钱?” “省一个是一个嘛,反正也不远。”梁啸说了两句,转身就要走。刘陵伸手拦住了他。“换这么多干什么,你不怕半路上全交了税?” 梁啸愣了一下。交税?到这个时代这么久,他还真没有遇到交税的问题。在广陵的时候,老娘织锦是黑工。不与市场直接打交道的。去长安的时候,他是混在上计队伍里的,当然也不用交税。出差来会稽的时候,他还是办公差,没什么税可交。他对大汉交税的问题一直停留在概念上。听了刘陵这句话,他才意识到自己可能办了一件傻事。 大汉的关津税很重。十分之一是底线,高的时候甚至可能达到一半。更让人崩溃的是,据说是每道关都要交。就算是十分之一,几道关一过,货就只剩下一半了。 梁啸遇到的问题更麻烦。他们买的这些东西在吴地很便宜,但是在长安比较贵,交税的时候是按当地时价定的,也就是说,越靠近长安,他要交的税越多,最后算下来,弄不好还要倒贴几个。 费了这么多心思,最后全便宜了那些关卒?梁啸可没这么伟大。 “不会吧。”梁啸有些迟疑。“我们是出公差,只要严大人……” “你觉得严助会给你们开具文书?” 梁啸无语了。以严助那种性子,似乎没这么好说话。“那……怎么办?” “你交给我吧。”刘陵笑道:“我给你带到长安去。” “这……”梁啸有些迟疑。他知道刘陵这样的贵族有特权,可以不用交税,但是他欠刘陵的人情已经够多了,不想再无端欠人情。 “是怕我吞了你的货,还是不想欠我人情?”刘陵歪着头,背着手,笑盈盈的看着他。 “嘿嘿,主要是……怕麻烦翁主。”梁啸尴尬的掩饰道:“翁主富甲天下,又怎么会看得上这点东西。” “口不对心。”刘陵摆摆手,雷被走了过来,从梁啸身上拎起所有的货物,转身叫来一个力夫,让他送到驿舍去。刘陵伸手掸去梁啸肩上的灰尘,一歪头:“想谢我的话,就陪我走走,待会儿请我喝酒。我刚刚看到一家卖葡萄酒的,听说不错,我想去尝尝。” “好吧,我今天就陪翁主逛逛,待会儿请你喝酒。” “这还差不多。”刘陵满意的晃着脖子。“男子汉,大丈夫,当洒脱一些,别整天跟老夫子似的,行不由径,步不逾矩,动则以礼……” 梁啸无语。刘陵这是埋怨我胆小么?怎么听着有教唆犯罪的意思啊。 两人在吴市里闲逛。天下有几个著名的大市,江南有两个:东有吴市,西有成都市,都是规模惊人的大市。吴市相当于大汉东南的中外货物集散地,仅凭这一点,也能知道吴县绝不是中原人想象的那么落后,也因此能够理解窦去非为什么要集中兵力保护吴县不失。一旦吴县被攻破,吴市遭到掠夺,损失就太大了。 就整个吴县来说,有五成以上的财富集中在城墙以内。 “去看过春申君的宫室么?” “春申君?”梁啸摇了摇头。他对这个一点印象也没有。春申君在这里建过宫室? “到吴县,有两个地方必看。一是吴市。作为江东都会,吴市是天下有名的大市,民生所在,不能不留意。二是春申君的宫室。春申君是战国四公子之一,是君臣相遇的典范,得人则兴,失人则亡。春申君的成败就是楚国的成败……” 听着刘陵讲古,梁啸笑而不语。不能说刘陵说得不对,但是她的身份不同,站的角度自然不同。但是评论历史,不能仅从自己的角度看问题,还要跳出身份的限制,才能看得更全面,更通达。 就看研究历史不能囿于一时,还要放宽眼量,才能看到其中隐藏的发展轨迹一样。 如果说梁啸有什么超出其他人的地方,也许正在于此。他知道两千年的兴衰,他对汉代历史有一定的研究,知道有些事情不是凭一腔热血就能办得成的。比如淮南国面临的困境,不管刘安是不是书生,淮国王的实力都无法和朝廷抗衡,远走海外,敬而远之,可能是他们唯一的出路。 就看淮南王刘安舍不舍得眼前的富贵了。 “翁主,你看到吴县的全景么?” 刘陵侧过脸,看了梁啸一眼,转了转眼珠。“你是说,我囿于一隅,心无全局?” “翁主的聪慧,举一反三,真是令人自惭形秽。”梁啸笑了起来。“下棋的时候要通观全局,不拘泥于一子的得失。观史的时候同样不能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春申君看似博学多智,能言善辩,在秦国步步紧逼,楚国江河日下的时候,还有心思在吴县大营宫室,可见他不识大体。楚国败灭,他的责任可不小呢。” 刘陵眼神闪动,突然笑道:“我只知道你读书不多,没想到你也会拐着弯说话。你这是借古讽今,劝我淮南不要步春申君后尘吗?” “淮南国的存亡,与我有什么关系?”梁啸微微一笑。“女为悦已者容,士为知已者死。我只是不想看到翁主有什么闪失罢了。翁主,你熟读老子,岂不知顺势而行的道理,何必逆势而动?” 刘陵眼神一闪,喃喃说道:“是么?你肯为我死?” 梁啸皱了皱眉,非常无语。你专心一点好不好,我在和你讨论正经事呢。 刘陵也意识到了自己失态,脸色一红,连忙把头扭了过去,顺手一指。“快看,卖葡萄酒的酒肆到了,我们去喝酒。” 梁啸抬头一看,一脑门的黑线。“翁主,你确定这是酒肆?” 刘陵定了定神,这才发现自已身在胡市,手指着一家经营琉璃物品的店铺,门口摆满了各种颜色的琉璃珠,大大小小的琉璃瓶,看起来有些像装葡萄酒的瓶子。 刘陵眨眨眼睛。“呃……我喜欢这个瓶子,我要买,我要买……买回去装葡萄酒。” 第179章丘比特和羽人 琉璃就是玻璃。 中国很早就有玻璃,不过中国人有浓重的玉情结,玻璃是作为玉的替代品出现的,所以不仅不追求使之纯净透明,反而故意要做成不透明状,以便拥有玉的温润,不是那么清亮。 不得不说,这种心理也许正是显微镜、望远镜没能在中国率先出现的原因之一。 汉代的玻璃被称为琉璃,对权贵之家来说很常见,即使是普通家族也有机会见识。不过,像这个胡市中摆满了琉璃制品却非常少见,所以不仅梁啸有些意外,就连刘陵都见猎心喜,不由分说,拉起梁啸的手就冲了进去。 梁啸对琉璃的意外有限,意外的倒是刘陵主动拉他的手。 汉人除非至亲,一般很少接触别人的身体,陌生人之间以拱手作揖为礼,再亲近也会保持距离。促膝而谈就已经是极亲密的象征了。手拉手这种事情往往有其他的含义。 比如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梁啸知道刘陵对他有好感,也知道刘陵不是一般的女子,可是这么快牵手,而且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似乎…… 来而不往非礼也。梁啸明知雷被就跟在身后,很可能看到了他们牵在一起的手,而且非常想拔出剑,一剑砍掉他的胳膊,还是反手握住了刘陵的小手。 刘陵没有回头,耳朵却红了。她的手在梁啸的掌心里动了动,却没有挣脱,反而抓得更紧。她冲进琉璃店,东张西望,啧啧称奇,声音大得有些不自然。 雷被跟了过来,抱着剑,阴着脸,杀气腾腾地往门口一站。那些原本打算进店的人一看。立刻收住了脚步,就连正在店里的客人也感受到了气氛的不一样,连忙屏气息声,小心翼翼的从雷被身边挤了过去。 片刻之后。店里除了梁啸、刘陵二人,就只剩下面色煞白,冷汗直流的胡人店主。 刘陵浑然不觉,她似乎很适应这种包场购物的感觉。她从左边走到右边,再从前边走到后边。一件件的欣赏过去,兴致勃勃,忘乎所以。一只手指来指去:“这个!这个!”另一只手却一直勾着梁啸的手不松。 店主跟在后面,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红。白是吓的,刘陵如脱兔一般窜来窜去,店主很担心她会打破什么东西。看这架式,这不是一般人,门口那个剑士更是凶恶,打碎了东西会不会赔真是个问题。红则是兴奋的。看得出来,刘陵想买的东西还真不少。琉璃毕竟是奢侈品,遇到这个大主顾的机会并不多。 “等等,我要这个。”刘陵突然停住,指着一尊琉璃像,转头看了看梁啸,脸色嫣红,眼神灵动。“阿啸,你看这个羽人像不像你。”话一出口,脸色便红得像苹果。相识这么久。她还是第一次如此称呼梁啸。 梁啸抬头一看,原来是个丘比特塑像,不禁笑了一声:“你说这是羽人?” “是啊,你看他背上的翅膀。那就是成仙得道的羽人嘛。”刘陵转过头,盯着那个光着屁股,拿着小弓的卷毛胖小子,两眼放光。“还有,你看他拿着弓箭,肯定是个神箭手。就像你一样。我要买这个。” 梁啸无语。你还真能联想,明明是丘比特,你居然当成了羽人。 “这家伙能射箭是不假,可却不是什么羽人。”梁啸笑道:“他是西域大国罗马神话里的一个神仙,箭法是不错,可被他射中的人却不会死,当然了,也有可能生不如死。” 刘陵看着梁啸,眼含笑意,像一只小狐狸。“为什么?” “他有点像我们中原的月老,专管婚姻的。他有两种箭,一种箭射中你,你就会坠入爱河,爱得死去活来,像个白痴。另一种箭射中你,你就会因爱生恨,即使是患难夫妻也会反目成仇,分道扬镳。” “是么?那可真够顽皮的。”刘陵眼珠一转,又咯咯笑道:“你不打算瞒我了?” 梁啸苦笑一声:“翁主已经将我的底细打听得清清楚楚,我又何必再瞒?不如坦诚以待,争取宽大处理了。”他顿了顿,又道:“翁主,我不敢说算无遗策,但是我为翁主所做的谋划,却敢说出于至诚。还望翁主仔细思量。” 刘陵避开了梁啸的眼神,脸上的红晕渐渐散去。她悄悄的松开了梁啸的手,全神贯注的打量着那尊丘比特塑像,过了良久才说道:“梁啸,我相信你。不过,能否徙封,一要看我父王愿不愿意,二要看天子愿不愿意,这两者都不是我能作得了主的。我只能尽一切可能去劝说。” 梁啸点了点头。刘陵说得没错,这件事能否成功,的确不由刘陵说了算。 刘陵侧过头,轻声问道:“如果淮南徒封越地,你愿意入我幕府吗?” 梁啸犹豫了片刻。他一直为刘陵谋划,但是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如果淮南王徙封边远之地,避免了灭国之祸,他愿意入幕府,从此替刘陵效命吗? 他不知道,但是他很清楚,至少他没有那种强烈的渴望。 没等梁啸回答,刘陵笑了笑。“我知道,你建功立业之心未泯,不甘心蜇伏于王府。没关系,你可慢慢考虑,王府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 “多谢翁主。” 刘陵笑了笑,挥挥手,叫来店主,指指丘比特像。“这个我要了,多少钱。” 店主眉开眼笑,伸出一只手。“郎君真有眼光,这尊羽人像是我的镇店之主,原本是不打算卖的。即使郎君喜欢,那就一口价,五十金。” “五十金,这么贵?”刘陵皱了皱眉头,伸进荷包的手也停住了。“要不这样吧,你给我留着,我待会儿取了钱,再来取。” 店主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有些勉强。“看郎君是外乡人?” 刘陵一怔,梁啸却皱了皱眉,眼睛一扫,见店后有几个强壮的身影略隐略现,几个沉重的脚步声清晰可辩,顿时心头一惊。琉璃是贵重物品,这个店主能在这里开这么大的店,不可能没点势力。客大欺店,店大欺客,这是要讹人的节奏啊。 他上前一步,将刘陵掩在自己身后,皮笑肉不笑的说道:“再外乡人,也是我大汉的子民,能比你这飘洋过海的蛮夷还远吗?你是和窦去非有交情啊,还是哪家有联系?报上名字,我倒要看看是何方神圣。” 梁啸虽然对会稽口音并不熟,但是他和王兴等人在一起呆了一段时间,略知一二。他一下子报出了窦去非的名字,而且直呼其名,就是要告诉这位店主不要轻举妄动。你有背景,我们也有背景。 店主的脸色游移了片刻,强笑道:“郎君误会了,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你们看了这么久,耽误了我不少生意。如今要买我的镇店之宝,我都开出了最优惠的价格,你们又不买,岂不是……?” “不是我们不买,只是你漫天要价。” “郎君,何出此言,你看这尊羽人像,质地纯净,神情生动,是万里挑一的珍品……” “什么珍品,不过是一个残次品罢了。”梁啸冷笑一声,打断了店主的吹嘘。“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这是罗马的丘比特,不是我大汉的羽人。我大汉的羽人有不穿衣服的吗?” 店主怔住了。刚才梁啸和刘陵窃窃私语,他只能远远的站着,还真没听到梁啸说什么丘比特。一听这话,他立刻知道自己面前的这个少年不太好骗。他眼珠一转,又道:“你说我的镇店之宝是残次品?” “丘比特用射箭来决定爱恨,他如今将弓拉满,可见尚未射出,可是他的箭呢?如果说他已经射出去了,那他为什么还勾着弦?依我看,这是箭断了,所以被你烧了去吧?” 梁啸拿起那尊丘比特像,指着弓间的烧融痕迹,冲着店主挤了挤眼睛。这里有修整过的痕迹,线条不够清晰,与其他部位比起来,显然有些破损。 店主尴尬不已。 “你现在拿一尊完整的出来,我可以花五金买下。如果没有,那我们就告辞了。” 刘陵藏在梁啸身后,惊讶不已。这样的琉璃像还有第二尊?她抓着梁啸的手臂,从梁啸身后探出头,仔细打量店主的神色,却见店主犹豫了片刻,咬了咬牙。 “当真?” “我干嘛要骗你。”梁啸从腰间的荷包里掏出五块金饼,在店主面前掂了掂。店主的蓝眼珠顿时变成了金眼珠,跟着金饼上下晃了起来。他伸出手指,勾了勾。店后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一个金发珠眼的婢女走了过来,捧上一尊一模一样,却弓箭完整的丘比特像。 刘陵顿时瞪大了眼睛,倒吸一口冷气。 梁啸仔细检查了丘比特像,这才将金饼扔给店主,转身拉着刘陵出了门。阳光下,丘比特像折射阳光,发出灿烂的光芒。刘陵欢喜不禁,抢过丘比特像,爱不释手。 “你说的那个罗马,就是广陵胡商说的那个诺曼吗?” “应该是,他们都是音译,难免有些讹误。” “你怎么知道这尊像只值五金,而且店家还有一模一样的?” “实话跟你说吧,五金都贵了。我估计成本一金都没有,有个几千钱就了不得了。琉璃加温可以熔融重塑,只是质地的纯净略有欠缺。他说这些都是远渡重洋而来,却依然前店后作,自然是对打碎的东西回炉重塑,减少损失。” 第180章醉酒 “琉璃的利润这么高?”刘陵眼睛一亮。“我也可以做吗?” “找几个工匠,再找几个像邓国斌那样的人,花个百十金研究一下,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吧。淮南王府有炼丹士吗?他们搞这个应该很在行。” 梁啸说得这么有把握,是因为他看过一则资料,中国的玻璃起源很可能和火药一样,是炼丹的副产品。是真是假,他不太确定,但炼丹士是古代的化学家,他们如果能搞出玻璃来,一点也不奇怪。 淮南王刘安有门客三千,撰写集道家之大成的《淮南子》。《淮南子》有内中外篇之分,中篇八卷讲的就是黄白之术,说白了就是各种化学试验。让这些人来试制玻璃自然是轻车熟路,事半功倍。 当然了,对一心想羽化登仙的炼丹士来说,炼琉璃实在有些太掉价了。要想说服这些人,估计刘陵要花点心思,必要的时候还得用点手段。好在这些对刘陵来说都是小菜一碟,梁啸相信她能做到。 抱着丘比特像,来到胡家酒肆,看着胡女送上葡萄酒,梁啸呷了一口,顿时龇牙咧嘴。 真他妈甜,比兑了雪碧甜多了。 “不习惯?”刘陵斜睨了梁啸一眼,笑盈盈的说道:“我第一次的时候也不习惯,不过后来越喝越想喝,这酸酸甜甜的感觉真不错。” 梁啸忍不住乐了。后世的小资们听到刘陵这句话估计要崩溃了。刘陵可是真正的贵族,她的地位和学识可以甩那些小资们几条街。酸酸甜甜?你以为优酸乳啊。而且,有你这么一大口一大口的豪饮的么? “没想到吴市就有葡萄酒,我倒是没想到。”梁啸又呷了一口。“回去的时候,我得带一点回去,让我阿母尝尝。对了,据说每天喝点这种酒,对养生有好处。” “是么?”刘陵眉毛一挑。“那我也带点回去。你就不要多事了,还要白白交税,我给你一起带回去。到长安再给你。” “多谢翁主。”梁啸也没客气。他要带点东西回去还真是不容易。如果严助肯帮忙,那还好说,如果严助不肯帮忙,他们千辛万苦背回去的东西。至少有一半要交了税。 …… 未央宫,刘彻站在前殿廊下,目光越过宫墙,看向东南方向。 他收到了严助的六百里加急文书,心里很是不安。会稽郡的形势恶化成这个样子是他始料未及的。会稽郡都尉战死。郡兵已经受到重创,而闽越军满载而归,要想靠会稽的力量威服闽越,看来是不太可行了。 幸亏严助临危不乱,派卫青、梁啸等人出击,骚扰了闽越军队,打乱了他们的步骤,最终迫使他们撤退,又在半路上伏击了闽越军,撞沉了余善和刘驹的座船。斩杀了三五百人,取得了不小的胜利。 刘陵也来得正是时候,居然生擒了景昭和征武,有了这两个俘虏,这次出征也算是小有斩获,至少淮南王说起的时候,不会那么尖锐。 严助是个人才,可用。 梁啸……也不错,箭术好,有勇气。脑子也灵活,是个能做事的。 诸王来朝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会稽的危机虽解,东瓯却还处于危险之中。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严助提出了两个方案:一是招降。前提是封刘驹为侯;二是征服,在会稽郡兵不足的情况下,需要征调豫章甚至江都、淮南的地方兵。如此一来,势必要动用兵符,也许还要经过朝议。他很清楚这件事肯定无法通过朝议,如果可行。当初就不会让严助持节去会稽了。 封刘驹为侯?倒不失为一个办法,只是这样一来,是不是太示弱了?刘驹是旧吴太子,吴楚之乱可是大汉的一个劫难,直到如今还余波未尽。立同姓王,就是因为相信血脉相连,不会像异姓王一样不可靠。可是事实证明,同姓王比异姓王更危险,因为他们有同样的血脉,同样有资格入继大统。 孝文帝就是以藩王为帝。 一想到这件事,刘彻便有些焦虑。成亲多年,年近弱冠,他却一直没有子嗣,不知道多少人在看他的笑话,不知道多少人在等他绝后,然后顺理成章的登上他身后的御座。 卫子夫,你一定要给朕生一个儿子。 “陛下……”韩嫣手持弹弓,快步从门外走了进来,一步三个台阶,窜到了刘彻面前。“今天还出猎吗?” “不去了。”刘彻这才想起来郎官们还在殿外候着,等着保护他出城夜猎。“我有重要的事要考虑,没心思行猎。王孙,你对东瓯的事如何看待?” 韩嫣沉吟片刻:“还是招抚吧。太皇太后尚在,不宜大动干戈。等太皇太后晏驾之后,再议不迟。再者,吴越只是小疾,匈奴才是心腹大患,不宜顾此失彼,本末倒置。” 刘彻笑了。“王孙,你最知我的心意。” ……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梁啸面红耳赤,大着舌头,举着酒杯,却找不到刘陵的位置。“翁……翁主,你……躲哪儿去了?” 刘陵托着腮,笑盈盈的看着明显喝高了的梁啸。开始的时候看梁啸一大口一大口的灌,还以为他是海量呢,没想到这么快就醉了。不过醉了也好,清醒的梁啸太过小心谨慎,总有点放不开,喝醉的梁啸豪爽多了,不仅接二连三的和她碰杯,还吟起了诗。 这句诗好奇怪,是刘陵没有听过了韵律,极少见的七字一句,有点像楚辞,却又不完全是一回事,听着自有一番慷慨激昂。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听着最后一句,刘陵不禁有些怜惜。没错,这句话从来形容梁啸真是最贴切不过了。一个普通庶民想以军功入仕,不知道要付出多少代价。会稽一战,梁啸就受了重伤,至今还没有完全复原。这不过是区区越贼,将来要和精于骑射的匈奴人对阵,他还要面对多少危险? 他能活着回来吗? “翁主,梁啸喝多了。”雷被上前一步,提醒道:“我派人送他回去吧。” “这样送他回去,岂不是害了他?”刘陵站了起来,身体晃了晃,连忙以手抚额。她今天也高兴,喝了不少酒,眼热心跳,脚浮腿软,神智却还清醒。“严助一向对梁啸有偏见,如果被他知道梁啸是和我一起喝酒,他岂能不气。就算没事也能闹出一些事来。更何况他现在又口无遮拦。” “那怎么办?” “先带回驿舍,等他酒醒了再说。”刘陵站了起来,伸手去抱丘比特琉璃像。雷被见状,连忙说道:“翁主,我来拿吧,你别给打碎了。” “我没……事。”刘陵将丘比特抱在怀里,闭上了眼睛,脸色酡红,嘴角带笑。“这是……梁啸送我的,我得……亲手抱着。” 雷被一脑门黑线。虽然刘陵没有像梁啸一样耍酒疯,可是也醉得不轻。将一个光屁股的小男孩塑像抱在怀里算怎么回事?这要是传回淮南国,淮南王肯定会发火。他不敢怠慢,立刻叫来随从,先把刘陵送上车,又将还要到处找酒壶嘴的梁啸扛了起来,转身下楼。 “梁啸?梁啸?”刘陵抱着丘比特塑像,趴在车窗上东张西望。 “翁主,你放心吧,我会找辆车的。” “不……不行。”刘陵伸手揪着梁啸的袖子不松。“他的伤……还没好,不……不能受凉。就让他……坐……坐我的车。”一边说着,一边将梁啸往车上拽。雷被无奈,只好将梁啸塞进了刘陵的车里,关上了门。 淮南国的郎官们看着雷被,一个个面面相觑。 “看什么看,走!”雷被吼了一声:“谁要是嘴不牢,胡说八道,老子杀他全家。听见没有?” “喏。”郎官们轰然应喏,驱动马车,离开吴市,向刘陵住的驿舍走去。 雷被紧紧的跟在车旁,竖起了耳朵,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车里传出什么动静。好在梁啸一进了车就鼾声大作,什么异常举动也没有。他仍然不放心,借着手扶着车厢的机会,将车门拉开了一条缝,偷偷的看了一眼,顿时心里咯噔一下。 梁啸睡倒是睡着了,不过却是被刘陵抱在怀里。刘陵倚着车厢坐着,双手抱着梁啸,如抱婴儿,眼睛却直勾勾的看着放在地板上的丘比特琉璃像,嘴角带笑,眼神迷离,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雷被嘴唇动了动,想提醒刘陵几句,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今天失态的何止是梁啸,就连刘陵也与往常不同。他跟随刘陵这些年,从来没有看到刘陵这副模样。丘比特塑像值五金也好,值五十金也好,何曾被刘陵放在眼里,可是如今,它却成了刘陵最心爱的宝贝。 雷被好久没有看到刘陵对一件东西如此上心了。他悄悄的关上了车门,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蹄声特特,车声辚辚,马车在轻轻的摇晃中驶向驿舍。 小丘比特躲在角度里,拉开弓,箭头对准梁啸和刘陵,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 第181章小鞋 梁啸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走在阴林黑暗的丛林中,身边空无一人,远处却是凶光点点,杀机四伏,有无数或高或低的脚步声在森林里回荡,有的来了,有的走了,有的在徘徊着。 远处,一只枭倒挂在树上,瞪着两只铜铃似的眼睛看着他。 不远的灌木丛中,一只白狐仓惶逃窜,不顾灌木上的针刺,钻进灌木深处。它越向里钻,灌木越密,树刺划得它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梁啸连忙奔了过去,伸手去拨灌木,想将白狐救出来。却听得远处一声低沉的怒吼。他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巨大的黑影慢慢逼了过来,所到之处,鸟飞兽散,虎奔狼驰,一种说不出的威严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喘不过气来。 “你想救它?”黑影喋喋而笑。“你可知道它是谁?” 梁啸感觉到了一种强大的力量,压得自己的骨骼咯咯作响,随时有粉碎的可能。他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样的猛兽,但是他很清楚,自己不具备与他对抗的实力。 “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我看你资质不错,为我效命吧,我留你一命。” “既然能留我一命,为什么不能留它一命?”梁啸看向瑟瑟发抖,双目流泪的小白狐。 “放肆!”黑影一声低喝,刹那间,梁啸听到了自己骨头断裂的声音,接着,他倒了下去,黑暗涌了过来,将他吞没。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只看到一团白光,是那只小白狐的脸。在小白狐的身后,是一个藏在黑暗中的凶兽,无边无际,吞没一切。 眨眼之间。小白狐就不见了,他的眼前只剩下一片黑暗。 “啊……”梁啸大叫一声,坐了起来。 “怎么了?”一个侍女赶了过来,关切的问道。 梁啸冷汗涔涔。“你是谁。我在哪里?” “你在驿舍里。”侍女笑道:“你喝醉了,翁主将你带了回来。你等着,我去请翁主。” 梁啸松了一口气,慢慢的下了床,找到自己的皮履穿上。头很疼。晕乎乎的,是宿醉后的典型症状。梁啸想起了胡家酒肆的豪饮,不禁苦笑了一声。葡萄酒喝醉了也难受啊。只是奇怪,我怎么会喝醉了呢,特别是那种大众广庭之下。我一向很小心的啊。 门外响起轻快的脚步声,刘陵带着一个侍女走了进来。她弯下腰,歪着脑袋,打量了一下梁啸,掩着嘴笑了起来。“是不是特别后悔?”一边说着,一边将侍女手中的醒酒汤端了过来。塞到梁啸的手中。 梁啸的确很后悔。喝多了,也不知道说了多少不该说的东西。说不定连老底都和盘托出了?不过,看刘陵这表情,我应该没跟他说淮南国造反,最后被杀得干干净净的事吧? “有什么好后悔的。”梁啸呷了一口醒酒汤,姜味很重,提神醒脑,更关键的是温度正好。他一仰脖子,全灌到了嘴里,头脑顿时清醒了几分。他抬起头。故作豪爽的笑道:“翁主反正都知道,我也没想瞒着翁主。” “是吗?”刘陵转了转眼睛。“那你能不能告诉我,那个陈王是谁啊?” “陈王……”梁啸脑门子上的黑线又冒出来了。喝酒真是误事啊,这可怎么解释?他急中生智。捂着脑门。“唉哟,头疼,还有醒酒汤吗?再来一碗。” 刘陵直起了腰,示意侍女去取,趁着侍女转身的功夫,她捏起两指。狠狠的在梁啸胳膊上掐了一下,顺时针一百八十度大旋转。梁啸疼得倒吸一口冷气,眼珠子都快凸出来了。 “喝完了醒酒汤就滚吧,你那几个兄弟来看了好几趟了,一个个贼眉鼠眼的,再不回去,还以为我把你吃了。”刘陵走到门边,又停了下来。“把嘴巴管紧一点,严助可盯着你呢。” “翁主,我……我还说什么了?” 刘陵转过头,嫣然一笑。“什么也没说。”说完,自己先忍不住笑出声来,步履轻松的走了,得意的声音远远的传来。“梁啸,你的把柄在我手上,可得小心些。咯咯咯……” “我……去!”梁啸长叹一声:“这下子可栽大了。” 喝完两碗醒酒汤,梁啸离开了驿舍,回到严助下榻的地方。一进门,李椒就迎了上来,挤挤眼睛。“小子,你够厉害的啊,连淮南翁主那么傲娇的女子都勾搭上了。不过,你也不能拿我们的东西做人情啊……” “哪能呢。”梁啸连忙解释,把刘陵主动为他们捎货,以免他们被沿余的关卡收税的事说了一遍。 李椒听了,一拍脑袋。“那我们可误会你了。这些天我们正愁这些事呢,马上还要去东瓯,总不能随身带着吧,看严大人那张脸,不知道得说些什么难听的话呢。淮南翁主是个好人,虽是个女儿身,却是个仗义之人。不过,阿啸,这翁主可不是一般女子,交往可以,成亲……可要三思啊。” 梁啸一愣。你这是什么话,什么叫交往可以,成亲要三思? 李椒看看四周,伸手搂着梁啸的肩膀,耳语道:“翁主身份尊贵,比于公主。就算是嫁给列侯,那也是女尊男卑。像你这样的庶民,还不能在自家住,必须入赘。这上门女婿……” 李椒拖长了声音,扬了扬下巴,没有再说下去。 梁啸明白了。汉代男尊女卑的思想很重,大男子主义盛行,固然有人为了富贵而入赘豪门,但大多数人还是不愿意就此放弃男人的尊严。娶公主、翁主,不能在自家住,必须住到公主、翁主的府中,形同上门女婿。而上门女婿在汉代是没有地位的,赘婿与赘子同义,就是人质。 在七科谪中,赘婿是可以无条件征召戍边的。 娶刘陵,自然不会有戍边之祸,被人看不起却是免不了的。像他们这样的年龄,哪个不是意气风发,想凭自己的努力取富贵。入赘权贵这种事,但凡是个有骨气的男子都是不肯的。 所以,李椒的意思其实很简单。交往可以,成亲不行。汉人不在乎贞节,与刘陵两情相悦,以后也算是一段值得回忆的时光,还有资本向人夸耀。你看,我当年可是睡过翁主的。 不得不说,这大概就是汉人私生子很多的原因之一。 “你想多了。”梁啸白了李椒一眼,用力推开他。“我只是喝多了,在驿舍里休息了一下,没你想的那么龌龊……” “这怎么能叫龌龊呢?阿啸,不是我说你,男女之情,天地人伦,是多么美好的事?连圣人都说窈窕少女,君子好逑呢。我们不是反对你和淮南翁主交往,只是劝你要有分寸,不要被人嗤笑。你这一身的好武艺,将来立功封侯,何患无妻,何必入赘,羞辱家门?” “你放心,不会的。”梁啸摆摆手,大步流星的进了自己的房间。 房间里有两个郎官,正在闲聊,一看到梁啸进来,立刻嬉皮笑脸的迎了上来,你一句,我一句的拿梁啸开心。不得不说,这些家伙真够八卦的,一个说得比一个下流,就像他们亲眼看到似的。 没素质啊。 就在梁啸窘迫不堪的时候,秦歌出现在门口。“阿啸,严大人找你。” 梁啸连忙应了一声,推开八卦之火熊熊燃烧的郎官,跟着秦歌来到严助的房间。严助坐在席上,眉头微蹙,脸色不是很好看。听到梁啸的脚步声,他抬起头,看了梁啸一眼。 “梁啸,有一件任务要交给你。” “请大人吩咐。” “你去一趟东冶,和你师傅取得联系。朝廷不想大动干戈,希望能招抚他们。如果刘驹愿意弃暗投明,朝廷可以封侯,同时还能将征武放回去。如果还是不识时务,到时候玉石俱焚,后悔就迟了。” 梁啸皱起了眉头。这怎么听着有给我穿小鞋的意思,这样的任务,怎么也不会轮到我一个后辈去吧?这群人里面,我的年龄可是最小的。 “大人,是因为我师傅的原因吗?” 严助笑笑。“是的,我想不出还有比你更合适的信使了。” “大人,当日在岛上,你也知道我是如何被擒的。现在让我孤身前去,岂不是……” 严助抬起手,打断了梁啸。“你过虑了。如果刘驹接受招抚,你师傅又何必囚禁你?万一他们不从,那朝廷会发大军征讨,肯定能为你复仇。到时候我一定为你请功,保证你的家人衣食无忧。” 梁啸明白了。这他妈就是一个坑啊。严助,你这可有点过份了啊。不过他却没一点办法可想。官大一级压死人,严助是使者,他只能听严助的指挥,要不然就只能拂袖而去,立刻辞职。 “行。不过,我一个人不行,请大人安排一个人与我同行。” 严助点点头,刚把手举起来,卫青向前跨了一步。“大人,我陪梁啸去吧。” 严助脸上得意的笑容有些不自然。他盯着卫青看了半晌,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第182章船帆 梁啸领了命令和文书,回到房间,李椒等人迎了上来,一问究竟,顿时破口大骂。 这是红果果的打击报复,严助分明是看梁啸捷足先登,成了刘陵的相好,妒火中烧,这才用这样的毒计。桓远一心想擒住梁啸,现在却让梁啸自投罗网,这是个正常人能干得出来的事吗? 李椒立刻要去找严助理论,梁啸拦住了他。严助的心眼的确不大,不过他是上司,和他硬碰硬没有足够的理由是不行的。况且,这件差事已经拖了太长的时间,如果不尽快解决,估计他们明年开春都回去不了。 京城的事还没结束呢,他可不想在外面呆得太久。 梁啸立刻安排了一下,然后跑去和刘陵说了一声,刘陵听了,眉毛一扬。“你准备什么时候出发?” “严大人催得很急,让我明天一早就走。” “怎么去?” “他安排一个向导,让我们走陆路。”梁啸有些担心。东冶应该是在后世的福州一带,过了吴县不远,就全是山林,其实并不适合骑马。而且山林中多毒虫,被咬被蜇是很正常的事。 “你等我一起走吧。反正吴县我也看完了,再去东冶看一遭,就算是功德圆满了。” 梁啸连忙阻止。“翁主不可,你们在海外撞沉了闽越军好几艘船,又生擒了征武和景昭,闽越人看到你,那还不红了眼?你可比我值钱多了,我不能让你冒这个险。” “你担心我啊?”刘陵咯咯一笑。“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我走南闯北的,什么阵仗没见过。” 梁啸好说歹说,刘陵只是不应。无奈之下,梁啸只得应了。 改陆路为水路,梁啸必须向严助通报。当严助听说刘陵要离开吴县。与梁啸同行的同时,脸色变得非常难看。他让梁啸去东冶的目的之一,就是要把梁啸和刘陵分开,好让自己有更多和刘陵亲近的机会。没想到刘陵主动要陪梁啸去东冶。这表明刘陵对他没兴趣,他的一切都是自作多情。 严助很恼怒,有一种被羞辱的感觉。他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答应了。 …… 朝阳初升。松江浮光跃金,一片火红。 梁啸和卫青踩着踏板,牵着战马,上了楼船。雷被在舷边相候,两个淮南郎官接过缰绳,将战马牵到舱里去。梁啸跟着雷被上了舱,看到了正在鼓琴的刘陵。 刘陵一袭白衣,素面朝天,头发也只是稍稍的拢了一下,披在脑后。看到梁啸和卫青进来。她笑着站了起来,欠身施礼。 “小女子生来懒惰,未曾梳妆,有失礼之处,还请二位海涵。” 梁啸和卫青连忙还礼。卫青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梁啸看了刘陵一眼,却有些奇怪。最近刘陵似乎不怎么化妆了,特别是不画那种又粗又短的蛾眉,大部分时候都是素面朝天。穿男装也就罢了,怎么穿女装也是如此。刘陵可不是什么懒惰的人。为了漂亮,她勤快着呢。 见梁啸看她,刘陵瞪了他一眼。梁啸讪讪的转过了目光。 “我的楼船被梁君拆了一层,剩下的一层又大半做了汤池。只能委屈你们与甲士们一起住在甲板下面了。梁君,现在是不是有些后悔了?” “不后悔。”梁啸笑笑。“翁主坐了这么久的船,还没明白我拆掉上面一层的缘故吗?” 刘陵眉头微蹙。“我正打算问你,改造汤池为什么要拆顶层?那么漂亮的舱室就这么拆了,怪可惜的。” 梁啸摇摇头,惋惜的叹了一口气。“可惜邓国斌不在。否则他一定能明白我的用意。” 刘陵的脸红了,又羞又恼。梁啸这等于说她不够聪明,没有看出其中的玄机,只有邓国斌才能看得出来。她眼珠一转,又转怒为笑:“还请梁君指教。” “我有点累,想先休息一会儿。翁主可以再思量思量,如果还想不出来,那我再告诉翁主不迟。”梁啸说完,拉着卫青下去休息了。刘陵气得脸色通红,用力地一跺脚。 “这狡童,上了我的船,还敢这么嚣张,早知道就让他骑马去东冶。不,马都不给他,让他步行!” …… 接连两天,梁啸都没有接到刘陵的邀请,未能登上飞庐,只是偶尔听到上面的琴声。琴声中透着些烦躁,多了几分火气。 梁啸也没有去问,只是每天和卫青趴在船舷边,看着岸边的风景,猜想如果要用兵征讨,这样的地形应该如何部署人马。卫青平时话不多,但是一提到用兵,他却滔滔不绝,颇有见地,不时的冒出几句兵法来。 更让梁啸吃惊的是,卫青有很多兵法上没有,实际上却很重要的经验。和李椒等人一样,他像是经常接受兵阵演练的人。可是据梁啸所知,卫青一个奴隶,是没有机会参与都试的。 “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些东西?” 刚刚还口若悬河,侃侃而谈的卫青顿时哑巴了,吭哧了半天才说道:“先是在平阳侯府的时候,常跟着平阳侯行猎。后来入了宫,做了侍中,也常跟关陛下在城外行猎,多少见识了一些。” 梁啸无语。仅仅通过行猎,就能学到这么多用兵的本领,这卫青真是个人才啊。别看他话不多,可是内秀得很。说起来也怪,他和他那个外甥霍去病都不怎么愿意学兵法,用兵能力仿佛是与生俱来。不得不说,这世界上还是有天才的。 可惜,霍去病二十四岁就走了,卫青也是英年早逝,正是能打的时候却被刘彻冷藏了,只能看着霍去病一个人驰聘沙场。他因他的姊姊而得宠,也因他的姊姊而被冷藏,真是君心难测。要不是刘彻出这样的昏招,匈奴也许在卫青手上就亡了,又何至于后来让李广利那种二百五做大军统帅。 梁啸感慨不已。一想到刘彻,他总有一种捉摸不定的感觉。 楼船离开了松江,沿着海岸线曲折向南。时值十月下旬。北风正紧。可是楼船却没能借上风力,因为楼船没帆。 梁啸也是偶然发现这个问题的。他急于赶到东冶完成任务,总觉得船走得太慢,却没留意这个问题。直到他有一次偶然抬起头,发现船上空荡荡的,才意识到这船楼船连帆都没有。 怎么会是这样?梁啸很诧异。他记得汉代是有帆的,三国著名的江盗甘宁就以锦为帆,被人称作锦帆贼。怎么这个时候还没有帆? 梁啸仔细一想。这才意识到他还真没有看过帆,只是那时候不关心,也没想到这个问题。 梁啸立刻有了主意,他辞别了卫青,匆匆上了飞庐,敲响了舱门。 “谁?”舱里传来刘陵不耐烦的声音。 “翁主,我是梁啸啊。”梁啸叫道:“有一妙计,要献与翁主。” “妙计?”舱门被打开了,露出刘陵疲倦的脸。梁啸吓了一跳:“翁主,你怎么……” 刘陵这才意识到自己妆容不整。面色难看,“呯”的一声又关上了门,险些撞到梁啸的鼻子。“你等会儿。”刘陵急急的说道,然后就听到乒乒乓乓的乱响。 梁啸笑了,刘陵还是讲究的嘛,都这时候了还不忘补妆。他盘腿坐了下来,仔细打量着楼船。他知道帆有用,但是他本人没有装过帆,怎么装,他并不是很清楚。还有。一时半刻的到哪里去找桅杆? 要不,只能因简就陋了。 就在梁啸沉思的时候,舱门被轻轻的拉开了,露出刘陵精致的俏脸。只是俏脸上没什么笑容。反而有一种积蓄已久的恼怒,仿佛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什么妙计?” “翁主请过来一步。”梁啸说道,站起身,伸手去解腰带。 “你想干嘛?”刘陵惊叫一声,飞起一脚,踹在梁啸的小腿上。梁啸措手不及。“扑通”一声,单腿跪倒在甲板上,膝盖撞得生疼,忍不住叫出声来。 “唉哟喂……疼死我了。” “活该,你要干嘛?”刘陵有些心虚的看看四周,放低了声音喝道:“大众广庭之下,你耍什么无赖?” “翁主,你……想多了。”梁啸忍着痛,脱下外衣,将袖子扎好,又将四个角系成两个角,递给刘陵。“翁主,你双手各抓一角,站在风口试试。” 刘陵将信将疑,接过衣服,手抖了抖,衣服立刻被北风吹得鼓了起来。刘陵一点准备也没有,被拽得向前跑了两步,慌得连声叫道:“梁啸,梁啸,我抓不住啦……” 梁啸一看,顿时跺足。计算失误了,刘陵虽然聪明,体力却一般,她长得又娇小,自己的衣服太大,风力足以把刘陵带得摔下舱去。他来不及多想,连忙抢上去,伸手拦腰抱住了刘陵。就在这时,一阵北风吹来,梁啸也被带得向前跑去,眼看着就要翻下去,梁啸连忙伸手拽住栏杆,同时大声叫道:“翁主,松手,松手!” 刘陵这才会过意来,手一松,梁啸的衣服被风吹得鼓荡而起,飘进了海里,随风沉浮,很快就沉了下去。 “这……”刘陵惊魂未定,用力掐着梁啸的胳膊,咬牙切齿的说道:“这是什么妙计,险些害得我摔到海里去。” 梁啸苦笑。“翁主,我哪知道你这么轻盈啊。我本来是想让你亲身体验一下风力之大,好让你……” “我很轻贱吗?”刘陵瞪起了眼睛,手上用力更大。“我是堂堂的淮南翁主,你竟敢说我轻贱?” 梁啸倒吸一口凉气,连声解释。“翁主,是轻盈,不是轻贱,你听错了,你听错了。” “你这狡童,明明是你说错了,还敢说我听错了?”刘陵眼珠一转,佯怒道:“快告诉我为什么要拆掉上面的飞庐,我一高兴,也许能饶你一命。” 第183章借风 梁啸龇牙咧嘴,凑到刘陵耳边,低声说道:“翁主,你的部下可都看着呢。” “哦。”刘陵怔了一下,慢慢地推开梁啸,环顾一周,神情威严庄重。 周围的淮南郎官们立刻感到一阵强烈的杀意,不约而同的把脸转了过去,专心致志地做自己的工作,就连雷被都咳嗽一声,按着剑,迈着方步,一本正经的巡视起来,不时的拍拍郎官的肩膀。 “用心点,千万不能大意。” “喏。”郎官也一本正经的回答道,声音响亮,神情专注。 至于卫青,他趴在船舷上,似乎从头到尾都没动一下。 “你看,他们什么都没看到。”刘陵转了一个身,张开双臂,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此时此刻,她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淮南翁主,只是一个拥有无数小伙伴的孩子头。 梁啸抚额。刘陵最近有点幼稚化的倾向,经常习惯性的耍赖、卖萌,除了身上的锦衣,和普通的女子已经没什么区别了。 “快点告诉我。”刘陵拽着梁啸的手臂,将他拖到了船舱里。“我都想了两天了,都没想出来你为什么要拆到我的船。为什么呀?” 梁啸仔细的想了想,直到刘陵撅起了嘴,又要发火,他才说道:“翁主,在泳池,不,汤池里有水和没水的时候,你有没有感觉到什么不一样?” 刘陵眨巴着眼睛,似懂非懂。 “汤池里没有水的时候,你有没有注意到船和以前有什么不一样?” 刘陵更迷糊了。她恼了,欠身过来,伸出二指禅,怒道:“你说不说?不说我掐你哟。” 梁啸的脸颊抽了抽,不敢再卖关子,只好老老实实地将重心的道理讲了一遍。 这个时代的楼船可以当作战船,但是通常作为主将的指挥船使用,不直接参加战斗。为了表示主将的威风。会将楼船造得很高。这样一来,就有一个严重的问题:楼船重心太高,不抗风。 大汉最大的造船厂在豫章。豫章已经是长江中游,风浪也不小。但不管是频率还是强度都要比海上弱很多。即使如此,在长江中行船,楼船也会挑风小的时候行驶,一旦风太大,就会选择入港避风。 梁啸要在楼船上挖一个大池子。里面灌上七尺深的水。这些水有大几十吨,会严重提高楼船的重心,一旦有风,很容易造成倾覆。为了降低这种危险,梁啸不仅要将池子挖在底层,紧贴着甲板,还要将上层的楼面全部拆掉,尽可能的降低重心。 刘陵耐心的听完了,如梦初醒。“你还知道造船?” 梁啸连忙摇头。“我不知道造船,这只是基本常识……”他还没说完。就意识到自己又说错话了。刘陵的眼神有些不妙,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子。他连忙岔开话题。“翁主,你如果想远行海外,还有几个问题要解决,如此方能横行四海,独步天下。” “说。”刘陵攥了攥小拳头,虚挥了两下,眼中却掩饰不住笑意。 “一是船要进一步降低重心,如果有机会,你应该多考察考虑海船。大海里行驶的船和江河里的船不一样。其二。你要学会利用风力,也就是我正准备和你说的借风力行船。其三,你要学会利用星辰定位。到了茫茫大海之中,四周全是水。你只能依靠星星来定位……” 刘陵插嘴道:“你是说星占吗?” “星占?” “我听人说过海中星占术,就是在海上行船时依星辰来定位。” “有这玩意?”梁啸有点懵。汉代的航海技术这么牛叉吗? “我也是只闻其名,未曾深详,是与不是,还须验证。不过孝文时开关禁,商旅遍天下。有不少海外行商出入中原,他们应该是从海上来的,依星辰定位也不是不可能。这个先放一边,你且说说看,那个借风力是怎么回事?” 梁啸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翁主刚才是不是差点被我的衣服带跑了?” 刘陵眉头微挑,恍然大悟。“你是说,像一些这样的布囊来兜风,借风力行船?” 梁啸连忙奉上马屁一枚。“翁主英明。” “且!”刘陵眉开眼笑。她眼珠一转,又道:“你是怎么想到这个主意的?” “我刚才……” “好了,好了,不喝酒的时候,你是没几句真话的。还是说说怎么做布囊吧。” 梁啸很无语。他只得抛开那些是非,先说借风行船的事。船上没有能做桅杆的大木,他们只能先将就着,用舱里带着锦、帛做了一些小型的帆,挂在船边,虽然效果没有大帆好,却也立竿见影,船速一下子增加了许多。风力大的时候,根本不用水手划桨,楼船就能借风而行。 看着船头、船侧那一张张鼓满的锦帆,刘陵欢喜不禁,就连淮南国的郎官们也惊叹不已,看向梁啸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异样。谁都知道风有力,谁都可能有过被风吹得站不住脚的时候,可是能想到这个办法,利用风力来行船的人,梁啸却是第一个。 再想到之前的马鞍、马镫,梁啸在郎官们的口中已经成了一个善于思考、极具天赋的……工匠。 梁啸受之有愧。据他所知,就算没有他的参与,汉人也很快就能发明帆了。这东西并不复杂,也许已经有人用过,但是没受到重视,只有等到海上贸易成了规模,用的人多了,才会进入著史者的视野。 对了,这年头,《史记》还没出现呢。所有的历史记载都是官方档案,还没有一个正式的断代史,就更别提通史了。就算有史书,也不过是像《春秋》那种记载重大政治事件的条款,不会记录帆的发明。 据他所知,最后确证汉代有帆的证据并不是出于史书,而是墓里陪葬的明器。 独尊儒术啊……一想到此,梁啸不由得一声长叹。 有了几十个小帆的帮助,楼船前进的速度大增,桨手们却轻松了许多。而扶舵的士卒也很快适应了如何与帆配合,控制方向。劳动人民是聪明的,只是他们没什么文化,不能将自己的独到见解记下来,留传后世。 看着锦帆鼓足了风,推动着楼船破浪前进,刘陵站在仅剩下一层的飞庐之上,若有所思。 两日后,梁啸等人到达东冶外的海面,也就是闽江口。算起来,有风助力,速度比纯用人力快了至少两三倍,而且桨手们的劳动强度也显著降低。 刘陵将梁啸、卫青请到了舱中。“东冶将到,你们可以什么计划?” 梁啸和卫青互相看了一眼,摇摇头。梁啸说道:“没什么计划,直接去找我师傅,看看他的意思,如果……” 刘陵打断了梁啸。“如果他愿意接受招抚,就皆大欢喜。如果他不接受招抚,你就想办法逃跑?” 梁啸尴尬的点了点头。他的确是这么想到。到了闽越国都,他人生地不熟,不这么办,还能怎么样? “我有一个建议。” 梁啸大喜。说实话,他对大局有先见之明,非刘陵能比,可是处理这种具体事务的能力,他和刘陵比就有一段距离了。如果刘陵愿意帮他出主意,这件事成功的概率必然大增。他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刘陵半天,刘陵却没有说话。梁啸有些不安起来。 “翁主?” “我要和你们一起去。” “不行!”梁啸不假思索,立刻拒绝了。“如果遇险,我和卫青两人还有机会逃脱,再带上你,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你在松江口撞沉了不少闽越战船,还生擒了征武和景昭,不论是闽越王还是刘驹看到你,都会很生气的。说不定一看到你,就会把你抓起来,当成人质。” “正因为我生擒了征武和景昭,这件事才有得谈。”刘陵胸有成竹的笑道:“你带不带我去?” 梁啸无语,只好把求助的目光看向雷被。雷被苦笑一声,叹了一口气。看起来,刘陵已经给他交待过了,他现在只能站在刘陵一边。 “既然翁主决意要去,那我们也只好舍命陪君子了。翁主,你现在能告诉我们你的计划了吗?” “进城再说。”刘陵一挥手,宛若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军。 楼船入港,找了一个比较偏僻的位置停下,去了淮南国的旗帜,放下几艘小船,装上货物,上岸交易,补充给养和淡水。刘陵则坐上马车,由雷被带着两个郎官侍从,与梁啸、卫青分头入城。 会合之后,刘陵吩咐了一声:“去征府。” 梁啸吃了一惊。你生擒了征武,还敢去征府?征侧还好说,征贰那二货不一箭射死你才怪。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刘陵轻松的笑道:“女人和女人最好交流了,我先搞定你这小师妹,其他事情就好办了。走吧,不要啰嗦了,一路上都听你得瑟,现在也让你看看我的本事。” 梁啸无奈,只得收起文书,换上普通的骑士服,护着刘陵向征府驰去。 第184章说客 征府大门紧闭,死气沉沉。 家主征武被擒,生死不明,征家一下子陷入了灭顶之灾。原本是门庭若市,现在是门可罗雀,不仅没有什么客人来拜访,就连往日经常走动的朋友都消失了大半。 当刘陵的马车突然出现在征府门外的时候,征家看家的奴仆都觉得有些意外,打量着华丽的马车和英武的骑士,有些怀疑他们走错了门。这些人一看就不是本地人,这样的贵客怎么会出现在征家门口? 有奴仆上前询问,刘陵很客气的说道:“我是刘陵,是你家少君的朋友,从吴县来,特地拜访她的。” 说着,雷被上前,拿出一把钱,塞在奴仆手中。一看到钱,原本半死不活的奴仆顿时活了,精神抖擞,满脸谄笑的躬身施礼。“贵客稍候,我就去报告主人。” 时间不长,里面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充满疑惑的声音。 “刘陵?我不认识哪个叫刘陵的啊?” 话音中,征贰出现在门口。她扫了一眼,没注意刘陵,先看到了梁啸的青骢马,顿时眼睛直了,大叫一声:“敌袭!”一边喊着,一边往里跑,“呯”的一声,狠狠的撞在门框上,痛得抱着额头就蹲下了。 梁啸很无语。他和卫青互相看了一眼,心道那次追击给征贰留下的心理阴影还真不小。梁啸连忙扯了扯卫青,卫青无奈,扬声道:“征姑娘,是我啊,卫青。” “什么?”征贰捂着额头转了过来,鲜血脸上流下,而她手中正捏着那方卫青送给他的丝帕。她仔细看了一眼卫青,顿时转怒为喜,雀跃着奔了过来,拽着卫青的马缰。笑逐颜开。“仲卿,真是你啊,你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看着叽叽喳喳像小鸟般的征贰。不仅那些听到“敌袭”警报赶出来的征家部曲愣住了,就连刘陵和梁啸也愣住了。他们这是……有奸情啊。 卫青尴尬不已,连忙翻身下马,想去看看征贰额上的伤口,却又不好意思。做贼似的四处看了看。征贰随着他的目光,重新看到了梁啸,脸色顿时晴转阴,凶巴巴的说道:“你来干什么?” “我们来,是为了你父亲的事。”刘陵走了过来,笑盈盈的拉着征贰的手。“啧啧,没想到闽越还有这样的美人。梁啸一直说他的小师妹漂亮,我还不信,今天一见,果然所言不虚。” “他……他说我漂亮?”征贰脸红了。扭扭捏捏的,有点不好意思。 “是啊,看来我带的这些礼物都多余了。征姑娘这样的美人,哪里还需要什么粉黛首饰呢。”刘陵一边说着,一边示意人拿过一个锦盒来,塞到征贰手中。“不过,既然带来了,就请姑娘不要嫌弃,勉强收下吧。” 看着怀中精致的锦盒,征贰已经彻底宕机了。一边紧紧的抱着锦盒,一边让刘陵往里面让,也忘了她根本不认识刘陵这个人了。直到上了堂,征贰才想起来这件事。讪讪地问道:“不知足下是……” “她是我和仲卿的朋友。”梁啸接过话头。“小师妹,我们今天来,是想谈一谈你父亲的事。你父亲虽然被擒,却是闽越的有功之臣,怎么闽越就一点反应都没有,坐视他生死?” “我阿爹还活着?”征贰喜出望外。 “当然还活着。可是如果闽越还没有反应。那就很难说了。”刘陵接过话头,告诉征贰朝廷有意调解闽越、东瓯的纠纷,只要闽越向朝廷认错,就可以放回征武等被俘的将领,如果有意留在朝廷任职的话,也可以另授他职。 听了这些,征贰欣喜若狂,连忙请出了她的母亲驺氏和兄长征侧。征武被擒的这段时间,征家人充分体验到了人情冷暖,认识到了征武对这个家族的意义,现在听说还有机会救回征武,他们自然是求之不得。 驺氏立刻派人去请兄长驺安。 驺安也是闽越的贵族,地位和征武相当。征武被擒之后,他也很着急。突然听说朝廷有使者来,有意谈判,而且可能放回征武,他立刻赶来了。 随行而来的还有他的儿子驺力,也就是梁啸的四师弟。一看到梁啸,驺力就深施一礼,如见亲人。“大师兄安好?” “还好,多谢挂怀。”梁啸很客气的还了一礼。 驺力有些兴奋的向驺力介绍道:“父亲,这就是我的大师兄梁啸,他的射声技精妙无比,我们师兄弟中,只有他能和师傅相提并论。他还曾经一箭射穿了猛虎的额头……” 听着驺力滔滔不绝的说梁啸的战绩,征氏兄妹很尴尬。那一战,梁啸几乎是踩着他们的肩膀出名的,十几个后羿营箭手被梁啸等人射杀,连他们兄妹都险些死在梁啸的箭下。 听说梁啸是桓远的弟子,驺安也非常高兴。他告诉梁啸,景昭被擒,刘驹实力大损,现在手下只剩下三百多人,不少旧部都弃他而去,现在只有桓远还忠于他,不离不弃。如果朝廷愿意接受刘驹,相信刘驹一定会求之不得。 听了驺安的话,梁啸听出了闽越权贵对刘驹的不满。闽越、东瓯本是一家,刘驹为了自己的私仇,鼓动闽越王攻击东瓯,对闽越和东瓯都没什么好处。闽越人大概早就想赶刘驹走了。 大家相谈甚欢,驺安最后答应,向闽越王进谏,建议他接受大汉的善意,休战罢兵。 在等待驺安消息的这两天里,刘陵和征贰成了好朋友,两人虽然语言不怎么通,却能借助手势,说得热火朝天。而驺力也基本上没离开,陪着梁啸等人游览东冶城,伴梁啸一起练箭,向梁啸请教一些射箭的技巧。也许是年龄相当,也许是桓远一向严厉,驺力和梁啸在一起的时候比较放松,领悟起来也快得多。 两天后,驺安送来消息,闽越王已经答应退兵。 梁啸随即带着文书,在征贰、驺力的陪同下,赶到桓远的府中。 一看到梁啸,桓远就愣住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想师傅了。”梁啸笑嘻嘻的说道。 桓远哼了一声,不以为然,脸上却带着几分笑意。他指了指梁啸,欲言又止,最后才说了一句:“小子,你可把我坑苦了。” “是师傅教得好。”梁啸一本正经的说道。他顿了顿,又道:“其实,这是大势所趋。闽越再强,不当大汉一郡。之所以能独存,不过是因为朝廷奉守黄老之道,不愿意多事罢了。难道闽越还比南越强吗?” 桓远皱起了眉头,沉吟不语。 梁啸又道:“这次师傅出奇兵,由松江突入震泽,的确出人意料。不过,奇兵只能取一时之利,一旦朝廷发怒,发江都、淮南、豫章之兵,直捣东冶,又将奈何?一艘楼船就能打得你们人仰船翻,若是数十艘楼船齐发,你就算有天纵奇才,又能如何?” 桓远歪了歪嘴。“楼船入不了海。就算勉强入海,也只能乘风浪小的时候。小子,海不是江河,不是你们驾驭得了的。” 梁啸扬了扬眉。“师傅,我能请你出城一趟吗?” “干什么?想诱捕我?” “师傅想差了。我只是想让你看看我们所乘的楼船,也就是你们在松江口遇到的那艘楼船,只不过这艘船比你遇到的时候更强了。” 桓远眉心紧锁,有点疑惑。他打量着梁啸,梁啸的脸上不带一丝笑意,严肃得像祭祀。桓远忽然有点不自在起来,仿佛自己就是梁啸面前的那一方神主。 “师傅,你说我想诱捕我,实在是太小看我了。”梁啸放缓了神情,慢吞吞的说道:“我更希望能在堂堂之阵上击败你。你应该清楚,你虽然通晓兵法,可是和霸王相去甚远。而今日之大汉,却比当日的乌合之众强上百倍,此消彼涨,就算霸王再世也未必能胜,何况是你?” 梁啸吸了一口气,再次说道:“你希望驺力的父亲和征侧的父亲一样吗?” “师傅……”征侧拜倒在地,泣不成声。“请师傅救救我的父亲。” 桓远的眼角抽搐了两下,眼神紧缩。 “师傅,我之前就对你说过,之所以朝廷没有派大兵征讨,是因为太皇太后尚在,陛下不得自主。可是太皇太后身患沉疾多年,时日无多。如果你不能抓住这个机会,一旦太皇太后驾崩,刘驹再想封侯,可就是妄想了。我不敢保证下次我还会来,但是我保证朝廷的大军一定会来。” “你要去哪里?”桓远气势落尽,犹不肯放弃抵抗,只能以做作嘲讽的语气来掩饰。 “匈奴才是心腹大患,这次回去,我很可能就要去北疆。”梁啸一字一句的说道:“闽越只要不主动生事,在重创匈奴之前,朝廷是不会对闽越用兵的。可如果闽越不识好歹,逆天而行,那朝廷也只能拨冗前来,犁庭扫穴,做一个了断。” “你来之前,是不是有人指点过你?”桓远忽然说道:“你这些道理,总不会是自己想出来的吧?” 梁啸尴尬不已,有一种被人看穿底裤的窘迫。“那个……是淮南翁主教我的。” 第185章卫青的任务 桓远眼中闪过一丝犹豫,迟疑了刹那。 “师傅,是不是又在想坏主意?”梁啸笑嘻嘻的凑了过去,挤了挤眼睛,调皮又带着一丝嘲讽。 桓远有些恼羞成怒,瞪了梁啸一眼,想了想,又说道:“不择手段,本是以弱胜强的唯一捷径。” “原本师傅也知道孰强孰弱,那就好办多了。”梁啸站起身来,掸了掸衣服。“那我们就在征家等你来抓。不过,在行动之前,你可三思。淮南翁主可不是我。你软禁我,我可以不跟你计较,谁让我是没爹的孩子呢。淮南翁主可有爹,而且她爹还挺凶。” “你……”桓远心头一软,看着转身要走的梁啸,摆了摆手。“等会儿。” “师傅还有什么事?要请我吃一顿?” “就想着吃。”桓远没好气的喝了一声,转身走到内室,取出一只破旧的锦囊,不舍的抚了抚,塞到梁啸的手中。“这是还没来得及传你的剑法。当时不传你,不是藏私,是怕你一心二用,耽误了习射。如今你已经初悟射道,根基已固,该习剑了。不过,我不在你身边,你切不可贪多冒进,一定要循序渐进,知道吗?” 梁啸接过锦囊,鼻子一酸。“师傅,你跟我走吧,没你指点,万一我练错了呢?” 桓远叹了一口气,抚着梁啸的背,将梁啸轻轻推出了门。“有机会的话,将那篇导引诀拿到手。没有导引诀,你很难登堂入室。阿啸,你有常人难及的悟性和韧性,只要习之有道,超过我是意料之中的事。阿啸,努力,也许上苍让我苟活到今天,就是让我将这些密技传授给你。” 梁啸心里更加伤感。桓远将他推出了门,在他面后轻轻的关上了门。梁啸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屋里也没有传出声音。梁啸无奈,只得转身离去。 回到征家,刘陵和征贰正说悄悄话,两人好得蜜里调油。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见梁啸进来,刘陵站了起来,满面红晕。“如何?” 梁啸将经过说了一遍,却略过了私事。刘陵眨了眨眼睛,转身对征贰说道:“妹子。有没有兴趣到我船上去看看?” “好啊,好啊。”征贰兴奋得直叫。 “人少了没意思,你把师弟师妹们都叫上。”刘陵笑嘻嘻的拽住征贰。“我只有一个要求,千万不能对他们说我是谁,如果让他们知道我撞沉了你们闽越的船,他们也许会杀了我。” “放心吧。”征贰乐呵呵的应了,伸出小指。“我们拉勾。” 刘陵伸出手指,一本正经的和征贰拉了勾。征贰雀跃着出去了,去找她的师弟师妹,准备一起去刘陵的楼船上看看。刘陵立刻安排人回楼船准备。有关淮南国的标志,都不能露出来,一定要想办法遮掩起来。 看着在天真和老成之间转换自如的刘陵,梁啸暗自感慨。征贰这个二货遇到她,真是一点反抗能力也没有,完败。这次能在征贰身上找到突破口,刘陵可真是帮了大忙了。 “说吧,还有什么事?”刘陵瞟了梁啸一眼。 “什么?”正在想心思的梁啸愣了一下。 “你刚才还有话没说。是不想说,还是不能说?” 梁啸恍然大悟,将刘陵拉到房间里。从怀里拿出那只锦囊,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刘陵黛眉微蹙,沉吟了片刻,点了点头。 “这么说来。你的任务基本完成了。桓远已经看破了刘驹,不希望太多了。放心吧,等我们从海上回来,大局就定了。” “那导引诀……” “你说什么?”刘陵一脸茫然的看着梁啸。 梁啸歪了歪嘴,讪讪的走了出来。刘陵想卖个关子,不想那么轻松的把导引诀给他。只能等等再说了。刘陵见他走开,气得一跺脚。“哼,想要导引诀,连句好话都不肯说,有那么便宜的事么?” 梁啸回到自己房间,再次打开锦囊,取开里面的帛书,既觉得陌生,又有一种熟悉感。 这是一副已经发黄的帛书,画满了各种图案,图案中间写满了小如蝇头的文字。不过,这些文字不是汉代的隶书,也不像小篆,倒有些像先秦楚国的字体,写得很好看,问题是……看不懂。 文字看不懂,图也半懂不懂。最让梁啸意外的事,图中持剑而刺的居然是个女子。 梁啸有点失落,说好的霸王剑法呢? …… 第二天,征氏兄妹带着其他四个师弟师妹,兴高采烈的出了城。 梁啸第一次正式与六个师弟师妹见面。看着这群半大孩子,也不禁好笑。桓远也真是人到矮檐下,不得不低头。这六个人里面,大概只有驺力有点天赋,其他人都是凑热闹的,想练射声技,别说这辈子,下辈子也不可能。 到了船上,看到巨大而华丽的楼船,这些小孩子顿时暴露了本性。他们正是好玩的时候,闽越又不像中原的世家,有那么多的规矩,大部分孩子都是顽劣成性,自然生长。一时间,他们像小学生春游一样,在甲板上疯跑,尖叫声,脚步声,混在一起,刺人耳膜。 闽越楼船有几艘,但毕竟是边鄙小国,哪里见过淮南楼船这么漂亮的船。等他们看到那个热气腾腾的汤池时,更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兴奋,非要洗个澡,游个泳,泡个汤。 刘陵下令把所有的男子都赶出了出去,只留下征贰和另外一个王族的小姑娘一起泡汤。四个小男生被赶了出来,郁闷无比。梁啸见了,便取出一些财物作彩头,拉着他们比试,就像一个幼儿园的叔叔哄孩子一样,逗他们开心,陪他们玩耍。 一天下来,梁啸真心觉得这比闭关练一天箭还累,耳朵都被他们吵聋了。 “行了。”刘陵也有些吃不消,脸上却挂着凯旋的笑容。“你知道么,你那个小师妹居然是余善最宠爱的幼女。有她有余善耳边嘀咕几句,这件事就板上钉钉了。 梁啸诚恳的说道:“多亏你了。要不是你长袖善舞。我和仲卿估计现在就在山林里逃亡呢。” “那你怎么谢我?” “大恩不言谢。翁主的恩情我记下了,将来有机会,一定回报翁主。” 刘陵皱了皱鼻子,对卫青说道:“梁啸的任务。我帮他完成了。你的任务,你自己看着办,我帮不了你。” 卫青瞪着两只大眼,半天没反应过来。“我……我是护送阿啸来的,我……有什么任务?” “到时候你就明白了。”刘陵走到舷边。冲着正在等候的小学生们扬了扬,迈着轻快的脚步下了船,随即被小学生们围在中央,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很显然,这一天时间的相处,她已经成了他们的知心姐姐,而梁啸这个大师兄则显得非常不称职,一点号召力也没有。 梁啸和如坠云雾中的卫青一起下了船,跟着刘陵的马车向城里驶去。一路上,卫青挠了十八次头。也没想明白这件任务里有什么是他需要完成的。他鼓起勇气问梁啸,梁啸也一头雾水,不知道刘陵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回到征府,征贰成了主人,设宴款待小伙伴们。一帮半大小子丫头像大人似的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倒也有模有样,看得梁啸目瞪口呆,哑口无言。 半夜三更,酒宴散去。梁啸和卫青一起向住处走去。经过西院的时候,雷被走了出来,拦住了梁啸。 “梁君,翁主有请。” 梁啸抬头看看已到中天的明月。“现在?” “嗯。”雷被很坚持。 梁啸无奈。只好和卫青打了个招呼,跟着雷被走。 卫青无奈的摇了摇头,自顾自的回住处。他也看得出来刘陵的心思。如果仅仅是为了招揽梁啸入幕,刘陵大可不必如此。人一旦陷入情网,做事不免有些疯狂。 卫青一边想着,一边走了院子。当他推开内室门的时候,突然旁边闪过一个人影,一把抱住了他。卫青大惊,腰一扭,沉肩缩肘,刚准备将那人甩开,再拔剑格斗,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仲卿,我要你!” 卫青大吃一惊:“征……姑娘?” “嘻嘻,是我。”征贰抱着卫青的脖子,吃吃的笑道:“吴县一别,我天天想你,没想到你居然跑到东冶来了。你是不是也想我,这才专程赶来看我?” “我……” “不许动。”征贰将卫青推到床边,通红的小脸有月色下闪着妖异的美。“你要是不从我,和谈的事就此拉倒,你们几个人,包括我大师兄和淮南翁主,一个也没想活着离开。” 卫青愣住了。此时此刻,他才明白刘陵说的是什么意思。 同一时刻,刘陵靠在凭几上,似笑非笑地打量着梁啸。“你怕成这样,以为我会吃了你?” 梁啸干笑了两声。他本来以为刘陵喝了点酒,要霸王硬上弓呢,没想到却是给征贰创造机会。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不免有些酸溜溜的。没想到卫青那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家伙还有这样的艳福。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征贰……也太小了吧,我记得……她还不到十五岁。” “蛮夷女子知事早,十四五岁嫁人很正常。就是我中原女子也不乏有早嫁的。当年皇后陈阿娇嫁给陛下的时候,也不过这般年纪。刘征臣今年不过才十四岁吧,马上就要嫁入盖侯家了。像我这样……” 梁啸一听话音不对,连忙说道:“翁主非等闲女子,自然非等闲人能娶。翁主又何必介怀?” “哦,那你倒说说,我应该嫁给什么样的英雄豪杰。”刘陵歪了歪嘴,目光灼灼。“白手起家,平步青云,爵封列侯,出将入相?” 梁啸一脑门黑线。咱能别这样吗,还能不能愉快的聊天了? “梁啸,你一定要早点封侯啊。”刘陵掩着嘴,打了个哈欠,悠悠的叹了一口气,呢喃了几句,伏在案上睡着了。 第186章你不能死 两天后,梁啸得到了闽越王和刘驹的正式回复,接受和谈。并派出使者随梁啸、卫青一起去吴县,邀请严助来东冶进行正式的谈判。 梁啸圆满完成了任务,踏上了归程。 一路上,顶着两只熊猫眼的卫青不停的打着哈欠,一副严重缺少睡眠的模样。梁啸见了,又好笑又心疼。征贰这个二货还真是猛啊,居然把卫青整成这样。唉,可怜的卫青,他回去之后该怎么向公主交待啊。 这闽越的事还真不好说。后来闽越被灭,会不会是因为公主吃醋,在里面挑事儿?据说卫青在娶公主之前就有三个娃,难道这娃就是征贰生的? 梁啸一路胡思乱想,思绪如海浪一般,片刻不得停息。 “嘿,阿啸,想什么呢?”头顶传来一声娇喝。梁啸抬头一看,只见刘陵伏在飞庐的栏杆上,白色的丝质襜褕被海风鼓起,呼呼作响,连头上的堕马鬐都被风吹乱了,随风狂舞,露出修长白晳的脖颈。刘陵眯起了眼睛,藏起了眼中的精明,却多了几分神秘。 梁啸一时看得愣了,忘了回答。 “呆头鹅!”刘陵被他看得脸色绯红,转身上舱。“上来,我有事请你帮忙。” “哦。”梁啸如梦初醒,应了一声,上了飞庐。卫青却自顾自的坐在甲板上,看着天上的飞鸟出神。梁啸进了舱,见刘陵正摊开一片帛,帛上画着几条船的模样。梁啸看了一眼,不禁暗自赞了一声。刘陵在帮他办事的时候也没闲着,估计是把东冶的船都看过了,其中居然有尖底海船。 “翁主,有什么事?” “这就是你说的海船吗?” “应该是的。” “这样的破船也能入海?”刘陵皱起了眉头,撩起腮边和一丝乱发,绕了两圈,缠在指头上。“我还以为他们骗我呢。” 梁啸仔细看了一下,那些船画得很简单。但是依稀能看出一点模样,其中有几艘的确很简陋,就像是用几块木板捆在一起的,难怪刘陵会怀疑。 “翁主。航海的风险的确很高,但是大海就像一个顽童,有调皮的时候,也有可爱的时候。如果能找到其中的规律,即使是这样的破船也能远航万里。当然了。如果船好,能适应更多的恶劣情况,就能走得更远。以我大汉的造船能力,我们完全可以抢占最大的份额。” 刘陵托着腮,若有所思。她的目光慢慢的从帛上挪了开去,越过窗子,看向远处的海平面,嘴角挑起一丝浅笑。 “没错。就像你说的那样,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书斋里做不出真学问。” “翁主英明。”梁啸习惯性的奉上马屁一枚。 “考你个问题。”刘陵伸出纤纤玉指。指着窗外的海平面。“你注意过远处的船吗?” 梁啸一听就明白了。不过,他还是静静的看着刘陵。刘陵仿佛有心思,有点心不在焉,没有注意到梁啸的神情,继续说道:“我这两天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不管是大船小船,从远处出现的时候,似乎总是先出现船的上部,就像日月升起一样。难道这些船也和日月一样,是从海里出现的?” 梁啸笑笑。 “我当然也问过那些渔民,不过他们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刘陵收回目光。盯着梁啸。“你有更好的解释吗?” 梁啸笑得更加开心。“贺喜翁主,你终于用自己的眼睛来体悟道,而不是从古人的只言片语中追求道,假以时日。淮南王府三千门客,皆当以翁主马首是瞻。” 刘陵瞪了他一眼,忽然发怒,拍案大叫。“你快给我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我脑袋都快想破了,没看到我眼睛都肿了吗?” 梁啸愕然。刚才还是淑贤温良的知性女子。怎么突然就狂躁了。难道是……生理期? 见梁啸吃惊的模样,刘陵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抬起手,讪讪的挥了挥。“好了,我有点心烦,不是针对你。你不要放在心上啊。” 梁啸小心翼翼的问道:“翁主……烦什么?” “我……”刘陵咬了咬嘴唇。“说实话,我原本觉得你是敷衍我,走一趟,只是……闲着无事,干脆就来验证一下,抓住破绽,也好笑话你一番。可是这一趟走下来,我觉得你的建议……还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那不是好事吗?” “可惜,这个不错的选择只是我的看法。我父王会怎么看,我一点也不清楚。我……我不知道能不能说服他。人人都知道当放宽眼量,未雨绸缪,可是真正能放弃眼前利益的人又有几个?我……我总不能置身事外,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身陷灭顶之灾。” 梁啸沉默。他不知道怎么劝刘陵。刘陵是个聪明人,其中的利害,她应该一清二楚。只是明白归明白,能不能按照她的意愿做,有时候还真说不定。 “马上就要到松江口了,我直接回淮南,不送你们去吴县了。你小心严助。”刘陵沉吟片刻,又道:“另外还有一件事,我想提醒你。你师傅……可能有求死之心。” 梁啸大吃一惊。“什么?” “我说不清为什么,只是有这种感觉。你下次去东冶的时候,多和他接触一下,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愿是我错了。” 梁啸心慌意乱,连声答应。桓远有求死之心?活得好好的,干嘛要求死啊。不过,他相信刘陵在这方面判断。他到这个时代一年多,看起来和这个时代的人已经没什么差别,可是从内心深处,他还没能真正融入这个时代,不是很难理解这个时代的人内心的想法。 至少在他看来,桓远根本不应该有什么求死之心。 “行了,你说跟我说说,你是怎么看待海船的这种情况的吧?” “喏。”梁啸没心思再和刘陵卖关子,竹筒倒豆子,将地球是圆形的道理说了出来,又辅以月食的证据。刘陵听得目瞪口呆,盯着梁啸半天没反应。梁啸也没注意到,说完便一个人呆在一边,绞尽脑汁地回忆和桓远见面的所有细节。 终于,有一句话浮现在他的脑海中。桓远曾经说,也许上苍让他苟活至今的目的,就是要让他将这些密技传给他。现在,所有的密技都传给他了,他的使命完成了,他还会苟活吗? 想通了这一点,梁啸立刻去找刘陵。刘陵笑了笑,说了一句:“还算不慢,没到吴县,你就反应过来了。” 梁啸汗颜。 数日后,船到松江口,刘陵继续沿着海岸线北行,梁啸等人上了岸,驰向吴县方向。心里有了事,梁啸就不肯在路上耽搁哪怕一点时间,他催着闽越的使者一路急行,只用了一天时间就赶到了吴县,踏着月色站在了严助的面前。 见梁啸完成任务,平安归来,严助也没说什么。他已经接到了天子的诏书,同意封刘驹为侯,不过不是刘驹想要的吴侯,而是娄侯。娄县就在吴县边上,大概有就近监视的意思。 梁啸管不了那么多事。在他看来,现在谈判谈不成才好呢,刘驹一天没安顿好,桓远就一天不能放手。刘驹安顿好了,桓远反而有危险。他只管桓远的生死,刘驹封什么侯,关他鸟事。 严助也等得急了,稍作收拾,立刻由窦去非安排了一辆楼船,再次赶赴东冶。梁啸本来不想管严助的事,可是他现在也想尽快赶到东冶,便建议严助在楼船上加几个帆,并将楼船的飞庐拆掉一部分,尽可能降低重心。他可不想陪严助一起被淹死在海里。 有卫青在一旁做证,严助丝毫不怀疑梁啸的办法是否有效。窦去非安排工匠在楼船上装上了三根桅杆,装上了大小三面帆,帆船就算是在大汉时代正式诞生了。 这种大帆的效果比刘陵做的临时帆作用强大了,绝大部分时候,楼船都不需要人划桨,只有风平浪静,海上一点风也没有,才需要人力推动。 三天之后,他们赶到了东冶。 谈判的事,自然有严助去负责,梁啸操不了那个心。他找了个机会,赶到桓远的府中。 桓远看起来很平静,没有什么寻死觅活的迹象,只是眼神有些清冷。见梁啸再次登门,他很高兴,问起了梁啸习剑的事。梁啸一路上想了很多主意,最后还是想到了剑法。见桓远问起,他掏出锦囊,摊在桓远面前,一脸无奈。 “师傅,这些字我都不认识,怎么练啊?” “你不认识这些字?”桓远大吃一惊。 梁啸理直气壮的说道:“当然不认识,这里面全是古文,我哪认得。今文我还没认全呢,你还让我认古文。师傅,你是不是不想把剑法传给我,又怕我说你藏私,这才故意给我这份看不懂的剑法啊。” “小竖子,你说什么哪?!”钟离期火了,不顾桓远在侧,冲过去,抬手就要打。 桓远拦住了钟离期。“你没问淮南翁主,她学问精深,一定看得懂这些文字的。” “你说是密诀嘛,我怎么能随便给她看。”梁啸继续胡搅蛮缠。“师傅,不行啊,还得你教我,我怕我练错了,到时候剑法没练成,连射艺都给废了。” 看着肆意耍赖,顽童一般的梁啸,桓远哭笑不得,眼中却多了几分温情。 “也好,你在东冶多住几天,我帮你筑基。” 第187章刺客之剑 刘陵的马车缓缓驶进江都王宫。刘陵下了车,在两个郎官的护卫下,目不斜视,裙裾不摇,款款而行,来到江都王刘非的面前,款款下拜。 “淮南刘陵拜见王兄。” 刘非笑了,迈开大步,两步就走到刘陵的面前,双手托起刘陵,打量了刘陵两眼,咧着嘴笑:“翁主这是怎么了,会稽之行不顺利么,一脸的晦气。” “没什么,只是想到以后不能轻易见到王兄,有些遗憾罢了。”刘陵也笑了,只是笑得有些勉强。 刘非很诧异。“翁主这是何意?” 按理说,诸侯王以及其子女的确不能轻易出境,不过规矩是人定的,也要看不同的对象。刘安受到天子尊敬,刘陵本人又和天子年龄相近,在长安时又深得太皇太后恩宠,法外施恩,她才得以坐着楼船周游列国。 难道朝廷对淮南的政策有变?刘非立刻上了心。江都与淮南相接,如果淮南有变,他就有机会统兵上阵,一展拳脚。一想到此,刘非不禁有些跃跃欲试。 “说来话长,容我慢慢说与王兄听。”刘陵眉梢一挑,露出几分俏皮。“王兄,我们就站在这儿说吗?” 刘非大笑,连忙将刘陵让进殿中,命人供上酒水果品。刘陵在东冶买了不少只有南方才有的鲜果,这时也命人送上来。刘非见了,很是欢喜,不过他的兴趣还是在淮南是否有变,接连催着刘陵说。 刘陵先从吴县之战说起,讲梁啸等人以十骑出击,先解伏波里之围,射杀景田,再劫持征氏兄妹,迫使闽越退兵,接着又在松江边设伏,大破闽越军。 刘非听得眉飞色舞,一边大肆夸耀我江都健儿骁勇善战。一边又为无缘参与如此精彩的战事长吁短叹。 刘陵慢慢的把故事引上了正题。她对刘非说,梁啸曾经向严助提出一个建议,征调江都国兵增援吴县,不过被严助拒绝了。而她也因为支持梁啸。与严助发生了冲突。严助是天子近臣,他要是回去在天子面前进言,她以后估计就得禁足了。 刘非一听,勃然大怒,破口大骂严助祖宗八代。这么好的主意。你居然不听,要是我刘非出马,闽越那还不是全军覆没?这简直是贻误军机啊。 “可杀!该死!” “的确可惜,若是王兄出击,闽越必然元气大伤,哪里还需要这么费事。一个平定闽越的大好机会就这么错过了。” “可恼啊,可恼。”刘非捶胸顿足。 刘陵目的达到,又“顺口”提及了梁啸的另外一个建议。梁啸说,封国的使命就是藩卫大汉,镇守朝廷鞭长莫及的边远之地。如今会稽都成了汉郡。江都、淮南立国的确没什么必要,如果能徙封边疆,也许能为朝廷多尽一份力。 刘非连连点头,两眼生光。这句话太合他的口味了。他不在乎封国在哪里,他只想找个机会打仗,像这种镇守边疆的封国,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啊。 刘陵话锋一转。“可惜,这么好的建议,怕是传不到天子的耳中。严助对梁啸意见很大,极力打压。他不仅不会转达梁啸的建议。说不定还要致梁啸于死地。” “他敢?!”刘非蹦了起来,气喘如牛。他在殿中来回转了几圈,猛地停住。“不行,我要请朝。” 刘陵不动声色的笑了。 …… 刘陵上了船。走进船舱,看着热气腾腾的汤池,嘴角挑起一抹笑意。她正准备掩上门,享受了一下冬天边泡汤池边看风景的乐趣,雷被用脚尖抵住了门。 刘陵侧过头,斜睨着雷被。“雷君有话要说?” 雷被低着头。撤回脚尖,拱手道:“翁主,你这是何必呢。江都王为人粗暴,一旦天子知道这是翁主传的话,恐怕你真的要被禁足了。” 刘陵轻笑了一声:“我既然不愿再和严助虚与委蛇,被禁足是免不了的事。就算天子不禁我的足,我父王也要禁我的足了。雷被,回淮南之后,你就不用再跟着我了。” 说完,刘陵轻轻的掩上了门。雷被站在门外,一阵怅然。 …… 梁啸手持长剑,弓步上前,一剑刺向悬空的铜环。铜环晃动着,剑尖刺在了铜环边上,“当”的一声轻响,铜环飘了起来。 梁啸收式,沮丧的摊了摊手。 桓远和钟离期互相看了一眼,都有些失望。梁啸练了好几天了,这一式还是练得有形无神,远远没有他在射艺上的天赋那么令人惊艳。 难道他的天赋仅限于射艺? “师傅,这女里女气的剑法我练不来。要不,你跟我去长安,教蓉清吧,她比我适合练剑。” 桓远把脸转到一边,不理梁啸。这两天,梁啸一有机会就劝他去长安,都说得他耳朵起油了。他从来没发现梁啸这么烦人,被训斥了几次还是死心不改,刚被骂走,脸一转又来了。 “你不适合练剑就不要练了。反正有牛儿在你身边,近身安全还是有保障的。” “牛儿不行啊,没有钟离叔天天捶他,他现在就知道玩。要不这样,你让钟离叔和我一起去长安。” “休想。”钟离期义正辞严的喝道:“将军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好了,钟离,你也少在我面前装,一唱一合的,以为我看不出来?”桓远摆了摆手,拄着拐向堂上走去。“你爱练不练,想让我去长安,门儿都没有。” “你不去长安也行,那你得教我点真正的剑法啊。” “你说我教你的不是真正的剑法?”桓远猛的停住,怒视梁啸。“那你说,什么才是真正的剑法。” “这个……越女剑法,顾名思义,不应该是女人练的么?我堂堂好男儿,怎么也得练……”梁啸横眉冷目,摆了个威风凛凛的造型。“霸王剑法啊。” 桓远的脸抽了一下,转身离去。“蠢才,霸王练什么剑?一根木棍在他手里都是无敌神兵。” “你骗我!”梁啸跳着脚叫道,却没敢跟上去。他很担心桓远一怒之下会拿拐杖抽他。 见桓远的拐杖声消失在堂后,梁啸转过身,无奈的耸耸肩。钟离期强忍着笑,拍拍梁啸的肩膀。“好小子,努力,要想说服将军,也只有靠你了。不过,将军说得没错,根本没有什么霸王剑法,他有举鼎之力,随便什么神兵利器在他面前都是一根木棍。世上唯一能突破他防线的,只有你现在练的越女剑法。” 梁啸莫名其妙。“什么意思?” “傻小子。越女剑法就是虞姬所用的剑法。”钟离期看看后堂,压低了声音。“虞姬是刺客,她的剑法就是刺客之剑,和射声技正相合。”说完,他深深的看了梁啸一眼,快步向后堂走去。 梁啸恍然大悟。 射声技当然可以用于战场,但射声技最佳的用途却是刺杀。在之前吴县的战斗中,他可以隔着帐篷射杀景田,在阵前却很难分辨对方将领的位置,便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刺客当然要用刺客之剑,越女剑和射声技一近一远,可谓是相辅相成。如果能练成,他将是一个远攻与近战皆能的全能型刺客。 梁啸低头看着手中的长剑,微微一笑,耍了个剑花。他也许不是什么天生的剑术高手,可是在桓远这样的高手教导下,他又怎么可能真的笨成这样。对他来说,练剑是假,缠着桓远软磨硬泡才是正事。这时候哪有心思练剑啊。 看来光靠水磨功夫还不行,要想桓远弄到长安去,得另想绝招。 师傅,放心吧,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的。 梁啸暗自发了个狠,离开了桓府,回到了驿舍。刚到驿舍门口,他就看到几辆马车,不禁有些奇怪。闪开门口来来往往的奴仆,梁啸进了驿舍,直奔自己的住处。进了院子,才发现郎官们也正在打点行装。 “怎么了?” 李椒从房里走了出来,伸手拉过梁啸。“谈判达成了,我们要回家了。” “这么快?”梁啸很吃惊。 “还快吗?我恨不得现在就到家。闽越归附,我们的任务还没结束,还要去一趟东瓯。唉,能赶回家过年就不错啦。这任务闹得,原本很简单的一件事……” 梁啸看到门外闪过严助的身影,连忙推了李椒一下,打断了他的话。严助从门外匆匆走了进来,秦歌紧随其后。看到梁啸,严助停了一下。“梁啸,你来一下。” 梁啸应了一声,跟上严助,跟他来到房中。严助的房里也收拾得差不多了,大包小包的东西不少,箱子还有好几只,看来严助此行收获颇丰,发了不少财。严助家底也不好,有机会捞钱,他可是一点也不客气。 “这次能够谈判成功,你师傅桓远有功,我想上书天子,为他请功,你看什么样的赏赐比例好?” 梁啸有些意外,严助心情不错啊,居然还记得桓远的功劳。他想了想,眉头一挑,计上心来。 “我师傅性情古怪,又一心效古士之风,怕是未必肯接受朝廷的赏赐。依我之见,不如这样,命刘驹任他为使,到长安谢恩,然后再做计较。” 严助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是个好主意。” 第188章软硬兼施 桓远对被任命为谢恩使者一点准备也没有,当刘驹的命令送他的面前时,他登时呆了,怀疑这命令是不是传错了。 他身有残疾,怎么可能做使者?刘驹这是什么意思,是自取其辱,还是污辱我? 桓远立刻赶到刘驹府中,当面问个究竟。刘驹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熬不过桓远的追问,只得承认,这是严助要求的。当然了,他也没办法,他身边没几个能用的人,景昭还没回来,他只能把这个任务交给桓远。 桓远明白了。什么严助的要求,这十有八九是梁啸的主意。他又问道:“如果我被留在长安,殿下的安全怎么办?” 刘驹沉默了好久。“如果能顺利的封为娄侯,我的安全自然由会稽郡负责。”他盯着桓远看了好一会儿,有些过意不去,膝行到桓远面前,拉着桓远的手,低下了头。“将军,是我父子辜负了你。” 桓远长叹一声,没有再劝,拱手而退。 第二天,桓远登上了楼船。梁啸早就知道了消息,笑嘻嘻的站在船下等候。李椒和他并肩站在一起。被桓远生擒,李椒输得心服口服,看到桓远的时候也特别客气,一口一个桓君。 桓远狠狠的瞪了梁啸一眼,却给了李椒一个微笑,然后昂首阔步的走了过去。 梁啸浑不在意,只是握紧拳头,和钟离期碰了一下,然后会心而笑。钟离期挑了挑拇指,低声说道:“小子,还是你有本事,居然真把将军搞定了。我欠你一个人情。” “钟离叔,都是自家人,别客气。你要真觉得不好意思,到长安好好收拾牛儿就行。” “这是必须的。”钟离期说完,赶上两步,追桓远去了。 看着桓远瘦弱的背影。梁啸禁不住乐出声来。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把桓远搞定了。可见古人说得不错,君子可欺之有方,像桓远这种死脑筋其实并不难对付。搞定了刘驹,就搞定了他。 “大师兄。”身后传来一个得意的笑声。 梁啸回头一看。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他连忙把征贰拉到一边,急赤白脸的说道:“小师妹,你怎么来了?这楼船上人多,可不能由着你胡来……” “我要跟随师傅去长安。”征贰一扬小脸,挣脱了梁啸的手。又低下了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脸色微红,嘿嘿笑了一声,难得的露出几分羞涩。她的笑声虽轻,梁啸却如五雷轰顶,外焦里嫩。 不会吧,这就……怀上了?卫青,你果然是头好牛啊。 梁啸做贼似的看了看四周。“卫仲卿的?” “废话!”征贰虎起了脸,迈步上了跳板。轻快得像头小鹿。她的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梁啸的心上。 梁啸哀叹一声:一场悲剧正上演。小师妹啊,你知道你在和谁争男人吗? 见梁啸脸色不对,李椒连忙询问。梁啸哪里敢说,随便找了个理由敷衍了过去。两人上了船,梁啸径直来找卫青。到了严助的舱外,梁啸往里偷看了一眼,却没见到卫青,只有秦歌一人站在角落里,严助本人正坐在案前,一边品着从南方运来的石蜜酒。一边看着案上的舆图出神。 梁啸给秦歌使了个眼色。秦歌不解。梁啸又连连招手,秦歌无奈,只得向严助说了一声,走出舱外。 “什么事?” “卫青呢?” “刚刚下去了。可能是……如厕吧。”秦歌笑了一声,一脸淫邪。“他最近好像有点虚。” 梁啸没空理他。这帮郎官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包括秦歌在内,在东冶这些天可没闲着,不仅闽越王提供的侍妾婢女被他们尝了个遍,还在外面勾搭了不少良家少女。 要说起来。这帮家伙泡妞的本事一个比一个好。那也没办法,能成为天子侍卫的人,有哪一个是差的,不论是长相还是身手都是一等一的,勾引几个闽越无知少女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梁啸匆匆下了飞庐,赶到卫青的卧舱,走到门口,他刚准备抬手敲门,又停住了。 舱门紧闭,里面有压抑的喘息声。 小师妹,你这速度……也太快了吧。梁啸又叹了一口气,转身要走。刚走了两步,舱门吱呀一声开了,露出卫青通红的半张脸。“是不是大人找我?” 梁啸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大声道:“你上个厕所要这么久?快点,大人要出去,让我来找你。” “我就来,我就来。”卫青感激的冲梁啸点点头,掩上了门。在那刹那间,梁啸看到了他结实的屁股。 过了一会儿,卫青板着脸,一本正经的走了出来,只是眼神有点虚。梁啸也不说话,拖着卫青走到船边,这才说道:“那个二货?” 卫青心有余悸的点点头。“她……她要去长安。她说……她有身孕了,要……要我娶她为妻。” “你怎么想?” “我……我……我不知道。”卫青结结巴巴的说道:“我是个奴……” “你现在不是平阳侯府的骑奴了。”梁啸打断了他。“不过,你不能娶她为妻。” 卫青的脑子有点短路。“为……为什么,她……她有我的孩子。” “她……”梁啸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一个好理由来。他有些焦躁。“总之一句话,你可以纳她为妾,可以收她为婢女,就是不能娶她为妻。还有,这一路,你们离得远一点,不要成天腻在一起,被人看见可不好。” “我……我也不想,可是……” “行了,这事交给我。你去吧。”梁啸虽然也没什么主意,可是一想到卫青将来的命运轨迹,还是不容分说的把责任担了下来。他让卫青先去当值,自己吹着海风,想了好一会儿,这才走向卫青的卧舱,在舱门上轻轻敲了两下。 “仲卿,你回来啦!”舱门开了,伸出一只小手,一把拽住梁啸的衣服,就把他拖了进去。等看清是谁,征贰讪讪的松开手。“大……大师兄?” 梁啸沉着脸,盯着征贰,指了指坐席。“坐。” “哦。”征贰红着脸,老老实实的坐下了。 “想去长安?” “嗯。” “想嫁给卫青?” “嗯,我要给他……生孩子。”征贰不好意思的说道。 “你真的喜欢他?” “当然了。他虽然出身不好,可是人长得好,武艺也好,更重要的是他心好,我被你们劫持的时候,你们所有人都欺负我,只有他护着我……” 征贰习惯性的话唠起来,两眼放光,那副幸福的小模样看得梁啸心里一酸。这傻丫头,智商余额严重不足啊。你以为卫青只是一个简单的郎官?他姊姊可是皇帝的女人,将来还要做皇后的。更要命的是,还有一个公主虎视眈眈,已经把卫青视为禁娈,岂是你这个蛮夷女子能争的? “你说的没错,卫青的确是万里挑一的人才,选这样的人做夫君,说明你的眼力还是不错的。” “那当然,我的眼力最好了。”征贰得意地仰起了小脸。 梁啸不动声色的说道:“不过,你这样子,只会害了卫青。” “为什么?”征贰吓了一跳,脸上的红晕褪去,有点发白。 “卫青有本事,将来是要做大事的人。他的夫人当然也应该是大家闺秀,只有如此,才能做他的贤内助。当然了,你征家也是闽越大族,这点没问题。不过,你知礼吗?” “知……礼?”征贰扭捏起来。 “你要是不知礼,别人不会怪你,只会笑话卫青。一个不知礼的人,如何能够做大官?小师妹,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你想想你母亲,为什么那么多人都羡慕你父亲,不就是因为她知书达理,温良贤淑吗?” 梁啸鼓动三寸不烂之舌,把征贰说得六神无主,自惭形秽。以前她自己一个人随便怎么任性都没事,可是一旦可能影响到卫青的前程,她立刻没了主意,只好向梁啸请教。 梁啸很“勉强”的给她出了个主意:学习。学汉家礼仪,学汉家文化,先把自己培养成一个大家闺秀,当得起卫青的贤内助,然后再让卫青正式提亲。至少,这一路上,你不能乱来,要不然卫青就被你全毁了。不仅如此,你还会伤了胎儿。这个孩子如果是个男孩子,将来是要继承卫青的爵位的,你希望是个傻子吗? 征贰被梁啸吓得战战兢兢,连声答应。 “大师兄不会害你,你一定要记住大师兄的话。行走坐卧,动静知礼。知道吗?” “知道了。” “现在回你自己的舱室去,没事不要出来。从现在开始,要学会安静,知道吗?” “哦。”征贰耷拉着脑袋,乖乖的出了门。 听着她像猫一样的脚步声消失在远处,梁啸才松了一口气,拿起桌上的水壶,直接往嘴里倒了一口水。这一通口舌,说得他口干舌燥,费老精神了。两世为人,他都没做过这样难做的工作。 梁啸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刘陵在就好了,征贰最听她的话。这个念头刚闪出来,梁啸就不禁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想什么呢,征贰和卫青多少还有一份可能,自己和刘陵却是完全没希望。就连刘陵本人也清楚,以他现在的身份,就算她自己愿意下嫁,淮南王也不可能答应。 封了侯也许可以,可封侯是那么容易的事么?至少短期内看不到任何希望。梁啸有点上火,拿起水壶,又往嘴里倒了几口凉水。 第189章移民镇边 刘陵讲完了东冶见闻,默默的闭上了嘴巴,垂着眼睛,静静的等待着。 刘安的脸有点黑,眼中的责备多过喜悦,甚至多了几分愤怒。他看着刘陵费了不少心思绘成的图谱,白晳修长的手指敲击着案面,宛如战马奔驰。刘陵听着听着,突然想起征贰说过的故事,想象起梁啸等人纵马奔驰,卫青从烟尘中伸出手,将征贰拦腰抱起时的情景,不由得痴了。 会不会有一天,梁啸也会骑着马奔驰而来,将我拦腰抱起? “嗯咳!”刘安见刘陵脸色不对,不悦的咳嗽了一声。坐在一旁的刘迁偷偷的笑了,见刘安威严的目光扫过去,又连忙收住笑容,扮作严肃的样子。 “陵儿,徙封恐怕不太可能。且不说天子能不能答应,我经营淮南这么多年,岂能说放弃就放弃。再者,就算我愿意吃那样的苦,那些门客愿意吗?好容易聚集了三千门客,难道就这样一朝散尽?” 刘陵沉吟了片刻。“父王所言甚是。不过,事无预不立。父王做的是大事,岂能有进无退?女儿不孝,愿为父王营海外之窟。将来事成,则为女儿的封地,万一不讳,也不失为一避身之所。” 刘安还在犹豫,刘迁却是眼睛一亮,略作沉吟,抢过话头。“父王,儿臣也觉得妹妹所言有理。难得妹妹有这般孝心,父王不如就成全了她。多一个准备总是好的。” “你懂什么?!”刘安厉声喝道:“你妹妹若去经营海外,谁来负责长安的事,你吗?” 刘迁被训得面红耳赤,一时不该说什么才好。刘陵歪了歪嘴,又道:“父亲,经营海外,也不需要太多时间,长安的事,我暂时还是顾得上的。兄长麾下人才也不少。花点心思,挑几个能够接替我的,等时机成熟,我再从长安抽身也不迟。” 刘迁如释重负。连忙附和。“是啊,是啊,妹妹说得有理,也不急在一时嘛。” 刘安看看这一对儿女,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可惜。你偏偏是个女儿家。若是个男儿,那该多好。” …… 严助在东瓯的差事办得很顺利。闽越兵退,东瓯得以保全,东瓯王自然是欢喜不禁,对严助一行也是极尽恭敬之能事。不仅严助的行囊又增加了一倍,就连梁啸等人也分到了一点油水。当然,和严助的比起来,那就不值一提了。 俗话说得好,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东瓯王给严助提出了一个难题:内附。 所谓内附,就是去王号,内属汉地。不做王了,我要做大汉的子民。估计东瓯王也是被闽越欺负得惨了,是王国的时候,只能请朝廷调停,如果内附,以后大汉就有保护之责,闽越就不能再欺负他了。 东瓯王很有诚意,不仅主动要求去王号。还要求将人民内迁,不和闽越接壤了,我要搬到内地去,和闽越离得远远的。 这当然是大功一件。可是这件事同样超出了严助的权力范围,他必须向朝廷汇报。内附好说,内迁就涉及到一个问题:东瓯几十万人迁到哪儿去,各种开支又由谁来负责? 严助不敢独断,写成奏章,向天子请示。 东冶到长安可不近。一来一去至少要半个月。归心似箭的郎官们见严助迟迟没有动身的意思,私下里不免有些议论。他们都是贴身保护严助的人,大多知道东瓯王要内迁的事,很自然的就谈到了这个问题。 这天晚上,几个人围着火炉,喝着酒,闲聊起来。郎官们大多是北方人,很不适应这种湿冷天气,将所有的冬衣都穿在身上,烤着火,还冻得瑟瑟发抖,只能靠喝酒来取暖。 “阿啸,你说说看,如果内迁,会迁到什么地方?”李椒拱了拱梁啸的肩膀,大大咧咧的说道。 梁啸拒绝了。“这是朝廷的事,自有天子和大臣们商议,我们怎么能随便议论?” “为什么不能议论?”李椒说道:“身为郎官,一旦外放,至少是个县令、县尉,岂能不通政事?侍卫天子也好,护送使者出行也好,都是为了增长见闻,为将来做官做准备。唉,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 郎官们一边咒骂着这见鬼的天气,一边七嘴八舌的附和着李椒,毫不惭愧的以天下为己任。梁啸被他们的激情感染了,却还是笑道:“你们啊,还是算了吧,心思是好的,可是你们读过几天书?骑马射箭,与人厮杀,你们在行,可真要治理政务,还得是严大人那样的读书人。” “嘿,你这小子,怎么胳膊往外拐?” “实事求是啊。别的不说,让你们看一县的名册,计算钱粮,你们有这耐心吗?” 郎官们笑了起来,一个郎官不屑的挥挥手。“那种事,交给读书人做就行了,哪有亲力亲为的。无为而治,你知道什么叫无为而治吗?就是我们只管喝酒,事情交给手下人去办。你们说,对不对?” 梁啸没有再说。跟这帮粗人讲不出道理来。汉初实行无为而治,至今已经近七十年,不得不说,在很多人的心目中,无为而治的思想根深蒂固。他们哪里看得出,无为而治已经不再适应新的形势了。 见梁啸沉默,郎官们更加得意,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得开心。在他们心里,梁啸再聪明,毕竟还是刚刚入职不到半年的小弟弟,和他们比起来,阅历还差得太多。他们说得正开心,严助走了进来,摆了摆手。 郎官们立刻闭上了嘴巴,互相使了个眼色,然后不紧不慢的站了起来。 梁啸也站了起来。 严助走到他们中间,找了个靠火的地方坐下,伸出双手去烤火,慢吞吞的说道:“坐吧。” 郎官们不情不愿的坐下了。有严助在场,他们再也不像刚才那样轻松,一个个像是锯了嘴的葫芦似的,一声不吭,脸上连一点笑纹儿都没有。严助也不理他们,漫不经心地说道:“梁啸,你虽然读书不多,却颇有见地。对东瓯内迁这件事,你是如何看的?” 梁啸沉默片刻,推辞道:“大人,这恐怕不合适吧?” 严助摆摆手。“无妨,是我问你的,出了事,自有我担着。” 梁啸笑笑。他不清楚严助在打什么主意,但是既然他说了这句话,那他就可以放心说了。就算严助想给他挖坑,还有卫青、秦歌替他洗白呢。 他沉吟了片刻,未答反问:“不知大人以为,朝廷会将东瓯君臣迁到何处?” 严助盯着火,眼中闪着晦涩不明的光。“你觉得呢?” “若不意外,应该是两淮左右,也有可能是江都国附近。” 严助眼神微缩,不置可否。“这样妥不妥?” “不妥。”梁啸毫不犹豫的说道。严助有些意外,瞟了他一眼,又收回目光,嘴角挑了挑。“为什么?” “有两个地方不妥。”梁啸取过一只干净的酒杯,倒了一点酒,将酒杯洗了一下,倒掉,又倒了大半杯酒,递到严助手中。严助犹豫了片刻,接在手中,呷了一口,满意的点点头。 梁啸这才说道:“第一点不妥,闽越多次出兵,甚至不惜骚扰会稽,为的就是吞并东瓯。为了阻止他们,陛下才命大人持节出征。大人运筹帷幄之中,将士效命疆场之上,才算击退闽越。现在却将东瓯内迁,无异于将东瓯之地拱手相让。大人,你的功劳在哪里?” 严助一动不动,手中的酒杯却晃了一下,几滴酒从杯子里溅出来,落入火中,嗤嗤作响。 “再者,江都也好,淮南也罢,兼并成风,无数百姓已经濒临破产。东瓯几十万人迁过去,哪来的土地分给他们?若连土地问题都解决不了,又怎么能保证他们安居乐业?” 严助的鼻子吸了吸,吸了一口气,又慢慢的吐了出来。 “那依你之见,又当如何?” 梁啸再次露出苦笑之色。严助见了,笑道:“无妨,只是闲聊而已,出于你口,入于我耳,没人会外传。你们也记住了啊,听听就算了,千万不要外传,以免给梁啸带来不便。” 郎官们互相看看,李椒接连给梁啸使眼色,让他不要再说了。梁啸却无动于衷。在去东冶的路上,他听刘陵讲了不少事,特别是关于东南一带的。再加上他对历史的了解,在这一类问题上,他有着比严助更深远的见解。他原本是打算回去之后,找个机会对天子说的,现在严助主动要听,他岂能放过机会。 再说了,他也想看看严助究竟有何用意。 “既然大人一番盛情,我就说了,如果说错了,还请大人指教。”梁啸客气了两句,又给严助添了一些酒。“与其让东瓯内迁,不如移民镇边。将江淮地区的失地百姓迁到东瓯、会稽,鼓励他们开发荒地。” “移民镇边?”严助愣住了,直勾勾的看着梁啸,眼眯微缩,充满了疑惑和惊讶。“你……怎么会想到这个计划,是哪位高人指点过你?” 梁啸笑了。“大人也觉得这是可行之策吗?” 严助发觉自己失态,连忙收回目光,掩饰的笑了两声。“此策的确可行,不过……时机未到。梁啸,你有见识,只是还欠些阅历,再过几年,你就会明白了。” 梁啸不卑不亢,微微欠身。“多谢大人指点。” 第190章回京 火炉边的这次谈话很快就被郎官们忘记了。半个月后,天子诏书到,正如梁啸猜测的那样,迁东瓯于江淮之间,至于土地如何安排,梁啸等人并不知情。 严助向东瓯王转达了圣旨,立刻起程回京。离家太久,每个人都归心似箭,他们昼夜兼行,终于在十二月末回到了长安。 怎么向天子汇报,那是严助的责任,梁啸管不着,也没资格管。他和李椒一起回未央郎署向李广交令。在望江驿战死了一个郎官,这可是一个大事,特别是桓远本人又到了长安。如果处理不好,很可能引起仇杀。 每一个郎官都可能曾经是一个游侠儿,而游侠儿最常干的事就是报仇,替家人报仇,替朋友报仇,甚至替素未谋面的人报仇。 虽然一路上李椒看起来已经解开了心结,可是等他真正站在李广面前,小腿肚子还是有抽筋。嘴笨是李家人的通病,手快是他们家的另一个通病。见李椒面红耳赤,结结巴巴的说不利索,李广立刻就火了,站起身,一个大耳刮子就扇了过来。 “啪!”李椒转了一个圈,一屁股坐在地上,却连屁都不敢放一个,捂着脸,乖乖地蹲在一旁。 梁啸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拦住。“将军,我来说吧。” “没用的东西,连话都说不清楚,除了打架,以后还能干什么?”李广指着李椒,破口大骂。 梁啸一脑门黑线。李将军,好像你也是这样哟。他抱住李广,大声说道:“将军,李兄这次被严助坑了。” “什么?”李广立刻转移动了注意力。“你说什么?” 梁啸连忙把经过说了一遍。这件事,他早就想好了说辞。他从望江驿开始说起,然后说到严助刚刚脱险,就想杀人灭口,故意刺激李椒去向桓远挑战。结果李椒不敌被擒。没等梁啸说完,李广就火了,跳了起来。 “严助在哪儿?” “严助在宫里,可能正在向天子汇报。”梁啸急急的说道:“还有我师傅。” “你师傅也来了?正好。一起杀了,省得费事。”说着,李广操起弓,提起一壶箭就往外冲。 “将军,你想胜之不武吗?”梁啸张开双臂。拦在李广面前。 李广一听,愣了片刻,转了转眼睛。“那好,我先去杀严助,等你师傅休息好了,我再去杀他。” “你杀了严助,还有机会和我师傅对阵吗?” “这……”李广终于也哑火了。论嘴皮子,他们父子四个捆在一起都不是梁啸一个人的对手。李广暴跳如雷,却无计可施,只能在郎署里转圈发狠。手舞足蹈,吓得郎官们一个个避之不及,谁也不敢来触霉头。 梁啸也不急着去劝,对付李广这种暴脾气,硬劝是不行的。只有等他自己冷静下来。 大概过了一个时辰,李广的心情总算平复了些。梁啸上前,小心翼翼的接过他的弓箭,又把他推回屋里,半开玩笑的问了一句:“将军,你如果对上我师傅。有几成把握?” 李广冷静下来。“当年是险胜,如今他受了伤,应该是我胜算多一点。不过也难说,应该在四六之间吧。” “将军以为。我如果和将军对阵,能有几分胜算?” “你?”李广瞥了梁啸一眼,一脸不屑。“小竖子,我让你三箭,都有九成九的把握。” 梁啸明知他吹牛,却不反驳。“那就对啦。将军和我师傅旗鼓相当,我和李兄不分胜负。将军能轻而易举的射杀我,李兄却能从我师傅手下毫发无伤,这难道还不够吗?你觉得李兄能战胜我师傅?” 李广眨了眨眼睛,咧着嘴乐了。他刚笑了一声,又觉得不太合适,立刻沉下脸,瞪了还蹲在角落里的李椒一眼。“蠢东西,还不去把脸洗干净。” 李椒如逢大赦,连忙应了一声,跑了出去,临走时不忘给梁啸递了一个感激的眼神。 梁啸视而未见,又将李椒脱身之后,率领他们突袭闽越军,最后还统领两千吴地世家的家奴兵重创闽越人。当然,他大大的夸大了李椒的功劳,就连江边战斗的伤亡也有所浮夸,不如此,无法帮李椒过这一关。 听完之后,李广总算消了气,觉得李椒虽然脑子有点不够用,仗打得还算不赖,没丢他李将军的脸。不过,他对严助的火气更大了。梁啸可没兴趣为严助消火,他惹的事,让他自己去解决吧。 最后,梁啸对李广说了郎官阵亡的事,请李广出面安抚一下,他愿意多出一些钱,别把这件公事变成了私仇。 李广一口答应。 梁啸终于放下了心,立刻赶回家。 未央宫,温凉殿。 天子举着弓,一箭接一箭的射着七十步外的箭候,严助站在一旁,手里捧着竹简,细声细气的解说着这一路的情况。竹简很重,他已经有些吃不消了,却不敢放下。 听完了严助的汇报,天子也没什么反应,眯着眼睛,接着又射了两箭。 两箭全部命中箭候的躬部。 天子满意的点点头,将弓交给韩嫣。“严助,将奏疏交给韩嫣,你陪我走走。” “唯!”严助大喜,连忙将简册递给韩嫣。韩嫣接过来掂了掂,笑道:“好重,里面是不是夹了黄金?” 严助笑道:“我哪有这么阔绰。这次回乡只带来了一些土产,待会儿送到府上,还请王孙不要嫌弃。” 韩嫣哈哈一笑,看了一眼已经走了数十步远的天子,轻声说道:“快去吧,别让陛下久等。见你了,陛下还要接见来朝的诸王呢。” 严助心神一凛,心领神会,感激万分。他紧赶两步,追上天子,落后天子半步,拱着手,亦步亦趋。天子听到脚步声,再次加快了脚步。严助迈着小步紧紧跟上。 “你这次的差事,虽然多了几分波折,不过终究算是圆满完成了。我很满意。” “多谢陛下。臣自知愚钝,只是尽力而为罢了。还有很多地方处置得不够妥当。比如东瓯内迁之事,梁啸提过一个建议,臣就觉得颇有可取之处,只是当时未曾想到。” “梁啸对东瓯内迁之事有异议?”天子眉头微蹙,眼中闪过疑惑之色。 严助把梁啸所说的移民镇边之事说了一遍,又提了梁啸之前还曾经建议徙国镇边的事,最后说道:“臣虽觉得有几分道理,可是与国家强干弱枝之策不符,就未曾采纳,也没有在奏表中提及。” “时机未到,不得不如此。你知道,我也知道,你就不必自责了。”天子沉默了片刻,又道:“随行的郎官中,可有可用之人?” “陛下,这些郎官都是精挑细选的精锐,几乎个个可用。特别是卫青,有勇有谋,堪为大用。秦歌虽然谋略略逊一筹,忠勇却无虞。至于未央郎,也都是武艺精湛之辈,加以时日,必是陛下的鹰犬。梁啸……” 严助说到此处,突然停住了,似乎有些犹豫。天子看了他一眼,笑道:“梁啸怎么了?” “梁啸聪明机智,又精于射声技,不论哪方面,都堪称郎官之首,就算是与卫青相比,也有过之而无不及。移民镇边之策可见一斑。不过,他太年轻,好为大言,不够谨慎,尚须磨砺。” “是吗?是不是和东方朔在一起太久了,染上了东方朔的坏毛病?” “陛下面前,臣不敢妄言。不过……”严助将梁啸几次参与议论的事说了一遍,不过略作修改,变成了梁啸公开议论,而他屡次禁止不得,甚至为此产生了矛盾。 最后,严助又不经意的提到梁啸和刘陵交往过密,两人多次独处,似有苟且之事。 天子不置可否,只是眉头轻轻的皱了起来。严助对梁啸的描述大出他的意外,和他印象中谨慎自守的梁啸相去甚远。难道梁啸看到了卫青、秦歌,知道了自己的身份,这才恃宠而骄,不把严助放在眼里? 天子什么也没说,夸了严助几句,吩咐他好好休息。严助满心欢喜的出去了。在宫门口的时候,他特地停了一下。时间不长,秦歌、卫青并肩而来。严助上前,打了个招呼,有意无意的透露了一下自己刚刚在天子面前为他们做善评的事。 在回京之前,严助就曾经透过口风,这次只是确认一下而已。卫青和秦歌交换了一个眼神,施了一礼,谢过严助。严助故意摆出一副不敢居功的模样,出宫去了。 卫青、秦歌来到天子面前,向天子汇报起了这一路的情况。他们说的和严助说的大差不差,只是细节上有一些出入。天子听了,眼中露出几分怒色,却没有多作评论。 天子笑了。“梁啸虽然幼稚,倒是有几分见识。难怪我那淮南国的王妹对他不死心,连体面都不顾了。公私两便,果然是好手段。” 卫青、秦歌面面相觑,不明就里。 “那什么马镫、马鞍,真的好用吗?” “的确好用。”卫青和秦歌异口同声的说道。 “好用不好用,我试过才知道。”天子笑道:“你们先去休息,日落之后,在宫门外等候。” “唯!” 第191章大行令 梁啸回到家,刚到院子门口就听到里面的笑声。既有荼牛儿、庞硕粗犷的笑声,还有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像是曾经和东方朔同居的那个胡细君。 梁啸不免有些奇怪。出差之前,东方朔就说要和胡细君分手了,她怎么还没走? 梁啸推门而入。见荼牛儿、庞硕正赤着上身,在东厨外的井边洗身子。大冬天的,两人也不嫌冷,身上热气腾腾,脸色泛红,血气旺盛。胡细君穿着家居服,正在厨房里忙活,灶上清烟袅袅,香气喷鼻。胡细君一边飞快的切着菜,一边和荼牛儿他们说笑着,其乐融融。 这怎么个意思? “阿啸?”荼牛儿最先发现了梁啸,欣喜的大叫一声:“你什么回来的,也不提前说一声,我们好去接你。细君,细君,阿啸回来了,再多做点饭。” 庞硕也笑眯眯的迎了上来。“梁君,一路辛苦。”说着从梁啸手中接过马缰,牵着青骢,向马厩走去。胡细君也从厨房里迎了出来,羞涩的笑道:“主君,一路辛苦。” “不辛苦。”梁啸眨眨眼睛。“你……叫我什么?” 胡细君红着脸,瞅了荼牛儿一眼。荼牛儿摸了摸后脑勺。“这个……阿啸,是这样子。”荼牛儿给胡细君使了个眼色,拉着梁啸上了堂,搓着手,嘿嘿笑了两声。“我……我要娶细君为妻。” “咳咳……”梁啸忍不住咳嗽起来,这才明白为什么胡细君称他为主君。荼牛儿是他的小伙伴,可以像以前一样称呼他。胡细君却是长安长大的人,深知尊卑有别。荼牛儿和梁啸再亲近,也是门客,她和荼牛儿相好,自然应该称梁啸为主君。 按说。胡细君不论模样还是做事,配荼牛儿绰绰有余。可问题是,不久前,胡细君还是东方朔的小情人呢。这毗邻而居。荼牛儿就没有一点心理排斥? “你……喜欢她?” “当然了。她长得好看,做事比我姊还强,又认字,哪样不好?更重要的是,她还有一笔丰厚的嫁妆。” 梁啸愕然。胡细君的确是有一笔丰厚的嫁妆。不过…… “你……” 荼牛儿得意得忍不住笑出声来。“是啊。那些钱都是梁婶辛苦挣来的,怎么被别人占了便宜。细君又是东方朔挑中的女子,她愿意跟我,是我的福份啊。所以我就毫不客气,连人带钱一起收了。阿啸,我赚大了。” 梁啸张了几次嘴,欲言又止。他自己是有点不习惯,不过对其他人来说,这却一点也没问题。别说是小情人了,就算结过婚。生过孩子,又能如何?荼牛儿能娶胡细君,的确如他所说,赚大了。 “那……你们办婚事了吗?” “还没,等你回来呢。细君说,我父母不在这儿,就要由你这个主君做主。” 梁啸笑了。“我不给你做主,另外有人给你做主。你把衣服穿上,跟我去接个人。” “接谁?”荼牛儿好奇不已。 “我师傅和你师傅。他们到长安了,正在大行寺……” “扑通”一声巨响。荼牛儿摔倒在地。他手忙脚乱地爬了起来,脸色惊恐。“我……我师傅来了?” “是啊。是不是觉得骨头又痒了。” 荼牛儿一会儿想哭,一会儿又想笑,两种表情在他脸上交替转换。比变脸还要利索。梁啸笑眯眯的打量着荼牛儿。胡细君见状,连忙跑了过来,扶着荼牛儿,怯生生的低下了头。 “主君如果不肯,细君……” 梁啸拦起手,打断了胡细君。“细君。你愿意嫁给这头笨牛,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告诉你们一件好事,牛儿的师傅来了长安。你多做一点饭,我们马上就去接他们。到时候,让牛儿的师傅为你们主持婚礼。” 胡细君欣喜万分。 庞硕驾车去淮南王邸接梁媌、李蓉清,胡细君留在家里准备饭菜,梁啸带着荼牛儿,骑着马入城,自去大行寺接桓远一行。一路上,荼牛儿像是抽疯一般,紧张与兴奋混杂不轻,连话都说不周全了。 “最近没好好用功吧?”梁啸调侃道。 “谁说的,我可用功了。”荼牛儿翻着厚嘴唇,挠得头皮哗哗作响。不得不说,他现在比以前干净多了,不仅衣服整整齐齐,头发也不像以前一样总是油腻腻的。他吭吭哧哧的说道:“可是,可是我师傅说,要想练成上乘功夫,十八岁之前不能破童子身……” “你破了?” “啊。”荼牛儿委屈的看了梁啸一眼。“我又不是你,有细君那么好的女人,我能放着不用吗?” “现在说你呢,干嘛要提我。”梁啸想起在刘陵楼船上的那一次,生起无名之火,幸灾乐祸的说道:“你活该,等着被你师傅揍吧。唉,感觉如何,是不是腰有点酸?” “感觉好啊。”荼牛儿忽然会过意来。“阿啸,你怎么这么下作,这也要问?” 梁啸眼睛一瞪,没好气的说道:“我是说你破了童子身之后,练武有什么感觉。” “这个嘛,倒没有,我觉得感觉更好了。你想啊,阴阳和谐嘛。阿啸,不是我说你啊……” “滚!” 两人一边说笑,一边前行,进了长安城,穿过几条长长的大街,来到大行寺前。梁啸看了一眼,在等候拜见的人中没看到桓远一行,想必是已经进去了,便让荼牛儿在外面候着,自己走了进去。他穿着未央郎的制服,腰间佩着制式长剑,大行寺前负责守护的卫士也没敢为难他,查看了一下腰牌,就让他进去了。 梁啸刚进去,正好看到桓远拄着拐杖从里面出来,虽然身子一扭一扭的,头却昂得高高的。看到梁啸来迎,桓远笑了。 “师傅,顺利吗?”梁啸迎了上去,扶着桓远。 桓远还没说话,征贰从后面赶了上来,笑嘻嘻的说道:“顺利!顺利!大师兄,师傅一报名字,人家就知道了,说是未宫郎梁啸的师傅,立刻请我们进去了。大师兄,原来你在长安这么有名啊。” 梁啸眨了眨眼睛。我这么有名吗?我怎么不知道。 一个掾吏赶了过来,冲着梁啸拱了拱手。“敢问足下可是未央郎梁啸?” 梁啸连忙还礼。“某正是梁啸。不知有何指教?” “大行令有请,请随我来。” 听说大行令王恢有请,梁啸不敢怠慢,连忙让桓远等人先出去和荼牛儿汇合。桓远出寺,梁啸跟着掾吏,来到大堂,一个年约四旬的清瘦汉子正坐在堂上处理公事。掾吏让梁啸在廊下等着,上前禀告了一声,清瘦汉子看了一眼梁啸,点了点头,继续处理公务。 不大的功夫,进来三批身穿胡服的异邦人,梁啸见了,不禁有些奇怪。他知道大行寺相交当于后世的外交部,专门处理涉外事宜的,有关朝贡、纳献或者归附的事都归大行寺管,可是大汉现在有这么多涉外关系吗?据他所知,不仅西域还没有开通,东南有越,西南有夷,都还没有纳入大汉疆域,哪来这么多外邦使者。 这时,掾吏走了过来,引梁啸上堂。清瘦汉子大行令王恢伸手示意梁啸入座。梁啸跪坐停当,这才问道:“不知大人相招,有何指教?” 王恢笑了笑。“你刚回京城,还不知道你自己名声大噪了吧?” 梁啸不好意思的摇摇头。“真不知道。某不过是区区一郎,哪有什么名声可言,不过是流俗议论罢了。” “这可不是流俗之言,替你扬名的是你的宗主。” 梁啸一惊。“江都王?” “正是。”王恢接过掾吏送上来的水,呷了一口。“梁啸,有件北方的差事,我想让你走一趟,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梁啸沉吟片刻。王恢这个人,他并不陌生,不管是前世还是这一世。据他所知,王恢和马邑之谋有关,是个主战派。只可惜马邑之谋落空,王恢成了替罪羊,否则以他对匈奴的熟悉,立功封侯是完全有可能的。 “大人,我从属未央郎署,如果大人有什么差事需要未央郎署协助,而且指定要我去办的话,我当然义不容辞。” “果然豪气。”王恢满意的点了点头。“我放心,我不会乱了规矩的,自然会通过正规的途径。哈哈,你现在可是未央郎署的骄傲,要想挖李将军的墙角,可没那么容易呢。” 梁啸笑了笑。李将军恶名在外,的确不是一般人惹得起的。 王恢的事务繁忙,没时间和梁啸闲聊,又问了梁啸一些情况,便匆匆分别。梁啸出了宫,领上桓远等人,一起出城。回到家的时候,老娘梁媌和小妾李蓉清已经回来了,他乡见故人,自然是份外亲近,一时间欢声笑语,相谈甚欢。 胡细君着心奉承,做了一席丰盛的酒宴,又沽了好酒,再加上她精湛的烹调手段,这一餐不仅桓远等人吃得非常满意,就连梁啸这个尝过她手艺的人都赞不绝口。 宴后,胡细君送上果品,拉起荼牛儿,并肩跪在钟离期面前。 第192章无赏 来的路上,梁啸已经给钟离期透过口风,钟离期也从荼牛儿那半是得意,半是紧张的神色中知道了答案。刚从又看到了胡细君的能干,对这桩亲事,他没有反对的道理。 他只是告诉荼牛儿,你最好送个信给你的父亲。这是你的终身大事,路途遥远,不能请他们来主持婚礼,却不能不告而行。否则不仅是对你父母的轻待,对胡细君也不尊重,人家说起来,还以为你们是私合呢。 荼牛儿还没说话,胡细君一口答应。 皆大欢喜,众人纷纷上前祝福这一对新人,其中最兴奋的就是征贰。征贰已经有四个月的身孕,吐得一塌糊涂,吃什么都没口味。胡细君特别为了做了江都风味的羹,虽然不是征贰的家乡口味,却也让征贰胃口大开,连吃了两大碗。 一番热闹之后,梁啸安顿好桓远等人,才走进自己的房间。当初李当户给他找房子的时候,他还觉得这房子太大,现在看来,这房子一点也不大,否则桓远等人就没地方住了。 李蓉清已经准备好了热腾腾的洗澡水。梁啸脱了衣服,跳进浴桶,将身体浸在热水中,头靠在桶沿上,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回家的感觉真好。” 李蓉清拿着瓜络和皂角走了过来,准备替梁啸擦背。她一眼就看到了梁啸肩膀上的伤,手一哆嗦,手里东西全部掉进了水里。梁啸疑惑的看了她一眼。“你怎么了?” “没什么。”李蓉清掩饰道,埋着头,在水里摸索。梁啸皱了皱眉:“你摸错地方了。”说着,一手拿着瓜络,一手拿着皂角,亮在李蓉清面前。李蓉清窘迫地看起梁啸,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 梁啸觉得不对劲,再一次问道:“你怎么了?” “真没什么。” “不可能。出什么事了?快说。” “我……”李蓉清犹豫了片刻,伸手抚在梁啸的伤口上。“这……还疼吗?” 梁啸哑然失笑。“就因为这个啊。不疼了。沙场杀敌嘛,受伤在所难受。”他说得轻松。可是想起当时听天由命时的绝望和无助,还是不寒而栗。下午大行令王恢找他,可能让他去一趟草原。草原比起闽越还要危险,还能活着回来吗? 梁啸沉默了。李蓉清也不说话,小心翼翼的替梁啸擦背。灯光下。梁啸的背上赫然有四个清晰可辨的伤口。李蓉清看得心惊肉跳。“你怎么受了这么多伤?” 梁啸无声的笑笑,心道我还有比这更重的伤呢。 “当时有些特殊情况,身上没甲。我和卫青两个人……”梁啸把当时的情况简单地说了一遍,李蓉清听着,一声不吭,却有一滴又一滴的泪珠滴下,滴在梁啸的背上,滑入水中。 梁啸也有些伤感。他想了想,把李蓉清拉到跟前,盯着她的眼睛说道:“蓉清。如果……我真有哪一天,回不来了。你怎么办?” “呸呸呸!”李蓉清红着眼睛,接连唾了几口唾沫。这是广陵的风俗,说了不顺遂或者犯忌的话,要立刻吐几口唾沫,以示反悔。“不准说这样的话。” 梁啸自失的一笑,点点头。 李蓉清将瓜络和皂角递给梁啸,自己转了门,来到隔壁,推开门。只看梁媌端端正正的坐在梳妆台前,脸上两行清泪。李蓉清一看,忍了半天的眼泪终于没忍住。她扑到梁媌面前,抱着梁媌。轻声抽泣起来。 梁媌将李蓉清抱在怀中,轻轻的抚着她的头发。“孩子,不哭,这是他的命,也是我们的命。” 李蓉清哭得更厉害了。 梁媌叹息着,将李蓉清搂得更紧。直到李蓉清渐渐的平复。而隔壁的水声也消失。梁媌才轻声问道:“闺女,你今天……不要陪我了,去陪陪阿啸吧。” 李蓉清应了一声,点点头。 梁媌站了起来,让李蓉清坐在梳妆台前。“来,阿母给你梳妆,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 泬水边,刘陵曾经开流水席的地方,一串急促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天子勒住了坐骑,翻身下马,哈哈大笑。“果然是好东西,有了这些,就算是在马背上,我大汉的好儿郎也能和匈奴人一决雌雄了。” “君侯所言甚是。”韩嫣飞马赶到,马还没停住,他就从马上跳了下来,紧赶两步,正好停在天子面前。“这东西看起简单,却是关乎战局的利器,应该尽快打造,让每一个汉军骑士都能用上。” “不,暂时还不行。”天子摇摇头,嘴角带着得意的笑容。“图穷才能匕首现,否则,会走漏风声的。” 韩嫣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抬起手,轻轻的给了自己一下。“还是君侯思虑深远,我真是笨死了。” 天子招了招手,将卫青叫到跟前。“这真是梁啸做的?” 卫青点点头。“他的骑术略逊一筹,便对马具做了些改进,果然是效果明显。哦,对了,除了马具,梁啸还发明了一种叫帆的东西。” “帆?那又是个什么东西?”卫青把梁啸因衣鼓风,而发明帆的事情说了一遍。天子很是惊讶。“这小竖子真是个奇才啊,这马具已经够好了,没想到还有借风力行船的帆。他这心有七窍吗,怎么能这么聪明。” 韩嫣笑道:“陛下,别看梁啸平时不怎么说话,可是讷于言而敏于行,与某些只会夸夸其谈的人比起来,可是强太大多了。” 天子斜睨了他一眼,哈哈一笑。“你小心东方朔知道了,又要收拾你。” 韩嫣笑得更加妩媚。“有君侯,我才不怕他呢。” 一行人沿着泬水缓缓而行,天子目光闪烁,不知道在想什么。韩嫣紧紧的跟在后面,脚步轻盈得像一只猫。他知道天子在想什么,最近长安关于梁啸的故事太多了。继刘陵为梁啸扬名之后,江都王刘非又加入了这个行列。这对梁啸来说,既是好事,也不是好事。 不知过了多久,东方破晓,天空露出了鱼肚白。天子扶着一棵大树,在水边站定,直面东方,一轮红日慢慢跳出了地平线,将一缕阳光照在天子年轻的脸上,也照在韩嫣、卫青等人的脸上。 天子笑了。 …… 梁啸只在家休息了两日。 汉家有制度,五日一休沐。梁啸出差近五个月,积累下来的假期足够让他休到正月结束。不过,天子好出行,郎官肩负着扈从的重任,不能长时间在家休息,梁啸只能提前回署中报到。 一到署里,梁啸就觉得气氛有此不太对。看到他的郎官都有些欲言又止,目光中也有几分同情。梁啸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就被李广叫了去。 “岂有此理。梁啸,你别急,这件事不能这么完。”一见面,李广就火气很大的嚷道。“血战之功,岂能被几个文吏一笔勾销。” 梁啸听话音不对,连忙问道:“大人,发生了什么事?” “你还不知道?” “我一直在家休息,没来署里。” “你小子……”李广拍了拍梁啸的肩膀,长叹一声:“做事的时候挺机灵,怎么这时候却糊涂起来。回来这么多天了,赏赐还没下来,你不觉得有问题?” 梁啸赧然,他还真没注意到这个问题。他倒是知道,汉代轻俸禄,重赏赐,像他这样的郎官,仅靠俸禄是不够生活的,时不时的赏赐也是收入的一个重要部分。这次出行有功,按理说赏赐更重,而且腊月、正月花钱的地方多,有司都会尽快发放。 今年都腊月二十八了,赏赐还没动静,这的确有些不正常。 “怎么,上面核功不准?” 李广也不说话,转身取出一份公文递给梁啸。梁啸接过来一看,也愣住了。他不仅无功,反而有过,被扣了两个月的俸禄。“为什么?” “为什么?”李广晃了晃拳头。“那蛮子打一顿不够,还得再教训一下。肯定是他在陛下面前说了你的不是,做了手脚。哼哼,欺负人欺负到我李广的头上来了……” 梁啸一听口音不对。“大人,你打了严助?” “这种好歹不分的东西,焉能不打?”李广理直气壮的说道:“这件事你别管了,好好当差,我自会替你讨回公道。” 梁啸哭笑不得。事情估计就是你惹出来的,你还管。再让你管下去,我明年的工资都没了。 不过,这件事有点不对劲,就算严助小鸡肚肠,打了小报告,难道卫青、秦歌就没替我辩解两句?天子对我一向关注有加,遇到这种情况,他怎么可能不起疑,至少要问一声吧。 这件不能冲动,得先搞清楚原委再说,特别不能像李广这么处理。位列九卿的人,还用拳头解决问题,也太儿戏了。你当是黑社会,拳头大就有理啊。 “大人,这件事还是等一等吧。反正我又不等那两个钱过日子。” “等什么等?”李广瞪起了眼睛。“我一天都等不了。你是不差钱,可是我受不了这口气。不把这事解决了,我寝食难安。” 梁啸笑了。“多谢大人仗义。不过署里个个都忙,大人的责任更是繁重,这时候闹意气之争,可不是什么好事。万一冒犯了朝仪,我可担不起这个责任啊。” 听到朝仪二字,李广有些犹豫了。他考虑了半晌,勉强答应了。 第193章上林苑 正月里事儿多,一连几天,梁啸都没时间想这件事。他本想问问卫青和秦歌,也没找到机会,只好先把这件事摁在肚子里。 如果不是他练习射艺要求心情平和,他估计也要和李广一样,忍不住去找严助问个明白。跟李家父子呆在一起久了,又跟着郎官们出了一趟差,梁啸觉得自己有点被他们同化了,变得有点躁。为了这事,他被桓远严厉地批评了几次。在桓远的指点下,他就像当初刚学艺一样,重新开始每日修行,调整心性。 一晃正月就结束了,这天,就在梁啸习射的时候,墙头突然冒出一个大脑袋。 “嘿,回来啦。有朝食吃吗?饿死我了。” 梁啸转头一看,脱口骂了一句。“卧槽,你怎么这鬼样,几天没吃饭了?” “两三天吧。”东方朔一按墙头,翻墙而过。“急着赶路,连住宿的时候都没有,哪有时间吃饭。” “你就吹吧。”梁啸不以为然。大清早的,这货就满嘴跑火车,真不靠谱。 “真的,不骗你,你看我腰带都松了。”东方朔说着,拉起腰带。梁啸看了一下,东方朔好像是瘦了不少,只是穿的冬衣太厚,他一下没看出来。“你干嘛去了?这么久都没见你。” 梁啸回来之后,就没见到东方朔。问荼牛儿等人,他们也说不清楚,只知道东方朔突然就不见了。 “别问,我的差事现在还不能说,以后再告诉你。”东方朔正说着,胡细君从后院走了出来,一边绾着头发,一边掩着衣襟。东方朔一看,很意外。“细君。你怎么在这儿?” 胡细君一抬头,吃了一惊,刚准备说话,荼牛儿敞着怀。从后面走了出来,伸手揽着胡细君的肩膀,咧嘴一笑:“嘿嘿,东方曼倩,细君现在是我的女人了。你以后规矩点。要是敢欺负他,别怪我打断你的腿。” 东方朔愣了一下,哑然失笑。“不错,不错,这么说,以后我就不用担心吃饭的事了。细君,我饿了,给我弄点好吃的。” 胡细君很尴尬,不知道是答应还是不答应。荼牛儿牛眼一瞪,撸起袖子。大步走了过去,站在东方朔面前,仰起头,与东方朔怒目而视。他虽然个子也不小,可是和东方朔一比,差距就太大了。尽管如此,他也毫不示弱。 “你耳朵里塞了鸟毛啦,没听见我的话?细君现在是我的女人,你不能再像以前一样使唤他。要不然,别怪我不客气。”说着。荼牛儿举起拳头,在东方朔的……下巴前面晃了晃。 “小牛儿,我讨口饭吃而已,有必要搞得这么紧张吗?”东方朔一脸无辜。突然伸手抓住荼牛儿的肩膀,将荼牛儿提了起来,大笑道:“要想保护细君,先让我看看你有没有这本事,唉哟……” 惊呼声中,东方朔松开了荼牛儿。捂着下巴,向后退了几步。荼牛儿却轻松的站了起来,抱着手臂,很威风的说道:“又来这一招,你当我是大虎啊,随便你扔着玩?” “你们说你们的,提我干什么。”庞硕一脸郁闷的赶了出来。 梁啸忍俊不禁。看起来,他不在家的这段时间,这三个活宝之间没少较量。不过,刚才荼牛儿借势膝顶东方朔的那一下真的很漂亮。技巧好还有其次,力度控制得好才是关键。否则以荼牛儿的力量,这一下足以让东方朔的下巴粉碎。能控制自己的力量,而不是用蛮力,说明荼牛儿这段时间真的进步了。 梁啸冲着胡细君使唤了个眼色,示意她去准备早饭。胡细君如逢大赦,连忙躲进了厨房。 东方朔捂着下巴站了起来,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笑了。“小牛儿,有进步啊。不错,不错,你这实力也能保护细君了,我放心了。” “关你鸟事。”荼牛儿转过身,雄赳赳,气昂昂的走了。 东方朔也不恼,自己找了个台阶坐下,等着吃饭。胡细君做好了羹,先盛了一大碗给他,他端在手里,呼哧呼哧的一阵响,一会儿就将一大碗羹喝得干干净净,又连着吃了五碗,才满意的摸着肚子,长出一口气。 “终于吃了个半饱。” 梁啸强忍着笑,有些可怜东方朔。也难怪,这货长得太高大了,食量是一般人的两到三倍。他又是个不存钱的主,住在官办的驿舍里,如果仅按伙食标准,他肯定吃不饱。 “我先去汇报公务,回来再慢慢和你说。对了,以后一日三餐,我都在你们家吃了啊。嘻嘻,这以后可以天天吃细君做的饭了。”说完,不等梁啸答应,东方朔翻过墙头,在屋里折腾了一会儿,出门去了。 胡细君看着只剩下一只残羹的釜,一脸无奈。梁啸摆了摆手,示意她重新去做。吃早饭的时候,他和老娘商量了一下,再买两个奴婢回来,家里这么多人,仅靠胡细君一个人是忙不过来的。她既然成了荼牛儿的人,总不能把她当奴婢使唤,人家可是正经出身的百姓,不在奴籍。 梁媌答应了。 吃完早饭,梁啸让荼牛儿、庞硕牵着马,正准备出去,征贰从后面跑了出来。“大师兄,大师兄。” “什么事?”梁啸示意荼牛儿、庞硕先走,自己走到征贰身边。征贰到长安来,是想和卫青朝夕相处的,可是现在根本不可能,梁啸只好把她先留在家里。正好有师傅管教,胡细君照顾,也不至于出什么岔子。 征贰扭扭捏捏的说道:“那个……你要是方便的话,告诉仲卿一下呗。” “我知道了。不过这两天都很忙,未必碰得上。你放心吧,仲卿那个人,我清楚得很,一有时间,他肯定来看你。” “哦,那我就放心了。”征贰松了一口气,却还不肯走,眼巴巴的看着梁啸。“大师兄。那个……你们去哪儿啊,长安……有好玩的地方吗?” “不管有多少好玩的地方,你现在都不能去。给我安心在家养胎。”梁啸摆出大师兄的架子,虎下脸。批评了一句,转身就走。征贰在他背后挥了挥小拳头,做了个鬼脸,一脸丧气的回屋去了。 梁啸出了门,赶上荼牛儿和庞硕。上了马,径直向泬水走去。今天休沐,他想去泬水旁练习骑射,顺便抒解一下心情。这段时间太纠结了,赏赐的事情还没消息,卫青、秦歌等人不见了踪影,刘陵也一直没有露面,据梁媌说,连邓国斌都被调回淮南了。 搞什么鬼啊?梁啸一脑门的心思。 “主君,你走错方向了。”庞硕赶上来。拉住了梁啸的马缰。 梁啸抬起头看了看。“前面不就是泬水吗?没错啊。” “泬水是不错,可是现在已经被划入上林苑了,普通百姓不得擅入,违者重责,如果伤了里面的禽兽,还要治罪。就连我们住的万户里都要搬迁呢。” “卧槽!”梁啸愣了半晌,爆了一句粗口。“搬哪儿去?” “据说是茂陵,新立的一个县。三月就要开始搬了。” 梁啸看着远处的泬水,怪不得那里连鬼影都没一个呢。他还以为是天冷,大伙儿都不愿意出来。原来是这个原因。茂陵他知道。上林苑在历史上也是赫赫有名,只是没想到自己住的地方突然变成了上林苑的一部分。果然是金口玉言啊,为了他一个人打猎方便,这么多百姓就得跟着搬家。 活人的住宅还好办。死人的坟茔怎么办? 梁啸第一次觉得汉武帝有点多事,扰民。 “那我们能去哪儿?” “向西,渭水上刚造了一座便门桥,就是为了百姓方便去茂陵的。不过那里正开工造陵,到处都是工匠,恐怕也不太方便奔驰习射。其实现在城西基本上都没什么地方可以去了。” 梁啸郁闷坏了。天子倒是爽了。我连个射箭的地方都没有了。这待遇差别也太大了。他想了想,拨转马头。“走,去城东。实在不行,我们就去蓝田。” “好啊。”荼牛儿和庞硕大喜,跟着梁啸向城东奔去。梁啸回来之后,他们看中了新式马具,也纷纷换装,如今都能得心应手地奔驰了。 沿着长安城的南城墙,梁啸等人一路驰聘。过了西安门之后,路上的人便多了起来,不时有和他们一样背弓负矢的少年,穿着劲服,骑着骏马,三五成群,一边纵声谈笑,一边纵马奔驰。 看到梁啸等人的新式马具,不少人都投来好奇的目光。有人过来打听,有人则报以不屑,大概是觉得梁啸等人骑术不精,才要用这样的马具,否则可能连马都骑不了。 梁啸也没兴趣和他们解释,只是加快脚步,超过他们。他这一举动激怒了不少少年,少年们不约而同的加速,在路上狂奔起来。 一时间,马蹄声声,吼声阵阵,原本很轻松的行程多了几分躁动。见此情景,梁啸勒住了缰绳,放缓了脚步,看着少年们从他身边飞驰而过。 荼牛儿大急。“阿啸,为什么不跑?跟他们比比,又不是比不过他们。” 梁啸回头看了他一眼。“你再多一句嘴,回去就让钟离叔捶你。” 荼牛儿缩了缩脖子,没敢再吭声。庞硕赶了过来,他的坐骑已经气喘吁吁,有点跟不上了。他看了荼牛儿一眼,笑道:“你跟他们比?春天马瘦,不能奔驰,这些人哪个不是权贵之家,跑死几匹马,对他们来说无所谓。我们的马要是跑伤了,不知道要喂多少精料才能养回来。这气怄不起啊。” 荼牛儿恍然大悟。“大虎,还是你有见识。” “没办法,穷人嘛,要识相。”庞硕咂了咂嘴,有些不甘的说道。 第194章原来如此 正在这时,对面的路上,十来名骑士护着一辆马车迎面而来,从梁啸等人眼前飞驰而过。初春的风吹起车帷,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梁啸眼尖,一下子认了出来,正是严助。 刹那间,梁啸有些怏怏。他原本以为自己面对严助有实力,有帮手,不怕严助搞什么手段。可是等了一个多月,连一点迹象都没有看到,就连李广都不再提,这次的军功怕是再也没机会夺回,可真是败得彻底。 有血战之功又有什么用?不敌文士的一支笔。唉,算了,李广打了那么多仗也没封侯,难道自己还想一战成名? “梁君?”对面传来一个声音。梁啸举头一看,严助的马车停了一下,一个骑士在驰道对面叫他。 梁啸拨转马头。“正是在下,不知足下是……” “梁啸,是我啊。”严助从马车里钻了出来,向梁啸招招手,大声叫道。 他看到梁啸时已经有点迟,等马车停下,已经冲过去近百步远。原本他指望梁啸能够主动过去,可是一看梁啸的样子,估计梁啸不会这么客气,只好自己钻出马车,大声喊叫。 梁啸犹豫了片刻,拨转马头,向西走了百步左右,和严助隔着驰道相望。 长安城里或者城外的主干道都分为三个部分,中间是驰道,是天子或者持有特旨的人才可以通行,其他人只能按照靠右行驶的规矩走两边的道路。梁啸向东,走南侧,严助向西,走北侧,所以他们只能隔着中间近十丈的驰道吼。 当然了,如果梁啸主动一点,他也可以绕一段路,每隔几百步,总有一个可以通行的通道的。不过他现在没兴趣,能停下来。隔着驰道吼,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梁啸,去哪儿?” “今天休沐,去行猎。”梁啸指了指背上的弓。“大人这是去上林苑么?”城西也只剩下上林苑了。 “是啊。陛下与诸侯王在上林苑行猎,我去随侍。我还以为你也跟着去了呢。”严助叹了一口气。“我们之间可能有些误会,一直想找个机会跟你会一面,可是公务太多,一直没时间。梁啸。对于军功,朝廷自有法度,我也没办法,还请你多体谅。” 梁啸轻笑一声,却不回答。对这种没营养的话,他连搭理的兴趣都没有。他看了看频频掉头的路人,笑道:“大人还是快走吧,别让天子等急了,也许天子正等着你作赋呢。” 严助听出了梁啸的讥讽,叹了一口气。挥手作别,乘车远去。 梁啸越发恼怒。他本想转身回家,可是想了想,又放弃了这个想法。他现在的心情不好,回去也练不成箭,说不定还会让老娘担心,不如去打个猎,消散一下心情。 “走吧。”梁啸招呼道。荼牛儿和庞硕紧紧跟上。 …… 严助来到上林苑,天子一行已经在射猎,旌旗招展。郎官们在旌旗的指挥下,从不同的方向将动物赶到天子的面前。天子持弓搭矢,连射数箭,颇有斩获。心情很不错。数名郎官侍从在左右,其中就有东方朔、吾丘寿王等人,还在成名已久的赋家司马相如。 天子身边的赋家中,司马相如是年纪比较大的,已经近逾不惑,而且他的赋虽然做得好。却不是挥笔立就,出口成章的那种急才,所以这种场合他的表现反不如严助。一看到司马相如,严助就知道,自己露脸的机会又来了。 严助远远的下了车,提起衣摆,踩着齐膝深的野草,来到天子身边,拱手施礼。 “你怎么才来?” “路上遇到梁啸,攀谈了几句,故而来迟。” “梁啸?”天子眉梢一扬。“他干什么去?” “说是今天休沐,去城东行猎。” “怪不得没看到他。去行猎,是不是心情不好,要散散心?” 严助迟疑了片刻。“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坏。梁啸一向不是那种喜怒形于色的人,臣也不怎么看得出来。不过,他对臣的芥蒂倒是很明显。臣特地停车与他说话,他也不肯过来,只是隔着驰道说了两句。” 天子笑了一声:“没用箭射你啊?以他的箭术,就算隔着驰道,一样能取你性命。” 严助尴尬的笑了两声,不知道如何应对。 东方朔看在眼里,却什么也没说。 天子拉满弓,瞄着七十步以外仓惶而立的一只小鹿,松开了手。 小鹿中箭倒地。 …… 在城东游猎了一天,射了几只猎物,傍晚时分,梁啸等人回到了万户里。 东方朔也回来了,正和桓远闲谈。他是个自来熟的人,能说会道,又擅长说笑话,就连桓远这种不苟言笑的人遇到他,都愿意和他说话,更别说征贰这种好热闹的小姑娘。 见梁啸回来,屋里的人连忙站了起来,胡细君去取温在灶上的饭菜,梁啸连忙说道:“细君,你不用忙了,我们吃过了。对了,牛儿,你把剩下的猎物都拿起细君,明天做肉糜粥。” 荼牛儿应了一声,拉着胡细君出去了。 东方朔说道:“阿啸,有空吗?我有话问你。” 梁啸迟疑了一下,和桓远打了个招呼,跟着东方朔来到隔壁东方朔的家里。家里很整洁,东方朔不在的时候,胡细君还天天过来给他整理。两人入座,东方朔开门见山的说道:“你和严助有什么过节?” 梁啸就把出差的经过说了一遍,只是隐去了对刘陵说的一些话。东方朔和他很亲近,但还算不上心腹。那些事,暂时还不能告诉他。但是他告诉东方朔,严助对刘陵曾经有想法。 “他处处想和司马相如比较,可惜只得皮毛。”东方朔笑了。“司马相如得了卓文君,他就想得淮南翁主,没想到却在你这儿吃了个大亏,难道会有意见。” 梁啸很意外。还有这么个原因?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好像就是不久前的事哟。 “不过,有卫青、秦歌在,严助就算想诽谤你,也没那么容易。更何况天子一直很关注你,岂是他几句话就能诋毁的。梁啸,你发现什么没有?” 梁啸吃了一惊,半晌才道:“这是天子的意思,他要考验我?” “我觉得应该是。北方不宁,对匈奴人的战事随时都有可能开启,但是天子对匈奴的底细却还不是很清楚。接连几次派人出使,得到的消息都不能让天子满意。你又对天子提及过匈奴,我怀疑天子有意让你去匈奴走一趟。这种秘事,当然需要一个能沉得住气的人来执行。” 梁啸觉得很有道理,不禁暗自庆幸。 东方朔接着说道:“长安游侠儿数以万计,要论勇武,你当然不差,却也算不上翘楚。可是要论沉稳,能超过你的人却不多,除非是习礼的儒生。可是动辄以礼的儒生根本不可能完成这样的任务。即使是中年习儒的公孙弘,出使匈奴都是一副迂腐腔调,让天子大为失望。” 他笑了笑,看了梁啸一眼。“兼有游侠儿之勇和儒者之稳重,恐怕只有你我。” 梁啸心情大好,斜睨了东方朔一眼,一脸不屑的说道:“你?” “哈哈,你不要看不起我。我现在已经升官了。” “你升官了,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你走之后不久。说起来,还和上林苑有关。”东方朔脸上的笑容不见了,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可惜了我的一番警世良言,居然只换了一个太中大夫、给事中。唉……” 梁啸大惑不解。东方朔解释了一遍。 上林苑其实并不是新鲜事物,秦朝就有。汉初尚黄老之道,与民休息,天子很少出外游猎,上林苑就形同虚设,大部份时候都由贫民开荒种地,渐渐的形成了规模,并有了鄠杜诸县。天子登位之位,本来是想大展拳脚的,没想到刚出手就被太皇太后摁住了,不能有所作为,就迷上了行猎。 行猎,自然会伤害百姓的庄稼,这几个月来,鄠杜的百姓怨声四起,天子也多次遇险,于是天子决定重建上林苑,并将在其中安家落户的百姓迁走。这个想法是天子的,但是秉承天子意思提建议的却是吾丘寿王。当时东方朔正好在附近,立刻出言反对。 结果,天子夸了东方朔一番,升他为太中大夫,给事中,但依然批准了吾丘寿王的建议,正式启动上林苑的筹建。而为了把东方朔支开,天子安排东方朔出差,这就是东方朔今天才回来的原因。 “吾丘寿王不过是个待诏,跟着董夫子学过几句《春秋》,哪里懂得什么国家大事。他连严助还不如呢。这样的人陪侍天子左右,与天子相为表里,非天下之福。”东方朔摇摇头,又叹了一口气。 梁啸看着东方朔,觉得有些意外。他一直觉得东方朔是个逗逼,即使是后来的太史公司马迁也把他列入《滑稽列传》,没想到他居然有这样的心思。可见在他逗逼的外表下,还有一颗忧国忧民的心。 他没能成为真正的名臣,是不是因为他已经看破了刘彻的本质,知道事不可为,所以才佯狂避世,独善其身,大隐隐于朝? “曼倩,我该怎么办?” “万户里很快就要拆了,你迁去茂陵吧。如果可能,把荼牛儿的家人也接过来。从此之后,和江都、淮南断绝往来。”东方朔咧了咧嘴。“天子不可能重用一个和诸侯王牵扯不清的人。特别是江都王,有勇无谋,迟早会连累你。” 第195章百亩良田 梁啸蹙着眉,沉吟了半晌。“江都王怎么了?” “江都王今天在上林苑闹了一回……” 天子行猎,来朝的诸王自然要随行,江都王也不例外。按照惯例,诸王先至,等候天子。结果天子让韩嫣嫁副车先行。远远的看到天子车盖,又看到列骑如云,江都王以为天子到了,立刻下拜,等韩嫣驱车而过,这才发现是拜错了。 江都王当时就怒了,指责韩嫣无礼,又向天子请旨,要求辞去王位,回京为郎。 “你说这不是蠢么?”东方朔苦笑道:“他无非是仗着刚和盖侯成了亲家,想借着太后的威风,徙封会稽。阿啸,你这建议是好,可是你怎么就忘了朝廷强干弱枝的一贯国策?” 梁啸笑道:“说起来,这倒也有趣啊。江都王和天子是兄弟,却又和天子的舅舅成了亲家……” “梁啸!”东方朔沉下了脸,打断了梁啸。“如果你还是想避重就轻,虚以委蛇,我们就没必要再谈了。” “呃……”梁啸尴尬地咂咂嘴。“曼倩,你言重了,我怎么会……” 东方朔再一次打断了梁啸。“你有没有想过,江都王是怎么知道你的建议的?” 梁啸一愣,立刻意识到东方朔话中有话。 他向严助建议过调江都王参战,他也建议过徙淮南王于会稽,但是他从来没有建议过江都王徙边。江都王怎么想到徙封?江都王在京城大肆替他扬名,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别人很自然的会认为是他的提议。 以江都王刘非的智商,不可能是空穴来风,肯定是有人对他提起过这件事。 一想通这个道理,梁啸后脑勺吹过一阵凉风。“刘……陵?” 东方朔哼了一声:“是不是很可怕?” “太可怕了。”梁啸恼怒不已。“她这是害我么?” “投石问路的意思也许会有,却没有害你的可能。”东方朔说道:“江都王勇武过人,是天子的庶兄,又和盖侯家有姻亲。如果徙封会稽,的确是一个不错的人选,至少比淮南王更合适。如果能稍加调整,形成惯例。效果也许不亚于削蕃之策。你这个建议就算不是天才的建议,也是一个很聪明的计策。” “真的?”梁啸扬了扬眉。“你也这么觉得?” 东方朔点点头。“恐怕天子也是这么想的,否则江都王说了这么久,天子不可能一点反应也没有。” “其实我最开始的建议是徙封淮南,而不是江都。” “这就是你不如淮南翁主的地方。”东方朔冷笑一声:“论亲近。江都比淮南更近,论勇武,江都王也比淮南王更合适。论姻亲,江都王的女儿嫁给盖侯子,淮南王的儿子娶的是修成君的女儿,又胜一筹。如果江都王徙封成功,那淮南还有一点希望。如果江都王都没机会,淮南更不可能。” 梁啸点点头。这大概就是刘陵投石问路的意思。不过,他不建议江都王,不是因为江都王不好。而是因为江都太子刘建不是个东西。东方朔听了梁啸的解释,摇了摇头。 “正因为如此,才显得你出于公心。不仅江都王感激你,天子也会欣赏你。比起你徙封淮南的建议不知道高明了多少倍。” 梁啸哑口无言。细细品味其中的区别,他才意识到自己真是太单纯了。不论是刘陵还是东方朔,都比他想得更周全。这种表面文章,他的手腕的确不够圆滑。 突然,他觉得有点不对。“谁告诉你我建议徙封淮南的?” 东方朔歪了歪嘴,得意的笑了。“你总算明白过来了。再没反应,我就要走了。我这么聪明的人。可不能和猪交朋友。” “你去了淮南?”梁啸一跃而起,伸手揪着东方朔的衣领。“淮南翁主现在怎么样?” 东方朔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盯着梁啸看了半晌,恼怒的推开梁啸。“我高估你了,你比猪还不如呢。淮南翁主还知道深自韬晦。你却不知道掩饰一点。” 梁啸不好意思的干笑了两声。“快说说,她现在怎么样?” “她啊……”东方朔挤挤眼睛,坏笑道:“怀春了。” 刘陵背着手,缓缓的从一群炼丹士面前走运。 每个炼丹士的手中都捧着一块琉璃,有的暗黄,有的浅绿。有的深褐,但都有一个共同点,里面有大大小小的气泡,浑浊不清。 “诸位辛苦了,进步都不小。”刘陵赞赏的点点头。“不过,我们还不能就此满足,尚须继续努力。” 炼丹士们面面相觑,露出畏难的情绪。 “我也知道,这段时间大家都很辛苦。”刘陵挥挥手,一群侍女捧着托盘走了过来,每个托盘里都摆着数量不等的金饼和丝帛。“这些黄金和丝帛,就是对诸位的感谢。你们可以休息一段时间,有兴趣的话,不如去广陵或吴县散散心,见识见识胡商们带来的琉璃,也许能思路大开。” 看到黄金和丝帛,炼丹士们立刻换了一副笑脸,纷纷致谢,表示将继续努力,一定完成翁主交待的任务。与此同时,他们也暗下决心,下次一定要比别人做得好。因为赏赐的多少,明显与制出的琉璃质量有关。 炼丹士们退下了,刘陵回到卧室,双手抱在脑后,倒在床上。她想了想,转过头,看着床头执弓而射的丘比特琉璃塑像,无声的笑了起来。她将丘比特拿了过来,举在面前,就像双手抱着一个婴儿,脸忽然红了。 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一个身影挡住了门外的阳光,屋里突然暗了下来。 刘陵迅速放下丘比特,翻身坐起。“父王?” 刘安拱着手,站在门口。他看了刘陵一眼,缓缓的走了进来,走到梳妆台前,将手里的琉璃放在刘陵面前。正是炼丹士刚刚炼出来的那几块成色实在不怎么样的琉璃。 “陵儿,花了那么多钱,就炼出来这么几片琉璃,比黄金还要贵重,你还准备胡闹到什么时候?” 刘陵笑了。“父王,怎么是胡闹呢?我这是必要的投资啊。一旦成功了,得到的将是十倍以上的回报。” “如果成功不了呢?” “如果这样都不能成功,只有一个可能。”刘陵自信满满。“人根本造不出纯净如水晶的琉璃。” “你这么自信?”刘安提醒道:“陵儿,你可别忘了,自信过了头,可就是自负了。做学问也好,研究百工之技也罢,最怕的就是自负。” “父王放心吧,女儿记下了。”刘陵笑嘻嘻的抱着刘安的手臂摇了摇。“父王,再给我一些炼丹士吧。” “还要?你是准备将双面锦的利润全部投进琉璃的研制中么?” “父王,时不我待啊。难道你不想女儿尽快开辟新的财源,为你招揽天下贤才提供资金?” 刘安无奈的叹了口气。“好吧,我去安排。” “还有,暂时别告诉阿兄,免得他又笑话我。” 刘安瞪了刘陵一眼,又好气又好笑,转身走了。刘陵将刘安送出门,这才得意的转了两圈,双指一错,轻轻的打了个响指,咯咯的笑了起来。 按照东方朔的建议,梁啸打报告去茂陵安家落户,并申请将荼牛儿一家迁来茂陵。 在此之前,梁家一直是黑户,来长安时的符传都是江都国相郑当时特办的。如今要入籍落户,自然要申请。好在梁啸机缘凑巧,已经有了郎官的身份,又和“平阳侯”有着不浅的交情,所以这件事很快就办成了。 茂陵是新立的县,除了工匠之外,还没有多少户口,梁啸算是比较早的。有李广这块大招牌在明处,“平阳侯”的关照在暗处,梁啸顺利地在成国渠旁拥有了一百亩上好的良田和五亩宅基地。 从秦孝公迁都咸阳算起,关中已经开发了两百多年,水利设施齐备,沟渠纵横,土地肥沃,上等土地一亩一金,号为土膏,大部分都被世家权贵们占据。梁啸入户早,还有官方控制的土地授给他,来得迟了,就没这好事了,很可能会大打折扣。 三月初,荼牛儿的父母和姊姊来到了茂陵。为了多报一个丁口,多分点土地,荼牛儿虚报了年龄。汉代没有详细的出生登记,年龄由自已报,看着和样子并不多就行。荼牛儿虽然只有十七岁,可是身材高大壮实,看起来和二十岁也没什么区别,顺利的傅了籍,成了丁口,荼家也因此顺利的分到了两百亩好田。 梁家、荼家总共三百亩好地,梁啸要当差,没时间种地,就全交给了荼牛儿的父亲荼恬打理。 荼恬曾经是力田,种地是一把好手,有了三百亩好地侍弄,他成天笑得合不拢嘴,满脸的皱纹都笑开了。不过,他再能干,也不可能一个人种三百亩地,梁啸又买了几个奴婢,三头牛,打造了新的铁犁。 有了这些新式农具和家奴,荼恬足以把三百亩地整治得妥妥贴贴,家里有老娘主管,李蓉清和荼花儿配合,也不用梁啸操心。梁啸可以安安心心的当差。 春天还没结束,梁啸又一次接到了出差的任务。这一次是出使匈奴,使者是著名的赋家枚乘之子枚皋。 更重要的是,这一次梁啸不是普通的侍从郎官,而是副使。 第196章同是少年郎 枚皋和梁啸同龄,祖籍淮南,生长在梁国,所以口音里有明显的梁国腔。 在某种意义上,他和梁啸差不多,都是母亲带大的。区别是他小时候和父亲枚乘生活过一段时间,还完成了基础教育。枚皋善作赋,一方面是先天遗传,一方面也是后天熏陶,与枚乘的启蒙分不开。 都是少年心性,听说副使是京城颇有名气的神箭手梁啸,没等梁啸上门,枚皋自己主动到未央郎署来拜访了。一进门,正好看到李广和一般未央郎们在比试射箭,立刻兴趣大增,赶过来看李将军射箭。 来了崇拜者,李广有点小兴奋,结果……连射三箭都脱靶了。 原本热闹的场面顿时有点尴尬,李广的脸色也不太好看。原本不怎么说话的梁啸见了,暗自发笑,分开众人,走上前去,扬了扬手,做出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兄弟们,难得将军今天状态不佳,不赢他两个钱,是不是太浪费了?” 郎官们朝夕相处,哪能不知道梁啸的意思,七嘴八舌的说道:“的确如此,当赌。” “阿啸,你代表我们赌吧,赢了一起喝酒,输了我们分担。” 梁啸冲着李广挑了挑眉毛,拨弄弓弦,像是弹一曲独奏。“将军,敢战否?” 李广哼了一声,看都不看梁啸一眼,摆摆手:“将箭侯挪至百步,以一金为注。” 众人听了,齐声叫好。不论是李广还是梁啸,百步都是有点难度的距离,谁也没有绝对的把握。只有在这个距离上比试,胜负才具有一定的偶然性,比赛也才有了观赏性。 当然了,也只有如此才能刺激李广,激发出他的最佳状态。 果然,有了赌注。有了难度,李广很快进入了状态,射出了十二箭十中的好成绩,还有一箭中鹄。与之相比。梁啸逊色不少,十二箭只剩中了七箭,而且未能中鹄,最好的一箭只射中了左躬。 李广以压倒性的优势取得了胜利,乐得跟个孩子似的。得意洋洋,眉飞色舞。不过他没有拿钱,还自掏腰包,很大方的甩给梁啸两贯钱。“拿去,置酒。” 梁啸跟李广久了,早就知道是这个结果,也不客气,取了钱,安排人去酤酒割肉,这才引着枚皋来到一旁。“大人……” “嘿。什么大人,你我同龄,就不用那么客气了,称我少孺吧。你取字了么?” 梁啸摇摇头。到目前为止,他只是结发,还没有正式成年,算是童工。 “那我和郎官们一样……”枚皋指了指外面闹成一团的郎官们,笑嘻嘻地说道:“称你阿啸。” 梁啸也没有推辞,说了几句闲话,便直奔主题。“大人知道此次出使的目的何在么?” 枚皋站在窗前。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沉默了片刻,这才转过头。“我虽然不知道天子究竟在想什么,但是安排一个武艺高强。射艺精湛的郎官为副使,恐怕有用武之心。阿啸,这次你我的任务很重啊。如果像公孙弘一样……” 枚皋没有再说下去,但是眼神中有强烈的不安。公孙弘因为出使匈奴不合上意被免官,回家牧猪去了。枚皋的情况比公孙弘更麻烦,他是因罪逃亡到长安的。不能轻易回梁国。如果不能抓住这个机会,他连牧猪的机会都没有。一旦被免官,他就会陷入困顿之中。 “少孺何必担心,你我联手,一定能圆满完成任务。” “但愿如此。看你如此自信,想必是已经有方案了?” 梁啸笑盈盈地说道:“方案是有一些,不过需要少孺的生花妙笔。” “生花妙笔?”枚皋品味了片刻,笑道:“你说。” 梁啸把自己的方案说了一遍。不用天子特地吩咐,他知道这次任务肯定是去摸匈奴人的底,为即将开始的反击战做前期准备。要想行军漠北,不仅要知道匈奴人的兵力,草原上的地理,还要知道更多的细节。 可以说,他们了解得越详细,将来成功的可能性越大。 汉人对匈奴不是一点了解没有,但大多了解都是道听途说,只有亲自去过草原的人才有第一手资料。以前出使匈奴的人不少,但大多和公孙弘一样,在思想上有先入为主的不良倾向。如果一开始就反对开战,支持和亲,那他看到的肯定是支持自己意见的证据,看不到其他的可能。 梁啸对枚皋说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端正态度,用批判的眼光看待之前的信息,同时又不能为了开战而贬低匈奴人的实力,要尽可能做到实事求是,理性分析。 第二件事,就是选一些能写会画,最好是能作图的跟着,在必要的时候可以绘制地图。千言万语,不如一图。只用画成地图,才能一目了然。 梁啸最后问了一件事:“少孺,你武艺如何,骑术怎么样?” 枚皋得意的笑笑。“论射箭,我不如你,论骑术,我不比你差多少。” 梁啸也笑了。和他的箭术好一样,他的骑术差也是出了名的。即使勤学苦练,如果没有高桥马鞍,没有马镫,他的骑术和那些会走路就学习骑马的世家少年还是有一定的区别。至于高桥马鞍和马镫,已经被“平阳侯”控制了,非特殊情况,不得乘用。 梁啸清楚天子的意思,也知道这是深谋远虑,不想被匈奴人发觉,捷足先登。好在现在尚未流布开来,只要将十几个人的嘴封住,就能将这件事控制住。所以,对有关他骑术的非议,他也不作任何辩驳,将错就错,把这件事遮掩过去。 “那就好。少孺最好再准备一副贴身细甲,以免意外。” 枚皋会意。两人又商量了一些细节,这才匆匆分手。 梁啸再一次来到了大行寺求见。大行令王恢第一时间接见了他。梁啸也没有说自己要出使匈奴的事,王恢就知道了。这件事本来就是由他安排的。他取出一件竹符。 “这件竹符你收好。到了边市,会有人持另外半片符和你接头。” 竹符长不足一尺,宽只有三分,上面划着几道花纹。炙着深褐色的大行令官印。梁啸收好令符,心道这个会在边市和我接头的人不会就是那个雁门人聂壹吧?如果真是他,那么马邑之谋准备的时候够长的,聂壹和眼前的这位大行令花的心血也够多。不过可惜,他们最后的结果都不太好。 枪打出头鸟,王恢不得善终,成了一个怯懦的理由,又有谁知道他曾经拥有的豪情壮志? 梁啸忽然有一种冲动。他想能凭自己一已之力助王恢成功,让他成为首倡反击匈奴的英雄,而不是那些书生们嘴中的反面典型。而且,他觉得自己有这个能力。 “大人放心,啸一定不负大人所望。” 王恢看了梁啸片刻,忽然笑了。“不愧是连江都王都要称赞有加的吴楚好儿郎,勇气可嘉。不过,这件任务却不仅仅是我的希望,更是陛下的希望。” 梁啸心领神会,却又忍不住笑了。王恢的城府还是不够深。由他来做这种机密事并不是合适。天子大概也是实在找不到支持者,才会选中这样的一个人。 …… 五月中,梁啸、枚皋一行到达雁门。 河南地——河套地区还掌握在匈奴人的手中,五原、朔方这样的郡名还没有出现,长城以北都是匈奴人的势力范围,甚至连长城南也经常被匈奴人骚扰,雁门郡实际上已经是大汉的北疆,再往前走,就要等匈奴人来接,否则便是越界擅行。说不定会遭到袭击。 汉兴以来,在与对匈奴的关系中,大汉一直处于弱势,主动权掌握在匈奴人手上。再加上这次使者团的级别也不高。正使枚皋不过是个六百石的郎中,副使梁啸不过是一个二百石的外郎,估计匈奴人也没太当回事,梁啸他们都到了雁门了,匈奴人的影子还没看到。 梁啸等人无奈,只能等着。所谓弱国无外交。这时候就是最明显不过的例子。不过这也是好事,匈奴人骄傲自大,还没有认识到危机的迫近,将来开战,汉军可以出其不意。 这大概就是王恢选择在马邑设伏的心理基础。 等人的时间最难熬,不过梁啸并没有干等的想法,他和枚皋商量了一下,决定利用这段时间好好做点功课。马邑已经是对匈奴作战的前线,很多在匈奴境内要做的事,可以先在马邑进行预演。 其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绘图。 梁啸找来了专门负责这件事的马戎。 汉代的制图术已经很高超,绘制的地图精确水平不比后世差。两千后,马王堆汉墓的《驻军图》出土曾经震惊学界。不过,地图绘制不是正经学问,特别是独尊儒术之后,这更被视为工匠之技,不受重视,很多技术失传,不仅没有进步,反而在退步,以至于魏晋之际的裴秀看了当时的地图之后会嗤之以鼻。 马戎字子谨,据说是马服君的后人,汉兴以后才迁到关中的。因为有这个身份,又不是开国功臣,马家子弟入仕之路并不通畅,所以这次招募出使随从人员,马戎才很勉强的报了名,希望能借此机会入仕。本质上,他对绘图也并不是很热心。 “马子谨,好好绘图。如果这次你的任务完成得出色,至少保你一个二百石。” “当真?”马戎将信将疑。 “当真。”枚皋以正使的身份为梁啸做背书。“你也知道天子因才施用,非常之人,必待以非常之位。你若能绘出好地图,别说二百石,就算是六百石也是可能的。” 马戎大喜,拍着胸脯,发誓一定全力以赴。 千言万语,不如实惠,一个二百石激起了马戎的斗志。三个十七八岁的汉家少年郎相视而笑,豪情万丈。 第197章误会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这次出使的成员都是年轻人,年龄最长的庞硕也不过二十五,有一半人甚至连二十数都不到。总而言之,长胡子的没几个。 这么年轻的使团大概翻遍整个人类历史都不多见。梁啸只能理解为刘彻恨透了那些老成之辈,只得把希望寄托在他们这些嘴上没毛的少年身上。 年轻人在一起有个明显的好处就是交流方便,梁啸和枚皋一见如故,和马戎等人的沟通也比较方便,他一路上都没有和马戎做太多的交流,只是最后抛出了这个悬赏,一下子激发了马戎的热情。 他敢对马戎许诺,自然是因为大行令王恢给了他承诺。只是他没想到枚皋也得到了天子的承诺,看来天子和王恢对这次出使都寄予了很高的期望。 梁啸问道:“如果是野外作图,你需要哪些工具?” 马戎想了想。“野外作图,恐怕没时间从容磨墨,绢帛也太贵,还是用刀刻比较容易一点。” 梁啸摇摇头。“刀刻太慢,而且竹木简携带不方便。这是件大事,我们不能因小失大,成本的事不考虑,怎么方便怎么来。” 枚皋不假思索的点点头。“没错,不要省这点小钱。事情办成了,赏赐足以补偿所有的投入。” “既然二位大人都这么说,那就用羊皮吧。”马戎笑道:“羊皮结实,易于着墨,携带起来也方便。到草原上之后,羊皮随处可见,不引人注意。” “这是个办法。”梁啸又道:“还有其他问题吗?” “笔墨,案几。” “笔简单,多备几枝就是了。磨墨太麻烦,你准备一个陶壶,每天准备一壶墨。至于案几。子孺,我想把你的车改造一下。” 枚皋挥挥手。“你想怎么弄就怎么用,我们已经是系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任务完成,皆大欢喜。任务失败,一起倒霉。别说是一辆车,你就是想在我背上画,我也没意见。” 梁啸笑了。年轻人就是好说话,要是和严助商量这件事。不知道要费多少周折。 梁啸随即找来工匠,对枚皋的马车进行了改造,在两侧车厢上各加装了一个夹板。这些夹板拉出来,就是一个移动的案几,收起来,和车厢壁没什么两样。取下来,拉开下面的支架,就是一个单独的案几,方便快捷。枚皋和马戎见了,赞不绝口。 一切准备妥当。枚皋对雁门太守冯延年打了个招呼,以出游为名,出了善无城,在城外四处闲逛起来。虽然只是演习,却一切都按照出塞之后的实战要求,枚皋与马戎在车上,梁啸指挥顶盔贯甲的郎官们四下警戒,荼牛儿、庞硕二人全副武装,护卫梁啸本人,不论什么时候。至少保证有一人在梁啸身边。 事情进展得并不顺利。 刚刚过了半天功夫,梁啸就发现被人盯梢了。几个衣衫褴褛的闲汉在他们不远外若隐若现,看似随意,实则留心。一直在附近转悠,如果不是梁啸听出其中一个人口音似曾相识,甚至没意识到这几个闲汉很可疑。 这里是边境,很可能有奸细出没。梁啸一下子警惕起来。 他不动声色的给李舒昀递了个眼色。李舒昀这是第二次随他出行,已经有了默契,立刻明白了梁啸的意思。扮作很随意的样子策马走了过去,剩下的几个郎官向马车聚拢过来,护住枚皋和马戎。 见郎官们围过来,枚皋和马戎也意识到有情况,马戎收起了画板和笔墨,将腰间的剑挪到合适的位置,做好了应变的准备。 那几个闲汉很机敏,一看这边的情况有变动,转身就走。梁啸一看,一边拨转马头,赶到高处,一边厉声喝道:“舒昀,追上去,留下他们。” “喏。”李舒昀招呼一声,摘下身上的弓,纵马奔了出去,十个郎官策马奔驰,从不同的方向包抄过去。 一看郎官们追来,那几个闲汉立刻分头逃跑,郎官们分头便追,两三个人追一个闲汉,很快就消失在山石的后面。梁啸并不紧张,这些郎官都是李广亲手挑选出来的,没有一个是善茬,除非遇到优势明显的敌人,他们自保肯定不成问题。 梁啸冲上附近的一个高坡,极目远眺。荼牛儿、庞硕紧随其后,警惕的注意着百步以内的动静。经过钟离期的无数次捶打,荼牛儿已经养成了习惯,不管在哪儿,都不会让梁啸离开他的视线。他不管远处有多少人,却绝不会让陌生人近梁啸的身。 梁啸看了片刻,忽然皱起了眉头。 远处烟尘滚滚,急速靠近,仿佛有数量不少的人正在靠近。仔细一看,刚刚还追得兴高采烈的郎官们正狼狈不堪的撤退。他们一边逃一边射箭,可是身后的敌人还是在不断地靠近,粗粗一看,竟有十余骑,而远处还有更多的人在聚拢来,无一例外都穿得破破烂烂,跟难民似的。 冲在最前面的是一匹黑马,马背上坐着一个高大的汉子,手里赫然持着一枝长矛。他纵马如飞,手中长矛几拨,就将被他赶上的郎官挑下马去。片刻之间,就有两个郎官落马被擒。 梁啸吃了一惊,难道匈奴人这么嚣张,居然敢深入长城之南,而且如此张扬? 梁啸喊了一声:“保护大人,准备撤。” 郎官们大声答应,护着枚皋和马戎等人向善无城方向逃去。梁啸摧马冲下山坡,一边奔驰,一边抬起了手中的弓,张弓搭箭,连射三箭。 箭羽呼啸而去,直扑那个持矛汉子。梁啸的骑射虽然并不算翘楚,可是他的射程足够,准头大致也不错。那汉子见状,也不敢怠慢,伏低身子,躲开两枝箭,又挥动手中长矛,拨开另一枝箭。 趁着他避箭的功夫,梁啸和荼牛儿已经赶到路中间。梁啸圈住战马,双腿紧紧的夹着战马,侧着身子,拉开了弓,箭头直指当头的持矛大汉。 那大汉立刻感觉到了威胁,他勒住了战马,单手持矛,厉声大喝。 梁啸没听懂。 那汉子又吼了两声,见梁啸没反应,勃然大怒,纵马再次冲了过来。梁啸冷笑一声,松开了手指。 箭去如流星,瞬间飞跃百步,射到了汉子的面前。汉子伏在马背上,被梁啸一箭射中头上的铜盔,“当”的一声脆响,震得两耳轰鸣。他吃了一惊,却没有减速,反而举起手中的骑盾,加快速度,径直向梁啸冲来,转眼间就冲到梁啸身前六十步。 梁啸一动不动,连射三箭。 三枝羽箭几乎首尾相连,向汉子飞去。“噗”的一声,第一枝箭射穿了汉子手中的骑盾,再次射在他的铜盔上,剩下的两只箭穿过骑盾上的洞,接二连三的射中铜盔,几乎射在同一位置。 “当当当!”连续三声脆响,汉子被射得头晕眼花,终于承受不住,腿一松,从马背上摔了下去。战马却依然保持速度,向梁啸冲来。 庞硕跳下马,拦在梁啸面前,怒吼一声,横肩撞在马脖子上。飞驰的战马侧向受力,控制不住脚步,“噔噔噔”斜行几步,擦着梁啸坐骑的尾巴冲了过去。荼牛儿策马赶到那汉子身边,单手提起他的衣袖,将他拖了过来,拔出腰间的长剑,直指他的咽喉。 “站住!”荼牛儿威风凛凛的大喝一声。 见首领被擒,追来的难民骑士们大惊失色,纷纷勒住战马,不敢再上前。 一时间,人喊马嘶,乱成一团。对面一阵混乱,人群向两边分开,两个被擒的郎官被人推了出来,一个汉子手持弯刀,叽里咕噜的大喊大叫。梁啸一句都没听懂,也不知道他们在喊什么。 荼牛儿踢了那汉子一脚,大骂道:“都给老子闭嘴。都说什么鸟语,老子一句也听不懂。” 那汉子被梁啸连射四箭,箭箭射在铜盔上,震得头晕目眩,又一跤摔下马,摔得晕头转向,挨了荼牛儿一脚,这才幽幽醒来,正好听到荼牛儿的抱怨,吃了一惊,用不太标准的官话问道:“你们是汉人?” “屁话,老子当然是汉人,你才是胡狗呢。” “我不是胡狗。”汉子挣扎着要爬起来,却被荼牛儿踩得结结实实,怎么挣扎也爬不起来。他急得大叫道:“我也是汉人,我是雁门郡的司马谢广隆。”他一边喊着,一边从怀里摸出一条绶带,高高举起。 梁啸没太听懂他说什么,但是他看到了绶带和缓带上系着的铜印,立刻意识到误会了。他示意荼牛儿将汉子的印绶拿过来,仔细一看,果然正是“雁门司马”四个篆字。 “你真是雁门司马?”梁啸放慢了语速,一字一句的问道。与此同时,他亮出了自己的印绶。 “当然。” “那你为什么穿成这样,还追赶我们?” “我刚从塞外打探消息回来,看到你们在查看地形,以为你们是奸细,所以就准备抓住你们去请赏。”谢广隆挣脱了荼牛儿,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伸手摘下铜盔,看了一眼,惊讶不已。 “你好精准的箭术,四箭射在同一个位置?” 梁啸笑了。“你的矛也使得好。能在马上使得如此好矛的,你还是第一个。” 第198章见面礼 虚惊一场,梁啸叫回了枚皋等人,又叫来了随行的通译,这才知道这些汉子说的是边郡的土语。土语和匈奴语自然有些区别,可是对于中原人来说,这点区别是根本分辨不出来的。 “在你们中原人眼里,我们这些边民不就是蛮夷么?”谢广隆酸溜溜的说道。 梁啸哑然失笑。“没想到你这么一个粗豪的汉子,还能说出这么小意的话,不怕丢人吗?” “这是事实嘛。”谢广隆耸耸肩,用袖子擦去嘴角的土。“匈奴人每年入侵,掳走的百姓数以千计,朝廷可曾着急?可是朝廷来的人就不一样了,一旦遇险,我们就在拼死相救。” 梁啸心中一动。“你说是的李将军在上郡的故事吧?” “对啊。”谢广隆点点头,突然觉得不对。“你怎么知道?” 梁啸咧着嘴乐了。李广就是上一任雁门太守,这个谢广隆很可能就是李广的旧部。李广对部下极好,每有赏赐,从不拿回家,总是分给部下,再加上爱恤士卒,所以口碑极佳。在长安如此,在雁门想必也是如此。 汉人质朴,崇尚勇气,李广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他和另一位名将程不识截然不同,他是以个人魅力统兵的。他关心士卒,士卒也就爱戴他,常把他的那些事例挂在嘴边上,也就是很正常的事了。 比如李广为了救朝廷派来的贵人,与匈奴射雕手对峙,后来被匈奴人包围,险些全军覆没的故事。 “李将军现在是未央卫尉,我是未央郎,就在李将军麾下。” 谢广隆跳了起来,又惊又喜。“你是李将军麾下?” 梁啸哈哈大笑,指着李舒昀等人说道:“不仅我是,他们都是。” “你们真有福气。”谢广隆说道,毫不掩饰自己的羡慕。李舒昀等人则得意的昂起了头。有了共同的话题。气氛立刻变得融洽起来,很快就说得投机。 谢广隆的抱怨并不是空穴来风,而是切切实实的难处。 雁门是边郡,经常遭受匈奴人袭拢。每到秋季,汉民收获的季节,也就是灾难的开始。匈奴人乘马而来,或多或少,少则盗窃。多入劫掠,汉民只能集中防护,又称秋防。 谢广隆等人扮成难民,出塞打探,就是要搞清楚今年匈奴人的情况。匈奴习俗,五月会于龙城,七月蹀林,统计一年的收成。一旦匈奴人今年的收成不好,秋防就要增加人手。 要想防备匈奴人入侵,不仅需要组织大量的边民秋防。还要有名将镇守。李广、程不识等名将镇边的时候,匈奴人不敢轻举妄动,更不敢深入,通常只是在长城外转一圈就走。现在李广、程不识都被调回京师了,边郡无名将镇守,匈奴人肆无忌惮,百姓就遭了殃。 谢广隆没有提雁门太守冯延年的名字,但是对冯延年的不屑却是溢于言表,他甚至不愿意提起冯延年,只是惋惜李广的调离。还有前任太守冯敬战死,特别是对苍鹰郅都无罪被诛耿耿于怀。 “你在雁门很多年了?” “我就是雁门人,不在雁门还能去哪里。”谢广隆叹了一口气。“我原本想凭从军立功,以后也可以搬到内地去。现在看来,难啰。只能防守,不能主动出击,哪一年才能攒够匈奴人的首级啊。” 梁啸和枚皋交换了一个眼神,会心而笑。 …… 和谢广隆喝了一顿酒,了解了一些情况。梁啸意识到他们的这次任务不可能顺利。五月已过,七月将至,这时候匈奴人有没有兴趣接待他们都是一个问题。 就这么干等? 几乎没有任何考虑,梁啸和枚皋就不约而同的否决了这个意见。天子对他们的期望绝不会是被动的等待,而且他们也清楚,太皇太皇窦氏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对匈奴之战随时都有可能开始,他们的时间很紧迫。 他们必须主动出击。 枚皋再次找到了太守冯延年,要求安排谢广隆做他们的向导。 冯延年无可无不可,很爽快的答应了。他只有一个要求,秋防之前,谢广隆必须回到他自己的岗位上。看来即使保守如冯延年也知道大战之时还是需要真正的战士。 枚皋答应了。至于是真的答应,还是敷衍了事,只有他自己知道。 谢广隆很快带着二十名骑士来了。 这些人都是那天跟着他的部下,虽然不像那天穿得那么破烂,但身上的衣服明显也不怎么样。二十一人,只有谢广隆有一身漆都快磨没了的铁甲,其他人都是皮甲,而且补缀的痕迹很明显。 “你们的装备这么差?” “没攒下功劳,哪有钱换甲。”谢广隆无奈的说道:“边郡穷,连吃饭都成问题,铁甲太贵,买不起。” 梁啸和枚皋商量了一下,决定先去买一些装备,再购买一些马匹。出入草原,只有一匹马是不够的,除了驮给养的驮马,最好每个人再配一匹战马。郎官们的坐骑都不错,但都算不上真正的战马。 买战马当然是关市最合适。关市是与塞外胡人交易的地方,胡人没什么特产,马匹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项,要买马,到关市最便宜。不过关市并不是每天都开,需要等。在此之前,梁啸等人先来到善无城的集市购买其他物资。 善无城是雁门郡治,集市看起来规模不小,不过对于看惯了长安市的郎官们来说,这市场就不值一提了,连看的兴趣都没有,在谢广隆的带领下直奔目的地。 一进市场,梁啸就将大行令王恢给他的那块牌子取了出来,掖在腰带里。不认识这块牌子的人不会注意到这块竹片,但是认识这块牌子的人一眼就能认出来。 进了市场,来到专门打造甲胄的铁作,梁啸发现了缀有长条铁片的札甲。这副只有前后两片的两当铠被擦得干干净净,挂在店堂的正中央,展示着店主的雄厚实力和高超技艺。 看到一大群客人上门,壮实的店主从后面赶了出来,一手在黑乎乎的围裙上擦手,一边笑嘻嘻的问道:“客官,要想买点什么?我王铁匠的手艺,你们放心。哟,谢司马,你们一起的?” 梁啸听不懂店主的土话,见他和谢广隆相熟,正中下怀,示意谢广隆上前谈生意。谢广隆和店主说明了来意,店主的眼睛顿时亮了,伸出一只手晃了晃。 谢广隆有些为难的说道:“他说,一副甲……五千。” “这么贵?”梁啸吃了一惊。这么简单的两当铠,估计不会超过四十汉斤,一斤铁的价格是十钱,再加上里面衬的皮子,成本不会超过一千,加上工钱,最多也就是一千五百钱,不会超过两千,怎么要五千? “边郡铁贵,官府控制得严。” “你们这儿铁多少钱一斤?” “八十。” 梁啸目瞪口呆。难怪这么贵,这铁的价格是内地的八倍啊。这么算下来,店主其实没挣太多钱。 见梁啸吃惊,谢广隆有些不好意思。“这个……太贵了,还是别买了吧。买副皮甲对付对付成了。” “这不行,难道一条命还不值五千钱?”梁啸咬咬牙,决定割点肉,出点血。“你问他,二十一副甲,多长时间能得拿得出来。还有,你们每人再配一副刀剑,没有趁手的武器,打起来会很费劲。” 这一次,轮到谢广隆目瞪口呆了。二十一副就是十万五千,再加上二十一副刀剑,没有十二万钱拿不下来。这可是一笔巨款,相当于他家产的好几倍。 这年轻人是什么贵人,这么有钱? “另外,你要不要换枝铁矛?” 谢广隆已经不知道如何回答了,张大了嘴巴,口水沿着嘴角,一直滴到破旧的札甲上。直到他身边的兄弟捅了他几下,他才幡然醒悟,连连点头,连声说道:“要!要!要!”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到时候最多将东西还给你,还钱我肯定是还不起的。就算平均下来,每人也要近六千钱,我们这些兄弟都是穷得丁当响的,没钱还。” 梁啸被谢广隆的坦诚逗笑了。他拍拍谢广隆的肩膀。“不用你还,这是我送给你们的见面礼。” 谢广隆松了一口气,眉开眼笑,连连拱手,转身冲着店主王铁匠一瞪眼。“大生意上门,你小子如果不给我最优惠的价格,我就去别家做了。” 王铁匠听不太懂官话,瞪着一对大眼珠子,看看谢广隆,再看看梁啸,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等他明白这笔生意已经谈定,他差点幸福的晕过去,连连答应给谢广隆最优惠的价格。 尽管如此,这笔生意还是太大了,王铁匠一个人根本揽不下来,工期也赶不上。他立刻找来了几个同行一起商议。一听说有这么一大笔生意,那些铁匠都红了眼,跟打了鸡血似的。 经过磋商,这笔生意总价十一万,由七家铁作共同承担,三天交货。 梁啸爽快地交了五金作为定金。 虽然还没拿新甲和武器,谢广隆等人还是兴奋得像个孩子。他拍着胸脯说:“大人放心,边郡的铁贵,马却便宜。这里多花的钱,买马的时候全给你赚回来。” 第199章打劫 谢广隆没有说谎,关市的马的确便宜。就和边郡的铁贵得让梁啸等人不敢想象一样,关市的马同样便宜得让人不敢想象。 梁啸在长安买过几匹马,价格大多在七八千左右,这里指的是乘马和拉车的马,战马普通在一万左右,好的战马至少一万五。即使是只能用来驮东西的驮马,也要四五千。 可是在关市,四五千就能买一匹不错的战马,只有内地价格的三分之一。 难怪关税那么重,还有人不远万里的贩马,利润丰厚啊。梁啸等人在这儿买马,将来回到内地一脱手,一匹马至少能赚个四五千,多的能赚近万,相当于一年的俸禄。 这一次不用梁啸动员,基本所有的郎官都自掏腰包,每人买上一两匹马。他们有三四十人,按照后世的话说,这是团购,一下子吸引了那些卖马的胡人和介绍生意的马侩们。上百匹马,几十个人围着梁啸等人,七嘴八舌的推销自己的马匹。 “这么热情啊?”梁啸感慨不已。 “这还不算热情呢。”谢广隆得意的说道:“现在不是旺季,八九月份才是马最肥的时候,现在来卖马的都是遇到困难,实在熬不下去,只得提前卖掉。虽然只差一两个月,价格可差得不少呢。” “怎么,他们熬不下去,不会抢?” “抢也要付出代价的。”谢广隆眉头一挑。“我汉人也不是好欺负的,三五个匈奴人根本占不到便宜,我们怕的是那种一来就几十上百的,百姓自己对付不了,官兵又来不及救援,往往要吃亏……” 谢广隆说着说着,突然停住了,眼睛直勾勾的看着远处,喃喃说道:“好马,好马。” 梁啸一愣。顺着谢广隆的目光看去,只见人群外围,一个少年骑着一匹白马正在看热闹。这匹白马身材高大,比寻常的马高出一尺有余。浑身雪白,连一根杂毛都没有。马背上的少年穿得很一般,面皮却是难得的白,不像普通的匈奴人那样脸色微黑。 梁啸机警,一眼看到少年身边散落着几个壮汉。这些壮汉虽然和普通汉人穿得差不多。但罗圈腿却掩饰不住,明显是常年生活在马背上的汉子。他们手里都牵着马,马背上没有鞍,看起来和卖马的差不多。 这些人原本混在人群中并不显眼,只是现在来了团购的大客户,绝大多数卖马人都聚拢了过来,他们却站在原处无动于衷,难免有些突兀。 梁啸伸手拉住了谢广隆。“谢兄,这些人有些古怪。” “我知道。”谢广隆嘿嘿一笑。“大概又是哪个匈奴贵人。不过,他们既然扮作马商。那就怪不得我要抢他的马了。受了大人这么大的礼,无以为报,就将这匹马当作回礼吧。” 没等梁啸说话,谢广隆打了个呼哨,带着几个骑士,向那白马少年冲了过去。 梁啸也不说话,他也正想借此机会看看谢广隆的本事。马上的本事,他已经见识过了,其他的本事,他还要见识见识。将来出了塞。随时可能遇险,谢广隆身为向导,如果不能随机应变,很难胜任。 似乎感受到了梁啸的目光。白马上的少年抬起头,看了一眼梁啸,神情有些惊讶。很显然,他也被梁啸胯下的青骢吸引住了。放眼整个关市,能和他胯下的那匹白马相提并论的也就是这匹青骢了。 谢广隆带着四五个骑士,来到那少年面前。两人说了几句,那少年摇了摇头,似乎说他的马不卖之类的。谢广隆登时变了脸,厉声喝道:“拿下!” 骑士们一拥而上,有的张弓,有的拔剑,将那少年围在正中,杀气腾腾。 少年蹙起了眉,伸手摆了摆,示意那几个正准备过来解围的罗圈腿壮汉少安毋躁。他低着头,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个腰牌,在谢广隆面前晃了晃。 原本气焰嚣张的谢广隆接过腰牌看了一眼,立刻怂了,一脸堆笑,双手将腰牌奉还,又连连拱手,拨马而回。那白马少年看了他一眼,也没在意,漫不经心的拨马向旁处去了。 谢广隆回到梁啸身边,一脸得意的奸笑。“果然是匹好马,一匹上好的胭脂马。” 梁啸一怔。明明是一匹白马,怎么成了胭脂马? “那是个女人。我一闻她的味道就知道了,不知道是哪个匈奴王的家眷。”谢广隆想了片刻,又道:“靠得最近的就是楼烦王和白羊王,没听说楼烦王有这么漂亮的女儿,那是白羊王的闺女?” 谢广隆的官话本来就不够标准,此刻一个人嘀嘀咕咕,说的全是土语,梁啸更是一句也听不懂,只能不解的看着他。谢广隆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连忙换成官话。 “大人放心,不出半日,我定连人带马送到大人的手上。” “连人带马?” “是的,那是个雌儿,长得还真不错,特别是皮肤白,跟羊奶似的,一看就知道……”谢广隆说着说着,脸上就露出了淫邪的味道,两只手还不由自主的做着抚摸的手势。 梁啸忍俊不禁。果然是人之初,性本色,长安的游侠儿已经够粗野的了,跟这边郡的糙汉子比起来,他们都是绅士,至少不会像这货这么露骨。 “你准备打劫?” “那当然。”谢广隆毫不掩饰自己的打算。“我已经派兄弟跟上去了,只等找个僻静的地方,做了他们。” 梁啸笑道:“你不怕惹出麻烦?” “有什么麻烦?”谢广隆转了转眼珠,又道:“匈奴人嘛,杀不杀,他们都得来。至于冯大人,他怎么什么知道?难道大人会告诉他?” 梁啸摇摇头。对这种事,他才不会迂腐到大谈什么礼义道德呢。不过,他对那几个壮汉倒是颇为忌惮。那些人扮作卖马的,马背上没有马鞍,很可能是骑光背马的高手。如果那个少年、少女真是什么贵人,身边有几个高手保护也是正常的。 “他身边那几个人可不一般,你的兄弟能对付得了?” 谢广隆自信满满的说道:“没问题。我这些兄弟们都是从尸体堆里爬出来的。” 梁啸还不是不太放心。在他看来,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干净。如果让一两个人逃走了,这件事就惹大了。 “我想去看看,可以么?” “当然可以。”谢广隆正中下怀,连声答应。 梁啸找到枚皋,和他说了一声。枚皋虽然有些迟疑,却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关照梁啸小心。梁啸应了,命李舒昀带人保护枚皋,自己带着荼牛儿和庞硕,跟着谢广隆,一路缀了下去。 那少年似乎游兴甚浓,一直在关市里转悠,有时候还下马和摆地摊的商人说上两句,买几件小物事,磨蹭到天快黑才离开关市,向西北方向驰去。 梁啸发现了问题。这些匈奴人一离开关市,速度立刻加快,像似在逃跑。他们显然已经感觉到了危险,刚才在关市里转来转去,看似悠闲,实质上是在等候机会。 谢广隆也发现了问题。他唾了一口唾沫,咒骂了一声,一边摘下长矛,一边策马向前。梁啸不敢怠慢,一面驱马前行,一边从行囊里取出两当铠,套在身上,将腰带扎紧,然后戴上了头盔。 匈奴人善射,他可不想被匈奴人射死。第一次与匈奴人对阵,就遇到高手,他有点兴奋,还有点紧张。 荼牛儿和庞硕见此情景,也不敢怠慢,立刻套上铠甲。两人分开,庞硕奔驰在梁啸的左前方,荼牛儿跟在梁啸的右后方,保持两步距离,既不影响梁啸射箭,又能保护梁啸,避免被人冲到梁啸面前。 庞硕武艺不如荼牛儿精湛,但是胜在身大力不亏,两臂伸开比梁啸还要长。为了发挥他的优势,梁啸为他定制了一根八尺长的齐眉铁棍,中间截开,藏着一口单刀厚背的铁刀。将铁刀抽出来,再接上铁绲为柄,就是一口全长一丈三尺的长柄直刀。 这口刀花了近五千钱,将近普通长剑的十倍,制成之后,庞硕只试斩过一头羊,却没在真正的格斗中用过。这一次上阵,有机会用大活人来检验一下这口定制武器的威力,庞硕有些小兴奋,嗷嗷直叫。 谢广隆看到庞硕将一根铁棍变成了长柄刀,眼馋不已。不过这时他顾不多上说,前面的匈奴人越跑越快,他们有点跟不上。双方的座骑显然不在一个档次上,仔细比较起来,只有梁啸的青骢跑得比较轻松。 “没关系,前面有我的兄弟。”谢广隆咬牙切齿。在梁啸面前丢脸,他很不爽。 “有几个人?” “应该有两个人。” 梁啸看了一眼,叫了一声:“牛儿,跟我上。匈奴人太多,不挡他们一下,前面的兄弟挡不住他们。” 荼牛儿应了一声,猛踢战马,跟着梁啸冲了出去。他的坐骑虽然不算上等战马,却也不错,此刻发力奔驰,居然不比青骢慢多少。两人不惜马力,全速狂奔,迅速接近匈奴人。 梁啸抽出两枝箭,搭上弓,还没准备发射,落在最后面的匈奴人转过身,一箭射了过来。 第200章匈奴少女 “嗖!”羽箭瞬间飞到了梁啸面前,在梁啸眼中急速放大。 梁啸几乎来不及思考,下意识的侧过了身子,抬起了手中的弓,没有任何迟疑,射出了手中的箭。 匈奴人的羽箭从他的面前掠过,箭头擦破了他的面皮,箭羽又从伤口上拂过。 与此同时,梁啸的箭也射了出去,瞬间飞跃数十步,射向那个扭头观看的匈奴人面门。匈奴人显然没有料到梁啸的箭如此强劲,等他意识到有危险的时候,再躲已经迟了。箭洞穿了他的面颊,又射在了马脖子上。 战马悲嘶一声,人立而起,匈奴人从马上摔了下来,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刚刚站起,荼牛儿已经冲到他的面前,俯身一剑,砍中了他的脖子。 剑嵌进了匈奴人的脖子,仓促之间,荼牛儿没能拔出来,险些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梁啸赶到,大声喝道:“牛儿,回头再捡,继续冲。” “好!”荼牛儿恍然大悟,顺手拔出备用剑,再一次催马向前。 梁啸跟在荼牛儿身后,青骢迈开四蹄,急速狂奔,越追越近。 梁啸屏住了呼吸,顾不上多想,只是紧紧的盯着越来越近的匈奴人。趁那个匈奴人转身的时候,他迅速举起弓,一箭射出。匈奴人刚刚转过身,还没来得及瞄准,梁啸的箭就到了他的面前,他下意识的一扭身子,避开了箭,却坐不稳马背,翻身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牛儿,别管他,别管他。”梁啸连声大吼,因为紧张,声音有些嘶哑。 荼牛儿虽然不解其意,还是放弃了攻击落马的匈奴人,猛踹马腹,继续向前猛冲。梁啸再次举起弓。冲着前面正在奔逃的匈奴人一口气射出七箭,然后收起了弓,拨转马头,让出了正面的道路。 任何战马都不可能保持长时间的全速冲锋。追了这一路,连青骢都有些吃力,更何况荼牛儿的坐骑,再追下去,这匹马很可能会倒毙。在杀伤了两人之后。这最后的七箭是梁啸所能做的最后努力。 七枝箭越过那白马少女的头顶,射出一百三十多步,落在他身前的两个匈奴人身上,其中一人背部中箭,痛得闷哼一声,马臀又中了一箭,奔跑大受影响,挡住了白马。 匈奴人的速度受到了影响,谢广隆等人终于追了上来,在一道山口前将他们拦住。 匈奴人不再逃跑。怒吼着冲了上来,谢广隆怪叫一声,纵马挺矛,上前接战,不到两合,两个匈奴人就被他挑落马下。这时,梁啸也赶了过来,驻马握弓,密切注视着匈奴人。一个匈奴人刚刚举起弓,梁啸就毫不犹豫的一箭将他射杀。 在奔驰中。梁啸的命中率有限,可是在静止状态下,又只有二三十步的距离,梁啸可以说百发百中。绝不会失手。他的箭术震住了匈奴人,剩下的匈奴人不敢再反抗,只是围在白马少女周围。 白马少女一脸怒意,手里高高的举着腰牌,叽里咕噜的不知道喊叫些什么,梁啸只看得出来她很愤怒。还有些颐指气使,好像他们打扰了她似的。 “她说什么?” 谢广隆嘿嘿一笑。“她说我们找死,是给自己惹麻烦,如果放她走,再陪她的损失,她也许可以计往不咎。诸如此类的屁话。” 梁啸冷笑一声,突然抬起弓,连发三箭,将剩下的三个匈奴人全部射杀,最后,他搭着一枝箭,直指面色惊愕的少女,喝道:“下马!” 那少女还举着腰牌,端坐在马背上,一动不动,死死的盯着梁啸。眼中的张扬已经消失不见,剩下的只有惊恐和不安。 谢广隆用匈奴语又喝了一声,少女还是傻愣愣的坐在马背上。庞硕不耐烦了,上前一把揪住少女,将她拽下马,拖到梁啸面前。少女终于控制不住情绪,坐在地上,“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庞硕将腰牌递给梁啸,梁啸接过来看了看,只看到上面用刀刻着一些花纹,究竟什么意思,他也看不懂。他问谢广隆,谢广隆说道:“我也不是太清楚,只知道持有这种木牌的都是一些匈奴贵人。” “匈奴贵人敢到我汉境横行?” 谢广隆撇了撇嘴。“经常来。朝廷主张和亲,只要有匈奴人来,官府都一心奉承,生怕惹了他们,引来祸事。朝廷怪罪下来,谁也承担不起。要不然的话,匈奴人能这么嚣张?有的人真的只是来买东西,有的人却是借着买东西的由头来探听虚实。官府知道也没办法,只要他们不过份,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梁啸恍然大悟,难道这些匈奴人这么扬张,即使被围也不紧张,原来他们还享受超国民待遇啊。 “收拾战场,人全部杀掉,马带走。” “这个杀不杀?”庞硕指着坐在地上,梨花带语的少女。 梁啸犹豫了片刻,摆摆手。“带走。” “好咧。”庞硕提起少女,将她扔在一匹马的背上。那匹白马现在是梁啸的战利品,她没资格骑了。 一行人按原路返回,回到武州塞内的时候已经天色漆黑了。塞中的士卒看到谢广隆等人,纷纷热情的打招呼,谢广隆也不遮掩,得意洋洋的大声说笑。看得出来,这样的事屡见不鲜,普通士卒根本不觉得奇怪。 梁啸找到枚皋,将少女的那块腰牌给他看。枚皋也不认识,翻来覆去的看了半天。“这是什么东西?” “子孺,你是个有学问的人,都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我们对匈奴人的了解是不是太粗疏了些?” 枚皋脸一红。“这个……以前没接触过嘛。” “那现在接触到了,你可得想办法弄清楚。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连对方的情况都搞不清楚,还怎么做战?有时间研究那些圣人经典,还不如研究点实际问题呢。” “你说得对。”枚皋倒也坦然。“我对那些动辄圣人如何如何的人也不太理解。不过,阿啸,我提醒你啊,武人征战是份内事,可是治国还得用文臣。马上得天下,不能以上治之,这个道理你要清楚。” 梁啸有些意外,他不明白为什么枚皋会说到这么大的问题。 “子孺,你究竟想说什么?” 枚皋笑了。“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发现你对大儒们多有不敬,所以想提醒你一下。阿啸,你有没有想过,大汉立国七十年,高皇帝以庶民得天下,这是不是合理?” 梁啸哂笑不已。“子孺,这种事,关我一个郎官什么事?” “怎么能和郎官没关系呢?郎官一旦外放,至少是个县令长,掌一方之民。如果自己都搞不清楚,如何面对非议,又如何才能保证不会祸从口出?” 梁啸不以为然。他觉得枚皋有些小题大做了。他命人将匈奴少女叫了进来。“这是我们这次擒获的匈奴贵人,你现在的任务就是从她嘴里挖出尽可能多的信息。” 枚皋看着那少女,一时竟似呆了。梁啸很无语,捅了捅枚皋。“子孺,子孺?” “哦。”枚皋如梦初醒,讪讪的说道:“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白的人,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白有屁用。你别看她现在身材窈窕,将来发了福,比屠夫还屠夫呢。” “真的?”枚皋吓了一跳。“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好了,好好问,问完了,你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让她暖床也行,带回家生娃也行。” “那我可不要。”枚皋连连摇头,一脸严肃的说道:“蛮夷皆禽兽也。我虽然不是什么圣人,却也做不出如此禽兽行。” 梁啸彻底无语。 留下枚皋盘问少女,梁啸出去和谢广隆等人喝酒。一看到梁啸进来,谢广隆立刻站了起来,大声说道:“兄弟们,今天能够将胡狗一网打尽,梁大人是首功。如果不是他的精妙箭技,我们今天未必能得手。你们说,要不要敬梁大人一杯?” 他手下的骑士们立刻响应,端着酒杯来向梁啸敬酒。 不得不说,谢广隆的这个理由很恰当。与匈奴人争锋,擅长骑射的人有绝对的优势,梁啸凭借着手中的硬弓,可以在百步之外射杀敌人,争得先机。在今天的战斗中,梁啸前后射杀了四人,射落了一人,即使不算最后三人,他的功劳也是最大的。 论战功,他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不过,梁啸却不敢多喝酒。上次和刘陵喝酒,给他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如果喝醉了,又胡说八道,那可怎么办?他现在甚至有些怀疑路上说梦话,被枚皋发现了什么,要不然他今天怎么突然说那些话。 可是,想和这些糙汉子做朋友,不喝酒是不可能的。梁啸只得提前吩咐荼牛儿,一旦他喝醉了,就扶他回房休息,千万不能让他和别人多说话。 荼牛儿满口答应。他拿他没出世的儿子起誓。在出发之前,胡细君已经有了身孕,不过还没显形。荼牛儿一口咬定是儿子,动不动就把这件事挂在嘴边上。当然了,拿儿子起誓也是他最慎重的誓言,没有之一。 听了荼牛儿的这个毒誓,梁啸才勉强放下了忐忑的心情,举起了杯,挤出一脸灿烂的阳光。 “来,兄弟们,畅饮此杯!” “喝!” 第201章纸上谈兵 梁啸晕晕乎乎的醒来,只觉得口干舌燥,呻吟了一声:“水,我要喝水。” 耳边有声音,但是他却一句话也听不懂。梁啸勉强睁开眼睛,眼前白花花的一片,仿佛是个人。他揉了揉眼睛,定睛细看,不禁吓了一跳,飞起一脚,将那人踢了下去。 “唉呀……”一声惊叫。这次梁啸听懂了,不由得一脑门子黑线。这不是那个匈奴少女吗,她怎么到了我床上?他翻身下床,绕着抽泣的匈奴少女转了两圈,连连搓手。 少女一丝不挂,身无片缕,如白的肌肤在摇曳的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她抱着手臂,遮挡着自己的身体,泪水长流,眼睛又红又肿,像是熟透的水蜜桃。 “你……你怎么到我床上了?”梁啸问道。 少女却只是哭泣,根本听不懂梁啸在说什么。梁啸无奈,指了指床,示意她先上床去。少女明白了,不情不愿的爬上床,钻进薄被,缩成一团。梁啸扯过一条裤子套上,这才叫道:“牛儿,牛儿?” 庞硕大步流星的走了进来。“主君,怎么了?” “这是怎么回事?”梁啸指着床上瑟瑟发抖的匈奴少女问道。“她怎么到我床上了?” 庞硕一脸的理所当然。“她是主君的俘虏,当然要由主君享用,难道还能便宜了那些粗汉?怎么,她不会侍候人,惹恼了主君。这也难怪,枚大人说她是什么大当户的女儿呢,想来是没侍候过人的。” 梁啸连忙打断了庞硕。这都什么跟什么啊。“牛儿呢?我不是跟他说了吗,我要是喝醉了,不能让别人近我的身,他怎么给忘了?” “这个我知道,牛儿告诉我了。”庞硕一拍胸脯。“主君放心吧,这女人一句汉话也听不懂,就算主君骂了皇帝也没关系。哦,主君。你是不是担心淮南翁主?没关系的,淮南翁主不是小气的人,她……” “滚!”梁啸实在听不下去了。这货也这么多话?今天还是第一次发现。“取点水来,渴死我了。算了。算了,我还是出去喝吧。” 梁啸出了门,一眼看到枚皋抱着腿,坐在廊下,摇头晃脑的不知道念叨着什么。看到梁啸。他笑了一声,招了招手。“阿啸,来坐,这里有水。” 梁啸坐了过去,枚皋取过一只杯子,倒了一杯水给他。梁啸接过来,打量了枚皋一眼。“你怎么还没睡?” “可能是离家久了,突然想起家人,一时睡不着。”枚皋抱着膝,下巴搁在膝盖上。仰头看着天空的残月。“阿啸,你说,这月光会照在梁国吗?” 梁啸撇了撇嘴。“别说梁国,就是整个天下,也就这么一个月亮。你说能不能照得到?” “就算照得到,也是有区别的吧。比如同样一个太阳,南方就比北方热得多。同样一个天子,这边郡的百姓就不如长安的百姓享受的恩泽多。” 梁啸语塞。这文人就是文人,思维太跳跃了。不愧是写大赋的行家,出口成章啊。 “我刚刚问了那女子。她叫……”枚皋咬着舌头。发了一个很别扭的音,然后又道:“换成我们汉语,就是月亮的意思。她那匹马也叫同样的名字,说是西域的良马。不过她却不是匈奴人。” “不是匈奴人?”梁啸想了想。觉得也对。这女子的确和普通的匈奴人相去甚远。按照人种说,匈奴人其实长得和汉人差不多,都是亚洲人,这女子有点像欧洲人。 “他们部落来自雪山以东,是被匈奴人征服的东胡后裔。” 梁啸恍然大悟,不由得一拍脑袋。没错。东胡人——也就是后来的鲜卑人据说也是这样,白皮肤,黄须发,有的还有蓝眼珠子。 “匈奴人这几年遭了雪灾,形势不太好,需要从我大汉取得钱粮布帛以渡难关。对如何取,匈奴内部有分歧,有人希望和汉人和亲,有人希望直接抢劫。龙城之会的目的之一就是讨论这个问题,结果议而未决,可能要等到七月蹀林才会有结果。” 梁啸心中一动。“子孺,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枚皋点点头。“没错,我想借着这个机会进入草原,查看虚实。毕竟太皇太后尚在,朝中持黄老之道者大有人在,一时半刻,朝中大臣很难支持出兵讨伐的建议。如果能以和亲拖延一段时间,也是好的。” 梁啸皱起了眉,沉吟半晌。“你不担心会步公孙弘后尘?” “我当然担心。但是我们出使的目的,不就是为陛下耳目,查看匈奴情形吗?时机未到,以一已私利鼓动陛下出兵,岂不有违本意?” 梁啸有些自惭形秽。在这个问题上,他还不如一个真正的汉人来得坦荡。 “既然如此,那你还将这什么月亮送到我的床上?” 枚皋笑了。“这是她自己说的,草原上的人信服强者,她说你是这群人里最强的,所以愿意依附你。” “屁!”梁啸唾了一口唾沫。“自愿的还哭成那样?两只眼睛都哭成桃子了。” “因为她本来是想嫁给草原上的雄鹰,左谷蠡王伊稚邪的。” “噗!”梁啸将刚喝进去的水全喷了出来,眼睛瞪得溜圆。伊稚邪?这名字很耳熟啊。莫不是后来那个匈奴单于伊稚邪吧。如果真是,这姑娘的来头还真是不小。 “你怎么了?”见梁啸面色怪异,枚皋关心的问道。 “没事。”梁啸摇摇头,心里却是暗自嘀咕。如果抛却敌我关系,伊稚邪也算是个人物,能和他争女人,也不错。不过,这一点感情基础都没有就上床,搞得跟那什么似的,是不是有点……太草率了? 听着隔壁院里隐隐约约的呻吟声,梁啸暗自感慨。我离一个真正的游侠儿还有一段距离啊。 在善无城呆了两天,定制的铁甲、武器到位,自有谢广隆引着去登记。虽然在边关设市与胡人贸易,但是朝廷对战略物资的控制非常严。战马、铜铁器、盐都在控制之列,基本原则是宽进严出。梁啸等人要携带大量铁制甲胄、兵器出关。必须要登记,取得太守府的凭证才能出关。 各种手续办好之后,梁啸一行离开了善无城,经武州塞北行。在临行之前。他将月亮姑娘留在了善无城,只骑走了她的马,然后将自己的青骢让给了庞硕。庞硕身材过于高大,没有合适的战马,他很难跟上梁啸的步伐。起不到应有的作用。 得了好马,庞硕乐得眉开眼笑,爱不释手。 同行的谢广隆等人也一样。穿上崭新的铁甲,他们比过年还开心。铁甲的防护能力比皮甲要强很多,在流矢乱飞的战场上,只要不遇到梁啸这样的箭术高手,普通箭手的箭很难射穿铁甲,就算射穿也不太可能致命。有了铁甲,就等于多了一条命。 不仅如此,梁啸还对铁甲做了一点小改动。铁甲的前后两片原来是分开的。穿的时候用绳子在肩头、腋下及腰间系紧。梁啸嫌麻烦,让皮匠将前后两片连在一起,开口放在前面,有点像后世的马夹。平时放在行囊里,穿的时候往身上一套,胸前一掩,带钩一扣就行了,方便快捷。 为此,梁啸多付了近两千钱。不过梁啸觉得这钱花得值,战场上瞬息万变。能节省一点时间,也许就能多一次活命的机会。与其将来战死给抚恤,不如在装备上多花点钱,让他们增加一些活下来的可能。 骑士们对梁啸的慷慨感激不尽。做起事也特别尽心,不用谢广隆吩咐,他们前后奔驰,确保安全。 在骑士们的精心保护下,马戎一心一意的绘制地图。经过几天的演习,他已经熟悉了这些新式用具。绘起图来得心应手。每绘好一张羊皮,就卷起来,藏在马车的夹层里。 考虑到历史上的伏击战就发生在马邑,梁啸没有急着出塞远行,而是在雁门北部转了一圈。在接受桓远口授兵法之前,梁啸就听桓远说过地形的重要,此时亲身实践,他越看越觉得马邑之谋近乎儿戏。 原因很简单,马邑在雁门郡的南部,靠近雁门关。匈奴人从草原上来,要想到达马邑,至少要由武州塞穿过长城,再向南走两三百里。这段路不像长城外人烟稀少,有好几个县城,要想把这些百姓全部迁走肯定不可能。不迁走,保密就成了大问题。 马邑之谋最后失败,好像就是因为泄密。 在此之前,梁啸还觉得是那个都尉不对,现在看到了实际地形,他觉得就算这个都尉不泄密,其他人也会泄密。除非匈奴人自负到瞎了眼,马邑之谋就不可能成功。 王恢不是边郡人么,他怎么会设计出这么弱智的战术,这明显没什么可行性啊。 梁啸还担心是自己看错了,借着和谢广隆说话的机会,提出了一个问题:“如果你想伏击匈奴人,会将地点选在什么地方?” 谢广隆想了想:“颓当城,或者诸闻泽和盐泽之间,最佳位置是诸闻泽,匈奴人要取水,必然在诸闻泽停留,那里便于伏兵。” “能不能将匈奴人引到塞内,比如马邑或者善无?” “哈!”谢广隆夸张的大笑一声:“怎么可能,除非匈奴人脑袋被马踢了。” 梁啸没有吭声。他倒没觉得匈奴人的脑子被马踢了,他觉得王恢的脑子被马踢了。雄才大略,号称一代雄主的汉武帝居然听了他的建议,也只能说人无完人,再聪明的人也有犯傻的时候。 战争这种事果然不是看看兵书就行的,如果没有实际考虑地形,设计出来的战术肯定是驴头不对马嘴,纸上谈兵,最后失败也是必然。 绝不能让这样的蠢事发生。 第202章星空 出了武州塞,天地便开阔起来。行数十里,也看不到一里一舍,倒是经常看到有骑着马的匈奴人在远处出没。如果不是谢广隆等人在侧,梁啸几乎要以为到了草原上匈奴人的地盘。 不过,这里名义上是汉境,其实就是匈奴人的地盘。不论是后来马邑之谋的马邑,还是之前白登之围的白登,都在武州塞以南。换句话说,汉高祖刘邦当年是在自己的土地上被匈奴人羞辱了。 楚汉相争的胜利者在匈奴人的面前丢了大脸,也就是整个中原丢了大脸,而且这脸一丢就是七十年。如今,当年的单于冒顿和汉高祖刘邦都入土了,轮到他们的后辈较量了。 梁啸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很重。汉武帝刘彻发动的反击战争虽说占了上风,可代价也是高昂的。这里面固然有不少客观因素,但主观因素也不少。有不少损失是完全可以避免的。梁啸希望能通过自己的努力,让这些损失尽可能的减到最低。 在谢广隆说的盐泽和诸闻泽一带勘查了地形之后,梁啸等人循阴山南麓向西。他们时间有限,不可能深入草原,只能先探查阴山以南。秦朝名将蒙恬统兵三十万出击匈奴,也是夺取阴山南麓,将匈奴人赶到大漠深处。从战略上来说,汉军要想深入草原,必须先解决河套地区的匈奴人。 数日后,梁啸等人到达云中沙陵。沙陵是河套地区的东部,黄河在这里拐了个弯,向南奔赴黄土高原。 黄河百害,唯利一套。在进入黄土高原之前,黄河还是一条安静清澈的大河,现在的水土流失也不如后世严重,黄河两岸水草丰茂,远远看去,就像是铺设在天地之间的一条挂毯,无边无际。绿得滴翠。 沙陵泽就是黄河旁的一个湖泊,湖水清澈,晚风徐来,水波不兴。安静得让人不愿意多想,只想就这样静静的躺一会。 梁啸牵着月亮,在湖边散步。月亮是一匹非常安静的好马,即使换了主人,它也很快的接受了。跑起来又快又稳,对骑术有待进步的梁啸来说,这匹马比性格有些暴躁的青骢更适合他。 看到月亮,梁啸就想到卫青。当初为了帮他尽快适应骑射,卫青特地为他挑了一匹性情温顺的马。从这一点来说,卫青虽然话不多,却是个很用心的人。 遛完了马,梁啸等人回到宿营地,天已经全黑了。郎官骑士们散落在各处,有的在准备晚餐。有的在湖边洗马,说说笑笑,气氛轻松。只有马戎和枚皋聚在一起,围着地图,不知在商量什么,像是起了争执。 “怎么了?”梁啸将月亮交给荼牛儿,走到马枚二人身边,笑眯眯的问了一句。 枚皋和马戎抬头看看梁啸,异口同声的说道:“地图有问题。” 梁啸一惊。这次出使,最重要的任务之一就是测绘地图。为将来的大军标注行止之处,如果地图出了问题,这一次就白辛苦了。 “出了什么问题?” “星相和地理不契合。”马戎说道:“我主要是靠星相定位的,可是眼前的星相……似乎一直在变化。” 梁啸有点急了。“什么叫一直在变化?” “我看到了不少在长安看不到的星。”马戎很窘迫。“我……我不认识这些星。” 枚皋的脸色也很难看。“而且同样的星相定位。东西距离也相了不少。还在大汉境内,差距就这么大,将来到了草原上,绘出来的图还能作准吗?” 说着,他看了一眼马戎,眼中满满的全是不信任。而且一点掩饰也没有。马戎很恼怒,却自知理亏,无法辩驳,只能坚持说自己没有大意,更不敢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 看着这两个快要翻脸的同伴,梁啸忍不住想笑。即使都是读过书的人,这两人依然直率得可以,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看法。不过,他们争论的问题并不是坏事,反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发现。 马戎的确没有出错,相反,他计算得很精确。正因为精确,他才能发现这个问题。 梁啸坐了下来,提起篝火上的铜壶,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热乎乎的羊奶。这是他们今天在路上刚向沿途的牧民买的,味道纯正,没有任何添加剂。 “我出使会稽的时候,乘船出海,在海上发现了一个怪异的现象……” 梁啸将刘陵对他提起过的那个海上先看到船顶,后看到船身的事说了一遍,然后笑盈盈的看着马戎和枚皋。“你们谁能解释一下这个问题吗?” 马戎和枚皋互相看了看。他们不知道梁啸为什么会扯得这么远,由草原扯到了东海。不过他们都没有贸然说话,和梁啸在一起这么久,他们很清楚梁啸的为人。梁啸虽然读书不多,但思路非常灵活,绝不会毫无原因的提到这些话。 两人想了片刻,马戎最先意识到了其中的关键。“大人是说我看到的这些星,和海上的船有相似之处?” 梁啸点点头。“星也好,船也罢,都不可能凭空出现。你发现了新的星,并不代表这些星是刚刚出现的,只能说你以前看不到它,也许是被什么东西挡住了。” “什么东西能挡住星?大地?”枚皋说道:“可大地是平的,就算星位再低,也不可能看不到啊。” “所以,大地未必就是平的。”梁啸笑了。 “怎么可能?”马戎和枚皋异口同声的说道。 “可能不可能,我们暂时存疑。”梁啸曲指指了指脑袋。“不过,你可以朝着这个方向去努力,也许会有意外收获。需知很多伟大的发现都来自于一个不起眼的疑问。” 马戎笑了,有些不以为然。不过,他还是习惯性的琢磨起来,枚皋也眨着眼睛,不时的抬头看看星空,若有所思。 …… 刘陵穿着一身轻薄的纱衣,侧卧在凉榻上,以手托腮,半眯着眼睛,看着北方的天空出神。 一尊略带绿色,却清澈透明的琉璃塑像放在她的手边,胖乎乎的丘比特拉开弓,搭着箭,指着她的心房。 会稽之行后,她就被禁足了。除了长安之外,刘安禁止她再出国境。不过刘陵也不在乎,她甚至连长安都不愿意去了,大部分时间都躲在王府里,躲在自己的小院里。 在她的小院旁,五十多个炼丹士日夜劳作。在重赏的刺激下,这些平时高高在上的炼丹士暂时搁置了成仙的梦想,先为翁主刘陵研制改进琉璃的工艺。 炼丹士就是炼丹士,他们不仅有工匠的技艺,还有读书人的聪明,可以对试验结果进行深入的分析探讨,从中找到规律。经过半年多的努力,他们取得了丰硕的成果,这尊小塑像就是这些成果的结晶。 虽然还有些绿色无法去除,但晶莹剔透的质地却足以和天然水晶相比,比从吴市胡商那儿买回来的塑像还要稍胜一筹。 看到这尊塑像的时候,一直对刘陵的举动报以怀疑的刘安闭上了嘴巴。他很清楚,刘陵真的为他开创了一个丰盛的财源。有了这些琉璃技术,他每年就多了几千金的收入,可以大大缓解养客带来的经济压力。 先是双面锦,后是琉璃,刘陵赫然成了刘安心目中的小财神,足以帮他撑起淮南国的半边天。 看到父王眼中的欣慰,刘陵很得意。她躲在凉榻上,一边乘凉,一边想着心思。 据长安传回来的消息说,梁啸做了副使,出使匈奴去了。草原万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做出了琉璃,却不能第一时间告诉梁啸,刘陵心里有点小失落,仿佛欠缺了一点,不够完美。 刘陵转了个身,双手拿起塑像,举起在眼前。星光透过塑像的双眼,照进她的双眸,顽皮的闪烁着,仿佛某人在调皮的眨眼。 刘陵觉得好玩,不住的晃动着塑像,像是逗弄孩子。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有些脸红,将塑像抱在怀里,吃吃的笑了起来。过了一会,她又想到了什么,重新拿起塑像,对准银河。 过了片刻,刘陵翻身坐起,两眼闪闪发亮,宛如明星。“来人,叫邓国斌来。” …… 沙陵泽旁,和衣而卧的梁啸突然睁开了眼睛。 夜空中,银河贯彻长天,无数星星散落在天空,璀璨如长安街上的华灯。 可是,梁啸想到的却不是长安,而是会稽的大海。 在大海上,他曾经和某人并肩躺在楼船的甲板上,仰望星空。 她现在在干什么? 梁啸发了一会儿呆,闭上眼睛,想再睡一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了。他掀开薄毯,爬了起来,绕着营地散起了步。拴在营地旁的月亮听到了他的脚步声,抬起头,打了两个喷鼻,用马蹄轻轻的刨着地。 梁啸笑了笑,走过去,抚着月亮的脖子,安慰了它片刻,舒展筋骨,面对沙陵泽,练起了开弓。 月亮瞪着漆黑的大眼睛,盯着缓缓起伏的梁啸,抖了抖脖子,长长的马鬃如同银发,随风飞舞。 第203章草原丝路 由沙陵泽沿河西行,出了云中,便真正进入了河套地区,眼前的景色便与雁门郡大有不同,放眼看去,随处可见耕种的农夫和匆匆而行的商贾。 河套地区控制在匈奴白羊王、楼烦王的手中,不属汉郡。汉人只能控制河套以南的上郡,而且仅限于长城以南,长城以北,概称塞外,都控制在匈奴人的手中。 这里还能看到汉人百姓,不过这些汉人百姓不是来往于汉匈之间的商人,就是农奴。他们被匈奴人掳掠至此,为匈奴人耕种黄河两岸的土地。 看着碧绿如翠的麦苗,看着那些在农田里耕作的百姓,梁啸不由自主的叹了一口气。 “此生若不能夺回河南地,逐匈奴于漠北,将来有何面目见蒙恬于九泉之下?” 枚皋感慨的说道:“是啊,这么好的粮仓,掌握在匈奴人的手里,就像是悬在我大汉头上的一把剑,随时都有可能落下来。要想太平,必须将这口剑掌握在自己手中。‘出车彭彭,城彼朔方’。朝中公卿坐而论道,士大夫汲汲于名利,何尝有一人为国分忧。” 梁啸伸手揽着枚皋的肩膀,用力摇了摇,哈哈大笑。年轻人就是容易接受新事物,枚皋塞外一行,与在长安时的思想大有改观,虽是书生,此刻却大有豪气。 “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梁啸一抖缰绳,向前急驰而去。郎官、骑士们呼喝着,争先恐后的向前奔去,就连马戎也从马车里钻了出来,跳上马背,混在人群中,欢快的大叫起来。 路边的行人们看到这一群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纷纷避让。虽然马蹄踢起的烟尘呛人,他们却一点也不着恼,反而露出几分赞赏之色。 秦始皇巡狩朔方。在这里修有驰道,虽然过去了近百年,道路却依然宽敞平坦,两侧的杨树、柳树有合抱粗。绿树成荫,和远处的农田联成一片,穿行其中,如在画里。一时间,梁啸竟有一种回到了广陵的感觉。 梁啸等人一路轻驰。片刻间就是数里,直到马匹有些微喘才停了下来。 梁啸转目四顾,见路边一处树荫下停着一列长长的车队,有数十人在树下休息,有的在饮水,有的在进食,还有的伸胳膊踢腿,放松筋骨。车队里不仅有马,还有很多骆驼,无一不驮着大大小小的包裹。像是经历了漫长的旅途才到此处。 梁啸给枚皋使了个眼色。“过去看看?” “正合我意。”枚皋笑道,伸手叫过通译,一起向那群人走了过去。 见梁啸等人接近,正在休息的那些人立刻聚拢了过来。梁啸等人少年剽悍,又背弓挎剑,这些人有些紧张,却不敢主动惹事,只是提高警惕,盯着梁啸等人。 梁啸早就知道北地困苦,少年拦路打劫的事常有发生。不仅匈奴人如此,汉人也常干这种事。所以他只招呼了枚皋和通译二人,连荼牛儿、庞硕都留在远处。这些人是商人,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主动伤人。 “去问问他们哪里来,要往哪里去,能不能请我们喝口酒?”离商人还有十余步,梁啸就勒住了坐骑,示意通译上前问话。 通译跳下马,上前喊了几句。有一个中年人从队伍里走了出来,和通译攀谈了几句,神情极为恭谨。通译走了过来,笑嘻嘻的说道:“他们从西面来,是准备取道太原去长安。听说诸君来自长安,他们非常愿意请诸君喝口酒,说说故事。” 梁啸笑了。西域来的商人,要去长安贸易,自然想打听一下长安的行情。 梁啸招呼枚皋下马,牵着马,来到中年人面前,客客气气的行了一礼。中年人面色黝黑,皱纹如刀刻,眼神很警惕,笑容却非常和善。他命人在地上铺了一块毯子,热情的邀请梁啸等人入座,又取出几只琉璃杯,拿出一瓶葡萄酒,操着半生不熟的官话,笑盈盈的说道:“来自安息的美酒,还请二位郎君品尝。” 枚皋看着鲜红如血的酒,不太肯喝。梁啸呷了一口,笑道:“好酒。” “郎君是个有见识的。”中年商人赞了一句。 见梁啸喝了,枚皋也喝了一口,却被酸涩的酒味冲得皱起了眉头。“这是什么酒?” “葡萄酒。”梁啸放下酒杯,对中年商人拱了拱手。“足下官话说得这么好,想必常到长安。小子梁啸,也是长安人,眼下在宫里为郎,以后说不定还有再见的机会,不知能否知晓足下名姓。” 一听说梁啸在宫里当差,中年商人的眼睛立刻亮了,连忙还礼。“在下郭禹,原本也是汉人,失落匈奴多年,现在往来贩运。长安也是三五年就要去一趟的,能与梁君相识,真是三生有幸。” “三五年才去一趟,郭君这生意做得远啊。”梁啸指了指那些满负的驼马,半开玩笑的说道:“这一趟下来,想必收入不菲吧。” 郭禹连连摇头。“钱赚得是不少,不过落到我荷包的有限。再过几年,我就跑不到了,正想着去长安做坐贾呢。到时候还要请梁君多多照应。” “好说,好说。怎么,是沿途的盗贼太多,还是关税太重?” “都有。说来话长,既然梁君有兴趣,那我们就说一说吧。”郭禹热情的说道。他招呼人给谢广隆等人送去酒水、饮食,自己和梁啸、枚皋攀谈起来。 在梁啸的计划中,开拓西域是迟早的一步,有机会听商人说说西域的情况,他求之不得。枚皋虽然还没想到这一步,但是见梁啸兴趣颇浓,也想听听。郭禹则从二人的言谈举止中认定这两人是长安人,说不定以后能够借助他们的力量在长安定居,自然也非常热情。 郭禹是个行商。俗话说得好,行商坐贾,行商赚的就是辛苦钱,万里贩货,不仅风吹日晒,而且还要面临强盗抢劫和贪官污吏的勒索,见人就得三分笑,闻声先带五分惊,这种辛苦不是一般人能吃得了的。 之所以能坚持下来,当然还是有利润。即使有这么多风险,有无数的关卡的盘剥,万里贩货的利润依然在十二以上,超出一般的商业利润不少。郭禹很谦虚,说有近三成的利润。 这么高的利润,当然是来自于货物的紧俏。万里贩货,卖的当然是利润高的奢侈品,比如西域的美酒、琉璃、玉器、金银器,大汉的丝绸、漆器,这其中,丝绸的利润是最可观的。 “诸君有所不知,西域胡人最喜欢的东西就是我大汉的丝绸,一匹上等丝帛,贩到西域,价至三五倍犹供不应求。听那些胡商说,他们将丝绸贩至西方极远之地,价格还能更高。” “丝绸不过是衣料而已,至于这么贵重?”枚皋有些不太理解。 “嘿嘿,郎君有所不知。西夷人喜欢丝绸,除了丝绸高贵精美之外,还有一个原因。” “什么原因?” “西夷贵人喜穿紫色衣物,而紫色上色极难,唯独丝绸所上紫色最为华美。所以欲得上好紫衣,必用丝绸。而丝绸万里转运,所得极难。物以稀为贵,所以价格高昂。我听说,即使是西夷贵人也舍不得将穿破的丝衣毁弃,而是将丝线拆下来,重新织成衣物,夸耀于人前。” 枚皋目瞪口呆,就算是对罗马人喜欢丝绸早有心理准备的梁啸也大吃一惊。丝绸在西方受欢迎到这个程度?怪不得虽然路途遥远,危险重重,这些人依然前仆后继。原来利润这么丰厚啊。 这要是让刘陵每年贩几船丝绸去罗马,岂是不要换回几船的黄金?比起陆路来,海道的运载量和速度可是优势大大的啊。郭禹不过到西域,一来一回还要三五年,如果从海道的话,就算是从淮南到罗马也用不了半年,加上等候季风的时间,用不了两年就可以一个来回。 “你们利润这么丰厚,匈奴人不会饶了你们吧?” “可不是么。”一提到匈奴人,郭禹长叹一声,倒起苦水来。 汉人的官吏是够贪婪的,但他们还不至于明抢,最多在计算税收的时候多算一些。匈奴人则不然,他们收的税常常达到五成以上,也就是说,一半货是给他们白带的。这还算好的,遇到心狠手辣的,直接全抢。 “这两年草原上遭了白毛灾,匈奴人就更凶了,到处抢。过了涿邪山这千里,我就看到三只商队被抢,唉,可怜啊,人都被狼啃得不成样子。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不管从哪条道走,都要经过匈奴人的地盘。能不能安全通过,只能看运气啦。” 梁啸和枚皋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笑了。 匈奴人越是残暴,将来汉军反击匈奴就能得到越多的帮助。别的不说,眼前就可以从这位郭禹嘴里得到不少有用的信息。这些信息可是书上没有的,每一步都是郭禹自己用脚走出来的。 有了这个心思,枚皋立刻主动起来,笑眯眯的说道:“郭君来往草原这么多年,想必对草原上的情况很熟悉吧?” 第204章少年荒唐 论见识,梁啸比枚皋强很多,论谈吐,枚皋可以甩梁啸八条街。 毕竟是枚乘的儿子,说起话来,比梁啸文雅多了,什么《诗》啊《书》的,张嘴就来,不像梁啸,说了一天,全是大白话,听不到一句雅词儿。 枚皋一开口,即使郭禹的官话说得结结巴巴,也听出了枚皋不是一般人,立刻多了几分恭敬。搞得梁啸有些酸溜溜的。不过,枚皋打听到的消息,也足以补偿梁啸受伤的小心灵了。 郭禹从西域来,他提到了大月氏。 梁啸知道大月氏,自然不足为奇,可是枚皋听到大月氏之名,却有些喜出望外。他拉着郭禹问了很久,几乎将郭禹对大月氏的了解挖得干干净净,再也挤不出新东西来,才勉强罢休。 辞别了郭禹,枚皋脸上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多了几分忧色。“陛下派张骞西行,与月氏联盟,现在看来恐怕要落空了。” 梁啸听了,这才知道张骞已经西行。不过,如果按照历史上的情形,张骞现在应该还滞留在匈奴,连月氏人的影子都没见着呢。可是,由此可见刘彻反击匈奴之心已经不是一天两天,早就在布局了,只是一直没有得到公卿大臣的支持而已。 当然了,最关键的那个瞎了眼的太皇太后,如果不是她一直在摁着小皇帝,小皇帝早就甩开手脚大干了,那些公卿又哪里能拦得住他。何况公卿也不全信奉黄老之道,除了窦婴、田蚡之外,朝中的儒生也不少。 “为什么这么说?” “你没听郭禹说吗,乌孙王子已经长大,要为父报仇,即将发动对大月氏的攻击。乌孙有匈奴人支持,月氏肯定不是对手,必受重创。就算张骞找到他们,又有什么用?” 梁啸一听,反倒有些释然。他早就知道和大月氏联盟没有成功。张骞出使西域的成功之处并不在此,而是开拓了汉人的眼界,让他们知道除了大汉,还有一个更广阔的天地。 “阿啸?”枚皋有些着急。“你有什么办法吗?” “我?”梁啸愣住了。上下打量了枚皋两眼。“乌孙人要攻击大月氏,我能有什么办法?我连大月氏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就算有办法,又能如何?” “是啊,知道了又能如何?万里迢迢。鞭长莫及啊。”枚皋握紧拳头,狠狠捶了一下手心,懊丧不已。“希望大月氏能够多坚持一段时间,待我大汉出兵,与他东西联盟,共破匈奴。” “坚持一段时间?我看悬。除非……”梁啸突然打住了,他转过头,看着枚皋,两眼像狼一样的放光。 枚皋被他吓住了。“阿啸,你想说什么?” 梁啸犹豫了片刻。他也有点被自己突然冒出来的疯狂念头吓住了。不过。这个念头就像野草一样,一旦冒出来,就怎么也消除不了,而且越来越旺盛,瞬间就占据了他的整个心思。 枚皋见他眼神闪烁,神情变幻,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敢问,只得屏住呼吸,等梁啸自己说。 “子孺。我有一个主意,也许能让大月氏人多坚持一会儿。” “什么主意?” “由我大汉派出使臣,最好是通晓骑兵战术的,出使大月氏。帮助他们战斗。” 枚皋皱了皱眉,眼睛也慢慢的亮了起来。“没错,这的确是个好主意。如果知道有我大汉为盟,大月氏人有了信心,也许可以多坚持一段时间。如果再有人教导他们兵法,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只是我大汉通晓骑兵战术的名将……” 梁啸摇摇头。“万里迢迢。还要穿过匈奴人的驻地,能不能活着赶到那里都难说,怎么能让名将去冒险。依我看,派一些骑射出众,通晓兵法的郎官去就行了。就算失陷在匈奴,也不会有什么大的影响。” “没错!”枚皋突然大笑一声:“阿啸,你就是那个最合适的人。” “我……”梁啸嘿嘿笑了两声。“我也觉得我蛮合适的,只是我现在有使命在身……” 不等梁啸说完,枚皋摇摇手,打断了他。“我是正使,你是副使,只要你愿意,我安排你去。陛下如果怪罪下来,一切由我承担,你什么也不用担心。只要对朝廷有利,切实可行,就算被天子责怪,免官回乡,我也认了。” 梁啸感动不已。他一直觉得枚皋是个书生,没想到枚皋这么有担当,血比他还热。 枚皋吸了口气,又吐出来。“何况,你冒的险比我还大。阿啸,这一去,很可能是九死一生啊。” 梁啸笑了。“正如你所说,苟利国家,生死以之。更何况匈奴人要抓我可没那么容易。没有百八十条人命,他们是别想碰到我的。” “哈哈,没错,以你的射艺,一般人还真抓不住你。”枚皋用力一拍梁啸的肩膀。“就这么定了?” 梁啸用力的点点头。“就这么定了。” 枚皋随即召集郎官们议事,他把大月氏面临的困境说了一遍,说了梁啸的建议,最后说道:“这是一个很危险的任务,也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不勉强你们,谁愿意跟着梁啸,自己站出来。” 郎官、骑士们面面相觑。他们都被枚皋的话惊呆了。独行万里,穿过匈奴人的驻地,去帮助大月氏作战?这怎么听着这么不真实呢。不过,看枚皋和梁啸一脸严肃,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他们也严肃起来。 过了片刻,谢广隆举起手。“大人,如果……我去的话,万一死了,朝廷能给抚恤吗?” 枚皋说道:“我不敢保证,但是我一定会极力向朝廷申请。” “那算我一个。”谢广隆晃了晃肩膀。“反正在雁门也没什么升官发财的机会,不如随梁大人去大月氏走一遭,说不定还能挣点功劳。” 李舒昀也站了出来。“大人,我愿意。” 马戎犹豫了片刻,也站了出来。他准备说话,梁啸拦住了他。“子谨,不是我对你的能力有什么怀疑,事实上,我非常信任你的能力。正因为如此,你更应该留在这里,毕竟这里才是我大汉的主战场。” “好……好吧。”马戎也没坚持,又退了回去。 一会儿功夫,又有两个郎官、一个骑士站了出来。梁啸冲着枚皋点了点头。“够了,人太多,反而不利于行动。” “也好。”枚皋说道:“我们去追郭禹,看他能不能安排一个向导和通译。” 梁啸等追上了郭禹一行。听完梁啸和枚皋的决定,郭禹张着嘴巴,半天没说出话来。 不过,他最后还是将一个年轻人推到了梁啸的面前。“既然二位大人如此豪壮,我也不能袖手旁观。这是小儿文斌,从小随我往来西域,虽没什么学问,对各族语言倒是略知一二,也熟知水草,希望能助大人一臂之力。” 梁啸感激不尽。虽然郭禹与他们结交有互相利用的目的,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仅凭他们两个嘴上没毛的小子一句话,他就能将儿子交给他,这份豪迈也是难得一见的。 梁啸恭敬的深施一礼。“多谢郭公。请郭公放心,但凡有梁啸一寸气在,必不让令郎有什么闪失。” 郭禹笑了。“无妨,我们父子来往这条商路上,早就把脑袋提在手中了。我儿若能跟随大人立下一点半点功劳,将来得一官半职,也算是我郭家的荣耀。文斌,这是你的机会,努力。” “阿爹放心。”郭文斌一点也不紧张,反而很兴奋,小黑脸涨得通红,连连点头。 很快,梁啸等人就做好了准备,九个人,二十匹健马,三匹双峰驼,足够一个月用的物资。骆驼是郭禹特意安排的,比起马匹,骆驼虽然慢一点,却能负重,除去自身需要的草料给养,一匹骆驼能驮八百汉斤的东西,几乎抵得上三匹马。 梁啸出发了,带着汉节。从现在开始,他就是单独行动的汉使,肩负着大汉支援大月氏抗击乌孙的重任。 坐在马背上,即使枚皋等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天际,梁啸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么重大的事情,就这样决定了?我居然成了大汉的使者,要去支持大月氏抗击乌孙和匈奴,而长安的天子却还蒙在鼓里,连一点消息都没收到。 收到消息之后,他会是什么反应?梁啸很好奇。 怎么看,梁啸都觉得这件事有点鲁莽,过于草率,甚至有些荒唐,可他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一想到几个年轻人仓促之间就做出了一个决定,而这个决定很有可能改变整个历史走向,他就忍不住想笑。 我终于第一次像个真正的汉人了,而且要代表整个大汉去大月氏。万里迢迢又怎么样?人生地不熟又怎么样?人生百年,驹影过隙,不如此,不痛快。 梁啸骑在月亮背上,迎着草原上凉爽的风,意气风发。 心很热,血在烧,梁啸等人向西急行,昼夜兼程。 第205章草原人 秋夏之交,正是草原上最美的时候,水草丰茂,到处可见悠闲的牧人骑着马,摇着鞭子,赶着羊群,在天地之间自由的歌唱。 行走在这天地之间,每个人都会情不自由的放声歌唱。关中人吼起了秦风,雁门人唱起了塞外谣,一个赛一个的雄壮,就连梁啸都被他们撺掇不过,最后吼了几句不成腔调的国殇。 这是他知道的为数不多的楚辞,唱起来还不如文盲荼牛儿有气势呢。不过,梁啸也不觉得丢脸,这个时代的汉人不像后世,他们和草原上的人一样能歌善舞,他又不是文娱界的,搞不过他们也正常。 四天后,梁啸等人出了高阙,真正进入了茫茫草原。 夕阳落山,夜幕低垂,梁啸等人在一座小山前停了下来。山梁下有一个大帐篷,两个髡头的匈奴汉子正在将牛羊驱赶入圈,一个老妇人坐在帐篷门口,抱着一个小奶娃子轻声哼唱,一个年轻女人提着刀,正在将打好的草包扎起来,堆在帐篷旁,留待夜间喂马。 梁啸等人远远的停下了脚步,郭文斌跳上一匹马,催马跑了过去,远远的就摇起了手臂,和那些牧民打招呼。他走到老妇人面前,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说了几句,又翻身上马,快步跑了回来。 “他们同意我们在此借宿,还愿意跟我们换马。” 梁啸松了一口气。虽然一路上草料并不缺,但连续几天的急行,乘马还是有掉骠的现象。为了保证速度,他想趁着掉骠还不严重,和沿途遇到的牧民换几匹乘马。 “放心吧,每个牧民家里都会有几匹驯好的马,充当战马未必行,骑乘却是没问题。”郭文斌胸有成足的说着,从骆驼背上的行囊里取出两个小物件,牵着骆驼。向帐篷走去。 梁啸等人跟上,离帐篷百步远就下了马,谢广隆和他手下的骑士郭武负责照看马匹,梁啸带着荼牛儿。牵着要换的乘马,跟着郭文斌来到帐篷前。郭文武走到老妇人面前,双手奉上一只小金锁,说了几句匈奴语。 老妇人一看到金锁,眉开眼笑。接过金锁,套在奶娃子的脖子上,大声喊了几句。两个年轻匈奴汉子走了过来,打量了一下梁啸几人手中的马,点点头,说了几句,看样子对这笔交换很满意。 也就是几句话的功夫,交易就达成了,老妇人热情的邀请他们在此宿营。梁啸正中下怀,立刻下令扎营。 谢广隆和郭武忙碌起来。从驼背上取下行军帐,挑了一个高敞的地方扎营。他们常年在塞外打探消息,做这些事熟门熟路,根本不用人帮忙,很快就搭好了。然后又骑上马,赶到四周去查探情况,负责警戒。 李舒昀带着两个郎官准备晚餐,这两个郎官一个叫徐延寿,一个叫李定国,都是未央郎。他们的家境都一般。如果按照正常的途径,将来的前景有限,所以才会跟着梁啸冒些奇险,想搏个功劳。 郭文斌又取出一方丝帕。走到老妇人面前,指了指那个正在忙碌的年轻女人。老妇人仔细看了看手帕,招手叫过年轻女人,将手帕塞给她。年轻女人看着手帕,黑红的脸膛上露出羞涩的笑容,连连点头。返身走进羊圈,抱起了一头羊,走了过来。和郭文斌说了两句,径直走到李舒昀面前。 李舒昀连忙伸手去接羊。大概是手碰到了那女人的什么部位,有点不好意思,连忙致歉。女人咯咯的笑了起来,也不离开,就站在一旁看着。李舒昀有些慌,险些被羊放倒。女人二话不说,将羊摁倒在地,在腰带里抽出一把短刀,三下五除二的放血、开膛,又剥了皮,然后笑嘻嘻的看着李舒昀。 李舒昀窘迫不堪,臊得满脸通红。李定国和徐延寿却笑了起来,不断的拿李舒昀开玩笑。女人也笑了,转身跑回了帐篷。 火升了起来,很快,羊汤煮好了,羊肉也烤好了。梁啸等人围坐在一旁,取出酒,开怀畅饮。 一去万里,谁也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就算梁啸是穿越者,在这种情况下也不敢保证一定能顺利。所以他没有任何吝惜,几乎将身上所有的钱都拿了出来,和郭禹交换了不少东西,既有准备送给大月氏王的精美礼品,也有上好的葡萄酒。因为儿子随行,郭禹几乎是半卖半送,可真是下了血本。 此时此刻,梁啸拿出一瓶葡萄酒,每人倒了一口。因为身在异乡,为了安全,他不敢让他们敞开喝,只能让他们解解馋。 “这一口,就是老子一个月的俸禄啊。”谢广隆感慨的说了一声,一口饮尽。 “哼哼,你一个月的俸禄还买得到呢,我们连闻一下都不可能。”郭武笑嘻嘻的向梁啸行了一礼,然后捧着耳杯,凑到嘴边,浅浅的呷了一口。虽然喝不惯这种酒,可他还是满足的闭上了眼睛,一脸陶醉。 李舒昀看着手中的耳杯,忽然站了起来,对梁啸说道:“阿啸,再给我倒点吧。” “你凭什么要多吃多占?”徐延寿打趣道:“就凭你长得俊?” 李舒昀只是笑,却不说话。梁啸打量了他一眼,又给他添了一些。李舒昀端着耳杯,小心翼翼的向帐篷走去。徐延寿一边呷着酒一边说道:“这小竖子十有八九是看中了那匈奴女人,这才几天功夫就憋得不行了?” 众人大笑。郭文斌呷了一口酒,得意的说道:“这些匈奴人哪里见过这种好东西,喝了这口酒,陪他睡一觉也是正常的。我就怕她要跟着我们走,到时候甩都甩不掉呢。” “不至于吧?”梁啸说道。 郭文斌嘿嘿一笑。“大人有所不知,你看看他们吃的是什么就知道了。别看匈奴人牛羊成群,可是他们平时也舍不得吃,只有那些贵族大人才能每天吃肉喝酒,普通人只能吃些奶品,再加上一些换来的粮食,谁家能天天吃肉?至于这西域来的葡萄酒,他们更是想都不敢想的,一辈子都未必有机会遇上。” 梁啸想了想,觉得似乎是这个理。至少他刚才没看到那户牧民杀羊。 喝着酒,吃着肉,你一言我一语的闲聊起来。郭文斌从小跟着他父亲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说起故事来很是吸引人。没过多久,李舒昀回来了,后面跟着那年轻女人。年轻女人的脸红扑扑的,带着些许羞涩,却揪着李舒昀的衣摆不放,就像是怕被人抢了去似的。 见李舒昀眼巴巴的看着自己,梁啸忍不住笑了。“什么事?” 李舒昀结结巴巴的说道:“阿啸,能不能……把我后面几天的份子先支给我?” 梁啸打量了那女人一眼,又看到远处帐篷里探出的两颗髡头,明白了。他晃了晃瓶子,喝了四天,这瓶酒已经只剩一点了。他将酒瓶塞到李舒昀的怀里,挥了挥手。 “去吧,明天别从马上掉下来就行。” 众人发出戏谑的笑声。李舒昀不好意思的抱着酒瓶走了。李定国摇摇头,一脸的不解。“平时挺矜持的一个人,这次怎么一下子就动心了?这女人虽然强壮,长得可不怎么样啊。” 庞硕咧着大嘴笑道:“这谁知道,也许他就好这一口呢,要够劲的。老郭,明天你让他骑骆驼吧,我担心他坐不稳马鞍。” 众人再次发出肆无忌惮的大笑,前仰后合,乐不可支。梁啸也跟着笑。他知道对于这些糙汉子来说,娶妻成家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有机会碰到这样的事,他们都会和李舒昀一样不会放过。与其说是取笑,不如说是羡慕。在接下来的旅途中,这样的事还会多次发生。 吃饱喝足,梁啸安排好警戒事宜,又亲自查看了一下四周的情形,这才披着一件毛毯在帐外盘腿静坐。他一直没有拿到导引诀,只好坚持每天静坐作为夜课,就和每天早上的空手引弓一样,风雨无阻,苦练不辍。 荼牛儿裹着毯子,卧在梁啸身边三五步远,已经进入了梦乡,嘴里不知道在念叨什么,也许是想起了胡细君和未出世的孩子。这一去,等他回来的时候,孩子应该能叫爹了。 梁啸忽然有些犹豫,自己是不是太冲动了?就凭着一根汉节,大月氏王能信任我吗?就凭这九个人,我能帮助大月氏击退乌孙人和匈奴人,保护现在的地盘吗? 这次玩得有点大啊。 梁啸调整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虽然前途漫漫,他却没有回头的打算。不管怎么说,他已经没有回头路。因为他肩上不仅承担着自己的梦想,还承担着其他人光宗耀祖的希望。 富贵险中求。没有风险,哪来的富贵? 梁啸静下心来,周围的声音渐渐入耳。他听到了风吹过山坡的声音,听到了荼牛儿的呼噜声,听到了远处帐篷的磨牙声,也听到了远处草丛里隐隐约约的呻吟声。 当周围一切都平静下来,他感受到了一阵弱到极至,却渐渐增强的震动。 在马背上呆了这么久,梁啸很快意识到这是什么动静。 第206章不速之客 马蹄声,至少十骑,从下风而来。 梁啸没有大喊大叫,甚至没有急着去叫帐篷里的人。 既然要不远万里求富贵,这种事情迟早会遇到,他也早就和他们说过,如今狼真的来了,他要看看这些人是不是足够警惕,能不能及时做出反应。如果在睡梦中就被人砍死了,他们肯定走不到大月氏,不如现在就死,至少离家乡近一些。 梁啸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又慢慢的吐出来,反复三次。 荼牛儿的鼾声戛然而止。他睁开了大牛眼,一动不动的四处查看。他看到了梁啸发亮的眼神。 “阿啸?” 梁啸竖起一根手指,挡在嘴边,又指了指敌人来的方向。荼牛儿会意,悄悄的翻身而起,抽出了剑,又将毯子卷成一条,紧紧的握在手里。梁啸也爬了起来,在地上摸到弓,上好弦,拉着荼牛儿,弯着腰,悄悄的潜到旁边的草丛中,蹲了下来,静静的等候着,侧耳倾听。 远处的马蹄越来越近,草丛“哗”的一声响,李舒昀赤着上身钻了出来,左手拉着匈奴女人,右手提着剑,四处看了看,伸手一推。那匈奴女人居然懂了,捧着衣服,哈着腰,向自家的帐篷飞奔而去,磨盘般的屁股像一轮满月,在月光中特别显眼。 “啧啧。”荼牛儿吸了口口水。 李舒昀一回头,看到了梁啸和荼牛儿,讪讪的笑了笑。他指了指郎官们的帐篷,梁啸摇了摇头,比了个手势。“看这帮家伙什么时候才能睡醒。” 李舒昀明白了,将剑放在身边,开始穿衣服。他真够谨慎的,出来幽会居然还带着剑盾和甲胄,一样不缺。片刻功夫,他就准备完毕。看着梁啸和荼牛儿诧异的眼神,他扯了扯嘴角。解释道: “她喜欢看我穿甲的样子,要亲手替我解甲。” “噗!”梁啸没忍住,虽然觉得不太合适,还是笑出声来。 “谁?”不远处想起一声低喝。是郭武的声音。梁啸转头一看,郭武同样全副武装,猫着腰摸了过来,见是梁啸,这才松了口气。 “他们起来了?”梁啸很满意。敌人还没有发起进攻,这些人就醒了,警惕性还是可以的。 “都起来了,就没真睡着。”郭武嘿嘿笑了一声,看了李舒昀一眼,欲言又止。梁啸明白了,这帮家伙都发春了,躺在帐篷里听墙根呢,外面的动静一停,他们就全知道了。 李舒昀也明白了。虎了脸,唾了一口,咒骂了两声。 这时,马蹄声越来越近,已经清晰可辨,梁啸等人散开,蹲在半人高的草丛中,看着十余骑从远处缓缓驰来。离帐篷还有百余步的时候,一个身影突然从草丛中跃起,一矛将一个身影挑下马去。翻身上马,踢马就走,同时厉声大吼:“敌袭……” 正是当值的谢广隆。 吼声中,谢广隆拨转马头。向另一个黑影冲了过去。 散在四处的黑影很意外,却没有退意,两人拨马向谢广隆追了过去,弯弓搭箭,其他人猛踢战马,加快速度。分别向两个帐篷冲了过去。 徐延寿等人从帐蓬里冲了出来,庞硕手持铁刀,拦在帐前,徐延寿站在他的身后,拉弓搭箭,连射数箭,李定国冲向了系在帐篷旁的战马,解开了马缰,翻身上马,纵马迎向一个冲来的黑影。 战斗瞬间爆发,双方嘶吼着杀在了一起,箭羽飞驰,马蹄急促,刚一交战就有人中箭落马。对面的帐篷里,两个髡头匈奴人也冲了出来,一个拉弓,一个举刀,和冲到帐篷前的两个贼人拼杀在一起。 梁啸很满意,郎官们的配合虽然算不上天衣无缝,却也可圈可点。他轻喝了一声:“杀!”站起身,连看都没看,拉弓搭箭,一箭射出。 一个飞驰而来的贼人落马,“扑通”一声摔倒在地,战马奔了过来,被草丛中突然站起的身影站了一跳,转身避开。郭武冲了过来,飞身上马,拨转马头,向其他的贼人冲了过来,一边拉弓射箭,一边厉声大喝。 “杀!杀!” 梁啸站在草丛中,拉开搭箭,连射三箭,三人落马。在夜色之中,他看不清对方的相貌,却听得清声音。只要不是熟悉的口音,一旦接近,一概杀无赦。 对方显然没有想到梁啸等人的警惕性这么高,一场偷袭变成了强攻,而且遇到了极其强悍的反击,不免有些惊慌,呼哨一声,拨马就走。他们来得快,去得更快,转眼间就消失在夜色之中。 火把点了起来,谢广隆、郭武催马冲上旁边的山梁,四下查看,以防这些贼人去而复返,李舒昀带着郎官四下搜寻,很快就将几个受伤的贼拖了过来,一共五人,其中两个是被梁啸射伤的,还有一个应该是跑了。 最惨的一个家伙是被庞硕砍死的,一刀砍掉了半个脑壳,脑浆都流了出来。庞硕抱着自己的铁刀,乐得合不拢嘴,伸出大舌头猛舔刀刃。这算是铁刀第一次实战饮血,旗开得胜,很威猛,很给力。 一看这些俘虏,那两个髡头胡人脸色大变,惊叫起来。 梁啸不解其意,郭文斌走上前去,仔细询问了几句,回来的时候,脸色也有些难看。 “大人,这些人是蒲奴水一带的马贼,外号一阵风,左额上的那个纹身就是他们特有的标志。蒲奴水在北面,还在右贤王的驻牧区以北,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那他们出现在这里,能说明什么?” “有两种可能。一是七月将至,匈奴人将在那里蹀林,这些马贼没有藏身之处,只能暂避一时。还有一种可能是漠北收成不好,他们抢不到足够的东西,只好向南迁徙。” 梁啸皱了皱眉。他之前就听说草原上这两年收成不好,匈奴人可能要南侵,现在连马贼都向南跑,这件事十有八九是真的了。如此一来,今年北疆恐怕不太平。 “大人,我们要快点走了。一旦匈奴人决定南侵,这里很快就会有很多匈奴人,留给我们的空间就不多了。一旦遇上大股的匈奴骑兵,我们很难脱身。” 梁啸觉得有理。现在是夏末,匈奴人大部分还在北面的夏季牧场,草原上没什么人,他们才能够从容通过。等匈奴人回来,甚至向南逼近,他们再想顺利的通过就没那么容易了。他们再神勇,也只有九个人,遇到数量众多的匈奴骑兵,肯定是凶多吉少。 “休息吧,从明天开始,我们加速前进。” “喏。”众人轰然应诺。 …… 梁啸带走了马贼的钱财和马匹。要不惜马力的加速前进,他就要不断地在沿途更换马匹。虽然匈奴牧民见识有限,有点东西就能成交,毕竟路途遥远,多准备一些总是好的。 至于马贼身上的衣物以及马具,梁啸没兴趣,直接扔给了那家匈奴人。草原上物资紧张,不管多烂的东西都不肯浪费,匈奴人对这个意外收获非常满意,又送了梁啸一些奶酪,供他们路上食用。 比起肉,这些奶酪更便于携带,也能保存更长时间。 正如郭文斌猜的那样,匈奴女人对李舒昀依依不舍,很想跟着他们离开。梁啸拒绝了。他们肩负重任,不能带着女人上路。如果看中一个就带走一个,估计走不到大月氏就要分行李了,各回各的高老庄了。 他们走出很久,还看到匈奴女人站在山梁上,痴痴的望着。 …… 上林苑,一座刚刚落成的新殿中,刘彻提着马鞭,缓缓而行,忽而仰头,忽而低头,若有所思。 韩嫣紧紧的跟在后面,卫青等人牵着马,在不远处等候。正当初秋,上林苑林木森林,松涛阵阵。卫青看了秦歌一眼,无声的笑了起来。 秦歌按着剑,耸了耸肩。“一晃就一年啦。” “是呢。”卫青沉吟了片刻,悄悄的说道:“我儿子会笑了。” “你去看过了?”秦歌强忍着笑。 “看过了。”卫青眨着眼睛。“我打算把他们接回来,不能总让阿啸帮我养着他们。” “住哪儿?总不能和你一样住在宫里吧?” “这个……”卫青犹豫了一下。“我想在茂陵那边找个房子,先让他们住着。” “你还是等阿啸回来再说吧。”秦歌摇摇头。“征姑娘可不是个能照顾自己的人,让她单独住,她能把孩子带好?还是让她住在阿啸家吧。胡细君不是也快临盆了吗,正好一起照顾了。” “我不好意思,麻烦阿啸太多了。” “阿啸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你们有过命的交情,还怕这点麻烦。”秦歌拱了拱卫青的肩膀。“你就算了吧,有桓君在,征姑娘还老实点,离开了桓君,她还不知道会惹什么祸呢。” “这倒也是。我儿子有点像她,跳得很。”卫青挠了挠头。“我想给他娶名伉。卫伉,你觉得怎么样?” 秦歌正要回答,刘彻在前面停下了,冲着卫青招了招手。卫青不敢怠慢,连忙快步走了过去。 “听说梁啸的师妹给你生了个儿子?” 卫青尴尬的点点头,脸色通红。 “我们去茂陵,看看他们。” 第207章方略 对“平阳侯”的突然造访,梁家一点准备也没有。 坐在刘彻的对面,连向有大家风范的梁媌都有些乱了阵脚,半天都没找到手该放的位置。梁啸虽然一直没有对她明说,但是她隐约猜到这位“平阳侯”不是普通人,不仅仅是侯爵这么简单。 刘彻很满意。他很爽朗的笑着,好好的夸了一番梁啸,又赞了一番梁媌教子有方。梁媌慢慢平静下来,闻弦音而知雅意,连忙谦虚了几句,隆重推出梁啸的师傅桓远。 桓远被请了出来。 桓远比梁媌有见识,看到外面的车马和随侍的卫青、秦歌,他就猜到了刘彻是谁。不过他还是装作不知道,甚至没有把刘彻当成平阳侯,只是行了一个平等的礼节,就坦然的坐下了,大有世外高人的风范。 刘彻兴趣大增。有一句没一句的和桓远聊了起来。桓远不紧不慢的应着,知则言,不知则否。 刘彻慢慢的把话题引到了匈奴上。 “以桓君之见,欲破匈奴,当如何方略?” 桓远笑了。“欲争衡吴越,必以舟楫;欲争衡中原,必以车骑;欲争衡草原,则必重骑射。作战,从来都是以快打慢,以强击弱。匈奴人没有什么特长,所擅长的只有骑射。利则如云而集,不利则如鸟而散,汉军虽有强弓硬弩,战车千乘,追不上匈奴人也是枉然。” “那桓君的意思是只有骑射才能取胜?” “倒也不是说只有骑射才能取胜,而是说只有骑射才能大胜,才能动其根本。若浅尝辄止,不能重创匈奴人,必然陷入纠缠。兵贵胜,不贵久。国虽大,好战必亡。汉朝七十年生聚,却支撑不起十年的战争。如果不能速战速决,难免会步亡秦覆辙。” 刘彻微微颌首,又道:“可是我大汉以农立国。出骑兵者仅西北六郡,仅凭骑射,如何能与匈奴人抗衡?” “君侯,蒙恬是怎么做的?” 刘彻无声的笑了起来。“还请桓君指教。” “孙子云:智将务食于敌。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蒙恬取河南地,徙民屯边,就地取食,不仅可以减少运输的消耗,而且可以迫使匈奴人无地可据。且筑塞河南。则上郡、北地皆可以养马之地。有马则有骑,何惧骑射之士不足?” “那……陇右呢?” “陇右?”桓远不解其意。 “是的,如果与大月氏结盟,断匈奴右臂,可行否?” 桓远一脸茫然,摇摇头。“恕远鄙薄,对陇右的情况知之甚少。这大月氏又是什么蛮夷?” 刘彻盯着桓远看了片刻,笑了。“大月氏尚在陇右,据说去长安有万里之遥,曾经是一强国。不久前为匈奴所破。与我大汉同仇敌忾。” “万里之遥,如何能同仇敌忾?”桓远忍不住笑了一声,面露不屑之色。 刘彻没有再说什么。他和桓远说了一会闲话,还逗了一会卫青的儿子,这才离开梁家。出了门,上了马,刘彻脸上的笑容更盛。“这两小子,干得好。” “君侯,这可是矫诏啊。”韩嫣提醒道:“刚刚桓远也说了,万里之遥。如果能同仇敌忾?只怕是有去无回呢。” “明知有去无敌,依然义无反顾,这才是有胆有谋。”刘彻撇了撇嘴。“桓远虽然通晓兵法,可是眼界太小了。连大月氏都没有听说过,如何能谋天下?梁啸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是上苍赐给我的猛将啊。” 韩嫣笑而不语。 …… 桓远坐在堂上,眉头紧皱。 梁媌送完刘彻回来,见桓远如此情景,很是意外。“桓君。有什么不对吗?” 桓远看看梁媌,嘴角颤了颤,迟疑了半晌,才苦笑道:“我怀疑阿啸可能去了那什么大月氏。” 梁媌这才意识到这位“平阳侯”的来意。一想到梁啸去了万里之外连名字都没听说过的异国他乡,脸色顿时煞白,连手脚都有些发麻,一时间方寸大乱,比“平阳侯”来访的时候还有不安。 “这可如何是好?” “主君也无须担心,阿啸少年老成,如果没有把握,他是不会轻易妄动的。只是……他从何听说这大月氏国,又怎么去与其联盟,我却是一无所知,也从来没有听他说起过。嘿嘿,看来我真的老了。” 梁媌想了想,也叹了一口气,正想说话,却见李蓉清向她使了个眼色。她也没吭声,待了一会儿,自回后院。李蓉清跟了进来,轻声说道:“阿母,我听夫君说过这大月氏。” “是么,他什么时候说的?” “做梦的时候。他提到了大月氏,还提到了乌孙,只是当时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也没在意。现在看来,他似乎知道一些我们不清楚的蛮国,而且了解颇深,早有准备。” 梁媌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如此,我便放心了。”她看了看李蓉清,又惋惜的说道:“胡细君都怀上了,你怎么就一点动静也没有呢?蓉清啊,过些天给你父亲立个神位,每天给他上祭,请他保佑阿啸早日平安归来,也好给我添个孙子。” 李蓉清红着脸,轻轻的应了一声。 …… 梁勒顺手拔下嵌下甲叶的羽箭,搭在弦上,拉开了弓,却没有射。 正在追击的匈奴人大惊,下意识的勒住了马缰,向两侧散开,避免直面梁啸。这一路追击,至少有二十人被梁啸射落马下,即使是以骑射著称的匈奴人也不敢小视这个汉家少年。他们策马飞奔,远远的绕了一个圈,从两侧包抄过来,要将这群汉人合围全歼。 匈奴人的避让给了梁啸一个喘息的机会。 “不能再逃了。”梁啸松开了弓,用力的甩着手臂,连续不断的拉弓射击,他的右臂已经有脱力的迹象,命中率已经下降到了两成不足。再勉强下去,不仅可能留下后遗症,而且会浪费宝贵的箭矢。一旦箭矢用尽,他就算射艺再好,弓力再强,也无用武之地。 “大人,怎么办?”谢广隆策马赶了过来,抖了抖手中的铁矛。铁矛已经被血浸湿,矛柄打滑。谢广隆一边说着,一边在大腿上擦手,裤子已经被血浸透,暗红一片。 “受伤的情况怎么样?”梁啸用眼角的余光看了一眼聚拢过来的众人,低声问道。 “不碍事,些许皮肉伤。”郭武唾了一口唾沫,哑着嗓子笑道:“老子杀了五个,就算死了值了。” “五个哪够,再杀十个才能死。”梁啸笑骂了一句,暗自庆幸。当初下本血给他们配备铁甲还是值的,匈奴人的箭虽然准,能射穿铁甲的毕竟是少数,苦战半日,杀敌数十还没有人受重伤,都是拜铁甲所赐。 所以说精良的装备还是必要的,仅靠个人的血气之勇解决不了最终问题。 李舒昀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左臂一片红,鲜血沿着手指往下滴。“匈奴人太多了。大人,我们怎么办?” “我日,哪来的这么多匈奴狗?”徐延寿大声骂道:“走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多匈奴狗。郭文斌,你怎么带的路?” 郭文斌急赤白脸的吼道:“我早就让你们快点走,抓紧时间赶路,你们不听,一个个恨不得将遇到的匈奴女人都睡一次。现在匈奴人多了,反倒怪我?” “别吵!”梁啸喝住了他们。大敌当前,内讧是最可怕的事。虽然他也觉得突然冒出两百多匈奴有点奇怪,但他还不至于去怀疑自己人。“匈奴人被我们杀怕了,他们现在也紧张,再坚持一下,最后的胜利肯定是我们的。” 徐延寿狠狠的瞪了郭文斌一眼,没有再说话。 郭文斌阴着脸,没吭声。 “大人,匈奴看起来像是要包围我们。”李舒昀回头看看,有二十余骑已经包抄到了他们身后。他们有骆驼,冲刺速度不如战马,一直没能甩掉敌人。 “包围我们?”梁啸冷笑一声:“他们也不看看自己有几斤几两,还想包围我们。老谢,你还能战吗?” “没问题。”谢广隆嘎嘎笑了两声,眼神凶狠。“大人有什么好主意,尽管说来。” “听说过西楚霸王临阵杀将吗?” “听过。” “咱们今天也来试一试。兄弟们,看见那个骑白马的匈奴人没有?他就是这些人的首领,干掉他,我们就赢了。” 庞硕等人齐齐向远处看去。两百步外,三十多名骑士簇拥着一个骑白马的匈奴人,旁边有一杆大旗,上面绣着一头长着金角的鹿。正如梁啸所说,他显然是这伙人的首领,可是想杀他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他身边的那些骑士几乎都有铁甲,这在匈奴人是不多见的。在追逐中,铁甲能保护他们免受伤害,可是一旦近距离厮杀,一个人要面对三四个人的围攻,就算有铁甲也难保万全。 虽然机会不多,可是谁也没有反对,因为他们机会实在不多了。前后追了二三十里,纠结了大半天,他们还没是没能甩掉这些匈奴人了,除了反身一战,没有其他选择。 “兄弟们,看到右侧那个山坡没有,我们先退到山坡上去,占据有利地形。” 第208章只要你的首级 在梁啸等人的后侧,有一个不太高的山坡。五个匈奴人骑着马挡在坡前,张弓傅矢,神态轻松,显然认为梁啸等人已经无路可逃,不过是待宰的羔羊而已。 看到梁啸看过去,匈奴人脸色微变。半天的追逐战,已经让他们领教了梁啸的射艺。不过,看到梁啸没有举弓,他们又松了口气。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提高了警惕,不敢有丝毫大意。有两个人甚至策马离得远了些,直到百步之外。 “文斌,你牵骆驼先行,延寿、定国在左,郭武、牛儿在右,大虎、老谢断后。” “喏!”众人转向,郭文斌骑在一头骆驼背上,牵着两头骆驼,向山坡奔去。徐延寿、李定国骑着马,护在左侧,郭武、李舒昀护着右侧,都藏在骆驼后面。骆驼皮粗肉厚,身上还有包袱,可以挡匈奴人的箭。把骆驼当肉盾,他们可以放心的射箭。 梁啸和李舒昀骑在马背上,正好和驼峰差不多高,不用担心两侧受袭,放心大胆的对付身后的匈奴人,为谢广隆和庞硕提供掩护。谢广隆手持铁矛,庞硕横持铁刀,面对匈奴人,一步步的后退。 见梁啸等人准备上坡,匈奴人没有太多的阻拦,他们甚至让开了道路,看着梁啸等人退到了山坡上。一上了山坡,梁啸立刻让郭文斌指挥三头骆驼卧在地上,布成一个半月型的驼阵。其他人藏在驼阵之后,解开马肚带,给战马喂水喂盐喂精料,尽可能让战马恢复一些体力。 “怎么样,有没有觉得腰酸背痛腿抽筋?”梁啸看了一眼众人,半开玩笑半责备。正如郭文斌所说,在李舒昀开了头之后,这些家伙就有些控制不住了。一路上,只要碰到稍有姿色的匈奴女人,都会有人上前搭讪。用酒或者一些小玩意换一夜风流。 梁啸没有禁止,他知道这些家伙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而且路途遥远,如果没一点乐子。他们会无事生非。有了这些风流韵事,互相取笑,可以减少发生矛盾的可能。俗话说得好,一起扛过枪,一起嫖过娼的才是铁哥们。让他们有共同爱好,有助于提高凝聚力。 不过,这也有明显的副作用。倒不是他说的腰酸背痛腿抽筋,这些家伙一个个壮实得跟骡子似的,才不虚呢。而是耽搁了行程。一旦遇到有姿色的女人,他们就会故意拖延,太阳还在天上,他们就想扎营了。 一个月的时间,他们才过了涿邪山,比郭文斌预计的至少耽搁了五天时间。 众人互相看看。放声大笑。庞硕大声说道:“谁虚了?谁虚了?虚了就早点说吧,下次看到漂亮女人往后让一让,兄弟我替你们代劳了。老谢,你虚不虚?” “你才虚呢。”谢广隆唾了一口,瞥了一眼郭文斌。这些人个个放荡形骸,只有郭文斌和梁啸比较保守。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梁啸和淮南翁主刘陵相好,没人敢说他,就把火力对准了郭文斌。 “滚!”郭文斌笑骂道:“老子才不虚呢。老子只是不像你们那么急吼吼的。到了西域,各式各样的美女多的是,这些匈奴女人脏兮兮的。有什么意思。” 梁啸抬起手,打断了他们的争论。“既然不虚,那就打起精神来,抓紧时间吃东西。喝水,养精蓄锐,到时候给他们点颜色看看。谁要是腿软,往后站站,不要耽误了大事。” “大人,你就放心吧。有我和大虎两个人足已。”谢广隆大大咧咧的拍着胸脯。 梁啸看了一眼远处也在休息的匈奴人。哼了一声,却什么也没说。他不动声色的推了荼牛儿一下,示意他吃点东西,做好突击的准备。荼牛儿点点头,拿起一块肉,一壶酒,坐在一旁,细嚼慢咽。他吃得也不多,仅仅吃了几口就放下了,坐在一旁调息假寐。 梁啸没有吃东西,他站在山坡顶上,练习起了引弓。拉弓射击太久,他的手臂和手指都有些麻木,严重影响了手感。他要利用这个时间恢复一下。冲锋厮杀之际,生死只在一线之间,精准度至关重要。 匈奴人远远的看到梁啸空手练习,不禁嘻笑起来,有人骑着马走到山坡下,大声嘲笑,甚至有人学着梁啸的样子,张开双臂,在马背上摇摇摆摆,宛如舞蹈,一个个笑成一团。 梁啸视而不见。他一次又一次的练习着,直到腰际的热流由细微变得宏大,一股股的涌入手臂,注入手指,又沿着手臂上升,直到耳际,耳朵微微发热。 这时,那个骑白马的匈奴贵人派出一骑,直达山坡之下,吼了几句什么,神态极其骄横。 郭文斌听了,赶到梁啸身边。“大人,他们要你投降。说只要你投降,可以保证你的安全。” 梁啸眉毛一挑,滞了片刻,又继续练习。“问他有什么条件,他们是什么人。” 郭文斌应了一声,走出驼阵,向山下走了几步,用匈奴语大声的喊叫起来。李舒昀听了,连忙赶到梁啸身边。“大人,不能投降啊。” “谁说我要投降了?”梁啸瞪了他一眼。“你不觉得奇怪吗?他已经占了上风,完全可以一哄而上,杀了我们,抢了财物,为什么会要我投降?” 李舒昀如释重负。他皱起眉头,想了想,也觉得奇怪。“难道是敬佩大人的射艺,想招揽大人?” 梁啸摇摇头。他知道匈奴人崇尚勇士,对武艺高强的汉人,他们并不赶尽杀绝,而是尽可能的招降。事实上,汉人投降匈奴而且受到善待的并不少,但他不认为自己会有这样的待遇。这些匈奴人损失了几十人还来招降,应该还有别的原因。 过了一会儿,郭文斌回来了。“大人,他们是浑邪王的部下,知道大人是汉朝的使者,要去西域。” “卧槽!”梁啸骂了一句。“他还真是神了,连这都知道?” 郭文武指了指梁啸倚在一旁的汉节,笑了。“他说,他们在单于庭看到过一个汉人,是在休屠王的驻地被抓住的。单于对他很好,还给他娶了妻。如果大人愿意投降,他们也可以给大人同样的条件。” 梁啸心里咯噔一下。他隐约的猜到那个汉人是谁了,很可能就是奉使西行的张骞。张骞出使的路线是走河西走廊,首先要经过的就是休屠王的领地。 “问问他究竟是谁?那个汉人叫什么,长什么样?” 郭文斌又去了,没多一会儿就回来了。他告诉梁啸,这个匈奴贵人是浑邪王手下的一个当户,跟随浑邪王参加龙城大会,看到了那个汉人。汉人叫张骞,个子很高,看起来很威猛,身边还有一个胡人叫堂邑父。 果然。梁啸暗叹一声,张骞果然还是和历史上一样被匈奴人抓住了。如果不出意外,他要在匈奴呆上十年左右,直到匈奴妻子给他生的儿子能打酱油了,才有机会逃跑。 张骞,你安心地生娃吧,你的历史使命由我来完成。 “要我投降可以,拿出点诚意来,自己来和我谈。”梁啸笑了笑,又道:“我的要求很高。” 郭文斌诧异的看看梁啸,低声道:“大人,你真的……” “想哪儿去了。”梁啸瞪了他一眼。“兵不厌诈。这货自不量力,想抓我去见单于,和休屠王比功劳。我能让他这么得意?将计就计,也许能在阵前斩杀他。” 郭文斌恍然大悟,连忙转身去了。在他和匈奴人讨价还价的时候,梁啸把众人招集起来,安排突袭战术。 “休屠王抓住了一个汉使,浑邪王也想抓一个。这是我们的机会。”梁啸环顾一周,目光落在庞硕和谢广隆的脸上。“你们能行吗?” 庞硕眼睛瞪得溜圆。“能行?这还用问吗?当然能行。主君,你放心吧。不砍下那匈奴狗的鸟头,我绝不回来。” 谢广隆怪笑道:“嘿嘿,你肯定砍不到,我会抢在你前面挑了那头猪。” “你们是配合,不是要争功。”梁啸沉下脸。“我们只有一次机会,千万不能错过。听见没有?” 庞硕连连点头。谢广隆嘴上答应着,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 梁啸再三叮嘱,然后将自己的弓箭交给荼牛儿。他估计匈奴人不会让他带着弓箭去谈判。那人只是想立功,却不傻。能做到当户,也是有点小聪明的,要不然很难在草原上活下来。 正如梁啸所料,匈奴人答应阵前谈判,但是不准备梁啸携带弓箭。梁啸答应了,手持汉节,骑着月亮,带着庞硕和郭文斌走出驼阵。下了坡,走出一箭之地,梁啸勒住月亮,庞硕手持铁刀护在马前。 梁啸举起手臂,示意自己没有带弓箭。 匈奴当户见状,也带着两个随从走了出来,同样没有带弓箭。他骑着白马,来到梁啸面前二十步立定,其他人三五成群的散在百步之外,神态轻松,仿佛大局已定。 匈奴贵人吼了几句,郭文斌译道:“他问大人有什么条件。” 梁啸举起了手中的汉节,轻轻的摇了摇,笑道:“我什么也不要,只要他的首级。” 第209章立规矩 看到梁啸摇动汉节,早已准备停当的荼牛儿、李舒昀、谢广隆三人纵马跃出驼阵,沿着山坡,飞奔而下。 郭文斌用眼角余光看到身后的动静,这才将梁啸的话大声翻译了过去。匈奴当户见山坡上三骑飞奔而下,正自惊疑,听了郭文斌的翻译,立刻知道上当了,转身拨马就走。 梁啸怎肯让他逃走。他猛踢马腹,月亮长嘶一声,向前纵出。梁啸厉声喝道:“文斌退后,大虎上!” “喏!”庞硕怒吼一声,迈开大长腿,飞奔而去,速度居然丝毫不亚于月亮。 转眼之间,梁啸和庞硕逼近匈奴人十步。这时候,匈奴当户才把马头拨过来,刚刚准备回速逃跑。见梁啸等人逼近,他的两个随从不敢怠慢,催马冲了上来。与此同时,散落在远处的匈奴人也呼喝着,催马上前,准备拦截梁啸,救护当户。 庞硕怒吼一声,挥起铁刀,一刀劈下,将迎上来的一个匈奴人劈为两半。另一个匈奴人见了,大吃一惊,没等人反应过来,谢广隆策马从梁啸身边掠过,铁矛一闪,将匈奴人挑下马去。 “大虎,上啊。”谢广隆大笑一声,策马奔驰,追向匈奴当户。 “不准抢!”庞硕怒吼。匈奴人还在六七十步之外,箭就射到了他们跟前。庞硕低着头,用左臂护住面门,拖着刀,发足狂奔。谢广隆马快,两个纵跃就超过了庞硕,挺起长矛,向正在加速逃跑的匈奴刺去。 梁啸一看,暗叫不好。谢广隆想独吞功劳,把庞硕甩在了后面。他和匈奴当户之间还有五六步远,几个匈奴人已经冲了过来。没有庞硕的配合。他一个人很难截住匈奴当户。 “牛儿,箭来!”梁啸大叫。 “阿啸,接箭!”荼牛儿冲到梁啸身边,与梁啸并肩急驰。将梁啸的弓和箭递给梁啸。 “向右,向右。”梁啸接过箭囊,顺手背在身上,催马向匈奴当户的右前方冲去。月亮撒开四蹄,全速奔跑。几乎四蹄腾空,抢在匈奴人撞过来之前,从匈奴人的面前窜了过去。 梁啸拉弓搭箭,将近在咫尺的匈奴人射杀。 谢广隆却没这么好运。面对三个匈奴人的正面冲撞,他虽然挥矛挑杀了一人,却被另外两个匈奴人夹住。一个匈奴人更是从马背上跃起,张开双臂,飞扑而来。 谢广隆急得大叫:“大虎,快帮我!” 庞硕赶到,飞身跃起。铁刀横扫,将飞扑的匈奴人拦腰斩为两截。 谢广隆挥矛格开另一个匈奴人的刀,再次驱马上前,却必现这么一耽搁,那个匈奴当户已经顺利地完成了加速,战马飞奔而去,距离已经拉到了十五六步。 “坏了!”谢广隆大叫一声:“大虎,快追!” 庞硕也急了,挥起铁刀,全力砍杀。可是匈奴人却奋不顾身。死死的拦在他们前面,挡住他们的去路。眼看着匈奴当户越跑越远,庞硕气得破口大骂:“谢广隆,我日你先人!” 谢广隆自知理亏。也不回嘴,挥矛急刺,片刻间将三个匈奴人挑于马下。 梁啸纵马飞奔,五六个匈奴人迎面冲来,想要冲到他和匈奴当户之间。人还没到,箭就到了。梁啸以少敌众。毫不示弱。他连续不断的拉弓搭箭,接连射倒三人。荼牛儿催马从他左侧冲了出去,举起盾,护住了梁啸的左肋。即使如此,梁啸还是中了两箭,好在有铁甲护着,没受什么重伤。 和匈奴人擦肩而过,梁啸眼前一空,再次看到了二十余步外策马狂奔的匈奴当护。他深吸了一口气,搭上一枝铜簇铁铤蜚蝱重箭,拉满了弓,大喝一声:“嘿!” 听到身后庞硕不甘的怒吼声,策马狂奔的匈奴当户如释重负,他回头看了一眼,见谢广隆和庞硕已经被挡在五十步之外,这才松了一口气。就在这时,在他的右侧传来一个声音。 “嘿!” 他下意识的转头一看,他看到一匹神骏的白马与他并肩而驰,马背上一人张弓搭箭,露出死神般的狞笑。 匈奴当户倒吸一口冷气,每一根寒毛都竖了起来。没等他反应过来,梁啸松开了弓弦,蜚蝱重箭离弦而去,在匈奴当户眼中迅速放大。 匈奴当户穿着精致的鱼鳞细甲,连脖子都护得严严实实,一片铁制甲片护住咽喉要害,普通的箭很难射穿这片甲片。可是在这枝重箭面前,这一切都无济于事。经过精心打磨的铜制箭族射穿了甲片,射入了匈奴当户的咽喉。 匈奴当户只觉得脖子一痛,被箭上附带的强劲力量推得离开了马背,“扑通”一声摔倒在地,挣扎了两下,就不动了。汩汩的鲜血从铁甲护领下面流出,很快浸湿了他身上的草地。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神采迅速黯淡,只剩下一脸的震惊。 见当户倒地,匈奴人大惊失色,一些人冲向当户,一些人拨转向梁啸追来。梁啸拨马就走,荼牛儿举着盾,紧紧跟随。他们的座骑都是好马,匈奴人虽然人多势众,却怎么也追不上他们,反倒被梁啸抓住机会,接连射杀了数人。 此时此刻,谢广隆等人已经被匈奴围住了。谢广隆吃过苦头,不敢再逞能,放慢马速,由庞硕在前。庞硕挥动铁刀,左砍右劈。他身高臂长,一丈多长的铁刀在他手中轻若无物,上下翻飞,将冲到面前的匈奴人一一砍倒在地。 谢广隆挥矛,李舒昀引弓,三人互相配合,远近兼备,一时间,匈奴人倒也拿他们没办法,只能远远的射箭。人有铁甲护身,一时还好说,战马却有些承受不住了,接连中了数箭,渐渐有体力不支的迹象。 这时,梁啸、荼牛儿从远处奔了过来。他接连引弓射倒几个匈奴人,大喝道:“退!退回山坡上去。” 庞硕不敢怠慢,接连砍倒两人,大吼道:“你们先撤,我断后。” 谢广隆和李舒昀拨马就走,荼牛儿赶到庞硕身边,和他并肩作战,挡住匈奴人。在他们的掩护下,梁啸和李舒昀连续不断的射击,阻止匈奴人的追击。 有了梁啸这个射程和精准度都百里挑一的箭手,匈奴人压力大增,再也不敢轻率的冲到庞硕面前。这时,徐延寿等人也冲出驼阵,在山坡上放箭掩护,阻击匈奴人。匈奴人见状,只得停住了脚步,眼睁睁的看着梁啸等人退回驼阵中。 一回到阵中,没等谢广隆下马,庞硕就抡起铁刀,一刀背将谢广隆砸倒在地,抬起大脚丫子猛踹,一边踹一边骂道:“我日你先人,让你逞能,让你逞能!你老母的险些害死老子。” 谢广隆被踹得灰头土脸,却自知理亏,不敢还手,只能捂着脸,硬挨了几下。 郭武不忍,正想上前护着谢广隆,庞硕铁刀一指,吼道:“你安生呆着。敢乱动,老子一刀劈死你。” 郭武吃了一惊,没敢乱动,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梁啸。梁啸阴着脸,一声不吭。直到庞硕打完了,这才说道:“文斌,拿两匹帛给他,让他滚。” “啊?”郭文斌大呼一惊,不敢相信的看着梁啸。“大人?” 郎官们也看了过来,谢广隆更是面色如土,眼中隐含怒意。 “我们做的就是死里求生的买卖,死,并不可怕。”梁啸环顾一周,最后将目光落在谢广隆脸上。“但是我们不能因为某个人的自以为是而害死大家。今天只是面对十几倍的敌人,一点疏忽就险些让我们丧命,将来还要面对几百倍,上千倍的敌人,如果还有人这么干,我们要有几条命,才能活着回来?” 梁啸指了指骆驼背上插了不少箭的包裹。“我知道,大家不远万里为求财,财就在这里,想回家的人,现在就可以走。能不能活着回到家乡,看你们各人的运气。” “大人,别……别啊。”谢广隆眼中怒意散去,化作羞愧和恐惧。他连滚带爬地扑到梁啸面前。“我要这么回去,以后还怎么见人?你干脆……”他四处一看,伸手拽过庞硕的铁刀,架在自己脖子上。“你干脆让大虎一刀砍死我算了。” 梁啸冷笑一声:“和被匈奴人乱刀砍死相比,我的确更愿意现在就宰了你,免得你800txt.com以后连累其他人。” “不敢了,不敢了。”谢广隆赔着笑脸,指天发誓。“大人,我知错了,下次绝不敢了。如有下次,让我死无全尸,天地不收。” 郭武也跪了下来。“大人,就饶他这一次吧,下次绝不敢了。” 梁啸寒着脸,不说话。 谢广隆见状,连忙拉拉庞硕的腿。“大虎,帮我求求情,你帮我求求情啊。我要是这样回去,以后没脸见人啊。难道你忍心看我流落草原,落草为寇?” 庞硕见了,也软语求道:“主君,念在他初犯的份上,饶他这一回吧。” 谢广隆又冲着徐延寿等人连连拱手,好声央求。徐延寿等人见了,又好气又好笑,纷纷开口求情。梁啸见了,这才松了口,指着谢广隆道:“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如果再不听命令,你要么自己回去,要么自己找个地方抹脖子,千万不要连累其他人。” “一定,一定。” “你们也一样。”梁啸转头看着其他人,一字一句的说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从现在开始,任何人不得自行其事。谁要是坏了兄弟们的前程,就别怪我不念兄弟之情。” “喏!”众人轰然应喏,神情凛然。 第210章夜袭 夜幕降临,晚风渐紧,山坡上的野草被风吹得摇摇摆摆,俯首称臣。 梁啸等人聚在驼阵中,点起了篝火,架上铜壶,烧起了水,烤起了肉。水在铜壶里咕噜咕噜,肉在烤上吱吱啦啦,人围着篝火,你一言,我一语的轻声交谈。 水开了,有人拿了下来,倒在盆里,再撒上一把盐,便开始清洗伤口。 经过几天的战斗,人人带伤,只是还没有严重到不能行动的地步。不过情况依然不容乐观,食物、马匹可以通地和沿途的牧民交换进行补充,药物却非常难得。匈奴人的医疗水平比汉人差很多,基本上都靠巫术,哪有多余的药换给他们。 没有药,受了伤就只能靠身体自愈,能不能好,有时候要看天命。 不仅人如此,马匹和骆驼也如此。几匹战马都有伤在身,特别是谢广隆和李舒昀的战马,因为被匈奴人围住,这两匹马中了不少箭,看样子是不行了。谢广隆抱着坐骑,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怎么看都和那个浑不吝的家伙不是同一个人。 战马与普通乘马不同,在生死一线的战场上,战马能不能和骑士配合默契至关重要,特别是对于谢广隆这样好持矛近战的骑士来说,失去一匹配合已久的战马,无异于打断了他的双腿。 此时此刻才是谢广隆最后悔的时候。如果听梁啸的吩咐,由庞硕持刀开路,也许不会有这样的结果。 庞硕受伤也比较重,手臂和腿上都中了箭,荼牛儿帮他解下甲,用盐水擦洗伤口。看到庞硕身上的伤,谢广隆很不好意思,拿出一个小荷包塞在庞硕的手里。 “我常用的伤药,挺不错的。” 庞硕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骂了一句。“虽然老子不稀罕。不过还是收下了。你小子以后再犯浑,老子直接一刀砍死你,连药都省了。” “不会了。不会了。”谢广隆红着眼睛,尴尬地连声说道。 “衣服扒了。老子给你看看伤。”荼牛儿踢了一下谢广隆,亮了亮手里的小陶壶。“千金良方,便宜你小子了。如果不是大虎替你求情,老子是舍不得给你这贱货用的。” “是么?”谢广隆的眼睛顿时亮了,三下五除二的脱下裤子。大腿上赫然两个大血洞。看得人心惊肉跳,他自己却浑若无事。看来这样的伤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 梁啸转过头,心头一软,心中余怒释然冰解。他看着山坡下的匈奴人,眉头又渐渐皱起。 匈奴人没有走,在山坡下点起了一堆堆的篝火,被他射死的当户被放在担架上,既没烧,也没埋,放在篝火旁。其他人围着篝火又唱又跳,还有人拿刀子割脸,好像在做什么法事。 梁啸叫来了郭文斌。“这些匈奴人在干什么?送他归天吗?” 郭文斌看了半响,摇摇头。“看起来不像。按理说,当户被射死,这些人应该走了。他们留在这里,难道还想报仇?” “如果仅仅是想报仇,我倒不怕他们。”梁啸看看四周,慢吞吞的说道:“我担心的是他们还有援兵,会有更多的匈奴人赶来。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们麻烦就大了。文斌,你知道浑邪王麾下有哪个部落是用金角鹿做标志的?” 郭文斌想了半晌,摇摇头,眼神中透着些许疑惑。 “崇拜鹿的部落很多。通常都是生活在树林旁边的,金角鹿我就不太清楚了,实在想不起来。不过,听大人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这个当户有点可疑。当户虽然是个大官,可身边有三四十身穿铁甲的卫士的着实不多见。何况这人还这么年轻。” 梁啸听了,也觉得有些不对劲。这个匈奴当户的服饰、坐骑都不一般,他那套细鳞铁甲更是罕见。即使是汉军之中,连脖子都有护甲的头盔也非常少。如果说他是靠战功得到的,他在阵前的反应又多少有些幼稚,完全不像久经沙场、身经百战的勇士。 不会是哪个部落的二世祖吧? 梁啸知道,匈奴人虽然不像汉人一样讲究父死子继,但是贵族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的。匈奴人是奴隶制,官和部众都是世世相传的,二世祖并不罕见。 梁啸心头涌过一阵强烈的不安。 …… 梁啸几乎一夜没有睡。他有着过人的耳力,又能以静坐的方式休息,担当值夜的任务最合适不过。更重要的是,他有心事,睡不踏实。 仔细考虑了半夜之后,他觉得找个俘虏来问问。 他叫醒了荼牛儿和庞硕,又找来了下半夜当值的李舒昀,说了自己的想法。荼牛儿和庞硕自然没有意见,用袖子擦擦脸就去准备,李舒昀看了看远处还绕着火转圈哭嚎的匈奴人,有些担心。 “大人,哀兵必胜,你射死了他们的头领,万一……” “没有万一。”梁啸打断了李舒昀,站起身来,扭扭脖子,晃晃胳膊,关节发出啪啪的脆响。“他们只是哀兵,我们却是身在死地,不得不置之死地而后生。你把所有的兄弟都叫起来,随时准备接应。” 李舒昀点了点头,没有再争辩。他跟随梁啸的时间比较长,对梁啸比较信任,也知道在众人面前维护梁啸威信。他悄悄的走过去,将所有人都叫了起来,让他们做好接应的准备。 穿上铁甲,带上弓箭,梁啸三人悄悄的出发了。荼牛儿潜行在前,庞硕在后,梁啸紧跟在庞硕后面。看着荼牛儿像黑色的豹子一般贴地而行,悄无声息,庞硕轻轻的咂了咂嘴,羡慕之色溢于言表。 虽然他比荼牛儿高大强壮,可是要论武艺,他和荼牛儿差得不是一点两点。即使经过钟离期的指点,他还是无法和荼牛儿较量。至于这种潜伏的小巧功夫,他更是只有羡慕的份。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临阵搏杀,牛儿不如你。”梁啸轻轻的拍了拍庞硕的肩膀,安慰道。 庞硕嘿嘿轻笑了两声,手中的铁刀握得更紧。 他们绕了一个圈,借着茂密草丛的掩护,来到了山坡下。百步外,一个匈奴骑士趴在马背上,仿佛睡着了,对逼近的危险一无所知。不过梁啸还是没敢逼得太近,他自己没问题,庞硕的脚步却有些重,而且战马比人警觉,逼得太近,容易被战马发现。 还有五六十步,梁啸就点了点庞硕的肩膀,停了下来。两人以单腿跪姿隐在草丛中,倾听着前面的一举一动。庞硕握紧铁刀,瞪大了眼睛,注意着方圆五步以内的动静。梁啸握着弓,搭上了箭,闭上眼睛,调整呼吸,凝神倾听。 天地之间一片寂静,梁啸听到了庞硕刻意放慢的呼吸,听到了他激烈的心跳,听到了十余步外,正小心翼翼的向那个匈奴人靠近的荼牛儿,也听到了远处匈奴战马的喷鼻声,更远外,匈奴人嘶哑的哭喊声随风传来,断断续续,仿佛有鬼夜哭。 梁啸呼吸锦长,一股股热流从腰间升起,沿着脊柱上升,在后背散开,注入双臂。经过大半夜的休息,他现在已经恢复到平时的八成,虽然肌肉还有些酸痛,感觉却非常清晰。他能感受到夜风吹过皮肤,能感觉到热流冲刷皮肉,似乎连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收集着风送来的消息。 在难耐的煎熬中,荼牛儿用了两顿饭的功夫,终于潜到了那个匈奴人的身边。匈奴人的战马感觉到了危险,昂起了头。马背上的匈奴人立刻惊醒,警觉的直起了身子,握紧了刀柄,四处观望。 梁啸屏住了呼吸,左手虚握弓,右手轻扣箭,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匈奴人的身上。 四周寂静无声,匈奴人松了一口气,重新将拔出半截的刀推了回去,刀磨擦刀鞘,发出嗤嗤的轻声。 就在这时,荼牛儿突然从草丛中窜出,狂奔几步,一跃而起。 战马吃惊,猛的一甩脖子,转身就要走。匈奴人蓦然惊醒,迅速拔出战刀,向荼牛儿砍了过来。荼牛儿左手一拨,格开匈奴人的手臂,顺手就搂住了匈奴人的脖子,把他从马背上带了下来。两个滚落在地,荼牛儿一手捂住匈奴人的嘴,一手在他脖子上用力一掐。 匈奴人呜呜叫了两声,头一歪,身体软了下来。 荼牛儿二话不说,扛起匈奴人就往回跑。 匈奴人的战马惊动了其他人,散在近处的匈奴人看到空鞍战马,立刻意识到出了问题。他们很快就发现了正在飞奔的荼牛儿,一边吹响号角,发出警报,一边拉弓搭箭,催马追了过来。荼牛儿连头都不回,也不再掩饰身形,扛着俘虏,全力奔跑。箭矢在他身边呼啸,他也不管不顾。 即使如此,扛了一个人,还是影响了他的速度,仅仅几个呼吸,匈奴人就策马追到了荼牛儿身后。 梁啸突然睁开了眼睛,从草原中站了起来,弯曲的身体迅速挺直,微微后仰,一箭射出。 “嗖!”刚刚追到荼牛儿身后的匈奴人中箭落马。 第211章逼供 虽然夜色深沉,伸手不见五指,可是近在咫尺,梁啸依然胸有成竹,数箭射出,几乎箭箭命中。追过来的两个匈奴骑兵先后落马。庞硕赶上前去,也不问生死,挥刀砍杀一人,拎起另一个就跑。 论力气和步幅,他比荼牛儿强多了,后发先至,和荼牛儿同时冲入驼阵。 抢在其他的匈奴人赶到之前,梁啸也退回了驼阵。 事起仓促,从荼牛儿发动攻击,到梁啸暴起,近距离射杀两个匈奴人,前后不过几句话的时间,远处的匈奴人听到警报,匆匆赶来,却追赶不及,只能看着山坡上的两匹空鞍战马破口大骂。他们的声音都很嘶哑,梁啸等人也听不懂,只当他们放屁,理都不理。 有几个匈奴人冒险冲了上来,想突破驼阵,却遭到了几张弓的猛烈阻击。战马上坡,速度受限,马背上的匈奴人成了最好的箭靶。大部分匈奴人被射中落马,只有两个人冲到了驼阵前。没等他们想好怎么越过驼阵,庞硕、荼牛儿冲了出去,干净利索的将他们斩杀在阵前。 一看这架势,跃跃欲试的匈奴人犹豫了,纷纷拨马退到射程以外。 梁啸坐在一个包袱上,抽出一柄短刀,又拿出一个革囊,从里面挑出一点黑色的药膏,小心翼翼的抹在刀尖上,然后将短刀放在被捆成粽子的匈奴人面前。又让荼牛儿拿出装伤药的小铜壶,也摆在匈奴人面前。 “这是个毒药,这个是解药。”梁啸说道,示意郭文斌译给匈奴人听。 匈奴人听了,气哼哼的一扭头,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梁啸也不着急,拿起短刀,撕开匈奴人的皮袍子,在他胸口轻轻划了一刀。 “你马上就会觉得麻,然后你会觉得浑身像有蚂蚁在咬。所有的肌肉都痛,痛得你连气都喘不上来,最后,你会像一条狗一样的死去。既然有巫师给你祈祷。你也很难升天,只能在人世间游荡,每天都承受一遍这样的痛苦……” 郭文斌还没译完,匈奴人的脸色就变了。他不住的挣扎着,嘴里发出愤怒的低吼声。梁啸不动声色的看着他。嘴角噙着从容的笑意。他知道,匈奴人相信往生,对鬼神很迷信,这种恐吓很有效果。如果再加上毒药真真实实的麻痹感,他不可能一点也不信。 “能救你的只有这种解药,而且要在你喘不上气之前。气断了,有解药也没用。”梁啸将小铜壶拿在手中。“现在,你告诉我一些我可能感兴趣的东西,也许我会饶你一命。” 匈奴人哇哇的大叫起来,郭文斌轻声说道:“大人。他说我们死定了,会和他一样不得好死。” 梁啸不以为然,只是静静的看着匈奴人,脸上的笑意更甚。 过了一会儿,药效发作,那个匈奴人感觉到了麻痹,已经相信了梁啸的话,更加紧张,拼命的挣扎着,就像遇到了鬼似的。充满了恐惧。 梁啸看着他,笑得更加阴险,眼角的余光却落在另一个匈奴人的脸上。那人看着同伴的惨状,面色煞白。冷汗直流,髡头汗津津的。 又过了一会儿,受伤的匈奴人瘫软在地,嘴巴张开,涎水从嘴角流出,眼神空洞。他已经吓得要死。屎尿横流。他的嘴巴动着,似乎在说什么,却没有声音发出。 “现在,就是神仙也救不了他了。”梁啸拍拍手,指了指那个已经吓傻的匈奴人。“把他拉过来。” 庞硕将那个两眼发直的匈奴人拉了过来,梁啸扯开了他的着皮袄,短刀还没碰到他的皮肤,他就拼命的挣扎起来,嘶声尖叫。 “大人,他愿意说。”郭文斌说道。 “是么?”梁啸晃了晃短刀。“让他说。” “说什么?” “说他们是谁,那个当户究竟是什么来头,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之类的。” 郭文斌点点头,冲着匈奴人喝了两句。匈奴人像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竹筒倒豆子,一口气说了半天,这才战战兢兢的看着梁啸,一副生怕梁啸不满意的样子。 郭文斌的脸色有些难看。他低声说道:“大人,情况不太好。” 梁啸瞥了一眼散在四周警戒,却一直在听这边动静的手下,大声说道:“大声点说,怎么个不好?” 郭文斌咽了一口唾沫,提高了声音。“被大人杀死的匈奴当户是浑邪王的小儿子姑鹿狐。乌孙王猎骄靡向匈奴人请援兵击月氏,浑邪王奉命协助,三万大军就在三百里外。浑邪王派姑鹿狐赶去乌孙,是通知猎骄靡做好迎接大军的准备……” 郭文斌还没说完,谢广隆、徐延寿等人的脸色就变了。三万大军,三百里外?他们杀死了浑邪王的儿子,浑邪王随时都可能追上来。他们只有九个人,能逃得掉吗? 郭文斌又说道:“匈奴人都出动了,乌孙人肯定也在整军备战,我们如果继续西行,随时会遇到乌孙骑兵……” 周围的呼吸声立刻变得粗重起来。这些人只是粗鲁少礼,却不傻。不仅不傻,而且多有战斗经验,深知一旦遇到大股的骑兵,他们就算是再善战也只有一个结果。 不少人把目光转向了梁啸。 梁啸眉头微蹙,也有些头疼。不过他不像其他人那么紧张。在决定西行之前,他就预料到会有很多困难。现在只不过是困难到了面前而已。他想了一会,又问道:“他们留着那什么姑鹿狐的尸体不烧,是什么意思?” 郭文斌问了一下,脸色更加难看。“他们说,要等浑邪王赶来,杀死我们所有人,为姑鹿狐殉葬。” “呸!他也配?”梁啸不屑的吐了一口唾沫,看了一眼远处,想起了姑鹿狐身上那副样式有点奇怪的铁甲,忽然心中一动。“姑鹿狐身上的那副铁甲是不是西域来的?” “姑鹿狐的姐姐是猎骄靡的阏氏,这是她送给姑鹿狐的成人礼,据说是西域大夏国的贡品。” 梁啸恍然大悟。他一直觉得这副铁甲有点古怪,原来是来自西域。 “乌孙怎么会有大夏的贡品?” 郭文斌又问了几句,那个匈奴人连连摇头。郭文斌说道:“他也不知道,只是听姑鹿狐这么说,并不知内情。他只是浑邪王安排给姑鹿狐一个普通卫士,那些披铁甲的卫士才是姑鹿狐的亲信,其中还有乌孙人。” 梁啸点了点头。他听郭文斌说过,匈奴人也好,乌孙人也罢,都有以权贵子弟为侍从的习惯。说白了,就像大汉以权贵子弟为郎官,作为官员的储备一样,这些侍卫将来也是征战天下的得力助手。浑邪王的驻牧地和乌孙相接,又有姻亲关系,姑鹿狐身边会有乌孙亲卫也就可以理解了。 不过,这很可能意味着这个姑鹿狐是浑邪王看中的继承人,否则不会让他担负这样的任务,这明显是让他镀金捞战功啊。 还没见着大月氏王的面,先把乌孙王的小舅子干掉了,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马上就要进入乌孙人的地盘,有了这个仇,还能顺利通过吗? 梁啸看着远处的火堆和聚在山坡下,迟迟不肯散去的匈奴人,沉吟了片刻,站了起来,拍拍手。 “兄弟们,因为你们的风流债,我们耽搁了几天,已经失去了通过乌孙国境的最佳机会。” 众人不说话,神情却有些赧然。 “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一条路:以最快的速度冲过去。” “那骆驼怎么办?”郭文斌问道:“没有骆驼,我们的给养怎么办,送给大月氏王的礼物怎么办?” “给养好办,一路抢过去就是了。至于礼物嘛……”梁啸转过头,看着山坡下的匈奴人,再看看远处的架在担架上的那具尸体。“就要向匈奴人借了。” …… 三百里外,一个大泽旁,数千顶帐篷散落在大泽四周,无数已经熄灭的篝火被重新拨燃,水壶架了上去,火舌舔着壶底,发出吱吱的声音。 浑邪王从睡梦中惊醒,翻身坐起,冷汗涔涔。 他正当壮年,虽然常年的风霜让他的两鬓有些斑白,但是他的体格依然健壮,肌肉结实,皮肤光滑,纵横交错的疤痕给他增加了几分别样的阳刚之气。 身后的胡姬惊醒了,坐了起来,伏在他厚实的背上,柔声道:“大王,又怎么了?” 浑邪王反手将胡姬搂在怀中,却没有吭声。他眼神闪烁,有一些不安。他刚刚梦到了他最疼爱的小儿子姑鹿狐,看到他站在一堆火里面,不知是吉是凶。 这次联合乌孙攻击月氏,让姑鹿狐作使者,是希望给他一个机会。机会有时候也意味着风险,他能不能抓住机会,躲过危险,浑邪王不好说。战场凶险,即使他已经做了最好的安排,也不敢保证万无一失。 要在草原上生存下去,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就在这时,一匹快马送来了一个消息:姑鹿狐王子发现了一群汉人使者,已经赶了上去。姑鹿狐王子准备擒住这个汉使,送往单于王庭,以便和刚刚生擒了一个汉使的休屠王争个高下。 浑邪王听了,如释重负,不由得放声大笑。只有十来人的汉使,如何能是拥有两百精骑的姑鹿狐对手?看来真是长生天保佑,我儿第一次出马,就遇到了这种好事,真是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啊。 浑邪王精神抖擞,转身将胡姬压在身下。 第212章劫尸 朝阳初升,一轮红通通的太阳跳出了地平线,为深绿色的草原镶上了一道金边。 梁啸将最后一杯葡萄酒喝尽,站起来,将精致的琉璃瓶扔在火中。郭文斌看了,眉头一抽,就像是被人在心窝里挖了一刀似的。其他人也觉得牙疼。这只琉璃瓶价值万余,现在被梁啸像个破瓦罐似的扔掉,实在有些浪费。 可是谁也没说话。他们都清楚,如果不能顺利的赶到月氏,就算有金山银山,他们也无福享受。要想冲出去,就必须轻装,连粮食都压缩到极限,这些琉璃瓶更是必须扔掉的累赘。 “心疼吗?”梁啸拍拍手。“这本就是西域的东西。只要我们能活着赶到西域,这样的东西多的是。文斌,我听说大宛国的富人有藏酒至万石,养马至数千匹的?” 郭文斌会意,连连点头,大声说道:“千真万确。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不仅有酒和马,还有数不清的美人呢。” 众人听了,眼睛亮了。他们交换了一个兴奋的眼神,一个个挺直了腰杆,露出了坏坏的笑容。 梁啸站了起来。“大虎,老谢,你们各骑一匹骆驼,用包袱护住腿,并肩冲锋。注意互相掩护,不要给匈奴人冲进来的机会。” “喏!”庞硕、谢广隆躬身应喏。 “徐延寿、李定国跟着大虎,郭武、李舒昀跟着老谢,你们负责用弓箭掩护。” “喏!”李舒昀等人躬身领命。 “文斌,你带着几匹驼马跟在我后面,一边走,一边将包袱里的东西扔掉,所有的东西都扔掉,一件也不剩。” 郭文斌咬了咬牙,用力的点了点头。 “好吧,准备出发。”梁啸大踏步的走向自己的骆驼。荼牛儿走上前去,将骆驼背上的包袱取下。放在驼马的背上。梁啸跨了上去,将弓箭放在驼鞍上,轻轻一提缰绳,骆驼晃了一下。爬了起来。 众人准备停当,庞硕、谢广隆骑着两匹骆驼在前,与梁啸形成一个倒三角的阵型。荼牛儿牵着三匹战马,走在梁啸的前面,郭文斌牵着几匹驮马。跟在梁啸的后面,其他人夹侍在梁啸左右。 “杀!”梁啸举起了手中的弓,大喝一声。 “杀!”众人齐声响应,庞硕和谢广隆率先冲了进去,徐延寿、李舒昀等人紧紧跟随。他们借着坡势加速,庞硕、谢广隆更是用手中的武器猛抽骆驼的臀部,催逼着一向慢腾腾的骆驼快速奔跑。 别看骆驼平时跑起来慢悠悠的,可是短时间奔跑起来,速度也不容易小觑。虽然和上好的战马不能比,却也一路飞奔。再加上其庞大的体量,颇有几分吓人。 冲下山坡,骆驼已经进入狂奔状态,四蹄翻飞,向绕着篝火和尸体冲了过去。 匈奴人做仪式做了一夜,已经累得不行,看着狂奔而来的梁啸等人,他们有些不解。如果说夜里偷袭,抓一两个人去问问消息还可以理解的话,那他们现在的情况却让人摸不着头脑。难道仅凭他们这八九个人就能正面击败一百多人? 匈奴人愤怒了。他们一直想找梁啸等人报仇。只是失去了地势,无法仰攻,这才围而不攻。现在梁啸等人主动走下了山坡,他们险些放过他们。 匈奴人纷纷上马。挥刀举刀,迎了过来。双方尚有百步左右,就开始对射。 李舒昀等人毫不示弱,举弓搭箭,还以颜色。 一时间,箭羽飞驰。很快就有人中箭。郎官们都有铁甲铁盔护体,就算被射中,也没什么大碍。匈奴人则不同,他们有的人只有皮甲,防护作用有限,纷纷中箭。有两个匈奴人受了重伤,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杀!杀!”庞硕和谢广隆齐声大喝,用长刀和铁矛猛抽骆驼的臀部,催着骆驼继续向前。骆驼甩着头,发足狂足,很快和匈奴人迎面相撞。庞谢二人骑在骆驼背上,比匈奴人高出大半截,此刻二话不说,挥起刀矛,居高临下,连劈带刺,杀得匈奴人叫苦不迭,纷纷避让。 以两匹发狂的驼驼开路,梁啸等人迅速突破匈奴人的堵截,冲到了篝火之前。 荼牛儿催马冲了出去,没等马停稳,他就跳了下来,就势打了个滚,冲向担架。护在担架前的匈奴人见状,才知他们的来意,立刻拔出战刀,冲了上来。 荼牛儿拳打脚踢,眨眼间放倒两人。 梁啸坐在骆驼背上,居高临下,拉弓搭箭,毫不留情的射击。 这些匈奴人折腾了一夜,满脸是血,筋疲力尽,面对荼牛儿和梁啸的攻击,他们有些手足无措,只能一边抵抗,一边大声的喊叫,让其他的匈奴人赶紧来支援。那些匈奴人倒是想过来,可是他们被谢广隆、庞硕等人两边挡住,根本冲不过来,虽然用箭将骆驼射得像刺猬似的,却依然无法支援。 二十余步的距离,梁啸射出七箭,射杀七人。 荼牛儿打倒三人,冲到了担架面前,挥劈砍断绳子,将姑鹿狐的尸体提了起来,扔上马背,然后自己也跳了上去,策马狂奔。 “走!走!”见荼牛儿得手,梁啸立刻将目标转向外围的匈奴人。他越过李舒昀等人的头顶,连射数箭,将冲得最近的几个匈奴人射倒,又转身将挡在庞硕、谢广隆面前的敌人射倒几个。 庞谢二人面前的压力一减,立刻再次猛击骆驼,冲出了匈奴人的包围圈。他们拼命的用手中的武器猛击骆驼臀部,压榨出骆驼的最后一丝力量,将骆驼逼得和奔马一般。蹄声如雷,气势惊人。 匈奴人追了上来,不断的放箭,最快的已经追到了郭文斌的身后,只是被驼马挡住,一时无法追过来。郭文斌见状,一边策马逃跑,一边解开马背上的包袱,拿起一件件辛辛苦苦从西域运来的精致物品,砸向匈奴人。 梁啸转过身,瞄准那些近在咫尺的匈奴人射击。即使是在摇晃不定的骆驼背上,在这样的距离,他也能做到百发百中。匈奴人被他射得抬不起头,只好策马跑到他的右侧,不断的射击。 梁啸左手持弓,只能向左偏转,右侧是他的死角。所以他把郎官中箭术最好的李舒昀安排在这一边。看到匈奴人追来,李舒昀和郭武毫不犹豫的冲了上去,和匈奴人对射,护住了梁啸和郭文武。 这时,平时不显山不显水的郭武展示出了意想不到的技能。他右手握弓,左手勾弦,连射两箭,将一个匈奴人射倒在地,解了梁啸肘腋之急。 梁啸用眼角余光看到,不禁赞了一声:“郭武,好样儿的。” “哈哈,多谢大人夸奖。”郭武大笑着,再发一箭,射倒一人。 这时,他们已经奔出数百步,骆驼渐渐的跑不动了。庞硕和谢广隆已经放弃了骆驼,跳到了战马背上。梁啸也在荼牛儿的帮助下,由骆驼背上跳了下来,骑在了月亮背上。此刻大家都是战马,匈奴人虽然全力追赶,却还是慢慢的落在了后面,虽然还不肯放弃,也却只能睁睁的看着梁啸等人越跑越远。 梁啸等人一口气跑出近十里地,这才停了下来。荼牛儿从马背上掀下姑鹿狐的尸体,取下了腰间的短刀,解开了他身上的甲胄,用短刀砍下了他的首级,将他的尸体扔在一边,然后将短刀递给梁啸。 “走吧。”荼牛儿再次跳上马背。“真是死沉死沉的,现在轻松多了。” 梁啸看着系在荼牛儿马鞍旁的姑鹿狐首级,咧着嘴乐了。“文斌,你说月氏王会相信吗?” 郭文斌也乐了。“大人,月氏王相信不相信这个首级无所谓。她看到这副甲胄就会信了。这是大夏国的上等甲胄,很少见的,只有贵人才用得起。” “那这口刀呢?”梁啸将短刀递给郭文斌。他一接到这口短刀,就觉得这刀不一般,好像比汉刀还要锋利一些。匈奴人也能冶铁,但总体来说水平不如汉人,应该制作不出这样的好刀。他原本以为也是大夏的东西,但是形制又是标准的匈奴风格。 “这是匈奴的径路,就是宝刀的意思。”郭文斌接过刀,掂了掂,也觉得很惊讶。他抽出半截,立刻眼前一亮,激动起来。“大人,这是西域天铁。” “什么西域天铁?” “不知道,只知道是一种很神奇的铁,据说是从天下落下的,价格比同等重量的黄金还要贵。用这种铁制成的刀削铁如流,非常罕见,没想到这个姑鹿狐居然有一口,看来他真是浑邪王的宠儿啊。” 梁啸将信将疑,顺手在姑鹿狐精致的头盔上砍了一下。“嗤”的一声,头盔虽然没被切下一块来,却也被削出一个缺口。梁啸见了,大喜过望,顺手将短刀插进腰带。 梁啸没敢多休息。他劫走了姑鹿狐的尸体,姑鹿狐的侍从肯定不会罢休,用不了多久就会追上来。他让郭文斌辨认了一下方向,再次起程。 这一次,他们除了几匹备马和武器,几乎扔掉了所有的东西,义无反顾地向西急驰而去。 前途漫漫,生死茫茫,却没有一个人回头。 第213章逃亡 浑邪王掀开帐门,走出大帐,双手掐腰站在阳光下,笑容满面。 他看向远处,期待在姑鹿狐的信使再次出现。 休屠王抓到了一个叫张骞的汉人使者,送到了单于庭,得到了军臣单于的嘉奖,称他为最强悍的右臂。这让浑邪王很不舒服。同为匈奴右部大人,他自问功劳不比休屠王差,实力也比休屠王强,怎么因为一个汉人使者,休屠王就成了强悍的右臂? 本来,浑邪王也只有生闷气的份,谁让休屠王的驻牧地更靠近汉朝呢。汉朝使者西行,肯定是先到休屠王的驻牧地。只有休屠王漏过了,才有他的机会。这样的机会太少了,他根本不敢指望。 他没想到,机会这么快就来了,而且是他最宠爱的小儿子姑鹿狐发现的。这让浑邪王非常兴奋。有机会和休屠王较量一下倒在其次,姑鹿狐这么有孝心才是最让他欣慰的事。 小子,真给老子涨脸啊。 浑邪王等了半天,还没看到使者,不免有些心急。他命令大军起程,又派出一千精锐骑兵提前出发,去接应姑鹿狐。他命令这些精锐遇到姑鹿狐之后,就听姑鹿狐的指挥。 这个命令让他的长子乌丹很不满。即使是整个部落,一千精锐骑兵也不是小数目。乌丹跟随浑邪王征战十余年,现在也不过只有一千精锐骑兵作为亲卫。姑鹿狐刚刚上阵就得到这样的赏赐,可见老子偏心。 乌丹郁闷了没到半天,就接到了最新的消息。这个消息让乌丹欣喜若狂,却让浑邪王如遭雷劈。 姑鹿狐被汉使射死了。 浑邪王当时就懵了。他再三确认,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姑鹿狐有两百人,其中还有三十名身披铁甲的精锐卫士,他本人更是身穿来自西域的宝甲,怎么会被人射死? 如果说是被马踩死,那还有点可能。被人射死,这根本不可能嘛。 更何况汉使只有九个人。 浑邪不相信。将大军交给乌丹,率领一千精锐,亲自追赶姑鹿狐。他要搞清楚究竟是什么情况。如果姑鹿狐真死了,他要抓住这些可恶的汉使。为姑鹿狐殉葬。 信使说,那些汉人被困在山坡上,根本逃不掉。 浑邪王一路急行。傍晚时分,他追上了那一千精锐,收到了最新消息。这一次,他差点从马上摔下去。 姑鹿狐的首级被汉人抢走了,只剩下一个身子。汉人抛下一切,向西去了。 浑邪王号陶大哭一会,一抹眼泪,下令追击,无论如何,一定要把这几个可恶的汉人杀死,把姑鹿狐的首级抢回来。 两千匈奴精锐骑兵放开马蹄,向西追去。 梁啸勒住了坐骑。摆了摆手,李舒昀策马向旁边的山坡跑去。 梁啸翻身跳了马。在脚尖碰到地面的那一刻,他觉得整条腿都快断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坐骑低着头,嘴角全是白沫,四肢不停的摇晃着。梁啸一看形势不好,双手撑地,连爬几步。 轰隆一声,坐骑倒在地上,腹部不停的起伏。四肢抽搐,努力的想再站起来,却怎么也无法站起,只能发出一声声悲嘶。 这已经是这两天来倒毙的第三匹马。 劫走了姑鹿狐的首级后。梁啸等人昼夜兼程,一路急行,根本不敢停下来休息。他们身后不仅有一百多匈奴骑士穷追不舍,还有浑邪王的三万骑兵。姑鹿狐既然是浑邪王的爱子,浑邪王就不可能轻轻放过。一旦他追上来,梁啸没有一点把握逃脱。 他只能以最快的速度跑。比浑邪王的信使还要快,在浑邪王的部下接到这个消息之前,逃出浑邪王的驻牧地。只有如此,他才有机会活命。 相比于身后那些若隐若现的匈奴骑兵,看不见的浑邪王更可怕。梁啸被这个巨大的心理包袱压得喘不过气来,却不能表现在脸上。他还要反过来给其他人鼓气,不断的构造美好的愿景来激励他们前进。 冲动的人往往耐心不够。这一点,梁啸早有预感。这些家伙别看一个个豪气冲天,可是真要遇到困难,让他们拼命没问题,让他们坚持却有点困难。只要这口气泄了,什么样的事都有可能发生。 他们不是什么圣人,而是有血有肉的凡人。 梁啸很清楚这一点。 李舒昀在远处叫了起来,挥动着手臂。梁啸松了一口气。前面有人家,可以补充一点食物,运气好的话,还可以换几匹马。 “走。”梁啸吼了一声,撑着汉节站了起来。 “大人,我们没有东西换了。”郭文斌提醒道。为了轻装简行,他们已经将所有的财物都扔了。没有那些精致的物品做补偿,匈奴人也许可以让他们白吃一顿,却不可能给他们换马。 梁啸沉吟了片刻,咬牙道:“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 众人会意,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此时此刻,他们的眼神如狼。 在荼牛儿的帮助下,梁啸吃力的爬上了月亮的背,向前驰去。不用他吩咐,谢广隆、庞硕几个人催马抢在前面,杀气腾腾。 转过山坡,他们看到了两个帐篷。帐篷前,三个匈奴汉子正在将马群赶在一起,两个匈奴女人进进出出的忙碌着,一个半大孩子跟在后面,半是玩耍,半是帮忙。 看着谢广隆和庞硕凶恶的背影,梁啸忽然有些犹豫。他给郭文斌使了个眼色。郭文斌有些犹豫,轻声道:“大人……” “去。”梁啸不由分说。 郭文斌无奈,只得一振缰绳,向谢广隆追去。梁啸伸手摘下了弓,将箭囊挪到最合适的位置。他不想伤害这些匈奴人,可是他也知道此时此刻情况紧急,容不得他有什么妇人之仁。 见梁啸准备,郎官们更是二话不说,摘弓的摘弓,拔剑的拔剑,向帐篷围了过去。 匈奴人看到梁啸等人的气势不对,立刻紧张起来。女人和孩子躲到了帐篷里,两个男人挡在帐篷前,一个男人驱马迎了上来,手里握着弓箭。 郭文斌停住马,大声喊了几句。那匈奴人摇了摇头,不知道在说什么。谢广隆催马就冲了过去。匈奴人毫不示弱,射出了手中的箭,策马向旁边跑去。箭射中了谢广隆的面门。谢广隆闷哼一声,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又被马踩了一下,痛苦地蜷缩起了身子。 “老谢!”庞硕勃然大怒,策马冲了过去。匈奴人又射了一箭,庞硕单手挥刀格开,追上匈奴人,背后一刀砍下了他的首级。 梁啸叹了一口气,搭上一枝箭,一箭射倒一个匈奴人。徐延寿、李定国同时拉弓,将另一个匈奴人射倒。 梁啸来到帐篷前,看了一眼那两个匈奴人。匈奴人跪在地上,眼神凶狠。梁啸理都不理他,弯腰走进帐篷。一个身影扑了过来,伴随着一声稚嫩的尖叫。 “呯!”荼牛儿飞起一脚,将那个孩子踹到了帐篷的角落里,一把解骨刀落在地上。孩子捂着胸口,张着嘴,脸色煞白。荼牛儿这一脚不轻,快将了踢得背过气去了。一个年轻的妇人扑了过去,将孩子抱在怀里,愤怒的瞪着荼牛儿。 梁啸强行控制着自己的眼神,走到帐篷中间坐下。 “我们要吃的,还要换几匹马。我没有东西给你们,如果你们愿意帮忙,我欠你们一个人情。如果你们不愿意,我就杀了你们。” 郭文斌立刻翻译了过去。年轻妇人恶狠狠的看着他们,唾了一口唾沫。梁啸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又看了那年老的女人一眼,眯起了眼睛。 年老的妇人喝了一声,拦住了那年轻妇人,说了几句。年轻的妇人不情不愿的站了起来,护着孩子,沿着帐篷边挪了出去。年老的妇人忙碌起来,找出一些看起来和木板差不多的肉干,又拿出一些奶酪,全部摆在梁啸等人的面前,然后跪在梁啸面前,连连叩头。 梁啸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年轻妇人走了进来,一手提着一只剥好的羊,孩子憋红了脸,用力的举着一桶奶。他们死死地盯着梁啸,眼中全是仇恨。 梁啸也不理他们,摆弄着那口从姑鹿狐身上搜来的径路,刮着指甲里的黑泥。 时间不长,羊肉烤好了,奶也热了,梁啸等人饱餐一顿,又带了一些走。马已经换好了,那三个匈奴男人似乎正准备出征,一共准备了七匹战马,全部被梁啸抢走了。 在匈奴人仇恨的目光中,梁啸起身向帐篷外走去。他一只脚已经跨出了帐篷,又停步了。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个鸡皮鹤发的匈奴老妇人,想了想,又走了回来。他拿起自己的那把短刀,用径路在上面刻上自己的名字,然后将短刀双手递到老妇人面前。 “老人家,情形如迫,我不得不如此。今天欠你一个人情,将来有机会一定还。这口刀你留着,如果有机会去长安,拿这口刀去茂陵梁家,还你今天十倍的损失。” 听了郭文斌的翻译,老妇人接过短刀,说了几句。郭文斌说道:“她说将来一定会去,也希望大人能够一路平安。” 梁啸拱手再拜,起身离去,一行人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第214章迷路 夜色之中,郭文斌勒住了坐骑,四顾茫然,神情有些慌乱。 “怎么了?”梁啸催马走到郭文斌身边,低声问道:“迷路了?” “天……天太黑,看不清路。”郭文斌抬起手臂,用袖子抹去额头的冷汗,声音也有些沙哑。 梁啸四处看了看。四周一片漆黑,远处的大山淹没在夜色之中,一点影子也看不到。在这茫茫的草原上,没有任何可以参照的路标。离开那户匈奴牧民之后,他们已经走了好长一段没有路的路,无疑是迷路了。 “没关系,正好休息一下。”梁啸伸手拍拍郭文斌的肩膀。“只要方向不错,都不会有问题。明天天一亮,就可以回到正路上了。” 郭文斌点点头,却还是有些惧色。他看得出来,郎官们眼神凶恶,有责怪他的意思。 梁啸环顾四周,冷笑了一声:“怎么了,你们怀疑文斌是故意的?” 徐延寿把头扭了过去,李定国低下了头,搓着手上的血迹。 “文斌千辛万苦的回到了云中,眼看着就要去长安定居,舒舒服服的少东家不做,跟着你们到草原上来吃苦,就为了逗你们玩?” “嘿嘿,真要是这样,他可就比我还笨了。”庞硕笑了两声,将铁刀横在手上。 徐延寿、李定国见了,也尴尬的笑了两声。他们倒不是怀疑郭文斌故意的,只是现在情形危险,一肚子闷气没地方发,觉得郭文斌最好欺负,想给他点脸色看而已。听了梁啸这句话,他们才意识到郭文斌冒的险比他们大得多,不禁赧然。 梁啸听了片刻,指指左前方。“那边有水,我们到那里休息半夜,天亮再走。” 众人闻言。个个欣喜。连着赶了两天两夜的路,不仅马受不了,他们也累到了极点。他们朝着梁啸指的方向向前走了不到百步,就听到了哗哗的水声。再走五六六十步,一条大河出现在他们眼前。 “大人,你的境界又提升了。这么远都能听到水的声音。”徐延寿有些夸张的说道。 “我不小心点,能活到现在?”梁啸半真半假的说道。 徐延寿正准备说话,已经走到水边的郭武突然抬起了手。用力挥了两下,低声道:“噤声!前面有人。” 梁啸侧耳倾听,果然听到了隐隐约约的马嘶声,粗粗估计一下,至少还有三百多步远。他不禁奇怪,郭武的耳朵这么好? “水里面有东西。”郭武举起一只皮囊。梁啸一看就明白了,这是匈奴人常用来装水或酒的。盖子打开了,却还没有沉,落水之处必然不远。郭武是谢广隆最亲信的部下,经常出塞打探消息。经验丰富,所以一眼就认出来了。 “你们等着,我去看看。”郭武说完,转身就要走。梁啸一把拽住了他。“让牛儿随你去。” “大人,没关系,我能行的。牛儿还是留下来保护大人要紧。” “不,现在每一个人都很重要。”梁啸说道:“两个人互相照应,千万别逞能,知道吗?” 郭武点了点头。梁啸从腰带里拔出短刀,递给荼牛儿。轻轻的推了一下。荼牛儿接过短刀,跟着郭武消失在夜色中。梁啸等人蹲了下来,又用布把备马的嘴勒住,再用手臂抱住战马。防止它们嘶喊,暴露踪迹。 他们屏住呼吸,在漆黑的夜色中耐心的等待着。是敌有友,有多少人,谁也不知道,生死未卜。祸福难料,此时此刻,每一秒都是那么的难熬。 梁啸将呼吸调整到最细,凝神侧听着周围的动静。他不仅要留意前面,还要留意后面。虽说姑鹿狐的那些部下已经被他们杀了大半,可是谁能保证浑邪王不会不惜一切代价的追来?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会儿,也许是半个时辰,有轻微的脚声步响起,郭武和荼牛儿潜了回来。郭武走到梁啸面前,却没有对着梁啸说话,而是伸手抓住了郭文斌。 “你认识的胡人中有没有叫……”他咬着舌头,发了一个很长的音。梁啸没听懂,郭文斌却皱起了眉头,沉吟片刻,重新发了一个相似的音,说道:“是不是一个长了一脸大胡子,看起来有五十多岁,左眼大,右眼小的胡人?” “对,对。”郭武连连点头。“我好像听他们说到你父亲郭公了。” 郭文斌笑了。“这老东西,果然还是心动了。”他转身对梁啸说道:“大人,前面可能是我认识的一个大夏商人。我去看看,如果真是他们,说不定能得到一些帮助。” 梁啸也非常欢喜,让郭武和荼牛儿保护着郭文斌去了。时间不长,郭武又回来了,满脸笑容。梁啸一看就笑了。他看看还没搞清状况,依然一脸紧张的其他人。 “看来我们运气不错,迷个路,也能遇到朋友。” 众人听了,也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们立刻起身,跟着郭武,沿着河向前走了近四百步,看到了一群胡商。为首的是一个大个子胡人,一脸大胡子,连嘴巴都看不到了。两只眼睛,左眼大,右眼小,看起来总像是做鬼脸,天然一副笑脸。 他和郭文斌聊得正欢,一看到梁啸等人,他只是扫了一眼,就张开双臂,冲着梁啸走了过来,在梁啸面前两步站定,双手合十,弯腰施礼,用半生不熟的汉语说道:“伟大的汉朝神箭手,来自大夏的阿舍比乌斯向你问好。” 梁啸听了,看了郭文斌一眼。郭文斌笑了,不动声色的点点头。梁啸会意,向阿舍比乌斯还了礼。阿舍比乌斯将他们请到帐前,篝火上重新架起了铜壶,烤起了羊。有漂亮的胡女走了过来,邀请梁啸入座。 梁啸摆摆手,将谢广隆扶到阿舍比乌斯的面前,恳切的说道:“我的伙伴受伤了,能不能借你的帐篷让他休息一下?” 阿舍比乌斯满口答应,让胡女扶着谢广隆入帐休息。刚刚伏在胡女的肩上,原本萎靡不振,仿佛只剩下一口气的谢广隆立刻精神了起来,咧着嘴,嘿嘿直乐。只是脸上的伤血肉模糊,又满脸污垢,这笑容实在不怎么好看。 梁啸坐下,在胡女递过来的盆中洗了脸和手,又解下铁甲放在一边,这才和阿舍比乌斯寒喧起来。阿舍比乌斯会的汉语有限,除了问侯语之外,大部分还要靠郭文斌翻译。 从闲谈中,梁啸了解到一个情况。在十几年前,月氏人就开始进攻大夏,占领了乌许斯河以北的地方,大夏人被赶到了河南,继续抵抗。双方还在僵持。不过最近月氏人越来越多,大夏已经有点抵抗不住了。大夏王赫里奥克里斯正准备放弃大夏所有的国土,退到兴都库什山以南。 “以后做生意,又多一道关卡,又要多交一笔税啦。”阿舍比乌斯连连摇头,感慨不已。 “不会的。”梁啸笑道:“用不了多久,我们大汉就会击退匈奴人。到时候,草原上的商路就会畅通无阻,连马贼都不会有。” “哈哈哈,希望我还有机会看到这一天。”阿舍比乌斯明显不太相信梁啸的话,打了个哈哈。 “不过,你现在最好还是小心一点,匈奴人正在追赶我们,也许会和你们迎头撞上。” 阿舍比乌斯对这句话倒是非常相信,连连点头。郭文斌已经告诉他大致的情况,对和郭文斌的意外相遇,他也觉得非常幸运。如果明天继续向前,他很可能和浑邪王迎面相遇。匈奴人本来就野蛮,浑邪王又有丧子之痛,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来。 梁啸和阿舍比乌斯聊了很久,了解到不少情况。阿舍比乌斯热情的招待他们喝酒,还让人烧水给他们洗澡,帮他们处理伤口。在舞姬们跳舞娱客的时候,他见几个糙汉子盯着舞姬的腰臀挪不开眼睛,又安排了几个舞姬陪了他们半夜。 第二天清晨,天刚麻麻亮,梁啸就把这帮家伙从胡女白晳细长的手臂里拽了起来,再次跨上了马背,和阿舍比乌斯挥手告别。阿舍比乌斯也不敢怠慢,早早的起程,避开浑邪王这个恶鬼。 虽然只是半夜风流,这帮糙汉子却恢复了很多,精神抖擞,就连受伤最重的谢广隆都有说有笑,仿佛重获新生。梁啸不得不承认,这些家伙其实真没什么大的追求,有肉吃,有酒喝,有女人陪他们睡觉,他们就觉得是天堂了,所有的麻烦都可以抛诸脑后,哪怕前面是死路,他们也能含笑面对。 可是梁啸却没这么轻松。 通过和阿舍比乌斯半夜的闲聊,他意识到自己的任务比想象的还要艰巨。郭家父子的信息虽然及时,却不太准确。月氏人虽然被匈奴人打得鼻青眼肿,在中亚却有点无敌的意思,他们的主力轻而易举的攻占了大夏国,站稳了脚跟。还会愿意回到葱岭以东,和匈奴人、乌孙人死磕吗? 月氏王被匈奴人割去首级当酒器的事已经是三四十年前的事,大汉人知道这个消息太迟了。 难道我比张骞早十年到达月氏也改变不了历史轨迹,最终只能由大汉独自面对匈奴,倾全国之力,来一场豪赌? 第215章强弩之末 淮南国。 清幽雅致的小院里,几株腊梅的叶子已经落尽,如金似玉的花骨朵像露珠一样的沾在深褐色的树杆上,苍劲与娇嫩并存。 刘陵踩着木屐,亲手剪了两枝,一路小跑着回到内室,将梅枝插进一只晶莹剔透的琉璃瓶中,又凑在鼻端闻了闻,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得意的拍了拍手。 壁炉里的热气循着埋设好的管道在地板下流过,整个房间温暖如春。刘陵脱了外面的狐裘,铺开一幅帛,一手磨着墨,一只拿起一块圆形的琉璃片,对着花骨朵观察起来。在琉璃片下,花骨朵有些扭曲,但更大了,原本只有指头大小的花骨朵现在像小儿的拳头一样,原本看不清楚的花芯现在也能分辨得出。 刘陵仔细看了一会,拿起笔,蘸上墨,在帛上画了起来。 门外响起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刘陵皱了皱眉,手中的笔停了一下,又继续画。 太子刘迁的身影出现在门外。 刘建拱着手,静静的看着伏案作画的刘陵,见她没有起身相迎的意思,脸上的笑容慢慢的有些不自然。他咳嗽了一声:“阿陵。” “哟。”刘陵故作惊讶的抬起头。“原来是王兄。怎么,新婚燕尔的,没陪着太子妃,有空来看我?” “我是那种有了太子妃就不认妹妹的人?”刘迁故意挑了挑眉毛,在门口脱了鞋,走了进来。脚一踏上地板,他就笑了。“妹妹果然有钱,这才刚冷了一点,就烧起火来啦。” “嘻嘻,钱多,用不完。”刘陵咯咯笑道:“王兄冷不冷?需要的话,我给你一些豫章的上好木炭?” “你现在是大方了。”刘迁在刘陵对面坐下,靠在案边。伸出修长的小指抠了抠鼻翼。“我这个太子跟你一比,简直成了上不墙的烂泥。妹妹,你也教教我呗。” 刘陵柳眉微挑,嘴角歪了歪。“真想学?” 刘迁一本正经的点点头。“当然。我是真心请教的。” “那好。去墙角,盯着梅枝上的露珠看。” “盯着露珠看?能看出什么?” “你去看就知道了。”刘陵挥挥手,重新拿起了笔。“什么时候有发现了,什么时候再来问我。” 刘迁没动,盯着刘陵看了半晌。忽然笑了。“阿陵,我告诉你一个消息,梁啸去了西域。” 刘陵的手一抖,笔在帛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线,把刚画了一半的梅花涂得一塌糊涂。她低着头,沉默了片刻,慢慢的放下笔,又取过了一方丝帕擦着手。 “什么时候的事?” “应该是一个半月前出发的。”刘迁嘴角的笑意更浓。“而且,他是擅自行动,没有得到朝廷的旨意。” 刘陵忽然笑了。她瞟了刘迁一眼。“所以。你觉得他不管成功与否,都不会得到封赏?” 刘迁眨眨眼睛,不说话,但是他的眼神却暴露了内心的得意。 刘陵眼珠一转,又笑了。“王兄,木炭就不给你了。梁啸为了封侯,不远万里去西域。我也不能闲着,得攒点嫁妆,你说是不是?要不然,到时候淮南国多没面子。” 刘迁忍不住嘲讽道:“你就这么急切的想嫁给一个庶民?” “他很快就不是庶民了。”不等刘迁说话。刘陵又道:“王兄,你的王位是出身注定的,他的侯爵是自己挣来的,不可相提并论。如果换了你。你恐怕连想都不敢想吧?” 刘迁勃然变色,瞪了刘陵一眼,拂袖而去。 他一出门,刘陵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她放下笔,手臂交叠在案上,下巴搁在手臂上。看着那尊丘比特塑像出神。看了半晌,她忽然无声的笑了起来,脸上飞起两抹羞红。她伸手捏了捏丘比特的脸。 “狡童啊,你这是多想娶我啊,这么拼命?” 梁啸双手紧紧的抱着马脖子,尽可能的减少大腿与马鞍的磨擦。长时间的骑乘,他的大腿已经被磨得血肉模糊,一碰就钻心的疼,战马的每一次起伏都是一次酷刑。 月亮喘着粗气,一团团白雾从嘴边喷出。它已经连续急行了三天三夜,快要撑不住了。可是梁啸还是不断的踢打它,逼着它以最快的速度向前奔跑。 每一批马都汗如浆出,却依然在狂奔。 在他们身后的地平线上,近百个身影若隐若现。 那是浑邪王和他最精锐的亲卫。 与阿舍乌比斯分别之后,梁啸一行先后抢劫了十七户牧民。不过他们的运气不太好。有的牧民家中男人已经带着战马出征了,只剩下未驯服的生马,根本不服管教,无法骑乘。有的牧民家里只有一两匹战马,杯水车薪。没有合适的马匹替换,不断有马匹倒毙,梁啸等人的速度受到了严重的影响。 三天前,浑邪王终于追了上来。 梁啸无奈,只得下令抛掉了疲惫不堪的备马,全部骑上战马,且战且逃。 三天三夜的追逐战,让他们苦不堪言,人马都没有休息的时候,无休无止的逃跑,无休无止的战斗,人累到了极点,马也累到了极点。梁啸的箭快射空了,其他人的箭也几乎用光了。如果还不能甩脱浑邪王,接下来就只能靠肉搏了。 前天,李定国重伤落马,生死未卜。 昨天,徐延寿战死。 现在,浑邪王就像不散的阴魂一样,又追了上来。 “文斌,前面有没有可以利用的地形?”梁啸哑着嗓子大叫道。 郭文斌也扯着嗓子喊道:“大人,前面就是山口。过了那个山口,就是大宛国了。” “就是那个盛产美酒、美女和宝马的大宛?” “是啊,是啊。”郭文斌心领神会,大声说道:“那里还有温泉,到时候泡在温泉里,喝着美酒,抱着美人,或者骑着宝马在草原上飞奔,简直是神仙般的日子啊。” 谢广隆忍不住靠了过来,大声说道:“大宛的美人比那个大夏商人的胡姬还要漂亮吗?” “那怎么能比?”郭文斌一脸不屑。“阿舍比乌斯只是一个小商人,他的胡姬只是中等货色,根本算不上美人。只有你们这些粗货才会当个宝,我根本不屑得碰一下。” “那好。”谢广隆两眼放光,大声叫道:“兄弟们,不能死啊,要死也得死在大宛美人的怀里。” “没错,还要葬在酒缸里。”庞硕也兴奋的大叫起来。 众人听了,一个个狂笑起来。 “我要吃三份,帮徐延寿和李定国带了。” “这个艰巨的任务就交给我吧。” 梁啸和郭文斌挤了挤眼睛,会心一笑。关键时刻,只能用这种心理刺激压榨他们的潜能了。没有点盼头,他们很难跑到前面那个山口。望山跑死马,看起来就在眼前,往往还要跑上半天才能到。 而浑邪王就在身后,估计不到三里。 “兄弟们,浑邪王追了我们三千里,已是强弩之末。他追过来,不过是给我们送首级。大家咬咬牙,抢到前面的山口,占据有利地形,咱们把这件大礼收下,好不好?” “好!”谢广隆厉声大吼。 “千里送鸟头,礼轻情义重,岂能不收?”一向文雅的李舒昀也大叫起来。 众人再次策马,向远处的山口奔去。 浑邪王气喘吁吁,口干舌燥,太阳穴呯呯乱跳,让他时常有一种天旋地转的感觉。 他打了一辈子仗,从会走路开始就骑在马背上,从来没想过骑马会这么痛苦。 这一切的原因,都是因为追击梁啸。他没想到这几个汉人这么能跑,昼夜兼程,几乎不给他一点喘息的机会。他用了半个月的时间才咬住梁啸一行的尾巴,也因此传出了沉重的代价。 长达三四千里的连续奔驰,远远超出了浑邪王的估计,即使是在马背上长大的匈奴人也承受不住。两千精锐,现在只剩下不到百人跟着他,而且个个都筋疲力尽,疲惫不堪。只要马一停,这些人就可能直接从马上滚下来。备马也几乎耗尽,只剩下胯下的坐骑,再也没有替换的可能。 年岁不饶人,这些青壮都承受不了,已是老人的浑邪王更承受不了。如果不是已经看到了梁啸的背影,他肯定已经放弃了。如今胜利在望,只要追上去就能夺回儿子的首级,要让他放弃,他做不到。 他们累,梁啸等人就不累?难道草原上吃肉长大的匈奴人还比不上吃粮长大的汉人? 浑邪王咽不下这口气。他不想成为其他人的笑柄,一定要将梁啸等人拦住,砍下他的首级,为姑鹿狐报仇。他深吸了一口气,看看两侧同样气喘吁吁的部下,大声吼道: “抓住一个,赏马十匹,牛百头,升千夫长!抓住梁啸,赏马百匹,牛千头,升万夫长!” 匈奴人七嘴八舌的应着。他们未必听清了浑邪王的悬赏,但是他们都清楚,追到这个程度,浑邪王肯定会设下重赏以激励士气。此战功成,即可一步登天,比参加几十次大战都来得划算。重赏激起了他们残存的勇气,有人在马背上站了起来,舞动战刀,大声呼喝,鼓舞士气。 “呼……嗬……” 第216章激战 “扑通”一声,庞硕的坐骑前腿一软,扑倒在地。庞硕被扔了出去,脸贴着地,在草地上滑出十几步远,顿时鲜血淋漓。 “哈哈……”谢广隆大笑。“大虎,破相了吧,看你还怎么笑我。” “我日。”庞硕爬了起来,提着铁刀,迈开大步,向前狂奔。 谢广隆策马从庞硕身边掠过,低头打量着庞硕,乐不可支。没想到他的战马晃了一下,也跟着栽倒在地。谢广隆措手不及,从马上栽了下来,一下子就爬不起来了。 “报应!”庞硕奔到,刀交右手,左手提起谢广隆的衣领,继续飞奔。谢广隆借力跑了几十步远,才算跟上庞硕的步伐,挣脱了庞硕的大手,紧紧跟随。 “上山,上山!”梁啸一边回头观察敌情,一边大声叫道。 “喏。”庞硕根本不考虑,转身向旁边的山坡跑了过去。 “大人,不赶紧过山口吗?”谢广隆一边跑,一边扭头问道。 “来不及了。”梁啸大叫道:“没有马,我们很快就会被追上。上了山,大家都步行,没谁占便宜。” 谢广隆还待再问,庞硕一把拽住他的手臂,拖着他向山上爬去。谢广隆虽然个子不小,可是和庞硕比,他还是有些跟不上,被庞硕拽得踉踉跄跄,一路摔了好几个跟头。 梁啸等人策马冲上了山,马还没停稳,他们就从马背上滚了下来,七手八脚的把缰绳系在旁边的石头上,然后拿下马背上的行囊,背在身上,徒步向山上爬去。换在平时,他们是舍不得将这么好的战马扔掉的,可是此时此刻,他们却顾不上了。 奔跑了这么久,这些马都已经受伤。随时都可能倒毙,要想重新把膘养回来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将战马系在山下的路口,只是为了给匈奴人增加一点麻烦。 这么多马中,只有月亮还能勉强支撑。由梁啸牵着,爬上了山。 一直爬到百步以上,梁啸才停了下来。不用他吩咐,所有人都找合适的位置藏身,抓紧时间喝水、吃东西。战斗即将开始。这也许是他们的最后一顿。 匈奴人来得比梁啸估计的慢了一些,足足一顿饭的时间之后,他们才赶到山脚下。梁啸探头看了一眼,笑道:“这些匈奴狗也累得不成了,比我想象的要弱很多啊。” “匈奴狗也是狗,又不是铁打的。”郭武艰难的咽下一块干马肉,骂了一句。“一对一单挑,我能连挑他们三个。” “三个算个毛,老子单挑他们五个。”谢广隆站了起来,用力撑了撑胳膊。“谁敢挡着老子去大宛。老子就捅死谁,管他什么王,什么当户呢。” 庞硕鄙夷的瞪了他一眼,塞过来一块肉。“别光顾着吹,赶紧吃点东西,待会儿好有力气杀人。” 谢广隆接过来,鼓起腮帮子,咬下一块,用力的嚼着,嘴里嘟嘟囔囔。“美人啊。等着我。” 听着这些家伙互相打气,梁啸松了一口气。他仔细打量着山下的匈奴人。他看到了浑邪王。浑邪王下马的时候险些摔倒,看起来也累得不行了。其他的匈奴人也好不到哪儿去,好多人都是从马背上滑下来的。根本没有应有的矫健。 郭武说得没错。匈奴人也是人,不是铁打的。 不过,形势依然严峻。不仅是双方的人数相差悬殊,匈奴人还有援兵,如果不能迅速解决战斗,匈奴人越来越多。他们还是凶多吉少。 怎么才能刺激浑邪王,让他不顾一切的进攻,而不是围困? 梁啸想了想,把目光转向月亮脖子下面的那个革囊。那里面装着姑鹿狐的首级,已经烂得不成样子。 “牛儿,帮我换甲。”梁啸站了起来,解开了身上的铁甲。 “换什么甲?” “换姑鹿狐的甲胄。” 荼牛儿也没有多问,从马背上拿下姑鹿狐的甲胄,帮梁啸穿戴起来。梁啸穿好铁甲,却没有戴头盔。他取下姑鹿狐的首级,放在一块石头上,又将头盔罩在上面,然后取出一枝箭,丁丁当当的敲了起来。 清脆的敲击声很快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正扶着马鞍喘气的浑邪王眼睛顿时直了,他慢慢的站了起来,看着山坡上的那个首级,忍不住老泪纵横。虽然他看不清楚模样,但他能猜得出来,这肯定是儿子姑鹿狐的首级。 他追了这么远,不就是为了夺回这颗首级,让姑鹿狐有个全尸么?不就是为了杀死梁啸,为姑鹿狐陪葬么?现在姑鹿狐的首级就在眼前,梁啸也在眼前,还等什么? 的确很累,可是梁啸不一样累么?看看他的马,除了那匹白马,几乎上都只剩一口气了。马如此,人又能好到哪儿去。难道他们比匈奴人还有耐力? “给我上,杀了那个汉狗!赏马百匹,牛千头,立升万夫长。” 匈奴人虽然觉得有些强人所难,不过还是发动了攻击。他们的想法和浑邪王差不多。双方都累到了极点,已方有绝对的人数优势,就算耗,也能将他们耗死。 十个匈奴人率先走出了队伍,向山坡走去。他们在山下站定,排成一字横队,摘下弓,搭上箭,准备掩护。又有十个匈奴人走出了队伍,五人一组,从两侧向山坡爬去。 看到浑邪王挥着手臂乱吼,看到匈奴人准备攻击,梁啸松了一口气。他不怕匈奴人攻击,就怕匈奴人等待。他需要时间。虽然他们只比匈奴人早到了一顿饭的功夫,可是这点时间却非常重要。 “大家不要急着攻击。”梁啸说道:“我们的辎重快没了,一定要养精蓄锐,一动手就干翻他们,速战速决,不能拖得太久,知道吗?” “喏。”众人轰然应喏。 庞硕手持铁刀,谢广隆手持铁矛,走到了前面,李舒昀和郭武手持弓箭,站在他们后面,荼牛儿保护着梁啸,居中而坐,就连郭文斌都拿起了武器,静静的等待着战斗的开始。 匈奴人开始射箭,一枝又一枝的箭射了上来。有几枝箭落在了梁啸的面前。郭文斌正准备去捡,梁啸摇摇头,阻止了他。郭文斌会意,重新握紧了刀。这时候捡箭,会让匈奴人提高警惕,猜到他们的虚实。 匈奴人解开系在山下的战马,又将已经倒毙的战马挪开,举着皮盾,小心翼翼的往上爬。梁啸看着他们,一直没有下令攻击,只是不停的用手中的箭敲打着头盔。 “叮!叮!叮!” 匈奴人爬到二十步之外,山下的匈奴人不再射箭了,而且往前压,一直走到山坡下面,然后散入乱石之中,只露出一个头,保持对山上的压制,掩护同伴。 梁啸将手里的箭矢交给郭文斌,示意他继续敲,自己重新取出一枝箭,搭在弦上,深吸了一口气,慢慢拉紧。一用力,他就觉得肩背像撕裂开了一般,痛彻心肺。 被浑邪王缀上的这三天,他前后射出了近五百枝箭,又没有时间放松恢复,肌肉已经严重拉伤。 尽管如此,他还是咬着牙,将一石强弓拉满,对准靠得最近的那五个人中的最后一个,一箭射出。 “嗖!”箭矢飞驰而去,从几块巨石旁掠过,从几个匈奴人的头顶掠过,射向落在最后的那个匈奴人。 看到梁啸举起了弓,所有的匈奴人都提高了警惕,举起了盾牌。这些天的追逐,除了累之外,给他们印象最深的就是这个汉家少年郎的精准箭技。他先后射杀了百余名匈奴精锐骑士,射伤的也不下百人。 这样的战绩,即使是和匈奴神箭手相比,也毫不逊色。 看到他举弓,没有人敢大意。走在最后的那个匈奴人也不例外,他正穿过两块巨石间的狭窄缝隙,无路可躲,只能举起了手中的盾牌,护住自己的要害。为了防止皮盾被箭射穿,再射中自己,他特地将手臂挡在了身体正中。宁可被射穿手臂,他也不愿意被射中要害。 箭啸声由远及待,他屏住了呼吸,绷紧了身体。 “当!”盾牌边缘的石臂上冒出一簇火星,一枝箭改变了方向,射向他的面门。他大吃一惊,来不及多想,下意识的低下了头,将盾牌向右挥去。 刹那间,他暴露在梁啸面前。梁啸毫不犹豫,射出了第二箭。 匈奴人应声中箭,一箭射中额头,斜斜的插入他的脑袋。匈奴人哼都没哼一声,就倒在了地上。 梁啸的箭一射出,李舒昀和郭武就站了起来,连发数箭,压制得冲在前面的四人匈奴人无法抬头。庞硕冲了出去,手中长刀一闪,将最前面的一个匈奴人一刀砍倒,接着横身撞向另一个匈奴人。匈奴人措手不及,被他撞得踉踉跄跄,没等他站稳,谢广隆的长矛又到了,一矛洞穿了他的铁甲,将他挑了起来。 匈奴人惊慌失措,双手握着矛柄,发出惨烈的喊叫。 谢广隆大笑,用力将他甩了出去,砸向正准备从旁边冲过来的五个匈奴人。匈奴人连忙躲避,却还是有两个被砸中,摔倒在地,向下滚了好几步远。 梁啸三人抓住机会,连射几箭,将那两个暴露身形的匈奴人射倒。趁着这个机会,庞硕再杀一人,剩下的那个匈奴人第一次见识庞硕的威猛,吓得大惊失色,转身就跑,却被同伴的尸体挡住去路。没等他想好怎么逃,庞硕和谢广隆同时赶到,铁矛刺入他的后背,铁刀砍下了他的首级。 第217章诱敌 景帝的智囊晁错有一篇着名的《言兵事疏》,论及汉匈双方的优劣,曾经说过:下马地斗,剑戟相接,去就相薄,则匈奴之足弗能给也。 匈奴人长于骑射,马就是他们的腿,一旦下马和汉人持剑盾而斗,他们就明显落了下风。即使是浑邪王身边的精锐卫士,面对这些死里求生的汉家游侠儿,也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经过近两个月的磨合,庞硕和谢广隆已成莫逆,一刀一矛,配合默契,一个近攻,一个远刺,基本上没给匈奴人什么反抗机会,四个匈奴人就被杀死在阵前,随即又冲向另一侧的五个匈奴人。 梁啸三人爬上大石,居高临下,猛烈射击,全力压制山坡下的匈奴箭手。匈奴人仰射,弓力不及,很难射到他们,他们的箭却可以轻易的射到山坡下。匈奴箭手完全处于被动挨打的局面,虽然他们也想冲上来,可是面对崎岖的山路,他们力不从心,顾得了头上就顾不了脚下,顾得了脚下就顾不了头上,狼狈不堪。 转眼之前,庞硕和谢广隆合作,将那五个匈奴人全部杀死,砍下了首级,沿着山坡扔了下去。 李舒昀等人全部蹿了出去,将匈奴人身上的武器和随身干粮搜了出来,特别是最紧缺的箭枝,更是尽可能的收集起来。梁啸的箭枝即将用尽,一个神箭手如果没有了箭,等于被废了武功,而他们这个团体也将失去重要核心。 几乎只是几句话的功夫,好容易爬上山来的十名匈奴人全部被杀死,无一生还。十枚髡头散落在山坡上,有几个滚到了山下,落在匈奴箭手们的面前,落在了那些准备继续攻击的匈奴人面前。 匈奴人胆战心惊,面面相觑。在长达三天的追逐中,以骑射着称的他们没能抓住梁啸等人。已经有点信心不足,现在十个同伴在一眨眼的功夫被人砍了首级,双方的实力明显不在一个档次上,这还怎么打? 再往上冲。岂不是送死? 有人提起一枚首级,赶到浑邪王面前。 浑邪王气得双手发抖,两眼发直。他看看眼前的首级,再看看山坡上的梁啸,意识到自己踢上了石头。 梁啸退到山坡上。已经做好了就地阻击的准备。匈奴人不擅短兵相接,又处于不利的地势,要想拿下梁啸,实在不易。继续强攻,无异于把这些精锐骑士往火坑里推。 怎么办?浑邪王一时犹豫。 浑邪王犹豫的时候,梁啸也没闲着。他将众人聚到跟前,一边从捡来的箭矢中挑选可用的箭,一边吩咐道:“匈奴人不擅步战,这是我们的机会。不过,时间拖得越久。对我们越不利,必须速战速决。所以,我们要示弱,要让匈奴人觉得凭这些人就可以取胜,不需要等待,这样,我们才有机会击杀浑邪王这条大鱼,明白吗?” “明白。”众人应道。 谢广隆兴奋不已。“大人,击杀了浑邪王,能赏多少钱?” 梁啸瞟了他一眼。“如果能击杀浑邪王。不管是谁得手,赏赐人人有份。可是如果谁要是抢功,坏了大事,那也别谦虚。喏,山上石头多的是,自己找块合适的撞死。” 众人笑了起来。谢广隆讪讪的摸了摸脑袋,连声道:“大人,你放心,这次绝对不敢。绝对不敢。” 梁啸点了点头,拿起一枝箭,赞了一声:“没想到匈奴人也有这样精致的箭。” “大人,这些人是浑邪王的亲卫,当然用最好的箭。”谢广隆热情的拿起一枝箭,看了一眼。“如果我猜得不错,这应该是泽索谷所产的箭。泽索谷就在浑邪王的驻牧地,有一种上佳的木材,最适合做箭杆,还有一种黑鹫,羽毛适合做箭羽。” 梁啸连连点头,这些箭的箭杆又硬又直,弹性也不错,箭羽也非常整直硬挺,的确都是难得的箭。 “以后收集箭的时候,这样的箭尽可能的都收集回来。”梁啸笑道:“然后再回敬给匈奴人。” 众人笑了,连连点头。 梁啸吩咐他们抓紧时间,多吃点东西,喝点水,补充体力。在吃饭的时候,梁啸又讲了自己的打算。马已经没有了,徒步行走,肯定逃不过匈奴人的追击,因此不但要杀死浑邪王,而且要杀得干净,杀得利索,最好能抢走他们的马。 要想达到这个目的,就要诱使浑邪王轻敌,上山追击。除此之外,把匈奴人诱到山上还有一个好处,可以充分利用地形进行伏击、偷袭,以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利益。这一步要做得巧妙,不露痕迹,等匈奴人反应过来,已经悔之晚矣。 众人听了,连连点头,你一言,我一语,根据梁啸决定的策略设计。这些人平时都不是什么厚道人,打群架是家常便饭,像庞硕之类的甚至干过不少缺德事,谢广隆之流能在匈奴草原上游荡,活到现在,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灯,他们想坑人,那真是眼睛一眨就是一个主意。 时间不长,大家商议已定,让战力最弱,但是熟悉地形的郭文斌往上爬,去找路,其他人各找相好的伙伴进行配对。这种小规模的短兵相接最需要配合,找玩得来、信得过的人做伴可以增大活命的机会。 准备停当,郭文斌牵着月亮,起身向山上爬去。梁啸站起身来,跳到一块大石上,举起姑鹿狐的首级晃了晃,刚想大喊,几条蛆掉了下来。谢广隆站在下面,正仰着头看,几条蛆全落在他的嘴里。 “卧槽!什么玩意?”谢广隆骂了一声,吐出蛆,又呸了两口。 “这可是肉啊。”庞硕怪笑起来。“老谢,你不是总想着吃肉么,怎么舍得吐掉?” “你要不?这里还有。”谢广隆翻着大眼,怒不可遏。 “别!你还是自已用吧。”庞硕立刻识相的闭上了嘴巴,做了个恶寒的鬼脸。 梁啸也不理他们,摇着姑鹿狐的首级,大声叫了起来:“嘿……你儿子的脑袋在这儿呢,还要不要啦?不要的话,我当蹴鞠踢啦……” 说着,梁啸将首级扔了起来,轻轻一脚,踢了出去。李舒昀爬到另一块大石上,伸腿一勾,轻轻的接住,又颠了一下,踢了回来。梁啸没这本事,腿也疼得钻心,只好看着首级滚了下去。郭武抢过去,伸手接住,又扔了上来。 几个人就把姑鹿狐已经烂得看不清面目的脑袋当球踢了起来,玩得不亦乐乎,大呼小叫。 浑邪王痛彻心肺,不顾一切地下令进攻。为了鼓舞士气,他拔出战刀,亲自上阵。除了几个看守战马的,八九十个匈奴人向山坡上拥了过来。 梁啸等人依据有利地形,且战且退。 越往山上走,路越难走,怪石嶙峋,犬牙交错。匈奴人本来就不擅步战,走在这种路上,头上还有箭手不停的招呼,如果不是浑邪王亲自督战,估计没几个人愿意往上爬。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走得非常艰难。梁啸占据有利地利,利用自己的射程和精准优势,在匈奴人的射程以外进行攻击,对匈奴人进行定点打击,不时有匈奴人中箭受伤,甚至被他一箭射杀。 匈奴人也拼命还击,可是一来他们处于下坡,射程有限,二来梁啸身穿姑鹿狐的精致铁甲,他们就算运气好,射中了梁啸,也无济于事。劲道已衰的箭根本无法射穿铁甲,反而给梁啸送了几枝箭。 在双方追逐的时候,匈奴人已经知道梁啸的箭术好,不过那时候一片混战,而且中箭的人大多落马死了,亲眼见识梁啸精准射技的人并不多,此刻在狭窄的山路上,梁啸每一声弦响,都会激起一声惨叫或闷响,梁啸的射艺毫无遮掩的展现在他们面前。 渐渐的,梁啸的弓弦声成了匈奴人最怕听到的声音,每一声弦响,都会让匈奴人不由自主的向后缩一缩。 尽管如此,匈奴人还是仗着人数优势,从不同的方向包围过来。 梁啸立刻撤退,抢在匈奴人合围之前,向山上撤退数十步,再次抢占一个选好的地势,阻击匈奴人。荼牛儿用汉节挑着姑鹿狐的首级,紧紧的跟着梁啸,就像举着梁啸的战旗。 听着一声又一声的惨叫,浑邪王肉疼不已。可是一看到儿子的首级,他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不住的催促着部下攻击。 在愤怒之余,他也发现了一个现象,梁啸等人的反击越来越弱,除了梁啸用箭进行远程阻击之外,几乎没有激烈的近战发生。即使出现,也不过是偷袭,杀死一两个人就跑,根本没有恋战之心。 更重要的是,他发现这些汉人的体力严重不行,爬山的时候气喘吁吁,有几个人还跌倒了,如果不是匈奴人同样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说不定就能抓住其中的几个人了。 这个发现让原本多少有些犹豫的浑邪王兴奋不已,放松了警惕,不断的催促着部下前进。 双方纠缠半日,天黑的时候,梁啸退到了一道山梁上,离山脚下已经有六七百步远。浑邪王付出了二三十人的代价后,终于将梁啸困在了山梁上。梁啸的背后,是一道光秃秃的山崖,没有任何藏身之处,梁啸的白马就站在山崖边,隐隐有水声传来。 “投降吧!”浑邪王喘着粗气,大声说道:“老子留你一条全尸。” 第218章生肉 梁啸虽然听不懂匈奴话,却大致猜得出浑邪王的意思。他轻蔑的骂了一句:“傻逼!” 都到了这个地步了,还可能谈判吗?你能放过我,我也不能放过你啊。费了这么多心机,把你诱到山上来,我可不是和你侃大山的。 “什么情况?” 郭文斌从山崖边露出头,大声说道:“是一道涧,水很大,不知道有多深,恐怕过不去。” “那就不过了,跟他们拼了。”梁啸咬牙切齿,顿了顿,又道:“能打点水上来吗?很渴啊。” “没问题,我来想办法。” 梁啸转过身,冲着荼牛儿摆摆手。“把马杀了。” “真杀?”荼牛儿有些犹豫。月亮是一匹难得的西域良驹,那么多战马,只有它撑到了最后。就算掉骠严重,只要养护得法,终究还是能恢复的。杀了太可惜了。 “我们需要一个掩体,更需要肉。”梁啸虽然心中不忍,却必须做出决断,而且要显得胸有成竹。“马上就到大宛了,好马多的是,还在乎这些?你真是小家子气。” 众人笑了起来,虽然被匈奴人围在绝路上,可这正是梁啸事先希望的,所以他们不仅一点不紧张,反而有点兴奋。区区数人,在草原上狂奔几千里,将几千匈奴精锐甩在屁股后面,已经有了吹牛的资本,如果还能砍下浑邪王的首级,就算战死在此,这辈子也够本了。 当然,活着出去更好。马上就到大宛了,有无数美人、美酒和宝马等着他们,这些都是他们的最爱,已经到了门口,怎么能不去看一看。 为了这个目标,一匹好马又算得了什么。 荼牛儿没有再说什么,上前抱住月亮的脖子。一刀捅了进去。这口夺自姑鹿狐的宝刀果然是锋利无比,一下子就割断了月亮的脖子。月亮四肢颤抖了两下,就慢慢的倒下了,两颗晶莹的泪珠从它美丽的大眼睛里流了出来。 梁啸让荼牛儿卸下四条马腿。又割下一大块肉,用短刀切成一小块一小块,每人分上一块。 “吃生的?”李舒昀皱起了眉头。 “要不等我嚼一下,再吐出来给你吃?”谢广隆嘿嘿笑着,将血淋淋的生马肉扔进了嘴里。赞了一声:“果然是西域良驹,肉都好吃得多。” “可惜没有酒了,要不然葡萄酒配马肉,也是很不错的嘛。”郭武说着,将马肉塞里嘴里,三口两口就咽了下去。他意犹未尽。“牛儿,再来一块。” 荼牛儿又割了一块给他,看着他和谢广隆吃得津津有味,他看着自己手里的那一块,直皱眉头。 “赶紧吃啊。”谢广隆叫道:“你不吃就给我。别浪费啊。不吃饱哪有力气,没有力气,怎么杀人,不杀人,怎么活着赶到大宛。不赶到……” “行了,你闭嘴吧。”荼牛儿一咬牙,将生马肉塞进嘴里,用力嚼了两下,一伸脖子,咽了下去。 看到他那副难受的样子。谢广隆得意地哈哈大笑,转而又取笑起庞硕来。不得不说,这群人里面,最有草原生存经验的人就是他和郭武。梁啸等人都没有过类似的经历。梁啸倒是吃过生鱼片,生马肉却是第一次。 梁啸切下一小条带着血的马肉,塞到了嘴里。马肉软软的,有浓烈的血腥味,轻轻咬了一口,血就沿着嘴角流了下来。梁啸差点吐出来。不过他还是强忍住了。正如谢广隆所说,如果不吃,就没有力气,他们就会死在这里。 为了生存,别说是新鲜的马肉,就算是人肉,他也必须吃。 他也不能在这些人面前露怯,否则不仅无法顺利的指挥他们,甚至可能有生命危险。 “第一口难,第二口就容易了,而且越吃越香。”谢广隆挤到前面,自己动手割下一条,塞到嘴里,嚼了两下就咽了下去,看起来就像吃大餐一样。“其实这也没什么,人肉我都吃过……” “呕……”庞硕忍不住了,跑到一边,呕吐起来。 谢广隆哈哈大笑。李舒昀等人一直有些看不起他和郭武,就连和他最投缘的庞硕有时候都会不自觉的露出内地人的优越感,现在看到这些内地人被生马肉吓住,进了不口,谢广隆非常开心,大声说话,尽显豪情。 梁啸和庞硕一样,也有一种强烈的呕吐欲望。不过他早有心理准备。可以说,从踏上西行之路的那一天,他就有这样的心理准备了。之所以费心费力的将月亮带到山上来,就是为了在关键的时候当口粮。 他强压着翻涌的胃,硬生生的将马肉咽了下去,然后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大人,怎么样?”谢广隆挤眉弄眼的说道:“味道不错吧?” “的确不错。”梁啸恶狠狠的说道:“再来一块。” 谢广隆一愣,讪讪的笑道:“大人,当真?” 梁啸不理他,从荼牛儿手中抢过短刀,割下一条,直接塞进了嘴里,发狠似的嚼了起来。众人见了,不禁骇然。李舒昀看着手里的马肉,咬了咬牙,也塞进了嘴里,用力的大嚼着。 “哈哈,果然如你所说,第一口难,第二口就容易多了。”梁啸咽下马肉,放声大笑,再次切下一块,扔进嘴里。 在他的带动下,所有人都吃了几块生马肉。 远处的匈奴人看了,面面相觑。这帮汉人的野蛮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吃生肉这种事情,就连草原上的人也未必个个有这样的经验。不到那种程度,谁会吃生肉啊。 在吃惊的同时,浑邪王又觉得自己胜劵在握。如果不是到了绝路上,梁啸这样的中原人会吃生马肉? 他又大声劝降了几句,见梁啸根本不理他,立刻命令进攻。 匈奴人从不同的方向围了过来,各找位置,全力发射,掩护着同伴进攻,一时间,箭落如雨。划破夜风,从梁啸等人的耳边穿过。 梁啸让所有人以死马为依托,围成一个半圆阵,庞硕、谢广隆手持骑盾。各守一边,李舒昀和郭武站在他们身后,全力射击。他则在荼牛儿的保护下,不断的射击。 匈奴人的箭不断的飞来,有的从他们头顶飞过。有的射在了盾牌上,有的射在了马身上。荼牛儿不断从马身上拔下箭,递给梁啸,梁啸再搭上弦射出去。 一时间,双方僵持不下。 梁啸等人固然无路可退,只能死守,匈奴人想攻上来也不容易。他们人数虽多,却因为地势所限,根本铺展不开,能和梁啸啸等人面对面的只有那么几个人。就算他们躲过了梁啸等人的箭。冲到了阵前,也很难承受庞硕和谢广隆的夹击,接连被斩杀在阵前。 双方恶战大半个时辰,匈奴人扔下三四十具尸体,还是未能前进半步。 浑邪王犹豫了。经过大半天的战斗,他虽然将梁啸逼到了绝路上,却也伤亡惨重。现在真正能战的人不足二十,要想攻破梁啸的阵地,看起来一点希望也没有。 要不……还是等等吧。有不少掉队的部下正在赶过来,等他们来了再攻击也不迟。反正梁啸他们无路可逃。能吃的也只有这匹马而已。吃完了这匹马,他还能吃什么? 浑邪王下令后退三十步,每个人都找地方藏好,以免被梁啸等人的冷箭袭击。 见匈奴人退去。梁啸松了一口气。“大虎,老谢,你们休息怎么样?” “早休息好了,看你们出手,心里痒痒啊。”谢广隆夸张的咂了咂嘴。“生肉就是有劲,满嘴生香。” 庞硕又忍不住干呕起来。 梁啸笑了。谢广隆这货虽然粗鲁。不过粗人有粗人的好处,神经粗啊。不管什么情况,他都能以满不在乎的态度面对,能起到缓和气氛的作用。 与匈奴人战了大半个时辰,主要是他们三个射手阻击,庞硕、谢广隆和荼牛儿基本上没出什么力气,就是要让他们好好休息,为接下来的反击做准备。 他一直在留心匈奴人的数量,据他估计,浑邪王身边现在最多只有三十人,而且有一部分人已经受了伤。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士气严重受挫,快到崩溃的边缘了。 反击的时机已经成熟。 “牛儿,帮我解甲。”梁啸放下了弓,脱下了头盔。两条蛆从他的头发里爬了出来,沿着他的额头往下爬,他却没力气去拂落。他的手臂在发抖,手指也鲜血淋漓,几乎失去了知觉。这时候,每一点力气都是宝贵的,他舍不得浪费在这两条蛆身上。 荼牛儿走了过来,帮梁啸解下了甲。就在众人的面前,梁啸调整呼吸,挥动胳膊,开始放松身体。 夕阳渐渐落山,将半边天染成血红,在这血红的天空映衬下,梁啸缓缓伸展身体,虽然哪怕是动一下手指也会痛得钻心,他还是一丝不苛的练习着引弓的动作,每一次定格,都仿佛一尊铁铸的塑像。 冷汗如雨,浸湿了他的头发,浸湿了他的战袍,化开了他脸上的血迹,蜿蜒流淌。 浑邪王远远的看着那个黑色的身影,看着他举弓的姿势,虽然知道他手里没有弓,还是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他知道梁啸射了半天箭,肯定累到了极点,非常想趁机攻过去,却一点信心也没有。 他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他想离开。可是,当他的目光转到一旁,看到儿子戳在汉节上的首级时,他又忍不住责备自己。首级虽然已经腐烂,可是他却觉得儿子的眼睛正盯着自己,流着眼睛,请求自己带他回家。 “好孩子,你再多等一会儿。”浑邪王咬着牙,暗自发狠。 整整一个时辰后,当夕阳完全落下了地平线,天地之间一片漆黑,梁啸终于做好了准备,熟悉的热流涌遍全身。他重新披上铁甲,戴上头盔,拿起弓,轻声说道: “兄弟们,杀人去。” 第219章斩首 梁啸在努力恢复的时候,其他人也没闲着,警戒的警戒,吃肉的吃肉,要不就像梁啸一样在活动身体,为即将开始的最后一战做准备。 他们都很清楚,生与死,就取决于待会儿的雷霆一击。 斩下浑邪王的首级,夺取匈奴人的马匹,进入大宛国,迎接他们的将是美人和美酒。 稍有差池,他们将被匈奴人砍下首级,葬身于异国他乡,连魂魄都无法回到故里。 没有退路,只有一搏。此时此刻,每一个人,每一点力气,都有可能成为决定胜负的因素。所以,没有人敢大意,都竭尽所能的积攒力气,就连腥燥的马肉都成了他们的佳肴。 听到梁啸这一声低语,他们却像是听到了雷鸣的战鼓,纷纷站了起来,最后一次检查甲胄和武器。 匈奴人在五十步之外,隐在乱石之间,堵住了梁啸等人的去路。听到这边的异动,他们纷纷从藏身之处露出头来,小心的查看,一看到巨石上持弓而立的身影,所有人心里都掠过一丝不祥的阴影。 这些匈奴精锐感受到了临战的气氛,纷纷踩灭了面前的篝火,生怕暴露自己的位置。即使是藏在巨石之后,他们也不敢有任何大意。 浑邪王也爬了起来。虽然没有上阵搏杀,可是这大半天时间,他也累得不轻。痛苦和愤怒快要击倒他了。此时此刻,他后悔莫及,早知这些汉人这么难缠,当初就不应该让姑鹿狐脱离队伍,单独行动。 如今骑虎难下,不仅损失了百余精锐,连自己都有危险。汉人垂死反扑,又是他们擅长的步战,自己人手虽多,却没有一点胜算。 “把火灭了。”浑邪王犹豫了好一会。还是下令部下把面前的篝火灭了。 两个卫士上前,提起火上的铜壶,将一壶马奶全部落在火上。火灭了,嗤嗤作响。冒出一股青烟。 巨石上,梁啸耳朵轻动。虽然听不懂匈奴语,但是他听到了浑邪王的声音。鏊战一天,他对浑邪王的声音已经很熟悉了。王者就是王者,即使处于悲伤和愤怒之中。那种自然而然的霸气也掩饰不住。 梁啸作了个手指,指了指浑邪王所在的位置,又低声吩咐了几句。 荼牛儿、庞硕等人会意,庞硕手持铁刀,站在了梁啸身前,荼牛儿手握短刀,悄悄地潜了出去。借着夜色,他时而蛇行,时而兔跃,时而静伏不动。用了不到一顿饭的功夫,潜到了匈奴人的身前,与最接近的匈奴人只隔一块巨石。 梁啸点了点头,从箭囊里抽出四枝箭,搭下一枝,手指夹着三枝,垂手而立,眼睛却盯着荼牛儿身边的巨石,密切注视着匈奴人的动静。 荼牛儿突然转身,转过巨石。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匈奴人背后。藏在巨石后的匈奴人听到声音,还没来及得回头,荼牛儿一手捂住他的嘴,一手挥刀割断了他的脖子。鲜血喷涌而出。匈奴人奋力挣扎着,却喊不出来,他的力气随着鲜血涌出,很快就不动了。 荼牛儿如法炮制,再杀两人,潜到浑邪王身边十步。终于。匈奴人感觉到了异样,接连喊了几声,见没人响应,有四个匈奴人冲了出来。他们发现了荼牛儿,立刻挥起战刀,咆哮着冲了过来。 荼牛儿转身就跑。匈奴人紧追不舍,不期然间暴露在梁啸面前。 梁啸闪电般的开弓放箭,羽箭飞驰而出,瞬间飞跃五十余步,一箭正中四个匈奴人中倒数第二个。那个匈奴人闷声一声,仰面就倒。 其他三个匈奴人也听到了箭啸声,不由得大吃一惊,转身就想退回大石后。梁啸哪里会给他们机会,再发一箭,将最后一人射倒在地。 与此同时,荼牛儿转身反扑,飞起一腿,正中身后匈奴人的下体。匈奴人痛得双手抱腹,弯下了腰。荼牛儿翻身一跃,从他背上跳了过去,一脚正中另一个匈奴人的面门,反手一刀,割断了他的脖子。 那个匈奴人被踹得踉踉跄跄,立足不稳,一屁股坐在乱石中,疼得龇牙咧嘴。他刚刚喊出一声痛,一箭飞至,正中他的嘴巴,将他钉在了地上。 “上!”梁啸再次搭上一枝箭,厉喝一声。 “喏!”庞硕在前,谢广隆在后,冲了出去。 郭武和李舒昀也冲了出去,分别抢占两个制高点,不顾危险地站在巨石之上,居高临下,用弓箭进行压制,掩护庞硕和谢广隆往前突进。 静如处子,动如脱兔。经过一个多月的磨合,大小几十次战斗的历炼,他们已经相当默契,根本不用说,各人都知道应该在什么位置。 匈奴人虽然有准备,却还是没想到攻击会如此迅猛,他们纷纷从藏身之后冲出来,有的挥刀迎向庞硕和谢广隆,有的藏在巨石后面,拉弓搭箭,进行反击。 一时间,箭羽交驰,嗖嗖有声,刀矛相交,火星四溅。 借着匈奴人大乱的机会,荼牛儿却像幽灵一般消失了。他避开了正面战场,凭借着矫健的身手,迂回到了浑邪王的后方。 浑邪王正指挥部下反击,要将梁啸等人拦住或者杀死在阵前,突然觉得身后传来强烈的杀意。他不假思索,拔刀,转身,一刀劈下。 荼牛儿暗赞一声,横行一步,劈开了浑邪王的劈砍,撞倒一个匈奴人,短刀轻而易举的刺进了他身上的铁甲,又用力一划,将他的胸腹划开,然后用力一推。 匈奴人惨叫着,扑向浑邪王。浑邪王怒吼着,一刀将他砍倒,又咆哮着扑向荼牛儿。与此同时,五个匈奴人从不同的方向冲了过来,将荼牛儿围在中间。 荼牛儿全力反击,“呯呯呯!”拳脚交加,毫不威惧。 “杀了他,杀了他!”浑邪王退出战圈,连声怒吼。 梁啸等人听到荼牛儿的声音,又听到浑邪王的吼声,纷纷赶向浑邪王的位置。匈奴人拼死阻击,双方搅杀在一起。庞硕和谢广隆互相掩护。交替杀进,面前无一合之敌。匈奴人人多势众,前仆后继,以死相搏。庞谢二人虽然骁勇。一时也很难靠近。 一旦胶着,匈奴人人多的优势立刻展现出来,不仅荼牛儿三人分别被困住,李舒昀和郭武也遭到了猛烈的反击,片刻之间。他们就中了数箭,李舒昀大腿中箭,一个趔趄从巨石上摔了下来,两个匈奴人扑到,将他摁倒在地,一个人举起刀就刺。 “大人救我!”李舒昀大叫一声。 话音未落,一箭飞驰而至,正中那个匈奴人的髡头。匈奴人被箭带得后退一步,扑通一声摔倒在地。另一个匈奴人大吃一惊,举刀劈向奔来了梁啸。李舒昀抬起双腿。将他绊倒在地,翻身骑在他的背上,双手抱着他的脖子,用力一拧,“喀嗒”一声,匈奴人瘫软在地,当场气绝。 “怎么样?”梁啸奔了过来,大声说道。 “多谢大人,我没事。”李舒昀一咬牙,从大腿上拔下箭。搭上弦,射杀一个近在咫尺的匈奴人,再次爬上巨石。 “你小心。”梁啸一边说着,一边奔向一块巨石。跳了上去,向浑邪王的方向连射数箭。 两个围着荼牛儿的匈奴人中箭倒地,荼牛儿趁势跳出了包围,再次扑向浑邪王。 看到梁啸的身影,立刻有几个匈奴人向他扑来,几乎在一瞬间。有十几枝箭射向了梁啸。梁啸身上的铁甲被射得丁当作响,火星四溅,仿佛夜空中的焰火。 距离实在太近了,即使这身铁甲的防护能力相当不错,还是被几枝箭射穿了。箭头射进了梁啸的皮肉中,痛不可当。梁啸却连拔箭的时间都没有,不停的拉弓射箭,将一个个挡在庞硕和谢广隆身前的匈奴人射倒。 庞硕和谢广隆连声怒吼,冲出了包围,冲到了浑邪王身边。庞硕大喝一声,双手举刀,一刀劈下。 浑邪王大惊失色,连步后退。两个匈奴人奋不顾身的扑了上来,挡在庞硕面门。谢广隆及时的刺出了长矛,将一个匈奴人挡住,庞硕将另一个匈奴人斩为两半,顺手一刀,捅向浑邪王。 浑邪王身后就是巨石,无路可退,被一刀捅穿小腹,痛得嘶声大叫。 听到浑邪王的惨叫声,匈奴人顾不上攻击梁啸等人,向荼牛儿三人杀去。 “背后有我,你们干掉浑邪王。”谢广隆大叫一声,转过身,挥舞长矛,挡住冲过来的匈奴人。 一个匈奴人被刺中,却没有倒下。他双手抓住长矛,向前猛推。谢广隆大喝一声,双腿成弓箭步,用力顶住。眼看着有其他匈奴人想要挤过来,他左摇右晃,撞得那些匈奴人立足不稳。匈奴人大怒,挥刀猛砍。 谢广隆立刻陷入四五个人匈奴人的围攻,却死战不退。 浑邪王被庞硕的铁刀钉住,动弹不停。荼牛儿飞身扑上,一刀割下他的首级。 “斩首……”荼牛儿揪着浑邪王的首级,高高举起,厉声长啸。 “太好了。”谢广隆哑着嗓子,嘶声大笑。“你们快来救我,老子撑不住了。” “来了。”庞硕抽出铁刀,返身再战,接连砍倒两个匈奴人,将谢广隆救了出来。谢广隆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一屁股坐在地上,哑声狂笑。 听到荼牛儿的声音,梁啸大喜,急声道:“文斌,快用匈奴语喊一遍。” 郭文斌不敢怠慢,连忙用匈奴语大喊了几声,与此同时,荼牛儿也跳上大石,将浑邪王的首级高高举起。正在激战的匈奴人听了,顿时士气大落。 趁此机会,梁啸等人再杀数人,双方分开,相距数步,瞪着血红的眼睛,各自喘着粗气。 过了一会儿,幸存的十来个匈奴人慢慢退后,转过身,落荒而逃。 第220章噩梦 枚皋坐在车里,看着远处策马奔驰的匈奴人,愁眉不展。 在雁门滞留了一个多月后,他终于接到了匈奴人的入境通知,在两个匈奴人的引领下进入草原。 不过,这并不代表他的使命就此一帆风顺。匈奴人非常傲慢,想走就走,想停就停,急的时候日夜兼程,慢的时候两三天不挪窝,完全不考虑他们的感受。现在,匈奴人看到了一只鹿,一时兴起,又去射鹿了,把他们扔在半路上。 郎官们非常愤怒,屡次向枚皋递眼色,要给匈奴人一点厉害看看。枚皋没有理他们。他清楚自己的使命,杀了这两个匈奴人容易,引起纠纷,使命无法达成,就得不偿失了。 他不是这些头脑简单的郎官,他必须掌握好分寸。然而,郎官们却因此对他颇有不屑,经常有意无意的在他面前提起梁啸,特别是梁啸追击那些匈奴人的事,用梁啸的骁勇来暗讽他的懦弱。 枚皋不和他们计较。他知道梁啸如果在此,也不会像这些郎官们想的那样简单粗暴。不过,他也觉得,如果梁啸在,他一定不会让这些匈奴人这么张狂。 他不是梁啸,他没有梁啸的神奇射艺,他只有出口成章的文采,可惜这些对匈奴人来说没用。匈奴人勉强听得懂汉话,却欣赏不了华丽的大赋。和他们谈赋,无异于对牛弹琴,远不如梁啸的弓箭来得实在。 枚皋只能叹惜。 “大人,你说梁啸他们能顺利到达大月氏吗?”马戎悄悄的问道。 枚皋沉默了片刻,坚定的说道:“一定能。匈奴人拖延时间。很可能是想激怒我们。或者不想让我们及时赶到单于庭。” “为什么?” “我怀疑单于庭现在没什么人。或者……有很多人。” 马戎听了,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不管是没什么人还是有很多人,都意味着匈奴人会有行动。结合匈奴人最近形势不好的传言,他们的行动很可能就是南下侵扰。如此一来,只怕汉境的百姓又要遭殃了。 “我希望梁啸能够成功。不管怎么说,把匈奴人的注意力吸引到西域去,哪怕只是一部分,也是好的。” 马戎点了点头。 …… 看着落荒而逃的匈奴人。梁啸等人放声大笑。 “谁说匈奴人善战?我看也不过如此嘛。”庞硕扶着谢广隆,嘿嘿笑道:“你看,我们只有七个人,不一样杀他们屁滚尿流?以后看到他们,不要怕,知道不?” 谢广隆疼得龇牙咧嘴,骂道:“你轻点,老子为了掩护你们,挨了好几下呢。唉哟,我的亲娘唉。疼死我了。我说大人,这次我没有抢功吧?” “正因为你没有抢功。所以我们得手了。”梁啸同样疼得咬牙切齿。“牛儿,你轻点,我的五脏六腑都被勾出来了。” 荼牛儿苦笑道:“我也没办法,不赶紧把箭拔出来,伤口会更大。不用匈奴人砍,流血就能把你流干了。” “放心,老子死不掉。”梁啸虽然觉得有些头晕,却还是信心十足的笑了。“大宛的美人美酒等着我呢,我怎么能死。我死了,岂不是全部便宜了你们这些浑蛋。” “哈哈,大人所言甚是。”众人大笑,七嘴八舌的逗趣。 虽然个个受伤,而且都不轻,可是能从数千匈奴人的追杀下逃生,斩杀百余人,还砍下了浑邪王的首级,这样的胜利就像鸡血一样,让他们兴奋不已。谁也不肯喊疼,一个赛一个的豪迈。 拔出身上的箭,简单的处理了一下伤口,梁啸等人赶到山下。眼前只有几十匹马,连一个匈奴人的影子都没有。他们早就逃得无影无踪了。看到这幅情影,大家又是一阵笑话,情绪高涨到了极点。 梁啸也松了一口气。看来匈奴人也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顽强。浑邪王一死,他们彻底崩溃了,只顾着逃命,连这些马都没带走,正好便宜了他们。 游牧民族,不过如此。梁啸想起了前世常听的一句:女真不过万,过万不可敌。可是在岳家军面前,过万的女真一样是个渣。游牧民族可怕,不过是那些懦弱的人给自己找的借口。 女真人打得辽人落花流水,可是辽人残军却依然能打得宋人一败涂地。现在呢,汉人很快就要将匈奴人打得鼻青眼肿,而匈奴残部进入欧洲,却把欧洲人打得鬼哭狼嚎,称之为上帝之鞭。 强汉的名声可是实实在在的用刀砍出来的,不是用笔杆子吹出来的。 梁啸等人挑了十几匹马,又将匈奴人落下的干粮箭枝收集起来,跨上马,趁着夜色,进入了山口。还有更多的匈奴人在后面,谁也不敢保证里面不会出一两个狠人,非要追上来为浑邪王父子报仇。 他们现在已经虚弱之极,再遇上敌人,只有死路一条。 趴在马背上,梁啸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他的战袄已经被血浸透,沉重无比,甚至有血迹从袖筒里滴了出来。最后的激战让他中了好几箭,大腿内侧的伤也到了无法支撑的地步。 终于,他从马上滚了下来,失去了知觉。 几乎在同时,谢广隆也从马上滑了下来,像死狗一样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 梁媌忽然翻身坐起,眼睛发直,冷汗淋漓。 李蓉清惊醒,连忙坐了起来,给梁媌披上一件衣服,轻轻的拍着她的背。“阿母,又梦到阿啸了?” 梁媌点点头,裹紧了衣服,却没有说话。李蓉清见了,眼中忧色更浓。“是不是……凶兆?” 梁媌看了李蓉清一眼,沉默了片刻:“什么时辰了?” “应该是丑时了吧。” “那还好,下半夜的梦是反的。我儿一定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李蓉清没有说话。梁媌这么说。自然是做了噩梦。什么下半夜梦是反的,恐怕也只是自我安慰。区区数人,西行万里,还要从匈奴人的地盘上经过,怎么看都是凶多吉少。此时此刻,只怕梁媌的心里后悔莫及。 如果不是她一直念叨着要梁啸立功封侯,梁啸会这么拼命,冒这么大的险去西域? 西域在哪儿啊?那个大月氏又在哪儿? 李蓉清沉默不语。眼泪却无声的滑落。梁媌瞅见李蓉清眼角的泪光,也心酸不已,反手将李蓉清抱在怀里,却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李蓉清也抱住梁媌,两人一动不动,坐了很久,像一尊石像。 …… 等梁啸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到的是一个半旧的帐篷,一个修长的身影忙碌着,进进出出。 耳边传来响亮的呼噜声。梁啸不用转头,就听出这是谢广隆的声音。不由得笑了起来。这货还真是命大,被匈奴人砍了那么多刀居然还没死。听这鼾声,他应该恢复了差不多了。 梁啸随即又听到了郭文斌的声音。郭文斌正说着一种与匈奴语有点相似的语言。和他对话的是一个苍老的声音,夹杂着一声声叹息。 梁啸抬起头,扯动了伤口,不由得痛得叫了一声。 一张白晳的面庞凑了过来,几缕金色的头发落在梁啸鼻端,梁啸鼻子痒痒,打了个喷嚏。那人吓了一跳,向后退了一步,尖叫起来。 刹那间,几个人冲了进来,围着梁啸,异口同声的说:“大人,你醒了?” 梁啸仔细一看,郭文斌李舒昀郭武荼牛儿和庞硕,一个不少。他笑了。“你们都没事了?” “一点皮肉伤,早没事了。”郭文斌笑道:“大人,你可把我们吓坏了。” “怎么,我伤得很重?” “虽然没伤着骨头,可是流血太多,你一直昏迷不醒,又发了高烧。我们……” 郭文斌没说完,就被李舒昀扯开了。李舒昀瞪了郭文斌一眼:“大人没事了。” 郭文斌如梦初醒,连声说道:“是的,是的,大人没事了,大人没事了。” 其他人见郭文斌这副模样,不由得笑出声来,眉宇之间有些不屑。梁啸明白,对于其他人来说,既然选择刀头舔血,对死亡就有心理准备。可是对郭文斌来说情况却有些不同,他下的赌注太大了,容不得一点闪失,自然更紧张。 “我们在哪儿?” “乌孙和大宛的交界处,我们在一家大宛牧民的帐篷里。”郭文斌转身将一个高鼻深目一把络腮胡须的老头拉到跟前。“这位安德鲁老人,是这家的主人,照顾大人的是他的孙女安德莉亚。” “多谢老人家。”梁啸费力的坐起身来,向安德鲁老人躬身行礼,又向躲在安德鲁背后的安德莉亚点头致意。安德莉亚红了脸,转身走了出去。 安德鲁哈哈大笑,他拉着梁啸的手,轻轻的拍了拍,叽里咕噜的说了几句。郭文斌含笑翻译道:“来自大汉的箭神将军,我们一家欢迎你的到来,勇敢的人总是受人尊敬,更何况你还是如此的年轻俊美,简直就是人世间的阿波罗。” 郭文斌顿了顿,解释道:“阿波罗是西夷的太阳神,擅长射箭。” 梁啸不好意思的连连摆手。这个赞扬太高大上了,他可承受不起。 郭文斌笑道:“大人,老人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个勇士,最敬佩勇敢的人。听说我们杀死了几十倍的匈奴人,他不要任何报酬,供应我们吃住,还为我们找来了草药疗伤。如果不是安鲁德老人的药和安德莉亚的精心照顾,大人估计还要睡几天呢。” 第221章希腊遗风 在郭文斌的掺扶下,梁啸慢慢的走出了帐篷。 帐篷立在一个大湖的旁边,碧蓝的湖水波光粼粼,在冬天的阳光下闪着金光。深绿色的草原沿着湖面铺展开去,无边无际,一群羊散落在湖边,在草地上自由的奔跑,时不时的抬起叫一声。 几十匹去了鞍辔的战马在湖边吃着草,一个黑发少年骑着马,摇着马鞭,正在草原上轻快的奔驰。 安德莉亚在地上铺了一块毯子,梁啸在毯子上坐了下来,看着眼前的风光,顿时有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就连一直挂在心头的封侯拜将都有些淡漠了,只想在这里长住下去,管他月氏人还是匈奴人呢。 安德莉亚转身进帐,将谢广隆扶了出来。谢广隆的大半个脸被布包住,还有些血迹。不过这一点也不影响他和安德莉亚调情,逗得安德莉亚小脸绯红,眼波如水。 “这个种马。”李舒昀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在梁啸身边坐下,递过一把葡萄干。“大人,尝尝,真甜。” 梁啸接过,打量了一下李舒昀的腿。“你的伤怎么样了?” 李舒昀轻轻的拍了拍。“不碍事了,再过两天就好了,不管是骑马还是骑人,都不碍事。” “你不是种马?”谢广隆走了过来,撇了撇嘴,不屑一顾。“别忘了是谁第一个偷腥的。” 李舒昀尴尬的笑了笑,不理谢广隆,正色道:“大人。我们已经耽误了好几天。不能再留在这里了。还是尽快起程,赶往月氏为好。” 梁啸点点头。浑邪王奉命协助乌孙攻击月氏,结果浑邪王父子被他杀了,一旦乌孙王发现他的踪迹,肯定会派大军追杀。除此之外,浑邪王的其他儿子也不会善罢甘休,说不定正在赶来的路上。 “你有什么好的建议?” “尽快赶到大月氏,让大月氏做好准备。以免被乌孙人和匈奴人一击而溃。” 梁啸沉默了片刻,轻声说道:“你知道我在担心什么吗?我担心大月氏人已经不敢和乌孙人作战,他们宁愿避而远之。” “不会吧,他们会抛弃故土,宁愿留在异乡?” “游牧民族哪里有什么故乡一说。”梁啸苦笑一声:“帐篷就是他们的家,哪里适合放牧,哪里适合生存,哪里就是他们的家。” 李舒昀愣了一下,很是意外。 对来自内地的他来说,这完全是另外一种思维。对汉人来说。好男人志在四方困难不错,可落叶归根却也是人之常情。汉军出征。哪怕离家万里,战死的将士遗体也会运回故乡安葬。这草原上的人连故乡都不要? 果然是野蛮人啊。 “那大人打算怎么办?” “趋利避害,人之常情。要想让月氏人与匈奴死嗑,只有一个办法:让他们无路可走,只能背水一战。” “这……怎么才能做到?” “我也不太清楚。”梁啸摇摇头。“走一步看一步吧,先去大宛,让兄弟们痛快一下,然后再作计较。舒昀,我们这一趟的任务可不轻松,你要有心理准备,多留个心眼。” 李舒昀看看梁啸,点了点头。梁啸说这句话是把他当心腹的意思,他岂能不知。 “大人,什么时候走?”谢广隆一听大宛就按捺不住。“还有啊,我们穷得丁当响了,哪有钱痛快?” “这个不用你操心。我就算举债,也一定让你们得偿所愿。” “这话听着过瘾。”谢广隆一拍大腿,咧着大嘴乐了。 梁啸等人坐在毯子上闲聊,安德莉亚却拉来了一辆车,将帐篷里的东西一件件的拿出来,装在马车上,又去拆帐篷,竟是一副要搬家的样子。梁啸很好奇,他知道游牧民族会时常搬家,可是现在还算不太冷,草场看起来也非常茂盛,远没有到要搬家的地步,怎么突然要走? 我的伤还没好利索呢。 见梁啸好奇,郭文斌解释道:“大人,这里原本是乌孙人的牧场。乌孙人被月氏人击败后,大宛人就慢慢侵入了这片草场,最远的时候一直到山口以东。现在乌孙人有匈奴人的支持,又横起来了,他们不能靠得太近。要是被乌孙人发现了,麻烦就大了。” “有这么严重吗?”梁啸不以为然。游牧民族,强者为尊,匈奴强则依附匈奴,乌孙强就依附乌孙,到哪儿不是一样生活,有什么区别? “大人有所不知,安德鲁老人一家并不是本地塞种,而是西夷,百年前东征至此。虽然如今穷困,只能放牧为生,可是他们看不起这些蛮夷,不愿意受他们统治。” 梁啸恍然大悟。怪不得这一家人的名字和匈奴人不太一样呢,原来他们是希腊人。阿波罗不就是希腊神话时的太阳神嘛。他不禁哑然失笑,真是事同此理,人同此心,希腊人即使已经沦落到放牧为生,却还是忘记不了征服者曾经的高贵。 郭文斌又道:“他们原本两天前就想走了,大人一直没醒,他们怕耽误了大人的伤势,就冒险留在这里。如今大人醒了,他们自然急着要离开。” 梁啸非常感激。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能做到这个程度,多少得有勇士精神才行。难怪老安德鲁那么激动,原本不仅仅是对他梁啸,更是他自己身为勇士的骄傲。 “你们一起帮忙吧。”梁啸站了起来。“我活动活动,躺了几天,感觉骨头都锈住了。” “能行吗?” “没问题。”梁啸摆摆手,示意李舒昀和郭文斌不用担心。他小心的站起来,一边慢慢的走动,一边晃动手臂,做一些伸展运动。他练习射箭一年多,日日苦炼,拉弓搭箭的动作已经融入血液,即使是无意识的动作也像在开弓。 李舒昀等人见了,以为他要进行练习,不方便在一旁观看,纷纷去帮安德莉亚拆帐篷去了。 梁啸在草原上随意的走动,摆动着手臂,脑子里却不由自主的开始回忆起这一个多月来的经历。从临阵射杀姑鹿狐开始,他就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当时没有注意,后来又一直忙于逃命,也没时间想。现在,他有大把的空闲时间,终于可以考虑这个问题了。 只是,他一时想不起有什么问题。经过这一个多月的磨炼,他不论是骑术还是射艺,自问都有了长足的进步,即使是和匈奴人比也毫不逊色。能从浑邪王及其精锐卫士的追杀下逃生,就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可是,他还是觉得有问题,而且是个很严重的问题。 “嘿!”牧马的黑色短发少年骑着一匹枣红马奔了过来,扬着手,向梁啸打了个招呼,笑嘻嘻的举起了手中的小弓。少年左手持缰,右手持弓,看起来像是个左撇子。 梁啸灵光一闪,他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了。 射手的右侧是软肋。如果不是郭武掩护他,早在袭击姑鹿狐的那一战中,他可能就阵亡了。 郭武能左右射,虽然射艺不算出众,但这个技能却是很多人都不具备的。绝大多数人天生就是右手灵活,所以都是左手持弓,右手勾弦,只有极少数或天生是左撇子,或后天辛苦练习的人才能左右双射。 左右双射的好处很明显:没有死角,与敌人对攻的时候,也不用刻意抢到对方的右侧。 梁啸笑了起来,举起手,冲着少年扬了扬,打了个招呼。 “你……能教我……射箭吗?”少年来到梁啸面前,翻身下马。他还没有成年,看起来只有六尺五寸高,只到梁啸的肩膀,身体也算不是强壮,却非常敏捷,是个学射的好材料。 梁啸很惊奇,少年的汉话虽然很生硬,而且有些音不对,但至少能听懂意思。 “你……会说汉话?” 少年掐起指尖,笑嘻嘻的说道:“一……点点,一……点点。我叫……帕里斯,我能……向你学射箭吗?” 梁啸乐了,伸手捏捏帕里斯的肩膀,放慢了语速,一字一句的说道:“你知道我们汉人的规矩吗?学艺需要拜师,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帕里斯眨着眼睛,显然没太听懂。他抓了抓头。“我只是想学射箭而已,为什么要认你做我父亲?你想收我做养子吗?” 他一急,说的话就有点乱,梁啸听不懂了。他只好叫过郭文斌,让郭文斌翻译一下。听完帕里斯的疑惑,郭文斌先笑了。 “大人,西夷人虽不像我们汉人一样重亲情,常有不合伦理之事,认养子却极是认真,养子和亲生子一样有继承权。帕里斯说,他只是想请你指点他一点射箭的窍门,没有想认你做养父的意思。他说,你们的年龄太相近了,不能做父子。” 梁啸拉过帕里斯,让他射两箭看看。帕里斯很兴奋,拉弓搭箭。一看他拉弓的姿势,梁啸就笑了。这明显是没人指点,自己摸索着瞎练的。如果练着玩还行,真想把这个当成谋生之道,用不了几年就会暗疾丛生。 “你真想当箭手?” “当然,我是帕里斯。”帕里斯掀掀眉毛,得意洋洋的说道:“我还要娶一个像海伦一样漂亮的女人。” 海伦?梁啸忽然意识到帕里斯这个名字有点耳熟。我的乖乖,这小子志向远大啊。 第222章距离产生美 据梁啸前世有限的希腊知识,帕里斯貌似就是那个拐跑了美女海伦,害死了老哥,最后射死了希腊英雄阿喀琉斯的特洛伊王子。 没错,那货的确是个神箭手。 梁啸伸手按住帕里斯的右肩。“你再射一箭试试。” 帕里斯中手举弓,左手勾弦,肩头耸起,刚准备用力,梁啸用力一捏。帕里斯“唉呀”一声叫了起来,闪身跳了开去,恼怒的看着梁啸。梁啸也不说话,伸手从帕里斯手里取过弓,蹲了下来,拍拍自己的左肩,示意帕里斯按在自己的肩膀上。 帕里斯不明其意,却还是将手放了上来。梁啸以跪姿拉弓放箭,连射五箭,五枝箭飞出三十步远,几乎射在同一个地方,如同孔雀开屏。帕里斯看得张口结舌,又惊又喜。 “懂了吗?”梁啸指指自己的肩膀。 帕里斯眨了眨眼睛,若有所思。梁啸将弓还给他,慢慢的走开了。帕里斯挠挠头,试了两下,可是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肩膀习惯性的耸起,越射越乱,几乎连弓都不会拿了。 老安德鲁站在收拾好的马车前,看着缓缓走来的梁啸,欠身施了一礼,说了几句什么。郭文斌翻译道:“大人,安德鲁老人感谢你教帕里斯射箭,他说帕里斯天生就喜欢射箭,可惜一直没有人教他。” “他为什么不教?”梁啸说道:“他应该曾经是个战士。” “他的确曾经是个战士,不过他是个步卒,不是弓手。在大宛的军队里。只有蛮族才会做弓手。” 梁啸很意外。借助郭文斌的翻译。他和老安德鲁交流起来。有机会谈起自己年轻时候的战斗生涯。老安德鲁很兴奋。他套上马车,请梁啸坐在自己的身边,一边转场,一边兴高采烈的说起来。 这一说,就是大半天。 听了老安德鲁的回忆,梁啸才知道大宛原来是巴克特里亚王国的一部分,而巴克特里亚又是塞琉古王朝的一部分,像他这样的希腊将士后裔非常多。而且地位很高。在他三十多岁的时候,从东方来了一群野蛮人,他们攻占了两河之间的肥沃土地,把大宛和巴克特里亚分隔了开来,成了两个国家。 老安德鲁对那些野蛮人印象深刻。他就是在对野蛮人的战斗中受了伤,从此告别了军队,成了一个牧民。不过,在遗憾之余,他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野蛮人占领河中地之地,巴克特里亚王国多次发动反击。损失惨重,他当年的好多战友都战死了。被野蛮人割去了头皮。 听着老安德鲁的感慨,梁啸和郭文斌又仔细分析了一番。老安德鲁所说的野蛮人有些混乱,好像有几批,按照梁啸本人的理解,应该既有塞人,又有月氏人,塞人是被月氏人赶来的,结果塞人打得巴特克里亚丢盔弃甲,占了河中地,而月氏人黄雀在后,又打得塞人丢盔弃甲,继续南逃。 匈奴人对月氏人的攻击就像一道海啸,一波波的向西推进,改变了中亚的格局。 当然,这只是开始。用不了多久,海啸的缘头匈奴人也会被大汉击败,向西迁徙,引发一波更大的海啸,直到影响整个西方的格局。 这世界就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啊。没有实力,就只能被人欺负。 在梁啸听老安德鲁讲故事的时候,帕里斯骑在马背上,一直在摸索开弓的技巧。他练了很久,也没找到窍门,非常沮丧。想过来问,却又不好意思,骑着马在远处不停的转圈。晚上扎了营,安德莉亚做好了晚饭,叫了他几次,他都没听见。 安德莉亚恼了,跑上前,一把将他从马上拽了下来,拖到梁啸和安德鲁的面前。帕里斯红着脸,站在安德莉亚的身后。安德莉亚哇啦哇啦的喊了一通,老安德鲁听了,连连点头,转身将郭文斌拉到一旁,嘀咕了几句。 郭文斌有些为难,沉吟了片刻,点点头,走了过来,低声对梁啸说道:“大人,老安德鲁想以两匹好马为酬劳,请你教帕里斯一点射箭的基础。如果大人觉得帕里斯资质还可以,他愿意将帕里斯送给大人做侍从,并奉献五匹最好的马。” “侍从是什么意思?” “和门客差不多,不过没有人身自由,更接近于奴婢。” “他们可是骄傲的希腊人,愿意做奴婢?” 郭文斌笑了,带着几分说不出的骄傲。“对塞人、月氏人来说,他们是骄傲的希腊人。可对我们汉人来说,他们就没什么骄傲可言了。别说他们,大宛的贵族看到我们汉人都非常客气。” “为什么?” “因为我们大汉是丝之国。”郭文斌的笑容更加灿烂。“大人别忘了,一匹价值七百钱的素练在这里可以卖到四五千钱,一匹价值千钱的文采在这里可以卖到万钱。在他们眼里,我们大汉简直是人人衣丝、遍地黄金的神仙国度。” 梁啸哑然,这大概就是距离产生美吧。 “再说了,帕里斯最好的前途也不过是从军,做一个普通的弓手,想做贵人的侍从都不可得。能跟着大人是他的福份,有什么不愿意的?他担心的是大人看不上他。” 梁啸明白了。连家赀不菲的郭文斌都想沾他的光,帕里斯更是求之不得。他想了想。“你觉得帕里斯如何,能做一个合格的侍从吗?” “帕里斯聪明机灵,又会养马、驯马,还懂一点汉话,应该能帮一点忙。”郭文斌压低了声音。“大人,老安德鲁一家虽然不算富,可是有近百匹马,算得上好马的也有几匹,在这儿不算什么,带到长安,可是一笔不菲的家财啊。” 梁啸瞅了郭文斌一眼。不愧是商人,这帐算计得可真精明,居然惦记上人家的家产了。不过,他的话说得不错,大宛盛产好马,汉武帝为了大宛的马不惜发动一场战争。如果自己能带回几匹好马去,估计来回的路费差不多就够了。 “不急,再看看吧。我们对他也不了解,万一看错了人,岂不麻烦?再说了,我们现在前途未卜,不能耽误了他。你跟他说,他们救过我的命,我可以教他一点基础的东西,能不能练出来,就看他的造化了。” 郭文斌点头,回头又和老安德鲁说了一遍。老安德鲁非常高兴,拉着帕里斯来给梁啸行礼。梁啸将帕里斯带到一旁,给他演示了空手开弓的练习方法,却没有讲为什么,让他自己去练习。 帕里斯将信将疑,有些茫然的走了。 梁啸没有多说。收徒这种事要看缘份的。他是两世为人,才能沉下心来习射,帕里斯还是少年心性,他有没有这个耐心和悟性,还要看他的造化。 虽然梁啸没有收帕里斯为侍从,可是毕竟有传艺之恩,老安德鲁一家对他们更是客气,殷勤备至。 看着笑逐颜开的一家人,梁啸暗自感慨,若有所思。 …… “来了,来了。”李蓉清放下手里的米篓,快步走到门口,拉开了大门。 门口站着一个青衣仆从,仆从后面停着一辆两匹马拉的马车。李蓉清有些紧张。“你……有什么事吗?” “请问夫人,这是梁啸小郎君的府上吗?” “是的,是的,你是……” “我是雁门太守冯君的家奴冯无病,奉冯君之命,送梁君的侍妾回来。”冯无病说道,转身走到马车后,拉开了车门。“月亮姑娘,你可以下来了。” 在李蓉清惊讶的目光中,一个皮肤白晳,面庞圆润,看起来有些浮肿的少女走了下来,看了李蓉清一眼,脸上飞起一抹羞红,求助的看了一眼冯无病。冯无病笑道:“月亮姑娘不用紧张,从现在开始,这就是你的家了。只要你好生服侍阿姑,必然不会受苦。” 月亮连连点头,走到李蓉清面前,怯生生的施了一礼,刚准备说话,忽然捂住了嘴,冲到一旁,哇哇的一阵干呕,却除了一滩清水,什么也没吐出来。 李蓉清脸色一变,连忙上前扶住。“你有身孕了?” 月亮红着脸,点点头。 李蓉清顿时五味杂陈,却不好多说什么,连忙将月亮和冯无病请进门,又将梁媌请了出来。梁媌听完冯无病的解释,看看月亮,不由得眉毛一挑。她什么也没说,让李蓉清取了两枚金饼,送冯无病出门。 冯无病高高兴兴的去了。这一趟差事很辛苦,不过能得到两金的赏钱,也算是不薄。 李蓉清回到堂上,梁媌还和月亮说着话。从雁门关走到长安,月亮学了不少汉话,勉强能和梁媌对话。她讲述了自己的身世,讲述了被梁啸俘虏的经过,还讲了和自己叫同一个名字的白马。梁媌听了,怜惜不已,让李蓉清在后院东厢安排了一个房间,就在梁啸房间的隔壁。 梁媌又让李蓉清把荼花儿请了过来。 胡细君已经五个月的身孕,家务事大部分都落在了李蓉清的身上,已经有点忙不过来,再增加了月亮,李蓉清独木难支,梁媌让荼花儿过来帮忙。梁家现在虽然有奴婢,可是梁媌还是愿意相信知根知底的荼花儿。 第223章他乡遇故知 乌单跳下马,在四名身材高大的卫士随从下,大步流星的走向乌孙王帐。 乌孙王猎骄靡从帐里走了出来,笑脸相迎。四只大手握在一起,猎骄靡挤了挤眼睛:“小心你姐。”说完,拉着乌单向帐内走去,大声笑道:“阿瑞堪,看看谁来了。” “不用你喊这么大声,我知道是谁来了。不就是新一任浑邪王嘛。”阿瑞堪从帐后走了南来,背着手,歪着头,笑盈盈的打量着乌单。“浑邪王,心情如何?” 乌单讪讪的笑着,刚准备说话,阿瑞堪突然伸手抽出他腰间的刀,一刀砍了过去。乌单大惊失色,转头就跑,刀尖擦过铁甲,划出一溜火星。阿瑞堪不肯罢休,赶向一步,拦在帐篷门口,刀尖直指乌单面门。 乌单面色煞白,却不敢说什么,转身躲到猎骄靡身后,连连讨饶。 “姐,姐,你听我解释。” “阏氏,有话好好说,先把刀放下,好不好?”猎骄靡也赔着笑脸,好言相劝。 “你少废话,要不然我连你也砍。”阿瑞堪厉声喝道:“你给我说清楚,为什么到现在才来?” 乌单哭笑不得。“姐啊,你又不是不知道,部落里想夺权的不是一个两个,我不把他们摆平,部落就会四分五散,还怎么为父王报仇?” “你杀了多少人?” “也没几个,连左大将在内,只有二十七人。” 猎骄靡吃了一惊,转身看着乌单。“那你带来多少人马?” “两万。” 阿瑞堪厉喝一声:“说实话。” 乌单打了个哆嗦,犹豫了片刻,又说道:“一万三千多人。” 猎骄靡脸上的笑容顿时没了。他原本指望能有三万匈奴骑兵做坚强后盾,现在只来了一半不到,比他预期的少了很多。如今双方的人马加起来不过三万人,这仗可就难打多了。 乌单无奈,只好耐心解释。浑邪王死得突然。又一直没看到尸体,很多人都怀疑是乌单自说自话,原本对姑鹿狐有心的人更是指责乌单弑父杀弟。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不用霹雳手段。浑邪王部很可能起内讧。乌单不得不痛下杀手,将不服从他的人一网打尽。 人是杀了,可是那些人的部下却不可能全部杀掉,而且杀戮太广容易引起反弹。从大局考虑,乌单允许一部分人离开。又留下一部分人赶回驻牧地稳定形势,带到这里的人就只有一万三千人了。 猎骄靡很失望。 他不好指责乌单做得不对,但是兵力不足的问题也不可忽视。他告诉乌单,接到消息之后,他已经派斥候越过山谷打探情报,目前还没有找到那几个汉人的消息。不过,有几个斥候失踪,他怀疑是被大宛人伏击了。毕竟山口那边的土地已经被大宛人占据了很久,让他们再吐出来,可没那么容易。 “兵力的问题。不用担心。只要击败南山羌,自然有足够的兵力。”乌单拍着胸脯,很有把握的说道:“至于那几个汉人,他们也逃不掉。我在单于庭的时候见过一个被俘的汉使,听他说是去大月氏的,我估计这几个汉人也会去大月氏。只要我们攻克大月氏,就可以砍下他们的首级,为父王报仇。” “你要是砍不下那几个汉人的首级,我就砍下你的首级。”阿瑞堪将刀扔下地上,转身离去。 乌单抹了抹额头的冷汗。庆幸不已。 猎骄靡却面有忧色,眉心蹙成了川字,久久没有平复。 …… 老安德鲁一家离群索居,走了十几天。才算回到真正的大宛境内。 在这十几天时间里,安德莉亚每天宰一只羊。在新鲜羊肉、羊奶的滋补下,梁啸等人迅速的康复了。在和老安德鲁聊天,了解大宛以及整个中亚形势的同时,梁啸潜心练习右射的技巧。 要想改变一个既成习惯,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情。好在梁啸习射只有一年多的时间。习惯虽有,却没那么顽固,再加上他越过常人的坚忍和毅力,勉强摸到了一点门路,跨过了那个不适应的门槛,初步掌握了左右双射的关窍。 帕里斯的进展却很不顺利。他不理解梁啸为什么让他空手练习,不用弓怎么练习射箭?他觉得梁啸在骗他,趁梁啸练箭的时候,偷偷看了几次,发现梁啸自己就是这么练的,这才打消了疑虑。 尽管如此,他还是无法做到像梁啸一样一个时辰一个时辰的练习。他宁愿骑着马,和郭武一起在草原上奔驰。过了几天,老安德鲁也认命了,干脆请求让帕里斯向郭武习射。 梁啸答应了。他本来就没有对帕里斯抱太大的希望。确切的说,没有几个人能像他这样练箭,因为像他这样两世为人,知道坚持有多重要的人几乎没有第二个。 滴水穿石,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道理谁都懂,能数年如一日的坚持练习的却凤毛麟角。 进入大宛国境,看到了一座叫素叶城的小城。城并不大,最多也就是和中原的县城一般大小,不过建筑风格明显不同,有浓郁的希腊味道。经过与老安德鲁的交流,梁啸已经有心理准备,郭文斌多次往来于大宛,自然也不意外,其他人却大为惊奇,连声赞叹。 这是他们离开雁门之后第一次看到城池,虽然风格迥异,却足以产生一种亲切感。 在郭文斌的带领下,梁啸等人走进了素叶城。 素叶城非常繁华。一进城门,梁啸等人就看到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头尾相连的骆驼和马匹,无一不驮着大大小小的包裹。人很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将原本还算宽敞的大街挤得满满当当,不少小孩叫着,笑着,在人群中穿梭,发出阵阵欢乐的笑声。 “哦,很繁华嘛,不比马邑差。”谢广隆由衷的发出感慨。“快看快看,那女人没穿衣服……” 梁啸顺着谢广隆的手指看了一眼,抬手就是一马鞭。“你别乱指,那是希腊人的神灵。” “哈哈,他们的神都不穿衣服的吗?啧啧啧,这可真是不错呢。”谢广隆摸着下巴,打量着那个用大理石成雕成的塑像,眼睛闪闪发光。 李舒昀不解的说道:“这什么希腊人不是以贵族自居吗,怎么这么放荡?” “这不是放荡,而是自信。”梁啸挠挠头,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个问题。大宛有强烈的希腊遗风,其审美观点和汉人有明显的不同。即使现在的汉人还不像以后那么保守,男女关系也很开放,可是和希腊以裸露为美还是有很大的区别。 “入乡随俗,多看少说。” “大人,我懂了,就是可以做,不能说。”谢广隆哈哈大笑。“大人,快点走吧,希望他们的女人也和这什么女神一样健美才好。我都有点等不及了。” 梁啸很无语。他有些怀疑,带这样的糙货出使,会不会有辱国体? “你少说两句,行还是不行,待会儿就要见真章了。”郭文斌调侃道:“你确定你的伤真好了?这儿的女人可不是一般的凶悍。” 谢广隆拍着胸脯,豪气冲天。“那当然,我早就养精蓄锐了。要不是没抽出空,我早让安德莉亚怀上了。” 众人大笑,不约而同的表达了自己的鄙视。 郭文斌常来素叶城,领着大伙儿穿过几条街道,来到了一个大院前。他上前禀报,过了一会儿,一个身穿胡服的中年汉子快步走了出来。他一看到郭文斌,就放声大笑,用力拍了拍郭文斌的肩膀。 “小子,你不是说不回来了吗?怎么半年没到,又看到你了?” 郭文斌微微一笑,转身介绍道:“大人,这就是我父亲的好友,雁门马邑富商聂壹。壹翁,这是天子驾前的郎官,李广将军的部下,梁啸梁大人。” “梁大人?幸会幸会。” “聂壹?!”梁啸目瞪口呆。他在雁门市和关市转了那么久,都没遇到聂壹,没想到在这儿碰到了。这人不应该在匈奴么,怎么跑到素叶城来了。看他一身胡装,像在这里定居了似的。 “大人认识我?”见梁啸语气不对,聂壹有些疑惑。 梁啸哈哈一笑,拱了拱手,装作不小心的样子,将王恢给的半片竹符落在了地上。“在雁门的时候常听人提起聂壹的大名,只是一直没有机会拜见,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幸会幸会。” 聂壹眼尖,一下子认出了半片竹符,不由得眉毛一跳。他抢先一步,捡起竹符,仔细看了一眼,又送到梁啸手中。梁啸接过,塞在袖里,微微一笑:“多谢聂翁。” “不客气,离家万里,所有的汉人都是乡党,应该互相亲近,何必这么客气。”聂壹笑着,向后退了一步,伸手相邀。“大人,请!” 看到聂壹的反应,梁啸知道自己没有猜错,王恢所谓的接头人就是眼前这位聂壹。拐了这么大一个弯,在万里之外与聂壹接上头,他心里的担心放下了一大半。别的不说,有了聂壹这位大富翁,以及长安的那位大行令,这钱的事不用他担心了。 第224章富商聂壹 梁啸现在身无分文。为了从浑邪王的追杀下逃生,他扔掉了几乎所有能扔掉的东西,尽一切可能的减轻负担,加快速度。 他因此将浑邪王拖得筋疲力尽,也让自己一穷二白。除了武器甲胄,他现在只有一枝汉节和印绶,连战马都是从匈奴人手中抢来的。 一文钱逼死英雄汉,且不说拿什么去见大宛王、月氏王,如何兑现对手下人的承诺就足够让他犯难了。言无信不立,如果不能信守诺言,以后再拿这些话来鼓舞士气,效果就差得多了。对谢广隆这样的糙汉来说,讲什么国家大义太虚了,还是升官发财、美人美酒比较实在。 他让郭文斌领他来见汉商,就是想向这些汉商借一些钱,先把这件事应付过去,等回到中原再还他们。现在遇到了聂壹,所有的困难立刻烟消云散。 聂壹不愧是经商多年的大商人,郭文斌刚刚讲述完这一路上的艰辛,他就明白了郭文斌的言外之意。他立刻安排酒席,为梁啸等人接风。 葡萄美酒斟满了杯子,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流水般的端了上来,妖娆妩媚的舞姬上来了,穿着轻薄的纱衣,半露着纤细的腰脚和浑圆结实的大腿,跳起了充满异域风情的舞跳,眼神灵动,像灵巧的手指一样拨动众人的心弦,引得这些糙汉们眉开眼笑,大呼过瘾,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和舞姬一起跳了起来。 聂壹、郭文斌陪梁啸说话。 梁啸虽然也觉得这些舞姬的确漂亮动人。可是他还没急色的那个地步,再者他前世看惯了绝色,哪里会被这几个舞姬诱得失态。他脸上带着笑,静静的听聂壹说话,仔细揣摩着聂壹的心思。在他看来。聂壹似乎也不是能为了所谓的民族大义就能舍生取义的那一类,他做反间,恐怕别有动机。 在聂壹的眼里,梁啸多了几分不像他这个年纪应该有的沉稳,心里的那点担心渐渐放下了。刚看到那半片竹符时,他其实是很担心的。梁啸太年轻了。他身边的这些随从也都是一些粗勇好斗的汉子,怎么看都不像是执行秘密任务的人。如果梁啸也和他们一样,他就不打算表露身份了。 酒足饭饱,郎官们被侍女们送去休息,翻云覆雨不提。梁啸被聂壹引到了后院,只有荼牛儿一人相随,连郭文斌都识趣的走开了。他虽然不知道聂壹为什么一见面就将梁啸请到内室,但是他经商多年,知道什么时候该避嫌。 聂壹命人送上几盘水果,然后掩上了门,从床后的柜子里取出半片竹符,轻轻的放在梁啸面前。 梁啸起身。将竹符取出,与聂壹的竹符放在一眼。 两片竹符严丝合缝,正是一对。 梁啸笑了。拱拱手。聂壹也笑了,他收起竹符,接着梁啸的手,回到座位上,似乎很自然的说道:“大人在门外的时候,落下这符。又曾经对我多有关注,莫非大行令曾经以大人说起过我的名字?” 梁啸摇了摇头。 他知道聂壹会问这个问题。任何一个执行秘密任务的人。都不会希望接头的人太多。如果王恢将聂壹的名字轻易的告诉他,对聂壹来说就太危险了。在这样的任务中。是否接头的主动权应该把握在聂壹的手里。 “聂壹过虑了。大行令未曾提起你的名字。我听说你的名字,是因为你在马邑太有名了。至于竹符,不瞒聂翁说,为了从匈奴人追杀下逃出来,我几乎将所有的东西都扔了,唯有竹符、使节一直带在身边,掉下来是意外。你看我们现在个个衣衫破烂,形同乞丐,袖子都破了。一时之失,还请聂翁见谅。” “原来如此。”聂壹看了一眼梁啸那破了几个大口子的衣服,也笑了。“那就请大人先沐浴更衣,然后再谈?” “无妨。”梁啸泰然自若的掖起袖子。“现在又不是去见大宛王,不用那么讲究。聂翁,大行令让我去雁门与你接头,你怎么会在这里?” 聂壹叹了一口气。“大人,我是商人,怎么能坐守雁门。我也正奇怪呢,往常接头都是在春天,那时我一般都在雁门。这次怎么……”聂壹摇摇头,自失的一笑。“大人能否为我解惑?” 梁啸打量着聂壹,知道他心里还有不少疑问,不敢先亮出底牌。他笑道:“大概是因为太皇太后有恙,对匈奴人的反击迫在眉睫吧。” “太皇太后身体不好吗?” “一直不太好。年龄大了嘛,难免有些小毛病。” “这倒也是。大人请,尝尝瓜果,大宛的瓜果很不错的。” 梁啸点点头,摘下一颗葡萄,放进嘴里,慢慢的吮着。早就听郭文斌说大宛的瓜果有名,亲口尝一尝,果然不错。 聂壹自己取过一片瓜,慢慢的啃着,啃了好久,他才将瓜吃得干干净净,又慢慢的擦净手,抬起头,目光坚定。“大人不远万里,奔波到此,是想联合大月氏夹击匈奴吗?” 梁啸点了点头。 “那大人可能要失望了。”聂壹一声叹息。“大人来得太迟了。如果是有三十年前,大月氏人尚未攻占河中地的时候来,大月氏人也许还有点余勇杀回河西。现在嘛,又是一代人过去了,他们已经淡忘了仇恨,满足于河中地的富饶,恐怕没有杀回去的信心了。” 梁啸重新拈一颗葡萄,轻笑一声:“来了,就不晚。” 聂壹不解的看着梁啸。“大人有何高见?” 梁啸将葡萄放在嘴里,瞥了聂壹一眼,慢条斯理的吃着葡萄。聂壹虽然有些急,却不敢催,只得耐着性子等着。梁啸吃了两颗葡萄,赞了一声:“常听说大宛的瓜果好,可是再怎么想象,也不如亲口尝一尝。” “那是自然。”聂壹几乎是耐着性子听梁啸说话。 “能不能说动大月氏,也得亲自试一试才知道。再者,远交近攻,朝廷的目的只是找一个能共同对付匈奴人盟友,是不是大月氏其实并不重要。聂翁,你说是不是?” 聂壹听了,眉毛一挑,连连点头。他又说道:“可是……大人的使命不是与大月氏结盟吗?” “朝廷给我的使命是出使匈奴,与大月氏结盟,是正使枚大人给我的任务。现在,我来到了西域,是与大月氏结盟,还是与其他的国家联盟,这取于我的决定。” 聂壹目光闪动。“如此一来,岂不是有擅命之嫌?若是朝廷怪罪下来……” “长安距此万里,若事事请示天子,一来一回至少要大半年,再好的机会都错过了。所以有时候需要我们相机行事,有所担当。当然了,若要成功,更离不开聂翁、文斌这样的义士鼎力协助,否则我们就算有三头六臂,也是应付不过来的。” 聂壹会意,拱手道:“大人所言甚是。不知大人有何计划,某一定竭尽所能,全力协助。” 梁啸笑笑,他知道聂壹疑惑重重,不会轻易接受他的计划。他没有回答聂壹的问题,反问道:“聂翁,在你看来,大月氏和大夏谁更适合做盟友?” 聂壹皱起了眉头,沉吟良久,这才缓缓说道:“依我个人愚见,还是大夏更合适一些。大夏人颇有西夷遗风,做生意讲信用,重契约。他们和康居、安息诸国语言相通,习俗相同,生意往来也方便。大月氏虽然比匈奴人好一些,毕竟蛮胡,连文字都没有。他们做生意不行,只会收税。” 梁啸赞道:“还是聂翁见多识广,一语中的。既然如此,能说服大月氏回去和匈奴人拼命固然不错,万一说服不了,何不抛弃大月氏,另择更合适的盟友……” 梁啸轻轻的捻着手指,云淡风轻的看着聂壹。聂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他看着梁啸,忽然觉得有点不安,这少年的野心和胆子都够大啊,居然想以区区数人搅动整个河中地的局势。 他能行吗?这样的事说说容易,做起来可是千难万难啊。别眼高手低,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为了自己的前程冒险,我有没有必要跟着他瞎闹?这风险可不小啊。 “大人,你的意思是?” “与大夏、大宛结盟,围攻大月氏,将他们打回去。”梁啸轻声笑道:“聂翁以为,怎么做成功的可能性更大?” 聂壹笑了,带着几分不以为然。“大人,大夏连塞人都应付不来,如何是月氏人的对手。大人如果把希望放在大夏人的身上,恐怕会失望的。大人,你可要三思啊。” 聂壹说着,长身而起,有到此为止的意思。梁啸没有动,他扬了扬眉。 “聂翁,你觉得与帮助大夏人战胜月氏人相比,在数千匈奴精锐骑兵的追击下斩杀浑邪王是更容易一些,还是更难一些?” 聂壹愣了一下,怔怔的看着梁啸,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梁啸长身而起,整理了一下衣摆,慢条斯理的对聂壹说道:“聂翁,你是高明的商人,知道什么时候出手可以一本万利。我是武士,我知道什么时候出手可以反败为胜。我相信你的经商之道,你也应该相信我的用兵之道。你说对不对?” 聂壹犹豫了片刻。“大人,能否容我考虑考虑。” 梁啸笑了。“这是当然。若不能互相信任,怎么能精诚合作,又怎么可能做大做强。” 第225章为老不尊 聂壹起身送客,一个老仆引着梁啸去休息。沿着长长的巷子向前走了一箭之地,隔着院墙,梁啸就听到了诱人的喘息声。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刚刚爬上墙头的月牙,暗自叹了一口气。 这帮不要脸的家伙,就这么急色?天刚黑就急吼吼的办事,真是一点矜持也没有啊。 梁啸走进小院,穿过一个亭子,来到坐北朝天的正房前。老仆停下脚步,门帘一响,两个面目娇好,身材窈窕的胡姬从里面迎了出来,对梁啸盈盈一拜,走上来,将梁啸夹在中间。香气盈鼻,顿时让人气血翻腾。 梁啸吸了吸鼻子,轻轻的将手臂抽了出来。两个胡姬愣住了,脸上露出不安之色。老仆走上前,拱手问道:“梁君如果不喜胡女,也可以换成汉女。” 梁啸笑了。“老人家,不是这个意思。这二位美人极是可爱,只是我最近正在研习射艺的紧要关头,不宜多近女色。老人家,你可知我的同伴谢广隆在哪个屋?” 老仆嘴角微挑。“知道的。” “那好,麻烦老人家将这二位美人带过去,就说是我赏他的。” 老仆眨了眨眼睛,却没说什么,对胡姬摆了摆手。两个胡姬有些失望,却不敢抗命,只得幽怨的看了梁啸一眼,转身沿着走廊,向东南角的一个房间走去。整个院子里,就数那个房间的声音最响。 “等等。”梁啸灵机一动,叫住了那两个胡姬。胡姬转过头,眼中露出几分欣喜。梁啸笑道:“这位壮士这次立功很大,请二位姑娘好好的陪陪他,梁某必有重谢。” 胡姬相互看了一眼,不好意思的掩着嘴唇笑了一声,点点头,转身而去。 老仆静静的看着梁啸,等梁啸回过头,这才说道:“请梁君稍候。老奴再去挑两个……” “真的不用了。”梁啸再三谢绝。老仆见他坚决,没有再坚持,拱拱手,转身走了。梁啸进了屋。脱下外衣,对荼牛儿说道:“行了,你也去找你的乐子吧,不用陪着我。” 荼牛儿有些扭捏。“可是你怎么办?” “在这儿,我很安全。你不用担心。有什么事,我会叫你的。”梁啸挥挥手,将早就迫不及待的荼牛儿赶了出去。以荼牛儿的性格,他能忍到现在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荼牛儿大喜,兴冲冲的去了,走了两步又折了回来,将那口径路短刀放在梁啸面前。“阿啸,这个你留着防身。” 梁啸点点头。荼牛儿咧着嘴,乐呵呵的去了。 梁啸关上门,伸展身体。开始每天的练习。就像当初刚刚向桓远习射一样,他现在每天苦练右射技术,希望能将右射练得和左射一样出色。他深知打基础的重要性,对筑基一点也不敢马虎,百日之内,不近女色。 即使小院春意浓浓,即使耳畔娇喘声声,梁啸还是极力将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气血的运行上。他很清楚自己面临着什么样的险境,在这个时候,他的实力强一分。成功的机率就大一分。如果能抢在大汉反攻匈奴之前立下大功,他的前途将一片光明,到时候什么样的美女没有,何必为几个胡姬浪费宝贵的时间。 梁啸一丝不苟的练习着引弓。 以前练左射的时候觉得一切正常。现在兼习右射,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气血流动在身体两侧并不均衡。不过,有了之前的基础,现在练起来进展要快得多,没用多长时间,他就浑然忘我。进入了人弓合一的境界。 聂壹站在廊下,看着小院的方向,沉默不语。 他微微的眯着眼睛,拱在袖子里的手紧紧的握在一起,眼神中透着几分说不出的紧张。 他要做一个重大决定。 亲信老仆回报,梁啸拒绝了两个漂亮的胡姬,一个人留在屋里修炼。他很诧异,在这样的年纪,又是经历了几千里的死里逃生之后,梁啸不觉得人生苦短,应该及时行乐? 这种定力太可怕了。聂壹自问见多识广,也没看过几个人有这样的定力,而有这样的定力的人,无一不是久经风霜,几度生死的人。像梁啸这么年轻的,仅此一例。 门外响起脚步声,郭文斌跟着老仆走了进来。聂壹一瞬间转换了表情,从袖子里抽出手,热情的迎了上去。手指不经意的一弹,老仆便明白了,在门口站定,悄无声息的带上了门。 郭文斌侧了侧头,微微一笑,佯若未见,拱手向聂壹行了一个汉礼。聂壹伸手托住他的手臂,将他引入房中,笑盈盈的说道:“令尊果然是有眼光的大贾,仅凭一面之缘,就做出这样的选择。这份眼光和魄力,我真是自愧不如啊。有了这位梁君的帮助,你家在长安定居的事,想必是易如反掌了。” 郭文斌摇摇头,笑道:“聂翁过奖了。家父当时也没有想到梁君有这样的能力,只是激于大义,想助他们一臂之力罢了。” “你们这一臂之力可是很关键啊。没有你做向导,他们又怎么可能来到大宛?” 郭文斌沉吟片刻,说道:“能顺利的走到大宛,我的确有些功劳。能活到现在,却是梁啸自己的能力所致。聂翁,能在数千匈奴精锐的追击下生还,还斩下了浑邪王的首级,这可不是我能帮得上忙的。” 聂壹笑了。“文斌,我这可是第一次听你如此推崇人,而且是一个与你年龄相当的人。” “我对聂翁就一直比较推崇啊。”郭文斌淡淡的笑着,既不失礼,又有少年人常有的自负。 聂壹哈哈一笑,和郭文斌开了两句玩笑,话锋一转,又道:“那你带他们来找我,又是为何?不会只是想吃喝一顿这么简单吧?是不是还想借点钱?说吧,想借多少。” 郭文斌一愣。在席间的时候,梁啸曾经透过要请聂壹帮忙的意思,现在聂壹却问他要借多少钱,明摆着是不肯帮梁啸忙,只肯借钱给他了。郭文斌犹豫了片刻,一咬牙。 “三千金。” 聂壹眉头微蹙,露出几分为难。“三千金可不是小数目,就算是你父亲来借,我也要慎重考虑。文斌,你是不是太冒险了?万一要是输了,你还得起?” “聂翁,我也知道风险大,可是风险大也意味着收益大。我就是怕聂翁不肯,所以才说三千金。其实我本心是想借一万金的。” 聂壹惊讶的看着郭文斌。“好小子,你的胃口真不小啊。” 郭文斌笑了。“聂翁,三千金的确不是一个小数目。不过,如果家父在此,他一定会支持我的这个决定,甚至会投入更多。” 聂壹打量了郭文斌半晌,无声的笑了起来。他对郭文斌很清楚,虽然年轻,却颇有眼光,再过二三十年,他很可能会接替郭禹,成为郭家的家主。这样的一个年轻后辈对梁啸如此看重,愿意投以重注,必然是对梁啸本人有极强的信心。 “你跟我说说看,这个梁啸凭什么能让你这么看重,你居然愿意做这样的豪赌。你说服我,我就借给你,否则,你一个钱也拿不到。” 郭文斌无奈。郭家有意到长安定居,大部分的资产都已经撤回去了。要想支持梁啸继续走下去,他只能向聂壹举贷。这可不是一笔小钱,没有足够的理由,很难说服聂壹把钱借给他。 郭文斌详详细细的把两个多月的经过说了一遍。他说了梁啸如何斩杀姑鹿狐,又如何放弃一切,日夜兼程的赶路,拖得浑邪王的精锐骑兵筋疲力尽,最后把浑邪王诱上山,利用汉军的步战优势,一举斩杀浑邪王。 在这中间,他特别提到了梁啸的坚忍。不管情况有多危急,他都不会丧失信心。不管诱惑有多大,他都不会迷失自己我。即使是在生死之间,他也一直在坚持锤炼自己的射艺。 聂壹凝神倾听,不时的还是问几个问题。通过郭文斌的讲述,他对梁啸的认识又深入了一层。 他有些明白为什么王恢会选这么一个看起来有些冒失的年轻人担任这个重任了。 “如此说来,倒的确值得赌一赌。”聂壹笑道:“文斌,我相信你的眼光,我借你三千金。” “多谢聂壹慷慨。我会立下字据,若有所不讳,聂翁持字据到雁门,家父一定会连本带利的还清。” 聂壹笑了,转身拿来笔墨,让郭文斌写下借贷的字据。郭文斌一挥而就,交给聂壹过目后,装入青囊,拿出自己的私印,在封泥上盖上了印。 聂壹将青囊收好,微微一笑:“你刚才说想借一万金,一万金够么?” 借到了钱,郭文斌轻松了许多。“应该足够了。” “那好,剩下的七千金,算我的投资。” 郭文斌一愣,霍然抬起头。聂壹笑盈盈的看着他。郭文斌的嘴角抽了半天,伸手指着聂壹。“聂翁,你这可有点为老不尊啊。” “哈哈哈,做生意嘛,还是小心一点好。”聂壹从案后转了过来,亲昵的揽着郭文斌的肩膀,用力拍了拍。“文斌,若是赌赢了,我欠你一个人情,再送一份厚礼给你,如何?文斌啊,远儿可一直挂念着你呢,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做我聂家的女婿?” 第226章豪赌 东方露出了鱼肚白,小院渐渐露出了轮廓。院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 梁啸盘腿而坐,气息绵绵。他一夜没睡,练了一宿的引弓,却没有一点倦意,反而有一种精神抖擞、气血充盈的感觉。 腰间一息如带,出于肾,入于脐,周旋如环,生生不息。 丝丝热流如雾气蒸腾,由腰间升起,滋润着整个身体,涌入手臂,涌入手指,一直深入到指端,又沿着手臂外侧汩汩而上,直到耳际,似乎连每一根头发都受到了滋养。 梁啸觉得自己的耳力又有所提升。此刻,他端坐屋中,足不出户,就能将小院里的一举一动听得清清楚楚。即使是最远的东南角,也逃不过他的耳朵。 听着那几个疲倦的鼾声,梁啸笑了。 他转身拿起弓,吸了一口气,轻轻松松的拉满。他又试了试右射,感觉也有了明显的进步,基本上和郭武不相上下。 “该换张弓了。”梁啸松开弓弦,有些惋惜。这张一石弓他才用了一年,还正是最好用的时候,换掉实在有些可惜了。不过,他的臂力增强了,如果没有合适的弓,很难发挥出真正的优势。 “阿啸!”荼牛儿走了进来,看了梁啸一眼,露出几分惊谔,睁着一双大眼盯着梁啸,半晌无语。 “怎么了?”梁啸皱起了眉头。“昨天玩得太嗨了?” “不不不,你……”荼牛儿指着梁啸,张大了嘴巴,却不知道怎么说。他用力的挠了挠头。“你……你看起来有点不一样……” 梁啸眨眨眼睛,哈哈一笑。 这时,庞硕也走了进来,听到荼牛儿的话,他也仔细打量了梁啸一番,连连点头。“是有些不一样,感觉……更精神了。” “对。对,就是更精神了。”荼牛儿一拍大腿。“看来还是我师傅说得对,少年戒之在色。要想练成上乘武艺,还是要有所节制。阿啸。我如果能像你一样有定力就好了。” “别说这些没用的,昨天干什么去了。”梁啸啐了他一口。“好了,该把那帮家伙拖起来晨练了。” 荼牛儿和庞硕大笑,两人分别走向两侧的房间,一番大喊大叫之后。他们敲开了所有人的房间。众人打着哈欠,揉着眼睛,伸着胳膊,从各自的房里走出,互相看了看,不禁哈哈大笑。 一个个鬓歪钗斜,衣衫不散的胡姬一边整理着衣服,一边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她们咯咯的笑着,和郎官们打着招呼,依依不舍的离去。留下一路欢快的笑声。 梁啸从屋里走了出来,打量了众人一眼,笑道:“诸位现在阴阳和谐了么?” “和谐了,和谐了。” “痛快,现在真想和匈奴人再战一场。” “没错,若是再战,一定要再杀个王才痛快。” 梁啸歪歪嘴。这帮家伙,果然是思维简单,有酒喝,有肉吃。有女人陪,就心满意足了。他咳嗽了一声:“不对啊,好像还差一个人。” 众人互相看了看,立刻发现了。庞硕和郭武冲向东南角的屋子。推开门,冲了进去。屋里响起了胡姬的尖叫声,谢广隆的鼾声被打断,随即响起一阵惊慌的大叫:“你们想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 喊声中,谢广隆被庞硕和郭武拖了出来,往院子中间一扔。他赤条条的。一丝不挂,惊恐的看着挤眉弄眼的众人,双手无助的掩着胯下,裸露的疙瘩肉上,一道道的红印,和斑驳的伤痕互相交映,自有一份剽悍和旖旎。 “没什么,天亮了,该晨练习武了。”梁啸强忍着笑,不紧不慢的说道:“老谢,你……行吗?” “当然行!”谢广隆梗着肚子叫道,转身向屋里逃去。“你们等着我,待我穿上衣服,给你们点颜色看看。唉哟喂,我的腰啊……”刚跑了两步,他就不由自主的停了下来,松开掩着胯下的手,扶着腰,倒吸一口冷气。 见此情景,向来不怕事多的郎官们七嘴八舌的说道:“哟,这是怎么回事?” “老谢,你是不是憋得太狠了,一下子噎着了?” “不对啊,这明显是虚啊。” “看起来像是矛断了。” “可不是么,昨天听他叫得那么凶,我还以为他真的利害呢,原来是求救啊。老谢,真不好意思,兄弟们昨天都有任务,没去救你。” “你们知道个屁!”谢广隆被众人奚落得急眼了,冲进屋里,胡乱的套上两件衣服,将三个娇羞的胡姬推了出来。一见三个胡姬,众人顿时傻眼了,随即又爆发出几乎能掀破屋顶的狂笑。 “老谢,你真够贪的啊,一对三,怪不得腿软。” “你们懂个屁,这是大人的赏赐,我就是拼了命也得接过来。”谢广隆挑起眉毛,得意洋洋的说道:“你们也别眼红,这是老子挣来的。大人赏罚分明,下次你们努力点,也有机会。” 众人哈哈大笑,有人上前将谢广隆拖到院子中间,笑道:“你也别吹,待会儿手底下见真章,不要求饶才是真汉子。” 谢广隆好近战,一向不怯于和人撕打,就算是面对庞硕,他也从不肯示弱。可是这次,他却露出了为难之色。他很清楚自己昨夜纵欲过度,此刻腰腿酸软,根本不是这帮家伙的对手。如果对练,肯定要被他们虐。 “大人,这个……” 没等谢广隆说完,梁啸摆摆手,打断了他。“开始活动身体,按照往日的规矩,先独练,再对练,辰时进朝食,然后出城练习骑射,熟悉附近地形。” “好。”众人轰然应喏。 “啊?”谢广隆傻眼了,两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引起一阵毫不留情的大笑。 吃早饭的时候,郭文斌把借钱的事情告诉梁啸。梁啸很不解。“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大人有所不知,大宛人也好,月氏人也罢,都是好利之辈。在他们的印象中,大汉是富庶之地,若大人没有足够的行装,他们哪里会相信大人。” 梁啸点点头。郭文斌的话有道理。无利不起早,没有足够的好处,大宛人才不会理他呢。非亲非故的,凭什么听你忽悠。 郭文斌胸有成竹的说道:“你要是放心,就将这件事交给我处理吧。” “你打算怎么处理?” “我打算将素叶城里汉商手中的上等丝绸收过来,先给大人和诸位壮士置办行头,剩下的当作礼物,分送给大宛贵人……” 郭文斌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他已经考虑了很久,只是没钱可用。现在有了一万金在手,他可以大展拳脚了。昨天和聂壹商量了半夜,做了一个庞大的计划。 听完郭文斌的计划,梁啸很惊讶。他一直觉得郭文斌有头脑,但是没想到这家伙这么有气魄。按照他这个计划,他这趟出使可真是土豪到家了,从里到外透着有钱的味道。 “大人,你看可行么?” “可行是可行,不过开销是不是太大了,哪里需要这么多钱?” “大人,长袖善舞,多钱善贾,有了足够的资金,办起事来才顺当。投资大,回报也大,这是经商的人都知道的规律。大人如今要拜会的可是大宛、大夏的贵人,如果出手太少,如何能体现大汉的实力?” 梁啸虽然觉得郭文斌说得有理,还是有些担心。他现在小有家赀,却也拿不出这么多钱。朝廷赏赐也是说不准的事。就算成功了,他估计朝廷不会这么大方,一下子拿出上万金进行赏赐。 “话虽如此,可是一万金……也太多了,我怕万一输了,陪不起啊。” “大人不用担心,这是我和聂翁的投资。如果亏了,与大人无关。如果赢了,也不要大人还,只希望大人将来进京奏功的时候,让朝廷知道我们的一片心意,那就够了。” 梁啸恍然大悟。这家伙的胃口不小啊,这是想官商勾结,进行垄断经营啊。丝路的利润这么大,如果能垄断经营,用不了一两年,这些投资就全收回来了。 这是一场豪赌,输了,一万金血本无归,他们元气大伤。赢了,从此坐收厚利,甚至可能富可敌国。 梁啸不怕赌。对他来说,这次出使本来就是一次豪赌,有人愿意和他一起发疯,他求之不得。何况郭文斌和他一路冒险,两人已经结下了深厚的友谊。郭文斌相信他的实力,他也相信郭文斌的能力。郭文斌愿意对他下重注,也是对他的信任和支持。 “好,如果成功,一定不会忘了你和聂翁的功劳。” 郭文斌大喜:“那就一言为定?” “自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两人一拍即合。 吃过早饭,郭文斌和聂壹说了一声,请聂壹出面去收购汉商们手中的丝绸,自己跟着梁啸一行出城,再次来到老安德鲁一家的帐篷前。郭文斌找到老安德鲁,问道:“你还想做一个战士吗?” 老安德鲁一愣,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我们想招募你做侍从。你如果有认识的老伙伴,也可以一起来。” 第227章大汉来的土豪 老安德鲁虽然放了半辈子的羊,但是他的内心一直把自己定位为战士,而且是来自希腊的战士。只是情势所逼,时光流逝,华发渐生,这些梦想只能藏在心里,没有实现的机会。 得知还能做一次战士,哪怕只有几个月的时间,他也求之不得,一口答应了。 梁啸又提出招募帕里斯做他的侍从骑士,学习骑射。老安德鲁还没说话,帕里斯就按捺不住喜悦,用力地摇晃着老安德鲁的手臂央求起来,摇得老安德鲁站都站不稳,只好答应。 梁啸又出钱买下了安德家的几匹驯好的马,充作坐骑。这些马还达不到战马的要求,但用来骑乘却没问题。实际上,与中原的战马比起来,这些马一点也不逊色。只是在草原上走了一趟,又身在大宛这个产马之地,看多了好马,要求在不知不觉之间就提高了几倍,再也不愿意将就。 跟着老安德鲁,梁啸等人在草原上奔驰了三天,又找到了二十个和安德鲁一样的中老年牧人。他们都是希腊裔,曾经是大夏的战士,后来因为各种原因退役了,心里还藏着重新征战沙场的梦想,有的人甚至还收藏着当年的武器,有空就拿出来耍两下。听说还有机会做一名战士,他们都很痛快的答应了。 与此同时,他们也和安德鲁一样,带来了最好的坐骑和子孙。他们以前都是步卒,还有点看不起骑卒,认为那是蛮夷才干的事,但是几十年的放牧生涯,他们的骑术已经很精湛了,丝毫不弱于普通的蛮夷。 你两匹,我三匹,梁啸很快就拥有了七十多匹战马,几乎每个郎官都有了三匹满意的马:一匹战马。两匹乘马。包括帕里斯在内的二十三名应募少年也少则两匹,多至三匹,甚至四匹,有的人还带来了骆驼。 带着这些人马。梁啸回到了素叶城。 聂壹耗费五千余金,收购了两千多匹丝绸,既有价值数金一匹的上等丝绸,也有只值一金左右的普通素帛。得知是朝廷派来的使者要用,不少汉商都愿意以成本价出售。聂壹总共收购了两千多匹丝织品,远远超出梁啸的预期。 梁啸请聂壹安排,用普通素帛给所有人做一身战袍,再给刚招募的希腊人准备他们需要的武器装备。 聂壹一一照办。他的效率很高,仅仅两天时间,所有的东西就都准备妥当了。 当老安德鲁带着二十名中老年牧人身穿标志性的希腊式盔甲和漂亮的丝质战袍,披着流光溢彩的锦质披风,在手持盾,右手持矛,威风凛凛的站在梁啸面前的时候。梁啸不由得眼前一亮。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这些饱经风霜的老牧人穿上盔甲,还真有那么一股高贵之气。不仅做仪仗队绰绰有余,就算让他们上战场,一般的战士恐怕也未必就是他们的对手。 这要归功于老安德鲁。大概是不想被人看不起,他挑出的都是五十岁以下,身体强壮,没有明显残疾,还保持有一定战斗力的人。集结之后。他们也没闲着,一有空就聚到一起操练,比年轻人还能吃苦。 相比之下,帕里斯等少年的服饰则除了没有两当甲之外。全部采用汉军骑饰。在希腊人的军中,大部分弓骑兵都是蛮夷,帕里斯等人当然不愿意被人当成蛮夷,穿汉军服饰就成了最好的选择。对梁啸来说,他也不愿意被一群希腊人和蛮夷人围着,否则主次颠倒。他就成了蛮夷了。 梁啸任命老安德鲁担任步卒的头领,帕里斯等二十三名少年则由李舒昀指挥,郭武指导他们骑射,谢广隆教他们使矛。少年们不服气,结果被李舒昀三人拉到城外海扁了一顿,打得鼻青眼肿,从此服服贴贴。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梁啸手持汉节,在郭文斌的陪伴下,带着骑士和步卒,亮出了汉使的身份,赶往素叶城的官府,求见素叶城守。 当这群人出现在素叶城的街头时,一下子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 老安德鲁率领的二十名希腊步卒还好说,素叶城有浓郁的希腊遗风,不管是现役的守军还是那些雕像,时常可见这样的步卒。包括梁啸在内的骑士们则不同了,素叶城第一次出现如此多的汉军骑士,立刻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不少人站在街道两边,好奇的打量着这些奇怪的外乡人。 当他们发现这些人全部身穿闪闪发光的素帛制成的战袍时,气氛沸腾了。 丝绸是奢侈品,即使是质量普通的素帛也非普通人能够问津,能将素帛做衣服的人只有那么有限的几个权贵,忽然间看到四五十个身穿素帛战袍的步卒和骑士,素叶城的居民一下子震惊了。 即使是来自大汉的商人也被这一幕惊呆了,不过他们很快注意到了骑兵们的服饰,也看到了梁啸手中的汉节,还有人认出了梁啸身边的郭文斌,不断有人挤上来询问。梁啸很客气停下来,和他们攀谈,不厌其烦的表明自己的身份和来意。 听说是朝廷派来的使者,要和大宛国建立联系,这些一直在西域默默打拼的商人们顿时激动起来,他们奔走相告,有的人跟在队伍后面,久久不愿离去。 言语就像风,梁啸还没有到达素叶城守的门口,汉使到达大宛国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素叶城,赶来观看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素叶城守克瑞翁也接到了消息,不敢怠慢,亲自出迎。一出门,他就被乌泱泱的人群吓了一跳,随即又注意到了梁啸等人身上的战袍,眼睛顿时亮了,仿佛看到了一座金山。 大汉这么有钱么,连士卒都穿丝衣? 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克瑞翁生怕出事,连忙将梁啸迎了进去。李舒昀率领少年骑士们留在门外,老安德鲁率领步卒留在前庭,梁啸则在郭文斌、荼牛儿和庞硕的陪同下,跟着克瑞翁走进了内院。 双方分宾主落座,克瑞翁费了好大力气才将目光从梁啸的战袍上挪开来,问起了来意。 梁啸很客气的做了说明:我奉大汉皇帝之命,前来与大宛国交好,希望城守能够尽快开具通关文书,我好赶往贵山城,和大宛国王商量结盟的事情。 克瑞翁谨慎的问起了梁啸的旅途。 梁啸知道他的意思,让庞硕拿出了浑邪王父子的首级和战甲。浑邪王的首级还好一点,用石灰腌过了,勉强还能看得出人形,姑鹿狐的首级因为被梁啸当球踢过,都快散架了,根本看不出什么。不过,浑邪王父子的甲胄却能说明问题,特别是浑邪王的头盔,不仅非常精致,上面还有明显的标志。 克瑞翁脸色发白。即使如此,他还是不太敢相信。他觉得这简直是神话,几个汉使在匈奴人的草原上奔驰万里,不仅甩掉了几千匈奴精骑的追杀,还杀死了浑邪王父子? 面对克瑞翁的怀疑,梁啸笑笑。 “大人,匈奴人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可怕,他们并不是不可战胜的。想当年,他们就臣服于月氏人和东胡人,只是这几十年才强盛起来。他们的光荣快要结束了,我大汉对他们的无耻和贪婪已经忍无可忍,很快就会出兵惩罚他们,到时候,他们就会和现在的月氏人一样,只能举族西迁。” 克瑞翁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月氏人已经很可怕了,如果打败了月氏人的匈奴人再西迁,那大宛还能存在吗?大宛可是河中地的诸国中离匈奴人最近的王国啊,而素叶城又是大宛国东境重镇,一旦匈奴人西迁,最先倒霉的就是他。 克瑞翁意识到这件事非同小可。他不敢将梁啸留在素叶城,立刻办妥了文书,又派了一百人护送他们出境,同时派人用快马将消息送往贵山城。 郭禹到了长安,安置好了货物之后,他带着几个随从赶到茂陵,找到了梁家。 听完郭禹的叙述,梁媌虽然已经知道了梁啸西行的事,还是觉得心惊肉跳。从郭禹的话中,她意识到梁啸根本就临时起意,并没有事先计划。她向郭禹表示感谢后,让一个仆人带着郭禹去找东方朔。东方朔和梁啸关系莫逆,还有一半门客的身份,这样的事一直是交给东方朔处理的。 送走郭禹之后,梁媌请来了桓远,说了自己的担心。 桓远听完,并没有梁媌那样的担心。 “主君放心吧,虽是临时起意,却也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以阿啸的应变能力,匈奴人没那么容易抓住他。我担心的倒是到了西域之后,他如何求见那些夷王。俗话说得好,人穷狗咬,仅凭郭家支持的几骆驼礼物能入夷王的眼么,人家能相信他是朝廷的使者?” 梁媌也是愁容不解,连声叹息。 “事已至此,主君也不用担心。就算使命不成,能增广见识也是好的。他不是常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吗,这次算是如愿以偿了。” “他说过这话?” “说过。”桓远笑了起来,难得的露出几分赞赏之意。“他这脾气,和当年的项王有几分相似呢。” 梁媌有意无意的提醒道:“桓君,这可不能乱比。项王虽然已经死了几十年,朝廷还是很忌惮的。” “项王虽死,遗泽犹在。”桓远眯起了眼睛,似笑非笑。“阿啸若想和他撇清关系,怕是千难万难了。” 梁媌苦笑无语。 第228章贵山城 天子站在未央宫宣室殿的走廊上,看着郑当时小步急趋而来,歪了歪嘴,无声的笑了笑。等郑当时快走到他的面前时,他伸出手,扶住了准备行礼的郑当时。 “郑君,知道我为什么要调你回来做右内史吗?” 郑当时迟疑了片刻:“听说是京城豪强纵横,颇为难治。” 天子点了点头,叹了一口气。“黄老之道,与民休息。如今养虎为患了,偏偏还有人抱着黄老之道不放,我也没办法,只好请你这位大侠回来整治他们。” 郑当时有些不安。天子称他为大侠,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他听说这位少年天子自己虽然也颇有侠气,却不喜欢那些以侠气自诩的豪强权贵。 “臣必不敢负陛下所望,一定尽心尽力,为陛下解忧。” “我相信你的能力。”天子转身走进殿中,示意给郑当时赐座。郭舍人取过一张席,摆在天子对面。郑当时入座,屏气息声,不敢有丝毫大意。天子瞅了他一眼,又道:“江都如何?那些东瓯人还安份吗?” 郑当时早有准备,摇了摇头。“陛下,广陵土地兼并虽然不如中原,却也颇为严重。臣清点田籍,所得土地远远不够安置东瓯人,东瓯人生计没有着落,不免做些偷抢之事,与本地人发生了不少矛盾。臣也是颇为费力,幸得江都王配合,总算没闹出什么大事来。” 天子眉毛一挑,打量了郑当时一眼。他知道郑当时这句话说起来轻松,实际上情况不知道有多复杂呢。闹到要江都王刘非出面协助,恐怕有过流血冲突。他的兄长他清楚,刘非出马绝对不会有好事。况且郑当时只是说没闹出大事,言下之义就是还有事。 “你可有什么好的解决办法?” 郑当时躬身一拜:“徙民会稽,腾出一些土地,安置东瓯人。此外,东瓯人内徙之后,闽越人占据了他们的故地。与会稽毗邻的地方更多,会稽郡的边防形势很紧张,徙民会籍可以增强会籍的兵源和实力。” 天子皱起了眉头。“刘驹封了娄侯,闽越人还扰边?” 郑当时摇摇头。“胜则有利。输则无害,他们岂能不来。” 天子没有吭声,心里却是后悔莫迭。他看了一眼站在殿外的卫青,想起了梁啸的那个建议。当时如果强硬一点,采用梁啸的这个建议。徙民镇边,也不会有今天的麻烦。难道转了一圈,最后还是要将江淮之间的百姓徙到会稽去? 想到梁啸,天子的心情好了些。 “你推荐的梁啸颇有些胆气。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么?他去了西域,身边只带了八个人。哈哈哈……” 郑当时很是吃了一惊。只带了八个人就敢去西域?去了能干什么? 见郑当时一副很吃惊的样子,天子也觉得有些失态。他掩饰的挥了挥袖子。“他的人太少了,能不能安全的到达西域,实在不好说。就算到了,能做些什么,更无法揣测。不过。只要他能活着回来,告诉我西域是什么模样,我就很满意了。这可是我大汉第一次有使者踏足西域啊。” 郑当时颌首同意。条件有限,能指望梁啸的大概也就这么多了。 经过大半个月的跋涉,梁啸走进了贵山城。 一路上,梁啸经过了大大小小十几个城邑,无一例外的受到了热情接待,所到之处都引起不小的轰动。大汉使者来到大宛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全城,而大汉人人衣丝的传言更是像鸟儿一样,飞向四面八方。 越往西走。汉人越少,而来自西方的商人却越来越多。郭文斌的语言开始不太够用了,老安德鲁接过了翻译的重任,他用熟练的希腊语和这些人交流。向他们介绍梁啸一行。而他们身上的丝质战袍也引起了无数商人的艳羡,恨不得将这些战袍从他们身上剥下来。 这要是运回希腊,可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啊。要知道西方诸国就算是有钱人,也未必能用丝绸做整件衣服,而这些放羊的牧人居然用丝绸做战袍,实在是太份了。 从这些商人的口中。梁啸收到了一个很重要的消息:几年前,马其顿共和国起兵反抗罗马人,结果被罗马人击败,马其顿成为罗马的一个行省。古希腊作为一个独立的王国已经灭亡了。 听到这个消息,老安德鲁等人伤心了好几天。 得知大汉使者到来,大宛王毋寡派来了副王昧蔡。昧蔡大约四十多岁,虽然一样深鼻高目,但长相儒雅,为了见梁啸,他还学了几句汉语,非常热情。 在驿馆,梁啸和昧蔡正式见面,进行会谈。 梁啸送了一箱子织锦给昧蔡。这是一笔厚礼,昧蔡不敢收,直到梁啸再三保证还有足够的织锦送给大宛王,不会让他为难,昧蔡才战战兢兢的收下了。 “敢问贵使,大汉真有满地丝绸吗?” 梁啸微微一笑:“闻说大宛产良马,可是我一路走来,也没有看到良马满街啊。” 味蔡哈哈大笑,他明白了梁啸的意思。“可是,为何贵使的随从都穿锦衣?” 梁啸叹了一口气,沉默了片刻。“不瞒副王,这么做是有原因的。我从大汉而来,穿过匈奴人控制的草原,遭到浑邪王的追杀。为了能赶到大宛,我不得不扔掉了所有的行李,包括我大汉皇帝送给大宛王的礼物。” 味蔡眉头紧皱。听说汉使到来之后,大宛国的权贵意见不一,大部分人听闻大汉的富庶,希望与大汉建立联系,也有少部分则持反对观点,因为他们认为大汉太远了,中间还隔着强大的匈奴,根本不可能建立联系。他们还进一步怀疑梁啸的真实性,认为他是冒充的使者。 昧蔡来见梁啸,有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基甄别真假。如果梁啸有问题,就不能让他见大宛王。必要的时候甚至要将梁啸送给匈奴人,以免匈奴人迁怒大宛。 此刻,听说梁啸遭到匈奴人的追杀,并因此扔掉了所有的东西,当时的狼狈可想而知。味蔡心里已经犯起了嘀咕,眼神中犹豫的成份也超过了喜悦的成份。 “天佑大汉,我斩杀了浑邪王父子,安全的来到了大宛。身无长物,不便面见大宛王,所以便与我大汉的商人商量,借了一些钱,置办行装和礼物。”梁啸笑道:“不如此,不能表示对大宛王的一份敬意啊。” 说着,梁啸让人将浑邪王父子的首级和甲胄取了上来,摆在味蔡的面前。 味蔡仔细看过,眼神闪烁。他不大相信梁啸的解释,区区数人,驰聘万里,已经够玄乎的了,居然还斩杀了浑邪王父子?匈奴人是多么强大的存在,月氏人都被匈奴人打得满地找牙,几个汉人就能斩杀浑邪王? 谁知道这两个烂得没人形的首级是谁的。这两套甲胄虽然华贵,但既然大汉人有钱,造两套甲胄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 “贵使……还有其他的东西吗?” 看着昧蔡的脸色,听着昧蔡的话,梁啸知道昧蔡不相信他的话。他笑了笑。“这些还不够?” 味蔡尴尬的摇摇头。“匈奴人太强大了,仅凭这两套甲胄和首级,恐怕无法令人信服贵使的英勇。贵使如果还有其他的证据,那不妨让我看一看,我也好回报大王。” 梁啸皱了皱眉。这可有点麻烦,他哪里还有其他的证据。难道费了那么多心机,终于来到了贵山城,却见不着大宛王? 看来我这故事的确太离奇了,比张骞的故事还离奇,把大宛人吓着了。 他掐着腰,手碰到了插在腰带里的短刀。他忽然心中一动,将短刀拔了出来。 “副王,这口短刀也是从姑鹿狐的身上夺来了,据说是天铁所制。这样的宝刀,我想应该不会很多,制作的人也屈指可数。不知副王可知道哪里有能制作天铁的匠人?如果能找到制作这口宝刀的匠人,他应该知道这口刀的去向,也许能证明我的经历。” 味蔡接过短刀,看了一眼,点点头。“贵使所言甚是,若这口刀真是天铁所制,应该不难查。贵使若是信我,请容我将这口刀带走,查询一番。若是有幸找到那个匠人,就再好不过了。” 梁啸哈哈大笑。“我与副王一见如故,岂能不信副王?这件事就有劳副王了,我静候副王佳音。对了,姑鹿狐的这套甲骨也不多见,也许同样出自名匠之手,副王不防一起带走。” 味蔡连连点头,将短刀和姑鹿狐的那套希腊风格的甲胄带都走了。梁啸等人暂时留在驿馆里,等待味蔡查访的结果。 三天后,味蔡带着甲骨和短刀来到了驿馆,他告诉梁啸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他找到了制作短刀和甲骨的工匠,那两个工匠虽然不敢肯定这件东西落在了姑鹿狐的手里,但是他们都确定了购买这两件东西的人,味蔡正在找那两个人,看他们最后卖给了谁。 坏消息是乌孙的使者也来到了大宛,正循着梁啸等人的足迹,赶来贵山城。 第229章一阳初生 梁啸挑了挑眉,打量着昧蔡,嘴角带笑,神态从容。 昧蔡的任务是通过追查甲胄与短刀的制作工匠而确认他所言不虚,现在刚有了点线索,离定论还有好远一段距离,他就急急忙忙的赶来,自然是因为乌孙使者。 这是那一箱子织锦的功劳。 “乌孙使者来干什么?” 昧蔡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慢吞吞的说道:“他们是来求亲的。他们要与我国结盟,共同对付大月氏。” “求亲?” “是的,我王有一个小女儿,叫洛绪丽,正当年少,美貌无比。乌孙王大概是听到了她的名字,赶来求亲,并与我国一起攻击大月氏。” 梁啸一听,不由得笑了一声。“猎骄靡的阏氏就是浑邪王的女儿,他娶你们的公主有什么用?猎骄靡本人是在匈奴长大的,对匈奴人非常畏惧,你们的公主就算嫁过去,恐怕也没什么好日子过。依我看,这大概只是乌孙人想利用你们一起攻击大月氏吧。” 昧蔡叹了一口气。“谁说不是呢,可是乌孙势大,又有匈奴人撑腰,我们无力反抗啊。乌孙人又说,如果能共同击败大月氏,我们可以收回被大月氏夺去的土地。贵使,那对我们的诱惑太大了。” 梁啸点点头,表示理解。河中地是中亚一带难得的绿洲,是最合适农耕的地方。大宛虽然盛产良马,但是主食却是稻麦,他们已经是半农耕的定居民族,对河中地的向往很容易理解。 与乌孙作对,很可能遭受强力打击。与乌孙联合,却有可能得到河中地。利弊一目了然,可以想象大宛人的选择。昧蔡赶来告诉他这个消息,着实不易。 “那……还有其他办法吗?” “除非大汉能提出更有利的条件,否则恐怕很难改变我王的选择。” 梁啸挠头了。大汉能提出更有利的条件?恐怕不行。一来大汉太远,匈奴还没摆平。更何况乌孙了。解决不了乌孙,就保护不了大宛。至于和亲,大汉一向习惯于将公主外嫁,还没有取蛮夷公主的习惯。 更让他挠头的是。现在就算想给朝廷送个消息请示一下都不太可能。路途遥远也就罢了,中间隔着乌孙人、匈奴人,信使恐怕很难安全的到达长安。 孤军作战啊。 “多谢副王。我考虑考虑,再给副王答复。” “那贵使最好抓紧时间,乌孙人最多还有七八天就到贵山城了。” 梁啸再三感谢。送走了昧蔡,然后又找来了郭文斌、李舒昀,将乌孙使者要来的消息告诉了他们。二人听了,都有些为难。他们的看法和梁啸一样,大汉离得太远了,不论是利还是害,都不如乌孙、匈奴人来得直接,对大宛的影响力有限。 “要不,我们还是去大月氏吧?”李舒昀提议道:“大宛与乌孙联合,对大月氏的威胁更大。大月氏应该不会拒绝我们的好意。” 郭文斌反对。“如果大宛和乌孙联合了,他们的实力更强,就算大月氏愿意和我们联合,也无法扭转局势。与大月氏联合又有什么意义?” 两人争论起来,各有道理。梁啸静静的听着,也无法判断哪个更有利。 “一颗红心,两种准备。”梁啸最后做出决定。“以不变应万变,等乌孙人来了再做决定也不迟。舒昀,你们训练的情况怎么样?” “不错。”提起手下的那些希腊少年,李舒昀心情大好。“这些小子和匈奴人一样。从小就练习骑射,基础非常好,稍加点拨就像模像样了。论射箭,帕里斯最出色。论使矛,那个叫亚历山大的最强,老谢很喜欢他,经常私下里点拨。” 梁啸对那个亚历山大有印象。那个希腊小子二十出头,身材高大结实,凶悍好斗。外号疯狗,和谢广隆的确有几分相似。 “加紧训练,告诉他们,也许很快就有机会实战了。” “喏。” “老安德鲁他们怎么样?” 李舒昀摇了摇头。“那帮老顽固,我是没办法说服他们了,还是大人亲自去说吧。” 梁啸苦笑。 他曾经想把老安德鲁等人也改成使矛的骑兵。他们有骑术,长矛使得也好,如果愿意由步卒改为骑兵,只要稍加训练,就可以成为好手。可是这些老头执拗得很,坚决不肯,死守着他们的方阵战斗方式,即使梁啸亲自出面劝说也不为所动。 “算了,就让他们先练着吧,赶路的时候愿意骑马就行。” 在吩咐李舒昀、安德鲁等人加紧操练的时候,梁啸本人也没闲着。为了避免因为等待而心乱,他将大量的时间用来练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形同闭关。 五天后,当他又一次练习到深夜时,脚掌心忽然一紧,十个脚趾猛然收缩,脚后跟微微发麻,一道微弱的热流由脚底而生,顺着大腿内侧飞速上行,在海底会合,一下子钻进了体内,直达小腹。 梁啸只觉得小腹里轰的一下,就像火星落进了火药库一样,猛的炸开。澎湃的力量迸发出来,腰部肌肉微微发热,两道热流如同腰带一样紧紧的绷着身体,大量的热气蒸腾而起,瞬间流遍手臂,灌注满手指,又涌上了头。 梁啸觉得头发发麻,仿佛每一根头发都竖了起来,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力量。刹那间,那种无法言喻的快感让他禁不住长吟一声:“噫……呀!” “阿啸……”荼牛儿推门而入,一看房中裸着上身,引弓而立的梁啸,不由自主的向后退了一步,摆出了防御的姿势,眼中杀气腾腾,如临大敌。庞硕跟着赶了过来,一看荼牛儿的姿势,也大吃一惊,连忙将铁刀组合起来,护好荼牛儿的右侧,然后探头一看,这才发现房中只有梁啸一人。 梁啸虽然只有一个,手里也没有弓,只是摆出了一个拉弓的架势,可是他散发出的气势却让庞硕大吃一惊。就像他手里握了一张强弓,弓上搭了利箭,引而不发。 “主君?” 梁啸不理他们,缓缓收势,调息,半晌才轻轻的吐出一口长气。 就在那片刻间,几日来一直没有困扰他的难题浮上心头,他有了个想法,简单,干脆,甚至有些粗暴。 “什么时辰了?” “子时初刻。” “通知老安德鲁和李舒昀,明天寅时起身,所有人做好战斗准备,天一亮就出城。” “喏。”庞硕应了一声,转身去传达。荼牛儿看着已经恢复了平静,却眼神凌厉的梁啸,将衣服递给他。“阿啸,要去杀人么?” “嗯,既然找不到好的解决方法,就只好退而求其次,先干扰一下了。”梁啸披上衣服。“你也去睡一会儿吧,我再坐一坐。” “要不要给你找个胡姬来?”荼牛儿忍着笑,指了指梁啸的小腹。梁啸低头一看,发现自己帐篷高耸,这才明白了荼牛儿的意思。他笑了笑。“不用,我这可不是精虫上脑,而是一阳初生。” “一阳初生?”荼牛儿大吃一惊。 梁啸很好奇。“你也知道?” “师傅跟我讲过,行拳日久,可能会有一阳初生的感觉。到了那时候,才算初窥武技殿堂,有机会练成上乘武技,成为真正的高手。” 梁啸听了,将信将疑。这听起来挺玄乎的,不过,他现在的状态的确非常好,大有捅破了一层窗户纸,打开了一个新世界的感觉。这是他习射以来,第一次腰部以下有气机反应。一阳初生这个概念还是听刘陵闲聊的时候说起的。淮南王府的三千门客中,修神仙术的人也不少。 “那你可要好好练,练成了,也让你师傅开心开心。” “哈哈。”荼牛儿尴尬挠挠头。他是梁啸最亲近的人,对梁啸是怎么修行的一清二楚。他自问做不到梁啸这么疯狂,这么专注。这一辈子恐怕是很难达到这种境界了。 寅时初刻,梁啸和众人一样起身,洗漱一番,穿好了战袍,披上了战甲。 出了门,四十多人都已经起身,正在互相检查装备。因为即将面临的是一次实战,他们都将丝质战袍、披风收了起来,换上了布质的。丝质战袍是礼服,充作仪仗时可用,战斗时还是穿布的方便。 “诸位,待会儿出城,我们将开始一段艰苦的旅程。我们有可能要离开大宛,赶往月氏。我知道,月氏曾经是你们的死敌,你们未必愿意与月氏人打交道。如果有谁不想跟我走,现在就可以离开,我会将答应你们的费用全部发给你们。我只有一个要求,请你们不要透露我的去向。” 听完郭文斌的翻译,希腊人面面相觑,却谁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老安德鲁站了出来,欠身施礼。 “梁君,希腊已经亡国了,我们都是没有祖国的人。如果梁君不嫌弃我们衰老无能,我们愿意跟随梁君,奉梁君为主,为梁君效力。梁君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第230章大宛公主 不用听郭文斌翻译,仅看这些希腊人的表情,梁啸就猜到了大致的意思。 他喜出望外。 这些老希腊人虽然有些固执,虽然不复年轻,可是他们曾经在河中地战斗过多年,对这里的地形了如指掌,有了他们,就等于有了二十一匹识途老马,他再也不用担心迷路的问题了。 梁啸本来就打算在任务完成之后和他们商量一下,尽可能的带走一些人,没想到他们自己主动提出了这个要求。看他们这么齐心,恐怕是就商量过了,只是一直没机会开口。 按捺着激动的心情,听郭文斌翻译完老安德鲁的话,梁啸抚胸欠身,还了一个希腊式的礼节。 “求之不得,荣幸之至。” 老安德鲁等人如释重负,转过身,和身边的同伴用力的搂在一起,喜极而泣。 在那一刻,梁啸心里酸酸的,他看到的仿佛不是一群老人,而是一群失去了家的孩子。每个人都需要一份归属感,身体可以四处漂流,心灵却必须有一个依归之地。 准备停当,一起吃了早饭,看看开城门的时间将到,梁啸刚准备出门,昧蔡突然从外面走了进来,看着全副武装的梁啸等人,他愣了一下。“贵使这是……打算去哪儿?” 梁啸心里一惊,他给李舒昀等人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伸手将昧蔡迎到里屋,反问道:“副王这么早,有何急事?” 昧蔡长叹一声,顾不上问梁啸的事。“今天是来请贵使帮忙的。” “帮忙?”梁啸心头一动。大宛人要求我帮忙?这是个机会,还是一个陷阱?“不知有什么地方可为副王效劳的?” “昨天晚上,陪伴乌孙使者的官员送回来一个消息,乌孙人带来了一张宝弓,届时将献给大宛王,作为了聘礼的一部分。据说这张弓是匈奴单于所赐的三张弓之一。弓力很强,是一张难得的好弓。乌孙人花言巧语,不可信赖,闻说贵使精于射艺。想请贵使帮忙鉴定一下。” 昧蔡说完,目光灼灼的看着梁啸。梁啸没有吭声,他从昧蔡的眼神中看出了几分尴尬,对昧蔡说的并不完全相信。大宛人虽说不是游牧民族,可是他们精于商业。对各种宝物颇有鉴赏能力。弓是这个时代最重要的武器,大宛人又身在草原之上,对弓应该比较了解,怎么可能还需要他帮忙鉴定? 梁啸清楚的记得,他从来没有对昧蔡说过对弓有什么见识。 “能为副王效劳,我当然求之不得。不过,我对弓知之甚少,恐怕……” 不等梁啸说完,昧蔡抢先说道:“其实也简单,就是试拉两下。看看弓力是否如他们所言就行了。” “就这样?” “就这样。” 梁啸眨了眨眼睛,暗自笑了起来。 他大致猜到了昧蔡的意思,也明白了乌孙人的意思。乌孙人以弓为聘礼,而且是以匈奴单于所赐的弓为礼,大概是威胁的成份居多。大宛人生怕自己拉不开弓,在乌孙使者面前丢人,所以要找人帮忙。他精于射艺,又希望和大宛人结盟,所以大宛人就把主意动到他的头上了。 换句话说,这可能也是一个间接试探他实力的办法。 “既蒙副王看重。乐意效劳。” 昧蔡松了一口气。“那就请贵使随我入宫吧,大王马上就要朝会了。我们还需要准备一番。” 梁啸点头。他虽然有所准备,却也不敢大意,让郭文斌、帕里斯、荼牛儿、庞硕四人陪他入宫。李舒昀等人做好准备,在驿舍里等候通知,一旦有异,立刻行动,到宫门口接应。 大宛城和汉朝的很多城池相似,有内外层。普通百姓、外来人口住外城。王室和权贵住内城。城以土砖垒成,高约五丈,厚亦五丈,在城上建阁楼,安排守卫,日尽巡视。 梁啸在贵山城呆了这么久,一直等待大宛王的召见,这还是第一次进内城。 进了内城,建筑立刻变得华丽起来,不说金碧辉煌,也可以算是富丽堂皇,就连最精美的丝绸也随处可见。每座宫殿前几乎都有希腊风格的神像,有的甚至高达数丈,雕刻精美,栩栩如生,就连荼牛儿、庞硕这样的粗货都看得赞叹不已。 一路上,梁啸看到了不少人,大多面容姣好,衣着艳丽,雍容华贵,看到昧蔡时,他们很恭敬的施礼。昧蔡一边和他们说话,一边领着梁啸来到一个精致的小院。 “请贵使在此等候,我去向大王禀报贵使到来的消息。”昧蔡不好意思的打了个招呼,安排人奉上酒水瓜果,好生侍候,便匆匆的去了。 梁啸也没说什么,他让郭文斌、庞硕和帕里斯三人在门外守着,荼牛儿抱着他的弓箭在一旁,自己在屋里盘腿而坐,沉思冥想,仔细回忆刚才经过的路径,特别是城墙上的守卫。一旦发生意外,他好有个准备,尽快杀出王宫,与李舒昀等人会合。 即使如此,他还是有些紧张,毕竟这是深入虎穴。万一有变,就算他们几个再神勇,也难保万全。能否抓住那一线生机,全看他能不能及时发现危险,迅速行动。 昧蔡匆匆来到王宫。 大宛王毋寡正在宫里转圈,步子又快又急,还有些打飘,几次踩到衣角,险些把自己绊倒在地。看到昧蔡,他连忙迎了上来。“怎么样?” “汉家使者答应帮忙,已经到了宫里。” “那可太好了。”毋寡松了一口气,随即又紧张起来。“他能开多强的弓?” “他常用的弓是一塔兰特。依臣估计,如果仅仅是拉开的话,两塔兰特应该不成问题。” 毋寡再次用力点头。“要不要先找张弓让他试一试?” 昧蔡露出尴尬之色。“大王,别说两塔兰特,恐怕连一塔兰特的弓都找不到,怎么试?” 毋寡恍然大悟,懊丧的连拍脑袋。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父王,既然只是试力量,何不用两张或者三张弓绑在一起让他试试,看看他的力量究竟有多大?” 说话间,大宛公主洛绪丽走了进来,两个侍女紧随其后。一见到女儿,毋寡立刻笑逐颜开,仿佛所有的烦恼都不亦而飞了。昧蔡不敢怠慢,连忙行礼。 洛绪丽屈身行礼。“父王,说你行不行?” “好主意,好主意。”毋寡连连点头。“副王,你说呢?” 昧蔡也连忙点头:“公主所言,的确是一个好主意,臣这就去办。”说着,他行了一礼,转身出殿。 洛绪丽给身后的侍女使了个眼色。侍女会意,跟着去了。毋寡正待阻止,洛绪丽拉住了他,娇嗔道:“父王,你真忍心将我嫁给那些野蛮人?我听说他们的老王死了,女人就要嫁给他的儿子,这简直是禽兽一般的行径,父王如果让我也这么做,不如让我出城,跳进伽萨特斯算了。” “唉呀,我的洛绪丽,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我也舍不得你嫁给乌孙人,可是乌孙人太强大了,还有匈奴人支持他们,如果惹怒了他们,整个大宛都会被他们奴役,到时候你还是难逃一劫啊。” 洛绪丽嘟起了红嘟嘟的嘴唇。“那……那你就忍心把我送给他们?” “我这不是在想办法吗?”毋寡唉声叹气,一脸的无奈。他用拳头击打着手心。“大汉……大汉实在太远啦,用他们的话说,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啊。” 洛绪丽轻咬樱唇,目光闪动。 昧蔡找了两张最强的弓,绑在一起,送到梁啸面前。 梁啸也没说什么,拿起弓,轻松的拉了几次。据他估计,这两张弓合起来的弓力也就是一石半左右,实际上还要打个折扣。因为两张弓绑在一起,力量分布并不均匀,并不能简单的叠加弓力。 他对大宛的实力有了进一步的认识。如果说整个贵山城找不到一个能拉开两石弓的人还可以理解的话,整个大宛国找不到一张两石弓,那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难怪大宛拥在最好的养马地,拥有最多的上等战马资源,却成为一个尴尬的存在。先是被大夏征服,又被月氏欺负,现在又被乌孙人吓得魂不附体,好像历史上后来还被李广利那个笨球打得鼻青眼肿。 有钱不等于有尊严,大宛人过得太安逸了,他们沉湎于美酒,骨头都被葡萄酒泡酥了,看起来红艳艳的,却只有酒气,没有血性。 这么好的战略资源,如果掌握在乌孙人或者匈奴人的手中,多可惜啊。掌握在大汉的手中,那才是真正的宝藏啊。此消彼长,对匈奴人的打击丝毫不亚于河西走廊。 梁啸心里有了些新的想法。 见梁啸拉得很轻松,昧蔡如释重负,高兴的去了。在他离开之前,那个尾随而来的侍女一路飞奔而去,抢先将消息传到了洛绪丽的耳中。 洛绪丽很怀疑,瞪着一双淡蓝色的妙目,盯着跑得气喘吁吁的侍女。“很轻松?” 侍女连连点头。 洛绪丽眨了眨眼睛,咯咯的笑了起来。侍女听了,眼中露出几分忧色,正待劝阻,洛绪丽眼睛一瞪:“闭嘴!你要是敢说出去,我就将你赶出去,再也不要你了。” 侍女吓得吐了吐舌头,紧紧的闭上了嘴巴,可是眼中的忧色却越来越浓,仿佛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 第231章大夫弓 乌孙使者突班趾高气扬的走进了乌孙王宫。他站在大宛王毋寡面前,只是微微的点了点头,就重新昂了起来,直视着毋寡,嘴角带着三分笑意,微微上挑,傲气十足。 他甚至没有看一眼毋寡身侧那七位一身戎装的武士。 毋寡的眼角一跳,脸上原本就不怎么自然的笑容更加生硬。他握紧了王座的扶手,很想站起来喝斥突班,屁股还没离开椅面,又落了回去,努力的挤出一丝笑容。 昧蔡站在一旁,将毋寡的细微神情变化尽收眼底,暗暗叹了一口气。大宛的底气严重不足,面对突班的无礼,他居然能愤怒的胆量都没有。 昧蔡清咳一声,站了出来,俯视着突班。 “乌孙使者,为何见王不拜?” 突班斜睨了他一眼,嘿嘿一笑。“我是代表乌孙昆弥而来。乌孙地广万里,控弦十万,破月氏如猛虎逐兔。副王可曾见过猛虎向兔子低头?” “大胆。”昧蔡沉下脸,厉声喝道:“你这是来求亲结盟,还是来挑战?” 突班摆摆手,有侍从上前,双手捧着一个细长扁平的盒子,盒子摆着一张弓,弓长约七尺,通身漆黑,弯曲如月。旁边放着七根同样漆黑的弦。 “天地所生匈奴大单于赐我家昆弥三张弓,号为天地人三弓,这是其中的人弓,向来被我家昆弥视为珍宝,须臾不离。闻说大宛王有女,特命我持人弓前来。如果大宛国有人能开此弓,则为求亲,若大宛国没有人能开此弓,嘿嘿……” 突班冷笑一声,环顾四周,一字一句的说道:“那就是挑战了。” 昧蔡脸色大变,回头看了毋寡一眼。毋寡的脸色比他还难看。乌孙使者的狂妄和无礼超出了他的想象,连一点商量的空间都没有。一开口就将他逼到了死角。 天地人三弓,如果连人弓都拉不开,还有什么资格和手握三弓的乌孙人叫板? 殿上的大宛文臣武将也被乌孙人的傲慢激怒了,一个个怒形于色。交头接耳。突班视而不见,歪着脑袋,缓缓的转着身体,打量着大宛群臣,丝毫不掩饰眼中的轻蔑。看着大宛人只是生气。却没有人站出来,他更加得意了。 昧蔡和毋寡交换了一个眼神,放弃了和突班讲道理的预定计划。这些野蛮人和大汉人不一样,跟他们讲道理纯属浪费口水,必须先用武力镇服。如果拉不开这张人弓,什么都不用谈了。 昧蔡使了个眼色,站在毋寡身后的一个武士出列,径直走到突班身前,从侍者手中接过盒子放在地上,取出弓。一端握在手中,一端杵在地上,又取出一根弦,先将一端挂在弓弭上,单臂用力,想将弓按弯,完成挂弦动作。 黑弓颤了一下,纹丝不动。 武士愣了一下,蹲下身子,用腿别住弓。再次发力,黑弓终于弯了,却没有到位,弦还有一尺之遥。根本不可能挂上。武士咬紧牙关,肌肉鼓起,脸憋得通红,一声低吼,全力以赴。 黑弓又弯了些,弦端离弓弭还有五寸。怎么也不肯缩小了。 武士又试了两次,还是无能为力,只得放弃,满脸惭愧的退了回去。 昧蔡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看看毋寡,毋寡的眼睛也有点发直,连连冲着他使眼色,示意他安排下一个。昧蔡不敢怠慢,立刻示意另外一个武士上前试弓。 可惜,昧蔡找来的七名武士使出了吃奶的力气,都没能将弓挂上弦,更别提开弓了。 看着第七名武士红着脸退了下去,突班哈哈一笑,伸手示意侍者上前收弓。“看来,这亲是结不成了。大宛王,我们谈谈挑战的事吧?这不过是三张宝弓中最弱的一张,你们连弦都挂不上,若想和我乌孙较量,未免自不量力。我为大王计,不如认清形势,依附乌孙,接受我乌孙昆弥的保护,自然没人敢伤害你们……” “等等。”昧蔡打断了突班。“我想再试试。” “你?”突班不屑的看了昧蔡一眼,抱起了双臂。“请便。” 昧蔡回头向毋寡请示,毋寡满脸是汗,手足无措,只知道点头。昧蔡转身,对突班说道:“我要带着这张弓离开一会,可以么?” “为什么?”突班眼睛一翻。“莫非你是想让几个人一起上弦?” 昧蔡冷笑一声:“你可以派一个人跟着。” 突班摊摊手,无可无不可。昧蔡带着那个乌孙侍从,捧着弓,离开宫殿,径直来找梁啸。 梁啸正在静坐,昧蔡还没进院子,他就听到了昧蔡等人急促的脚步声。他皱了皱眉,站了起来,走到廊下,正好迎着昧蔡和那个乌孙侍从。 “副王,这是……” 昧蔡也不说话,拉着梁啸走到屋里,将刚才的情况说了一遍。梁啸看看那张弓,有些意外。 “这么硬?” “是的,我事先安排的七名勇士,连弦都没挂上,脸面真是丢干净了。如果贵使不能帮忙,我很难向我王交待。” 梁啸见了,不禁笑了一声。昧蔡已经有些乱了阵脚,连最起码的掩饰都没有了。原来除了自己之外,他还安排了七个人,可这七个人能弦都没挂上,要么是这七个人太废,要么是这张所谓的人弓真的很硬。 “我来试试。”梁啸也不客气,径直走到乌孙侍从面前,从盒子里取出弓,手握弓弣,没有急着上弦,而是用力晃了一下。 黑弓微微颤动,幅度极小,的确是一张硬弓,弓力应该在两石左右。只是这张弓看起来并不粗壮,也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制成的,居然有这么强的弓力。 “这应该是一张大夫弓。” “大夫弓?”负责翻译的郭文斌莫名其妙,不知道如何释译。 “没错,我听师傅说过,古代弓分四类,分别是天子弓、诸侯公、大夫弓和士弓。士弓弓力最弱。士合三而成规,也就是说三张士弓首尾相连,可以合成一个圆。这种弓适合普通箭手用,佼佼者称为箭士……” 昧蔡见梁啸侃侃而谈,却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又不好意思催。他偷偷的打量着梁啸的脸色,见梁啸并无紧张之色,估计应该没什么问题,心里的紧张才放下了些。 梁啸继续说道:“比士弓强的就是大夫弓,需要五张弓才能合成一个圆,相当于我们常说的强弓。能用大夫弓的人称为箭师或者箭大夫,佼佼者就是我们常说的神箭手、强弓手。按这张弓的弓力来看,应该是一张大夫弓。” “大人,能挂弦么?”郭文斌看到了昧蔡的神色,连忙问道。 梁啸暗自庆幸。如果是前几天,让他开这样的弓,他一点把握也没有,能不能挂上弦,也在两可之间。可是昨天晚上一阳初生,他已经体会到了另一层境界,以前用的一石硬弓在他看来已经太软,这种两石上下的弓正合意。别说挂弦,就是引弓射箭都没什么问题。 他也不说话,双手握着弓梢,双臂微微用力,“咯咯咯”一阵响,黑弓就被反曲了过来,甚至超过了需要的幅度。梁啸小指轻轻一勾,很轻松的就上好了弦。他握着上好的弓,拨了拨弓弦,赞了一声。 “好弓!” 见梁啸轻而易举的就挂上了弦,昧蔡大喜,连声说道:“贵使……拉得开么?” “有何不能?”梁啸说完,调整了一下呼吸,用力将弓拉满,一连拉了三次。每一次松弦,弦声都如金声玉振,震人心魄,听得旁边的人直皱眉头,昧蔡甚至掩住了心口。 一直很平静的乌孙侍从也变了脸色,敬畏的看着梁啸。 味蔡如释重负,带着上好弦的弓和乌孙侍从,离开了小院,回到殿上。一看到已经上好弦的弓,突班脸上的傲慢顿时消失了,锐利的目光投向侍从。侍从上前,附在突班耳边,轻声嘀咕了几句。 突班浓眉紧皱,沉吟了片刻,走到得意洋洋的昧蔡面前。“我想见一见这位勇士,不知可否?” 昧蔡瞟了他一眼:“你的侍从亲眼所见,还有什么疑问?难道你连自己人都信不过?” “我自己的侍从,我当然信得过。不过,我怀疑这个并不是乌孙人,而是汉人。”突班冷笑一声:“我一路走来,听了不少关于这位汉使的消息,很想见他一面。既然他也在这里,大王何不将他请出来见一面?” 毋寡有些犹豫,冲着昧蔡连连摇头。昧蔡也有些犹豫。不论是乌孙还是大汉,都不是大宛惹得起的。看突班这副模样,如果梁啸说的那些事是真的,突班很可能会向大宛要求捉拿梁啸,为浑邪王父子报仇。 梁啸要是死在大宛,大宛怎么向大汉交待?就算是梁啸本人也不能束手就擒啊。到时候大战一场,血溅王宫,大宛岂不是倒了血霉,白白受了损失? “这就不用了吧。”昧蔡说道:“现在弓已经挂上了弦,也拉开过了,我们是不是该谈谈和亲的事了?” “副王,你可能还不清楚情况。”突班沉下了脸,厉声喝道:“汉使凶残,不仅杀害了我家阏氏的弟弟,还杀死了她的父亲——匈奴浑邪王。若大宛窝藏此人,那就是和匈奴、乌孙为敌,还谈什么和亲?乌孙、匈奴的十三万精骑已经集结在山口,你们就等着开战吧。” 第232章大宛明珠 大宛君臣骇然失色。 十三万精骑?整个大宛国能战斗的人也不过五六万人,还分散在各地驻守,如果乌孙、匈奴十三万精骑入侵,大宛国将毫无还手之力。 毋寡面色煞白,手脚发麻。 群臣战战兢兢,屏气息声,谁也不敢说话,生怕惹恼了突班,十三万精骑出现在面前,国破家亡。有人把目光转向了毋寡,示意他交出汉使,以免得罪乌孙人,引来大祸。 昧蔡紧张的握住了拳头。他和梁啸接触最多,对汉朝的了解也最清楚。虽然现在汉朝还没有打败匈奴,但汉朝的实力并不比匈奴差,乌孙之流更是不足挂齿。再者,他本人和梁啸也非常谈得来,在这个时候把梁啸交给乌孙人,未免有失道义,也对不起那一箱美轮美奂的织锦。 殿上一时僵住,只有突班愤怒的咆哮,却听不到大宛君臣的一句反驳。 躲在王座后的洛绪丽也非常紧张。她悄悄的退了出来,想了想,带上两个侍女,提起曳地的裙脚,一路飞奔。两个侍女见了,跟在后面连声阻止,洛绪丽只是不听,一口气跑到小院前,推开正准备上前阻拦的卫士,闯进了小院。 “你们……你们快走!” 看着衣着华丽,脸庞更是精致,本应仪态万方,却气喘吁吁,脸色潮红的洛绪丽,帕里斯的眼睛顿时直了,不由自主的走上前,抚胸施礼,彬彬有礼的说道:“敢问……” 他刚说了两个字,“哗啦”一声响,两柄长矛指在他的胸口,刚刚赶到了卫士厉声喝道:“公主驾到,退后!” 一听是公主二字,帕里斯失声叫道:“你就是大宛明珠,洛绪丽公主?” 洛绪丽非常意外。“你认识我?” “整个大宛,甚至整个草原。有哪个不知道公主的芳名……”帕里斯说着,不顾顶在胸前的长矛,膝行上前,仰起头。双手抱在胸前。“公主,真的是你吗?” “一边去。”庞硕走上前,伸手提起帕里斯,扔在一边。郭文斌向洛绪丽躬身一拜。“敢问公主至此,有何指示?” 洛绪丽连忙将殿上的情况说了一遍。最后说道:“你们快走吧,再不走就迟了。如果被乌孙人抓住,你们就死定了。” 郭文斌听了,脸色也是一变。他谢过洛绪丽,转过身,正准备向梁啸汇报,却发现梁啸已经走了出来,静静的站在廊下。他连忙走了上去,将洛绪丽说的情况翻译给梁啸听。 早在洛绪丽还没进院子的时候,梁啸就听到了她的脚步声。她和帕里斯、郭文斌的交谈。他也听得一清二楚,只是听不懂罢了。他也非常紧张,不知道殿上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在脸上,他又不能表现出来,必须让自己显得很冷静。 听完郭文斌的转述,梁啸反而松了一口气,无声的笑了。片刻之间,他就有了计划。他缓步走到洛绪丽面前,深施一礼。 “大汉皇帝陛下所命使者梁啸,见过洛绪丽公主。愿公主健康美丽,青春永驻。” 从梁啸走出来,洛绪丽就看到了他。见梁啸如此年轻,先是吃了一惊。又见梁啸脸上没有一丝慌乱之色,宛如城外的伽萨特斯河一样平静清澈,顿时眼前一亮。此刻见梁啸走到跟前,她有些慌乱,连忙向后退了一步,又忙不迭的还礼。听了郭文斌的翻译之后。她红了脸,结结巴巴的说道:“你们……快些走吧。” 梁啸摇摇头。“我不能走。我的使命是与大宛结盟,如今大宛遭到乌孙人的威胁和污辱,我岂能坐视不管?请公主带路,我要上殿,与乌孙使者面对面。” 洛绪丽听了,不由得多看了梁啸两眼,急声道:“你会死的!” “能为保护大宛这颗草原上的明珠而死,某心甘情愿。” 洛绪丽被梁啸这句一语双关的话羞得满脸通红,她眨了眨眼睛,咬着嘴唇想了想。“你真的愿意保护……大宛,不怕死?” “请公主放心,只要有我一口气在,必保大宛安然无恙,明珠永放光芒。” “好吧,你跟我来。”洛绪丽转过身,率先向院外走去。虽然天色寒冷,厚厚的冬衣掩住了她窈窕的曲线,却掩不住她的轻灵。转身之际,长发飘飘,衣带飞舞,仿佛跳舞一般,优雅灵动。 刚刚站起来的帕里斯一屁股坐在地上,鼻血长流。 “瞧你这点出息。”庞硕在帕里斯头上敲了一记。“管好你的眼睛,这不是你的海伦。你要是敢不规矩,惹出麻烦,老子先废了你。” 帕里斯如梦初醒,连连点头。 梁啸带着郭文斌等人,跟着洛绪丽,一路来到大殿。他们从侧门进入,来到王座之后,隔着帷幕就听到了突班的厉声恫吓。梁啸不用听懂意思,一听这语气,就知道突班气焰嚣张,不可一世。他瞅了一眼掀起王座后的帷幕,偷偷向外看的洛绪丽,计上心来。 “公主,在下能否有这个荣幸,护送公主上殿,面折乌孙使者,挽回大宛尊严?” 洛绪丽原本有些犹豫,听郭文斌翻译完最后一句,她点了点头,举步上前。梁啸抢上一步,右手掀开帷幕,左手虚扶。“公主请。” 洛绪丽脸一红,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抬起小手,放在梁啸的手心。梁啸轻轻的握着她微凉的指尖,昂首挺胸的走了出去。洛绪丽不由自主的跟着他的步伐,并肩出现在众人面前。 正在大放厥词的突班一看,立刻哑了火。他不用问,仅凭服饰和容貌就能猜出眼前这个少女的身份。至于她身边的这个少年,就更明显了。他已经听人无数次的描述过他的模样。 “这是怎么回事?”突班沉下了脸,转向毋寡。 毋寡和昧蔡也愣住了。梁啸什么时候和洛绪丽在一起了,还并肩出现在乌孙使者面前。昧蔡更是紧张,他正绞尽脑汁,尽可能的避免梁啸与突班碰面,没想到梁啸自己来了。他顾不上失礼,两步跨到梁啸面前,低声说道:“贵使,你怎么出来了?” 梁啸转身招来郭文斌。郭文斌面红耳赤,满头是汗。他虽然见多识广,可是大宛王的宫殿,他却是第一次来。在小院的时候,他还没太多的感觉,现在上了大殿,看到殿下站着大宛国的权贵,其中几个还是多次求见却不可得的贵人,顿时慌了,舌头打结,连话都说不了。 见郭文斌结结巴巴的说不上话来,昧蔡皱了皱眉,连忙叫过另一个通晓汉语的译人。这个译人虽然也有些紧张,却比郭文斌镇定多了,迅速把昧蔡的话翻译了一遍。 梁啸笑笑:“副王,我知道你肩负重任,需要考虑的东西太多,难免有些遗漏。我愿意为副王查漏补缺,不至于被乌孙人的恐吓诈住。” 昧蔡愣了一下。“你是说,乌孙人虚张声势?” 梁啸点点头:“放心吧,虽不敢说乌孙攻打大宛的可能性一点没有,但十三万大军这种事肯定是胡说八道。如果副王允许,请让我和这位乌孙使者说两句话。” 昧蔡一时犹豫。今天大宛君臣可是颜面尽失,先是拉不开弓,上不了弦,现在又被突班当面斥责,没一个人敢站出来的反驳。眼看着突班气焰薰天,如果再不反击,恐怕真要沦为笑柄了。 他本来不愿意让梁啸露面,但既然梁啸已经露了面,又有信心反击突班,他也有些心动。 昧蔡不敢大意,和毋寡商量了一下。毋寡比他还急,顾不上追究洛绪丽怎么会和梁啸在一起,连连挥手,示意昧蔡让梁啸上,先压制一下突班,挽回一点颜面再说。 得到了允许,梁啸走到毋寡的王座前,轻轻的松开了洛绪丽的手,再次躬身施礼。 “请公主稍候。” 洛绪丽点点头,虽然不好意思正眼看梁啸,眼神却一直跟着梁啸,看着他昂首挺胸,一步步的走到突班面前,不由得有些痴了。 梁啸身高七尺六寸,算不上很魁梧,但是身材很好。每天练习引弓近千遍,让他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特别协调,走起路来,气势十足,宛如一头矫健的豹子,充满了力量。 此时此刻,为了压制突班的气势,他更是毫不掩饰的释放出了自己的杀意,每一步踏出,脚掌心都有一股热流涌出,一股无形的气势蓬勃而出,凌厉逼人,自有一番凛然不可侵犯之势。 身材与他差不多的突班被他气势所逼,不由自主的向后退了一步。 梁啸连进三步,突班连退三步。 梁啸面色从容,嘴角带笑。 突班面色煞白,嘴角抽搐。 大宛君臣目瞪口呆,不敢置信的看着这两人。刚刚还不可一世的突班怎么突然之间就变了一个,像鼓胀的气囊一下子被捅破了似的? 毋寡和昧蔡交换了一个庆幸的眼神。亏得没有下令把汉使抓起来送给乌孙人,要不然可就闯了大祸了。 洛绪丽蓝色的眼睛盯着梁啸的背影,眨也不眨,脸却越来越热,连耳垂都红了。 大殿上一片寂静。在这片寂静中,梁啸轻笑一声:“乌孙不过是匈奴人的一条狗,不久前还被月氏人打得呜呜叫,什么时候有十万精骑了?” 第233章戳破牛皮 突班眼神一缩,下意识的避开了梁啸的目光,随即又意识到自己这样过于示弱,连忙将头转了过来,挺起腰杆,昂起头,大声说道:“谁说我们打不过月氏人,几年前,我们刚刚打败了月氏,把他们赶过葱岭。” 他的声音很大,却没有了刚才的气势。相比于意态从容的梁啸,显然有些底气不足。 突班很不安。 他奉命出使大宛,主要任务破坏大汉与大宛的关系,迫使大宛与乌孙联盟,一起攻击月氏。对梁啸这个大汉的使者,他并不陌生。梁啸临阵射杀姑鹿狐,又抢走了他的尸体。浑邪王率领数千精骑追杀梁啸不果,却被梁啸摘走了首级。这件事虽然被乌单、猎骄靡禁止谈论,但私下里已经传得神乎其神。 进入大宛之后,突班又听到了汉使团的奢华,二十个希腊人组成的卫士,二十多个汉家少年骑士,个个身着锦衣,骑着骏马,只有羊皮穿的乌孙使团和他们一比,简直寒酸到了极点。 突班虽然一直不肯承认,但是他内心其实已经有了怯意。对于这样一个富得流油,强得惊人的对手,他一点信心也没有。他一直给自己鼓气,要在气势上压倒梁啸,所以才不惜对大宛君臣口出狂言,想要先声夺人。没想到梁啸一出现就戳破了他的虚实,让他现了原形。 乌孙当然没有十万精骑,真有这么强的实力,早就打进大宛了,哪里会派他出使。 “你们是曾经打败了月氏,不过那是匈奴人的本事,与你们乌孙有什么关系?没有从月氏人手上抢来的地盘,你们连饭都吃不上,还要匈奴人赏吧?”梁啸不紧不慢,语带讥讽。“真有十万精骑,还要匈奴人帮忙。才敢攻击已经被你们打败过一次的月氏?” 突班哑口无言。 “就算你们有十万精骑吧,又能如何?你们能千里行军吗?浑邪王率领数千铁骑,千里追杀,结果如何?”梁啸转过身。冲着昧蔡使了个眼色。昧蔡会意,立刻让人呈上了浑邪王父子的首级和甲胄。 “认识吗?”梁啸轻笑一声,冲着突班挤了挤眼睛。 突班没看首级,首级已经烂了,一股恶臭味。他盯着盔甲看了又看。姑鹿狐的盔甲风格鲜明,他一眼就认出来了。浑邪王的头盔也有明显的标识,他也确认无误。 “果然是你杀的!” “没错,是我杀的。”梁啸笑出声来。“当时我只有九个人。几千匈奴精骑啊,追了我四五千里,我不是还好好的站在这里吗?” 突班脸色阴晴不定。他知道梁啸说的是真的,也知道浑邪王之所以死,是因为他违反了用兵常识,几千里追击,这和找死没什么关系。追到最后。真正能赶上梁啸等人的只有百余人,剩下的人都掉队了。 大宛君臣“哇”的一声惊叹,立刻热闹起来,交头接耳,互相打探消息。他们都不知道这件事,刚刚听突班指责梁啸杀死浑邪王父子时,他们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只当是双方兵力相当,正而作战,或者是狭路相逢。梁啸运气好,偶然得手。现在听说是被几千匈奴精骑追的情况下,梁啸斩杀浑邪王父子,顿时懵了。 谁也不敢相信这样的事是真的。可是看突班的脸色,这十有八九就是真的。 这个汉家少年是战神转世吗,这么强悍? 有的人已经想到了刚才给强弓上弦的人很可能就是这位汉家少年,一下子豁然开朗。这少年能用如此强弓,武力必然强悍,乱军之中射杀浑邪王父子也是有可能的。 在众人瞩目之下。梁啸走到那个乌孙侍从面前,从他手里拿过已经上好弦的弓,左手握弣,右手勾弦,轻松的拉满,往复三次,又转向突班。 “你刚才说,匈奴单于赐了三张弓,叫什么天弓、地弓、人弓。我想问问,你将人弓带来大宛,那天弓、地弓又在谁的手上?猎骄靡的阏氏是浑邪王的女儿,她保管什么弓,天弓还是地弓?” 突班欲言又止,不知如何应对。 洛绪丽却一下子听得清清楚楚,立刻意识到了其中的问题。不管浑邪王的女儿保管什么弓,有匈奴做后盾,她都是乌孙最有权势的阏氏,自己如果嫁到乌孙,必然要与这位阏氏面对。大宛的实力不够,她几乎不可能有翻身的机会。以父王的懦弱性格,恐怕也没胆量给她撑腰。 好险啊,这简直是一个深渊啊,差点就将自己的幸福毁于一旦。 “你们连攻打月氏都没信心,还有胆量来攻击大宛?山南山北,你们究竟打算走哪条道?你们来打大宛,不怕刚刚拿到手还没捂热的地盘又被月氏人夺了回去?” 突班彻底崩溃了。这个问题可谓是捅到了乌孙的软肋。毫无疑问,乌孙目前的敌人是宿仇月氏。月氏在天山以南麓,大宛则在天山西北。在彻底击败月氏,将他们赶出葱岭之前,乌孙人根本没有余力攻击大宛。 这句话算是彻底戳破了乌孙人的底细,连译人都意识到了这句话的重要性,特意提高了音量,让殿上的每一个大宛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大宛君臣齐唰唰的出了一口气,心里那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昧蔡也松了一口气,欣喜不已地看着梁啸的背影。他只知道梁啸勇力过人,没想到梁啸对战略还有哪些认识,一下子识破了乌孙人的虚实。如此一来,他这个一直力挺维护梁啸的副王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在梁啸犀利的攻击面前,突班一败涂地,冷汗淋漓,再也没有了刚才的嚣张气焰,转而低声下气的请求和亲,愿意与大宛结盟,共同对付月氏。 这一点,大宛人非常有兴趣,毕竟月氏人也是他们的敌人。月氏人侵入河中地,对他们的伤害很大。 梁啸没有参与这个讨论。他是汉使,不好过多的干预大宛的国政。他只能通过昧蔡,间接的影响,不能直接发言。好在借着这个机会,他总算正式在大宛君臣面前亮了相,而且博得了不错的印象。他顺势向大宛王献上礼物,提出建议合作关系。 在突班面前,他没有提到夹击匈奴。一来他对大宛的实力有清醒的认识,要对付匈奴,大宛根本指望不上。二来他对大宛君臣的心态也有了一定的了解,这样的人只能苟且偷安,让他们与匈奴人对抗,无异于缘木求鱼,与突班提议夹击大月氏的提议不可同日而语,说了也没用。 梁啸送上的丝绸织帛和乌孙人送上的马匹、皮毛摆在一起,大宛人几乎没有丝毫迟疑,就表达出了截然不同的态度。 大汉的丝绸是他们渴望的,而乌孙人送的东西是他们都有的,甚至不如他们的,对他们一点吸引力也没有。再加上之前突班的狂妄给他们留下了恶劣的印象,几乎没有人愿意多看乌孙人的礼物一眼,都围着大汉的丝绸啧啧称赞,有的人已经开始考虑怎么向大宛王开口,分点油水,或者找机会去拜见一下大汉使者。 梁啸挑出最漂亮的一匹绒圈锦献给洛绪丽。 绒圈锦是汉锦中的特殊品种,在织出的幅面上有疏朗错落、层次分明的花纹,立体感很强,看起来很厚实,最适合做冬季服装。这样的锦产量有限,聂壹只收到了十来匹,梁啸原本打算送给传说中的月氏女王的。 洛绪丽爱不释手,蓝眼睛闪闪发光。 大宛王召开国宴,请梁啸、突班上座。为了避免两位使者因为座次发生冲突,大宛王让昧蔡陪梁啸坐在右侧首席,另一个副王蝉封陪突班坐在左侧首席。梁啸与突班对面而坐。突班不时的盯梁啸一眼,目光凶狠,却无可奈何。梁啸根本不理他,借助翻译,与大宛贵人谈笑风生,其乐融融。 和汉人一样,大宛人同样喜好歌舞。酒过三巡,大家便开始斗舞。昧蔡起舞相邀,梁啸客气的推辞了一番,上前舞了一回。他先是跳了一个汉人的舞蹈,又跳了一个向帕里斯等人学来的希腊舞。虽然跳得不是很熟练,却很好的体现了自己对大宛人的尊敬,博得了满堂彩。 相比之下,突班就不行了,他只会跳乌孙风格的舞蹈。乌孙与匈奴、月氏相似,都是游牧民族,舞姿粗犷质朴,充满原始的力量感。可是大宛人,特别是在座的大宛贵人一向以希腊遗民自居,他们连说的话都与希腊语近似,用的文字都是拉丁文,游牧民族在他们眼里都是野蛮人,哪里会看得上突班的舞蹈。 几乎不用比,梁啸就完胜突班,成功的树立起大汉的文明形象,而突班就成了可怜的陪衬。如果不是对突班带来的那张弓还心有余悸,大宛君臣恨不得把突班直接赶出去。 酒席过后,梁啸在昧蔡的陪同下,离开了王宫。 半路上,昧蔡与梁啸同车,他问了梁啸一个问题:“贵使还要去月氏吗?” 第234章刘陵献宝 梁啸本来就想找机会和昧蔡谈谈这件事,昧蔡主动谈起,正中他下怀。 “副王,你觉得乌孙人如何,他们有可能入侵大宛吗?” 昧蔡皱起了眉头,转脸看了一会儿窗外。远处,乌孙使者的队伍清晰可见,突班像头狗熊蹲在车上,背影厚实,透着说不出的蛮横。想起突班在殿上的嚣张,昧蔡打了个寒战,收回了目光。 “恐怕……是迟早的事。” “迟是多迟,早是多早?” 昧蔡为难的咂了咂嘴,不太想回答梁啸的问题。梁啸叹了一口气,伸手按在昧蔡的手上,轻轻拍了拍。 “副王,我知道,这个问题可能会让你难堪。可是,我们汉人有句话,未雨绸缪,有些事情不是躲就躲得过去的。如果说月氏人是一头被打断了腿的狼,那么有了匈奴人支持的乌孙人就是豹,你是愿意面对狼,还是愿意面对豹?” 昧蔡苦笑一声:“这么说,贵使还是想去月氏?” “我的使命是找到能对付匈奴人的盟友。大宛人连乌孙人都不敢面对,我怎么能期望你们与匈奴人作战?我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月氏人身上。不过,请副王放心,我决不会帮助月氏人攻击大宛。我会竭尽所能,促成月氏和大宛和平相处。” “以大汉之强,也无法征服匈奴?” “大汉的确很强,不过大汉也有不足之处。”梁啸停了片刻。“大汉缺马。” 昧蔡脱口而出。“我们有马。” “可是大宛的马很难送到大汉。就目前而言,大宛的马只会成为献给乌孙人、匈奴人的贡品,反过来再践踏大宛的土地。” 昧蔡长叹一声,欲言又止。 梁啸没有再说。大宛人实在是太软弱了,要想一下子让他们振奋起来,的确有些难度,只能慢慢的敲边鼓,提醒他们危险的存在,看他们自己能不能醒悟过来。 “准备什么时候走?” “不是明天,就是后天。”梁啸有些着急。“我已经耽搁了太多的时间。必须要加快进度。” “再等两天吧。大王可能还要和你们商议。等全部谈完了,我请示大王,安排人送你去。” 梁啸瞅了昧蔡一眼,觉得他话中有话。似乎别有隐情。昧蔡尴尬的转过脸,对梁啸探询的目光佯作未见。 梁啸不好再问。驿馆到了,他下了车,昧蔡掉转车头,径直远去。梁啸回到驿馆。看着远处也刚刚下车的乌孙人,眉头挑了挑,看了荼牛儿一眼。 荼牛儿眨了眨眼睛。“要不我半夜摸过去,宰了那货,把那张弓抢来?” 梁啸摇摇头。“不行,他身边那几个汉子不是普通人,你一个人对付不了。为了一张弓,赔上你的性命,那多不值啊。还是再找机会吧,这货没服气呢。等我再挑一挑,看看能不能找到破绽。” 荼牛儿笑了。“嘿嘿,阿啸,这货活该倒霉啊。什么宝物不好送,非拿一张弓来。” “谁说不是呢。”梁啸耸了耸肩,哈哈一乐。 远处刚刚下车的突班腿一软,一脚踩空,一个筋斗从车上摔了下来,一个狗吃屎,重重地趴在地上。 长安。茂陵。 刘陵一身男装,站在梁家的院子里,风流倜傥,玉树临风。梁媌举手相邀。“翁主。请堂上入座。” 刘陵应了,一边上堂,一边扭着头。拐角处,月亮扶着快要临盆的胡细君匆匆的走进内院,临走前,还回头看了刘陵一眼。就是那一眼。让刘陵感觉到了异样。 “那是谁?” “那是我弟媳妇,九个月啦,没几天就要生了,一准是个胖小子。”荼花儿指挥着一个婢女奉上酒水,笑嘻嘻地说道。她生性泼辣,又见过刘陵多次,没什么畏惧感,比起李蓉清自在多了。 “我是说那个胡女。” “她啊,她叫月亮,是个东胡人……” 梁媌咳嗽一声,打断了荼花儿,示意她少说话。荼花儿做事是一把好手,接人待物不如李蓉清。只是不知道今天是为了什么,李蓉清没出来,反倒由荼花儿负责侍候。 “她是阿啸在雁门时俘虏的一个胡女。阿啸去了西域,她被雁门太守送来长安。” 刘陵笑了,直言不讳。“她有身孕了吧?” “呃……”梁媌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是的。” 刘陵嘻嘻一笑。“恭喜夫人,你很快就要有孙子了。届时可要通知我一声,就算我不在长安,也要派人送一份贺礼来的。这可是梁啸的第一个孩子啊,虽说是个胡人,可是用不了多久,天子征服匈奴,胡人就也是大汉子民了。华夷一家,变夷为夏,梁家就是征兆。” 梁媌松了一口气,连连致谢。刘陵没有再提这个话题,转而说起了分红的事。年关将近,她今天亲自赶过来,是要和梁家结账的。因为被禁足,她已经很少来长安了,准备把新式织机和织工全部带回淮南。她原本打算将梁媌请到淮南,现在看梁家已经在茂陵安家落户,估计是不太可能了。 刘陵和梁媌约定,虽然梁媌不去淮南,但是她和梁啸约好的分成照付,以后每年都会派人送来。 侍从将黄金送了上来,摆在堂上。梁媌只是扫了一眼,就觉得不对。 “翁主,太多了吧?” “不多。”刘陵咯咯笑道:“我可是个生意人,谁都别想占我的便宜。不过,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所以也绝不会亏待对我好的人。这里共有两百金,除了一百金是今年的分成之外,另外一百金是我和梁啸合作的琉璃生意的首付。琉璃刚刚开始投产,还没产生利润,今年只能意思一下。” 梁媌一头雾水。梁啸从来没和她提过和刘陵合作生产什么琉璃的事。梁啸还懂做琉璃? 刘陵笑靥如花,命人取来一只锦盒,从里面拿出一只纯净无瑕的琉璃塑像,双手送到梁媌面前。“这是我按照梁啸的指点,做出来的琉璃像,这是持弓的羽人是西域的神仙,是不是和梁啸很像?” 梁媌仔细端详着塑像,又惊又喜。她见过不少琉璃,但如此精美,如此清澈透明的琉璃,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做成塑像的琉璃更是闻所未闻。据她估计,这一尊塑像就价值百金。 阿啸啊,你和这位翁主究竟有多亲密啊,怎么这件事对我都没有透个口风? 刘陵离开茂陵,走了不远,就被一骑拦住了去路。 韩嫣骑着一匹枣红马,轻轻摇着黄金做的马鞭,来到刘陵的车前,笑嘻嘻的说道:“翁主,陛下有请。” 刘陵有些意外,却什么也没说。她牵过一匹马,又从车里取出一只锦盒,飞身上马,跟着韩嫣离开了大路。如今这一片都是上林苑的范围,普通百姓禁止入内,天子终于不用以平阳侯的面目示人了。 两人在林中奔驰了三五里路,来到一个空旷之地。天子一身劲装,一箭射倒一头百步外的小鹿,欢喜不禁,眉开眼笑。听到脚步声,他回头看了一眼,笑道:“妹妹穿士服也这么好看,上辈子怕是个男子呢。” 刘陵笑着上前见礼。“陛下英姿勃发,指挥若定,前世想必是个战无不胜的将军呢。” 天子眉毛一掀。“是么?那妹妹觉得,我和梁啸比,谁将兵更高明?” “论将兵,你们不相伯仲。论将将,梁啸一介匹夫,岂能和陛下相提并论。” “哈哈哈……”天子仰天大笑。“妹妹这话说得我都有些飘飘然了。妹妹,你好久不来长安,总不会只带些好听的话给我吧?我听说淮南国最近生意做得好,出了好多新品,怎么样,能不能让我也见识一下?” “正有一件宝物要献与陛下。”刘陵说着,将手里的锦盒双手奉上。 天子笑盈盈的接过,打开一看,只见锦盒中躺着一只金灿灿的圆管。他拿起来,反复看了一下,圆筒两端各有一个透明的琉璃片。 “这就是你新研制出来的琉璃?”天子挑了挑眉毛。“送给别人的都是神仙、异兽,大块宝物,送给我的却是这个?妹妹太小气了。” “神仙、异兽又岂能和这件宝物相比。陛下,你为什么不举起来,看看远处呢。” 天子狐疑的举了起来,刘陵又教他怎么转动金筒,没过一会儿,天子忽然惊叫一声:“原来如此。” 刘陵得意的笑了。“陛下,比什么神仙、异兽好吧?” 天子放下金筒,看看远处,又举了起来,反复几次,这才笑容满面的连连点头。“好,的确是好。” “那……这件宝物能不能值一道诏书?” 天子歪过头,瞥了刘陵一眼,嘴角挑起一丝笑意。“妹妹想要什么?” “我想组建一个船队,往来于中原、南海之间,为陛下多找一些海外奇珍异兽,赚一些小钱,弥补一下快要空瘪的钱袋。” “你还缺钱?”天子意味深长的笑了两声。 “谁让我好奇心太重了呢。”刘陵叹了一口气。“为了制出这件宝物,博陛下一笑,我可是耗费了近千金。若不是父王宠我,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成功呢。” 天子看了一眼手中的金筒,思索片刻,神色渐渐缓和。“这千金花得值,太值了,岂是一笑这么简单。行,我准了。妹妹,以后有这样的好东西,你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第235章不经逗 入夜,天子坐在书案前,翻看着刚刚收到的文书。 其中一件是枚皋刚刚用快马送来的急信,提到一个消息。匈奴的浑邪王部发生了内乱,老浑邪王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死了。他的长子乌单杀了很多人,用血淋淋的战刀抢到了浑邪王之位。有一些不服他的人逃到了单于庭,请求单于制裁乌单。 天子反复看了两遍,突然抬起头。“你还记得上次枚皋有一封急信,说匈奴人准备进攻雁门、上郡的吗?” “记得。”韩嫣应声答道:“应该是一个月前的,陛下需要吗?” “快去取来,连同里面夹的地图。” “唯。”韩嫣转身去了。时间不长,他捧着一堆青囊来了,全部放在天子的案上。天子长身而起,迅速从里面翻出一件,拿起上面的骨签看了一下,扯开绳索,从里面取出一份帛书。 帛书上画着一幅地图,上面标注着浑邪王的驻牧地。图很简略,但这却是上前大汉对陇西以西的地方唯一的一幅地图,准确与否,不得而知,但是大体方位不会错。 天子看了半晌,忽然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浑邪王的死,不会和梁啸他们有关吧?” “梁啸?”韩嫣连忙凑了过去,仔细对照了枚皋前后送来的急信,觉得不太可能。“时间倒有点吻合,不过浑邪王身边有数千精锐骑士,梁啸怎么可能近他的身?真要遇上浑邪王,梁啸只怕凶多吉少啊。”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天子眼神一黯,长叹一声:“杀了浑邪王固然是一件大功,可是相比于与大月氏结盟、夹击匈奴来说,就微不足道了。以梁啸的谨慎,他应该不会主动去找浑邪王,肯定是被匈奴人盯上了,不得不以命相搏。如果连梁啸都无法安全的到达西域,张骞恐怕也难完成任务。” 韩嫣连连点头。陪着天子叹了一口气,神情复杂。 草原上,秋风瑟瑟,寒意逼人。 天空明朗。万里无云,蓝得让人心醉。只是阳光照在身上,一点暖意也没有,反倒有一阵肃杀之意。 梁啸勒住坐骑,看了一眼远处的乌孙人。笑了一声。突班也正朝他看过来,虽然隔着几十步远,却仿佛听到了他的笑声,脸色不禁一沉,怒气暗生。 在贵山城的这些天,突班处处受制,积累了一肚皮的怨气。 做使者,讲究的接人待物,揣摩心思,大家一边谈笑风生。一边争夺利益。梁啸自认在这方面不是很擅长,如果让枚皋来,肯定可以处理得比他合适。如果让刘陵来,那更会赚得盆满钵满。可是比起突班来,他却显得游刃有余。 原因很简单,这些游牧民族思维太简单了。跨上战马,他们风驰电掣,来去如风,箭射如雨。可是下了马,放下弓箭。做起生意,他们的嘴就和他们的腿一样笨。 除了威胁和恐吓,他们基本不会其他的招数。 这也可以理解,草原上一直以强者为尊。用刀说话,何曾有过讨价还价这种事。只是这种办法对草原人合适,对大宛人就不合适了。大宛人以希腊遗民自居,不仅血统高贵,而且精于生意,可以说是锱铢必较。想占他们的便宜,那不是一般的难。 如果不动刀,不威胁,突班在大宛人的面前几乎不会说话。 相比之下,梁啸却很受大宛人的欢迎。他带来的丝绸是大宛人最喜欢的商品,他也不像突班一样动辄以武力威胁,而是尽可能站在对方的立场上思考,争取做到双赢。在一匹一匹丝绸送出之后,他成了大宛权贵争相结交的朋友。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在梁啸的衬托下,突班很不受人待见。他憋了一肚子的气,终于等来了机会。 今天大宛王出城会猎,梁啸和突班都接到了邀请。 对这次会猎,梁啸觉得有些奇怪。据他的了解,大宛虽然在草原上,虽然有最好的战马资源,但是他们的尚武之风并不浓。赛马倒是常有,打猎的人却不多。突然之间要举行大猎,着实有些诡异。 梁啸怀疑这是突班的提议。乌孙人擅长骑射,他可能是想借此机会展示实力,震慑大宛,从而挽回在谈判桌上失去的颜面,让大宛人认清形势。 说白了,就是说不过人,干脆比拳头了。 对此,梁啸并不担心。乌孙人擅长骑射,他身边的这些骑士也不弱。李舒昀、郭武等人就不说了,帕里斯这些大宛少年最近也是进步喜人。在郭武和谢广隆的调教下,他们不论是骑射还是持矛突击都有模有样,即使遇到同等数量的对手,他们也有一战之力。 至于他自己,那就更不用说了。经过几个月的战斗和苦练,在一阳初生之后,他有足够的信心面对任何一个对手。即使是和李广较量,他也至少有一半胜率,何况是这些乌孙人。 草原上最利害的就是射雕手,可是面对李广,三名射雕手都没能讨着好去,两人被射杀,一人被生擒。如果遇到同样的情况,梁啸自信可以做得不比李广差。 他唯一的遗憾就是手里这张一石弓太软了,不能尽兴。他原本还打算在贵山城买一张更硬的弓,经过王宫试力之后,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一石以上的弓,在贵山城没市场。 现在最中他意的弓就是那张黑弓。黑弓还在突班的手里,因为大宛王还没有答应乌孙人的求亲。至于原因,梁啸不得而知。私下里问过昧蔡几次,昧蔡都顾左右而言他。 梁啸对这次会猎也很期待。他一直在找机会干掉突班,抢弓还在其次,他希望利用乌孙人的压力,逼大宛人和月氏人联盟,只有如此,他们和大汉才有共同的敌人,才有结盟的可能性。 一匹快马从远处奔来,马背上的骑士摇动着手中的小旗,奔到大宛王的面前,报告了一个消息:五里以外,发现了一头白鹿。这头白鹿的角很奇怪,是鲜黄色的,就像黄金一样。 梁啸还没听完郭文斌的翻译,突班就策马冲了出来,大声向大宛请令,看起来主动请缨,要去射杀那头白鹿。等梁啸明白他的意思,大宛王毋寡已经向他看了过来。 梁啸轻踢战马,缓步上前,在马背上躬身施礼。“大王。” 毋寡裹紧了身上的狐裘,咳嗽了一声:“白鹿是难得的神兽,长着金色鹿角的白鹿更是罕见。乌孙的使者很有信心,欲为本王猎得此鹿。他听说贵使擅长射箭,很想和贵使比赛一番,不知贵使可愿应战?” 梁啸瞥了突班一眼,微微一笑。“大王,你忘了不久前,我刚刚射过一头金角鹿吗?既然乌孙使者有意,我当然奉陪。” 毋寡没太听懂,转过头,茫然的看着昧蔡。穿着一件纯白貂裘,骑着一匹白色骏马,倚在毋寡身侧的洛绪丽瞅了梁啸一眼,大声说道:“父王,姑鹿狐的部落以金角鹿为图腾。” 突班一听,勃然大怒。为浑邪王父子报仇,是他这次来大宛的使命之一。梁啸这时候提起射杀姑鹿狐之事,无疑是打他的脸。他瞪着梁啸,大声喝道:“虽是会猎,箭可不长眼睛。若是误伤了你,你可不要怪我,只能怪自己命不好。” 梁啸哈哈大笑。这种粗货果然不经逗,一点就着。你想杀我,我还想杀你呢,可是没必要说得这么红果果的吧。既然你这么配合,我都不好意思拒绝了。 “生死在命,富贵在天。我能不远万里来到大宛,浑邪王率领数千精骑追了我十几天,都没能取我的性命,区区几头野兽,能奈我何?”梁啸拱拱手,大声说道:“既然大王说白鹿是瑞兽,那梁某愿生擒此鹿,献与大宛的明珠。” “生擒?”洛绪丽忍不住接过话头。“你是说不伤它吗?” “当然。如果鹿身上有一处伤,梁某就在自己身上添一处伤。” “唉呀……”洛绪丽吃了一惊,伸手掩住了嘴巴。“这……怎么可能?” 梁啸胸有成竹的笑道:“请公主宽心,梁某自有办法,必不敢让公主失望。” 洛绪丽没有说话,蓝眼睛目光灼灼,盯着梁啸,一刻也不肯挪开。突班看在眼里,更为恼怒。他为猎骄靡求亲不得,本来就怀疑洛绪丽另有意中人,现在见洛绪丽这般模样,这意中人十有八九是这汉家少年了。 既然如此,你更必须死了。突班哼了一声,拨马回去,叫过随从,低声商议起来。 梁啸心知肚明。大家都是杀气腾腾,就没必要虚伪了。他回到李舒昀等人身边,说了自己的打算。李舒昀皱了皱眉。“大人,杀死这那个胡酋没什么问题,可是怎么才能毫发无伤地生擒这头白鹿?” “这个简单,用弋射即可。”梁啸瞅了一眼远处的突班等人,压低了声音,脸色严肃。“我觉得情况有些不对,乌孙人太急了,大宛又似乎太纵容,我怀疑他们私下里有什么勾当。” 第236章意外 李舒昀等人脸色一变,眼中杀气闪现。 “大宛人好利软弱,恐怕没这胆量,可以忽略不计。我们的对手是乌孙人。”梁啸分析道:“突班身边有几个高手,其中也许有能用那张硬弓的人,大家要小心些。” 众人互相看看,不由得心中一凛。两石硬弓,即使是百步距离,也能射穿甲胄,威胁之大,不言而喻。 “大虎,你回驿舍去,请老安德鲁他们出城,在城南的山坡下面列阵,准备接应。如果遇险,我们会往那里撤退,与他们汇合。” “喏。”众人轰然应喏。他们都清楚,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射猎,而是一场战争,一场大汉与乌孙之间的战争。此时此刻,他们虽然紧张,但更多的却是兴奋,两眼放光,如狼似虎。 “准备出发。”梁啸重新翻身上马,示意李舒昀等人先行。他带着郭文斌,策马来到大宛王面前,含笑拱手。“大王,某已准备停当,准备出猎。斗胆请问公主的骑术如何?” 大宛王毋寡一脸茫然。没等他想明白,洛绪丽抢先说道:“我的骑术很好的。” “那某可有这个荣幸,请公主观猎?” “观猎?” “是的,某想请公主同行,亲眼目睹生擒金角白鹿的过程,并在第一时间将它献与公主,以免有贼寇觊觎,玷污了那圣洁的白鹿。” 没等郭文斌翻译完,洛绪丽就兴奋的叫了起来。“父王,我要去。我要去。” “不行。不行。”毋寡这才反应过来。连连摇头,一口拒绝。不管洛绪丽如何央求,他就是不松口。梁啸看在眼里,更加肯定的了自己的推测。这次行猎肯定有阴谋,而且毋寡一清二楚,所以不肯让洛绪丽冒险。 他目光一扫,和昧蔡交换了一个眼神。昧蔡眼中也有些许迷惑,示意梁啸小心。梁啸不动声色的点点头。笑道:“既然大王担心公主的安全,那就算了吧。白鹿在西北,某将往西北去,将白鹿赶往伽萨特斯河,并在那里生擒它。” 梁啸说着,有意无意的看了洛绪丽一眼。洛绪丽害羞的垂下了头,她咬了咬牙,轻踢坐骑,赶到梁啸身边,将手中镶嵌着宝石的马鞭递了过来。 “带上我最喜欢的马鞭。就当是我跟着你在一起。” 梁啸双手接过,洛绪丽绞着手。深深的看了梁啸一眼,又看了看梁啸手中的马鞭,这才拨马而回。梁啸施了一礼,拜别了毋寡等人,在李舒昀等人的伴随下,策马向西北方向奔去。 突班一行已经抢先出发,正在前面策马奔驰。不过他们跑得并不怎么快,听到身后的马蹄声,突班放慢了脚步,等梁啸上前。双方越来越近,李舒昀回头使了个眼色,谢广隆会意,喝了一声:“疯狗,跟我来。” “喏。”外号疯狗的希腊少年亚历山大策马上前,与谢广隆一前一后,首尾相衔,挡在了突班与梁啸之间。亚历山大用的是一根木柄铁矛,有两丈多长,很像是传说中的马其顿方阵用的矛。 突班见了,嘴角微挑,哈哈一笑:“鹿身上有一个伤,你身上就多一个伤?我怕你受不了啊。” 郭文斌紧紧跟上,大声的翻译给梁啸听。梁啸并不惊讶,他伸手摘下了弓,像弹琴一下拨了两下。“多谢贵使担心。受得了,受不了,都和你无关。届时我请公主亲自动手,公主难道还能要我的命?你难道看不出来吗,大宛明珠根本看不上你家昆弥,他看中的是我这样的大汉少年郎啊。” 梁啸说完,放声大笑。谢广隆也跟着狂笑起来,狠狠的唾了一口。“跟我家大人抢女人,我呸!” 梁啸皱了皱眉,这货真是煞风景,明明是为了国家大事,争取大宛公主的芳心,怎么成了抢女人?好在突班听不懂汉话,而郭文斌估计翻译得又比较文雅,突班听了,虽然怒不可遏,却没有讥笑之意。 “那你得有命活着回去才行。金角鹿急了,也是会顶死人的。” “鹿就是鹿,再强壮,也是虎的口中物。我都宰过一头了,还怕第二头?” 梁啸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回头看了一眼。大宛人已经成了地平线的一条黑线,他们没有参与到射猎中来,这次射猎就是他和突班的较量,至于谁是猎物,谁是猎手,那就要看谁的手段高了。 “还等什么,动手!”一脸笑容的梁啸忽然一声暴喝,张弓搭箭,抬手就是一箭。 这一箭没有射突班,而是射向了他身后的侍从,那个曾经捧着弓,跟着昧蔡来到他面前的乌孙人。此时此刻,他正抱着一只羊皮囊,羊皮囊长约五尺,宽约两尺,看样子像一只弓囊,里面很可能就装着那张两石黑弓。 侍从大惊失色。他虽然早有准备,却没想到梁啸刚刚还一脸笑容,突然就出手了,一点征兆也没有。他来不及多想,双腿夹紧马鞍,身体后仰,平躺在马背上,堪堪射过了这近在咫尺一箭。 突班大怒,厉声喝道:“杀!” 喝声中,数骑拨转马头,向梁啸斜冲了过来。梁啸一看,眼神不由得一缩。这些人的坐骑都是上等好马,爆发力一流,和马背上的骑士配合也非常默契,突然冲刺改向,动作流畅,仿佛他们早就训练过无数次似的,片刻间就冲到了亚历山大和谢广隆的面前。 谢广隆吃了一惊,厉喝一声:“疯狗小心!”双脚一踢战马,斜行半步,护住了亚历山大,举矛就刺向一个冲在最前面的乌孙骑士。 乌孙骑士身子一歪,抱着脖子,侧挂在马背上,险而又险的躲过了谢广隆的铁矛,身子一晃,又回到了马背上,拔出腰间的战刀,一刀劈向谢广隆。 谢广隆不假思索,铁矛一柄,架住了战刀,“当”的一声,火花四溅,铁矛断为两截,战刀砍在谢广隆的头盔上。谢广隆暴喝一声,右手握着半截矛尾,格开乌孙骑士的战马,左手挥起矛头就刺了出去,直捅乌孙骑士的右肋。 乌孙骑士显然没想到谢广隆手中的矛是一柄铁矛,虽然一刀砍断了矛柄,余力不足以劈杀谢广隆,而谢广隆的反应却是如此之快,他根本来不及反应,被一矛捅中右肋,深入小腹,痛得闷哼一声,翻身落马。 趁着这个时候,亚历山大也反应过来了,掉转长矛,对着另一个乌孙骑士连刺数矛。乌孙骑士挥动手中的战刀,连砍两刀,将亚历山大手中长矛的矛头砍断,又砍去一截矛杆。奈何这杆矛实在太长了,砍掉三分之一,还是比他的战刀长。亚历山大用力一捅,断矛捅在他的脸上,划破了他的脸,痛得他惨叫一声。 片刻之间,梁啸连射三箭,射得那个抱弓的乌孙侍从狼狈不堪,疲于应付,连弓都来不及取。梁啸也惊讶不已,这个乌孙人前俯后仰,接连躲过他三箭,身体之灵活,骑术之精湛,实在是匪夷所思。 他二话不说,一伸手,拽出四枝箭,瞄着乌孙侍从紧紧夹着马鞍的大腿,一箭射出。 “嗖!”羽箭射穿了乌孙侍从的大腿,深入马腹。 乌孙侍从痛得狂吼一声,猛的坐了起来,伸手去拔箭。梁啸紧接着射出第二箭,一箭洞穿了他的手掌,将他的手钉在了大腿上,并再次射穿了他的大腿,将他固定在马背上。 “嘿嘿,看你还怎么躲?”梁啸冷笑一声,拉满了弓,向乌孙侍从再射一箭。 一个乌孙骑士飞马赶到,挥起一刀,劈落了梁啸射出的箭,护住了受伤的同伴。梁啸眼神一缩,不假思索,将手中的最后一枝箭射出,一箭洞穿了他的咽喉,同时大喝一声:“不要恋战,走!” “喏!”虽然觉得梁啸的命令有些诡异,可是所有人还是下意识的猛踢马腹。战马吃痛,发力狂奔,一下子和乌孙人拉开了距离。 梁啸留在最后,他一口气射出八枝箭,射倒三人,射中五匹战马。 突班见梁啸等人加速撤离,急得连声大叫:“截住他,截住他!” 乌孙人立刻散开,从两侧包抄过来,策马狂奔。 “日他老母!”谢广隆双手各握半截铁矛,气得破口大骂:“这些胡狗太阴了。” 梁啸扫了一眼乌孙人的模样,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为自己刚才情急之下的命令而感到庆幸。 出乎他的意料,这些乌孙人并没有用他们擅长的骑射,除了有限的几个人手持弓箭之外,绝大部分人都是手持寒光闪闪的弯刀,打的竟然是贴身近战的主意。 一想到刚才一刀砍断谢广隆铁矛,又接连砍断亚历山大长矛的画面,梁啸不由自主的倒吸一口凉气。这狗日的乌孙人,居然藏了这么一手,若不是自己抢先动手,真要被他们围住,那还能有个好? 既然你们反其道而行之,想以贴身近战出其不意,那我就不客气了,以你们最擅长的骑射来对付你们。 “加速,加速!”梁啸一边反身射击,一边连声怒吼。 第237章骑虎难下 “小心戒备!”毋寡有些不安的看了一眼远处,下令侍从的骑士警戒。 散成四周的骑士们围了过来,将毋寡等人围在中间。毋寡缩了缩脖子,将狐裘拉得更紧了些,脸也有些发白。他薄薄的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一直没说出口。 昧蔡觉得不对劲,驱马上前,却被另一位假王蝉封有意无意的拦住了。昧蔡沉下脸,厉声喝道:“蝉封,你干什么,想劫持大王吗?” 蝉封比昧蔡年轻,也更健壮。他与昧蔡都是大宛贵族,同为假王,一直不太对付。此刻,听了昧蔡的指责,他扬了扬眉。“副王,你这个罪名太严重了。我只是想保护大王,保护大宛而已。大汉虽富,却远在万里,远水解不了尽渴。乌孙却近在眼前,若有差池,可就是亡国之祸。” “你被乌孙人吓傻了吧?”昧蔡一听,立刻知道形势严重。蝉封和乌孙人密谋,而他却被蒙在鼓里。他怒不可遏,喝道:“乌孙人虚张声势,汉使已经说得清清楚楚,你怎么还这么执迷不悟?” “乌孙人是有点虚张声势,可是汉人杀死了他们阏氏的父亲和兄弟,这件事如果不解决,谁能保证乌孙人不会进攻我国?我们连月氏人都打不过,更何况乌孙人和匈奴人。副王,嘿嘿,我这也是为大宛着想啊。” 蝉封说着,勾了勾手指,一些卫士们围了过来,将昧蔡和他的随从围在中间。昧蔡脸色大变,眼神紧缩。“你这是准备连我也杀了?” “不敢。只是不希望副王坏了大事。”蝉封懒懒的说道:“汉人的绵衣虽美,却挡不住乌孙人的战刀。你说是不是?” 昧蔡哼了一声,欲言又止。他眼神一扫,看了一眼花容失色的洛绪丽公主,轻轻的歪了歪嘴。 洛绪丽会意,趁着所有的人目光集中在蝉封和昧蔡身上的时候,悄悄的拨马离开。大宛王毋寡一直在装睡。等他发现洛绪丽不在身边的,洛绪丽已经到了外围。毋寡急得大叫一声:“拦住公主。” 洛绪丽听了,不假思索,猛踢战马。向骑士们撞去。骑士不敢硬拦,眼睁睁的看着洛绪丽突出重围,纵马远去,连忙追赶。洛绪丽策马狂奔,她身体轻盈。坐骑又是最好的大宛良驹,骑士们虽然全力追赶,却还是被她越落越远。 毋寡大急。“还等什么,快去救公主!” 蝉封也急了,顾不上昧蔡,带上百十名骑士,向洛绪丽追去。 梁啸等人已经逃出了十余里。 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梁啸机警,及时的察觉到了乌孙人战术的异常,抢占了先机。在乌孙人还没有合围之前冲出了他们的包围圈。一路狂奔。乌孙人紧追不舍,却始终隔着一段距离,不仅无法追上,反被梁啸等人抓住机会,射杀了数人。 突班急得两眼通红,连声咒骂。 他用重金贿赂了蝉封,连哄带吓,总算让蝉封相信,如果不杀死梁啸,乌孙昆弥迫于匈奴人的压力。宁可放弃月氏,也要先攻击大宛。蝉封被他吓住了,向大宛王毋寡进言,并成功说服了胆小怕事的毋寡。 今天这场围猎。就是他和蝉封的合谋,金角鹿不过是个幌子。世间哪有长金角的鹿,只是为了将梁啸从昧蔡等人的身边骗开罢了。双方竞猎,难免有所损失,到时候就说梁啸被鹿触死了,谁能知道真相? 大汉在万里之外,他们不可能再派第二拨使者来的。梁啸出现在这里。根本就是一个意外。 为了击杀梁啸,突班做了周密安排。 突班深知梁啸等人骁勇。论骑射,他们一点不比草原上的人差,要不然的话,他们也不会将浑邪王拖得筋疲力尽。论步战,更是汉人的长项,乌孙人讨不到便宜去。为了能顺利完成任务,突班煞费苦心的安排了一个马上近战的战术。 他身边的这二十多名骑士,个个都是骑术清湛,身手灵活的近战高手,再配上锋利的战刀,上等的战马,如果一开始就能将梁啸等人围住,近距离砍杀,打梁啸等人一人措手不及,完全有成功的可能。 游说蝉封的时候,突班信誓旦旦,说一定将梁啸等人全部斩杀,不会走漏风声。可是他真正想杀的人只有一个:梁啸,至于会不会走漏风声,会不会给大宛带来麻烦,根本不在他的考虑之列。如果大汉真的会因此与大宛结仇,那他真是求之不得。 二十余人围杀梁啸一人,梁啸就算箭术再好,还能飞上天去? 更何况他身边还有一个箭术丝毫不亚于梁啸的高手,一个真正的射雕手,一个真正的好弓。 他万万没想到,梁啸提前发现了他的计划,先下手为强,射伤了他的射雕手,并一反常态,冲出了包围,和他们比起了骑射。这不仅打乱了他的计划,而且将他们推到了极为不利的境地。 他们向西跑,西北风正劲,梁啸等人是顺风射箭,他们却是逆风,同样的射程下,他们非常吃亏。更让突班抓狂的是战斗一开始,他寄予厚望的射雕手就被梁啸射伤了,右手中了一箭,鲜血淋漓。如果伤了骨头,以后很可能落下残疾。 “怎么样,还能射箭吗?”突班焦急万分,大声叫道。 “能。”射雕手咬咬牙,撕下了一片衣襟,将右掌缠好。他恶狠狠的看着远处的梁啸,拿出黑弓,搭上箭,瞄准梁啸,一箭放出。 羽箭“嗡”的一声,疾驰而去,直奔梁啸后心,即使是强劲的北风也无法阻拦。 梁啸正在射箭,忽然听得有破空之声,他来不及多想,甚至没来得及转头去向,反身射出一箭。 “当!”两枝羽箭在空中交错,同时折断落地。 射雕手吃了一惊。这是运气还是真功夫?亲眼看到梁啸将黑弓拉开,他就知道梁啸的臂力不比他差,甚至比他还要强一些,但是他觉得自己有黑弓在手,射程有绝对优势。只要将距离控制在梁啸的射程以外,他就完全有机会射杀梁啸,自己却安然无恙。 他没想到梁啸居然射中飞驰的箭。他虽是射雕手,自问也没有这样的实力。 他仔细的想了想,意识到梁啸射出这一箭的时候并没有回头看,也就是说,他只是凭感觉,甚至可能是慌乱下的本能反应,运气的成份居多。 就在他考虑的这刹那间,梁啸接连射出数箭,箭箭不离射雕手。射雕手左躲右闪,虽然将梁啸的箭一一避开,却也被逼得腾不出手还击。人虽然避开了,马却接连中了两箭,悲嘶两声,一头栽倒在地。 射雕手及时跳了下来,借势向前跑了两步,跳上另一匹战马,再次追赶。这么一耽搁,梁啸已经跑出了他的射程。他大急,猛踢马腹,策马狂奔,奋力追赶。 双方又追出十来里,始终保挂着百余步的距离。 为了这次袭击,突班挑选了最好的战马,可是梁啸等人的战马也是从大宛马里精挑细选出来的,虽然算不上顶尖,在短时间内却丝毫不亚于乌孙人的战马。双方旗鼓相当,梁啸将先发优势牢牢的把握住在手中,气得突班暴跳如雷,却无可奈何。 他骑虎难下,切身体验到了浑邪王的无奈。 追,追不上! 放弃,更不可能。双方已经撕破了脸,梁啸不可能给他第二次机会。为了活命,说不定梁啸连城都不回,直接离开大宛,去月氏,他难道要追到月氏? 因为刹那间的迟疑,他精心设计的计划成了泡影。 怎么办?突班绞尽脑汁,冥思苦想,一颗颗汗珠从额头沁出,随即又被寒风吹干。 突班发现射雕手不在身边,左顾右盼,才发现射雕手落后数十步,正在后面紧紧追赶。他转过头,指着梁啸的方向,正准备命令射雕手赶上去,突然觉得有些不对。 他再次转过头,凝神细看。 在身后三五百步的地方,绿色的苜蓿牧草之间,一个白点正在渐渐接近,后面的地平线上,还有一条黑线,看起来至少有近百骑。快要急疯了的突班灵光一闪,突然勒住了战马,大喝一声:“停!” 骑士们连忙勒住战马,放慢脚步。 “去把洛绪丽公主抓来。”突班喘着粗气,红着眼睛,厉声喝道。 骑士们围扰过来,面面相觑。追汉人呢,抓大宛公主干什么? “快去!”突班吼道。洛绪丽的马快,马上就要到跟前了,看到他们停下,洛绪丽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拨转马头,向远处驰去。再拖延下去,洛绪丽就跑了。 骑士们确认了命令,不敢怠慢,四处散开,向洛绪丽包抄过去。洛绪丽大惊失色,拨转马头,想从乌孙人的包围圈里逃出去。可惜她的骑术虽好,比起这些在马背上生活的乌孙骑士却差得太远,很快被围在中间。 “你们想干什么?”洛绪丽脸色煞白,尖声叫道。 “公主,我想让你看一下,汉人究竟可信不可信。”突班来到洛绪丽的面前,躬身一拜,喘着粗气说道:“我要向你证明,汉人少年郎虽然英俊,却不是你真正可以依靠的男人。汉朝虽然富庶,却无法帮助大宛。我乌孙才是大宛真正的朋友。” 第238章说英雄,谁是英雄 洛绪丽将信将疑,可惜她已经落入突班手中,根本没有逃脱的机会。信也好,不信也好,都于事无补。 很快,蝉封带着百余骑士追到跟前。洛绪丽大喜,连声呼救。蝉封正准备说话,突班上前,低声喝斥:“汉人跑了,你能有什么好结果?我这只是权宜之计,绝不会伤害公主。你要配合我,要不然我们都完蛋。” 蝉封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围攻梁啸的计划失败,不仅突班急了,他也被逼到了绝境。如果不配合突班,他也没什么好下场。 可是,突班的计划能实现吗,梁啸这么蠢,会冒险回来救洛绪丽?这怎么听着像儿戏啊。 蝉封迟疑着,却不敢违逆突班,只得命令手下人散开,不给梁啸等人东逃的机会。 洛绪丽刚才就知道蝉封和突班有勾结,看了这一幕,更是确信无疑。她咬着嘴唇,狠狠的瞪着蝉封。蝉封心中有愧,不敢与她对视,走出两三百步,远远的看着。 突班等人挟持着洛绪丽,慢慢向前驰去。 远处,梁啸等人也停下了脚步。不管多么好的战马都承受不起长时间的全速奔跑。既然乌孙人不追了,他也慢了下来,抓紧时间,让战马喘口气,调整一下体力。 看到乌孙人中间夹着的那个白色身影,梁啸很意外,甚至笑了一声。突班的脑袋被驴踢了么,居然拿洛绪丽来威胁我?李舒昀等人也啼笑皆非,觉得这乌孙人脑子就是不好使,居然出这样的昏招。 不过,看到大宛人不仅没上前救人,反而四处散开,拦住他们的去路,梁啸意识到了情况的严重性。突班和大宛人有勾结,这是打算栽赃啊。如果洛绪丽受伤甚至死了,那些大宛人也证明是他下的手。那他还真没有什么办法洗清自己。 大宛王毋寡?那个软货大概指望不上。就算毋寡知道他是冤枉的,在乌孙人的逼迫之下,也不排除将错就错,杀了他。至于是偿命。还是陪葬,那就说不准了。 梁啸拨转马头,再次整理了一下箭囊,换了一根弓弦。 “大人?”李舒昀大吃一惊,连忙上前阻拉。 “阿啸。你疯啦?”荼牛儿也急了,赶过来,死死拽住梁啸的马缰。 “大人,不行啊。”郭文斌也急声说道:“这明显是乌孙人的诡计,你千万不能中计啊。” 梁啸笑了。“你们不用担心,我自有分寸。你们做好准备,只等我射杀了那个高手,你们就准备抢人。记住,速度要快,得手之后。就往河边跑。希望老安德鲁他们已经做好了接应的准备。” 郭武说道:“大人,你的射艺,我不敢怀疑。可是那人手中的弓却是罕见的宝物,你能赢他吗?” 梁啸笑得更加开心。他指指越来越近的乌孙人。“你们看,那个乌孙高手被我射伤了手,但是突班还是没有换人。这说明除了这个人,他没有其他的射箭高手可以替换。” “那又如何?”郭武急道:“你虽然射伤了他的手,可是他还能射箭。” “你还记得他最后一箭是什么时候的事吗?”梁啸歪了歪嘴,嘿嘿的笑了起来。“我的箭上有麻药,他现在只怕连弓都握不稳了。还想和我对射?放心吧,我自己的命,我珍惜着呢。” 众人互相看看,将信将疑。 梁啸示意荼牛儿松手。轻踢战马,缓缓向前走去。他自己做的事,自己清楚。虽然不知道突班有这样的安排,但是他也不是一点准备也没有。他至少准备了二十枝毒箭,其中至少有一半用在了那个乌孙高手身上,包括射中他大腿和手掌的那两枝。 这种毒药并不是立竿见影的那种巨毒。只是会让人产生麻痹感。射箭是一个精细活,手指的细微变化都有可能影响精准度,这人手掌中了一箭,他也许能忍得住疼,但是他未必能消除麻木感。 “突班,你害我不成,又想害公主,真是狗急跳墙啊。” 郭文斌赶了过来,抢先梁啸半个马身,替梁啸护住了右前方。他知道这样很危险,可是事到如今,他不得不冒险。梁啸如果有什么闪失,他就算活着也没什么意义。 他将梁啸的话大声翻译了过去,还夹带了几句大宛当地的俗语。 突班根本不理会,他冷笑一声:“草原以强者为尊。洛绪丽公主是大宛明珠,要想保护这颗明珠,就要有足够的实力。我家昆莫是草原上赫赫有名的英雄,神灵护佑,狼为他哺乳,鹰为他衔肉,如今击走月氏,土地千里,精骑数万。公主嫁给他,能得到他的保护。你呢,你有什么?你不过是汉朝一个小小的郎官罢了。” 突班一边说,郭文斌一边翻译梁啸听。梁啸听了一半,忍不住哈哈大笑。 “神灵保佑?只有你这种脑子进了水的人才会相信这样的屁话。他出生不久,乌孙就被月氏人灭国,那时候保佑他的神灵在哪里?他哪是英雄,分明是灾星。击走月氏?没有匈奴人帮忙,他能做什么?他的神灵是浑邪王吧。可惜,浑邪王已经被我杀死了,再也没有什么神灵保护他了。” 突班面红耳赤,要论口才,他的确不是梁啸的对手。 他怒喝一声:“少说废话。公主现在在我手中,你真有本事,就来救她。只要你能证明自己有实力保护他,我立刻离开贵山城。如果不敢,我也不杀你,你离开贵山城,如何?” 梁啸不为所动。他看了一眼远处的蝉封。“你和蝉封副王串通好了吧?蝉封坐视你挟持公主,既不主动救人,又不派人通知大宛王,他这个副王是大宛的副王,还是乌孙的副王。” 突班没心情为蝉封开脱。他根本没打算放梁啸离开,只要杀了梁啸,就算梁啸说破天去,又能如何? “少废话,敢不敢来?” 梁啸举起了手里的弓,张开双臂。“我这不是来了么?公主,金鹿角被这些乌孙人吓跑了,我只好射几个不识好歹的匈奴狗,聊表歉意。” 郭文斌还没翻译完,梁啸已经策马赶到了他的前面,并示意他立刻退回去。郭文斌不敢怠慢,拨马回到人群中。后面的话,洛绪丽也没听到。不过,见梁啸面带微笑的看着自己,持弓策马而来,洛绪丽已经明白了梁啸的意思,不禁又惊又喜,心跳如鼓,两只蓝眼睛死死的盯着梁啸,再无其余。 她兴奋得几乎无法呼吸,恨不得欢呼雀跃。不过,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焦急的呼唤。“你快走!你快走!”洛绪丽大声叫着,生怕梁啸听不懂他的话,还连连挥手。 梁啸却是不理,不断向乌孙人靠近。一百步,八十步,七十步…… 远处,蝉封看着缓缓接近的梁啸,吃惊的张大了嘴巴。是突班太聪明,还是这汉人太蠢,他居然真的中了突班的计,要来救洛绪丽?看来人仅有武勇,没有头脑就是不行啊。这汉家少年能从浑邪王的手里逃脱,最后却死在了突班的手中,真是天意。 突班见梁啸越来越近,大喜过望。他都有些佩服起自己了。情急之下的一个主意,居然把梁啸给套住了。看来这汉人的脑子真不怎么好使啊。他侧过头,对隐在身后的射雕手低声喝道:“还不动手?” 射雕手面庞抽搐了两下,歪了歪身子,费力的抬起右臂,却怎么也无法将手举到肩上。他的右臂已经麻木了,手指失去了知觉,别说射箭了,连动一下都非常费力。 不仅手臂如此,他的右腿也失去了知觉,几乎坐不稳马背了。 “赶紧动手!”突班急了,几乎是在狂吼。 “大禄,我……我受伤了。”射雕手结结巴巴的说道。 “你刚才不是说没事吗?”突班勃然大怒,抡起马鞭就要抽。“别说受伤,就算脑袋掉了,你也得先射死这个汉人再死。要不然,我杀你全家。快,给我射死他!” “大禄,我……我真的射不了箭了。”射雕手汗如雨下,脸上连一丝血色都没有。 看到射雕手这般模样,突班绝望了。他没想到自己创造了这么好的机会,关键时候又出了岔子。他来不太多想,连忙给身边的其他骑士下令。“快,给我射死他。” 骑士们领命,纷纷催动战马,有的举起战刀,冲向梁啸。有的摘下弓,搭上箭,准备射击梁啸。 在他们说话的这段时间,梁啸已经冲到了他们面前三十步。一看乌孙人发动,他立刻抢先发动了攻击,一边猛踢战马,一边弯弓搭箭,一口气射出四箭。 这样的距离,他根本不用瞄准,箭箭命中要害,无一失手。 几乎在同一时间,四名乌孙骑士咽喉或心脏部落中箭,翻身落马。 梁啸冲到了洛绪丽面前,再射四箭,将洛绪丽身边的四名乌孙骑士射杀,大喝一声:“跟我走!” 不知道洛绪丽是听懂了梁啸的话,还是早就有准备,她拨转马头,紧紧的跟梁啸,策马向东驰去。 梁啸再次拉弓,向近在咫尺的突班连射两箭。突班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梁啸射中,一中咽喉,一中心脏。他睁着眼睛,翻身落马,“轰”的一声摔在地上,鲜血从他口中喷涌而出,登时气绝。 片刻之间,梁啸连射十箭,射杀九人,箭箭中的。 第239章大获全胜 射雕手目瞪口呆,整个身子都僵住了。如此精准的箭技,就算是他这样的射雕手也未必能做到。浑邪王死在这样的人箭下,实在不冤。 梁啸再射一箭,将目瞪口呆的射雕手射杀,伸手就去夺他手中的黑弓。就在这时,一个髡头壮汉拦在了他的马前,“哇呀呀”一声怪叫,抡起拳头就砸,梁啸的战马如遭雷击,轰然倒地。梁啸措手不及,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跌得头晕眼花。 没等他反应过来,髡头壮汉压在了他的身上,几乎要将他的肋骨压断,两只大手卡住了他的脖子,用力收紧,让他无法呼吸。梁啸听到了自己脖颈咯咯作响的声音,眼前一阵发黑。 荼牛儿率先赶到。看到梁啸被人制住,来不及下马,直接从马背上跳了下来,撞向那髡头壮汉。髡头壮汉被他撞倒在地,却没有松手,反而扼得更紧。 不过,荼牛儿的这次猛撞还是给梁啸争取了一点机会。梁啸不假思索,挥起刚刚夺来的黑弓,套在了壮汉的脖子上,用力一拉。 黑色的弓弦割开了壮汉的颈动脉,鲜血喷涌而出。 髡头壮汉怒吼,眼睛瞪得更圆,双手更加用力。梁啸蜷起身子,收起双腿,一脚踹在壮汉的手臂上。“喀嚓”一声脆响,壮汉比普通人大腿还要粗的手臂断为两截,痛得惨叫一声,松开了梁啸。 荼牛儿奔了过来,捡起一把乌孙人的战刀,一刀砍下了壮汉的首级。 壮汉倒在地上,抽搐了两下,不动了。鲜血汩汩而出,瞬息染红了草地。 梁啸站了起来,揉了揉脖子,看着身材堪比庞硕,肌肉虬结的壮汉,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我日。突班这货准备得还真充分啊,这家伙看起来像是角抵手。” 荼牛儿心有余悸的看着壮汉,又看看梁啸。“阿啸,你没事吧?” “没事。就是嗓子有点疼。”梁啸顾不上多说,几步迈到那已经气绝的射雕手面前,取下了箭囊,随手抓过一匹无鞍战马,翻身上马。他的战马倒在地上。头骨瘪了下去,眼看是活不成了。 荼牛儿又看了一眼那壮汉,心有余悸,顾不上多说什么,翻身上马,护住梁啸。“阿啸,快走。” “别急。”梁啸拦住了荼牛儿,眼睛盯着远处的蝉封,吸了两口气。嗓子有些疼,有浓浓的血腥味。 蝉封勒马站在远处。看着梁啸等人摧枯拉朽的冲破了乌孙人的阵地,吓得心惊胆战,冷汗淋漓。 如果说刚才突班没能杀死梁啸,是梁啸反应太快,及时逃脱,那现在怎么说? 梁啸和突班面对面,而且是独骑闯阵,几乎以一人之力摧毁了突班的整个阵势。他亲眼看到乌孙人纷纷倒地,包括突班本人在内,被梁啸的一张弓射杀。 突班死了? 蝉封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抬起手臂。用力的揉了揉眼睛,希望看到突班还能骑在马背上,或者能从地上爬起来。 可惜,突班再也爬不起来了。他的手下也爬不起来了。十人被梁啸射杀,剩下的几个人也被李舒昀、谢广隆等人毫不留情的斩杀。 他看到的只有梁啸与洛绪丽,两人并肩而立,在不远处看着他。 梁啸手里握着那张曾经让整个大宛国蒙羞的黑弓。 二十余骑在他们身后一字排开,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蝉封举起手。想下令冲锋。他还有百十人,数倍于对方。可是他的手在空中停了好一会,最后还是放弃了。他想起了浑邪王父子那烂得不成形的首级,他想起了不久前还信誓旦旦,胜劵在握的突班。他实在没有信心与梁啸对阵,即使他身边的骑士拥有绝对的人数优势。 蝉封觉得嗓子有些干,有些疼,呼吸有些困难,就像被人扼住了一样。 人再多,难道还比浑邪王的人多吗? 再勇猛,能比那些手持利器的乌孙骑士、射雕手和角抵士勇猛? 蝉封心生怯意,拨转马头,落荒而逃。 见蝉封没有追来,反而撤退了,梁啸松了一口气,同时轻蔑的笑了一声。 洛绪丽也松了一口气。她偷偷地看了梁啸一眼,一颗心怦怦乱跳。追求她的权贵少年数不胜胜,能如此英勇,并愿意为她冒险、不惧生死的人却屈指可数。梁啸是第一个。刚才那几箭不仅射死了乌孙人,也射中了她的芳心。 有了这样的人保护,何惧乌孙、匈奴? 梁啸叫来帕里斯,让他去河边找老安德鲁,自己拨转马头,重新打量战场。 乌孙人躲在方圆百步的草地上,鲜血染红了牧草,原本清爽的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几匹战马站在主人的尸体旁,垂下头,拱着主人,发出一声声悲嘶。 被射杀的匈奴人几乎都是咽喉中箭,偶有心口中箭的。他们都穿着铁甲,但是如此近的距离,即使铁甲也挡不住梁啸的箭,无一不是一箭毙命。只有突班运气最好,中了梁啸两箭,一箭穿心,一箭封喉。 他死不瞑目,无神的眼睛看着天空,脸上的惊愕凝固成了永远。 几口形制古怪的战刀散落在地上,这些刀有明显的弧度,刀体细长,还有护手,刀柄、护手上镶金嵌玉。 谢广隆跳下马,捡起一口刀,用指锋试了一下刀刃,脸色立刻阴了下来,骂了一声:“乌孙狗果然奸诈,居然准备了上好的战刀和我们近战。” 梁啸接过刀,仔细察看,不禁疑云丛生。刀身上隐约可见暗花,刀柄上镶着各种珠宝,看起来极其珍贵,绝非普通用刀。乌孙人这么有钱吗,居然用这么好的刀? 梁啸命令把所有的战刀都收起来,将所有的尸体扔在马背上,连上面的箭都没有拔掉。他要让那些大宛人亲眼见识一下他的射艺,看看乌孙人的下场。经过这件事,他意识到相比于友谊,大宛人更愿意服从武力,仅靠友谊和利益是无法获是他们尊重的,在关键的时候和丝绸一样弱不禁风。 梁啸一路往回走,将遗漏在地上的战刀都收了起来,那些无主的战马也都归拢到一处。除去倒毙和重伤无法医治的战马,他又多了十七匹好马。 走到半路上,昧蔡带着两百多骑士赶来了,见梁啸和洛绪丽安然无恙,他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他拉着梁啸的手,用力摇了摇,什么也没说。可是他脸上的表情却透露了他的感激。 如果洛绪丽有什么意外,不仅梁啸活不成,他也会受到牵连。 梁啸拿过一柄刀。“副王认识这口刀吗?” 昧蔡眼神微缩。他又看了一眼乌孙人的战马,哼了一声,眼中难得的闪过一丝寒芒。“贵使,能将这些刀和马先交给我吗?” 梁啸将刀塞在昧蔡的手中。“希望副王能尽快给我一个满意的解释。” “一定。”昧蔡又对洛绪丽说道:“公主,你要帮我做个见证。” 洛绪丽点点头,紧紧的勒着马缰,嘴唇有些发白。 梁啸没有回城,他明确的表示了对大宛人的不信任和愤怒。在会合了老安德鲁之后,他就在伽萨特斯河边的草地上住了下来,离贵山城有十里之遥。 昧蔡派人送来了帐篷和酒肉,又派来了一个都尉和两百骑兵,就近保护梁啸。 傍晚,梁啸坐在河边,看着静静流淌的河水,一动不动。 今天的事给他的冲击很大。当时没想太多,只是尽可能的抓住一个又一个机会,要么是拼命的逃,要么是一往无前的冲。现在尘埃落定,他终于可能认真的思考这件事的经过了。 他发现自己犯了几个错误,其中至少有两个是致命的。 一是他觉得在与突班的交锋中占了上风,放松了警惕,居然没有留心突班的行动。以致于突班和蝉封合谋,他却一无所知,也没提醒昧蔡注意,险些中了突班的圈套。 二是他没想到突班会做出这么周密的部署,不仅找来了这么好的战刀,设定了出乎他意料的战术,安排了箭术高手,甚至还有一个最擅长近身格斗的角抵士。他先发制人,射杀了箭术高手,却险些被角抵士扼死。 直到最后那一刻之前,他都没有注意到这个角抵士的存在,只当他是个普通的乌孙骑士。 太大意了。远征万里,孤立无援,怎么能这么大意?桓远早就提醒过他战场凶险,不能有片刻的大意。他只是听进了耳朵,却没听到心里去,险些因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和乌孙人打交道,怎么还能迷信言语上所谓的上风,却忘了武力才是最可靠的力量? 必须让自己更强。 不仅要在个人实力上不断精进,还要有更多部下。纵使浑身是铁,一人能打几根钉?最多做个游侠罢了。河中地现在有北大宛,南有大夏,东有乌孙、匈奴,西有安息,中有月氏,诸国并峙。这些人不管是高贵还是野蛮,最终都只相信一个权威:武力。要想在这里立足,树立起大汉的威名,没有足够的力量是不行的。 梁啸转过头,看了一眼远处正在忙着洗马的老希腊人,嘴角渐渐挑起。这么好的战士,这么好的战马,大宛国君臣居然任人欺负,被一个乌孙使者恐吓,实在是没有天理。 既然你们不珍惜,那就由我来发挥他们的作用吧。 第240章扩军 梁啸站了起来,走到老安德鲁的身边。老安德鲁卷着袖子,正在洗涮战马,见梁啸走近,他连忙停下手里的活,躬身行礼。 “真是一匹好马。”梁啸抚着马脖子,赞道:“骑在这样的马背上,走遍天下都不怕。” “哈哈,主君说得对,的确是一匹好马。不过,好马更要用心侍候,要不然的话,它会受委屈的。” 梁啸皱了皱眉。郭文斌赶了过来,将老安德鲁的话翻译给梁啸听。梁啸连连点头。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也许该学点希腊语、拉丁文了。以后要和大量的希腊人打交道,一直依靠翻译可不行。 “老安德鲁,像你这样的战士,大宛还有多少?” 老安德鲁沉思了片刻,又掰着指头算了一会儿。“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吧。” “这么多?” “这还不算多。在月氏人来之前,大宛是巴克特里亚的一个郡,只有一些驻守的兵力,大部分人都被欧克拉提德斯一世调去征讨南方了。” “那你现在能招募到多少人?” 老安德鲁眼睛一亮:“主君需要多少人?”老安德鲁的热情超出梁啸的预计,看起来他恨不得将曾经的老战友全部招募过来,为梁啸效力。 梁啸有点被他吓着了。他连忙声明,目前只是想多招一些侍从,保障安全,用不了太多的人,最多两百就够了。 老安德鲁有些失望。“主君如果是担心钱,我们可以暂不用酬劳,只要能让我们一起战斗就行。故国已亡,我们只剩下这些血脉相同的战友了。和他们一起战斗,哪怕是战死,我们也不会孤单。” “你放心,一定会有机会的。”梁啸郑重的承诺。“只要你给我一点时间。” 老安德鲁毕竟是见过世面的。连连点头,立刻去找其他的伙伴商量,先满足梁啸两百人的要求。 梁啸又找来了郭文斌。老安德鲁说的钱的确是一个问题,就算这些希腊人不要酬劳。基本的开支也是一个大问题。几百人的吃喝拉撒,每天要花不少钱,没有足够的经济基础,他肯定是养不起的。 “筹集的那一万金还有多少?” “还有一千三百多。” 梁啸皱了皱眉。除去收购丝绸丝织的五千多金,剩下的三千多金都用在了这四五十人的身上。要养两百人得花多少钱? 听了梁啸想扩招的想法,郭文斌仔细考虑了一会。“两百人的费用,我可以解决,再多的话,就有点困难了。大人,人的开支有限,马的开支才是大问题。大宛马的喂养很讲究,平时还可以放牧,战时却必须用精料。一匹马的开支相当于五六个人,上等战马还要翻番。喂养不到位。这些战马发挥不出作用的。” 梁啸点点头。这些天,他虽然不用亲自喂马,但是亲眼目睹老安德鲁等人是如何侍候战马的。这不到五十人的队伍有战马七十多匹,每天战马吃掉的钱占去了绝大部分。这还是平时,战时会更多。如果想招募两百人,以步骑各半,骑士配两匹马,步卒配一匹马计算,需要五百匹马,相当于三四千人的开支。 难怪以大汉七十年的积累。刚打了几仗就花得干干净净。 这简直是个无底洞啊。 “这件事得从长计议。”梁啸说道:“不过,我们要想在这里站稳脚跟,没有自己的力量是不行的。突班死了,乌孙人很可能会急眼。如果我们没有足够的实力。也许不用乌孙人动手,大宛人就会杀死我们。” “大人所言甚是。”郭文斌挠挠头。“不过,乌孙人是匈奴人的附庸,我们既然决定要与匈奴作战,迟早就要面对乌孙人。再者,大人不远万里来到此处的目的。不正是牵制乌孙人,进而拖住匈奴人吗?现在这个目的快要达到了,甚至比我们当初预想的还要顺利一些,应该高兴才对。” 梁啸哈哈大笑。的确如此,当时他只把希望放在月氏人身上,现在还有可能把大宛甚至大夏——巴克特里亚一起拉进来,简直是超出预期啊。 “那好,你想想办法,尽可能的多筹一些钱。我再和昧蔡商量商量,看看他能不能支持一些。我估计,他现在也很挠头吧。”梁啸想了想,又道:“你和聂壹联系一下,看看能不能送个消息回去,让家人放心,也让朝廷知道我们还活着。” 郭文斌应了,转身去安排。 梁啸目送郭文斌离开,招呼荼牛儿道:“走吧,陪我在河边走走,我还要考虑一些事情。” 荼牛儿跟了上来,看看四周,低声说道:“阿啸,我问个事。” “什么事?” “你现在是不是觉得腿上力气特别大?” 梁啸眨眨眼睛。“没有啊,我没这样的感觉。” “可是……你怎么可能一脚踹断那个角抵士的胳膊,而且是在被他制住的情况下。我后来试了一下,就算是我,也未必能一脚踹断。我让大虎也试了一下,大虎也说不太可能。” “是吗?”梁啸也说不出来为什么。那时候太紧张了,乌孙人虽死,大宛人还在一旁看着,他只想尽快回到马背上,哪里有时间去关心别的。要说他那一脚的力量超过荼牛儿和庞硕,连他自己都不怎么相信。 昧蔡最近很挠头。 梁啸杀死了突班,揭穿了蝉封和突班勾结的阴谋,他在朝堂上大获全胜,一举击败了宿敌蝉封。但是,面对乌孙人可能的进攻,他也没有好的解决之道。 大宛不是乌孙的对手,这是人所共知的现实,即使昧蔡本人也不能否认。因此,不少权贵指责他引狼入室,得罪了乌孙人,很可能会给大宛带来亡国之祸。 面对汹涌的舆情,昧蔡心里没底。他只能一面尽可能的安抚毋寡,一面紧急出城,找梁啸商议。 两人沿着河边,边走边谈。 听完了昧蔡的担心,梁啸笑了一声:“副王,我们汉人有句话,叫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危机危机,既有危险,也有机会,你说是不是?” 昧蔡看看梁啸,心里莫名的安了些,随即又有些惭愧。自己年近四十,又是大宛国的副王,居然还要向一个尚未二十的汉人少年请教如何保护大宛国,真是没面子。 “梁君有计划了?” “我是有计划,不过还需要副王的支持才行。” “梁君请说。” “首先,打铁还需自身硬,如果你们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不如趁早向乌孙人请降。” “大宛虽弱,却也不愿意依附他人,如果能战,当然还是要一战的。” 梁啸微微颌首。昧蔡虽然说得不是很坚决,但至少说明他是不甘心向乌孙人俯首称臣的。这是好事。“其实,大宛有最好的战马,也有几万战士,即使乌孙倾力来攻,也未必能胜。更何况他还有一个宿敌在一旁虎视眈眈。” 昧蔡恍然大悟:“月氏?” “是的。月氏人曾经灭了乌孙人的国,杀死了猎骄靡的父王,他不可能放着近在咫尺的月氏不问,先来攻击大宛。就算先攻击大宛,恐怕也是为了利用大宛的人力物力,与月氏作战。因此,月氏人绝不会愿意看到大宛被乌孙人收入囊中。” 昧蔡连连点头,神情轻松了许多。 “副王,我想去一趟月氏,尽一切可能的说服月氏与大宛联盟,共抗乌孙。” “好,那就辛苦梁君了。我向大王请示,派人护送你去。沙漠里常有盗贼出没,梁君又携带重礼,没有保护可不行。” “可是,除了副王之外,我对大宛的贵人信心不足。” “要不,我来安排人?” “副王,你现在比我更需要信得过的人。”梁啸笑道:“这就要说到我说的第二个问题了。突班死了,乌孙人迟早会生疑。不管将来是战是降,副王都应该做好准备。至少应该派人先控制山口,你说是不是?” 昧蔡有些迟疑。他对打仗的事不是很热心,也不是很在行。 “副王放心,我可以留两个人给副王,他们都有统兵经验,只要有数百精锐,守住山口应该不成问题。副王,若能击退乌孙人,保护大宛,这个功劳可不小啊。” 昧蔡怦然心动。蝉封已经败了,他如果立下战功,他在大宛国的位置岂不是更加牢固了? “可是梁君的安全也不能忽视啊。” “我想请副王给我拨一些军饷和装备,我自己再想想办法,招募一些老兵,保护我出使月氏。一旦战事爆发,我再率领他们追随副王,为副王效力。不知副王意下如何?” 昧蔡转过头,看了梁啸一眼,哈哈大笑。“能有梁君这样的勇士助阵,我就安心多了。好吧,你准备招募多少人,两千够不够?” 梁啸心里暗赞一声:我日,这货很有钱啊,一开口就是两千?在大汉,两千人就是一部,至少得是个校尉才有资格统领这么多人,说不定还得是中郎将。 梁啸连忙拜谢。为了避免昧蔡担心他坐大,他主动提出,先招募两百人去月氏,剩下的人就留在大宛,接受昧蔡的命令,梁啸安排两个好友帮他指挥、训练。昧蔡大喜,一口答应,兴冲冲的走了。 第241章万里之外 郭文斌负责翻译,对两人的谈话一清二楚。昧蔡走后,他和梁啸会心而笑。 “大人,这下子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这些大宛的贵人个个富得流油,养个三五千兵一点问题也没有。副王是仅次于国王的重臣,可以调动的资源更多。大人刚刚帮他解决了蝉封,他可是发了一笔横财呢。有他的支持,大人甚至可以指挥大宛国的一半人马。” “那如果得到大宛王的支持呢?” “如果大人能娶了公主,整个大宛国的战士都有可能听从你的指挥。” 梁啸翻了个白眼。“我是大汉的使者,娶大宛国的公主?除非我扎根大宛,再也不回大汉了。” 郭文斌哈哈大笑。笑了一阵,他又说道:“依我看,只怕那位大宛明珠的一颗心已经落在大人的身上了。大人,为国家大义,你就从了吧。” 梁啸挠了挠头,有些烦恼。 昧蔡快步走进了王宫。毋寡缩在王座里,支着头,满脸愁容。看到昧蔡走进来,他才精神了些,坐直了身子。“副王,汉使怎么说?” “汉使说,他愿意帮助我们抵御乌孙,并希望大王允许他出使月氏,与月氏联盟,共抗乌孙……” 昧蔡把梁啸的建议说了一遍,最后说道:“大王,汉使骁勇,能斩杀浑邪王,想必也能对付猎骄靡。我们只需要花点钱,让他招募一些人马,为我们作战。如果胜了,大宛安然无恙,自是皆大欢喜。万一败了,我们也可以将责任推到他的身上。届时再向乌孙请和不迟。” 毋寡长出一口气,如释重负。“如果花点钱就能解决问题,这当然是再好不过了。就让汉人去和乌孙人拼命吧,我可不愿意上战场。副王。这件事就交给你办吧。” 昧蔡含笑点头。他早就知道毋寡不愿意开战,如果有人愿意替他承担这个责任,花多少钱他都愿意。 当然了,他的想法也差不多。既然梁啸愿意招募老兵帮他冲锋陷阵,抵抗乌孙。他何乐而不为?胜了,他有功,败了,大不了把梁啸等人推出去做替罪羊。 两人一拍即合。 帷幕后,洛绪丽撅了撅嘴,眼珠一转,走了出来。“父王,汉使救了女儿的命,父王准备怎么酬谢他呢?” 昧蔡比梁啸想象的还要积极,很快派人送来了军饷和物资。 他还打算给梁啸一个都尉之职。以使统领军队,但是被梁啸婉拒了。身为大汉的使者,接受他国的官职,这与朝廷的制度不符。再说了,大宛虽好,还能有大汉好?这次立了功,回到大汉,升官是情理之中的事,他又何必在大宛做什么都尉。 梁啸和昧蔡商量将这个都尉转给了老安德鲁。老安德鲁有作战经验,担当这个都尉是绰绰有余。老安德鲁又是他信得过的人。将来指挥起来也方便。 昧蔡答应了。 老安德鲁升了官,精神焕发。梁啸立刻让他带上几个人,骑上马,奔向附近的草原。游说当年的老战友入伍,先完成两百侍从的招募工作。其他的两千人,由昧蔡以大宛官方的名义发布命令征召。 天高云淡,草原一望无垠,远处的雪山白云环绕,宛若仙境。伽萨特斯河边的草地上。阳光灿烂,河水哗哗作响,水草随波逐流,一条条银色的小鱼在水草间游来游去,倏的一闪,便消失在水草之中。 梁啸背着手,在河边慢慢的走着。脚踩在沙子上,陷下一个个浅坑,留下一行清晰的脚印。 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梁啸抬头一看,不由得眉头轻蹙。 一匹白马飞奔而来,马背上一个娇俏的身影。 是大宛公主洛绪丽。 洛绪丽骑着白马,来到河边。她跳下马,扔了缰绳,任由白马自己去吃草喝水,快步走到梁啸面前,背着手,晃着身体,却不说话。梁啸犹豫了片刻,上前施礼。 “你……为什么不做都尉,是不是嫌官小?”洛绪丽一字一句的说道,几天不见,她的汉话又好了不少,居然能说完整的句子了。 梁啸笑了。他说昧蔡怎么会突然让他做大宛的官呢,原来是这位公主的建议啊。他抬起手,准备让人叫郭文斌来翻译。洛绪丽抢上一步,按住他的手臂,顺手抱在怀里。“我……能听懂。” 梁啸轻轻的抽动手臂,想将手臂从洛绪丽的怀里抽出来。洛绪丽是草原上的女子,饮食不错,看起来比汉人女子成熟多了,手臂被她抱在怀里,柔软的触感很诱人,即使隔着冬衣,他也能感受到洛绪丽的热情。 “这个……能先松开么?”梁啸面红耳赤,指了指自己的手臂,央求道。 “你怕么?”洛绪丽红着脸,眼神却很坚定。见梁啸紧张,她更得意了,不仅没有开的意思,反而抱得更紧。“你连匈奴人、乌孙人都不怕,还怕我一个女子?” “呃……” “我们大宛有句俗话,看到中意的好马,一定要先套住,不能让他跑了。” 梁啸脱口而出。“可是,在遇到公主之前,我已经被人套住了。” 洛绪丽脸色一变,羞涩的红晕转瞬散去。她怔怔的看着梁啸,慢慢的松开了手臂,掩着自己的嘴唇。“你……说什么?” 梁啸为难的咂了咂嘴,四处看了看,找到一块干净整洁的地方,伸手示意。洛绪丽迟疑了半晌,还是坐下了。她低着头,抱着手臂,将脸藏在手臂之间。 梁啸坐在她对面,轻声说道:“公主,我给你讲一个故事,故事里有一个公主,和你一样聪明美丽……” 司马门,东方朔健步而出,冲着曾经的同僚们挥挥手,打了个招呼,走到宫门对面的大道上。那辆从梁啸手中讹来的超大马车正在等着他。东方朔走到车后,有仆人打开车门,放下踏板。东方朔提起衣摆,正准备上车,忽然转过头,看向东侧。 一辆马车轻驰而来,在他身边停住。车帘掀开,露出一张不施粉黛的俏脸。 “翁主?”东方朔很惊讶。 “东方曼倩,可愿同行?”刘陵笑盈盈的说道。 东方朔扭头看了一下宫门,笑了。“翁主敢,我有什么不敢的。你这马车虽然精致,却不如我的宽敞,翁主要不要上来享受一下?” “久仰你这辆车的大名,早就想坐一坐了,今天总算有机会,岂能放过。”刘陵说着,从自己的车上下来,走了过去。东方朔连忙亲手扶着车门,等刘陵上了车,他才一步跨了下去,将车门拉好。 “我这辆车在长安也算是有点名气,可不是什么人都能上的。翁主,你应该感到荣幸啊。” 刘陵笑了一声:“别人不能上,我要上,你敢拦我?你别忘了,这辆车是梁啸给你买的……” “是梁啸出的钱不假,可是现在车是我的。” “有转赠契约吗?” “呃……”东方朔哑口无言。他拍了拍脑袋。“我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 “你忘了的事多了,岂止这一件。”刘陵轻笑一声,露出几分不屑。“人常说贵人多忘事,你还没贵呢,先把事忘了。真要是记性不好,那便也罢了。可是该你的钱,你倒是一个也不忘。” 东方朔哈哈大笑。“翁主,你今天是替梁啸出气来了?” “我是路见不平,要为梁啸讨个公道,不行吗?” “行,当然行。”东方朔连连点头。“可是,梁啸异想天开,突然去了西域,现在音讯全无,我能有什么办法?翁主,你贡献的千里眼虽好,看不到西域也是枉然啊。” “陛下对梁啸自作主张去西域的事,如何评价?” “现在还没看到什么问题,以后很难说。”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刘陵柳眉微蹙,忧色立生。她从小生长在阴谋之中,太清楚东方朔这句看似轻描淡写的话背后的危险了。 “翁主见多识广,岂不知弥子瑕?” 刘陵变了脸色,斥道:“胡说,梁啸岂是弥子瑕那种以色侍人的佞臣可比。” 东方朔苦笑道:“翁主,能臣良将,可比以色侍人的佞臣危险多了。” 刘陵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煞白。过了半晌,她才恢复了镇定,向东方朔欠身施礼。“东方君,可有解?” “无解。”东方朔又道:“就算有解,梁啸远在万里之外,我也是鞭长莫及啊。” 刘陵摇摇头,坚定的说道:“不,一定有解。” 东方朔微微一笑:“翁主说有解,那自然一定有解。” 刘陵瞅了东方朔一眼,撇了撇嘴,哼了一声:“梁啸真是有眼无珠,居然把你当知交。” 东方朔嘎嘎笑道:“翁主,梁啸不仅有眼无珠,还不自量力。他啊,野望太大了,不仅想封侯拜将,还要收拢天下各色美人。去了一趟雁门,多了一个东胡美妾月亮,现在去了西域,不知道又要带回几个西域胡姬。唉呀,我真是担心他家宅不宁啊。” “哼!”刘陵咬着嘴唇,一双俏目中电光闪闪。 第242章乌兹刀、大宛马 “哈欠!哈欠!”梁啸接连打了两个喷嚏,亏得及时避开,要不然就得喷洛绪丽一脸的鼻涕。他掏出一方手帕擦擦鼻子,嘀咕了一句:“谁啊,真是不会挑时候。” “你说什么?”洛绪丽眨着眼睛,莫名其妙。 “哦,我们老家有个说法,有人想你的时候,你就会打喷嚏。” “真的吗?” “谁知道,姑且信之吧。”梁啸笑了笑。“有人说,真正相爱的人会心有灵犀,也许会有感应。” 洛绪丽费了好大劲,让梁啸解释了好几遍,总算明白了这个意思。她想了想,有些落寞。“那刚才想你的那个人,会是你说的那个公主吗?” 梁啸语塞,不知道怎么向洛绪丽解释。 见梁啸无语,洛绪丽站了起来,跺了跺脚。“你真的会保护大宛,保护我吗?” “当然。”梁啸连忙说道:“我是大汉皇帝派来的使者,要和大宛结盟。既然是盟友,当然要互相帮助。” “那好,你可不能食言。”洛绪丽看着梁啸,轻咬嘴唇。“你说过的话,一定要记得。我如果有什么危险,你一定要及时出现在我身边。” “这……” 不等梁啸说话,洛绪丽撮唇一声长啸,那匹正在远处吃草的白马闻声飞奔而来。洛绪丽翻身上马,拨转马头,冲着梁啸嫣然一笑,用希腊语说了一句什么,咯咯的笑着,纵马而去。 梁啸没听懂,见帕里斯正傻乎乎的站在一旁,连忙把他叫了过来。帕里斯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公主说她绝不放弃,要像亚马逊的女战士一样去战斗。大人,她要和谁战斗?她会和我们一起吗?” “好好练你的箭去。”梁啸眼睛一瞪,把帕里斯赶到一旁。帕里斯赖着不走。“大人,你就跟我说说嘛,如果公主要和我们一起参加战斗。我们都会很努力的……” “你小子找揍是不?”梁啸怒了,攥起了拳头。帕里斯一看不妙,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叫道:“大人。让公主教你希腊语吧。她能说能写,学识渊博,可是一个最合适的先生呢。” 梁啸心中一动,想了想,又苦笑着摇了摇头。这都已经甩不脱了。如果再朝夕相处,还能不出事?还是敬而远之的好。惹不起,躲得起。 可是,为什么我还是有点小期待呢? 贵山城是大宛国都,附近的人口比素叶城密集得多,老安德鲁只用了两天时间就招募到了近三百人。这其中既有中老年人和少年,也有不少正当壮年的青壮。 梁啸很意外。他虽然有心组建效忠自己的人马,但是羽翼未丰之前,他不想引起大宛君臣的猜忌,所以他事先就告诉老安德鲁。暂时不要征召青壮年。 老安德鲁告诉梁啸,这些人都是希腊裔贫民。贵山城附近人口多,好的土地和牧场都被权贵们占了,大多数贫民生活没有着落,只能替人帮佣,甚至为奴。听说有机会从军征战,他们都求之不得。再听老安德鲁说希腊故国已亡,他们没有念想,更希望能与有着相同血脉的人一起。 梁啸听着有些心酸。当年的亚历山大如此风光,现在的希腊遗民却如此落魄。想想几百年后。汉人也被游牧民族欺凌,偏安江南,他心软了,决定收下这些人。 梁啸统计了人数。测试了他们各自的能力,擅长步战的一律交给老安德。他们将留在贵山城,随后将奔赴山口,修建堡垒,阻止乌孙人的进攻。擅长骑射的则留了下来,充当侍从骑士。跟随自己去月氏。 最后,梁啸得到了一百七十三位骑士,以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为主。经过几次思想工作,有几位思想开明一些的中老年人愿意改做骑卒。梁啸选择他们还有一个重要原因,这几个人都曾经在巴克特里亚征战过,对那里的地形比较熟悉,有的甚至和月氏人战斗过,有他们随从,不用担心迷路。 梁啸让他们全部穿上汉式战袍、披风,并承诺将来给他们同样配备希腊式礼服,保留一份对故国的记忆。 因为人数超员,梁啸亲自入城,与昧蔡沟通。 见梁啸上门拜访,昧蔡非常高兴,亲自到大门外迎接,笑眯眯的说道:“梁君,我正想去找你呢,没想到你就来了。” 梁啸以前也来过昧蔡家,这次来,仿佛又有些变化。门口的卫士多了将近一倍,无数骏马和马车停在门前的广场上,等待接见的人一直排出百余步远,看到昧蔡亲自出迎梁啸,都露出了惊讶的目光。很快就有人认出了梁啸,一时间赞叹声四起。虽然不乏非议之词,却没人敢在昧蔡面前提起。 “副王最近真是日理万机啊。”梁啸笑道:“这时候来拜访你,没有打扰你的公务吧?” “能有什么事,无非是那些家长里短,谁又占了谁的生意,谁又用不正当手段抢占市场。特别是最近丝绸紧张,不少人都来托路子,想多进一些货转卖到帕提亚。” 昧蔡连连摇头,唉声叹气,眼中却是抑制不住的得意。梁啸来到贵山城,又悍然宰杀了乌孙使者之后,大宛境内的汉商闻风而至,赶来拜见汉家使者。求见使者,自然要送点见面礼。得知梁啸需要大量的丝绸做礼物,汉商们纷纷将自己最好的货物拿出来,或送或借,就算是卖,也尽可能的少赚一点。 积少成多,梁啸手中的丝绸织锦多了,市场上的供应量就少了。丝绸织锦从大汉运来,数量本来就有限,如今更是千金难求。在转运到西方的诸多货物中,丝绸以其便于运输,利润丰厚最受欢迎,突然一下子供应减少,价格自然猛涨。 这时候,和梁啸关系好的昧蔡近水楼台先得月,立刻显得重要起来。他利用和梁啸的良好关系,优先从汉商手中收购丝绸,几乎控制了大半个市场,大赚了一笔。 看到梁啸,昧蔡自然从心眼里欢迎。 昧蔡将梁啸迎到内院,命人拿出十几口刀,摆在梁啸面前。梁啸一看,正是那天从乌孙人手上缴获的战利品,心里立刻明白了,转身对昧蔡说道:“副王真是聪明绝伦,什么阴谋都瞒不过副王的眼睛。” 昧蔡拿起一口刀,抽出半截刀身,叹了一口气:“不瞒梁君,这些刀出现在乌孙人的手中,真是我大宛的耻辱。” 梁啸不解。 “这些刀,有一部分是副王蝉封的收藏,出自南方的身毒国,是用来自海德拉巴的铁打造的,锋利异常,大宛并不常见。蝉封是王室,当年颇受老王喜爱,所以才有如此多的收藏,本希望他用这些宝刀来保家卫国,没想到却被乌孙人当作凶器,意图残害使者。” 梁啸恍然大悟,同时心中一动。他不知道什么海德拉巴,但是他知道印度有一种乌兹铁,制成的刀剑非常锋利,被称作大马士革刀剑,后来传入中原,被命名为印度铁,又叫镔铁,是上等兵器的代名词。难道这些弯刀就是用乌兹铁制成的? 梁啸连忙取出那口短刀。“副王,这口刀是从姑鹿狐身上夺来的,莫非也是这种铁打造的?” 昧蔡接过,抽出短刀看了一眼,就笑了。“没错。你看上面的花纹,就是这种兵器的特征。” 梁啸一拍脑袋,自失的笑了。他早就应该想到这一点的,这种雪花一样的花纹是乌兹铁的特征,他居然一直没留心。如果不是昧蔡仔细解说,他还蒙在鼓里呢。这么说,这次去南方的巴克特里亚,可得好好收集一些这样的原料。 铁是重要的战略物资啊。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更何况是打仗。如果不是谢广隆打了一根铁矛,而是让他用木柄矛,也许这厮就被人一刀劈死了。 梁啸喜不自胜。“这么说,我这次收获颇丰啊。” “那当然。”昧蔡笑道:“这些都是梁君的战利品,还请梁君收好。那些战马,我待会儿也派人给梁君送去。此外,还有大王赏赐的财物、骏马。” 昧蔡拉着梁啸的手,意味深长的说道:“梁君,那匹骏马是我王的心爱之物,你可得好好珍惜。” 梁啸再次谢过。他看了一眼摆在桌上的那些刀,挑了两把装饰最华丽的,双手奉送昧蔡面前。其中一把就在昧蔡的手边,刚才昧蔡把玩了好久,特别是对刀柄上的宝石爱不释手。昧蔡连忙推辞:“这是梁君的战利品,我怎么能收。” “这是我的战利品,我已经收下了。现在是我送给副王的礼物。副王即将统军出征,没有一把宝刀,怎么能趁得上副王的英姿?还请副王不要推辞。” 昧蔡满意的大笑。他确实看中了这两口刀,只是一直不好意思开口罢了。梁啸识趣,主动送给他,正中他的下怀,假意推辞了一番,这才半推半就、欲拒还迎的接了。 梁啸心中暗笑。这大宛人真是过得太安闲了。身为副王,即将担任抗击乌孙的重任,昧蔡居然不是首先看重武器的实用,而是看中上面装饰的宝石。这样的贵族当道,大宛怎么可能不弱。 不过,昧蔡越弱,对他的依赖越强,他当然乐见其成,甚至很愿意推波助澜。 两人客气了一番,梁啸随即提到了超额的兵员。昧蔡根本不在意,轻描淡写的摆摆手。“无妨,军饷物资如果不够,你对我说一声,我再给你拨付便是。这些希腊裔的贫民一向是个麻烦,梁君愿意管束他们,我们是求之不得。” 梁啸再次表示感谢。 第243章风起,蝶变 任务达成,梁啸带着十三口宝刀离开了昧蔡的副王府,出了贵山城,来到自己的营地。⊥,很快,昧蔡就派人送来了大宛王的赏赐以及那些从乌孙人手中夺来的战马。 大宛王的赏赐很丰厚,不仅有大量的黄金珠宝,还有一匹浑身乌黑的战马,高大矫健,四肢修长,肌肉匀称。皮毛油光水滑,宛如绸缎,闪着神秘的光泽。 看到那些黄金珠宝,郭文斌乐得合不拢嘴。“大人,这样子我们不用愁钱了,大宛人真是有钱啊,一下子给了这么多。” “好马,好马啊。”老安德鲁则拉黑马的缰绳,一刻也舍不得松开。“这是大宛最好的战马啊,是王宫里的御马吧。” “这是公主的爱马。”随马来的马奴躬身说道:“马的名字就叫伽萨特斯。” 梁啸一怔,忽然想起昧蔡当时的神情。和贵山城呆了这么多天,他当然知道伽萨特斯是波斯语,意思就是珍珠。这条河叫就珍珠之河,洛绪丽就被人称作大宛的伽萨特斯。这匹黑马也叫伽萨特斯,自然是别有用意,何况它原本就是洛绪丽的爱马。 洛绪丽自己骑的好像是一匹白马。 明珠送知己,宝马赠英雄啊。梁啸心里美滋滋的,却又觉得肩头沉甸甸的。他感受到了洛绪丽的一片心意,也知道她没有放弃。可是他同样清楚,他和洛绪丽之间几乎没有可能。就算大宛王爱女心切。可以让她嫁给一个汉人。他能让洛绪丽做妾么? 就算他肯。那位大汉天子愿意自己的使者娶大宛王的女儿为妻么?从来帝王多疑虑,他不怀疑他通敌? 就在梁啸头疼的时候,四个金发碧眼身形矫健的胡姬走了进来。梁啸一怔。“这是什么意思?” 宣布王诏的大宛官员笑嘻嘻的说道:“这是大王赏赐给贵使的侍姬,以后就让她们侍候贵使的起居吧。” “不不不。”梁啸连连推辞。“我要长途跋涉,也许还要与敌人作战,不能带她们同行。” 大宛官员笑得更加欢畅。“贵使放心,她们可不是普通的侍姬,她们是来自特弥斯库拉的亚马逊人。” 帕里斯惊呼一声:“亚马逊女战士?!” 大宛官员笑容满面的点点头。一脸得意的打量着梁啸。 梁啸顿时觉得不妙。 大宛的女性地位很高。当地有个风俗,男子求婚,要用金质同心戒指为聘,意思是指夫妻同心如金。除此之外,女方还会送三个侍女到男家去,试验男方的身体。如果男方的健康状况欠佳,应付不了三个侍女,这婚事也谈不起来。 现在大宛王一下子送来四个,而且是传说中的亚马逊女战士,这可太狠了。 洛绪丽看起来柔柔弱弱。乖巧可人,没想到手段这么厉害啊。有了这四个亚马逊女战士在身边。自己还有机会去想别的心思吗?就算有这心思,也未必能逃出这四个女战士的魔掌啊。 梁啸觉得后脊梁凉嗖嗖的。他挤出一丝笑脸,试探的说道:“不要行不行?” 大宛官员嘿嘿一笑:“贵使承诺保护大宛,大王感激贵使,送这四个武艺高强的亚马逊人保护贵使,也是我家大王的一片心意,贵使还是不要拒绝的好。要不然的话,我家大王会很不安的。” 梁啸翻了个白眼,无奈的摊摊手,暗自咬咬牙。“好吧,算你狠。” 祁连山下,一场战斗进入尾声。 猎骄靡从一匹浑身是伤的栗色战马上跳了下来,走向一块平坦的大青石。卫士立刻上前铺了两块兽皮。天气转冷,石头很凉,猎骄靡最近战斗辛苦,身体不太好,不停的咳嗽,阏氏阿瑞堪吩咐不能让他再受凉。 猎骄靡在石头上坐下,无力的低下了头,用沾满鲜血的手捂着嘴,闷咳了两声。嗓子很疼,他的心情也非常糟糕。 因为浑邪王的意外身亡,部落内讧,原本期待的三万匈奴精骑来了一半都不到。猎骄靡不得不接受乌单的建议,赶到南山来围剿塞人和月氏人,增强自己的实力。塞人和月氏人闻风而遁,纷纷藏进深山,猎骄靡费了好大的力气,也没能征到足够的兵。 更让他担心的是,天气一天天的冷了。如果再不出击,一旦战斗期间遇到大风雪,不用月氏人打,他就有可能元气大伤。 变幻莫测的天气从来都是游牧民族最大的天敌。秋季到初冬,是最适合出征的时候,错过了这个时间,就要冒成倍的风险。而这次出征,眼看着就要被耽误了。 汉使已经到达大宛,如果不能抓紧时间击溃月氏人在葱岭以西的主力,月氏人得到汉人的帮助,很可能会死灰复燃。到了那时候,要想彻底消灭月氏人就更难了。 突班的任务进行得如何?他能杀死汉使吗? 猎骄靡不敢抱太大的希望。突班虽然是乌孙少有的智者,计划也很周密,可汉使也不是普通人。那是在草原上狂奔四五千里,愣是把浑邪王活活拖死的亡命之徒。面对这样的人,突班能有多少成功的机会,猎骄靡真不敢保证。 如果突班不能完成任务,是不是要攻击大宛?特别在攻击月氏基本已经不太可能的情况下。 猎骄靡犹豫不决。 攻击大宛与攻击月氏完全是两个概念:一个在天山以南,一个在天山以北。在冬天,山北的寒风能够冻死人,绝不是行军作战的好选择。 但是攻击大宛也有一个明显的优势:大宛很弱。不仅是他们的兵力有限,更重要是大宛人软弱,只要他的马蹄踏进大宛。大宛人就会俯首称臣。奉上珍宝儿女。还有他们最好的战马。 被打得落花流水的月氏人都能轻而易举的侵入巴克特里亚,小小的大宛又怎么可能抵挡乌孙人的刀锋?汉使再强悍,他还能面对几万乌孙精骑? 猎骄靡反复思量,觉得自己完全有机会抢在真正的寒冬来临之前征服大宛。如果征服大宛,并在大宛过冬,那明年攻击月氏就方便多了。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乌单在十几个骑士的簇拥下赶了过来,扬起手。大声地向猎骄靡打招呼。猎骄靡站了起来,一脸笑容的迎了上去。 “战果如何?” “只抓到了一千多人,大部分人都躲到山里去了。”猎骄靡拉着乌单的手,在石头上坐下,又取出一只酒囊递了过去。“乌单,我有个想法,想和你商量一下。” “你说。”乌单拧开酒囊塞子,灌了一大口酒,赞了一声:“好酒,这是大宛的葡萄酒么?” “是的。大宛的葡萄酒是天下最好的葡萄酒,想不想喝个够?” 乌单目光一闪。“你想打大宛?” 猎骄靡点点头。把自己的考虑说了一遍,最后又说道:“大宛有好马,又靠近河中地,如果能征服大宛,我们不仅可以拥有大量的战马,还能就近攻击月氏。这样一来,那个叫梁啸的汉使就算插上翅膀,也逃不出我们的手掌心了。” “月氏人怎么办?” “他们能跑到哪儿去?”猎骄靡指了指远处的雪山。“上雪山吗?” 乌单想了片刻,哈哈一笑:“好。听你的,去大宛宰了那汉儿,省得我姐姐见我一次骂一次,烦死我了。” 根据昧蔡提供的信息,梁啸带着荼牛儿等人来到贵山城的市场,找到了那个能打造天铁的铁匠。 出乎梁啸的意料,铁匠并不高大强壮,看起来还甚至有些瘦弱,而且断了一条腿。梁啸看到他的时候,他正倚在冷冰冰的炉边打瞌睡,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旁边散落些几个酒瓶,酒气薰天。 不过,梁啸还是从他一刹那间的眼神中看出了些许端倪。这是一个骄傲的铁匠。 “什么事?”铁匠仰起头,打了个哈欠,眼中布满血丝。 梁啸掏出那柄短刀,正准备递过去。亚马逊侍婢希格玛抢上一步,伸手揪住铁匠的衣领,将他提到了梁啸面前。铁匠用力挣扎,却掰不开希格玛的手,反倒把自己折腾得气喘吁吁。 梁啸抽出短刀,倒持刀柄,递到铁匠面前。 铁匠看了一眼,立刻停止了挣扎,好奇的打量着梁啸。“这是我打造的。” 梁啸摆摆手,示意希格玛松手。这些亚马逊女人长得是漂亮,金发碧眼,皮肤白晳细腻,虽未长成,却已经性感得让人流鼻血,可是脾气太差了,动不动就用武力。他好容易找到这个铁匠,可不想被她们打坏了。 “我想订制一杆长矛,一百只箭头。” “这样的活,不用找我吧?”铁匠很傲慢的说道:“这儿很多人都能做。” “要用海德拉巴的好铁,而且箭头比较特殊,是真正的破甲箭,还要带药槽。” 铁匠听完翻译,眼睛亮了,露出些许贪婪。“可以,可以。不过,海德拉巴的铁很贵……” 铁匠的话还没说完,另一个亚马逊侍婢阿尔法手一抖,将一只装满了希腊金币的皮囊丢在铁匠面前。铁匠一看,立刻闭上了嘴巴。他刚想伸手去拿,阿尔法“呛”的一声,拔出战刀,架在了铁匠的脖子上。铁匠脸色一变,怒视着梁啸。 “不要怕,我只是想知道,雇你一年,这些钱够不够。” 面对亚马逊女战士的战刀和闪闪发光的金币,骄傲的铁匠很快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够了,为了这些金币,我可以为你服务两年。” “那太好了。”梁啸高兴的搓搓手。“你手头还有多少海德拉巴铁?开个价,我全买下。” 铁匠一脸得意,刚想漫天要价,阿尔法的手紧了紧,喝了一句什么。铁匠的脸抽搐了一下,沮丧的点了点头。梁啸狐疑地看看郭文斌。郭文斌强忍着笑道:“阿尔法说,敢胡说,就阉了他。” 梁啸看看手持战刀,凶神恶煞的阿尔法,后脖颈有些发凉。 第244章千牛刀,破甲箭 长安,温室殿。 天子双手捧起那一捆沉沉的竹简,举过头顶,咬了咬牙,准备用力摔在地上。想了想,又放弃了。他将竹简扔在案上,伸手指了指,想破口大骂,又咬住了嘴唇,哭笑不得。 “陛下,怎么了?”严助正好走进来,看到这个场面,吃了一惊,连忙问了一句。 “你看看,你看看。”天子没好气的说道:“那位王叔又上了万言书了。” 严阵一听,也忍不住笑了。那位王叔自然是指淮南王刘安。刘安学问渊博,文章写得好,引经据典,动辄万言。身为天子近臣,严助不仅一次看到刘安的万言书。 严助跪坐在案前,将万言书浏览了一遍,纵使他读书很快,看完这万言书,也用了好大一会儿。掩上竹简,严阵眉头微挑,若有所思。 “怎么样?”天子歪着嘴,斜着眼,有点恶作剧的意思。 “陛下,这也没什么啊,不就是治国当用黄老,清静无为,说过很多遍了,也没什么新意。”严助放慢了语速,目光闪烁。“不过,他说的几件事倒有些道理,比如这梁啸矫诏……” “你也认为不妥?”天子眯起了眼睛,有些不高兴。 “当然不是。陛下,臣以为,梁啸有担当,敢冒险,还是好的。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孤军深入,安全难以保证。梁啸有一双猿臂,天生神射,勇武非常人能及,调教得当,将来必是一员李将军般的勇将。若是折在西域,岂不可惜?淮南王说他鲁莽,也不能说没有道理。” 天子皱起了眉头,沉吟不语。 “再者,梁啸虽勇,却不读书。不知礼,粗鄙少文。他冲锋陷阵不让人先,可是这出使他国,言语交锋,似乎不是他擅长的。万一失了礼,贻笑于西夷,岂不是有损我华夏威名。从这一点来说,淮南王说他不自量力,也是对的。这样的事。由枚皋去做也许更合适一些。” 天子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眉头紧紧的蹙了起来。 在一旁侍候的郭舍人看在眼里,不由得咧了咧嘴角。他的幅度并不大,但足以让天子看到。天子眼角一挑,哼了一声:“你想说什么?” 郭舍人躬着身,尖声尖气的说道:“臣也觉得梁啸太傻。” “你也说梁啸傻?”天子的口气明显不太对了,眼神也变得凌厉起来,有些恼羞成怒。 “可不是他傻么。出使匈奴已经够危险了,偏偏还不够。要去什么西域。其实以他的身家,比列侯也不差,何必去冒那个险呢。年少多金,衣食无忧,如果能趁着年青,多读点书。学学吟诗作赋,将来前途可期。国家大事,有大臣们操心就是了,他一个小小的郎官凑什么热闹。自己送命也就罢了,连累了陛下名声。可真是该死。” “且!”天子哈哈一笑,两步迈到郭舍人面前,抬手拍了一下郭舍人的脸。“狗东西,你懂个屁。个个都像淮南王,谁为朝廷做事?吟诗作赋能退得匈奴吗?” 郭舍人乖巧的跪倒在地。“是,臣信口胡言,还请陛下责罚。”说着,得意的瞥了严助一眼。严助气得脸色发青,却又无可奈何。郭舍人虽是宦者,却是天子亲信,他也不敢轻易得罪。何况天子的话里已经透出对他刚才应对的不满,如果再坚持,只怕会惹得天子大怒。 严助后悔莫及,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他对天子的心思再清楚不过,又明知天子对淮南王的万言书不满,一时糊涂,居然附和淮南王的意见,白白得罪了天子,真是蠢到家了。 天子主意已定,烦恼一扫而空。“行了,这件事到此为止。严助,你替我去见淮南王,就说他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梁啸为国效力,勇于担当,还是多鼓励为好。究竟该怎么说,你掂量着办吧。” 严助无奈,只得点头答应。“唯!” “还有……”天子抬手叫住了准备退下的严助,想了想,又道:“淮南翁主为国分忧,贡献千里镜有功,学问精深,不让须眉,是宗室典范,理当嘉奖,分历阳阜陵为慎远县,封刘陵为慎远县君。哼哼,朕赏罚分明吧?” 严助唯唯诺诺,不敢多说。 庞硕握着刚刚装好的铁刀,眉开眼笑。“我试试?” 梁啸笑道:“当然要试试,不试试,怎么知道老布的手艺是真是假。” 老布——铁匠布莱恩特不屑一顾。他转头看着远处的雪山,一脸的傲然。 梁啸让人牵来一头黑牛。黑牛看着梁啸,似乎感觉到了危险,拼命的挣扎,拉着牵牛的奴隶在草地上滑行。庞硕大步赶上,低喝一声,一刀斩下。 铁刀斩断了牛的颈骨,几乎将整个牛头砍下,只剩下三分之一还挂在上面。鲜血喷涌而出,壮实的黑牛一声不吭,轰然倒地,四肢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 “好刀,好刀啊。”庞硕喜不自胜,连声叫道瞎:“多谢大人,多谢老布。” “你刀法不行。”老布一点也不见情,老气横秋的说道:“真正的高手,用我打造的刀,一刀能砍断牛的身体,何况是牛头。” 庞硕有些挂不住面子。还是第一次有人敢说他的刀法不行呢。“怎么不说你的刀还不够锋利?” “我打造的刀不够锋利?”老布跳了起来,破口大骂。“你这有眼无珠的东西,敢说我打造的刀不够锋利?这口刀如果在会用刀,爱惜刀的人手上,别说斩一头牛,就算斩一千头牛都不会损坏。你自己不会用,还说我的刀不行?” 庞硕面红耳赤,却更加欣喜。“大人,我想给这口刀取个名字,你说取什么好呢?” 梁啸看看怒不可遏,一蹦三尺高的瘸子老布。“既然老布吹牛说能斩千牛,干脆就叫千牛刀吧。” “千牛?”庞硕品味了一番,非常满意。“好,这名字霸气。” 谢广隆见状,也按捺不住,命人拿来一套铁甲,覆在牛尸上,一个纵身,双手持矛,正中铁甲。铁矛刺穿了铁甲,又刺进了牛腹,几乎将整个矛头都刺了进去,轻松得像刺破一层皮甲。 这只矛头是梁啸设计的,沿用后世的三棱军刺造型,三面开有血槽。矛头捅进牛腹,鲜血就沿着血槽喷溅而出,牛的肌肉收缩,露出一个吓人的伤口。 谢广隆轻松地抽出铁矛,又试了两次,不禁狂笑,也不管矛头全是牛血,抱着怀里一阵猛亲,亲得满脸是血。亲完铁矛,他又跑到梁啸面前,连连作揖。“多谢大人,多谢大人。”转身一把抱住还在发火咒骂的老布,高高举起。“老布,你是个可爱的瘸子。” 老布露出了笑容。他听不懂汉话,但是他能感觉到谢广隆的兴奋。他用力的拍拍谢广隆的头,挑起大拇指,又指指庞硕,一脸嫌弃的摇了摇头。庞硕脸上挂不住,将头扭到了一边。 梁啸道:“老谢,你别光顾着高兴,去找点马尾,做个矛缨吧。” “好咧,我这就去。我要自己做,以后谁也别想动我的宝贝。”谢广隆放下老布,喜滋滋的去了。 老布拿起一只木盒,一瘸一拐的走到梁啸面前。他打开木盒,里面整整齐齐的摆着一百只寒光闪闪的箭头。个个精致得如同艺术品,散发着让人屏息的凌厉之美。不仅梁啸看得非常满意,就连一向对他不怎么感冒的四个亚马逊侍婢也瞪大了眼睛,八只湛蓝的眼珠盯着箭头,片刻也舍不得挪开。 “希格玛,这些箭头交给你。你负责安装成箭,随身携带。” 希格玛应了一声,盖上木盒,抱在怀里,第一次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梁啸心情大好。原来你们会笑啊,老子以为你们只会砍人,不会笑呢。这样好看多了。见梁啸看她,希格玛不好意思的转过头,冲着其它三个姊妹眨了眨眼睛,吐了吐舌头。 瘸子老布得意洋洋,眼睛几乎长到了天上,只用鼻孔看人。希格玛等人见了,沉下脸,齐齐哼了一声。老布顿时蔫了,拄着拐,以平常难得一见的敏捷转身就走。梁啸赶上两步,拉住他。 “你别走啊,我还有事要说。” “大人,你能让她们先走开么?”老布神情窘迫。“我看到这些亚马逊女人,就觉得裤裆凉嗖嗖的……” “为什么?难道你……” “大人不知道吗?这些亚马逊女人虽然长得漂亮,却是男人的恶魔啊。她们最喜欢干的事就是砍断男人的四肢,或者阉掉他们。” “我日!”梁啸吓了一跳,也觉得裤裆里凉嗖嗖的。“这么残忍?” “不许胡说。”四个亚马逊侍婢瞪起眼睛,齐声喝道:“要不割掉你的舌头。” 老布腿一软,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脸色煞白。 梁啸大怒。他沉下了脸,冷冷的看着四个亚马逊侍婢。 “老布是我请来的客人。如果你们不能以礼相待,那就回王宫去。” 第245章活着享受荣耀 年龄最大的阿尔法首先注意到了梁啸的不悦,连忙捅捅其他姊妹。她们互相看了看,低下了头,束手站在一旁。布莱恩一看,连忙站了起来,像兔子一样,一转眼就跑得无影无踪,让人无法相信他居然是个瘸子。 “主……主人。”阿尔法鼓起勇气,走到梁啸面前,深施一礼。“布莱恩的确是有名的巧匠,但是他的奸滑在贵山城也是出了名的,不知道骗了多少人的钱财。请主人不要过于信任他。” “那你们也不能如此对待我的客人。” “是,主人,我们以后一定注意。”阿尔法诚恳的应道。 “喏,主人。”年龄最好的希格玛俏皮的行了一个汉礼。四个人中,她最伶俐,汉语也学得最快。 梁啸强忍着笑,哼了一声,转身离开。 庞硕扶着刀,紧紧跟了上来,连声致谢。“多谢大人,这口刀实在太好了。” “你就是我的战刀,你越强大,我越安全。”梁啸一边走一边说道:“不过,老布说得有点道理,你的刀法好像还是缺点火候。有空的时候去向老布请教请教,最好的刀匠通常也是刀法行家。” “喏。我明白了。”庞硕用力的点点头。 “去把李舒昀和老安德鲁叫来。” 庞硕应了一声,转身去了。梁啸回到自己的帐篷,阿尔法跟了进来,静静的站在一旁。梁啸皱了皱眉,放缓了语气。“我不用你贴身侍候,你可以在外面歇着。” “主人,我有一个请求。”阿尔法咬着字眼说道。她通晓一些常用的汉话,碰到生词的时候,会放慢语速,语调也有些怪异。 “什么请求?” “我们想请牛儿哥哥教我们拳法。” 梁啸愣了一下,转头看看荼牛儿。荼牛儿笑了一声,说道:“我看她们不怎么听话,揍了她们一顿。” “揍了她……们?” “是的。以一敌四。她们的武器用得不错,特别是矛,不过拳脚功夫差一点,基础还是不够扎实。” 梁啸看着荼牛儿。从荼牛儿的话中听出了意思。这四个亚马逊侍婢最大的阿尔法才十六岁。最小的希格玛才十三。荼牛儿当年学艺的时候就是十五。钟离期曾经说过,这是学艺最后的年龄,再迟就不行了。荼牛儿这么说,似乎有训练这四个人的想法。 “我知道了。”梁啸不置可否,挥了挥手。示意阿尔法先出去。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打算真正将这四个亚马逊女人留在身边。一想到这是洛绪丽安排的,他就有些不舒服。长得好看,身材惹火有什么用,喜欢阉人的美女惹不起啊。 阿尔法还想再劝,荼牛儿给她使了个眼色。阿尔法无奈,只好退了出去。 一会儿功夫,李舒昀和老安鲁德来到帐中。梁啸取出两口新刀,放在他们的面前。“我马上就要起身赶往大夏,你们留在这里。听候昧蔡副王的命令。这两口刀,送给你们防身。” 李舒昀很感动。他是梁啸的亲信,知道能用来打造这种刀的铁非常少。梁啸花了重金,才买了不到一百斤的原料,谢广隆只得了一个矛头,庞硕也只得了一口新刀的刀身,梁啸送给他们的却是一口完整的刀。 “大人,我喜欢用剑,这刀还是留着给别人吧。” 梁啸打量着李舒昀。“舒昀,你跟着我一路杀来。应该看出剑不太适合马上格斗,短用刀,长用矛,才是最好的选择。你有足够的能力用剑。但是你能保证那些大宛的士卒也能这么快掌握用剑的技巧?” 李舒昀皱了皱眉,沉吟不语。剑的伤杀力虽大,但是练剑不易,特别是在冲锋的战马上用剑更难。刀相对来说要易用得多,很多没有家传武艺的人都喜欢用刀。也正因为如此,能不能用好剑。就成了是不是高手的象征之一。李舒昀喜欢用剑,也有这方面的虚荣心在作祟。 但是,梁啸说得对,他将率领大宛将士对付匈奴人,在短时间内,很难指望那些人将剑用得像他一样好。 “为将,应该因地制宜,不能固守成法。”梁啸拿起刀,郑重的放在李舒昀的手中。“胜利了,活下来了,才有机会享受荣耀。你说是不是?” 李舒昀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收起刀。“多谢大人。” 梁啸将另一口刀赠给了老安德鲁。这两口刀很实用,没有镶金嵌玉,也没什么华丽的装饰,却是实实在在的杀人利器。老安德鲁双手接过,深施一礼。 安排好相关事务,梁啸带着使团再次出发。 如果说来贵山城的时候,他还是打肿脸充胖子,花钱雇的仪仗队。现在他就是正儿八经的土豪了。两百少年骑士人人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看着就养眼。 副王昧蔡亲自来送行。他告诉梁啸,他已经征募了两千多希腊裔将士,很快就将装备完毕,届时会交给李舒昀和老安德鲁,由他们率领,赶往山口布防。 “副王真是雷厉风行啊。”梁啸笑道:“有副王居中调度,乌孙人来了也讨不到好。” “我还是希望你能顺利结盟。仅凭大宛,恐怕不是乌孙的对手。”昧蔡忧心忡忡,拉着梁啸的手不放。“你也要早点回来,有你这位神箭手在,我心里才安稳。” 梁啸笑笑。看来突班等人的尸体给大宛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和昧蔡挥手告别,向伽萨特斯河走去。在渡口,他看到了一匹白马,在十多名骑士的簇拥下,静静地站在河边的草地上。 梁啸无奈的摇摇头,催马离开了队伍。荼牛儿、庞硕紧紧跟上,四名亚马逊侍婢也跟了过来。 洛绪丽披着一件大红的披风,像一团火。她看着近前行礼的亚马逊侍婢,不解的眨了眨眼睛。“你不喜欢她们?” “我怕她们半夜要我的命,怎么敢喜欢她们。”梁啸苦笑道:“公主的一片好意,我心领了。不过,人还是请公主领回去吧。” “咯咯咯……被亚马逊女战士的名声吓坏了吧?”洛绪丽咯咯的笑了起来。“那都是传说啦。亚马逊族早就不是那个野蛮的民族了,他们现在和希腊人一样,只是无家可归的可怜人。真要是那么野蛮,我敢送给你吗?这四人是宫里训练出来的,侍候人的本领不比她们杀人的本领差,你就安心享受吧。” 梁啸哭笑不得。 “你真要不喜欢她们,我就收回来,重新换四个不会杀人的给你。” “不用了。”梁啸摇摇头。既然拒绝不掉,那还是会杀人的比较好。至少战斗时,不用他费神去照顾她们。其实他也知道这四个侍婢不可能真像传说中的亚马逊女战士一样嗜血好斗,至少她们没有为了战斗方便而割去右乳。 “阿尔法……你怎么会给她们取这样的怪名字?”洛绪丽撅起嘴,嗔道:“彭特希勒亚这个名字多好,是传说中的女王呢。” 梁啸笑了。他实在记不住那些古怪的希腊名字,干脆用他记得的希腊字母给编了号。 见梁啸一脸的得意,洛绪丽也无可奈何。“彭特……阿尔法,阿尔法汉话懂得多一点,你可以和她学一些希腊语。希格玛通晓波斯语,你有兴趣的话,也可以和她了解一点。到时候,你就可以看宫里的藏书啦。” 梁啸眼睛一亮。如果能看到王宫里收藏的地图和古籍,那可真是赚住了。中亚因为地处所谓的欧亚大陆心脏的缘故,历经战火,古籍遗留很少,后来的历史大多是依据汉文典籍和西欧人的研究描述的,他们自己反而没有完整的历史,所以他对这个时代的中亚也知之甚少。 梁啸和洛绪丽说着话,一黑一白的两匹骏马也互相触碰着脑袋,非常亲热。梁啸见了,感激的说道:“多谢公主赠马,还没当面致谢,真是惭愧。” “这是你应得的。你救了我,我送你一匹马。你帮父王战胜了蝉封,所以得到了蝉封的一部分家产。这都是你应得的。大宛虽然不如大汉富庶,可是讲信用,绝不专待朋友。” 梁啸这才明白。怪不得赏赐那么厚重,怪不得毋寡和昧蔡这么大方,原来这是战利品啊。大宛人果然有希腊遗风,什么都跟做生意一样,亲兄弟,明算账,一点也不含糊。 洛绪丽又叫过阿尔法,递给她一卷东西,又附在她耳边嘀咕了几句,不时的瞟一眼梁啸。阿尔法红着脸,连连点头答应。她又和洛绪丽身边的骑士说了一会儿话,这才回到队列中。 这时,大部分队伍已经通过了浮桥,渡过了伽萨特斯河。梁啸与洛绪丽拱手作别,带着荼牛儿等人奔上了浮桥,走向大夏。洛绪丽立马河北,痴痴的望着梁啸渐行渐远的背影,久久不肯离去。梁啸走出十来里,还能依稀看到那个白点,就像一颗遗漏在草原上的明珠。 梁啸的心里暖暖的,莫名的多了一份牵挂,也多了一份纠结。 得美人垂青,他当然很开心,甚至有些得意。可是一想到淮南国的那位翁主,他又觉得有些不安。一个淮南翁主,大汉才女,一个大宛公主,草原明珠,每一个都是万里挑一的美人,不知道有多少年青俊秀倾慕她们,自己何德何能,居然全给占了,会不会遭天谴啊? 第246章温柔乡,英雄冢 过了伽萨特斯河,就算是进入了月氏的地界。梁啸很快遇到了前来查看情况的月氏人。 得知梁啸是大汉派来的使者,月氏人很意外,又非常高兴。他们一面派人将消息送往监氏城,一面派人沿途护送梁啸,安排食宿,照顾得比大宛人还要周到。 梁啸这一路走得非常舒服。他白天赶路,晚上练功,有时间就和阿尔法学习希腊语。不知道洛绪丽和她说了些什么,阿尔法等人明显温顺了许多,更像一个侍婢了。洛绪丽说得没错,毕竟宫里专人调教出来的,侍候人的本事一点也不比她们打架的本事差,至少梁啸很满意,特别是四姊妹中的老大阿尔法。 他们用的教材是一卷被称之为《战史》的古籍,大致讲的是巴克特里亚从塞琉古王朝的统治下割据自立,并击败塞琉古王朝的安条克三世,迫使塞琉古王朝承认巴克特里亚的那一段历史。 对梁啸来说,读这卷古籍,一方面可以解巴克特里亚的历史,另一方面也可以了解这一带的地理。因为了上面附了很多地图,山川河流,标注得一清二楚,对梁啸的帮助非常大。 这卷古籍是新近手写的,字迹绢秀,字字用心。阿尔法说,这是洛绪丽公主亲自手抄的,连上面的地图都是她一笔一笔画出来的。 梁啸感激不尽。他很清楚,这个时代又没有复印机,要抄写一份这样的古籍,洛绪丽不知道要熬多少个衣。花费多少心血呢。可是她却一个字也没对他说。她虽然是个公主。却是一个单纯得天真的女孩。 我能给她一个完美的结局吗? 梁啸有些出神。不由自主的叹了一口气。最难消受美人恩。他欠了刘陵无数人情还没还,现在又欠了洛绪丽这么大一笔人情,这债要还到哪天才能还清啊。 见梁啸有些心不正焉。阿尔法识趣放下了笔,问道:“主人是不是累了?我去打水,侍候主人休息吧?” 梁啸愣了一下,这才回过神来。他笑了笑:“我洗一下,你不用侍候了,也去休息吧。” “让我服侍主人吧。”阿尔法红着脸。不好意思的说道:“要不换希格玛来?她最仰慕主人了,一直想为主人效劳呢。” 梁愣一怔,连连摇头。“不用了,我还要练功,睡得很晚的,也许会一夜不睡,不用你们陪。” 阿尔法有些失望,收起古卷出去了。梁啸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身体,做着练功之前的准备活动。虽然经过几个月的磨炼。他的骑术已经很精熟,可是骑一天马。还是让他很累。他试了几次下蹲,又用双手拍打大腿,希望能让大腿紧绷的肌肉放松下来。 阿尔法捧着水走了进来,见梁啸正在放松,笑道:“主人,我们帮你按摩吧。洗个热水澡,按摩一下,睡得香,明天起来才不会累。” “你们还会这个?”梁啸很意外。 “宫里教的。”阿尔法说道:“我们自己练功累了,也会互相按摩,效果很好的。” 梁啸心动不已,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见梁啸答应了,阿尔法也很高兴,转身出去,安排人烧热水。时间不长,她们四人抬着一个老大的热水桶走了进来。虽然里面只有半桶水,梁啸还是吓了一跳。 “你们这么大力气?” “那当然,我们是亚马逊女战士嘛。”希格玛得意的吐了吐舌头,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 “别多嘴,赶紧将热水拿来。”阿尔法说着,走到梁啸身边。“请让我为主人解衣。” 在四个金碧眼的美少女面前解衣,梁啸有些不好意思,手摸着腰带,迟迟没有动。见梁啸此状,阿尔法等人互相看看,忍不住笑出声来。希格玛跳了过来,抢先解开了梁啸的腰间的带钩,解开了他的战袍。其他人见了,不甘示弱,配合默契,很快就将梁啸脱得只剩下一条底裤。 “我自己来,我自己来。”梁啸尴尬不已,抓住裤子,抢先迈进了浴桶,在水里脱掉了底裤,扔了出来。 “主人,你的身体好结实。”希格玛拿起布巾,走到梁啸身后,濡湿了布巾,将水挤在梁啸背上,略有些粗糙的指尖划过梁啸的皮肤。梁啸有些慌乱的抢过布巾,胡乱擦了两下,忽然觉得手感不对。 他仔细看了一眼,现布巾并不是大汉常见的麻布或者丝布,也不是草原上常见的羊皮,而是一块棉布。 “这块布巾是哪来的?” “我们带来的。” “不,我是说,这块布巾的原料是哪儿来的?” 希格玛茫然的转过头,求助的看着阿尔法。三姐妹中的希娅抢先说道:“我知道,这是罽宾国的棉布。” 梁啸立刻记在了心里。洛绪丽写的古卷他才开始读,还不知道罽宾的具体位置,但是他知道,古印度是产棉花的。棉花种植需要的水比较少,适合在沙漠绿洲种植。现在的西域,后世的新疆中亚五国,就是棉花的主要出口国。 不可能每个人都穿丝,但是完全可能做到普及棉。特别是对需要大量战袍的军队来说,用棉花肯定是比用丝絮做冬衣来得合算。 “记住,到监氏城时,提醒我买点棉种。” 希格玛咯咯笑道:“主人想做棉布的生意?做衣服,当然还是大汉的丝绸好啦,又漂亮,又舒服。穿在身上,就像情人的手一样温柔……” 阿尔法沉下了脸,斥责道:“不准胡说。” 希格玛不好意思的笑了一声,随即又惊叫起来。“主人,你的身上怎么这么多伤?像你这样的勇士也会受伤吗?” 梁啸笑了。“我又不是战神,为什么不会受伤?不仅会受伤。而且可能战死。这个伤……”梁啸摸了摸肩膀上的伤口。讲起了他与冯疾以命相搏的故事。从来到这个世界。他经过了好几次激战,但给他印象最深的还是那一次。 听着梁啸的故意,四个亚马逊婢女沉默了。她们没想到梁啸走到今天这一步,遇到了如此多的困难。她们虽然没有了故国,身如浮萍,但至少她们从小生活在大宛王宫里,从来没有遇到过梁啸这样的危险。 她们围着桶,有的添水。有的给梁啸擦背,尽心尽力的侍候着。梁啸讲着讲着,忽然想起刘建那个罪魁祸还活着,不禁感到一阵说不出的疲惫。 再努力又有什么用,能封王吗?这是一个出身决定终身的时代,这是一个血脉比努力更重要的时代,就算封侯拜将,在这些败类面前,还不是低人一等? 梁啸心里有火在烧。他放松了身体,蜷缩在热水中。闭上了眼睛。 不知不觉的,他睡着了。出轻轻的鼾声。被热水泡得红的脸慢慢放松下来,只是眉头还不时的轻蹙一下。听故事听得入神的希格玛见了,不由得眼圈一红,泪水夺眶而出,落入水中。 阿尔法的鼻子也有些酸,不过她还是控制着的情绪,指挥着姐妹们将屋里的火烧得旺旺的,温暖如春,才将梁啸从水里抬了出来,放在床上,擦净他身体上的水,再包上一层薄被,开始帮梁啸按摩四肢,放松身体。她们尽可能的做得轻柔一些,不惊醒梁啸。 梁啸并没有真正睡着。身处异乡,他不可能真正的放松。不过,他很享受这一刻的宁静,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对他来说,这样的时刻太值得珍惜了。两世为人,他也没有过这样的经历。 按摩完毕,阿尔法等人收拾好一切,悄悄的退了出去。梁啸躺在软绵绵的被子里,真有一种不想起来的感觉。挣扎了很久,他还是掀开被子坐了起来。温柔乡虽好,可是如果没有坚决的毅力,这样的享受很容易变成英雄冢。他可不希望像大宛君臣一样,变成富而不强,任人宰割的肥肉。 这片刻安宁对他来说已经很奢侈。 梁啸穿上衣服,就在火堆旁开始演练。阿尔法四姐妹的按摩手法真不错,他现在浑身轻松,就连大腿的酸胀都减轻了许多。他迈开步伐,开始反复练习,左射,右射,一轮一替,式式精准到位。 梳洗完毕的阿尔法掀开帐门走了进来,见梁啸已经起身练功,古铜色的皮肤在火光的照耀下闪着光,大大小小的伤痕历历在目,不禁吃了一惊,抬手捂住了嘴巴,不让自己出声音,以免惊扰了梁啸。原本半掩的衣襟滑了下来,露出一片丰盈,半座玉峰。 梁啸停住,看了她一眼,不由得赞了一声:欧洲人就是欧洲人,育得真早。 “你们谁想学射箭?” “啊?哦哦。”阿尔法有些慌乱,连忙掩起衣服。“是……是希格玛,她最喜欢射箭。” “让她来侍候吧。能看懂多少,看她的造化。” 阿尔愣了一下,随即大喜,连忙走了出去。梁啸笑了笑,收摄心神,继续演练。过了一会儿,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希格玛快步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一张弓,气喘吁吁的看着梁啸。 “主人,我真的可以向你学习射箭吗?” “你先看着。如果能看出点门道,我再教你。如果一点也看不懂,就不要浪费时间了。”梁啸一边演练,一边说道:“你的箭术也算不错,要想再往上突破一层,绝非易事。不仅要看你有没有毅力,还要看你有没有天赋。” “主人就是我的天赋。”希格玛忍不住笑出声来。被阿尔法瞪了一眼,她连忙收起笑容,放下弓,目不转睛地盯着梁啸,慢慢比划起来。 第247章一家亲 淮南王府。 太子刘迁快步走进了刘安的书房。他在门口停了一下,吸了两口气,又搓了搓脸,让自己显得平静一些,这才抬手敲门。 “进来。”刘安的声音传了出来,平静如常,听不出一点异常。刘迁听了,却更加不快。他脱了鞋,推门走了进去。房里很暖和,热气扑面而来。刘安穿着素色单衣,坐在书案前,正在奋笔疾书。 “父王,又在写文章?” “给天子上书。” “还上书?”刘迁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握住了刘安的手。“父王,上次上书已经被削了两个县,你还不死心?非要逼天子继续削藩吗?” “谁说那两个县是被削掉的?”刘安稀疏的眉毛挑了一下,不悦的打量着刘迁。 “呃……好吧,那是封给妹妹的,不能算削。可是天子下诏嘉奖妹妹,难道不应该另选食邑,非要在淮南国境内选择两个县?” 刘安放下了笑,搓了一会儿手,轻轻叹了一口气。“你还是没明白天子的意思啊。” 刘迁的脸抽搐了一下。从刘安的口气中,他又听出了淡淡的失望。虽然他已经习惯了,可是听到这样的话,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首先,天子并没有说我的上书不对。相反,他还让严助给我写了回书,感谢我对朝廷大事的关心。” 刘安拿出严助的回书。推到刘迁面前。刘迁没有接,他已经提前知道了内容。要不然也不会急急忙忙的来找刘安。诏书里是没有说,但是天子根本没有采纳刘安的上书,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不明白的不是他刘迁,而是父王刘安。 “父王,我听说,天子对梁啸很有信心。极力维护。父王说梁啸的不是。天子岂能满意?再说了,妹妹与梁啸交往甚深,你这么做……妹妹会怎么想?” 刘安哼了一声,很不高兴。“我希望她不要想。贵贱悬殊,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就算他运气好,能以军功封侯,那得等到什么时候?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不能被他耽误了。” “父王自是一片好意,可是妹妹未必贪会。既然梁啸西域之行九死一生。何不由他自生自灭?” 刘安歪了歪嘴,笑了起来,意味深长的摇了摇头。“迁儿,这就是为父的用意所在了。你想啊。现在我说梁啸的不是,天子可以强辞夺理,不予理睬。等梁啸身死,为天下笑,他还能说我说得不对吗?现在他削我两个县,将来就得还我四个县。” 刘迁一怔,若有所思。 “我与天子之争。并非个人恩怨,而是儒道之争。天子野心勃勃,欲以儒代道,好大喜功,将来必然会毁了这来之不易的大好局面。如今太皇太后尚在,他就蠢蠢欲动,将来太皇太后一旦驾崩,还有谁能制衡他?” 刘安说着,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只有你父王我啊。我就是要让天下诸侯知道,黄老之道才是治国良策,年轻人只凭一腔血气,是办不好事的。” 刘迁又惊又喜,抚掌而笑。“父王,你真是深谋远虑啊。如此一来,天下诸侯皆知父王智慧无双,自然唯父王马首是瞻,众望所归之下……” 刘安抬起手,打断了刘迁的话。父子俩相视而笑。 刘陵搓搓手,放下笔,得意的歪了歪嘴。她站了起来,光着脚,在温暖的地板上走着。脚底踩在软软的坐席上,痒痒的,仿佛有人在轻轻的挠触。 刘陵忍着笑,歪着头,打量着刚刚抄完的书稿。 书稿并不长,只有寥寥百余字,配了两幅图,却是刘陵与那些负责制造千里眼的门客人几个月的心血结晶。为了搞清楚这个道理,他们查遍了淮南王府收藏的古籍,都没有找到答案,最后还是邓国斌冥想苦想了大半个月后,决定亲自设计方案,经过反复试验,耗费了无数的人力物力,最后才总结出其中的道理。 别看这份书稿很简单,却是千里眼中蕴藏的道。把握了这个道,不仅可以制造千里眼,还能制造可以观察细小事物的放大镜。实际上,千里眼就是在放大镜的基础上做出来的。 刘陵将第一只千里眼献给了天子,但是这份文稿,她想给另外一个人看。 “可惜,你不在长安。”刘陵惋惜的叹了一口气,小心翼翼的将书稿收了起来。她决定在那个人看到之前,她不让任何人看到这份书稿。“看你还敢不敢自以为是。”刘陵轻轻地哼了一声,随即又叹了一口气。“新年又到了,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可真是急死人了。” 梁啸笑眯眯的站在帐篷前,阿尔法四人各捧着一只托盘,托盘里摆着一摞摞的金币。 “按照我们汉人的习俗,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今天就是除夕,要全家人聚在一起,吃年夜饭,守岁。晚辈要给长辈拜年,长辈要给晚辈红包。我不敢自居是你们的长辈,但是我希望我们能像一家人一样,聚在一起,快快乐乐的吃一顿年夜饭,在一起守岁。” 接到命令赶来的骑士们恍然大悟,不约而同的松了一口气。快吃晚饭了,梁啸突然将他们召来,他们还以为有紧急任务呢,原来是汉人的新年啊。 “大人,你的希腊语说得更好了呢。”帕里斯笑道。 “承蒙夸奖。”梁啸笑嘻嘻的说道。有了四个亚马逊侍婢随时帮他纠正口音,他的希腊语的确进步神速。“你的汉话说得也不错,待会儿要多喝一杯酒。” “好啊,好啊。”帕里斯开心不已。他转身拍拍疯狗亚历山大的肩膀。“你看,我说学汉话有用嘛。” 亚历山大抖了抖肩膀,将帕里斯的手拨开。帕里斯也不介意,笑嘻嘻的看着梁啸。 梁啸又说了一些吉利话,然后走到每一个人面前,说一句“新年快乐”,在他们手里放上一枚金巾。一枚金币的重量相当于两枚五铢钱,价值相当于三四百钱左右,不算少,也不算多。区别只在于这枚金币并不是市面上流通的金币。 金币的一面以浮雕形势刻着希腊人都引以为豪的那位传奇王者——亚历山大跃马扬鞭的形象,另一面中间刻着一个篆书“寿”字,旁边围绕着汉人喜闻乐见的四灵。 这枚金币集结了希腊文化和汉文化,是梁啸亲自设计的纪念币。 希腊作为一个曾经的大帝国已经亡国,这些希腊裔的遗民无枝可依,梁啸想将他们集结起来,收为已用。但是两种文化的融合是一个长期的事,不是一朝一夕,说几句话就能完成的。 他自己积极学习希腊语,也鼓励这些希腊人学汉语,现在又利用汉人新年的机会发放定制的厌胜钱,也是抓住一切机会,让这些希腊人熟悉汉文化,接受汉文话,同时也能体会到他对希腊文明的敬意。 这个效果非常好。拿到厌胜钱,不仅荼牛儿等汉人觉得新鲜,希腊人也爱不释手,不少人亲吻着亚历山大的浮雕,泪水涟涟,有几个人甚至哭出声来。一时间故国之思涌上心头,不免有些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梁啸好言安慰。他已经和沿途陪同的月氏官员打过招呼,置办了一场酒席。为了表示庆贺,他邀请这些官员来与会,除了每人一枚厌胜金币之后,再奉上一份大礼——一匹绢。 月氏官员喜不自胜,眉开眼笑。看着这些眼圈红红的希腊人,他们也好言安慰。不知不觉的,也想到了自家的流民身份,心情复杂,五味杂味,无形间和梁啸等人亲近了几分。 发完了厌胜钱,梁啸宣布酒席开始。汉人希腊人和月氏人共聚一堂,举起装满葡萄酒的酒杯,共祝汉人的新年。大家说着半生不熟的汉话,推杯换盏,兴致一起,举手舞之,举足蹈之,或引吭高歌,或浅斟低唱,其乐融融。 为了让大家开心,梁啸尽显土豪本色。不仅提前和月氏人打好招呼,购置了大量的酒肉,还从附近的城中找来了歌舞伎助兴。他麾下的这些骑士大部分都是青春年少的少年,天天练习骑射,荷尔蒙飚升,需要让他们发泄一下,才能阴阳合谐。 一时间,寒风凛冽的草原上春意浓浓。 梁啸自知酒品不好,一喝醉就容易出洋相,所以一直克制着自己,除非万不得已,只是矜持的呷上一小口。仅管如此,面对近两百热情的骑士,他还是喝高了。坚持着安顿好月氏官员之后,他就支撑不住了,伏在不知道是阿尔法还是还是贝塔,抑或是希娅的肩上,摇摇晃晃的回到了帐篷,一头栽倒在床上,就睡得天昏地暗,鼾声大作。 半夜,梁啸习惯性的醒来,看到眼前的一幕,不禁吓了一跳。 大帐里一片狼藉,玉体横陈,他枕在阿尔法的腰上,贝塔枕在他的腿上,希娅蜷缩在他的怀里,睡得正香。三个亚马逊女战士个个衣衫不整,神情慵懒,面有余晕。 第248章监氏城 梁啸愣了半晌才小心翼翼的推开贝塔,下了床。 帐门轻轻一响,希格玛的小脑袋探了进来,看了梁啸一眼,莞尔一笑。“主人醒了?” 梁啸有些狼狈的点点头。“什么时辰了?” “天快亮了。”希格玛走了进来,裹着一身寒气,头盔和肩甲上还有些薄雪。她快步走到阿尔法三人的身边,用冰冷的小手在她们身上分别摸了一下,坏笑道:“懒虫们,快起来啦。” 不愧是亚马逊女战士,三人几乎同时惊叫一声,翻身坐起,进入战斗状态。等她们看清自己的模样,顿时羞不自胜,连忙四处寻找自己的衣物。看到三个窈窕的身影在帐里闪动,梁啸顿时觉得鼻子痒痒的,某个部位又开始蠢蠢欲动。 “主人,你好厉害啊。”希格玛掩着嘴,瞥了一眼梁啸。“公主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的。” 梁啸顺着希格玛的目光,看了一下不安份的部位,登时大窘,连忙转身去找大氅。转了两圈也没找到,希格玛眼珠一转,从零乱的床上拽出大氅,披在梁啸肩上,又去找到梁啸的衣服战袍。 在希格玛的侍候下,梁啸穿好衣服,钻出大帐。 面前是一片银装素裹,原本青黄的草原一夜之间变成了雪原,到处是厚厚的积雪,寒气逼人。 一堆堆篝火还在燃烧,一些骑士围坐在篝火边,喝着酒,吃着肉,说着闲话。也不知道他们是一直没睡,还是睡醒又起来了。各自的战马三三两两的站在一旁,拨开地上的积雪,啃食草根,偶尔抬起头,抖抖鬃毛,迎风轻嘶两声。 见梁啸走来。骑士们纷纷起身,恭敬的行礼。“大人,新年好。” 梁啸笑了,摆摆手。“新年好。” 沿着帐篷一路走过去。呼吸着干燥清冷的空气,梁啸裹紧了大氅。不知不觉,离开长安已经有半年了,从雁门出发也有四个多月,如今总算来到了月氏。这一趟旅程的凶险超出想象。收获同样也超出想象。不过,梁啸心里却并不完全是得意,他还有些一丝隐隐的担忧。 这儿离长安太远了,到现在为止,他都不知道朝廷特别是天子对他此行的意见。是支持,还是赞成,抑或不予表态?说得严重一点,这是矫诏。等他和月氏大宛结盟,兴高采烈的回到长安,等待他的未必就是嘉奖和赏赐。也有可能是降罪下狱。 天恩难测,而这位少年天子又是出了名的难侍候。连忠厚到无以复加的卫青都未能善终,他凭什么能希望善终?也许老老实实的在长安呆着还有一点可能,现在做出了矫诏这种事…… 梁啸暗自叹了一口气。 “主人?”希格玛牵着伽萨特斯来到梁啸的身边,歪着头,打量着他。“要不要骑上马跑一圈?不管有什么样的烦心事,只要骑上骏马,在草原上跑上几十里,所有的麻烦都会像鸽子一样飞走的。” 梁啸想了想,接过马缰。翻身上马。希格玛也跳上自己的坐骑,两人一前一后,放开马蹄,在刚刚下过雪的草原上奔跑起来。伽萨特斯不愧是大宛名马。即是在雪地上,依然跑得又快又稳。寒风扑面而来,吹得梁啸遍体生凉,也将他心里的不安吹散。 管他呢,先把这件事办成了再说。这么好的机会放过了太可惜。如果刘彻真是这么不讲理,老子就把整个家搬来。不侍候了。反正他也不是什么好老板。 希格玛一边策马奔驰,一边大声叫道:“主人,等等我,等等我。” “快点”梁啸大笑:“追上我,教你射箭的绝诀。” 半个月后,梁啸到达监氏城。 月氏大禄阿奢那出城迎接。他年约五旬,中等身材,长得很壮实。面皮黝黑,皱纹深如刀刻,两只深陷的眼睛透着深藏的警惕,即使他满面笑容,依然让人觉得戒心重重。 远远的看到梁啸,阿奢那就跳下马,张开双臂,大步迎了过来,笑声朗朗。 “哈哈,来自大汉的神箭将军,我代表月氏王欢迎你。” 梁啸翻身下马,满面带笑的迎了过去。郭文斌紧跟在他身边,将阿奢那的话译给梁啸听。郭文斌还没翻译完,阿奢那已经走到梁啸面前,张开双臂,将梁啸抱在怀中,用力的拍了两下。 这两下真的很重,“嘭嘭”两声,如同战鼓。梁啸被他拍得心脏一紧,险些喘不过气来。 阿奢那惊讶的看了梁啸一眼,松开了好,向后退了一步,点了点头,说了一句什么。郭文斌译道:“大人,他说你很结实,是个真正的高手。” 梁啸苦笑道:“亏得我还算结实,要不然就被大禄拍扁了。” 阿奢那听完翻译,摇着蒲扇般的大手,哈哈大笑。“能射杀浑邪王的英雄,怎么可能被我一掌拍死。” 梁啸很意外。他并没有把自己射杀浑邪王父子的事情告诉月支官员,阿奢那是怎么知道的? 阿奢那听了他的疑问,感慨的说道:“大人,我们虽然刚刚见面,却已经深得你的恩惠。你射杀了浑邪王,匈奴气沮,兵力不足,在刚刚过去的两个月中,一直在南山作战。我们原本以为不可避免的一场大战还没开始就结束了。无数月氏勇士因为你而多活了一年。” 梁啸一听,顿时觉得味道不对。月氏人这是多怕乌孙人啊,一点信心也没有,上阵就意味着战死? 梁啸没有吭声,只是面带微笑,听阿奢那说话。在情况不明的时候,倾听比贸然开口更好。 见梁啸没有因为斩杀浑邪王而得意忘形,阿奢那很满意。他向梁啸介绍了月支的情况。 三十年前,月氏王战死,因为太子阿留乌太小,所以由阏氏摄政,国人称之为女王。如今阿留乌已经长成,女王正在选择合适的时机退位。不过她摄政三十余年,深得人心,所以有不少人舍不得她,极力挽留。国内权贵分为两派,大家各有道理,一时难以决定,甚至影响了对乌孙人的战事。 梁啸一听,顿时觉得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太后摄政上瘾,不愿退位,小王长成,想独揽大权,却碍于国内势力的阻挠。这和大汉目前的情形很相似啊。阿奢那说得温情脉脉,内情恐怕未必如此。太子阿留乌已是而立之年,女王还不肯让步,这里面暗藏的信息太多了。 “那现在是谁在指挥对大宛的战事?”梁啸不动声色,笑盈盈的说道。 “当然是太子。”阿奢那轻笑了一声:“大人,见到太子时,你可要小心一些。你抢了他的功劳呢。” 梁啸笑笑。“那等见了面,我可要向太子好好陪罪。” 阿奢那哈哈大笑,只是笑得有些干涩,听起来有些勉强。 在阿奢那的陪同下,梁啸走进了监氏城。监氏城比贵山城要大很多,不过繁荣程度却差得太多,远没有贵山城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梁啸问了一下,阿奢那很无奈的说道:“最近一直在打仗,商人们都跑光了。” “一直在打仗?” “是的,和巴克特里亚。”阿奢那轻描淡写的挥挥手。“不过没关系,我们的勇士很快就可以征服巴克特里亚,到时候商人们自然就回来了。” 梁啸没有再说什么。他们来到驿馆,阿奢那已经安排好了住处。梁啸递上了由枚皋书写的国书,又和阿奢那说明了来意,最近拿出了浑邪王父子的甲胄和首级。阿奢那一一听了,承诺尽快向女王汇报,让梁啸在驿馆中安心等候。如果有什么事,可以派人去他府中找他。 梁啸致谢,亲自将阿奢那送到门口。回来之后,他对郭文斌说道:“你立刻带几个通晓月氏语的人去集市看一看,了解一下情况,特别打听一下太子阿留乌的情况。” “大人,你是不是觉得女王靠不住?” “女人,而且是个老女人,自然想安稳一点。他们面对乌孙没有一点信心,面对巴克特里亚却大占上风。换成你,你会怎么选?故土虽然可贵,可是如果代价太大,恐怕就没几个人愿意付出了。” “那太子呢?” “太子也许是想借此掌握兵权,也许是想借此机会立威,不管怎么说,他肯定比年迈的女王更愿意冒险。如果说服不了女王,我打算再去试试这位太子。” 郭文斌点点头,叫上几个人,收拾了一番,出门去了。 梁啸带上希娅和希格玛,在驿馆里转了一圈。一是查看部下的住宿条件,增进和部下的感情,二是查看驿馆的环境,了然于胸,一旦有事,可以迅速做出正确的反应。 在驿馆里走了一圈,梁啸心里已经有了基本判断。驿馆修缮得很整齐,有好几个地方甚至是全部推倒重来。由此可见月氏人已有定居监氏城的打算,否则不会这么下功夫。 女王年纪大了,恐怕很难说动,难怪历史上的张骞徒劳无功。 第249章利与害 梁啸在驿馆住了十来天,一直没有接到月氏女王接见的通知。 这些天,郭文斌按照梁啸的吩咐,出没于监氏城内外的集市,采购一些本地特有的作物种子,了解月氏人的情况。经过查访,他打听到了一些消息。 包括王族大内,月氏现在分为五个实力较强的部落,分布在不同的方位,担负着驻守边疆的重任。除去留在葱岭以东的两部之外,有三个大部落已经在河中地定居。 比起游牧,定居生活有着难以企及的优势。经过三十多年的适应,这些部落的首领——他们称之为翖侯,喜欢上了定居的生活,不愿意再回到那种居无定所的游牧生活。再加上河中地的四邻都比较弱,但凡交战,他们都能稳操胜劵,斩获良多,自然也不愿意再回葱岭以东,和强大的乌孙人、匈奴人做战。 相比于曾经的河西走廊,河中地离匈奴人、乌孙人更远,更安全,已经成了他们新的乐土。 “这么说,说服女王的可能性就更小了?”听完郭文斌的汇报,梁啸沉吟道。 “应该比较难。”郭文斌苦笑。“换成我,我也不愿意回去。趋利避害,这也是人之常情。” 梁啸赞同。站在女王的角度,他当然赞成女王的选择。可是这样一来,不仅大汉想和月氏联盟的计划落空,就连大宛与很难指望月氏的支持了。大宛人懦弱而富庶,又在月氏人嘴边上,简直是一块诱人的肥肉。 郭文斌最后说道:“市场上没有多少铁,大部分都被月氏人控制了。至于乌兹铁,更是连影子都看不到,据说现在比黄金还要贵重。能和乌兹铁相比的,只有我大汉来的上等丝绸。” “有没有打听到马匹、盐铁以及其他战争用的物资大多运往何处?” “主要在南方,据说与大夏的战事已经到了关键的时候。” 梁啸想了很久,又和郭文斌商量了好一会,还是找不到可以说服月氏人东归的办法。梁啸无奈。只得让郭文斌先去休息,自己回到卧室,脱了外衣,准备开始每天的练习。 阿尔法迎了上来。接过梁啸的外衣。梁啸有些诧异。“希格玛呢?” 阿尔法笑道:“她练拳还没回来。” 梁啸看了看外面漆黑的夜色,很意外。“这么用功啊,看来是尝到甜头了。” “希格玛虽然最小,但是悟性最高。我们四姐妹中,她除了力气小一些之外。武艺是最好的。” 梁啸笑了。他没和这四个亚马逊侍婢动过手,也不知道她们哪个最强。不过,从希格玛习射时的进展来看,阿尔法说的大致不差。别看希格玛一副萝莉样,身手敏捷得很,不论是跟他习射,还是跟荼牛儿习拳,都是一点就透,而且肯下功夫练习。 梁啸洗漱一番,活动了一下身体。开始每天的功课。阿尔法带上门,走了出去,扶刀站在门外。梁啸习射的时候不需要人侍候,而且他练习的时间很长,一两个时辰很正常,有时候状态好,他甚至会练一夜。没有人能一直在旁边侍候,反而会干扰他。站着门外,梁啸眼前清静,她们换班也方便。 梁啸开始了每天的例行练习。左射,右射,反复演练。经过一个多月的练习,他的右射动作已经纯熟。几乎和左射相差无几。练习右射对左射也产生了良好的促进作用,体内的热流越来越顺畅,用那张两石多的黑弓已经一点问题也没有。 梁啸练了一会,突然停住了,脑海里灵光一闪,有了主意。 月氏人不把大宛放在眼里。是因为大宛太弱。如果大宛变强了,或者换成了一个更强的对手,那月氏人还能这么轻松吗?面对大夏,他们是有优势,那是因为大宛一直事不关已,高高挂起,坐视大夏遭受月氏人的攻击。如果大宛出兵,攻击月氏的北部,或者干脆猎骄靡征服了大宛…… 梁啸茅塞大开。既然不能利诱,那就只能威逼了。面临生死存亡,他不相信月氏人还能这么淡定。 梁啸心情大好,又几乎演练了一夜,只要凌晨时才睡了一个时辰。 阿奢那快步走出府门,看着神情凝重的梁啸,有些尴尬,有些意外。 “贵使有什么事,派人通知我一声就是了,何必亲自赶来?”阿奢那挤出一丝笑容,打量着梁啸的脸色,想从梁啸的脸上看出点端倪。可是梁啸脸上却一点笑意也没有,看得阿奢那心里颇有些忐忑,以为梁啸是因为他的冷落而生气。 “我是来向大禄辞行的。”梁啸摆摆手,亚历山大和另一个健壮的希腊少年抬过来一只箱子。“一点小礼物,不成敬意,还请大禄笑纳。” 阿奢那心头一惊,连忙将梁啸往府里让。辞行?梁啸这是准备放弃了? 梁啸犹豫了片刻,半推半就的跟着阿奢那走进了大门。他四处看了一下,发现阿奢那府中的建筑风格、侍候的奴婢都和大宛相似,已经看不出多少月氏人游牧生活的影子。三十年时间,月氏人已经变了不少。 分宾主落座,寒喧了几句,梁啸让亚历山大打开了箱子,亮出了里面的织锦。阿奢那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他盯着织锦看了半晌,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盛,眼中却残存着一丝疑惧。 “贵使,你这是……” “这是我从大宛买来的汉锦。大禄也知道,我虽从大汉来,但一路艰难,所带的礼物都散失了。好在大宛诸城有不少汉商,所以我从他们手中买了一些,还请大禄不要嫌弃。” “岂敢,岂敢。”阿奢那谦虚着,礼节性的安慰道:“匈奴人、乌孙人凶狠,贵使能安全抵达,已经是万幸了。” 梁啸笑笑。阿奢那这是再次提醒他月氏人不想和匈奴、乌孙作对的意思啊。 “的确如此。所以我才要送大禄这些丝绸织锦。待乌孙人占领了大宛,就算大禄有钱也买不到了。” “乌孙人要占领大宛?”阿奢那一惊,脸色大变。 “怎么,大禄还不知道?”梁啸一脸惊讶的看着阿奢那,心里却乐开了花。果然,这一招戳中了氏人的软肋。“乌孙使者死在大宛,猎骄靡不可能善罢甘休。大宛兵寡,却盛产良马,对乌孙人来说,简直是一块唾手可得的肥肉,猎骄靡岂能不动心?” 阿奢那的脸色阴了下来,神情有些紧张。不过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梁啸,想从梁啸的表情中看出一点虚实。毕竟梁啸所说的事情,他并没有耳闻,是真是假,还难以断定。 “那贵使将去何处,回大宛还是回大汉?” “我今天来求见大禄,就是想请大禄通融,开具文书,让我去巴克特里亚。” 阿奢那的眉头皱了起来,嘴角微撇,眼神不善。“贵使是想和巴克特里亚结盟,与我月氏为敌吗?” “巴克特里亚不是你们的对手,我又怎么能把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我只是想由海道回大汉罢了。” “海道?”阿奢那笑了一声,显然不相信梁啸的话。“海道也能回大汉?” “天下的海都是相通的。”梁啸点点头。“当然了,大海风高浪急,也很危险。不过,比起乌孙人、匈奴人来,大海却是仁慈的。即使不幸,也能得个全尸,总比被乌孙人、匈奴人砍了首级做酒器的好。大禄,你说是不是?” 阿奢那尴尬不已,无言以对。 阿奢那快步走进王宫,来到月氏女王面前,躬身而立。 月氏女王坐在宽大的虎皮椅子中,疲惫的看着东方的天空。在遥远的天边,白色的雪峰被云层遮住,若隐若现,仿佛神仙所居。 女王看得出神,眉宇间露出一丝不甘。过了好久,她才转过头,看了阿奢那一眼。“汉人怎么了?” “汉人无奈何,只是乌孙人……却有些不妥。” “乌孙人不是退兵了么,阿留乌快回来了吧。大禄,这一次,该赏些什么呢?” “大王,不如赏他去大宛。” “让他去征服大宛?”女王不悦的瞪了阿奢那一眼,抬手皱纹遍布的手,用力的拍了拍椅子扶手。“大宛富庶,又多良马,让他得了大宛,岂不是实力更强?” 阿奢那苦笑道:“那也比留给乌孙人的好。” “乌孙?”女王愣了一下,霍然坐起,脸色大变。“乌孙人撤兵,是要攻击大宛?” 阿奢那点点头,把梁啸的话复述了一遍。女王听得心惊肉跳,不愿相信。“他……会不会是故作大言,想吓唬我们?” 阿奢那摇摇头。“我到了十几口宝刀,都是用来自海德拉巴的铁打造的。就算大宛富庶,也不可能拿出这么多宝刀给他。他说是从乌孙使者手中夺来的,至少有七分可信。” 女王倒吸一口凉气,眼神惊惧。 “大王,还有一个证据,让我不得不相信他的话。”阿奢那咽了一口唾沫。“当年被匈奴人抢走的人弓,现在就在汉使的手上。” “当真?”女王大吃一惊,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 第250章指点江山 梁啸如愿以偿的站在了月氏女王的面前。 对他献上的礼物,月氏女王并不太在意;对他拿出的宝刀,女王也只看了两眼就轻轻的放下了。当他双手奉上那张黑弓的时候,月氏女王一把接过,抱在怀中,泪水夺眶而出,顷刻间化开了脸上的粉饰。 梁啸已经听阿奢那说过,匈奴人赏赐给猎骄靡的天地人三弓都是从月氏人手中夺去的,这三张弓都是月氏王室重宝,是月氏老王的心爱之物,一直交给阏氏保管。女王当年为了保护这三张弓,险些送了性命。 三十年后,重见这张弓,女王的心里一定不好受。 让她哭一会儿吧。她也许能够想起月氏老王的无头尸首,有所愧疚。为了能达成任务,断匈奴右臂,我只能如此残忍。 女王好一会儿才收住眼泪,郑重的将弓交回到梁啸手中。梁啸心里乐开了花,脸上却依然肃穆。“女王殿下,如果你留恋这张弓,我愿意将这张弓献给你。” 女王听了翻译,感慨的摇了摇头。“草原上的规矩,唯有强者才有生存。这张弓是你从乌孙人手中夺来的,就是你的战利品。我如果想要,要么向你挑战,要么向你赎买。挑战,我找不到这样的勇士;赎买,我也没有这样的实力。” 梁啸很诧异。这张弓虽然珍贵,也不至于连堂堂的女王都赎不起吗? “年轻人,你知道这张弓为什么这么强吗?你知道天弓和地弓又是什么样子?” 梁啸摇摇头,躬身一拜。“还请女王殿下解惑。” “弓之强,一在木材,二在筋角。这张弓用的上等柘木,虽然难得,倒也不算稀奇。这张弓的筋和角才是最珍贵的。”女王拭去眼泪,看着梁啸,眼中多了几分和蔼。“这是昆仑雪域野牦牛的筋角。一只牦牛角,就等同一只健牛。健牛常见。牦牛角难寻,而能用牦牛角制弓的能匠更是罕见,所以这张弓千金难求。” 梁啸恍然大悟。怪不得这张弓比一般的弓要硬很多,原来是用野牦牛的筋角所制。 制复合弓需要五种材料:木、筋、角、丝、漆。前三项是决定弓力的主要因素。通常来说,生长越慢的东西,质量越好,植物如此,动物也是如此。生活在雪域高原的野牦牛无疑是其中之一。它的筋和角制成的弓。比一般动物的筋角更强劲,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天地人三弓,天弓最强,地弓次之,人弓最弱。人弓之力是普通弓的三倍,地弓之力是人弓的三倍,天弓之力又是地弓的三倍。人弓须是人中豪杰方能使用,地弓须得绝代英雄才能使用。至于天弓……”女王轻笑一声,摇摇头。“也许只有传说中的神将才能用了。” 梁啸将信将疑。神将?那也太离谱了。不过,如果天弓之力真有那么强。恐怕也只有传说中的英雄才能用。人弓已经是两石多,天弓是人弓的九倍,那得二十石左右。据他所知,大汉最强的弩也不过如此,想凭人力拉开,简直是天方夜谭。 “当年老王能用人弓,称雄草原,匈奴人也不得不俯首称臣,送质求和。老王力衰,月氏无人能开此弓。遂为匈奴所破。” 女王长叹一声,眼神落寞而哀伤,沉浸在月氏曾经的荣耀和自责中无法自拔。 梁啸静静的看着,低下头。打量着手中的黑弓,热血沸腾。月氏老王能凭此弓称雄草原,我是不是也能凭此弓建功立业,开疆拓土? “这张人弓落在你的手中,也是天意。”女王深深的看了梁啸一眼。“你说说看,如何才能击退乌孙人。共保太平?” 梁啸知道关键的时候来了。月氏女王能以一介女流主持大事三十余年,博得众多月氏强者的拥戴,必然有其过人之处。看她这样子,应该不是胜在武力,而是智慧。要想说服这样的人,不拿出点真货是不可能的。 她可不是洛绪丽那样的小姑娘。 好在他已经为这一刻准备了很久,此刻自然是信心十足。 梁啸转身招招手,庞硕抱来一张地图,是用整张牛皮绘成的。为了这张地图,梁啸和郭文斌花了两天时间,还参考了随行希腊老兵的意见。可以说,这是一幅堪称宝物的地图。 原因很简单,能对河中地一带有全面认识的人,非他莫属。那些老兵也许对细节很熟悉,但是论全局观念,没有一个人能和他这个看过无数次世界地图的人相提并论。 看到地图,女王顿时眼前一亮,看向梁啸的眼中多了几分欣赏和信心。 梁啸自信的笑了笑。其实这张地图还不算全,为了避免引起女王的疑心,有很多细节他都没有画面,只是大概的画出了几个国家的方位,重点是葱岭、昆仑和天山。同时,为了增强女王的信心,他特地将大汉画得大了些,几乎占了地图的三分之二。 梁啸侃侃而谈,中心思想却只有一个:大汉必破匈奴。月氏如果不与大汉联盟,将来必被西迁的匈奴人践踏。即以目前而言,月氏东有劲敌乌孙,南有大夏,西有安息,唯有北面的大宛稍弱。一旦大宛被乌孙占据,月氏人将四面受敌,绝无幸存之理。 女王稀疏的眉头紧蹙,盯着地图,看了很久。阿奢那虽然已经听梁啸说过,此刻再听,依然觉得心惊肉跳,惶惶不安。匈奴人留给他们的印象太深了,一旦匈奴人西迁,情况将比乌孙人攻占大宛严重得多。 月氏人连乌孙人都挡不住,还能挡住匈奴人? “依贵使之见,当如何是好?” “当然是东西夹击,重创匈奴。只要匈奴人的实力受损,就算他们西逃,有大宛在北,月氏也可安然无恙。若大宛被破,月氏就只能与匈奴人面对面。纵使取胜,也是惨胜。万一败了,不是匈奴人南进,就是巴克特里亚人北进,月氏必亡。” 女王和阿奢那交换了一个眼神。阿奢那又道:“我们与大宛人多次交战,互有仇怨,他们能接受我们的支援,让我们的勇士进入大宛吗?” 梁啸笑了。“这的确是个问题。如果只有三五千人,又由谨慎之人率领,那还好说。如果人数太多,又不肯守规矩,肆意行事,大宛人恐怕不肯答应,说不定一怒之下投降乌孙人,转而与月氏为敌。” “三五千人,能退乌孙人的大军吗?”月氏女王疑惑不已。“乌孙人虽不如匈奴人强大,却也控弦数万。大宛人能够调集的人马,恐怕不会超过两万吧?” “殿下英明,的确如此。”梁啸早有准备,不慌不忙的说道:“可是,如果乌孙人两线作战,那情况就不一样了。” “两线作战?” “是的。我们汉人常说,用兵之道,在致敌而不致于敌。乌孙人自恃有匈奴人撑腰,兵强马壮。击月氏不成,就想转而攻击大宛,迂回月氏身后。可是东西数千里,中间又隔着一座大山,他们首尾难顾,这正是月氏反击的好时候。” 梁啸在地图上找到大宛之东的山口,重重一点。 “如果能有万余人马,以逸待劳,在这里拖住乌孙人。葱岭以东的月氏人就可以趁机搜集旧部,在合适的时机东进,攻击乌孙人的老巢。或者埋伏在乌孙人撤兵的必经之地,待乌孙人撤退时进行袭击。如果能重创乌孙人,你们就有机会重回故地。就算不成功,你们也可以多出几年的太平。” 月氏女王微微颌首,答应与大臣们商量商量,再给梁啸答复。 梁啸躬身而退。 两天后,月氏女王再次召见梁啸,决定与大汉结盟,并派大禄阿奢那、王子巴图领骑兵五千,赶往大宛,由太子阿留苏统领葱岭以东的月氏人东进,召集留在南山的旧部和羌人,等待战机。女王决定,大战结束之后,巴鲁将作为大月氏的使者,随梁啸回大汉,朝见大汉皇帝。 与此同时,女王重赏了梁啸。 梁啸圆满的完成了任务,满载而归。 山口中段,李舒昀、老安德鲁并肩站在山崖之上,敞着怀,任由呼啸的北风吹过脸庞。血红的大氅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宛如战旗。 “乌孙人来得真快啊。”李舒昀笑道:“老安德鲁,若不是你,我们恐怕要吃亏了。” 老安德鲁苦笑道:“当年和月氏人作战,我们就因为来不及布阵吃过大亏。这一次对付乌孙人,我不得不小心一些。” 李舒昀心领神会。老安德鲁肩上的担子重,心理的担子更重要。他自认希腊精锐,又受梁啸器重,如果这一仗打不好,让乌孙人轻松进入大宛,他还有什么脸面活着? “我们设置的关卡能挡得住乌孙人吗?” “你就放心吧。”老安德鲁指着山道,自信满满。“我在这里放牧多年,多次进出山口,对这里的地形很熟悉。你看这道坡,虽然不是最窄的,坡度却是最大的。乌孙人到了这里,只能下马步行……” 第251章伏击 说话间,百余乌孙骑兵来到了坡前,为首的百夫长看了看山道,勒住了战马,用马鞭指了指。两个骑士跳下马,牵着战马,一步步的走了过来。其他人都在坡下等着,慢慢的聚在一起,四处张望,有的还拿出了武器,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李舒昀看了老安德鲁,挑起大拇指,赞了一声。他也曾经从这个地方走过,只是当时梁啸和谢广隆重伤,昏迷不醒,他不得不挑起重担,急着赶路,也没留意这里的地形。老安德鲁有心,记住了这个地形,决定在这里设伏,无疑是个正确的选择。 见乌孙人越聚越紧,老安德鲁摆了摆手,下达了命令。 山崖两侧的战士挥起手中的长剑,砍断了系住巨石的树皮绳,巨石沿着山路滚下,发出轰隆隆的巨响。乌孙人大惊失色,举头看去,只见头顶尘飞扬,几个巨大的黑影从天而隆,撞击着旁边的石壁,一块块碎石散落,铺天盖地而来。 没等乌孙人想明白,巨石沿着山坡滚落,撞向聚在一起的乌孙人。已经走上山坡的乌孙骑士大惊,一个紧贴石壁,看着巨石从眼前滚过。另一个转身就跑,刚走两步,就被巨石追上,压倒在地,惨叫一声,爆出一团血花,瞬间成泥。 巨石速度不减,继续冲向乌孙人。 乌孙骑士纷纷拨转马头,想要策马逃离。可是百余人聚在一起,根本没有多少空间。没等他们转过来,巨石已经滚到他们的面前,一路碾过。 倾刻间,人喊马嘶,惨叫声此起彼伏。 巨石隆隆滚过,一直滚出百余步,才慢慢的停了下来,横亘在山道中间。 几块巨石一堵,原本就不宽的山道立刻被堵得满满当当。只留下一点缝隙,别说是马,就算是人,也只能侧着身子才能挤过去。 运气好。没有被巨石压死的乌孙人一看,顿时傻了眼,后脑勺凉气直冒。 战鼓声响起,山道两侧的石壁上冒出一面面战旗,无数顶盔贯甲。手持弓箭的战士从巨石后露了出来,张弓搭箭,对准惊魂未定的乌孙人便射。一时间,箭如飞蝗,嗖嗖之声不绝于耳,乌孙人纷纷倒地。 与此同时,五十名穿着希腊式战甲的步卒出现在山道上,他们四五人一排,左手持盾,右手持矛。一步步逼向乌孙人。等战鼓声停,头顶密集的箭矢消失,他们刚好赶到乌孙人的面前,举起长矛,开始杀戮。 乌孙人先被巨石攻击,再被箭雨覆盖,死伤惨重,已经没有了斗志。面对这些明显年龄偏大的老战士,他们也没有多少战斗意志。即使鼓起勇气,拔出战刀迎上去。也根本不是这些斗志昂扬的希腊裔老战士的对手,纷纷被刺倒在地。 战斗结束得很快,两通鼓罢,已经没有一个还能站着的乌孙人了。 那个幸免的乌孙斥候已经被摁在地上。四肢反捆。 李舒昀和安德鲁从山坡上下来,查看战场,命人将战马收拢起来,即使是已经倒毙的也不浪费,这些都可以做为军粮。乌孙人的首领则全部割下,堆在巨石上。 盘问完毕。老安德鲁拿出一柄短刀,割下了乌孙人的耳朵,然后给了他一匹马,让他离开。 猎骄靡眯着眼睛,打量着满脸是血的骑士,眼神如狼。 大宛人在山中设伏,将百余名前锋骑士一网打尽? “有多少人?” “看不清,满山都是人,可能有好几千。”骑士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疼痛和恐惧让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隆隆滚过的巨石固然惊人,那些全身罩在铁甲中的战士却更加可怕。直到现在,他还能感受到那种混杂着狂热和冷酷的诡异眼神带来的杀气。 “这么多人,那大宛是知道我要来,早就做好准备了?”猎骄靡抬起手,摩挲着颌下的胡须,眼神闪动。 骑士不知道如何回答。 猎骄靡摆了摆手,示意骑士出去。他深思了片刻,派人请来了乌单。 乌单听完猎骄靡的转述,吃了一惊。如果说大宛人已经做好了准备,那这次袭击大宛的战事就没那么简单了。“大宛人连你的使者都敢杀?” 猎骄靡瞪了他一眼。面对老浑邪王,他不敢如此放肆,可是面对乌单这个新浑邪王,他要自信得多。 “必然是突班失手,激怒了大宛人,大宛人这才决定与我作对。”猎骄靡有些后悔。不仅因为突班是一个聪明的手下,更因为那张弓和宝刀。这些东西如果落入大宛人手中,简直是乌孙的耻辱。 特别是那张弓,那是匈奴单于赐给他的,他绝不能遗失。 突班这是怎么回事?亏他还大言不惭,信心满满,结果一败涂地。猎骄靡非常恼怒,进退两难。大宛人已经赶到了山口设伏,自然是已经做好了准备。继续攻击大宛还有多少成功的机会?是强攻,还是转道? 更让猎骄靡担心的是,大宛人一向软弱,这次怎么强硬起来了,而且做得如此不留余地,连使者都杀了。 谁给他们撑腰?是汉人,还是……月氏人? 乌单对猎骄靡的担心不以为然。“月氏来了又如何,正想找他们呢,他们赶来送死,还免得我们赶路。你在这里强攻,我绕道北口奔袭。” 猎骄靡提醒道:“大宛人既然在这里有了准备,别的地方也可能有埋伏,你千万不要大意。” 乌单哼了一声,不屑一顾。“北口地势平坦,没有这么险要的地形,就算大宛人有埋伏,也拿我没办法。你就安心等我的好消息吧,看谁先到素叶城。” 说完,不等猎骄靡说话,乌单扬长而去。 猎骄靡忧心忡忡,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不安。他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事情脱离了自己的控制,这种感觉很不好。 昧蔡掏出一方丝帕,掩住口鼻,眼中却是满满的笑意。 首战告捷,斩首百余,而已方无一伤亡。对大宛人来说,这是不多见的捷报。由此可见,乌孙人也没有那么可怕,居然被一群老兵打败了。 “拿走吧。”昧蔡挥了挥手,示意人把这些首级拿出去。他挽着李舒昀的手臂,亲热的说道:“李将军,此战你与安德鲁都尉有功,待我报与大王知晓,予以嘉奖。” 李舒昀连忙说道:“这是副王指挥有方,我们不过是按照副王的部署行事罢了。” 昧蔡笑而不语,得意洋洋。 “副王,乌孙人受挫,恐怕不会罢休。他们很可能会绕道北口,迂回突袭素叶城,也可能会袭击副王背后。请副王多多留心。” 昧蔡点点头。“素叶城城克瑞翁已经做好了准备,就算乌孙人到了城外,也捡不到什么便宜。他要是来攻击我,送我一顶桂冠,我也不会推辞。我这儿有一万大军,养精蓄锐,只等他来。” 李舒昀有些担心。昧蔡之前有畏敌的情绪,现在却有些自信过头。一万步骑是不假,可是这些大宛将士实力如何,他是心里有数的。说得难听点,还不如老安德鲁招募的希腊老兵呢。真要遇到乌孙人,他们未必能战而胜之。 不过,这些话不能当着昧蔡的面直说。李舒昀只好隐晦的提议昧蔡多派斥候,不要被乌孙人钻了空子。 昧蔡一口答应。送走了李舒昀,他洋洋洒洒的写了一封报捷文书,向贵山城报捷。 十一月初,梁啸回到了贵山城外。 为了避免误会,他让阿奢那和巴图先在伽萨特斯河南岸扎营,自己赶回贵山城,和毋寡接洽。 得知梁啸与月氏结盟成功,月氏女王派了五千骑士来援,毋寡松了一口气。他派大臣出城,将阿奢那与巴图接近城中,设宴款待。 月氏人、大宛人共聚一堂,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正当众人开怀畅饮之时,洛绪丽公主带着几个侍女出现在众人面前,立刻引来了一片欢呼。不少大宛贵族起哄,要看洛绪丽跳舞。洛绪丽也不推辞,大大方方来到席中,扭动着腰肢,且歌且舞。她的腰肢柔若无骨,她的眼神却更加灵动,不时地掠过梁啸的脸庞,情意绵绵,毫无遮掩的意思。 巴图见状,端着酒杯来到梁啸的面前,笑嘻嘻的说道:“恭敬贵使,得大宛明珠垂青。” 梁啸连忙起身还礼,谦虚道:“惭愧,惭愧。某不过是一普通人,当不得公主垂青。” “当真?”巴图嘴角一歪,眼角带笑,瞥了正在热舞的洛绪丽一眼。“贵使之心如雪山,本王子的心却如地泉,当真是心动得很呢。” 梁啸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巴图别有用心。他眼角一挑,看了一眼正眼神如伽萨特斯之水,不离他左右的洛绪丽,再看看身边这位王子文弱中透着几丝淫邪的眼神,手有点痒痒,有一种一个大嘴巴子抽过去,打落他满嘴牙的冲动。 巴图一点也没有感觉到危险,依然笑盈盈的看着梁啸。倒是对面的阿奢那意识到不对,放下了手中的酒杯,紧张的看了过来。 第252章中看不中用 俗话说得好,慈母多败儿,眼前这位巴图就是这样一个败儿。 与巴图同行半个月,梁啸虽然与巴图接触不多,多少也了解了一些他的禀性。作为月氏女王宠爱的小儿子,这位巴图王子和他的兄长阿留乌是两个极端。 阿留乌勇猛好战,一心想恢复月氏的荣耀,击败乌孙人、匈奴人,夺回河西故地,这些年一直在葱岭以东征战。他最喜欢招揽勇士,收集兵器,麾下有勇士数百,乌兹刀据说也有好几把。 巴图却一心寻花问柳,无心正事。偏偏月氏女王就是喜欢他,尽一切可能地满足他的要求。巴图喜欢女人,她就经常赏赐他几十上百的侍婢,据说巴图的府里常驻的婢女就是有三百多个,那些被巴图玩厌了之后赶出去的更是不知其数。 这一路走来,每到一处,巴图都会让当地的月氏官员进献美女,几乎无一夜独卧。虽说巴图正当壮年,营养也不差,可他的身体毕竟不是铁打的。要想娶洛绪丽,那三个婢女的关,梁啸估计他是过不去的。 梁啸猜想,月氏女王可能有让巴图继位的意思。只不过阿留乌战功赫赫,实力不弱,巴图根本不是对手,月氏女王这才没有轻举妄动。让巴图到长安为质,很可能有拉大汉做虎皮的意思。巴图也因此对他非常客气,虽然眼馋阿尔法四人已久,却一直没有开口索取。对于巴图来说,这已经是难得的克制了。 即使此刻,巴图被洛绪丽的美貌迷得神魂颠倒,还能先来问他有没有意思,这简直是对他梁啸莫大的尊敬。投桃报李,梁啸也不能直截了当的拒绝,只能想办法让他知难而退,以免影响当前的结盟形式。 再说了,洛绪丽虽对他有情,但他能不能接受还是个问题。这大宛人的习俗古怪。与汉人迥异,如果洛绪丽自己愿意接受巴图,他也没权利拦着。与其粗暴的扇巴图一个耳光,不如由他自己去撞墙。 梁啸深吸了一口气。按下心头怒火,眼珠一转,伸手将巴图拉了过来。“王子勇气可嘉。不过,我友情提醒一句,这大宛的风俗……可有些古怪。” 巴图在梁啸身边坐下。连忙问道:“怎么个古怪法?” 梁啸附在巴图耳边,将大宛人的结亲风俗说了一遍。巴图不惊反喜。“还有这样的事?可是祁连山的雪水又甜又美啊。我要向大宛王提亲。” “王子,三思而行啊。”梁啸同情的拍了拍巴图的肩膀。 巴图乐不可支。“多谢贵使提醒。若能娶得公主,一定不忘贵使恩德。” 得到了梁啸的允许,巴图立刻精虫上脑,放下酒杯,迫不及待的迎了上去。 洛绪丽一看,吃了一惊,像受到惊吓的蝴蝶一样,从巴图身边闪过。盈盈一拜,退出了舞圈。临走时,狠狠的挖了梁啸一眼。梁啸无辜的耸了耸肩,心里却有些莫名的得意。 洛绪丽退走了,巴图很是无趣,虽然其他舞伎也都姿色不凡,可是有洛绪丽这颗大宛明珠在前,他顿时觉得索然无味,怏怏地坐在一旁,喝起了闷酒。阿奢那几次提醒他。也没能拦住他,一会儿就喝得酩酊大醉。阿奢那无奈,只好向毋寡告罪,率先离席。 巴图离开。酒宴却在继续。梁啸成功与大月氏结盟,也为大宛消除了一份危险,毋寡很满意,将他请到面前,同桌而坐,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正当梁啸起身。准备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时,洛绪丽在帷幕后露出半张脸,向他招了招手。 梁啸看看满堂的大宛文武,有些犹豫。他也算是今天宴会的主角,又有大汉使者的身份,这中途溜出去和人家公主幽会算怎么回事? 洛绪丽却不管不顾,见梁啸不动,干脆自己跑了过来,拉起梁啸的手就走。 大宛王毋寡一眼看见,脸颊抽动了一下,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举起酒杯,大声说道:“干杯!” 大宛文武吓了一跳,纷纷起身,举杯痛饮,谁也没注意大汉使者已经不见了。 洛绪丽拽着梁啸的手,一直将他拖到王宫的一角,这才松开他,气冲冲的说道:“你刚才和那个大月氏蛮子说了些什么?” 经过阿尔法等人的陪练,梁啸现在的希腊语已经能够进行简单的对话。他把巴图的情况说了一遍,最后解释道:“巴图是月氏女王的心头肉,如果得罪了他,刚刚结成的联盟很可能会破裂,不论是对我还是你,都没有好处,说不定还会给大宛带来战祸。现在这个情况,实在不能冲动。” “你说的是有道理。”洛绪丽咬着指尖,想了想。“可是你不能这样对我。你当我是什么,可以随便送人的奴隶?” “公主无须担心。”梁啸看看四周,低下头,附到洛绪丽的耳边,轻声说道:“巴图纵欲过度,他的身体早就垮了,根本不可能通过试验。” 梁啸说话时,口里的热气直冲洛绪丽的耳朵。洛绪丽红了脸,有点扭捏。她冲着梁啸眨了眨眼睛。 “那你的意思,是让我送三个侍女给他?可是我的侍女都是我精挑细选,将来要做陪嫁的,可舍不得送给他。别说三个,一个也不行。” 梁啸挠挠头。一直以为洛绪丽大方,原来也是要看人的啊。她身边的侍女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仅亚马逊人就有十二个,一下子送了他四个,怎么对巴图就小气起来,一个也不肯?这可有点麻烦,我这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啊。 “要不……这样吧,这件事是我惹出来的,还由我来处理,如何?保证不让他来骚扰公主。” “这还差不多。”洛绪丽得意的笑了,眼珠一转。“阿尔法她们怎么样?” 梁啸无奈地翻了个白眼。除了除夕夜那一次,他就没碰过她们,而那一次他又喝醉了,哪知道她们怎么样啊。他只好含糊其辞的说道:“好,都很好。” “都很好?你不会连希格玛也……”洛绪丽吃了一惊,用手捂着嘴,神情夸张,眼神中却充满了戏谑。“她可才十五岁,还没到……的年龄。” “她……她也很好,箭射得好。”梁啸尴尬不已,落荒而逃。 “咯咯咯……”洛绪丽忍不住笑出声来。她掐着腰,看着梁啸的背影,得意洋洋的晃了晃身子,叫过一个婢女。“去,把阿尔法叫来,我要检查一下结果,看看这个胆小的家伙是不是和那个大月氏蛮子一样虚有其表,中看不中用。不对,那个蛮子连看都不中看,胭脂味比我还重,真是恶心死了。” 侍女咬着嘴唇,不敢吭声。她一直跟着洛绪丽,也看到了巴图,觉得巴图虽然急色了些,模样却还是可以的,远没有洛绪丽说的这么不堪。 时间不长,阿尔法来了。在洛绪丽的面前,她没有任何羞涩,也不敢有任何隐瞒,将这一个多月的接触原原本本的讲给洛绪丽听。至于除夕夜的事情,更是事无巨细,连每一个细节都没放过。 洛绪丽听得俏脸通红,用手捂住了脸。“他真的……这么厉害?” “是的,主人简直是男人中的男人。”阿尔法又说道:“不过除了那一次,他从来没有碰过我们。虽然他对我们很爱护,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把我们当奴婢看,却从来不要我们侍寢。” 洛绪丽皱起了眉头,脸色转阴。“那他让谁侍寢,难道是那些少年骑士?”洛绪丽握紧了拳头,咬牙切齿的说道:“这些希腊人,我就知道会出问题……” “不不不,主人从来没和那些希腊人睡过。”阿尔法大窘,连忙解释。“主人每夜都练功,经常练得很晚,有时候还会整夜不睡。” “是么?”洛绪丽松了一口气,随即又担心起来。“这样怎么行,他会累坏的。” “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不过,看起来他并不觉得累,好像倒是很享受似的,身体也很好。” “是么?”洛绪丽咬着指尖,眼珠骨碌碌乱转。“还真是个怪人。” 阿尔法想了想,点头附和。“公主说得对,主人的确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不管遇到什么样的难题,他总能想到办法。不想什么样的困难,他都不会后退,想办法解决。就像学希腊语一样,奴婢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认真的人,也没有见过学得这么快的人。他现在已经能自己阅读公主手抄的那份古籍了。” “这么快?” “是的。”阿尔法惭愧的低下了头。“他还提了好多问题,不过奴婢不懂,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洛绪丽眼神灼灼。“他都提了哪些问题,你细细说来。” 阿尔法想了想。“比如……巴克特里亚的披甲骑兵。主人对骑兵的兴趣非常浓厚,得知巴克特里亚有强悍的披甲骑兵,曾经击败安条克三世,他就想去看一看。只是担心乌孙人入侵大宛,危及公主的安全,这才赶了回来。” 洛绪丽咯咯的笑了起来,小脸微红。“算他有良心。” 第253章甲骑 梁啸一大早就来到了巴图的大帐。 巴图还没起身,宿醉之后的他脸色惨白,比抹了粉还要白,看起来只比死人多一口气。他不停的用手捂着嘴,一次次的向梁啸表示歉意。不得不说,这小子礼节还是很周到的,至少梁啸挑不出他的毛病来。 “这么早就来打扰王子,实在抱歉。” “没……没关系。啊……”巴图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眼泪都快出来了。他尴尬的摆摆手,好容易才缓过来。“贵使这么早赶来,有什么指教么?” “还是昨天那件事。” “哪件事?” “关于公主的那件事。” 巴图愣了一会,突然精神起来。他凑到梁啸身边,迫不及待的说道:“怎么,你有什么好主意?” “王子,我昨天和你说的大宛风俗,你还记得吗?” 巴图想了想,连连点头。“记得,记得,我记得清楚着呢。” “王子,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梁啸拖长了声音,慢吞吞的说道:“如果你不能征服那三个婢女……” 巴图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问题所在。他是月氏王子,要向大宛公主提亲,这可是大事。不管最后成不成,都会惊动两国的权贵。如果最后成功,抱得美人归,当然是两全其美。可万一要是不成功,而不成功的原因居然是自己身体不行,那就成了丑闻啦。这要是传回月氏,他岂不成了笑柄? 草原上的男人如果不能征服女人,就和不能骑马,不能拉弓射箭一样,就是个废物啊。他在武艺方面是出了名的弱,如果连女人都征服不了,那岂不是一无所是? 这样的人,还有什么资格和阿留乌争王位? “那……那怎么办?”巴图连忙拉着梁啸的手,急切的问道。 “依某之计。向公主求婚的事,暂时还是等一等。你不妨先私下里试一试,看看有没有把握通过测试。有了把握,再提不迟。” “有道理。有道理。”巴图连连点头,用力一拍梁啸的手,突然又笑了起来。“你身边有四个美婢,是不是每天都在练习?” “唉……”梁啸一脸惭愧。“王子,保密。保密。” 见梁啸这般模样,巴图哈哈大笑。“快说说看,这大宛女人是不是与众不同,让贵使这样的勇士也难以招架?” 梁啸附在巴图耳中,嘀咕了几句。为了打消巴图对洛绪丽的觊觎之心,他不得不昧着良心编瞎话,把阿尔法等人说得和罗刹一般,就差说她们是吸血鬼了。他知道巴图好色成性,对阿尔法四人也有想法,难保他哪一天会提出非份要求。趁着这个机会吓吓他,也好堵住他的嘴。 果然,听完梁啸的描述,巴图吓得直眨眼睛,原本就白的脸更没一丝血色。“这么狠?” “是啊,这不是没办法嘛,我只好借口要练箭,尽可能的避免她们的纠缠。若非如此,我只怕早就垮了。” 巴图冷汗涔涔,感激不已。“多谢贵使提醒。我险些自取其辱。” “唉,谁让我们是盟友呢。”梁啸拍拍巴图的肩膀。“王子,三思而后行,切不可轻举妄动。以免招来横祸,还落得一个臭名啊。” 巴图连连点头。 大宛王毋寡很快收到了昧蔡的报捷信。得知昧蔡指挥老安德鲁等人在山口伏击乌孙人,取得首战胜利,毋寡非常高兴,同时也有些担心。他一直担心乌孙人的到来,希望这只是虚惊一场。现在乌孙人真的来了,他非常紧张,寢食不安。 毋寡请梁啸和巴图、阿奢那入宫商议。 商议的结果很简单,梁啸等人率领五千月氏精骑驰援昧蔡,共同击退乌孙人。在此之前,昧蔡已经征召了一万大军,其中有三千余骑。加上五千月氏骑,再加上地势之利,完全有机会的挡住乌孙人。 在此之外,梁啸建议毋寡下令诸城坚壁清野,做好守城的准备。大宛虽然有良马,但骑兵很一般,反倒是守城战术掌握得不错。考虑到已经入冬,大雪随时都有可能覆盖大地,乌孙人攻城时间有限,据城而守便成了最稳妥的战术。 毋寡连连答应。 饯行之后,梁啸等人随即起程赶往山口。 月氏人全是骑兵,一人两到三匹马。比起大宛人,这些月氏人更能吃苦耐劳,是以行军速度极快,每天能行两三百里,连吃饭都在马背上,就连阿奢那也不例外。 梁啸等人见识到了游牧民族的坚忍。如果不是之前有被浑邪王追了半个多月的经历,他们也很难坚持下去。可是谁也想象不到,最先坚持不下去的不是梁啸他们,而是巴图。 巴图是标准的纨绔子弟,身体又虚,根本承受不住这种高强度的急行军。刚刚走了两天,他的大腿就磨坏了,一碰就嗷嗷地叫。阿奢那没办法,只好将巴图留在沿途经过的一个城中,自己和梁啸率军急行。 阿奢那身为月氏大禄,相当于汉朝的丞相,却不是一个文臣。实际上,他才是这五千月氏王庭精骑的真正指挥者,巴图不过是来镀金的。一路上,梁啸亲眼看到阿奢那调度骑兵,学了不少东西。只是阿奢那矜持内敛,从不主动和梁啸交流。梁啸向他请教,他也只是浅尝辄止,不肯深说。 梁啸只能自己用眼睛看,同时用耳朵听。 离开贵山城的时候,洛绪丽又给了阿尔法一卷古籍。这次大概是没来得及抄,直接给的原稿。 这卷古籍讲的是巴克特里亚的骑兵,正是梁啸迫切想了解的问题。 梁啸很惊讶。巴克特里亚居然有了装备重甲的骑兵,持矛作战。正是凭借这样的甲骑,巴克特里亚王欧西德穆斯才击败了塞琉古王朝的安条克三世,稳住了刚刚建立不久的王朝。 在梁啸的印象中,装甲骑兵大概在三国时出现雏形,在南北朝时得到发展,隋代达到高峰,随即又迅速没落。但是他不知道早在秦汉之际,中亚就有了装甲骑兵,这可比中原出现的时间早了近四百年。 当然了,中亚的装甲骑兵没有马镫,没有高桥马鞍,他们虽然能持矛作战,但冲击力还不能和后世的重甲铁骑相提并论。他们只能攻击敌军的侧翼或后翼,一旦面对结阵而守的长矛兵,他们也只能退避三舍,远没有后世那种重甲骑兵横冲直撞的威风。 梁啸奇怪的是,既然巴克特里亚有这么强悍的骑兵,为什么还输给了月氏人?就算没有马镫,这样的骑兵也应该比只有皮甲的月氏人强悍吧。 梁啸厚着脸皮,再去请教阿奢那。 阿奢那很惊讶的看了一眼梁啸,一手挽着缰绳,一手抚着胡须,沉吟了片刻。“我可以回答贵使的问题。贵使需要先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巴克特里亚的装甲骑兵的?据我所知,不久之前,你好像还对巴克特里亚的骑兵知之甚少。” 梁啸笑了。“读书。” “读书?读什么书?” “一些希腊战史典籍,里面提到了巴克特里亚的装甲骑兵,包括他们的装备的战斗方式。” 阿奢那更惊奇了。“你能读希腊语的典籍?” “阿学的,还很生疏,只能勉强看懂大意,有些词还是不太理解。” “那已经很难得了。”阿奢那若有所思。“我月氏之所以不能强盛,大概和我月氏没有文字有关。”他叹了一口气,又说道:“其实击败巴克特里亚的人,并不是我们月氏人,而是塞人。” 梁啸想了想,点头赞同。塞人就是被月氏人一路驱赶过来的游牧民族,他们原来在葱岭以东。月氏人被匈奴人击败,被迫西迁,一路碾压,塞人和乌孙人一样被他们杀得大败,只得西逃。过了葱岭,塞人却威风得很,杀得巴克特里亚人大败。月氏人随后也到了中亚,又杀得中亚人大败。 这就是一场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生存游戏。很不幸,拥有重装骑兵的巴克特里亚就是那个虾米。 这更让梁啸好奇。 “巴克特里亚的骑兵虽然有甲胄,但是他们不用骑射,而是喜欢用长矛。长矛虽长,不过两丈,即使最弱的弓箭,射程也比长矛的攻击距离远。十步以内,即使巴克特里亚骑兵穿了甲也未必能挡得住塞人的弓箭。就算人可以挡住,马呢?” 梁啸恍然大悟。看来巴克特里亚的骑兵虽然有甲,还没强悍到刀枪不入的地步。 “穿了甲胄,对人来说,防护是更强了。可是对战马来说,负担也更重了,不论是速度还是耐力都大大下降。面对塞人,追,他们追不上,逃,他们逃不掉,最近只能被弓箭近距离射杀。这样的骑兵有什么用?” 梁啸笑了。这不就是隋唐之际重甲骑兵消亡的原因吗,只是没想到在此之前已经有过相近的事例,而中原却在七八百年后又一次重演。 消息不灵通啊。 由此可见,睁开眼睛看世界是何等的重要,而技术细节又是如何影响世界进程的。忽视技术,整天对圣人经典顶礼膜拜又是何等的愚昧自大。 第254章溃败 昧蔡坐在大帐中,搂着美人,饮着醇酒,在一群部下的陪同下观赏歌舞。 帐外虽然寒风凛冽,帐内却温暖如春。火坑里火柴烧得噼啪作响,火光熊熊,宛如舞女们扭动的腰肢。舞女们越舞越急,裙摆飞起,露出白晳的大腿,诱得大宛的将领们魂不守舍。有人已经按捺不住,伸手将旁边的侍女揽住怀中,大肆轻薄。 昧蔡心情很不错,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个英明的选择,并获取了丰厚的回报。 梁啸射杀了突班,揭破了蝉封与乌孙人勾结的内幕。与他争斗了多年,并一直占据上风的蝉封因此一蹶不振,仓惶出逃,蝉封的家资也就成了他的战利品。虽然大头被大宛王毋寡拿走了,还要分一部分给梁啸,他的收获依然可观。 更重要的是,他成了大宛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副王。 领兵出征,抵抗乌孙人,他原本颇有些忐忑,生怕惹火烧身。可是现在这同样是一个稳赚不赔的生意。李舒昀和老安德鲁率领两千希腊裔老兵就将猎骄靡堵在山里。天气越来越冷,用不了多久,猎骄靡就只能撤兵,他根本不用动一个指头,就立了一个大功。 昧蔡很满意,喝了不少酒之后,他的头有点晕乎乎的,眼前旋转的舞女欢快的音乐仿佛变成了贵山城挤满街道的民众,山呼海啸般的赞美,让他陶醉,让他沉迷。 恍惚中,他已经满面笑容的大宛王。他身后的大宛王座。 “敬遥远的大汉皇帝。”昧蔡忽然觉得热血沸腾。推开身边的侍女。站了起来,举起酒杯,大声说道:“感谢他为我们送来如此英勇的战士,保护我们的家园免受蛮夷的践踏。” “敬大汉皇帝。”大宛将领们也站了起来,齐声大笑。“敬副王。” 舞女们舞得更急。 夜色之中,乌单勒住了战马,处的大营,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对胜利充满信心。但是他从来没有想过会赢得这么轻松。绕道三千里,进入大宛也有千余里,居然没有碰到一个大宛斥候,他就是这么堂而皇之的长驱直入,一直来到昧蔡的大营前。 大宛,就是一块任人宰割的肥肉。如今,这块把肉是我乌单的了。 听说大宛公主很漂亮,我要把她抢过来,做我的阏氏。老王留下的女人虽多,毕竟年纪大了。哪比得上正当妙龄的大宛公主呢。 乌单咧着嘴,得意的轻笑了一声。挥了挥手。“攻击!” 身边的传令兵举起牛角,呜呜吹响,狼头大纛晃动,发出了攻击的命令。 各有两千骑兵从两翼扑出,冲向大宛军大营的两侧,他们将绕营而过,在大宛人侧后方列阵,截断大宛人撤退的道路。 两千主力精骑从正面出击,直扑大宛军营的正面,他们将强攻大宛军营,争取透营而过,一举击溃大宛人,奠定战局。 乌单率领剩下的四千余骑待机而动。如果前锋攻击顺利,他将顺势扑上,不给大宛人喘息的机会。如果大宛人反抗顽强,是一块硬骨头,他再决定攻击还是暂时撤退。 他甚至希望大宛能顽强一点,毕竟太容易得来的胜利没有成就感。他冒着严寒,赶了几千里路,如果没有一场像样的战斗,甚至不能让快要冻僵的血沸腾起来,那将是一个莫大的遗憾。 雄浑的号角声此起彼伏,杂乱的马蹄声渐渐汇成一道惊雷,匈奴人咆哮着,怒吼着,举起手中的弓箭和战刀,扑向犹自不觉的大宛军,如同一群发现了猎物的恶狼。 昧蔡停下脸,摆摆手。“错了。” 舞女很紧张,连忙停住舞步,跪地请罪。昧蔡却摇了摇头,转头旁的乐师。“错了,鼓点错了。” 乐师茫然的站了起来。“副王……” 昧蔡刚准备说话,突然觉得不对。乐师已经停了,那个鼓声却依然在响,而且越来越响。 紧接着,他听到了惊雷般的轰鸣,桌上的酒杯开始颤动,暗红色的葡萄酒荡漾起来,随即有酒杯倒在桌上,碎成几片,葡萄酒汩汩流淌,如同鲜血。 “这……”昧蔡不安起来,面色惶急的座的部下。 “副王,这是骑兵……”角落里,一个年轻的将领跳了起来,大声叫道:“这是骑兵冲锋的马蹄声!” “胡说!”一名老将站了起来,厉声喝斥。“乌孙人还被挡在山里,哪来的骑……” 话音未落,帐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帐门猛然被人推开,一个都尉冲了进来,急声叫道:“副王,匈奴人,匈奴人……” 大帐门对南方,风从北面吹来,无法直接吹进大帐,可是昧蔡还是觉得帐中的融融暖意一下子被吹得干干净净。他仿佛赤身裸体的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遍体生寒,手足麻木。 匈奴人,比乌孙人还要可怕的匈奴人? 昧蔡突然想起了李舒昀的提醒,乌孙人匈奴人有可能绕道北口,迂回到身后,必须多派斥候,小心提防。他倒是派了斥候,可是一直没有发现匈奴人的踪迹,早把这件事忘在脑后了。 匈奴人真的绕道两三千里,绕过了这座大山? 昧蔡顾不上多想,冲出了大营,极目远眺。 一队匈奴人,从天边滚滚而来,马蹄踢起枯萎的牧草,踢起干燥的地面,卷起一条直冲云霄的土龙,即使北凛冽的寒风也无法吹散。 蹄声如雷,匈奴人从大营掠过,射出一阵箭雨。 羽箭借着风力,借着马速,像一群飞蝗,瞬间扑进大宛军营。刚从大帐里冲出来的大宛士卒还没来得及举起盾牌,就被箭羽射倒一片,顿时惨叫声四起。没有受伤的大宛士卒也慌了手脚,转身就逃。 昧蔡面色煞白。 就在此时,身后也传来了惨叫声。昧蔡连忙转过帐篷,见大营的西侧同样一片混乱,匈奴人从大营前掠过,射出一阵箭雨,射倒无数大宛将士。 “副王,快走!”那个刚刚被老将喝斥的年轻将领冲了过来,急声道:“匈奴人来得突然,我军来不及列阵,只能退往山中,利用地利据守。” 昧蔡已经慌了,根本来不及想太多,立刻下令撤退。 大宛将领一哄而散,纷纷跳上自己的战马,连大营都来不及回,只能带上亲卫,簇拥着昧蔡逃往东侧的大山方向。 遭遇突袭,又失去了指挥的大宛将士一触即溃,骑兵们跳上战马,或尾随昧蔡,或独自逃命。步卒们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像没头苍蝇似的乱跑,不是倒在匈奴人的箭下,就是被同样夺路而逃的同伴砍倒。大营里乱成一团,匈奴人所到之外,大宛人望风而逃。 匈奴人没有费什么力气就攻取了大宛军营。除了昧蔡等人逃得快之外,一万大宛步骑几乎全军覆没。 一个时辰后,乌单坐在昧蔡的座位上,喝着昧蔡剩下的酒,歌舞,半个月来的疲惫一扫而空。 当天晚上,战场清点完毕,乌单俘虏了近千大宛骑兵,五千多大宛步卒,战利品不计其数,至少可以再支持他的大军半个月。 有部下请示下一步的行动方向,乌单几乎没有多想,下令西进。至于猎骄靡,就让他在山里多呆一段时间吧。等我拿下大宛,回头再来接他。 第二天早上,乌单拔营,裹胁着大宛俘虏,赶往素叶城。 狈不堪的昧蔡,李舒昀和老安德鲁大惊失色。 昧蔡果然只是个生意人,一点也不懂军事。一万大军被匈奴人偷袭,居然一触即溃,也真是荒唐。 李舒昀不敢怠慢,安置好昧蔡等人,立刻赶往素叶城。匈奴人如果向西,第一个遇到的就是素叶城。如果素叶城守克瑞翁和昧蔡一样大意,素叶城很可能会落入匈奴人之手。素叶城商贾如云,远不是昧蔡这一万大军的物资可以比拟的。 李舒昀的反应很快,他比匈奴人早走了半夜,虽然沿途遇到了一些零星的匈奴斥候,却没有遇到太多匈奴人,安全的到达了素叶城,遇到了刚刚赶到的梁啸及月氏人。 得知昧蔡被击溃,梁啸立刻决定进入素叶城。匈奴人趁胜而来,月氏人又对匈奴人久怀畏惧之心,仓促接战,根本没有胜算。入城据守,伺机反击,也许还有一战之力。 阿奢那同意梁啸的看法。 梁啸立刻赶到素叶城,来到聂壹家。听说梁啸来了,聂壹很意外,亲自出迎。梁啸一见聂壹就说道:“你吩咐下去,不要让昧蔡战败的消息传出去。” “大人放心,我知道,人心不能乱。” “不仅仅是这个原因。”梁啸轻叹一声:“是昧蔡不能败。他败了,我们所有的努力就付诸东流了。” 聂壹眼珠一转,随即会意。他担心的啸:“大人,能击败匈奴人,守住素叶城吗?” “不能也要能。若是被匈奴人控制了大宛,对我大汉来说,简直是雪上加霜。大宛只能控制在我们的手里,不能是其他任何人。” 第255章雪上加霜 克瑞翁很生气。 大宛的城守和大汉的太守、县令差不多,但权利大得多,相当于一方诸侯。梁啸虽然是大汉使者,如今又深得大宛王器重,可是在他这个素叶城守面前,也不能如此放肆。 让我去见你?你搞错宾主身份了吧。 克瑞翁没理聂壹派来的人,也不说去,也不说不去,就把他晾在那儿,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他关照门口的卫士,如果梁啸或聂壹求见,把他们挡在外面,就说我忙呢。没空见他们。 克瑞翁坐在自己的城守府内,琢磨着待会儿怎么给梁啸一个下马威,让他认清形式。就在这时,看守城门的将领来报,城外有无数髡头披发的骑兵,乌泱泱一片,看起来至少有四五千。 克瑞翁大吃一惊,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 “匈奴人?” 报告的人满头冷汗,连连点头,又连连摇头。克瑞翁急了,飞起一脚,踹了那人一跟头。“到底是还是不是?你又点头又摇头,究竟是什么意思?” 那人翻身跪倒,带着哭腔。“大人,看起来的确像匈奴人,可是究竟是不是,我也不知道。他们……他们好像是从西面来的。” 克瑞翁眼珠一转,想到了梁啸。梁啸也是从西而来,他应该见过这些蛮夷。难道他是赶来报信的,又或者……这些蛮夷就是他带来的? 一想到梁啸可能拥有四五千蛮夷骑兵,克瑞翁不敢再摆架子。自已的家底自已清楚,素叶城总共只有千余士卒,面对四五千蛮夷骑兵,没什么优势可言。 克瑞翁连忙带上随从,赶到了聂壹家。一见面,他就打量了一下梁啸的脸色。见梁啸一脸严肃,顿时心头掠过一丝不祥的感觉。 “贵使从贵山城来?” 梁啸觉得克瑞翁的神情不太对,客气中似乎有些恐惧。他想了想,忽然想起城外的月氏骑兵。连忙说道:“大人是不是看到了城外的骑兵?” 克瑞翁讪讪的点点头。“听说这些骑兵是从西而来,贵使……可曾遇到?” 梁啸笑了。“当然遇到了。他们就是我带来的月氏骑兵。” “啊?”克瑞翁的脸色顿时变了。他霍地站了起来,向后退了两步,示意卫士们上前保护。这才厉声喝道:“贵使,你这是何意?” “哗啦”一声,数十名士卒上前,将梁啸和聂壹围在中间。荼牛儿、庞硕见了,立即抽出了战刀。准备战斗。阿尔法四人在梁啸身边围成一圈,希格玛和贝塔、希娅三人合作,将黑弓上好弦,随时准备递给梁啸。聂壹的护卫见形势不对,也都围了过来,将克瑞翁和侍卫围在中央。 一时间,气氛紧张,如临大敌。 梁啸和聂壹面面相觑,不知道克瑞翁犯了什么病。过了一会儿,聂壹才恍然大悟。笑道:“大人,你误会了。如今大宛和月氏联盟,这些月氏骑兵是来是帮助大宛对抗乌孙人的。” “什么?”克瑞翁有些晕。聂壹又说了一遍,克瑞翁才听清楚。他抹了抹额头的冷汗,长出一口气,尴尬的笑道:“我还以为……惭愧,惭愧。” 梁啸哭笑不得。这什么大宛官员啊,毕竟也是一方大员,怎么这么不镇定。 “大人,匈奴人虽然还没有来。不过也快了。”梁啸让李舒昀把山口的情况说了一遍。他事先交待过李舒昀,不能说昧蔡大败,只能说他暂遇到了一些挫折。普通士兵知道昧蔡吃了败仗没关系,他们基本没有发声的渠道。这些城守却是贵族,让他们知道昧蔡吃了败仗会有麻烦。 得知城外是月氏人,而且是盟友不是敌人,克瑞翁那颗心刚刚落回胸腔,却听说匈奴人要来了,克瑞翁顿时觉得天旋地转。眼冒金星。对他来说,月氏人当然可怕,可是匈奴人却还要比月氏人可怕十倍。原因很简单,月氏人就是被匈奴人打败才逃到葱岭以西的。 梁啸很无语。这样的人居然能担任素叶城守,大宛国还真是没人啊。不过,想想毋寡、味蔡,对这位克瑞翁的确不能要求过高。 梁啸耐着性子,等克瑞翁晕完了,这才说道:“大人,匈奴人虽众,却不善攻城。如今已经入冬,匈奴人掳掠无所得,必然困窘。如今昧蔡副王还占据着山口,匈奴人要想退回去,必须走很远的路。一旦遇到大雪,肯定会受重创。到了那时候,大人和副王可就立了大功了。” 克瑞翁眼神闪烁,犹豫不决。按他个人的意思,他是没有信心和匈奴人战斗的。可是梁啸说得也有道理。只要把城守住,就有机会立功。更何况身为素叶城守,他和不少商人有过接触,对匈奴人的野蛮凶残也有所耳闻。他可不希望素叶城遭到匈奴人的洗劫。 他打量着梁啸,见梁啸信心满满,想想他的那些事迹,再想想城外还有五千月氏骑兵,咬了咬牙,冲着梁啸和聂壹拱了拱手。“就依贵使,还请贵使多多协助。” 梁啸拱手还礼。 在梁啸的建议下,克瑞紧急动员,加强防守,并且调拨一些物资给月氏人。克瑞翁不敢让月氏人进城。在他眼里,月氏人和匈奴人没什么区别,都是野蛮人。看到素叶城的富庶,难免会生歹意。再说了,骑兵嘛,还是在城外比较好。 梁啸没有勉强。他也担心月氏人控制不住自己。万一匈奴人没来,月氏人却把素叶城给劫了,那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商量完城防之后,梁啸带着克瑞翁交付的粮物资出了城,回到月氏人已经立起来的大营。大宛人不善骑射,但是守城技术还可以,只要他们不放弃,估计匈奴人攻不下城池。倒是月氏人对匈奴人的恐惧不可小觑,要小心应付。 梁啸建议阿奢那放弃游牧民族比较随意的立营习惯,按照汉人的方式,在素叶城和素叶水之间立营,砍伐树木为营栅。有了城池和素叶水,他们的工程量要小得多,更重要的是。这可以和素叶城内外支援,必要的时候还可以退入素叶城。 阿奢那接受了梁啸的建议。他自己也清楚,面对匈奴人,月氏人心理上是落了下风的。有营栅做保护。可以增加一些安全感,避免士卒们过于紧张,自乱阵脚。 素叶城内外都忙碌起来,所有人都投入了紧张的筹备之中,谁也不希望成为匈奴人的刀下鬼。 出乎梁啸的意外。以行动迅速,来去如风的匈奴人这一次却姗姗来迟。五天后,斥候才送来消息,发现匈奴人的踪迹,还在三百里外。 梁啸觉得很不解,阿奢那也很疑惑。山口到素叶城有一千多里,以匈奴人的速度,五六天时间肯定到了。怎么走了七八天还有三百多里? 两人想了很久,梁啸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乌单不会是把俘虏的大宛步卒带来了,准备攻城吧?” 阿奢那一听。也觉得大有可能。天气越来越冷,乌单却放弃了匈奴人的速度优势,只有一种可能:他打算在大宛过冬。素叶城是草原商道上的重镇,又是大宛国东部边境的重要城市,攻占素叶城,得到的物资足够乌单渡过这个冬天。明天开春,他就可以继续向西进军。 猜到了这个可能,阿奢那比梁啸还要紧张。这说明乌单真有占领大宛的意思,一旦匈奴人占领大宛,对月氏极为不利。 “怎么办?” “大禄别急。就算有大宛步卒帮忙。他也没这么容易攻克素叶城。”梁啸安慰道:“攻城可不是野战,需要大量的时间。我看老天未必肯给乌单时间。说不定,这是我们重创乌单的大好机会。浑邪王部因为内讧已经大伤元气,如果再次受挫。那你们就有机会重回故地了。” 阿奢那连连点头。他非常赞同梁啸的意见。虽然梁啸在具体战术安排上还很生涩,可是他的大局观却非常出色。从素叶城的战事想到整个西域的未来,即使阿奢那也未必能考虑得这么多。 两人商量已定。为了防止匈奴人攻素叶城不下,转而进攻其他城邑,阿奢那紧急派人去把巴图接到军中。此时此刻,保护巴图比帮助大宛人更重要。 乌单喝着美酒。搂着美人,心情大好。 他越来越觉得大宛是个好地方,酒好,女人漂亮,能歌善舞,与匈奴女人比起来有一种别样的味道,就像她们的歌舞一样诱人。 怪不得汉人不远万里,要和大宛结盟。这真是一个好地方啊。猎骄靡这个笨蛋,怎么会放着大宛这块肥肉不吃,非要和月氏人拼死拼活呢。 一想到还被堵在山里的猎骄靡,乌单就忍不住想笑。 他就是匈奴人的一条猎狗,哪有什么自主权。打月氏还是打大宛,又岂是他能决定的。就算打下来了,收获最大的不还是匈奴人吗?猎狗最多只能分一块肉,最大的猎物还是主人的。 乌单已经收到了消息,素叶城外有五千月氏骑兵,素叶城正在坚壁清野,加固城防。但是这些并没有让乌单紧张,反而让他更加自信。月氏人算什么东西,在匈奴人面前,他们只有逃跑的份。加固城防又有什么用,素叶城只有一千多守卒,而他俘虏了五千多大宛步卒,就算五个拼一个,他也能把素叶城拿下。 反正死的都是大宛人,他根本不心疼。大宛步卒战死越多,他的负担越轻。 拿下素叶城,在素叶城过一个舒服的冬天,养精蓄锐,明年拿下整个大宛。 乌单张开双臂,伸了个懒腰,为自己的宏伟蓝图兴奋不已。 “梁啸,你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啊。等我抓到你,我要封你为王。嗯,封个什么王好呢?你是老天派来帮我的使者,就叫天王吧。” 第256章佣兵 梁啸进城找到聂壹,通报了匈奴人的情况,并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聂壹当时就变了脸色。“大宛人富庶却软弱,如果匈奴人真用大宛降卒来攻城,能否攻下素叶城且不说,他们的凶残一定会吓坏大宛人,大宛人很可能不战而溃。到了那时候……” 聂壹倒吸一口冷气,不敢再往下说。梁啸也很不安。聂壹的担心并不是空穴来风,他也是因为有这个担心才赶来与聂壹商量的。 聂壹想了很久,转而问道:“大人有什么办法?” “我们要想办法让大宛人认识到,如果他们不能对那些大宛降卒下手,素叶城就会落入匈奴人的手中。到时候玉石俱焚,悔之晚矣。” “可是怎么才能让他们认识到这一点呢?” “我暂时还没想到。”梁啸有些犹豫。“也许,这就不是用言语能说得清的,只会血淋淋的事实才有说服力。可是,我又不希望走到那一步,真到了那一步,恐怕就没有回天之地了。” 聂壹点点头,想了想,忽然说道:“大人,也许我们应该多准备一手。” 梁啸不解。 聂壹把目光投向廊下的卫士,眼神微闪。“大人,大汉距素叶城有一万多里,又要经过匈奴人和乌孙人的地盘,马贼盗匪更是数不胜数,遇到打劫很平常,所以每次行商都会雇一些佣兵做护卫。这些人中不乏流氓无赖,但为了谋生,大部分人都有不错的武艺。如果能把他们组织起来,也是一股不小的力量。” 梁啸大喜:“大概有多少人?” “三五百人不是问题。”聂壹说道:“不过。有两件事要解决。一是谁出钱?这些人在刀头舐血,为的就是钱,佣金远比普通的佣工贵,如今又是与匈奴人恶战,九死一生。恐怕价钱还要翻倍。二是城守府能否许可,毕竟三五百人不是一个小数目,素叶城所有的将士加起来也不过一千出头。” 梁啸明白了。拥有三五百人的力量,足以在素叶城内据有一席之地。素叶城守克瑞翁不可能不提防。要想建立这样一支临时武装,必须要得到克瑞翁的点头。 “你估计,招募一个人需要多少钱?” “少了不能少。七八金是要的,有些高手可能需要十金以上。” 梁啸皱了皱眉。一个人七八金,三百人就是两三千金,五百人可能需要四千金,这是一笔不小的数字。恐怕没有几个人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的现金。聂壹上次拿出万金,已经需要向其他人拆借。他考虑了一番,提出了一个方案。 “我们也许可以这样。”梁啸说道:“你找几个朋友筹措千金左右作为预付,请城守府拨一些,最后再用战利品抵一部分。” 聂壹笑了。“没错,只是这些都要城守府同意,我们是很愿意帮忙的。” 梁啸笑了。他明白了聂壹的意思。钱不是问题,让克瑞翁同意组建这样一支佣兵团也不是重点。关键是出资的商人要从中获利,谁也不会白白出力。佣兵要分一部分战利品,商人也要从中得到足够的好处。这个好处还不仅仅是钱。他们想要的更多。 不过他有信心,相信对克瑞翁来说,只要能保住素叶城,这些损失都可以承受孤独千年的神。他能走到这一步,也是全体汉商鼎力支持的结果。能为汉商争取一些利益,对他来说也是份内之事。 梁啸来到城守府。求见克瑞翁,将斥候刚刚打听到的消息告诉克瑞翁。 克瑞翁大惊失色。冷汗淋漓。 他之所以有信心守城,就是认准了匈奴人不擅长攻城。守住素叶城的可能性很大。如果乌单用大宛步卒来攻城,结果就难说了。一来大宛步卒擅长城池的攻守,攻击力肯定比匈奴人强。二来大宛人自相残杀,对素叶城的士气也将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在克瑞翁彷徨无计之时,梁啸将聂壹的建议说了出来。克瑞翁一听,眉头就皱了起来。他权衡了很久,盯着梁啸看了又看,突然笑了一声。 “贵使,我可以接受这个建议,不过,我有两个要求。” “大人请讲。” “其一。出资的商人只能是汉商,而且必须是聂壹这样的大商人。其二,这些佣兵要由一个真正的勇士负责指挥。”克瑞翁目不转睛的看着梁啸。“既然大王信任贵使,我也愿意将这份信任寄托在贵使身上。” 梁啸想了想,明白了克瑞翁的心思。即使是冒险,他也希望把风险降到最低。聂壹等汉商在素叶城拥有丰厚财产,大汉和匈奴又是死敌,汉人是最不可能和匈奴人勾结的。他是大汉派来的使者,得到了大宛王的信任,守住素叶城也是他的期望,将佣兵交给他,可以保证他不会敷衍了事。 “既然大人如此信任,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有劳贵使。”克瑞翁笑道:“希望我们的友谊之花被匈奴人的鲜血浇灌得更加鲜艳。” 得到了克瑞翁的许可,梁啸立刻回到聂壹家中。聂壹非常高兴,请来了几个交情颇深的汉商一起商议。见到梁啸,他们都很激动,纷纷探询朝廷的意思。 士农工商,商是四民之末。秦承汉制,一直有抑商的传统。比如商人不能乘车,不能穿丝质的衣服,要交双倍的口赋等等。虽说这些规矩大部分都已经被打破了,但相对于官府来说,商人还是富而不贵,经济上的实力不一定能改变成卑贱的身份。要想有保障,只有一条路:与权力挂勾。 要想成为真正的富商,没有权力背景是很难达成的。没有贵人撑腰,哪怕是富甲一方,一个县令就可能收拾了你。真正的大富商要么自己就是权贵,像刘陵那样。要么背后有权贵。 这些远赴西域经商求财的人大部分都没有什么强大的背景,否则也不会冒这么大的危险,吃这么大的苦头,跑到万里迢迢的大宛来经商。说得难听一点,这是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求财。 朝廷有意反击匈奴。打通这条草原商道,他们当然求之不得。如果能因此攀上某个权贵,他们什么样的代价都愿意付出。别看梁啸只是一个郎官,可是他这么年轻就有这样的勇气和能力,将来前途可期。能在他尚未显达,又有求于人的时候攀上交情。无疑是个天赐机会。 商人们闻着梁啸,有说有笑,非常热情。 面对这群极度渴望有政府撑腰的商人,梁啸很感慨洪荒无赖。他想了很久,很诚恳地说道:“天子心意。我不敢妄自揣测。不过,反击匈奴势在必行,高皇帝白登之辱至今已一甲子,断无不报之理。我奉命出使,就是为了联合月氏、大宛,断匈奴右臂。诸位今日襄助之功,我必上达天听,为诸位请功。” 梁啸打量了一下众人。又说道:“我是个武人,没读过多少书,但是我知道一个道理:武人的职责是保家卫国。诸位都是我大汉的臣民。我等有责任保护诸位。这一次如此,将来依然如此。有朝一日,我大汉将士横行漠北,必让这万里商道变成通途。请诸位见证,百年大计,从此刻起。” 最后。梁啸又承诺道:“这次如果能守住素叶城,我会以使者的身份向克瑞翁和大宛王提出要求。在大宛建立大汉商会,给来自大汉的商人予以特别优惠。以报诸位今日之牺牲。” 商人们互相看看,欣喜不已。他们你三百,我五百,很快筹集了三千金,远远超出了梁啸的预期。他们又分头去和经常有业务往来的佣兵团谈判。 聂壹将自家的大院腾了出来,供梁啸使用。 为了安全起见,克瑞翁派来了一个亲信安帕斯协助梁啸。安帕斯大约五十多岁,中等身材,眼神阴挚,总闪着一丝怀疑的目光。他身边有二十个武士,个个神情剽悍,是大宛人中不多见的勇士。 安帕斯和梁啸住在一起,不过安帕斯话不多,即使梁啸主动和他攀谈,他也是干巴巴的两句,绝不多说。荼牛儿、庞硕等人嗤之以鼻,却不屑与他计较。阿尔法四人却非常恼怒,几次请求打上门去,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却被梁啸拦住了。 “你们省点力气。等佣兵们来了,有你们显身手的机会。匈奴人到了城外,战斗开始,英雄还是狗雄,到时候见分晓,现在窝里横,有什么用?” 阿尔法等人虽然不服气,却不敢违抗梁啸的命令,只是抓紧时间做准备,将武器磨得寒光闪闪,甲胄擦了又擦,希格玛更是将梁啸要用的箭一枝枝的过手检查,确保无误。 很快就有佣兵上门。这些人来自五湖四海,成员复杂,有汉人,有希腊人,有塞人,还有月氏人、匈奴人。他们大多来自不同的团队,人数多少不等,实力强的有三五十人,能够保护一支商队远赴大汉;小的只有几个人,只能接一些小生意。此刻,为了同一个任务,聚集到梁啸面前。 梁啸让聂壹出面安排他们食宿,自己一直没有现身。这些人没什么纪律可言,有的互相之间还有仇,一见面,不免有些眼红,言语争执势在难免,短短半天时间,就发生了七次程度不同的冲突,造成了伤亡。 即使如此,梁啸也没有出面,即使死了人,他也没吭一声。 安帕斯眼中的担心越发深重。 一天之后,总共有四百三十一名佣兵接受雇佣,来到聂家。大院住不下,只能在聂家门外扎下了帐篷。一时间,聂家就成了一个不小的军营。 得知所有受雇的佣兵到位,梁啸派郭文斌去请安帕斯。 “请大人一起去检阅佣兵。” 第257章下马威 安帕斯带着武士,跟着梁啸走出大门,眉心蹙成了川字。他看着那些三三两两聚来的佣兵,忍不住提醒道:“贵使,这些人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一言不合,便有性命危险。还请贵使小心为妙。” 梁啸点点头。“多谢大人提醒。不过,他们再凶恶,还能比乌孙人、匈奴人更狠吗?” 安帕斯舔了舔嘴唇,闭上了嘴巴,轻轻的哼了一声,不悦之色更浓。 “大人,有件事需要和你商量一下,还请大力支持。” 安帕斯耐着性子,沉声道:“什么事?” “我的希腊语还不流利,为了避免闹出笑话,待会儿要请你的通译帮我翻译一下。” 安帕斯一听,诧异地看着梁啸。梁啸的希腊语进步神速,已经能完成基本交流,为什么又要通译了?而且,他身边不是有郭文斌和阿尔法吗,他们都可以做翻译。 “大人,我是大汉皇帝的使者。”梁啸微微一笑,提醒道。“这是素叶城的战事,需要素叶城守的代表出现。你说是不是?” 安帕斯恍然大悟,不好意思的连连点头,不自觉的向梁啸近了一步,与梁啸并肩走出了大门。 梁啸站在聂家门前的台阶上,目光扫过佣兵的脸庞,嘴角歪了歪,露出几分不屑。 当梁啸走出来的时候,很多人露出疑惑的神情。这可是战场,这些人都是出生入死,心狠手辣的粗人,这样一个少年能指挥得了吗?俗话说得好,一将无能,累死千军,别把自己的小命耽误了。 有眼尖的人看到了梁啸身边的阿尔法四人。她们虽然穿着制式甲胄,背弓负矢,挎刀带剑,可是面白无须。身材窈窕,显然是女子,顿时发出一阵嘘声,心生退意。 打仗的时候还带着侍女。不管武器装备有多好,都是摆设。佣兵们立刻认定眼前这个年轻人是个没有见过血的纨绔。这样的人在大宛比比皆是,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居然要召集佣兵玩战争游戏。 如果是平时,那便也罢了,看在钱的面子上。可以陪他玩一玩,现在可不行。匈奴人就要来了,这将是一场真正的血战。安全起见,还是趁匈奴人围城之前逃走比较好。 一些佣兵互相看看,悄悄的向后退,准备离开。 对这些人的疑惑,梁啸早有准备,也不说话,让人在百步外立上一块箭靶,又让庞硕手持铁刀站在一旁。接着对聂壹点了点头。聂壹转身摆了摆手,十个侍女端着托盘走了出来,托盘上是码得整得整整齐齐的金币,一摞十枚。侍女们在梁啸面前的台阶上站定,金币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顿时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梁啸咳嗽一声,大声说道:“诸位应该都听说了,匈奴人即将围城,素叶城将迎来一次生死考验,需要真正的勇士来保护。” 梁啸虽然已经能说一些希腊语。但是他此刻说的却是汉语,然后由安帕斯带来的译者进行翻译。译者身着大宛本地服饰,他一开口,佣兵们就注意到了他的身份。随即又看到了身着官服的安帕斯。 本来打算悄悄离开的佣兵们停下了脚步,决定看看情况再说。 “我知道,你们不少人都与匈奴人战斗过,能站在这里,就已经证明了你们的能力。不过,我还是要提醒诸位。城外将有上万的匈奴人,而且我们是守城,没有退路。所以,若非真正的勇士,还是和女人、孩子一起,远离战场比较安全。” 佣兵们顿时恼了。这些人靠卖命为生,谁愿意落下一个怯懦的名声?名声要是坏了,谁还肯雇他们,他们靠什么生活?身为佣兵,最怕人质疑他们的勇气和武艺。梁啸这句话,一下子激起了他们的怒火。 人群中,一个粗嗓门大声叫道:“大人,你身边不是也有女人吗?” “没错,我身边的确有四个女人,而且都是年轻漂亮的少女。”梁啸微微一笑,又加重了语气:“四个年轻漂亮的亚马逊女战士。” “轰!”就像一块巨石落入水中,激起千层浪。无数或惊讶,或好奇的目光投向阿尔法等四人。 传说中的亚马逊女战士?这四个少女是亚马逊女战士? 梁啸抬起双手,往下轻轻一压。“我知道,你们有很多人不相信我的话。没关系,待一会儿,你们有机会向她们挑战,验证一下真伪。现在先听我说完。” 佣兵们顿时精神起来。不是每个人都有胆量和传说中的亚马逊女战士交手,但每个人都想看看亚马逊女战士的英姿。现实生活中,能看到亚马逊女战士的机会可稀罕得很。 “我们需要真正的勇士来保卫素叶城,当然也会为这些的勇士提供应得的报酬。”梁啸指了指侍女们手中的金币。“这些都是预付定金,分为三等,分别对应三个考核等级。” 话声中,庞硕走下台阶。他的铁刀没有出鞘,组合成一根齐眉短棍,持棍而立。 “能在他手下三五合不倒,可为第三等,预付订金十枚。” 梁啸下巴微挑。阿尔法等四人走下台阶,站在庞硕身后。 “能在任何一个亚马逊女战士手下三五合不倒,可为第二等,预付订金三十枚。” 荼牛儿走下台阶,负手而立。 “能在他手下三五合不倒,可为第三等,预付订金一百枚。”梁啸说着,歪了歪嘴,似乎觉得很少有人能达到这个要求。这个态度立刻激怒了佣兵们,立刻有人上前挑战。这个预付定金的价格虽然不高,没什么吸引力,但不战而退却有损声誉。 一个身材高大、满面胡须的中年汉子左手拎着一面盾牌,右手提着一杆短矛排众而出,径直走到庞硕面前,远远的瞅了梁啸一眼,又看了看阿尔法等四人。“老子看不上你那一百金币,老子就是想看看这四个女人是真的亚马逊女战士,还是床上的女战士。” “哈哈哈……”佣兵们爆发出一阵狂笑。 很显然,不少人对阿尔法等四人的身份存有怀疑。庞硕身材高大,一看就是孔武有力,梁啸让他打头阵,却将阿尔法等四人按排在第二阵,要么是这四人的确武艺不凡,要么就是个幌子。 后者显然可能性更大。 “野牛,试试亚马逊女人的成色。”有佣兵大叫道:“你不是经常叫嚣两个女人不够么,这次有四个,让你爽个够。” 外号野牛的佣兵咧着嘴笑了,举起手中的矛盾,向众人挥手示意。 庞硕哼了一声,歪了歪嘴,面露不屑。阿尔法四人更是不屑一顾。 野牛看到了庞硕的脸色,顿时大怒。不过他没有贸然冲上来。庞硕的身材和他差不多,他不敢大意。他退后一步,身体微蹲,左手举盾牌护在面前,右手持矛,一步步向庞硕逼来。 梁啸一看,就明白了这家伙的身份。这是希腊步卒常见的战斗方式。此人身材高大,外号野牛,大概是指他的力量蛮横,冲撞起来难以抵挡。在步卒里,的确是个硬茬。不过,面对庞硕,他一点便宜也占不到。 庞硕的力量一点也不比他差,再加上一年多的苦练,在敏捷上不如荼牛儿,在力量上却比同等体格的人要强出不少。拼蛮力,拼技巧,他都有优势。 果然,庞硕抡起铁棍,没有丝毫花哨,一棍横扫在野牛的盾牌上。野牛是单手持盾,他是双手持棍,力量根本不成对比,“呯”的一声巨响,野牛就被击得脚步踉跄,横移三步,面色大变。 庞硕根本没有给他反应的机会,一个垫步跟了上去,双手抡起铁棍,再一次猛击在野牛的盾牌上。 野牛立足未稳,被击得横飞而起,撞在围观的佣兵身上,顿时东倒西歪,惊叫声一步。 不等野牛站起,庞硕就赶到他的面前,铁棍带着风声,砸向他的面门。野牛想举起盾牌招架,可是经过庞硕两次重击,他的左臂已经麻木,平时用惯的盾牌此刻仿佛有千斤重,任他咬碎了牙也没能举起,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铁棍砸到了面前。 铁棍在他的鼻端停住,离他的鼻尖只有三寸。 野牛吓出一身冷汗,连大气都不敢出。 庞硕棍交左手,伸出右手,将野牛拉了起来。他微微一笑:“虽然你没能接住我三招,可是力量不错,算你通过了。去拿订金吧。希望你在战场上的表现能比现在好一些。” 野牛迟疑了片刻,扔了矛,拉着庞硕的手站了起来,满脸惭愧,用生硬的汉语说道:“你的力气好大,我服了。不过,我还是想挑一下那四个亚马逊女人。” “你会说汉话?”庞硕眉毛一挑,微微一笑:“你勇气可嘉,我可以帮你通融。不过,你最好先休息一下。”说着,他拍了拍野牛的左臂,哈哈一笑。 野牛尴尬的点点头,费力的活动了一下手臂。他半边身子都失去了知觉,这个时候向阿尔法等人挑战,无疑是自找没趣。 庞硕回到场中,接到下一个佣兵的挑战。 见过庞硕两棍将野牛砸飞之后,佣兵们再也不敢大意,上前的几人都是小心翼翼的与他缠斗,谁也不敢与他硬拼。即使如此,要想通过庞硕这一关也不容易。好在庞硕并没有赶尽杀光绝的意思,之所以重击野牛,只是要给他们一个下马威罢了。只要佣兵的武艺过得去,他就放行,只有那些明显武艺低劣的才会被他击倒。 很快,有人站在了阿尔法四人的面前。 第258章精挑细选 这是一个中等身材,并不是特别强壮,却非常敏捷的一个年轻人。 在素叶城的佣兵中,他有一个外号叫灵狐,为人机警,身手敏捷,战斗经验非常丰富。他手下有十来人个,曾经为郭文斌家的商队做过护卫,郭文斌对他很熟悉。一看他出场,就把他的信息告诉了梁啸。 事实证明了郭文斌的信息,他很轻松的通过了庞硕的考核。 不过,梁啸并不担心。阿尔法四人虽然已经不是历史上那种只以战斗为生的亚马逊女战士,但她们从小在大宛王宫里长大,所有的生活都围绕两方面的内容展开:侍奉主人与战斗。 他已经亲身体验了她们侍奉主人的技能,也亲眼看到过她们习武时的英姿。经过荼牛儿的训练之后,她们已经足以应付一般的高手。能击败她们的人肯定有,但是能在三五合之内伤她们的人绝对不多。 灵狐仔细看了一番之后,选择了希娅作为对手。 梁啸暗自点了点头。这个灵狐名不虚名,一眼就看出希娅是四姐妹中实力最弱的一个,虽然她的身材看起来最结实。 希娅出列,手持一枝一人半高的短矛。她没有用盾牌,双手持矛,做好了攻击的准备。 灵狐有些怀疑,却不敢大意,左手持盾牌护住要害,右手持刀藏在身后,绕着希娅转起了圈子。希娅缓缓称动脚步,跟着灵狐转动。梁啸一看,暗自摇了摇头。希娅这么做看起来稳重,其实有些保守,等于把主动权交出去了。时间一长,难免会有晕头转向。 可是梁啸没有提醒希娅。他要看看希娅能不能解决这个困难。 灵狐绕着希娅转了一圈又一圈。希娅的脚步慢了一下,闭上眼睛,晃了晃头,似乎有些晕。灵狐一见,立刻抓住了这个机会。飞身上前,抡刀就劈。 就在这时,希娅的眼睛突然睁开了,嘴角露出一丝得意。双手挺矛直入,矛头冲着灵狐面门一晃,突然一沉,插入灵狐双腿之间,左右一荡。敲在灵狐刚刚迈出的腿上。 灵狐腿一软,立足不稳,险些摔倒在地。紧接着,他裆下一凉,然后就腾云驾雾的飞了起来。 “扑通”一声,灵狐被希娅用矛挑过了头顶,摔倒在地。没等他反应过来,希娅一个箭步冲到他的面前,用短矛挑开了他的战刀,矛头直指他的咽喉。 灵狐松开手。躺在地上,苦笑一声:“我认输。” 希娅咯咯一笑,向后退了两步,欠身施礼,然后回到队列中,和阿尔法等人击掌庆贺,笑成一团。 梁啸见了,很是意外。希娅是三个人中思维最简单的一个,什么时候有这心机,连他都给骗过了。 希娅一鸣惊人。将灵狐挑翻在地,佣兵们大惊失色,再也没有人敢小视他们。灵狐在佣兵中虽然不以武力称雄,但是他的心机却是出了名的好。希娅能诱他上当。将他挑飞,不论是武力还是聪明却可见一斑。 野牛、灵狐接连被击败,佣兵们这才意识到了梁啸的实力,立刻收起轻视之心。虽说庞硕等人没有杀人之心,可是败得太惨,拿不到希望的佣金。还在这么多人面前丢了面子,以后还怎么混? 佣兵们打起精神,一个接一个的上前挑战。渐渐的有人通过了庞硕的考核,接着又有人通过了阿尔法等四人的考核,站在了荼牛儿的面前。 可惜,几乎没有人能在荼牛儿面前坚持五合,基本上一两合之内就被荼牛儿放倒。 梁啸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荼牛儿的力气本来就大,又经过钟离期的魔鬼训练,身手已经远远超过了一般人。拳怕少壮,他现在是竞技状态最好的时候,就算钟离期亲自来也未必能轻易取胜,更何况这些只凭蛮力和勇气,没有接受过正规训练的佣兵。 在步战比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梁啸同时开始考核箭术。 他将擅长箭术的佣兵带到了一旁,指着百步外的箭靶。 “每人有十二箭的机会,能射中两箭,为三等,预付定金三十枚;射中四箭,为二等,预付定金百枚;射中六箭,为一等,预付定金五百枚。” 看着百步外的箭靶,佣兵们黑了脸。有人不服气的叫了起来。“大人,这么远的距离怎么可能射中,还要射中六箭,大人这是故意刁难我们吗?” “就是,没有钱就不要雇人,搞什么一等二等。这么远的距离,除了匈奴人的射雕手,谁能射中六箭?” “可不是么,大人,你找一个能射六箭的人给我们看看,行不?” 梁啸也不吭声,伸手从帕里斯手中取过黑弓,搭弓搭箭,一箭接着一箭,一口气射了十二箭,箭箭中靶,最后一箭更是将箭靶射穿。 佣兵们顿时目瞪口呆,哑口无言。 他们知道梁啸是大汉使者,但是他们不知道梁啸有这样的射艺。看到梁啸露了这么一手,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错得有多少离谱。 庞硕、阿尔法等人固然武艺不凡,但是武艺最好的,无疑是眼前这位大汉使者。 这一手精妙的箭术,就算是匈奴人的射雕手来,恐怕也不过如此吧。 梁啸将黑弓交给帕里斯,平静的目光扫过佣兵们的脸庞,语气从容,带着说不出的自信。 “诸位,我现在挑的不是普通的弓箭手。那样的人,素叶城的守军中多的是。我挑的是能担任狙击手的射手。预付定金只是报酬中的一部分,更多的报酬将以诸位射杀的匈奴人数量和官职来定。钱,我有的是。能不能拿到,要看你们的本事。” 佣兵们面面相觑,谁也不好意思说话。梁啸的话很霸气,却一点也不夸张,有他那手堪称神奇的箭术在前,谁也不敢说他是吹牛。 梁啸摆了摆手,十名聂家侍女端着装满金子的托盘走了过来。一摞摞的金币顿时晃花了所有人的眼睛。佣兵们张大了嘴巴,眼冒金光。如果说他们刚才还对梁啸的话有些怀疑,现在则完全相信了。梁啸的确有钱,不存在故意刁难人的成份。 “钱就在这里,请诸位一展身手吧。”梁啸说完,转身离开。 佣兵们互相看看,不约而同的摘下弓,活动身体,开始做准备活动。大多数人并不指望拿一等二等,能射中两箭,拿个三等就够了。毕竟百步远的距离,对绝大多数人来说,都太远了,根本没有把握射中,只能赌一赌运气。 梁啸回到台阶上,迎接他的是安帕斯敬畏的目光。“大人真是大汉的阿波罗啊,如此精妙的箭术,我闻所未闻。” 梁啸谦虚的笑了笑。“阿波罗不敢当,我只不过是喜欢射箭罢了。这还不算什么,最好的箭手能够在这么远的距离射中一片树叶,我还差得很远。” “射中一片树叶?”安帕斯大惊失色。他看看远处的箭靶。“这么远的距离,箭靶就和一片树叶一样大,一片树叶又将是多么细小?如果看都看不见,又怎么可能射中?” 梁啸笑了。他也觉得不太可能。不过桓远也说过,要想练成百步穿杨的神奇箭术,已经不是仅仅习射就可以的,目力训练更重要。他不知道怎么练目力,要想练成百步穿杨,基本没有可能。 “是的,那才是真正的箭神。”梁啸感慨的说道:“那将是我毕生追求的目标。至于能不能实现,就要看神明是不是保佑了。” 安帕斯赞叹不已。“难道我王愿意与大汉结盟。大汉有贵使这样的英雄,将来一定可以战胜匈奴人、乌孙人,为草原带来和平。” “愿与大人并肩作战,共谋太平。” “那是我的荣幸。”安帕斯客气的回礼。 经过一天时间,四百多名佣兵考核完毕。 步卒被刷掉了三分之一,不到两百人拿到了第二等,还有三十多人拿到了第三等,拿到第一等的人屈指可数,只有七个。 弓箭手的通过率更低,一百多人参加考核,只有二十三人拿到了第三等,十一人拿到了第二等,第一等一个也没有。落选的弓箭手佣兵觉得很丢人,纷纷请求梁啸按照常规的标准再试一次。如果按照这个成绩,他们将名声扫地。 梁啸接受了他们的请求,改用八十步的距离,同样是十二箭,射中六箭或以上,纳入第三等。 经过考核,又有十余人入选,剩下的人只能望靶兴叹。八十步的距离,对于很多人来说依然是难以企求的目标。 在佣兵们的一再恳求下,梁啸再次放宽要求,以六十步为标准进行考核,十二箭射中六箭以上者入选,但是佣金只能与步卒的第三等相等,只有第三等弓箭手的三分之一。 此时,佣兵们的傲气已经被折磨得一干二净。他们愉快的接受了这个价格,再次进行考核。这一次,佣兵们的通过率大幅度增加,除了十来个人实在不行之外,绝大多数人都达到了要求。 按照各自的等级,通过大小团队互相搭配,梁啸将佣兵们分成八个组。其中一组由第一等步卒佣兵和二等弓箭手佣兵组成,总共十八人,由他直接指挥,其余七组各有五六十人,分别由七个小有名气的佣兵头领指挥,其中就包括野牛、灵狐。 第259章士别三日 完成佣兵的分组工作之后,梁啸将七个佣兵头领叫到了一起。 除了野牛灵狐二人之外,还有铁虎火流星雪鹰老马和风里沙。他们各自是一个佣兵团的头领,手下也基本入选,算是素叶城佣兵界面的头面人物。 “诸位都是真正的勇士,应该都有过和匈奴人战斗的经验。不过,我要再次提醒诸位一句,我们即将面对的不是普通的匈奴人,而是上万匈奴人。更重要的是,这一次我们没有退路,要么守住素叶城,杀匈奴人一个落花流水,要么城破人亡。” 佣兵头领们互相看看,眼中有些怯意。梁啸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他们。 “嗯咳。”安帕斯有些不安,生怕梁啸的话吓跑了这些好容易挑选出来的佣兵。素叶城没有其他的援兵可盼,这几百佣兵就是最后的希望。 “请诸位放心,只要守城成功,素叶城度过这次危机,城守必有重谢。站在你们面前的这位少年英雄来自大汉,他可是一路杀过来的,浑邪王父子率领四五千骑追杀他,最后却被他砍下了级。有他相助,我们一定能成功。” 佣兵们笑笑,却笑得不太自然。他们多少都听说过梁啸的战绩,但是正如梁啸本人所说,现在的情况可比当时的情况更险恶。在草原上,他们可以逃,匈奴人的数量优势无法挥。在这里,他们却必须面对十倍以上的匈奴人苦战到底。 梁啸咧嘴一笑:“不瞒诸位说,乌单围城,很大程度上可能就是来找我报仇的。” 佣兵们谁也不捧场,脸色更加严肃。 “所以,谁不想冒险,现在就可以退出。匈奴人离此还有一日路程,只要你们跑得够快,运气够好,别被匈奴人的斥候抓住。还是有机会逃出去的。” 安帕斯急了,接连给梁啸使眼色。你这是什么意思,非要把这些佣兵吓走么?佣兵虽然拿命换钱,却不是莽汉。风险太大的生意他们是不会接的。 佣兵们互相看了看,最后将目光都集中在灵狐身上。在他们七人之中,灵狐的武艺是最差的一个,即使是第二次挑战,他也只是勉强通过了希娅的考核。不过。他却是佣兵中最聪明的一个人,由他出现和梁啸交涉,无疑是最合适的。 “大人,既然匈奴人如此危险,你为什么还要守城?” “你觉得呢?” “我觉得,大人早有定计,有把握守住素叶城。” 梁啸眉头一挑,不置可否。“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召你们来?” 灵狐不慌不忙的说道:“大人召我们来,恐怕一是为了加强守城的力量。二是避免有人与匈奴人内外勾结,图谋素叶城。” “哈哈哈……不愧是灵狐,果然聪明。”梁啸挑起大拇指,赞了一声:“没错,我对守住素叶城信心十足。召你们来的目的,也正如你所说。不过,我还有另外一个考虑。” “什么考虑?” “匈奴人抓了不少大宛步卒。他们准备强迫这些步卒来攻城。考虑到素叶城的士卒可能会被匈奴人的残忍和野蛮吓住,乱了阵脚,我需要一些真正的勇士在关键的时候予以反击,挡住匈奴人。稳定军心。” 灵狐等人互相看看,松了一口气。 “所以,我们将是素叶城的……”梁啸想了想,用了一个希腊典故。“……海格力斯之柱。担负着阻挡匈奴人这个恶魔的艰巨任务。” “大人还知道海格力斯?”野牛很惊讶。到目前为止,梁啸说的一直是汉话,突然冒出一个希腊地名,野牛等人很意外。 梁啸笑了。“你们别忘了,我身边有四个亚马逊女战士。” 灵狐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裤裆里凉嗖嗖的。被希娅一矛挑飞。他这个臭名估计很难洗清了。 “好了,既然诸位对自己的任务很清楚,那我就说一下双方的优劣,好让诸位心里有数。” 梁啸说着,铺开城防图,讲解这次大战可能的情况。匈奴人多势人众,但是他们不擅攻城。以素叶城目前的兵力,只要人心不乱,匈奴人根本没有多少机会。更重要的是,天气渐冷,匈奴人的时间有限。一旦天降大雪,他们就将面临严寒这个天敌,届时将不战自溃。 听完梁啸的讲解,佣兵们如释重负,信心十足。 最后,梁啸跟他们约法三章:不准内斗,服从指挥,不得扰民。再生昨天那样的事,杀无赦。 “把你们所有的本事都用来对付匈奴人。有什么恩怨情仇,都暂时放下,等打退了匈奴人再说。” 佣兵们轰然应诺。 安排好了佣兵,梁啸和安帕斯一起赶往城守府,向城守克瑞翁通报相关情况。 短短一天时间,安帕斯对梁啸的态度生了明显的变化。他虽然话还是不多,脸上却多了几分笑容。他和梁啸并肩而行,言语之间多有赞誉。 “贵使,你怎么知道这些佣兵会留下来?万一他们被吓跑了呢?” “能做一个佣兵团的领,又怎么可能是胆小之人。就算他们担心,也不会立刻就走。”梁啸解释道:“借这个机会,也能看看他们的心性,到时候好有针对性的调度,以免用人不当,误了大事。” 安帕斯连连点头。“平时只知道这些佣兵武艺好,却没有真正留心。这次亲眼你考核他们,我真是有些汗颜。素叶城有一千两百多将士,按照这个标准考试,恐怕能过第三等的都没几个。” “我们大汉有一个贤者,说过一句话: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素叶城富庶安定,是生活的好地方。可是太安定了,难免会忘了周围的危险。如今乌孙人复兴,素叶城身为东境重镇,理当有一些危机意识。这次匈奴人来袭只是一个开始,绝不是结束。” 安帕斯叹了一口气,忧心忡忡。 来到城守府,安帕斯请梁啸暂坐,自己赶到内院,向克瑞翁汇报情况。 克瑞翁正坐在椅子上,一手支着额,看着眼前的城防图犯愁。他刚刚接到消息,匈奴人离素叶城还有一天的路程,最迟后天就到。大宛降卒被裹肋而来已然确认,素叶城人心惶惶,流言四起。 克瑞翁怀疑自己能否守住素叶城,也许投降是一个不错的主意,虽然破财是免不了的,至少可以保住自己的性命。只是不知道乌单的胃口有多大,他如果真的想在素叶城过冬,那可怎么办? 看到安帕斯走进来,克瑞翁连忙坐直了身子。“怎么样?” “大人,汉使真是宙斯派来的光明之神,是我素叶城的福气啊。” 克瑞翁疑惑的看了安帕斯一眼。“安帕斯,你说什么胡话呢?” 安帕斯也不分辩,将自己看到的一切原原本本的讲给克瑞翁听。他一直在梁啸身边,梁啸收服这些佣兵的过程,他全部看在眼里,一丝也没有漏过。克瑞翁听到亚马逊女战士时,突然打断了安帕斯。 “那四个年轻侍女是亚马逊女战士?” “是的,是的。”安帕斯连声说道:“她们虽然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战士,可是身手了得,是真正的勇士。” 克瑞翁站了起来,摸着胡须,沉吟良久。“你知道大宛哪儿有这样的亚马逊女战士吗?” 安帕斯摇摇头。在此之前,他也没见过真正的亚马逊女战士。 “亚马逊一族几百年前就离开了小亚细亚的故国,流落四方。据我所知,大宛有亚马逊女战士的地方只有一个:王宫。”克瑞翁转过头,盯着安帕斯。“那是洛绪丽公主的陪嫁。” 安帕斯愣住了。“大人,你的意思是说……” “这个汉使当真是好手段。”克瑞翁笑了,心里有一丝庆幸。“他居然能得到明珠公主的芳心,难怪能做出那么多大事。你说得没错,他到素叶城来,的确是我素叶城的运气。不过,你为什么说他是阿波罗?” “大人,百步之外,箭箭中靶,这样的箭术,除了光明之神阿波罗,还有谁能够拥有?” “这么好的箭术!”克瑞翁大吃一惊。“他这进步也太神了吧。几个月前,他刚到素叶城的时候,还没有这么厉害。” “是啊,是啊。”安帕斯笑得合不拢嘴。“若非亲眼所见,我也不敢相信啊。” 克瑞翁盯着安帕斯看了又看,腰杆不由自主的挺直了。 “走,我们去看看他。” “大人,别急啊。”安帕斯一把拽住克瑞翁。“你听我说完。刚才我只说了他的武勇,还没说他的心计呢。等大人听完他对付那些佣兵的手段,大人会更加开心的。” 克瑞翁疑惑地打量着安帕斯,忍不住笑了一声:“安帕斯,你可从来没有这么夸过人啊。” “是的,大人,那是因为我从来没有遇到这样的人。”安帕斯恳切的说道:“大人,请你安心的听我说完,然后你就会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夸他了。大人,要守住素叶城,你也许应该放下身份,多听听他的建议。” 克瑞翁扬了扬眉,返身坐下。 “好,你细细说来。” 第260章机会 梁啸在前厅等了好一会儿,克瑞翁也没有出现。希格玛恼了,几次用眼神请示梁啸,要冲进去质问克瑞翁。梁啸却只是笑笑,制止了希格玛。 他看得出来,安帕斯应该是克瑞翁的心腹,而且是少有的沉稳之人。他进去这么久没出来,不会是故意轻慢,应该是要向克瑞翁详细汇报这一天来的见闻。 这正是他需要安帕斯做的。他花了那么多心思,不仅是要镇住那些佣兵,将他们化为已用,更要给克瑞翁打气。大宛太平了三十多年,克瑞翁又刚刚五十来岁,应该是没有经历过什么大战。这样的权贵在匈奴人面前很容易崩溃。如果克瑞翁腿软了,他就算再努力也守不住素叶城。 他需要给克瑞翁一点信心。他不能自己对克瑞翁说,安帕斯就是他的代言人。安帕斯在里面呆的时间越长,他成功的机会就越大,到时候克瑞翁对他越有信心。 果然,小半个时辰之后,克瑞翁和安帕斯一起走出来的时候满面笑容,步履坚定。看到梁啸,他紧赶两步,抢到梁啸面前,握住了梁啸的手,连声说道:“辛苦贵使。” “愿为大宛效劳,愿为大人效劳。” “来,请坐。”克瑞翁亲热的拉着梁啸入座,吩咐人安排酒席,要为梁啸庆功。梁啸拦住了。“大人,匈奴人随时都有可能赶到城下,此时还不是庆功的时候。等打退了匈奴人,再庆功不迟。” “那倒也是。”克瑞翁也不坚持。“那么,贵使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不妨直言。” 梁啸看了看安帕斯。安帕斯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那我就提一些建议,还请大人指点。” 克瑞翁哈哈大笑,竖起了耳朵,凝神细听。 梁啸以前没有指挥过真正的战斗,更没有指挥过守城作战,但是他听桓远耳提面命。讲过不少守城的要点,见克瑞翁之前,他又和聂壹详细了解过素叶城的情况,做了充分准备。此刻一一讲来。倒也有条不紊,句句能落到实处。 克瑞翁频频点头,两人相谈甚欢。谈完了城防的相关事务之后,克瑞翁爽快的拨付了当初答应的三万金币,相当于一千金给梁啸。既然决定守城,他也不能吝啬。与其城破之后被匈奴人抢去,不如拿出来激励佣兵战斗,保卫素叶城不受匈奴人的洗劫。 有了这三万金币,梁啸的手头一下子宽裕起来。汉商们给他筹集了三千多金,支付了佣兵们的定金之后,他还节余了两千金,再加上这三万金币,他现在荷包鼓鼓,底气更足。 不过,他也不敢太大意。这些钱还不是他的。一旦战事开启,这些金币都将如同流水一样的花出去。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战争,打的就是钱。 一天后,乌单赶到素叶城下。一看素叶城上下的防务,乌单就笑了,用马鞭遥指月氏人的大营,轻蔑的骂道:“懦夫,居然学汉人扎营,他们是不是连马都不会骑了?” 匈奴人大笑。语气轻松,神色自如。素叶城里的大宛人和素叶城外的月氏人在他们眼里都是不过是一群待宰的羔羊,区别只在于先宰谁。 乌单很有把握。他并不着急,一面下令扎营。一面在城下信步查看城防。他非常自信,甚至走到了射程以内,仰望城头,嚣张放肆的笑声更是直接传到了素叶城将士的耳中。 克瑞翁被乌单的轻蔑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射死可恶的乌单。 梁啸却没有动。他甚至没有看乌单一眼,倒是盯着远处的匈奴人大营看了很久。 面对乌单的轻狂。克瑞翁看到的是污辱,他看到的是机会。 匈奴人很自信,大营离城只有两里多地,几乎就在素叶城将士的眼皮子底下。按照匈奴人的习惯,他们的大营没有营栅,帐篷安在哪里,哪里就是营栅。 乌单自信得过了头,这也许是个机会,趁他立足未稳,给他迎头痛击的机会。 “贵使,能否射他两箭,让他见识一下贵使的神奇箭术?”克瑞翁终于按捺不住,通过安帕斯向梁啸提出了请求。梁啸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大人,乌单虽然嚣张,却不冒险。他看起来是在射程以内,可是只要看到城上举弓,他就会提高警惕。我射出去的箭不仅会被他躲掉,甚至有可能被他接住。” “是吗?”克瑞翁犹豫了。他要的是梁啸射死乌单,可不是想让乌单表演一番。 “没错。即使是最强的弓射出的箭,到了射程之外,速度也会大减,以乌单和他身边卫士的能力,接住箭并不难。不过,做人太狂总是没有好处,更何况他是一军之将。大人放心,我会给他一点颜色看看的。” 克瑞翁将信将疑。梁啸也不多说,转身去了月氏人的大营。 月氏人和克瑞翁一样,也被匈奴人的嚣张气得七窍生烟。巴图暴跳如雷,小白脸胀得通红,吼叫着要阿奢那出战,给乌单一个教训。阿奢那却一句话也不说,下达了死命令,不准任何人出营一步。 看到梁啸,巴图就像看到了援兵,赶了过来,央求道:“贵使,你帮我出出气吧。乌单太欺人了。” 梁啸看看阿奢那,笑了笑:“你想怎么出气?让我用箭射他?” “当然,如果你能射死他,我送你两个最漂亮的舞伎。” “那还是算了吧。”梁啸哈哈大笑,坐到阿奢那的对面。“大禄,我有一个想法,也许可以打击一下匈奴人的气焰。” 阿奢那不动声色的点点头。 “乌单孤军深入,看似稳占上风,实质危机重重。在这个时候,他居然还敢将大营扎得离城如此之近,可见其根本没有把我们放在眼里。” 阿奢那点点头。和巴图一样,他心里也很恼火。不过他知道双方实力悬殊,他根本不是乌单的对手,盲目出战,只会自取其辱。梁啸说的不一样,他看出了匈奴人的骄狂,想抓住机会予以重击,这和巴图单纯的出气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梁君打算怎么办?” “我想召集百骑,夜袭匈奴人的大营,给他们一个下马威。” 阿奢那沉吟良久。“你需要我做什么?” “我身边能够担当此任的有七八十骑,如果大禄能够支持我三十骑,我想就足够了。” “你有多大把握?” “不敢说太多,七成还是有的。” “你想从哪里开始攻击?” “东南。” “今天刮的可是西北风,从东南发起攻击是逆风。”阿奢那盯着梁啸的眼睛,不紧不慢地说道:“逆风射箭,射程会受到影响。” “没错,我就要利用西北风对射程的影响。”梁啸笑了。“这样,当我们冲破匈奴人的大营撤退时,才会更有利。至于接战之前,匈奴人根本不会发现我们。” 阿奢那笑了。“好,我挑三十亲卫骑给他。他们都是跟随我战斗多年的精锐,希望他们能助梁君一臂之力,挫挫匈奴的威风。” 梁啸拱手称谢。“除此之外,还请大禄做好接应的准备。” “你放心。”阿奢那拍拍梁啸的肩膀,话速很慢,却非常坚定。“我会及时打开营门,迎接你们归来。” 梁啸回到城中,召集众人商议。一听说要夜袭匈奴人,大家立刻兴奋起来,摩拳擦掌,个个兴奋莫名。自从贵山城外与乌孙人一战之后,他们有近两个月没有厮杀了,天天习武,却不能战斗,着实太熬人了。 谢广隆急不可耐地说道:“大人,什么时候出发?” “入夜之后出城。”梁啸说道:“老谢,你去挑一下,根据平时的训练水平,挑三四十个矛使得好的强手,坐骑尽可能用深色马,每个人备一块深色的布裹住身体,再准备几块布包马蹄。” “大人,你就放心吧,这事儿我常干。”谢广隆哈哈大笑,领着郭武出去了。 梁啸又叫来那十八个佣兵,说明了情况。佣兵们虽然有些紧张,可是见梁啸亲自出战,而他身边的人个个神情轻松,甚至有些兴奋,自然多了几分信心。等梁啸宣布这次出战另有重赏,他们立刻答应了,转身去做准备。 饱餐一顿之后,趁着夜色,梁啸带着一百零七骑,悄悄的出了素叶城西门,向西急驰而去。 匈奴斥候发现了他们的踪迹,却没敢上前拦截,只是一面派人跟踪,一面将消息报告给乌单。 乌单没当回事,一百多骑,又是向西,只有一个可能:去附近的城池求援。乌单清楚,大宛国的城池守卒有限,每个城只有千人左右,对他来说,都不过是小菜一碟。 “让他们来吧,来了更好,省得我要赶过去杀他们。”乌单大大咧咧的说道,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乌单没把这百余骑当回事,斥候自然也没当回事,他们只是照常巡逻,互相提醒小心些,很快将那百余骑置之脑后。 梁啸驰出三十余里,超出了匈奴人正常的警戒范围,见没人追来,他才停了下来。他拨转马头,看着慢慢围过来的骑士们,无声的笑了起来。 “诸位,我们马上要做的是一个只有真正的勇者才敢做的事。我们只有一百零八人,面对的却是一万多匈奴人。这是一场人数悬殊的战斗,却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我敢保证,你们绝大多数人这辈子都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梁啸顿了顿,又道:“因为,你们很难再遇到如此强大的战友,更难遇到像乌单这么愚蠢的对手。” 第261章百骑袭营 众人放声大笑,豪气冲天。 梁啸没有说错。 此时此刻,他们虽然只有百余骑,却无一不是真正的精锐。梁啸本人是百发百中的神箭手,佣兵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月氏骑士是跟随阿奢那征战多年的百战老兵,即使是实力最弱的少年骑士们也是同龄人中的翘楚。这样一支队伍,任何一个人站出来,都在平均水平以上。 而匈奴人远道而来,居然在素叶城的城下立营,简直是狂妄之极。他们根本没有把大宛人和月氏人放在眼里。这也难怪,大宛人是出了名的软弱,昧蔡万余步骑一战而溃,月氏人则是他们的手下败将,甚至舍弃了草原人的立营方式,采用汉人的营栅,龟缩在营中不敢出面。 面对这样的对手,匈奴人又怎么可能不骄狂。 兼具这样的条件,如果还不能出奇制胜,那什么时候才有可能出奇制胜? 梁啸命令众人下马,吃些东西,包裹马蹄,同时也最后一次确定战术。 “老谢、大虎,你们为前锋,以最快的速度撕破匈奴人的防线,向中军迂回突进。”借着火光,梁啸在地上划了一个草图。“任何挡在我们面前的人,击杀之。” “大人,你放心吧。”谢广隆兴奋地直搓手。“我的铁矛已经饥渴太久,今天终于可以饮血了。” “不可恋战。”梁啸提醒道:“我们的目标是给匈奴人一个下马威。” “大人,我知道。”谢广隆嘿嘿直笑,见梁啸盯着他,连忙收起笑容,一本正经的说道:“大人,我真的知道了。绝不恋战,除非他们自己倒霉,撞到我的马前。” 梁啸点点头,又对亚历山大等希腊少年说道:“你们跟在后面,在两翼展开。用长矛刺杀想要靠近的敌人,制造混乱。”他在地上划了两道弧线,就像矛头两侧的锋刃。“如果说老谢、大虎是矛尖,你们就是锋刃。负责割开匈奴人的大营。” 亚历山大瞪着一双大眼,咬着厚厚的嘴唇,用力的点点头。 梁啸转身看向月氏骑士。“你们跟在阵后,用弓箭进行大量杀伤。不过,你们关键的任务是后面。且骑且射,不给匈奴人追击我们的机会。最后能不能顺利的回到大营,就要看你们的阻击是否有效。” 月氏骑士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点点头。 梁啸最后看向那七名二等佣兵箭手,笑了。“你们的任务,想必不用我说了吧?” 箭手们也笑了,其中一个外号火狐的中年佣兵说道:“大人,你放心吧,我们一定会物有所值,绝不辜负你付出的每一块金币。昨天见识了大人的神射。今天在战场上,我们要与大人比试一下实战。” “那就最好不过了。”梁啸哈哈大笑。“欢迎挑战。” 梁啸最后安排那十一名一等步卒佣兵的任务。他们跟在谢广隆和庞硕身后,万一前进的道路被堵,他们就下马步战,撕开匈奴人的防线。如持矛突击的希腊少年受伤,他们也需要上前顶替,保护突击的锋利不损。 一切安排妥当,马蹄也全部包裹完毕,梁啸等人重新翻身上马,趁着夜色。绕了一个圈,向匈奴人的大营走去。梁啸、郭武走在最前面,他有着过人的耳力,能够听得很远。可以提前发现敌人。 也许是匈奴人远道而来太累了,也许是他们觉得大营后方很安全,不需要那么辛苦,梁啸等人一直走到匈奴人大营外十里,才遇到了第一拨匈奴斥候。 梁啸等人身穿深色大氅,骑着深色的战马。消融在夜色之中,很难发现。他们从下见而来,马蹄也用软步包着,有效的消除了大部分的马蹄声。匈奴人感觉到了远处的异常,却不敢确定那是什么。 在他们犹豫的时候,梁啸等人跳上了战马,完成了冲锋阵型。 梁啸弯弓搭箭,对准前方的黑夜射出一箭。众人听到箭啸声,都有些愕然。这什么也看不到,射什么?没等他们发出疑问,前方发出一声惨叫,有人落马。 众人惊骇不已,看向梁啸的眼神充满了敬畏。这样也能射中? 梁啸也不解释。他现在的耳力虽然离桓远所说的境界还差得很远,但百步外的匈奴战马喷鼻的声音,他还是能听得到的。让他射中要害,一箭射杀还有些困难,射中身体或者战马却基本没问题。 “加速!”梁啸一边弯弓射箭,一边下令开始加速冲锋。 片刻之间,他连射数箭,几乎箭箭命中,弓弦一响,必有一个匈奴斥候中箭。 被他神迹般的箭术鼓舞,众人信心倍增,踢马加速。战马撒开四蹄,越跑越快,向远处匈奴人大营奔去。 他们的速度并不算特别快,气势却越来越盛,每个人都进入了临战状态,瞪大了眼睛。希腊少年们放下了藏在马鞍里的马镫,将半个脚掌踏了进去。有了马镫的支撑,他们松开了缰绳,双手持矛,身体微伏,做好了突击的准备。 这是梁啸的秘密武器。 从阿奢那的口中了解到巴克特里亚的重甲骑兵之后,梁啸对两种骑兵的优劣做了深入比较。考虑综合性价比,重甲骑兵的确不如轻骑兵。可是在特定的情况下,重甲骑兵的突击能力却是轻骑兵不能比拟的。巴克特里亚的重甲骑兵冲击力有限,是因为他们没有马镫和高桥马鞍,而这两个东西对他来说根本不是新鲜事。 虽然天子出于战略的考虑,将这两项技术雪藏了起来,不准轻易泄露。可是他现在面临一场恶战,就顾不得那么多了。事实上,在了解到了巴克特里亚骑兵的优劣之后,他就为麾下的骑士准备了马镫,秘密练习。 今天只不过是第一次实战而已。 此刻,希腊少年们身披重甲,手持长矛,脚踩马镫,战意盎然。他们紧紧的跟着谢广隆、庞硕,将梁啸等人护在中间,如一把锋利的匕首,悄无声息的刺向匈奴人的后腰。 梁啸等人连续不断的开弓射箭,将射程以内的匈奴斥候射于马下。在这个时候,他并不强求射杀,只要能阻滞他们的步伐,延迟他们将消息送回匈奴大营,就算达到了目的。 对他们的到来,匈奴斥候没有任何心理准备,损失惨重,直到梁啸等人奔到大营五里处,才有斥候逃出梁啸等人的狙击,快马加鞭,冲向大营报警。 大营在望,梁啸等人也完成了热身,开始进入半冲锋状态,加速逼近匈奴人的大营。 匈奴人的大营一片寂静。连续一个多月的行军已经让匈奴人疲惫不堪,终于赶到素叶城下,明天就要大战,所有人都想抓紧时间好好休息,即使是当值的游哨也坐在马背上半睡半醒。当远处的斥候狂奔而来,从他们身边掠过,厉声报警的时候,他们才茫然的抬起头,看向远处的黑夜。 他们没有听到熟悉的马蹄声,也没有看到繁星般的火把,眼前的一切都和报警的斥候所说的敌袭截然不同。就在他们怀疑斥候是不是做噩梦的时候,一团黑影伴随着一阵闷响冲到了他们的面前。 看着黑影,游哨们目瞪口呆,等他们本能的拨马想逃时,利箭飞驰而至,洞穿了他们的身体。 在他们眼前,梁啸等人像一队幽灵,冲进了匈奴人的大营,出现在匈奴人面前。 谢广隆低吼一声,抖动铁矛,将一个冲出大帐查看情况的匈奴人挑杀,随即挑起篝火余烬,扔到匈奴人的帐篷上。天气又冷又干,帐篷很快烧了起来,帐篷里的匈奴人从睡梦中惊醒,发出骇人的尖叫。 亚历山大等人有样学样,不断的用长矛挑翻匈奴人的大帐,一路践踏过去。有些匈奴人慌不择路,冲到了他们马前,立刻被锋利的长矛刺杀,被狂奔的战马撞倒。 在重甲骑士的保护下,梁啸等人拉开弓,尽情射击。 按照梁啸的吩咐,佣兵箭手们并非见人就射,而是尽可能选择有价值的目标:或是在极力想控制局面的十夫长、百夫长等低级军官,或是拿起武器想来拦截的普通士卒,或是举起牛角,准备吹响报警号的传令兵,都是他们优先照顾的目标。 这七人都是百步距离十二箭有四箭中靶的箭手,虽然和梁啸相比有不小的差距,却也是不多见的好手。手中的弓够强劲,命中率也可观,即使是在奔驰的战马上,五六十步以内的目标也很难逃脱他们的射击。在他们的掩护下,谢广隆等人基本没有什么有效的阻击,一路狂飚突进。 一时间,强弓如琴,弹奏出一曲慷慨激昂的战歌。在密集的弦声中,一个接一个匈奴人中箭倒地。 匈奴大营乱成一团,火光大起。 “转向,转向!”梁啸一边射击,一边低声喝道。 谢广隆、庞硕拨转马头,向匈奴人的右营冲杀过去,众人紧随其后,两百余匹战马如同一口锋利的弯刀,划出一道弧线,将匈奴人的大营撕开了个血淋淋的伤口,留下一片血腥和哀嚎。 第262章驱羊吞狼 乌单从睡梦中惊醒,翻身坐起,侧耳倾听。 他听到了报警的号角声。 敌袭! 乌单大吃一惊,连衣服都来不及穿,赤着身子就冲出了大帐。侍寢的胡姬被他踩了一脚,痛得尖叫一声。乌单浑然不觉,他冲出大帐,跳上战马,站在马背上,极目远眺。 夜风吹过,乌单浑身冰凉。看到后营的火光,乌单的心和身体一样冷。刹那间,他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慌。 哪来的骑兵,居然敢袭击我的大营?难道是月氏人?乌单转身向西看去,月氏人的大营一片安静,看不出任何异样。可是除了月氏人,乌单实在想不出素叶城附近还有谁。 这里是一望无垠的草原,大规模的骑兵行军是很难掩人耳目的。就算他们夜袭,马蹄声也会暴露他们的行踪。匈奴人习惯以箭囊为枕头,在敌人靠近时,箭囊可以起到放大声音的效果,提前警觉。 难道这帮人是飞来的不成? 乌单冷汗涔涔,不由自主的打起了哆嗦。 入夜时向东而去的那一百余骑从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几乎没有停留片刻。在他看来,百骑袭营和找死没什么区别,他们也许可以在开始的时候占的便宜,但一旦深入大营,他们必死无疑。 就在这里,乌单从报警的号角声中听出了敌人的路线。 袭击的敌人向北去了。 乌单一听,头皮就炸了。北面是大宛俘虏的大营。为了安全起见,他没有给大宛俘虏配发武器,更谈不上甲胄。面对这些突袭的骑兵,大宛俘虏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乌单不在乎大宛俘虏的生死,可是他知道担心自己的安危。大宛人作战不行,逃跑却是一流的。上次被他突袭,大宛人还逃出一千多骑,这次他们连武器都没有,除了逃还有其他的选择吗? 四五千大宛人逃命。冲击的将是匈奴人的大营。一想到这幅场景,乌单就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事实证明,乌单并不像梁啸说的那么愚蠢,他在第一时间意识到了危机所在。 可惜。他却来不及应对。 正如他猜测的那样,梁啸折向北,就是要冲击大宛人的大营。在素叶城的城墙上,他就看到了大宛人大营的位置,也因此意识到了其中的机会。大宛人被俘十余天。以匈奴人的残暴,大概不会给他们什么好脸色看。大宛人已成惊弓之鸟,一旦遇袭,最容易发生营啸。 驱赶大宛人去冲击匈奴人的大营,这是一个四两拨千金的机会。 正如梁啸所料,报警的号角声一起,大宛人就慌了,等他们看到混乱越来越近,已经有人开始转身逃跑。等梁啸等人冲出匈奴人的大营,出现在匈奴人的面前。大宛人已经像雪崩一样,尖叫着,哭喊着,撒腿逃命,甚至没有几个人敢回头看看清梁啸等人的模样,数一下有多少人。 对他们来说,这群从黑暗中杀出来的人都是地狱来的恶魔,离他们越远越好。逃跑的势头之猛,让监视他们的匈奴人目瞪口呆,手足无措。甚至来不及上前阻拦。等他们反应过来,梁啸等人已经如风杀掉,数箭齐发,将企图阻止的匈奴人纷纷射杀。 匈奴人倒地。大宛人更是惊慌失措,奔路而逃。 他们的前面是素叶城,无法攀登,大宛人很自然的分成了两拨。一拨向北,奔向漆黑的草原,一拨向南。冲向匈奴人的大营。 无须乌单下令,毗邻的匈奴人就冲了出来,或用刀砍,或用箭射,极力阻止大宛人逃跑,可是面对已经吓破了胆的大宛人,他们的阻拦根本无济于事,刚刚砍倒一个,又有两三个人冲了过来。就算前面的想停住脚步,也扛不住后面人的推挤。 匈奴人心急如焚,嘶吼着结阵,想要拦住大宛人。可惜他们面对的根本不是正常状态下的大宛人,他们的凶狠和砍杀对大宛人失去了威慑,反倒激起了大宛人的愤怒。大宛人夺过匈奴人的武器,开始攻击匈奴人。 转眼之间,匈奴人被大宛人挤开,撞倒,踏在脚下。就算有几个武艺高强的勇士,也被拍马赶到的梁啸等人射杀、挑杀。 在大宛溃兵的帮助下,梁啸等人再次转向,杀进了匈奴人的大营。 “杀匈奴……杀乌单……”梁啸用希腊语厉声大吼。 佣兵们、希腊少年们齐声应喝:“杀匈奴……杀乌单……” 亡命奔逃的大宛人听到熟悉的希腊语,不禁愕然。他们转过头,看到梁啸等人势如破竹地杀入匈奴人的大营,将一个个匈奴人砍倒在地,才意识到这群恶魔一般的骑兵并不是敌人,而是他们的战友。 有一些大宛人互相看看,不约而同的跟着喊了起来。 “杀匈奴……” “杀乌单……” 虽然没几个大宛人跟上来,可是他们的声音却平添了几分气势。在看不清形势的匈奴人看来,这场突袭至少有两三千人,甚至可能有四五千人,顿时心慌意乱。 乌单也是如此,他只看到大宛人的大营已经乱成一团,而且战斗正不断向中军延伸,速度惊人。他也搞不清究竟有多少敌人,更来不及想这些敌人是哪儿来的。他能做的只是不断的发出命令,让最精锐的亲卫营集结,保护自己的安全,同时命令各营守好自己的营盘,不要轻举妄动。 在匈奴人此起彼伏的号角声中,梁啸等人如风杀到。 乌单的亲卫营刚刚从睡梦中惊醒,尚未集结完毕。有的人跨上了战马,却没有甲胄;有的人穿好了甲胄,却忘了武器;有的人连自己的战马都找不到,一时间人喊马嘶,乱成一团,面对狂奔而来的梁啸等人,面对谢广隆等人手中的长矛,他们根本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噗噗噗!”谢广隆抖动长矛,接连刺杀数人,乌兹铁打造的矛头轻而易举的捅穿了匈奴人的皮甲和身体,一股股鲜血喷溅而出去,染红了矛头,濡湿了马尾矛缨,溅了谢广隆一头一脸。谢广隆兴奋异常,连声狂啸,如同一头发情的雄狮,不断的杀戮。 庞硕挥动铁刀,或劈或刺,将所有拦在面前的匈奴人一一斩杀。由布莱恩特亲手打造的战刀虽然不像梁啸缴获的那些弯刀一样镶金嵌玉,锋利却毫不逊色,匈奴人即使身穿铁甲也无济于事,纷纷倒毙。 希腊少年骑士们端平了长矛,身体前倾,像剃刀一般划过匈奴人的阵地。面对一排排长矛,手持战刀的匈奴人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刺倒在地。这些少年身披铁甲,即使被匈奴的箭射中,也不至于失去战斗力。 两个杀神开路,两排长矛切割,梁啸等人几乎没有遇到什么像样的阻力就突进了乌单的亲卫营,迅速向乌单逼近。 看着那些黑衣黑马,幽灵一般的敌人,乌单惊骇莫名。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敌人并不多,却极其精悍,战斗力远远超出了一般人的想象。不论是那些持矛突击的长矛手,还是那些箭不虚发的射手,都是难得一见的勇士。 这一百多人集结在一起,即使面对数倍的敌人,依然有足够的胜算。他的亲卫营虽多,可是仓促之下,依然损失惨重。见他们越来越近,乌单急得大叫:“截住他们,截住……” 梁啸听到了乌单的声音,不假思索,抽出一枝破甲箭,循声便射。 “噗!”破甲箭飞出五十步,射穿了乌单身前一个亲卫的面门。亲卫哼都没哼一声,应声倒地。 乌单的叫声戛然而止。他看向远处那个再次拉开弓的箭手,来不及多想,身子一歪,滚落马下。 “嗖!噗!”又是一声闷响,他身后的亲卫咽喉中箭,扑倒在地,正好和乌单面对面,鲜血喷了乌单一脸。 乌单吓出一身冷汗,一动也不敢动。眨眼之间,他身前身后的两个亲卫被射杀。如果不是有亲卫在前面挡着,如果不是他反应够快,只怕他现在就和这两个亲卫一样被射死了。 这是冲着我来的! 可是,这么多人,我又没有戴标识浑邪王身份的头盔,他怎么能认出我? 就在乌单惊骇莫名的时候,梁啸等人从他身边杀过。梁啸连射数箭,将乌单身边的几名亲卫射杀殆尽,连掌旗兵、号角兵都没有放过。庞硕挥起铁刀,一刀砍断了大纛,荼牛儿伸手扯下了乌单的战旗,扬长而去。 等乌单战战兢兢地从地上爬起来,看到的是一堆横七竖八的尸体,听到的是此起彼伏的惨叫,掌旗兵被射杀,战旗被撕走,只剩下半截旗杆。号角兵被射杀,粗大的牛角还含在口中,却再也发不出声音,一枝利箭射穿了牛角,射穿了号角兵的脑袋。 想到刚才那一幕,乌单遍体冰凉,心悸不已。 忽然间,他猜到了那个箭手是谁,顿时热血涌头。他跳上马背,冲着梁啸等人驰去的方向,大吼一声:“梁啸,我要杀了你……” 回答他的是一枝破风而来的利箭。 乌单肩窝中箭,惨叫一声,再次从马背上摔落。尚未落地,又一枝利箭飞到,正中他的小腹。 乌单弓起身子,抱着胯下,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野狗,发出凄厉的惨叫。 “杀了他……” 第263章全身而退 梁啸隐隐约约的听到了那声充满戾气的嘶吼,不禁叹了一口气。 这厮倒底是不是浑邪王的亲生崽,怎么命这么大?老子射了十几箭,居然没能射死他。 梁啸很想回头再给他两箭。不过机会一错过,就很难再抓住了。乌单的亲卫营已经开始追击,一旦被他们缠上,这一百多人就很难脱身了。 “加速!加速!”梁啸连声下令。 领头冲锋的谢广隆等人也听到了匈奴人的吼叫和马蹄声,不敢怠慢,纷纷转向,向匈奴人的前营杀去。 见梁啸等人想跑,匈奴人连忙吹响号角,提醒左营、前营堵截。梁啸虽然迅速射杀了号角兵,但匈奴人还是把信号传了出去。 到目前为止,后营、右营和中军都受到了冲击,只有左营和前营尚未受到波及。听到中军的号角声,前营立刻行动起来。他们在帐篷之间徒步列阵,准备堵截梁啸一行。 看到匈奴前营的动静,谢广隆有些不安,大声叫道:“大人,怎么办?” 梁啸不假思索的吼道:“杀!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谢广隆还有些犹豫,庞硕却大声怒吼:“喏,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猛踢战马,青骢长嘶一声,再次奋蹄,向前冲去。谢广隆一咬牙,也跟着低吼道:“好,杀他老母!”拍马猛追。 骑士们都清楚,这次袭营已经到了最艰难的时候。他们成功的搅乱了敌营,达到了预定的目标,现在只剩下最后一步:能否活着杀出去。 随着时间的推移,前营的匈奴人已经做好了准备,不会再给他们偷袭的机会。要想冲出去,就要凭着真本事杀出去。匈奴人的前营有两千多人,营地至少有十个帐篷厚,他们这一百零八骑是及时闯出去,还是被匈奴人困住。都是刹那间的事。 如果换在平时,他们难免有所动摇。可是在经历了之前的战斗,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之后,他们很清楚敌我双方的优劣。更对梁啸充满信心。听得梁啸这一声吼,一个个热血沸腾,齐声响应。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杀!” 众人再次加速,义无反顾的向匈奴人的前营冲去。与此同时。梁啸下令抛弃备马。出城时,他们每人带了两匹马。换乘战马后,备马并没有放弃,一直随队冲锋。这么做,一方面是为了战马受伤时可以换乘,另一方面就是为了现在。 放出备马,梁啸等人毫不犹豫的在马臀上砍了几刀,马匹吃痛,发疯的冲向匈奴人。而梁啸等人的阵势精简之后,更加锋利。宛如一枝狭长的利剑,紧紧的跟在受伤的战马后面,冲向匈奴人的前营。 匈奴人措手不及,纷纷避让,阵势登时被冲得大乱。梁啸等人趁势杀入,大砍大杀。 尽管如此,匈奴人的阵势还是影响了梁啸等人的速度,匈奴人不断从两侧赶来,想要堵住梁啸等人的去路,乌单的亲卫营也越追越近。射出一阵阵射雨,渐渐有合围之势。 梁啸早就估计到了这种情况,并做了充分准备。见此情景,他大喝一声:“牛儿。突阵。” 从战斗开始,荼牛儿和十一名佣兵步卒就被护在阵中,基本没有动过手,保护留体力,为了就是这一刻。看到伙伴们杀得痛快淋漓,他们早就眼馋不已。现在终于到了自己发挥的时候了,兴奋溢于言表,纷纷跳下马,从外围的战马之间冲了出去。就连庞硕也按捺不住,跳下马,双手握刀,冲向匈奴人。 荼牛儿冲在最前面,手起刀落,砍倒一个匈奴人,横身直撞,横拖战刀,再杀一人,抡起盾牌,又砸倒一人。他拳打脚踏,刀砍盾砸,片刻之间连杀数人,在匈奴人的阵中撕开一个缺口。 佣兵们紧紧护着他的两侧,鱼贯而入,组成新的锋刃。在他们身后,亚历山大等人紧紧跟随,挥动长矛,协助他们破阵。阿尔法四人和七名箭手佣兵则拉开弓箭,与匈奴人对射。 一时间,箭矢飞驰,不断有人中箭。 与此同时,梁啸和三十名月氏骑兵一起,利用手中的弓箭阻击身后追来的匈奴人。他连发数箭,将追得最紧的几个匈奴人射倒在地。月氏骑兵不甘示弱,弓弦急响,箭射得又快又准,匈奴人接连中箭全地,阵形大乱,追击速度大减。 虽然只有三十一人,可是这三十一张弓愣是射得数百匈奴人狼狈不堪,人仰马翻。 梁啸准备充分,一百零八骑人人身披铁甲,虽然遭到了匈奴人的集射,每个人都中了不少箭,受了伤,但是有铁甲的保护,他们受的伤大多不算致命,反倒激起了求生欲望,越发的凶狠,杀得匈奴人节节败退。 论装备,这些匈奴人显然不能和梁啸等人相;论步战能力,匈奴人也不能和荼牛儿等人相提并论;论战术,他们更没有梁啸事先安排的立体攻击。他们只是凭借人数优势和一腔血勇,尽可能的拖延时间。 他们虽然逼得梁啸等人下马步战,却无法真正挡住梁啸等人前进的脚步。荼牛儿和庞硕在前,十一名佣兵在后,硬生生的在匈奴人的阵势中撕开一个大口子,抢在其他匈奴人赶到之前杀出了重围。 面前压力一减,希腊少年们立刻开始加速,重新冲到外围,荼牛儿等人则退回阵中,翻身上马。 “走!走!”梁啸大喜,一边拉弓搭箭,一边连声大喝。 众人兴奋的狂吼着,猛踹战马,向不远处的月氏人大营冲去。 匈奴人急红了眼,紧追不舍。梁啸等人一边逃,一边反身射击。匈奴人纷纷中箭坠马,眼睁睁的看着梁啸等人越跑越远。 月氏人及时的打开了营门,将梁啸等人接入营中。阿奢那顶盔贯甲,亲自指挥月氏人射出一蓬蓬箭雨,将匈奴人挡在营外。匈奴人虽然恨得牙痒痒,可是看看月氏人坚实的营栅,只能悻悻而归。 看到匈奴人退去,月氏人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这一夜,月氏人就没闭眼。阿奢那是就安排好了接应,焦急的等耐着梁啸等人的消息。 这不仅是因为梁啸身边有他三十名亲卫,更因为这一战能否成功影响到双方的士气。如果梁啸袭营成功,甚至射杀乌单,那匈奴人就会土崩瓦解,不战而败。退一步说,就算乌单没事,他们的士气受挫,接下来的攻城也会大受影响。可是如果梁啸等人战死,那麻烦可就大了。 从梁啸离开的那一刻起,阿奢那的心就悬着。特别是匈奴人前营传来战斗的号角声,两翼的匈奴人往中间赶的时候,他的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他很清楚,梁啸等人的优势是突袭,一旦失去了速度,被匈奴人困住,就算他们再骁勇,也很难生还。 幸运的是,梁啸抢在匈奴人增援到位之前杀出了重围。 看到梁啸出现的时候,阿奢那差点笑出声来,巴图更是欢喜得又蹦又跳,恨不得自己身在其中。看到一向不干正事的巴图如此兴奋,阿奢那感到莫名的欣慰。 梁啸翻身下马,摘下头盔,向阿奢那快步走了过来,老远就拱手行礼。 “多谢大禄接应。大恩不言谢,某铭记在心。” 阿奢那连连摇头,关切的看着梁啸。“梁君,伤势如何?中了这么多箭,伤得不轻吧?” 梁啸的确中了不少箭,都成刺猬了。匈奴人认出了他,个个都想射杀他,如果不是他准备充分,在札甲里面多穿了一层丝质软甲,能不能活着出来,还真难说。尽管如此,他还是受伤不轻。 “战场厮杀,受伤在所难免,能活着回来就是运气。”梁啸叫过那三十名月氏骑兵,笑道:“他们都是真正的勇士。如果没有他们助阵,我们很难摆脱匈奴人的追击。” 阿奢那扫了一眼,非常惊奇。“一个不差?” “一个不差。”梁啸哈哈大笑。“侥幸,侥幸。这次出击的一百零八骑,一个不少,全部回来了。” 阿奢那又惊又喜。如此凶险的一战,居然一个不少,简直是奇迹啊。 “梁君,你真是……”阿奢那高兴地拉着梁啸的手摇了又摇,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这时,希格玛拿着乌单的战旗走了过来,献宝似的说道:“大禄,这是我们从乌单手中夺来的战旗。” “乌单的战旗?”阿奢那接过战旗,看了又看,连连摇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巴图也拉着战旗,笑得合不拢嘴。“乌单这匈奴狗也有今日,明天他如果还敢到我们营前来张狂,我就把这个战旗亮给他看。” “他明天估计来不了。”希格玛说道:“他被我家主人射落马了,说不定摔断了腿,要养上一段时间呢。” 阿奢那眼睛一亮:“乌单受伤了?” 梁啸点点头,有些遗憾的咂了咂嘴。“被我射了两箭,叫得很大声,应该是受伤了,可惜没射死,着实遗憾。要不然的话,素叶城就安全了。” “哈哈哈……”阿奢那放声大笑。“梁君,你对自己要求太高了。能做到这样,已经大挫匈奴人锐气。如果你直接把乌单射死了,我们这些人还有什么立功的机会?” 第264章天堂和地狱 梁啸非常高兴。 他之所以要冒险出击,固然是因为乌单过于猖狂,露出了破绽,但借此机会鼓舞士气也是一个重要的方面。大宛人也好,月氏人也罢,都有不同程度的恐匈症。如今阿奢那有了与匈奴人一决高下的勇气,他的目的就算达到了,能不能射杀乌单,已经不再重要。 和阿奢那说了一会儿话之后,梁啸留下月氏骑士,率领其他人回到素叶城。 城里还有一个更需要胜利消息来鼓舞士气的克瑞翁。 不出梁啸所料,克瑞翁的反应要比阿奢那强烈得多。看到梁啸的那一刻,克瑞翁笑出了一脸褶子,几乎连后槽牙都看到了。他拉着梁啸的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好半天舍不得松开手臂。 梁啸苦笑道:“大人,能否容我先解甲,再与大人细谈?” 克瑞翁如梦初醒,连连致歉,与梁啸并肩下城。 大宛士卒排成两列,从城墙上一直排到城守府门口,欢迎梁啸等人凯旋。进了城守府,眼前的情景更是让人兴奋,一百多名年轻漂亮的侍女夹道欢迎,两个侍候一个,将梁啸等人迎入府中,刚刚血战归来的骑士们顿时精神百倍,疲惫立消,一个个昂首挺胸,龙形虎步,恨不得将城守府的地面踩出一个坑。 “请诸位勇士沐浴更衣,料理伤口。”克瑞翁笑容满面。“我已经派人设宴,为诸位勇士庆贺。今天这一战,可真是惊天地,泣鬼神,大快人心啊。” 梁啸哑然失笑。他在城上的时候可没看到其他人,估计克瑞翁自己也不敢相信他能活着回来。现在他不仅回来了,而且一个不缺,克瑞翁欢喜得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了。 梁啸也没有推辞。他可以不在乎克瑞翁的奉承,但其他人可需要这份荣耀。特别是那些佣兵,能让城守这么客气的机会可不多。今天享受了城守府的美女和美酒佳肴。以后也有一份吹牛的资本。 素叶城有温泉,城守府就占了一个最好最大的温泉。克瑞翁大概经常在此招待客人,即使是一下子进去两百多人依然绰绰有余。克瑞翁给梁啸单独安排了一间石室,石室里热气蒸腾。在宽大的水池中央,竖立着一尊洁白的阿芙洛狄忒雕像。 这尊雕像由大理石雕成,石质细腻,在清澈而滚烫的泉水浇灌下闪着温润的光泽。阿芙洛狄忒足踏浪花,衣衫半解。双手托起一只长颈瓶,泉水就从瓶口中流出来,沿着她的肩头、酥胸,一直流到脚下的水池中。在雾气的环绕下,颇有几分仙气,只是眼神中却藏着些说不出的暧昧。 来到素叶城之后,梁啸已经见过很多希腊雕像,不过雕得这么传神的雕像还是第一次见到,想必是出自大师之手。克瑞翁人虽然怯懦,这欣赏品味还是不错的。 石室应该是克瑞翁招待贵宾的密室。空间倒是不小,但是挤进十几个人之后,还是有些挤。梁啸看了看,便让克瑞翁安排的十个侍女退了出去,由阿尔法四人侍候。 自从阿尔法等人来到梁啸身边之后,虽然朝夕相处,但梁啸还是第一次在这样的环境下与她们面对,不免有些拘谨。阿尔法四人倒是很坦然。她们帮梁啸解下了甲,又让人拿来伤药,细心处理梁啸的伤口。直到帮梁啸洗净身上的血迹。让他坐一旁休息,这才解下自己的衣甲,互相疗伤。 梁啸不敢多看,只能闭目养神。可身体还是出卖了他。梁啸无奈,只好蜷起身子,背对阿尔法等人假寐。 阿尔法四人见了,忍不住笑出声来。希格玛凑了过来,故意蹲在梁啸面前,露出一抹丰盈。“主人。要不要我侍候你?” “不用。”梁啸闭着眼睛。“我很累,想休息一下。” “主人,你看,他都说不累了呢。” “滚!”梁啸睁开眼睛,佯怒的瞪着希格玛。“再不走,别怪我不怜惜你。” “唉哟。”希格玛装出一副害怕的样子。“三个姐姐都不是主人的对手,我一个人不行了。要不这样吧,今天我们四姐妹一起侍候主人。” 梁啸一听,头皮就有些发麻。宙斯啊,这是要我老命么。难道没死在匈奴人的大营里,最后却死在克瑞翁的浴室里?这也太丢人了。他刚想说话,忽然觉得鼻子有点痒,伸手一抹,一手殷红,不由得骂了一声,扑向希格玛。 “你这小妖精,真是害人不浅。你别走,看我怎么收拾你。” 希格玛扭身逃开,惊声尖叫。“姐姐,姐姐,快来啊,主人又流血啦。” 阿尔法等人连忙围了过来,一看梁啸这副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笑得花枝乱颤。一时间,梁啸眼前一团粉腻,波涛汹涌。 梁啸鼻血如注。 乌单赤身裸体的躺在厚厚的毛皮褥子上,肩头一片殷红,裆下更是惨不忍睹。 一个巫师绕着帐里的火跳着舞,嘴里吟唱着听不懂的歌谣,如癫似狂。火苗随着她的舞步摇曳着,仿佛有了生命,在呼应她的召唤。 数十名匈奴将领围在一旁,紧张的看着巫师,谁也不敢轻易说话。大帐里的气氛非常压抑,憋得人喘不过气来,比不久前的袭击还让人不安。 乌单受了重伤,下体被人射了一箭,昏迷不醒。能不能活过来,现在谁也说不准。 不过,每个人的心头都笼罩着一团乌云,他们感到强烈的不安,仿佛有什么灾难即将降临。巫师的吟唱就像诅咒,回荡在每个人的心头。 自从那个叫梁啸的汉人出现在草原上,这个诅咒就伴随着浑邪王部落。姑鹿狐和老王先后被梁啸杀死,部落内讧,元气大伤,现在乌单又受了重伤。 遇到梁啸,准没好事。 如果乌单也死了,谁能继任浑邪王?谁能将这一万匈奴人安全的带回驻牧地? 所有可能的人都在这个帐篷里,但是谁也不敢站出来。不仅仅是因为乌单还没有死,更因为任何一个人都没有足够的胜算。老王的死太过突然,乌单继位都费了那么大的周折,如果再来一次,浑邪王部恐怕就要从草原上消失了。 草原就是这么残酷。 在众人的忐忑中,巫师忽然停住了舞步,张开双臂,仰天狂呼,向上天企求恩赐。 乌单突然呻吟了一声,睁开了眼睛,脸庞扭曲着,露出无法忍受的痛苦。 巫师赶了过来,空手从火塘中抓起一把炙热的灰烬,撒在乌单的伤口上。乌单“嗷”的一嗓子叫了起来,身体弯得像弓一样,眼睛瞪得溜圆,几乎在从眼眶里凸出来。 “好了,没事了,没事了。”巫师摆了摆手。“你们都出去吧。” 将领们互相看看,不约而同的松了一口气,起身退了出去。他们走出大帐,互相看了一眼,沉默着向自己的大帐走去。在他们的身后,乌单的惨叫声在帐中回荡,经久不息。 终于,乌单停止了惨叫,浑身是汗,躺在褥子上,有气无力的喘息着。 巫师盘腿坐在一旁,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乌单,身上的铜铃发出丁丁当当的轻响。 乌单慢慢睁开眼睛,如狼般的眼神落在巫师脸上。“我的伤……怎么样?” “有上天保佑,你死不了。”巫师看着乌单。“不过,上天收走了你的子嗣,惩罚你的罪过。” “什么?”乌单哑声道:“你说什么?” 巫师紧紧的闭着嘴巴,一言不发。 乌单痛苦的闭上了眼睛,发出凄厉的长嗥。从受伤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只是不愿意相信而已。如今巫师证实了他的预感,他依然觉得无法接受。 作为草原人,作为浑邪王,如果不能征服女人,和不能骑马、不能射箭一样,都是废人的表现。 他成了一个废人。 “梁啸,我要杀了你。”乌单咬牙切齿,字字血泪。 巫师声音尖厉,如同利刃出鞘。“要报仇,首先你得活着。” 梁啸长长的吁了一口气,伸手指指脸色晕红的希格玛。“你……你等着,等我伤好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希格玛嘻嘻的笑着,不好意思的看了一眼阿尔法等人,转身走了出去。 “帮我穿衣服吧,城守大人还在等我呢。” “主人,没那么快。”阿尔法将一块毛巾盖在梁啸身上,笑道:“那些粗人难得有机会享受城守府的美人,哪舍得这么快就放手。美酒放在那儿又跑不掉,美人从手边溜走了,可就没下次了。” 梁啸一愣,明白了阿尔法的意思。不是每个人都像他一样有公主垂青,若非这次立了大功,那些佣兵哪有机会享受城守府的美女。逮着机会,怎么的也要梅开二度吧。 事实上,不用凝神细听,他已经听到了外面大厅里的春声浪语。一想到近两百人在一起的场面,他不禁有些汗颜。这也……太夸张了吧? 他看了阿尔法等人一眼,却没从她们的脸上看出一点惊讶。对这样的场面,她们仿佛早就习惯了。梁啸不禁有些怀疑。 “大宛人经常干……这样的事?” “不仅是大宛,在巴克特里亚或者更早的塞琉古王朝,这样的事都不奇怪。”阿尔法轻笑一声:“亚历山大攻占波斯时,就在波斯王的宫殿里召开千人大会,与手下的将领一起享受波斯王的妻女。” “我……勒个去,这也太腐败了。” 第265章扬威 梁啸碰到的第一个有钱人无疑是刘陵,不管是刘陵的座船还是淮南王府的陈设,都让两世草根的梁啸羡慕不已。来到大宛,看到了大宛王宫之后,他已经眼界大开。与大宛王宫比起来,淮南王府太低调了,甚至有浓浓的寒伧气。那时候他就觉得,大宛王才是真正的有钱人。 不过,大宛王宫虽然奢华,却还不至于腐化,或者说,他没有机会看到腐化的那一面。 如今,他在克瑞翁的城守府里看到了这一面。能容纳两百多人的温泉浴池,精美的石像,敞开供应的美酒和美女,克瑞翁表现出来的阔气和他面对敌人时的勇气有着难以想像的天壤之别,更别说传说中的亚历山大时代。 可以想象,克瑞翁这样的人绝不孤单,大宛权贵恐怕都是这样的人。克瑞翁不过是因为据有素叶城,有更强的经济实力而已。 梁啸之前也来过城守府几次,却从来没机会经历这样的场面。如果不是冒奇险出城袭营,又奇迹般的全身而退,被克瑞翁奉为上宾,他恐怕永远也不会知道克瑞翁那张懦弱的脸后面还藏着这样的奢靡生活。 梁啸唯有叹息,说不清是羡慕还是惋惜。 因为准备充分,而匈奴人又太过大意,梁啸一行速战速决,虽然几乎人人受伤,却不至于致命。有美人、美酒相伴,他们精神亢奋,折腾了近一个时辰,才依依不舍的离开了温泉,穿好衣服,来到前厅赴宴。 克瑞翁笑脸相迎,殷勤的将梁啸迎入席中。 在梁啸等人沐浴疗伤的时候,克瑞翁将城中有名的富商都请了来,聂壹等人赫然在列。看到梁啸出来,聂壹露出会心而暧昧的笑容。他走到梁啸身边,轻笑一声:“大人。开了眼界吧?” 梁啸心里一动。听这意思,聂壹也知道克瑞翁的情况?他看看聂壹,聂壹笑笑,轻声说道:“城守就是一城之王。素叶城的财富至少有一半在克瑞翁的手中。大人如果想在素叶城站稳脚跟,这是一个好机会。” 梁啸眼睛一扫,几个汉商不约而同的点点头,毫不掩饰眼中的惊喜。他们都是半夜被克瑞翁请来的。与其他客人不同,他们早就知道梁啸出城袭营的事。所以一直在等消息。听说梁啸安全归来,他们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更多的是兴奋。 他们的投资没有浪费,大获成功。仅从克瑞翁对梁啸骤然高涨的热情就可以知道,汉人在素叶城的好时光来了。此时此刻,他们看到梁啸,就像看到一座金山。 梁啸感激的拱拱手,向汉商们致谢。如果不是他们筹集的资金,他不可能创造这样的奇迹。战马、盔甲、武器,战后的赏赐。哪样不要钱?别的不说,仅是扔掉的那些备马就价值百余金。这样的豪华阵容是汉商们用钱堆起来的,军功章里有他们的一半。 “你们多什么嘴,大人能不知道?”聂壹故意虎了脸,瞪了那些汉商一眼。汉商们一脸歉意地打着哈哈,眼睛却盯着梁啸。梁啸看了,不禁暗笑。这帮奸商一唱一合,配合得真默契啊。 克瑞翁将聂壹等人安排在梁啸身边,待众人落座,克瑞翁才站了起来。扬起双臂,轻轻一按。 交头接耳的客人们立刻闭上了嘴巴,看向克瑞翁。 “诸位今天一定很奇怪,觉得我是不是又发了疯。大半夜的请你们来喝酒。”克瑞翁拍了拍胸脯。“我以宙斯的名义向诸位保证,我很清醒,没有发疯,只是……”他顿了顿,未语先笑。“我只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喜悦,想要与诸位分享。诸位。你们看到这么多的勇士,是不是觉得有些奇怪?” 众人互相看看,除了聂壹等人之外,大多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向闲人莫入的城守府里居然出现了几十个少年和粗鄙的佣兵,这着实有些奇怪。 “很简单,他们刚刚出城狩猎,在匈奴人的大营里走了一遭。”克瑞翁一摆手,有两个侍者拿来乌单的战旗,向众人展示。战旗是被荼牛儿从旗杆上扯下来的,只有大半幅,但是上面的鹿头依然清晰可辨,正是不少人白天在城头看过的乌单战旗。 众人顿时一片哗然。 这个消息实在太震惊了。对在座的这些人来说,匈奴人绝对是处在食物链顶端的人,然后是乌孙人,再其次是月氏人,再其次是塞人,最后才轮到大宛人。大汉实在太遥远,除了精美的丝绸之外,他们对大汉的实力一无所知。 忽然听说,汉人使者百骑出城,奇袭了匈奴人,并且一个不少的回来了,他们岂能不惊。 一时间,无数道或惊疑或敬畏的目光落在梁啸的脸上。 梁啸顿时血热,不由自主的挺直了腰杆,迎接众人的注目视。聂壹等人与有荣焉,互相看看,会心而笑。 从这一刻起,大汉的威名将刻在大宛人的心中。 天子拥裘而坐,眼神有些虚。他看着案上的奏疏,心思却明显不在奏疏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 “笃……笃笃……笃……笃笃……” 韩嫣拱手站在一旁,俯首低眉,如老僧入定。 “王孙。”天子忽然说了一声,眼神重新凝聚起来。韩嫣应声抬起头。“陛下?” “你去大行寺看看。”天子抬起手,搔了搔眉毛,目光重新落在案上的奏疏上。“问问王恢,有没有梁啸的消息。再没有消息,我都没法向太皇太后交待了。这淮南王……犯了什么病,非要和一个郎官过不去?” “陛下,臣倒是知道一点原因。” “你知道什么?”天子眼光一闪,转向韩嫣。 韩嫣笑了笑。“陛下,你还记得淮南太子刚刚娶了修成君的女儿吗?” 天子哼了一声,不置可否。他当然知道这件事,修成君金俗是他的异父同母姊姊,深得太后宠爱。淮南王为太子刘建迎娶她的女儿,无非是想和太后交好。刘安的心思还真不小啊,巴结了太皇太后还不够,还要攀上太后这棵大树。 “这跟梁啸有什么关系?” “自然是有关系的。陛下忘了么,淮南翁主对梁啸有情,长安无人不知。可是淮南王似乎另有用意,他有意和武安侯结亲,所以……” 天子脸色一变。过了片刻,他冷笑一声:“王孙,你想多了吧。就算淮南王想与武安侯结亲,他也没必要攻讦梁啸啊。虽说刘陵颇有主张,可婚事还得由他做主,不至于与梁啸私定终生吧。” “陛下,那可不一定呢。”韩嫣笑了。“我大汉的女子多有主见,不让须眉的比比皆是。陛下难道忘了司马相如和卓文君?比起不能自食其力的卓文君来,淮南翁主可强太多了。如果事不遂已,她驾船出海,与梁啸私奔,淮南王又能有什么办法?” 天子笑了,连连点头。“这倒也是,淮南翁主生财有道,不需要像卓文君一样当垆卖酒,逼迫老父。而且梁啸也比司马相如善于生存,天下之大,何处没有他们二人的容身之地。哈哈,淮南王要想不步卓王孙后尘,可是不易呢。” “所以啊,他才要几次三番上书,明为反对天子征伐,实质是诅咒梁啸。如果梁啸死在西域……” 韩嫣的话没有说完,因为他已经看到天子脸色阴沉,愠怒不已。他知道自己说中了天子的隐忧,再说下去只会适得其反,不如闭嘴。 楚人尚巫,楚地巫风盛行,淮南王有门客三千,连黄白之术这样的神奇法术都能言之凿凿,诅咒还不是小菜一碟。梁啸万里出使,已经够危险的,如果再被人诅咒,只怕凶多吉少。 天子的心情越发恶劣。 就在这时,大行令王恢求见。天子一听,连忙宣他进殿,自己赶到门口等候。王恢一路急趋而来,见天子在殿门内等候,受宠若惊,连忙上前行礼。 “有什么消息?” “陛下,臣收到了线报,梁啸已经安全到达大宛国都。” 天子大喜,脱口而出:“此话当真?” 王恢说道:“陛下,臣岂敢欺君,有书信在此,请陛下过目。”说着,将刚刚收到的书简递给天子。 天子连忙接了过来,大步向书走去。他有的手有些哆嗦,拆了两次都没能将系在竹简上的青绳解开,干脆拿起旁边的书刀,一下子割断,摊开书简,迅速浏览起来。只读了两句,他便笑了起来。 “好,好。”他一边读,一边叫好。“斩杀了匈奴王子姑鹿狐?太好了。啊呀……”天子忽然大叫一声,抬起头,瞪着王恢,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狂喜。“梁啸……杀了浑邪王?” “是啊,是啊。”王恢抑制不住心中的得意,连声说道:“陛下,后面还有,后面还有。” “还有?”天子都有些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了,继续往下看。 韩嫣见状,也不由得心如猫抓,痒不可耐。梁啸杀了浑邪王已经是天大的惊喜了,怎么还有?他很想凑过去,可是一看天子的模样,又识趣的退在一旁。这时候和天子抢着看,显然不是什么好主意。韩嫣一边想着,一边用眼睛瞟王恢,想从王恢那儿先打听一点消息。 就在这时,“呯”的一声巨响,天子一掌击在案上,放声大笑。 “好一个梁啸,不愧是我大汉儿郎,以一已之力,扬威于万里之外。痛快!痛快!” 第266章欢喜 郭禹下了车,在梁家门前站定,一个青衣仆人走了出来,只看了他一眼就笑了。 “郭君来啦。” 郭禹客气的点点头,很自然的将一贯钱塞到仆人的手中。“梁夫人可在家中?” 仆人轻轻的掂了掂,笑得更加殷勤。“在的,在的。郭君请稍候,我这就禀告夫人。”说完,拱了拱手,顺手将钱塞到了怀里,快步向内院走去。 郭禹拱着手,在门前等着,心情愉快。他的运气不错,依托梁啸的关系,他顺利的在茂陵落了户,还与右内史郑当时搭上了关系,成了茂陵的坐贾。茂陵虽然只是刚建,可天子迁来了不少豪强,这些人财力雄厚,他从西域贩回来的奢侈品供不应求,狠狠赚了一笔。 今天,他是到梁家来道谢的,顺便也打听一下梁啸的消息。儿子郭文斌还在梁啸身边,音讯全无,他非常担心。 很快,青衣仆人出来,将郭禹迎入中庭。郭禹坐下来久,梁媌就走了出来。两人说了一些客气话,梁媌问了一些郭禹的近况,郭禹再三致谢,又奉上一份厚礼。 看到那几个沉甸甸的箱子,梁媌连忙说道:“郭君,你太客气了。你资助我儿西行,梁家便欠你一份人情,帮忙也是应该的,如何当得如此重礼。你刚刚安家落户,需要打点的地方很多,还是先留着自己用吧。” 郭禹笑道:“多谢夫人关心。不过,有郑大人关照,我已经安置妥当了,不仅省了时间,还少花了不少钱。茂陵是个好地方啊,有钱人多,生意好做,我也是赚了一笔。这些东西不值什么,略表心意罢了。” 梁媌再三推辞,郭禹只是不肯收回。梁媌只得收了。她也知道。最近茂陵迁来了不少有钱人,都是各郡的大户豪强。这些人家赀不菲,正是郭禹那些货物的最佳客户,又赶上新年。郭禹说赚了一笔也是完全可能的。既然如此,梁家做为中间人,收一点酬劳也是应该的。 两人又说了一阵闲话,郭禹问起西域的消息,梁媌的心情不禁有些沉重。梁啸已经去了半年多。音讯全无。梁家的日子越来越好,梁媌心里的担心也越来越重,经常做噩梦。 “还没有消息。”梁媌轻叹一声。郭禹的儿子郭文斌和梁啸在一起,她和郭禹也不纯粹是利益关系,也没必要隐瞒。“妾身日日祈神,愿我儿逢凶化吉,平安归来。” “夫人且宽心,令郎大智大勇,一定能平安归来。” 两人正互相安慰,青衣仆人快步走了进来。匆匆走到梁媌面前,低声说道:“主君,有贵客来了。” 梁媌一惊。她知道贵客是谁,不是刘陵就是那位平阳侯。她看了郭禹一眼。郭禹识相的站了起来,准备告辞。梁媌一想,又叫住了他。“郭君,请在一旁稍候,容妾身为郭君引见这位贵人。” 郭禹大喜,连声称谢。梁媌让他到侧廊先呆着,等候召唤。自己起身,亲自到门外迎接。她刚走到门口,一身劲装的天子就走了进来,李当户、韩嫣、卫青等人紧随其后。看到梁媌。天子就笑了,拱手施礼。 “夫人安好?” 梁媌吓了一跳,连忙侧身让在一旁。“君侯身份尊贵,民妇不敢当。” “当得,当得。”天子哈哈大笑,心情好得不能再好。梁媌不知其意。李当户笑道:“梁夫人,君侯收到了消息,梁啸在西域立功了呢。” 梁媌大喜,忍不住双手合十,感谢起诸天神仙。天子见了,乐不可支,也不说话,在一旁静静的看着。过了好一会儿,梁媌才睁开眼睛,热情的邀请天子等人上堂入座。 天子将刚收到的消息转告梁媌。听到梁啸一路的艰险,梁媌又是高兴又是紧张,含泪带笑。天子也是感慨不已。“梁啸有勇有谋,年少有为,皆是夫人教子有方。” 梁媌连声道:“君侯谬赞,民妇不敢当。”她顿了顿,又道:“犬子能小有作为,首先承朝廷英明,其次为桓师傅、李将军教训,同时也离不开诸位同僚的协助。譬如自告奋勇做向导的雁门人郭文斌,没有他,犬子别说立功,只怕能不能顺利的走到大宛都是个问题。” “没错,没有向导,是走不出这万里草原的。”天子点头表示赞同。“说起来,也是我大汉当兴啊,区区数人,便能横行草原,斩杀浑邪王,真正是振奋人心的好消息。此番西行,纵使与月氏结盟不成,开拓了眼界也是一桩大功。夫人,待梁啸归来,我将再次登门道贺,讨一杯酒吃。” “君侯驾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民妇敢不拥彗清道,引全家相迎。不仅如此,还要邀左邻右舍,亲朋好友,欢聚一堂。”梁媌长身而起,拜了一拜。“既然君侯关心西域消息,民妇斗胆,敢向君侯推荐一位通晓西域风土人情的大贾。” 天子沉默了片刻,轻笑一声:“不知是哪位大贾?” “他不是别人,正是犬子向导郭文斌的父亲,资助犬子西行的雁门大贾郭君。” 一听是郭文斌的父亲,天子点了点头。“原来是他,当见,当见。” 梁媌不敢怠慢,立刻将郭禹请了出来。 郭禹虽然不知道眼前这位少年就是天子,可是他清楚,这位君侯身份尊贵,绝非梁家可比。他战战兢兢的上前行礼,低着头,恭听垂询。天子问一句,他就答一句,不多说,也不少说。天子对他的态度很满意,对他讲的西域情况也很感兴趣,拉着他谈了半天。 梁媌见他们谈得投机,便试探地请天子留下吃饭。天子心情不错,一口答应。梁媌大喜,招来李蓉清、荼花儿,让她们准备酒席,又拿出郭禹送的葡萄酒,准备请天子尝鲜。 葡萄酒在西域很常见,在长安却不多见。郭禹带回来的葡萄酒本来就不多,又大部分给了梁啸,带到长安的只有区区几瓶,根本没有对外出售,只送了两瓶给梁媌。梁媌也没舍得喝,现在拿出来招待贵客。 喝着葡萄酒,听着西域事,天子心情大好,淮南王上书带来的烦恼一扫而空。 …… 侧院,卫青抱着襁褓中的卫伉,乐不可支。 征贰头上扎着布巾,穿着宽大臃肿的冬衣,懒洋洋的靠在床头,看着卫青逗弄孩子。“仲卿,你什么时候接我回去?” 卫青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有些不自然。“怎么了,钱不够用?” “不是钱的问题。”征贰有些不耐烦。“我住在师兄家里,吃喝不愁,可是毕竟不是自己的家。我要和你住在一起。” 卫青挠了挠头,坐在征贰身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贰啊,你也知道,我虽然在平阳侯府有住处,可是大部分时间在宫里当差,你就是搬过去也看不到我。我那住处也不大,我母亲,两个姊姊,两个弟弟,还有一个小外甥,挺挤的,还不如这里宽敞。我正在找宅子,一旦找到合适的,就把你搬过去。” “你都说了几次了,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征贰抱着卫青的手臂用力的摇了摇。“仲卿,我想和你在一起,你知不知道啊。” “我也想和你在一起,想和伉儿在一起。”卫青托着征贰的脸,看看四周没人,迅速在征贰唇上亲了一下。征贰还没怎么样,他的脸先红了,跟做贼被人抓了现行似的。征贰见了,又好气又好笑,伸出指头,用力点了点卫青的脑门。“你啊,要是有我师兄的一半胆子就好了。” “我哪里敢和你师兄比。”卫青毫不介意的笑笑,一时有些出神。“他敢不等诏书就去西域,我可做不到。万里迢迢,送个消息都要几个月,万一发生什么事,根本来不及请示朝廷,可如何是好?” 征贰不以为然。“这有什么不好的,自己决定就是了。我师兄不是做得挺好的吗?” 卫青舔了舔嘴唇,有些迟疑。“可是……你不知道朝中有多少人说他的不是,这次做得好,下一次……不一定就做得好。万一……” “万一,万一,都像你这么小心,还立什么功啊。”征贰哼了一声,松开了卫青,背过身子,自顾自的生气。卫青不敢再说,连忙软言相劝。“贰啊,你看这样好不好,下次休沐,我先来看你,陪你出去转转。” “你说话算数?” “算数,算数。” “这还差不多。”征贰转怒为喜,狠狠的掐了一下卫青。“你要是敢骗我,我可饶不了你。”她瞟了卫青一眼,脸色微晕,低声道:“说,最近有没有想我?” “我……我……”卫青面红耳赤。 “想……”外面响起了秦歌戏谑的笑声。“我说嫂子,你们能不能快点,酒席马上就要散了,你再揪着仲卿不放,我们就只能把他丢在这里啦。” 征贰毫不示弱的叫了起来。“有本事你就把他丢在这里,看我会不会饿着他。” 秦歌哈哈大笑:“我不担心饿着他,可是我担心我那小侄儿吃不饱啊。” “你……你怎么跟他们说这些?”征贰双手捂脸,低吟从指缝里挤了出来。“丢死人了。” 第267章国难财 一夜之间,汉使百骑袭营,夺下匈奴人战旗的传奇故事就传遍素叶城。 这当然离不开克瑞翁以及赴宴商人们的刻意宣传。大半夜的举办宴会,喝酒观舞是次要的,如何借着这个机会搞好宣传,鼓舞士气才是关键。克瑞翁在这方面有足够的智慧。 喝完酒,梁啸等人就去休息了,克瑞翁等人继续商议。第二天起来,克瑞翁已经将一切准备停当,鲜亮的衣甲,火红的战旗,雄骏的战马,只等梁啸等人上场表演。 众星捧月一般,梁啸跨上了战马,在数十名素叶城甲士的引导下,沿着素叶城的街道开始游行。他不用说话,只需要手持汉节,保持微笑,尽一个木偶的本份就可以了,其他的都由克瑞翁的亲信安帕斯代劳。 安帕斯很尽职,为了加强说服力,他命人将乌单的战旗挂了起来,更让人将梁啸等人勇夺战旗的经过编成朗朗上口诗歌,安排人深入市井、民间吟唱。恍惚间,梁啸有种不真实感,觉得自己成了荷马史诗中的主角,成了故事里的人物。 虽说克瑞翁的安排有些夸张,可是效果却很明显。全城军民人心振奋,士气高涨,因匈奴人围城而带来的恐惧和不安大大减轻,甚至有些兴奋过头。街头巷尾,不论老人儿童,都在谈论战斗,仿佛匈奴人在一夜之间被阉掉了,谁都可以欺负他一下。 梁啸对此很是不安。 除此之外,大汉的影响力也由高层扩展到民间。在聂壹的强烈要求下,不仅传唱的诗歌有两种语言的版本,宣传用的旗帜上也有两种语言,就连梁啸等人的披风、战甲上的“突袭者”字样都同时写有希腊语和汉语。在游行过程中,梁啸更是全程手持汉节,骑士们也是身穿极具视觉冲击力的红色汉制战袍。 短短的半天时间,大汉在素叶城百姓之间的印象发生了一个重大转变。以前他们只知道大汉盛产精美的丝绸,现在他们知道大汉不仅盛产丝绸,还有无畏的勇士。即使是面对匈奴人,他们也毫不畏惧,以一当十。 在夹道欢呼的人群中,梁啸看到了不少汉人面孔。 他们大多是汉商或者汉商的随从。实力不够,没有资格与梁啸合作,更没有资格成为克瑞翁的座上宾,可是此时此刻,他们同样能分享梁啸带来的荣耀。他们比任何人都兴奋。笑得比任何人都灿烂。他们想方设法挤到梁啸身边,和梁啸打个招呼,有的干脆在队伍后面,成为游行队伍的一部分。 看到这些未曾谋面,却自有一番亲近感的面孔,梁啸很开心,从心灵深处感受到了自豪。他清楚这些离家万里的汉人有多么无助,对自己能给他们带来一些帮助,他感到很骄傲。 回到城守府的时候,城守府已经人满为患。门前的广场上挤满了人,有来看热闹的,有来求见的,人喊马嘶,水泄不通。 在安帕斯的疏通下,梁啸好容易才进了城守府,却看到克瑞翁满面笑容的被一大群人围在中间,仆人们则不断的将一个又一个的箱子抬进去,仅是梁啸粗粗一扫,就有数十只之多。 “他们在干什么?” 聂壹挤了过来。听到梁啸的疑问,他笑了一声,压低声音说道:“城守大人在发财呢。” “发财?” “是的,他以筹措军费为名。要求全城的百姓捐款。能进这个大门都是损款多的,最少也要一千金币。” 梁啸吃了一惊。一千金币相当于三十金左右,眼前至少有五十人,这么说,克瑞翁至少能收到五万金币,相当于一千五六百金。已经超过克瑞翁支持他筹建佣兵团的费用。如果再算上那些数额虽小,人数却极多的捐款,克瑞翁不仅没有损失,还大赚了一笔。 这货果然是个财迷,打仗不行,赚钱的本事却超人一等啊。 “这算不算国难财?” 聂壹诧异的看了梁啸一眼,反问道:“当官的不都是这么干吗?” 梁啸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也听说过这样的事,可是亲眼看到,却还是第一次。匈奴人还在城外,克瑞翁身为城守,不加紧城防,却忙着发财,也真是醉了。 梁啸也没心情管克瑞翁的事。他将克瑞翁请到一旁,询问月氏骑士的赏赐问题。夜袭之后,月氏骑士就留在了月氏人的大营,没有和他一起回城,他们享受到的荣耀,月氏骑士都没有份。 克瑞翁发了一笔横财,心情不错,立刻将答应的赏赐拨给了梁啸,还另外赚送了梁啸一万金币。梁啸也没客气,全部收下,随即赶往月氏人的大营。 看到梁啸,阿奢那笑了。“梁君好威风。” “我不过是个代表罢了,荣耀属于所有勇士。”梁啸命人将金币拿了过来,又拿出五千金币。“这些是勇士们应得的,每人十枚金币,这五千金币是我送给王子和大禄的,感谢王子和大禄对我的信任和支持。” 阿奢那看着金光灿灿的金币,转头看了巴图一眼,眉梢微挑。“王子?” 巴图眨了眨眼睛,哈哈一笑:“大禄,你不用看我,我又不差这几个钱,全分给他们吧。” “好。”阿奢那让人将那三十名亲卫骑士叫了进来,当着梁啸的面,将这八千金币全部分了。最后还剩下两枚,阿奢那自己拿起一枚,又递给巴图一枚。“王子,这是我月氏勇士和大汉勇士并肩战斗,击败匈奴人的第一战,值得纪念。” 巴图连连点头。 梁啸看在眼里,深深受益。阿奢那能做到月氏大禄,又深得月氏女王信任,果然不是等闲之辈。 阿奢那设宴款待梁啸,商量战事。阿奢那不是克瑞翁,只知道发财,他对匈奴人的实力也有切身体会。 “梁君,昨夜一战,虽然挫了匈奴人的锐气,可是并未动其根本。匈奴人没有退,还在打造攻城器械,一场大战怕是避免不了。” 梁啸非常赞同。他今天在城头巡演的时候,就看到匈奴人的大营情况。匈奴大营已经恢复了平静,并没有撤退的意思。大宛俘虏们正在砍伐树木,打造云梯,做着攻城的准备。残酷的攻城战不可避免。 “城也不是那么容易攻的,不仅要看我们愿意不愿意,还要看老天给不给他时间。”梁啸说道:“大禄,我们既要做好恶战的准备,也要做好追击的准备。气宜鼓不宜泄,如果能重创乌单,只剩下乌孙人,对月氏来说,可是一个好消息啊。” 阿奢那微微颌首。“梁君放心,如果有机会砍下乌单的首级,我是不会放过的。” 回城之后,梁啸叫来了李舒昀,让他带人赶往山口,与昧蔡和安德鲁汇合。昧蔡兵败已经有半个月,他还能支持多久,实在是说不准的事。 “不管用什么办法,一定要让味蔡振作起来,打一个翻身仗。”梁啸拉过地图,指着山口的位置。“一旦攻城受挫,匈奴人只有原路返回。粮草不足,他们会元气大伤,如果副王能够在山东合适位置伏击,有机会反败为胜。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一定不能放过。” “大人放心,我会转达给他的。” “你要让味蔡鼓起勇气,自己却要足够谨慎。猎骄靡也好,乌单也罢,都不是善与之辈,不要打虎不着,反被虎伤。” 李舒昀连连点头。 为了保证李舒昀能够安全到达山口,梁啸让谢广隆一百名希腊少年随行。经过一次酣畅淋漓的战斗之后,这些少年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勇气和实力,该让他们真正走上战场了。 除了希腊少年骑士,梁啸还拨付了三十名佣兵箭手给李舒昀,其中包括两名二等箭手,他们的任务就是保护李舒昀,保护昧蔡,寻机狙杀匈奴、乌孙将领。 如此一来,梁啸等于将身边近半的力量交给了李舒昀,李舒昀不敢接受,连连推辞。梁啸坚持要这么做。他认为素叶城有城可守,又有五千月氏骑兵,这一百骑兵留下也没什么用,不如由李舒昀带往山口,协助昧蔡,寻找战机。 李舒昀感激不尽,当天就离开了素叶城。乌单接到斥候的报告,不敢大意,派一名亲信千夫长率千骑追击。这个千夫长追出一百多里,面对武装到牙齿的李舒昀等人,他没占到任何便宜,最后只能目送他们远去。 消息回报给乌单,乌单气得捶床大骂,险些吐血,直接命人将千夫长拖出去砍了,有人劝他刀下留人,他怒不可遏,指着那人的鼻子破口大骂。 “一千人面对一百人,居然不能留下他们,以后还有什么勇气面对汉人?匈奴最盛之时,战士不过三四十万,不及汉人远甚,全仗勇猛无畏,才能以少胜多。如果千人面对百人,却连战斗的勇气都没有,匈奴还有什么优势可言?这样的胆小鬼不杀何用,留着给汉人做奴隶吗?” 第268章形势逆转 猎骄靡战在营前,看着远处高耸的山崖,怅然若失。 乌单已经走了二十多天,一点消息也没有,不知道他是还在路上,还是已经败了。 不管是哪一种情况,都不是什么好兆头。按照事先的计划,乌单绕到山西,夹击山口中的大宛人,和他汇合之后,一起赶往大宛。按照时间计算,乌单早就应该到了。现在还没动静,肯定是出了事。 没有乌单的协助,仅凭他自己的力量,他很难通过这道山口。就算不惜代价,强行夺取大宛人的阵地,他也将因为伤亡太大而无法攻取素叶城,实现不了预定的战略目标。与其如此,不如不攻。 只是这样一来,他这次远征大宛的计划就徒劳无功了。 一场筹划周密的征服月氏之战变成这个样子,都是因为那几个汉人。 猎骄靡的心头越发不安。他在匈奴多年,对匈奴与大汉之间的仇恨一清二楚。这三十年来,大汉的实力越来越强,匈奴人却还和冒顿单于时代差不多,甚至有所不如,双方的实力对比已经发生了改变。汉朝的小皇帝登基之后,虽然和亲还在继续,可是有些东西已经不同了。 一场恶战在所难免,能否在此之前脱离匈奴人,争取独立,是猎骄靡一直以来思考最多的事情。 他不愿意成为匈奴人的附庸,被匈奴人拖入战争的深渊。乌孙要成为一个独立的王国,不受制于任何人。 借助匈奴人的力量征服月氏,占据天山南北,就是他精心准备的计划。如果能够成功,他就可以脱离匈奴人的控制,独霸一方。 可惜,这个计划因为姑鹿狐心血来潮的想法变成了泡影。不过,就算是猎骄靡也不知道这件事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模样,怎么看都有些不可思议。不就是几个汉人么,不就是一个善射的汉人少年么。怎么能把强大的浑邪王部拖成这样,甚至将自己精心准备的战事毁于一旦? 难道这就是天意,大汉这么强,随便一个使者就能搅得一方天地大乱? 阿瑞堪走了出来。站在猎骄靡身后。“你在想什么?” “我……”猎骄靡犹豫了片刻,转过身,将阿瑞堪搂在怀里。“我在想,乌单到了哪儿了。” “这个没出息的东西。”阿瑞堪骂了一声:“肯定是去攻素叶城了。” “攻素叶城?”猎骄靡愣了一下,眼角立刻垮了下来。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倒可以解释乌单为什么迟迟没有消息来了。只是这样一来,自己岂不成了冤大头,白忙一场? 乌单实在可恶。 猎骄靡忽然心生歹意。既然乌单耍我,我何不也耍他一下?我撤回山南,自去过冬,让乌单一个人留在大宛。没有我的牵制,这些大宛人肯定要回援素叶城,到时候看乌单怎么应付。 “你在想什么?”阿瑞堪突然说道:“是不是特别恨乌单?” “没有。”猎骄靡笑了起来。“他来帮我作战,我怎么会恨他呢。不过,他的确有些胡闹。没有老王稳重。怪不得老王想把王位传给姑鹿狐。” 一提到老王和姑鹿狐,阿瑞堪的眼神凶狠起来。“总有一天,我要杀了这个汉儿,为父亲和弟弟报仇。” 猎骄靡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搂了搂阿瑞堪的肩膀。他知道阿瑞堪最疼幼弟姑鹿狐,一提姑鹿狐,阿瑞堪就会把乌单丢在一旁。 昧蔡坐在半山腰的大营里发呆。 虽然已经过去半个月,可是那一天的情景却一直在他梦里徘徊,匈奴人像沙漠上的黑风一样铺天盖地,滚滚而来。摧枯拉朽,毁灭一切的力量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每每让人深夜惊醒,冷汗淋漓。 他后悔莫及。 李舒昀多次提醒他要小心匈奴人袭击。他却没当一回事,结果被匈奴人一击而中,万余步骑损失殆尽,只剩下身边千余骑也是胆破心惊,斗志全无。 怎么向大宛王交待,怎么向大宛的权贵们交待? 蝉封会不会因此卷土重来? 一想到蝉封。昧蔡就后悔不已。当初就应该抓住机会,赶尽杀绝。一时手软,留下了蝉封,也就留下了祸根。如今自己战败,一旦蝉封回朝,恐怕就没那么好说话了。 转眼之间,胜负颠倒,生死易处。 这可怎么办啊?昧蔡愁肠百结,却无计可施,只能以酒消愁。可惜带来的好酒都丢给匈奴人,现在能喝的只有劣酒,这还是安德鲁等人省出来的。 昧蔡将一口酒拿到入口中,勉强咽了下去,从嘴里苦到了心里。 “副王……”一个卫士闯了进来,面有喜色。昧蔡看了,心头恼怒,顺手将酒杯扔了出去。“滚!” 一个人闪身而入,伸手接住了酒杯,笑道:“怎么,副王不欢迎我?” 昧蔡抬头一看,见是李舒昀,连忙站了起来。“原来是李将军,惭愧,惭愧。咦,你怎么回来了?” 李舒昀走到昧蔡面前,轻轻的将酒杯放在案上,又拿起酒瓶,斟了半杯酒,递到蔡昧面前。昧蔡不解其意,茫然的接了过来,眼睛却盯着李舒昀,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李舒昀是去通知素叶城小心匈奴人的,过了这么多天才回来,难道素叶城失守了? “副王,我家大人命我来见副王,请副王做好反击匈奴的准备。” “反击匈奴?”昧蔡喃喃地重复了一句,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你家……大人?” “是的,我家大人说,用不了多久,匈奴人就会溃败,请副王整顿兵马,择机袭击,取乌单首级,以竟全功。”李舒昀不紧不慢的把素叶城的情况说了一遍。昧蔡还没听完,充满血丝的眼睛就亮了。他放下酒杯,紧紧的拉着李舒昀的手臂,颤声道:“你说什么,匈奴人……没攻下素叶城?” 李舒昀笑道:“有我家大人和五千月氏骑兵相助,匈奴人怎么可能攻下素叶城。副王就放心吧,匈奴人绝对无法进城一步,他们只能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哈哈哈……”味蔡放声大笑。这种绝处逢生的感觉实在太好了。梁啸居然和月氏结盟成功,带来了五千月氏骑兵,不仅素叶城安全无虞,整个战局也将彻底扭转。乌单攻城不下,只能原路返回。这一来一去六千七里,又没有足够的粮草辎重,不用打,老天就会将匈奴人虐得死去活来。 如果我再率领骑兵突击他一下?昧蔡越想越开心,心花怒放。他将酒一饮而尽,用力拍打着李舒昀的肩膀,喜极而泣。“李将军,你家大人……这是救了我的命啊。” “我家大人说,他与副王一见如故,理当互相帮助。况且,没有副王这骄敌之计,乌单又怎么敢这么骄狂,不取山口,先攻素叶。此战若胜,副王才是首功。” 昧蔡惭愧不已,却又心生希望。梁啸这么说,自然是还愿意支持我。知道我战败的人虽多,但是能在大宛王面前说话的人却有限。只要我转败为胜,就是击退乌孙人的功臣,有谁能说三道四?有大汉为靠山,蝉封又怎么能动摇我的地位? 片刻之间,昧蔡就做出了决定。“如能成功,必不忘梁君大恩。李将军,你回来太好了,当日未听李将军良言,遭此大败,还请李将军不弃,助我一臂之力。” 李舒昀谦虚了几句,一口答应。 昧蔡又和李舒昀商量了一下,随即召集众将议事。得知梁啸带来了五千月氏精骑,素叶城安然无羔,大宛众将顿时松了一口气。他们最担心的就是匈奴人攻克素叶城,留下不走了。如此一来,大宛将面临亡国的危机,而他们就是罪魁祸首。 匈奴人无法攻克素叶城,那事情就完全两样了。没有了亡国的危险,剩下的只是如何反败为胜,洗清自己的罪责。在分析了敌我双方的形势之后,趁匈奴人兵败撤退时进行伏击,就成了一举两得的选择。 换在平时,大宛将领不可能愿意听李舒昀一个汉人的指挥,可是现在他们急于立功赎罪,听说李舒昀刚刚跟着梁啸夜袭匈奴人的大营,杀敌逾千,全身而退,是名副其实的勇士,又有昧蔡的支持,哪里还敢和他争锋。几乎没费什么口舌,李舒昀就成了这千余大宛残骑的实际指挥官。 李舒昀一面鼓舞士气,一面派人远赴北口,打探周围的地形,寻找合适的伏击地点。 与此同时,李舒昀和安德鲁汇合,将乌单在素叶城惨败的消息通报给乌孙人,并奉上乌单的半幅战旗为证。他添油加醋,将月氏骑兵的数量增加了一倍,还说周围诸城的援军正在迅速赶来,围歼乌单指日可待。 本来就心存退意的猎骄靡看到乌单的战旗,不顾阿瑞堪的极力反对,立刻撤军,昼夜兼程,返回驻牧地,再也不管乌单的死活。面对阿瑞堪的威胁,他只问了一个问题:“你觉得乌单还有多少机会能活着离开大宛?” 阿瑞堪哑口无言,心生寒意。 山口战场恢复了平静,两千希腊老兵坚守一个多月,以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微弱伤亡成功阻击了乌孙人,保护了家园。他们兴奋不已,欢呼声地动山摇,看得骑兵们羞愧难当的同时又有些心痒痒的。他们摩拳擦掌,期待着战斗的到来,期待着属于自己的胜利。 第269章铩羽而归 匈奴人逼迫大宛降卒上阵,发起了对素叶城的攻击。 梁啸袭营时,曾经驱赶大宛降卒冲击匈奴人的大营,虽说没造成太多的伤亡,可是大宛降卒亲眼看到百余骑兵高喊着“杀匈奴”、“杀乌单”闯进了匈奴人的中军大营,轻松杀透前阵,扬长而去,对匈奴人的恐惧已经在不知不觉之间淡了不少。 那一夜,就有不少大宛降卒借着匈奴人看不过来的机会逃跑,或是逃入草原深处,或是投奔素叶城。匈奴人发现之后,为了震慑剩下的大宛降卒,杀了不少人。他们固然重新控制了这些降卒,但降卒的人数进一步减少,并且在大宛人心里积下了仇恨。 此刻,大宛人虽然被迫上阵,却一点战意也无,他们沉默着,走向素叶城。 素叶城头也沉默着,大宛士卒严阵以待,等待着战斗的开始,只是气氛有些压抑。 梁啸也站在城上。经过克瑞翁不遗余力的宣传,他如今已经是素叶城的当红小生,圈粉无数,一上街就被围观。阿尔法四人为了保护他免受骚扰,不知道挨了小媳妇、大姑娘们多少黑手。如果她们不是亚马逊女战士,从小接受高强度训练,估计早就被嫉妒杀死了。 相比之下,还是站在城头比较清静。虽然素叶城的将士也是他的粉丝,有军令拘束,毕竟不会有人主动扑上来搭讪。 克瑞翁就站在城边,看着慢慢逼近的大宛降卒,再看看远处杀气腾腾的匈奴人,他有些紧张起来。 “梁君,能守住吗?匈奴人还不走,莫非他们把素叶城当成了特洛伊,要做十年之围?” 梁啸皱了皱眉。他也不知道乌单发了什么疯。难道他真想攻下素叶城,在大宛过冬?不过,他不相信乌单能一直这么围下去。客观条件限制,辎重问题他没法解决。 难道他趁这段时间。派人掳掠了附近的城邑? “大人,匈奴人可没有阿喀琉斯,就算有,我们也不怕。这不是还有帕里斯吗?”梁啸看看侍从骑士帕里斯,开了个玩笑。 “哈哈,这倒也是。”克瑞翁放松了些。“可是这怎么办?匈奴人让大宛人上阵,对我军士气不利啊。” “大人所虑极是。”梁啸也有此担心。“大人还是多安排一些督战队,以免有人心慈手软。乱了阵脚。” 克瑞翁连连点头,立刻示意安帕斯去准备。 安帕斯不敢怠慢,带着亲卫甲士,沿着城墙一路走过去,一边走,一边高声喝斥,宣布军令。每走过一段距离,就留下两名甲士,手持长刀,虎视眈眈。这些人不是为了杀敌。而是为了诛杀那些作战不力的士卒。感受到督战队的杀气,城上的守军不得不精神起来,准备厮杀。 攻城的降卒走入射程之内,城头守军拉开弓箭,准备射击。 安帕斯一声令下,箭如飞蝗,射向城下的降卒。不过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些箭都射得高了一些,远了一些,尽可能的避开降卒。射向他们身后的匈奴人。 梁啸每日习射,对箭的轨迹再熟悉不过,知道这是城头守军唯一能做的。为了能救同胞们一命,他们使出了最大的力气。争取将箭射得更远一些。 善良的人啊。梁啸感慨不已。他从希格玛手中接过黑弓,搭上箭,射出一枝破甲箭。 破甲箭呼啸而去,卓然不群,穿过漫天的箭雨,飞出一百二十多步。 一个匈奴人应声中箭。他离城头一百二十步。即使是普通的强弓也无法射出这么远,他以为自己很安全,根本没有认真防备。没想到一枝箭破空而至,射穿了他的皮甲,射中了他的身体。 突如而来的剧痛让他失去了惊慌失措。他发出凄厉而惊恐的惨叫,爬起来就跑。 其他匈奴人吃了一惊,一人赶上去,挥起战刀,一刀将他砍倒,这才发现他身上的箭,不禁吃了一惊。他们都是督战的,尚未进入射程,怎么会中箭?他拔下这枝箭,刚准备研究一番,突然听到耳畔有破风之声,转头一看,一枝箭飞驰而至,正中他的胸膛。 匈奴人轰然倒地。 接连两人中箭倒地,其他匈奴人立刻不安起来,他们互相看看,不约而同的向后退去。事起仓促,他们不知道该退多远才安全,只能尽可能的向后退,一直退到第二波进攻的大宛人面前。 此时,他们离正在进攻的大宛已经有四五十步。 不知道是哪个人,也许是城头的,也许是城下的,看到匈奴人退得远了,大喊一声:“快跑啊……” 正在进攻的大宛降卒闻风而动,加快速度向城墙跑去,一边跑一边喊:“别射箭,别射箭,我们也是大宛人……” 面对这个突发状况,很多人都没反应过来,就连始作俑者梁啸也没估计到。克瑞翁更是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倒是安帕斯反应比较快,马上冲到城墙边,大声喝令降卒们在城墙下聚集,任何人不得攀城,同时命令弓箭手持弓警戒。 他一个人的声音不够大,就让身边的士卒帮他一起喊。很快,城头的守军就喊成了一条声。城下的降卒们听了,纷纷赶到城墙边,背向列阵。 匈奴人发现情况不对,连忙冲过来阻止。安帕斯立刻下令城上的将士集射。箭雨又快又密,将冲在前面的几个匈奴人射成了刺猬,战马悲嘶着倒地,匈奴人摔在地上。没等他们忙起来,几个降卒不顾头顶的箭雨,扑了上去,将他们乱刀砍死。 片刻之间,匈奴人倒下十几个,无一不是被砍成肉酱,死无全尸。 城上的将士大声叫好,为城下的同胞鼓气。 梁啸也不由得大声叫好。这个结果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安帕斯的反应也很给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没想到平时沉默寡言的安帕斯有这样的应变能力,还真是低估了他。由此可见,即使是大宛人中也有智者勇士,只是平时没什么机会展示自己罢了。 安帕斯大声下令,命令城下的降卒自行选出军官,在城下列阵。他又让人扔了不少盾牌、战刀等近战武士下去,将这些降卒武装起来,同时送了一些食物下去。降卒们面黄饥瘦,估计这些天都没吃过饱饭。 城下的降卒哭成一片,城头的将士也有不少人跟着流泪。看到同胞们的惨状,他们更加痛恨匈奴人,发誓要和匈奴人战斗到底。 远处的匈奴人惊慌失措,不敢再强迫剩下的降卒进攻,只得将他们押回大营。 第一次进攻草草结束。 “哗啦!”乌单将面前的东西全部扫翻在地,扯动了伤口,疼得他冷汗淋漓。他咬牙切齿,嘶声大吼:“废物!你们都是废物,老子要砍了你们,要把你们全杀了,一个不留。” 匈奴将领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吭声,但神情已经有些不对。乌单受伤之后,情绪一直不稳定,已经杀了好几个人,坚决不肯撤退,非要攻下素叶城不可。如今攻城失利,反倒损失了不少士卒,士气再一次受到了严重的打击,撤退的想法再一次浮上众人的心头,却没人敢当面提。 “连几个俘虏都看不住,你们还有什么用?”乌单气喘吁吁,脸色苍白。“你们……你们以后都会成为汉人的奴隶,你们……你们不配做匈奴人。” 一个千夫长撇了撇嘴,正好被乌单看到。乌单眼角直跳,寒声道:“你说什么?” 千夫长向后退了一步。“大王,我什么也没说。” “你分明说了。”乌单转身,拔出战刀,忍着伤口的剧痛,一步步的向千夫长挪了过去。“你是不是说我不配做匈奴人?你是不是说我现在连一个男人都不算?” 所有人都露出了惊愕的神情。他们想起了乌单的伤口,难道他…… 就在这时,巫师带着一个侍童走了进来,冷冷的看了乌单一眼。狂躁的乌单用力的挤了挤眼睛,咬牙不语。巫师摆了摆缀满羽毛的袖子。“你们都出去,管好自己的嘴巴。” 匈奴将领们不敢违拗,敬畏的看了一眼巫师,退了出去。 乌单喘了一口粗气,恨恨的将刀扔在地上。 “我说过,你要想报仇,首先得活着。”巫师放缓了语气,抬起手,轻轻的抚摸着乌单的脸。“如果再管不住自己的脾气,你会害死自己。” “我……”乌单慢慢蹲了下来,双手抱着巫师的腿,泪水夺眶而出。“天神啊,请你教教我,我该怎么办啊。” “我已经接到了天神的旨意。”巫师轻叹一声:“走吧。再不走,白毛风会将吹折你的大旗,大雪会淹没你的马蹄。” 风从敞开的帐篷口中吹了进来,吹得帐中的塘火低伏,吹得乌单的身体一阵阵的发寒。他慢慢松开巫师的腿,仰倒在厚厚的皮褥子上,两眼无神,泪水满面。过了片刻,他蜷起身子,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嚎。 “啊……” 巫师摇了摇头,从侍童手中接过一碗羊奶,递到乌单嘴边。“喝吧,喝完好好睡一觉。等你醒了,你就不会这么痛了。” 第270章兄与弟 匈奴人撤走了。 他们乘兴而来,败兴而归,走得无声无息。一夜之间,他们就消失了。阿奢那最先得到消息,却不敢追击,生怕中了匈奴人的诡计,等他派出斥候,确认匈奴人真的撤走了,已经是第二天晚上。 克瑞翁立刻请梁啸、阿奢那来商议,是不是要追击,扩大战果。素叶城几乎没有骑士,要追击,只能依靠月氏人。可是月氏骑士只有五千,兵力不如匈奴人,万一落入匈奴人的圈套,很可能全军覆没。 梁啸也觉得稳妥一些好,别辛苦了这么久,最后还让匈奴人翻了盘。 不过,梁啸也没打算让阿奢那闲着。他请阿奢那远远的缀着乌单,到山口为止。如果乌单了疯,还要攻山口,那他就可以牵制乌单,为昧蔡减轻压力。如果乌单比较理智,原路返回,那就与昧蔡合兵一处,伺机在山东袭击乌单。 乌单铩羽而归,粮草将近,必然会杀马充饥。等他走到山东,他也差不多只剩半条命了。这时候出击,有较大的取胜机会。 阿奢那一口答应。他也不想白跑一趟,有机会在匈奴人头上捞点战功,他求之不得。 经过充分准备后,阿奢那带上充足的粮草,在素叶城军民的欢送中向东而去。 梁啸与阿奢那同行。 经过素叶城一战,特别是夜袭匈奴人大营的那一战,阿奢那对梁啸的印象大有改观。他一改之前的冷漠,经常与梁啸交谈,每次都带着巴图,有意无意的让巴图多与梁啸接触。 梁啸大致的猜到了阿奢那的意思。阿奢那是月氏女王的亲信,月氏女王有意让巴图继位,这次带巴图援助大宛,就是想让巴图立功。将来巴图还要充当使者,到长安为质,更是想以大汉为外援。与长子阿留苏争位。既然自己还有点能力,阿奢那让他与自己多接触,也在情理之中。 毫无疑问,巴图不是一个君子。但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恶棍,他最多只是一个被宠坏的纨绔。虽然没有像阿奢那希望的那样见贤思齐,他和梁啸相处还算愉快。 “长安好玩吗?”巴图赶了过来,和梁啸并马而行。“美人多不多?” “长安?”梁啸有些走神。不经意间,他已经离开长安近十个月了。也不知道家里的情况如何。聂壹派人送的消息到长安了吗,老娘会不会急坏了?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和她分开呢。 “怎么了?”巴图歪着头,坏坏的一笑。“想家了?” “有点。”梁啸不好意思的笑笑。“你不想家?” “哪里有美人,哪里就是我的家。”巴图一脸的无所谓。他想了想,又说道:“其实,有时候我想,也许我离开我母亲可能会更好一些。” “为什么这么说?女王对你很好啊。” “就是太好了。”巴图回头看了一下远处的阿奢那,凑到梁啸耳边,压低了声音。“在她面前。我总有一种没断奶的感觉。” 梁啸瞅了巴图一眼,撇了撇嘴。“身在福中不知福。” “是啊,我也觉得自己有些不知足。不过,我还是想和你一样,走出去看看世界,所以才主动要求出使大汉。希望长安能像你说的那么美,要不然的话,我会恨你一辈子。” “美与不美,因人而异。各花入各眼,我觉得美的。你未必就觉得美啊。” “不会。”巴图老神在在的说道:“我们这么投缘,眼光应该差不多。比如说,你身边的这四个,就颇合我的胃口。” 梁啸扫了巴图一眼。戏谑的说道:“你看中哪一个了?” “别。”巴图连连摇手,噤若寒蝉。“亚马逊女战士,我可惹不起。我也没你那定性,天天练功。就我这身子骨,估计用不了几天就被她们榨成人干了。换成我大哥,也许有这本钱。” 梁啸忍不住笑出声来。看来他的谎言很有效。巴图深信不疑。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些亚马逊女战士的确与普通女子不一样,与许是常年习武,体能好的原因,一般人还真未必应付不来。除了体能好之外,她们似乎还专门练过类似于房中术的东西,能让你上天堂,也能让你下地狱。 梁啸问过阿尔法,可惜阿尔法也不知道。她只知道是宫中秘传的技艺,至于从哪儿来的,她一无所知。 “太子不是不好女色么?” “他是不好女色,可不代表他不和女人睡觉。”巴图哈哈一笑。“我大哥只是不珍惜女人罢了。在他眼里,女人除了生孩子,只是拢络部下的手段之一,所以我一向看不起他,觉得他是一头蛮牛,不懂得欣赏花儿的美丽,当成草嚼了。” 梁啸心中一动,问起了阿留苏的情况。能否重创乌孙人的希望就在阿留苏身上,以后不管是作为盟友还是对手,他都有和阿留苏打交道的可能,提前了解一下也是有必要的。 “太子手下都有什么样的勇士?” 阿留苏坐在一匹健壮的青色健马背上,手挽缰绳,看着远处逶迤而行的乌孙人,嘴角带着一抹残忍的浅笑。他身材高大健壮,面色黝黑,胡须浓密粗硬,如一蓬刺草。双目如铃,眼神阴冷如刀。虽然寒风萧瑟,滴水成冰,他依然敞着怀,露出古铜色的强健胸肌。 蹄声急促,一匹黑马飞驰而来,在阿留苏面前停住。马上的骑士手挽缰绳,大声叫道:“殿下,我已经查清楚了,是乌孙昆弥和他的阏氏。不过没看到匈奴人。” “总共有多少人?” “大概两万左右。不过他们看起来很疲惫,好像走了很远的路似的。” 阿留苏没有吭声。他已经尾随乌苏人几天了,乌孙人的疲惫早就被他看在眼里。只是乌孙人的兵力优势明显,一旦被乌孙人缠住,这一战很可能两败俱伤。 而他输不起。 月氏与大汉结盟,弟弟巴图将作为使者出使大汉,现在还和大禄阿奢那一起,统领五千王庭精锐支援大宛。他对女王的心思一清二楚,大宛不仅有好马,还有明月公主。如果巴图迎娶明月公主,以大宛为援,再加上阿奢那等老臣的支持,巴图完全有实力和他分庭抗礼。 乌孙人撤退了,那匈奴人在哪里?是藏在暗中,等我出击,还是被巴图击败了,全军覆没? 这个念头一起,阿留苏就觉得有些好笑。就算阿奢那有统兵经验,就算王庭精骑实力不弱,要想击败匈奴人也没那么容易。匈奴人的实力犹在乌孙人之上,乌单也是草原上赫赫有名的勇士,阿奢那全无胜算可言。 但是,他们身边还有一个人,叫梁啸的汉使。 阿留苏已经从不同的渠道得到了一些关于梁啸的消息。据说此人箭术群,上射飞鸟,下射走兽,百百中,从不失手。阿留苏本来不太相信,可是听说当年匈奴人从老王手中抢走的三张宝弓之一的人弓就在梁啸手上,他对梁啸产生了浓郁的兴趣。 天地人三张宝弓是月氏重宝,阿留苏从小就听母亲说老王因人弓而称雄草原,也因年老体衰,拉不开人弓才被匈奴人割去了级。只要能寻回这三张宝弓,只要能拉开弓力最弱的人弓,月氏就能重新崛起。 阿留苏见过人弓,也知道人弓强劲的原因。成年之后,他多方购求,重金买到了上等的牦牛角,又请最好的弓匠帮他打造了一张角弓。用这张弓,他击败了无数勇士,将他们收为已用。 但是,他不知道这张弓有没有人弓强。在心灵深处,他一直有一个愿望:从匈奴人手中夺回三张宝弓,亲手拉开人弓,证明自己才是真正的月氏王。 没想到人弓先被梁啸夺走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阿留苏很懊恼。他和乌孙人战斗了这么久,一直不知道这三张宝弓就在猎骄靡的手上。否则,他早就拼尽全力,将宝弓夺来,也不至于被梁啸捡了便宜。 现在,他要想证明自己,只有将剩下的两张弓夺来了。只不过,夺来也没什么用。他根本不敢指望自己能拉开地弓。事实上,他就没听说有谁能拉开地弓。 即使如此,也要夺过来,总不能再让它落到梁啸手中。 阿留苏咬了咬牙,做出了一个决定。他催马冲下山坡,同时举起手中的角弓,搭上一只鸣镝,拉满弓,向山坡下的乌孙人射去。 鸣镝离弦而去,窜上天空,出尖厉的鸣叫,打破了山谷间的宁静。 刹那间,号角声响起,无数月氏骑士从山坡上冲了出来,冲向乌孙人。 山谷中,猎骄靡抬起了头,看向山坡上冲下来的月氏人,眯起了眼睛,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他转身对半躺在车上,一脸病容的阿瑞堪说道:“阏氏,你留在这里,等我击败了这些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月氏人,再来陪你。” “昆弥,小心些。” “放心吧。”猎骄靡轻声笑道:“虽然很疲惫,可是阿留苏要想取我的级,还没那么容易。” 第271章天意 乌孙与月氏是血仇,相互之间厮杀多年,猎骄靡多次与阿留苏交手,两人像草原上的狼一样,随时窥伺着对方。这样的好机会,猎骄靡相信阿留苏不会放过,也不敢有任何侥幸心理。 看到月氏人从山坡上冲下来,他立刻下达了反击的命令。 原本如长蛇一般的乌孙人听到号角声,马上行动起来,三五十人聚集在一起,布成一个独立的小阵。数匹骆驼并排卧伏在地,手持长矛的战士蹲在骆驼后面,将长矛斜斜举起。其他的战士则手持弓箭、战刀,严阵以待,数名骑士在驼阵后数十步列阵,准备反冲锋。 看到乌孙人的阵势,阿留苏很是吃了一惊。乌孙人和月氏人一样,是马背上的民族,战斗手段也大同小异,都是以骑射为主。什么时候乌孙人学会了这种阵势? 阿留苏心头涌起一阵不安,然而命令已下,急切之间,他根本不可能收回命令,只能鼓起勇气,加速冲下山坡。 月氏人如雪崩一般呼啸而来,借着马速和坡势,射出一阵阵箭雨。 乌孙人藏在驼阵之中,举起皮制或木制的骑盾,护住自己的要害。弓箭手更是冒着月氏人的箭雨,进行反击。双方箭矢交驰,不断有人中箭。 “轰!”月氏人撞上了乌孙人的驼阵,战马被长矛刺穿身体,马背上的骑士飞了起来,摔落在地。驼阵后的乌孙人立刻赶上去,用长矛刺,用刀砍,用箭射,将他们杀死。 更多的月氏人冲到了阵前,他们射出一枝枝利箭,用手中的战刀猛劈,想要撕开乌孙人的驼阵。 双方战在一起。怒声嘶吼,鲜血飞溅。 猎骄靡不断发出命令,将亲卫营聚集到身边,保护阿瑞堪所坐的大车。他端坐在马背上。敏锐的目光不停的扫视着战场,捕捉着月氏人的漏洞。 越来越多的月氏人冲下了山坡,像潮水一般淹没了乌孙人的驼阵。乌孙人像是海浪中的孤岛,竭力反击,号呼酣战。月氏人则利用自己的速度。不断冲击着乌孙人的驼阵。 阿留苏一马当先,手持角弓,接连射杀几名乌孙将领。他在十几名勇士的簇拥下,在战场上左冲右突,所向披靡。见识了乌孙人的长矛杀伤力之后,他下令采用游斗战术,避开驼阵的正面,从驼阵旁飞掠而过,将一枝枝箭射入阵中,然后冲向驼阵后方的骑士。 在月氏人的冲击下。一个接一个驼阵被攻破,驼阵中的战士遭到月氏人的无情斩杀。 猎骄靡心痛如割。这些战士都是他多年积累的精锐,不论是勇气还是忠诚,都是他最宝贵的财富,现在却被月氏人如猪狗一样的斩杀。 不过,他只能强忍着。只有如此,他才有机会调整阵型,准备反击,而不是被月氏人一举击溃。 这是他从希腊步卒身上学来的战术。 阿留苏看到了渐渐成形的乌孙骑兵,心头的不安更加强烈。 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猎骄靡吹响了反击的号角。一队队乌孙骑兵开始加速,沿着山谷一侧飞奔而来,无情的冲击着与驼阵纠缠在一起的月氏人。他们用箭射,用刀砍。将一个个失去速度的月氏人杀死在阵前。 阿留苏见势不妙,自己有被乌孙人反包围的可能性,立刻吹响号角,下令撤退。听到撤退的命令,月氏人纷纷舍弃了对手,重新奔上山坡。抢占有利地形。 猎骄靡下令禁止追击,只是将月氏人驱离,然后将分散的驼阵聚集在一起,重新列阵,与月氏人对峙。 战斗开始得突然,结束得也很迅速,前后不过小半个时辰,双方就脱离了接触。 山谷中尸体纵横,血流满地,一片狼藉。乌孙人的损失不少,月氏人攻破了近百个驼阵,杀死了两三千人,付出的代价却非常有限。 阿留苏却一点也不满意。辛辛苦苦的跟了这么久,只取得这么一点战果,离他的期望实在太远。不过他也清楚,猎骄靡有充分的准备,还有兵力优势,再纠缠下去,对自己不利。 阿留苏率领部下,带着说不出的遗憾,消失在山林之中,耐心的等待战机。 梁啸等人尾随匈奴人,一直追击。 匈奴人战意全无,一心撤退。为了加快速度,他们甚至扔下了大宛步卒俘虏。他们没有杀这些人,当然不是因为仁慈,而是希望这些俘虏能够拖住梁啸的步伐,消耗他们的粮草,同时减轻自己的消耗。 他们的目的达到了。接收了这些俘虏之后,梁啸一行不得不停下来,派人回素叶城再次催讨粮草。 匈奴人趁机远遁。等梁啸等人接到补发的粮草,再次起程,赶到山口时,匈奴人已经连影子都没有了。 梁啸和阿奢那在昧蔡的旧营所在立营,并派人把昧蔡请了回来。加上陆续回归的俘虏、败卒,昧蔡再次拥有了五千步骑。虽说还是惨了点,总比全军覆没好得多。 昧蔡感激不尽,再三承诺回到贵山城后一定重谢。 梁啸好言安慰。 半个月后,正当梁啸等人准备穿过山口,守株待兔的时候,一场大雪覆盖了大地,一夜之间就将大山变成了雪山。清晨起床,看到满山的银装素裹时,梁啸不禁放声大笑。 “乌单,你死定了。” 阿奢那和昧蔡也是欣喜不已,互相庆贺。下了这么一场大雪,匈奴人就算不死,也只剩半条命了。原先准备的伏击计划都不需要了,只等雪后派人去北口捡人头、割耳朵,就可以向贵山城报捷了。 大雪封山,无事可做,梁啸与昧蔡、阿奢那、巴图天天聚在一起喝酒,谈天说地,交流感情,其乐融融。 大雪覆盖了枯黄的牧草,草原上白茫茫一片,什么也没有,就连飞鸟都被冻住了翅膀,只能蜷缩在窝里,等待阳光的温暖。 匈奴人在雪地中艰难跋涉。他们早已没有了来时的骄狂,眼下的他们断粮断草,身心俱疲,只是被回家的信念支撑着,机械的挪着腿,向家的方向前进。 乌单坐在一辆马车上,身上盖着厚厚的皮袄,脸色憔悴,两眼无神。 他已经被一连串的打击击垮了。老王阵亡,最有威胁的弟弟姑鹿狐阵亡,原本岌岌可危的王位突然降临到他的头上。他原本以为这是上天的恩赐,一度还将梁啸当成恩人。可是现在看来,他误解了天意。梁啸不仅不是他的恩人,还是他最大的敌人。 远征素叶城无果,反被梁啸射伤,他如今连一个正常的男人都算不上,还能保住王位吗? 虽然大雪遍野,天地间一片刺眼的雪白,乌单却觉得眼前一片黑暗,看不到一点希望。 他的伤其实已经好了,行动无碍,可他就是不想起来。他不知道如何面对部下,不知道如何面对未来。 他宁愿就这样死去。 “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响起,巫师穿着她那件标志性的羽衣,出现在乌单身边。她伸出手,在乌单的额头上摸了一下,沉吟了片刻:“还不肯起么?” 乌单没说话,将头缩进了皮袄。 “你要相信天神。”巫师收回手,轻声叹息。“这一切不过是天神对你的惩罚,只要你能悔过,诚心侍奉天神,天神必然还会赐福与你。” 乌单慢慢的探出了头,看着巫师那张苍老的脸。“天神能够让我重新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吗?” “什么是真正的男人?”巫师反问道:“是征服整个草原,还是征服无数女人?” 乌单语噎,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征服骏马,是为了拥有草原。征服女人,是为了拥有子嗣。如今你已经有了四个儿子,还需要女人干什么,生更多的孩子吗?如果是这样,那你和畜生有什么区别?” 乌单眼神闪动,多了几分生气。 “在尘世的快乐之上,还有更美好的境界。”巫师念了几句咒语,又说道:“汉人有一句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这次受伤,也许正是你抛弃尘世快乐的机会。为什么要沉迷于过去呢?你应该重新站起来,有你的实力证明你才是真正的浑邪王。” “别人……” “谁不服,就消灭他,剩下的人就都是服从的了。” “我还能做到吗?” “梁啸可以做到的,你一定可以做到。”巫师说道:“梁啸拉开了人弓,你就要拉开地弓,拉开天弓。” 乌单诧异的抬起头。“我能拉开天弓、地弓?” “弓造出来,就是为了被人拉开的。天下没有拉不开的弓,区别只在于你愿不愿意为此付出努力,甚至要放弃一些常人的欢乐。” 乌单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深入体内,激得他打了个寒颤,原本昏沉沉的脑袋却一下子清明了许多。 “我……真的可以吗?” “你可以怀疑自己,但是你不能怀疑天神。”巫师沉下了脸。“起来吧,匈奴浑邪部的勇士们等待着他们的王带领他们回家,天神等着他们虔诚的仆人侍奉。” 乌单掀开皮袄,坐了起来,眼中露出异样的神采。 第272章往事 未央宫,椒房殿。 皇后陈阿娇坐在殿前,眉头微皱,精神慵懒。几个年轻的宫女站得远远的,屏气息声,谁也不敢打扰她。 最近皇后的心情不怎么好。成婚多年的天子终于有了一个女儿,却不是皇后生的,这让皇后很没面子,危机重重,心情自然好不起来。 “县官在哪儿?” 宫女们互相看了一看,一个年长些的宫女走了过来,俯下身子,轻声说道:“大概……又去上林苑射猎了吧。冬天正是兽肥的时候……” 话音未落,一个女官从门外急匆匆的走了进来。“殿下,陛下来了,陛下来了。” “什么?”陈阿娇一惊,突然站了起来,正跟她说话的宫女措手不及,被撞个正着,痛得唉哟一声叫了起来。陈阿娇大怒,喝斥道:“县官来了,你不去准备迎驾,却在这里叫魂,是想坏我的事么?” 宫女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叩头。陈阿娇也不理她,转身对女官说道:“县官真的来了?” “我……”女官跑得满面通红,气喘吁吁,却是一脸的喜色。“我看到天子离开了前殿,往这边来了。” 陈阿娇眉头一皱。“不会是去看那个倡优的吧?” “应该不会。”女官也不敢太肯定。“如果是去看卫夫人,应该向西去才对。可是我看得真真的,天子是向这边来了。皇后,你还是赶紧……” 女官抬起手,在自己脸上划了一下。陈阿娇如梦初醒,连忙向殿里奔去,一边走一边叫道:“快,快,快给我梳妆。” 宫女们立刻忙成一团,赶紧围了上去,七手八嘴的替陈阿娇梳头、洗脸、更衣。等一切忙完了,陈阿娇娇艳动人。眼神却再次阴了下来。 “县官究竟去哪儿了?” 女官战栗不已。她已经知道出错了。皇后的妆容都化好了,天子还没来,肯定是去了别的地方。而那个地方,很可能就是刚生了一个女儿的卫子夫。 “皇后。我……” “拖下去,送到掖廷杖毙!”陈阿娇怒不可遏,将头上刚刚戴上的首饰扯了下来,扔得到处都是,连盘得好好的发髻也扯乱了。她歇斯底里的尖叫着。将梳妆台上的东西全部扫落在地。 “这个负心贼,若非我家,他能做天子么?当日说得好听,说什么若得阿娇作妇,当以金屋贮之。如今可好,真把我关在这金屋子里了……” “皇后,陛下来了。”一个宫女提着裙摆冲了进来,一看到皇后这副模样,顿时傻了,张口结舌。不知如何才好。 “他在哪?”陈阿娇红着眼睛,尖声叫道:“他在哪儿?” “陛下在……在门外。”宫女战战兢兢的伸出手,指向身后。 天子站在门外,静静的看着陈阿娇。陈阿娇愣住了,面色煞白。“陛……陛下……” 旁边的宫女们扑通一声,全部跪倒在地,以头抵地,连大气都不敢出。 陈阿娇左看右看,手足无措。天子叹了一口气,走了过来。拉起陈阿娇的手。“阿娇,你这是干什么?” 陈阿娇像木偶似的被他牵着,来到乱糟糟的梳妆台前,被他摁得坐下。天子扫了一眼。从地上找到梳子,轻手轻脚的解开陈阿娇乱糟糟的发髻,一下一下的梳了起来。被他碰了一下,陈阿娇如大梦初醒,连忙转过身,双手握着天子的手腕。颤声道:“陛……陛下,我……” “好啦。”天子笑笑。“你是因为我才生气的,就让我为你梳理吧。以前你不是一直说我梳的头最好吗?” 陈阿娇脸一红,不好意思的笑了一声。她重新坐好,低着头,让天子帮她梳头。天子不紧不慢,很细心的拆开她的发髻,一边帮她整理头发,一边细声慢语的和她说话。 “本来早就想来了。诸侯来朝,我要接待他们,事情比较多,每天都忙到半夜。想过来吧,又怕扰你的清梦。这不,直到现在才抽出点时间。阿娇,你不会怪我吧?” “不会,不会,你是天下之主,政务繁……繁忙,我……我只是惭愧,帮不上你的忙。” “你不怪我,就是帮我的忙了。”天子笑道,顺手在陈阿娇的鼻子上刮了一下。“你看你,妆都花了。别人心里不舒服,都是折腾别人。你不舒服,却是折腾自己。” 陈阿娇含羞一笑,顺口问道:“是谁折腾你了?” “还能是谁,那位王叔呗。”天子苦笑道:“不提他了,我最近被他烦得不轻,可不想你也受到牵连。” 陈阿娇转过身,抓住天子的手,握在胸前,正色道:“陛下,你我是夫妻,有什么事不能一起承担?淮南王又说什么了,是不是在太皇太后面前说你的不是?” 天子歪了歪嘴,叹了一口气,算是默认了。 “究竟怎么回事,你说给我听听。有什么委屈,我去向太皇太后申解。” “别了吧,太皇太后身体不好,万一……” “不行。”陈阿娇说道:“你才是天下之主,怎么能让一个诸侯王欺负了。快说,我帮你对付他。” 天子无奈的点了点头,说起了最近的情况。淮南王虽然没有来朝,但是他不断的上书,还拿天象说事,明里暗里的说朝廷举止悖乱,任用非人,迟早会引来祸事。 陈阿娇听了,蛾眉倒竖,怒不可遏。 当天,天子在椒房殿用膳,留宿椒房殿,一夜欢好。第二天早上,天子醒来的时候,陈阿娇已经梳洗停当。听到响动,她转身看了天子一眼,莞尔一笑。 “你好好歇着,我去见太皇太后,为你讨个公道。” 太皇太后窦氏倚在凭几上,厚厚的锦被包裹着她,像一个大号的襁褓。布满皱纹的皮肤松垮垮的盖在脸上,仿佛随时都能揭下来。听完了陈阿娇的话,她一动不动,好半天才叹了一口气。 “阿娇,卫子夫都生了一个女儿了,你是不是也抓紧一些?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这个皇后……咳咳。” “大母,我知道呢。”陈阿娇扭着身子,撒着娇。 “母后,我们一直要想办法呢。”馆陶长公主说道:“可是,县官现在难得去一趟椒房殿,就算阿娇身体养得再好,又有什么用?” “他不去椒房殿,去哪儿?” “母后不知道?” “我一个……瞎老太太,能知道什么?”太皇太后咳嗽起来,咳得上气不接下气。馆陶长公主和陈阿娇连忙将她扶起,轻轻的拍着她的背,直到她喘得匀了些。两人互相看了一眼,都有些担忧。太皇太后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她如果走了,她们可怎么办? “好了,不说了,不说了。”馆陶长公主接连给陈阿娇使眼色。陈阿娇却不肯,坚持道:“太皇太后,淮南王外托公义,内藏私心,太皇太后可不能助纣为虐啊。” “阿娇!”馆陶长公主沉下了脸,厉声喝道:“你这是怎么和外大母说话?一点规矩也不懂。” 太皇太后摆摆手,一边喘息,一边问道:“淮南王有什么私心?” “大母不知道么,武安侯之妻出自民间,相貌丑陋,又体弱多病,武安侯一向不喜。淮南王想把女儿刘陵嫁给武安侯为妻。可是刘陵另有意中人,就是那个叫梁啸的远赴西域的未央郎……” 馆陶长公主顿时警觉起来。淮南太子刘迁刚刚娶了修成君的女儿,如果再把女儿嫁给武安侯田蚡,那他和王太后的关系就太紧密了。对她们母女来说,这绝不是一个好消息,特别是当太皇太后不久于世的情况下。 “母后,这恐怕不太合适吧,可差着辈份呢。” 太皇太后稀疏的眉毛耸了起来。“梁啸?这个名字很耳熟啊,最近总有人在我耳边提起。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大母,这梁啸可是一个有勇有谋的少年郎。他和李将军一样,有一双猿臂,射箭百发百中。假以时日,他必是我大汉的栋梁呢……” “不不不。”太皇太后打断了陈阿娇,眉头皱得更紧。“还有另外一件事,另外一件事。” 馆陶长公主眼神一闪。“母后,你是说双面锦么?” 太皇太后连连点头。“对,对,就是双面锦。嫖儿,你还记得吗,以前阿武也曾送过几匹双面锦来。” 馆陶长公主一脸茫然,有点跟不上太皇太后的思路。“有么?我没有见过。” “哈哈……”太皇太后的脸上露出几分孩童般的顽皮,连精神都好了几分。“你当然没有见过,双面锦很罕见的。我记得他说过,这双面锦的技艺,天下只有一人会,一年才有数匹,阿武只送了我几匹,其他人都没有。” 馆陶长公主想起梁王刘武,一时心中黯然。 太皇太皇却越说越兴奋,脸上泛起异样的红润。“后来那人死了,这技艺便绝了。上次刘陵送锦来,我依稀记得有这么一回事,只是一直没想起来究竟是谁说的。你刚才说到梁啸,我突然想起来了。刘陵说,这双面锦的技艺是梁啸卖给她,这梁啸……莫非是梁国人?” 陈阿娇不太敢肯定地说道:“我听县官说,梁啸是江都国人。” “你去问问,你去问问。” “喏。” 第273章金山 馆陶长公主款款而行,陈阿娇跟在后面,若有所思,越落越远。馆陶长公主听得环佩之声渐远,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转身看着陈阿娇。陈阿娇赶了上来,神情疑惑。 “阿母,大母是不是老糊涂了。我问她淮南王的事,她却说起梁王。” 馆陶长公主瞪了她一眼。“你大母是老了,也有点糊涂,却比你清醒得多。” 陈阿娇撅起了嘴。“阿母,你怎么又说我?” 馆陶长公主也不理她,很突兀的问道:“天子是不是去了椒房殿?” 陈阿娇红了脸,连连点头。“他昨天留宿在椒房殿。” “你能不能有点志气?”馆陶长公主越发生气。“你是皇后,他不留宿在椒房殿,难道应该和那些倡伎厮混?你这个皇后真是一点尊严也没有。他偶尔来一趟,便让你高兴成这样,忙不迭的跑来替他做说客?” 陈阿娇扭过脸,佯作看风景。馆陶长公主见了,长叹一声:“太皇太后是你我母女的靠山,如今她年老体衰,时日无多,你倒为了一个庶人来烦她,真是没分寸。阿母的一片苦心,全被你糟蹋了。总有一天,你要被卫子夫代替,我也要被平阳压过。” “阿母,你怎么能这么说?”陈阿娇急了。“她只是生了一个女儿,又不是……” “能生女儿,就能生儿子。”馆陶长公主瞥了陈阿娇一眼。“就你这脾气,他有事才到椒房殿住一夜,你什么时候才能怀上?” 陈阿娇急了,涨红了脸,尖声叫道:“他不肯来,我有什么办法?” “傻孩子,你得想办法,勾住他的心啊。”馆陶长公主恨铁不成钢。“你要投其所好,才能拢住他的心,不被其他女人钻了空子。才能保住这皇后的位置。” “我现在不是正在做么?” “你现在只是被他利用,不是自己动心思。”馆陶伸出保养得极佳的手指,狠狠戳了戳陈阿娇的额头。“你得动点心思,想想他想要什么。而不是像根木头似的,被他骗得晕头转向。” 陈阿娇如梦初醒,顿时气得咬牙切齿。 “梁啸究竟是哪里人,你别急着告诉他,阿母先派人去查查。”馆陶长公主沉吟片刻。冷笑道:“如果他真是梁国人,和梁王有关,说不定倒是我母女的机会。” “什么机会?” “这个你就不要管了,等我问清楚了,再做计较。” 陈阿娇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梁啸与昧蔡坐在帐中,围着火烧得旺旺的火塘,一边喝着酒,吃着烤肉,一边闲扯。 大雪封山,哪儿也去不了。他们只能在这里闲聊打屁,消遣时光。 雪下得越大,他们越开心。因为这意味着匈奴人的日子越难过。他们来得从容,带了充足的给养,匈奴人却是铩羽而归,除了战马,大概也就只有人肉可吃了。几千里的路,能回去多少人,实在是个未知数。 虽然受到了一次重创,但最后还是反败为胜。立了一个大功,昧蔡心情很不错。他今天喝得有点高,忘记了副王应有的矜持,和梁啸勾肩搭背。 “知道大宛为什么这么富足吗?”昧蔡半眯着醉眼。得意洋洋的看着梁啸。“知道大宛人为什么不愿意放弃这片牧场吗?” 梁啸笑笑。“还请副王指教。” “因为这里……”昧蔡用力的指了指地面,手指头差点戳到地。“有!金!子!” “有金子?” “是的,塞人把这座山称为金山,山里经常可以捡到金子。不仅有金子,还有宝玉。”昧蔡哈哈大笑。“乌孙人被月氏人打败了,塞人被月氏人赶走了。这片牧场就成了我们大宛人的,这里的金子和宝玉都是大宛人的。所以,我们根本不缺钱。” 梁啸忽然醒过神来。这段时间只想着怎么和月氏人、大宛人联盟,把中亚的好马引入中原,却忘了这么一件事。没错,在后世,这一带应该属于阿尔泰山脉,阿尔泰的意思就是金子,是著名的黄金产地。 原来大宛人不仅仅是靠贸易,还背靠金山啊。天下掉下一个金馅饼,正好砸在他们头上,于是他们就可以坐享衣食无忧了。有强敌入侵,他们宁愿花钱买平安,因为这点钱对他们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至于这座金山是福还是祸,那就看你怎么看了。不过,对他来说,这倒是个好消息。 他正在愁下一步怎么走。 拦住了乌孙人,击退了匈奴人,他基本在大宛站稳了脚跟。可是,乌孙人、匈奴人依然横亘在他的归途之上。任务完成之后,能否活着回到大汉领赏,依然是一个问题。 万里草原,征途漫漫,以大汉目前的实力,恐怕无法保证这条道路的畅通。单凭大宛和月氏的兵力,短时间内也无法和乌孙、匈奴正面硬撼。那我怎么才能回去? 难道还像来的时候那样,靠运气? 来的时候,匈奴人还不知情,有机可趁。现在杀了姑鹿狐、浑邪老王,又重创了乌单,再想偷偷地溜过去,恐怕是不太可能了。一旦被匈奴人抓住,他的下场也许比张骞还惨,娶老婆、生孩子是别想了,砍头挖心倒是妥妥的。 像商队一样请雇佣兵保护就成了唯一可能的办法。但也只是可能而已。能不能可行,还要看荷包鼓不鼓。佣兵要冒生命危险,比一般的佣工贵得多,没有足够的经济基础是无法成行的。他是使者,不是商人,没人利润而言,要组织雇佣兵,只能靠赞助。 聂壹等汉商已经为他筹集了一万三千多金,再抽下去,只怕流动资金会出问题。他也不忍心再从他们身上抽血,必须另开财源。如今昧蔡透露了这么一个消息,他立刻有了方向。 “这次打败了匈奴人和乌孙人,金山还控制在大宛手中,副王是首功。” “哈哈哈……”昧蔡用力地拍着梁啸的肩膀。“没错,如果不出意外,这一片牧场将成为我的领地,这片金山也将由我来管理。梁君,这都是你的恩赐,我一定不会忘了你。” “副王客气了。”梁啸举起酒杯,笑嘻嘻的说道:“庆贺副王立功,名利双收,当满饮此杯。” “应该的。”昧蔡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血红色的葡萄酒洒得到处都是。他抹了抹嘴,又大着舌头说道:“洛绪丽虽然不是我的女儿,我却非常疼爱她,希望她能找到一个如意郎君。我知道她感激梁君,如果梁君愿意娶她为妻,大宛和大汉有姻亲之好……” 梁啸连忙拦住了昧蔡。昧蔡喝高了,开始胡说八道。他要是真娶了洛绪丽,以后的仕途也就到此为止了。汉武帝绝不会同意一个娶了大宛公主的人负责西域的事。洛绪丽再喜欢他,毋寡也不会让她嫁给一个普通的大汉人,除非这人能在大宛常驻,而且有官方身份。这是两个不可兼得的选项。 再说了,洛绪丽虽然美丽可爱,可他内心里最喜欢的却还是那个淮南翁主。 “副王,你醉了。” “我没……醉。”昧蔡哈哈大笑,用力的一挥手。“你我联手,谁人能敌?” 梁啸笑着,命令将昧蔡扶入内帐休息。昧蔡嘟哝着,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梁啸带着郭文斌、阿尔法和希格玛出了帐,踩着齐膝深的雪,走回自己的帐篷。半路经过佣兵们的大帐,他停了下来,进去看了看。佣兵们有的在闲聊,有的在喝酒,有的在擦拭兵器。看到梁啸进来,野牛等几个头领立刻围了过来,热情地将梁啸引到主位上坐下。 “大人,匈奴人这么不经打,战利品可怎么办?” 梁啸笑了。当初和这些佣兵们说好的,佣金分成三部分:一部分是预付金,一部分是素叶城守府支付的佣金,这两部分已经支付到位;还有一部分,占到总佣金的一半以上,要由战利品来支付。现在匈奴人不战而逃,战利品要落空,这些佣兵自然急了。 梁啸安慰道:“放心吧,不会亏待大家的。下大雪,匈奴人的日子不好过,有的是人头等着你们去捡。” “月氏人、大宛人不会和我们抢吗?” “抢是不可避免的。不过,我们是盟友,不是敌人,不可能撕破脸皮。能不能抢到,就看谁的动作快。这一点,我相信你们不会不如那些老爷兵吧?” “那是。”野牛大笑起来。“跟在我们后面,他们连屁都吃不着。” “我看好你们。”梁啸笑道:“你们都是我挑出来的精锐,别说在这里,就算是放眼天下,你们也很难找到真正的对手。好好享受这段时光吧,这将是你们生命中最值得回忆的几个月。” “大人,为什么只是几个月,而不能是几年呢?”灵狐呷了一口酒,慢吞吞的说道。 梁啸瞟了他一眼。“等这次任务完成,你们解散之后,就很难再有机会组建这么精锐的团队了。说不定,你们还会眼红其他人的荷包,杀个你死我活。” 佣兵们的眼神立刻不一样了,少了几分亲热,多了几分戒备。 第274章计划 佣兵们刀头知舔血,都不是什么善茬。为了抢生意,相互之间多少都有些矛盾。更有甚者,有业务的时候是佣兵,没业务的时候客串一下强盗也是常有的事,抢劫的目标常常就是其他佣兵们的客户。 这次保护素叶城,利润丰厚,却不是每个佣兵团都有收获。有的佣兵团以人数取胜,高手却不多,所以中选人的有限。有的佣兵团虽然人数不多,高手却多,中选的人反而多。 在这个大团队中,有梁啸约束,暂时不会有事,一旦解散,那些总体实力强大,却没分到足够油水的佣兵团会不会眼红其他人的收益,硬抢一把,真的不好说。 不用梁啸刻意挑拨,佣兵们已经意识到危险,好容易培养起来的团队感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不期然间分成了几个小集体,互相提防之心昭然若揭。 灵狐眉头紧皱,不解的打量着梁啸。梁啸却不说话,举起酒杯,和众人打了个招呼,喝了杯中酒,走出佣兵们的大帐,背着手,自顾自的离开。 积雪咯吱咯吱的响着,单调而冰冷,就像满树晶莹的冰针,一直刺进人心深处。 “大人,为什么现在提醒他们?”郭文斌非常不解。 “仗都打完了。有他们,没他们,都不重要。”梁啸一边走,一边轻声说道:“但是,如果想把他们拧成一股绳,就要让他们先意识到危险。只有感觉到危险,他们才会紧紧的跟着我。” “大人想继续控制他们?” “没有足够的力量保护,我们怎么回大汉?” 郭文斌点点头,正准备说话。梁啸伸手拦住了他。郭文斌不解,却还是闭上了嘴巴。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响起,灵狐从后面追了上来。“大人,大人。” 梁啸转过身,笑眯眯的看着灵狐。“有事?” “大人走这么慢。不就是在等我么?”灵狐走到跟前,喘了两口气,苦笑道:“大人,你不能这么干。你这个火一挑。接下来就不是捡匈奴人人头的事了,我们自己的人头能保住几个都很难说。说不定明天早上起来,山谷里就得多几具尸体。” “哈哈。”梁啸笑了。他伸手拉着灵狐的手。“走,帐中说话。” 他们来到大帐,贝塔和希娅将大帐的火烧得旺旺的。正和荼牛儿、庞硕说闲话,见梁啸回来了,身后还跟着灵狐,连忙起身,准备酒食。梁啸拉着灵狐入座,却没有说刚才的事,反而问起了灵狐的经历。 “你是哪里人,做佣兵多久了?” “我是塞人,从小生长在这一带。”灵狐伸出手,在火上烤着。“不过。我师傅是汉人,教我读过一点书,所以我对汉话和汉人都比他们熟悉一点。也因为这一点,我的生意做得还算顺利。算起来,有三年了吧。” “三年时间,能在素叶城有一席之地,你的本事不错。这么好的本事,就甘心永远做一个佣兵?” “不甘心又能如何?”灵狐苦笑道:“大宛人不重武事,塞人在他们眼里就是蛮夷。匈奴人、乌孙人倒是欢迎我,可是他们天天征战。收获却大多归权贵所有,普通战士仅能糊口,还不如做佣兵自在。” “佣兵真的自在吗?我看你们不怎么自在啊。” “佣兵哪有真的自在。做卖命的生意,就算是风光一时。也难保长久。据我观察,佣兵入行,平均不超过五年,不是受伤致残,就是直接送了命。能做到十年以上的,十人不过一二。一旦受了伤。或者送了命,家人就只能靠积蓄和朋友的救济生活,能有个温饱就不错了。” “是死在盗匪手中的多,还是死在同行手里的多?” “差不多吧。”灵狐想了想,又道:“如果把有些盗匪本来就是同行算起来,也许同行还要多一点。”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们不团结起来,组成一个佣兵团,统一进行调配?这样既免得互相压价,又可以避免背后中刀。” “不是没想过这样的事。”灵狐摇摇头。“一来是佣兵们自由惯了,不喜欢受人约束。二来生意就这么多,养不活这么多人,只能互相竞争,少点人分油水。” 梁啸笑了。“依我看,第一个理由是成立的,第二个理由么,恐怕只是想象。” “大人为什么这么说?” “你们组织过吗?” “没有,但是素叶城有多少商人,有多少佣兵,大家都是知道的……” “那只是你们眼睛看到的。”梁啸打断了灵狐。“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们的实力足够大,以前不能做的生意,现在也能做了?比如像这样协助克瑞翁大人守城,你们以前就没人敢接吧。” “这个……”灵狐一时语塞,眼珠转了几转,懊丧地一拍手。“大人说得是,我们的确没有想过这一点。不过,这次如果没有大人出面,恐怕还是组织不起来。佣兵们自视甚高,一个不服一个,没有一个人能把所有人都聚在一起。要想把我们组建成一个佣兵团,除非大人……” 梁啸笑了。“我可没这么雄厚的财力,你们太贵了。你也知道的,我掏光了家底也只够支付你们的定金,其余的钱都不是我付的,而是你们自己挣来的。” 灵狐皱起了眉头,盯着梁啸看了半晌,忽然躬身一拜。“大人,我明白了。我回去和他们商量一下,如果能说服他们,还请大人不要嫌弃我们粗鄙,带我们一起发财。” 梁啸笑而不语,举起了酒杯。灵狐是个聪明人,由他去试探佣兵们的口风再合适不过。 灵狐走了。梁啸让人把李舒昀、老安德鲁叫了过来,告诉他们自己的打算。 老安德鲁一听,一拍大腿。“大人,何必找这些佣兵?他们根本不懂打战。大人需要更多的人手,我可以招募更多的老兄弟嘛。” 梁啸笑了。“你的老兄弟们,当然要招募。不过,你们都一把年纪了,不应该再冲锋陷阵。这样的事,还是交给年轻人来做比较好。” “大人这是看不起我们?”老安德鲁有些不高兴。 “老安德鲁。不是我看不起你们,而是有比战斗更重要的任务给你们。” “什么任务比战斗还重要?” “护送我去希腊。” 老安德鲁一下子愣住了,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梁啸。“去希腊?” “没错,我想去一趟希腊。”梁啸笑了。“保护商人的事。由佣兵们去做。我想带着你们去希腊,看看你们朝思暮想的故国。我是皇帝的使者,就是皇帝的眼睛,如果可能,我还要走遍天下。没有你们的保护。我怎么能走得那么远?” 老安德鲁已经晕了,根本不知道梁啸在说什么。 他虽然一直自诩是希腊人,但是他从来没去过希腊。从他的祖父辈开始就在大夏定居,希腊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个传说,就连语言都已经不够纯正,掺杂了很多大宛本地的土语。忽然之间,梁啸说要带着他们去希腊,就是奥林匹斯山的诸神突然降临人间一样,他除了拜伏在地,脑子里一片空白。 “大人。如果你真能带我们去希腊,不管千里万里,我们都将至死不渝。”老安德说着,跪倒在梁啸的面前,抱着梁啸的腿,亲吻梁啸的膝盖。 梁啸吓了一跳,连忙将老安德鲁扶了起来。他听阿尔法说过,这种礼仪传自古波斯,通常用来表示对神或者最尊贵者的臣服。亚历山大征服波斯后,为了表示自己是波斯帝国的继承人。也采用了这种被称为匍匐礼的礼仪。 “老安德鲁,我知道,这是你们一直以来的梦想,我只是希望有可能帮你们实现而已。能不能最终实现。现在还不知道。你行这么大的礼,我如何能够承受得起。” 老安德鲁老泪纵横。“大人能有此心,便当得起。原本我以为,救助大人,只是偶然。现在看来,这不是偶然。而是太阳神阿波罗给我的神谕。大人,你就是我们的光明之神。” 梁啸很尴尬,连忙好言相劝,好容易才让老安德鲁平静下来,让人送他先回帐休息。老安德鲁出去之后,一直没说话的李舒昀才开了口。 “大人,你真的打算去希腊?” 梁啸点点头。“是的,我是打算去希腊。我这么做,有三个理由。其一,太皇太后还在位,天子都只能蜇伏,我等就算千辛万苦的回到大汉,也很难发动对匈奴人的战事。如果大宛、月氏长时间得不到回应,难免会淡漠,我们所有的努力都会付诸东流。” 李舒昀和郭文斌不约而同的点了点头。 “其二,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希腊虽然亡了,他们的故事对我们却有启发作用。他们是如何兴盛的,又为什么会灭亡,如果能加以总结,我们可以从中受益良多,少走一些弯路。” “其三,希腊亡了,罗马却正在崛起。我们向西,他们向东,迟早有发生碰撞的那一天。兵法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趁此机会,对他们多做一些了解,有备无患,我认为非常必要。” 李、郭二人有些茫然,他们一时还不能理解梁啸的用意。他们一个是普通的郎官,一个是以营利为目的的商人,哪里会关心这些大事。不过,他们都相信梁啸的眼光。 “大人既然要西行,为何又打算集结佣兵?” “我要让陛下知道我们在干什么。”梁啸看着二人。“文斌,你和聂壹商量一下,尽可能将素叶城的汉商组织起来,收购一批货物,贩往大汉。舒昀,你率领这些佣兵保护他们,一起回去,代我向朝廷复命。” 二人大喜,轰然应喏。 第275章赚钱买卖不做 一个商队通常只能请得起十来个佣兵保护,所以规模不能太大,货物也不可能太多。请多个佣兵团一起保护当然是个选择。可佣兵之间能不能互相配合就成了一个大问题,有时候反而会弄巧成拙。 现在梁啸有意将这些精锐佣兵组成一个团队,实力猛增。只要磨合得好,完全可以胜任更大的护送任务,贩运更多的货物,获利更加丰厚。 梁啸说得清楚,这次只面对汉商。也就是说,这个好机会是梁啸回报支持他的汉商的。以梁啸和大宛官员的关系,他们可以用优惠价格买到更多更好的货物,利润更多,足以在支付佣金之外大赚一笔。 汉商们支持梁啸,最终的目的不就是为了垄断这条商路嘛。现在,他们的目的达到了。只要合作得好,以后这条商路就是他们几家承包了,其他人只能做一些小生意。 垄断的利润是惊人的。郭文斌已经看到了滚滚财源。 而对李舒昀来说,代梁啸向朝廷复命是一次绝佳的表现机会。如果自己的名字有机会进入天子耳中,对他的仕途来说,无异于开辟了一个直达通道,有机会一步青云。 一次护送任务,两人各有所得,可谓是量身定制。他们又岂么能不欢喜,怎么能不对梁啸感激涕零。 “舒昀,你要加紧这段时间,尽可能与这些佣兵成为朋友。”梁啸说道:“如果将这些人掌握在手中,对我们将来的征战会有很大的帮助。” “请大人放心,我一定尽力而为。”李舒昀信心满满。 过了两天,灵狐与其他头领达到一致,愿意接受梁啸的统一指挥,组成一个更大的佣兵团。梁啸没有答应他们,直到他们答应克制自己,遵守约束,梁啸这才松口,愿意出面与昧蔡及商人协商安排商队的保护任务。尽可能让每个人都能赚到更多的钱。 佣兵们松了一口气。既然能赚到更多的钱,那多一些约束也可以接受。当佣兵,不就是为了生存嘛,谁愿意天天活得提心吊胆的。连个安生觉都睡不成。 尽管如此,梁啸也不接受佣兵团团长的身份,只答应派李舒昀负责他们的日常训练,教他们一些战阵的基本规矩。他们以前最多是打群架,现在他们要像一个军队一样的战斗。有些规矩必须习惯。特别是那些头领,必须有一定的战术素养和大局观念,不能只有一腔血气之勇。 如果说有什么特别的,也就是梁啸和那七名二等箭手、十一名一等步卒佣兵单独签订了一个生意,雇佣他们做随从,由荼牛儿、庞硕二人指挥,组成一个正好二十人的小组,负责自己这段时间的安全问题。这么一来,既将最强的十八人掌握在自己手中,又减轻了李舒昀的工作压力。 与此同时。梁啸隐隐的透出一个意思:你们都别紧张,以为我要收服我们。除了这十八人,老子根本看不上,你们就安心吧。 李舒昀当天就搬到佣兵营,和佣兵们同吃同住。他原来的工作则由郭武接替。 第二天开始,佣兵们不再在大帐里吹牛,而是在李舒昀的带领下,和希腊老兵、少年骑士们一样,开始了日常训练。 与此同时,梁啸利用闲聊的机会与昧蔡商议。如何将生意做大做强,赚取更多的利润,也给这些佣兵团更多的回报。昧蔡根本没当回事,生意给谁做都是做。能做大做强,他求之不得。听说梁啸有意安排佣兵团护送汉商回大汉,他还主动提了一个建议。 “路途这么远,当然要贩一些值钱的东西。我大宛最值钱的东西是什么?马啊。”昧蔡笑道:“你放心,到时候我给你挑几十匹种马,保证你有钱赚。马还有一个好处。不用车载,可以自己走。平时可以驮东西,一旦发生战斗,还能驮着骑士参加战斗,充当战马。” 梁啸大喜。大汉就是缺好马,后来汉武帝为了大宛马不惜发动战争,现在昧蔡主动送上种马,他当然求之不得。种马的利润可高,一匹能顶几匹。“那就请副王费心了。” “包在我身上。”昧蔡大包大揽。 在与昧蔡谈得开心的时候,梁啸也与阿奢那进行了磋商。他不满足于汉商的脚步止于大宛,他希望汉商能够走得更远。月氏人控制着几条商道的交汇点,如果不能得到月氏人的支持,他们走不远。 阿奢那也很爽快的答应了。控制商道,就是为了收税。如果梁啸能够为月氏带来更多的商人,也就是为月氏带来了更多的财富,他何必要和钱过不去。 见梁啸跑前跑后,三句话不离做生意,众人看在眼里,有心怀感激如郭文斌的,也有不以为然如巴图的。巴图拿梁啸开起了玩笑。“是你自己好利,还是你们汉人都如此,怎么你一个天子使者对做生意这么热心?” 梁啸哈哈大笑,不予作答。他不知道其他的汉人会怎么想,在他自己的印象中,国家领导人出访都要谈生意,他这个使者为什么不能谈生意?那种花钱买面子,赔钱赚吆喝的事,他才不干呢。 馆陶长公主府,梁媌下了马车,贴着马车站着。李蓉清上前,报上名字,又送上一千钱,站在门口的青衣仆人才漫不经心的看了梁媌一眼,有气无力的说道:“等着。” “喏。”李蓉清赔着笑脸,看着青衣仆人一步三摇地进了门,这才松了一口气,回到马车旁,偷偷看着大门两旁的执戟卫士。“阿母,这儿好威风呢。” “那当然,母亲是先帝的姊姊,女儿是当朝皇后,天下还有谁能比她们家更尊贵?” “对街开户,卫士守门,真是富贵逼人啊。如果有一天我们梁家也能这么威风就好了。” 梁媌瞥了李蓉清一眼,没吭声。她虽然一直渴望梁啸能封侯拜将,可是她却不敢奢望有这样的气派。想到梁啸,她更加不安。她和馆陶长公主一家没有任何联系,不知道馆陶长公主怎么会突然让人叫她来。 是福还是祸? 过了好久,那个青衣仆人才出来了,信手一指。“从侧门进去,不要乱看。” “多谢。”梁媌再次谢过,让车夫把车赶得远一点,自己带着李蓉清沿着院墙走了好长一段路,一直走进里巷,又向前走了一箭之地,才看到一个小门。 李蓉清上前敲门。等了好一会,里面才响起一个不耐烦的声音。“来了,急什么急?”又过了一会,小门开了,露出一张疑惑的脸。“你们是谁啊,有什么事?” “是这样的,我家主母姓梁,太主着人传我们来,也不知道有何吩咐。” “是这样啊,等着,我去问问。”门哐当一声又关上了。亏得李蓉清反应快,要不然鼻子都得被撞扁了。她气得脸色通红,却不敢发怒,只肯咬了咬牙。 两人站在门口,巷子里风很大,两人一会儿就吹得浑身冰冷,手脚发麻,却连跺一下脚都不敢。两人互相看看,不由得苦笑。李蓉清站到上风口,替梁媌挡风。“唉,长安真是富贵地啊,非贫贱人所能居。” “傻孩子,人哪有天生来富贵的。”梁媌低声说道:“若不是高皇帝提三尺剑定天下,刘家子孙哪来的富贵?岂不闻陈涉语,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李蓉清眨了眨眼睛。“可高皇帝不是赤帝子转世么?” 梁媌笑了一声,正想说话,门里传来脚步声。她连忙捏了一下李蓉清的手,收起笑容,站直了身子。 小门再次开了,一个衣着华丽的侍女板着脸,看了梁毁媌一眼。“跟我来吧,莫让太主等。”说完,也不管梁媌听没听见,转身就走。 梁媌连忙进了门,陪着小心,向开门的仆人点头致意,又让李蓉清奉上谢钱,这才屏气息声,跟着侍女前行。她的步子又快又轻,步幅很小,衣摆不动,如同在地上滑行一般。李蓉清就差得远了,步子过大,总被衣摆束住,几次险些摔倒在地,紧张得脸色通红,额头沁出一层细汗。 两人穿廊过院,转得头晕眼花,才来到一处堂屋,看到了馆陶长公主。 馆陶长公主站在一株梅花前,身边簇拥着十来个侍女,个个衣着华丽。站在她们中间,来之前还特地收拾了一番的梁媌和李蓉清像叫花子一样寒酸。 梁媌让李蓉清在院门外等候,自己款步上前,深施一礼。“贱妾江都梁媌,见过长公主。愿长公主千秋万岁,长乐未央。子孙富贵,益寿延年。” 馆陶长公主噗哧笑了一声,转过身子,看了梁媌一眼。“听你这口气,像是见过世面的,当真是江都国的一个织妇?” 梁媌涨红了脸,却只能低声答应。“长公主说得是,贱妾正是江都国一织妇。” “当真?” “贱妾不敢欺瞒长公主。” 馆陶长公主转过身,走到梁媌面前,盯着梁媌的眼睛,脸色微沉。 “我看你一路走来,步履如行云流水,言语对答从容,像是习过礼仪的。如果真是一个卑贱的织妇,你又如何知道这些礼仪?你名媌,这好像不是江都国的风俗,倒有些像梁国人的习惯。你究竟是什么人?这梁国独有的双面锦,你又是从哪儿学来的?” 第276章霍去病 梁媌皱了皱眉,忽然轻声笑了起来。“长公主果然神目如电,一眼就看穿了贱妾的底细。” “这么说,你真是梁国人?” “不,我是赵国人,只是为了进梁王宫,这才依照梁国的习俗改名。”梁媌施了一礼。“贱妾与胞姊从小一起学歌舞,习礼仪。不过贱妆资质丑陋,不如胞姊,所以未能入宫,只能以织锦为生。” “这双面锦是你织的?” “是的。贱妾无缘入宫,衣食无着,只好埋首织锦。所幸天无绝人之路,贱妾在这方面还有些天赋,这才推陈出新,研制出这双面锦的技术。” 馆陶长公主微微颌首。“你姊姊后来入宫了?” 梁媌点点头,脸色微黯。“可惜,梁王宫美人千数,她也未能得到梁王宠幸,郁郁而卒。” “你就去了江都国?” “诚如长公主所言,不过那时候还是逆吴。” “梁啸是去了吴国才生的?”馆陶长公主转过身,继续欣赏梅花,语气也变得有些淡漠。“他的父亲是谁,为何没有随父姓,反而随了你的姓?这其中又有什么隐情。” 旁边的侍女笑了起来,毫不掩饰对梁媌的轻蔑。 “这……”梁媌轻叹一声:“他的父亲是逆吴小吏,我儿尚未出生时,他便已战死。贱妾怕耽误我儿的前程,所以不愿意提起他,便让他从了母姓。我梁家唯有姊妹二人,也需要一个后人。” “是这样啊。”馆陶长公主彻底没了兴趣。若不是觉得梁啸还有点出息,几乎要立刻把梁媌轰出去。她又问了几句,便赏了一枚金饼,派人送梁媌出去。 梁媌谢过,带着李蓉清离开了公主府。她上了马车,拉上车帘,脸上的笑容立刻散去。 “阿母,怎么了?” “没什么。”梁媌想了想。“蓉清。你去找东方先生,请他有空时来一趟茂陵,就说我有事要与他商议。” 李蓉清应了,转身离开。汇入熙熙攘攘的人群。梁媌又看了公主府一眼,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天子带着韩嫣、卫青等人,迈着轻松的脚步,走进了椒房殿西侧不远的一座偏殿。 听说天子驾临,夫子卫子夫连忙迎了出来。天子摆摆手。挽着卫子夫的手,笑了笑,正准备说话,忽然觉得卫子夫脸色不太对。“子夫,你怎么了?” 卫子夫不安的说道:“不知陛下驾临,妾准备不周。这……这……” 天子有些不耐烦。“究竟怎么了?” “妾的姊姊来看望妾,此刻正在殿中。” “哦。”天子哈哈一笑,摆摆手。“我以为是什么事呢。你生了孩子,你的家人来看看你,也是应该的嘛。让她们出来。让我也见见。常听卫青说起她们二位,一直没见过。” “除了她们,还有……一个孩子。” “孩子?谁的孩子?” “我二姊的儿子,霍去病。” 天子一甩袖子,大大咧咧的说道:“男孩?好啊,子夫,你就应该让他经常来,说不定下次就能为我生个儿子了。快让他出来,让我看看他相貌如何。” 卫子夫松了一口气,连忙把两个姊姊请了出来。卫君孺和卫少儿长得和卫子夫差不多,但卫君孺稳重得多,看到天子,恭恭敬敬的施了礼。一句话也不多说,静静的站在一旁。卫少儿却跳脱些,行完礼,她眉眼一挑,瞅了天子一眼,笑道:“果然是个俊俏的少年郎。” 天子乐了。“怎么。你以为我是个丑夫吗?” “贵人嘛,相貌固然不差,筋骨难免弱些,像陛下这般英武的却不多见。” 天子眉毛一挑:“那我比陈掌如何?” 陈掌就是卫少儿的情人,是曲逆侯陈平的曾孙,目前赋闲在家。卫少儿听了,撇了撇嘴。“他啊,倒是个人物,只是和陛下一比,就差得远了。” 天子哈哈大笑。他将目光转向卫少儿身后的霍去病,不由得眼睛一亮。霍去病也就四五岁左右,圆圆的小脸,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眨也不眨的看着天子,没有敬畏之色,反倒露出几分好奇。天子歪着头,打量了他一会,忽然转身说道:“王孙,你看他这双眼睛,像谁?” 韩嫣仔细看了看,也有些奇怪。“看起来眼熟,却想不起来。这孩子与众不同,有些……有些与生俱来的傲气,就像……” “就像没几个人是他看得起的。” “对,对。”韩嫣拍手道:“还是陛下一语中的。” “那你再说说,他这眼神像谁?” 韩嫣想了想。“梁啸?” “我也是这么认为。”天子点点头,在宦者拿来的锦席上坐了下来,冲着霍去病招了招手。霍去病也不怕,只是抬头看了看母亲。卫少儿轻轻的推了推。霍去病便走到天子面前,一本正经的行礼。 天子打量着他,越看越欢喜,将他拉到身边,看了又看。“像,真像。当初第一眼看到梁啸时,他的眼神也是如此,虽然恭敬,却无畏惧。子夫,我喜欢这孩子,让他留在宫里吧,我要天天看到他。” 卫子夫大喜过望,连忙答应。 天子拉着霍去病的小手,说不出的羡慕。“陈掌有福气,白捡了一个这么好的儿子。” 卫少儿抢过话头。“他都快穷死了,哪有什么福气。去病能留在陛下身边也好,要不然迟早得饿死。” 天子忍俊不禁,笑出声来。“陈掌虽然尚无官职,却也不至于饿死。好吧,既然你这么担心,我就让他做官食俸。饿死他事小,饿着你,可就不美了。” “多谢陛下。”卫少儿笑盈盈的施了一礼,眼神如波。 天子微笑不语,轻轻地捏着霍去病的小手,问了几个问题。霍去病一一答了,声音虽稚嫩,却不慌不忙。天子越看越欢喜,连声赞叹。“小子,快快长大,以后像梁啸一样,为我大汉征讨不服,开疆拓土。” 霍去病挠了挠头。“梁啸是谁,我为什么要像他?” “梁啸啊……”天子沉吟片刻,嘴角微微一挑。“他是我的鹰犬,飞得很高,走得很远,现在在万里之外的大宛呢。小去病,你将来要像他一样,可好?” 霍去病握紧了拳头。“我会比他飞得更高,走得更远。” 天子揉揉霍去病的小脑袋,放声大笑:“有志气。好男儿,当如是。” 夜色降临,佣兵们结束了一天的训练,互相打闹着回到营地。篝火升了起来,水烧开了,羊肉在铁釜中翻滚着,乳白色的汤翻着泡沫,咕咕作响,香气四溢,让人馋涎欲滴。火上烤着羊,羊油滴在火中,吱吱作响。佣兵们抓起一把雪,擦掉手上的尘土,坐在篝火旁,大呼小叫。 “累死老子了,快拿酒来,喝完了好去睡觉。” “喝喝喝,你妈的就知道喝,喝死你算了,省得明天腿软,又连累老子丢人。” “你这废物才连累人呢,老子今天是不小心摔倒了,又不是故意的。” 梁啸看着几天前还互相提防的佣兵逗趣,不禁微微一笑。这些糙汉子,放下了心防之后,很容易就打成了一片了,比那些贵人好打交道。大宛人空有宝马和金山,实力却不强,城里的权贵和城外的庶民之间的阶层割裂也不可忽略。他们能和他说得热闹,却几乎不到昧蔡的大帐去串门。 当然了,昧蔡也不欢迎他们。 “苦不苦啊?”梁啸走了过去,笑眯眯的说道。 见是梁啸,佣兵们纷纷让座,七嘴八舌的说道:“大人,一起坐。”有人扔过来一袋奶酒。梁啸接过,灌了一口,又递了回去,咂了咂嘴。“好冲!” “哈哈,大人,这酒是新酿的,当然冲。我们都是穷人,喝不起那些窖藏多年的葡萄酒。” “可不是么,大人,什么时候也给我们一个立功的机会,让我们跟你一起去城守府喝点好酒,尝尝那些小美人的滋味。听说她们的床技很高明啊,两条长腿能把人的腰夹断。” 佣兵们大笑起来。对那十八名高手着梁啸立功受赏的事,他们可是眼红得紧。不光是城守府的美酒美人,更重要的是名声。身为佣兵,能成为城守大人的座上宾,这是很值得骄傲的事。 “城守府的事,我不敢保证。我估计你们也不希望素叶城再被围一次。”梁啸笑道,伸手阿尔法手中接过一口乌兹宝刀。“这个,可以有。” 佣兵们互相看了一眼,气氛有些诡异起来。同样的刀,他们在李舒昀的身上见过。梁啸这时候拿出这样一口刀来,是不是和佣兵团尚未确定的副团长有关? “谁能想出办法,让我们在雪化之前追上匈奴人,这口刀就是谁的。” 佣兵们有的挠头,有的翻眼,有的拼命揪胡子。接连下了几次雪,雪深的地方能把人埋了。这时候要去追匈奴人,怎么看都有些不靠谱。他们互相看看,一时间全部沉默了,只剩下篝火被风吹得呼呼作响。 梁啸也不说话,拔出刀,在烤得正好的羊身上割下一块肉,慢条斯理地嚼着。过了一会,灵狐站了起来,大声叫道:“大人,宽限几天吧。” 梁啸扬扬手中的羊肉。“给你们十天时间。十天之内,谁能想出办法,这口刀就是谁的。” 第277章滑雪板,副团长 灵狐夹着两块木板,走进了梁啸的帐篷。“大人,我有办法,可以在雪地中行走。” 梁啸放下手里的书卷,看了灵狐一眼,笑了。离他发布悬赏已有三天时间,他估摸着灵狐也应该能想到办法了。可是看了一眼灵狐手中的木板,他刚舒展开的眉头随即又皱了起来。 “这两块木板这么粗糙,能在雪地里滑行吗?” 灵狐一怔。“大人,你怎么知道我要滑行?” 梁啸笑了。“因为我估计你飞不起来,只会滑行。” “飞?”灵狐眼睛瞪得溜圆。“人能飞么?” “能不能飞,以后再说。你先说说你的计划吧。你们塞人就用这样的木板在雪上滑行?” 灵狐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梁啸,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过了半晌,他忽然明白过来,连忙放下木板,单腿跪倒在梁啸面前。“大人,你……你这是……” “知道就行了。”梁啸摆摆手,示意灵狐起来。“佣兵团不缺勇士,但是缺有智慧的人。我看你能行。不过,究竟能不能行,还要看你这个方法是否可用。” 灵狐如梦初醒,连忙拜倒在地,双手抱拳,举过头顶。“多谢大人器重。大人放心,这个办法肯定行。当年我在山里打猎时就是这么做的。时间仓促,的确粗糙了些,只要大人给我一天时间,我还能打磨得更精细一些。到时候,就能在松软的雪上滑行如飞。” 梁啸点点头。“那好,出去试试看。” “喏。”灵狐大声答应,起身挟起木板,走出了大帐。 梁啸披上大氅,跟着走了出去。阿尔法等人连忙跟上。刚才梁啸和灵狐的话云里雾里,说了两句,一向心高气傲的灵狐不知怎么就跪下了。她们非常好奇,想看看灵狐怎么能在雪地上飞起来。 梁啸跟着灵狐来到佣兵们的营地,把大家都招呼出来。佣兵们见灵狐挟着两块木板。神情兴奋,猜想灵狐可能是想到了办法,不免有些沮丧。这两天,所有人都憋足了劲。想夺下那口刀,夺下佣兵团副团长的位置,没想到最后还是被灵狐抢了先。 其实不少佣兵都会滑雪,但他们只是想想,却没有像灵狐一样去行动。眼睁睁的放过了这个好机会。 梁啸向众人宣布,灵狐声称找到了在雪地上行走的办法,他本人表示怀疑,所以要当众验证一下。如果的确可行,那口刀就是灵狐的了。灵狐也将成为李舒昀的副手,一起统领佣兵团。 在众人的注视下,灵狐将木板绑在脚上,用两枝步矛为撑杆,开始滑行。他在山谷间左右穿梭,来去如飞。上坡下坡,疾如奔马,不仅让佣兵们大开眼界,就连梁啸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原来这么简陋的工具也可以滑雪。 灵狐在山谷里来回滑了两个回合,最后一个转身急停,停在梁啸面前。“大人,如何?” 梁啸挑挑眉,用一种挑剔的目光打量着灵狐。“你可以,别人也可以吗?要学会这个,需要多久?” 灵狐心知肚明。大声笑道:“大人,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技艺,我们佣兵中很多人都会。就算不会,有个两天时间练习。走路肯定没问题。” “两天?”梁啸看看四周的佣兵。“两天就能学会?” “那当然。他们都是大人挑选出来的高手,身手本来就比普通人灵活。不少人就算没有滑过雪,儿时也常在冰上滑行。滑雪和滑冰差不多,两天时间足够了。” “我还是不太相信。这样吧,你要是能让我在两天之内学会,我就信你。” “一言为定。”灵狐欢喜不禁。梁啸真是太给面子了。不仅给他创造了这么好的机会,还要亲自向他学习滑雪。从梁啸的话语中,他很可能原本就会,之所以这么说,只是在众人面前给他机会罢了。 灵狐下了滑雪板,走到梁啸面前,亲自替梁啸绑上滑雪板,演示动作。梁啸玩过几次滑雪,但不算高手。荒疏多年,此刻再学,也和新手差不多。不过他毕竟有些经验,再加上苦练射艺两年,身体的敏捷绝非前世可比。在灵狐的指点下,他只用了小半个时辰,就能在雪上滑行了。 “不错,不错。”梁啸笑着,吐出一口热气。“你们看呢?” 灵狐说道:“他们没有大人这么好的身手,不过有两天时间,应该也足够了。两天后,我们就可以离开这里,去捡匈奴人的人头了。” 有些佣兵们原本有抗拒心理,故意表现得不以为然,一听说去捡匈奴人的人头,顿时忘了这茬。开玩笑,这可是这一仗最后的功劳,怎么能让他们独吞了。一时间,他们七嘴八舌,纷纷请令。 “不用两天,我本来就会,做一副板子就行。” “两天足够了。我们从小就玩冰玩雪,从山上滑下来都玩过,还会怕这玩意?” “要什么两天。以老子的身手,一天就会了。” “学会算什么本事,你能一边滑行,一边射箭么?” 听得佣兵们互相攀比,梁啸正中下怀。要想把这些桀骜不驯的家伙拧成一股绳,光凭说教是没有用的,必须有足够的利益来引诱。匈奴人的人头就是此刻最好的诱惑。 在佣兵们的争论声中,梁啸亲手将那口乌兹宝刀佩在了灵狐的腰上。当着佣兵们的面,灵狐跪倒在地,抱着梁啸的双腿,亲吻他的膝盖,行了一个很正式的匍匐礼,向梁啸效忠。 与灵狐同为佣兵头目的其他六人看在眼里,又羡慕又无奈。 随即,李舒昀和灵狐站在一起,命令所有的佣兵各自准备一副滑雪板,学习滑雪,两天后出发。 佣兵们热血沸腾,一哄而散,争先恐后的去寻找适合做滑雪板的木材。 梁啸找到了昧蔡,请他安排随军的工匠帮忙。昧蔡一口答应。不管是佣兵还是梁啸,反正最后的功劳都是他的。梁啸愿意出力,他求之不得。 有了工匠人的帮助,进度大大加快。一天之后,佣兵们人手一副滑雪板,开始练习滑雪。 梁啸也在其中。正如灵狐所说,他学得很快,一天之后,他就能够自如的滑行了。荼牛儿、庞硕等人也掌握得很快,最慢的反而是阿尔法四人。她们虽然身手敏捷,可是从小生活在王宫里,除了打个雪仗之外,没有机会像佣兵们一样玩冰雪,突然开始滑雪,有些不太适应。好在她们能吃苦,不怕摔,也很快掌握了。 比预计的时候多了一天,四天后,梁啸等人出发了。为了尽可能的减轻负担,梁啸和其他人一样,只带必要的武器和干粮,其他的都留在大营里。 昧蔡和阿奢那一起出营相送,看着手撑两枝长矛,站在滑雪板上的梁啸,阿奢那看看冻得直缩脖子的巴图,叹了一口气。巴图翻了个白眼,转过脑袋,四十五度角望天。 梁啸暗笑不已,拱手告别,飞驰而去。 阿尔法等二十四人紧紧相随。 乌单盘腿坐在大帐中,紧紧地闭着眼睛,咬着嘴唇。 大帐中央的火透过他的眼皮,照得他眼前血红一片。 帐篷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帐篷上的积雪被风吹落,一块一块的滑下来,悄无声息的落在地上,却在乌单的心里激起一声声巨响。 这场大雪,将匈奴人推进了深渊。及膝的大雪让他们寸步难行,而寒风则让他们饥寒交迫。粮草早就吃完了,战马也都宰杀殆尽,饿死、冻死的人已经超过一半,人吃人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不止一起,乌单都没有了阻止的心思。 吃吧,多活几天总比一起饿死强。 形势越来越严峻,乌单不知道还有多少生机。他不敢再面对饥寒交迫的将士,只能按照巫师的要求,躲在帐篷里冥想。 他活了快三十年,还是第一次坐下来思考。 一思考,他才发现自己以前有多么无知,多么愚蠢,犯了那么多的错误还不自知。比如这次远征,如果不是他想抢功,在击败大宛人之后直接去素叶城,而是按照预定计划,与猎骄靡一起夹击山中的大宛人,肯定不会遭受如此重创。 他白白浪费了一个好机会,还把自己推进了深渊。如果控制了山口,直接从山口撤退,他完全可以抢在下雪之前回到大山以东,回到乌孙人的牧场,而不是像现在一样,被困在大雪中。 乌单后悔莫及。 就在这时,大帐被人掀开,寒风吹了进来,乌单打了个寒战,睁开眼,看到了一脸惊恐的巫师。 “大王,天神降下神谕,有敌人正在靠近,我们必须立刻走。” 乌单大吃一惊。越过巫师的肩膀,他看到了帐外的厚厚的白雪,厚厚的乌云。“什么样的敌人,能在这样的天气行军?” “我不知道。”巫师摇摇头。“神谕隐晦不明,我只能分析出一个大概的预兆。为了安全起见。还是请大王立刻起身,以免遭受灭顶之灾。” 乌单迟疑了片刻,咬咬牙,用力一跺脚。“好,召集亲卫营,我们立刻走。” 话一出口,他的神情诡异地亮了起来,像是卸下了一个不堪重负的包袱,浑身轻松。 第278章雪中行军 梁啸经历了一次艰苦卓绝的雪地行军,残酷只有上次被浑邪王千里追杀可比。 接连七八天,他和佣兵们一起爬冰卧雪。白天踩着滑雪板,拖着雪橇行军。晚上找个背风的地方,挖个雪洞,和衣而卧。饿了,啃两块肉干。渴了,吃两口雪。 没有葡萄美酒,没有帐篷,没有温暖的篝火,只有佣兵们敬佩的目光。 每个人都很辛苦,但没有一个人叫苦。 梁啸不能喊苦。他虽然有满脑子的现代思想,可是人微言轻,不可能仅凭思想加官进爵,过上想要的生活。他只有从底层做起。能在两年内走到现在这一步,他已经觉得非常幸运了。他不想失去这个机会,他要彻底击垮乌单,证明自己有保护大宛的实力。 佣兵们不能喊苦。一来这是他们自愿的,只有多割几个匈奴人的人头,多拿一点赏赐,他们才能让家人过得舒服一点。二来梁啸身为大汉使者,能与他们同甘共苦,身为佣兵,他们还有什么好说? 最辛苦的却是阿尔法四人。她们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苦。不过,她们没有叫苦。不仅因为她们是梁啸的侍女,没有叫苦的权利,更因为她们是亚马逊女战士,先辈的尊严让她们必须承担所有的苦痛。 所有人都咬紧牙关,埋头前行。 夜幕降临,梁啸等人停下脚步。四周是一望无际的雪原,无遮无掩,连个挡风的地方都没有。今天,他们又将在雪洞里过夜。 无须吩咐,大家停了下来,各自找位置挖洞。李舒昀、灵狐各率一部分人在外,荼牛儿、庞硕率领十八名佣兵在内,阿尔法四人和梁啸在最里面,以梁啸为中心,形成一个三重圆阵。 在庞硕等人的帮助下。阿尔法和贝塔挖了三个雪洞。雪洞的上面保持完好,内部互相连通,如同窑洞。雪洞并不大,铺好皮褥之后。只能容一两人蜷身而卧。 虽然没有风,虽然身上厚厚的皮袄一件也没有脱,可是雪洞里还是很冷。草原上找不到木柴生火,他们只能靠身体硬扛。出山之后,行军三天。已经有十七个佣兵冻死。每次看到那些人脸上凝固的笑容,梁啸就觉得自己太残忍,为了自己的功业,将他们推到了死亡深渊,又感动莫名的庆幸。 亏得这些人都是他精挑细选出来的强者,如果换成普通的佣兵,冻死的恐怕更多。 踩着厚厚的积雪,在李舒昀和灵狐的陪同下,梁啸细细检查每一个佣兵的身体情况。手脚冻坏的不在少数,更有不少人的脸被冻伤。脸颊成了两大块黑紫色的斑,估计这辈子都消散不掉了。 看到梁啸巡营,佣兵们强打精神,起身行礼。梁啸好言安慰,一一检查。巡视完毕,回到自己的雪洞,梁啸盘腿而坐。 “主人,肉干。”希格玛从旁边的雪洞里伸出手,递过来一片肉干。 看着肉干,梁啸觉得口腔一阵刺痛。这些肉干被冻得生硬。咬起来像木头一样,咽下去的时候,经常有血腥味。口腔被磨破了,每次吃东西都疼得像上刑。一口唾沫一口血。 不过,这样的天气不吃东西是不行的,说不定明天早上,他也会带着那种笑容长眠在这冰天雪地中。 梁啸伸手接过肉干,意外发现肉干很软,摸在手里还有些温暖。 “你们怎么弄的?” “嘻嘻。贴身放着,可以焐热焐软。”希格玛缩回脑袋,隔着雪洞也能听到她的笑声。“主人,有点汗味,你可别怪我啊。” 梁啸拿到鼻端闻了闻,的确有些汗臭味。虽然希格玛还是个处子,可是十天不洗澡,同样有汗臭味。不过,比起又冷又硬的肉干,这肉干虽然有点汗味,却是软和的,还带着点体温,简直是美食了。 “辛苦你了。”梁啸咬了一口肉干,慢慢的嚼着。“你怎么想到的?” “那些佣兵教的。他们都是这么干的。”希格玛又探出头,露出红扑扑的小脸。“是不是很臭啊?” “你放哪儿的?”梁啸故意皱起了眉头。“是不是放鞋里了?” “没有,没有,我放在胸口的。”希格玛连忙说道,说着还拍了拍胸口。 梁啸笑了起来,眨了眨眼睛。“怪不得,有股奶香味。” “才没有呢,人家还没有……”希格玛突然意识到梁啸在逗她,顿时红了脸,连忙缩了回去,又吃吃的笑了起来。和她同住的阿尔法附在她耳边,嘀咕了几句,两人一起笑了起来,打成一团。 梁啸笑着,将肉干吃完,又从雪洞壁上抠了一些雪,含在嘴里,等雪化了,在口中温热了,才慢慢的咽下去。这也是和佣兵们学的。如果直接把雪咽到肚子里,内脏会受寒。 吃完肉干,喝完雪水,梁啸盘腿而坐,开始调息。 学射两年,他早就知道静坐吐纳可以生热,也教了其他人,但是能像他一样坚持静坐的人少而又少。就像他教很多人习射,但真正能做到长期坚持的人却屈指可数一样。就目前而言,只有希格玛能每天坚持。 所以射艺进步最快的也只有希格玛一人。她已经完成了百日筑基,现在能引八十斤的弓,射六十步,十中七八。用不了多久,她就可以换一石弓了。 梁啸很快进入了冥想状态,周围的一切安静下来,呼吸声,心跳声,渐渐在耳畔清晰起来。风吹着雪粒,滚过头顶的雪层,沙沙作响。 乌单坐在雪橇上,眼睁睁的看着一个骑士慢慢地从马背上歪了下来,一头栽在雪中,再也没有起来。 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已经习惯了这一幕。 听从巫师的建议,他带着千余亲卫营,扔下了其他士卒,带走了仅剩的辎重,不顾人马疲惫,一路急行。仅仅走了两天时间,就有三分之一的人掉了队,剩下的也都筋疲力尽,经常走着走着,就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死在路边。 开始的时候,每看到一个人倒下,乌单的心里都像刀割似的。这些亲卫都是他自己的亲信,是他这么多年积累起来的力量,不管是忠诚还是实力,都是百里挑一的。梁啸袭营的时候,正是他们舍生忘死的挡住了梁啸,才让他死里逃生。 他们没有倒在战场上,却死在了风雪中。 可是,当倒下的人多了,乌单心头的痛楚却渐渐的弱了。仿佛是看得惯了,他的情绪不再有丝毫波澜,就仿佛看着一个与己无关的陌生人死去。 夜色降临,队伍慢慢停了下来,亲卫营的千夫长伊乌尔骑着一匹骆驼走了过来。他在骆驼背上伏下身子,仔细看了看乌单的脸色。 “大王,还好吗?” 乌单点了点头,难得的露出一丝微笑。伊乌尔是他的心腹,也是他从小的玩伴。两人虽然不是兄弟,却比亲兄弟还亲。 “我没什么事。还有多少人?” “还有六百多。今天又有三十多人掉队,明天早上起来,还不知道会少几个。大王……”伊乌尔脸色黯然,压低了声音。“大王,为什么要听巫师的?这样的天气,应该就地休息,保存体力。” 乌单沉下了脸,正准备说话,巫师踩着雪走了过来。虽然寒风刺骨,她却还是光着脚,也看不出她有怕冷的样子。乌单皱了皱眉,给伊乌尔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知说话,自己站起身来,抚胸施礼。 “大巫师?” “不能停。”巫师厉声说道:“我们还没有脱离恶魔的阴影,必须继续赶路。” 乌单吃了一惊,正准备说话,伊乌尔抢先说道:“天黑了,还怎么走?夜里风冷得能吹掉人的手脚,不找地方休息,我们要死多少人?” “死再多的人也没关系,但大王不能死。”巫师眯起眼睛,瞪着伊乌尔。“你敢违抗神谕?” 伊乌尔涨红了脸,怒不可遏。“神谕,神谕,神谕就是让我们去死吗?我们都死了,就算大王还活着,他一个人能控制浑邪王部落?没有人马,回去也是送死。” “你藐视神谕,一定会受到天神的惩罚。大王,如果你听他的蛊惑,违背神谕,天神将会再次抛弃你。” 乌单犹豫不决。巫师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伊乌尔盯着巫师的背影,直喘粗气。他和乌单交换了一个眼神,却发现乌单眼神空洞,像死人一般。 “大王,你怎么了?” 乌单一动不动。伊乌尔连叫了两声,乌单才如梦初醒,扭头看向西方,眼神惊恐。“我……感觉到了危险。伊乌尔,我们必须听大巫师的,继续赶路。” 伊乌尔瞪大了眼睛,恶狠狠地看着噤若寒蝉的乌单,厚厚的嘴唇动了动,唾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大王,你被吓坏了。”说完,他一甩手中的鞭子,大声吼道:“停……就地休息!” 北风停了一下,随即吹得更紧,匈奴人咒骂着,四处散开,寻找宿营之地。 巫师阴着脸,抬起头看着漆黑的夜空,张开双臂,低声祈祷。“天神啊,请不要抛弃我们。” 数里之外,雪洞中的梁啸突然睁开了眼睛。 第279章冤家路窄 出了山口,便是乌孙人的地界。 虽说按常理这个天气不会有人行军。可凡事就怕个万一,他自己不就是冒雪行军吗?万一猎骄靡打了败仗不服气,和他一样冒险呢。万一乌单带的辎重还没耗尽,还有余力呢。 所以梁啸不敢有丝毫大意,连睡觉都睁着一只眼睛,就怕被人包了饺子。 在那一刹那,他听到了人的声音。隐隐约约,不太分明,可是他却不敢大意。他屏住呼吸,凝神细听。 周围只有风声。 梁啸闭上眼睛,重新调整呼吸。可是他怎么也无法入静。他再次睁开眼睛,悄悄起身。 “主人?”希格玛的小脑袋从隔壁的雪洞里探了出来。黑暗中,他只能看到希格玛的眼睛。 “起来。”梁啸轻声说道:“我感觉有点不对劲,刚才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希格玛等人都知道梁啸的听觉超过常人,一听他这么说,连忙从睡袋里钻了出来。梁啸走出雪洞,悄悄的探出头,四处看了看。 四周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呼啸的北风吹着雪粒,打在他的脸上,将一点热气吹得无影无踪,很快就失去了知觉。真他妈的冷啊。梁啸不敢大意,连忙用大氅捂住脸。风太大,温度太低,迟疑片刻就会被冻伤。他曾经亲眼看到人抹掉了自己的鼻子。 这么冷的天,应该不会有人吧?梁啸问自己,缩回了脑袋,想退回雪洞。雪洞里没有风,保温效果要好得多。他刚往回走了一步,突然想起桓远说过的一句话。 战场凶险,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梁啸咬了咬牙,小心的将大氅将自己包好,再次钻出了雪洞。他弯着腰。沿着挖好的雪道,找到了负责东面的灵狐。也不知道是冻得睡不着,还是肩上有担子,灵狐还没有睡。梁啸还没说完。灵狐就坐了起来。 “大人也有这个感觉?” “你也听到了?”梁啸更加紧张。 “我没听到,但我也感觉不太对。”灵狐挠了挠头,从油腻得打了结的头发里抠出一只虱子,在乌黑的指甲上碾碎,爆成一朵血花。“我觉得风里有人马的味道。但是问了几个兄弟,他们都说我鼻子冻坏了。” 梁啸笑子。佣兵们果然是老手,连风里有不同的味道都能闻得出来,他可没这本事。 “不管有没有,叫几个兄弟出去打探一下。我估计,不会超过十里路。”其实,梁啸觉得可能只有三五里路,但是为了保险起见,还是让他们走得远一些的好。 灵狐点点头,叫起几个心腹佣兵。安排他们去了。梁啸转身,又去找李舒昀。雪地里走起来很不方便,虽然只有两百余步,梁啸足足走了一顿饭的功夫。 李舒昀不敢怠慢,也赶紧安排人去侦察。 梁啸再摸着黑走回来,竖起耳朵,倾听周围的动静。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急促有而力,也说不清是兴奋还是不安,抑或兼而有之。在雪地里走了这么多天。不管遇到的是敌人还是朋友,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等了大概一个时辰,灵狐报告:在东侧三里处发现匈奴人。 确认了这个消息,梁啸又惊又喜。喜的是这才走到半路上就遇到了匈奴人。而且匈奴人筋疲力尽,呼呼大睡,全无防备。惊的是如果他偷懒一下,要么是让匈奴人溜走了,要么被匈奴人发现,杀个措手不及。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把所有的兄弟都叫起来,杀人了。”梁啸搓了搓手,兴奋不已。 “是的,杀人了。”灵狐也兴奋得满脸通红,眼睛像狼一样放光。 大战在即,梁啸却没有急着披甲,在逼仄的雪洞里,他缓缓的伸展着身体。这些天,他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地方演练,筋骨都有些绷住了,被夜风一吹,更是生涩。要想发挥出真正的实力,他必须活动一下。 半个时辰之后,所有的将士都做好了出击的准备,梁啸也活动开来。在阿尔法等人的帮助下,他披上甲胄,穿上大氅,伸手取弓。希格玛却摇了摇头。 “主人,天气太冷了,弓不能做。” 梁啸一愣。弓不能用,那我的武功岂不是废了。 灵狐走了过来,见状笑道:“大人,希格玛说得没错。这个天气会将弓冻住的,勉强用,不仅会伤弓,甚至可能会崩断弦,伤着自己。” “那怎么办?” “我们不能用,匈奴人也不能用,近身搏杀,就看谁狠了。”灵狐拍拍腰间的乌兹宝刀,面露得意之色。拿到这口刀后,他爱如珍宝,须臾不肯离身。眼下宝刀将第一次饮血,他非常兴奋。 “好吧。”梁啸从善如流,收起了弓,从贝塔手中接过弯刀。他的刀法很一般,但这时候也只能如此了。黑弓难得,伤了可没地方换去。 弓箭没办法用。梁啸就安排了一个突击战术,让擅长步战的佣兵在前突破,擅长箭术的佣兵在后跟进掩杀。灵狐自高奋勇,率领几个滑雪技术最好的佣兵冲在最前面。 一声令下,佣兵们出发了。虽然寒风呼啸,温度低得能冻掉人的舌头,可是一想到匈奴人就在前面,佣兵们还是兴奋得难以自抑,谁也不说话,像一群沉默的狼,踩着滑雪板,扑向匈奴人。 乌单钻在厚厚的皮褥子里,按照巫师教的方法,默念咒语,调整呼吸。 他睡不着,但是身体却慢慢暖和起来,看着头顶被风吹落的雪粒,他一时出神。 在巫师的精心治疗下,身体上的伤早就好了,不仅行动无碍,反而有一种精力十足的感觉。但心理上的伤很难好。乌单一直觉得两腿之间空荡荡的,心里也空荡荡的,全无着落。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像巫师说的那样练出千斤之力,拉开地弓甚至天弓,他觉得自己只是怯懦,不敢去死,这才拿巫师的话当借口。他甚至都不知道面对猎骄靡时该怎么开口讨要天弓、地弓。 我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啊。 乌单叹了一口气,翻了个身,闭上了眼睛。过了片刻,他忽然又睁开了眼睛,警惕的看着四周。 他仿佛听到了一声叹息。可是他身边明明没有别人。自从受伤之后,他身边就没有其他人。不仅没有女人,连男人都没有,只有照料他的巫师。现在伤好了,巫师也不在他身边,什么人在他耳边叹息? 乌单凝神细听。他很快意识到那不是叹息,那是有东西在雪上滑动的声音,而且不是一个,而是一片。 乌单吃了一惊,不假思索的翻身坐起,头探出了雪洞。风裹着雪,迎面扑来,激得乌单打了个激零。 周围一片漆黑,什么也没有,但是乌单却更加紧张。他感觉到了危险,那里有越来越近的异响,即使是强劲的北风也无法遮掩。 “不好,敌袭!”乌单吓得浑身一哆嗦,来不及多想,掀开身上的皮袄,一跃而起,拔出战刀,扯起嗓子,连声大吼。 除了风声,四周一片寂静,没有人响应他。就连他的声音也被风吹走,消失得无影无踪。 乌单来不及多想,冲向身边的一峰骆驼,跨了上去,用刀猛砸骆驼的臀部。骆驼爬了起来,迈开长腿,冲向黑暗。伊乌尔匆匆赶来,见乌单不见了踪影,骆驼也消失了,旁边的雪地上一行足印,大吃一惊,连忙叫起十几个亲卫,跨上骆驼,紧追而去。 他们刚刚离开不久,梁啸等人踩着滑雪板杀到,睡梦中的匈奴人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撞倒在地。此时此刻,灵狐手中的长矛不仅仅是滑雪杆,变成了夺命利器,刺穿了一个又一个匈奴人的咽喉,又快又准。 看着全无防备的匈奴人,佣兵们兴奋莫名,他们冲入人群,肆意杀戮。 匈奴人被惊醒了,看着从天而降的敌人,惊恐莫名。有人吹响了号角,请求命令,可是期望中的命令一直没有响起,反倒是招来了杀神。敌人在雪面上行走如飞,将他们一一砍倒在地。 鲜血喷溅,染红了鲜血,随即又被冻住。 一个接一个的匈奴人倒下了,剩下的四散奔逃。可是积雪及腰,他们根本跑不起来,无法逃脱佣兵们的追杀。佣兵们踩着滑雪板,如飞而至,将企图逃跑的匈奴人杀死在雪地中。 黎明时分,战斗结束了。雪地上,匈奴人的尸体纵横,血迹斑斑,触目惊心。 佣兵们兴高采烈,一边割下匈奴人的左耳,一边搜刮他们身上的钱财。他们收获颇丰。这些匈奴人个个有钱,行囊塞得满满的,全是铜币、银币,还有不少金币,看起来像是从大宛人抢来的。梁啸估计,这里面可能有不少原本属于昧蔡。 梁啸发现了乌单的战旗,却没有找到乌单本人。他找到了几个匈奴俘虏,匈奴人也不知道乌单去哪儿了,但是他们告诉梁啸一个消息:在素叶城的时候,乌单受了伤,不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了。 灵狐立刻带人检查四周的雪地,发现了两行骆驼脚印,一行向东,一行向南,人数不明。 “大人,要追吗?浑邪王的人头很值钱的。” 梁啸想了想,摇摇头。“不追了,一个没有卵蛋的浑邪王能掀起什么大浪来,让他回去吧。说不定还能再做一次回头生意。” 众人开怀大笑。 第280章心有灵犀 得知落在后面的匈奴人没有了辎重,连马都没有,能吃的只有人,梁啸放弃了继续前进。在他看来,那些匈奴人只剩下两个结局,要么被人吃了,要么冻死。不管是哪一个结果,这一万多匈奴人已经全军覆没,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割不割耳朵,没有太大的区别。 相信昧蔡不会真跟他数耳朵计功。 与其如此,何必冒着损员的危险继续前进,这些佣兵可都是难得的精锐。 乌单的亲卫营装备不错,至少一半人拥有铁甲,行囊中也装满了战利品。现在,这些都成了佣兵们的战利品,再加上帐篷、战马和骆驼,他们这一趟远征可谓是赚得盆满钵满。最让他们开心的是这些全是他们的,不用和月氏人、大宛人分。 吃独食的感觉太好了。 梁啸命人将能用的物资收集起来,用匈奴人的马和骆驼拉着,原路返回。 十二天后,他们回到了山中的大营,比预计的时间早了至少半个月。昧蔡、阿奢那还有些意外,听梁啸一说,他们感慨不已。这人的运气来了,真是挡都挡不住,如果乌单不是主动凑上来,梁啸哪能这么轻松的完成任务。 唯一遗憾的是乌单跑了。对乌单的及时逃脱,梁啸也说不清楚。人算不如天算,这种情况下,乌单都能跑掉,只能说老天不打算让他死。比这个比起来,素叶城下的遭遇也就不算什么了。 至此,这一战已经尘埃落定,乌孙人无功而返,匈奴人全军覆没,昧蔡有功。月氏人没有功劳,却有苦劳。梁啸等人更不用说,李舒昀和老安德鲁挡住了乌孙人,佣兵们杀死了五六百名匈奴精锐,功劳大大的。 昧蔡心满意足,命人打造了大量的雪橇。趁着雪还没化,赶回素叶城。 梁啸等人随行,山口的守护任务交给了昧蔡的部下煎靡。煎靡勇力过人,昧蔡遭到乌单袭击时,就是他率部断后,才救了昧蔡一条命。 东方朔跳下车,迈着方步,走进了梁家。 正在庭中安排人打扫的荼花儿一看,迎了上去。没好气的说道:“先生是谁,怎么不请自入?” 东方朔一怔,有些好笑。“你不认识我?” “你很有名吗?”荼花儿不屑的笑了一声,上下打量了东方朔一眼。“你除了长得高一些之外,也看不出有什么能耐啊。” 这时,一个小奴赶了过来,附在荼花儿耳边说道:“花儿姊姊,他是东方先生。” “东方先生?”荼花儿眼睛一瞪:“还西方先生呢。扫你的地去。” 东方朔无语。正在这时,大肚便便的胡细君从后面走了出来。见东方朔被荼花儿拦住,连忙说道:“花儿姊,他是东方曼倩,主君请来他的。” “你就是东方朔?”荼花儿恍然大悟,向后跳了一步,再次打量东方朔。“吓。果然高,这得多费布啊。” “噗!”东方朔无语,只得将目光转向胡细君。“细君,什么时候临盆啊?” “就这几天吧。”胡细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扶着腰。慢慢地走进了厨房。 听说是东方朔,荼花儿不敢怠慢,立刻让人去请梁媌。过了一会儿,李蓉清赶了出来,将东方朔请到中庭入座。没过一会儿,梁媌也出来了,满面含笑。 “辛苦先生了。” “夫人客气了。”东方朔躬身行礼,解释道:“接到消息之后,我花了些时间打听,这才来得迟了,还请夫人不要见怪。” 梁媌笑了。“先生都打听到了一些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淮南王上书,借梁啸西行之事指摘朝廷施政。天子不胜其烦,就托陈皇后在太皇太后面前吹风。结果馆陶公主以为你和梁王有什么关系,这才招你去问。” 说到这里,东方朔停了一下。“夫人和梁王……有什么关系吗?” 梁媌轻声笑道:“先生为什么这么问?” “夫人请我来参谋,如果不能告诉我实情,我怎么为夫人参谋呢?” “闻说先生精通易经,射覆无所不中。此刻想必已经知道真相,何必再问?” 东方朔愣了一下,苦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问了。不过,有一件事,我还是要提醒夫人。” “先生请说。” “淮南王坚持黄老之道,而陛下欲兴儒术,道不同,不相为谋。太皇太后时日无多,淮南王又欲倚王太后为援,只怕是抱薪救火,适得其反。夫人若想自安,还是与淮南王保持距离为妙。” 梁媌沉吟片刻:“你是说,我应该与刘陵断绝往来吧?” 东方朔点点头。“夫人,淮南翁主身份尊贵,恐怕非梁啸的身份所能承应,反而会耽误梁啸的前程。从长远考虑,还是撇清关系的好。梁啸远去西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淮南王又一心想将翁主嫁入武安侯府,夫人何不趁此机会了结?” “这个……”梁媌有些犹豫。过了片刻,她摇摇头。“东方先生,我知道你这是金玉良言,不过我想我可能做不到。且不说我儿远在万里之外,就说刘陵,恐怕亦非我一两句话就能婉拒的。”她瞟了东方朔一眼,忽然笑了。“要不,请东方先生出面?” 东方朔尴尬地摇摇头。“不瞒夫人说,我已经透过这个意思,只是……” 梁媌笑了,只是笑得有些暧昧。“既然如此,就还是由他们自己去处理吧。反正我儿梁啸也不在长安,等上一段时间,也许便冷了。” “但愿如此。” 东方朔离开了梁家,返回长安。万户里搬迁后,他就住到了城东,要绕过整个长安城,才能回到住处。 在覆盎门外,他看到了一个熟人——邓国斌。一看到邓国斌。他转身就想躲。可惜他的定制马车比普通马车大得多,太显眼,邓国斌一眼就看到了他,挥起手,大声叫道:“东方君,这么巧啊。我正要去找你。” 东方朔打了个哈哈。“有什么事吗?我现在很忙,有时间再叙啊。”一边说着,一边让车夫快跑。邓国斌在大道的对面,他想在邓国斌赶过来之前跑掉。 “有事啊。”邓国斌一边往回跑,一边大声喊道。“有一个定式,我解不出来,想请东方君指点一下。” “定式?”东方朔心头一动,明明不想和邓国斌有什么交集,却按捺不住好奇。鬼使神差地把头伸出车窗外,大声喊道:“什么定式,很麻烦吗?” “很麻烦。我家翁主说,天下大概只有东方君能解,所以才派我专程赶到长安来。” “慢点,慢点。”东方朔百爪挠心,也顾不得其他了。马车慢了下来,在交道口。邓国斌越过了驰道,爬上了东方朔的马车。气喘吁吁地说道:“我刚到你家去了,你家你去了茂陵,我正想追到茂陵去了。” “你非得找到我才行?” “是啊,淮南王府三千门客,没人能解这个定式,只好来请东方君指教。”邓国斌说道。铺开一幅帛图,上面画了几个图形,下面写了两排数字。 东方朔一看。“这是什么东西?” 邓国斌嘿嘿一笑,将手伸出窗外,从赶过来的侍从手里接过一只锦盒。放在东方朔面前。东方朔打开,看了一眼,顿时倒吸一口凉气,眼神多了几分炙热。“千里眼?!” “东方君果然不凡,一眼就看出了。”邓国斌笑道:“这是长安的第二只千里眼。如果东方君能解出这个定式,这就是你的了。” “当真?”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不等邓国斌说完,东方朔盖上锦盒,就塞到了袖子里,一把抓过帛书。“行了,有了消息,我通知你。” “这样吧,东方君估计要几天?到时候,我亲自上门请教。” 东方朔眨了眨眼睛。“嗯……你给我十天时间,如何?” “行。十天之后,我去找你。如果东方君真能解开,不仅这只千里眼归你了,还另有厚礼相送。” 东方朔有些警惕起来。“为了一个定式,至于花这么大的代价吗?” 邓国斌笑而不语,拱手作揖,下车而去。东方朔哼了一声,打开帛书,盯着那些数字,看了又看,忽然有些后悔。上次关于千秋的那个定式到现在还没解出来,这千里眼的定式不会像那个一样,又是梁啸给刘陵出的难题吧? 这要是还解不出来,可有些丢人了。输给淮南王府的门客也就算了,输给梁啸,那可有点不甘。那可是个不学无术的家伙啊。一次解不出来,可以说是偶然,两次解不出来…… 东方朔摸摸袖子里的锦盒,呲了呲牙,难以取舍。他喃喃说道:“梁啸,我得涨佣金。你们母子可都不是什么善人,拿我当驴使么?” 素叶城外,梁啸忽然打了个寒战。一旁的阿尔法问道:“主人,怎么了?” “没什么,我就是觉得荷包一紧,好像被人惦记上了,有一种要破财的感觉。” “嘻嘻,主人怎么会破财,你这是要发财呢。”希格玛咯咯笑道:“等回到贵山城,大王一高兴,不知道会赏多少呢。就算大王不赏,公主也会赏的,如果能再赏几个姐妹,我们就热闹了。” 梁啸欲言又止。他想了片刻,忽然笑了,自言自语道:“不行,我得把东方朔哄来,一起西行。” 第281章意义 梁啸等人大胜归来,受到了素叶城官民的热烈欢迎。 克瑞翁出城十里相迎,殷勤备至。他将梁啸等人迎入城中,盛宴款待。昧蔡是副王,克瑞翁不敢怠慢,阿奢那、巴图虽然是月氏人,现在也成了贵客,第一次走进了素叶城,走进了城守府。 佣兵们资格不够,除了那十八名高手之外,他们只能在城守府外就坐。不过,他们心情依然舒畅,这次随梁啸出征,最后一战虽然辛苦,却发了一笔横财,足以让他们挥霍一段时间。以前发财之后还要防着别人下黑手,现在大家都是一个团队的,没有了这个担心,可以尽情享受财富带来的快感。 克瑞翁请客,聂壹等人照例做陪。见到梁啸,他们笑得合不拢踊,围着梁啸有说有笑,气氛热烈。 梁啸给郭文斌使了个眼色。郭文斌会意,将聂壹请到一旁。“聂翁,有个好消息。” 聂壹忍不住笑出声来。“还有好消息?” 郭文斌理解聂壹的心情。他们支持梁啸募集佣兵作战,不仅守住了素叶城,还在山口取得大捷,这已经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了。除此之外,还有更好的消息? 郭文斌把梁啸的计划说了一遍。他还没有说完,聂壹就失声道:“当真?” 郭文斌早有预料,笑嘻嘻的连连点头。 聂壹再三确认无疑,立刻激动起来。他来回转了两圈,手指连点。“这是一个好主意。”想了想,又说了一遍。“这真是一个好主意。” 郭文斌笑了。“聂翁,这笔生意做得不后悔吧?” 聂壹瞥了郭文斌一眼,抑制不住兴奋。“当然不后悔,哈哈,岂止是不后悔,简直是赚大了。” 两人相视而笑。 聂壹随即将其他几个伙伴请了过来,就在城守府商议起如何安排这次规模空前的万里贩运活动,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热火朝天。他们都是经验丰富的巨商,很快就做出了决定。 酒宴过后,他们没有各自散去。而且一起来到聂家,围住了梁啸,一起躬身行礼,一揖到底。 “多谢大人。” 梁啸连忙将他们扶起,笑道:“礼尚往来。这次能小胜一场。都是各位鼎力支持的结果。如果能回报诸位,某义不容辞。” “大人客气了。”聂壹说道:“我们商量了一下,觉得时间紧张,必须现在就开始筹备。” 梁啸很意外。现在还是冬天,天气寒冷,大雪封城,交通不便。要等雪化,至少还要几个月。现在就开始准备,似乎有些太急了。以聂壹的性格,似乎不应该这么毛躁啊。 “大人。万里贩运,成本很高,普通货物利润不够,赚不了什么钱。只有贩运利润丰厚的宝物才有利可图。宝物稀缺,可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准备好的……” 听了聂壹的解释,梁啸恍然大悟之余,又有些懊丧。万里贩运,成本太高,只有利润丰厚的奢侈品才能赚钱,对商人来说。这天经地义。可是他费了这么多心思,如果只是贩运奢侈品,满足那些权贵们的奢华享受,那有什么意义? 钱当然要赚。可是赚钱之外,总得做点有意义的事。 “既然如此,你们就尽早准备,需要我出面的,我一定尽力而为。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大人请讲。” “你们想办法帮我收罗一些作物的种子带回去。再收罗一些典籍……”梁啸罗列了一些他觉得比较有意义的东西,聂壹一一记下。他虽然对梁啸不贩宝石、玉器,却一心收集作物种子、典籍不太理解,但梁啸给他们带来了这么大的利润,他们也愿意做一些让步,尽可能满足梁啸的希望。 最后,他们商定了商队起程的时间。聂壹建议,不等雪化完就起程,那时候天气虽然冷,可是匈奴人活动也少,可以减少被劫的危险。虽然有佣兵保护,可是这么多货物,一旦引起匈奴人的注意,危险依然不可小觑。真要被抢了,他们损失就大了,所以宁愿多吃点苦,趁着匈奴人还猫冬的时候就出发。 梁啸同意了。浑邪王损失了一万多人,可是对匈奴人的整体实力来说影响并不大,从大宛到大汉的这条草原商道依然风险重重。这么大的一笔生意,如果被匈奴人劫了,他岂不成了匈奴人的运输大队长? 这种傻事,他才不愿意干呢。 “你们做好准备,等我通知。我看看能不能和月氏人协调行动。如果能让月氏人护送你们一段路,也许可以减少一点风险。” “那当然再好不过了。”聂壹等人大喜过望,连连致谢。 乌单跳下马,走到路边的一块石头上,盘腿坐下,双手捂脸,脸色阴沉。 伊乌尔走到马前,一手抱着马脖子,一手拔出了刀,看了乌单一眼。乌单不舍的看了一下那匹瘦弱的坐骑,低下了头,两滴泪水从指缝里溢出,落在石头上,洇成一片。 这是他们的最后一匹坐骑。 因为一丝说不清的直觉,他从雪夜中逃了出来,逃过了一次灭顶之灾,却也因此陷入了困境。丢失了所有的辎重,在吃完了携带的干粮后,他们只能杀坐骑充饥。 这匹马是最后一匹,吃完之后,他们就只能徒步跋涉了。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走多远。伊乌尔追出来的时候,带了十几个亲卫,因为食物不足,那十几个亲卫都掉队了,只剩下他们二人还在坚持。 伊乌尔用力将刀捅进了马脖子,战马嘶鸣着,踉跄着倒地,鲜血喷涌而出。伊乌尔扑了上去,将嘴凑在伤口上,喝了几口马血。热腾腾的血溅了他一脸,他也不擦,反倒哈哈大笑,兴奋莫名。 “大王,你也来尝一口。” “我不饿。”乌单摇摇头。也许这两天吃多了生肉,他对这种血腥味非常排斥,看到伊乌尔的样子,也有一种莫名的焦虑。伊乌尔的忠诚无虞,但他却不是一个贴心的好伙伴。他根本不理解乌单现在的心情。 乌单想念巫师。 梁啸和昧蔡、阿奢那一起,赶往贵山城。 昧蔡得胜而归,受到了大宛官民的一致赞扬。各城的城守们纷纷献上丰盛的酒宴和赞美。昧蔡意气风发,心满意足。好在他为官多年,还不至于得意忘形,有好处不忘分梁啸、阿奢那一份。有什么好事,都要拉上梁啸和阿奢那同行。 沿途有城邑提供食宿,迎来送往,他们的行军速度虽然慢得像乌龟,却很轻松,就像一次万人旅行。走了三个多月,直到四月初,他们才回到贵山城。 大宛王毋寡亲自出城相迎。 又是一番应接不暇的应酬,每天都是安排得满满当当的酒宴,梁啸苦不堪言。 梁啸自知酒品不好,一般不敢多喝。可是身为使者,代表着大汉的形象,又不能失礼,只能舍命陪君子。一连十几天的宴请,不仅让他肠胃受累,还严重影响了他练功。到贵山城仅仅半个月,他就像大病了一场。 好在付出有回报,在他的穿针引线下,聂壹等人筹集了一大批贵重货物,满满当当,装满了近四百匹骆驼,三百多匹马,价值近两万金。如果这些货物能够安全运到长安,至少值二十万金,除去所有的开支,他们还能赚四五万金,即使分到每个人头上,也有三五千金。 对有份参与的汉商来说,这是从未有过的一笔大生意。有的人可能做一辈子生意都赚不到这么多钱。两到三倍的利润,足以诱惑他们冒任何危险。 梁啸请来了巴图和阿奢那。本来按照预定计划,战事结束之后,巴图将作为月氏人质奔赴长安。可是现在梁啸不打算立刻回去,他的行程也只能无限期向后延缓了。 梁啸希望巴图能够和阿留苏联络,请他护送商队一段路程。 巴图听完梁啸的想法,笑了笑。“这么大的事,除了我,没有人能做到。” “你?”梁啸不明其意。 “是的。”巴图看了阿奢那一眼,阿奢那不动声色。巴图说道:“我和商队一起走吧。只有如此,我大哥才会派人护送。要不然的话,也许轮不到匈奴人来抢,我大哥就会先将他们抢了。” 梁啸很是吃惊。听巴图这意思,阿留苏也不是什么善人啊。 “打仗,需要很多钱。”巴图笑嘻嘻的说:“我大哥很缺钱。” 梁啸明白了。月氏女王既然有意将王位传给巴图,当然不会毫无保留的支持阿留苏,更何况阿留苏的政策取向又与月氏女王有分歧。看到这么一笔巨额财富,要想阿留苏不动心,实在不怎么现实。 “王子不会有危险吗?” “我大哥还没那么蠢,他不会让我死在他的地盘上。”巴图笑了,笑得有些苦涩。“在他看来,我去长安不回来,也许最符合他的利益。” 梁啸暗自叹了一口气。与巴图相处数月,他能体会到巴图此刻心里的那份伤感。为了王位,亲兄弟互相猜忌至此,也是王族与生俱来的悲哀。对一心想成为月氏王,重振祖先荣耀的阿留苏来说,什么都可以牺牲,可是对不怎么热心王位的巴图来说,这却是一个避之不及的诅咒。 第282章入不敷出 深夜,火炉之旁,油灯之下,梁啸伏案急书。 他写了几封书信,准备让李舒昀带回长安。 第一封书信当然是给天子。他详细汇报了自己的行程,了解到的信息,并着重说明了自己暂时不回去的原因,希望得到天子的支持。特别是战斗经过,他仔细分析了匈奴人、乌孙人的优劣,建议天子加强骑兵建设,对现有兵制进行改革,以便有效应对将来与匈奴人的战争。 第二封书信给老娘。离家这么远,总得报个平安,好让老娘放心。这封信里,那些出生入死的事就不能说了,只说一切平安,处处顺利。 第三封书信给东方朔。四百多匹骆驼中,有三匹骆驼是他的,除了各种作物的种子之外,就是他费心费力搜罗的希腊典籍,有的是原本,有的是抄本。这些典籍是为东方朔准备的。他没这精力,也没这打算翻译,只在信中大致描述了一下葱岭以西的万里河山,相信能引起东方朔的好奇心。 梁啸本想给刘陵也写一封信,可是想来想去,最后还是算了,只在给老娘的家书中夹了一页。 不过,他给刘陵挑了一本书:欧几里德的《原本》的一卷抄本。这本书是他在大宛王宫里发现的,躺在角落里,无人问津。他却如获至宝,花了不少心血,在阿尔法的帮助下译出一卷,又手绘了其中的插图,相信刘陵会喜欢这个礼物。 他本想将十三卷全部译出来,不过时间和精力都有限,只能以后再说了。 大功告成,梁啸很满意。虽然他的书法很一般,工整却无可挑剔,一笔一画,就像射箭的动作一样,笔笔到位,工整如刻。整体效果绝对没话说。 希娅走了进来。“主人,有客人来了。” “这时候还有客人?”梁啸抬头看看天色,不禁有些奇怪。他放下笔,搓搓手。“谁啊?如果不重要。就说我已经睡了……” 希娅不说话,梁啸诧异的抬起头,却看到一个娇俏的身影站在门口,正是大宛明珠,洛绪丽公主。梁啸吃了一惊。连忙站了起来,快步迎了上去,躬身施礼。 “公主,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吗?”洛绪丽走了进来,解开斗篷,递给希娅,露出一身裁剪得体的锦衣,在火光下闪闪发光。她瞟了梁啸一眼,抿嘴一笑。“听说你这两天很忙,喝酒喝伤了?” 梁啸尴尬的笑笑。这身边有四个小密探的感觉真不好。什么事都瞒不住。 “大宛君臣太热情了,的确有些招架不住。” “你打败了匈奴人和乌孙人,保卫了大宛,谢你也是应该的。”洛绪丽走到书案旁,看了一眼梁啸刚刚写好的书信,又看了一眼那卷《原本》译本,眼神微闪。“准备送给那位公主的?” 梁啸惊讶的看着洛绪丽,你这都能看得出来? “你对她可真够用心啊。”洛绪丽轻叹一声:“你想西行,是不是为了她?” “公主为什么这么说?” “听人说,世界上藏书最多的地方就是亚历山大城的图书馆。”洛绪丽转过身。背靠着书案,眼睛发亮。“你能不能带我去?” 梁啸吓了一跳,连连摇头。“公主,别开玩笑了。你是千金之体。怎么能万里跋涉。万一出了事,谁担得起这个责任。”他想了想,又道:“若是别人,还能混在人群里,公主明艳照人,气质高贵。一看就知道绝非常人,可瞒不住呢。” “噗哧……”洛绪丽忍不住笑了起来。她咬着红唇,瞪了梁啸一眼,耳语一般说道:“大骗子!” 梁啸干笑了两声,有点狼狈的摸摸鼻子。 “好了,说正事。”洛绪丽咳嗽一声,收起笑容,脸上的红晕却更浓。“你立了这么大功,要我父王怎么赏你?你是要宝玉呢,还是要明珠?” 洛绪丽拖长了声音,目不转睛的看着梁啸,白晳的面皮羞得像一块晶莹的红宝石。梁啸垂下眼皮,一本正经的说道:“大汉既与大宛结为盟友,理当同仇敌忾。我这么做,是应该之事,不敢求赏。” “不行……”洛绪丽急了,走上前,抱着梁啸的手臂连摇。“不能不要。你快说,是要宝玉,还是明珠?” 梁啸抽了两下,没能将手臂抽出来。他苦笑道:“要钱行不?我要西行万里,缺钱,缺很多钱。” 洛绪丽鼓起了腮帮子,瞪起了眼睛,气鼓鼓的看着梁啸。“你……你怎么这么笨?” “我笨吗?”梁啸继续装糊涂。“我觉得没什么问题啊。那么远的路,那么多人,要花很多钱呢。” “那好,你可别后悔。”洛绪丽松开梁啸,冲了出去。“我让我父王赏你钱,用金子把你埋了。” 梁啸追到门口,大声说道:“公主,那我就等着啦。” 希娅不解的看了梁啸一眼,追了出去。“公主,公主,你的斗篷……” 四月中旬,梁啸将李舒昀、巴图等人送出贵山城。有巴图同行,他们将取道月氏,翻越葱岭。这一段路眼下还在月氏人的控制之中,安全比较有保障。 半个月后,梁啸本人也起程赶往大宛西的康居。 大宛王赏了梁啸三万金币,相当于一千金,的确是一笔厚赐。不过对于梁啸来说,这些钱却是杯水车薪。 他手下现在有四百多希腊步骑,几乎每人身后都有几张嘴,这点钱根本不够分。大宛王对他很大方,对普通士卒却很抠门,一人才赏十枚金币。梁啸只能自掏腰包,对他们进行补偿。他要带他们远赴希腊,这一去至少两年,他必须解除他们的后顾之忧,才能让他们安心远行。 三万金币还没焐热,梁啸就成了穷光蛋,连路费都没有。他多少有些失望,堂堂的公主,说话不算数。说好用金子埋了我的呢? 好在昧蔡及时伸出援手,送了梁啸五万金币,以谢梁啸援手之恩,算是解了梁啸燃眉之急。 这个经历让梁啸再次意识到战争的巨大消耗。没钱,根本打不起仗啊。 虽说奢侈品无益民生,不过从赚钱的角度来看,这生意还得长期做下去。 出了贵山城,沿着伽萨特斯河西行。走了不过数里,希格玛扯了扯梁啸的袖子。“主人,你看,是公主。” 梁啸抬头一看,吃了一惊。不会吧,她真要跟我西行?他没办法,轻踢坐骑,走了过去。洛绪丽坐在那匹白马上,斜睨了梁啸一眼。“你别怕,我不是来找你的。” 梁啸松了一口气,提到嗓子里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白马走了过来,和黑马互相嗅着,蹭着脸,亲热无比。洛绪丽和梁啸相距不过两臂,见梁啸如释重负,她愠怒不已。“你就这么讨厌我?” “公主,你误会了。”梁啸心虚的看了一眼远处,没有人往这边看。他凑近了些,低声说道:“万里迢迢,我兵力不足,无法确保公主的安全。再者,军中粗鄙,公主随行,多有不便。为公主着想,还是留在贵山城比较好。” “兵力不足,你不能多带一些兵?” “我也想啊,可是没钱啊。” “我有钱。” “我堂堂男子,怎么能用公主的钱。”梁啸摇摇头,不容置疑。“公主,在我们大汉,用女人钱的男人和奴隶一样,会被人鄙视一辈子。某多谢公主的好意,但请公主不要再说这样的话。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某用的每一枚金币都是自己挣来的,光明正大,天地可鉴。” 见梁啸一脸严肃,隐有怒意,洛绪丽自知失言,只好嘟囔了一句:“你们汉人真怪。” 梁啸缓和了脸色,拱拱手。“公主请回吧。回来的时候,我会给公主带礼物。” “那好。”洛绪丽轻笑一声:“可不能比你送给那位公主的礼物差。”说完,轻踢白马,飞驰而去。 梁啸挠了挠头,这可有点麻烦。唉,美人垂青固然得意,齐人之福却不是那么好享的,特别是面对两个公主的时候。 乌单一个踉跄,摔倒在雪地之中,沿着山坡滚了下去。 伊乌尔大呼一惊,连声惊叫:“大王小心,前面是悬崖……” 乌单却什么也听不见,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滚成了一个雪人,冲向山崖。眼看着他就要落入山崖,一个身影从山坡上飞掠而下,像一只大鸟,几个纵落就追到了乌单身边,一把拽住了乌单。乌单下落之势太快,两人一起下坠。那人情急之下,一伸手,甩出手中的鞭子,缠住了一块巨石。 “轰隆”一声,两人滑了下去,消失在伊乌尔的视线外。 伊乌尔连滚带爬的赶来,见两人悬在半空中,松了一口气,定睛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 “大巫师?” 巫师一手提着乌单,一手拽着鞭子,厉声喝道:“拉我们上去。” 伊乌尔如梦初醒,连忙将他们拽了上来。乌单不知道撞在了哪儿,脸上全是血,人事不省。伊乌尔手足无措,巫师却不慌不忙,让伊乌尔抱起乌单,向山坡上走去。转过山坡,眼前出现了一个窝棚,非常简陋,里面只有几张兽皮,其他的什么也没有。 第283章伤别离 乌单醒来的时候,眼前一片光明,灿烂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 巫师坐在一旁,双目微闭,脸色平静。天天穿的那件羽衣盖在他的身上,巫师只披了一件羊皮袄,却看不出有什么冷的意思。伊乌尔站在一旁,眼神敬畏。 乌单觉得有些奇怪。伊乌尔一直对巫师不太尊敬,背后没少抱怨,今天怎么这么恭敬? “醒了?”巫师睁开眼睛,看了一眼乌单。乌单应了一声,坐了起来,就势跪倒在巫师面前。“大巫师,我一再违背神谕,天神还能饶恕我吗?” “你还活着,说明天神就没有抛弃你。”巫师笑了起来。“我本以为,你会死在那个风雪夜里。” 想起那个风雪之夜,乌单打了个寒战。 “死而复生的感觉如何?” 乌单沉默了片刻。“原来死也没那么可怕。” “那你还怕什么呢?” 乌单想了想,点点头,又道:“大巫师,我该怎么办?” “去乌孙,找你姐姐。”巫师站起身来,向南一指。“从这里向南,翻过这道山,就是乌孙人的牧场了。” “然后呢?” “然后每天向天神祈祷,等我回来。”巫师的眼神中透着一丝狂热。“我去找那位来自汉朝的贤者。我听他说过,他有办法能将你这样的人变成高手。” “大巫师,你说的究竟是谁?” “你应该知道他。”巫师笑了起来。“他就是大屠耆中行说。” 乌单恍然大悟,眼睛跟着亮了起来。他当然知道中行说。这个汉人奴隶在匈奴人中有如神一般的存在。更重要的是,中行说和他一样,是一个不完整的男人。 怪不得巫师一直对他有信心,原来如此。 龙城。军臣单于和太子於单弯下腰,走进一座低矮的帐篷。 中行说躺在厚厚的毛皮中,一动不动,气若游丝。他的脸皮全皱了起来,像一片拧成一团的烂布。稀疏的眉毛隐在皱纹里。几乎消失不见。 “大屠耆,大屠耆?”军臣单于轻轻喊了两声,像是怕吵醒了中行说一般。 中行说慢慢睁开了眼睛,有气无力的说道:“单于。什么事?” 军臣单于皱了皱眉。中行说说的话,他听不懂。过了一会儿,中行说无声的笑了,改用匈奴语说道:“我又忘了。人老了,只记得家乡的话。” 军臣单于不自然的笑了两声。中行说真的老了。他已经年过八旬,老得只剩下一口气。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咽下这口气,与世长辞。 如果他死了,谁能代替他?军臣单于心底生起一丝隐忧。“大屠耆,有一些事,我要向你请教。” 中行说发了一会呆,才漫不经心的说道:“什么事?” “汉朝派使者去了大宛。” “使者?大宛?”中行说散乱的眼神慢慢凝聚起来,露出一丝骇人的神采。“扶我起来。” 军臣单于连忙将手插到中行说背后,小心翼翼将中行说扶了起来,在中行说耳边慢慢地说起原委。 他刚刚收到乌孙昆弥猎骄靡的急报。因为浑邪王部的内讧。去年筹备的对月氏之战无果而终。后来他与乌单绕道攻击大宛,结果大宛、月氏联手,猎骄靡受阻于山口,乌单深入大宛,全军覆没。猎骄靡本人在回师途中遭到月氏人阿留苏的袭扰,损失惨重。 这一切的背后就是那个叫梁啸的大汉使者。是他杀死了浑邪老王,激起了浑邪王部的内讧,也是他促成了月氏与大宛的联盟。 中行说静静的听着,稀疏的白发微微颤抖。“终于要来了,终于要来了。” 军臣单于疑惑不已。觉得中行说又犯糊涂了。“大屠耆,你说什么?” “汉人要杀来了。”中行说慢慢的抓住军臣单于的手臂,枯瘦的手指像鹰爪一样,捏得军臣单于吃痛不住。“单于。你不听我的话,贪恋汉人的丝衣美酒。现在,他们要来了,不过不是进贡,而是来杀你们。” “杀我们?”单于太子於单笑了一声,细长的眼睛里露出几分不以为然。“汉人怎么可能是我们的对手。” “你懂什么?”中行说瞪起眼睛。怒喝一声:“你根本不知道汉人有多狡诈,为了权利,他们连亲兄弟都杀,更何况匈奴人。你以为……”他突然咳嗽起来,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让人很担心他一下子咳断了气。 军臣单于瞪了於单一眼,示意他别乱说话。他知道中行说对於单一直不满意,不管他怎么创造机会让於单多表现,都无法改变中行说的态度。他一度很苦恼,不过现在不担心这个了,中行说看起来活不了几天了,不会於单的智囊,也不会成为於单的麻烦。 中行说老脸憋得通红,好半天才喘匀了气。他紧紧地抓住军臣单于的手臂。“单于,你知道汉人最缺少的是什么吗?” “……战马?” “是的,他们最缺马,大宛的马……是天下最好的马。如果大宛落入他们的手中……” 军臣单于的脸颊抽搐了一下。他突然意识到了问题所在。怪不得汉人接连派使者西行,他原来以为只是中行说常说的远交近攻,现在看来,汉人真正的目的却是马。 匈奴和汉朝相比,什么都缺,唯独一样是汉朝无法相比的。那就是马。因为有了马,匈奴人才能来去如风,才能将汉军耍得团团转,才能有利则进,不利则退。如果汉人拥了足够的战马,匈奴人还能这么轻松吗? “那怎么办?”军臣单于急声道。 中行说瘪着嘴,咬着光秃秃的牙根,一字一句的说道:“趁老太后还在世,小天子动弹不得之时,发兵大宛,扑灭他们的野心。” 阿留苏纵马而来,数十名骑士紧随其后,急促的马蹄声在山谷中回荡,自有一翻威武之气。 巴图皱了皱眉,转身冲着李舒昀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李舒昀点了点头。他的确有些紧张。隔着这么远,他都能感觉琶阿留苏身上的杀气。 阿留苏一直奔到巴图面前,这才勒住了坐骑。大青马扬起前蹄,昂首长嘶,声如裂帛。阿留苏稳稳的坐在马背上,大声道:“巴图,你这是去哪儿?” “去你想让我去的地方。”巴图嬉皮笑脸的说道:“大哥,我要去长安了,你高兴不高兴?” 阿留苏哼了一声:“你去长安,我有什么好高兴的。” “我去了长安,月氏与汉朝结盟,一东一西,夹击乌孙、匈奴,你不喜欢吗?” 阿留苏眼神闪了闪,目光越过巴图的肩膀,看向他身后长长的队伍。五百多匹马,四百匹骆驼,数不清的包裹,不用看,都知道里面装满了财富。至于那三百多个佣兵,阿留苏根本没放在眼里。他知道他们都不是一般的佣兵,可是对他来说,只要他想,这些佣兵根本不够他杀的。 不过,他犹豫了。巴图如果去了长安,对他来说的确是个好事。不仅不会再有人和他竞争王位,而且能和汉朝结盟,对他的好处不言而喻。 如果不是汉人,他现在能不能站在这里都说不准,更不用说在猎骄靡身上占便宜了。 “你准备去多久?”阿留苏放缓了语气。“母亲会想你的。” “如果可能的话,我就不打算回来了。”巴图无所谓的说道:“反正母亲又不是我一个儿子。我陪了她这么多年,早就烦了,也该让你陪她,让我轻松轻松了。” “你这么说,她会很伤心的。”阿留苏歪了歪嘴,露出一丝坏笑。“你不怕我去告你的状?” “我只怕你犯傻,拎着我的头去告状。”巴图不屑的扫了阿留苏身边的勇士一眼。“大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乌单被汉朝使者用人弓射爆了卵蛋,一万精锐全军覆没,你少了一个强劲的对手。” “什么?”阿留苏吃了一惊。“汉朝使者射伤了乌单?” “没错,汉朝使者百骑袭营……”巴图将梁啸百骑袭营的战斗说了一遍,其中不免添油加醋,将梁啸夸得如同天神一般。真要按照他说的这样,梁啸不需要百骑,一个人就能在匈奴大营里杀几个来回。 阿留苏将信将疑。“巴图,你又在吹牛了。” “我吹不吹牛,你到时候就知道了。”巴图哈哈一笑:“别的不说,你手里这弓不如人弓吧?” 阿留苏沉下了脸。“人弓是我月氏宝弓,落到汉人手中,你很开心吗?” “我又不像你,以勇士自称。我只是喜欢醇酒美人,人弓在谁的手里,与我有什么关系?倒是你啊,人弓在乌孙人手里这么多年,也没看你抢回来,现在你倒急了?有本事,去把天弓和地弓抢回来吧。” 阿留苏大怒,刚要说话,巴图抬起手,拦住了他。“大哥,你别冲着我发火,我只是说句实话而已。我要去长安了,这辈子可能都见不着面。你是不是该像小时候一样抱我一下?” 看着张开双臂,笑容虽然不羁,眼神却饱含恳求的巴图,阿留苏心一软,松开了握着刀柄的手,跳下马,张开了双臂,迎向巴图。 兄弟俩紧紧的搂在一起。 第284章风雨欲来 一骑快马,冲进了长安城。 五月的长安绿树成荫,繁花似锦。 天气热了起来,不论是贵人还是庶民,都扔掉了厚重的冬衣,换上了轻薄的春装,三五成群的出城游玩。长安城内外车水马龙,游人如织。 上林苑,天子身着劲装,手持弯弓,纵马如飞。弦响处,一枝利箭飞射而出,“笃”的一声,正中七十步外的箭垛。箭垛晃了起来,嗡嗡有声。 “陛下,你的力量又强了不少。”韩嫣策马追来,看到这一幕,不禁大声赞好。 “不过七十步而已。”天子勒住了马,将弓扔给韩嫣,抹了抹额头的汗珠。“当户,你看我能从军征伐,与匈奴人一争长短么?” 李当户皱了皱眉。“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况陛下乃万乘之尊,何出此言。” 天子笑笑,结束了这个略显无趣的话题。韩嫣笑眯眯的接过了话头。“陛下,陛下若提百万雄师,胡人当望风而遁,又岂敢与陛下一争长短。战场厮杀这样的事,还是留给臣等吧。小去病,你说是不是?” 霍去病端坐在马上,紧紧的勒着缰绳,有点紧张。他刚学骑马不久,还不能自如的控制马区,却不肯让人抱,坚持要自己骑。听了韩嫣的话,他挤了挤脸,露出几分不太自然的笑容。 这时,李椒带着一个骑士,从远处奔了过来。天子一看,立刻收起了脸上的笑容。韩嫣见了,也严肃起来。他们看得出李椒身边的那个骑士风尘仆仆,神情疲惫,是走了很远的路赶来的,必是急讯。 片刻间,李椒二人来到天子面前,骑士翻身下马,双手奉上一封加急文书。不等其他人动作,韩嫣跳下马。接过文书看了一眼,转身走到天子面前,轻声说道:“陛下,雁门急报。” 天子点点头。示意韩嫣拆开。韩嫣敲碎封泥,解开封泥中的绳结,取出了一卷竹简。天子接过,看了一眼,顿时眼神一缩。过了一会儿,又恢复了平静,不紧不慢的说道:“枚皋,严助,东方朔。” “唯!”被叫到名字的几个人连忙上前,躬身应喏。天子看看他们,将手中的竹简递了过去。“你们看看,匈奴人这是想干什么。” 枚皋刚要伸手,严助抢先一步接了过来,迅速扫了一遍。这才转手交给枚皋,自己则沉思起来。过了一会儿,枚皋、东方朔看完,严助又抢先说道:“陛下,去年草原下了一场大雪,牲畜冻死无数,这必是匈奴人受了天灾,欲行劫掠之事。臣以为,当择良将,严关防。以备不测。” 枚皋沉默不语,若有所思。严助见了,嘴角微挑。“少孺有何异议?” 枚皋不满的看了严助一眼。严助抢先看,有时间思考。现在又催着他发表意见,明显是想让他出丑。去年出使匈奴回来,他拿出了详细的地图,出色的完成了任务,天子对他颇为赏识,严助似乎感到了威胁。处处针对他,想要压他一头。 “臣以为,匈奴人大会于龙城,与往年不符,的确应该多做准备,以免不测。” 严助不动声色的笑了。作为曾经出使匈奴的使者,枚皋只能附和他的意见,这本身就是示弱。 天子问道:“有什么不符?” “春天马瘦,匈奴人一般不会大出兵。雪灾虽然严重,可是现在肯定已经化了。大灾之后,实力不足,匈奴人应该休养生息,以免加重损失。可是……” 枚皋觉得有些不可理解,摇了摇头。 天子对他的意见不太满意,眼睛一扫,只见东方朔若无其事的东张西望,不免有些生气。“东方朔,你有什么意见?” 东方朔晃了晃脑袋,哈哈一笑:“臣觉得,他们都是在草丛里找草籽的鸡,却想妄测高飞于蓝天之上的鹰,目光未免过于短浅。” “是么?”天子笑了一声,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严助和枚皋。“那你说说,鹰是怎么想的。” “匈奴人大会龙城,袭扰边境固然是可能之一,但却不是唯一。如果他们是为远征做准备呢?” “远征?”天子一怔,想了想,不禁“哦”了一声。“你是说,他们现在集结,为是了秋天的远征?” 东方朔嘿嘿一笑,不屑的瞥了严助和枚皋一眼。严助很恼怒,寒着脸不吭声。枚皋却思路大开。“陛下,这的确有可能啊。远征需要更多的时间准备,匈奴人现在开始准备,且行且牧,秋后马肥,正好征战。这么说来,大战将在七月之后,他们……” 枚皋如梦初醒,失声叫道:“西域?!” 天子收起笑容,长叹一声:“若是如此,梁啸有功,可惜……” 枚皋眼神一黯,接着说道:“是啊,西域万里,鞭长莫及。” 天子沉吟片刻,再次问东方朔道:“如何应对为好?” 东方朔摇摇头。“择良将,严边关,避免匈奴人在西征之前侵扰。至于西域,只能听天由命了。大动干戈,势必引起朝野纷争,两宫不安。梁啸西行,与月氏结盟,就是为朝廷分忧。现在,他的愿望实现了。匈奴人如果真的大举西征,边境至少可以太平一年。” 天子惋惜不已。“可惜,可惜。” 梁啸越过伽萨特斯河,向西南走了七天,来到亚历山大里亚。亚历山大在世界各地建了十几座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城,亚历山大里亚就是最远的一座。 梁啸随行太多,不能全部进城,只能在城外扎营,然后派人进程与城守联络。他有大宛王签发的文书,城守德摩尼不敢怠慢,亲自出迎,将梁啸请入城中。 比起大宛的其他城邑,这座亚历山大里亚的希腊风格更加明显更盛。在城外还看不出来,沿途遇到的牧民和农民大多衣衫破旧,眼神呆滞。进了城,就像进了另外一个世界,车水马龙,行人如织。大部分人衣着光鲜,骑着骏马,跟着俏婢健仆,神情悠闲。顾盼自雄。 “城守治理有功,亚历山大里亚很繁华啊。” 德摩尼五十出头,白面虬髯,一头卷曲的短发。听了梁啸的夸赞,他非常高兴。他已经得到消息。这位年轻的大汉使者不仅骁勇善战,帮助大宛人击退了乌孙人、匈奴人,还与副王昧蔡更是交情深厚。梁啸对他印象好,自然是一个荣耀。 “贵使过奖了。亚历山大城虽然富庶,却没多少汉商。精美的丝绸从素叶城贩到这里,价格就要增加一半。如果贵使能让汉商来到这里,我们将敞开怀抱欢迎。” 梁啸笑了。大宛人果然是三句不离钱。德摩尼欢迎他是假,欢迎钱是真。 “只要大人支持,我相信汉商会非常乐意到亚历山大里亚来做生意的。” 梁啸谦虚了几句,闲聊起亚历山大里亚的情况。德摩尼一一作答。两人有共同的利益,一见如故,很快就说得热络。 亚历山大里亚分为内外两层,城守府建在城中的高地,居高临下,俯瞰四周,建筑风格模仿雅典的卫城。普通百姓居住的房屋和集市则在山坡之下,被纵横交错的大道分成大小不等的区域。希腊人以经商为生,所以集市与民居混杂,随处可见。而不像汉朝把市场集中在一个地方,用墙围起来。 来到城守府,梁啸命人奉上十匹丝绸,德摩尼大喜。爱不释手,热情度再次高涨。 梁啸不禁暗笑。果然是物以稀为贵,汉商因为各种原因,大部分在大宛东部城邑活动,最远也不过到贵山城。亚历山大城虽然是商贾辐凑之地,却没有汉商的影子。丝绸只能从东部转运而来。不过三百多里,价格就涨了一半。 在大汉,这不过是万余钱的小礼物,作为使者而言,未免菲薄。在这里,这却是一笔大礼,连身为城守的德摩尼也不能等闲视之。由此可见丝绸的市场潜力有么惊人。 德摩尼热情款待梁啸,请梁啸看戏。剧院和体育场、浴室一样,是希腊城市的标配,亚历山大里亚自然也不例外。贵山城也有剧院,不过梁啸在贵山城的时候忙得脚打后脑勺,一直没有机会看戏。到了亚历山大里亚,总算见识了一下古希腊剧院是什么模样。 当天演的是一幕喜剧,用希腊语进行表演,里面充斥着大量的希腊典故。以梁啸目前的希腊语水平,正常口语交流还能勉强应付,听这种戏剧就云里雾里了。他看不懂戏,但是看得懂人。来看戏的人很多,说的也都是希腊语。从衣着来看,应该是有钱有闲的阶层。 最让他意外的是观众中有很多女人。据他所知,除了妓女之外,真正的希腊剧院里是不会出现正经女人的,而亚历山大城的剧院里却有大量的女人,神情从容,举止端庄,一看就知道是家境不错的贵妇人,可见大宛女人的地位高不是一句空话。 见梁啸不看戏,却不停地看女人,德摩尼暗自发笑,他转过身,正准备叫人,却看到一个手下带着一个风尘仆仆的使者赶了过来。那使者一看到梁啸,几步赶到梁啸面前,低声说道:“贵使,副王请你立刻赶回贵山城,有要事相商。” “什么事?”梁啸皱起了眉。他认识这个使者,是昧蔡身边的亲信。 使者犹豫了片刻,附到梁啸耳边说道:“煎靡将军送来消息,匈奴人举止异常,可能会大举入侵。” 梁啸心里咯噔一下。 梁啸见过煎靡,知道那是一个有勇有谋的年轻人。对昧蔡留他镇守山口,梁啸认为是昧蔡不多的明智决定之一。这样的一个人送来的消息,即使听起来非常离谱,梁啸也不敢掉以轻心。 昧蔡特地让使者告诉他这是煎靡送来的消息,恐怕也有担心梁啸不信的因素在其中。 梁啸只是觉得可惜,他的西行路刚刚开始,还没出大宛境内,就中途夭折了。 真是好事多磨啊。 第285章计穷 未央宫,温室殿,天子看着李广、程不识和韩安国三人,欲言又止。 李广三人莫名其妙,不知道天子究竟想说什么。李广转过头,看看站在一旁的李当户。李当户垂下了眼皮,避开了李广的目光。李广很不高兴,脸色有些难看。 殿中气氛紧张。 天子沉吟了很久,摆了摆手。“北疆的事,就托付三位将军了。” “唯!”李广三人躬身施礼,退出大殿。在殿外,他们互相看了一眼,都有些糊涂。 北疆有警,天子召他们三人分别担任上郡、上谷和右北平太守,这没什么好奇怪。他们三人是这个时代最著名的将军,特别是李广和程不识,戍边多年,对边疆的情况最为了解,在匈奴人有异动的情况下,安排他们回边境加强戒备再正常不过了。 可是天子的神情不同寻常,他仿佛有话想说,但最后还是没有说。在天子来说,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况。这位天子虽然年轻,甚至还未真正掌握大权,但他一向极有城府,很少将自己的情绪如此展露在大臣的面前。 程不识抚着颌下的短须,不紧不慢的说道:“李兄,匈奴人有点怪啊。这时候扰边,是不是去年的雪灾损失太大,难以为继了?” 李广皱着眉,没有回答。他知道程不识的意思。他是未央宫卫尉,比程不识这个永乐未尉更接近天子,他的长子李当户又在天子身边为郎,知道的消息要多,现在搞不清状况,程不识自然要向他打听打听。 李广很乐意为程不识答疑解惑,可问题是他对此同样一无所知。他和程不识、韩安国一样云里雾里,搞不清天子的真实用意。面对程不识的探听,他很没面子,更加恼火。 韩安国李广窘迫,连忙扯了扯程不识。示意他别再问了。程不识叹了一口气,和李广拱拱手,转身走了。韩安国也行了一礼,匆匆而去。看着他们的背影。李广郁闷不已。 “李将军留步。”郭舍人赶了出来,叫住了李广。“天子有事要问将军。” 李广不敢怠慢,连忙转身回到殿中,天子见他回来,示意他坐下。然后将一副帛书地图推到了他的面前。李广低头一看,不由得大喜。这是一副雁门以北的地图。他在雁门驻守多年,一看就知道。不过,这副地图描绘得很详细,比他自己了解到的内容还要多,甚至标出了匈奴人的王庭龙城的位置。 有了这副地图,行军作战有把握多了。 不过,李广随即看出了问题。他是去上郡,而且诏书是拒敌于境外,并没有越境追敌的旨意。这副地图给他也没什么用啊。 “陛下?” “李将军,如果携带辎重,最多能坚持多久,能走多远?” 李广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一人战斗,三人负粮,最多可以坚持一个月,以日行四十里计,可以走一千两百里。来回各半,可深入六百里。” “若不恤士卒体力。全速前进呢?” 李广犹豫了片刻。“日行百里。” 天子苦笑。“这么说,就算有去无回,也只能走三千里?” “不,最多两千里。”李广道:“如此急行军。士卒伤亡会很大,难以持久。再者,体力消耗过大,至而不能战,战而不能胜,又有何用?” 天子点点头。“我知道了。” 李广更加莫名其妙。他试探着问了一句:“陛下,如果有机会,臣是否应该深入草原?” 天子看了他一眼,沉吟了片刻,摇摇头。“李将军,我知道你敢战,但你是统兵的将军,不可一意深入。” 李广脸色一黯,点了点头,躬身退下。 天子盯着李广的背影,眼神闪烁。他想了很久,长叹一声:“太远了,实在太远了。” “是啊,实在是太远了。就算陛下愿意倾力相救,也鞭长莫及。”韩嫣惋惜地挠了挠头。“这么好的机会,就这样错过了,实在是可惜。若是迟上两年,趁着匈奴人西行之际,三将深入草原,必可大有斩获。” 天子苦笑,长叹一声:“奈何,这是老天要折我的苍鹰啊。”他想了想,转身又对李当户说道:“当户,你去茂陵,为我看看他的家人。听东方朔说,他那个胡姬生了一个女儿,你帮我去看看。可惜,要是个儿子多好。有桓远那样的名师从小指点,说不定能成就另一个梁啸。” 李当户点了点头,沉默不语。韩嫣见了,悄悄地转过头,歪了歪嘴。 梁啸回到了贵山城,眼前看到的一切让他非常意外,不禁有些怀疑那个信使是假传消息。 贵山里一片安详,与往日无异。街道上是熙熙攘攘的人群,随处可见牵着骆驼的商人、骑着骏马的闲人,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哪里有一丝大敌将至的模样。 梁啸赶到副王府,走进大门,庭院中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一个瘦削的中年人正在指挥着奴仆们摆设桌椅,摆放餐具,看起来像是要举办一场丰盛的宴会。昧蔡如今是大宛最炙手可热的权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门庭若市,家里经常举办宴会,并不稀奇。看到这个场景,梁啸更加怀疑消息的准确性。 不会是昧蔡拿我开玩笑吧? 就在梁啸疑惑不已的时候,一个仆人走了出来。“贵使,副王在浴室等你。” 梁啸无语。你们是有多爱洗澡啊,这太阳还没落山,你就又钻进浴室里了? 梁啸示意其他人退下,只带着荼牛儿来到浴室。昧蔡正泡在温泉里发呆,神情有些憔悴。听到脚步声,他转过头,赤条条的走了过来,一把拉着梁啸的手。“唉呀,梁君,你可算是来了。来了好,来了好,你来了,我就心安了。” 梁啸苦笑道:“副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昧蔡不说话,先摆手示意一旁服侍的侍女出去,又吩咐道:“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备任何人进来。我要和使者商量晚宴的细节。” 卫士们应了一声,关上了大门。门一关上,昧蔡就叹了一口气。“梁君,你知道我现在有多难么?匈奴人大兵压境,我却连一个字都不敢说,还得强颜欢笑,陪他们饮酒作乐。每喝一口酒,我都觉得可能是我这一生中的最后一口。” 梁啸吓了一跳。“副王,消息准确?究竟有多少匈奴人?” “究竟有多少匈奴人,目前还不能确定。不过,匈奴人要来,这是确凿无疑的。煎靡派人去收集战利品的时候,遇到了一些匈奴斥候和商人,都说匈奴单于发出命令,要集结西部诸王会于龙城。” “匈奴人五月会于龙城,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啊。这是他们的习俗而已……” “是的,但他们从来没有在春季马瘦之际集结人马的,而且西部的几个大部落都在转场,向西前进。就算他们没有大举犯边的计划,要夺回乌孙地也是必然的。” 梁啸眉梢一动。忽然有点明白了。 昧蔡打了胜仗,权势如日中天,阿尔泰山就在他的掌握之下,金子也都进了他的腰包,其他人不得染指。匈奴人西侵,那里肯定是第一战场。对昧蔡来说,为了那些金子,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但是对别人来说,这片土地原本就是乌孙人的土地,大宛有必要不远千里的去那里征战吗? 反正他们又捞不到好处。 梁啸又好气又好笑。 “梁君,那可是我们并肩作战的地方啊。”昧蔡有些心虚,又道:“如果匈奴占了山口,我们再想夺回来,那可就不容易啦。如果他们继续西进,我们靠什么挡住他们?” 梁啸微微颌首。昧蔡虽说有私心,但这个可能也不能说没有。 “守城不行吗?匈奴人不擅攻城。” “如果短时间围城,那问题不大,可若是匈奴人围城不去,必欲破城,那怎么办?别的不说,只要断了城中的水源,用不了几日,城中必乱。” 梁啸皱起了眉头。昧蔡说的水源的确是个问题。大宛的城市都在河边,靠引进河水供应城中的各种用水,一旦匈奴人切断水源,用不了半个月,城中的储水用尽,人心必乱。但这不是问题,梁啸可以找人帮他们打井。梁啸担心的是另外的问题。 如果匈奴人是以彻底攻占大宛为目的,那大宛的好马岂不是都被匈奴人收入囊中了? 梁啸心头一动。匈奴人会不会就是为了马来的?他随即又摇摇头。匈奴人又不是大汉,马对他们来说应该没有这么大的吸引力。 梁啸考虑了很久。“不管怎么说,有备无患,还是要先做好准备。副王,大宛总共有多少兵?” “兵有五六万,但是不可能征召,能够调用的人马最多三万。”昧蔡长叹一声:“这点人马,怎么对付匈奴人啊。” “就像去年一样,再与月氏联盟呢?” “我担心月氏人也没有足够的实力。我听阿奢那说,上次派了五千人,已经是极限了。五千人,能有什么用?”昧蔡眉心紧皱。“再者,月氏人也不是什么好人,五千人入境,已经让人很担心了,如果来更多的人,谁能保证他们不会和匈奴人一样,成为祸害?” 梁啸很挠头。这可怎么办? 第286章危险和机遇 梁啸本来不打算参加宴会。他心情很差,没有饮酒观舞的兴趣。可是昧蔡却拉住了他。 “你突然回到贵山城,迟早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与其藏着掖着,不如坦然一些。”谈到打仗的事,昧蔡没什么好的主意,可是谈到为人处事,昧蔡比梁啸有经验多了。见梁啸心情不好,他反过来劝梁啸。 梁啸觉得有理,只得强颜欢笑,和昧蔡一起入席。 大宛的贵人们看到梁啸在座,都有些奇怪。十几天前,他刚刚离开贵山城西行,怎么突然又回来了?不过,他们没有多问,很快就被美妙的歌舞和丰盛的佳肴吸引住了,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一派详和景象。 梁啸端了一杯酒,凑到昧蔡身边,借着敬酒的机会,低声问道:“副王告诉大宛王了吗?” 昧蔡瞅了他一眼,露出诧异的神情。“这怎么能说?”他想了想,又解释道:“情况还没确定,岂可惊动大王。等搞清楚再汇报不迟。梁君,到时候我们一起进宫,如何?” 说着,味蔡挤了挤眼睛,随即露出灿烂的笑容,举杯和过来敬酒的人打了个招呼,一饮而尽。 虽然知道不妥,梁啸不是暗暗咒骂了一句。昧蔡这货太过份了,我是大汉使者,又不是你的部下,你怎么能这么做。你醉生梦死,我替你劳心费力? 梁啸有点头大。原本甘甜的葡萄酒喝在嘴里也多了几分苦涩。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驿馆的,总之喝得有点多。半夜醒来,他口干舌燥,头痛欲裂。 阿尔法听到声音,走了进来,倒了一杯水递给梁啸。梁啸接过来,呷了一口,打量了衣衫整齐的阿尔法一眼,愣了片刻。“你还没睡?” “还有些东西没收拾好。”阿尔法抬起手,打了个哈欠。随即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什么东西这么急,明天收拾不行吗?” “副王送来的图籍。我担心主人明天起来要用,所以先整理一下。” “图籍?”梁啸心头一动。昧蔡给他准备的图籍应该是和匈奴人有关的。昧蔡这是早有准备啊,连资料都准备好了。这个浑蛋!梁啸一边咒骂着。一边让阿尔法把东西拿来,又点了两盏灯,伏案细看。 是大宛的地图,包括大宛所有的城邑,各城邑的人口、兵员都编成图册。这时候还没有纸。他们也不习惯用竹简木简,地图和文字都是写在羊皮上,一摞一摞的堆得到处都是,满屋子的羊皮味。 梁啸第一次看到大宛全图。地图是一个国家的机密,即使他与昧蔡关系莫逆,如果不是因为匈奴人即将大举入侵,他也没机会看到这副地图。 梁啸忽然觉得,匈奴人入侵也许未必就是坏事。 地图上,大宛国处于一个盆地之地,南侧是阿赖山脉。北侧是天山山脉,伽萨特斯河的上游在盆地之中流过,滋润了两岸的土地。贵山城在盆地的西侧出口处,除了得自乌孙的那些土地之外,大部分的城邑在贵山城以东。 梁啸忽然心中一动,肩上的担子轻了不少。这个地形太适合防守了。只要将贵山城守住,匈奴人基本不可能从西侧进入盆地。东侧虽然有路翻越葱岭,可是对于以骑兵为主的匈奴人来说,要翻越葱岭,他们将付不小的代价。 梁啸想起了李广利两次出征大宛的事。李广利的真是庸材。万里行军,还要翻越葱岭这样的天险,难怪他的损失那么大。亏得他的对手是大宛,换成其他略微强悍一点的国家如月氏。别说两次,就算再来两次,他都未必有机会取胜。 怪不得后来大唐经营西域都是从天山北麓。不管是李白出生的碎叶城——现在还叫素叶城,还是那场决定大唐对西域控制终结的怛罗斯之战的怛罗斯,都在天山以北。 这么说,就算守不住山口。只要能守住贵山城,大宛也不至于亡国。不过这样一来,贵山城西的城邑,包括那座亚历山大里亚在内,恐怕都难逃匈奴人的屠刀。 能不能拒匈奴人于境外,不让他们进入大宛境内? 梁啸的目光在地图上逡巡,冥思苦想。看了一会儿,他的目光落在了地图的边缘的一条山谷。 “那里是什么地方?” 阿尔法凑过来看了一眼,眨眨眼睛,不太肯定的说道:“应该是一道河谷。听说月氏人就是从那道山谷走过来的。” 梁啸想起了李舒昀和他护送的商队,他们就是从月氏境内翻越葱岭的,应该走的就是这条路。按时间估计,他们现在应该已经进入乌孙境内,能不能顺利通过,还是未知之数。这么一大笔财富,如果被乌孙人或者匈奴人抢走了,那就太可惜了。聂壹等人都会因此元气大伤。 强敌在侧的感觉一点都不好啊。 什么时候把匈奴人打残了,将草原商路控制在手中,才有真正的安全可言。 梁啸翻看着地图,脑海里盘算着各种可能。不过,双方实力差距太明显,除了固守贵山城之外,似乎没有其他的办法可想。 不,一定有办法。梁啸自言自语,给自己打气。阿尔法陪在一旁,有些犯困。她虽然很勤勉,可是在这些事上,她帮不上梁啸什么忙。不仅是她,梁啸身边的其他人也差不多,勇力有余,谋略不足。 梁啸更加渴望刘陵和东方朔,他们二人中只要有一个在,他都不会这么无助,至少有一个人可以商量。 李广浓眉紧皱,惊骇莫名。 “梁啸掀起了这么大的动静,引得匈奴人西征?” 李当户点点头。“就眼下而言,还不敢断定。但是梁啸能够安全到达大宛,又射杀了乌孙使者,乌孙人必然不敢善罢甘休。再加上之前射杀浑邪王,匈奴人也可能会西行攻击大宛。去年那场大雪,匈奴人、乌孙人也许吃了苦头,未能攻占大宛。今天调兵再战,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李椒插了一句。“既然如此,天子为何无动于衷?” 李当户瞪了他一眼。“天子能有什么办法?西域万里。我军鞭长莫及。” “未必要去西域啊,深入草原,乘虚而入,至少可以牵制一部分匈奴人……” “陛下的确有这个打算。”李广抬起头。示意李椒别说了。他已经明白了天子的难处。“要想深入草原,必须在边境屯兵屯粮。不仅时间上不够,而且会引起天下骚动。这两年天灾频仍,朝野汹汹,天子也颇为烦恼。大举出兵……”李广摇摇头。长叹一声:“根本不可能。” “那就这样看着梁啸功败垂成?”李椒不服气的叫了起来。 李广哼了一声:“那你说怎么办?” “我……”李椒转着眼珠,想了想,突然笑了。“阿翁,你好像说过,天子问你能不能深入?” 李广点点头。“我也说了,就算孤注一掷,最远也不过两千里。” “两千里,应该已经到匈奴王庭了吧?”李椒嘿嘿笑了起来。“梁啸只有数人就能赶赴万里。阿翁统数千精锐,难道还不敢到草原上转一转?你不是一直想有这样的机会吗,现在机会来了。你怎么反倒胆怯了?” 李广抬腿踹了李椒一下,眼睛一瞪:“竖子,老子我会胆怯?这是诏命,知道吗?”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李椒不以为然。“梁啸如果要等诏命,他哪里能去大宛?” 李广转了转眼珠,怦然心动。如果匈奴人真的大举西征,这倒的确是一个深入草原的机会。而且天子那几句话的意思,分明也有希望他深入草原,骚扰匈奴人后方的打算。只是碍于可行性太低。最后只好放弃。 “两千里,损失可不小呢。”李广犹豫不决。“这可是孤军深入,凶多吉少啊。” “富贵险中求。如此瞻前顾后,什么时候才能立下奇功?”李椒笑道:“阿翁。如果你有心出击,我还可以告诉你一件事,也许能助你一臂之力。” “什么事?” “马鞍和马镫。”李椒收起笑容,伸手在耳杯中蘸了些水,画了个示意图。“我在会稽与梁啸一起作战时,梁啸特意打造的马具。虽然简单。却大有助益。如果能为所有骑兵配备这些马具,骑兵的战力更强,更能深入。” 李椒忽然停住,沉吟了片刻,眼睛慢慢的亮了起来。“没错,阿翁,我们可以采用梁啸在会稽的办法,放弃步卒,全部采用骑兵,深入草原。或者,步卒也乘马,战斗之时再下马步战。在会稽的时候,我们就是用这种办法搅得越贼不得安全,漏洞百出的。” “这倒是个办法。”李广连连点头,兴奋难以自抑。他看了李椒一眼。“小子,你跟我一起去上郡。” “那当然。”李椒越想越开心,眉飞色舞。 “我也要去。”李敢高声叫道。 李当户看了父亲和兄弟,有些担心。“天子说过,大举出兵之前,马镫不可外传……” “且……”李椒不屑一顾。李广也不理他,拉着李椒说道:“你快说说,除了这马镫和马鞍之外,还有什么要准备的?” “要想将伤亡降到最低,最好有铁甲。千里奔袭,非精兵不可,当优先挑选骑射之士,如果能人人都像未央郎一般远近皆能,除了弓箭之外,配备长戟、刀剑,那就最好不过了……” “等等,人人披铁甲,还要长戟、刀剑?”李广刚刚扬起的眉毛立刻垮了下来,他不耐烦的打断了眉飞色舞的李椒。“那得多少钱?” 李椒愣了半晌,才喃喃说道:“这个……要很多钱。” 第287章有钱与没钱 新式马鞍,马镫,铁甲,剑戟,每一样都需要钱,即使是在长安,加起来也要三四千,如果是在边疆,没有万钱根本拿不下来。以一个人花费万钱计,三千人就是三千金,四千人就是四千金。 可是李家所有的财产加在一起,也不足五百金。 李家父子四人皆有官职,李广本人更是二千石的高官,但大汉奉行薄禄厚赏的制度,仅靠俸禄是发不了财的,必须靠赏赐。偏偏李广本人还有一个习惯,有了赏赐就分给部下,根本没有积蓄。李当户弟兄三个还是郎官,无功可立,除了一些例行赏赐之外,只有俸禄。 仅靠俸禄只能勉强生活,李家父子过得紧巴巴的,所以李椒输了一匹青骢马才悔得肠子发青。到目前为止,他发过的最大的财也就是出差会籍时带回来的会籍土产。 要李家拿出三四千金来装备骑士,这根本不可能。 更何况,如果全用骑兵出塞,除了武器之外,还需要更多的战马,这也是一个无法完成的任务。战马是由朝廷按照兵员统一调拨的,数量有限,李广即将赴任的上郡根本没有这么多战马可供调用。 理想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一算帐,李家父子四人全部沉默了。 “没有朝廷的支持,根本不可能大举出兵。而朝廷……” 李广欲言又止。谁都知道,太皇太后尚在,大举出兵讨伐匈奴根本不可能。 李当户三人不约而同的叹了一口气,神情沮丧。 “当户,我不在长安的时候,你有时间就多去茂陵看看梁啸的母亲。如果她生活上有什么难处,你尽可能的帮一帮。” “喏。” “可惜……”李广叹惜长久。“可惜!那些书生又要说什么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了。” 李当户三人心情本来就低落,听到李广这句话,更是忧心忡忡。长吁短叹。 两日后,李广、程不识和韩安国三人悄悄的离开了长安,奔赶各自的岗位。匈奴人即将有所行动的消息只局限在很小的圈子里,绝大部分官员都不知道。他们也只能低调行事。 不过,这个消息还是逃不脱有心人的眼睛,仅仅数日之后,淮南王刘安就收到了消息。 刘安立刻请伍被来商议。伍被思考的时候,刘迁一直笑盈盈的坐在一旁。刘陵被禁足之后。长安的情报收集任务就落在了他的肩上。打听到如此重要的消息,他非常得意。 伍被用眼角的余光看到刘迁的得意,不禁暗自叹了一口气。刘陵负责此事时,不知道打听到了多少消息,也没这么轻狂过。刘迁身为太子,稍有微功便矜功自伐,太没有城府了。 “李广三人离京,奔赴上郡、上谷、右北平三郡,究竟是何用意?若是秋防,似乎太早了些。若是出击。又不太像。此时正是春耕之计,如果用兵,会耽误农时,天下骚动,似乎不太合适吧。” “根据打听到的消息来看,应该不是用兵,而是加强边防。去年草原上有大雪,匈奴人损失比较大,很可能入边劫掠。”不等刘安说话,刘迁抢先说道:“敌来则战。敌去不追,这是朝廷对付匈奴人的习惯。” 伍被沉吟片刻,点点头。“太子所言甚是。大王,既是加强边防。与淮南又有什么关系?” 刘安笑眯眯的说道:“伍君,我准备送三只千里眼给这三位将军,助其觉远察微,不知伍君以为如何?” 伍被眉头微皱,反问道:“大王一片心意,这自然是好的。可是大王何不直接献给天子?” 刘安抚着胡须。无声的笑了起来。“伍君有所不知。千里眼乃是宝物,一入天子之手,或是被其他贵戚讨了去,矜奇炫有,沦为玩物,反不如直接赠与三位将军为好。” 伍被没有再说什么,点头附和。他们又谈了一些事务,伍被退了出来。站在门外,他沉吟了良久,转身来到刘陵的小院。 刘陵还住在淮南王府,只是很少参与王府的事,闭门谢客,专心做研究。在研制出了琉璃和千里眼之后,她召集了近百名王府门客,正在整理校诂墨子。 听说伍被来访,刘陵降阶相迎,将伍被迎到堂上。堂上摆了十几张案几,几十个门客或一人独据一案,或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案上堆着一堆堆的竹简、帛书,笔墨简策更是随处可见。看到伍被进来,有人起身行礼,有的则视而不见,顾自出神。 刘陵浅笑道:“最近遇到了一些麻烦,他们争论不下,失礼之处,还请伍君包涵。” 伍君说道:“无妨。据于道,游于艺,也是先贤教诲。若潜心道艺,还能自食其力,不俯仰于人,也算是人生一乐事。县君,我很羡慕他们呢。” 刘陵眼神一闪。“临渊慕鱼,不如退而结网。伍君若是有闲,不妨多来走动走动。我天天和他们为伍,都成了隐者了。” 伍君笑了。刘陵会意,把伍被引入内堂。两人入座,刘陵派人奉上瓜果。她现在有两艘楼船来往于南海,各种新奇的瓜果层出不穷,淮南王府的所有门客不时收到她的赠予,所以个个喜欢她,愿意与她来往。 伍被拿起一支金黄色的香蕉,剥了皮,咬了一口,慢慢地嚼着。刘陵也不急,笑盈盈地看着他,心里却有些忐忑不安。伍被是淮南王府门客之首,他一向很少主动来。这次来了,又露出羡慕之意,肯定是有事,而且是大事,与她有关的大事。 她很紧张,却不能表现在脸上。 伍被见了,更加惋惜。如果刘迁能有刘陵一半的城府,那该多好啊。他吃完香蕉,洗了手,这才把刚刚听到的消息转告给刘陵。刘陵听完,因为不加修饰而显得有些粗的眉毛微微挑起。 “那伍君以为,匈奴人违时而动,是何用意?” 伍被微微一笑。“翁主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又何再问?” 刘陵脸上的笑容渐渐僵住。“若真是如此,我将奈何?” “西域万里,飘杳无迹,就算翁主有千里之马,造父执御,不知去处,又能奈何?如今之计,除了祈神护佑之外,只有尽可能的照顾他的家人,不让他们衣食无着而已。”伍被惋惜的连连摇头。“梁啸是天赋良材,可惜生不逢时。” 刘陵眼神闪动。一言不发。过了良久,她站起身来,轻声说道:“我要去一趟长安。” 梁啸铺开地图,与昧蔡仔细商讨。昧蔡皱着眉,面露为难之色。 他不怎么赞同梁啸的建议。如果固守贵山城,放弃贵山城以西的国土,以大宛的实力,的确可以守住贵山城,守住大宛最富庶的河谷。可是他的个人威望将受到重创。等匈奴人退去之后,没有人会记得他守住贵山城的功劳,却会有人记得那些失守的城池,而且会不断拿出来诋毁他。 “梁君,有一件事,你可能还不知道。” “什么事?”梁啸直起身子。他看得出来,昧蔡神情勉强,明显是对他的方案不认可。 “蝉封还没有死。”昧蔡苦笑道:“他还藏在草原上,等着我的破绽。” 梁啸吃了一惊,忽然有些后悔。当初还是应该果断一些,当场射杀蝉封,彻底消除这个隐患。蝉封还活着,如果匈奴人入侵大宛,穷途末路的蝉封肯定会抓住机会,兴风作浪,说不定还会与匈奴人内外勾结。 昧蔡的压力可想而知。一旦被人抓住把柄,他就可能跌落尘埃。 昧蔡又提醒道:“如果只守贵山城,素叶城怎么办?去年乌单在那里吃了苦头,匈奴人必然会报复,说不定还会屠城。那城里可有很着大宛境内最多的汉商啊。” 梁啸叹了一口凉气,更加不安。昧蔡说得对,大半汉商定居在素叶城。他们人可以离开,但是不动产却无法撤离。就算是人,克瑞翁恐怕也不会轻易让他们走。 “如果一定要固守大宛全境,那么只有一个办法。” 昧蔡眼前一亮,追问道:“什么办法?” 梁啸犹豫不决,因为他一点把握也没有。双方的实力差距太大了。如果真如昧蔡担心的那样,匈奴人动员的兵力不仅仅是西部的一两个王,而是包括单于庭在内的主力,他将面对至少十万以上的匈奴骑兵。就算大宛倾巢出动,也没什么取胜的机会。 “梁君,你快说,究竟有什么办法?” “与月氏人结盟。”梁啸扯过那一张地图,点了点葱岭以东的区域。“鼓动阿留苏主动出击,攻击乌孙人,吸引匈奴人进攻天山以南。只要能拖到七月以后,匈奴人今年就很难发动全力进攻了,我们可以争取到一年的准备时间。” “这倒是个办法。不过,阿留苏的实力有限,他敢主动出击,并且吸引匈奴人的主力吗?” “我想再去一趟月氏,并且和阿留苏见个面,看看能不能说服他。”梁啸沉吟片刻,又道:“不过,就算我能说动阿留苏,要想阿留苏的攻击起到实际效果,恐怕也需要大宛的支持。” 昧蔡哈哈一笑。“梁君放心,只要能保大宛无恙,花多少钱都没问题。只要有命,只要能手握权柄,钱都可以挣得回来。” “那事不宜迟,我立刻动身。还请副王安排得力人手,与我同行。” “好。”昧蔡一口答应。 第288章月氏内讧 梁啸带上自己的四百步骑,赶往监氏城。为了赶路,他每个人备了三匹马,一匹马驮衣甲干粮,两匹马换乘。亏得大宛出良马,马匹充足,昧蔡又全力支持,要不然仅此一项就足以让他破产。 起程之前,梁啸再三嘱咐昧蔡。不管月氏人愿不愿意结盟,最靠得住的还是自己。为了加强大宛军的实力,不仅要尽可能的招集现有的将士,还要招募胡人。大宛境内就有不少胡人,北边草原上的胡人更多。去年下大雪,不少牧民的牛羊都冻死了,生计无着,流落到大宛境内,只要给口吃的,这些人就愿意出力。 招募他们入伍,也是避免他们为人所用,比如蝉封和匈奴人。蝉封始终是梁啸心头的一根刺。他熟悉大宛,有一定的号召力,说不定还有某些权贵暗中来往。如果让他坐大,麻烦就大了。多花点钱,把草原上的胡人招募入伍,也是削弱蝉封威胁的一个手段。 没有经济基础,应该是蝉封目前最大的短板。梁啸希望昧蔡能看清形势,充利用这个优势,不给蝉封翻盘的机会。 昧蔡一口答应。为此,他要求梁啸留下几个信得过的骑士,帮助大宛挑选和统领这些招募来的胡人。梁啸答应了,留下了郭武和几个希腊少年。他吩咐郭武,等招募完成,就带着他们去素叶城等他的消息。他与阿留苏会面之后,将尽快赶到素叶城与他们会合。 安排妥当之后,梁啸和昧蔡的亲信维屠一起出发。他们昼夜兼程,只用了两天时间就赶到了监氏城。在城外,梁啸看到了前来迎接的大禄阿奢那。 阿奢那脸色不太好。他告诉当一个消息,太子阿留苏派使者回来,借着向女王问安的机会,向女王提出了一个要求:与大宛国联姻,他要迎娶大宛公主洛绪丽。 梁啸还没听完就笑了。“他不是不好女色么?” 阿奢那叹了一口气。“梁君,去年一战。他收罗了不少塞种和月氏旧部,实力大境,号召有骑十万,实力已经超过王庭。现在女王已经控制不了他。如果不答应他的要求……” 阿奢那摇摇头,眼神中有几分悔色。梁啸见了,也有些无奈。去年那一战,昧蔡得的是虚名,阿留苏得的却是实利。他占了不少地盘。收罗了不少人马。就算十万骑有水份,他的实力增长却是毫无疑问的。 尽管如此,梁啸还是觉得很不爽。他要娶洛绪丽?梁啸想起了巴图说过的话,女人对阿留苏来说只是工具,他真正在乎的是实力。他要娶洛绪丽,估计还是看中了大宛的富庶和战马。 大宛占据着费尔干纳盆地,这是中亚一带最为富饶的土地。月氏人占据了大夏故地,由之前的游牧逐渐转换成农耕,尝到了甜头,居然还想占领大宛。真要让阿留苏这个强人吞并了大宛。中亚恐怕就得由月氏人说了算,由阿留苏说了算了。 片刻之间,梁啸想了很多。他极力压制着心头的恶意,问道:“女王有什么打算?” “小王子走了,女王像是大病一场,身体很衰弱。”阿奢那再次摇头。“现在人心浮动,有的和太子眉来眼去,有的则另有打算。监氏城里现在流言四起,前两天居然有人造谣说女王死了,太子即将继位呢。” 梁啸眉心紧蹙。真是屋漏偏逢天下雨。船破还遇顶头风。匈奴人来攻的节骨眼上,月氏人要内讧? 说了半天,阿奢那突然一拍脑门。“对了,梁君。你来得这么匆忙,有什么事吗?” 梁啸自失一笑。他们说了这么久,居然没想起来正事。他连忙把煎靡打听到的消息说了一遍,最后说道:“这个消息过于重大,不能掉以轻心,眼下还在派人深入草原复核。不过。匈奴人会有行动,已经可以确定。” 阿奢那大吃一惊。他不敢怠慢,连忙引梁啸入城,拜见女王。 看到梁啸,女王有些伤感。当初就是梁啸将巴图带走的,现在梁啸又回来了,巴图却再也看不到了。按阿留苏的说法,巴图亲口说他不会再回来,再加上此去长安万里,还要通过乌孙人和匈奴人的地盘,生死未卜,女王非常担心。 “我的巴图能够安全到达长安吗?”女王带着乞求的目光看着梁啸,眼中又有泪光闪现。 梁啸躬身一拜。“请女王放心,随行有我亲手挑选的三百佣兵精锐,还有我最得力的两个部下,就算有再多的困难,他们也能保护巴图王子无恙。” 女王点了点头,神情松弛了一些。过了一会,她又问道:“那万一到不了长安呢?” “就算到不了长安,我的部下也会保护巴图王子回到女王的身边。”梁啸笑道:“这虽然是最坏的打算,却也不是一点好处也没有。王子从小生长在女王身边,享受着世间最伟大的母爱,却没有经历过真正的风雨。回来之后,女王将看到一个完全不同的巴图。” “是么?”女王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我都有些等不及见到他了。” “当然了,他如果能到长安走一趟,住几年,对他的成长更有好处。我大汉疆域辽阔,人才济济,能与他们为伍,对王子来说是一个难得的学习机会。” “那可太好了。”女王开心的笑出声来。“我不敢奢望太多,如果我的巴图能和贵使一样杰出,我就心满意足了。” 梁啸暗自腹诽。这不长眼的老娘们,老子这么杰出的人才,岂是巴图那个纨绔能比的。不过,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现在有求于月氏人,只好先哄着老太太开心了。 陪着女王说了一阵话之后,梁啸顺口的说了一句客气话。“女王真是有福气。太子阿留苏骁勇善战,一呼百应。小王子巴图人品俊秀,万中无一。将来阿留苏太子击退乌孙,返回祁连故地,重树月氏战旗,小王子承欢膝下,女王就是天下最有福的人了。” 女王欢喜不禁,连连谦虚。 阿奢那眼珠一转,迅速的接过了话头。“女王,长安遥远,一来一去就要几年,万一小王子好学,在长安多留个三五年也是可能的。女王你可得好好保重身体,守好这片土地,等着小王子回来。这要是被人夺了去,小王子就算回来了,又有什么用?还不如留在长安呢。” 女王一听,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她用满是皱纹的手拍了拍椅背,微微点头。“没错,这是我的巴图的王国,我可得帮他守住。不管是谁,都别想抢走。” 梁啸一愣,正准备说话,阿奢那冲他使了个眼色。梁啸恍然大悟,不由得对阿奢那挑了挑大拇指。果然姜是老的辣,阿奢那对女王的心思揣摩得很深,一下子把话题引上了正道,化危机为机遇。 这片土地是巴图的,别人都不要想。匈奴人不行,阿留苏也不行。 阿奢那又说道:“如今匈奴人要来,无非两北两道。北道取道大宛,大宛兵力不足,恐怕难以独当一面。臣敢请女王恩准,率五千骑去援助大宛。南道则取道伊犁河,虽说大王子善战,可是匈奴人来势汹汹,女王还是尽早安排人接应为妙。” 女王若有所思,点了点头。“没错,我的确应该安排人接应,不能让一人一马越过葱岭。我要好好的守着这片土地,等我的巴图回来。” 梁啸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头。有这位护崽的女王守住山口,不让阿留苏西行,这事就好办多了。他冲着阿奢那笑了笑。阿奢那也笑了,笑得像个老狐狸。 女王随即决定,由阿奢那率领五千精骑北上,协助大宛人阻击匈奴人,同时派另一个重臣韦苏提统骑一万,赶往山口。名为接应阿留苏,实则监视阿留苏,不让他西行。由监氏城向东,是一道穿越葱岭,长约千里的谷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有这一万精锐挡住,就算阿留苏真有十万人,他也无法通过。 匈奴人的影子还没看到,女王先断了太子阿留苏的后路,想起来真是诡异。不过,对这种内讧,梁啸乐见其成。与阿留苏控制月氏相比,他宁愿让女王和巴图控制葱岭以西。阿留苏太过强悍,这样的人进入中亚,对他的威胁太大。接下来,他要考虑就是怎么让阿留苏和乌孙人拼命,不要惦记大宛和洛绪丽公主。 那些都是我的,你就不要痴心妄想了。 梁啸让维屠陪阿奢那回大宛,他和韦苏提一起赶往葱岭,去见阿留苏。 与他们同行的还有阿留苏派来的使者真安。在得知女王的安排之后,真安知道他的任务已经失败了,想立刻赶回去向阿留苏汇报。梁啸拉住了他,以让他做向导为由,不让他单独行动。真安无奈,只得耐着性子和梁啸同行。 分别之际,阿奢那当着韦苏提的面,拉着梁啸的手,意味深长的说道:“梁君,此去凶险,你可要多加小心。如果有什么事,送消息来,我会像去年一样,与你并肩作战。” 梁啸心领神会,躬身一拜。 第289章夜访 韦苏提年过花甲,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尤其是一双大眼,闭合之间寒光闪闪,有如利刃。 在此之前,阿奢那告诉梁啸,韦苏担是月氏不多见的战将之一,一直在南方与大夏作战。曾经雄霸中亚的大夏骑兵被他打得落花流水,节节败退。论为政经验,阿奢那略胜一筹,论对敌经验,韦苏提更杰出。 梁啸和阿奢那相处了半年多,知道阿奢那是一个外表温和,内里骄傲的人,他如此推崇韦苏提,自然是因为韦苏提够强。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女王安排韦苏提来“增援”阿留苏,已经足以证明韦苏提的实力。 所以,从见面开始,梁啸对韦苏提就很尊敬,从不敢拿大国使者的身份摆谱。在这一点上,谢广隆就表示过不满,觉得梁啸对这些胡人太客气了。梁啸不以为然,他觉得真正的骄傲在心里,不在昂着的脖子上。 见阿奢那这么看重梁啸,韦苏提很好奇。送走阿奢那之后,他笑盈盈的说道:“我与阿奢那相交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看他对一个年轻人这么客气。” 梁啸微笑。“那是大禄的胸怀。” “才不是呢。”韦苏提抚着花白的胡须,哈哈大笑。“他是什么人,我能不清楚?表面上礼贤下士,藏在袍子下面的那根尾巴不知道翘多高呢。” 梁啸忍俊不禁。“翕侯说笑了。” “走吧,这一路上,我们有的是时间相互了解。”韦苏提翻身上马,动作利落,不亚于年轻人。他看了一眼梁啸胯下的黑马,花白的眉毛一挑。“好马,这是最好的大宛马吧?” “翕侯的眼力果然不凡,这是大宛王所赠的宝马。” “马是好马。不过,到了葱岭之上,却不如一头牦牛。”韦苏提看着远处的雪山。眼神中多了几分敬畏。“当年随女王过葱岭,我们冻死了多少人,摔死了多少马啊。我们老了,再也承受不起那样的辛苦。家乡虽好。也只能在梦里想想了。” 梁啸心中一动。他听出了一点不同的意思。听得出来,韦苏提对阿留苏的印象和阿奢那有些区别。他想起了阿奢那的提醒,心中多了几分警惕。 “翕侯,请。” “你是大汉来的使者,理当你先行。” “翕侯是长者。长者先行。” 韦苏提点点头,轻踢坐骑,向前走去。梁啸紧紧跟上,仅落后半个马头。两人都不说话,各自想着心思。 真安在十余随从的簇拥下,静静的站在远处,眼神闪烁。 东方朔敞着怀,坐在廊下,手里的蒲扇扇得呼呼生风,脸上的汗珠却依然密密麻麻。层出不穷,在皎洁的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柳轻云站在一旁,有些胆怯的看着他。她是东方朔的新宠,心灵手巧,一向比较娇宠。不过这两天东方朔心情不好,她也不敢轻易去打扰他,以免触了霉头。 东方朔站起身来,连回走了两圈,见柳轻云神情拘谨,这才意识到自己最近有些冷落她了。他吧哒吧哒嘴。摆了摆手。“你别站着了,自己去休息吧,我还得有一会儿。” 柳轻云应了一声,转身正准备入房。外面响起了一个声音。“东方曼倩,东方曼倩?” 东方朔翻了个白眼,破口大骂。“邓国斌,你不要欺人太盛,大半夜的跑来,至于么?大不了我把这宝物还你便是了。” “宝物你不用还了。帮我算一卦吧。” 东方朔一愣,扔了蒲扇,三步并作两步,赶到门口,一边系好衣带为,一边对柳轻云说道:“快去准备茶水,有贵客上门。再把房里整理一下,待会儿好放礼物。” 柳轻云听了,不敢怠慢,一路小跑的去了。东方朔赶到前院,打开大门。邓国斌站在门外,一脸鄙视的看着他。东方朔伸手拨开他,冲到门外,一眼看到站在墙边的刘陵,这才咧着嘴笑了。 “果然。” “你知道是我?”刘陵掀开了蒙在脸上的轻纱,微微一笑:“算出来的?” “这个不用算。大半夜的来找我算卦,肯定不会是邓国斌自己。能把他指使得团团转的,除了翁主你,还能有谁?”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不客套了。”刘陵举步向院中走去。东方朔连忙跟上,雷被扶着剑,一个仆人抱着一只箱子,一起走进了中庭。柳轻云已经点起了灯,将堂上照亮,又薰起了艾,赶走嗡嗡叫的蚊子。 刘陵在堂上站定,看了一眼仆人手中抬的箱子。“入座之前,你先说说我要算什么卦。算对了,这些东西就都是你的,算错了,我就不麻烦你了。” 东方朔哈哈大笑,上前一步,从仆人手中接过箱子,掂了掂,顺手塞给柳轻云。“小心点,这是你的嫁妆,可别掉地上,这箱子也值不少钱呢。” 柳轻云连忙伸手接过,箱子往下一沉,险些落在地上。亏得东方朔早有准备,一手托住,示意柳轻云将箱子拿了进去。刘陵静静的看着他们,也不说话,等东方朔转回来,才抿嘴一笑。“看来我不用再问了,你直接给我答案吧。” 东方朔拍拍手。“既然大家都是聪明人,那就不用绕圈子了。梁啸是什么人,我清楚,你也清楚。浑邪王追了他几千里,都没能奈何他,反被他砍了脑袋,匈奴单于又能拿他怎么样?翁主,你就放心吧,最坏的结果不过是无功而返,性命是无碍的。” 刘陵松了一口气,转身入座,端起案上的水抿了一口。东方朔也入了座,斜睨了刘陵一眼,又说道:“我刚才说的,只是以常理而论。可谁也不敢保证他还是不是正常。” “你才不正常呢。”刘陵没好气的瞪了东方朔一眼。 东方朔也不恼,嘻嘻一笑。“他要是正常,就不会在这个时候跑去大宛。” 刘陵一怔,刚刚放松的眼神又紧缩起来。她沉吟片刻:“你究竟想说什么?” “他的想法没错,陛下迟早要大举出兵,征讨匈奴。在朝廷主力尽出的情况下,如果能与大宛、月氏结盟。断匈奴右臂,自然是大功一件。可是他走得太仓促了,时机不对。如今他在大宛掀起了大风浪,陛下却被太皇太后压制得动弹不得。无法呼应。仅凭大宛和月氏,能对付匈奴人吗?” 刘陵吸了一口气,脸色煞白。 “翁主,你不要着急。我刚才也说了,性命是无碍的。只要他不犯傻。找个机会溜之大吉根本不是问题。” “不,他不会这么随便的放弃的。他不远万里,就是为了立功,就是为了……”刘陵自知失言,连忙收住,不好意思的瞟了东方朔一眼。东方朔一脸平静的端起杯子喝水,也不知道听懂没听懂。刘陵咳嗽了一声,接着说道:“我担心他立功心切,不肯放弃,非要险中求胜……” 东方朔咽下口中的水。漫不经心的说道:“那他就该死。” “你才该死呢。”刘陵真的恼了。“说起来,你也是他的门客,怎么能如何无情?你不觉得惭愧吗?” “惭愧?”东方朔眼睛一瞪,双手撑着案几,如一头伏身欲扑的猛兽。“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委屈?我看他小有才智,本以为是个值得交的朋友,这才自降身份。谁想到他竟然是这么一个莽撞之徒,万里迢迢,说走就走了,连个计划都没有。他要真死了。那是他自己活该,可是我怎么办?” 刘陵语噎,看了东方朔半天,才喃喃说道:“我早就听天子说你无耻。没想到你居然无耻到这个地步。你做了他的门客,不仅不为他出谋划策,反而指责他鲁莽。东方朔,这就是你的气节?” “士以才智游于诸门,得人则止,不得人则去。有何不妥?”东方朔振振有辞。“是他不与我商量,自寻死路,与我何关?如今万里迢迢,就算我想帮他,也没盘缠啊。” “没……盘缠?”刘陵正准备反驳东方朔,突然觉得话音不对,连忙收住了话头。“如果有盘缠,你能救他吗?” “有盘缠就行。”东方朔一本正经的点点头。“以我东方朔之才,只要能及时赶到,就算不能力挽狂澜,至少也能助他一臂之力吧。他那个人嘛,奇技淫巧是有的,可是这权谋大略就差得远了,非得我这样的大才帮帮他才行。” 刘陵转怒为笑,也不计较东方朔的自恋。“你要多少盘缠?” “这么远,少了不能少,也得千金吧。”东方朔斜睨着刘陵,打量着她的脸色,正等着刘陵讨价还价,没想到刘陵一口答应。“行,千金就千金,你什么时候起程?” 东方朔愣住了。“翁主,你不还个价?” “还什么价?”刘陵轻笑一声:“只要你能助梁啸立功,平安归来,我再谢你一千金,如何?” “唉呀!开价太低了。”东方朔一拍额头,后悔莫及。“我都忘了,手握双面锦和琉璃这两门技艺,翁主如今已经是富甲天下了。我该多要一点的。” “好啦,别装了。”刘陵笑道:“就算我给你千金,你带得动么?休得多言。明天一早,我就派人将千金送来。如果你真想要,我多给你一千也没问题。不过……”刘陵忽然脸色一寒。“如果你不能助梁啸成功,这一千金就是你一家人的性命。我知道你父母早亡,全靠兄嫂养大,所以……” “够了。翁主,你放心,我比你还不想梁啸有事。梁啸如果真的有事,你还可以找一个如意郎君,我到哪儿去找这么大方的主君?你来看……”东方朔起身走到内室,提出来一个大包袱。“我行李都收拾好了。就等你来送盘缠。” 第290章侠义 梁媌看着那金光灿灿的一千金,半天没有说出话来。李蓉清也愣住了,张了几次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直到胡姬月亮怀里的孩子哭出声来,她们才如梦初醒。 “东方先生,你这是何意?” “我准备西行游历,可能要几年才能回来。这些金子是梁君存在我那里的,我不在长安,无人保管,还是交给夫人为好。” 梁媌心思灵敏,一下子听出了东方朔的意思,既感激又担心。“先生,我儿什么时候能回来?” 东方朔笑了。“回来不过是早晚的事,区别只在于能否立功。我现在赶去,就是想助他一臂之力。”他停了片刻,又收起笑容。“夫人,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战场凶险,谁也不敢保万全,还望夫人有所准备。” 梁媌点点头,轻叹一声。“还请先生指点。” “长安乃是天下首贵,权贵如云,茂陵虽是新县,却也豪杰日增。若梁啸立功归来,自然没人敢对梁家不利。可是万一回不来,家里没有男子顶门立户,夫人恐怕也独木难支。与其如此,不如远遁。齐有海盐之利,蜀有沃野千里,都可以安身立命。” 梁媌躬身拜谢。“多谢先生,我记下了。” 东方朔站起身来,走到月亮面前,看了一眼孩子,笑了笑。“虽是个女子,眉眼之间却颇有英气,将来必是个女中豪杰。夫人,你不仅有个好儿子,还有个好孙女。桓君,萧墙之内,你多费心。” 桓远微微欠身。“萧墙之外,有劳东方先生。” 东方朔仰天大笑,扬长而去。 东方朔找到郭禹,开门见山的说道:“我要去大宛,你给我找个向导。” 郭禹又惊又喜。惊的是匈奴人要西征,梁啸他们可能有危险。儿子郭文斌也在其中。喜的是他们搞出了这么大动静,立下了大功,只要能平安回来,一官半职是少不了的。 他二话不说。叫来了一个亲信仆人。“他叫梁铭,跟随我多年,不仅熟悉南北商道,而且有一身武艺,是个打探消息的好手。” 东方朔瞅了梁铭一眼。“你会用毒?” 梁铭一愣。他会用秘密。除了他本人之外,只有郭禹知道,东方朔和他第一次见面,一下子就点破了这个秘密,实在有些骇人听闻。“先生何出此言?” 东方朔笑笑。“你就说是不是吧?” 梁铭犹豫了片刻,点点头。“是。” “敢承认,不枉眸子里那一丝灵气。好了,你跟我走吧。” 告别了郭禹,东方朔转身来到右内史府,找到了郑当时。请郑当时给他开具路传。大汉延承秦国的郡界,陇西便是边境,没有路传,他连陇关都出不去。 听说天子身边的名士东方朔要西行游历,郑当时很意外,特意和东方朔聊了几句。东方朔知道郑当时和梁啸的关系,也需要郑当时照应梁家,便把梁啸在大宛惹出来的事说了一遍。郑当时扼腕叹惜。梁啸是他推荐的人才,梁啸立功,他脸上也有光。梁啸面临重大困境。他也为之担心。 “东方君为故友不远万里,侠义过人。”郑当时诚恳的说道:“能否容我也尽一份力?” 东方朔笑了。“郑君不愧是当世大侠,古道热肠。你既然愿意出力,我岂能拒人于千里之外?不过。万里征程,辛苦是免不了的,还请郑君仔细斟酌。” “这个自然。”郑当时叫过亲卫涂虎。“你带上两个人,陪东方君走一趟。” 涂虎躬身领命,转身去安排。郑当时给他们办好了文书,安排了马匹。又亲自将他们送出城。东方朔一行四人挥手告别,急驰而去。 韦苏提勒住了坐骑,指着前面壁立的山谷。“梁君,我就到此止步了。前面就是喷赤河,山高谷深,水流湍急,非常危险。你可要小心。” 梁啸躬身施礼。“多谢翕侯。这几日承蒙教诲,受益良多。希望将来还有机会向翕侯讨教。” 韦苏提微微颌首。“会有机会的。梁君,与太子会晤之后,如果时间充裕,你可以北行过天山,去素叶城。万一事起仓促,你还回这里来。” 梁啸感激不尽。他和韦苏提相处不过十余日,韦苏提能说这样的话,难能可贵。从真安一路上的表现来看,他知道此行凶险,阿留苏绝不是什么仁善之辈,能不能达成预期目标,眼下真不好说。 至少从月氏女王到阿奢那、韦苏提都没什么信心,他们只满足于将阿留苏拦在葱岭以东。 根据韦苏提的建议,梁啸留下了一大半马匹,换成适应高海拔地形的牦牛,又将随身携带的肉干留给韦苏提,换成用干面和油炒制成的面团。这种面团是韦苏提自己研制的干粮,据说是根据军中山民的建议做出来的,比肉干什么的更适合。 对韦苏提的帮助,梁啸感激不尽。不管韦苏提动机如何,这些帮助都是实实在在的。 告别了韦苏提,梁啸等人走进了山谷。 六月是山谷最美的时候。天空碧蓝如洗,两岸的崖壁、山坡上到处都是说不出名的野花野草,烂漫如锦绣,身边喷赤河波涛汹涌,水花四溅,涛声如吼。 走在山崖边迂回盘折的羊肠小道上,每一个人都有些心惊胆战。如果不是梁啸听韦苏提的建议,留下了大半马匹,换成更适应这种环境的牦牛,恐怕难免有马匹受惊落水。 尽管如此,所有人还是提高了警惕,下马步行,小心翼翼的牵着马,一步步的向前挪。 山间的道路也不全是如此艰难,时常可见宽敞平坦的谷地。从生死一线和小道上走过,进入满地是花的山谷,顿时有一种误入桃源的感觉。每逢这个时候,梁啸就会放松一些,让人休息休息,让牛马吃草。 真安带着十几个侍卫,很不合群的站在一旁,仰首望山,神情忧郁。 “主君,我看这些月氏人不太安份。”庞硕提醒道:“这一路上,他们都在嘀嘀咕咕的,我们一走近,他们就不说话了。” 梁啸笑了一声。早在监氏城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真安不对劲,只是当时韦苏提在侧,他不太好说。现在韦苏提不在,他有必要给真安提个醒了。 “把他请过来。” 庞硕走了过来,把真安等人请了过来。四个身材壮实的卫士亦步亦趋,形影不离。梁啸取出黑弓,笑眯眯的上好弦,拉了两下,说道:“我听说,阿留苏王子有一张强弓,是仿这张黑弓而制,不知是否有此事?” 真安惊愕的看着梁啸,看着梁啸手中的黑弓。他是阿留苏的亲信,当然知道阿留苏仿制的弓。不过,阿留苏的体格虽然比梁啸强壮,却绝对做不到像梁啸这样举重若轻的开弓。 这汉人有这么大的力气?真安一时气沮,傲气减了三分。他躬身道:“是的,太子也有这样的一张弓。” “他的箭术如何?” “太子是英雄中的英雄,箭术超群。”真安再次昂起头,露出几分得意。 梁啸视而不见,命希格玛取出四支破甲箭,插在身前的土中。又命人拿过四具铁甲,交给真安身边的四个卫士。“这是我送给你们的礼物。” 卫士们看着真安,真安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还不谢过使者。” “谢使者。”卫士们接过铁甲,齐声致谢。梁啸摆摆手:“不急,现在还未必就是你们的。能不能拿到手,还要看你们的本事。” 真安沉下了脸。“使者这是什么意思?” “我让你们先跑五十步。”梁啸咧嘴一笑。“我站在这里不动。你们如果能跑出我的射程,铁甲就是你们的,如果跑不出去,那就只能怪你们自己的命不好了。” 真安勃然大怒。“你想杀我们?不怕我家太子报复吗?” “闻说你们的太子敬重勇士。”梁啸耸耸肩。“你们如果先跑了五十步还躲不过去,恐怕他也不会把你们当人。如果我能射杀了你们,他敬重我还敬重不过来,又怎么会和我计较这点小事?你在他身边那么久,不会连这一点都不知道吧?” 真安脸色顿时煞白。 梁啸也不看他,漫不经心的瞟了那四个手捧铁甲,面寒如霜的卫士一眼。“你们还不跑?” 真安眼角抽搐,怒不可遏。他咬牙想了想,给四个卫士使了个眼色。四个卫士立刻将铁甲穿在身上,一步步向后退去。梁啸低着头,左手持弓,右手虚弦,一动不动。 四个卫士越退越快,快到五十步的时候,他们突然加快速度,奔向不同的方向,寻找藏身之处。 真安掩在浓密胡须中的嘴角挑起,眼神中带着三分戏谑的看着梁啸。他要看梁啸如何在这近不过十余步,远不过二三十步的距离内射杀四人,而且是身穿铁甲,跑向不同方向的四个人,其中一人还在他的右后方。 就在真安的注视下,梁啸突然举弓,一口气射出三枝箭。 “呯呯呯!”接连三声,三个卫士中箭倒地。 “嗡……”弦声未绝。 “哗啦!”最后一个卫士鱼跃而起,扑进一丛野草之中,失去了踪影。 第291章受挫 真安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他转过身,看着那三个中箭倒地的卫士,脸颊不受控制的阵阵抽搐。 他们都是他的贴身卫士,身手如何,他一清二楚。就算不是百里挑一的勇士,也绝非弱手。身穿铁甲,在五十步之外被人射杀,实在是有些骇人听闻。 要知道这可不是偷袭,而是早有预谋的逃跑。除了他们身上的铁甲,没有任何拖累他们的负重。如果在这种情况下都逃不掉,仓促遇袭还有生还的可能吗? 就算是太子阿留苏也未必有这样的箭术。他们的力度也许差不多,可是这汉人的射击速度和准头,都比阿留苏略高一筹。对他们这样的高手来说,这看似微不足道的一丝差距很可能就是天壤之别,练一辈子也未必能够超越。 真安心脏怦怦乱跳,嘴上却不肯认输。他应付似的拍拍手,歪了歪嘴,调侃道:“使者果然好箭术,不过很可惜,还是漏了一人。” “谁说我漏了?”梁啸举起手中的弓,慢吞吞的拿起最后一枝箭,搭在弦上。“我这张弓能射一百二十步,他没跑出一百二十步之前,都不能说我漏了。” 真安面色一变,脖子不动,眼珠一动。“可是使者如果看都看不到他,又如何能射中?” “谁说射箭一定要用眼睛看?”梁啸抬起头,笑眯眯的看了真安一眼,神情轻松,自信满满。 真安冷笑一声:“不用眼睛看,莫非用心看么?我倒是听说过这样的高论,可惜从来亲眼看到过。今天有幸,倒要看看使者的箭术神奇到什么地步,能不能不视而射。” “好啊。”梁啸哈哈一笑。“希格玛,蒙上我的眼睛。” “喏。”希格玛从怀里掏出一块丝帕,蒙在梁啸的眼睛上。梁啸吸了吸鼻子,微微一笑。“好香。”希格玛不好意思的笑了一声,低头退了下去。 梁啸慢慢的转过身。看着最后一个卫士藏身之处,扬声道:“你打算躲到什么时候?再不跑,我就射了。”一边说着,一边搭上箭。做好了射击的准备。 真安大吃一惊。那个卫士在梁啸的右后方,一直在梁啸的视线之外。可是梁啸转身之后,侧对的正是那个卫士的方向,不差分毫,就像他亲眼看到那个卫士扑了进去似的。 难道他背后长了眼睛?真安盯着梁啸的后脑勺。看了又看。 “你是吓得尿了裤子,还是腿软,连跑都不敢跑了?”梁啸打趣道。 一旁的庞硕等人轰笑起来,阿尔法四人更是笑得前仰后合,花枝乱颤。那个卫士藏在草从中,听到笑声,再也沉不住气了。他悄悄的抬起头,看了看远处的梁啸,见梁啸蒙着眼睛,顿时松了一口气。突然蹿了出去。 就在他刚刚窜出的那一刻,梁啸迅速举起了弓,开弓如满月,一箭似流星。卫士迈出去的脚还没有踏实草地,箭就到了他的面前。他只来得及侧身让开要害,就被射中小腹。箭上余劲带得他侧翻了出去,沿着山坡打了几个滚,发出凄厉的惨叫。 “啊……” 梁啸放下弓,解下蒙在眼睛上的丝帕,咂了咂嘴。有些惋惜。“还是射偏了,真是不好意思。使者,要不我们再试一次吧。这次换你来,看你能不能跑出去。” 真安连连摇头。他可没那四个卫士的身手。更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梁啸热情的邀请道:“反正闲着无事,试试嘛。” 真安坚决不肯。不论梁啸怎么诱惑他,他都不答应。梁啸耸了耸肩,一脸失落,也没心情搭理真安了。真安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才发现自己后背湿漉漉的全是冷汗。他让人将那四个卫士抬了起来。仔细检查,更是心惊肉跳。 四枝箭全部射穿了铁甲,其中三人心脏中箭,当场毙命。最后那个卫士小腹小箭,算是捡回了一条命,却也重伤不起。真安这才明白了梁啸的用意,后悔莫及。这四人是他身边实力最强的,现在被梁啸射杀三人,重伤一人,他就算想逃,也没人保护,在这深山里,只有死路一条。 何况他也没有把握在梁啸的箭下逃生。 真安呆呆的坐了半晌,只好收起逃跑的心思,老老实实地和梁啸同行。 梁啸很愉快的接受了他,和他谈天说地,聊得很开心,谁也不提那四个卫士。 野牛连声怒吼,伏身下蹲,将盾牌护住头,右手持矛刺出。 乌孙骑士纵马而来,一刀砍在盾牌上,“哐!”火星四射。与此同时,野牛手中的矛刺入骑士的小腹。骑士摔落马下,口吐鲜血。野牛还没来得及拔出矛,又一名乌孙骑士冲到,他来不及多想,用盾牌护住身体,使尽全身力气,向旁边纵去。 可惜还是慢了一步,乌孙骑士冲到,马蹄重重地踏在他的盾牌上。野牛受到重创,闷哼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手里的盾牌也垂了下来。乌孙骑士举起战刀,全力下劈。野牛看着寒光闪闪的战马,咧嘴惨笑。 “嗖!”一枝利箭凌空飞至,将乌孙骑士射杀。李舒昀纵马赶来,连射数箭,射倒三人。“野牛,快上马,快上马!” 野牛不敢怠慢,强撑着站了起来,拉过一匹无主战马,翻身上马,又拔出自己的长矛,猛踢战马,冲到了李舒昀的前面。“李大人,我给你开路。” “好,一起杀出去。”李舒昀大声叫道,紧张的观察着周围的形式,随即大叫道:“向东,和灵狐汇合。” 野牛拨转马头,向东冲去。他狠狠地擦去嘴边的血迹,招呼着沿途看到的佣兵。“跟上!跟上!” 佣兵们纷纷跟上,再次聚集在一起,杀向正与灵狐等人纠缠的乌孙人。 乌孙人见状,不敢再战,纷纷撤出战场。 佣兵们也放慢了战马,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苦战半日,他们也累坏了。 李舒昀圈住马,观察着四周的形势,额头汗珠滚滚,化开了脸上的血迹,沿着脖子往下淌,浸湿了战袍。战袍早就被血汗浸透,没有一块干的。六月份的天气本来就热,穿上厚厚的战袍,不动都已经浑身是汗,更何况还要与乌孙人恶战。 李舒昀喘着粗气叫过火流星和雪鹰,让他们安排人四下警戒,自己沉思良久,拨转回到巴图面前。“王子,我们可能要改变计划。这么走,走不到长安。” 巴图面色苍白的点点头。他虽然没经历过多少战事,也知道情况危急。与阿留苏分手之后,他们进入了乌孙人的牧地。规模庞大的商队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乌孙人,不过十天时间,他们战斗了七次,间隔越来越短,伤亡却越来越大。照这个趋势走下去,他们肯定见不到长安。 “你说怎么办?” “找个隐蔽的地方,藏起一部分货物,轻装前进。”李舒昀将目光转向郭文斌和那几个商人。“要不然的话,我们不可能活着看到长安。” “藏起来?”郭文斌大吃一惊。“什么时候才能来取?丢了怎么办?这可是我们的全部身家啊。” “我说了,找个隐蔽的地方。”李舒昀咬着牙。“临行之前,大人说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人还活着,不管损失有多大,总能赚得回来。可要是人死了,就算有万贯家财又有何用?” 他看看那些商人,放缓了口气。“诸位,我们只是藏起一部分,减轻负担,加快速度。只要能到长安,哪怕只有三成货物,也足以让你们小赚一笔,根本不可能血本无亏。我们只是把这些宝物暂时藏在这里,并不是送人,总比被乌孙人抢走好吧?” 商人们反复斟酌,觉得李舒昀说得有理。他们这次贩的全是利润丰厚的宝物,只要有三成货物能安全的运到长安,他们就不会有损失。况且李舒昀的主要任务是护送巴图,惹恼了他,李舒昀带着佣兵们离开,他们就成了待宰的羔羊了。 商议已定,李舒昀立刻安排人寻找合适的藏宝之地。看着一袋袋的珠玉宝石,郭文斌长叹一声:“本以为这次能大赚一笔,没想到还是半途而废。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打通这条商道啊。” “快了。”李舒昀安慰他道:“这一天用不了太久了。” “但愿如此。”郭文斌摇摇头,显然没什么信心。“这条路虽然近一些,可是沿途大大小小那么多绿洲小国,雁过拔毛,还不如草原呢。” “不管是绿洲还是草原,迟早都是我们的。”李舒昀看看远处的巴图,压低了声音。“等到了长安,你就知道了。我汉家儿郎勇气天下无双,只待朝廷一声令下,大举出塞,用不了几年就可以横扫草原。到那时候,你们就可以畅通无阻啦。” 郭文斌歪过脑袋,瞅了他一眼,无声一笑。 见郭文斌半信半疑,李舒昀也不多说,只是挺直了胸膛,眼中射出自信的光芒。 两天后,他们埋好了大部分的珠宝,轻装上阵,再次出发,赶往长安。 第292章反客为主 经过近一个月的跋涉,梁啸终于走出了山谷,到达莎车。 阿留苏本人不在莎车,只有他的部将铁华离率领三千步骑镇守。莎车原本是个绿洲小国,月氏人西迁之后,他们被月氏征服,做了阿留苏的附属,由铁华离奉命监护。 夜晚,梁啸住在城外的帐篷里,伸着脚,由阿尔法帮着挑水泡。在山里的大部分时候,他都不能骑马,必须步行,走出了一脚的水泡,旧的未去,新的又来,重重叠叠,布满脚底,触目惊心。 两世为人,他还是第一次徒步走这么远的路。脚虽然疼,他却很开心。山谷固然艰险,地势之险要也让他有了认识。怪不得韦苏提说他老了,走不了这种路,只能在喷赤河的西口驻扎。对于他率领的一万大军来说,翻越葱岭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换句话说,阿留苏要想翻越葱岭,攻击监氏城,也没那么简单。 没有后路可走的阿留苏,应该比较好说服一些吧。 挑完了水泡,梁啸又用热水洗了脚,再用布包起来,一瘸一拐的出去巡营。 这一趟旅程太辛苦,所有人都吃了不少苦,还有人摔伤、摔死,大家的情绪不怎么高,需要他及时的予以安抚。如果是在大宛,他可以赏一些钱,让他们去喝酒观舞,找几个女人放松一下,可是现在处境危险,他可不敢这么做。 别人不清楚,他自己心里有数。他和阿留苏算不上朋友,又射杀真安的三名亲卫在先,相互间没什么信任可言。谁也不敢担保真安不会铤而走险,安排人袭击他。 梁啸一个帐篷一个帐篷的走过去,和将士们攀谈,给他们打气,同时提醒他们提高警惕,多注意观察四周的动静。见梁啸亲自巡菪,希腊老兵们自不用说。就连没见过真正战场之苦的少年们也提高了警惕,不敢有丝毫大意。 老兵们看着梁啸,眼神热烈,钦佩中又带着几分欣慰。他们本以为梁啸是大国使者。少年富贵,可能吃不了苦,受不了征战的罪。现在看来,梁啸还是能吃苦的,与大宛的少年权贵大不一样。当初听从安德鲁的建议加入他的麾下是个正确的决定。 他们主动请缨,要派出几个能说月氏话的老兵到集市上去了解情况,打探地形,顺便采购一些补给。 梁啸很满意,一口答应。 城中,铁华离背着手,绕着摆满酒肉的桌子来回打转。真安坐在案后,对着一桌子的美食,吃了一个多月的行军干粮的他此刻本该大快朵颐,可是一想到局势。他却一点食欲也没有。 同样,听完他的叙述之后,铁华离也有点食不知味。 他虽然长相粗豪,却是一个胸有成府之人。否则阿留苏也不会留他镇守此地。 “韦苏提率领一万大军扼守喷赤河,就算是飞鸟,也别想从他面前飞过。”铁华离连连摇头。“女王究竟是怎么了,越老越糊涂。巴图王子已经去汉朝做人质,除了太子之外,还有谁能继承王位?以太子的实力,征服大夏、大宛不过是举手之劳。以大宛之马、大夏之食,补给大军,击破乌孙……” “你想得太轻松了。”真安毫不客气地打断了铁华离。“如果不是大宛人去年吸引了乌孙人的主力,我们哪有现在的气势。说起来。我们现在有大军五六万,可这不过是刚刚聚到一起的羊,还没有变成真正的狼。仓促与乌孙人对阵,他们会一哄而散。” 铁华离看看真安,冷笑一声:“你现在像一匹被骟过的马,一点志气都没有。” 真安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不过是山谷里吃草籽的野鸡。哪知道雄鹰的力量。我亲眼见过那汉人使者的神奇箭术,别说是你,就算是太子也未必有机会胜他。你知道么,当年我们月氏人的三张宝弓之一的人弓,现在就在他的手中。” “人弓?”铁华离吃了一惊,将信将疑。“他能拉得开人弓?” “看不出来吧?”真安叹惜道:“没有佛的慧眼,哪认得出真神。我亲眼看过他的箭术,也看过那张人弓。在我看来,太子手中的那张弓还不是对手。如果能从他手中抢过人弓,比得到大宛公主更有用。” “人弓也要,大宛公主也要。”铁华离打断了真安。“我要与这位使者见个面,试试他的成色。如果当真如此英雄,我当立刻派人给太子送信,好让他有所准备。如果不是那么回事,少不得要给他点厉害看看。” 真安端起了酒杯,面无表情,眼中却闪过一丝讥讽。铁华离看在眼里,却佯作不知。 铁华离带着二十名亲卫骑来到梁啸的营盘。 这些亲卫是他精心挑选的,个个强壮剽悍,武艺不凡,而且战斗经验丰富,是真正的百战老兵。虽然只有二十人,气势却不亚于百人,隔着老远就能感觉到他们身上的杀气。 得到消息,梁啸高坐帐中,由庞硕出迎。十八名佣兵围着大帐,其余步骑将士安守营帐,秩序井然。 铁华离看在眼中,暗生警惕。梁啸虽然只有四百人,营盘却扎得稳固,大有章法。长途跋涉而来,疲惫之下,他还没放松戒备,是一个谨慎之人,没什么破绽可寻。 铁华离在帐门下马,看到帐门前的庞硕,不禁皱了皱眉。庞硕高大威猛,一看就是孔武有力之辈,气势比他身后的亲卫更胜一筹。又见其他卫士或是背弓负矢,眼神如箭,或者佩盾持矛,腰杆笔直,丝毫不比他身后的亲卫逊色,心头的傲气顿时折了几分。 “使者何在?”铁华离沉声问道,面露不悦。他已经到了帐前,梁啸还不肯露面,也太不给面子了。 “使者在帐中等候。”庞硕不卑不亢的说道。 “本将乃是太子所命莎车监护,难道当不得使者一迎么?” 庞硕微微一笑,有几分不屑,有几分矜持。“使者持节,代表的是我大汉朝廷。别说是将军,就算是面见月氏王,也是平礼相见的。难道太子所命莎车监护比月氏王还要尊贵?” 铁华离语塞。他虽然不把月氏女王放在眼里,却不能在外人面前失礼。他一撩大氅,举步就准备入帐,身后的卫士连忙跟上。庞硕伸出一只手,拦住了铁华离,不容置疑地说道:“使者大帐,闲人莫入,将军只能带一个卫士入帐,其他人请在帐外等候。” 铁华离眯起了眼睛,恶狠狠的盯着庞硕。庞硕一脸平静,居高临下的俯视着铁华离。铁华离和他对视了片刻,越发觉得别扭,又见帐内悄无声息,梁啸根本没有露面的意思,只得转身对卫士们摆摆手,只带着一个贴身卫士走进了帐篷。 梁啸安坐在高案之后,荼牛儿负手站在一旁。见铁华离帐门,梁啸从案后站起,绕了出来,朗声笑道:“听真安大人说,铁华离将军有勇有谋,是太子麾下的大将。今日一见,却有些失望啊。” 铁华离被庞硕逼退,原本心情就不太好,听了这句,脸上的笑容更是一僵。他打量着梁啸,不知道梁啸是什么意思。他也接触过一些汉人,印象中汉人都比较客气,梁啸的表现却是如此强势,不仅不出帐相迎,一开口又说对他很失望,这大出铁华离的意料,一时竟不知道如何接话。 铁华离强压怒气,寒声道:“这个……还请使者指教。” “将军对去年的战事知道多少?”梁啸走到铁华离面前,上下打量着铁华离,微微一笑。在监氏城的时候,他就听阿奢那提起过铁华离,在路上,他又先后听韦苏提和真安提到此人,知道他是阿留苏麾下不多的智将。从他现在的应变来看,他的聪明恐怕也是相对于月氏人而言,有限得很。 “略知一二,听说使者在素叶城百骑袭营,射伤了乌单。”铁华离故意做出一番不以为然的样子。“使者的勇猛,我早就听说了。不过,我对此颇有疑惑。今天来,就是想亲眼看看,不知使者能否一显身手,让我也开开眼界。” 梁啸心中暗笑。这是上门挑事的啊。我堂堂的使者,给你表演武艺?不过,简单的拒绝也不行,会被他当作心虚。这些野蛮人强者为尊,最看不起软蛋,要想慑服他们,必须拿出点真本事。 梁啸不动声色,反问道:“将军要比武么?” 铁华离迟疑了片刻。他本来是想戏弄一下梁啸,没想到梁啸不仅不推辞,还直接提出要比武,大感意外。让梁啸一个人表演是耍他玩,可是要比武,那就是双方同时出手,而且有较量的意思在里面了。 想到真安说的话,铁华离心里没底。他找不到一个能在箭术上和梁啸较量的人。可是,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也不能往后缩。 “使者要比什么?”铁华离笑得有些不自然。 “你我都是统兵之人,要比,自然比战阵搏杀。”梁啸说道:“我有步骑四百,将军人多势众,不仅有骑三千,还有莎车兵三千余。将军选同样的勇士与我对阵也行,一起上也行,我都奉陪到底。” 第293章人的名,树的影 译者尚未翻译完梁啸的话,铁华离的脸色变了。两军对垒,这已经不是比试,而是要搏命了。想到外面那些杀气腾腾的士卒,他觉得后脖颈嗖嗖的直冒凉气。忽然之间,他有些后悔,自己就这样来到梁啸的面前,未免仓促了些。万一梁啸要杀了我…… 铁华离盯着梁啸看了半晌。“使者这是开玩笑么?” “将军不是对我的战力表示怀疑吗?我愿意给将军一个机会亲身体验一下。将军放心,我不会像射乌单那样射你的。”说着,梁啸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眼睛有意无意地瞟了一下铁华离的下身。 铁华离顿时觉得胯下了一紧,仿佛命根子被人揪住了似的。他听真安说过,乌单被梁啸射断了命根子,已经成了一个废人。他当然不知道梁啸是意外射中乌单的命根子,只当是梁啸故意要让乌单生不如死。此刻梁啸眼神阴冷,让他不寒而栗。 能在一万匈奴人之中来去自如,重创乌单,五六千月氏人又算得了什么? “使者……真会开玩笑。我只是想见识一下使者的武艺,可没有和使者生死相见的打算。”铁华离气沮,不敢再和梁啸开玩笑,万一这少年人真和他拼命,那可不好。“再者,两国交战,尚不斩来者。汉朝与月氏乃结盟之国,又怎么能刀兵相见。我只是想……” “将军是想看弓吧。”梁啸招了招手。希格玛走了过来。递上黑弓。梁啸接弓在手,连开三次。轻松自如,面不红,气不喘。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三次开弓,都是对准铁华离,虽然没有搭箭。杀气却丝毫不弱。第一次开弓都让铁华离有利箭指喉的感觉。 铁华离连忙转移目光,打量着黑弓。“这就是传说中的人弓?我久闻其中,却是第一次看到。不知使者能否让我亲手摸一摸。” “可以,只要将军能比箭胜了我。” “使者这是何意?”面对梁啸的步步紧逼,铁华离终于按捺不住怒气,沉下脸,厉声道:“我好言相问,使者却恶语相向,难道这是你们汉人做客的道理吗?” “主人如狼。又怎么能要求客人如羊?对待朋友,当用美酒,对付豺狼,就只能用刀剑。”梁啸扬起眉毛。嘴角微挑,毫不客气地逼视着铁华离。“将军,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铁华离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月氏人虽是游牧民族,却从来不认为了自己是野蛮人。在六七十年之前,月氏人还是草原霸主,连匈奴人都是向他们纳质称臣。如今虽已没落。骨子里那股大国的傲气还在。 大国自然要有大国的风范,失礼便是丢脸。铁华离本来就没有与梁啸做生死决的打算,只是想来折折梁啸的锐气,免得他把阿留苏当成和巴图一样的纨绔,没想到梁啸与他印象中的汉人完全两样,不仅一步不让,反而步步紧逼,措手不及之下,硬是把他逼到了死角里。既输了气势,又失了风度。 这也怪不得铁华离。他以前接触的汉人不是商人就是逃民,有求于他,自然客客气气,委曲求全,何曾遇到梁啸这样有背景的汉人。仓促之下,吃了一个闷亏,方寸大乱。 相比之下,梁啸对他的了解却要多得多。当初悍然射杀真安的卫士,就是怕他中途逃走,向铁华离通风报信。一旦铁华离派人截住山口,他根本出不了山谷,进退两难,哪里能像现在这样硬气。就算铁华离拂袖而去,他依然可以东行,径直去找阿留苏理论。 见铁华离窘迫不堪,不复进帐前的傲气。梁啸哈哈大笑,率先打破了尴尬。 “久闻将军严肃,开不得玩笑。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梁啸热情相邀。“来,将军请入座,我正好有些问题要向将军请教。” 铁华离长出一口气,连忙谦虚了几句。梁啸现在说是开玩笑,可是他刚才却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反倒有一言不和,刀兵相见的可能。铁华离现在背脊上全是冷汗,也不敢计较梁啸什么了。 两人入座,说了几句闲话。梁啸问起李舒昀离开的时间,得知阿留苏亲自护送他们东行,这才放心了些。巴图说有把握说服阿留苏的时候,他还不怎么相信呢。现在看来,巴图看起来没心没肺,却不是个笨蛋。 他们随即说起了匈奴人。梁啸对这件事有些上火。现在已经是六月底,马上就要进入秋季。匈奴人随时可能发动进攻,他却连阿留苏的面还没见着。从铁华离的态度来看,阿留苏恐怕不太好说服。 果然,梁啸一开口,铁华离就打断了他。 “这太冒险了。去年一战,我部虽然实力增长很快,但各部之间尚不融洽,对付乌孙人还有些可能,对付匈奴大军……”铁华离连连摇头。“不是我灭自己威风,长他人志气,实在是实力悬殊,根本没胜的可能。太子绝不会答应的。” 梁啸心头一沉。真安是阿留苏的心腹,铁华离是阿留苏信任的重将,两人意见相同,可见他们说的是事实。要让阿留苏吸引匈奴人主力,冲在前面当炮灰,只怕是千难万难。 这也许根本就是一个无法完成的任务。 天子坐在堂上,挠着眉头,冥思苦想。 郭舍人站在一旁,屏声息气,生怕干扰了天子思考。天子今天情绪有些不太好,好像丢了什么东西,却又想不来丢了什么。 殿外想起环佩之声,皇后陈阿娇在一群宫女的陪伴下,袅袅婷婷地走了过来,看到天子这般模样,陈阿娇轻声笑了起来,摆手示意宫女们留在殿外,一个人走进大殿,倚在天子身边,轻轻地推了推他。 “县官想什么呢?” “哦。”天子如梦初醒。“阿娇啊,你怎么来了?” “我新得一篇赋,觉得不错,便想来与县官共赏。”陈阿娇从袖子里取出一幅帛书,喜滋滋的塞到天子手中。“县官文章比我好,你帮我看看,是不是真好。” “是哪个赋家的?要论赋……”天子忽然愣住了,转头看向郭舍人。“对了,我终于想起来了。东方朔呢?我有好多天没看到他了,他去哪儿了。” “东方朔啊,他辞官游历去了,听说要去西域。” “西域?”天子眉毛一挑。“这时候去西域,恐怕不是游历这么简单吧?” “可不是呢。”郭舍人笑道:“听说梁啸在长安时,他们是邻居,交情颇好,他坐的车还是梁啸送的呢。现在梁啸在西域立功,他大概眼红,也跟着去了。” 天子歪了歪嘴,没有说话,眼神却有些阴郁。西域人西征大宛,他鞭长莫及,只能看着梁啸被匈奴人摧毁,这种感觉很不好。在他束手无策的时候,东方朔辞官赶往西域,更让他觉得自己无能。 堂堂天子,居然不如一个东方朔来得自在,何其憋闷。 陈阿娇乘兴而来,却被天子晾在一旁,心情顿时变得恶劣起来。她没好气地说道:“县官真是政务繁忙呢,连东方朔不见了都不知道?” 天子心中不快,却不能发作。他眼珠一转,和声道:“阿娇,听说上次太主召梁啸的母亲梁媌问话,可曾问出什么来?” “能问出什么?梁媌本是赵女,自小习舞,想入梁王宫,可惜资质不够,以后就流落到江都,做了织妇。” “就这些?” “就这些。”陈阿娇白了天子一眼。“县官还想知道什么,我再去帮你打听。” “那……太皇太后对梁啸是什么印象?” “太皇太后?哈!”陈阿娇夸张地笑了两声。“太皇太后现在只记得和梁王有关的事,其他的都糊涂了。她哪关心梁啸是谁啊。” 天子笑了,搂着陈阿娇的肩膀,扶着她到一旁坐下,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还多了几分央求。“阿娇,有件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你帮我参谋参谋,如何?” 陈阿娇诧异的看看天子,喜上眉梢。她做皇后这么久,天子还是第一次向她她请教呢。她反握着天子的手,不假思索的说道:“什么事,你说吧。只要我能帮你的,我一定帮。” “那个……我养了一只鹰,一只非常好的鹰。这只鹰能帮我抓兔子,还能帮我赶豺狼。现在呢,这只鹰因为打的猎物太多,被群狼盯上了。你说,我应不应该救他?” “当然应该救了。这么好的鹰,被狼咬死了岂不可惜?”陈阿娇突然叫了一声。“你说的这只鹰就是梁啸吧?怎么,他有危险?” “是啊,他被匈奴人盯上了。”天子握关陈阿娇的手。“阿娇,你知道去年冬天为什么这么太平么,就是因为梁啸射杀了匈奴浑邪王父子,把匈奴人吸引到西域去了。他可是朝廷的功臣啊。” 陈阿娇眼珠一转,拍手笑道:“我知道了,你想出兵,又怕太皇太后不准,是不是?” 天子尴尬地点点头。 “我倒是可以帮你去说。可要是说成了,救出你这只鹰,你怎么谢我?” “只要能说成,你要我怎么谢,我就怎么谢。” 陈阿娇大喜,卷起袖子,亮出小小的手掌。“那好,君子一言……” 天子眨了眨眼睛,迟疑片刻,举起手掌与陈阿娇击了两下。“驷马难追。” 第294章疏勒 陈阿娇匆匆赶往长乐宫,面见太皇太后。在宫门前,她忽然想起上次被母亲馆陶长公主责备的事,又停住了脚步。她仔细想了片刻,让侍者去请母亲入宫,一起来见太皇太后。 侍者去了,陈阿娇这才入宫,来到太皇太后的面前,娇声道:“大母,阿娇来看你了。” 太皇太后坐在廊下的锦榻上,正在打瞌睡,听得陈阿娇的声音,动了动,瘪瘪的嘴唇嚅动了一下,有气先力的说道:“谁啊?” “是我啊,大母。”陈阿娇提起衣摆,坐在太皇太后身边,拉起了她的手。“我是阿娇啊。” “阿娇啊。”太皇太后无声的笑了。她抬起手。“来,让大母摸摸。” 陈阿娇将脸凑了上去,太皇太后摸了两下,又向下滑去。“不是这儿,不是这儿。”陈阿娇大窘。“大母,你摸哪儿啊?” 太皇太后喃喃地自言自语,满是皱纹的手滑过陈阿娇的娇嫩的脸庞,滑过丰满的胸口,最后落在了平坦的小腹上。她摸了一会,长叹一声:“这么好的身子,怎么就没孩子呢。” 陈阿娇的脸顿时垮了下来。她扭着身子,嗔道:“大母……” “唉……”太皇太后充耳不闻,拉着陈阿娇的手,自顾自的念叨个不停。“阿娇啊,你是皇后,可得抓紧为天子添一个嫡子啊。要不然,会有别人惦记他们不该惦记的东西,你知道吗?” 陈阿娇黯然地点点头。这句话戳中了她的心病。最近天子几次留宿椒房殿,她的肚皮还是不见动静。让她心里很不安。没有嫡子的皇后会是什么下场。她非常清楚。 有了心思。陈阿娇落落寡欢。太皇太后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说话又不太清楚,陈阿娇听得半懂不懂,越发觉得无趣。就在她煎熬之际,馆陶长公主终于来了,一看陈阿娇的脸色,就责备的瞪了她一眼。 陈阿娇顾不得多说。将馆陶长公主拉到一旁,嘀咕起来。 馆陶长公主一听,就沉下了脸。“对太皇太后说了么?” “还没有,想先和阿母商量一下再说。” “亏得没说。”馆陶长公主松了一口气,眼神温和了些,却依然怒气未消。“他最近常去椒房殿么?” 陈阿娇迟疑了片刻,点了点头。馆陶长公主眉心微蹙,追问道:“当真?” “自然是真的。”陈阿娇强笑着,又加了一句:“最近几天几乎都在我殿里。” “哦。”馆陶长公主满意地点点头。“阿娇,出兵征伐是大事。人马、粮草、辎重。都要千里转运。这几年天灾不断,怎么经得起折腾?再说了。为了一个梁啸,值得吗?” “可是梁啸为国效力……” “他身为臣子,为国效力是本份。岂能因为他一人而大动干戈,天下不安?”馆陶长公主很生气,打断了陈阿娇,声音也高了起来。“况且,你真以为县官真是为了梁啸?他不过是以梁啸为借口,行一已私意罢了。阿娇,你是皇后,可不能由着他的性子来。当学太皇太后,时时匡正他,而不是被他当成刍狗。” 陈阿娇茫然不解,肩上沉甸甸的。 馆陶长公主沉吟了片刻,又道:“他当真说,去年匈奴未曾入境,是因为梁啸?” “是呢,是呢。” “这么说,这梁啸倒是个人才。我家虽然富贵,却无人统兵,在军中素无声望,如果能将此人揽入门下,倒是个助力,你也多了一个外援。”馆陶长公主反复权衡。“这样吧,我们去对太皇太后说,为梁啸请功。” 陈阿娇正为无法完成天子的托付而着急,听得有转机,顿时大喜。“那能出兵吗?” “出兵事大,不能草率行事,还要看太皇太后的心意。我们可以说说,却不能强求。” “好啊,好啊。”陈阿娇笑了起来,拍掌道:“还是阿母有主见。我就知道先与阿母商量,绝不会错。” 馆陶长公主展颜一笑,伸手掐了掐陈阿娇的脸颊。“傻孩子,天下人都能害你,阿母还能害你不成。以后有什么事,都要像今天一样先与阿母商议,知道么?” “知道啦。”陈阿娇笑靥如花,拉着馆陶长公主重新入殿。 馆陶长公主变通了说法,只说匈奴人有异动,可能会大举入侵,应该加强边境防备。太皇太后倒也没有多疑,连连点头,让人叫来天子,嘱咐他紧守边境,不要给匈奴人可趁之机。 天子心领神会,就在太皇太后面前,召柏至侯丞相许昌、武强侯御史大夫庄青翟议事。这两人都是太皇太后提拔的,见太皇太后同意,不敢有丝毫反对。天子随即下诏,命令李广等沿边郡守整顿军备。 一个面皮白净的宦者走进了梁家,送来了皇后的慰问和赏赐。皇后降诏,称梁媌教子有方,为国育才,特赏赐十金,锦锻两匹。 梁媌不敢怠慢,连忙谢恩,随即又赶往馆陶长公主的府中致谢。到了门前,通报完毕,时间不长,便有一个侍女迎了出来,将梁媌从侧门引了进去。 这个侧门是正门旁的侧门,而不是院墙上的小门。对馆陶长公主府来说,这已经是对待朝廷官员的待遇。对梁媌来说,这无异于一步登天,至少不用再看公主府佣人的脸色了。 来到中廷,等了一会,馆陶长公主便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三份笑意。梁媌上前叩谢,又奉上双面锦十匹。馆陶长公主满意的点点头,拉着梁媌说了几句闲话,不动声色的表明是她们母女在太皇太后面前说话的事。梁媌感激不尽,再三致谢。 馆陶长公主目的达到,也没再多说什么。梁媌识趣的告退。 走出馆陶长公主府的大门,上了车,梁媌长叹一声:“蓉清,为人一世,安能不富贵乎?” 李蓉清也感慨不已。“阿母所言甚是,只盼夫君平安归来,合家团聚,便是完美了。” “如果你能生一个儿子,梁家有后,那才叫完美。” 李蓉清羞涩地笑了。 梁啸与铁华离商议,用牦牛换成马匹,昼夜兼程,赶往赤谷城。 据铁华离说,阿留苏正在那里与乌孙人缠斗。年初,猎骄靡在山口受挫,阿留苏抓住机会,多次率军袭击,斩获甚多。加上之前之后招降的南山羌和被称为小月氏的月氏旧部,阿留苏实力大增,在战场上占据了主动,将乌孙人挤压在赤谷城一带。 对铁华离的话,梁啸将信将疑。一提到要对匈奴作战,他们就大倒苦水,几乎是不堪一击;一说到联盟,他们就大肆吹嘘,似乎战无不胜,只有阿留苏有资格代月氏。说实话,他们本不擅长说谎,前言不搭后语,破绽百出。 梁啸决定还是自己亲自去看一看再作决定。 从莎车北行,要经过疏勒。疏勒也是一个小国,即使是在葱岭以东的绿洲诸国中,疏勒也是一个实力很弱的小国,仅有一千五百多户,口不满两万,兵不满两千。不过疏勒国的地理位置好,不仅水草丰茂,而且客商云集,商业发达,是个虽小却富庶的绿洲之国。 疏勒也是绿洲诸国中不多的有城治的小国之一,除了畜牧业之外,还有不错的农业。相比于畜牧业,农业能够提供更多的食物,这也是商人们愿意在疏勒歇脚的原因之一。 疏勒城在后世还有个名字,叫喀什,是丝绸之路上最重要的城市之一,环绕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南北两条丝路在这里交汇。 梁啸时间紧迫,只在疏勒停了一天,考察了一下衍敦谷的山口。按照他的分析,李广利后来远征大宛,应该走的就是这条路。而现在,他站在保护大宛的立场上,也要看看这条路究竟好不好走,乌孙人或者月氏人如果由此进入费尔干纳盆地的可能性有多大。 疏勒也有一些汉商。看到梁啸一行,他们颇为疑惑,不少骑士穿着汉式甲胄,却长了一副胡人的面孔,他们都搞不清状况。虽然梁啸手中有汉节,但商人很少看到汉节,也没意识到这根竹杆的意义。不过商人向来不肯放过任何机会,有人主动攀谈,这才了解到这些人是大汉朝廷派来的使者,立刻热闹起来。 晚上,梁啸迎来了五个汉商。 这五个汉商以一个老者为首。老者名叫皇甫其,安定人,年轻的时候就跟着父辈跑西域经商。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有汉使出现在西域,兴奋难以自抑。 梁啸以礼相待,询问相关情况,并说明了出使的原因。 皇甫其等人听了,又惊又喜。他们早就听说过去年的那场战事,但是他们并不清楚有汉人参与其中,并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梁啸虽然说得简单,并没有大肆夸耀,可是商人天生擅长察言观色,看看梁啸身边的那些希腊面孔的步骑,看看梁啸身边的胡姬,他们也能猜到几分。 不过,听说梁啸要联合阿留苏与匈奴主力作战,他们连连摇头。 皇甫其说道:“月氏人哪里靠得住。阿留苏的确有点本事,可是实力有限。仅仅是对付乌孙人就已经很吃力了,再加上匈奴人,他们哪里还有这胆量。依老朽看,大人与其与月氏人结盟,还不如与乌孙人结盟。” “乌孙人?”梁啸大感意外。 第295章阿留苏 梁啸向皇甫其请教,皇甫其说了三个原因。 首先,在西域,乌孙实力最强。猎骄靡从匈奴归来之后,几年间便征服了大片土地,在天山南北拥有大片土地,部属数万户。更重要的是猎骄靡年富力强,为人精明强悍,乌孙国力蒸蒸日上,将来必然成为西域屈指可数的大国。 有了实力才有话语权。与乌孙结盟,汉人才能通行于西域。否则,只要乌孙不答应,其他小国根本保证不了盟约的履行。 其次,乌孙离大汉比较近。从长安出发,祁连山一带被匈奴人控制,过了祁连山,以乌孙最近。与乌孙结盟,才能实现夹击匈奴人的计划。除此之外,别说大宛大夏这样的小国,即使是月氏也不可能对匈奴形成威胁,就算结盟成功也没用,他们甚至不是乌孙人的对手。 最后,月氏人跨有葱岭东西,实际上内部矛盾重重,分裂在即。一旦分裂,本来就不够强的实力再减几分,哪里还是乌孙人的对手。用不了多久,月氏人在葱岭以西的地盘就会丧失殆尽。与他们结盟,无异投资将死之人,必然一无所得。 梁啸虽然并不赞同皇甫其的意见,但他承认皇甫其说得有一定的道理。月氏人内部不和连一个商人都来,可见已经严重到了什么地步。若非如此,他也不需要这么费劲。 月氏人能不能靠得住,的确要打个问号。 不过,皇甫其只题的一面:他希望借助与乌孙的联盟能在西域自由经商,却忘了乌孙人是匈奴人的附庸。就目前而言,乌孙根本不可能与大汉联手夹击匈奴人。 没错,后来乌孙是与大汉结盟了,还娶了大汉公主,但那是匈奴人被大汉击垮之后。现在,他们是匈奴人的铁杆。而他的目的是要能与匈奴为敌的。就这个目标而言,月氏人更合适。至于月氏人内部的矛盾。他并不怎么关心。 月氏人的死活,与我何干?他们分裂衰落才好呢。 尽管不太同意皇甫其的意见,梁啸还是和皇甫其谈了好久。皇甫其多年往来西域,对这里的民情比较熟悉,对乌孙人月氏人的情况都有一定的了解。梁啸和他交流,可以弥补他时间紧迫的遗憾。 谈了大半夜,梁啸请他们喝酒吃肉。尽欢而别。 疏勒的夜晚虽然很凉,可是皇甫其等人的心里却是热乎乎的。这是他们有生以来。不多的和天子近臣的接触经历。虽然梁啸根本算不上什么天子近臣,在他们眼里,却是实打实的朝廷代表。 第二天一早,梁啸起程,赶往赤谷城。五天后,他到达温宿。 温宿在天山南麓,天山上的雪水融化,汇成河流,向南流入沙漠腹地。温宿和疏勒差不多。却没有疏勒的地理优势,眼下更是麻烦。由温宿向北,进入天山腹地,便是乌孙人的大本营——赤谷城。温宿作为赤谷城的门户,一向由乌孙人控制。如今阿留苏实力增长,势力入侵到温宿,温宿几度易手。 梁啸赶到的时候。阿留苏正亲自率领一万精骑刚刚赶到。正当日落时分,天气依然炎热,阿留苏和他身边的卫士们敞着怀,露出黝黑而结实的胸膛,大声谈笑。火红的夕阳照在他们脸上,像是一块炙热的铁。尽情的散发着荷尔蒙。 在这群人之中,阿留苏无疑是最耀眼的那个。他的身材虽然算不上特别高大,最多和梁啸差不多,肌肉却非常结实,古铜色的皮肤伤痕累累,纵横交错。他裸着上身,只穿了一条裤子。八块腹肌展露无遗。宽肩膀,颈部肌肉呈现明显的三角形,浑脱脱一个肌肉男。 阿留苏纵马冲到梁啸面前,这才勒住胯下的枣红骏马。骏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两只前蹄在空中踢舞着,扬起的沙子几乎踢到了梁啸的脸上。 荼牛儿庞硕勃然大怒,举起就想冲出去,梁啸摆了摆手,拦住了他们,同时抬起手,掩住口鼻。 “怎么,使者这样的勇士还畏惧战马?”阿留苏大笑道。 尾随而来的卫士们哈哈大笑。梁啸虽然听不懂月氏语,却能他们神色间的嘲讽之色。有听得懂月氏语的将士更是气得面红耳赤,恨不得冲上去与他们拼命。 月氏人更是放肆,不少骑士催马转起了圈,将梁啸等人夹在中间,马蹄掀起的烟尖像两条巨龙,吞没了梁啸一行。所有的将士都拉过大氅,掩住了口鼻。 梁啸却一动不动,脸上甚至多了几分浅笑,就像群调皮的孩子。 阿留苏啸脸上笑容,有些不自在。他轻踢战马,向梁啸靠近了一些。“使者笑什么?” “笑我自己。”梁啸不紧不慢的说道。 阿留苏愣住了。“笑你自己?你也觉得自己可笑么?” “是的。”梁啸点点头。“我轻信他人之言,把希望放在一群无知的莽汉身上,不远千里的跑到这里来,真是愚不可及。” 阿留苏脸色大变,怒不可遏。真安也大吃一惊。他早就知道梁啸言语刻薄,却没想到当着阿留苏的面,梁啸也如此口无遮拦,恶语伤人。不仅如此,他还无差别攻击,将阿留苏身边的所有人都得罪了。 “贵使……” “真安!”阿留苏大喝一声,拦住真安,双目如火,死死的盯着梁啸。“汉儿,你这是向我挑战吗?” 梁啸笑了。“正有此意。听说你手里有一张与人弓相仿的弓,我非常好奇,的确想与你较量一下。这样好不好,你若是赢了我,这张人弓归你。我若是赢了你,你那张仿制的弓归我。如何?” 阿留苏的眼角抽了两下,放声大笑。“好,我正想着怎么将人弓讨回来。既然你也有此意,我感激不尽。如果我胜了,我另外送一张好弓给你。” 梁啸歪了歪嘴角。“那倒不用。” “怎么,我?”阿留苏收起笑容,很不高兴。 “不存在与,我只是陈述一个事实罢了。太子总不会希望我让你吧?” 阿留苏再也忍不住了。瞪起双眼,大喝一声:“弓来!” 一个骑士策马奔了过来,递上弓。阿留苏接弓在手,又取过一囊箭,瞪了梁啸一眼。“别磨磨蹭蹭的,来吧,一决胜负。” 梁啸笑了。他伸手从希格玛的手中接过黑弓,又从希格玛背的箭囊中取过一枝箭,轻踢坐骑,跟了过去。阿留苏瞅了他一眼,怒极而笑,咬牙道:“你只用一枝箭?” “箭贵在能否杀人,不在多少。”梁啸微微一笑。“太子,比射之前,有一件事还要请太子吩咐一下,免得麻烦。” 阿留苏怒不可遏。“你说。” “在下修习射艺时日尚短,尚未达到出神入化之境。万一失手,射伤或者射杀了太子,还请太子不要纠缠不休。我虽然不怕死,可是被乌孙人匈奴人占了便宜,那就不合算了。你说是不是?” “你要射杀我?”阿留苏的眼睛眯了起来,凶光四射。 “我不想杀你,但是我可不敢保证。”梁啸笑得更加灿烂。“太子这么强壮,中一箭应该没什么问题。可是谁又能说得准呢,万一我这一箭射中了要害……”说着,他不怀好意的扫了一眼阿留苏的脖子,然后目光向下,在阿留苏的心口停了一下,最后落在阿留苏的小腹,然后嘿嘿一笑。“多少有些麻烦。” 阿留苏被他身不自在,突然有些心虚。在此之前,铁华离已经派人通知他,并将真安打探来的消息原原本本的告诉了他。听说梁啸态度嚣张,竟然提出要和铁华离两军对垒,阿留苏很不爽,这才要给梁啸一个下马威,让他么是真正的英雄。 铁华离没有说错,梁啸果然嚣张,而且不是一般的嚣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不仅出言不逊,向他讨教,还威胁要射伤甚至射死他。更可气的是,他只用一枝箭。 阿留苏身经百战,与无数人交过手,还是第一次此狂妄的人。他决定,无论如何,都要给梁啸一个血的教训。 “好,那我们就做生死之决。”阿留苏将箭囊背好,转身对部下大声下令,宣布与梁啸做生死对决。万一有所损失,不得为难梁啸的部下。 月氏人立刻紧张起来,原本热烈的气氛变得非常压抑。真安更是面色如土。他想上前劝说,还没动就被阿留苏凶狠的眼神制止了。他后悔莫及,这一路上没能和梁啸改善关系,结果一见面,两人就要做生死对决。 庞硕荼牛儿等人也非常不安。他们围了过来,啸。 “主人,我替你出战吧。”希格玛主动要求道。 “大人,我愿意为你出战。”火狐也站了出来。 梁啸哈哈大笑,伸手拍拍火狐的肩膀。“火狐,你的箭术虽好,和阿留苏比,却没什么胜算可言。你们都放心吧,他射病入体,外强中干,赢不了我。” “射病?”火狐眼睛扫了一眼远处的阿留苏,若有所悟。梁啸见了,微微一笑:“了吧?” 火狐点点头,钦佩不已。“大人果然观察入微,神目如电。” 希格玛茫然不解,啸,又狐,欲言又止。 第296章扬长避短 论射艺,希格玛是梁啸亲手训练的,基本功要比火狐强不少,只要给她几年时间,超过火狐是迟早的事。可是要论经验和眼力,希格玛不如火狐远甚。 不论什么学问,到了梁啸火狐这一等境界,里面便有很多不为人知的门道。按照后世的说法,就是口耳相传,不落文字的经验。这是真正的精华,也许不是那么惊世骇俗,甚至可能只是简单的一两句话,可是知道与不知道却有很大区别,甚至是分别有没有得到真传的依据所在。 梁啸从桓远习射之初,桓远禁止梁啸在百日内摸弓,更不准练习射箭,只让他一心一意的练习引弓。这看起来很简单,实际上却是关键中的关键。 空手引弓的目的在于培养正确的引弓方法。只有养成正确的引弓方法,才能练就整劲,才能避免以拙力开弓。而拙力开弓的后果,就是落下病根,术语叫射病。说得再简单一些,就是因为常年高强度练习射箭而落下的职业病。 比如脊柱变形。 具体到阿留苏和梁啸两人,他们身高相似,又用同样大小的弓,按理说不分伯仲。可实际上,用多大的弓和∫⊥各人的臂长有很大关系。梁啸虽然不像庞硕那样魁梧,但他有一双猿臂,实际臂展更长。阿留苏没有猿臂,要想达到和他一样的臂展,至少要比梁啸高半头才行。 可是他没有这样的身高。 如此一来,他要用同样的弓,要么不能拉满。要么就只能将手臂过度后拉。超出正常的幅度。以求将弓拉满。长年累月这么做,就是导致脊柱变形,留下隐疾。 阿留苏为了练成过人的箭术,重振月氏的荣光,付出了常人难以想像的艰辛,已经落下病根。只是他身体强壮,现在他自己还意识不到罢了。与实力不如他的对手比拼,他不需要全力以赴。还看不出问题,遇到梁啸这样强劲的对手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那一点点问题就无法回避,足以影响他的发挥。 此外,射手虽然强调力量,却不追求绝对的肌肉力量。只要练习得当,姿势准确,会用整劲,即使不那么强壮的人也能开得强弓,过多的肌肉反而会影响动作。 梁啸虽然结实矫健。但肌肉绝不夸张,穿上衣服。甚至看不出他和普通人有什么区别。反观阿留苏,他简直是一个健美先生。这正好说明他很可能追求的是肌肉力量,用的是拙力。 看到了这些问题,梁啸才能如此自信。他只用一枝箭,除了自信之外,还有故意激怒阿留苏的意思。高手射箭最忌气浮气躁,百步之外,全神贯注尚不能保证百发百中,更何况是血气上涌,怒火攻心之时。 火狐的箭术虽然不如梁啸,但是他经验丰富,和梁啸一样看出了阿留苏的问题。 一叶落而知秋,仅从这个细节,就足以说明梁啸的射艺在阿留苏之上,心智更非阿留苏能够相比。梁啸看出了阿留苏的底细,阿留苏却根本没看出梁啸的底细。他如果真聪明,绝不会选择比试骑射。如果选择近战,以他的强壮体格,几乎可以秒杀梁啸。 可是他承受不了梁啸的挑衅,非要和梁啸较量骑射,只能说自作孽,不可活。 阿留苏率先催马走到空旷之地,不耐烦地等着。梁啸却不慌不忙,直到阿留苏准备回来叫他,这才拨转马头,向前走去。他催马走向阿留苏的西侧,一直走到一百步以外,这才停住了战马,扬起弓,大声叫道:“太子,别磨蹭了,开始吧。天都快黑了。” 阿留苏气得鼻孔冒烟。明明是梁啸在磨蹭,梁啸却反说他磨蹭。他更加生气,再加上天气将晚,夕阳已经落下一半,再不开始就看不见了。他顾不上和梁啸斗嘴,一边催马向梁啸追去,一边拉弓搭箭,一箭射向梁啸。 梁啸拨转马头,向西急驰而去,保持和阿留苏之间的距离。听到箭矢飞驰的声音,他无声的笑了。正如他所料,阿留苏虽然有一张类似人弓的强弓,但综合实力却略逊一筹。要么是弓弱一些,要么是他无法发挥出弓的全部实力,阿留苏的有效射程绝不会超过他。 一百步,应该是阿留苏的极限,超过一百步,箭矢的力量和速度都直线下降,成为流矢。 梁啸一边策马奔驰,一边回身,轻轻的挥起弓,将射到身后的箭拨落,大声叫道:“太子,你太弱了!” 阿留苏气得眦睚欲裂,却不肯分辩,只是一边踢马猛追,一边连发数箭,箭箭不离梁啸后心。梁啸轻松自如,一边策马奔驰,一边回身将力道已衰的箭拨开,同时不忘奚落阿留苏几句。 “太子,看你体格强壮,怎么力量这么弱,原来只是一团死肉啊。” “啊……”阿留苏勃然大怒,用弓猛抽枣红马,拼命追赶。 两人一前一后,迅速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之中。观战的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他们在搞什么鬼。特别是梁啸,之前说得好好的要做生死对决,现在怎么一个劲的逃? 月氏人唾骂起来。 “果然是个懦夫,只是嘴上功夫,一上马就只会逃。” “就是,什么箭神,依我看,他只是误打误撞,射中了乌单吧。” “是不是他射中的都很难说。”有人大笑道:“希望太子不要射杀了他,到时候好问个明白。” 荼牛儿等人也忐忑不安,一个个沉默不语,焦急地看着梁啸二人消失的方向。他们对梁啸的箭术很有信心,但战场凶险,什么意外都有可能发生。况且阿留苏实力不弱,万一有个闪失,那可怎么办?他们倒是想跟上去看看,可是一看万余月氏人在侧,他们又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按捺着心情,耐心等候。 不管多好的战马,全速奔跑只能维持几十息的时间。超过这个时间,不管骑手如何催促,战马的速度都会降下来。才追出两三里地,阿留苏就发现了一个致命的问题:他根本追不上梁啸。 论坐骑,他的枣红马不如梁啸的黑马。枣红马最多只能算一般的好马,而梁啸的黑马却是真正的大宛名驹,不论是耐力还是爆发力,黑马都超过他的枣红马一筹。枣红马已经全力以赴,黑马却还有余力,跑得很轻松。 论体重,他虽然和梁啸差不多高,却比梁啸更强壮,体重至少要重二十斤。他除了弓之外,还背了一囊箭,而梁啸手中却只有一枝箭,黑马的负担明显轻得多。 更何况,梁啸是以正常的速度走来的,他却是带着亲卫一路急驰而来,体力原本就不足。 这几个因素加在一起,不管他怎么努力,都无法缩短和梁啸之间的距离。虽然射出了几十枝箭,却都因为距离太远,没能造成任何杀伤,不是射空了,就是被梁啸拨落了,甚至被梁啸接走了几枝箭。 梁啸一箭未射,胜负的天平已经向梁啸倾斜。 阿留苏后悔莫及。到这时候,如果还不明白双方的优劣,他就不是阿留苏了。 阿留苏勒住了战马,不追了。 听到身后的马蹄声渐远,梁啸嘴角微挑。他知道阿留苏识破了他的用意,想改变战术。不过,到了这一步,他又怎么可能让阿留苏逃脱。 太阳已经落山,就连最后一缕余晖也即将散尽。天地之间一片漆黑,阿留苏的视力再好也难以发挥,该是他这个射声士发威的时候了。 梁啸拨转马头,面对远处的阿留苏,扬声道:“太子,还不肯认输么?” 阿留苏气得咬牙切齿。他知道自己优势尽失,在这昏暗的夜幕之中,他根本没有把握射中梁啸,却不肯就此认输。在他看来,天色已晚,他固然看不到梁啸,梁啸也看不到他,最多是不分胜负。 当然了,他也听不懂梁啸在说什么。不过,他大致能猜得到梁啸不会说什么好听的。 见阿留苏不说话,梁啸一边调侃着阿留苏,一边留神倾听,同时将箭扣在弓上,慢慢向阿留苏逼了过去。 看到一团隐约的黑影再向自己靠近,阿留苏拨转马头,向梁啸的右侧驰去。他已经没有把握射中梁啸,只能尽可能的给梁啸找点麻烦,并尽可能的逼近梁啸。只要逼得梁啸无法出手,忙中出错,他还有机会乱中取胜。如果运气足够好,让他抓住梁啸,近身肉搏,他有绝对的把握在一个回合内制服梁啸。 梁啸心知肚明,他佯作紧张,不断的调整着位置,与阿留苏抢位。阿留苏自以为得计,更不肯让他抢到左侧,两人就在沙漠上兜起了圈子。不知不觉中,两人的距离缩短到了三十步左右,急促的马蹄声清晰入耳,就连阿留苏粗重的喘息声都清淅可辨。 就在阿留苏专心致志的抢位时,梁啸突然将弓交到右手,抬手一箭。 弓弦一响,箭矢离弦,瞬间飞过三十步。 阿留苏应声落马。 第297章肌肉男的心机 梁啸拨马而回,在数步外勒住了坐骑,心里有些隐隐的不安。 黑夜之中,他只能肯定自己射中了阿留苏,究竟射中了哪里,有没有射中要害,他并没有绝对的把握。为了安全起见,他是瞄准阿留苏的腹部射击的,但是谁能保证阿留苏不会低头,正好被他射中脑袋? 阿留苏落马之后就没了动静,连呻吟声都没有,这不是什么好兆头。虽说他对部下宣布了生死对决,不让部下报复,可要是他真死了,谁来控制那些月氏人,谁能保证他们遵守命令? 更重要的是,如果他死了,所有的战略计划都将化为泡影。 梁啸犹豫了好一会,跳下马,向一动不动的阿留苏走去。 黑马打着喷鼻,马蹄踢得沙子哗哗作响,张嘴咬住梁啸的衣角,连连摆头,显得有些焦躁。 梁啸大惑不解,转身安抚它。这匹马跟随他多时,已经成了一个不会说话的好朋友。它突然如此不安,必有原因。梁啸心生警惕,凝神细听,同时将弓握在了左手,搭上箭,做好了应变的准备。 就在这时,一直趴在地上的阿留苏突然跃起,一声怒吼,扑向梁啸。 听得背后风声,梁啸不假思索,反身就射。勾弦、开弓、放箭,一气呵成。 阿留苏闷哼一声,飞扑的身形微滞。 趁此机会,梁啸飞身跳上坐骑。阿留苏见状,强忍剧痛,再次扑了上去,数步外纵身跃起,伸手抓向马背上的梁啸。眼看着他的伸就要碰到梁啸的后背,黑马突然转身,将屁股对准阿留苏,抬起后蹄就踢。 “呯呯”两声,阿留苏被踢飞十余步,重重落地。“哇”的一声,吐出两口鲜血。他再也忍受不住疼痛,捂着胸口,痛苦地呻吟起来。 梁啸后背全是冷汗。想想阿留苏的体格。如果被他抓住会是什么结果,用脚指头都能想得出来。如果不是明珠示警,又踢飞了阿留苏,自己现在后果堪忧,不仅人弓保不住。而且会被阿留苏揪住海扁一顿。 想不到这肌肉男还有这心机,真是人不可貌相啊。自己被他的外表所欺骗,却忘了这是一个征战多年的枭雄,险些中了他的圈套。 “明珠,谢谢你了,回去给你喂点好料。” 明珠昂首嘶鸣,带着三分得意,抖抖鬃毛,迈着轻快的步伐,急驰而去。 听到马蹄声。众人齐唰唰的把目光转了过来。见只有梁啸一人回来,却看不到阿留苏的身影,荼牛儿等人松了一口气,月氏人却炸了。阿留苏的贴身亲卫不约而同的拔出武器,围了上来。荼牛儿、庞硕等人一看,也不由分说,张弓搭矢,举盾拔剑,护在梁啸身前。一时间,气氛紧张。一场冲突迫在眉睫。 梁啸摆摆手,将手中的弓交给希格玛,又大声叫道:“真安?!” 真安排众而出,来到梁啸面前。他脸色煞白。眼神慌乱,显然已经乱了阵脚。 “贵使,我家太子……” “你家太子受伤落马了,快去救他。” 真安一听,如释重负,连忙招呼了几个骑士。举着火把,飞奔而去。梁啸下了马,打量着箭拔弩张的月氏人,笑了一声,也不理他们,自顾自的从备马身上取下饲料袋,放在黑马面前。黑马垂下脖子,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不时的打个喷鼻。 见梁啸这般模样,月氏人也放松了一些,慢慢退了回去,却不肯散开,依然紧握着武器,虎视眈眈地围着梁啸等人。 过了一会儿,一阵杂乱的马蹄声想响,真安策马奔了回来,大声喝了几句。月氏人听了,再也不管梁啸,纷纷散去。真安跳下马,快步走到梁啸面前,额头的冷汗在火把下闪着光。 “贵使,好险。” 梁啸瞟了他一眼,眉毛一挑:“没死?”语气中有几分惋惜。 真安一愣,有些不高兴。“贵使还真想射死我家太子?” “是你家太子想要我的命,我还对他客气什么?”梁啸狠狠地唾了一口唾沫,冷笑道:“不知好歹,死有余辜。技不如人,就从背后偷袭,所谓的月氏英雄不过如此,我也算是领教了。” 梁啸说的是汉话,真安听不太懂。不过翻译懂了,却没敢直接说,而是附在真安耳边嘀咕了几句。真安脸色微变。看到阿留苏的伤势时,他就觉得有些古怪,现在又听梁啸这么说,他意识到其中必有隐情。他放缓了语气,压低了声音。 “贵使,究竟是怎么回事?” 梁啸耸了耸肩。“你回去问你家太子吧,我都不好意思说。” 真安尴尬不已,转身离去。 梁啸吩咐扎营。不管阿留苏伤得有多重,他现在都不能走,也走不掉。既然如此,不如坦然一些,以免激化矛盾,引起不必要的冲突。 营盘刚刚扎好,真安再次赶了回来,身后跟着几个卫士,手里端着一壶壶的酒,赶着一群羊,估计有上百只,还有几匹马,马背上驮着大大小小的包裹。真安走到梁啸面前,面露喜色。 “贵使,我家太子无恙,这些羊和酒都是他送给贵使的。请贵使在此休息一夜,明天再请贵使议事。” 梁啸点点头。“伤不碍事吧?” “嗯……”真安犹豫了片刻。“没什么大碍。不过,伤了大腿,短期内骑不得马。” 梁啸笑笑,没有再说什么。他收下了礼物,命人宰羊,准备晚餐,又将所有的酒都分发下去。辛苦了这么多天,终于可以轻松了一下了。 将士们一片欢腾。 金城,黄河渡口。 西行的东方朔遇到了东归的李舒昀。 卸下了大部分的货物,李舒昀等人的速度大大提升,运气也似好了起来,沿途几乎没有遇到大规模的乌孙人和匈奴人。就算遇到零星的羌人,看到这三百多装备精良的雇佣兵,也没人敢打商队的主意。 经过一个多月的跋涉,行程四千多里,他们顺利到达金城。渡过黄河,他们就进入了汉境。 李舒昀很庆幸。和东方朔交流之后,这才知道自己的运气在很大程度上和梁啸有关。不论是乌孙人还是匈奴人,都可能接到了匈奴单于的命令,正在草原上集结,河西走廊兵力空虚,才让他如此轻松的通过。 “究竟有多少人西征?” “现在还不知道。”东方朔说道:“我离开长安的时候,只知道匈奴人可能有行动。天子安排了李广、程不识和韩安国三位将军加强边境的防务。限于朝廷的舆论,他们不可能大举出境,甚至可能不会出境。所以,梁啸要想稳住西域,还得靠自己。” 李舒昀大吃一惊。他全程参与了年初的那场战事,清楚大宛人和月氏人的实力,如果真是匈奴人大举西征,就算梁啸再强悍,也挡不住匈奴人。 “你去西域干什么?” 东方朔长叹一声:“我到长安这么久,他是唯一舍得花钱的朋友,我不能看着他被匈奴人欺负,自然要赶去帮他一把。听郭禹说,大宛不仅有宝马、美酒,还有美人,我也想去见识一下。” 李舒昀没吭声。他知道东方朔一向没什么正形。可是,因为梁啸遇到了困难,他就能抛弃官职,不远万里的去帮梁啸,这份侠气不比任何游侠儿逊色。要知道他们去年离开长安的时候,东方朔已经是比二千石的太中大夫,天子身边的近臣。 李舒昀犹豫了片刻,咬咬牙。“先生稍候,我去安排一下,随你一起返回西域。” “你不去长安?” “不去了,西域的战事要紧。大人身边没有几个信得过的人,我应该回去帮他。” 东方朔想了想,摇摇头。“不,你还是去长安比较好。只有你才能将西域的情况告知天子。或是请天子下诏,或是游说一些志同道合的好友一起去西域,都比你一个人更有用。如果有时间,你去一趟上郡,面见李广将军,把西域的情况告诉他,让他安排一些人手,也是好的。” 李舒昀觉得有理,与郭文斌等人商议之后,决定兵分两路。他和郭文斌带着大宛马,护送巴图先赶回长安向天子汇报,商队由其他商人率领,缓缓前进。反正已经进入汉境,不用再担心匈奴人的袭扰,他们走慢一点也没关系。郭文斌可以事先替他们安排好销售渠道,他们到长安就可以交易,并不耽误时间。 为了保护东方朔,也为了提高自己的行动速度,李舒昀命令灵狐率领大部分佣兵随东方朔返回西域。虽然对这些佣兵来说,离长安这么近,都没机会看一下长安城有些遗憾,可是保护东方朔的任务更重要。只要帮梁啸立下大功,以后来长安的机会多的是。 商议已定,李舒昀和郭文斌领着五十名佣兵,赶着百余匹大宛马赶往长安。临行之前,李舒昀避开郭文斌等人,悄悄的将藏宝地点告诉了东方朔。 东方朔心领神会,眉开眼笑。 第298章话不投机 龙勒水。 军臣单于勒住了坐骑,又看了一眼刚刚收到的木简。 木简上没有文字,只有简单的图画。除了口头传达,匈奴人都是用这种方法来传递消息,而且都是不能轻易泄露的消息。 南方的汉朝派了三名大将赶赴边疆,其中包括著名的飞将军李广,这让军臣单于非常不安。 汉朝皇帝想干什么?这两年,匈奴人并没有大规模入侵,边境一直比较太平,双方相安无事。就连去年遭遇大雪,他都没有入境劫掠,已经是仁至义尽了,怎么汉朝人还不满足? 难道是那个老太后死了,小皇帝想学他的先祖刘邦,来试试匈奴人的弓马? 军臣单于心里涌起一阵说不出的愤怒,又有一丝隐隐的不安。大屠耆多次和他说,这个小皇帝不像他的祖父刘恒,也不像他的父亲刘启,反倒有些像他的曾祖刘邦,是个雄心勃勃的皇帝。即位伊始就想改祖制,如果不是太皇太后压制他,现在不知道会折腾成什么样。 军臣单于为此很担心。他担心汉朝不再听话,不再像以前一样和亲贡奉。匈奴人已经习惯了汉朝的各种好东西,如果汉朝人要反悔,他们会很不适应。 正是出于这个考虑,军臣单于才不愿意汉朝派使出使月氏。且不论月氏是否可怕,派使者本身就代表了一种反抗的意识。他抓了张骞,汉朝又派了梁啸,如今梁啸在大宛搞出那么多事端,他不得不万里西征,打断汉朝皇帝伸出去的手。 在这个时候,汉朝皇帝派李广等人来守边。军臣单于不得不考虑汉朝大举出兵的可能。如果主力西征,却被汉朝人袭扰了龙城王庭,那损失可就大了。历代单于积累的财富大多都在龙城。很多贵人的家属也在龙城,一旦遇袭。后果不堪设想。 是继续西征,还是由西边的各部执行,王庭主力返回龙城,军臣单于有些拿不定主意。 他召集各部议事。众人各执一词,争论不下,不仅没有帮军臣单于做出决定,反而让他更拿不定主意。他决定暂时停止前进,请大屠耆中行说来商议。 天山东部的一个山坡上。乌单左手持弓,右手虚放,眼睛盯着离弦而去的箭矢,一直到箭矢射中百步外飞奔的野兔,这才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巫师盘腿坐在远处的一块巨石上,身上的羽衣被风拂动,仿佛展开了翅膀,随时可能乘风而起。 伊乌尔走了过去,捡起野兔,拔出刀子。手脚利索的将野兔剥皮,开膛破肚,又找了一些干柴。生火烤野兔。时间不长,野兔就散发出阵阵诱人的香气。 野兔烤好了,乌单撕下了一条兔腿,来到巫师的面前,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 巫师接过兔腿,看了一眼乌单。“你今天心境不够平静,是不是有什么事?” 乌单低下头。“是的,我听伊乌尔说,草原上有大量的匈奴人在西行。不仅有浑邪部、日逐部,还有休屠部、犂污部、温偶駼部。他们的牧场都在东面。却西行至此,怕是有大的战事。” “有大的战事。也与你无关。”巫师咬下一块兔肉,慢慢的嚼着。“你现在的实力还不足以使用地弓,何不再等等?最多再有一年,你就能开地弓了。到了那时候,你就可以拿回你的王位。” “巫师,我现在已经能开三石强弓,足以对付梁啸和阿留苏,只要抢到他们手上的弓,我一样可以拿回王位。浑邪部接连受到重创,实力大减,如果我再不及时赶回,浑邪部会被其他部落吞并。到那时候,我回去又有什么用?” 巫师一声不吭,细细地咀嚼着兔肉。乌单跪在地上,低着头,沉默不语。 巫师咽下最后一口肉,站了起来,看着跪地不起的乌单,一声叹息。“既然你心意已决,那就去吧。” “多谢大巫师。”乌单大喜,站起身来。“我让伊乌尔帮大巫师收拾行李。” “不用了,我暂时不想离开这里。”巫师摇摇头,看向远方,眼神中掩饰不住的失落。“当你需要我的时候,我自然会出现在你的身边。” 乌单有些失望,刹那间有一丝动摇。可是,他回头看了一眼伊乌尔迫切的眼神,又咬咬牙,伏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三个头,转身而去。 “我月氏曾经有三张宝弓,除了你手里的那张人弓之外,还有两张弓,就在那个山谷里。”阿留苏指着远处隐约可见的红色山谷。“你想跟我一起去夺回来么?” 梁啸扬扬眉。“我只想知道你什么时候能将手里的这张弓给我。” 阿留苏语塞,脸色像被人踩了一脚似的难看。比武落败,他不仅被梁啸射了两箭,险些送了性命,还留下了一个话柄。梁啸要求他兑现承诺,交出手里的那张角弓。这张弓是他多年的精神寄托,简直和他的命一样,他怎么舍得给梁啸。 “我说了,我会找几只上等牛角,再制一张弓给你。” “我也说了,我就要这张弓。” “你……”阿留苏无语,转身就走。梁啸跟了上去,不依不饶地说道:“你射病入体,不宜再用这种强弓。这张弓留在你这儿也没用,不如给我。”和月氏人呆在一起久了,他学了不少月氏话,可以直接用月氏话和阿留苏吵架了。 “你管我?”阿留苏气急败坏。“我月氏男子生来就是战士,以战死为荣,老死为耻。我根本没有指望活到发病那一天。你要我将弓给你,不如现在就杀了我。” “你堂堂太子,居然赖账,好意思么?” “我什么时候赖账了?”阿留苏急了,眼睛瞪得比牛眼还大。他涨红了脸,憋了半天,忽然灵机一动。“我只说我会将弓给你,却没说什么时候给你。等我战死,我会派人将这张弓送给你。” 梁啸盯着阿留苏,无言以对。这肌肉男果然有心机啊,这种不要脸的话都说得出来。 “好吧,我承认你够无耻。”梁啸长叹一声:“既然什么也谈不成,那我就走了。你好自为之。”说完,他转身就走。 “等等。”阿留苏一瘸一拐地赶了过来,张开双臂,拦住梁啸。“你得帮我拿下赤谷城才能走。” 梁啸伸手拨开阿留苏的手臂,冷笑道:“我没这本事,太子还是自己想办法吧。你怎么死,我管不着。想拉着我一起陪葬,你也别想。” 阿留苏歪了歪嘴。“没想到你也有怕的时候。” “我怕的事多了。”梁啸反唇相讥。“比如会赖账的人,我就很怕。” 阿留苏脸一红,却得意的笑了起来。“说正事,你这么远的跑来,不是希望我牵制乌孙人吗?现在我攻打赤谷城,有什么不好?赤谷城是他们的王城,猎骄靡听说之后,肯定会派主力回援啊。” “猎骄靡回援的前提是你有可能拿下赤谷城。你有吗?就算把你那一万精骑全部葬送在这里,鲜血把这条山谷染得再红一些,猎骄靡都不会拿正眼看你一下。” 阿留苏语塞。 这样的争吵,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阿留苏伤势刚刚有所好转,就和梁啸商议,希望梁啸能帮他拿下赤谷城。梁啸查看过赤谷城的地形后,一口拒绝。赤谷城建在山谷上,易守难攻,月氏人又是骑兵为主,不擅长攻城,对这种山地战更是束手无策。阿留苏希望他用希腊步卒帮他攻城,简直是异想天开。 两人目标不一致,都想利用对方,实现自己的目标,根本谈不拢。 梁啸心急如焚。 这几天不断有消息传来,匈奴人正在大举西进,人马络绎不绝,布满整个草原,就像是动员了所有部落似的。他担心昧蔡和阿奢那顶不住,迫切的希望阿留苏能够有所动作,吸引匈奴人的注意。可是阿留苏只想夺下赤谷城,增加自己的实力。梁啸磨破了嘴皮,也没取得任何实质性的进展。 他不想再浪费时间,决定返回素叶城,协助昧蔡和阿奢那对付匈奴人。 看着梁啸有些气急败坏的背影,阿留苏歪着嘴角,露出不屑的笑容。 梁啸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你确定不将那张弓给我?说实话,这弓要是落到匈奴人或者乌孙人的手里,我再想拿回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阿留苏笑容一收。“我和乌孙人、匈奴人战斗了这么多年,他们也没抓住我。” 梁啸笑道:“若是匈奴人占了葱岭以西,抓住了女王,你还能往哪里逃?这片沙漠虽大,水草却有限,你就算是条龙,没有了水,你也得变成虫。” 说完,梁啸仰天大笑,扬长而去。 阿留苏眼神微缩,欲言又止。他回过头,看着一片苍黑中的红色山谷,看着山谷顶上终年不化的积雪,想着那如仙境一般美丽肥沃的谷地,想着远征在外的猎骄靡,眼中闪现出一抹充满暴戾的血光。 “我一定会夺下赤谷城,这是上天赐给我的机会。” 第299章天马西来 上林苑。 天子看着那些跋涉万里的大宛马,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 汉马大体属于中原马,用来挽车负重比较多,对力量的要求大于对速度的要求,所以汉马大多体格粗壮,马颈较平,身高常在五尺五寸左右。能达到五尺七八寸的马就算是好马。为了防止好马流失,景帝中元四年,御史大夫卫绾曾经上奏请天子下诏,禁止五尺九寸以上的马出关。 即使贵为天子,所乘的马也不过六尺左右,已经是难得的好马。当初李椒输给梁啸的青骢马也是如此,价值十金,而且有市无价,若非凑巧,很难买到这么高大的马。 而眼前这些大宛马身体高大,无一不在六尺五寸以上,有两匹甚至高达七尺。除了高大之外,与汉马相比,这些大宛马头小而长,颈挺而弓,四肢修长,臀尻圆壮,不用奔驰,仅看其体型就让人觉得轻捷善走。 不仅是郎官们的坐骑,就连天子的御马都被比了下去,黯然失色。在场的这些郎官不少都来自边郡,但他们也没看过如此高大的马,一时都看得痴了,恨不得抢一匹过来骑骑。 李舒昀很得意,这些郎官们的眼神他早就习惯了。这一路走来,有无数人对这些种马露出如此贪婪的神情。在陇关的时候,陇关都尉就想勒索一匹,直到李舒昀告诉他这是献给天子的马才悻悻作罢。 “好马,好马。”天子兴奋不已。“能骑么?” “当然能骑。”李舒昀上前,挽住一匹枣红马的缰绳。“这大宛马不仅强壮善体,而且聪明,通晓人性。来的路上,我们就曾经骑着它们作战。不论是乌孙人还是匈奴人,他们的战马都无法与之相比。” 天子大喜,翻身上马。轻抖缰绳,那马就迈开四蹄。轻快的奔跑起来。 李当户、韩嫣不敢大意,连忙上马,紧紧追赶。 李舒昀也拽过一匹大宛马,追了过去。他很快就超过了李当户和韩嫣,追上天子。天子听到马蹄声,回头看了一眼,见是李舒昀,而李当户和韩嫣已经落下数十步。他心中欢喜。大声说道:“我们比一比?” “唯!”李舒昀大声应喏。 天子伏下身子,轻挥马鞭。青马加速,风驰电掣般的向前奔去。李舒昀紧紧跟上,两人一前一后,在上林苑的林间小道一路急驰。李当户和韩嫣一看,顿时叫苦。他们本来就追得有些吃力,现在天子全速奔跑,他们更追不上了。 片刻之间,天子和李舒昀就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之中。 两人大急,不约而同的挥鞭猛抽坐骑。全力追赶。上林苑中野兽甚多,天子骑的又是不怎么熟悉的新马,万一遇到野兽。马惊了,伤了天子,那可不得了。 两人追得气喘吁吁,坐骑浑身是汗,也没能追到天子和李舒昀。正当他们焦急万分的时候,前面传来了轻快的马蹄声,天子和李舒昀又跑回来了。两匹大宛马步履轻松,连汗都没有出。 “果然是好马。”李当户脱口而出,赞了一声。 “好马。”韩嫣两眼放光。不由自主的舔了舔嘴唇。 “好马。这不是一般的马,这是天马啊。”天子走到跟前。看到李韩二人的神情,不由得哈哈大笑。又放声高歌:“太一贡兮天马下,沾赤汗兮沫流赭,骋容与兮跇万里,今安匹兮龙为友。” “好歌!”韩嫣鼓掌而笑。“陛下,此歌何名?” 天子眨眨眼睛。“此歌乃为天马所作,当为天马歌。” “好一曲天马歌。”韩嫣大声道:“当付乐人谱曲传唱,以明陛下徕远之德。” 天子满意地点点头,又笑道:“这些天马乃是梁啸、李舒昀等人历经辛苦,由大宛得来,与我何干?难道我要与他们争功吗?” “陛下所言甚是。陛下有德,所以臣下有功。”韩嫣挤了过来,与天子并肩而行。“若非我大汉声威,大宛人岂能慑服献马?所以说,先有陛下之德深,方有梁啸之功大。” 李当户和李舒昀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撇了撇嘴。 天子心情大好,与李舒昀、郭文斌谈了很久。李舒昀主要汇报在西域的战事经过,郭文斌则汇报西域的商道,并献上宝玉一匣。天子更加欢喜,当场任命郭文斌为郎。郎虽然不是什么大官,可是对于商人出身的郭文斌来说,能够为郎就是迈入了仕途,而这正是他父亲郭禹多年的希望。 郭文斌心满意足。 李舒昀随即又汇报了在路上遇到东方朔的事。他对天子说,大宛富庶而弱,月氏也大不如前,恐怕对付不了匈奴人。如果大宛落入匈奴人之手,匈奴人的实力大增,对大汉来说,绝非佳音。 “可是西域那么远,你们四月出发,七月底才到长安。朝廷就算能派出大军,也来不及赶到那里啊。再者,万里远征,不论是准备粮秣,还是征集兵员,都需要好几个月。远水难解近渴啊。” “陛下所言甚是,派遣大军远征,的确不太可能。可若是派遣数十百人西行,还是来得及的。一人三马,昼夜兼程,可日行四五百里,不过月余就可以赶到大宛。” 天子皱起了眉头。“一百人能起什么作用?” “陛下,大宛并不缺兵,只是缺少能够统兵的将领。臣与梁啸西行,在商人的支持下招募牧民及佣兵,如今已经有步骑近千。若陛下能派遣百余通晓战阵的郎官西行,辅助梁啸,就像当初在会稽与越人作战一样,组建万人左右的精骑,再加上月氏人、大宛人的兵力,足以和匈奴人周旋。” 天子眼神一闪,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 李舒昀眼巴巴的看着天子,心急如焚。过了一会儿,天子突然说道:“你刚才说,还有一位叫巴图的月氏王子与你们同行?他在何处?” 李舒昀大惑不解,却不敢怠慢,连忙说道:“臣糊涂,请陛下恕罪,容臣为陛下引见。” 李舒昀来到淮南邸,求见淮南翁主刘陵。 因为关心西域的事,刘陵一直没有离开长安。得知李舒昀求见,她立刻让人将李舒昀带了进去。 李舒昀奉上梁啸托他带回的礼物。刘陵喜不自胜,顾不是李舒昀在场,打开看了一眼,见是一部书,不由得愣了一下。“这是何物?” “是一部书。”李舒昀说道:“据梁大人说,这是希腊哲人的毕生心血,与老墨相通,却又别具特色。如果能相互参看,能窥天地大道。” “这么高深?” “是的,大人曾说,天下唯有翁主能明此道,人书两幸。” 刘陵忍不住笑了起来,小心翼翼的将书收好,问起了在西域的情况。李舒昀不厌其烦,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其他都还好,只有提到大宛公主洛绪丽的时候,他有些局促。刘陵敏感的意识到了其中的问题,笑而不语,眼神却有些不善。 李舒昀心里本来就有鬼,看到刘陵这副表情,更加不安,连话都不会说了。刘陵见了,也有些不好意思,主动岔开了话题。李舒昀灵机一动,把今天见驾的经过说了一遍。他非常疑惑,天子明明对大宛非常感兴趣,为什么不肯派遣郎官西行。 刘陵听了,摇摇头,长叹一声。“你操之过急了。天子是不会派人的。” 李舒昀心里一凉。“为何?” “你们数人西行,就能建千余步骑,影响西域的局势。若有万骑,岂不独霸西域?万里迢迢,掌控不便,万一尾大不掉,你们在西域称王称霸,如何处置?如今朝廷连同姓王都容不得,岂能再立一个异姓王。” 李舒昀大吃一惊,惊声道:“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梁啸所行之事,哪一件不是胆大妄为?”刘陵眉头紧锁,忧心忡忡。“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话是有道理。可是从朝廷的角度来说,任何一个敢自作主张的人都是潜在的危险,都是潜在的不驯之臣,本事越大越危险。你忘了周亚夫么?” 李舒昀倒吸一口凉气,愕然半晌,离席拜倒在地。 “请翁主指点。” 刘陵低下头,抚着手中的锦盒,苦笑道:“东方朔说得没错,他果然是精于天道,昧于人心。费心费力,却给自己惹了一个大麻烦而不自知。” 李舒昀满脸冷汗。梁啸没想到,他也没想到,只当是吃了这么多苦,立了大功,回到长安就等着升官加爵。天子当场赏了郭文斌,却没有宣布对他的赏赐,他还没意识到危险。现在刘陵一语惊醒梦中人,他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 不仅如此,他还把梁啸给害了。为了鼓动天子派遣郎官西行,他夸大了梁啸的实力,给梁啸惹来了麻烦。周亚夫,一想到这个名字,李舒昀就觉得脖子凉嗖嗖的,直冒寒气。 刘陵沉吟良久,忽然抬起来。“你刚才说韩嫣喜欢那大宛马?” “所有人都喜欢大宛马,只是他更加贪婪罢了。” “你还有大宛马么?” “没有。全部献给陛下了。” 刘陵跺足长叹。“你怎么这么不懂事?明知韩嫣喜欢这马,也不给他留一匹。他若是在天子面前说一句不是,你们所有的功劳都付诸东流。” 李舒昀恍然大悟,脸色煞白。 第300章狭路相逢 韩嫣跳下马,大步走向未央宫门。 一直等在门外的李舒昀连忙走了出来,紧跟着韩嫣的步伐,亦步亦趋。韩嫣看了他一眼,嘴角挑起一抹轻笑。“怎么了?有事?” 李舒昀赔着笑脸,轻声说道:“有一件事,非大人不可。” “是吗?”韩嫣不置可否,步履不停,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眼看他就要走进宫门,李舒昀是外郎,无诏不得入宫门,只能长话短说。“想托大人给陛下传句话。” “哦?”韩嫣停住了,打量着李舒昀。“面见陛下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直接说?” “初见圣颜,一时欢喜,竟给忘了。现在才想起来,怕误了事,想来想去,也只有大人有如此义气,只厚颜来求大人。” 韩嫣用金马鞭敲打着手心。“说吧。” “这次带回来的大宛马,其实还不是最好的大宛马。” 韩嫣眼神一闪,笑道:“你们好大的胆子,有更好的马不带回来,却用次一等的来糊弄陛下?” 李舒昀笑得更加谦卑。“大人说笑,我等岂敢。最好的大宛马价值千金,大宛人视之若宝,不肯轻与。再者,沿途除了乌孙人和匈奴人,还有许多流寇羌贼。我等生怕遇劫,不敢转运。只待将来我汉军驱逐匈奴,西域太平,才有机会将最好的大宛马运至长安。届时还请大人鞭策。” “这倒也是。”韩嫣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李舒昀。“你们辛苦,我也是敬佩的。其他的忙帮不上,这点小忙,我还是可以效劳的。你放心吧,我一定转告陛下。” 李舒昀一揖到底。“大人辛苦。” “好说。”韩嫣举步迈进宫门,步履轻快。 李舒昀松了一口气,抹了抹额头的冷汗,苦笑着摇摇头。一个相熟的郎官走了过来,探头看看宫门内的韩嫣,拍拍李舒昀的肩膀。 “看见了吧。有功不如有宠。若是军功这么容易挣,李将军还至于至今不能封侯?” 李舒昀暗自长叹。 韩嫣快步走入清凉殿,天子正伏案细读梁啸托李舒昀带回来的奏疏。韩嫣凑了过来,探头看了一眼。天子招招手。“王孙。你来看,原来这西夷之中也有如此英雄,真是令人向往啊。” 韩嫣坐在天子一旁,与天子并肩而坐。他扫了一眼,也有些诧异。“当真如此?这个叫亚历山大的西夷还真是个英雄呢。他骑的大概是大宛最好的马吧。要不然怎么能走这么远。” “哈哈,胡说,梁啸明明说了,他是那什么马其顿人,大宛是他万里征程的终点,怎么可能骑大宛马。” “那马其顿也有一个马字,莫非和大宛一样,以养马著称?” “这倒不清楚。”天子沉吟了片刻,眼含笑意。“不过,我大汉有了这大宛马。改良马种,以后面对匈奴马,我们也不落下风了。” “陛下英明。不过,这大宛太远,中间又隔着匈奴人、乌孙人,要想得到他们的好马,可不容易呢。” “有什么不容易的,我们现在不是有了么?” “有是有了,却还不是最好的。”韩嫣嘻嘻笑道:“李舒昀刚刚对我说,他们这次带来的马。还不是最好的大宛马。” 天子的脸立刻沉了下来。韩嫣却面不改色,把李舒昀的理由说了一遍,最后又说道:“这梁啸一向粗鄙,放肆无礼。这件事却是思虑周详。只是可惜,为了这几匹好马,他要将性命折在大宛了。” 天子听了,脸色转霁,露出几分惋惜之色。 “细想起来,这匈奴人真是可恶。”韩嫣一拍大腿。骂了匈奴人几句。“臣现在觉得他们隔断西域,就是不想让我们得到好马,以便在马匹上占尽优势。当初赶走月氏人,现在又拦截我们的使者,都是出于同样的目的。张骞被他们抓住了,梁啸闯过去了,可是能活多久,还真是不好说呢。” 天子连连点头。“那你说,是不是应该派人支援梁啸?” “自然应该。梁啸好容易才到达大宛,岂能让匈奴人赶走。” “可是,万一他尾大不掉?” “哈哈,哪有那么容易。”韩嫣放声大笑。“陛下,如果梁啸能这么容易就控制大宛,割据河中,那这长安城里有几万郎官,岂不是横行天下了,还担心什么匈奴人?他既非名门贵族,又非宿将功臣,荣之辱之,俱由陛下。三尺诏至,或为列侯重臣,或为匹夫无赖,皆由陛下一心,何足为惧?” 天子笑了起来。“王孙,还是你有胆略,看得透彻。依你之见,哪些人可以西行?” “西域万里,自然要挑一些能干的。李当户是李将军之子,德才兼备,又深得梁啸敬重,我看他就是一个不错的人选。有他在,梁啸必不敢肆意妄为。” “有理。”天子连连点头。 梁啸沿着天山南麓的一条大河东行。这条河没名字,就叫河。梁啸前世到新疆旅游过,估计就是后世的塔里木河。 之所以说是估计,是因为这条河比他见过的塔里木河更加宽阔,水量更大,沿岸的绿州也更多,而沙漠里的河又经常变道,谁也说不准。其实不仅是塔里木河,他走过的很多地方都是如此。后世的很多沙漠现在可能还是草原,草原上的湖泊也比后世的多。 最著名的当然是罗布泊,因为楼兰古国现在正活得滋润,在丝路上大放异彩。 沿着大河,一路经过姑墨、龟兹,来到尉犁。在尉犁国,梁啸离开了大河,折向北行。他准备在那里绕过天山,赶往山口。 尉犁是个绿州小国,地方不大,但是水土不错。他们既像其他小国一样放牧牛羊,也有一部分农业,只是经营得比较粗放,属于望天收的阶段。即使如此,他们也比那些只有畜牧业的小国富庶一些,甚至还有一座都城,就在绿洲偏北的位置,名字与国名相同,也叫尉犁。 梁啸一行四百多人,想低调都低调不起来的,所以他干脆亮出汉节,以大汉使者的身份出现在所有人的面前。每到一步,都尽可能与当地的小国官府接待,了解一些情况,记录在案。沿途看到了山川地理,也一一记录下来,像尉犁这样适合农耕的绿洲,当然更在他的关注之内。 尉犁王得知有大汉的使者光临,不敢疏忽,派重臣安世侯出迎。大概是出于安全考虑,尉犁王没敢邀请梁啸入城,就在城外设宴款待梁啸,不仅为梁啸等人补充了给养,还为他们更换了马匹。梁啸一一拜谢,就在城外与安世侯欢聚一场,尽欢而散。 离开尉犁,梁啸折向西北。 七月末,八月初,正是最热的时候,梁啸担心中暑,尽可能的避开中午最热的时候,趁着早晚凉爽的时候赶路。太阳一热起来,他就找一个荫凉的地方休息,顺便和遇到的旅人聊聊天,增广见闻。 这一天,中午休息的时候,梁啸遇到了一个他怎么也想不到的人:乌单。 乌单和伊乌尔同行,赶往赤谷城。中午时分,天气炎热,他们正在路边的树荫里乘凉,远远地就看到了梁啸一行。伊乌尔吓得面色大变,爬起来就想跑,却被乌单拉住了。 “别跑。”乌单说道:“你一跑,反而会引起他们注意。不如冒个险,赌他们不认识我们。” 伊乌尔觉得有理,硬撑着躺了下来,就靠着一棵大树假寐,将一块布盖在脸上,还打起了呼噜。 乌单双手抱胸,闭目养神,用眼角余光打量着梁啸。他一眼就看到了梁啸,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就是这两眼,让梁啸身边的荼牛儿注意到了他。 荼牛儿走了过来,打量了一下乌单和伊乌尔,看到他们行李中的弓箭和刀盾,又看看他们的长相。 “匈奴人?” 乌单点点头,笑了笑,却没说话。 “佣兵还是马贼?” 乌单看了一眼伊乌尔,伊乌尔会意,强笑道:“佣兵。” 荼牛儿盯着乌单。“你怎么不说话?” “他是哑巴。”伊乌尔说道。乌单受伤之后,声音渐渐的变得越来越细,有如女音,也就变得不爱说话。通常都由伊乌尔出面,谎称他是哑巴。他们离群索居,很少与其他人在一起,倒也没有露出什么破绽。 “这张弓是谁的?”荼牛儿打量着行李里的弓。这张弓比普通的弓要大一号,也粗壮得多。 乌单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又拿起弓,用力拉了几下,做出一副很得意的样子。荼牛儿看着他,有些拿不定主意。他觉得这人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就在这时,梁啸走了过来,正好看到乌单拉弓。 “不错嘛。”梁啸背着手,笑嘻嘻的说道:“哪儿人?干什么的?” “匈奴人,佣兵。”荼牛儿凑到梁啸身边,低声说道:“阿啸,我觉得这两人有些古怪,仿佛在哪里见过,却想不起来。你仔细看看,有没有印象。” 梁啸不动声色的点点头,仔细打量着乌单和伊乌尔,却一点印象也没有,却对乌单的弓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据他目测,这张弓可能有两石多,只比他手里的人弓弱一些,而且样式古朴,不像常见的匈奴弓,倒有些像汉弓。这样的弓即使是武器来源复杂的佣兵中也很罕见。 “你这弓哪儿来的?” 第301章难兄难弟 乌单一惊,不知如何回答。 这张弓是大巫师给他带来的,他根本不知道是从何而来,只知道这张弓比普通的弓硬。现在梁啸问他弓的来处,他哪里回答得上来。 见乌单面露窘迫,还有些紧张。梁啸笑了笑,没有再追问。问起了草原上的情况,伊乌尔也不太清楚,梁啸顿时没有了兴趣,转身离去。荼牛儿紧随其后,又警惕地看了乌单一眼,低声说道:“阿啸,这两人神情不太对,好像认识我们。” “认识我们有什么稀奇的,也许是在大宛呆过吧。佣兵嘛,来来往往的很正常。” 梁啸心里有事,没心情去关心两个佣兵。他回到营地中间,安排经验丰富的将士和附近的旅人们闲聊,交流情况,自己坐在树下沉思。 乌单松了一口气,后怕不已。这是他第一次和梁啸近距离面对面。虽然梁啸和颜悦色,并没有为难他,可是他却后怕不已。他一心想杀梁啸报仇,可是梁啸人多势众,荼牛儿又非常警惕,他仅仅是多看了一眼,就引起了荼牛儿的疑心,差点惹来杀身之祸,要想报仇,实在没什么可能。 乌单以前也算是个勇士,可是他的武艺并不如何突出。经过这几个月不分昼夜的苦修,他觉得自己脱胎换骨,不仅武艺突飞猛进,就连眼光都好了很多,仅从步伐神态,就能看出不少端倪。粗粗一眼扫过去,梁啸身边的高手不下十人,仅凭他和伊乌尔两人,根本没有得手的机会。 乌单生怕夜长梦多,叫上伊乌尔,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在那一刻。乌单有一种强烈的屈辱感。他一心想杀梁啸,并为此苦练了几个月,但是当梁啸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却没有出手的勇气,只能灰溜溜的逃走。这种感觉像虫子。噬咬着他的心,让他面皮发烫,就像被人狠狠抽了两个耳光似的。 他想起了大巫师,莫名的有些后悔。如果听大巫师的话,继续留在山里修行,就不会遇到梁啸,就不会遭受这样的羞辱。 乌单伏在马背上,将脸藏在马鬃里。不让伊乌尔看到了他的痛苦。 连续一天的奔驰后,乌单到达赤谷城,却发现月氏人封锁了赤谷入口。重重叠叠的大营连绵数里,占据了谷口的整个绿洲。 乌单很不安。他和伊乌尔放弃了马匹,徒步入山,用了一天时间,从羊肠小道走进了赤谷城。 看到乌单,阿瑞堪又惊又喜。“乌单,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乌单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反手抱着阿瑞堪,轻拍她的后背。“月氏人怎么来了?” 阿瑞堪抹去眼角的泪珠,哼了一声:“阿留苏去年占了些便宜。以为我们乌孙好欺负,今年又趁着昆弥出兵来偷袭赤谷城。赤谷城是那么好攻的吗?我要让他寸步难进,连城头都看不到。乌单,你这几个月跑哪儿去了?还有,你的声音怎么办了,像个女人似的。” 乌单脸色阴沉,伸手抹了一把胡须,然后将手摊在阿瑞堪的面前。粗糙的掌心中,一把胡须赫然在目。 阿瑞堪这才注意到乌单的胡须比以前稀疏了很多。不禁大吃一惊。“乌单,你……你成了……”她掩住了嘴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的,我成了阉人。”乌单咬牙切齿的说道:“都是那个梁啸。是他射伤了我,让我遭受这莫大的耻辱。姐姐,你要帮我,帮我报仇。” “我……我怎么帮你?”阿瑞堪泪眼婆娑,方寸大乱。她一直以为乌单死了,现在乌单活生生的站在她面前,却变成了一个阉人,这个转折太过惊人,她无法接受。 “我要地弓。我要用地弓射杀梁啸,将他碎尸万段,以解我心头之恨。” 阿瑞堪沉下了脸,断然拒绝。“地弓是乌孙重宝,我怎么能给你。”大概是意识到自己的语气过于生硬,她顿了顿,又缓言道:“给你地弓有什么用,你又拉不开。” “姐姐,你知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吗?大巫师从大屠耆那里求来秘法,治好了我的伤,还教了我习武之法。我现在更强了,你看。”乌单一伸手,伊乌尔连忙递上他的弓。乌单接弓在手,接连拉了几下,每次都将弓拉满,拉得弓吱吱作响。 阿瑞堪虽然射艺一般,对弓却不陌生,一看就知道这是一张强弓。乌单拉得如此轻松,的确比以前更强了。她迟疑了片刻,让人取来地弓。“你试试看,能拉开吗?” 乌单欣喜不已,接弓在手,如奉珍宝。他仔细的检查了一遍,蹲下身子,将弓别在两腿之间,用力扳动弓射,准备挂弦。可是地弓明显要比他想象的强很多,他使出浑身的力气,脸胀得通红,也没能将弦挂上。 “乌单,不要勉强了,你是变强了,可是还不够。”阿瑞堪劝道:“伤好了就是天幸,你在这儿住一段时间,等昆弥回来,我让他帮你夺回王位。” 乌单又试了两次,还是没能上弦,他松开弓,摊开双臂,倒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面色灰败,如同死人,眼神空洞,所有的自信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掩面痛哭,鬼哭狼嚎,痛不欲生。 阿瑞堪怒了,沉下脸,厉声喝道:“哭什么哭,汉儿射掉了你的命根,难道也射掉了你的勇气?如此软弱,就算给你地弓,又有什么用?” 乌单泣不成声。“姐姐,我不是怕,我是后悔没听大巫师的话。我来之前,大巫师就说我尚未成功,应该再练半年。我等不及,拒绝了她的好意。现在看来,我太心急了,又一次违背了天神的旨意。” 阿瑞堪疑惑不已。“大巫师说你再练半年,就能拉开地弓?” “是的,我按照她教的办法,只用了两个月就拉开了这张弓。大巫师说,再坚持半年,我就能拉开地弓。” 阿瑞堪眉心紧蹙。乌单情绪如此激动,想来不会说谎。他现在能拉开强弓,也是事实。那大巫师的话大概也不会是他编的。既然大巫师这么说,又是从大屠耆中行说处得来的秘法,可信度极高。 如果乌单真能拉开地弓,再有猎骄靡的帮助,他夺回王位,重振浑邪部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草原上的部落起起落落,都和强者有关。有强者则兴,无强者则亡。月氏如此,乌孙如此,匈奴也是如此。 阿瑞堪咬咬牙。“那你就继续练,什么时候能拉开地弓,我就将地弓给你。” 乌单翻身爬起,抱着阿瑞堪连连致谢。阿瑞堪又好气又心疼,搂着乌单,连声安慰。等乌单心情平复,阿瑞堪给他安排了住处,又从自己的亲卫中挑了五百人转送给乌单,帮助乌单重建自己的力量。 乌单随即问起了谷口的月氏人,了解完战况后,乌单提出了一个建议。既然阿留苏想攻赤谷城,那仅仅将他拦在谷口之外并不能解决问题。年初一战,阿留苏的实力有所增长,不如趁此机会给他重创,以免将来麻烦。这样,阿瑞堪立了功,在乌孙的地步也能更加稳固。 阿瑞堪觉得有理,决定诱敌深入,将阿留苏诱入山谷,予以重创。 乌孙重臣觉得这个建议违背了猎骄靡的既定战术,过于冒险,表示反对,却被阿瑞堪断然否决。重臣们无奈,只得派人给猎骄靡送消息,请他下令阻止。 梁啸离开尉犁,走到交河城的时候,遇到了麻烦。 匈奴人已经控制了交河城,挡住了他的去路。 交河城是车师国境内的一座大城,位于吐鲁番盆地的西北部,面临大泽,背靠阿罗多雪山。山上的积雪融化,汇成数条河流,流入东南方向的大泽,也滋润了一片绿洲。交河城就建在两条河流的中间,南北长,东西窄,两头尖,像颗葡萄干。在普遍缺水的西域,交河城拥有两条天然的护城河,易守难攻。 梁啸虽然对西域的情况知道得不是很清楚,但是对交河故城并不陌生。后世交河古城遗址发掘时,曾经震动了考古界,被称为完美的废墟,也作为汉唐古城的一个典范。 与梁啸记忆稍有不同的是,这时候的车师还没有分为前后两国。 车师离匈奴右部比较近,与匈奴人的关系也比较密切,之前也与乌孙交好。阿留苏的势力还没有这一带,车师也不怎么把他当回事,对于梁啸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汉使,他们更不感冒。 车师王拒绝了梁啸的求见,并派兵堵住了通往天山北麓的山谷,要抓住梁啸,献给匈奴人。 如此一来,梁啸赶往山口的通道被阻。如果原路返回,取道衍敦谷、飞鸟谷返回大宛,再去山口,不仅要多走几千里,耽误时间,而且会被阿留苏耻笑,刚刚建立起来的威信将毁于一旦。 梁啸停了下来,派人打探周围的地形,准备强攻。就在他考虑要不要派人回温宿,看阿留苏能不能派点人支援一下的时候,皇甫其追了上来,告诉他一个让他很崩溃的消息。 求胜心切的阿留苏被乌孙人诱进了赤谷,自身难保。 第302章大兵压境 皇甫其本来是准备去赤谷城做生意的。 他做的是丝绸之类的奢侈品,绿洲诸王都是他的客户,而乌孙昆弥无疑是最大的客户,他贩来的丝绸至少有三分之一要卖给猎骄靡的阏氏,也就是乌单的姐姐阿瑞堪。上次他建议梁啸与乌孙结盟,就是因为有这样的关系在里面。如果汉朝和乌孙结盟,他的生意会更好做。 前两天,他刚刚收到了一批货,正准备送到赤谷城,结果到了谷口一看,双方正打得惨烈。留守在谷外的月氏人想往里冲,把守谷口的乌孙人拼命阻击,双方杀红了眼,根本进不去。 眼看着辛苦运来的货物要砸在手里,他只好来找梁啸,希望梁啸能够解决这个难题,至少让他通过月氏人的阵地,把货送进赤谷城,完成交易。 梁啸气得破口大骂。他曾经多次和阿留苏一起观察赤谷地形,那就是一个天然的口袋地形,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正因为如此,他坚决不同意阿留苏强攻的建议。那不是攻击,根本就是送死。 当然,他眼前的交河城和通往天山北麓的达坂城也是如此。 梁啸亲自查看过两个城池的地形。交河城是车师王城,建在一个高地之上,两边各有一道天然河流做护城河,易守难攻,自不在话下。达坂城也不遑多让,三面环山,旁边都是陡峭的山崖,要想通过达坂城,除非飞过去。 达坂的意思就是高高的山口。顾名思义,也能想象到它的险要。 以梁啸现在拥有的兵力,想要强攻交河城或者达坂城,几乎是一点可能也没有。麻烦还不止交河或者达坂这两座城。车师人如此强硬,很可能是有匈奴人在背后撑腰。交河向北,达坂向西,大大小小的部落还有好几个,他们都被匈奴人控制住了,和平通过是不可能的。除非一路攻击前进。 历史上,贰师将军李广利第一次征大宛时就遇到了这种窘境,结果只到了郁成就支撑不下去了。梁啸现在只有四百步骑,老的老。小的小,要想强行突破,下场估计连李广利都不如。 摆在他面前的路只剩下一条,原路返回大宛或者月氏。现在有一个好处,他不用担心阿留苏笑话他了。阿留苏本人已经被乌孙人困在了谷里。能不能活着出来都是一个问题。 梁啸一筹莫展,束手无策。他很后悔。早知阿留苏如此不识大体,就不想这个主意了,把几个山口一堵,集中兵力坚守素叶城,等待匈奴人力尽而退,都比现在稳妥。如今进退两难,如何是好? 梁啸独自在河边冥思苦想。他心里很焦虑,却不能让部下发现他的焦虑。在这种情况下,一旦军心浮动。那麻烦就大了。 想来想去,他也没想到什么破解之策,干脆在河边练起了射箭。 大河两侧长了很多胡杨、红柳、沙枣,还有不少低矮的灌木丛,绿草如茵。阳光渐渐西斜,燠热的空气渐渐的凉了下来,晚风习习,树叶随风摇摆,哗哗作响。黑马明珠在河边漫步,自在地喝着青草。喝着河水,心情惬意,不时的抬头看看梁啸。 梁啸烦闷的心情好了很多,他射了几箭。心思很快集中到了射箭上,更加专注。 皇甫其走了过来,见梁啸一枝接一枝的射箭,每一箭都射得很从容,不由得连连点头,赞了一声:“大人好心性。” 梁啸收起弓。不好意思的笑笑。他哪里是什么好心性,不过是习射养成的习惯罢了。只要拿起弓,摆开架势,他很快就能抛除一切干扰,全神贯注的练习。 “老丈说笑了。我现在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只不过佯装镇静罢了。” “能装得出来,装得不露痕迹,就不容易。”皇甫其苦笑。“相比之下,我虽然比大人痴长四十有余,却还没炼成这样的心境,真是惭愧啊。” 梁啸无奈的摇摇头。皇甫其这么远的追来给他通报消息,固然有心怀故国的情怀,但更多的还是考虑他自己的利益。商人重利,果不其然。他强忍着心头的不快,随口问道:“老丈和乌孙人的生意很急么?” “不急不行啊。”皇甫其叹了一口气。“从西域到关中,走一趟至少要两三个月。九月末、十月初出发,十二月中旬才能到。如果再拖下去,就不能及时返程,不仅要在路上过年了,而且会耽误明年的行程。今年路上遇到麻烦少,本来以为能多赚一些,没想到……” 梁啸扬扬眉,突然心中一动。“今年路上遇到的麻烦少?” “是啊,我听他们说,今年不论是河西还是西域,都比往年要太平得多,匈奴人的青壮都到草原上去了,留在原牧地的只剩下老弱……” “等等。”梁啸打断了皇甫其。“你的手下在哪儿,我能不能和他们聊一聊?” “当然可以。”皇甫其立刻叫来了两个随从,他们都是刚刚押送货物赶到西域的。 煎靡伏在城头,眯起眼睛,看着远处的大营,剑眉紧皱。 和去年一样,乌孙人再次进入山口,却没有发起攻击的意思。很明显,他们的任务是牵制山口里的大宛人。从现在开始,煎靡就很难得到山东的消息了。估计用不了多久,匈奴人的前锋就会绕过北口,进入大宛。 至于他们会不会像去年一样攻打素叶城,煎靡不清楚。素叶城守克瑞翁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募集了全城的佣兵帮助防守,五千月氏精骑也已经到位,但是能不能守住素叶城,谁也没把握。 他们去年面对的只是一万匈奴人,今年他们面对的可能五万,甚至可能是十万匈奴人。 “汉使有消息回来了吗?”煎靡又一次问道。 副将师那摇摇头。“我怀疑他可能逃走了。” “不可能。”煎靡肯定地摇摇头。“那汉家郎不是一个临阵退缩的人。我想他可能是被匈奴人拦住了。乌孙人已经到了这里,他要回来,只有绕道,要耽误不少时间。” “那还来得及吗?” 煎靡没有回答。 他也很担心。去年之所以能重创乌单,守住素叶城,梁啸的两次出击很重要。一是在素叶城下百骑袭营,重创了乌单的锐气;一是和佣兵们踩着滑雪板出击,将企图逃跑的乌单杀得落花逃水,单身而逃。梁啸不仅是粘合大宛和月氏的使者,更是一军之胆。如果他不能及时赶回素叶城,他非常怀疑克瑞翁能坚守多久。 “给西堡送消息,让他们小心戒备,不要被匈奴人咬住。” “是。”副将应了一声,去安排传令兵。 去年那场战事之后,煎靡受命把守山口。他利用这几个月的时间,又修了两筑城堡,连同老安德鲁、李舒昀修的这一座,总共三座,分别称为大堡、东堡和西堡。大堡居中,是主堡,藏有大量的粮食和武器。东堡和西堡是卫堡,两堡之间相距三里,总共六里山谷,就是大宛人的藏身之处和周旋之地。 有了这三座堡,即使遭到匈奴人和乌孙人的夹击,煎靡也有信心守上半年甚至更久。但是他很担心素叶城。素叶城是离山口最近的大城,如果素叶城被匈奴人攻克,那他就算是守住山口也没有意义。 北口,一片平静的湖泊旁。 日逐王跳下马,大步走到湖边,蹲下身子,用双手捧起一洼水,喝了两大口,又洗了把脸。水刚刚咽下去,他就看到了一具白骨。 白骨藏在随波荡漾的水草中间,白生生的头骨,黑洞洞的眼洞,一条长相怪异的小鱼从一个眼洞里游出来,又从另一个眼洞里游了出去,尾巴一甩就消失了。 日逐王觉得胃里翻涌,连忙转过头,“哇”的一声,将刚喝下去的水全吐了出来,连苦胆都吐了出来。 他征战一生,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多的白骨。 还没接近这座传说中的金山,他就看到了零零星星的尸骨,大多被野兽和鹫类啄食得面目全非。进了山口之后,尸体更是密集,不仅路上随处可见,就连山坡上、海子里都比比皆是。 这些都是浑邪王的部下,被那场大雪冻死在路上。 浑邪王乌单攻入大宛,惨败而归,不仅一万精锐死得精光,本人也失去了踪迹。如今浑邪部内部派系林立,老王的几个弟弟、儿子争立,互不相让,已成一盘散沙。这西征的先锋任务也就落到了他日逐王的肩上。 日逐王原本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大宛富庶,而且有很多好马,早就是很多匈奴人眼馋的对象。只是被乌孙人和浑邪王部挡着,他们不好染指。这次单于下令西征,正是他踏入大宛的大好良机。 身为前锋,就有优先选择战利品的权利。这是草原人的规矩。 可是,这一路走来,累累白骨就像一道阴影压在他的心头,越积越多,挥之不去。 他有一种感觉,很不好。 第303章蒲类王 梁啸和皇甫其的手下聊了半天,仔细打听了沿途的情况,这才得知河西商路今年太平得有些诡异。 匈奴人的主力都不见了现在知道是去了草原剩下的都是一些老弱和权贵家属,他们承受不起几千里的跋涉,留在原来的牧场上,过着安闲的日子。相对于精力充沛的青壮年来说,他们的侵略性明显偏弱。这一路走来,除了几次交易和勒索,几乎没有遇到要强抢的匈奴人。 倒是看到不少趁机下山打劫的羌人。 他们甚至听说了李舒昀一行。那支商队的规模太大,想不关注都不可能。 梁啸听完之后,却感觉到了异常。为了这次贩运,聂壹等人几乎拿出了所有的流动资金,运货的骆驼就有三百多。从这些商人的叙述来看,数量明显不符,至少要差一半。可是佣兵的数量却差不多,可见并非是被人抢了去。 难道中途卖掉了?梁啸觉得不太可能。匈奴人,不太像是做生意的人,他们更习惯抢。羌人,他们穷得丁当响,也买不起那么多宝石珠玉。 梁啸想不通这里面的问题,但是他知道,自己面前摆着一个机会:河西走廊的匈奴人后方空虚。如果他愿意,他可以长驱直入,一直杀到陇西。 困难当然也不少。匈奴人主力北上,他们的阻力较小固然是个机会,但是相应的,可供他们补给的战马也有限。长途奔袭,对战马的损耗非常大,如果不能得到及时补充,他们的速度迟早会受到严重影响。 更重要的是,他们只有四百人,年轻的只有十七八岁,年纪大的超过五十,都不是最能打的年龄,这一路走来。已经很累了,还能不能承受千里奔袭的辛苦? 梁啸先和谢广隆等人商议。 谢广隆立功心切,极力赞成奔袭。至于伤亡,他根本不放在心上。“大人。战场本来就是凶险之地,怕死还从什么军?月氏人被乌孙人困住了,指望不上。如果我们再犹豫不决,那就只能看着匈奴人毫无顾忌的攻击大宛。说实话,我们这些人就算回去。又能解决多少问题?不如乘虚而入,杀个痛快。” 庞硕也觉得有理。“大人,如果回大宛,我们的损失可能会更大,这四百人最后还能活几个,谁也说不准。与其如此,不如杀匈奴人一个措手不及,也许能牵制他们的一部分兵力。” 梁啸点点头。他知道他们说的有理,但是这个决定不比之前西行。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深浅,只想着抓住机会。结果遭到匈奴人的追杀。李定国和徐延寿战死,其他人也个个重伤,他本人也差点阵亡。这一次要主动攻击匈奴人,风险更大,也许这个决定做下去,几十上百个天天看到的笑脸就会永远的消失。 梁啸权衡再三,又叫来了几个希腊老兵,将自己的打算告诉他们。出乎梁啸的意料,希腊老兵很坦然,其中一人问了梁啸一句话:“这次远征。会比亚历山大走得还远吗?” 梁啸如梦初醒。看着眼前这些意气风发的老兵,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他面对的是一心渴望荣耀的希腊老兵,而不是那些只求立功受赏的佣兵或者被迫从军的农民。他们心里有一个标杆,那就是亚历山大的万里远征。只有一个目标:征服所有的敌人。 如果可以,他们愿意走得比亚历山大更远。 梁啸躬身一拜。“能与诸位并肩作战,是我的荣耀。” 希腊老兵们互相看看,举起拳头,轻轻叩击胸甲。“大人就是我们心目中的亚历山大,游人的保护神阿波罗。我们愿意追随大人,不远万里。” 梁啸找来皇甫其。“老丈,你有多少丝绸?” “大人……”皇甫其不明所以,随即又说道:“大人如果急需,我可以奉献一部分。” 梁啸笑了。“我想和你合作,做个交易。” “大人说来听听。” “我听老丈说过,丝绸相当于货币,可以以物易物,在西域通行?” 皇甫其点点头。丝绸是贵重商品,普通百姓买不起,但是他们并不排斥做丝绸做货币。除了容易污损之外,丝绸就是公认的硬通货,甚至还有增值的功能。有些有实力的部落还会特意收购丝绸进行转卖。 “我想请老丈与我同行,帮我筹措军资。作为回报,我委托老丈处理我们得到的战利品。匈奴人这些年占据河西,雁过拔毛,应该攒下了不少好东西,我把这些好东西劫来,交给老丈经营。”梁啸笑了起来。“此外,我还负责送货上门,尽可能把你护送到陇西汉境。” 皇甫其抚着胡须,沉吟半晌。“大人不救月氏人?” 梁啸摇摇头。思路一开,他意识到阿留苏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危险。乌孙人总共也就是两三万兵,去年一战,损失了好几千,今年猎骄靡又奉匈奴人之命参与北征,肯定带走了不少人。能留在赤谷城的不会太多。利用有利地形,他们也许可以困住阿留苏,要想吃掉他,却没那么容易。 阿留苏可不是什么软柿子。困兽犹斗,乌孙人把他诱到了谷里,未必能吃得下去。赤谷水两岸水草丰茂,现在又是秋季马肥的时候,就算杀马充饥,阿留苏也能支持一段时间。损失是不可避免的,不过这样也好,阿留苏太自负,让他吃点苦头有好处。 皇甫其权衡了利弊之后,接受了梁啸的条件。他命人去通知部下带着货物赶上来,自己兼起了参谋和向导之职。 他在西域经商多年,对各国的情况都比较了解,是个名副其实的西域通。他告诉梁啸,沙漠南北两北商道,大大小小有三四十个小国,大多是行国,以放牧为生,逐水草而居,实力有限,没什么威胁;有一些是土著,筑城而居,实力相对较强,比如龟兹、于阗、焉耆等。 这些国家基本都在西部,车师向东只有蒲类一国。蒲类原本是个大国,接受匈奴人的控制,后来蒲类王得罪了匈奴单于,被掳走六千多口,实力一下子大减。现在的蒲类国是那些不愿意迁徙的残部,大概还有两千多口,散落在蒲类海一带,行牧为生。他们对匈奴人恨之入骨,是可以拉拢的对向。 “由此东行,唯一的威胁就是遥远的路程。车师到蒲类有五百多里,蒲类到河西有两千多里,不论是人还是马,要连续急行两千多里,都是一个严峻的考验。”皇甫其看着那些希腊老兵。“我担心他们能不能承受得起。” 梁啸笑了。“老丈,他们都是牧民出身,身体比你还要好得多。我倒是担心你能不能跟得上。要不,你安排两个年青人跟着我,自己就不用去了吧。” 皇甫其哈哈大笑。“大人,你太小看老朽了。被匈奴人欺压了这么多年,能反击他们一次,这样的机会,我怎么能错过?放心吧,老朽虽然开不得弓,放不得箭,骑马还是跟得上的。” 梁啸大为惊喜,一口允诺。 他们随即离开了车师,奔向蒲类,踏上了漫漫征程。 三天后,梁啸在皇甫其的引导下,到达蒲类海旁的疏榆谷,见到了蒲类王蒲甲。 蒲甲年约三旬,又高又瘦,一头粗短的卷发,高鼻梁,两只灰色的眼睛又细又长,胡须浓密,掩住了嘴巴,只有说话时才能发现他的嘴巴很大,嘴唇也很厚。看到皇甫其,蒲甲还以为他是来做生意的,颇有些尴尬,捏放着手指。 “匈奴人过境,被抢走了不少牲畜,没什么积畜可以跟你换的,真不好意思。” 梁啸笑了。“看来大王的生计有些问题,有没有兴趣跟我去做一笔大生意?” 蒲甲打量了梁啸两眼,有些不太高兴,转头问皇甫其道:“这是你的新手下?看起来很年轻啊。” 皇甫其刚要解释,梁啸摆了摆手。“大王才是真正的年轻有为,三十岁就称王了。” 蒲甲听了翻译,更不高兴。他说梁啸年轻,是说梁啸不懂规矩,乱插话。梁啸不仅不知收敛,反而讽刺了他一句。蒲类不久前才遭到亡国之祸,名存实亡,他这个蒲类王现在只有三百多户,寒酸之极。梁啸说他年轻有为,不是讽刺是什么? “你是想恃强凌弱吗?”蒲甲怒了。“蒲类虽弱,却也不是温顺的羔羊。我们连匈奴人都不怕,还怕你?” “我也不怕匈奴人。”梁啸咧着嘴笑了。“而且,我正在找有胆气的朋友,一起来去找匈奴人的麻烦。你敢不敢来?” 蒲甲糊涂了,转身皇甫其。皇甫其微微一笑,附在蒲甲耳边嘀咕了几句。蒲甲又惊又喜。“你就是那个射杀了浑邪王的汉家少年郎?” 梁啸很意外。“你知道我?” “哈哈,知道,知道。”蒲甲放声大笑。“我们的牧场紧挨着浑邪王部落。每年到这时候,他们都要来,我们人少,只好退往山里。今年奇怪,浑邪王部落互相杀来杀去,居然没来骚扰我们。后来一打听,才知道老王、新王都被一个汉家少年郎射死了。浑邪王部落的贵人们为了争王位,正打得热闹。” 梁啸很高兴,这可是一个意外之喜。 “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箭术?”蒲甲笑道:“如果传说是真的,那我不仅给你提供马匹,还要跟你一起去。被匈奴人欺负了这么多年,我们总算等到了报复的机会。” 梁啸大喜,慨然应诺。 第304章对手 蒲甲翻身跳上一匹青花马,从一个年青卫士手中接过弓,冲着梁啸扬了扬手。 梁啸看了一眼蒲甲手里的弓,很是意外。蒲甲身材很高,大概有八尺五六,他用的弓也比普通的弓大很多。对于骑射,这张弓甚至有些太大了,即使是蒲甲用也太大,更适合步射。 弓越大,射得越远,这蒲甲应该是个箭术高手,难怪他要主动提出比试箭术。 梁啸跳上明珠,坐稳鞍桥,伸出手。希格玛连忙递上黑弓。梁啸摇摇手,指了指他原来用的那张一石弓。希格玛有些意外,却没有多问,转身将那张一石弓递了过去,又递上一壶箭。 梁啸催马上前,与蒲甲并肩而立。“我们崇拜强者,也只追随强者。你想让我们追随你,就必须战胜我。” 梁啸点点头。“我会尽力而为。” 蒲甲接着说道:“不过,我不会让着你。如果你没有真正惊人的箭术,现在放弃还来得及。真要开始比试,我很难保证不会伤着你。” 梁啸笑笑。“我保证不会伤着你。至于你能不能伤我,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好!”蒲甲哈哈一笑,突然伸手在明珠的马臀上拍了一记。明珠受惊,突然蹿了出去。梁啸措手不及,连忙伸手挽着缰绳,同时笑道:“蒲类王,你这可有点不够坦荡啊。” 话音未落。梁啸突然心中一凛,耳畔听到了利箭破空的声音。他来不及多想。右手紧挽缰绳,左手挥起弓,向后扫去。“啪嗒”一声,弓体一颤,扫中了一枝箭矢。借着这个机会,他转身一看。只见蒲甲一边策马追赶。一边不停的射箭,一枝箭接着一枝箭的飞了过来,根本不给他还手的机会。 梁啸立刻明白了蒲甲的用意。这是个狡猾的对手,不仅箭术高明,而且善于用计。他用大弓只是为了误导他,让他判断失误。蒲甲真正的长项并不是远射,而是近身急射。利用这个机会,他抢占了先机,并用极快的射速控制住了局面。不给他任何反击的机会。 这么近的距离,这么强的弓力,只要被箭中,另说他没有穿铁甲。就算有铁甲也一样射穿。 梁啸不敢怠慢,一抖缰绳,明珠突然停住,两只前蹄紧紧的钉在地上,腰一拱,两只碗口大镶了蹄铁的马蹄扬了起来,踢向追过来的大青马。 蒲甲大吃一惊。他惊走梁啸的坐骑。然后紧紧的追在梁啸后面,用连续不断的射击迫使梁啸露出破绽。这原本是一个占尽优势的突袭战术。离得这么近,梁啸的反应再快,终究会有跟不上的时候,可以说,他取胜是迟早的事。 他万万没想到梁啸会使出这种两败俱伤的战术。 如果他不勒住坐骑,继续向前冲。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他的大青马撞翻黑马,要么黑马踢伤他的大青马,两者的可能性一半对一半。 这完全是不计后果的搏命。 双方靠得太近,蒲甲来不及多想,伸手挽住了缰绳,身体微侧,控制着大青马向一旁跑去,让开了明珠的后蹄。刹那间,他就从梁啸身边窜了过去。 如此一来,他就丧失了先机,成了被梁啸追逐的对象。 更重要的是,在那一瞬间,他放弃了射杀梁啸的机会,没有敢与梁啸拼命,气势上输了一筹。 蒲甲有些后悔。理性的想一想,他还是应该冒险冲上去,力求近距离射伤梁啸,分出胜负。可惜,现在后悔已经迟了。梁啸不会再给他这样的机会,催动战马,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 “嗡嗡!”弓弦接连响了两声。 “嗖嗖!”利箭飞驰。 蒲甲听到两声弦响,不敢怠慢,一边伏下身子,一边挥弓格挡。从马蹄声来判断,他知道梁啸离他不远,而他的手臂足够长,弓也足够大,完全可以扫到梁啸。所以他挥弓横扫既有挡箭的作用,又有攻击梁啸的意思,企图因此抢回先机。 梁啸及时勒住了战马,避开了蒲甲的横扫。明珠人立而起,两只前蹄腾空虚踢两下,重重的落在草地上。 趁着这功夫,大青马跑出十几步。见梁啸没有追来,蒲甲愣住了。他勒住战马,大声叫道:“来啊!” 梁啸笑了,抬起弓,手指轻轻拨了拨弓弦。蒲甲不明其意,伸手抽出一枝箭,正准备搭在弦上,突然发现自己的弓弦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断成两截,松松垮垮的挂在弓梢上,根本无法搭箭,更无法射击。 蒲甲倒吸一口凉气,握着已经松开的弓,半天没有说话。 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射手,张紧的弓突然松开会有很大的反弹力,他的手不可能感觉不到。可是,这么诡异的事就在他眼前发生了。他的弓弦断了,而他却一点也没有意识到。 这当然是梁啸那两箭的结果。那两枝箭不仅射断了他的弓弦,还让他高度紧张,以致于连弓弦被射断都没注意到。蒲甲顿时臊得满脸通红,他长叹一声,将手中的弓箭扔在地上,跳下马,垂首而立。 梁啸也收起弓,跳下马,走了过去。从地上捡起蒲甲的弓,又从他的箭囊里取出一根备用弦,重新挂好弦,塞到蒲甲的手中。 “蒲类王,你只是弓弦断了,我们尚未分胜负,再来比过。” “不用再比了。”蒲甲摇摇头。“不论是箭术还是胆气,我都不如大人。我愿意与大人一起,向匈奴人讨个公道。”他长叹一声:“上苍垂怜,我终于等到报仇的机会了。大人,走,我们去喝一杯。” 乌单手持硬弓,站在山坡上,看着远处的阿留苏,蠕了蠕嘴。 几个卫士站在一旁,眼巴巴的看着他。 他和阿留苏相隔一百二十步,又居高临下,所有人都希望他他一箭射杀阿留苏,结束这场艰苦的战斗。 乌孙人成功地将月氏人诱进了山谷,又重新控制了山口,将包括阿留苏在内的一万精锐堵在了山谷里。可是,如何将这些月氏人消灭掉却成了一个大问题。月氏人背水立阵,负隅顽抗,坚决不肯投降。不仅如何,他们还沿着河谷狂飚突进,将河谷两岸洗劫一空。 眼看着就要成熟的庄稼,未能及时搬到城里,或者不肯搬到城里的人都成了月氏人的俘虏,牛羊也成了月氏人的战利品。他们就像一群疯狗,临死之前狠狠地咬了乌孙人一口。 赤谷城是乌孙人的王城,赤谷就是乌孙国的王畿。王畿被月氏人突入蹂躏,这让乌孙贵族怒火中烧。他们纷纷向阏氏阿瑞堪抗议,阿瑞堪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是她的后悔全落在乌单的眼中。 乌单很恼火,却又很无奈。 “乌单,有种你就下来,我们一对一。”阿留苏大声叫道:“别像个女人似的躲在上面,我看你姐姐阿瑞堪都比你有种。” “哈哈,太子,他已经不是男人啦。”阿留苏身边的勇士们挥舞着战刀,放声大笑。“一万大军被一百多人捅个稀巴烂。乌单,你丢不丢人啊?” “他还有什么人好丢的,他都不是人了。”另一个勇士唾了一口唾沫。“我要是像他这样,早就抹脖子了。亏他还好意思在这里招摇。” “可不是么,堂堂的浑邪王,给乌孙人当狗。这货不知道抱着阿瑞堪的大腿求了多久呢……” 月氏人的话越说越难听,越说越不堪入耳,不仅乌单听得面红耳赤,就连他身边的卫士也无地自容。他们咆哮着,要冲下去和月氏人拼命。乌单挡都挡不住,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抬手一箭,将一个叫得最凶的卫士射倒在地。 “乌单,你……” “噗!”乌单抬手又是一箭,再次射杀一人。他双目赤红,面目狰狞,杀气腾腾。 卫士们被他镇住了,虽然怒容满面,却没人敢再跳出来。 乌单厉声道:“你们都曾经是我浑邪王部的勇士,现在又是我的卫士,面对敌人的污辱,你们不仅不为我雪耻,反而和敌人一起污辱我。这难道是真正的勇士应该做的?” “可是……” “战场凶险,谁能确保万全?昆弥追杀阿留苏多年,都没能杀了他,现在我们已经困住了他。只要守住山口,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吃光粮食,阿留苏只有死路一条。既然如此,何必急在一时?他向我挑战,是因为他逃不出去,他怕了。” 卫士们面面相觑,觉得有些道理。猎骄靡想杀阿留苏不是一天两天了,可惜一直未能得手。如今乌单困住阿留苏,是前所未有的成绩。只要守住山口,不让月氏人逃出去,他们迟早有粮尽的时候。既然如此,为什么要与他们拼命? 只是……这也太丢脸了。 “都给我滚回自己的位置。”乌单声色俱厉。“阿留苏从哪个方向逃脱,我就将那个方向的人全部杀掉,一个不留。” 看热闹的乌孙将士默默的回到了自己的战斗位置。乌单转过身,咬牙切齿地看着阿留苏,扬起了手中的弓,轻轻地晃了晃,露出了无声的狞笑。 阿留苏眯起了眼睛,心头的不安更加强烈。 面对这样的污辱,乌单还能保持克制,这是一个非常可怕的对手。阿留苏有一种感觉,他和乌单之间的战斗已经开始,而且自己已经落了下风。如果不能尽快破局,他很可能会死在这条山谷里。 如果才能突出重围,力挽狂澜?阿留苏一筹莫展。 如果梁啸在就好了。 第305章机不可失 山谷中的夜晚来得更早一些。 天空还一片明亮,山谷里已经黑了下来。阿留苏下令扎营休息。刺激乌单失败,速战速决已成妄想,他只能耐住性子与乌单周旋。 将士们扎好大营,安排警戒。阿留苏的大帐在最外侧,是最危险的地方。这遭到了很多人的反对,阿留苏却坚持如此。他对部下说,要论危险,这个山谷中处处危险,没有一个地方是安全的。既然如此,我不站在最危险的地方,谁站在最危险的地方? 将士们无奈,只得如此。真安命令亲卫营加强戒备,连睡觉都要睁着一只眼睛,以免被乌孙人钻了空子。接连两天的战斗,乌单手中的那张强弓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百二十步的射程让所有人不敢大意。能射这么远的人,据他们所知只有两个人:阿留苏和梁啸。 有这样一个对手在暗中窥伺,没有人敢大意。 阿留苏虽然极力表现对乌单的鄙视,甚至不惜冒险挑战,但他很清楚,他面前的乌单不是以前的乌单,他必须小心应付,否则很可能会战死在这里。 阿留苏坐在大帐前,和亲信将领们一起喝酒。因为战事不利,气氛有些压抑。阿留苏扫了一眼,心中暗自庆幸:几个重要将领都还在,只是有人受了伤。 “怎么受的伤?”阿留苏故意笑道:“是不是乌孙女人太漂亮,腿软了?” 部将铁山摸了摸肩膀上还在渗血的布,嘿嘿一笑。“抢攻的时候挨了一块石头。没事,皮肉伤。” “你呢?”阿留苏又看向另一个受伤的将领华仑。“是不是被乌单射中的?” “不是被他射中的,是被他砍伤的。”华仑灌了一大口酒,满不在乎的说道:“这小子吃了什么,力气这么大?我好容易冲到他的前面,却被他一刀砍下来了,连战刀都砍断了。” 阿留苏眉毛一挑:“你冲到了他面前,还和他对砍了一刀?” “是啊。” “他没射你?” “射了。不过太慢,都被我躲过了。”华仑哈哈大笑。“还有啊,我看他的准头好像有问题。” 阿留苏心中一动。他又问了几个与乌单对过阵的将士,仔细询问经过。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乌单的力量很强,能开强弓,但是他的准头很一般,需要长时间的瞄准。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他的远程狙击能力不足。只有在六七十步以内,他才比较有把握。 “我说他怎么没去杀梁啸,怎么不敢与我单挑。”阿留苏一拍大腿。“他就是一头唬人的蛮牛啊,空有一身力气,却不知道怎么用。” 众人互相看看,如释重负。在战场上遇到射程超远的神箭手,压力太大了。 就在阿留苏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梁啸和蒲甲谈得正欢。 一场比试刚刚开始就分出了胜负,蒲甲虽然有些尴尬,却不肯掩饰。他大大方方的向手下讲解了自己落败的经过和原因。宣布要率众随梁啸出击。 蒲类国的将士一直觉得蒲甲是难得的神箭手,现在得知梁啸的箭术还在蒲甲之上,大感兴趣。他们纷纷请梁啸一展身手。梁啸却矜持起来,他让希格玛表演了一番。六十步左右,希格玛射了十二箭,一共射中九箭,将绝大多数的蒲类将士都比了下去。 这个表演打消了蒲类将士最后的疑虑。看到梁啸身边有女子,他们还以为梁啸是个贪图享受的权贵,看了希格玛的箭术,他们知道。这四个女子虽然是侍女,却不是只有美色,而是真正的勇士,不比他们差。 以此可见。梁啸本人的实力绝对不差,他射杀浑邪王父子的事很可能是真的,跟着这样的人出击匈奴,成功的可能性大大增加。 梁啸等人得到了蒲类国人的热情欢迎。就在蒲类海边上,蒲甲杀牛宰羊,举行了一场虽然谈不上丰盛。却非常热情的聚餐,为梁啸接风。蒲类是个小国,实力有限,平时也难得如此奢侈。借着这个机会,蒲甲成功的鼓舞了士气,挑起了国人向匈奴人报复的热情。 蒲甲原本打算将能够上阵的战士,总共七百多人,全部带上,但是梁啸不同意。他对蒲甲说,这次不是普通的战斗,而是一场艰苦卓绝的远征,需要极好的体力。那些体力不足的将士跟不上行进的速度,只会白白送死,不如将他们留下保护部族,只挑选真正的精锐出击,也能减轻负担。 蒲甲同意了,在梁啸的辅助下,挑出了两百五十二人,个个都是年轻力壮,有战斗经验的,剩下的人留下保护妇孺老弱。考虑到精壮出击之后实力有所减弱,梁啸建议蒲甲将这些人撤往深山,避免成为匈奴人的猎物。 蒲甲一口答应。 因为人数不多,蒲甲给出征的将士配备了足够的战马,每人三匹到四匹战马,又将梁啸部下的战马进行一些更换。投桃报李,礼尚往来,梁啸送了一些绢帛给蒲甲作为酬谢。 蒲甲还提了一个建议。他不赞成梁啸由蒲类径直向东。这条路虽然近一点,可是沿途没有什么有实力的部落,靠零星的牧人来补充马匹、给养根本不现实,不如向北杀入草原。匈奴人正在向西集结,主力已经接近阿尔泰山,后面还有不少辎重队伍。进入草原,袭击他们,虽然绕点路,却可以获得充足的补给。 梁啸仔细斟酌之后,采纳了蒲甲的方案。 蒲甲大喜。他从梁啸这里感受到了尊重,而这是他最渴望的。蒲类国遭到匈奴人的打击之后,实力大减,如今已经衰落,根本没有人看得起他们。能得到遥远的汉朝使者认可,他的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蒲甲随即主动联系山北的同族,又招募了七十多名勇士和两百多匹战马。 两天后,梁啸和蒲甲率领七百多骑离开了蒲类海,杀入草原。 李舒昀、李当户带着五十名郎官站在了李广面前,宣读了天子诏书。 天子下令,转李广为陇西太守,率军出击,试探匈奴的虚实,同时派遣两百骑随李舒昀、李当户奔赴西域,与梁啸汇合。 看到李舒昀排名在李当户之前,李广有些疑惑。他们虽然都是郎官,但李当户是侍卫禁中的中郎,真正的天子近臣,是三郎中地位最高。李舒昀是外郎,是三郎中地位最低的郎,只比宫门卫士高一些。如今李舒昀反倒排在李当户之前,不太合理。 李广一问,才知道李舒昀已经升职了,如今是秩比千石的骑郎将。升职的原因是出使称职,护送月氏王子巴图安全到达长安,并带来了一百多匹大宛马。 李舒昀随即让人把天子赏给李广的大宛马带了上来。一看到这匹大宛马,原本有些失落的李广立刻兴奋起来。“好马,好马。”一向不怎么爱说话的李广乐不可支,抚着马鬃,笑得合不拢嘴。 “将军,陛下说,这些大宛马只有几匹留着赏人,剩下的都要作为种马,分到各苑。陇西乃秦国非子养马之地,又离大宛最近,以后的大宛马入汉,都将先在陇西牧马。将军,这可是一个机会啊。” 李广哈哈大笑。为将多年,他当然知道这里面的关窍。为了增强边军的力量,朝廷从汉初开始就在边郡设立牧苑养马,陇西有上好的牧场,从秦国立国起就是马匹的重要产地,也是苑牧比较集中的地方。如果再引进大宛马种,陇西将成为出产良马之地。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陇西如果成了最重要的良马产地,陇西人肯定能因此得利,李家也不例外。至少以后出征调用马匹要方便得多,不需要长途转运。 李广连连点头,表示对天子的器重非常感谢。他将李当户拉到一边。“当户,此去西域,不要担心家中,一心立功。不立大功,不要回来见我。” 李当户笑笑。“阿翁放心,我一定抓住这个机会,也请父亲抓住机会。我听李舒昀说,匈奴人大部西征,河西空虚,正是大举出击的好机会。” “是的,能不能封侯,就看这一次了。”李广摩拳擦掌,兴奋难以自抑。 “话虽如此,也当慎重才是。”李当户提醒道:“梁啸采用的战术是以西域充足的战马为后盾,全部采用骑兵出击,即使是步卒也有马代步,才能保持高速行军。我等没有这么多战马可供调用,勉强行之,恐怕难以建功……” 李广眼神一闪,咬牙道:“我立刻让阿椒回家,散尽家财,招募敢战之士。” 李当户的脸颊抽搐了一下,目瞪口呆。 李广瞅了李当户一眼,露出几分孩童般的得意。 “梁啸是我的部下,你是我的儿子,眼看着你们都要立功封侯了,我岂能落后?难不成等你们回来,我还要向你们行礼不成?我结发从军,大小数十战,却一直未能立功封侯。如今后生可畏,步步紧逼,我岂敢不努力?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次一定要杀个痛快。” 第306章小试身手 “杀……”谢广隆怒吼着,瞪圆的双眼中露出狂躁的兴奋,猛踢战马,冲向仓促迎战的匈奴人。 匈奴人一边射箭,一边策马转身逃跑。他们只有三百多人,突然遇袭,来不及加速,只有逃跑。 可惜,谢广隆等人根本不打算给他们逃跑的机会。他们将战马加到了极限速度,全力奔跑,在短短的十几息时间内就追上了匈奴人。谢广隆尖叫一声,舞动长矛,接连挑杀三名匈奴骑士,势如破竹的杀入阵中。 乌兹铁打造的矛头锋利无比,匈奴人身上的皮甲、铁甲根本无济于事,当者披靡。他们手中的弓和战刀都太短,连碰都碰不到对手,就被长矛挑下马去,随即被飞奔的战马踩死、踩伤。 亚历山大等少年端着长矛,紧紧跟随谢广隆的步伐,如风杀入,无情的扫荡着匈奴人。 匈奴人一触即溃,只能四散奔逃。 谢广隆紧紧的咬住匈奴千夫长,一口气追出四五百步,终于追到千夫长身后,一矛将他挑落马下。 亚历山大跟了过来,跳下马,砍下千夫长的首级,高高举起。“师傅,这可以换一顿酒了。” “哈哈……”谢广隆大笑。“别管什么首级,记住数字就行。这次回去,不管杀多少人,大人都不会亏待我们的。哈哈,大人说得没错,还是这个活比较适合我。” 亚历山大应了一声,扔掉首级,将匈奴人的战马牵了过来。“师傅,你换上吧,让这匹马歇一歇。” 谢广隆应了一声,也不下马,直接跳了过去,催马跑了起来。亚历山大也换了一匹战马,然后牵着两匹马,转过头。向战场奔去。 战场已成一片倒的形势,七百多骑将三百多匈奴人围在中间,远者箭射,近者刀砍矛刺。以身穿铁甲,手持长矛的希腊少年骑士为锋,往来奔驰,迅速冲乱匈奴人的阵势,将他们驱赶开来。蒲类骑士紧随其后,拉弓搭箭,将一个个匈奴人射杀。 三百多蒲类骑士,却被梁啸等人抢走了风头。 梁啸、希格玛,再加上七名佣兵箭手,在希腊少年们的保护下,拉开弓,尽情射击。百步之内,十中七八,六十步以内。几乎无一失手。梁啸更是所射必中,每一声弦响,都有一名匈奴人中箭。 他们也不是看到匈奴人就射,而是尽可能挑选有价值的目标,比如十夫长、百夫长,比如箭术好的箭手,或是看起来很勇猛的骑士,这些都会优先成为他们的目标。在希腊少年骑士进入匈奴人的有效射程之前,他们就清除了大半有威胁的匈奴人,让希腊少年的冲锋更加轻松。 蒲类骑士可没有这样的箭术和射程。只有蒲甲和他身边的卫士勉强能跟得上。面对梁啸等人的战斗力,他们只能表示由衷的佩服,心甘情愿的接受梁啸的指挥,跟在后面冲杀。 战斗猝然而生。又戛然而止,半个时辰不到,除了一部分匈奴人逃走之外,剩下的全部被杀死。 梁啸随即下令收拢匈奴人的战马,搜刮他们随身携带的干粮,再次消失在茫茫草原之中。 接连十几天。梁啸都利用这种办法突袭沿途遇到的小股匈奴人。利用装备了铁甲、长矛和新式马具的希腊少年骑士突破,骑马步卒跟进扩大战果,蒲类人尾随追杀,再加上梁啸等人的精准箭术,往往在一两个冲锋内就奠定胜局,接下来就是一面倒的杀戮。 在保持每天两百里左右高速行军的同时,梁啸严格控制伤亡。但凡遇到三百人以上的匈奴人,除非万不得已,他都会主动避开。一开始,有不少蒲类人颇有非议,认为了他怯懦,可是当他们积少成多,大小战斗三四十次,杀敌四五千人,却成功的将伤亡控制在五十人以内时,没有蒲类人再怀疑梁啸的做法。 每个人都渴望胜利,但没有人愿意毫无价值的战死。没有人会拒绝这种以强凌弱、痛快淋漓的战斗,非要以小搏大,以弱胜强。特别是对于蒲类人来说,他们的实力太弱了,任何一个人都是宝贵的,都不能轻易的放弃。这样的战斗最合他们的胃口。 夜晚时分,梁啸等人在涿邪山下袭击了一个不足百人的小部落。将部落里的男人、老人和孩子屠杀一净之后,梁啸下令扎营,宰羊杀牛,尽情享用。 高强度的行军和战斗需要充足的营养作为支撑,别看蒲类人也是游牧民族,其实他们平时根本舍不得吃肉,大多以奶制品为主食,再加上一些用羊皮、牛皮换来的粮食。吃肉对他们来说绝对是一个大事,天天吃肉更是想都不敢想。 这种好事,只有在战斗中,而且是势如破竹的战斗中才会出现。为了表示对梁啸的谢意,他们主动承担起了准备晚餐的任务。上百名蒲类人齐上阵,生起了火,烧起了水,放倒了羊,短短的时间内就肉香四溢。 “大人,那几个最漂亮的女人已经洗干净了,大人可以享用了。”蒲甲走了过来,大声笑道。接连几日的胜利让他变得开朗了很多,说话声音也响了不少。 “我没兴趣。”梁啸笑着摇摇头。“大王自用吧。” “哈哈,大人身边有这四个美丽的女战士,的确看不上那些又脏又臭的匈奴女人。那我就不客气了。”蒲甲搓搓手,热情的邀请谢广隆等人。谢广隆正中下怀,请示了一下梁啸,兴冲冲地跟着去了,就连几个希腊老兵都按捺不住,一边笑着,一边跟着进了帐篷。 梁啸视而不见。他知道这不是做道德君子的时候,他自己可以不做,却不能拦着别人。这些粗汉除了对钱财和女色感兴趣之外,也不可能有更高的追求。在激烈紧张的战斗中,适时的让他们放松一下,有利于缓解戾气,避免内部冲突。 如果不是身边有四个亚马逊女战士,他自己偶尔也会这么做。 皇甫其走了过来。出征之前,梁啸就和蒲甲说过,战利品中的贵重物品可以交给皇甫其处理,由皇甫其记下帐目,到时候折算成他们需要的武器、粮食等生活必须品。各人的斩首数也统一报给皇甫其,以便最后论功行赏。每天晚上,皇甫其都会向梁啸报账。 “今天有什么收获?”梁啸递过一杯水,示意皇甫其会在自己对面。 皇甫其坐了下来,接过水,喝了一大口。“今天收获不到,斩首三百一十四级,收到的宝石只有一件,而且成色不佳,值不了几个钱。不过,我打听到一个消息,大人也许会很满意。” “是吗?说来听听。” “匈奴单于没有西征,目前只有匈奴右部的各部落集结,总兵力应该在八九万人左右,不到十万。” 梁啸愣了一下,随即大喜。匈奴人号称控弦之士四十万,单于王庭所在的匈奴中部实力最强,大概有二十万,其余的左右两部加起来大概有二十万。单于没有西行,只有匈奴右部的人马发起攻击,那大宛承受的压力就小得多了。 梁啸仔细盘算了一下。以这个兵力总数来看,匈奴人同时攻击素叶城和贵山城的可能性不大,最大的可能是围攻素叶城。匈奴人不擅攻城,他们最可能的选择是围困,只要昧蔡和阿奢那不大意,及时在素叶城里挖好水井,保证城中饮水,以素叶城的城墙厚度,守上一两个月应该不成问题。 如此一来,将战事拖到冬天的可能性大大增加,至少前景不是一片黯淡了。 “知道单于为什么没有西征吗?” “现在还不清楚,听说单于最初是决定西征的,已经到了龙勒水,不知道什么原因,又放弃了。现在负责大宛战事的是右贤王。” 梁啸仔细想了想,觉得可能是朝廷在边境增兵,引起了匈奴人的担心,所以王庭主力不敢轻易西行。不管什么原因,对他来说,这都是好事。虽然十万匈奴人还是很强大,总比三十万匈奴人好对付一些。 对他来说,单于没有参与西征还有两个好处: 一是为了保证兵力优势,右贤王肯定会尽可能的调动能够调动的各部兵力,他们的留守兵力会更少,他面对的阻力也就相应更小。 二是单于不在,右贤王有没有足够的威望控制各部大王便成了一个问题。右贤王毕竟不是单于,他和各部大王是平起平坐的关系,一旦发生分歧,他能不能控制局面,尽快做出决策,要打个问号。一旦他们内部发生分歧,其兵力优势必然会打折扣,对昧蔡和阿奢那来说,压力又会更小一些。 “真是天助我也。”梁啸笑了。“如果匈奴诸王不和,那就有戏看了。” “诸王之间肯定有矛盾。不过,匈奴人的兵力优势还是很明显,如果战局顺利,他们的矛盾就不太容易暴露。要想分散他们的兵力,我们还要加大袭扰力度,让诸王担心自己的后方,不能全力作战。” 梁啸歪歪嘴,打趣道:“老丈是惦记各部收藏的珠宝了吧?” 皇甫其哈哈一笑。“大人,你是不是也早有此意?” 两人相视大笑。 远处的帐篷里,响起一声声畅快淋漓的低吼。 第307章秘法 夜深人静,梁啸练完箭,出了一身微汗。希格玛拿过布巾,帮他擦去汗,又递上一件单衣。 梁啸披上衣服,摸摸希格玛的脑袋。“你也累了,去睡吧。” “主人呢?”希格玛嘻嘻笑道:“要不要叫个姐姐来陪你?” 梁啸瞪了她一眼。“再多嘴,就由你来陪。” 希格玛缩了缩脖子,吐吐舌头,溜了出去。荼牛儿走了进来,看看梁啸。“阿啸,怎么还不睡?” “牛儿,你来得正好。有一件事,我一直挂在心上,觉得不太对劲。” “什么事?”荼牛儿紧张起来。 “你还记得我们在尉犁城外遇到的那两个佣兵吗?” 荼牛儿点点头。“当然记得。怎么,你也想起来了?” “我倒不是想起他是谁,我只是觉得那个佣兵的声音有些耳熟,应该在哪里见过。”梁啸抬起手,点点自己的太阳穴。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两天一直在想那两个人,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有种感觉,这两个人恐怕不是普通的佣兵那么简单,自己也许错过了什么。 荼牛儿沉默不语。梁啸的听力好,记得那人的声音,他却做不到。不过,他几乎和梁啸形影不离,梁啸遇到那两个佣兵的时候,他应该也在场。只是他也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见过这两个佣兵。 有一段时间,他们天天与佣兵在一起,哪能记得那么多。 “那人手里有一张汉式硬弓,想来箭术不一般。这样的高手,只要见过面的,几乎都被我们笼络过来了。剩下的要么没见过,要么是真的喜欢单独行动。可是我问过皇甫其,他在西域多年,雇佣过不少佣兵,也没听说有哪个使汉式硬弓的佣兵箭手。这人……着实有些神秘。” “再神秘又能如何?”见梁啸苦恼。荼牛儿反过来安慰他。“以我看,他虽然很强,却还不是你的对手。” “不对。这个人出现得太诡异,不得不防。”梁啸皱起了眉头。沉吟良久。“我想到了一个人。” “谁?” “乌单。”梁啸揉捏着手指,阵阵酥麻从指端流过。 “乌单?不可能吧,那么大雪,不冻死才怪呢。”荼牛儿挠挠头,不太相信梁啸的话。“就算是他。他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练成箭术?既然练成了这么强的箭术,为什么不回浑邪王部争位?匈奴人追随强者,以他的身份和箭术,夺回王位再轻松不过了。” 梁啸挑起嘴角,露出一丝坏笑。“如果他没有卵子呢?” “这个……”荼牛儿语塞。他想了想,又反驳道:“那他的箭术是怎么练成的?” “乌单的箭术原本就不差。”梁啸轻笑一声。“其实,要练上成箭术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难事,关键在于你能不能控制自己的欲望,能不能心无旁骛、日复一日的练习。你看,同样向我学射。帕里斯练不成,希格玛就练成了。” 荼牛儿眨着眼睛,又道:“你是说帕里斯心不定,所以练不成。希格玛心定,所以能练成。乌单死里逃生,又没了卵子,所以也能练成?” “这只是可能。况且他练的不是箭术,而是力量。以他的特殊情况,只要肯下苦功,短时间内力量倍增是完全有可能的。” “力量倍增?”荼牛儿一脸的怀疑。“有这样的好办法?那你说我听听。” “你听了也没用。这种方法练的是拙力。不是劲。”梁啸笑了。“要不然的话,钟离叔能不告诉你?力量再大,也不如劲,你能把庞硕玩得团团转。不就是因为他用的是力,你用的是劲吗?” 荼牛儿笑了。“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现在是没什么好怕的。我只是担心,万一他明白了其中道理,不玩弓,而是玩弩。那就有些麻烦了。” 荼牛儿脸上的笑容有些僵。弓胜在射速快,轻便易用。弩胜在射程远,精准易学。别看梁啸现在能用两石半的硬弓,可是论射程,这不过是弩的入门级。弩的问题一是射速慢,二是比较重,不便携带。如果乌单改用弩以发挥他的力量优势,弥补射艺不足,麻烦可不小。 弩的射速虽慢,可是用来远程狙击却是极佳的利器,两三百步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那可怎么办?” “没办法,提高警惕,不要给他偷袭的机会。”梁啸笑了起来,只是笑得有些苦涩。联想到那张汉式弓,他觉得乌单的变强和汉人有莫大的关联。“希望教他这个办法的人没有告诉他真正的诀窍。” 赤谷。 乌单裸着上身,肩背肌肉一条条的贲起,露出清晰的轮廓。 那张汉式硬弓被他拉满,弓上搭着一枝箭,箭头直指远方。他一动不动,慢慢地调整着呼吸,每一次都将气得吸得很满,然后憋住,一直到手臂微微颤抖,无法坚持,这才缓缓松开,同时吐出口中气息。 过了一会儿,他再次将弓拉满,屏住呼吸,保持静止状态。 这是大巫师从大屠耆中行说那里求来的秘法,据说修行日久,可以还阳。不过,乌单对还阳不抱太大的希望,毕竟中行说自己都没能还阳,更别说他了。但是他希望通过修行秘法来提升自己的实力。正如大巫师所说,他已经有了子嗣,能不能还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有实力。 两个多月的苦练,他的力量增加了一倍有余,现在能轻松开拉两石弓,但是他的箭术并没有相应的提高。他能将箭射出一百多步,但是六七十步以外,他的命中率会大幅度下降。 若非如此,他又怎么会放弃和阿留苏单挑的机会。 他非常后悔。如果大巫师在身边,也许能告诉他解决的办法。现在大巫师杳无音讯,他就算想认错也找不到她人,只能自己埋头苦练。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乌单转过头,看到姐姐阿瑞堪快步走了进来,身后站着面色尴尬的伊乌尔。他迟疑了片刻,放开了弓,贲起的肌肉也恢复了原形。 “这么晚找我,有什么事?” “昆弥的使者回来了,问谷里的战况。”阿瑞堪转了个圈,怒不可遏。“你为什么不射杀阿留苏?杀了阿留苏,月氏人就会崩溃,昆弥的心头大患就可以消除,谷里的损失也就值了。” 乌单还没回答,阿瑞堪又说道:“你是不是骗了我?你根本不是阿留苏的对手。” 乌单心中生起一股莫名的怒气,厉声喝道:“姐姐,连你也不相信我?” 阿瑞堪毫不退缩。“那你为什么不射杀他?你知道拖一天,我们会有多少损失?” 乌单语塞,随即又说道:“为了杀掉阿留苏,你们愿意付出多大的代价?” 阿瑞堪怔住了。她迟疑地看着乌单,几次欲言又止。阿留苏是月氏人在葱岭以东的残部,又是月氏人中最善战的勇士。如果杀掉阿留苏,月氏人胆寒,将彻底退出葱岭,乌孙将是这片土地是最强大的王者。为了杀掉阿留苏,猎骄靡付出了很多心血,包括向匈奴人低头。 身为猎骄靡的阏氏,阿瑞堪知道猎骄靡的骄傲。虽说匈奴对他有恩,但他终究不是一个俯首听命之辈,只是眼下实力不济,只能委曲求全罢了。总有一天,他会和匈奴人平起平坐,做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他最大的障碍就是阿留苏。阿留苏的存在阻挡了他称霸天山南北,没有阿留苏,南山的那些月氏人和塞种就只能向他俯首称臣,乌孙的实力将得到极大的发展。 阿瑞堪迟疑了半晌,最后说道:“任何代价。” “既然如此,让猎骄靡回来吧。”乌单轻哼一声。“就算拿下大宛,也没他的份,不如回来收拾阿留苏。我们兵力太少,借助地形困住他已经不易,想尽快击杀他根本不可能。没有两倍以上的兵力,我没有把握。” “那你为什么不答应阿留苏的挑战?” 乌单冷冷地看了阿瑞堪一眼。“我和阿留苏不相上下,可是我手里的弓没有他的弓强,更重要的是他身边有几十个愿意随时为他去死的勇士。我呢?我身边的卫士都鄙视我,恨不得我早点去死。你说,我和阿留苏对阵,有多少赢的希望?” 阿瑞堪沉下了脸。“是哪些不长眼的东西,竟敢如此无礼?你告诉我,我去杀了他们。” “不用你杀,我自己会杀。”乌单摆摆手,示意阿瑞堪少安毋躁。“还有一件事。我告诉过你,梁啸向车师去了,你有没有打听到什么消息。如果让他出现在猎骄靡的背后,猎骄靡会很危险。” “没有。”阿瑞堪摇摇头。听乌单提起梁啸之后,她就派人去车师打听。结果车师王说,汉使的确来了一下,不过没敢攻城,然后就向东去了。看那样子,大概是想绕道蒲类海一带。 “蒲类海?草原上已经全是匈奴大军,就凭他那几百人,难道还能找到偷袭的机会?”乌单琢磨了片刻,大惑不解。突然,他叫了起来:“不好,他很可能是去袭击落后的辎重人马了。” 第308章各怀鬼胎 匈奴人是游牧民族,但是不代表他们不要吃饭。 匈奴人的食物来源就是牛羊。大军远征会带上大群的牛羊,把它们当成会走路的食物。牛羊的速度比较慢,所以大军行动时,除了随身携带的干肉,大部分的牛羊会留在后面。 匈奴人由东而来,梁啸向东而去,不管他是不是想绕过蒲类海,他最先遇到的都会是落后大军后面的辎重人马。匈奴人在草原上横行惯了,又有大军在前,他们根本不担心有人会去打劫他们。就算有一些小部落铤而走险,他们的实力也不足以对付随行的匈奴骑士,最多偷几只羊罢了。 可是梁啸不同。梁啸身边的人虽然不多,却是真正的精锐。他曾经率领百余骑闯过乌单的万人大营,对付那些实力一般的匈奴骑兵还不是绰绰有余? 乌单越想越怕。阿瑞堪也担心不已。她顾不上再和乌单争论,立刻转身回城,派人通知猎骄靡,同时将乌单的建议转告给他。 阿瑞堪离开之后,乌单坐在榻边,越想越后怕。如果不是阿瑞堪逼迫,他根本不会去考虑梁啸的行踪。一旦留心到这个问题,他立刻意识到了其中的危险。 如果我是梁啸,我会怎么办?乌单想道。而对匈奴人的大军压境,梁啸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他会像去年一样,极尽所能的把将战事拖到冬季,让严寒天气来迫使匈奴人主动撤退吗? 一想到去年冬天的那场大雪,乌单不由自地打了个寒颤。 八月末,日逐王率部到达素叶城,两万大军将素叶城围得水泄不通。 因为得到消息比较早,不管是城里的克瑞翁还是城外的阿奢那,都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根据梁啸的提醒,克瑞翁请汉商们帮忙,按了几十口井,解决了吃水的问题。为了长期坚守,他提前收购了大量的牛羊。宰杀之后,风干贮藏。为了解决兵力问题,他不仅雇佣了所有的佣兵,还派人到邻近城市招募了不少佣兵。 当然。他也趁此机会大赚了一笔。 在这些准备工作中,汉商们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他们不仅帮助克瑞翁打井,出资赞助克瑞翁收购牛羊、雇佣佣兵,还出谋划策,建议克瑞翁加固城墙。他们虽然不是专业军人。但大多来自边疆,多少都参与过城防工作,对守城还是有些经验的。 他们这么做,可不仅仅是为了克瑞翁。在梁啸的牵线搭桥下,他们垄断了素叶城的很多业务,身家性命又在素叶城,保护素叶城,也是保护他们自己的财产,自然格外出力。 城里的防务加固,城外的月氏人同样严阵以待。因为有充足的时间。阿奢那在城外建起了两重木栅,北边与城墙相连,南边一直伸到素叶水之中。月氏人就在木城里养精蓄锐,等待着出击的机会。 如今的素叶城虽不敢说是固若金汤,也是一座坚城,足以让日逐王三思而后行。 日逐王查看了素叶城的城防之后,没有草率的攻城。他一边下令部下到四周抓捕大宛人,收集粮草,一边派人打造攻城器械。为了这次远征,他也做了不少准备。除了攻城用的云梯之外,他还抓了一些会打造攻城车的汉人工匠。对匈奴人来说,攻城车可是不多见的攻城利器。 即使如此,攻城依然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匈奴人从小练习骑射。上了马,他们个个是好汉,下了马,他们的罗圈腿就有些不太方便了。在与大宛士卒争夺城头的过程中,他们明显落了下风,费了好大力气才爬上城头。还没等站稳脚跟,就被城头的大宛士卒赶了下来。连攻两日,伤亡逾千,却看不到一点破城的希望。日逐王又急又怒,只好派人向右贤王报告,请他迅速带主力赶来增援。 攻城是个消耗战,在主力到达之前,日逐王不愿意付出无谓的伤亡,以免被别人占了便宜。 右贤王收到日逐王的消息时,也收到了后方辎重部队遭到袭击的报告。开始的时候,右贤王没太当回事,只当是那些小部落找理由,不想进军。等一个接一个的消息传来,孤立的事件逐渐联系在一起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这不是偶然,而是一连串有意识的战术行动。 即使如此,右贤王也没有太当回事。他只是命令后军的酋涂王、稽且王率军追击,务必保证辎重的安全。与此同时,右贤王留下了右谷蠡王与几个小王,命令他们从西攻击山道中的堡垒,与猎骄靡东西夹击,以求尽快打通山道,沟通东西。 随后,右贤王率领五万主力赶往素叶城。 山口之中,东堡,喊杀声震天。 煎靡手扶石墙,冷冷的注视着正在攻城的乌孙人。 一百多名弓箭手站在城墙边,张弓搭箭,不断的射击。他们都头戴希腊式青铜盔,射穿半身铁甲,保护自己的头部和上半身免受城下乌孙弓箭手的袭击。为了尽可能的杀伤敌人,他们甚至将身体探出城墙,猛烈射击。 一百多手持盾牌和步矛的战士站在弓箭手的身后,随时准备上前战阵。一旦有乌孙人冲上城墙,他们就会扑上去,将立足未稳的乌孙人杀死,扔下城去。 在他们的身后,站着十余手持长刀的卫士。这些卫士不杀敌人,只杀怯战之人,但凡有偷奸耍猾、作战不力的,都是他们斩杀的对象。他们全身都有甲胄,不带盾牌,像十根死刑柱一样站在城墙上,执行着煎靡的命令,不给任何人偷懒的机会。 在这三道防线的阻击下,乌孙人虽然付出了不小伤亡,却始终无法故克这小小的石堡。 眼看天色将晚,猎骄靡只得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坐在大帐中,等待着最新的伤亡报告,猎骄靡苦恼不已。攻城不利只是让他苦恼的一方面,赤谷城的情况才是他最揪心的。本来以为早就死了的乌单突然出现在赤谷城,说动了阿瑞堪,将阿留苏诱进了山谷,这大出猎骄靡的意外,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困住了阿留苏自然是件好事,可是赤谷水两岸被阿留苏洗劫,也是一个难忍之道。赤谷城是他的王城,被阿留苏杀到王城前,是这么多年与阿留苏交战中从来有过的事情。因为一开始就制度了拒敌于谷外的计划,他并没有将赤谷水两岸的人口迁到安全之处,如此一来,他们必遭阿留苏屠戮。 这可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啊。一想到阿留苏的马蹄任意践踏赤谷水两岸的草地,猎骄靡就心疼不已,大骂阿瑞堪无知,大骂乌单该死。 就在猎骄靡为之恼怒不已的时候,阿瑞堪的使者回来了,传达了阿瑞堪的建议:撤兵回赤谷城,集中兵力,围歼阿留苏。 听完阿瑞堪的分析,暴怒的猎骄靡忽然意识到这的确是个难得的机会。 正如乌单所说,打下素叶城也没他的好处。这片牧场原本就是乌孙的,只是因为老王被月氏人击败,乌孙衰落,这才落入大宛之手。如今匈奴人来了,他们还肯走吗?猎骄靡在单于王庭长大,见识过匈奴人的贪婪,一旦让他们见识了大宛的富庶,他们才不会轻易放手呢。 相反,赤谷城却是他的根基所在。如果如杀死阿留苏,天山以南就是乌孙人的天下。那里虽然没有天山以北的大好牧场,却有着天山以北没有的大量绿洲。 猎骄靡心动不已,却不敢遽然决定。他深知匈奴人的残忍,如果他不辞而别,用不了多久,匈奴人就会杀向赤谷城,将他彻底毁灭。 猎骄靡冥思苦想,叫来使者,让他回去通知阿瑞堪,自己又派出使者,向右贤王报告,说赤谷城受到阿留苏攻击,危在旦夕,请求右贤王派遣大军救援。 在得到右贤王的回复之前,猎骄靡就停止了攻击,并悄悄的拨出五千人回援赤谷城,准备围歼阿留苏。 东堡的战事无疾而终,煎靡立刻抓住这个机会,加固城墙,准备再战。 “杀……”梁啸一声厉喝,纵马奔驰,连射数箭。 三个匈奴人中箭落马,跟在他们后面的匈奴人甚至来不及调整战马,直接踏了上去。落马的匈奴人被马蹄踩中,厉声惨叫。随着马蹄纷至沓来,惨叫声迅速消失。 梁啸冲到了匈奴人的面前,阿尔法、贝塔娇喝声中,两支长矛刺了出去,将迎面冲来的两个匈奴人挑落马上。没等她们拔出长矛,又有两骑迎面冲来,拉弓搭箭,“嗖嗖”两箭射了过来。 “姐姐小心!”希格玛一边高声提醒,一边射出两箭,将其中一个匈奴人射倒在地。 “噗!”阿尔法肩膀中了一箭,疼得脸色发白。她大喝一声,松开长矛,拔出战刀,迎了上去。刀光一闪,将那个匈奴人枭首。 “阿尔法,你怎么样?”梁啸一边射箭,一边大声问道。 “我没事。”阿尔法伸手握着箭杆,用力一撅,将箭杆撅断,顺手扔在地上。 一个佣兵从匈奴人的尸体上拔下阿尔法的长矛,追了过来。“阿尔法,接住。” 阿尔法伸手接住,左矛右刀,向前杀去。 “传令,左前方,突击!”梁啸一边射箭,一边观察着战场,大声传令。 传令兵吹响了号角,冲在最前面的谢广隆举起了长矛摇了摇,拨转马前,向左前方冲杀过去。 “杀!”梁啸咬牙切齿,面目狰狞。 第309章谁说我要逃? 梁啸遇到了出征以来最艰苦的一战。 转战月余,他已经离敦煌不远,正准备进入焉支山,却遇到了一队三百人左右的匈奴骑兵。见双方兵力悬殊,梁啸也没多想,一声令下就冲了上去,准备像往常一样速战速决,歼灭这三百余骑。 可是他没想到,这三百余骑不令仅实力不弱,而且不是落单的人马,他们身后跟着一千多人。看到梁啸一行,他们一边吹响号角迎战,一边派出骑士求援。 梁啸等人按照已经熟得不能再熟的战术,以神箭手配矛骑兵破阵,骑马步卒跟进,蒲类轻骑掩杀,短短两个冲锋就取得了斩杀过半的战绩,正当他准备全歼这些匈奴人的时候,一千多骑狂奔而来。 等梁啸意识到危险的时候,已经无法脱身了。两军纠缠在一起,无法分开。被困的匈奴人见援兵赶到,士气大振,都杀红了眼,死战不退。 双方混战在一起,往来冲杀,梁啸等人虽然仗着坚甲利刃杀伤不少,但自己的伤亡也在迅速增加。面对这种情况,梁啸不敢恋战,下令强行突围。 全军以谢广隆、庞硕等人为锋,强行突破匈奴人的堵截,冲向南侧的山坡。那里有一道隘口,梁啸准备利用这个地形喘息片刻,然后再寻机反击。出战这么久,他都是以多弱少,以强凌弱,除了开始几战配合不太默契伤亡较大之外,其后几十战的伤亡通常都是以个位数计算,还是第一次在一次战斗中损伤超过百人。 他咽不下这口气,必须把场子找回来。 “步卒下马列阵!”梁啸冲上山坡,不等战马停稳,就跳下战马,抢到一座大石之后。“希格玛,希格玛,快拿箭来!” “来了,来了。”希格玛一边叫着。一边跳下马。她的腿受了伤,下马的时候差点摔倒在地。她连滚带爬地赶到梁啸身边,递上箭囊。梁啸将箭囊放在身前,抽出四枝箭。一枝搭在弦上,三枝夹在手指中,对准山下尾追而来的匈奴人连发四箭。 “嗖嗖嗖嗖!”四枝利箭急驰而去,飞越六十余步,射中两名冲在最前面的匈奴骑士。匈奴骑士翻身落马。挡住了后面的同伴,追击阵型出现了片刻的混乱。 趁着这个机会,七名佣兵箭手也占据了有利地形,居高临下,进行阻击。八张弓此起彼伏,弦声如琴,箭落如雨,终于将匈奴人截住,掩护蒲类人冲进了山隘。 蒲甲受了伤,胸口一箭。大腿一箭,血流满身。他跳下马,赶到梁啸身边。“多谢大人救命之恩。” “你我是并肩作战的战友,理当如此。”梁啸收起弓,喘了两口气。“伤势如何?” “多亏大人所赐的铁甲,没伤着要害。”蒲甲拔下箭矢,解开铁甲,有两个卫士赶上来替他包扎。经过十几次战斗之后,梁啸的部下损失了三十多人。他就地掩埋了那些希腊士卒,将他们的铁甲转送给蒲甲等人。蒲类人装备太差。得到铁甲,如获至宝。 “蒲类王认识这些人吗?” 蒲类摇摇头。“我的部落实力太弱,走不了这么远。不过,从这些人的旗帜来看。应该是浑邪王部。那人不是普通匈奴人,至少是个大当户。” 梁啸对当户之名并不陌生,李当户的当户就是这个意思。他出生的时候,正好李广出征,射杀一个匈奴当户,这才给他起这个名字以示纪念。大当户比当户的权势更大。也是匈奴人中数得上的高官,他能领千余兵毫不意外,甚至可能更多。 “大人,我们寡不敌众,还是撤吧。”蒲甲喘着粗气,心疼的看着围过来的部下。刚刚的战斗中,他又损失了六十多人,是历次战斗损失最多的一次。 “别急。”梁啸打量着山坡下重新列阵的匈奴人,紧张的思索着。 这次受挫给他发热的头脑浇了一盆冷水,让他意识到孤军深入的危险所在。不仅没有援军可以依赖,侦察的效果也因为迅速行军而大打折扣。双方都是不期而遇,他意外,匈奴人同样没有任何准备。这一千余骑应该是匈奴人全部的力量,短时间内不会有更多的匈奴人出现。 他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如果就此逃走,他就无法补充战马和干粮,还能走多远,实在是个不太好说的事。他甚至觉得,如果就这样离开,用不了多久,蒲类人也会放弃。 他必须打赢这一仗,击败那个匈奴大当户。 “老谢!” “大人。”谢广隆掩着甲,奔了过来。他的上半身全是血。作为整个阵型的锋刃,他一直冲锋在前,受的伤也最多,即使身穿铁甲也不行。梁啸看了他一眼,有些犹豫。 “伤怎么样,还能不能打?” “没事。”谢广隆拍着胸脯,大大咧咧的说道:“这不是伤,是我的勋章。大人,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你带几个人,往前走一走,看看有什么其他的路。如果必要的话,带几个步卒过去防守,别让匈奴人钻了空子。” “好咧。”谢广隆应了一声,转身叫了几个步卒去了。 梁啸又叫过皇甫其,让他清点一下还有多少粮食。如果有战马受了重伤,立刻宰杀,充作军粮。把受伤的士卒集中起来,抓紧时间医治。 皇甫其连连点头,转身去安排。 “大人是准备坚守吗?”蒲甲看着梁啸忙碌,不安起来。深入匈奴腹地,内无粮草,外无援兵,固守显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在蒲甲看来,这时候应该趁匈奴人还没有形成包围,赶紧撤离,能逃多远逃多远。 “大王的意思呢?”梁啸坐了下来,取下了手下的箭决。长时间的射击让他的手指充血,费了好大力气才将箭决取下来。他一边活动着手指,疏通血脉,一边和蒲甲闲聊,放松已经紧张到快要绷断的神经。 “我们难道不应该抓紧时间离开吗?” “带着这一千多匈奴人逃?”梁啸冲着山角下的匈奴人歪了歪嘴。“这里就是浑邪王部落的牧场,我们能逃到哪里去?” 蒲甲语塞,脸色更加难看。 “大王不用担心。”梁啸哈哈一笑。“如今我们占据了有利地形,他要取我的脑袋没那么容易。你看到了吗,这些老兵可是兴奋得很呢。” 蒲甲转头看了一下列阵完毕的步卒,不由自主的松了一口气。 一百多步卒在山口列阵,前后两排,一直延伸到两侧的山坡上。他们穿上了带有明显希腊风格的肌肉铁甲,戴上了青铜盔,手持大盾和长矛,阵势严整而充满杀气。 这一路走来,他们都是以势如破竹的骑战突破,追击,从来没有步战的机会,蒲甲也从来没有见识过这些希腊老兵的厉害。他们最多是跟在骑士的后面冲杀,连箭都不会射,壮声势的作用大于实际作用。蒲类人多少是有些不以为然,他们自己也常常精神不济。 现在,他们列阵待战,立刻展示出了完全不同精神面貌,一个个精神抖擞,战意盎然,仿佛突然年轻了十几岁,又回到了年轻力壮的时候一般,连说话的声音都说了几分豪气。 蒲甲也是经历过很多战事的人,一看老兵们的气势,他就知道这是一群战斗力不弱的步卒。以匈奴人的步战能力,几乎没有突破他们阵势的可能。 “可是,匈奴人会主动攻击吗?” “会的。”梁啸咧着嘴乐了。“只要有足够诱惑力的诱饵。” “诱饵?你是说我们抢来的那些财物吗?”蒲甲呲了呲牙,有些心疼。这一路走来,虽然没有遇到什么财力雄厚的部落,但是积少成多,他们还是抢了不少东西。蒲甲还指着这些财物换粮食,支持部落过冬呢。现在听说梁啸要将这些东西当成诱饵,不免有些心疼。 “那些东西哪够。”梁啸打量着蒲甲,笑嘻嘻的说道:“蒲类王总应该比那些钱财值钱吧?” 蒲甲吓了一跳,吃惊的看着梁啸。“大人,你不会是说真的吧?” “当然是真的。不仅你是诱饵,我也是诱饵。”梁啸笑得更加开心。“你不是说他是浑邪王部的大当户吗?浑邪王父子都死在我的手里,你说这个大当户有没有兴趣拿我的人头回去立功?” 蒲甲如梦初醒。他瞪着梁啸看了半天,忍不住摇摇头。“大人,你真要这么干吗?让匈奴人知道你是谁,我们就真的逃不掉了。” “我本来也没想逃。”梁啸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臂,大声喊道:“山下有喘气的吗?过来说话。” 匈奴人听到他的喊叫,都看了过来。过了一会儿,一个骑士策马来到山坡之下。梁啸拔出腰间那口从姑鹿狐手中夺来的短刀,交给荼牛儿。荼牛儿会意,拿着刀,走下山坡。 看过那口短刀,那匈奴骑士有些拿不定主意,拨马回去,与匈奴大当户说了一阵。匈奴大当户很惊讶,策马而来,亲自来查验短刀。确认了梁啸的身份之后,大当户抬起头看了一眼山坡上的梁啸,眼神明显不同,多了几分贪婪,几分狂热,就像是看到了一个稀世珍宝。 梁啸咧着嘴笑了,带着几分得意。“你看,我这个诱饵的诱饵力还是很大的吧。” 蒲甲抽了抽脸颊,无言以对。 他觉得梁啸有点疯狂。 第310章取舍 梁啸觉得自己很清醒。在这种情况下,他没有更好的选择,只有殊死一搏,险中求胜。 但大当户调虽已经快疯了,沉浸在狂喜与不安之中。 老王战死,新王失踪,浑邪王部乱成一团糟,谁都想做王,谁又都没有绝对的实力。勾心斗角在所难免。调虽只是个大当户,不敢奢望称王,但是待价而沽,借此机会提升一下实力的想法还是有的。 忽然之间,那个害得浑邪王部落大乱的罪魁祸首梁啸出现在他面前,简直是从天而降的一块大馅饼正好砸在他的头上,砸得他晕头转向,幸福得找不到北。 如果杀死梁啸,甚至活捉梁啸,那会是个什么样的结果?就算依然不足以称王,立个大功是逃不掉的。 可是面对这样一个近乎传奇的对手,自己有多少成功的机会也是一个必须考虑的问题。梁啸可是先后射杀姑鹿狐、浑邪老王,又击杀乌单的神箭手,屡次以少胜多,绝非等闲之辈。他是一头翱翔天空的雄鹰。若猎鹰不成,反被鹰啄了眼,那就亏大了。 调虽仔细分析了双方的实力,觉得自己有很大机会。梁啸只有四五百人,他有近千人,两倍有余,必要的时候还可以请求支援。梁啸长途奔袭,孤军深入,也没什么辎重,而他却在自己的牧场内,食物充足。 唯一的麻烦是梁啸逃到了山坡上,占据了有利地形,不利于骑兵冲锋。如果要强攻,就只能下马步战,而这偏偏是匈奴人不擅长的,必然要付出更大的伤亡才有可能得手。 如果不及时进攻,梁啸很可能会从他眼前溜走。翻过这座山,虽然还在浑邪王部落的牧场内,却和他没什么关系,只能便宜了别人。 “嘿。怕了么?”见调虽犹豫,荼牛儿大声喝道:“识相的赶紧滚。就凭你这点人马,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别白白丢了性命。” 调虽大怒。马鞭一举,厉声喝斥。“杀了他,把刀抢过来。” 数名骑士应声踢马,冲出队列,向荼牛儿奔去。一名弓箭手举弓就射。荼牛儿早有准备。闪射避开,左手握着短刀,右手拔出自己的乌兹战刀,不退反进,迎上去挥刀就劈。 马背上的骑士挥起战刀,俯身下劈,战刀带着风声,砍向荼牛儿的肩背。 荼牛儿比他快了一步,锋利的乌兹战刀斜斜砍过,劈下了他的首级和右肩。鲜血尚未喷出。荼牛儿就从他身边掠过,左手倒持短刀,在紧跟而来的骑手的大腿上划过。骑手一箭射空,正准备搭箭再射,突然觉得大腿一凉,再也夹不住马背,惊呼着摔了下去。 鲜血喷溅,骑兵惊恐的发现自己左腿只剩下了半截,鲜血从伤口中喷涌而出,眼前一片血红。禁不住尖声惊叫。后面的两名骑士见状,大惊失色,连忙勒住了战马,做出防备姿势。荼牛儿却不理他们。转身向已经冲过去的另一名骑士扑了过去。 又是一刀如电,马背上的骑士背部被劈开一条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泉涌,他惨叫着,转身挥刀,劈向荼牛儿。可惜。还没等他把身子扭过来,荼牛儿已经超过来了他,冲上了山坡,回到了步卒阵中。 片刻之间,一死两伤,受伤的两名匈奴骑士落在地上,虽然紧咬着牙关,不让自己叫出声来,可是脸色却是煞白,眼中惊恐无限。 其他匈奴人也惊骇莫名,眼中的骄狂散去,换成了浓浓的敬畏。匈奴人敬畏强者。他们以前只是听说梁啸很强,并没有亲眼见识过。现在,他们有了切身体会。梁啸身边的一个卫士就有如此实力,梁啸本人的实力可见一斑。 调虽的脸颊一阵阵抽搐。如果说刚才还有一点怀疑,现在他敢百分之百的确定山坡上的那个人就是梁啸。可是残酷的现实也摆在他的面前。面对如此强悍的对手,他真的能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吗? 是不是该离他远一点,保全性命为上? 那一瞬间,调虽的手动了一下,撤退的命令也涌到了唇边。匈奴人重实利,轻虚名,胜负对他们来说不重要,更不值得拿命去换。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这是草原人天经地义的行事准则,谁也不会说什么。 调虽犹豫的只是该不该放弃这个机会。毕竟抓住梁啸将给他带来丰厚的回报。 就在调虽迟疑不决的时候,有人来报。他们检查了刚刚的战场,发现了梁啸的部下不是刚刚长成的少年,就是年龄比较大的老人,最小的才十五六岁,唇边刚刚有一层淡淡的茸毛,最大的头发已经花白,唯独没有三四十岁的青壮,一个也没有。 调虽不敢相信,让人将那一百多具尸体全部抬了过来,亲自查看。这一百多具尸体中,大部分是只有皮甲的蒲类人,剩下的人面貌与蒲类人、匈奴人都不太相同,装备也明显不同,特别是那些年龄比较大的战士,他们的战甲模仿人体肌肉,在匈奴人眼中显得非常怪异。 梁啸的部下全是老人和少年?调虽抬起头,向山坡上看去。他看到了那群列阵的老兵,他们身上同样穿着怪异的铁甲,识别度非常高。倒是那些身穿汉式甲胄的少年不见了踪影,也不知道去了哪儿。 调虽刚刚熄灭的雄心死灰复燃。他斟酌再三,决定试探一下梁啸的虚实。 号角声响起,两百匈奴骑士下马列阵。他们分成四排,两排盾手,两排箭手,参差排列,互相掩护。他们来到山坡下,小心翼翼的往上爬,一步步的逼近。另有百名骑士下马,拿起刀盾,准备强攻。为了加强自己的防护,他们从战死的希腊步骑身上扒下了铁甲,套在自己身上。 看到牺牲的战友被匈奴人羞辱,希腊老兵们眼睛红了。他们交紧牙关,握紧了手中的盾牌和长矛,恨不得冲下山去,与匈奴人决一死战,夺回战友的遗体。 梁啸感觉到了希腊老兵们的情绪,连忙走到他们阵中,用希腊语大声说道:“你们想报仇吗?” “想!” “绝不能让他们污辱我们的兄弟。” “杀了他们,一个不留。” 老兵们七嘴八舌的喊道,眼中怒火燃烧。梁啸看在眼里,却有些担心。两军对阵,最怕这种情绪。这种情绪用得好,可以提升战斗力,但是控制不住,也会自乱阵脚。步卒一旦失去了阵势的掩护,后果不堪设想。 “老兵们,你们不是一直说我不给你们战斗的机会吗?现在机会来了。拿出你们的勇气和战斗素养,让他们看看马其顿方阵的威力,让他们看看什么叫无坚不摧的杀人机器。” 梁啸顿了顿,大声喝道:“能不能做到?” “能!”老兵们用手中的盾牌和长矛用力顿地,齐声怒吼。 “立阵!”梁啸厉声喝道:“让我看看你们究竟是百战老兵,还是乌合之众。” “喏!”希腊老兵们用更大的吼声回应。他们握紧了武器,用眼角余光看着同伴,调整着自己的位置,就像年轻时听到战斗的命令,调整阵型一样。 梁啸不顾危险,走到老兵们面前,背对着越来越近的匈奴人,威严的目光从老兵们的脸上一一扫过。他一字一句的说道:“从现在开始,你们不再是一个单独的人,你们是这个阵的一部分,必须听从命令,同生死,共进退。乱阵者……” 老兵们看着梁啸,挺直了胸膛,仿佛在接受梁啸的检阅。梁啸所说的,正是他们当年的战前誓词。听到这熟悉的命令,他们下意识的齐声怒吼。 “斩!” “擅进者……” “斩!” “擅退者……” “斩!” 梁啸每宣布一条军令,老兵们都大声响应。几条简单的军令宣布完,老兵们战意满胸,两眼发亮。他们看着梁啸,仿佛看着传说中的亚历山大,神情激动,目光炙热。 此时,匈奴人已经走了山坡,离梁啸背后不到五十步。荼牛儿、庞硕持刀而立,阿尔法四人站在他们身后,挡在梁啸面前。梁啸转过来,举起手中的弓,轻轻一晃。 “战!” “战!战!战!”老兵们跺足大呼。不仅他们大呼,连那些希腊少年们看了,都有些热血沸腾,忍不住跟着怒吼起来。 蒲类人互相看看,心襟动摇。 山下的匈奴人看了,更加犹豫。已经走上山坡的匈奴弓箭手甚至有些腿软,犹豫是不是该放弃这种不理智的行为。两个百夫长互相看了看,不约而同的向山下看去,希望调虽能取消这次命令。 他们有种感觉,这些须发花白的老兵不好惹。 调虽也有些不安,可是事已至此,他不能不战而退。就算不怕别人笑话,他也不能原谅自己。他强忍着心中的不安,举起手,下达了攻击的命令。 一百名匈奴人手持刀盾,怒吼着冲上山坡,冲向老兵们的战阵。 梁啸退回阵后,站在一侧的山坡上,抬起手中的弓,射出一枝鸣镝。 鸣镝带着厉啸,一箭射破了匈奴人手中的盾牌,正中匈奴人的咽喉。 鲜血迸射,战斗开始。 第311章能,示之以不能 老兵们满腔怒火,出手凌厉,又占据有利地形,一出手就杀得匈奴人苦不堪言。虽然他们也配备了长矛,可是他们使用长矛的技巧和这些老兵完全不在一个层次。老兵们不仅自己杀法凌厉,互相之间的配合更是默契,一人架开对手的武器,另一人矮身便入,长矛分心便刺,匈奴人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刺个正着。 匈奴人的长矛、战刀落在盾牌上,哐哐乱响。 老兵们的长矛刺入匈奴人的身体中,匈奴人惨叫连连。 只是一顿饭的功夫,匈奴人就支撑不住了,有一半人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剩下的人心生怯意,开始往后撤。山坡上的老兵见状,从两侧包抄过来,打算截住匈奴人的退路。匈奴人一看,更是惊恐万分,随即溃败。老兵们追出十余步,有人扔出手中的长矛,将逃跑的匈奴人刺了个透心凉。 匈奴人鬼哭狼嚎,连滚带爬的下了山,山坡上扔下了六七十具尸体,鲜血沿着山坡汩汩而流,浸入草地之中。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希腊老兵们却兴奋不已,用手中的长矛猛击盾牌,发出骄傲的怒吼。 梁啸大喜。老兵们展现出的实力超出他的预料,他知道自己会赢,但是他没想到会赢得这么轻松。 看着相拥大笑的老兵们兴奋的眼神,梁啸笑了。他看向山坡下的匈奴人,有了新的打算。他叫来老兵们,检查伤情。有几个老兵受了皮肉伤,但是他们浑不在意,反而说笑得更加大声,大有一副以血当酒的豪迈。 梁啸说道:“现在轮换,刚刚战斗过来的人退到后阵,有伤的人抓紧时间包扎,没我的命令不准上阵。” 话音未落。老兵们就表达了强烈的不满,特别是那些只是受了轻伤,却被梁啸勒令离开一线的老兵更是气愤填膺,仿佛遭到了莫大的污辱。 “大人。我们还没杀痛快,如何能退后?” “大人,些许皮外伤,能碍什么事?我刚刚杀得兴起,岂能退后?” 梁啸微微一笑:“还没杀畅快?” “没有。”老兵们异口同声的说道。 “那好。今天就让你们杀个痛快。不过,你们要听我的。”梁啸一指山下的匈奴人。“看到没有,我们要将这里的匈奴人全部干掉,一个不留。” 老兵们喜出望外,又多少有些怀疑。梁啸相信他们的战斗力,这当然是好事,可是匈奴人又不傻,怎么可能在承受了重大伤亡的情况下还继续向上冲? “不相信?”梁啸乐了。他蹲下身子,在地上画了一个草图,讲起了自己刚刚拟定的战术。 他本来担心兵力悬殊。老兵们支持不了太久,所以才用凌厉手段,强力反击,打算吓退匈奴人。可是现在看老兵们战力尚在,如果善用地形,完全可以做到以少胜多,他自然打起了更大的算盘。 当初向桓远学艺时,桓远口授兵法,首先就强调地形。在他的耳提面命下,梁啸养成了每到一处就仔细查看地形的好习惯。即使是在快速行军之中也不例外。也正因为如此。在遇到强敌的时候,他才能及时的指挥部下撤退到山坡上。 上了山坡,查看了附近的地形之后,他又有了新的打算。这个山坡总体坡度并不大。但是有几个台地,他们现在就在最低的台地边缘。匈奴人之所以难冲上来,就是因为他们要走的这一步坡度比整个山坡要大一些。冲上这个台地之后,会有一个五十步宽,三十步长的平地。 梁啸决定利用这个坡度的差异诱敌。一方面,他要求老兵们不能反击得太猛。要留有余力,做出力有不支的假相,别把匈奴人吓跑了,要让他们觉得自己还有取胜的可能,持续发起攻击。另一方面,他将战线逐步后撤,一直撤到山坡下的匈奴人看不到战场的真实情况。 老兵们听完,恍然大悟,连声称赞。 蒲甲站在一旁,听到了梁啸的整个计划,心中多了几分敬畏,几分庆幸。因为实力弱小,他打过很多憋屈的仗,却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如此故意示弱。看起来不经意的一个撤退,却包含了极其险恶的用心。如果他是匈奴人,不明就里,恐怕到死都不会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幸好和梁啸是朋友,不是敌人。 梁啸安排完毕,站起来,看到蒲甲神色不对,关切地问了一句:“大王怎么了?” “哦,没什么,没什么。”蒲甲回过来神来,尴尬不已。 梁啸也没在意,又叫过几个佣兵箭手,吩咐了一番。 与要求老兵们一样,他要求箭手们降低射击频次,造成数量不足,阻击力度有限的假相,同时加强对重点目标的狙杀,避免局势失控。对普通箭手来说,这要求有点高,对这些佣兵箭手却没什么难度。这一路上,每逢交战,他们都和梁啸一起形成第一道火力压制,利用精准的箭术弥补数量不足,给敌人以重大杀伤。 八个高明的箭手集结在一起,威力不比五十个普通箭手差。 在梁啸部署战术的时候,大当户调虽也在询问交战的情况。溃败回来的匈奴士卒惊魂未定,不自觉的夸大了希腊老兵们的战斗力,将他们说得强大无比。士卒说得太夸张,调虽反而不怎么肯信了。他亲眼看到了整个过程,希腊老兵的确不弱,但也不至于强到这个地步吧。 调虽喝退了那些败兵,又换上一拨人,决定再试一次。如果还是不行,他决定就放弃了。对他来说,为了抓住梁啸,他可以付出一定的代价,但是如果一点希望也没有,白白送死,那就没必要了。 又一轮战斗开始,在弓箭手的掩护下,一百匈奴人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冲上了山坡。 出乎他们的意料,他们并没有遭到想象中的猛烈打击。希腊老兵们虽然很顽强,但是在他们的攻击下,战线还是有所松动,慢慢的向后移。匈奴人大喜。士气高涨,号呼酣战。老兵们虽然不情愿,为了全歼匈奴人,也只得按照梁啸的吩咐,一边井然有序地撤退。一边故意做出紧张万分的模样,大声呼叫。 战线慢慢的移动,渐渐移出了调虽的视线。 看到部下占了上风,调虽喜得抓耳挠腮,他越发相信刚才那些人在说谎,明明是自己无能,却把那些老兵们吹得个个像战神似的。本来嘛,头发都白的老头,怎么可能有那么强大的战斗力。 耳边听到山坡上的喊杀声,眼睛却看不到战场的实时战况。调虽上窜下跳,不断的派人来看。可惜,这些人就算到了山坡上,一冒头就遭到了梁啸等人的狙击,根本没有机会把战况报告给调虽。就连那些负责掩护的匈奴箭手们都停止了射击,生怕误伤了自己人。 这一次,双方纠缠了足足半个时辰,老兵们才“勉强”击退了匈奴人。匈奴人虽然被挤了下去,伤亡也不小,精神状态却完全不同。他们兴奋的告诉调虽。希腊老兵也就是模样吓人,实际体力有限,时间一长就支撑不住了,而且不少人受了伤。不能再战。如果不是人数太少,他们这次就能占领希腊老兵们的阵地。 调虽大喜,再次派出两百人强攻。 这一次的战斗更加激烈,双方足足厮杀了大半个时辰,匈奴人一直将希腊老兵们逼退三十余步,遇到了新的坡地。这才被挡住。眼看着双方“僵持”不下,梁啸等人又扑上来“增援”,匈奴人不甘示弱,也紧急吹号,请调虽增派援兵。 调虽大喜,再次派出两百人。 战斗越来越激烈,阵线一再向后推移,更多的老兵或是“受伤”,或是“体力不支”,撤出了战线,匈奴人更加兴奋,发起了一波又一波的进攻,前仆后继,完全“占据”了优势。 看着不知天高地厚的匈奴人,被迫陪他们演戏的希腊老兵们气得鼻孔冒烟,却又不敢违抗梁啸的命令,只能有节制的轮换休息,保持体力,为最后的反击做准备。 匈奴人虽然占尽优势,最后还是因为人数不足,被挤下了山坡。他们懊丧不已,围着调虽请令,要求再次出击。他们拍着胸口发誓,只要安排足够的兵力,再发起一次攻击,他们一次能取胜,拿下梁啸。 三次攻击,累计伤亡已经超过来三百。虽说优势越来越明显,调虽还是觉得伤亡不小。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有人发现,梁啸等人正在往深山里撤退,有逃跑的迹象。 调虽一听,不敢再犹豫,立刻发起了新的一轮攻击。这一次,他留下一百人看守战马,自己亲自率领七百余人发起攻击,力争一战定胜负,抓住梁啸。 看到匈奴人大部压上,调虽亲自上阵,梁啸心花怒放。演戏演了这么久,终于把调虽这条大鱼诱上钩了。接下来,就是拿出真正的实力,全面反击的时候了。 梁啸最后一次叫过众将,安排反击战术。老兵们早就摩拳擦掌,自不用多说。希腊少年们在一旁休息,看着前辈浴血奋战,早就恢复了体力,做好了战斗准备。就连蒲类人都养足了精神,迫不及待的想一展身手。 “最重要的是山坡下的那些人,力必要全歼,不能让他们带着战马逃走,要不然的话,我们就没足够的战马可用。” “大人,你就放心吧。”谢广隆用力拍打着胸口。“我保证他们一个也跑不掉。” 梁啸转向蒲甲。“大王,还是老规矩,他们强攻,你们追击。” 蒲甲笑着点点头,拿起自己的弓晃了晃。“大人放心,绝不会便宜了他们。” “那好,准备战斗。”梁啸伸出拳头,和眼前的每一个人轻碰。“必胜。” “必胜!” 第312章致命反击 调虽遇到了极其顽强的反击。 他看到了梁啸。梁啸在就在三十步外的一块巨石的后面,张弓搭箭,频频射击。他看到梁啸的那一刻,梁啸也看到了他,嘴角一挑,露出一抹神秘莫测的微笑。 调虽被擒获梁啸的巨大利益鼓舞,丝毫没有意识到这微笑背后的危险。他举起战刀,大声命令部下向梁啸的方向突破,力求在短时间内擒住梁啸,结束战斗。 这场战斗已经拖得太久,伤亡太大。如果不是梁啸恶名在外,是浑邪王部各贵人梦寐以求的猎物,他才不会下这么大的本钱呢。如果一切都将尘埃落定,只要能擒住梁啸,所有的付出都将得到丰厚的回报。 匈奴人兴奋不已,嚎叫着,杀向梁啸。 梁啸歪了歪嘴,举起弓,向调虽射出一枝鸣镝。 鸣镝发出尖厉的啸响,吹响了反击的号角,瞬间飞到了调虽面前。调虽早就知道梁啸善射,岂能不防。一声令下,数面盾牌立起,挡在他的面前。 “呯!”鸣镝射穿盾牌,射中了盾牌背后卫士的肩膀。卫士闷哼一声,向后退了一步,盾牌之间出现了一个缝隙。刹那间,便有三四枝箭呼啸而至,其中两枝箭从缝隙射入,各射中一个卫士。两个卫士中箭,其中一人被射穿了脖子,摔倒在地,引起了更大的慌乱。 调虽大惊失色。 他知道梁啸的箭术好,但他没想到除了梁啸之外还有这么多箭术高明的射手。仅凭鸣镝的指引,就能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这些人不仅是箭术好,配合也非常默契。 在这么狭窄的战场上,被几名神箭手盯上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刹那之间,调虽有些后悔。可是事已至此,他就算想撤也不行了。在这种不利于奔跑的地形上被人追杀,后果不堪设想。 调虽硬着头皮下令猛攻,同时命令卫士们在他身边密集防守。将盾牌高高举起,布成一个重重叠叠,如同龟壳的盾阵,以免遭到神箭手的狙击。 调虽有百余亲卫。足以保护自己,可是那些百夫长、十夫长就没有这样的好运了。一看调虽躲在龟壳里,梁啸立刻转移了目标,向那些冲杀在最前面的百夫长、十夫长发起了攻击。 鸣镝一响,数箭随行。佣兵箭手们紧紧跟随梁啸。按照职位的高低,逐一清除匈奴人的军官和格外善战的勇士。在他们的重点关照下,这些人伤亡惨重,即使防护及时,也和调虽差不多,作茧自缚,再也不敢轻易抛头露面。 匈奴人虽然也在极力射击,但是梁啸等人大多躲在巨石后面,还有持盾的步卒保住,他们很难射中。反而容易成为攻击的目标。双方箭来箭往,匈奴人虽然数量多,箭术却大为逊色,几个箭术较好的箭手被清除之后,他们很快就落了下风。 梁啸八人以他们的高超箭术以少胜多,对匈奴箭手进行无情的碾压。 在他们的配合下,希腊老兵们发起了狂飚般的反击。虽然已经恶战了大半天,但是他们一直在利用地形进行有效的反击,又有意识的进行轮番休息,体力充沛。憋屈了半天。终于等于了可以大显身手的机会,他们怒吼着,互相激励着,发起一波又一波的冲击。杀得匈奴人狼狈不堪,毫无还手之力。 调虽被压制在盾阵之后,冲杀在最前线的百夫长、十夫长被逐一清除,匈奴人陷入了群龙无首的混乱状态。他们原本就不擅长这种密集阵形的步战,现在又失去了有效的指挥,只能凭借个人的勇力硬撑。 可惜。步战不是骑射,他们的罗圈腿没有希腊老兵们灵活,手中的盾牌不如希腊老兵的步盾宽大厚实,弯刀也没有希腊老兵手中的长矛利于突刺。挥动弯刀需要更大的空间,而且攻击意图明显,很容易就被希腊老兵的盾牌挡住,可是希腊老兵的长矛突刺却不是他们手中的骑盾能够抵挡的。 “哐哐!”弯刀砍在盾牌上,火星四溅。 “噗噗!”长矛刺入匈奴人的身体,鲜血喷射。 匈奴人虽然人多势众,却被希腊老兵们杀得节节败退。老兵们组成两个横队,互相掩护,如浪涌进,将一排排的匈奴人刺倒,踩在地下。他们的战靴踩在匈奴人的尸体上,血泊中,哧哧作响,山坡上野草已经踩烂,绿色的草汁和鲜红的血液混合在一起,将土地汇成一片泥泞。 调虽躲在盾牌之后,看不清整个战场的情况,却感受到了前方传来的压力。他心急如焚,连声催促传令兵吹响号角,命令部下向前攻击,询问战场的情况。 可是,他却没有听到回音。整个战场上,除了他的号角在响,似乎只有对面敌人的号角。 调虽大吃一惊,他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推开卫士,挤到阵前,放眼看去,这才发现那些熟悉的面孔几乎都消失了,眼前只有慌乱的部下。 还在如蜂的箭矢。 看到调虽露头,几乎不用梁啸下命令,箭手们立刻将他当成了目标。片刻之间,调虽就中了三箭。他痛得大呼一声:“救命!”卫士们扑了上来,用盾牌护住了他,自己却成了箭手们的目标。“嗖嗖”几声,数人中箭,闷哼着倒地。 一时间,阵势大乱。调虽连滚带爬,躲回盾阵之中,一边命人拔箭疗伤,一边破口大骂。这仗打到这一步,他如果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真的是猪了。可惜,他虽然明白了,却无法解脱。百夫长、十夫长们战死,他面对的是一群没有指挥的散兵,又被箭射得出不了头,就算是想组织撤退也很难办到。 怎么办?调虽心急如焚,后悔莫及。 梁啸看出了调虽的慌乱,意识到最后一击的时刻到来。他举起弓,搭上一枝箭镞宽大如月牙的特种箭,对准调虽的大旗射出。 相隔三十步,梁啸轻而易举的射中了目标,宽大的箭镞射断了绑着大旗的皮索,大旗呼啦啦的响着,落在地上。掌旗兵大惊失色,伸手去扶。“嗖!”一枝利箭飞到,射穿了他的咽喉。 掌旗兵倒在,又粗又长的旗杆和大旗一起倒地,砸在匈奴人的身上,惊起一片惊呼。 梁啸大吼一声:“大当户死啦,杀……”一边喊着,一边跳下山崖,手不停挥,接连射出数箭,将几个负隅顽抗的匈奴人射倒,露出一个缺口。与此同时,庞硕挥舞铁刀,冲下了山坡,梁啸在荼牛儿等人的保护下,也冲了下去,闯入缺口,冲向匈奴人。 与此同时,那七个箭手也从各自藏身的地方冲了出来,在佣兵步卒的保护下,与梁啸汇合,冲向匈奴人。 他们是真正的生力军,从逃上山坡到现在,基本没有参加战斗,体力最充沛。一杀入战场就给匈奴人以重创。庞硕手中的乌兹铁刀最为暴力,几次起落,就将几名匈奴人连盾身人斩为两段,鲜血泼洒,场面骇人。 面对希腊老兵,匈奴人已经力不能支,看到庞硕等人杀入,无一不大惊失色,再也没有战斗的勇气,转身就跑。 庞硕等人组成一个锋矢阵型,如汤泼雪,迅速将缺口拓宽。 希腊老兵们立刻转换阵型,跟在梁啸的后面,楔入匈奴人的战阵,将他们向两侧的山坡上挤去,护住梁啸的两翼。庞硕挥舞铁刀在前,大砍大杀,荼牛儿左手短刀,右手长刀,当者披靡。 匈奴人被杀得叫苦不迭。他们不约而同的向大旗的方向看去,看怎么也找不到大旗,更加慌乱。 然后,让他们更加绝望的事情还在后面。 休息了大半天的骑兵重新上马,在山谷间列阵。谢广隆手持长矛,站在队伍的最前面,发出兴奋的嗥叫。 “杀……” “杀……”少年骑士们嘶声怒吼,猛踢战马。 “杀……”蒲类人同样欣喜若狂,在蒲甲的率领下跨上战马,举起战刀,跟着少年骑士们加速,冲锋。 战马奔驰,借着坡势加速,蹄声汇成一道惊雷,滚滚而来。 匈奴人目瞪口呆。 骑兵像风一样从匈奴人头顶刮过,将一个接一个的匈奴人砍倒在地,撞成滚地葫芦,然后加速冲下山坡。 无数匈奴人被长矛刺中,被战马撞倒,惨叫声此起彼伏。匈奴人彻底崩溃,舍命狂奔,连滚带爬的逃离战场。可是他们哪里跑得过战马,很快被骑兵追上。骑兵们为了自身的安全,根本不愿意去追杀他们,一口气跑下山坡,冲向那些看守战马的匈奴人。 匈奴人看着狂奔而至的骑兵,大惊失色。他们一直以为胜劵在握,只等擒住梁啸,结束战斗。面对这个情况,他们一点准备也没有。 几乎没有任何还手的机会,他们就被包围,杀戮一尽。 梁啸等人也顾不上四散奔逃的匈奴溃卒,纷纷跳上战马,冲下山坡,将匈奴人的战马、辎重全部收入囊中。他们兴奋不已,有的舞动胳膊,载歌载舞,有的骑着马,绕着梁啸奔驰,大声欢呼。 运气爆棚,从乱军中逃过一劫的大当户调虽站在山坡上,看着山下狂欢庆贺的人们,欲哭无泪。 第313章娃娃亲 梁啸甚至懒得去搭理调虽。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匈奴人实在得很,没有了实力,他再也威风不起来了。 他抓住了几个俘虏,问清调虽的部落就在二十里外,毫不犹豫的下达了继续作战的命令。他们将能完好的战马带走,受伤或者体力不支的战马全部杀死,不给调虽一点机会,然后跨上马,向调虽的部落方向赶去。 很快,梁啸就消失在调虽的视野之外。 调虽后悔莫及。他知道梁啸要去干什么,可是他除了掩面痛哭之外,没有任何办法可想。仅凭两条腿,他追不上梁啸;仅凭身边这些惊魂未定的士卒,追上梁啸又有什么用? 半个时辰后,梁啸找到了调虽的部落。正当黄昏,上千座帐篷散落在水草丰茂的山谷间,女人们在准备晚饭,孩子们在帮着收拢牛羊,一片安祥和静谧的景象,谁也没有想到一场灭顶之灾迫在眉睫。 大部分战士都随调虽外出,山谷里只剩下三百多骑。面对如狼似虎的梁啸等人,他们几乎没有任何还手之力,一击即溃,伤亡过半,仓皇逃入草原深处。 山谷里的一切都成了梁啸的战利品。 梁啸没有任何怜悯,下令洗劫、屠杀,所有具备战斗力的人全部杀掉,只剩下没有反抗能力的老人、孩子和女人。做这样的事,他原本还有些下不了手,可是现在他杀了太多人,已经有点麻木了。就算他不杀,他的手下也不会心慈手软。 战斗结束,山谷中倒处是鲜血和尸体,悲伤而沉默的匈奴人有的挖坑埋葬被杀的家人,有的杀牛宰羊,为敌人准备晚饭,孩子们像一头头脏兮兮的小狼,挤在一起,瞪着或惊恐或仇恨的眼睛看着梁啸等人。相比于那些沉默的女人和孩子。他们多少有一些生气。 梁啸站在调虽豪华的大帐前,看着那些孩子,眉毛挑了挑。 皇甫其大帐里走出来,顺着梁啸的目光看了过去。“大人。要不要全杀掉?这些小崽子以后可都不是什么善茬。” 梁啸看了他一眼,不屑的歪了歪嘴。“不是善茬又如何?我还怕他不成?” “这倒也是,以大人之强,他们要敢来报仇,也是自寻死路。不过。大人……” “老丈,你是想劝我说除患不尽,自遗其咎吧?” 皇甫其点了点头。梁啸轻轻地哼了一声:“老丈,匈奴人也好,汉人也罢,其实没什么区别。匈奴人并不天生就是狼,我汉人也不天生就是狼,全看你怎么养。为了所谓的后患将可能的敌人杀得干干净净,好让自己安生度日,这本生就是一种羊的思维。” 皇甫其怔了片刻。慨然而叹。“大人所言甚是,老朽一时糊涂,倒落了下成。” “老丈也不必自责。你是商人,商人要尽可能地减少风险,最好能够垄断商路,不让任何对手有露头的机会。我是武人,不可能杀尽天下人,只能让自己变得更强,让敌人无机可趁。” 皇甫其连连点头。 梁啸轻叹一声,换了话题:“收获如何?”攻占了这个部落。大当户调虽的财产也成了他的战利品,皇甫其负责清点数目。此刻出来闲聊,自然是有了结果。 “老朽都不敢想象这个大当户积累了多少财物。依我看,这个部落里所有的财产至少有七八成被他一个人占有了。仅是丝绸就有十几箱,丝毫不弱于我汉人的列侯。” 梁啸皱了皱眉,再次把目光转向那些匈奴人。也许正因为如此,匈奴人才对调虽的战败没什么触动。对他们来说,调虽这个头领死了也许更好一点。 “老丈,我们的损失已近四成。我需要更多的人马。你看这些钱财能招募到多少人?” 皇甫其哈哈一笑。“有了这些财物,会有不少小部落动心的。匈奴人太过霸道,对河西的大小部落压榨得很厉害。有机会报复,抢回他们失去的财产和人口,他们不会拒绝的。大人放心,我明早就起程,等大人到达河西,自然会有人来投奔大人。” 梁啸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在饱餐一顿,补充了给养,又让将士们放纵了一夜之后,他带着丰厚的战利品离开了山谷。 皇甫其带着几个骑士和财物,离开了队伍。 素叶城下,尸体纵横,鲜血满地,蚊蝇乱飞。 在弓箭手的掩护下,匈奴人推着一辆辆攻城车逼近城墙。 城头的弓箭手射出一阵阵箭雨,压得匈奴人抬不起头来。一个接一个的匈奴弓箭手中箭。即使有大盾护着,他们也处于严重的劣势。 他们模仿了汉人的攻城方式,甚至造出了汉人的攻城器械,但是他们造不了汉人的弩。使用有效射程只有六七十步的骑弓来掩护攻城的士卒实在有些勉强,为此他们不得不逼到城墙下仰射,同时也成了城上弓箭手最好的靶子,伤亡惨重。 攻城车总算接近了城墙,放下了云梯,一个个匈奴人冲了出去。可是这短短的几步却是那么艰难,他们原本就不擅步战,这悬空的云梯又不是太稳,何况对面的城墙上还有手持长矛,虎视眈眈的守卒,两侧射来猛烈的箭雨,一不小心,他们就会中箭,就会被刺,哪怕是脚下踩空,都会摔下去。 攻城数日,匈奴人看到了城墙,甚至摸到了城墙,却始终无法攻占城墙,反倒被大宛人摸索出了克制攻城车的办法,用火攻之法焚毁了好几辆攻城大车。 右贤王又急又怒。富庶的素叶城就在眼前,他却不得其门而入,心里很焦灼。 就在这时,猎骄靡的使者赶到大营,奉上了猎骄靡的请求。猎骄靡说赤谷城遭到月氏人的攻击,请右贤王派兵支援。右贤王正在气头上,气得破口大骂。 “老子正在攻城,哪有援兵去求赤谷城。这乌孙人都是笨蛋吗,居然被人攻到了王城。这种废物留着有什么用,让他们去死吧。要救,让他自己去救,老子一个援兵也不会派。” 使者什么也没说,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过来了好一会儿,右贤王冷静下来,仔细琢磨了一番,这才意识到不对劲,自己上了猎骄靡的当,猎骄靡求援是假,自己要撤才是真。如今正是大战最关键的时候,猎骄靡如果一撤,攻克山口的可能性更加渺茫。 他连忙派亲卫去追猎骄靡的使者。过了好半天,亲卫回报,使者已经离开,根本追不上。右贤王暴跳如雷,立刻派使者赶往山口,勒令猎骄靡不得撤退,并要求他派一些通晓步战的士卒来支援。 长安茂陵。 梁家一片热闹。梁媌坐在席上,面带微笑,老邻居荼恬夫妻坐在对面,正谈得开心。胡细君抱着儿子,胡姬月亮抱着女儿,坐在一旁说着闲话。在长安呆了一年,月亮已经能听懂汉话,勉强也能说几句,不过大部分时候只是含笑倾听。 李蓉清陪在梁媌身边,荼花儿忙里忙外,招呼着奴婢们上菜。今天是月亮的女儿百日,梁媌也没请什么人,只把荼恬一家叫过来吃饭。 施氏大声大气的问道:“梁婶啊,名字想好了没有?” “想好了。”梁媌轻声笑道,眼中透出一丝担忧。“阿啸还在西域,我想给孩子起个小名叫太平,希望老天保佑我儿能够太太平平,早日归来。” “这个名字好。”施氏一拍大腿,乐不可支。“梁婶,你可是和我想到一起去了。我家叫富贵,你家叫太平,合起来就是富贵太平,可真是齐全了。等他们长大了,让他们结亲,我们两家亲上加亲,可好?” “阿母,你胡说什么呢。”荼花儿说道:“小太平是阿啸的长女,身份尊贵,岂能嫁给我家富贵,你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 “身份怎么了?”施氏翻了个白眼,不满地说道:“我和你梁家婶子是好姊妹,你弟弟和阿啸是好兄弟。若不是你不够贤淑,我就把你嫁给阿啸了,哪要等到下一代……” “阿母,你再乱说,我轰你出去啊。”荼花儿急了,掐起腰,尖声叫道。 “好了,好了。”梁媌忍俊不禁,连忙打住。“花儿,你也真是,我们两家还分什么身份?就是一家人嘛。今儿我做主,定个娃娃亲,等这两个孩子长大了,我们两家就亲上加亲。” “对嘛。你看,我就说梁婶不是那种见利忘义的人嘛。”施氏眉飞色舞,费力的爬了起来,扭着明显发肥的水桶腰,将丈夫荼恬挤开,坐得离梁媌近一些,探身拉着梁媌的手。“梁婶啊,当初你一到我们青云里,我就觉得你不错,那些没见识的人都说你孤身一人,又有孕在身,来路不正……” “阿母!”荼花儿见施氏出言无忌,连忙喝止。“你喝多了,回家休息去吧。” “哟,花儿姊姊,我这门还没进,你就往外赶客啦。”门外传来了一声轻笑,征贰抱着孩子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卫青。一个面目清秀,眼神却有些桀骜不驯的年青人跟在后面。进了门,卫青领着年轻人赶上两步,来到梁媌面前,躬身下拜。 “卫青、卫陶,拜见梁夫人。” 第314章儒与道 卫青在长安城的西北角租了一个小院,征贰搬了过去,和卫青相守。不过,除了作为质子的哥哥征侧,她在长安没什么朋友,所以她一有空就来茂陵看望师父桓远和小姊妹们。今天是梁啸的女儿百日,她自然要来凑个热闹。 卫青也是常客,不过卫陶却是第一次登门,梁媌不愿失礼,很客气的请他入座。 卫陶是卫青的表弟,是真正的卫姓。不过他和卫青很亲近。征贰搬家,他出了不少力,从征侧口中听说了桓远和钟离期。他是长安城里的一个游侠儿,不好读书,最好武艺,遇到桓远和钟离期这样的高手,自然要亲近亲近。 他的目的就是来拜访桓远的。和梁媌说了几句客气话,便凑到了桓远身边。 卫青没有离开,他向梁媌转达了一些朝廷的近况。在东方朔西行之后,他就成了天子与梁家之间的联系纽带,有时候还代天子向桓远请教一些问题。 “陛下派李当户等人西行,助梁啸一臂之力。又派李将军转陇西太守,择机出击。如果可行,应该能牵制一部分匈奴人的兵力,阿啸在西域的压力又小一些。”卫青有些拘谨的笑道:“陛下虽不能大举出师,可为了阿啸,也是用了心的。” “我儿得遇明主,是他的造化。”梁媌感慨。“天下有此明君,也是百姓的造化。” “夫人所言甚是。李舒昀奉阿啸之命回报朝廷,已经升了职。只等阿啸回来,赏赐自是免不掉的。夫人若是有什么难处,不妨告诉我,我可以转告陛下,尽可能的为夫人解忧。” 梁媌目光一闪,沉吟了片刻,微微转身,却不是向卫青,而是向东南方向。那里正是长安城的方向。“多谢陛下垂怜。不过。老妇有良田百亩,衣食无忧,还请陛下放心。” 卫青舔了舔嘴唇,欲言又止。 梁媌见状。又道:“卫君可知淮南翁主的近况?自从断了来往,可有些日子没听到她的消息了。” “淮南翁主还在长安,不过深居简出,很少见客,就连宫里也不怎么常去了。”卫青犹豫着。有些不太自然的笑道:“除了太皇太后相招,她现在是谁也不见,就连窦太主那里也是不去的。” 梁媌心领神会地笑了,不动声色的说道:“窦太主府的门槛太高,是不太容易进。家累万金,奴婢衣锦,赏赐却是手紧得很,连贡奉都赚不回来呢。能不去,还是不去的好。” 卫青如释重负,连连点头。 淮南王邸。 天子负着手。慢吞吞的走进了中庭。得到消息的刘陵已经赶了出来,在阶下相候。天子走到她的面前,侧着头,打量了刘陵片刻,笑了起来。 “妹妹白了些,也瘦了些,可是心里有什么放不下的事……或人?” 刘陵抿嘴一笑。“当然有。上有君父,下有苍生。外有天地,内有大道,哪一样是能放得下的。” “难怪妹妹如此清瘦。这关心的事也太多了。”天子哈哈大笑。“妹妹能否与我说说,看看我能不能为妹妹分忧。” “陛下愿意帮忙,我求之不得。不知陛下想知道一些什么呢。” 天子眨了眨眼睛。“听说梁啸不远万里,给你带了一部据说来自西夷圣贤的奇书。妹妹何不说说这部书?” 刘陵眼角一扬。“怎么。陛下不知道这部书?” 天子哼了一声,含笑瞥了刘陵一眼。“妹妹莫非不知道,放眼整个大汉,这书只有一部?” 刘陵掩着嘴,咯咯地笑了起来,眉眼飞动。“陛下。我们做个交易吧。我手抄一部这书给你,你将那大宛来的骏马赏一匹给我。如何?” “你要骏马干什么,去西域么?”天子说着,忍不住放声大笑,颇为自己的戏谑而得意。刘陵也跟着笑,眼神灼灼的看着天子。“陛下这是应了,还是不应?” “应了,应了。”天子连连点头。“现在,妹妹可以将书拿了来了吧。” “那是自然。陛下请。”刘陵转身,将天子请到书房。书房里到处都是东西,几乎没有落脚之地。刘陵紧急收拾了一番,才将天子请到案前。刘陵取出一幅帛书,摊在案上。帛书上写满了字,虽然工整如刻,却略嫌拘谨,书法水平很一般。在字里行间,有好几幅图,有圆有方。 “这就是那西夷圣贤之书?”天子有些意外。他虽然还没看细节,但是看到这几幅图,他却有些眼熟,和建筑宫殿用的图样有些相似,只不过更简单,总之看起来不像什么有内涵的东西。 “没错。陛下请坐,待我为陛下讲解。此书看似简易,实则极为高明,我研究了这么久,还不敢说得其中三昧,正想请教高明。陛下愿意帮忙,我真是求之不得。” 刘陵说着,铺开帛书,给天子讲解起来。天子听了一会儿,就没了兴趣。他摆摆手,打断了刘陵。“妹妹,你可知道这希腊为何而亡?那亚历山大少年英雄,又怎么会暴毙,偌大的帝国转眼间就分崩离析?” 刘陵眨眨眼睛。“这倒不清楚,还请陛下解惑。” “这希腊国原本也是一个强国。不过,这个国家却有个奇怪的规矩。他们不循天命,既不讲父死子继,又也讲兄终弟及,竟然搞什么选举。那些愚民能知道什么,他们往往被眼前的小利所诱,忘了真正的治国之道。你争我夺,各作机心,岂能不乱?是故内讧不已,往往为外敌所趁。” 刘陵的眉毛微挑,沉吟不语。 “这亚历山大么,也着实是个英雄。不过,他的英雄只是在战场上,对如何治国,他却一窍不通。曝师数年,征伐不休,却不知道巩固根本。空有万里江山,身死而瓦解。”天子斜睨着刘陵,伸手轻拍案上的帛书。“蛮夷就是蛮夷,虽然知道些奇技淫巧,终究不登大雅之堂。妹妹,你说是不是?” 刘陵无声地笑了起来。“如此看来,这希腊国国祚不永也是有道理的。国家大事,哪能如此荒疏。且不说王道,便是霸道也谈不上。亚历山大也算不上什么英雄,最多是个豪杰罢了。” 天子的眼神闪了一下,含笑点头。 “王道乃是至道,非圣人在世不可得。霸道么,却有法可循,哪怕是齐桓公那样的中才,只要有管仲这样的贤相辅佐,也能成就霸业。若与孔子这样道通天地的圣人相佐,就算是王道也是可期的。” 刘陵想了想,突然笑了起来。“孔子么,学问自是有的,道通天地,怕是当不起。” “妹妹连孔子都不放在眼里,那你觉得,能称得上道通天地的人又是谁?老子?” “我不知道。”刘陵收起案上的笔墨。“理不辩不明。不能与老孔并论,读其书而不见其人,焉知其道能否通达天地?口耳相传,附会增益,就连他们的书是不是本来面目都不敢说,遑论其它?” “妹妹,你对儒者的偏见颇深啊。” “不敢,只是不敢轻信罢了。”刘陵转身从案上抽出一卷简策,摊在天子面前。“陛下,这是我所制的千里眼原理图。虽是小技,亦有不可思议之道。其中道理,至今不能窥其全貌。陛下身边人才济济,不知能否请哪一位为我解惑?” 天子接过来简策,仔细看了看,欲言又止。他将简策收了起来。“好,我找人问问。” “多谢陛下。” 天子回到宫中,卫青也回来了,汇报了梁家之行的结果。天子听了,微微点头。 “这梁媌是个识大体的,知道分寸。传诏,赏百金。人穷则易为财所诱,位卑则易为势所制。如今梁啸未归,尚不能封爵,就先赏些钱财吧。待梁啸归来,朝廷自有封赏,让她毋须担心。” “唯!” 天子又叫来严助、枚皋等人,将从刘陵处带回来的简策交给他们。“你们看看这里面究竟有什么大道理。淮南王父女乃是道门拥趸,如果连这点小技都解不开,还怎么说服他们。” “唯!”严助接过,看了一眼,又递给枚皋。“陛下,既是儒道之争,何不请些大儒来与淮南翁主理论?” 天子眼珠转了转,连连点头。“你看谁比较合适?” “博士吕步舒,乃是先帝时博士,广川大儒董仲舒的弟子,学问渊博,曾代师授课多年。” 天子想了想。“是那个习《公羊春秋》的董仲舒?” “正是。” 天子犹豫了片刻。“那好,你找机会问问他。不过,先不要大肆宣扬,免得东宫(太皇太后)不喜,又坏了他的性命。” “唯!”严助应了一声,退了下去。枚皋看完简策,递给身边的吾丘寿王,沉思不语。天子看看他,笑了一声:“少孺,你怎么了?” 枚皋皱了皱眉。“臣倒是觉得,这副图怕不是儒者能解得开的。淮南翁主最近着力较多的是墨家学说,不如找几个通晓墨家的人来问问。” 天子还没说话,严助就笑了一声:“墨家杂学,不登大雅之堂。再者,淮南王府颇有墨家门徒,若是能解,何须等到今日。陛下,依臣之见,还是儒者为妙。” 枚皋欲言又止。 天子权衡片刻,点头答应。 第315章小月氏 刘陵站在廊下,院子里弥漫着浓郁的桂花香气,萦绕在鼻端,沁人心脾。月色清冷,照得她的衣摆和绣履上,脸却隐在黑暗之中,看不清神色。 她在这里站了很久。仿佛一座雕像。 脚步声响起,邓国斌快步走了进来,站在阶下,躬身施礼。 “严助如何说?” “严助不肯见。”邓国斌很生气。“臣后来去见了枚皋,才打听到一点消息。” “枚皋?”刘陵有些意外。“他怎么说?” “严助建议陛下找董仲舒的弟子吕步舒,还说墨家学术不登大雅之堂。翁主,此人心胸狭隘,记恨翁主甚深,这是借机要挟呢。” 刘陵哼了一声,没有说什么。听到董仲舒这个名字,她就知道严助在打什么主意。董仲舒是当世大儒,治《公羊春秋》,而《公羊春秋》最崇尚大一统,与天子削平诸侯,独揽大权的思想正合拍。这恐怕不是严助自己的主意,而是他附和天子的意思提出的建议。 看似一个小小的问题,其实是关系到王道与霸道,道家与儒家的理论之争。不过说起来也可笑,王道本是儒家最推崇的理论,如今追求霸道的天子却与儒家走到一起,真不知道是祸是福。 “明天一早回淮南。”刘陵转过身,向内室走去。 “翁主,不等消息了?” “天子已经有了安排,剩下的只能看老天了。” “不,翁主,我是说,不等吕步舒的回复了?” 刘陵愣了一下,脸上闪过来一抹绯红,随即又哼了一声:“董仲舒揉和阴阳入儒,他说得了灾异,解不了这个题。我在这里等着,岂不是要天子难堪?有了消息。他自然会送到淮南。” 邓国斌似懂非懂,哦了一声,没有再问。 梁啸披着月光,穿过了星星峡。 两侧是耸立的山崖。虽然不是非常高,但看起来却非常险峻。仰头看去,两侧的山峰挨得非常近,只留下一道细长的天幕,仿佛一头怪兽。正打算合拢嘴巴,将山谷的行人吞进腹中。山上的石头被月光照得发亮,与天上的星星混在一起。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星星峡是河西走廊的西大门,由此向西,就走进了西域。由此向东,就走入河西走廊。控制了这里,就是控制了这条丝道的咽喉,谁也别想通过。 好在梁啸不是强攻,皇甫其和千余月氏人正在等他。看到梁啸从山谷中走出。皇甫其等人迎了上去,热情的介绍随行的月氏人。 “大人,这是月氏余部的都尉马奇,有众千余,现在驻扎在野马谷。在留在故地的月氏人中,他是赫赫有名的英难。引得强弓,射得飞鸟,是当之无愧的神箭手。” 梁啸听出了皇甫其的暗示,连忙跳下马,和马奇见礼。马奇有五十来岁。身材高大,面皮黝黑,一脸的大胡子。火光下,两只深陷的眼睛闪着警惕的光。在梁啸的脸上扫来扫去。 “见过大人。”马奇抚胸施礼,眼睛扫向梁啸背后。“皇甫先生过来奖了,在大人面前,我怎么敢称神箭手。我们月氏人最敬重英雄。马奇斗胆,不知能否一见大人的神妙箭术?” 梁啸笑了。这些月氏人还真是实在,一见面就要看自己的箭术。他也不推辞。点头道:“在温宿,我与月氏太子阿留苏较技,侥幸赢了一场,今天又与都尉较技,也算是见过月氏人中的豪杰了。都尉,如何比法?” 马奇一摆手,两个骑士跳上马,双臂张开,各举两个火把,向远处驰去,在百步外停住,晃了晃火把。马奇取过弓,笑道:“容我无礼,为大人做个示范。”说着,引弓搭箭,一箭射出。 羽箭射入黑暗之中,大约一息之后,四枝火把中有一枝火把飞了起来,落在地上。 马奇又射一箭,又是一枚火把落地。骑士弯腰捡起两枝火把,跑了回来,将中箭的火把拿给梁啸等人看。两枝箭都射中了火把,箭头深入木柄。 梁啸点点头,赞了一声。能射中百步之外的火把,虽然离百步穿杨还有一定的距离,却也是难得一见的好箭术。特别是在黑暗之中,目测距离很容易失误,难度又有所增加。 马奇是个百里挑一的神箭手,比他身边的佣兵箭手还要强不少。难怪他能成为留在故地的月氏人领袖。对付这种人,花言巧语是没有用的,只有实力才能征服他们。 见了梁啸的表情,马奇脸上露出几分傲气。 梁啸从希格玛手中接过弓,调了调弦,抬起头。“都尉,让他再走二十步。” 马奇正在打量梁啸手中的弓,听了这话,愣了片刻。“大人,你说什么?” “我说,让那位勇士再向前走二十步。” “大人,我没听错吧?”马奇提高了声音。“再走二十步,就算大人手中的弓是强弓,也未必能射到这么远。” 梁啸笑了。“人弓也不能吗?” “人弓?”马奇迟疑了片刻,眼睛慢慢亮了起来。“大人,你是说……我月氏至宝,天地人三张宝弓中的人弓?” 梁啸举起手中的黑弓晃了晃,笑道:“看来都尉也没有见过这张人弓。” 马奇张大了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身边的骑士们也愣住了,纷纷围了过来。马奇伸出双手,颤声道:“大人,容马奇无礼,能否让我看看这张人弓。” “当然可以。不过,能否等我射完箭,到了都尉的帐中,再让都尉看个清楚?我一路走来,可是又累又饿啊。”梁啸半真半假的说道。 马奇很不好意思。梁啸远道而来,他不给他休息的机会,就要和他比射,他挑的时间、地点,他挑的比赛方式,根本没有给梁啸一点选择余地。梁啸这么说,有指责他无礼的意思。马奇连忙说道:“大人,不用再远了。有人弓在手,我相信大人能射得更远。这本是游戏,何必太当真。” “那也行。”梁啸说着,抽出两枝箭,一枝搭在弦上,一枝夹在手中。看了一眼远处的骑士,稍稍吸了一口气,举起弓,连射两枝。两枝箭几乎不分先后,飞驰而去。两枝火把应声而落。 不等骑士捡起火把,马奇就瞪大了眼睛。他是行家,仅从梁啸的射箭姿势就看出梁啸箭术不是一般的高明。且不说他拉开传说中的人弓是如此的轻松,只看他动作的流畅,就比射箭射了一辈子的他还要精熟,有一种说不出的和谐之美。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人弓合一吧?马奇心里暗忖。 马蹄声响起,骑士策马奔了过来,手里举着火把。火把上却没有箭,箭在骑士的另一只手中。骑士跳下马,跑到马奇面前,没说话,先惊讶地打量着梁啸。 “这位英雄,你用的是什么弓,如此强劲,这么远居然也能射穿火把。” 马奇大吃一惊,连忙接过火把。火把上各有一个洞,正是被箭射穿的。他又接过来箭,看到闪头寒光的箭头上精心打造的血槽,不禁脱口而出。 “好漂亮的箭,这是什么箭,如此锋利?” “我请大宛名匠用乌兹铁打造的破甲箭。”梁啸笑道:“初次见面,无物相赠,这两枝破甲箭就送给都尉。还请都尉不要嫌菲薄。” 马奇大喜,连忙致谢。他小心的将箭收好,热情地邀请梁啸上马,赶往他的部落。 野马谷在星星峡东约十里,是疏勒水支流旁的一块谷地,地势平坦,水流潺潺,形成一个方圆数里的小湖。湖畔立了数百帐篷,听到马蹄声,帐篷里的人走了出来,几乎全是精壮的汉子。他们站在路边,打量着梁啸等人,看到马奇和梁啸并肩而行,都露出些许意外之色。 梁啸也不多问。从马奇的行为举止,他大致能看得出马奇的性格。这种能称霸一方的人大概不会看到一个人就称兄道弟,多少有些傲气。 马奇选了一块最好的地点,让梁啸的部下扎营,这才将梁啸引入大帐。大帐里已经摆好了酒肉,虽然简单,数量却是充足。看得出来,马奇对梁啸的到来已经做了准备。 “来人,将最好的酒拿出来。”马奇不好意思地笑道:“准备不周,还请大人见谅。” 梁啸笑了。马奇不是准备不周,是根本没打算拿出来。如果他不亮出人弓,不显示出高超的箭术,这好酒他是没机会喝的。 “都尉客气了。”梁啸转身对希格玛使了个眼色。希格玛会意,取出人弓,送到马奇面前。马奇将双手在衣摆上用力蹭了蹭,这才接过来,凑到火把面前细看。看着看着,几滴泪珠滑了下来,落在弓上。 “没想到我今生今世,还有机会看到我月氏人的宝弓。”马奇抱着弓,跪倒在地,号啕大哭。 奉命赶来陪客的月氏将领见了,纷纷跪倒在地,哭成一片。 皇甫其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忍不住将梁啸拉到一旁,悄声问道:“大人,这人弓究竟是怎么回事,既是月氏至宝,怎么到了大人的手中?” 梁啸无声的笑了。他瞟了皇甫其一眼,云淡风轻的说道:“从乌孙人手中抢来的。” 皇甫其目瞪口呆,随即又扼腕道:“大人有此宝弓,何不早说。省下那些财物,岂不更好。” 第316章李广立功 梁啸没搭理皇甫其的报怨。 皇甫其是商人,他想的是怎么赚钱。他是军人,想的是怎么打赢这场力量悬殊的战争。别说那些从匈奴人那儿抢来的财物,只要月氏人愿意出兵,他甚至可以给他们更多的钱。 对月氏人来说,人弓固然是宝物,是一种对故国的信仰。但月氏人也是人,没有财物,没有实实在在的利益,他们凭什么帮你作战? 只有信仰是无法活下去的。 “这些月氏人不应该在南山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梁啸不解的问道。 月氏人被匈奴人击败之后,分为两部分:一部分西迁,被称为大月氏,一部分舍不得走,就依保南山,与羌人混居,被称为小月氏。马奇所部就是小月氏的一部分,他们实力有限,不是匈奴的对手,应该藏在南山,也就是祁连山一带,不应该出现在星星山附近。这里已经是河西走廊的北部,深入浑邪王部的腹地。 皇甫其笑了笑。“月氏人都是狼,他们闻到了风声,出来打劫的。所以说,就算大人不给他们一个钱,他们也不会放过匈奴人。” 梁啸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那就好办多了。 马奇等人哭了一阵,这才收住悲伤。他将弓还给梁啸,请梁啸上座,问起了弓的来历。梁啸借此机会,将自己先后射杀浑邪王父子,又射杀乌孙使者,夺取人弓的事说了一遍。马奇听了,惊讶不已。他已经亲眼见识过梁啸的箭术,本以为已经是骇人听闻,如今听说梁啸以数骑拖死浑邪老王,更觉得不可思议。 “原来浑邪王是这么死的,真是天意。”马奇感慨不已,再次向倒在梁啸面前。“浑邪王不知道杀死了多少月氏人,我们日夜切齿,想杀他报仇。一直未能如愿。如今大人替我们报了仇,我们欠大人一个人情。” “匈奴人是我们共同的敌人,我们理当携起手来,共同对敌。”梁啸说道:“如今匈奴人大举西征。河西空虚,正是诸位报仇的好机会。不知都尉可有想法。” 马奇哈哈大笑:“不瞒大人,我们到这里来,就是觉得匈奴人不太对劲。往年这个时候,几乎所有的大泽旁都有匈奴人。今年却是怪了,一直没看到几个人。大人,匈奴人兴师动众,十余万人西征,大人却到了这里,匈奴人要是知道了,只怕要吐血了。” “吐血不够,我还要割他们的肉。河西原本是月氏人的故土,被他们抢了去,现在。我们再抢回来。” “好!”马奇一拍大腿,大声赞好。诸将听了,也是眉飞色舞。他们被匈奴人打压了这么多年,早就积了一肚子的怨气,现在有机会报复,哪里肯放过。就算不能夺回故土,找找匈奴人的晦气也是好的。 大家一边喝酒吃肉,一边热烈的讨论起来。马奇信誓旦旦,他可以派人通知南山各部,包括月氏人和羌人、塞人。一起下山打劫匈奴人。粗略的估计一下,应该能有两三万人。只是各部比较分散,需要一段时间才能集结完毕,而且大部分部落的装备都比较差。所以硬骨头还需要他们来啃。 梁啸一口答应。 第二天,马奇派出大量信使赶往南山,自己率领三千多骑,跟着梁啸一起向东杀去。虽然加起来不足四千骑,可是他们来得突然,匈奴人根本没有任何准备。一触即溃。 月氏人大开杀戒,所到之处,血流成河。梁啸只杀青壮,抢劫马匹和给养,他们却要抢光一切。不仅将匈奴青壮杀得干干净净,就连女人、老人、孩子也不放过。老人杀了,女人、孩子全部掳走,充当奴隶。匈奴人怎么对待他们的,他们就怎么对告诉匈奴人,而且更狠,更彻底。 有了月氏人冲锋陷阵之后,梁啸的压力大减。大部分时候,他只要跟在月氏人后面就行了。只有当月氏人遇到顽强的抵抗时,他才会率部上阵,用强大的冲击力和精准的箭术打开局面。他成了决定战局的胜负手,在赢得了月氏人尊重的同时,也收获了大量的财物。 在鲜血和利益的刺激下,在充沛的战马资源支持下,他们以每天一百五十里到两百里的速度向东推进,沿途的匈奴部队根本来不及反应,被杀得落花流水,鬼哭狼嚎。随着战局进展,深入河西,越来越多的月氏人、羌人加入了他们的队伍,渐渐汇成一道不可抵挡的洪流,扫荡着河西走廊,所向披靡。 受到袭击的匈奴人无力抵抗,只能一边避让,一边将消息送往西征的军中。 调虽带着两百多残兵,日夜兼程,赶到山口西侧,见到了正配合右谷蠡王,通报了部落遭到袭击的消息。 右谷蠡王还好说,他的驻牧地在沙漠北侧的草原上,离河西走廊很远,那些牧场靠近河西走廊,或者根本就在河西走廊以内的部落头领听到这个消息,都吃了一惊。 梁啸不在大宛,还在天山以东? 很快,有人将陆续收到的消息串联起来,推测出了梁啸的用意。这下子,他们炸窝了。从受到梁啸攻击的这些部落位置来看,梁啸一直在向东,他的目标不是他们后方的辎重部队,而是他们的大后方。 主力西征,大后方空虚,这是每一个部落相同的境遇。突然遇到这伙战斗力极强,速度又丝毫不比匈奴人逊色的敌人,后果不堪设想。 匈奴人向来擅长这种避实就虚的战法,也最清楚这种战术的威力,现在被人杀进了老窝,心里的恐慌可想而知。他们围着右谷蠡王,纷纷请求撤兵回援。大宛人的堡垒坚固,什么时候能攻克,谁也没把握,可是大本营遇袭,后果极其可怕。现在赶回去,还有机会拦住梁啸,夺回一部分人口和牲畜,减少损失。 右谷蠡王一看这架势,也慌了神。如果这些部落都撤了,他一个人留在这里还有什么用? 右谷蠡王一边安抚众人,一边将调虽送往素叶城,向右贤王汇报,请求指示。 然而,还没等到右贤王的命令到达,就有部落不顾右谷蠡王的阻拦,撤兵回援。有人开了头,右谷蠡王就控制不住了,越来越多的人撤退,如鸟兽散。 谷水,大漠边缘,汉匈两军正厮杀正酣。 李广纵马奔驰,手中弓弦连响,六七十步外,几个匈奴人落马,随即被马蹄踩中,惨叫声此起彼伏,鲜血汩汩,染红了沙地。 更多的匈奴人冲了过来,一边射箭,一边咆哮:“抓住李广,抓住李广。” 箭如雨下,李广身中数箭,好在有铁甲护体,虽然血流满身,却没受致命伤,反而越战越勇。可是他的坐骑却支撑不住了,腿一软,栽倒在地。李广感觉不对,顺势从马背上跳了下来,打了个滚,站了起来,拉弓再射。 箭羽飞驰,又有几个匈奴人中箭倒地。 见李广落马,李椒大声呼喝着:“阿敢,阿敢,快去救阿翁!”一边喊着,一边策马向匈奴人冲了过去。十几名骑士紧随其后,从李广身前掠过,迎上了匈奴人。 李敢纵马冲到,大声叫道:“阿翁,快上马,快上马!” 李广抓住一匹空鞍战马,翻身跃了上去。“箭来!”有亲卫冲到他的身边,递上箭囊。李广将已空的箭囊扯下,扔在一边,将新箭囊背在身上,纵马再冲。弦声急响,又有数名匈奴骑士中箭落马。 匈奴人见状,士气大坠,不敢再战,纷纷拨马后撤,开始逃跑。 李广下令追击。传令兵敲响战鼓,汉军将士重整队型,追亡逐北。 日落时分,他们追到休屠泽旁,停住了脚步。 李广翻身下马,走到大泽旁,蹲了下来,捧起一捧水,搓了搓手。清凉的湖水浇在他的脸上,化开了凝固的血迹,顺着他的胡子蜿蜒流淌。 “痛快,痛快。”李广站了起来,双手叉腰,看着被夕阳照得一片通红的大泽,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阿翁,这次赚大了。”率部追击的李椒纵马赶了过来,还没下马,就抑制不住兴奋,大笑起来。“阿翁,你知道我们抓住了谁?” 李广看了他一眼,笑骂了一句:“能有什么大人物,不就是几个匈奴狗么,有必要这么开心?” 嘴里说着,自己却忍不住笑出声来。不用清点,他也知道这次收获不少。大概是汉军很少主动攻击的原故,匈奴人太张狂了,如同不设防,他和他率领的三千陇右子弟兵几乎没有遇到有效的抵抗,一口气杀到了休屠王部的腹地,斩获数千级。 “阿翁,我抓住了休屠王的阏氏和王子,还有大大小小的贵人近百人。”李椒乐得合不拢嘴。“阿翁,我们立大功啦。” 李广愣了一下:“当真?” “当然是真的。”李椒招了招手,让人把几个俘虏带了过来。一个是年约五旬的女子,虽然发散鬓斜,身上的衣服却极为华丽,眼神虽有些恐慌,脸上的怒气却不减。另一个年轻的女子跟在后面,满面惊恐,手里牵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 “父亲,这是休屠王的阏氏,这是休屠王的小儿子。” 李广怔怔地看着这些俘虏,过了片刻,仰天大笑。“苍天不负我李广。” 第317章极品 “将军,我们还追吗?”一个少年骑士跳下马,大步流星地走向李广。他脸上挨了一刀,划破了鼻梁,鲜血直流,他却浑不在意,沉浸在异样的亢奋之中。 李广皱了皱眉,看看四周。“靳季,你怎么来了?” “哈哈哈……”靳季仰面大笑,带着说不出的得意。“将军,我们一直就没走,只是躲着你罢了。” 李广的脸色变得很看,厉声道:“你兄长呢?他怎么回事,竟敢违抗我的命令?” 靳季的脸色一黯,扭头看向别处,沉默了片刻才道:“我兄长两天前就战死了。” “胡闹!”李广勃然大怒。“我早就说过,父子不能同行,兄弟不能同行,你们怎么就是不听?若是你兄弟同时阵亡,家中父母何人照顾,就算立了功,封了侯,又能如何……” 靳季梗起脖子,眼珠子瞪得比李广还大。“将军不也是父子同行么?” 李广语塞。他抡起马鞭,没头没脸的就抽了过去。“竖子,敢跟我顶嘴!”他看似凶恶,马鞭甩得呼呼响,其实离靳季还有几尺远。可靳季见李广真的怒了,却不敢回嘴,转身就逃。 李椒上前,抱住了李广。“阿翁息怒,他兄长已经战死了,你再打杀了他,岂不毁了他一家?” 李广转过身,飞起一脚,将李椒踹倒在地。“是你做的好事吧?”抡起马鞭就抽。 李椒翻身爬起,趴在满是鲜血的草地上,连连叩头。“阿翁,若非如此,如何能在短短的十天之内纠集三千骑?阿翁,我这也是没办法啊。” 旁边的骑士纷纷赶过来劝解。李广抽了几下,被人拦住,余怒未消。“立刻给我统计人数,特别是父子、兄弟同在军中的伤亡人数。快去!” “喏!”李椒不敢耽误,赶紧去了。 李广看着四周面色不安的骑士们。长叹一声:“你们……你们这些不知死活的竖子啊。”骑士们互相看看,忍不住偷偷地笑了起来。他们看着那些俘虏,眼中重新闪耀出兴奋的光芒。 天色已晚,李广下令在休屠泽旁扎营。他不辞劳苦。走遍每一个帐篷,和李椒一起统计人员伤亡。 战果很辉煌,但是损失也不少。特别是今天的战斗。他们遇到的是休屠王庭的卫队,苦战半日,虽然取得了最后的胜利。俘虏了包括阏氏、王子在内的匈奴贵人五十余人,斩首逾三千级,但阵亡将士人数超过七百,加上之前积累损失,出征时的三千骑已经只剩下一半,而且人人带伤。 李广考虑再三,决定停止前进。伤亡太大,他已经难以为继,再往前走,一旦再遇到强劲的对手。很可能全军覆没,前功尽弃。 李椒有些不甘心。“阿翁,我们刚刚出塞千里就停止前进,是不是太可惜了?从休屠王部的情况来看,匈奴人的主力的确西征了。再往前走几天,也许收获更大。” 李广摇摇头。“收获是会更大,但是损失也会更大。孤军深入,没有后援,我们很难保证战果。且武威地形险要,若能据而守之。对匈奴人的威胁比几次掳掠更大。” 李广说着,用短刀在地上划了个草图。“这里是河南地,这里是休屠泽,这里是上郡。河南离上郡近。匈奴人南下,直接可以威胁关中,更可长驱而入陇西,是关中的肘腋之患。据守此地,则可对河南形成夹击之势,为下一步夺取河南做好准备。” 李椒连连点头。他是陇右子弟。又是将门之后,对这里的大致地形一清二楚。他只是有些担心。“阿翁,若是我们止步于此,那阿兄和梁啸他们岂不是孤军奋战?” “他们怎么可能到这里来?”李广嗤之以鼻。“小子,你是关心则乱,口不择言。梁啸远在大宛,据说离此近万里,离河西的西端也有好几千里,就算他胆子再大,也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李椒挠了挠脑袋,有点不好意思。他虽然不知道西域究竟有多远,但以他对梁啸的了解,似乎也不太可能做出如此不靠谱的事。千里奔袭已经是冒险之极,更何况是近万里。 “你立刻回长安一趟,向朝廷汇报军情,并请天子尽快安排人马接应。一旦匈奴人主力回援,仅凭我们这些人守不住这里。” “喏。”李椒躬身领命。 焉支山下,羌水和弱水合流之处,梁啸驻马于山坡之上,看着漫山遍野的月氏人、羌人往来冲杀,匈奴人豕突狼奔,哭爹喊娘,嘴角挑起一抹轻笑。 这种有小弟的感觉真好。如果没有鼓动月氏人、羌人一起动手打劫匈奴人,仅凭他和蒲类王的几百人怎么可能得到这么大的战果,说不定已成光杆司令了。 可是现在呢,他根本不用动手,几万月氏人、羌人主动效劳。虽然谈不是什么精锐,可是胜在人多势众,杀得匈奴人一败涂地。 这里的地势好啊,数条溪流从南山流下来,在山谷间汇聚成河,滋润着两岸大片大片的牧场。就连奔波了一个多月,严重掉骠的战马啃食了这些鲜嫩的牧草,都渐渐恢复了体力。至于人,更不用说,不仅伤势基本复原,而且有发福的趋势。 梁啸觉得,这里完全符合屯兵的要求,如果能在这里驻扎几千,把守各处关隘,匈奴人再想来自如进出西域,和乌孙人配合。 “大人,让我们也下去冲杀一阵吧。”谢广隆凑了过来,一脸央求。“闲得太久,骨头都快蚀住了。”说着,他又拍拍大腿。“你看我这腿,都快长赘肉了。你看这马,都快肥得走不动道了。” 梁啸忍不住笑了。这大半个月来,他们的日子的确过得太舒坦。每天有酒有肉供着,晚上有女人陪着,一个个都快成腐败份子了。 “别着急,硬仗还在后面。”梁啸胸有成竹。他不是谢广隆,只想着杀个痛快,他必须想得更远,关注全局。从离开蒲类海,攻击匈奴人开始,他已经出击一个半月。就算匈奴人的反应再慢,他们也该收到了消息,说不定已经在回援的途中。 他还要一路杀回大宛去,当然要保持体力。 “还有什么硬仗?好处多不?” “你觉得把阿留苏捞出来,好处多不多?” 谢广隆的眼睛顿时亮了。“那肯定多啊。大人,我们得好好宰他一把。一看那竖子,我就想宰他。” “那就安心呆着。有肥肉了,就多锻炼,别老把心思放在那些女人肚皮上。那些女人比得上咱大汉的美人吗?大丈夫何患无妻,立了功,成家立业,何足道哉。” “哈哈……”谢广隆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干笑了两声。他扭过头,看向山坡睛,突然叫了一声。“大人,你看,那好像是我们汉人。” 梁啸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见一行人沿着弱水急驰而来,大概有两百余骑,最显眼的是一辆马车,一辆超大马车,在骑士们的夹侍下,由四匹骏马拉着,威风凛凛,不可一世,一路飞驰。 梁啸一看这辆马车,就忍不住笑了起来。这辆马车他太眼熟了。 梁啸轻抖缰绳,正低头啃草的明珠扬起头,看了远处一眼,撒开四蹄,跑下了山坡。荼牛儿、庞硕见了,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说道:“这无赖怎么来了?” “牛儿哥,他是谁啊?”希格玛好奇的问道。 “一个不要脸的读书人。”荼牛儿一边策马追了上去,一边咬牙切齿的说道:“还真是阴魂不散啊,居然追到这里来了。” 说话间,梁啸已经奔到了马车前。车夫抖动缰绳,长吁一声,四匹骏马慢慢收住脚步,马车停了下来。东方朔推开车窗,探出大脑袋,看了梁啸一眼。“看在你热情迎接的份上,我就不跟你要钱了。” 梁啸乐了。“你开口吧,想要多少都可以。” “哈哈,看起来你是发了大财啊。” “大财不敢说,养你是绰绰有余。”梁啸跳上马车,用力捶了东方朔一拳。“你怎么来了?” “唉哟……”迎下来的东方朔一声惊叫,仰面摔倒,撞在车厢上,头上的黑冠都摔歪了。梁啸吃了一惊,连忙将他扶起。东方朔揉着肩头,骂道:“老子跑了这么远来救你,你就这么待我?” “惭愧,惭愧,真不是有意的。”梁啸连忙扶起东方朔,调侃道:“你是不是在长安呆得太轻闲了,这么脆弱,我又没用力气……” “还没用力气?”东方朔瞪起眼睛。“你是不是力气又涨了?现在用几石弓?” “具体的也不太清楚,大概两三石吧。”梁啸拍拍东方朔的肩膀以示安慰。“你倒是说说看,我有什么麻烦,需要劳动你这位大神不远万里跑来救我。” “我就知道你蠢。”东方朔坐了起来,正准备说话,突然看到和荼牛儿、庞硕一起追来的阿尔法四人,顿时把梁啸扔在一边。“哟,这四个小美人,真是极品啊。梁啸,你从哪儿弄来的,送我两个吧。我这么讲义气,你不会还那么小气吧?” 第318章升官 “你看你那点出息。”梁啸鄙夷地看了东方朔一眼。“快说,我怎么有危险了。说出个道理来,美人美酒全都有。说不出道理来,别说美人,你连香都闻不着。” “当真?” “当然是真的。” “那我问你,你对那什么希腊的选举制度怎么看?” “选举制度?”梁啸眨了眨眼睛。“我觉得挺好啊。” “挺好?”东方朔冷笑一声:“那你的是不是想说,我大汉的天子不应该父死子继,而应该互相推举,不仅刘氏宗室有份,就连异姓诸侯都有机会?” “呃……”梁啸再笨,也明白了东方朔的意思。 国人最喜欢引申附会,他对选举制的态度的确容易让人联想到这个问题。而他也清楚,从汉朝建立开始,几代皇帝都在执行强干弱枝、加强中央集权的办法,先是铲除异姓王,现在又铲除同姓王,都是同一个目的。 皇权一统,朕即天下,肇乎秦始皇,成于汉武帝。淮南王和朝廷之间的矛盾与其说是黄老与儒家的冲突,不如说是分权与独裁的冲突。在这个时候,他推崇选举制,会让别人怎么想?联系到他和刘陵之间的往来,就是个笨蛋,都会认为他是为淮南王张目。 “你不要跟我说,你没想到这一点。”东方朔盯着梁啸的眼睛,压低了声音。“你告诉我,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梁啸眼神闪烁。他打量着东方朔,欲言又止。 说心里话,虽然没有东方朔想的这么严重,但他的确有这方面的想法。否则他也不会想把东方朔忽悠到西域来。但是具体而言,他还真没想这么快的行动。他觉得自己还没有足够的实力,只是先做一些准备而已。没想到刚刚吹了点风就引起了大浪,直接把东方朔吹到西域来了。 “天子不高兴?” “你说呢?”东方朔反问道。 梁啸转了转眼珠,转身看向马车两旁的骑士,忽然笑了起来。“既然你知道天子不高兴。你还不远万里的跑到这里来?这些骑士是怎么回事,不会是来抓我回长安受审的吧?” “如果是这样,那事情倒简单了。”东方朔轻叹一声:“梁啸,你还不明白天子是什么样的人?他忍得越久。到时候报复起来越狠。文帝朝有周勃,景帝朝有周亚夫,你想继他们父子后尘吗?梁啸,你自己想做骨鲠之臣没关系,可是你不能拖累我啊。” 梁啸轻蔑地瞥了东方朔一眼。“瞅你这没出息的样。你不会是逃出来的吧?” “差不多吧。”东方朔坦然的说道:“我不能见死不救,好歹要走一趟。如果你不听我的劝,一定要自寻死路,那我也办法,只好和你绝交,以后互不相干。” “真的假的?”梁啸上下打量着东方朔。“那你现在是打算立刻回头呢,还是先跟我去大宛走一遭?” 东方朔看看凑在窗外的阿尔法四人,咧嘴一笑,刚才的严肃和凝重一扫而空,露出梁啸最熟悉的那副面孔。“既然来了。当然要先去大宛走一遭。” “这还差不多。”梁啸用力拍拍东方朔的肩膀,挤了挤眼睛。“我让人带给你的书,看懂了没有?” “有什么样的书我看不懂?你给我半年时间,先让我学会那西夷的文字。”东方朔一脸傲气。“来,我也考考你。”说着,他从车厢中取出一只锦匣,从里面取出一只千里眼,一幅帛书。“这里有一道题,和这只千里眼有关,看你能不能写出定式。” 梁啸瞅了皱巴巴的帛书一眼。又看看东方朔,忽然笑了。这么简单的光学折射,他如果解不出来,那也太对不起初中物理老师了。不过。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这个题就太高深了。不用三角函数,是无法得出准确结果的。据他所知,三角弦数还没有发明出来。 东方朔有些心虚,强作镇静的说道:“你笑什么,是不是怕解不出来。丢人献眼?” 梁啸耸耸肩,拿过来千里眼,打量了一番,拿起来,对准远处已经进入尾声的战场。眼前出现了一个略带绿色,稍微有些扭曲的图像,勉强能看清人影。尽管如此,这也让他非常意外。不用说,这应该是刘陵的杰作。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制出千里眼,淮南王府的门客们还真是聪明。 梁啸轻叹一声,一脸的高手寂寞。“我怕我解出来也没人看得懂,阳春白雪,曲高和寡啊。” 东方朔的脸抽了抽,露出不甘之色。“难道西夷圣贤的书里提到过这些?” 梁啸嘿嘿笑了两声,不置可否。“你为什么不自己去看看?曼倩兄,你从齐国来,见过真正的大海,为何到了长安,却安心做一只井底之蛙?既然来了,就好好看看吧。这里可不仅有美人美酒,还有你从来没有见识过的智慧。” 东方朔笑笑,欲言又止。 梁啸钻出车厢,和李当户等人相见。五十名郎官中,有一半是他在未央郎署的同事,另外一半也大多见过面。剩下的一百多余骑士则是李广的亲卫,大多来自陇右,无一不是精悍骁勇的年轻骑士。 让梁啸最意外的是涂虎。涂虎是郑当时的亲信,他来到西域,只能出于郑当时的命令。这让梁啸对郑当时感激不尽。当初离开广陵就欠了郑当时的人情,后来在茂陵安家,又是郑当时帮忙,如今到了西域,郑当时又将身边最可靠的人派过来帮忙,这份恩情重于泰山。 东方朔和涂虎是私人关系,李当户却是公私兼顾。他首先宣布了天子诏书。因为梁啸出使西域有功,月氏王子巴图和大宛贡献的良马到达长安,大汉声威第一次到达葱岭以西,天子拜梁啸为骑都尉,秩比二千石,并正式使命为西域使者。 李当户将银质官印和青色绶带交给梁啸,借着交接的时候,他凑到梁啸身边,笑道:“阿啸,你如今可是平步青云啦。除去贵戚子弟,如此年轻就身任二千石的,你可是第一个。” 梁啸接过印绶,也有些小激动。虽然离拜将封侯还有一段距离,可是以他的年纪,能够成为比二千石的确不容易。正常来说,为郎只是踏入仕途的第一步,有很多人一辈子都跨不出第二步。李当户弱冠即以父荫为郎,至今四五年,还是看不到一点升职的希望。 当然了,他这个骑都尉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如果不是他冒奇险立下大功,仅凭熬资历,不知要等到哪个猴年马月呢。 “西域广阔,机会多多。以诸位的能力,加官进爵易如反掌。”梁啸将绶带掖在腰间,笑容满面的和郎官们打招呼。郎官们一一还礼,热情交谈。 李舒昀最为活跃,他如今已是比千石的骑郎将,一路走来,俨然是和李当户一般的郎官首领,回到梁啸身边,受到重用几乎是不用多说的。 一群年青人聚在一起,畅谈未来。月氏人、羌人也将匈奴人斩杀殆尽,马奇等人聚了过来来,看到这么多英姿勃勃的汉家少年郎,也是欣喜不已。在他看来,梁啸一个人就能起这么大的作用,又来两百人,还有什么样的敌人不可战胜? 马奇设宴为李当户等人接风,就在弱水旁席地而坐,把酒言欢。 酒过三巡,梁啸和马奇商量。河西的战事告一段落,匈奴人很快就要回来了,还是见好就收,将战利品运回南山老巢。如果可能,马奇可以派人占据弱水一带的绿洲,和匈奴人对峙。但是考虑到双方实力悬殊,最好不要期望太高。 马奇答应了。战斗大半个月,他收获颇多。匈奴人辛苦了一年的成果都成了他的战利品,再加上掳掠的人口,他的实力大涨,也需要一段时间来消化。 “大人此去,什么时候再来?”马奇说道:“这河西本是我月氏人的故土,如今却被匈奴人占据,我心不甘啊。” “都尉放心,夺回河西的日子不会太久了。不过,在此之前,我们还有一个重要的事要做。月氏太子阿留苏与乌孙人作战,牵制了乌孙主力,为都尉创造了机会。都尉现在也该驰援于他,以免他损失过来重。” 马奇犹豫了很久,一直不肯给梁啸准确的答案。他对阿留苏的印象不深,月氏王庭西迁之后,他就是这里实力最强的部落头领。如果阿留苏这个太子回来,他岂不是要将现在的利益拱手相让? 梁啸不由得暗自感慨。 月氏王庭离得太远了,对这些小月氏人已经没什么号召力。阿留苏要想把所有的月氏人再集结到一起,除了武力之外,没有更好的办法。他原本是有机会的,如果他不是去攻击赤谷城,而是和他一起来河西的话。现在嘛,他是不是还活着都说不准。就算活着,能否重回河西,还要看马奇等人答应不答应。 梁啸无奈,只得向马奇提出,将他应得的战利品折算成战马和给养,由他和蒲类人回去救阿留苏。 这次马奇很爽快,一口答应。 第319章重逢 右贤王暴跳如雷,破口大骂。 准备了大半年,行程数千里,集结了十几万大军围攻素叶城,结果刚刚围城数月,真正的战斗尚未开始,各部落就军心动摇,纷纷求去。特别是驻牧地在河西的浑邪王部、休尉王部,自从调虽来到大宛,说梁啸出现在河西附近,他们就慌了神,屡次要求撤退。 可是最先撤退的却是乌孙昆弥猎骄靡。 猎骄靡以赤谷城危急为由,放弃了夹击山口的任务,撤回了赤谷城。右贤王派去的使者一直没有回来,估计已经死在哪个山沟里了。别说右贤王找不到他们,就算右贤王找到他们,也无法指认是猎骄靡下的黑手。 右贤王很清楚,猎骄靡的眼里从来就没有他。他有单于撑腰,有浑邪王部为援,根本不把他这个右贤王放在眼里。根据匈奴人的继承顺序,就算单于死了,也轮不到他右贤王。 没有实力,就没有尊严。单于不至,右贤王的震慑力不够,根本弹压不住各部落的首领。 几天之内,十万人马只剩下了一半。除了右贤王本人的部下,只有日逐王和几个驻牧地与河西一点关系也没有的小部落。 五万人马能不能攻下素叶城?右贤王和日逐王都没有把握。按理说,兵力足够,攻城器械也都打造好了,攻城技巧也比最开始的时候熟练多了,拿下素叶城的机率并不小。可是,偏偏右贤王和日逐王都有自己的私心:如果拿下素叶城,素叶城归谁? 论实力,两人相差无几。论地位,右贤王略高一些,但高得有限。论单于授权,右贤王是主将,日逐王是前锋,其实就是副将。本来这是单于亲征时的安排,可是后来单于没来。两人便争执不下,明争暗斗,没心思攻城,倒是费了不少力气拉拢那些实力一般。现在却影响不小的小部落。 一场声势浩大的大战,眼看着就要不了了之。 匈奴人接连数有攻城,城外的帐篷却少了不少,克瑞翁和阿奢那松了一口气。他们知道,最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匈奴人就算继续攻城,破城的可能性也大大降低。 他们都很好奇,梁啸究竟做了什么,居然让匈奴人不战而胜? 正因为不明白,各种猜测便纷纷出炉,而且越说越神。有人说,梁啸伏击了匈奴单于,匈奴人群龙无首;有人说,梁啸就在城外,每天都要射杀几百个匈奴人。那些不见的匈奴人都被他杀掉了;更有甚者,说梁啸得到了太阳神阿波罗的祝福,得到了神力,轻松的击败了匈奴人。 各种说法,不一而足,成了城里兵民最好的谈资,不少人赶往阿波罗神殿,向阿波罗进献贡品,更有人商量着要给梁啸雕像,让他享受素叶城百姓的景仰。 梁啸并不知道自己快成神了。他正昼夜兼程的赶回赤谷。 即使加上李当户等人,加上愿意追随他,跟他一起去救月氏太子阿留苏的月氏人,他也只有一千余骑。这点人马能不能救出阿留苏。甚至说阿留苏能不能等到他去救,他心里一点底也没有。 他不得不考虑,如果救不出阿留苏,如何才能阻止乌孙人坐大。 这时候,皇甫其再次提出了建议:与乌孙人结盟。 梁啸无法决断,请来了东方朔和李当户、李舒昀商议。李当户虽然官职不如李舒昀。但是梁啸他们包括李舒昀本人都很尊重他,把他当兄长一样看待,并不单纯的以官职高低相论。 听完皇甫其的建议,东方朔首先表示赞成。他说,对汉人来说,与谁结盟并不重要,重要是的不能让西域出现真正的强者。阿留苏显然不是一个愿意听人摆布的人,就算把他救出来,结盟的事也未必能成。与其如此,不如让他们互相牵制,汉人才好从中渔利。 更何况,阿留苏很可能现在已经死了,把希望寄找在他的身上过于冒险,派人先去探听虚实非常有必要。 梁啸听从了东方朔的建议,请东方朔和皇甫其一起走一趟。为了保证东方朔的安全,他派涂虎等十名骑士护送。为防万一,又请蒲甲派了两个亲信赶回蒲类海,召集留守的人马,随时准备接应。 东方朔随即起程,快马加鞭,赶往赤谷。 为了赶路,梁啸没有原道返回,由几个商人和小月氏人引路,一头扎进了沙漠,直奔楼兰。 从进入西域以来,梁啸不是在草原上狂奔,就是在沿着绿洲而行,看过沙漠,却没真正进过沙漠。偶尔走进沙漠,时间也很短,并没有真正体验过在一望无际的沙漠中艰难跋涉的辛苦。 这一次,他算是亲身体验了沙漠的凶险。 白天烈日当空,晒得头晕脑涨,恨不得赤膊上阵,晚上寒气逼人,冻得人瑟瑟发抖。没有亲自经历过的人绝对无法想像这种一昼夜之间冰火两重天的感觉。 更可怕的是缺水,进沙漠之前,他们将所有的容器都装满了水,蒲类人、小月氏人又再三嘱咐他们要节约用水,可是一渴起来,那些刚刚从长安赶来的骑士们就顾不得那么多了,抱起水囊就灌。蒲甲急得不行,再三恳请梁啸下令,控制饮水,否则很难走出沙漠。 梁啸也知道沙漠的凶险,一旦缺水,损失必然惨重。他反复向骑士们说明情况,甚至不惜申以军令,这才勉强控制住了局面。即使如此,还是有不少骑士忍受不住干渴的煎熬,偷偷的喝水。 十二天后,当他们走出白龙堆,在蒲昌海西岸看到蜿蜒流淌的河流时,那种死里逃生的感觉真是太好了。 溯河而上,又走了三天,他们到达尉犁国,遇到了真安。 见到梁啸的时候,真安脸上的表情极其丰富,喜与悲,羞与愧,庆幸与无奈,混杂在一起。 “贵使……从何处来?”真安极力扮出一副很随意的样子,问道。 梁啸不禁有些好笑。都到这地步了,你还装什么装?他打量了真安两眼,淡淡的说道:“从蒲昌海而来。” 真安很惊讶,还带着些许不安。“贵使怎么去了蒲昌海?” “因为我先去了河西,和马奇都尉一起,在弱水一带游览,看看月氏故地的风光。”梁啸微微一笑。“马奇都尉的箭术真的不错,为人也慷慨。你看,我们的战马大部分都是他送的。” 真安大吃一惊。梁啸连马奇的名字都知道,而且知道马奇的箭术不错,为人慷慨,显然是见达马其。他越发不安,扫了一眼,看到梁啸身后多了很多生面孔,而且多是汉人,更加警惕。 “贵使……” “这些都是我的袍泽,刚从大汉赶来。”梁啸忍不住笑了起来。“匈奴人都去大宛了,河西空虚,他们如入无人之境,这一路可是轻松得很啊。太子怎么样,拿下赤谷城了吗?有没有赢了乌单?” 真安再也装不住了,上前两步,牵着梁啸的马缰。“贵使,救救我家太子吧。你要是再不来,我就真的撑不住了。这两个月,你不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啊。”说着,眼泪夺眶而出,放声大哭。 梁啸不好意思再逗他,跳下马,将真安扶到一旁,仔细询问。 真安这两个月过得很苦。 阿留苏被乌孙人诱进了赤谷,乌单随即封闭了谷口,将月氏人一切两断。真安原本和阿留苏在一起。原本阿留苏希望留在外面的部下能够重新打通谷口,接应他出去。结果等了十来天,也没看到援兵的影子。 阿留苏没办法,派出包括真安在内的几十个部冒险翻越山林,和谷外的部下取得联系,这才知道他们一直在想办法接应阿留苏,奈何乌孙人将谷口守得严实,根本不给他们一点机会。接连十几天,他们损失了上千人,谷口阵地却岿然不动。 真安派人潜回谷中,让阿留苏耐心坚守,他自己派人四处求援,尽一切可能的征集兵力,持续不断的攻击谷口,给阿留苏分担压力。在付出了重大伤亡的同时,阿留苏总算顶住了乌孙人的攻势。 不过,一切随着猎骄靡的归来而发生了逆转。猎骄靡率领大军回到赤谷城之后,停止了对阿留苏的攻击,转而攻击谷外的月氏人。没有了阿留苏的指挥,月氏人损失惨重,连真安本人都受了伤。 “猎骄靡回来了?”梁啸很意外。“他什么时候回到赤谷城的?” “至少有半个月了。” 梁啸估算了一下时间,心里一松。按这个时间计算,猎骄靡攻击山口的时间并不长。山口应该还有煎靡的手中。只要山口不失,匈奴人的辎重给养就很难及时运到素叶城,要想长期围城,仅靠劫掠是不够的。再坚持一段时间,他们也许就只能主动撤退了。 有了山口,匈奴至少要多走两千里,战线拉得太长,势必难以为继,就算是马背上的民族也不例外。他这次转战万里,代价是无数战马力竭而亡。平均下来,一人损失三四匹马。如果不是人数有限,沿途一直在打劫匈奴人的后勤部队,最后又深入匈奴人的老巢,他根本不可能支持到现在。 “猎骄靡这是想困死你们太子啊。”梁啸安慰真安道:“太子勇猛顽强,没那么容易死的。现在还是想想办法,怎么把太子接应出来吧。” 第320章东方朔出马 “还请贵使出手相救。”真安强忍着悲痛,擤了一下鼻子,形象全无。 想起真安在监氏城时的傲慢,再看看真安此刻的惨样,梁啸既觉得好笑,又有些不忍。“猎骄靡在哪儿?” “不知道。”真安说着,不安地看看四周,似乎生怕猎骄靡突然冒出来。他身边的骑士也跟着四处张望,眼神惊惶。 “他有多少人?” “应该在万骑左右。” 梁啸有些挠头。他大致猜出了猎骄靡的计划:利用有利地形困住阿留苏,再利用优势兵力清剿群龙无首的月氏人残部,等把这些援兵清剿完了,阿留苏根本也快饿死了,到时候猎骄靡轻轻松松的砍下阿留苏的首级,独霸天山以南的这片土地。 这是围城打援啊,比起和阿留苏死磕容易多了。 可是猜出了又有什么用?仅凭这千余人能解阿留苏之围吗?只怕还没到谷口,就被猎骄靡解决了吧。 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到援兵。没有足够的兵力,是解不了围的。 “还有哪里有援兵可以调动?” 真安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脸丧气。“没有了,这段时间,我想尽了一切办法,能请来的援兵都请来了。” “所有人?”梁啸的眉头皱得像个疙瘩,恨不得踢真安两脚。不用说,这些援兵都被真安添油似的送到乌孙人嘴里去了。他如果现在投降,猎骄靡说不定还是赏赐他,他帮了猎骄靡多大忙啊,阿留苏好容易攒起来的一点家当都被他折腾光了。 真安连连点头。 梁啸真是欲哭无泪。看样子,要救阿留苏,只有请葱岭以西的月氏人了。不过,别说他们不肯来,就算他们肯来也没用,大雪已经封山,韦苏提的大军根本无法在这个季节翻越葱岭。 梁啸忽然想起一个人。“铁华离呢?他不是还有三千人吗?” 真安愣了一下:“他太远了。离这儿两千多里呢。” 梁啸心里升起一线希望。真安这么说,显然铁华离和他的部属还没来。两千多里没关系,从莎车到赤谷城全是绿洲,骑兵一人三马。全速前进,最多十天就能到。如果昼夜兼程,前锋五天就能赶到。 “你赶紧去莎车,请铁华离来援。我想办法拖住猎骄靡。” 真安有些犹豫。“铁华离镇守莎车,责任重大。太子说,没有他的命令,铁华离不得擅离职守。” 梁啸哭笑不得。这都什么时候了,还镇守莎车?等阿留苏的命令是不可能了,等他的首级还有点机会。他刚想说话,李舒昀捅了一下他的手肘。“大人,铁华离的任务是控制山口。” 梁啸如梦初醒,不由得摇了摇头。人聪明起来不可思议,愚蠢起来也是不可理喻。月氏人内部的互相提防一点也不比对外弱。韦苏提的任务是不让阿留苏撤到葱岭以西,铁华离的任务则是不让韦苏提越过葱岭。 “真安大人。现在大雪该封山了吧?要不然的话,还可以请韦苏提来支援。” 真安愣了片刻,懊丧地一拍脑门。他这段时间晕了头,已经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大雪封山,葱岭的山谷被大雪封堵,韦苏提根本不可能穿过来翻越葱岭。 真安没有再犹豫,将率领的几百残兵就交给梁啸,带领几个随从,立刻赶往莎车。 梁啸带着部下,继续前进。在经过龟兹的时候。他停了下来,持节拜会龟兹王。 龟兹是丝路北道上实力较强的国家之一,实力仅次于乌孙。据说有六七千户,八万多口。有兵两万多人。就目前而言,不管是乌孙的猎骄靡还是月氏的阿留苏,都不敢对龟兹有什么企图,只能平等对待。 梁啸上次经过龟兹时,急于赶路,没有拜会龟兹王。这次他有朝廷的正式任命。又急需补充战马,养精蓄锐,普通的绿洲小国承担不起,自然找上了龟兹王。 听说是从遥远的汉朝来的使者,龟兹王很感兴趣,接见了梁啸。一见面,他就兴致勃勃的谈起刚听说的趣闻:一个长人乘坐着一辆巨大的披满精美丝绸的金马车,据说也是从汉朝来的。 梁啸一听,就知道龟兹王说的是谁,不禁暗自感慨。东方朔这货还真是不低调啊,到哪儿都能引起众人瞩目,名声都传到龟兹王的耳朵里了。 东方朔的确一点也不低调。他那超大型的四驾马车已经够张扬了,他还嫌不够威风,让涂虎等人穿起统一的丝质衣服,树起丝质的旗帜,又用丝绸装饰他的大车,搞得富丽堂皇,一副暴发户的模样,招摇过市。 说起来,他现在的做派和当初梁啸在素叶城扬名的方法如出一辙,只不过他比梁啸更土豪。 梁啸到达龟兹的时候,他也看到了猎骄靡。猎骄靡率领一万精骑,正守在温宿一带,等着月氏援兵上门。看到东方朔一行,他的确有些诧异,并且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 想了半天之后,他唾了一口唾沫。“汉人真是不知死活,居然如此张狂。” 东方朔甩着袖子,为到猎骄靡的面前,低着头,打量了猎骄靡一眼。“你就是那个鹰抚狼乳,受天神护佑乌孙昆弥?” 猎骄靡的身材不算矮,可是站在东方朔的面前,他还是非常不自在。他向后退了一步,抬起眼皮,瞟了东方朔一眼。“你又是什么人?” “我是瀚海所生,巨龙所养,东方天神句芒之子东方朔。” 译者翻着眼睛,张口结舌。东方朔说的瀚海、巨龙,他不知道该译成什么样的乌孙语。猎骄靡见了,将译者推开,哼了一声,用不太熟练的汉语说道:“好大的口气。我知道汉朝东方有大海,可是所谓的巨龙,何尝有人见过?” 东方朔瞪了猎骄靡片刻,哈哈大笑。“原来你会说汉话啊,那可太好了。唉呀,什么巨龙啊,反正和你说的鹰啊狼的一样,都是吹牛,别当真啊。” 猎骄靡哭笑不得。他见过不少使者,像东方朔这样的还是第一个。不过说来也怪,东方朔如此不着调,他却生气不起来。 “你既汉人,来这里干什么?” “你猜。” 猎骄靡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什么使者啊,看来汉朝不仅出勇士,还出疯子。 “出使?” “嗯……”东方朔拖长了声音,摇了摇头。 猎骄靡耐着性子,又说道:“行商?” “嗯……”东方朔拖长了声音,又摇了摇头,这次摇的幅度更大。 “既非出使,你何必如此张扬。既非经商,你何必如此炫耀?”猎骄靡打量着东方朔身后那辆巨大的马车和马车旁面色严肃的骑士,忍不住讽刺道:“你不会是不远万里,只为游山玩水吧?” “当然不是。”东方朔摇摇头,收起笑容,一本正经的说道:“我是来救你的。” 猎骄靡的脸抽搐了片刻,忍不住放声大笑。笑了片刻,他转身就走,不屑一顾。“疯子!不可理喻。” 东方朔也不着急,看着猎骄靡走出十几步,才大声说道:“浑邪王部已经完了,你打算回祁连山吗?” 猎骄靡突然停住脚步,转过身,盯着东方朔看了几眼,厉声喝道:“你说什么?” “我说,焉支山、祁连山一带的匈奴人遭到了重创,你有没有兴趣回去。如果你不回去,月氏人可就回去了。” “祁连山的匈奴人怎么了?”猎骄靡大步走了回来,厉声喝道:“快说!” 东方朔无所谓的摊了摊手。“也没什么,你们在围攻大宛的时候,梁啸去了一趟河西,和月氏人、羌人一起洗劫了祁连山、焉支山一带。此外,我大汉的李将军出兵河西,现在应该已经扫荡了休屠王部。” 猎骄靡惊骇莫名,不禁倒吸一口冷气。他一直以为梁啸或者回了大宛,或者在天山以南的绿洲,却没想到梁啸去了祁连山、焉支山。匈奴人大举西征,梁啸不帮大宛人守城,却不远万里,奔袭浑邪王驻牧地,这个战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如果东方朔所言属实,那浑邪王部真的完了。接连遭此重创,浑邪王部已经不足为惧。 惊讶过后,猎骄靡心里升起一阵狂喜。浑邪王部完了,月氏人又完了,那他就是天山南麓实力最强的部落。梁啸在无意中帮了他一个大忙。他看着东方朔,忽然明白了东方朔的来意。 “你是来结盟的?” “我再说一遍,我是来救你的。”东方朔一字一句的说道:“你如果以为浑邪王部败亡,你就可以独霸一方,那你就太天真了。你杀了阿留苏,月氏人与你势不两立。浑邪王部败亡,你与浑邪王部的姻亲关系也就失去了意义。你这次不顾匈奴人的安危,擅自撤回赤谷城,匈奴人会放过你吗?” 猎骄靡愣住了,半晌没有说话。 “匈奴人后方遭袭,损失惨重,必然要伺机报复,弥补损失,以度寒冬。你此刻还与月氏人纠缠,就不怕两败俱伤,被匈奴人乘虚而入?” 猎骄靡沉默了半晌,眼珠一转。“那东方先生有何高见?” “很简单,迫降阿留苏,抓紧时间备战,不给匈奴人可趁之机。” 第321章言语动人心 猎骄靡权衡再三,接受了东方朔的建议。 对他来说,阿留苏已经被打残,杀死他和迫降区别不大。阿留苏个人的武力再强,也不可能以一敌百。他的精锐损失过半,已经无法对乌孙形成实质性的威胁。 可是,猎骄靡却没有足够的时间来等他死。困兽犹斗,而且比往常更加的凶猛。阿留苏还有锋利的爪牙,逼得太狠了,极可能是杀敌一千,自伤八百的惨胜。大战之后,还有没有足够的时间和实力来应付匈奴人,是他必须要考虑的问题。 虽然从猎骄靡个人的内心来说,他非常希望杀死阿留苏,彻底解决月氏人。可是考虑到匈奴人可能的报复,他不得不两害相权取其轻,先放阿留苏一马。 猎骄靡对东方朔说,你如果能劝降阿留苏,我就接受你的建议,放阿留苏离开。不过,他只能带一百亲卫离开,多一个都不行。 东方朔笑了。“我为什么要去劝降?你们是死是活,与我有什么关系?你曾经派人刺杀梁啸,阿留苏又不识好歹,不肯与梁啸合作。你们都算不是我们的朋友,我为什么要帮你们?” 猎骄靡目瞪口呆。“既然如果,你为什么要来给我提建议,要口口声声的说要救我?” “我只是不愿意看你笨死而已。”东方朔仰头看天,云淡风轻。“现在,你已经知道危险在哪儿了,我为什么还要管你?” 猎骄靡无言以对。遇到这种奇葩使者,他还真没什么办法可想。不过,东方朔的话虽然难听,道理却是实实在在的。猎骄靡不得不派人入山,与阿留苏谈判。 东方朔留在了猎骄靡的大营里,天天和猎骄靡聊天。猎骄靡在匈奴呆了多年,对汉文化略有了解,如今遇到东方朔这样无所不知的通才,以往很多不太懂或者根本就不懂的道理。被东方朔解释得清清楚楚,自然是崇拜得五体投地,恨不得将东方朔腹中才学全部掏出来。 两天之后,派去劝降的使者回来了。不过不是全部,只有他的首级。 阿留苏的回复很简单,只有一句话:要命一条,投降休想。 看到使者血淋淋的首级,猎骄靡气得脸色发青。东方朔却是连连摇头。“果然是不识大体的野蛮人,难怪会拒绝梁啸的建议。这种蠢物还是死了算了。昆弥,杀了他吧,免得惹人生厌。” 猎骄靡恼怒不已。他何尝不想杀掉阿留苏,他是没时间啊。他可不想做汉人典故中的那只螳螂,捕了阿留苏这只蝉,却被匈奴人一口吃掉。 猎骄靡无奈,只得再次请东方朔前去劝降。东方朔再三推辞不掉,只得勉强答应,起程赶往赤谷。 沿着赤谷水。东方朔穿过谷口的乌孙人阵地,看到了乌单。乌单在几个亲卫的簇拥上,坐在半山腰的石头上,打量着东方朔的马车。这辆马车不仅大,而且豪华,无数乌孙人都离开自己的位置围观。乌单也不例外。不过,相比于马车,他更好奇汉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有猎骄靡的部下保护。 东方朔抬起头,也看到了乌单。他笑了起来。走出马车,站在马车旁。九尺三寸的身高一下子吸引住了所有的目光,豪华的巨型马车顿时黯然失色。 “乌单?” 乌单愣了一下,下意识的站了起来。“你认识我?” 东方朔摇摇头。“我不认识你。但是你一脸晦气,我想不知道都难。你小心些,最近可能有血光之灾。” 听了翻译,乌单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他已经够倒霉的,怎么还有血光之灾? “你是什么人,为何来此?” “我是梁啸的门客东方朔。来此与昆弥会晤。受昆弥之托,与阿留苏商议结盟之事。” 乌单的脸色更加难看。怪不得猎骄靡接连派使者回来,又不让他知道内情,原来是与阿留苏谈判。他究竟想干什么,他怎么与汉人勾结到了一起? 乌单眼珠一转。恶从心头起,怒向胆边生,不动声色地招了招手。伊乌尔会意,立刻将弓递了过来。乌单接弓在手,又搭上一枝箭。“你说我脸上有晦气,那你知不知道自己脸上的晦气更重?” 东方朔眼神一闪。“你这张弓是哪儿来的?” “这不关你的事。” “的确不关我的事。”东方朔笑笑,转身准备上车。“可惜了一张好弓,落在如此蠢笨的人手里,真是明珠暗投。好在用不了多久,这张弓就会找到真正的主人。” 乌单大怒,举起了弓,拉满,箭尖直指东方朔。 东方朔停住了,歪着头,打量着乌单。“你可以试试看。” 乌单愣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居然没敢松弦。他眼睁睁地看着东方朔上了马车,扬长而去,消失在他的射程之外,这才回过神来,不禁懊恼不已,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在众人面前张而不射,简直丢脸到了极点。 伊乌尔很不理解。“大王,为何不射,不过十余步,一射必中。” 乌单郁闷地瞪了伊乌尔一眼,将弓塞进他的怀中,大踏步的走了。他自己清楚,在那一刹那间,他害怕了。也许是东方朔的身材过于高大,不似凡人,也许是东方朔言语古怪,透着说不出的神秘,也许是猎骄靡和汉人勾结,要和月氏人结盟,让他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威胁。 他交待了一下防务,赶往赤谷城。他要向姐姐阿瑞堪商量一下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化。 东方朔沿着赤谷水,来到了阿留苏的面前。 看着巨大的马车,看着巨人般的东方朔,阿留苏目瞪口呆,半天没反应过来。“你……” “我奉梁啸之命而来。”东方朔开门见山,把梁啸的行踪说了一遍,最后说道:“他正在赶来,你务必要坚持住,切莫放弃。” 阿留苏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刹那间有种死而复生的感觉。梁啸回来了,他终于看到了生还的希望。不过,听完梁啸的战绩之后,他又后悔不已。如果不是当初一意孤行,这些战绩都是他的。他是月氏太子,他有万余精锐,能获得的战果远远超过梁啸,甚至可以夺回被匈奴人强占的河西故地。 可是他拒绝了。现在,他被困在赤谷之中,等着得胜归来的梁啸救他。 “我已经见过了猎骄靡,他先后击溃了两万多月氏人,收拢的降兵近万,实力很强。就算梁啸回来,要想强行突破谷口,救你出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阿留苏心如刀割。他已经估计到了这个局面,但是他却无力阻止。为了救他出去,真安肯定会尽可能的招集人马。可是那些人战力一般,真安又不是一个善战的将领。几乎所有的猛将都在他身边,他们就像扑火的飞蛾,除了吸引猎骄靡的注意之外,起不到任何实际的作用。 苦心经营多年的局面,毁于一旦。 “那我该怎么办?” “尽可能的拖延时间。”东方朔说道:“梁啸需要时间集结人马,猎骄靡却遇到了麻烦。他违抗匈奴人的军令,擅自撤回赤谷城,很可能遭到匈奴人的报复。所以,拖的时间越长,对你越有利。” 阿留苏看着四周面黄饥瘦的部下,没有说话。他已经坚持了两个月,带来的牛羊吃光了,抢来的牛羊吃光了,连战马都快吃光了,连河里的鱼都被饥饿的部下捕得干干净净,已经有人偷偷地吃尸体,甚至有人开始打伤员的主意。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可是,不管有多难,他都不能放弃,向猎骄靡投降是万万做不到的。 阿瑞堪将信将疑。 她对乌单说的话很怀疑,一是猎骄靡不是那种随便能改变主意的人,二是乌单说的那个汉人高大得有些让人不敢相信。天下哪有这么高的人。 她盯着乌单看了又看。“当真?” 一听阿瑞堪这充满疑问的口吻,乌单快疯了。 “你不信我,不妨派人去问问其他将士,又不是只有我一个看到了。两天前,有一个使者入谷,被阿留苏砍了脑袋。今天更离奇了,居然来了一个汉人。汉人,姐姐,你没闻到危险的味道吗?猎骄靡为什么要求着阿留苏?草原上的鹰能看千里,草原上的狼能闻到危险的味道,你怎么就被他的花言巧语蒙住了心呢?” 阿瑞堪恼羞成怒,脱口而出。“我为什么相信他?因为他才是真正的男子汉,不像你,只顾着自己报仇。你那么恨汉人,为什么今天看到那人汉人不出手?” 乌单愣住了,脸色铁青。“姐姐,你也看不起我?” 阿瑞堪呆住了,连忙捂住自己的嘴。乌单摇了摇头,仰面大笑,笑声尖厉,渐渐转为哭音。他向阿瑞堪拜了拜。“姐姐,你记住,猎骄靡也是一头狼。没有了部落的支持,他迟早会吞了你。姐姐,你自己保重。” 说完,他转身离去。阿瑞堪追了出来,连声呼唤,乌单带着伊乌尔,头也不回,消失在群山之中。 “大王,我们去哪儿?”伊乌尔抱着弓,紧紧地跟着乌单。 “去找大巫师。”乌单抬起头,看着远处的雪峰。“这一次,我再也不会违背她的教导,箭术不成,绝不离开。” 第322章功和罪 东方朔一去不回,猎骄靡屡次派人催促,东方朔都推说正在谈。生死攸关,阿留苏也放低了姿态,做出正在磋商的模样,配合东方朔演戏,尽可能地拖延时间。同样是被困,不战斗,伤亡总要少一点。 每天的日出日落,成了阿留苏印象最深刻的风景。他常常仰望天空,恨不得肋生双翼,飞出这火红的山谷。度日如年这四个字对他来说从此有了刻骨铭心的体验。 比起阿留苏的绝望中带着希望,猎骄靡的压力更大。在与东方朔接触之后,他就派人四处侦察,前几天什么消息也没有,却收到了阿瑞堪送来的消息:乌单走了。 阿瑞堪说得很含糊,只说乌单走了,却没说原因。猎骄靡心里有数,东方朔经过来谷口时,和乌单说了些什么,他一清二楚。乌单的离开,他也早有心理准备,只是没想到这么快。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重新安排将领把守谷口阵地,自己继续驻扎在温宿一带。 第七天,他收到了消息,梁啸出现在龟兹,受到了龟兹王的接见。 第十天,西面传来消息,月氏大将铁华离率领五千步骑沿葱岭河而下,正在全速接近,前锋已到百里外。 几乎与此同时,他收到了草原上的消息,准备了大半年的西征无疾而终,无数部落正在争先恐后的往回赶,特别是祁连山一带的部落。其中最令人惊骇的消息来自休屠部,据说汉军名将李广袭击了休屠王的驻牧地,将留守的休屠王部贵族一网打尽,休屠王的阏氏和王子全部被俘。 听到这些消息,猎骄靡又惊又喜。惊的是这个转折太突然,若不是东方朔事先提醒过来他,他几乎不会有一点心理准备。喜的是匈奴人实力受创,他的发展机会来了,也许有机会重新控制祁连山一带。 对那片土地,猎骄靡有一种近乎执着的渴望。只是因为浑邪王部占领了这一带。他才不得不把所有的想法藏在心里。现在浑邪王部分崩离析,再也无法压制他,他大可以利用与浑邪王部的婚姻关系踏入一只脚。 猎骄靡没有再犹豫。随着时间的推移,双方的实力对比发生了变化。如果梁啸再说动龟兹王。他有可能处于劣势。在这种情况下,他主动放低了要求,同意阿留苏带三千人离开赤谷,但是要交出所有的武器,并承诺不得再踏足天山北道。 阿留苏答应了。带着三千人离开了赤谷。当他离开的时候,他不敢看那些被留下的部下的眼睛。他知道,自己抛弃了他们,他们也抛弃了他。 得知阿留苏脱险的消息,梁啸非常意外。他还在考虑怎么战胜猎骄靡和他的一万大军,没想到东方朔已经搞定了一切。他心中暗喜,把东方朔忽悠到西域来是所有决定中最明智的决定,没有之一。这张利口,简直能抵十万兵啊。 重新见面,阿留苏羞愧难当。两个月前。他和梁啸第一次见面时,兵强马壮,可以不把梁啸当回事,很牛气的拒绝了梁啸的建议,一心要打进赤谷城。两个月后,梁啸扫荡了祁连山,他却被困在赤谷里,几乎丧命于此。虽然在梁啸的帮助下死里逃生,可是元气大伤,这种感觉生不如死。 阿留苏没有和梁啸相聚太久。留下真安代他和梁啸磋商后续事宜,便和铁华离一起走了。根据他和猎骄靡的约定,他将不能再踏足大漠以北。对他来说,这已经堵死了他称霸葱岭以东的可能。大漠以南的牧场和大漠以北比起来。能够供养的人口太少,而已有的强者却太多。 对阿留苏的匆匆而别,东方朔似乎早有准备。“此人心高气傲,这次死里逃生,必为后患。” 梁啸笑笑。“怎么,你想现在干掉他?” “如果有这实力。现在还真是个好机会。可惜,你现在还是先想想怎么保住自己的小命吧。战事快结束了,你是回长安,还是去大宛?” “回长安?” “嗯。”东方朔用力地点点头。“李将军出征陇西,很可能会与匈奴大战。你回去,正可以大展身手。” “那出使的任务怎么办?” “交给我。”东方朔当仁不让。“做这些事,我比你擅长。” 梁啸沉吟了很久,还是摇摇头。“不是我不相信你的能力,而是时机不到。太皇太后一天不死,朝廷就不可能和匈奴人大战。我回去又有什么用?不如留下来,和你们一起用心经营西域。” 东方朔盯着梁啸的眼睛看了半晌,歪了歪嘴,意味深长的笑了。 “你怎么笑得这么阴险?” “我只是笑得阴险,你却是想得阴险。”东方朔抬起蒲扇般的大手,拍了拍梁啸的肩膀。“不过,我喜欢。就算你愿意回去,我也不愿意回去。” 梁啸一脸茫然。“你究竟在说什么?” 东方朔哈哈大笑,背着手,一摇二摆地走了。 梁啸目送他离开,眉毛不经意地挑了挑,无声地笑了起来。 长安,宣室殿。 天子背着手,在殿上来回踱着步,步履轻快,透着说不出的兴奋。 韩嫣等人侍立在一旁,也都面带笑容。 李广河西大捷,生擒休屠王阏氏、王子等贵臣数十人,斩首三千余级,缴获战马近万匹,牛羊几十万头,是数十年来难得一见的大胜。按照朝廷的惯例,这么大的功劳肯定是要封侯的。对天子来说,这也是他登基以来的大胜仗,一收到消息,他就迫不及待的派人请丞相许昌和御史大夫庄青翟来商量。 他已经准备好了封赏的规格,只等许昌和庄青翟点头,便可以通报太皇太后。 “怎么还没来?”天子停住了脚步,有些不耐烦地看向殿外。郎官们手持长戟,夹道而立,可是许昌和庄青翟的身影却迟迟没有出现。 “陛下,谒者刚出去没多一会儿。”韩嫣笑道:“陛下还是耐心的等等他。他们是老人家,没这么快。” 天子眉毛一挑,话中有话。“是啊,也许用不了多久就看不到他们了。” “谁说不是呢,生死有命,谁也不能长命百岁啊。” “嘿嘿。”天子瞟了韩嫣一眼,会心一笑。 长乐宫,太皇太后倚在凭几上,稀疏的眉毛微微颤动,瘪瘪的嘴唇嚅动着,似乎在说什么。许昌和庄青翟跪在她的面前,竖起了耳朵,凝视细听,却一个字也听不清,只好把求助的目光转向馆陶长公主。 “太主,这……” 馆陶长公主瞥了他们一眼,有些不满。“你们都是太皇太后看中的大臣。什么是大臣,你们不懂吗?这么简单的问题还要来烦太后,你们真是不失大臣之体啊。” 许昌的额头沁出了汗水,眼神中透着说不出的慌乱。馆陶长公主这个指责很严重,有失大臣之体,还能继续做三公吗?庄青翟眼珠一转,试探地说道:“太主,其实臣也觉得有些不妥,只是有功不赏,违背我朝成法,怕是无法对天下人交待啊。” “有功自然要赏,可若不是有功,而是有罪,那要不要罚?” “如果有罪,自然是要罚的。只是,这罪……从何而来?” 馆陶长公主眼角一挑,不紧不慢的说道:“破坏朝廷和亲成例,破坏汉匈交好的大好形势,算不算有罪?” 庄青翟会意,连连点头。“太主言之有理,太主言之有理,是臣等糊涂了。若非太主指点,险些犯下大错。太主,你最近可有空闲?若是得空,臣想到府上拜访,请太主指点迷津。” 馆陶长公主笑了起来。“空倒是有空,可是我一妇人,哪懂什么大道理,敢让二位君侯登门请教。若是你们有这雅兴,我倒是可以请你们品鉴一些小玩意。最近长安来了不少西域的珍宝,倒是值得一看呢。” 庄青翟暗自叫苦。他当然知道最近长安市有西域珍宝出售,可是那些珍宝都价值不菲,即使是他们这样的列侯也不能随意购买。馆陶长公主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又不知道要花几千金才能满足她的欲望。 不过,面对这位长公主,他们只有俯首听命的份,不敢拒绝。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离开了长乐宫,一起赶往未央宫宣室殿。 天子已经等得心急,看到二人出现,连忙笑脸相迎。把他们二人请上殿,把河西的战事一说,刚想问封赏的建议,许昌便皱起了眉头,问道:“陛下,李广出击河西是什么时候的决定,臣怎么一点也不清楚?” 天子一愣。“上次在长乐宫,当着太皇太后的面,不是说了么?” “陛下,那时候说的只是李广、程不识、韩安国三位将军出镇边关,加强边防,以免匈奴人扰边,可没说出击啊。就算李广调任陇西太守,他也应该加强边防,怎么能轻率出战?” 天子眼中的兴奋散去。他眯着眼睛,打量着许昌和庄青翟。许庄二人不敢与他对视,不约而同的低下了头。天子明白了,歪了歪嘴角。“二位姗姗来迟,是从长乐宫来的吧?” 庄青翟犹豫了片刻,长身而起。“陛下所言甚是,正是聆听了太皇太后和窦太主的高见……” “哼!”天子拂袖而去,将许昌和庄青翟扔在大殿上。 庄青翟尴尬的拱着手,看了许昌一眼,长叹一声,相视苦笑。 第323章新目标 “窦太主是个蠢物。”东方朔伏在车窗上,看着远处起伏的群山,突然说了一句。 伏案而书的梁啸愣了一下,想了想,问道:“为什么?” “这还用问?”东方朔不屑的撇了撇嘴。“她的根基快倒了,却还不知危险,一意孤行,与天子争锋。太皇太后垂垂老矣,余日无多,一旦弃世,她还能依靠谁?现在她得到的那些好处,最后都要如数吐出来。” 梁啸摇摇头。“我说的是,她为什么这么蠢?” “呃……”东方朔噎住了,迟疑了片刻。“还不是因为生于权贵之家,根本不知道生存的艰辛,一味仗势欺人。孟子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真乃是金玉良言。权贵之家多败子,窦太主不过是其中一个比较明显的例子罢了。” 梁啸笑了。“你就是因为这个才逃离长安的?” “倒也不是。”东方朔眼中的轻蔑散去,多了几分无奈。他沉默了片刻:“你知道上林苑的事么?” “知道,听说你还写了一篇赋劝谏,因此才得了太中大夫和黄金百斤。” “可是天子依然建了上林苑。” 梁啸眼神一闪。“那又如何?” “他赏赐了我,却又照建不误。要么是知错不改,要么是根本不认为错,赏赐不过来是表示他有纳谏的胸怀。”东方朔苦笑一声,转头看向梁啸。“难道我劝谏的目的只是为了这太中大夫和黄金百斤?” 梁啸点点头,同情的拍拍东方朔的膝盖。“曼倩,你是个直士。” “可惜,我这样的直士不容于朝。”东方朔有点夸张的长叹一声:“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道不行,吾将乘桴浮于海。” 梁啸翻了个白眼,没搭理东方朔。这货真是随时不忘自恋。居然拿自己和孔夫子相提并论。他虽然没把孔子当成什么圣人,也不把东方朔看成俳优,但他觉得东方朔还是有点自恋过头了。 “你看不起我?” “不敢。”梁啸自顾自的翻看一份最近绘制的地图,调侃道:“孔夫子一辈子没有得到施展才能的机会。你比他幸运。能不能‘期月而已,三年有成’,就看你的真本事了。” “哈哈哈……”东方朔笑了起来。“你这是激将么?” 梁啸头也不抬。“随你怎么看。” 东方朔摸了摸下巴。“那我们不妨就试试看吧。不过,你可不能闲着。礼义征伐,二者不可偏废。” 梁啸愣了片刻。重新抬起头。“征伐?你觉得我就这几百人,有征伐的实力吗?” “如果在中原,这几百人的确不够资格。可是在这西域,就完全有可能。”东方朔挪了挪,凑到梁啸身边,抢过他手中的地图,找到了龟兹的位置,在尉犁、乌垒一带划了个圈。“如果在这里设立治署,且屯且守,依托龟兹。挟制乌孙、月氏,号令众国,是完全有可能的。” 梁啸眉头一挑,心头一动。他想起了一件事:这一带水源充沛,北依天山,南有大河,扼控北道,的确是个重要的战略位置。也正因为如此,汉代统治西域的时候,西域都护府就在这一带。只不过时间要推迟几十年。即使是都护的前身设立时间也在汉武帝中后期。 然而,这并不代表东方朔的建议草率。相反,这是一个大好机会。如今月氏尚存,乌孙还没有坐大。谁也没有独大的实力,还有在其间合纵连横的机会。如果再加上大宛、大月氏的支援,在西域立足,树立汉人的影响,是完全有可能的。 “这是个好主意。”梁啸喜上眉梢,仔细权衡了片刻之后。又道:“可是,河西不通,我们与朝廷的联络极不方便,商道也控制在匈奴人的手中,是不是……” “商道一直就没断过。”东方朔摇摇头。“匈奴人控制商道,只会让货物的价格增加,并不会完全阻隔商道。有匈奴人这个威胁,正是将各国联合在一起的大好机会。若非匈奴人虎视眈眈,猎骄靡会放弃击杀阿留苏的机会?” 梁啸连连点头,冲着东方朔挑了挑大拇指。“想不道你还通晓纵横家的学术。” 东方朔一昂头,自信满满。“何止是纵横家,天下学识,但凡经眼,我无所不知,无所不精。” “嗯,这倒也是。”梁啸点点头,一脸崇拜。“除了解不出千秋定式、千里眼原理之类的小问题,没什么能拦得住你的。” 东方朔愕然,叹了一口气,闭口不言。两人斗鸡似的互相瞪眼,过了片刻,又哈哈大笑。东方朔伸出大手,用力拍拍梁啸的肩膀。“我有大道,你有小技,你我联手,西域何足道哉?” 梁啸虽然对东方朔的自恋不以为然,但是对东方朔的建议却非常重视。他找了个机会,和李当户、李舒昀等人商量了一下。 二李一致赞同。 他们赶到西域来可不是游山玩水,也不仅仅是为了增长见闻,第一目标是立功。偏偏他们遇到梁啸的时候战事已经结束,原本指望能在援救阿留苏的时候一展身手,没想到东方朔一张嘴就解决了问题,让他们羡慕妒忌恨之余颇有些不甘。 如果要在西域设立治所,东方朔的纵横术固然大有用武之地,他们这些武人同样不可或缺。说白了,纵横术也是要以武力为后盾的。没有强秦的武力,哪有张仪与苏秦的精采对决? 李当户唯一担心的事是如何向天子汇报,得到朝廷的许可。 东方朔不以为然。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天子既然委任梁啸为西域使者,就是将西域的事务托付给啸。眼下朝廷还在施行黄老之道,就算向天子汇报,天子恐怕也做不了主。可是机会却稍纵即逝,如果不抓住匈奴人大兵压境,西域人心惶惶的机会确立汉人的威信,下次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听了东方朔的建议,李当户也放下了心中的顾虑。只是建议梁啸要尽快向朝廷请示,以免落人口实,留下一个肆意枉为的不良印象。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这句话听起来有道理,后果也很严重,周亚夫就是一个最明显不过来的例子。 梁啸又一次听到周亚夫的名字,心里多少有些阴影。在这个时候,李广还没有成为汉朝武人的象征。被冤死的周亚夫才是武人心头不可轻触的痛。他违抗诏书,三个月就平定了吴楚之乱,拯救了大汉江山,也因为他的桀骜不驯,饿死在诏狱中。 他们都是武人,不少人还兼有游侠儿的身份,不像后世的书生那样指责周亚夫无人臣之礼,不知道韬光养晦,他们很坦然的站在周亚夫的一边,对朝廷卸磨杀驴的行径表示不满。就像孩子一样是非分明,非对即错。区别只在于有人直言不讳,有人藏在心里。 有了新目标,梁啸干劲十足。他重新梳理了自己的行军记录,分析各国的实力和人心向背。原本只有他一个人,对与错,只能自己揣摩,现在有东方朔这个智囊,有李当户、李舒昀等人襄助,又得到了骑士们的一致支持。立刻轻松了许多。 梁啸首先与蒲类王蒲甲商议。匈奴人如果要报复天山以南的各国,势必要经过蒲类国。当务之急,是要加强蒲类国的自保能力。有了这个桥头堡,匈奴人就不能自由出入天山以南的广阔区域。 事关蒲类国的存亡。蒲甲不敢有丝毫大意,一口答应了梁啸的建议。梁啸随即派李舒昀率领希腊老兵们随蒲甲赶回疏榆谷设防。经过这次长途奔袭,希腊老兵们的步卒实力得到了认可,由他们帮助蒲类人防守,可能大大增强蒲类人的信心。 为了能让蒲类人坚持得更久,梁啸拨付了大量的战利品给蒲甲。又请皇甫其等人帮忙,从龟兹等国换购了不少牛羊和粮食,一起运回蒲类。 蒲甲感激不尽,李舒昀也兴奋不已,得到这么重要的任务,可见他这次回来是正确的选择。若是在长安,他区区一个骑郎将哪有独当一面的机会。 看到李舒昀被委以重任,骑士们很羡慕,也对自己的未来多了几分信心。 与此同时,梁啸在东方朔的陪同下,依次拜访了龟兹、乌垒、尉犁、渠犁、焉耆、危须诸国。这几个国家都在附近,要在这里设立据占,没有他们的支持是不可能的。 东方朔分析时局,晓以利害,皇甫其则作为商人代表,一路与各国权贵谈生意,诱之以利。这些绿洲小国大都以放牧为主,有条件的还有一些耕地,种一些粮食。在自给自足之外,他们也需要外来的商品,有汉商愿意帮他们交流,他们不用远行就可以得到需要的商品,特别是来自汉朝的奢侈品,他们当然求之不得。 当然,最根本的问题还是这些小国实力有限,不敢与梁啸撕破脸对抗,和平共处是最好的选择。 用了一个月的功夫,梁啸就得到了诸国的支持,确定在轮台设立据点。 轮台在龟兹以东,乌垒以西。建城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梁啸暂时借住在乌垒。 乌垒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国,说是国,其实就是一个小部落,只有一百多户,一千多人,把老头和少年加起来,总兵员不过三百,实力还不到梁啸的一半。对梁啸入驻轮台,他们既然没有实力抵挡,就只能乐见其成。至少梁啸不会伤害他们。 为了避免乌垒负担过重,梁啸将战利品拿了出来,向周边各国购买粮食和牛羊。正值秋末冬初,各国的牛羊都养得正肥,有人收购,他们求之不得。梁啸很快就得到了足够半年使用的补给。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东方朔建议,和猎骄靡见一面。 梁啸同意了,派东方朔带着礼物,先赶往赤谷城,与猎骄靡商洽。 第324章纵横挥阖 东方朔没有见到猎骄靡,也没看到阏氏阿瑞堪,只看到了一个眼睛有点花,耳朵有点背的大监。 一看这位走路都要人扶,连自己名字都说不清楚的大监,东方朔立刻明白了。他不慌不忙的说道:“我家使者感激昆弥的支持和配合,有意与昆弥和亲。如果昆弥愿意,不仅将得到一位公主,还将得到与匈奴人一样的赏赐,每年有丝帛若干……” 大监还没听明白,他身后的侍者脸色先变了,悄悄地撤了出去,消失在幕后。 时间不长,有人来报,阏氏阿瑞堪出来了。 东方朔站了起来,咧了咧嘴,嘴角挑起一抹得意的浅笑。 阿瑞堪愣住了。她已经听说东方朔是个巨人,可是亲眼看到这位巨人,她还是有些眼晕。东方朔不仅高,而且气宇轩昂,他头戴进贤冠,身穿锦服,腰间束带佩剑,威风凛凛,宛若天神下凡。即使是坐在那里,也比旁边扶刀而立的乌孙勇士高出半头。 与阿瑞堪平时常见的乌孙人、匈奴人的威猛不同,东方朔身上自有一种不怒而威的气势。以他的身材,根本不需要做出凶狠的模样,只要沉下脸不笑,就足以让人感受到他的威慑。 看到东方朔,阿瑞堪很容易的就联想到了那个富庶而庞大的汉帝国。 还没说话,阿瑞堪就明白了乌单为什么会有机会射杀东方朔,最后却没这么做。也明白了为什么以猎骄靡那样的性格也能与东方朔一见倾心。如果说那个传说中的汉家少年是一枝利箭,这个汉家巨人就是一座高山,让人平生景仰之心。 “你们……要与乌孙和亲?” “没有,我逗你们玩的。”东方朔哈哈一笑,随即又说道:“别说我汉家女子不习惯你们的风俗,就算习惯,也不如阏氏这般强悍果敢,和亲无益。” 阿瑞堪心情一松,又多了几分得意。“想不到使者堂堂丈夫。竟然如此能说会道。你们汉家儿郎莫非都是如此会哄人吗?” “阏氏过奖了。我不过是长得高大些,若论本事,与梁都尉差得太远了。他到大宛不过数月,可就把大宛公主哄上了手。我到乌孙来了两趟。这才第一次见到阏氏。” 阿瑞堪听东方朔将他与大宛明珠相提并论,隐隐还有高看她一眼的意思,不禁更加得意,对东方朔也多了几分好感。“你要见我,却是为何?你们汉人不是常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吗?像使者这样的伟大夫。当与昆弥谈论天下大势,何必与我这样的女子议论。” “阏氏非等同女子,岂可与小人并列。我听说,乌孙能有今日,与阏氏的英明大有干系。因此,得知阏氏可能有麻烦,我就急急忙忙的赶来了。” 阿瑞堪柳眉微皱,半天没有说话。她搞不清东方朔的意思。虽然对东方朔的奉承很受用,但她毕竟不是普通女子,还没有被东方朔哄晕了头。 “我有什么麻烦?” “阏氏在乌孙说一不二。就连昆弥都心存敬畏,阏氏以为是何原因?” 阿瑞堪眼神闪烁,斟字酌句的说道:“昆弥是绝世英雄,知人善任。之所以能听得进我的话,一是他于我有夫妻情份,二是他有纳谏的气量,哪里谈得上敬畏二字。” “是么?”东方朔笑笑。“那阏氏可曾察觉到昆弥如今的态度有什么变化?” 阿瑞堪紧紧地闭着嘴唇,一声不吭,眼中一丝不安一闪而过。东方朔看在眼里,嘴角又挑起了那略带神秘的微笑。“阏氏。也许昆弥真是念旧之人,可是阏氏别忘了,他也是一个英雄,要为乌孙部众的命运着想。如今浑邪王部一落千丈。他会不寻求其他的盟友吗?” 阿瑞堪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站了起来,涨红了脸,转身从一个侍者的腰间抽出战刀,厉声喝道:“浑邪王部为什么会一落千丈,还不都是你们汉人做的孽?事到如今。你还敢跑到这里来挑拨,难道我乌孙的战刀不利吗?” 东方朔一动不动地看着阿瑞堪,眼中充满同情。阿瑞堪被他看得心头一软,手里的刀垂了下来。她转过身,伸手一指。“你赶紧走,回去告诉梁啸,总有一天,我会砍下他的首级,为我父王和弟弟报仇。” 东方朔站了起来,摇摇头,长叹一声,转身向外走去。走到门口,他又停下脚步,转头看着阿瑞堪。“阏氏,我能问你一个问题么?” 阿瑞堪寒着脸,不说话。 “你觉得如今的匈奴诸王中,可有能和冒顿相提并论的豪杰?” 阿瑞堪眼神一闪,若有所思。 “你觉得如今的大汉,论人口,论实力,和当初则刚统一天下的秦国相比,如何?” 阿瑞堪紧紧地咬着牙齿,感到了一阵说不出的恐惧。她已经知道东方朔想说什么,她也猜得出结果。正是这个结果让她恐惧不已,心生寒意。 “梁啸不过是区区少年,他当然不如蒙恬,可是我大汉却不缺少像蒙恬一样的名将。我来的时候,飞将军李广正屯兵陇右,程不识将军屯兵上谷,韩安国将军屯兵右北平,在他们的麾下,像梁啸这样的少年数不胜数。汉军大举反击的机会已经成熟,你觉得现在的匈奴人还靠得住吗?” 东方朔说完,拱拱手,转身就走。涂虎等人紧紧跟上,出了王宫,沿着崎岖的山道,往下走了刚刚一半,译者追了过来来,拦住东方朔,气喘吁吁的说道:“使者留步,阏氏有请。” 东方朔沉吟了片刻,转身向王宫走去。 “你是怎么说服阿瑞堪的?”梁啸很好奇,还有些八卦。东方朔这张嘴还真是无往而不利啊,连阿瑞堪这种和他有血海深仇的女人都能说服,实在让他匪夷所思。 “人都有欲望,既然有欲望,就有恐惧。”东方朔轻描淡写的说道:“游说之道,无非是以利诱之,以害逼之。阿瑞堪当然恨你,但是她毕竟不是普通的女人,她是乌孙阏氏。除了父族之外,她更要关心乌孙的未来。浑邪王部已经衰落,她已经没有了退路,如果乌孙再受挫,她还能指望什么?” 梁啸连连点头。“猎骄靡在哪儿?” “应该在天山以北。”东方朔说道:“我估计,天山之中应该有一条捷径,可以直通南北。否则猎骄靡不能如此便捷的出兵。” 梁啸心头一动,觉得东方朔的猜测有理。他为了能回到大宛,要绕道车师,被车师人挡住道路之后,只能继续向东,取道蒲类海。猎骄靡却不需要如此麻烦,很轻松的就将大军运到了天山之北。如果说没有秘道,实在无法解释。 东方朔又说道:“我觉得我们可以利用这条秘道,袭击车师。车师一直听从匈奴人的命令,如果攻占车师,既可以打击他们的气焰,又能多一个控制点,让匈奴人不敢深入。” 梁啸连连点头。“可是,阿瑞堪能让我们借用这条秘道吗?万一她使诈,将我们堵在秘道里,那麻烦可就大了。” “这个很简单,你别去就行。阿瑞堪不是普通女子,她恨的只是你,不是我们汉军。你不去,她就没有变卦的理由。和汉军翻脸不符合乌孙的利益,可是攻占车师却可以吸引匈奴人的注意,减轻乌孙的压力。” 梁啸大赞。“能看清这一点,这个阿瑞堪不简单,比她那傻逼弟弟乌单强多了。” “我说了,她已经失去了浑邪王部,不能再失去乌孙,否则,猎骄靡会毫不犹豫的抛弃她。”东方朔嘿嘿笑道:“利用这一点,我们可以进一步拉拢猎骄靡,让他和匈奴人之间互不信任。” 梁啸连连点头,觉得东方朔的分析很有道理。抓住猎骄靡这次主动撤军造成的猜忌并予以利用,可以增加他们之间的猜忌。如此一来,促在天山以南的各国结盟的可能性又大大增加了。 梁啸请来了李当户,决定由他率领汉军骑士和从河西跟来的月氏人穿越乌孙秘道,袭击天山之北的且弥、单桓诸国。这些小国实力都很弱,兵力多的不过来六七百,少的只有几十,而且装备都很差,只要不被人伏击,李当户成功的可能性非常大。 “李兄,这次出击关系到我们能不能攻占车师,也关系到我们能不能在西域站稳脚跟。你们一定要小心。” 李当户用力的点点头。“你放心,我们一定完成任务。” “任务当然要想办法完成,但是性命更重要。李将军爱惜士卒是出了名的,我希望你能将这个家风保持下去,尽可能将所有的兄弟都带回来。我们还有很多大事要做,我需要你们的帮助。” 李当户笑了,拱手而立,大声应道:“喏!” 见李当户如此恭敬,郎官代表们也不敢耽误,齐唰唰的拱手行礼,轰然应喏。 经过一番精心准备后,李当户和东方朔离开了乌垒,赶往赤谷城。梁啸也不敢闲着,他找来了真安,请他尽可能招集附近的月氏残部,准备作战。与此同时,梁啸赶往龟兹借兵,他要再次赶往车师,正面牵制车师人,为李当户创造机会,分担压力。 第325章天山赋 除了乌孙、月氏之外,龟兹是天山南麓数得上的大国,不仅人口多,兵员多,经济实力强,地理位置重要,还在于其国北的赤砂山一带有铜铁矿,拥有冶铜炼铁的能力。 对西域的游牧民族来说,铜铁是重要的战略资源,重要性甚至在战马之上。原因很简单,战马大家都有,铜铁却不是谁都能有的。对绝大部分战士还在使用铜制甚至是石制、木制兵器的时候,龟兹的铁矿使其具有普通小国无法望其项背的实力。 在已经同意与梁啸结盟的周边诸国中,龟兹的实力最强,态度也最暧昧。他们不反对汉军驻扎在天山北道,但是他们拒绝梁啸进入其国境,在梁啸需要粮草、牛羊时也是遵循着市场规律,甚至坐地起价,大赚了一笔。 换句话说,他们可以和梁啸做生意,但是并不打算向梁啸臣服。他们看中的是汉商手中的奢侈品和财富,让梁啸在附近驻扎,可能给他们带来丰厚的利润。 对梁啸来借兵的要求,龟兹王含糊其辞,一直不肯给明确的答复。 在此之前,梁啸和东方朔就多次讨论过来龟兹可能的反应。见龟兹王敷衍他,梁啸也不着急。他有些漫不经心地说道:“其实这次行动也只是联合各国,互相熟悉一下,如同演习。匈奴人来回奔波几千里,早已疲惫不堪,哪里还有扰边的实力。” 龟兹王将信将疑。“当真如此?” 梁啸笑了一声:“这样吧,大王如果不信,大可吩咐贵国的将领只演习,不参战。若是实在不愿意,那我也不勉强。区区几百人马,我还是找得到的。” 龟兹王疑心大起,强笑道:“大人是去月氏么?阿留苏太子这次损失惨重,怕是无能为力吧。” “难道除了月氏和龟兹,就没有其他有实力的大国了?退一万步讲,就算是招募佣兵。我也有足够的实力招募到需要的数量。之所以不招募佣兵,不过是希望诸国能增进了解,同心协力,一起对付匈奴人。毕竟西域是诸国的西域。不是我大汉的西域。我大汉国富民丰,家给人足,还不至于在乎西域的这点得失。” 梁啸打了个哈哈,站起身来,拱拱手。就准备离开。 龟兹王犹豫不决。他虽然不愿意接受梁啸指使,但也不敢太得罪梁啸。一来梁啸背后站着富庶的汉朝,二来梁啸本人威名赫赫。短短的一年时间,他两次击退匈奴人,将实力强大的浑邪王部整得狼狈不堪,就连阿留苏和猎骄靡这两个枭雄都不得不与他结盟。得罪他,绝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大人真的只是演习,不需要我龟兹将士参战?” “大王,我只有区区数百士卒,难道还能强迫同等人数的贵国勇士作战?”梁啸哈哈大笑。“大王。你太看重我了。我虽然小有武勇,还没有这样的实力。贵国的勇士也不至于如此不堪吧?” 龟兹王很尴尬。说实话,他真的有点怕梁啸出尔反尔。梁啸已经成了传奇,龟兹将士对他有敬畏之心是毋须诲言的,否则他也不用对梁啸这么客气,早把梁啸轰出去了。 “请大人稍候,容我与诸臣商量一下。” 梁啸点头答应。有皇甫其的帮忙,他早就摸清了龟兹王的性格,也对龟兹贵臣的派系了解得非常清楚。他与龟兹王交涉之前,已经派皇甫其带着礼物拜会了相关贵臣。龟兹王征求他们的意见。只会得到一个结果。 果然,龟兹王很快给了梁啸想要的结果:将二人,兵一千,马两千。牛羊粮草若干。 这个结果甚至超出了梁啸的期望。他原本只希望龟兹能够提供五百人,而且没指望全是骑兵。对龟兹王的“慷慨”,梁啸心知肚明。他手下只有千余人,只给五百人,未必就有实力保持独立性,干脆给一千。让他吞不下去。 不过,对梁啸来说,这正中他下怀。有了一千龟兹骑士壮声色,接下来的行程轻松多了。每到一国,多则二三百人,少则三五十人,他凑起了两千余人的联军。 率领这两千联军,梁啸向车师进发。为了联络感情,打成一片,梁啸几乎每天都要举行宴会,和各国将领吹牛打屁,互赠礼物,搞得不像出兵打仗,倒像是游行。他们还没到尉犁,车师王就收到了消息,并为此哭笑不得。他一边下令加强防守,准备全歼这股不知天高地厚的来犯之敌,一边向匈奴人求援。 梁啸一反往常急行军的惯例,每天只走三十里,不紧不慢的向车师进发。 李当户跳下马,站在悬崖边上,打量着白雪皑皑的山谷,庆幸不已。 如果不是东方朔说服了阿瑞堪,如果不是阿瑞堪提供的向导,他们根本不可能找到这条路,就算找到,也无法安全的走出这条密道。 李当户不知道东方朔是怎么做到的,但是他对东方朔的态度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在此之前,他对东方朔的印象并不好,觉得他只是一个读过不少书,有点自以为是的书生,还有些不知廉耻。对梁啸看重东方朔,他一直不以为然。可是现在,他知道自己错了。 在东方朔那副滑稽面孔下面,不仅藏着一颗侠义之心,还藏着深不可测的学问。与梁啸相遇之后,他们都接触到了不少西夷的学问,梁啸也多次嘱咐他用心研习这些学问,可是和东方朔的日新月异相比,他学习的速度简直如同老牛破车。 “小心,小心。”李当户伸手扶住一个从他身边经过的月氏骑士,关切的说道:“冷不冷?” “没事,没事。”月氏骑士乐呵呵的说道,白色的雾气从他的嘴里吐出来。虽然刚到十月,山里已经飘起了雪,饶是他们准备充分,寒风依然刺骨。每个人的眉毛、胡须上都积了白霜,看起来像老了几十岁似的。不过,能让汉朝来的勇士如此关心,这些月氏骑士心里热乎乎的。 “大家小心一些,留意脚下。”李当户等到所有的骑士都通过来了窄道,这才重新上马,向前走去,再次消失在群山之中。 伊犁河畔,猎骄靡再次看了看手中的木片,歪了歪嘴角,露出欣慰的微笑。 这一次,阿瑞堪没有再犯错,她暂时抛下了家仇,帮出了一个正确的决定:与汉人合作。 汉人借道穿过天山,袭击天山以北依附匈奴人的小国,将吸引匈奴人的注意,减轻乌孙的压力。虽然他并不怕匈奴人,但是就目前而言,他还不愿意与匈奴人撕破脸皮,如果能避免刀兵相见,他那当然乐见其成。 东方朔真是神人,他居然能说服一向固执的阿瑞堪,猎骄靡表示由衷的佩服。与阿瑞堪成亲多年,猎骄靡太清楚阿瑞堪的性格了。 “东方先生还在赤谷城吗?” “是的。东方先生还在赤谷城。” “他在那儿干什么?” “也没什么大事,每天除了喝酒赏雪之外就是唱歌,好长好长的,我们都听不懂。”使者抓了抓头。“汉人真怪,这满山的雪有什么好赏的,天天看,年年看,我们都看厌了。” “你说的是赋吧?”猎骄靡笑了。“汉人喜欢做赋。东方先生是汉人中的天才,天文地理,无所不通,他作的赋,你们怎么可能听得懂。” “这什么……赋,好听么?” “听得懂,自然好听。听不懂,就不好听。”猎骄靡有些出神,他想起了在匈奴王庭的时光。那时候,他经常有机会看到汉人,听他们吟诗作赋,还背会了几首。正是因为这几首赋,他才赢得了阿瑞堪的芳心。现在阿瑞堪遇到了真正的赋家,她会不会觉得当年他背的那几首赋太丑陋? 汉人真的能像秦人一样击败匈奴吗?如果真是那样,与汉人和亲也许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阿瑞堪虽然是个好妻子,可是毕竟浑邪王部已经衰落了。乌孙要想生存下去,他必须找一个更强大的盟友。 赤谷城,雪花飘飘。 东方朔拥裘而立,看着远处云遮雾绕的雪山,一边喝酒,一边挥毫急书,一篇《天山赋》从他的笔下流淌而出。 脚步声响起,阿瑞堪在几个侍女的陪同下,踩着厚厚的积雪,缓缓走来。 “先生好雅兴,又做了什么好赋,不知能不能给我讲解一番?” “阏氏有命,焉敢不从。”东方朔哈哈大笑,放下笔,喝了一大口酒,面对巍峨群山,大声的吟哦起来。一边吟哦,一边讲解。出塞几个月,他的匈奴语说得已经很纯熟了。阿瑞堪静静地听着,不知不觉的走到了东方朔身边,仰起头,看着东方朔那洋溢着热情和豪迈的脸,眼神温柔,如同情窦初开的少女。 东方朔讲解完,朗声大笑:“阏氏,我这天山赋做得如何?” “我听不太懂,只是觉得好大的气象,仿佛这天地之间只剩下了这天这地,这山这雪,还有……这人,其他的都不值一提。” “阏氏虽然没读过我汉人的书,却自有灵根。”东方朔感慨不已。“不到天山,又怎知这天这地,这山这雪,还有……这人。” 阿瑞堪的脸突然红了。 第326章机不可失 梁啸手持钓杆,盘腿坐在一根胡杨树旁,专心致志的钓鱼。 阿尔法四姐妹坐在一旁的草地上,一边拧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着话,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这些日子是她们跟随梁啸以来最轻松的日子,每天只走三十来里,早早的便休息,有大量的时间休息。 荼牛儿、庞硕和佣兵们在不远的树下闲坐,两个步卒正在摔角,你来我往,争得正激烈,围观的人看得热闹,不时爆发出一阵阵叫好声。 皇甫其快步走了过来,笑眯眯地和阿尔法四人打了个招呼,走到梁啸身边。 “大人?” “老丈请坐。”梁啸摆摆手,拿过一张坐垫放在身边。皇甫其有样学样,盘腿坐下,打量了一旁的鱼篓,见里面空空如也,不由得笑道:“大人今天的收获不怎么样啊。” “时机还没到。”梁啸说道:“老丈这么急着找我,有什么事?” “马上到危须和焉耆了,我打算向他们购买一些牛羊,只是不知道还要走多久,须得大人示下。” 梁啸没急着回答。以他对皇甫其的了解,皇甫其这是话外有话。他笑了笑,轻声说道:“老丈,这一路多亏你的张罗,使我等衣食无忧。将来论功行赏,必不会忘了老丈。” 皇甫其挤出几丝笑容,却不怎么真诚。“大人,这是老朽应该做的。” “得来的战利品还有多少?” “已经用完了。大半给了蒲类王,剩下的也换成了粮食和牛羊。两千大军,近四千匹马。虽说行程缓慢。大部分马可以牧养。消耗还是很大,大人,以这个速度,怕是走不到车师。” 梁啸无动于衷,不紧不慢的问道:“还需要多少钱才够?” “此地离车师还有七百里,要走二十余天,仅以饮食计,至少也要五百万左右。加上军饷,一千万总是需要的。” “能筹得到吗?” “筹倒是筹得到,只是各家都需要备货,手头正紧,恐怕……” “你去跟他们借。”梁啸打断了皇甫其的话。“打完这一仗,我会以他们需要的葡萄酒、宝石、玉器来偿还他们的钱,保证他们不会亏。老丈,你信我么?” 皇甫其眼睛一亮,连忙说道:“既然大人如此说,我岂能不信?聂壹、郭禹那样的大贾都能信任大人。我们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大人放心,这件事就交给我去办。” 皇甫其起身刚要走。梁啸拉住了他的手臂。皇甫其见状,又坐了下来,低声说道:“大人还有何吩咐?” “老丈,你久在西域经商,想必知道我的难处。车师是匈奴人在西域的据点,若不能拿下车师,我汉人在西域说话总是没有份量,你们也免不了受匈奴人的盘剥。待我攻占车师,你们就可以像聂壹等人在素叶城一样,享受最优惠的待遇,届时获利将数倍于现在。” 皇甫其连连点头。他如此支持梁啸,不就是出于这个目的么。“大人,我明白了,我会尽一切可能为大人筹措军资。”他顿了顿,又压低了声音。“大人,李当户等人是不是绕道袭击车师去了?” “老丈轻声,莫惊了我的鱼。”梁啸竖起手指,挡在唇边,挤挤眼睛,露出得意的微笑。 皇甫其会意,笑眯眯的走了。看着他走开,荼牛儿走了过来,唾了一口。“这奸商,又来讨价还价?” 梁啸不以为然的一笑。“他本来就是商人,在商言商,有什么好奇怪的。牛儿,那些龟兹人服了没有?” “那还能不服?”荼牛儿不屑一顾。“大虎都没出马,就派了几个佣兵就搞定了。阿啸,这些人实力不怎么样啊,难道被匈奴人压得死死的。” “这样不好吗?难道你希望他们个个都是硬茬?” 荼牛儿乐了,看看四周。“我觉得吧,他们还不如女人。龟兹的女人真是不错,不仅能歌善舞,而且腰腿有力……” 梁啸歪过来头,瞅了他一眼,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你悠着点,别回到长安时腰酸腿软,被细君嫌弃。” “那哪能呢。”荼牛儿摸着下巴,满眼的向往。“我就希望回到长安的时候,立了功,封了侯,然后再带上一驼珍宝,一个龟兹美妾,此生足矣。” “立功封侯的事以后再说,珍宝也不着急,这次回到龟兹,先给你纳个妾。” “当真?”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荼牛儿乐不可支,连连点头,又觉得不对,连忙摇头。阿尔法四人见了,忍不住笑出声来。“牛儿哥不知道讨了什么赏,开心成这样。” 梁啸拍拍荼牛儿,低声嘱咐道:“到车师之前,一定要挑起他们的好胜心。我们的声势造得越大,成功的机会越大。在大雪之前拿下车师,等明天开春,我们就算站稳了脚跟,以后就不用经过匈奴人的地盘了。” “明白。”荼牛儿想了想,又道:“阿啸,我想过了,最后可能还要阿尔法她们出手。这些龟兹人与大宛人、乌孙人不同,他们最受不得女人的刺激。” “行,你这两天加紧训练她们的拳脚,我会督促她们练箭,争取把状态调整到最佳。” 荼牛儿点点头,信心满满的去了。 梁啸继续钓鱼,脑子里却不停的盘算着各路人马的进度。没有现代化的信息网络,他无法得知李当户、李舒昀等人的位置,只能靠路程推测。他去过蒲类海,大致还能猜得到,对东方朔说的那条秘道,他却是一无所知。他甚至不知道东方朔能不能有说服阿瑞堪,李当户能不能顺利的到达天山以北。 他只能尽可能的拖延时间。 他为汉朝上下两个阶层的疏离感到惋惜。 大汉立国七十年,上下阶层的流动已经受阻。商人们早就跋山涉水,来到西域经商,对西域的地理人文都有了深入的了解,可是这些信息却无法传递到朝廷耳中。朝廷知道月氏人居然是通过来匈奴人的嘴,不得不说,闭目塞听得可怕。 匈奴人赶走月氏人,攻占西域已经三十多年,朝廷才听说那场战事,急急忙忙的派出张骞西行,却没想过多了解一下西域的具体情况。张骞被匈奴人抓住,在匈奴滞留近十年,眼睁睁的错过了机会。 其实,张骞就算到达西域也无法完成任务。匈奴人早就在西域设立了僮仆都尉,就驻在车师。如果按照张骞出陇西,走河西走廊的既定路线,他到达车师后也会被车师人抓住,送给匈奴人。 他上次来的时候,身边有四百多骑,而且是全副武装的骑士,车师人都不把他放在眼里。张骞那一百多人又能有什么用? 天山以南是大片的沙漠,不宜大量驻兵,对以游牧为主的匈奴人来说更是如此。何况他们也没兴趣统一管理,他们需要的只是诸国的贡献,所以他们只在车师驻扎了一个僮仆都尉,并没有派兵。拿下车师,东联蒲类,西联乌孙,就等于关上了匈奴人越过天山的大门,从此他们就无法直接控制天山以南的诸国。 这是梁啸和东方朔等人反复商议后的结果,也是东方朔认为乌孙会暗中纵容他们的原因之一。 计划很小,风险也不小。车师交河城易守难攻,能不能拿下车师,关键要看李当户能不能顺利迂回到车师背后。负责西域的匈奴右贤王率领匈奴右部主力还在大宛,现在是最好的时候。等右贤王回到他的驻地,李当户就危险了。 这是个窗口期很短的机会,能不能得手,关系到他能不能在西域站稳脚跟。 在悠闲的面具下面,梁啸焦急万分,如坐针毡。 休屠塞,李广举起千里眼,观察着远处地平线上的身影,浓眉紧锁。 休屠王部的主力回来了。在他扫荡休屠王部两个月后,匈奴人杀回来了,斥候出现得越来越频繁。 骑兵的速度就是快啊,来回得有两万里吧,他们两个多月就走完了,简直是神速。这让李广羡慕不已,又欣慰不已。如此快速的行军必然会造成大量战马的损耗,而且会有不少战士掉队。换句话说,他不需要一下子面对所有的匈奴主力,他还有时间。 仅管如此,他面对的压力还是很大。他只有一千三百余人。他向朝廷请求的援兵迟迟没有到来。 “无畏,陇右的援兵什么时候能到?” 长史董无畏皱了皱眉。“大人,还没收到任何消息。” 李广心头升起一丝不祥。李椒已经走了两个月了,就算朝廷的反应再慢,也应该有消息送回来了。音讯全无,这恐怕不是一个好兆头。他转过身,举起千里眼,看着东方的地平线。 几个黑点出现在千里眼中,闪动着。 李广大喜。“来了,来了。” 长史等人没有千里眼,看了半天也没看到什么,只知道跟着傻笑。李广等不及,走下城墙,跳上战马,狂奔而去。很快,他看到了风尘仆仆的李椒,还有一个白面无须,态度傲慢的宦者。 李椒勒住缰绳,脸色阴沉,没有一丝喜悦,反倒有说不出的惭愧和愤怒。 “阿翁,朝廷命你立刻赶往长安,诣廷尉,问矫诏之罪。” 李广脸上的笑容立刻僵在了脸上,浑身冰凉。宦者原本一双慵懒的眼睛却变得精光闪闪,目不转睛的盯着李广,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像如咝咝作响的毒蛇。 李广仰天长叹。 第327章首战告捷 梁啸又一次来到交河城,随行人马增加到了两千七百余骑。 上一次来的时候,他身边只有从大宛带来的步骑,老的老,小的小,西域诸国都不把他放在眼里。这一次,他挟扫荡河西之威,又有两千多骑随行,没有哪个小国敢再不把他当回事。情愿也好,不情愿也好,他们只能派兵随行。面对梁啸要求换购的粮食和牛羊,他们也没有龟兹的底气,如数奉上,更不敢坐地起价。 好在梁啸不是匈奴人,他从来没有打算强征硬索,而是公平交易。对那些态度非常好的小国,如第一次来就曾经款待他的尉犁,他还派人送上了礼物,让尉犁王很是欣慰。这些情景被龟兹、乌垒等国的将士看在眼里,又少了几分排斥。 梁啸清楚,匈奴人控制西域的唯一目的就是盘剥。既盘剥各国,又盘剥路过的商人。匈奴人占有大片的草原,拥有大量的牛羊、驼马,但是农业比较少,抗风险能力很差。西域绿洲诸国的农业可以给他们多一份保障,特别是年景不好的时候,这很可能就是他们的救命稻草。 西域诸国又不是傻子,从僮仆都尉这个官职就可以知道自己在匈奴人的眼中是什么地位。他们并不是甘心接受匈奴人的盘剥,只是力量有限,不是匈奴人的对手,只好认怂罢了。 梁啸要夺取对西域的控制权,就不能采取与匈奴人同样的办法,而只能反其道行之。他与匈奴人的区别在于他根本不需要盘剥西域诸国和商人,只要能在西域站稳脚跟,汉商正常交纳的税收就足够他开支,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那些利润还是从西域诸国权贵的身上赚来的。 他走得慢,一方面是拖延时间,另一方面也是希望让西域诸国有个观察的机会,认清他与匈奴人的区别。很显然,这取得了不错的效果。虽然还谈不上箪食壶浆,有些人还和他保持距离,至少也没有人主动攻击他,反倒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他的行列。 有两千七百骑撑腰。梁啸的腰杆硬了很多。他再一次来到了达坂要塞前。 车师王早就收到消息,派出重兵把守要塞。 梁啸在要塞前的大泽旁扎下大营。他也不急着攻城,每天操练人马,演练攻城战术。西域诸国有不少城池,对攻城战术并不陌生。不过和汉军的攻城战术比起来。他们就太小儿科了。 梁啸命人筑起一道长约三十余步的城墙,派各国的将士轮流上阵,做出准备强攻达坂的架势,玩得不亦乐乎。要塞上的车师人见了,既觉得好笑,又有些不安。达坂要塞中的守卒不过千余,能倚仗就是有利地形,如果梁啸把这些人训练出来,达坂要塞能不能守得住,还真不好说。 达坂守将莫安不敢怠慢。立刻送信回交河城。车师王莫与接到消息,越发不安。车师总兵力不过五六千人,还要分守各地,一千人守达坂已经是他的极限,如果再派兵支援,交河城就会空虚。更让他无奈的是如果出城野战,他根本没有把握击败梁啸。 莫与紧急赶往山北的务涂谷,拜见匈奴的僮仆都尉泄归。 泄归这两天的心情也不好。梁啸横穿西域,从蒲类海杀入草原,血流千里。伏尸近万,抢劫的战马、牛羊更是不计其数。右贤王收到消息之后,派使者严斥。如果再出现类似的情况,他这个僮仆都尉就保不住了。 僮仆都尉是个肥缺。从西域征收来的税收都要被他剥一层皮。失去这个肥缺,就意味着一个重大损失。 可是,泄归手下的人马有限,只有数十骑,他能拿梁啸怎么样? 面对六神无主的莫与,泄归却不能露怯。他没好气的喝道:“有什么好怕的。达坂是那么容易攻的吗?建个土墙就能训练攻城战术?真是可笑。车师王,你被汉人吓坏了吧?” 莫与低声下气,不敢多嘴。 “可是,他们的确人多士众,万一时间久了,我怕支撑不住。浑邪王下落不明,各部争斗不已,大概是指望不上了。还请都尉呈请右贤王,安排援兵,早做准备为妙。” 泄归更加恼怒。他何尝不想请右贤王派援兵,可是右贤王身在大宛,什么时候回来,他根本不知道,也不敢问。他声色俱厉。“这个我自会料理,你就不用担心了,安心守城便是。区区三千人,一群绵羊也似,也值得你大惊小怪,你这个车师王是不是做得太舒服了?” 见泄归发怒,莫与不敢再说,只得灰溜溜的离开。 赶走了莫与,泄归的心情却没有好起来。他不担心达坂,达坂地形险要,别说三千人,就算一万人,梁啸也未必攻得下来。他担心的是梁啸侵入西域,西域各国纷纷响应,如果不能及时制止,匈奴在西域的统治将受到动摇,甚至有可能崩溃。 自己作的事自己清楚,匈奴人在西域各国心目中没什么好印象,全靠武力镇压。一旦武力不足,崩溃势在难免。丢失西域,自己罪在不赦,大意不得。最好是趁着梁啸立足不稳,一举击溃他。梁啸主动攻城,也许是个机会。攻城不下,正是袭击的好时候。 就在泄归琢磨着要打梁啸一个闷棍的时候,东方传来消息,蒲类王蒲甲回到了疏榆谷,在一些大宛步卒的帮助下,击退了匈奴人的攻击,固守在蒲类海一带,扼住了匈奴人南下的通道。 泄归大吃一惊。他恍惚意识到梁啸野心不小,攻击车师只是一个方面,他的胃口更大。 泄归不敢怠慢,一面派人送信给右贤王,一面赶往达坂城,亲自督战。 他的运气非常不好。因为不愿意翻越大山,他取道山北,想从山北进入达坂。这里道路平坦,又是匈奴人的势力影响范围,且弥、单桓等部落一向对匈奴俯首听命,泄归每次经过,都会受到最尊敬的接待。可是这一次,他既没有看到且弥人,也没有看到单桓人,倒是看到了汉人和月氏人。 准确的说,是李当户先看到了他。 虽然是第一次统兵出战,但李当户身为陇右子弟,十三四岁就参加战斗,每年的都试更是场场不落,又有李广耳提面命,他的作战经验远比梁啸丰富。 孤军深入,他连睡觉都不敢闭上眼睛,时刻保持警惕,如今深入草原,他更是不敢有一点疏忽。 更何况,他手里还有梁啸的千里眼。有了这件神器,早在泄归刚刚出现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泄归。等泄归发现他的时候,两翼包抄的骑兵已经到位。 “杀!”李当户猛踢战马,冲了出去,举起手中的弓,射出一枝鸣镝。 鸣镝呼啸而去,拉开了战斗的序幕。各有五十名骑士从两侧冲了出去,纵马狂奔,从泄归等人身边掠过。弓弦齐鸣,羽箭飞驰,射得泄归等人狼狈不堪。他们横行惯了,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汉人,仓促遇袭,手忙脚乱,损失惨重。 一轮交射,十几名骑士只剩下了三分之一还坐在马背上。 泄归也中了一箭,疼得龇牙咧嘴,冷汗涔涔。他一边拨马逃跑,一边拉弓射箭。刚射了两箭,李当户赶到,一箭正中他的后心。 泄归惨叫着落马,在冰冷的草地上拼命的爬着。两个郎官赶到,跳下马,将泄归按住,掀开他的皮袄,落出了金色的腰带和上面的印囊。 “哈哈,是个贵人。”郎官们大喜。抓住匈奴人已经够开心了,抓住贵人,自然是喜出望外。原本看泄归只有十来骑,他们以为最多是个十夫长,可是十夫长是用不起金腰带的,更不可能有官印。 李当户也很意外,跳下马,接过郎官递过来的银印,眼前一亮。“僮仆都尉?” 匈奴人自己没有文字,在正式的文书中通常使用汉字,官印更是如此。僮仆都尉这四个字全是汉字,李当户一眼就认了出来。他当然知道僮仆都尉是什么官,只是对如此轻松的抓住僮仆都尉有些意外。 泄归受了重伤,却不肯服软,他恶狠狠的说道:“你们是怎么到这里的?” 李当户笑而不语,蹲下身子,伸手拍了拍泄归的脸。“你是怎么会到这里的?” 泄归眼睛一瞪,刚要说话,旁边的郎官恼了,抬手一个大耳光。“好好回答大人的问题,给你个痛快。要不然,把你剥光了喂狼。” 泄归身为僮仆都尉,在西域是小单于般的存在,何尝吃过来这样的苦。被这一耳光抽得眼冒金星,两耳轰鸣,半天才回过神来。他老实了许多,告诉李当户,梁啸带着三千人马,正在达坂要塞之前,他是准备去达坂督战的。 李当户笑了。他正愁怎么混进达坂城,没想到就在这里遇到了匈奴的僮仆都尉。有了这个官印,达坂人还敢不让他进城吗? “真是天意。既然如此,那就借你的脑袋一用。” 一个郎官抽出雪亮的战刀,一刀砍下了泄归的首级。 第328章等弓鸣 在大山里面穿行了一个多月,提心吊胆,夜不能寐,生怕乌孙人突然变卦,埋伏了重兵等他们,所有人的心理压力都特别大。好容易出了山,重新看到辽阔的草原,哪怕是一望无际的沙漠,那种重出生天的感觉也非常好。 首战告捷,而且斩获了匈奴人的僮仆都尉,一下子点燃了他们心中的斗志。 这是一个好兆头,一个旗开得胜,马到成功的好兆头。 李当户立刻抓住这个机会,下令火速前进。 傍晚时分,他们到达且弥。且弥是标准的游牧部落,没有城池,在山谷里结庐而居。他们分成东西两部,西且弥住于大谷,离主干道比较远,东且弥住在兑虚谷,就在主干道不远。 李当户等人杀到的时候,东且弥人正在将牛羊赶回圈中。嘹亮的歌声在山谷里回荡,马鞭甩得啪啪作响,牧羊犬在骑士的马前奔跑,孩子们在帐篷前游戏,一派欢乐景象。 刹那之间,灾难降临,七百多骑士杀进谷中,弓弦响处,骑士中箭落马;战刀闪过,骑士皮开肉绽。马蹄声声,踏破了山谷的安祥,杀声阵阵,露出了狰狞的獠牙。 和泄归一样,且弥人根本没有想到汉人和月氏人会出现在这里,一点准备也没有,刚一接触就被杀得落马逃水,溃不成军。 没有人会怜悯,没有人会手软,哪怕是一向内敛的李当户都露出了最残忍的一面。他一路纵马奔驰,拉弓搭箭,将一个个且弥人射倒在地。 半个时辰外,战斗结束,毫无准备的且弥人全面落败,伤亡惨重。 不用李当户吩咐,骑士们三五成群,四下搜索,将那些藏起来的且弥男子一一拖出来杀死,然后强迫着女人杀羊做饭。大快朵颐,饱餐一顿,然后搂着看中的女人,钻进了且弥人的帐篷。 他们在兑虚谷休息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带着搜刮出来的财物,骑上且弥人的战马,奔向下一个目标。 达坂要塞前,一场射箭比赛进入了最精彩的环节。 希格玛策马飞奔。张弓搭箭,一枝枝利箭飞驰而去,像长了眼睛似的,射中每一个箭靶。 “好!”希腊少年们兴奋不已,跺足鼓掌,大声叫好,不时的看了一眼其他各国箭手。 箭场边的各国将士互相看看,都有些无地自容。能被挑出来参加射箭比赛,自然是有点底气的,谁也不服谁。何况今天梁啸设定的奖品非常诱人。是一口削铁如泥的乌兹宝刀。不论是虚名还是实利,这个比赛都容不得他们藏拙。 可惜,他们的希望全都落空了。梁啸身边的神箭手还没有出手,他的侍女展现出的箭术就足以让他们自惭形秽。六十步步射,希格玛十箭全中。六十步骑射,希格玛又是十箭全中,还有三分之一的箭射中了红心。 一个侍女都有这样的箭术,那梁啸的箭术将是如何的神奇? 没有人敢想,也没有人愿意尝试。 龟兹将领何塞轻踢马腹,走到梁啸身边。赞了一声:“大人好手段,连一个侍女都有如此箭术,难怪你能百战百胜,以少胜多。打得匈奴人狼狈不堪。” 梁啸转身看了他一眼,谦虚的笑笑。“将军过奖了。小姑娘好胜心强,见诸位勇士箭技惊人,忍不住展示一下,好向勇士们讨教。真要上了战场,哪能如此从容。她多次随我作战。从来有过这么好的成绩。” “那她在战场上的成绩如何?” “嗯,这样的距离,十箭最多中七箭吧。唉,火候尚浅,还需磨炼。将军如果有兴趣,不妨下场一试?” 何塞的脸抽了一下。在危机四伏的战场上还能十箭中七,这小姑娘的箭术已经不比任何男人差了,梁啸居然还说火候尚浅? “我的箭术太差,不敢献丑。”何塞连忙推辞。 “龟兹大国,可有什么勇士愿意出来比赛?”梁啸看了一眼阿尔法抱在怀中的乌兹宝刀。“我是真心想将这宝刀送给支持我的好朋友,这要是再收回来,岂不显得没诚意,被人笑话?” 何塞的脸火辣辣的。好朋友这个称呼,他可不敢当。随行诸国中,龟兹大概是和梁啸最疏离的,事先就声明绝不参战。他倒是想要那口宝刀,但是没这实力,只好偷偷的咽口水。 希格玛策马走来,双手抱拳,笑嘻嘻的说道:“主人,宝刀是我的了。” 梁啸点点头。“是你自己赢回来的,自然是你的。我何曾说过空话。” “谢谢主人。”希格玛喜滋滋的接过宝刀,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爱不释手。 何塞和旁边的各国勇士一样,眼馋不已,却又无可奈何。“大人,我们……还要继续等么?” 梁啸眉毛一挑。“将军想家了?” “不不不。我是想问一下大人的计划。是战是和,总得有个计划不是。” “计划么,早就有了。”梁啸抬起头,看向远处的达坂要塞,眯起了眼睛。“等弓鸣。” “等弓鸣?” “是的,宝弓一鸣,达坂城唾手可得。” 何塞欲言又止,眼神有些怪异,就像看着一个神经病,刚刚生起的好感不翼而飞。 两天后,半夜时分,李当户等人到达达坂要塞的北门。 达坂要塞里的车师人还蒙在鼓里,对即将来临的危险一无所知。他们的全部精力都放在要塞南的梁啸身上,根本不知道有一支被鲜血刺激得异常亢奋的劲旅已经来到他们的身后。 李当户找来与泄归有几分相似的月氏人邓多,让他穿上泄归的衣服,带上泄归的印绶,又让十几个月氏人扮成泄归的卫士。月氏人和匈奴人长得差不多,语言也非常相似,从远处看,根本认不出来。然后,他和几个郎官扮作俘虏,被押着走进了要塞。 看到僮仆都尉大驾光临,莫安受宠或惊,连忙开门相迎。扮作泄归的邓多一边策马往里冲,一边破口大骂,根本不把莫安放在眼里,一副开门太迟,老子很不爽的模样。走到莫安面前,还没等莫安说话,就是一马鞭抽了下去。 “给我拿下!” “都尉,都尉。”莫安大惊失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这是为什么啊?” 旁边的车师人也看傻了,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虽然他们人数十倍于“匈奴人”,却没人敢拔出武器,甚至没人敢将愤怒表现在脸上。被匈奴人统治了这么多年,他们已经习惯了匈奴人的蛮横和无礼。 “为什么?”见莫安这副怂样,邓多更加入戏,瞪起眼睛,厉声喝斥。“汉人都跑到山北了,你知不知道?你是不是和汉人串通好了,要卖车师?” “汉人?”莫安一头雾水。“汉人还在要塞外,怎么可能跑以山北?” “带上来。”邓多一挥手,几个扮作卫士的月氏人将李当户等人带到莫安面前。看到被绑在一根绳子上的李当户等人,莫安傻眼了,车师人也傻眼了。就在他们发愣的时候,月氏人松开绳子,同时将武器塞到了李当户等人的手中。 “杀!”李当户厉喝一声,一脚踢翻莫安,手起刀落,一刀将莫安身边的一个卫士砍倒在地。 郎官们冲入车师人群中,大砍大杀。车师人还没搞清状况,一边向后躲,一边大声喊冤,却没有人敢上前反抗。趁着这个机会,李当户等人迅速控制了要塞大门,射出一只鸣镝。 藏在要塞外山谷的骑士蜂拥而入,被喊杀声惊醒的车师人惊慌失措,如无头苍蝇,只当是要塞外的梁啸等人攻城。等他们发现敌人来自身后的时候,顿时目瞪口呆。 李当户迅速抢占了要塞南门,再次射出鸣镝,向梁啸发出暗号。 鸣镝离弦而去,划破夜空。 正在帐中练箭的梁啸忽然停住,侧耳倾听。 “主人,怎么了?”帐外的阿尔法听到帐中动静,连忙走了进来。 “弓鸣了。”梁啸嘴角挑起,露出一丝笑容。他收起弓,张开双臂。“阿尔法,叫大虎来。贝塔、希娅,通知各国将领,把他们都叫起来。希格玛,给我披甲备马,准备进城了。” 虽然没有梁啸这么好的听力,可是阿尔法四人对梁啸的耳力深信不已,立刻分头准备。这几天,虽然梁啸什么也没说,但是身为梁啸的近侍,她们知道梁啸每天晚上都不肯脱衣睡觉,而希腊少年们也都和衣而卧,人不解甲,马不解鞍,就是在等消息,在等这一声弓鸣。 如今,这弓终于鸣了,苦等多日的机会终于来了,她们又怎么能不兴奋,怎么能不迅速行动。 “主君。”庞硕低头钻了大帐,双手抱拳,眼神狂热。 “立刻通知老谢,全体出击,抢占要塞。” “喏!”庞硕应了一声,转身出帐。 时间不长,谢广隆、庞硕率领希腊少年冲出了大营,直奔要塞。看到急带靠近的火龙,李当户如释重负,立刻吩咐人找开大门。 骑士们狂奔而至,鱼贯而入,达坂要塞易手。 第329章封侯难 当诸国将领被人从睡梦中叫醒,赶到梁啸的大帐时,看到的是梁啸轻松的笑脸。 “诸位将军,这么晚把你们请来,是想请你们换个地方睡觉。”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梁啸在搞什么。梁啸走出大帐,指着城头灯火通明的达坂要塞,微微一笑:“我军已经拿下了达坂,请诸位随我入城,共庆成功。” 翻译的话音未落,众人便已哗然。 梁啸拿下了达坂要塞?这怎么可能,睡觉之前还一点风声都没有,怎么半夜醒来,他就攻克了达坂。 难道他是飞进去不成? 何塞忽然眉头一动,想起了两天前梁啸说过的那句话,连忙挤到梁啸跟前,急声问道:“大人,弓鸣了?” 梁啸笑眯眯的点点头。“是的,弓鸣了。” 将领们大眼瞪小眼,不知道何塞和梁啸在说什么。不过,他们也没人敢问。梁啸是大汉使者,传奇勇士,何塞是实力最强的龟兹大将,手下的人马比梁啸还多。他们之间有什么小秘密,这太正常了。 何塞将众人敬畏的眼神看在眼中,为自己的反应得意不已。梁啸以这种近乎神迹的方式攻克达坂,威望必然进一步高涨。他在西域立足的可能性越来越大。在这个时候改善与他的关系,让别人认为他和梁啸很亲近,对他个人也好,对龟兹国也罢,都非常重要。 大帐里的气氛变得非常热烈,各国将领窃窃私语,却发现谁也不知道这“弓鸣”是什么意思,梁啸又是怎么攻克达坂要塞的。一切都是个谜,而谜总让人好奇。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梁啸什么也不说,脸上带着神秘莫测的笑容,安坐帐中。 时间不长,一个希腊少年冲进了大帐,双手抱拳。举过头顶,大声说道:“都尉,我军已经夺取要塞,请都尉入城。” “很好。”梁啸站了起来。环顾四周。“诸位,请随我入城吧。”说完,他举步出帐,跨上已经准备好的战马,缓步走出大帐。 众人不敢怠慢。纷纷跳上马,紧紧跟随。 要塞大门洞开,车师人的战旗落在地上,烧得焦黑,无数车师将士倒在血泊之中。要塞上下点起了无数的火把,将要塞照得通明。两列勇士举着火把,威风凛凛地站在城门前。月氏人在左,汉人在右,一双双眼睛被火把照得发亮,带着说不出的兴奋和崇拜。目不转睛地盯着迎面走来的梁啸。 跟在梁啸身边的真安看着这些炙热的眼神,心中闪过一丝不安。这些月氏勇士怕是不会再离开梁啸了,月氏人信奉强者,他们已经被梁啸的神勇彻底折服。 在这些目光的注视下,各国将领都有些局促。他们感到了一股说不出的杀气。眼前这些满脸血污的勇士人数虽然不多,但他们却有着不输任何人的勇气,而梁啸似乎就是他们的勇气源泉。在梁啸的率领下,他们敢于迎战任何敌人。 他们比匈奴人还要可怕。 看到梁啸,勇士们挺直了腰杆,用汉语大声行礼。 “都尉!” “都尉!” 梁啸面带微笑。抱拳四顾致意。“诸君辛苦。” 李当户大步流星的走了出来,远远的就拱手致意,面如春风。“都尉。” 梁啸连忙翻身下马,拉着李当户的手。笑得合不拢嘴。“路上顺利不?” “顺利,超乎想象的顺利。”李当户也非常兴奋,把一路上的经过简单的说了一遍。听说斩杀了匈奴的僮仆都尉,梁啸大喜。这可是他从来没敢奢望的,实在是个意外之喜。 “匈奴人张扬惯了,活该有此一劫。” “是啊。偏偏朝廷那些人还畏胡如虎,固守和亲之策,动不动就是祖宗之法,真是可笑。” “哼!”梁啸哼了一声,不以为然。他想了想。“但愿将军这次出击能够大获成功,占据河西走廊。河西是上好的养马之地,对我军的战马供应有莫大的好处。战马,可是国之大畜啊。” “应该没问题吧。”李当户信心满满。休屠王部空虚,家父率领的又都是陇右健儿,以战养战,长驱直入,自当一击而中。” “但愿如此。”梁啸兴奋不已。如果李广这次出击能够立功,攻占休屠王部,不仅解决了陇右的威胁,夺取了上好牧场,而且这是开疆拓土的大功,完全可能封侯。李广难封,这次应该不难封了吧? 改变历史,从改变李广的命运开始。哈哈哈,痛快! “梁婶,大事不好了。”荼花儿冲进了后院,推开梁媌的门,气喘吁吁的说道。 “怎么了?”梁媌白了荼花儿一眼,吮着刚刚被针刺破的手指。“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李将军入狱了。” “李将军,哪个李将军?” “李广啊。” 梁媌一怔,猛的抬起头。“他不是在陇右作战么,听说还立了大功,封侯在即,怎么入狱了?” “我也不知道,我刚刚去市里,听人说的。” 梁媌大吃一惊,想了想,连忙派人把桓远请来。桓远听了,也非常不安。梁啸和李广的关系太近,如果李广入狱,梁啸有可能受牵连。他不敢怠慢,立刻和钟离期出了门。 他没有去集市,而是去了右内史府,找到了郑当时。郑当时听了之后,连连摇头,一脸苦笑。“桓君,这件事,你还是别问的好。李广不会有事,天子不会杀他,那些人也不会杀他,最多关他几天就会放出来。” “这是为何?”桓远说道:“李广有功,为何不赏反罪?” 郑当时想了想,示意卫士闭门谢客。他和桓远一样,对这件事也比较关心,他的亲信涂虎还和梁啸在一起呢。如果梁啸受到牵连,他也逃不脱干系。 “李广的罪名是矫诏,私自募兵出战,破坏和亲。”郑当时说道:“如今北边告急,休屠王不仅夺回了故地,还频频入侵陇西,匈奴单于也大举犯边,祸及上郡,雁门、上谷、右北平一带更是惨遭涂毒。这些都和李广有关,你说,朝廷还能赏他吗?” “照这么说,梁啸岂不是也危险?” “梁啸好一些。”郑当时苦笑道:“西域太远,就算他那里闹得山崩地裂,传到长安也没了声音。如今长安贵戚们对西域的印象只是宝石美玉葡萄酒,没几个人知道梁啸。我只担心梁啸立了功,会迫不及待的回来求封,那下场可能就和李广一样了,也许……还会更惨一些。” 桓远连连点头。李广不管怎么说,毕竟是成名的名将,朝廷多少要顾忌一些。梁啸算哪根葱,杀了便杀了。他长叹一声:“这孩子,还是太急了些。” “是啊,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英雄无敌,不如好女。” 卫青抱着儿子卫伉,坐在廊下发呆。小卫伉扭着小胳膊,用力挣扎了片刻,“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征贰闻声赶了出来,一看卫青,忍不住斥道:“仲卿,你在想什么,孩子都尿了,你也不管。” 卫青低头一看,这才发现儿子的裤子已经滴滴嗒嗒,就连自己的腿都湿了一片。他连忙站了起来,双手叉着小卫伉的腋下,举得远远的。 “小心点,别把孩子吓着。”征贰嗔道,接过卫伉,进屋去了。 卫青正准备跟进去,门外传来脚步声,卫陶、征侧并肩走了进来。卫青连忙站住,还没说话,卫陶就一脸不高兴的说道:“阿兄,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居然还有心思在这儿抱孩子?” “出了什么事?”征贰隔着门,大声问道。 “李将军入狱了。”征侧走进屋,看着征贰给孩子换裤子,忍不住笑了一声:“妹妹,我从来没想过你会有这一天。” “少废话。”征贰瞪了他一眼。“哪个李将军,这么关心?” “还能是哪个李将军,当然是李广了。他在陇右立了战功,斩首数千级,又擒获了休屠阏氏、王子,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封侯,谁曾想,他被下狱了,要问他矫诏之罪。” 征贰愣了一下。“李广?他如果有罪,那我师兄岂不是也有罪?” “谁说不是呢。”征侧无奈地摇摇头。“这不,我们都没底,又见不着天子,只好来找仲卿问问。仲卿,天子究竟是怎么想的,他真打算要杀李将军吗?” 卫陶叫道:“原本还打算从军立功,用性命搏个侯爵。现在李将军立了这么大功,却要送了性命,谁还做那样的傻事。仲卿,你说句话啊,天子究竟是怎么想的?” 卫青苦笑道:“天子怎么可能要杀李将军?李将军转陇西太守,就是天子下的诏书,只是现在……唉,你们别问了,这件事太复杂,不是你们能问得了的。” 征侧眼神闪烁,欲言又止。 卫陶却不依不饶的叫道:“仲卿,别的事,你可不管,这件事,你必须管。你可知道外面的游侠儿怎么说我卫家?他们都说,英雄无敌,不如好女。李将军征战一生,不得封侯,还不如生一个好女儿,送进宫去,到时候坐享富贵,封侯尚主,唾手可得。你听听,这不是说我卫家么?” 卫青涨红了脸,厉声喝道:“你胡说什么,这和我卫家有什么关系。” 第330章言而有信 上林苑。 天子屏气息声,瞄准七十步外草丛中的一只麋鹿,拉满弓,迟疑片刻,却又松开了弦。跟在后面的韩嫣见状,也松开扣好的箭,低声问道:“陛下?” “我有些心乱,没有把握射中。”天子抬起身,用手中的弓敲了敲树干。麋鹿受惊,转头看了天子一眼,纵身跃入草丛,几个起落,便不见了踪影。 周围一片寂静,警戒的郎官们悄无声息。 天子皱了皱眉,转头看向卫青。“对李广的事,外面的人怎么说?” 卫青厚厚的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韩嫣笑笑。“陛下,那些庶民懂什么。君子德风,小人德草,待李广出狱,流言自止。” 天子瞥了他一眼。“那他的陇右之功如何封赏?” 韩嫣满不在乎的说道:“功过相抵,不杀他已经是法外开恩,哪有还需要赏赐。陛下不弃,让他有戴罪立功的机会,以观后效便是。” 天子摆弄着手里的雕弓,走出树林,回到郎官们中间。见天子空手而归,随侍的严助枚皋吾丘寿王等人都有些不安,准备好的诗赋也无法出口。天子打量了他们一眼,忽然有些失望。没有了东方朔,他的身边缺少了很多乐趣。面对这种尴尬的局面,东方朔是最能调节气氛的,嬉笑怒骂,皆成文章。 想到了东方朔,就想到了梁啸李当户,也不知道他们在西域的情况如何。匈奴们攻克大宛了吗?一个休屠王就能搅得陇右不安,整个匈奴右部,近十万大军,梁啸能顶得住吗? 可惜了。这么好的一个机会,就这么浪费了。清静无为?真是可笑。他摇了摇头,将这个令人沮丧的念头甩出脑海。 “严助,淮南可有回复?” 严助神情有些尴尬。“有,只是……” “只是什么?” “淮南翁主说:若无定式,皆是空谈。” 天子一愣。有些茫然。“定式?这是何意?” 严助舔了舔嘴唇。“淮南翁主说,此虽小技,亦合大道,当有象有数。若不能写成定式。泛泛而谈,纵使连篇累牍,引遍圣贤经典,也不过是人云亦云,老生常谈。” 天子还是不太明白。严助挠挠头。又说道:“陛下可知千秋定式?” “知道,那是梁啸出的难题,连东方朔都没解开。怎么,这个千里眼也和千秋一般,能写成定式?” “听淮南翁主的口气,大概是这个意思。” 天子没有说话,心头浮起一丝沮丧。吕步舒是董仲舒的弟子,接到任务后,他用了不少时间,还特地回了广川一趟。向董仲舒请教。他给出的题解,天子也看过,觉得文采斐然,说理精到,这才让人送往淮南,总以为能让淮南王父女看看朝廷的人才,见识一下儒家的实力,没想到刘陵根本看不上眼。 定式二字,看起来简单,真要追究起来。那学问就太大了。以东方朔的博学都解不开,一心研读经典的董仲舒师生更不可能解开。 “既是象数,那就请几位易学名家看看。”天子说道:“另外,让桑弘羊也看看。他不是精于算计么。” “唯。”严助如释重负,退了下去。他现在最怕的就是天子把任务交给他。他见识过那些这式,自认没这本事解,勉强承应,只会自取其辱。 “大道有象有数,没有定式就是空谈?”天子若有所思。摇了摇头。“可惜梁啸在西域,要不然的话,真该把他叫来问问。这种奇谈怪论,恐怕不是淮南翁主能说得出来的。” “你们想想办法,看看怎么才能把李广放出来。”天子重新拿起弓,轻拨弓弦。“他性子刚强,折辱太狠,恐怕不妥。这样的名将只应该死在战场上,不应该死在诏狱中。” “唯!”严助等人同声应喏。 何塞昂挺胸地走了进来,看看屋里摆得到处都是的文书,放声大笑。 “大人这是准备做学问么?” “我是个粗人,哪里能做什么学问。”梁啸起身相迎,请何塞入座。何塞坐下,梁啸摆摆手,阿尔法捧来一只镶金嵌玉的乌兹宝刀。梁啸接过来,拔出半截,寒光四射,雪花般的花纹隐约可见。 何塞的眼睛顿时亮了,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梁啸上次拿出一口乌兹刀做为射箭比赛的奖励,何塞就眼馋不已,只恨箭技一般,没能夺到,让他念念不忘,懊恼了好几天。现在梁啸手中的这口宝刀更加华丽,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他更是心动不已。 难道他要将这口刀送给我?一念及此,何塞就抑制不住的紧张起来。 梁啸将刀送到何塞面前,轻声笑道:“将军,这口刀是我从大宛得来的,送与将军,还请将军不要嫌弃。” 何塞欣喜若狂,嘴上还不忘谦虚,手却已经伸了过去。“大人这是太客气了,何塞不敢当,不敢当啊。” 梁啸心中暗笑。上次他就将何塞贪婪的眼光看得一清二楚,故意拖了这么多天,就是要熬一熬他,然后再给他一个大惊喜。这口刀是从乌孙使者突班手中夺来的藏品,比瘸子布莱恩打造的新刀更加名贵,仅是刀身上的宝石就价值百金,何塞不可能拒绝这个诱惑。 “此次出师,有将军同行,受益良多。”梁啸恋恋不舍。“本当请将军再盘桓数日,只是战事紧急,只能留待下次了。” 何塞一听,立刻愣住了。“大人,你这是……” 梁啸解释了一番。他拿下了达坂要塞,车师人匈奴人肯定不会罢休,一场大战迫在眉睫。他兵力有限,不可能出城对决,只能固守要塞。考虑到达坂要塞险固,他的兵力足够,便打算遣散联军,特别是兵力最多的龟兹人。 “我与龟兹王有约在先,只是演习,绝不参战。人无信不立,所以……”梁啸摊摊手,有些遗憾。“不过将军也无须失望,我相信,这样的机会很快就会来的。” 何塞的确有些失望,却无可奈何。作为一向主战的将领,他当然希望与匈奴人一战,龟兹这些年可被匈奴人欺负得不轻。降不降,那是龟兹王的事,但不能保家卫国,却是他们这些将领心中的遗憾。梁啸仅凭数百人就能杀得匈奴人狼狈不堪,他们有两万人,怎么甘心受匈奴奴役? 只是龟兹王的确有令在先,他也不好违抗,只好点头。 “请将军立刻回国,还有另一方面的考虑。”梁啸又道:“我虽然拿下了达坂,可是车师却依然是匈奴人的附庸,匈奴人依然可以进入天山以南,侵扰各国。将军回国,也可以固守城池,以免被匈奴人洗劫。接连两次大战,匈奴人颗粒无收,恐怕会穷凶极恶。将军,你肩上的担子不轻啊。” 何塞连连点头,忧心忡忡。 “不过,将军也无须过虑。冬天很快就要来了,匈奴人不能持久,将军只要守住城,他们也无可奈何。怕只怕有人畏匈奴如虎,未战先怯,割肉养虎,那就麻烦了。” 何塞被梁啸说得心乱。他自然知道梁啸说的是什么意思,可是他只是一个将领,左右不了龟兹王的想法。他想战就能战么?以龟兹王的性格,他很可能选择破财消灾,避免与匈奴人对抗。 “大人,你兵力有限,能守住达坂么?” “我会尽力而为。”梁啸沉吟片刻。“如果有足够的粮食,我一定能守住。” “大人,我有一个请求,还请大人答应。”何塞犹豫了良久,吞吞吐吐的说道:“汉军将士擅于城池攻守,大人能否调几个人帮忙?有了实力,我也许能说服大王。” 梁啸眉头一挑。“将军能保证他们的安全吗?” 何塞听了这句话,有些生气。“不管最后结果如何,我何塞敢担保他们毫无伤。” 梁啸连忙笑道:“将军,我没有这个意思。将军的勇气和信义,我是绝不担心的。我只怕有人膝盖太软,受不得匈奴人的恐吓。既然如此,那我就派几个人协助将军。此外,东方朔就在赤谷城,我派人与他联系,相信他也会赶去龟兹,助你一臂之力。” 何塞大喜。他对东方朔一向敬畏,视作神人。有他的帮助,他说服龟兹王的可能性大大增加。如果能打赢这一战,他就有可能成为主战派的领袖。 梁啸请来李当户,让他带几个擅长城池攻守的郎官和何塞一起回龟兹,并再三嘱咐,让他尽快和东方朔取得联系,让东方朔想办法说服龟兹王,不要向匈奴人屈服。 李当户领命而去。 梁啸随即又和其他各国的将领商议,有的愿意留下助他守城,有的则要赶回去帮助部众转移。匈奴人来了,他们可不想成为匈奴人泄愤的对象。 最后,有七个小国,五百多人留下,加上梁啸自己的部下,总共有一千余人。让梁啸更高兴的是,那口宝刀没有白送,何塞投桃报李,留下了不少牛羊粮草,足够他吃上一年。 各国联军退去,梁啸紧急动员,一面加固达坂城要塞,一面派出骑兵北上,打探消息,再次洗劫且弥人单桓人,坚壁清野,不给匈奴人任何机会。 这一次,留下的各国联军成了主力。在战利品的诱惑下,他们比汉军还要勇猛,还要积极。 第331章转战天山 一切安排妥当,梁啸派人把莫安请了出来。 被俘之后,莫安一直被关在狱里。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汉军怎么会从达坂城的北侧出现,并且拿到了僮仆都尉的印绶。如果不是那枚银印,他不可能一点防备也没有,达坂也不可能这么轻易的失守。 看到梁啸的时候,莫安很震惊。他早就听说过来梁啸的大名,却没想到梁啸如此年轻。 梁啸很客气,让人给莫安松了绑,指着面目一新的达坂城。“将军,你看我这城修得怎么样?” 莫安看了一眼四周,心里咯噔一下。这才几天功夫,达坂城就变了模样,比以前更加坚固,更加易守难攻。常听匈奴人说汉人擅长守城,看来不是虚言。 见莫安眼神惊惧,梁啸得意的笑了。李当户带来的郎官、骑士真是帮了大忙,不少人都有丰富的战斗经验,对城池攻守也很在行。在他们的帮助下,达坂城的地利被充分利用起来,固若金汤。 梁啸歪着头,似笑非笑的打量着莫安。“我能问将军一个问题么?” 莫安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大人……请说。” “车师国有多少人口?” 莫安有些犹豫,没有回答。 梁啸笑笑,又问道:“你知道我大汉有多少人口?” “听说……很多。” “我就算说了,你估计也没什么印象。不如说一个具体的吧。”梁啸挑挑眉。“长安是我大汉的都城,周六十二里,人口近百万。全国户口过万的县数不胜数。就拿我的家乡广陵来说,不过是边郡的一个小县,也有一万多户。” 莫安听了,吃惊不已。车师国山前山后加起来不一千三百户,人口万余,就算是龟兹这样的大国,也不如大汉的一个县城,双方的实力差距太大了。 “我们不是匈奴人。我们到西域来,并不是贪图你们什么。”梁啸背着手,沿着城墙缓缓而行,神态从容。“相反。我们可以给你们带来你们根本无法想像的财富,只要你们能提供一个安全的环境,一个热情的笑脸,和必要的尊重。这么多年了,你看到多少汉商。又看到多少匈奴商人?” 莫安沉默不语。匈奴人就没有经商的,他们需要什么,只要拔出刀就行了。 “我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你回去之后,能转告车师王,让他认清谁是真正的敌人,谁是真正的朋友。如果他坚持要与匈奴人为伍,愿意割自己的血肉供养匈奴人,那我也爱莫能助。” 莫安又惊又喜。“大人……要放我走?” “当然。”梁啸笑了。“身为王族,你也不会帮我作战。我又何必强留你。虽然我的粮食很多,美酒也不少,但是我只招待朋友。”他顿了顿,又道:“希望你下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不再是敌人的身份。” 莫安尴尬不已。梁啸的粮食、美酒就是从他这儿夺走的。为了能长期坚守达坂,他在这里储备了充足的给养,没想到全便宜了梁啸,反被他取笑。 梁啸又释放了几个莫安的卫士,给了他们几匹马,让他们离开。 莫安不敢怠慢。出了要塞就匆匆赶路,回到了交河城。 看到莫安,车师王莫与大吃一惊。梁啸驻扎在达坂城前,莫与根本不敢派兵出城。不过。他并不担心达坂的安全。一来达坂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二来梁啸虽然兵临城下,却一直没有发动真正的进攻。何况在他看来,就算梁啸进攻,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等梁啸攻城不下,他再出兵。也许能打梁啸一个措手不及。 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达坂已经失守这个事实。 最让他震惊的还是莫安告诉他,僮仆都尉泄归已经死了,他的官印落在了汉人的手里。正是这个原因,他才丢失了达坂。 莫与彻底懵了。汉人从塞北而来,还杀了僮仆都尉?从时间计算,好像和他拜见泄归的时候相隔不久啊。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汉人是怎么跑到塞北去的?是从蒲类海过来去的? 达坂失守,蒲类人和汉人联手,车师国已经被汉人夹在中间。僮仆都尉死了,他怎么向匈奴人交待? 事出突然,莫与一点准备也没有,顿时六神无主。他本能地想派兵夺回达坂城,可是一想双方的实力,还是放弃了。就算把所有的车师将士集结起来也不过三千多人,根本攻不下达坂。更何况莫安亲眼看到了达坂城的城防,汉人已经做好了充分准备,足以将他打得头破血流。 莫与左思可想,只剩下一个选择:向匈奴人报信,请求支援。 离车师最近的是浑邪王部,奈何浑邪王部现在已经乱成一团,根本没有人顾得上车师。莫与无奈,只得直接送信给右贤王。在右贤王的大军到达之前,他只能紧守交河城,以免遭到梁啸袭击。 得知车师人闭城不出,梁啸松了一口气。如此一来,他就有了更充裕的准备时间。他一面加固城防,一面整训军队,准备迎战匈奴人。 不久,他收到李舒昀的消息。在汉军和希腊老兵的帮助下,蒲类人成功的击退了数千匈奴人,守住了疏榆谷,控制了蒲类海一带。匈奴人想从那里进入大河一带的绿洲,难度大大增加。 梁啸大喜,派出信使,将这个好消息送往各国。 与此同时,他派人穿过乌孙人的地盘,将消息送往大宛。大雪封山,在明年六月以前,他都不可能回到大宛。不过匈奴人败局已定,这场战事已经接近尾声,大汉和大宛、月氏的联盟又一次取得了胜利。 素叶城。 围城三个多月后,匈奴人最终选择了放弃。他们前后损失了一万多人,却没能迈进素叶城一步。可谓是趁兴而来,败兴而归。 素叶城的坚固固然是一方面,匈奴人内部的不和也是事实,但归根到底,梁啸出人意外地奔袭河西才是彻底打乱他们部署的致命一击。匈奴人的战线拉得太长,战斗刚刚开始,后方就遭到了梁啸的偷袭,导致不少部落无法安心作战,草草撤离,不仅削弱了实力,更影响了士气。 这其中,猎骄靡的不战而退最让右贤王恼怒。正是因为猎骄靡的怠战,导致匈奴人没能拿下山口要塞。无功而返的右贤王很生气,决定教训一下猎骄靡。他没有选择原道返回,而是取道乌孙,找猎骄靡讨个说法,顺便勒索他一些粮草,以解燃眉之急。 半路上,右贤王接到了车师王莫与的急信,得知汉军出现在要塞以北,杀死了僮仆都尉,并攻克了达坂,右贤王大惊失色。他立刻想到了猎骄靡。如果不是乌孙人默许,汉人怎么能翻越天山,出现在塞北? 右贤王立刻派出信使,责问猎骄靡,同时加速前进,悍然进入乌孙境内。他原本就打算找猎骄靡的麻烦,现在有了借口,更有恃无恐。就算猎骄靡到单于面前告状,他也有足够的理由。 匈奴人撤退,素叶城一片欢腾。 意料中一场惨烈的大战就这样结束,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克瑞翁、阿奢那固然如释重负,城里的百姓也欣喜若狂,举城欢庆。 就在这时,梁啸的信送到了素叶城。 得知梁啸转战河西,行程近万里,再次重创了匈奴浑邪王部,并且夺取了达坂要塞,控制了蒲类海,卡住了匈奴人进出天山的通道,阿奢那感慨不已。他征战多年,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经历。即使是以飘忽不定而著称的游牧民族而言,这种转战万里,以少胜多的战例也非常罕见。 这是一种比游牧民族更像游牧民族的作战风格。 当然,最让他舒心的还是阿留苏的受挫。经此一战,阿留苏实力大损,再也不可能威胁王庭。以后,他只能勉强和猎骄靡对峙,说不定还要向王庭请求支援。如果再加上梁啸,葱岭以东三雄并立,那王庭就更安全了。阿留苏说不定还要向王庭求援才能生存下去,强弱完全颠倒。 这个好消息,当然要让女王及她身边的贵臣知道。 阿奢那用快马将消息送往监氏城,克瑞翁则将捷报送往贵山城。又一次守住了素叶城,他证明了自己的投资眼光,也获得了丰厚的回报,可谓是名利双收。 高兴之余,阿奢那没有立刻撤退。他有些担心梁啸。梁啸麾下只有千余人,能不能守住达坂,谁也不敢说。他和克瑞翁商议,既然素叶城已经没有危险,他打算赶往山口,先解煎靡之围,在必要的时候就近接应梁啸。 克瑞翁一口答应,给阿奢那准备了充足的粮草辎重,让他赶往山口。 一路上,阿奢那谨慎的保持着与匈奴人的距离,不过小规模的接触还是不可避免。从匈奴人口中得知右贤王并没有原路返回,而是进入乌孙境内,阿奢那越发担心梁啸的安全。虽然梁啸和乌孙人应该有某种约定,可是在匈奴人的压力面前,猎骄靡随时可能抛弃梁啸。 阿奢那派出使者,紧急通知梁啸。 第332章挥手如云,覆掌如雨 伊犁河谷,乌孙大营。 猎骄靡寒着脸,一声不吭。 右贤王的使者站在他对面,背着手,仰着脖子,用鼻孔打量着猎骄靡,嘴角撇到了耳根。 帐中乌孙诸将有的低头,有的旁观,敢怒不敢言。右贤王、日逐王率领五万大军正在逼近,乌孙根本不是对手。别的不说,仅是提供五万大军的牛羊、粮草就足以掏空乌孙的家底。 乌孙这两年一直在战斗,却没有取得什么像样的胜利。没有战利品的补充,他们的财富在急剧缩水,自身已经难以为继了,哪里还有这么多的牛羊、粮草提供给匈奴人。 可是,不给也不行,猎骄靡理亏在前。此次西征失败,右贤王无法向单于交待,擅自撤退的乌孙人就成了最合适的替罪羊。就算猎骄靡告状告到单于面前,右贤王也有话说。更何况与乌孙关系最好的浑邪王部实力大减,仅凭猎骄靡自己根本不足以和右贤王抗衡。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乌孙人进退维谷。 猎骄靡的压力更大。如果他不能解决这个危机,他就会成为被解决的那一个。盯着昆弥这个位置的人不止一个,他的几个叔叔和堂弟都不是什么安份的人。 怎么办?猎骄靡眉头紧皱,正准备说话,帐门被人推开。猎骄靡看了一眼,心中莫名的一喜。这是阏氏身边的近侍,看他满脸疲倦,头上、肩上还有雪花,应该是从赤谷城赶来。好在他眼神平静,不像是什么坏消息。 近侍看了一眼帐中的情形,愣了一下。猎骄靡及时给他使了一个眼色,站起身来,对右贤王的使者笑道:“使者远来辛苦,请到旁边的大帐里休息片刻。我考虑一下,尽快答复。” 使者哼了一声。扬长而去,丝毫不给猎骄靡面子。猎骄靡的眼角跳了跳,却没有发作,鹰隼般的目光扫过在座的将领。将他们的表情尽收眼底。感觉到猎骄靡的愤怒,那些心有异念的人不由得一凛,连忙将小心思藏起来,大声谴责匈奴人的骄狂和无礼。 猎骄靡摆摆手,转身进了后帐。阏氏近侍跟了进去。单腿跪倒在猎骄靡面前,行了一个大礼。猎骄靡心头一动,不由得挺直了腰杆。阏氏阿瑞堪一向跋扈,她身边的侍者也比较张狂,如此恭敬,倒是第一次。 “阏氏有什么事吗?” “昆弥,阏氏说,匈奴人西征,一无所得,必然迁怒昆弥。请昆弥做好应对准备。” 猎骄靡哼了一声:“阏氏真有远见。还有呢?” “阏氏还说,匈奴人如果撤兵,很可能会从乌孙地通过,一来就近勒索,二来炫耀兵威。请昆弥千万不要意气用事,与其发生冲突。右贤王是右部领袖,需给单于留些颜面。” 猎骄靡眼神一闪,沉吟片刻,脸色缓和了些。 “阏氏担心匈奴人会索取粮草、牛羊,她已经着手收购。请昆弥务必答应右贤王,莫要因小失大……” “我们哪里还有那么多牛羊?”猎骄靡再次皱起了眉头。 “阏氏拿出了所有的赔嫁,向龟兹、姑墨、温宿购买,还让人远至疏勒、莎车。竭尽所能,必不让昆弥为难。不过,阏氏也请昆弥转告右贤王,在此之前,汉人已经买走了不少牛羊,最后能不能满足右贤王的要求。实在很难说。” 猎骄靡无声地笑了起来。他明白了阿瑞堪的意思,也猜到了阿瑞堪突然变了性情的原因。这里面肯定有东方朔在统筹。在这个时候将责任推到汉人身上,可以转移右贤王的愤怒,减轻乌孙的压力。而东方朔敢这么说,梁啸恐怕已经做好了迎战的准备,只等着痛击右贤王。 如果右贤王在梁啸面前吃了苦头,他还能这么嚣张吗? “东方朔还在赤谷城吗?” “现在还在,不过很快就要走了。龟兹王派来使者,请他去龟兹做客。” “龟兹?”猎骄靡心领神会。他大致已经猜到了梁啸、东方朔的计划,暗自松了一口气,庆幸不已。 当初接受东方朔的建议,与梁啸化敌为友,是个正确的选择。 赤谷城,一座面对雪山的高台之上,东方朔裹着一件熊皮大氅,盘腿坐在宽大的高背椅子上。 乌孙原本是游牧民族,习惯席地而坐。只不过不像汉人一样跪坐,而是盘腿而坐。到了赤谷城之后,受葱岭以西的影响,他们开始使用高脚桌椅。 东方朔入乡随俗。不过他身体高大沉重,一般的椅子承受不住他的重量,椅腿又太短,坐着极不舒服。阿瑞堪见他难受,便命匠人给他量身定做了一套桌椅。 此刻,阿瑞堪就蜷腿倚坐在东方朔对面的椅子上。对她来说,这张椅子过来宽大,她显得特别娇小,不像坐在椅子上,倒像是斜倚在一张小榻上,露出些许慵懒,眉眼之间也少了几分骄横,多了几分风情。 “我马上就要走了。”东方朔揽着大氅,宽大的手掌抚过油光水滑的熊皮。这件大氅也是阿瑞堪送给他的,据说是来自极北之地的巨熊的皮毛,保暖效果极佳,即使是在这冰天雪地之中,东方朔也无须穿得那么臃肿,依然风度翩翩。 “你什么时候再来?”阿瑞堪轻声说道:“我想请你教昆弥读书。他在匈奴王庭的时候就仰慕汉家文化,只是没机会学习。如果能向你学一些治国之道,以后也不会被人欺负。” “我肯定还会来。”东方朔笑了。“我教你的那些,你可以先转授给他。” “我明白你的好意,只是怕我说不清楚,反让他轻视了你。”阿瑞堪瞥了东方朔一眼,抿嘴一笑。“要不你再留几日,帮我好好疏通,温习温习?” 东方朔挑挑眉。“再留几日怕是难,不过,抓紧时间,倒是可能的。”他招了招手,露出迷人的微笑。“你坐近些,我教你一点绝学。” 阿瑞堪的脸红了,看看四周。侍女们见状,识相的退了出去,带上了大门。 “你打算教我些什么?” “临行在即,当然要教些真正的绝学。我曾经对你说过,我来自仙岛,你不信。今天就教你一些不落文字,口耳相传的神仙术,以证所言不虚。这些仙术传自一个叫容成子的仙人,是千金不换的上古秘术。” 阿瑞堪脸色更红,瞪了东方朔一眼,娇羞如情窦初开的少女。她犹豫了片刻,站起身,扭动腰肢,缓缓走到东方朔面前。东方朔掀开熊皮大氅,将她拥入怀中。 猎骄靡不辞劳苦,亲自赶到了右贤王的大营。一见面,他就拜倒在地,连连请罪。 右贤王很意外。他的确有心吞掉乌孙,如果猎骄靡胆敢说个不字,他会毫不犹豫的发起进攻。可是当猎骄靡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却有些措手不及。他只好扶起猎骄靡,问起情况。 没用他费什么口舌,猎骄靡就竹筒倒豆子般的解释了一遍。阿留苏攻入赤谷,赤谷城危在旦夕,他不得不紧急回援。即使如此,他也没能杀死阿留苏,只是重创了阿留苏。如今月氏、乌孙两败俱伤,牛羊、粮草消耗殆尽,这个冬天非常难熬。 “不过,大王需要的牛羊,我绝不推辞,一定竭尽所能的满足大王的要求。只是请大王宽限几日,给我一点时间去其他诸国采购。就算是将赤谷城卖了,我也要不能让大王乏食。” “采购?”右贤王冷了一声,有些不以为然,有些傲慢。“持我一片令去,哪一国敢不奉献?” “大王有所不知。”猎骄靡提醒道:“如今汉人风头正劲,他们倚仗雄厚的财力,已经将大量牛羊收购一空。若非如此,我也不会这么费劲。如今要购足大王需要的牛羊,可能要远至疏勒、莎车才行。” “汉人?”右贤王心里一惊,抚着浓密的胡须,沉吟不语。 乌孙不可怕,汉人却有些麻烦。自从梁啸出现在草原上,匈奴人就没安生过。浑邪王部被他搞得七零八落,狼狈不堪。他率领十万大军西征,原本以为能轻松踏平大宛,逼大宛王献出梁啸,万万没想到梁啸长途奔袭匈奴后方,搞得他灰头土脸。 如果说梁啸去了大宛,还只是对匈奴右部有威胁,那梁啸进入天山以南就是直接割去了匈奴人的一块肉,而且是一块肥肉。天山以南的绿洲诸国是匈奴人的粮仓,是匈奴人的钱袋子,不容有失。如果不能夺回,单于绝对不会饶了他。 右贤王越想越不安。“汉人……这么嚣张?” 猎骄靡无奈地摇摇头。“梁啸不仅善战,而且擅长收买人心,绿洲诸国都被他收买了。他还派了使者到赤谷城,重金贿赂乌孙大臣,连我想杀使者都被人拦住。据说这次攻击达坂,就是有诸国在帮他,仅龟兹人就出动了一千精锐。” 右贤王大怒,腾的站了起来,将手中的银碗用力砸在地上。“龟兹王这是想背叛我大匈奴么?昆弥,你我联手,屠了龟兹,平分其国。” 猎骄靡连忙劝阻。“大王息怒。龟兹城虽小,却不易攻。” 右贤王觉得猎骄靡这话特别刺耳,仿佛暗指他攻素叶城不下之事,更加愤怒。“难道你觉得我连小小的龟兹也拿不下?你若是怕了,便闪在一旁,由我独自承担便是。” 猎骄靡正中下怀,脸上却不露分毫,再三苦劝。他越劝,右贤王越恼火,二话不说,命令猎骄靡尽快筹集粮草,自己亲自率军赶往车师,发誓攻破达坂,杀梁啸,屠龟兹。 第333章大练兵 达坂要塞。 瓮城中间的空地上,两个赤着上身,露出一身犍子肉的士卒正哈着腰,张开双臂,像一只展翅欲飞的雄鹰,又像一头人立的巨熊,虎视眈眈的盯着对方,一边转着圈,一边耐心地等待机会。 几十个士卒围成一圈,不断的起哄。 “花狗,赶紧上,转个毬,转得老子眼睛都晕了。” “虎头,上,干倒他。干倒他,今天晚上就有酒喝了。” “你们他妈的倒是上啊,别像个女人似的行不行?” 你一句,我一句,吵成一片。被称做花狗的月氏人恼了,转过来,刚要开骂,叫虎头的乌垒人看到了机会,突然冲了上去,伸腿插入花狗两腿之间,脚尖挑起,横肩猛撞。 “轰!”花狗飞了出去,仰面栽倒在地,翻了个身,趴在地上,半天没反应过来。 “哈哈,这次真成狗了,狗吃屎啊……”围观的士卒哄堂大笑,前仰后合。 乌垒人虎头得意的拍拍手,走到一旁,弯腰去取地上的衣服,眼角一扫,发现后面有身影扑至,二话不说,转过来,双手接住飞扑而来的花狗双臂,顺势向后就倒,双腿同时蹬在花狗的肚子上,用力一顶,花狗就腾云驾雾的飞了出去,撞在一旁看热闹的士卒身上,引起一阵叫骂声。 虎头翻身跃起,拿起地上的衣服,又叫过抱着头盔的少年,少年将头盔里的钱全部倒在他的手中。虎头一边点着钱,一边看着滚成葫芦的花狗,歪了歪嘴,唾了一口。 “背后偷袭,不要脸。” “你妈的,教头说了,战场上只有生死……”花狗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面无愧色。“没有脸面,只有活着。才有脸面。” 虎头没吭声,耸耸肩,环顾四周。“还有谁不服?” “妈的,乌垒小奴很嚣张啊。”一个外号小牛的危须部落士卒走了出来。脱掉上衣,扔在地上,在掌心吐了一口唾沫,搓了搓手。“让老子来教训教训你。” “就凭你?”虎头不屑的撇了撇嘴,再次扔下衣服。 “下注啦。下注啦。”少年举起头盔,大声叫道。围观的士卒们你一个,我两个,一会儿功夫,头盔里就有了三四十钱。 战斗再次开始。 梁啸站在城墙上,看着正在摔角的两个士卒,嘴角带笑。 进入达坂之后,他就开始了强化练兵。他从那些留下协助他的部落士卒中挑出五百人,分成五十什,交给一百个郎官进行训练。隔三岔五的进行一次比赛,刺激他们的好胜心。在荣誉与利益的刺激下,这些来自不同部落的士卒不仅迅速掌握了步战的攻防技巧,互相之间也熟悉了许多,相处得非常融洽。 达坂只是山谷中的一个要塞,有足够好的地利,空间却有限,用不了太多的人。兵力太多,不仅无法发挥优势,反而会增加粮食消耗。梁啸只留下千余人。就是考虑到这个因素。现在他物资充足,士气稳定,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抓紧时间,把这些来自不同部落的士卒锤炼成一个整体。 当初决定哪些人留下的时候。他就做了充分的准备。之所以让龟兹人离开,和龟兹王有约在先固然是原因,但最主要的原因却是龟兹比较强大,自我意识较强,很难在心理上接受他。像乌垒、危须这样的小国则不同,他们的实力太弱。更容易接受他的领导,而且要求不高,只要在供应他们衣食之外再稍微给一点好处,他们就非常满足了。 就目前的情况看来,效果还是不错的,这些士卒不仅掌握了攻防技巧,相互之间相处融洽,而且也习惯了汉人的指挥,已经具备了作战的基本能力。不仅如此,他们还学会了简单的汉话。为了让他们学说汉话,梁啸可是下了不少功夫。 真安站在一旁,看着瓮城里的士卒,特别是那些说着半生不熟汉话的月氏人,心里有些苦涩。他知道,用不了多久,这些人就会淡忘了自己的部落,心甘情愿的成为梁啸的部下。有汉商在背后支持,梁啸有足够的财力,在李舒昀、李当户等两百通晓武艺的勇士支持下,很快就能建立起一支属于他自己的力量。 一千多真正的勇士,已经是一个小国的规模,而梁啸到这里还不到半年的时间。 “真安。”梁啸打断了真安的思索。 真安吃了一惊,连忙行礼。“大人?” “我接到消息,匈奴右贤王、日逐王正在赶来,这里很快就会有一场大战。” 真安的眼角跳了跳,神情有些不安。“右贤王亲自来了?” “是的,不过你不用担心。别说右贤王来,就算单于来,一年之内,他也无法攻克达坂城。我不怕他来,就怕他不来。论守城,我们汉人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真安看看城下正在观战的士卒,发自肺腑的赞道:“大人所言极是,你们汉人守城的能力的确不凡。” 梁啸自信满满。“匈奴人攻城不下,后勤给养必然短缺,蒲类海一带又被我们控制,他们只能通过车师转运,很不方便,所以,他们很可能会沿着大河袭击沿途各国。” 真安连连点头。“的确有这个可能。” “我已经派人通知了附近的国家。游牧的,自会找地方躲起来。城里的,也会据城而守。当然了,不排除他们顶不住匈奴人的压力,向匈奴人投降。不过,投降匈奴人的结果只有一个,就是被匈奴人吸尽血,啃尽肉。即使如此,也未必能填饱匈奴人的肚子。” 真安不安起来。如果匈奴人吃不饱,很可能会跨过来大漠,阿留苏控制的诸国也有可能受到影响。阿留苏如今元气大伤,如果再被匈奴人洗劫,那就真不知道哪天才能恢复了。 “大人,我是不是该通知太子?” “不仅要通知他,还要请他做好作战准备。”梁啸笑了。“匈奴人来攻,的确危险,但同时也是个机会。如果太子殿下有兴趣,不妨一起来狩猎。” “可是……”真安有些犹豫。“我们刚刚和乌孙有过盟约,这样不太好吧?” “如果是乌孙邀请你们来呢?” “这……可能吗?” “猎骄靡当然不会说,但是,为了能击退匈奴人,保住自己的地盘,他不会拒绝你们的帮助。只要你们不在他眼前晃,他完全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我建议太子沿着南山东行,取道精绝、楼兰,等匈奴人送上门,在必要的时候,还可以越过大漠追击。” 真安大喜,再也不肯耽误半刻,匆匆而去。 送走了真安,梁啸转身下了城,来到他的官署。 他的官署现在就是一个大作坊,无数面目各异,口音也五花八门的工匠正在忙碌。 攻城需要攻城器械,守城也需要守城器械。车师人以前对付的都是只会野蛮攻城的游牧民族,没有遇到过真正的对手,有达坂城的地利就足够了。现在,他需要对付的可能是数以万计的匈奴人,打造必要的守城器械就成了当务之急。 在大练兵的同时,十几名通晓守城战术的郎官、骑士正带着工匠们采伐木料,准备工具。梁啸从各国请来了不少工匠,又大量购置生铁,并把以前属于莫安,现在属于他的官署变成了作坊。 作坊里人来人往,热火朝天,看到梁啸进来,阿尔法和希娅连忙迎了上来。 “主人。” “材料准备得怎么样?” “木料基本都准备齐了。工具还在做,也快完成了。” 梁啸笑道:“怎么样,现在觉得学有所用了吧?” 阿尔法笑了。作为四姐妹中的大姐,阿尔法读的书最多。不过,她读书的目的是为了能帮梁啸处理文书,了解希腊的情况,她自己本人并没什么兴趣。特别是看到一些技术书籍,她就非常头疼。 可是,梁啸对这些非常重视,他让阿尔法多留心这些知识,并且收集起来,深入研究。阿尔法虽然接受了命令,却不知道有什么用,现在总算用上了。虽然还没有付诸实践,可是她已经明白了梁啸的一片苦心。 “还是主人英明,要不然,我就真的将那些真正的宝贝全都放过了。” “哈哈,现在知道也不晚。”梁啸笑了一声,亲昵的拍拍阿尔法的脸。“带我去看看。” 阿尔法有些不好意思的应了一声,转身领着梁啸走进了作坊,步伐轻快而坚定,自有说不出的自信。两旁正在忙碌的工匠们看到她,纷纷点头行礼。阿尔法脸色微红,却并不怯场,不时的停下来看看情况,和工匠们聊两句。不知道遇到了什么难题,他们争得面红耳赤,一时竟将梁啸忘在一旁。 梁啸旁听了一会儿,暗自有些遗憾。阿尔法虽然用功,但是她的兴趣并不在这方面,灵气和悟性都不太够。如果邓国斌在这里,效果也许会更好,即使是刘陵,也要比她聪慧许多。 “都有些什么问题,说给我听听。”梁啸插嘴道。 第334章操之过急 阿尔法等人遇到的难题是弩机。 弩是汉人远射兵器中威力最大的,负责协助制作守城器的郎官很自然的想到了制弩。在别的守城器械上,他们合作得还算顺利,在弩的制作上,他们遇到了大难题,按照郎官描述制作出来的弩机根本不能发挥作用。 梁啸不是机械专业出身,但是基本道理他还是懂的,听了两句就明白了。郎官们会用弩,知道弩机的模样和结构,但是他们对弩机的具体尺寸并不清楚,而弩机却是一个对精度要求极高的部件,说得夸张一点,弩机可能是这个时代的高精尖武器的核心部件,绝不是看看样子就能仿造得出来的。 梁啸做了决定。这件事急不来,暂且放一放,先集中精力做能做的。战事迫在眉睫,他的时间有限。 阿尔法有些惭愧,连连请罪。 “你知道我们汉人的弩发明了有多久了?” 阿尔法摇摇头。 “汉人做弩,至少有两三百年的历史,岂是你几天就能复制得出来的。”梁啸虽然心里有些失望,脸上却不露分毫,反而极力安慰阿尔法。她好容易建立起一点信心,他可不想因为弩机而全面崩塌。“他们经常见到弩都说不清楚,你听一听就能做得出?” “可做不出弩,怎么才能打败匈奴人,我们的弓箭手太少了。” “没有弩,一样能打败匈奴人。”梁啸显得信心十足。“浑邪王在草原上都没追上我,右贤王挤在这山谷里,就能打败我?斯巴达的三百勇士就能挡住波斯的十几万大军,我有一千多人,挡不住右贤王?” 阿尔法松了口气,终于露出了笑容。 梁啸在作坊里转了一大圈,又让阿尔法把匠头们聚到一起,听他们汇报各自的进度。在综合权衡了各种因素之后,他指点阿尔法制度了一个计划。分出轻重,优先制造那些最需要的器械,比如箭矢。箭矢就是这个时代的子弹,消耗量非常惊人。需要有充足的储备。 他可不想像历史的李陵一样,因为箭矢用尽而功败垂成,饮恨终身。 东方朔的马车刚刚进入龟兹境,就遇到了正在等候的何塞,李当户等人也在迎接的队伍中。 东方朔下车与何塞见礼。谈笑风生,自信满满。 原本心里惴惴的何塞看到东方朔这副模样,稍微放松了些。“东方君从乌孙而来,可曾将匈奴人即将入侵的消息告诉乌孙人?” 东方朔哈哈大笑。“你是担心乌孙阏氏要趁机报仇吧?” 何塞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他的确有些担心。乌孙阏氏阿瑞堪是浑邪老王的女儿,她的父亲和兄弟被梁啸杀死,浑邪王部四分五裂,她怎么可能不恨梁啸?趁着这个机会,与右贤王联手,干掉梁啸,是再正常不过来的选择。 “放心吧。就算同是匈奴人,浑邪王部和右贤王部也不是一条心。更何况,乌孙阏氏是乌孙人的阏氏,不是匈奴人的阏氏。阿瑞堪虽是女人,却识得大体,不会自毁城墙的。” 何塞大喜,立刻觉得和东方朔亲近了几分。东方朔这句话可是说出了他的心声。在他看来,那些一听到匈奴人名字就腿软的龟兹人可不就是不识大体,连女人都不如的懦夫。 “那东方君觉得,这一战。我们有几分机会?” “胜与负,一在达坂,二在龟兹。如果龟兹能坚守城池,不接受匈奴人的奴役。此战必胜。如果龟兹不战而降,为虎作伥,那这一仗势必要旷日持久,看谁能坚持到最后。”东方朔笑了笑,反问道:“龟兹的储备能供应匈奴人多久?” 何塞的脸颊抽搐了片刻。他听懂了东方朔的意思。匈奴人要坚持,就要靠龟兹的物资来支撑。不管最后胜负如何。龟兹都将损失惨重。 “东方君的每句话都像金子一样珍贵。”何塞拱手一拜。“还请东方君在龟兹王面前进言。” “那要看龟兹王是不是够聪明了。”东方朔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喜欢和将军这样的聪明人说话。” 何塞哈哈一笑,谦虚了几句,心中却是得意不已。 李当户暗自挑了挑拇指。东方朔这张嘴不是盖的,三言两语就稳住了何塞那惊惧不安的小心脏。东方朔却给他递了一个责怪的眼神,什么也没说,自顾自的上了车。 李当户莫名其妙,却没机会问。他憋了一路,直到中途休息的时候,他才有和东方朔单独相处的机会。一关上门,东方朔就恼怒不已,劈头盖脸的问道:“梁啸在想什么?你怎么不劝劝他?你们是不是被小小的胜利冲昏了头,居然要在这个时候和匈奴人对决?” 李当户有些意外。“曼倩以为不妥?” “岂止是不妥,简直是找死。”东方朔脸色铁青,几乎要破口大骂。“大宛的战事既然已经结束,为什么不见好就收?匈奴人劳师无功,力量受损,于我固然有利。但其实力尚存,此时决战,我如何能敌?以小博大,当缓缓蚕食,奈何欲毕其功于一役。” 李当户眉头紧皱。他只专注于战事,倒没想过这么多问题。听东方朔这么一说,的确有些不妥。 “那曼倩以为有多少胜算?” “几乎没有。”东方朔懊恼不已。“龟兹是大国,总兵力不过两万,又散在各城,绝不是匈奴人的对手。一旦匈奴人大军压境,龟兹必降,届时匈奴人以龟兹的财富为支撑,横扫天山以南,乌孙、月氏必俯首称臣。达坂虽然坚固,可是城中有多少能信得过的人,如果匈奴人将各国之王拘至城下,诸国兵反,还怎么守城?” 李当户脸色大变,脱口而出。“如今该怎么办?” 东方朔无奈地摇摇头。“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唯一能做的就是稳住龟兹。没有龟兹的国力支撑,匈奴人也很难支持太久,也许会草草退走。梁啸派你来此,大概也是想到了这一点。” 李当户顿时觉得肩上的担子沉甸甸的。龟兹的得失突然成了胜负手,他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 “我写了一封信,你派人给我送到达坂去,务必要交到梁啸手中。”东方朔拿出一幅帛,按在李当户手中。“千万,千万。” 李当户点点头,将帛书小心的叠好,藏在怀中。东方朔痛苦的挠挠头。“梁啸,你这是做什么孽哟。老子不远万里的跑到西域来,一天清闲不得。早知如此,不如留在长安混吃等死。” 李当户忍俊不禁,笑出声来。他和东方朔认识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到东方朔如此哀怨。 务涂谷。 看着应召而来的车师王、狐胡王、卑陆王等人,右贤王大发雷霆。特别是车师王莫与,被他骂得狗血淋头,丢尽了脸面。 地势险要的达坂失守,驻扎在车师的僮仆都尉被杀,单桓、且弥等部落被洗劫一空,梁啸已经杀到了匈奴右部的大门口,等于在右贤王的脸上狠狠扇了一个耳光。 “你们说,我该如何向大单于交待?”右贤王看着诸王,咬牙切齿,如同一头被激怒的雄狮。 诸王低着头,谁也不敢说话。车师王莫与也觉得委屈。他敢肯定那支偷袭达坂的人马不是从车师国经过的,达坂在他的境内,他怎么可能放敌人过去。但是他也说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些人有可能从蒲类海经过,也可能从乌孙境内通过,虽说从蒲类海的可能性更大,可是乌孙的嫌疑也不小。 能横穿天山的只有乌孙人,他们肯定知道秘道。更重要的是,最近乌孙和汉人来往密切。 不过,车师王只露了点意思,就被右贤王骂了一通。 右贤王勒令诸国出兵出粮,协助匈奴人夺回达坂。考虑到达坂要塞的北侧是陡峭狭窄的山口,不便大军展开,右贤王决定从达坂南侧发起攻击。因此,车师国就很自然的成了中转地。右贤王决定在车师国驻扎休整,等诸国的兵马和给养到位之后,再发起对达坂的攻击。 车师王吓出一身冷汗,连忙跪地请求。车师国总共不过来万余落,而且分散在山中,根本供养不起五万匈奴人。 “你不用担心。我知道车师供养不起,我不会在车师驻扎太久。”右贤王阴恻恻的笑了。“危须、尉犁诸国竟敢背叛我匈奴,还派人支援梁啸,我岂能轻容他们。待我屠了危须城、尉犁城,将危须王、尉犁王拘至城下,砍下他们的首级,看看还有谁敢背叛我匈奴。” “还有龟兹。”车师王莫与大喜,忙不迭的提醒道:“龟兹人最多,足足有一千精骑。” “龟兹?”右贤王和日逐王交换了一个眼神。“你们放心,龟兹王跑不掉的。凡是敢背叛我匈奴的,一个也跑不掉。我知道你们平时都羡慕龟兹的富庶,这一次,我恩准你们随行,一起去延城龟兹王的王宫,享受一下龟兹的女人和美酒。” 莫与等人大喜,双目如狼。他们早就觊觎龟兹之富,只是实力不济,只有眼红的份,不敢放肆,这样的肥肉只有匈奴人才有资格吃。如今跟着匈奴人去洗劫龟兹,不仅可以开开眼界,还能补偿一些供养匈奴人的损失,何乐而不为。如果右贤王一高兴,将危须、尉犁赏给他们,那他们就真的赚住了。 第335章阵前单挑 右贤王与日逐王分兵,日逐王率部留在山单桓、且弥部的牧场,堵住梁啸北逃之路,他亲自率领大军,穿过车师国,经过十几天的辛苦跋涉,出现在达坂以南。 右贤王耀兵于城下,近四万大军,人山人海,旌旗招展,号角连天,人喊马嘶,威风十足。 梁啸站在城头,心里也有些打鼓。不过他没有表现在脸上。他让人搬来一把椅子,放在要塞的最高处,坐了下来。四个亚马逊女战士披甲持矛,挺立在他身后,打磨得光滑如镜的胸甲映着娇艳的红颜,束身的战袍遮不住挺拔的身姿,威风凛凛,英姿飒爽,吸引了无数人的眼光。 与亚马逊女战士的严肃相比,梁啸显得有些吊儿郎当,他歪坐在椅子上,翘起了二郎腿,左手拿着一卷书,右手托着一只酒杯,看一会儿书,喝一口酒,摇头晃脑,自得其乐。 看到他这副模样,将士们原本有些紧张的心情慢慢松懈下来,有的低声说笑,有的偷偷打量阿尔法等人。要塞里并不缺少女人。他们从单桓、且弥劫来了不少妇女,做饭暖床,听话得很。不过,来得太容易就不会珍惜,在他们眼里,这四个美貌与勇气并存的亚马逊女战士才是梦寐以求的女人。 阿尔法四人穿的不是汉式甲胄,而是希腊风格的身甲,即使是在城下,匈奴人也能分辨得出她们的性别,自然也就知道那个坐没坐形的人究竟是谁。 “那就是梁啸?”右贤王用马鞭指了指,撇了撇嘴,露出几分不屑。 车师王莫与看了一眼莫安。莫安连忙点点头。“是的,他身边有四个年轻女人,我见过她们。” 右贤王哼了一声,心里很是不爽。不过,看看修缮一新的要塞,他也只能把一腔恨意咽回肚子里。莫安没有及时反攻,给梁啸充足的准备时间。如今的达坂根本不是他能攻得下来的,围困是唯一可取的办法。 “你们率部留下,不要让梁啸离开要塞半步,我要将他困死在这里。” 莫与一惊。“大王。我?” “自然是你。这是车师的国境,达坂也是你们的要塞,从你们手里丢掉的,自然要由你们自己夺回来。” 右贤王不容分说,拨马就走。莫与和莫安互相看了一眼。大失所望。他们倾国而动,还准备跟着匈奴人一起去打劫呢,没想到却被右贤王留在这里监视梁啸。这完全是一个吃力不讨好的任务。 不过,面对心情不佳的右贤王,莫与不敢顶嘴,只能低头答应。 右贤王叫来一个叫句林王的匈奴小王和一千余骑,让他统领车师的五千人马,监视梁啸,以防梁啸出塞袭拢他的后军,然后便拨转马头。准备率军南下。 见匈奴人未战而退,梁啸笑了。这么说来,右贤王并不打算不惜代价的攻打要塞,他打的还是围困的主意。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客气了。他向一旁持刀而立的庞硕使了个眼色。庞硕会意,戴上头盔,提着长刀,来到梁啸面前。 梁啸转过身,又冲着城下列阵的希腊少年亚历山大勾了勾手指。 亚历山大大喜,立刻出列。大步流星的上了城,与庞硕并肩站在一起,向梁啸躬身施礼。 “小心些,不要离得太远。” “喏。”庞硕与亚历山大同声应诺。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昂首挺胸的下城。谢广隆在城下等着,羡慕的拍拍亚历山大的肩膀。“小子,你抢了老子的头功啊。” 亚历山大连忙说道:“师傅,立了功,受了赏,我一定献给师傅。” “放屁。老子会占你小子的便宜?”谢广隆笑骂了一声,又对庞硕说道:“大虎,我可把我这个得意弟子交给你了。要是少一根毫毛,别怪老子跟你翻脸。” 庞硕大笑。“你老谢调教出来的弟子,至于这么不中用么?” 谢广隆眉毛一挑,也忍不住哈哈大笑,得意洋洋的摸着短须。“这倒也是。” 与此同时,城墙上持纛的荼牛儿摇动战旗,发出了命令。 战鼓声响起,正准备转身离开的匈奴人大吃一惊,连忙停住脚步,摆出阵形应战。即使如此,他们还是出现了一些慌乱。右贤王勒住战马,看向渐渐打开的要塞大门,心里充满了惊骇。 难道梁啸要出塞野战? 战鼓声中,庞硕步行,亚历山大牵着马,两人来到城门前。城门已经打开,二人出了城,亚历山大翻身上马,放下头盔的面甲,冲着庞硕点了点头,缓缓向匈奴人走去。 见只有一步一骑,右贤王松了一口气,随即又愤怒不已。兵力如此悬殊,梁啸居然还敢主动挑衅,简直不把他放在眼里。虽说阵前单挑决定不了胜负,可是匈奴人自负勇武,又怎么能怯战。 右贤王随即下令,派勇士上前迎战。 见此情形,双方将士都激动起来。比武较技,向来是他们最喜欢的节目。阵前单挑,而且不是比射箭,是比近身格斗,更加刺激。一时间,不管是要塞上的联军士卒还是要塞下的匈奴人,都兴奋不已。 “干翻这些匈奴狗。”要塞上,月氏士卒花狗眉毛色舞的骂道:“可惜不是比射,要是比射箭,能看到大人的神射,那就更精采了。” “你懂个屁。”不远处,乌垒勇士虎头不屑的唾了一口。“大人是何等样人,岂倒自堕身份,与这些匈奴狗比射?” “就是。”危须勇士小牛附和道:“大人真要出阵了,匈奴人还敢应战吗?浑邪王乌单被大人射爆了卵蛋,匈奴人谁不知道?” “哈哈哈……”众人大笑,花狗悻悻地骂了一声,也笑了。 城下,匈奴人也在互相讨论。不过,他们更多的是遗憾。他们人多势众,远道而来,本应该是挑战的那一方,现在却是敌人发起挑战,气势未免有些弱。对于对方挑战的项目是他们并不擅长的近战,他们也觉得有些不舒服。匈奴人擅长的是骑射,比近战,他们没有必胜的把握。 不过,一想到城上那位翘着二郎腿的汉家儿郎,看看他身后侍女手中的弓矢,匈奴人又把抱怨咽了回去。真要比箭,整个匈奴大概也挑不出几个能和这人较量的箭手。人家没有要求比箭,还真是给自家留了面子呢。 议论声中,庞硕和亚历山大在一箭之外停住。一名匈奴骑士持矛出战,催动战马,直扑亚历山大。亚历山大轻踢马腹,放平了长矛,胯下的大宛战马撒开四蹄,冲了出去。 两马交错,长矛一闪,匈奴骑士应声落马。他爬了起来,单腿跪地,用手捂着鲜血喷溅的脖子,努力地想站起来,却没能成功,缓缓的歪倒在地。 亚历山大勒住战马,举起了手中的长矛,高高举起,用力一振。 “好!”城墙上的士卒大喜,纷纷鼓掌跺脚,大声叫好。 匈奴人却面如死灰。能第一个出战的当然是武艺高强的勇士。一个照面就被对方挑杀,这个结果出乎很多人的意料。 右贤王也愣住了,片刻之后,他再次派出两名勇士。这两名勇士都是他身边的亲卫,武艺精湛,身经百战,是他仗以冲锋陷阵,决定胜负的尖刀。 这两名勇士出列,二话不说,一前一后,打马冲向亚历山大和庞硕。 庞硕和亚历山大交换了一个眼神,双手握刀,站在亚历山大的马前,开始小跑。亚历山大也控制着战马,开始小步前进。 双方迅速接近。庞硕眯起眼睛,死死的盯着匈奴人刺出的长矛,挥起长刀,斜劈而下。 时机掌握得刚刚好,乌兹铁打造的长刀轻而易举的砍断了长矛的木柄。在匈奴人惊讶的眼神中,又劈开了他的头盔,劈开了他头颅。 与此同时,亚历山大挥矛架住了后面一个匈奴勇士的长矛,两人撞在一起,“呯”的一声,亚历山大有马镫助力,浑若无事的催马而过,匈奴人坐不稳马背,翻身落马。庞硕反身一刀,将匈奴人钉在地上。 眨眼之间,又有两名匈奴勇士命丧沙场,而且都没能撑过一个回合。 城上的联军更加兴奋,叫好声一片。 匈奴人大怒,不待右贤王吩咐,数名亲卫催马冲了出去。见匈奴人不讲规矩,以多欺少,城头的士卒们立刻愤怒了,用各种语言问候起右贤王的女性亲属,更有人将目光转向高处的梁啸,希望梁啸做出安排,支援庞硕和亚历山大。 梁啸一动不动,依然漫不经心的看着书,晃着腿。 他敢派庞硕和亚历山大出战,自然有足够的把握。庞硕是最强的步卒战士,身高劈长,长刀锋利。亚历山大是最好的少年骑士,在长矛上已经足以和谢广隆抗衡。而且他们多次一起作战,配合默契,足以打匈奴人一个措手不及,给他们一个下马威。 这个时候,他表现得越轻松,越能鼓舞士气。这种千载难逢的装逼机会岂能轻易放过。 城下,庞硕和亚历山大已经冲了出去,庞硕挥刀在前,左砍右劈,护住了亚历山大的战马和胸腹以下。亚历山大舞动长矛,直取匈奴人的面门,不让他们有机会攻击庞硕。 一步一骑,配合默契,前进的速度虽然不快,杀人的速度却一点也不慢。匈奴人人数虽多,互相之间的配合却接近于无,几乎都是独自一人面对庞硕和亚历山大二人。不是被庞硕手中的长刀砍倒,就是被亚历山大手中的长矛刺中,纷纷落马。 第336章慢走,不送 “亚历山大,走!”庞硕大喝一声,一刀砍倒最后一个匈奴人,转身就跑。 “虎叔,上马。”亚历山大伸手揽住一匹空鞍战马的缰绳,拽住战马,送到庞硕的面前。庞硕翻身上马,两人一起向要塞冲去。 右贤王怒不可遏,血涌上头,大喝一声:“追,杀死他们!” 数十名亲卫骑立刻大声呼喝,猛踢战马,冲出阵地,扑向庞硕二人。他们的任务是保护右贤王,为了避免被城上的箭射中,离城有两三百步,离单挑的地点也有百余步。等他们冲到,庞硕二人已经将战马速度加到极致,进入城上箭手的射程之内。 与此同时,要塞的大门打开,迎接庞硕二人入内。 匈奴人原本还有些犹豫,见要塞大门打开,顿时忘了城头的危险。他们大声呼喝着,从马鞍上摘下骑盾,护住头面,继续加速冲锋,打算一举夺城。 见此情景,梁啸差点笑出声来。这些匈奴人,果然是嚣张惯了,脑子长期不用,都锈住了。我准备了这么久的要塞,要是让你们这样攻下来,我岂不得找块豆腐一头撞死? 梁啸站了起来,将书和酒交给阿尔法和贝塔,从希格玛手中接过来弓,走到城墙边,搭上一枝箭。 无须多言,七名佣兵箭手也走了过来来,举弓搭箭。 梁啸举起弓,射出一枝鸣镝。 七名佣兵箭手同时开弓射箭,手不停挥,又快又急。一息之内,每人至少射出五枝箭。 鸣镝带着厉啸,从瓮城上空飞过,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在一片箭雨的尾随下,射出一百余步,一箭洞穿了最后一名匈奴骑士的胸甲。 匈奴骑士惨叫一声,翻身落马。 在匈奴人惊恐的目光中。三十余枝箭射到他们的头顶,惨叫声此起彼伏,一个又一个的匈奴骑士中箭落马。他们虽然举着盾,虽然穿着铁甲。可是他们追得太近了,远的不过七八十步,近的只有五六十步,在这样的距离,佣兵箭手们几乎可以闭着眼睛射中他们。 追随梁啸以来。这些原本都有些眼高于顶的佣兵箭手有了新的目标,生活也有了保障,可以心无旁骛的练习,箭术多多少少都有了提高。有的人还向梁啸讨教了一些密诀,虽然筋骨已成,无法像希格玛一样练就童子功,多少也改掉了一些不良习惯,劲力更加圆熟。 此刻,在千余将士面前,他们谁也不肯落后。比平时私下里比赛还要用心。 在短短的几息时间内,追到城下的几十名匈奴人无一幸免,都被射倒在城前。 庞硕、亚历山大安然回到城中,要塞大门在他们身后轰然关闭,无数张笑脸在他们面前盛开。他们受到了英雄凯旋般的欢迎,每一个人都向他们表示最热烈的祝贺。 谢广隆大步迎了上去,用力捶了一下庞硕的肩膀,又拍拍亚历山大的大腿,大笑道:“干得不错,没给老子丢脸。” 众人大笑。 城上。弦声不绝,却已经不是齐射。箭手们互相谦让着。 “请!” “请,你先来。” “你先来。” 匈奴人已经被射倒在地,就算没死。也受了伤,行动不便。箭手们有足够的时间来戏弄他们。他们你一箭,我一箭,专找那些防护不周,或者最想逃跑的匈奴人射,每一次弦响。匈奴人都会再一次受伤,一个接一个的被射杀在城下。 损失可忍,这种污辱却无法忍。右贤王怒不可遏,立刻就要下令攻城。 众将大惊,连忙劝阻。攻城可不是闹着玩的。达坂要塞的坚固,大家都看得到。要攻达坂,就匈奴人会的那些那几招根本不够用。他们自己清楚双方在城池攻守之方面的实力差距,连大宛人把守的素叶城都攻不下,还想攻汉人把守的达坂? 右贤王气得要吐血,却无可奈何。他自己也清楚,真要攻城,恐怕他丢的脸更大。梁啸使出阵前单挑的这一损招,恐怕就是为了刺激他,诱他攻城。与其损失折将,自找没趣,还不如在众人的劝说下主动撤退,保留一点颜面。 可是这口气真是很难咽下去啊。眼睁睁的看着梁啸就在城上,他却拿他没办法,身为匈奴右部的最高领袖,右贤王郁闷得肝火攻心。 见匈奴人撤退,梁啸笑了。他再次下令,命城头的士卒齐声高呼,欢送匈奴人。将士们原本就兴奋不已,听到这么阴损恶搞的命令,他们更加开心,扯起嗓子,一个赛一个的精神。 “慢走……” “不送……” 听到这么热情的欢送声,右贤王眼前一晕,差点从马背上摔下去。 奉命留下的莫与、莫安互相看了看,无奈地摇了摇头。 匈奴人悻悻退去,要塞内一片欢腾。 梁啸下令重赏庞硕、亚历山大及七位佣兵箭手,又安排了一些酒肉。大战期间,任何人不得酗酒,闻说匈奴人出现在山北,梁啸就禁止将士饮酒。今天破例,也只是小酌一两杯,让他们过过酒瘾。 酒不能随便喝,肉却可以管饱,这同样是难得的事。梁啸做了长期坚守的准备,每天的消耗都是精打细算,战士要保证体力,伙食不能亏待,杂役、女人、半大小子,伙食打六折,半大丫头、老人、七岁以下的小孩再打六折。 这倒不是梁啸不人道,歧视妇女,虐待老弱,而是通行惯例。比起匈奴人,这已经算是仁慈了。匈奴人如果缺粮,老人是根本没得吃的,说不定还会被人吃。 战场上,容不得一点妇人之仁。 在举城庆功之际,梁啸却没有参加。他一个人躲在书房里,闭目沉思。 在此之前,他就收到了东方朔的信,但是一直没回。东方朔信里提到的担忧,他当然有所考虑。固守达坂绝不是一时心血来潮,而是诸多权衡之后才做出的决定。可是对东方朔的意见,他还是非常重视。 一方面,东方朔是他目前唯一可以依靠的智囊。 李当户等人行军打仗没问题,但是让他们考虑全局谋略,就有些难为他们了。说得更难听一点,即使是以名将著称的李广而言,在战略层面上也不比普通人强多少,更别说这些郎官了。李当户在天子身边做过来几年郎官,有一些经验,但这些经验并没有让他表现得更好。 他可以独当一面,统军作战,但目前不具备全局思维。 偏听则暗,兼听则明,梁啸必须重视东方朔的意见。否则,他就没必要费那么大的心思忽悠东方朔来西域了。东方朔连官都可以不做,不远万里的来到西域,为的是什么?不是别的,就是信任和尊重。如果他不尊重东方朔的意见,东方朔随时都有可能拂袖而去。 另一方面,这个决定的确很冒险,直到此时此刻,他都没有必胜的把握。要想取得成功,需要很多方面的配合,龟兹和乌孙就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两个力量。在这个问题上,有赖于东方朔的理解和配合。只有如此,他才能全力以赴的纵横联合。 双方恶战,既较量双方的实力,也较量双方将帅的心智。今天的阵前挑战就是他处心积虑的决定,他要利用这个机会试探一下右贤王的性格。 现在,他有了初步结果,他要把这点认识送给东方朔,让他有所准备。 梁啸提起笔,开始给东方朔写信。 右贤王带着一肚皮的怨气,火速南下,五天之后,他赶到了危须城。 危须王出城相迎,礼节备至,不仅送上了右贤王要的牛羊、粮食,还送上了不少财务和几个漂亮的女人。没等右贤王指责,他先哭诉起来。梁啸讨伐达坂,他的确是派了人协助,可那不是他自愿的,他是被逼无奈。梁啸自己实力不弱,又有龟兹人相助,危须根本不是对手,只能俯首听命。 面对卑躬屈膝的危须王,右贤王倒也不好说什么。危须王说的也是实情,危须只有七百户,五千人,说起来有兵两千,可是战力一般,面对梁啸和龟兹人,他除了认怂之外没什么更好的选择。 右贤王接受了危须王的奉献,停了两天,又赶往尉犁。 尉犁王的表现和危须王如出一辙,只是更加悲伤,就像是被欺负了的孩子看到亲爹一样。他大骂龟兹王,如果不是龟兹王派出的一千精骑,他还准备和梁啸大战一场的。梁啸上次经过尉犁,他连城都没让梁啸进。可是有龟兹人助阵,他实在不是对手,只好低头从命。 接连几个小王都将责任推到了龟兹身上,右贤王也有些按捺不住。他派出使者,赶往龟兹,勒令龟兹王前来请罪,并勒索了数目巨大的牛羊和财物。为诸国出气,惩罚龟兹固然是原因之一,需要这些物资来供养他的大军才是最主要的目的。危须、尉犁这样的小国实力有限,就算把家底全掏出来,也支撑不了多久。 而见识了达坂要塞的坚固之后,右贤王意识到,围攻达坂可能比他想象的还要困难。如果不能筹措足够的物资,仓促围城,最后的结果很可能像素叶城一样一无所得,败兴而归。 他可以在素叶城受挫地,却不能在达坂受挫。如果不能攻克达坂,抓住梁啸,以后还有谁会把匈奴人当回事?丧失了对天山以南的控制,大单于又怎么可能放过他。 这一战,他必须成功。 第337章利害 东方朔成了龟兹国的风云人物。 当初他出使乌孙,经过龟兹时,就以其张扬的风格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风声甚至传到了龟兹王的耳朵里。如今身至龟兹,立刻引起了一股旋风,人人以一见这位来自大汉的巨人为荣。 身高只是东方朔的一个外在特征,博学多才才是东方朔真正的特色,与那些老夫子不同,东方朔不仅学问博杂,而且能说会道,幽默风趣,绝对是聚会的中心热点。凡是有他出现的地方,绝不会出现冷场。 龟兹王非常喜欢东方朔,三天两头请东方朔赴宴,听他吹牛。 龟兹富庶,贵族中饮宴之风甚浓。冬天到了,他们也没什么事做,大部分时间都用来举行宴会。龟兹的音乐歌舞闻名遐迩,和龟兹人热衷饮宴有分不开的关系。 东方朔如鱼得水。趁着与龟兹王喝酒的机会,他不断地向龟兹王灌输一个概念:汉朝不仅强大,而且富庶。与匈奴结盟,只能被匈奴人当奴仆盘剥,与汉朝结盟,却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对龟兹更加有利。 不过,效果却不怎么理想。 龟兹王对汉朝的富庶早有耳闻,最有实力的商人不是来自葱岭以西的大宛、安息,就是来自东方的汉人。可是对汉朝的强大,他就不太相信了。在龟兹王看来,汉朝和他们一样,都是在匈奴人的统治之下,就算强大,也强大不到哪儿去。 更何况,不久前,梁啸为了袭取达坂,还向龟兹借了一千人。如果不是有刚刚袭取达坂的李当户等人在侧,不时提醒龟兹王已经成为传奇的梁啸的存在,龟兹王也许会把东方朔当成骗子,轰他出去。 东方朔颇有些无奈。就在这个时候,他收到了梁啸的回信。 看完梁啸的信。东方朔考虑了很久,派人把李当户请了过来。 “梁都尉决定坚守达坂,伺机破敌。右贤王已经到了天山以南,人马大概在四万左右。他留下约五六千人在达坂。还有三万余人南下。按照时间计算,现在应该快到危须、尉犁一带了。” 李当户皱起了眉。“危须、尉犁都是小国,挡不住匈奴人。” “是的,他们都是小国,因此他们的国力也不足以支撑匈奴大军长期围困达坂。”东方朔揉捏着手指。“危须、尉犁离达坂都比较近。可是龟兹就离得比较远了。我估计,不到万不得已,右贤王不会轻易西进。他更希望龟兹人不战而降,主动送上他需要的各种物资,甚至是派兵助阵。” “这不是不可能。”李当户的忧色更浓。“龟兹人原本就臣服于匈奴,他们又耽于享乐,不尚武力。僮仆都尉派一个使者来就能得到想要的东西,右贤王几万大军兵临城下,他们根本不可能有抵抗的意志。” 东方朔苦笑一声。李当户说的这些情况,他都知道。龟兹的确有实力。但是他们不想打仗,宁愿花钱买平安。在右贤王率领的大军面前,指望他们鼓起勇气和匈奴人一战,简直是痴心妄想。一念及此,他就忍不住想骂梁啸,可是在李当户面前,他又不得不全力维护梁啸。 “这也是梁都尉要打一仗的原因。在龟兹人的眼前击败匈奴人,才能让龟兹人认识到谁才是真正的强者,才能将天山以南的诸国从匈奴人的手中抢过来。” 东方朔看看李当户,又道:“大宛、月氏都是大国。可以作为盟友,却很难成为属国。猎骄靡、阿留苏都是枭雄,他们也不可能臣服于都尉,其他小国实力有限。都不足以左右天山以南的形势,唯有龟兹,有实力而软弱。如果能控制龟兹,就足以和猎骄靡、阿留苏鼎足而立。” 李当户默默点头。他明白了东方朔的意思,但是这并不能解决眼前的难题。如何才能能让龟兹人振奋起来,和匈奴人战斗。为梁啸创造机会,这是他目前遇到的最大困难。 “何塞有一战之心,但是实力有限,不足以影响龟兹王。”李当户把何塞的情况说了一遍。何塞是龟兹王内主战派之一,但是他们处于弱势,话语权有限。况且,龟兹实力不如匈奴也是很实际的情况,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是何塞也没什么信心。 梁啸派李当户随何塞回国,就是希望他能帮何塞训练士卒,固守龟兹。可是就目前来看,训练士卒可以,促使龟兹王向匈奴宣战就难了。 “不管怎么说,我们都要尽可能的争取时间,能拖一天,就多一分机会。”东方朔摆摆手。“你安排一下,我要和何塞见个面。” 李当户一口答应。 东方朔将匈奴人已到天山之南的消息告诉了何塞。何塞的脸顿时煞白。 “当真?” “这是梁都尉派人送来的消息,千真万确。”东方朔哈哈一笑,满面轻松。“将军无须担心,匈奴人这是自寻死路,要送将军一个立功的机会。” 何塞狐疑不已。“先生,为什么这么说?” 东方朔也不着急,举起酒杯。“容我先敬将军一杯,预祝将军加官进爵。” 何塞眨眨眼睛,端起酒杯。东方朔示意了一下,一饮而尽。何塞浅浅的呷了一口,放下酒杯,目不转睛的盯着东方朔。东方朔眼皮一挑,笑盈盈的说道:“将军久经沙场,是龟兹不多的名将。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将军。” 何塞连称不敢,脸上却绽开了笑容。东方朔是龟兹眼下最受欢迎的名士,能让东方朔夸一句名将,他非常有面子。 “匈奴人从年初就准备西征,十万大军远赴大宛,如今已经是十一月,他们大概需要消耗多少牛羊?” 何塞盘算了片刻,忽然有些明白了东方朔的意思,脸色不禁一变。看起来,匈奴人是为了达坂而来。实际上,就算梁啸没有占据达坂,匈奴人还是会来。因为他们今年损失很大,元气大伤,如果不来抢劫勒索天山以南的诸国,他们很难迅速恢复。 东方朔将何塞的脸色变化看在眼中,暗自松了一口气,又加了一把火。“如果龟兹举一国之力,能支持匈奴人多久?” 何塞的脸色更加难看。他迟疑了片刻:“可是,匈奴人来势汹汹,我们的确应付不了。万一激怒了匈奴人,他们很可能会屠城。” 东方朔笑了。“小小的达坂,他们都攻不下,还能攻下龟兹?将军,我来给你算个帐吧。” 东方朔掰起指头,给何塞算了一笔帐。右贤王的人马总数在四万上下,为了防止梁都尉袭击他的后方补给,他留下了五六千人监视梁都尉。如此一来,他身边只有三万多人,只比龟兹的总兵力多一万,优势并不明显,根本不足以攻城。 从车师到龟兹,大概有两千里,仅是行军就需要二十多天。攻城需要各种攻城器械,又需要十几天。在攻克龟兹以前,他们只能靠掳掠沿途诸国来补充给养。而这一带除了龟兹之外,并没有什么大国,他们还需要从车师转运。 两千里的补给线,沿途又是被他们欺负过的部落,右贤王需要派多少人马才能维持这条补给线的正常运行,而不是给那些部落送过冬的粮食? 如此一来,能够攻城的人还剩下多少? 匈奴人的战斗力的确很强,但是他们擅长的是骑射,不是城池攻守。龟兹有坚固的大城,据城而守,足以坚守。综合各方面的因素,匈奴人要攻下龟兹绝非易事。他们只是看起来强大,实际上是外强中干,只能吓唬那些怯懦之人。 一旦匈奴人攻城不下,他们就面临着进退两难的困境。 如果继续围城,他们就必须忍受大量的消耗。四万大军每天要吃掉多少牛羊?这是一个很承重的代价,匈奴人能支持到什么时候,真的不乐观。 如果撤退,那匈奴人的威风扫地,以后再想横行霸道,在这里设置什么僮仆都尉,一人一骑,凭一片木条就让各国贡奉的日子将一去不复返。到了那时,各国岂能不念龟兹之恩? “将军,这其中的利与害,你想必都明白了吧?我估计,匈奴人不会不考虑到这个问题,他们不太可能派兵前来,只会派人来虚言恫吓。在此之前,将军应该还有两到三天的时间来做决定。” 何塞眼神闪动。他彻底被东方朔描绘的前景诱惑住了。既然匈奴人外强中干,这一仗有很大的机率打赢,那他何不借此机会立一功? “先生,我明白了。”何塞强压着心中的兴奋。“我会尽快给先生一个答复。” “那我就坐等将军的佳音了。”东方朔哈哈大笑。 送走了何塞,东方朔立刻叫来了李当户,让他安排几个郎官立刻出城。别的不干,专门袭击匈奴人的使者,尽可能的拖延时间,并刺激右贤王。要想达到梁啸期望的目的,必须让右贤王顿兵龟兹城下。围城的时间越长,匈奴人的损失越大。 李当户心领神会,领命而去。 不久,七名郎官悄悄的出了城。 第338章巧舌如簧 尉犁城。 右贤王暴跳如雷。 进入尉犁城之后,他向周边各国都派出了使者,勒令他们缴纳贡奉,派兵助阵。自从三十多年前匈奴人击败月氏,控制西域诸国以后,这已经成了惯例,根本不需要说什么,派一个使者去,各国就会乖乖的俯首听命,任予任求。 可是这一次,右贤王被人无情的蔑视了。 他派出十几个使者,只有一半带来了好消息,剩下的那一半要么是没找到人,要么干脆没回来。 没找到人的很简单,那些小国得知大战将起,早就躲到山里去了。他们是游牧部落,赶着牛羊,卷起帐篷,随时都可以走,天山里有无数山谷,到哪儿躲两天,谁也别想找到他们。 大冬天的,山里的日子肯定不好过,可是与被匈奴人夺走所有的牛羊,还要替匈奴人卖命相比,他们宁愿在山里躲一阵子。对他们来说,匈奴人是比寒冷还要可怕的野兽。 失踪的就说不清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像石头扔进了海子,人掉进了流泥,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右贤王估计,这些失踪的使者很可能是被人杀了。大山里面,伏击一两个人是再轻松不过来的事。损失了几个人,右贤王无所谓,可是损失了脸色,右贤王无法容忍。 这些小国敢劫杀他的使者,就等于向他宣战,如果不让他们付出代价,匈奴人还怎么统治西域? 右贤王决定找一个有代表意义的开刀。他选择了龟兹。 他原本不想攻打龟兹。一是因为龟兹实在太远,离尉犁还有六百多里,离车师还有一千七百多里,路途遥远。二是因为龟兹不是一般的小国,有实力。如果恐吓不成,非要动用武力,他并没有必胜的把握。 他最希望的结果是吓住龟兹王,让他主动把人马、牛羊送来。也免得他跑一趟。可是现在,派往龟兹的使者一去不复返,他不能再坐视不理,必须让龟兹付出代价。否则。匈奴人在西域的统治将土崩瓦解,再也不会有人把匈奴当回事。 右贤王不敢冒这个险。他明知攻打龟兹的难度不小,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在拖了大半个月后,右贤王率领四万大军,向龟兹进发。 山坡之上。七名郎官驻马而立。看着匈奴人掀起的烟尘,他们互相看了看,哈哈大笑,纵马冲下山坡,很快就消失在群山之中。 接连数日,他们来回奔波数百里,斩杀了四五批匈奴使者,其中就包括出使龟兹的。如今,他们已经圆满完成了任务,将匈奴人诱到了龟兹。可以离开龟兹了。 当然,他们非常热爱这份工作,只要有机会,他们还会不断的袭击匈奴人。 经过反复权衡,何塞决定抓住这个机会。他联合了几个主战派,一起向龟兹王进言,要求龟兹王拒绝匈奴人的勒索,加强兵力,固守城池。 龟兹王犹豫不决,不少权贵也表示反对。他们认为龟兹不是匈奴人的对手。与匈奴人作战只会惹来国破家亡的大祸。与其如此,不如破财消灾。在过去的三十年里,龟兹人一直是这么做的。 就要何塞等人处于下风之际,匈奴人大军压境。右贤王的使者来到了延城,在怒斥了龟兹王的阳奉阴违之后,右贤王提出了一个让龟兹君臣大惊失色的要求:龟兹王亲自出城请罪,并献上牛羊百万,战士万人,奴隶万人。财宝若干,否则将施以屠城之罚。 龟兹王被右贤王的怒气吓坏了。牛羊百万,几乎是龟兹现有的所有牲畜。战士万人,相于龟兹的一半兵力。再加上奴隶、财宝,这是要掏空龟兹的意思么?如果真的交出这些,龟兹从此将沦为一个不起眼的小国,他们的美好生活将从此结束。 对龟兹王本人来说,更大的危险在于右贤王要他亲自出城请罪。出城容易,回城就难了。龟兹王再糊涂,也不可能答应这个要求。可是他不答应,那些权贵却不肯放过来他,在匈奴人的屠城威胁面前,为了保住自己的财富,他们宁愿牺牲龟兹王。 就在龟兹王气急败坏的时候,东方朔再次登场。他对龟兹君臣说,匈奴人只是虚言恫吓,根本没有攻克龟兹的实力。他将当初对何塞说的话又对龟兹君臣说了一遍,建议龟兹王固守城池,不要轻易向匈奴人屈服。就算是投降,也不能全部接受右贤王的条件。否则,龟兹就亡国了。 龟兹王虽然不完全相信东方朔,可是关系到自己性命,他也不敢大意。他接受了东方朔的建议:一面派何塞等主战派将领加强城防,准备战斗,一面派使者出城,向右贤王请罪,请右贤王宽恕,并表示如果右贤王不肯让步,他就抗争到底,与右贤王决一死战。 东方朔主动请缨,愿意作为龟兹王的使者,出城与匈奴人谈判。 龟兹王喜出望外,连声答应,派副相白霸与东方朔一起出城。 东方朔和白霸来到匈奴人的大营,立刻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不论是他的身高,还是他宽大的马车,又或者是他身上那件巨大的熊皮大氅,都让匈奴人吃惊不已。站在他身边的正使白霸如同一个侏儒,直接被很多人无视了。 在匈奴人的注视下,东方朔大大方方的来到右贤王的大帐,站在了匈奴人面前。 时值寒冬,右贤王的大帐中央挖了一个大火塘,粗大的木柴在火塘中熊熊燃烧,将大帐照得通明,温暖如春。十几个匈奴将领敞着皮袄,端着酒杯,大声嚷嚷着,争论着谁先攻城,气氛热烈,为了增强说服力,不时拔出弯刀挥舞,透着说不出的躁动。 看到东方朔进来,匈奴人吃了一惊,不由自主的闭上了嘴巴。还有几个人干脆站了起来,做出了戒备的姿势,警惕地看着东方朔二人。大帐里的气氛顿时有些紧张。 白霸两腿发软,脸色更是红一阵白一阵。东方朔伸出手,不动声色的托住了他。 “你是汉人?”右贤王一看到东方朔,忽略了作为正使的龟兹大臣,直接向东方朔发问。 “没错,我是汉人。”东方朔坦然笑道:“我是梁啸的门客。” 右贤王好奇不已,帐中的匈奴将领也面面相觑。这巨人既是梁啸的门客,怎么敢到匈奴大营来?难道他不仅身材高大,胆子也比平常人大? “既是汉人,你来见我,又是为何?” “我奉龟兹王之托,来向右贤王解说形势。”东方朔笑得更加开心。“大王,这个时候,你不远千里来到龟兹,可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啊。” 右贤王一听,眼角抽了抽。他沉吟片刻,冷笑一声:“看你这么高大,我原本以为你是个勇士,没想到却是个说客。怎么,你想凭你的舌头说退我的大军么?” 匈奴人哈哈大笑,被东方朔压制住的气势为之一松。 “我只是不想让大王死得稀里糊涂的而已。”东方朔笑得更加从容。“大王如果一意孤行,愿意步乌单后尘,我也不反对。说得实在一些,我和大王是敌人,你自寻死路,我求之不得。”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前来?”右贤王怒极反笑。 “我只是不希望对手太弱,赢得太轻松。” “哈哈哈……”右贤王不禁放声大笑。他觉得这个汉人真是脑子坏了,要不然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他笑了片刻,突然脸色一沉。“你觉得,这小小的延城能拦得住我?” 东方朔一直不动声色的看着右贤王,嘴角带着轻蔑的笑容,仿佛在看一头将死的猛兽。白霸战战兢兢,两腿打战,可是见东方朔如此沉着,心里莫名的松了一些,勉强站直了身子。 “大王的眼里只有延城吗?” “除了延城,还有什么小国值得我关心?” 东方朔咧开嘴笑了。“大王难道忘了月氏太子阿留苏?” 右贤王一怔,脸上的笑容僵住。帐中的匈奴人听了,也有些不安起来。阿留苏一直是匈奴人的心病,正因为阿留苏的善战,匈奴人的实力才一直无法深入大漠以南。如今匈奴人孤军深入,阿留苏如果与梁啸联手,可不什么好消息。 右贤王强笑道:“阿留苏刚刚战败,如果敢来袭击我,我不介意灭了他。” 东方朔不紧不慢的又加了一句。“大王难道忘了乌孙昆弥猎骄靡?” 右贤王眼神紧缩,刚刚挤出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又惊又怒。“猎骄靡?他难道也敢与汉人为伍?” 东方朔挤了挤眼睛,哈哈大笑。“大王,你觉得我们是怎么越过天山,拿下达坂的?” 此言一出,大帐里一片死寂。右贤王的脸色铁青,死死的盯着东方朔的笑容,发出如受伤雄狮般的粗重喘息。他原本就觉得梁啸袭取达坂有些古怪,乌孙人有不小的嫌疑。现在又从东方朔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他不得不重新考虑猎骄靡的忠诚度。 猎骄靡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和汉人联手? 在愤怒之余,右贤王更觉得后背一阵阵的冷汗。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很可能掉进了一个陷阱,而挖这个陷阱的人就是梁啸、猎骄靡和阿留苏。这三头恶狼联起手来,向他露出獠牙,要撕碎他的血肉。 白霸感觉到了匈奴人的不安,欣喜若狂。他仰起头,看向东方朔,毫不掩饰目光中的崇拜。 第339章弄巧成拙 右贤王原本就对猎骄靡有疑心,现在更不敢掉以轻心。他可不想在攻城不下的时候被猎骄靡咬一口。 更何况还有一个更不要命的月氏太子阿留苏。 右贤王不禁怀疑,阿留苏攻击赤谷城,猎骄靡回援,会不会根本就是一个谎言,为的只是让他无法攻克素叶城?素叶城外,可是有五千月氏骑士协助大宛人守城的。而猎骄靡不战而退,也不是第一次。 一切皆有可能。当然,也有可能都是眼前这个汉人在胡说八道,蛊惑人心。他这么做,只是为了扰乱军心,让他不能全力以赴的攻击延城。 可是,万一是真的呢? 右贤王左思右想,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一面和龟兹王讨价还价,拖延时间;一面派人去乌孙催讨牛羊。这是猎骄靡答应过他。如果猎骄靡还能兑现承诺,那他还是可信的。如果猎骄靡虚以委蛇,那东方朔说的很可能就是事实,他必须另做打算,尽快考虑撤退的问题。 真被猎骄靡、阿留苏和梁啸三人盯上,他很可能会蒙受重大损失。 右贤王再次与白霸、东方朔会面,放缓了口气,同意做一点让步,不要龟兹王出城谢罪,战士也可以减到五千,但是要求的牛羊不能少,否则的话,他立刻攻城。 白霸长出一口气,立刻答应回城向龟兹王请示。正当他们起身行礼,准备离开时。右贤王阴恻恻的笑了笑,指指东方朔。“你留下。” 东方朔心里咯噔一声。“我?” “嗯,我还有些事要好好问你。”右贤王歪了歪嘴,又指了指白霸。“你回去,告诉龟兹王,如果三天之内不给我满意的答复,我就杀进城去。到时候,就不要怪我无情。” 白霸大惊失色,求助的看着东方朔。东方朔眼珠一转。哈哈一笑。“白相不用担心,我正好也想和右贤王聊聊天。你就安心的回去吧,让大王做好准备,不要耽误了。” 白霸无奈。只得惴惴不安的离开了。 右贤王打量着东方朔,大声笑了起来,目光中毫不掩饰对东方朔的欣赏。“你是个难得的勇士,我喜欢你。你留在这里,我让你做我的大屠耆。就像单于身边的中行说。” 东方朔走到右贤王面前,倚着右贤王的食案,盘腿而坐。“中行说是谁?” “中行说是一个汉人宦者,随和亲的公主来到王庭,做了单于的大屠耆。他是个聪明的人啊,帮了单于不少忙。你如果愿意像他效忠单于那样效忠于我,我一定不会亏待你。”右贤王伸出手,用力的拍了拍东方朔的大腿。“我封你为王。” 东方朔歪了歪嘴。“原来是个没卵子的废物。你拿他和我相比,实在让我高兴不起来。” 右贤王大笑。“不错,不错。你是堂堂的伟丈夫,不是那种浑身骚臭的阉人可比。怎么样,你愿意为我效劳吗?” 东方朔想了想,摇了摇头。“士为知己者死。梁啸知我,待我如上宾,我才愿意为他出谋划策。你却把我和中行说相提并论,简直是在污辱我,我怎么能为你效劳?” 右贤王挠了挠头,非常尴尬。“是我说错了,先生莫怪。我该怎么做才能弥补过错?金子,美女,还是骏马?只要我有,我都给你。” 东方朔打了个哈欠。“先给我安排个帐篷吧。我有点困了。睡一觉,也许我的心情会好一点。” 右贤王眉开眼笑,立刻让人给东方朔休息。为了防止东方朔逃跑,还特地安排了二十名卫士,日夜看护东方朔。东方朔离开之后,右贤王收起了笑容。鹰隼般的目光扫过众将的面庞。 “所有人提高警惕,加紧打造攻城用的云梯,一旦完成,立刻攻城。” 众将轰然应喏。 白霸回到城中,向龟兹王报告了事情的经过。 得知东方朔面折右贤王,逼得右贤王让步,龟兹王非常高兴。可是,面对东方朔被匈奴人扣下的结果,他又非常不安。他派人请来了何塞和李当户,向他们问计。 听说东方朔被匈奴人留下了,李当户大吃一惊,一时方寸大乱。何塞也乱了阵脚。一直以来,东方朔就是他们的主心骨,没有了东方朔出谋划策,他们怎么办? “要不,我们就答应匈奴人的要求吧?”龟兹王提议道。“虽然代价大了些,总比屠城好。” “大王,别急。”李当户接连吸了几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白相,你能把经过详详细细的说一遍吗?” 白霸看看龟兹王,龟兹王点了点头,示意他赶紧说。白霸只得又从头说了一遍。李当户认真地听着,脸色慢慢的恢复了正常。白霸说完之后,他反复考虑了很久,抬起头。 “大王,匈奴人这是怕了。” “怕了?” “是的。他怕遭到乌孙人、月氏人的袭击。” 龟兹王非常意外。“乌孙……真的和你们结盟了?”他还以为东方朔是胡说八道,骗匈奴人的呢。东方朔虽说在赤谷城呆了很长时间,但猎骄靡是匈奴人的附属,又和月氏势不两立,他们怎么可能结盟,还要一起对付匈奴人? 李当户微微一笑。“不瞒大王,率军通过乌孙境内,袭击达坂的人,就是我。” 龟兹王懵了,他实在无法理解这里面的关系。 “大王不用担心。就算匈奴人要攻城,他们也要打造云梯之类的器械。请大王做好准备,防止匈奴人偷袭。只有让他们看不到破城的希望,才可能降低损失。” 龟兹王答应了。不管匈奴人怎么说,他都没什么安全感,这城防是万万松懈不得的。 出了王宫,李当户吐出一口气,冷汗瞬间湿透全身。他对何塞说道:“我要去一趟达坂,把这个消息告诉梁都尉。将军尽可能的多坚持一阵,我会尽快赶回来。现在匈奴人孤军深入,一旦强攻下不,他们很可能就会撤退。” 何塞连连点头。“将军,你可要快去快回。” 李当户一口答应,带着郎官们离开了延城,日夜兼程,奔往达坂。 达坂城热闹非凡,梁啸按照汉地的风俗,正在腊祭。 匈奴围城,梁啸为了调节气氛,不让将士们过于紧张,想了不少招数。腊祭只是一个噱头,在聚餐的同时普及一些汉人风俗才是要点。 这些糙汉子们想不了那么多,有肉吃,还有酒解馋,他们就开心。他们说着半生不熟的汉话,跟着梁啸有模有样的行礼,然后嘻嘻哈哈的排队领肉,再伸出手,从梁啸手里领两个赏钱,等不到明天早上,这些钱就不见了,不知道塞到哪个女人的怀里,换了一夜春宵。 得知李当户回来了,梁啸吃了一惊,连忙让人把他们接了过来,直接带到后堂,开了一句玩笑。 “怎么,你是闻着肉香赶回来的?” 李当户却笑不出来,他满面羞惭的站在梁啸面前。“都尉,我辜负了你的信任。” 梁啸眯起眼睛,眼角一阵阵的抽动。看到李当户这满嘴的火泡,他就知道不是好事。听到这句话,心里更加不安。他按捺着自己的情绪,示意希格玛给李当户等人拿来酒肉,手已经有些抖。 “先吃东西,吃完再说,天塌不下来。” 热气腾腾的酒肉端了上来,李当户的眼泪也下来了。他扑通一声跪倒在梁啸面前,泣不成声。“都尉,东方朔被匈奴人扣住了。” 梁啸顿时觉得眼前一阵发黑,脑袋“嗡”的一声闷响,仿佛挨了一闷棍。 “东方朔被匈奴人扣住了?”梁啸一把拽起李当户,厉声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我不是让你保护好东方朔的吗,他怎么会被匈奴人扣住?” 李当户不顾手臂被梁啸捏得生痛,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梁啸还没听完就气得跳了起来,破口大骂。 “这傻逼,活该他倒霉。好好在城里呆着不行,非要逞这个英雄?现在好,被匈奴人软禁,所有的计划全泡汤了。FUCK!FUCK!” 穿越以来,梁啸第一次如此失态,已经遗忘了很久的污言秽语脱口而出。不仅希格玛目瞪口呆,就连李当户等人都吓坏了。郎官们在一起,说些粗话很正常,梁啸也不例外。可是他们和梁啸同事那么久,还是第一次听到梁啸嘴里冒出这么多的脏话,也是第一次看到梁啸如此愤怒。 李当户第一个反应过来,上前一把抱住梁啸,将他拖入内室,关上门,让希格玛看住他,又匆匆出门,对跟他赶回来的郎官厉声说道:“从现在开始,你们不得离开这个院子半步。没有我的命令,也不得和任何人说一句话。违令者,斩!” 在回来的路上,李当户已经多次吩咐郎官们看好各自的嘴巴。此刻再次严申,郎官们心知肚明,谁也不敢大意。要塞里真正属于梁啸的嫡系不到一半,剩下的都是各族拼凑起的杂牌军。这些人如果知道匈奴人势大,很可能一哄而散,甚至反戈相向。 他们互相看看,用力的点点头。“喏。” 李当户又叫过荼牛儿。“看好官署,任何人,无令不得出入。” 荼牛儿躬身领命,叫起所有的佣兵亲卫,把官署的几个门把守起来,不准任何人出入。 官署里气氛紧张,官署外,不知内情的将士还在兴高采烈的庆祝腊祭。 第340章受挫 半夜,李当户抱着环刀,靠着柱子,坐在廊下的栏杆上,眼皮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不住的往下坠。 他太累了,从龟兹一路狂奔到至此,六天六夜,他几乎就没合过眼。东方朔被匈奴人软禁,龟兹城朝不保夕,梁啸的计划出现了重大漏洞,他必须把这个消息及时送到梁啸手中。 可是,他又睡不着。龟兹一旦失守,匈奴人得到了充足的补给,势必回军达坂。能不能安全脱身,谁也不敢打包票。匈奴人肯定守住了达坂北口,猎骄靡还屯兵伊犁河谷一带,他们就算想逃回大宛都不太可能。 出路在哪里?李当户一点头绪也没有。 身后的门“吱呀”响了一声,梁啸出现在门口。李当户吃了一惊,下意识的站了起来,抬起袖子拭了拭眼角,手已经握住了环刀。 “李兄。”梁啸伸手按住了李当户的手。“你进来,我跟你说两句话,然后你就去休息。” 李当户看看双眼充满血丝,眼神却已经恢复了清明的梁啸,松了一口气,跟着梁啸走进了屋。 屋里一团糟,到处都是被盛怒之下的梁啸扔掉的东西。希娅和希格玛正在收拾,神情有些怯怯。 “今天有点上火。”梁啸尴尬的咧了咧嘴。“李兄海涵。” 李当户苦笑道:“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半天没缓过来。” 梁啸自嘲道:“这事整的……好吧,事已至此,就不说那么多了。据你估计。龟兹人能坚持多久?” 李当户摇摇头。“说不准。龟兹君臣对匈奴畏惧太深。而且士卒虽多。战力却差。能不能挡住匈奴人的第一次攻击,不能抱太大的希望。” “是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逼得东方朔行险。” 李当户没吭声。当初东方朔也是这么说的,只是后来他再也没有提起过,只是全力以赴,一心周旋。现在想来,他以身犯险,到匈奴大营去做说客。的确太冒险了。 “我们得把他救出来。” “这个不急。”梁啸笑了,有一种说不出的信任。“东方朔最大的本事就是保命,他不会有事的。” 李当户看看梁啸,欲言又止。梁啸看出了他的担心,笑道:“好了,你就相信我一次吧。我还有一个问题:龟兹能供应匈奴人多久?” “一年不成问题。超过一年,就很难说了。” 梁啸点点头。“那我就有数了。你去休息吧,好好睡一觉,明天再来商议对策。我也好好想一想。” 李当户担心的看着梁啸。“你真的没事?” “我真的没事。”梁啸推着李当户的背,轻轻将他推了出去。命人带他去休息。 送走了李当户,梁啸回到屋里。背着手,慢慢地踱起步来。他走得很慢,有时候被正在收拾的希娅、希格玛挡住,他就停下来,等她们收拾完。希娅和希格玛都觉得有些不安,加快了速度,将屋里收拾整齐。 “主人,你……要不要洗漱一下,早点休息?” “你们先休息吧,我要坐一会儿。” “要不……我陪你坐吧。”希格玛道。 梁啸看了她一眼,无声的笑了笑,伸手捏了捏她的小脸。“你愿意陪就陪吧。不让你陪,估计你们一个都睡不着。” 希格玛吐了吐舌头,笑了起来。她打来热水,让梁啸洗漱,又自己清洗。等她端着热水回来的时候,梁啸裹着大氅,盘腿坐在火塘,正在看一张地图。听到脚步声,梁啸抬起头,从她手中接过水,呷了一口,在嘴里含了片刻,慢慢的咽了下去。 希格玛坐在一旁,裹紧了大氅,歪着头,盯着梁啸。 梁啸看看她。“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觉得有点怕。”希格玛嘻嘻笑道:“主人刚才好吓人。” 梁啸抹了一下脸,有些惭愧。今天的反应的确蛮丢人的,以前树立起的伟光正形象一下子全塌了。“是不是觉得我挺没用的?” “没有啊。”希格玛想了想,又说道:“嗯,还是有那么一点啦。以前觉得主人是太阳神阿波罗,什么困难都拦不倒你。现在嘛……” “现在我是大萝卜。” “不是啦,不是啦。”希格玛忍俊不禁,咯咯地笑出声来。“主人现在更像是一个人,不是一个神。” 梁啸眨了眨眼睛,也笑了。的确,这一路走来,他战无不胜,屡次以少胜多,不仅别人把他当作神,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神,没什么困难克服不了。细细想来,这次攻占达坂,争夺西域控制权的计划太冒险了。他想以蛇吞象,现在把右贤王这头象诱了进来,却咽不下去,逼得东方朔只能以身犯险。 不是机会不好,只是他实力尚弱,还玩不转这么大的局。把成功的希望寄托在龟兹、月氏、乌孙的互相博弈上,想以小博大,本身就不够理性。结果一着失手,满盘皆输。 穿越众毕竟不是神啊。 “主人,那现在怎么办?回大宛吗?” “不急。”梁啸又呷了一口水。“我们还没到要逃命的时候。”他顿了顿,像是在安慰希格玛,又像是在安慰自己。“等一等,也许还有转机。” 希格玛乖巧地点了点头,没有再问。她对这些东西也不太熟悉。四姐妹中,她年龄最小,想法也最单纯。梁啸说什么,她都相信。也正因为如此,她练箭的成果最大。 梁啸重新拿过地图,就着火光,默默地沉思起来。 希格玛安静的坐地一旁,不时的眨眨眼睛,好奇的看着梁啸。偶尔的,梁啸转过头,看她一眼。 屋里很安静,只要火塘里的木头烧得丝丝作响。 延城。 在浑厚的号角声中,匈奴人发起一波又一波的猛攻。习惯了骑射的他们举着盾牌,扛着云梯,在弓箭手的掩护下,不断向黄土筑成的城墙发起冲锋。 龟兹将士藏在城墙后面不断的射箭,用长矛和战刀攻击爬上城头的匈奴人,竭尽全力的反击。只是他们的士气明显不如匈奴人高涨,越来越多匈奴人爬上了城头,展开了肉搏战。 外城破城在即。 右贤王坐在马背上,看着厮杀正酣的战场,松了一口气,语带调侃的说道:“东方先生,看来延城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坚固,月氏人来得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快啊。” 东方朔斜躺在一辆大车上,托着腮,无精打采的看着远处的城墙,兴趣缺缺。“那不是因为你们强大,而是因为龟兹人太过弱小。” “这倒也是。”右贤王心情不错。“那你觉得梁啸够不够强大?” “我劝你不要自找没趣。”东方朔打了个哈欠。“见好就收吧,现在回到草原上去,你多少还能保住一点颜面。真要在达坂久攻不下,你可就连这点颜面都丢净了。” “你这真是为我着想吗?” “我不是为你着想,只是不希望你死得太难看而已。不管怎么说,你对我还算尊重,不失待客之礼。”东方朔闭上了眼睛,开始假寐。 右贤王抚着胡须,打量着东方朔,眼神闪烁。他搞不清东方朔的心思。他是正话反说,怕他攻打达坂,还是激将法,激他去攻击达坂? 右贤王亲眼见识过来达坂城,其险固经非龟兹城能够相比,他也相信梁啸的实力要比龟兹王强,但是双方的实力差距毕竟是明摆着的,谁敢说他一定攻不下达坂。 他担心的是猎骄靡和阿留苏。 派往乌孙的使者回来了,带来了不怎么让他满意的回复。乌孙送来了一批牛羊,却远远达不到他的要求。乌孙的理由是汉人抢先购买了大量的牛羊,导致各国牛羊有限,价格高涨,他们筹不到足够的钱。这一点,右贤王也有耳闻,但是他仍然不能肯定猎骄靡的忠诚与否。 据使者说,猎骄靡本人不在赤谷城,出面接见的是猎骄靡的阏氏,浑邪王部的阿瑞堪。右贤王不怀疑阿瑞堪,她毕竟是匈奴人,但是猎骄靡避而不见,又是为了什么?他是不是在等待机会? 至于阿留苏,那更不用说了。龟兹发生这么大的战事,他不可能一点风声也听不到。他肯定在什么地方躲着,等待着致命一击的机会。 如果他正在攻击达坂的时候,这两个人扑了出来,那该怎么办? 右贤王又看了东方朔一眼,欲言又止。他真的欣赏东方朔的勇气和才华,可是他也清楚,在击杀梁啸之前,东方朔都不可能真正臣服于他,哪怕他许以王位。 他毕竟不是中行说。右贤王既得意,又有些不甘。他正准备说些什么,远处传来一阵欢呼声。 匈奴人攻破了龟兹外城,打开了城门,无数将士蜂拥而入。 右贤王连忙下令。“传令,任何人不得损坏东方先生的马车。如有丝毫损伤,老子扒他的皮。” 传令兵应了一声,纵马奔了出去,将命令传达到前方的将士耳中。 东方朔翻身跳下了大车,伸了个懒腰。“哈哈,终于又能坐我自己的马车了。这破车,坐得老子腰酸背痛,风度全无啊。” 第341章反击 匈奴人攻破延城外城,右贤王再次勒令龟兹王投降,否则必以屠城相报。 外城没能挡住匈奴人的一次攻击,龟兹君臣丧胆,龟兹王再也没有反抗的勇气,老老实实的投降。他自已没敢出面,还是派白霸来谈判。这一次,白霸一点底气也没有,答应了右贤王的所有要求。 右贤王将龟兹国库洗劫一空,又带走了龟兹一半的将士和大量的奴隶,唯一的遗憾是没有抓到力主反抗的主战派将领何塞。 何塞自知责任重大,一旦城破,为了平息匈奴人的怒气,龟兹王很可能会拿他当替罪羊,所以李当户离开之后他就做好了逃亡的准备。城破之后,他带着家人、细软出了城,躲进深山。等右贤王派人来抓他的时候,他家已经是人去楼空。 整个龟兹城陷入了一阵恐怖之中,匈奴人狂欢了数日,满载而归,曾经繁华奢侈的龟兹城成了一片狼藉,满目疮痍,特别是被匈奴人攻破的外城,几乎成了废墟。 攻破龟兹,猎骄靡的使者到达,请求派兵助阵。右贤王终于松了一口气,却没有答应猎骄靡的要求。 他虽然从龟兹得到了大量的牛羊、粮食,可是也同时强征了不少龟兹人,给养供应还是比较紧张。如果猎骄靡再派兵前来,必然会进一步加剧给养供应的困难。 再者,他虽然相信猎骄靡不敢叛变匈奴,但他对猎骄靡的戒心并没有完全消失。猎骄靡是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野心,他心里有数。梁啸只有千人,他根本不需要猎骄靡助阵,更不想给猎骄靡立功的机会。他要亲自击杀梁啸,夺回达坂,以证明自己还是右部匈奴的领袖。 他下令回师达坂。 大军起程,东方朔被迫同行。他倒是很坦然,吃得下。睡得着,没事就吟诗作赋,演算定式。累了就下车找匈奴人闲聊,扯蛋。 虽然是俘虏。但是匈奴人都很尊敬他,从右贤王本人开始,除了限制他的自由之外,就没真把他当俘虏看,各种供应也大致和右贤王相等。每次宴会。他都是理所当然的贵宾,都是宴会的焦点。 东方朔擅长聊天,不管是右贤王还是普通的匈奴士卒,他都能聊得热火朝天,宾主尽欢。没用多久,他就成了匈奴大军中最受欢迎的客人。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借着这些机会,东方朔了解到了不少情况。 大军一步步的向达坂逼近。 梁啸站在城墙上,看着城中正在演练的将士和李当户。微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他脸色平静,除了眼中多了一些沉郁之外,看不出太多的异常。那一天的失态只有贴身卫士知晓,普通的将士根本不知情。他们对外面的情况一无所知,每天练习城池攻防,为即将到来的战斗热身。 李当户的出现引起了一些猜想。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大部分人也淡忘了这件事。梁啸让李当户负责士卒训练,城池修缮也交给了他。在这方面,李当户要比梁啸有经验,他很快就得心应手。颇得将士们的爱戴。 此刻,他正行走在操练的队列中,纠正一个乌垒士卒的动作。他的要求很严格,但是他的语气很平和。乌垒士卒欣然接受。 “主人,李君对将士们真好。”希娅目不转睛的盯着李当户。 梁啸瞥了她一眼。“李家是将门,他的父亲李广将军从一个普通士卒积功升迁至二千石,最知道士卒的艰辛,所以一向体恤士卒。李君有古士之风,嫉恶如仇。不畏强权,他在天子身边做郎官的时候,就痛打过不守礼节的佞臣。” “哇哦……”希娅赞道:“真是个伟丈夫。” “我可不觉得。”希格玛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主人让他去龟兹,帮龟兹人守城,结果他自已却逃回来了。匈奴人得了龟兹的牛羊、辎重,主人可就难办了呢。” “呃……”希娅哑口无言,怯怯地看了梁啸一眼。她们都知道,梁啸最近的心情不好,龟兹失利,打乱了他的全盘计划,李当户就是直接责任人。此时此刻,夸李当户的确有些不太合适。 “那不是他的错。”梁啸将两姐妹的眼神看在眼里,也知道最近对李当户有非议的人不是一个两个。不过,他还不至于像希格玛一样认为全部是李当户的责任。“龟兹人就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别说是李当户,就算是我去,一样没用。” “可是主人守住了素叶城。” “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素叶城外只有一万匈奴人,而我身边有几百佣兵,还有五千月氏精骑助阵。可李当户只有十几个人,而城外却是右贤王的几万大军。” 见梁啸为李当户辩解,希格玛没有再坚持,悻悻的耸了耸肩。希娅见状,刮了刮鼻子。希格玛翻了个白眼,撅着小嘴,不理会她的调侃。 梁啸转身离开。“等他操练完,让他来见我。” 李当户推门而入。“都尉,你找我?” “这儿没外人,你就不用一口一个都尉啦。”梁啸笑道:“坐,我和你商量点事。希娅,去给李君取点酒水来。” 希娅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梁啸抽出地图,铺在桌上。“就目前的形势,你有什么看法?” 李当户松了一口气,仿佛已经在心里憋了很久,今天终于有机会说出来了。“以我之见,最好是趁匈奴人尚未到达,先行撤退,保全实力,避免无谓的伤亡。” 梁啸眉毛轻挑,有些意外。“撤退?” “是的。达坂是要塞,不夺回去,右贤王必不肯罢休。就算我们能坚守一年,可是一年之800txt.com后呢?没有援兵,我们无法脱身。与其被困于此,不如撤回大宛,保存实力。”李当户盯着梁啸的眼睛,放低了声音。“阿啸,我知道你的心思,可是眼下时机还不成熟,勉强行事,只怕适得其反。” 梁啸想了想,嘴角轻轻挑起。 “你说得不错,眼下时机的确不太成熟。可是,如果就这样放弃,短期内,我们恐怕就不会再有机会了。一旦我们撤退,右贤王得到龟兹的财力补充,不仅能够恢复元气,还会对与我们相好的部落大加报复。如此一来,以后谁还敢和我们来往?” 李当户为难的摇了摇头,欲言又止,眼中露出愧疚之色。这也是他担心的问题。汉人在西域的影响力本来就不大,刚刚决定在乌垒建立驻地,就被匈奴人赶走了,以后谁还会把汉人当回事?如此一来,梁啸出使的使命就很难完成了。 “可是,困守达坂,外无援军,我们很可能会全军覆没。那可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当然不能困守达坂。我这两天制订了一个计划,请你来,就是想和你商量一下。”梁啸说着,在蒲类海、达坂两点之间划了一条线,然后在线的中间点了点。“我想主动出击,取交河城,或者务涂谷,扼住匈奴人出入天山的最后一条通道。” 李当户吃了一惊:“这是不是有些太冒险了?匈奴人一旦攻克龟兹,很快就会回师达坂,这时候分兵出击,会不会……” “我知道你的担心。”梁啸说道:“可是,如果只把目光放在达坂,我们就成了瓮中这鳖,全无回旋余地。拿下务涂谷,既是为自己留一条后路,也是争夺主动权的一个手段。” 梁啸解释了一下自己的想法。 龟兹失守,匈奴人得到了充足的补给,就能坚持更长的时间。现在已经是十二月,如果匈奴人迟迟不离开,那明天开春之后的春耕就成了问题。 春天不耕种,秋天就没有收获,天山以南的诸国必将陷入困顿。就算守住达坂,也无法站稳脚跟。攻占车师,切断匈奴人的退路,对匈奴人的心理产生压迫感,这样才能夺取主动权,迫使匈奴人为归路而奋战。 更重要的是,相比于之前选定的驻地,交河城背靠大山,前有大泽,更利于防守。占领交河城,左控蒲类海,右控达坂要塞,就可以长期与匈奴人对峙,将匈奴人挡在天山以北。 李当户依然不太放心。“你这个想法是好的,可是主动出击,哪来的兵力?” “深山行军,人多未必就是好事。车师人现在就在达坂之外,国内空虚,防守力量应该有限。我只带佣兵就够了。另外,危须、尉犁的士卒我也带走,以免匈奴人兵临城下时,他们会成为不稳定因素。” “能行吗?”李当户还是不太放心。他看着梁啸,忧色忡忡。现在已经是隆冬,大雪封山,百余人在山里行军,千里奔袭,仅是行军就已经困难重重了,更不用说战斗。东方朔被匈奴人扣住,龟兹失守。如果梁啸再出什么意外,整个使团都会崩溃,这个风险太大了。 “佣兵们都是刀口上讨生活的,什么苦吃不了?”梁啸笑了,信心十足。“上次雪地行军数百里,一举重创乌单,他们都没问题,现在更没问题。” 李当户盯着地图看了很久,最后点了点头。与就此撤退相比,这个计划虽然冒险,却值得一拼。他站了起来,慨然道:“你是使者,不能有任何意外,还是留守达坂的比较好。龟兹的事,我没能完成任务。这次出击务涂谷就让我去吧,算是戴罪立功。” 第342章信任 梁啸坚决的摇摇头,一口否决。“不行,你要留下负责达坂的防守任务。” 李当户愣了一下,苦笑道:“阿啸,我很感激你的信任。可是我受挫在先,恐怕难以服众。一旦人心不稳,丢了达坂,那可如何是好?” “你要对自己有信心。龟兹失守不是你的错,要追究责任,我才是责任最大的那个。”梁啸站起身,双手按在李当户的肩膀上,示意他坐下。“你有顾虑,我很清楚,我会向将士们说清楚。这几天的训练,我相信所有人都见识了你的能力。守城,你比我擅长。” 李当户感激不已。“你是不是早就有了计划?” 梁啸笑笑。他的确已经考虑了好几天。从得知龟兹可能不保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在考虑这些问题。 李当户心中一暖。他明白梁啸肩上的担子有多重,他也明白为什么梁啸等到现在才说。这是给他时间,让他在将士中树立威信,好让他顺利的接过指挥权。 “既然你已经做了决定,我没什么话说,只提一个建议:考虑到兵力有限,你应该优先袭取务涂谷,合适的时候再攻取交河城。” 梁啸答应了。他本来也是如此打算的。交河城是车师王城,防守力量相对要强一些。他就算拿下交河城,没有足够的兵力也守不住,不如直接袭取有地利的务涂谷。务涂谷在山北,离战场比较远,防守松懈,奇袭成功的机会更大,夺取之后也利于防守。 梁啸带着李当户来到官署后面的作坊,作坊里热火朝天,工匠们三五成群,正在忙着自己的事。虽然是冬天,他们依然挥汗如雨,不如人都光着膀子。挥动斧锛刀锯,努力工作。砍斫声,敲击声,磨砺声。不绝于耳。地上井然有序的堆放着制作好的零件和半成品,箭矢,刀矛,盾牌,样样齐全。 李当户很惊讶。他知道官署后面有一个作坊,却没想到作坊的规模这么大,工匠这么多,效率这么高。 梁啸叫来了阿尔法和贝塔,将器械作坊的主导权移交给李当户。他对阿尔法说,李当户是习射世家,他对弓弩非常熟悉。有他协助,弩的试制很快能走上正轨。 阿尔法大喜。这两天她可是吃了不少苦头。梁啸之前说,弩的试制可以先缓一缓,现在情况有了新的变化。弩不得不再次提上工作日程。为了解决弩机的精度问题,她都快被逼疯了。 商议已定,梁啸派人叫来了谢广隆。 谢广隆挟着头盔,大步流星的赶了过来,一头汗水,热气腾腾。一进门,就大大咧咧的嚷道:“都尉,找我有什么事,要打仗吗?” “找你来,当然有大事。”梁啸哈哈大笑。他示意谢广隆坐下。来回踱了几步。“这两天,李当户负责操练,你觉得他怎么样?” 谢广隆揪着乱糟糟的胡子,赞了一声:“到底是李将军的儿子。不是我们这些粗人能比的。我老谢是没话说,一句话,心服口服。” “那你觉得,如果让他负责,能守住达坂吗?” “应该没问题。”谢广隆咂了咂嘴。“这些天,我们都看在眼里呢。论城池攻守,我们都不如他。” “可是我觉得,只有他还不够。”梁啸盯着谢广隆,眉毛一挑。“他还缺少一个得力助手。” 谢广隆见梁啸眼神不对,愣了片刻,忽然醒悟过来,咧着大嘴乐了。“都尉,你是……说我吗?哈哈,我老谢终于升官啦。咦,不对啊,让李当户负责,都尉,你呢?” “我要出去一趟,想将达坂城交给你和李当户。”梁啸摆了摆手,希格玛捧来一口乌兹战刀。“我能信任你吗?” 看到龟兹战刀,谢广隆顿时两眼放光。梁啸有一个不成文的习惯,这种战刀只授予能独当一面的人,到目前为止,得到这口战刀的人除了射箭比赛夺魁的希格玛之外,只有李舒昀、老安德鲁和郭武,如今他们都统兵在外,肩负重任。 李舒昀和老安德鲁也就罢了,郭武原本是他的下属,现在却后来居上,要说他心里没想法,那也不是事实。不过,谢广隆自知身份卑微,也不好意思说什么,只能咬着牙,逢战必先,希望能够得到梁啸的赏识。 现在,机会终于来了,一口乌兹战刀就摆在他的面前。 “都尉……”谢广隆兴奋得面色潮红,声音发颤。他双手抱拳长揖,既像是行礼,又像是迫不及待的去接刀。“得都尉赏识,我老谢愿肝脑涂地,以死报效。” 梁啸将刀放在谢广隆手中,用力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老谢,兄弟同心,其利断金。那么多困难,我们都一起闯过来了,右贤王来,也不能让他占了便宜去。达坂城,就交给你们二位了。” 谢广隆紧紧的抱着刀,几乎是在吼叫。“大人放心,城在人在。” 梁啸安排好达坂的防务,留下了绝大部分人马,只挑选了百余名佣兵,还有三十多名危须、尉犁士卒,悄悄的离开了达坂要塞。 达坂要塞身处峡谷之中,两侧是壁立的山崖,又下了不少雪,积了冰,大军根本无法通行。不过这些难不住梁啸。他带的这些佣兵都是精挑细选的高手,人数虽少,却个个身手不凡,即使是这样的险要地形也一样能通过。 几天前,梁啸就在为这次奔袭做准备。为了能在冰雪上行走,他不仅准备了滑雪板,还准备了钉鞋。为了能够迅速补充能量,他还向那些月氏人讨教,用面、油混在一起,做成面团,当作行军干粮。 月氏人被匈奴人打败之后,一些残部就住在大漠以南的南山,与羌人混居。他们向羌人学会了用青稞面和酥油当作食物,有点类似后世藏人吃的糌粑。据他们说,这种食物热量多,便于携带,口感也比肉干好,特别适合在寒冷的地带食用。 梁啸试过几次,虽然觉得口感没有他们说的那么好,可是比起肉干来,的确容易入口多了。 除了滑雪板、钉鞋和糌粑,梁啸还带了不少绳子。在攀爬峭壁时,近的用飞抓,远的就用箭将绳子射过去,再让身体最轻的希格玛先爬过来去,固定绳头,再依次通过。虽然辛苦危险,却也因此通过了很多原本无法通过的险峰。 冒着严寒和变化莫测的天气,越过一道道山峰,穿过一条条山谷,梁啸等人在峡谷里不断前进。 右贤王再一次回到了达坂城下,威风更盛。 车师王莫与跟着句林王一起出迎,看到随行将领们脸上的得意,猜想着他们鼓鼓的腰包,心里塞满了羡慕妒忌恨,脸上却不敢表露分毫,只能强颜欢笑,说着言不由衷的贺词,心里却在滴血。 此次右贤王出兵,车师付出的代价最大,几乎是倾国相助,抢劫龟兹的时候却没他们的份。 可是他没办法,谁让匈奴强,车师弱呢。弱肉强食,这就是老天定的规矩。 右贤王在达坂城扎下大营,命令句林王与车师王进帐回话。当得知他离开的这两个多月内,达坂城没有任何异常时,他笑了,有意无意地瞟了东方朔一眼。 “我还担心他跑了呢。” 匈奴将领哈哈大笑,不少人把目光转向了东方朔,带着几分戏谑。对于汉人,他们往往有一种说不太清楚的感觉。既羡慕他们的富庶,又鄙视他们的懦弱。对东方朔,他们也是如此,既愿意听东方朔聊天扯蛋,又讨厌那种居高临下的傲气。 不过,面对东方朔居高临下的傲气,他们还真没什么办法。论身材,他们没法和东方朔相比,论动手,也没人敢向东方朔挑战。身大力不亏,这个道理谁都懂。此刻见右贤王奚落梁啸,他们自然要跟着笑两声。 车师王有些奇怪,他从来没见过东方朔,对这个身材高大,却穿着汉式衣冠的年轻汉子非常好奇。 东方朔一脸的不以为然。“我早就对你说过他不会逃,他只会把刀磨好,等着你们把头伸过去。” “那我们就好好看看,看他的刀究竟有多利。”右贤王不以为忤,笑容更加灿烂。“东方先生,不如这样吧,你给他写一封信,让他交出达坂要塞。我敬他是个英雄,留他一条性命,让他离开,绝不为难他。如果他愿意为我效力,我可以封他为王,让他管理天山以南诸国,怎么样?” 东方朔心头一动,勉为其难地说道:“我可以给你写,不过,他听不听,你不要报太大希望。” 右贤王哈哈大笑,露出几分得意。软禁了东方朔这么久,东方朔还是第一次答应替他做事。这是一个不错的开始。 当着匈奴人的面,东方朔洋洋洒洒,写了一封信。右贤王生怕他泄露军情,还特地让人读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问题,这才让人送进要塞。 信送到了李当户手上,只看了几行字,李当户就明白了,心里一直悬着的那块大石头轰然落地,浑身轻松。 “东方朔在你们大营?” 第343章花落 李当户又惊又喜,他问起了东方朔的情况。 为了表示右贤王求贤若渴,希望李当户步东方朔后尘,不战而降,匈奴使者添油加醋,将东方朔在匈奴人营中的待遇大大渲染了一通。 李当户听得欢喜,东方朔没事,这个结果太好了。至于匈奴说东方朔已经为右贤王效力的话,他嗤之以鼻。汉人为匈奴人效力的是不少,但东方朔绝不可能。梁啸对他的信任和器重绝不是右贤王能够给的。 面对匈奴人的劝降,李当户沉下了脸,厉声喝止,提起笔,在东方朔的信后面题了几个字。 “陈仓虽小,一夫当关。井陉千里,敌酋破胆。韩信出马,善战无前。老子在此,不服来战。” 然后命人把匈奴使者轰了出去。 匈奴使者本以为能说服李当户,立一大功,说得嘴角全是泡沫,没想到李当户翻了脸,直接把他轰了出去,心中恼怒可想而知。回到大营,在右贤王面前大骂李当户。不过,他并不知道他看到的人是李当户,还以为是梁啸。因此梁啸长梁啸短的大骂一通,极力鼓动右贤王立刻发起攻击。 看到信背后的字迹,东方朔愣了好一会儿。这种粗鄙的文辞的确有些像梁啸,但是字迹却绝不是梁啸亲笔所书。他再三询问,匈奴使者信誓旦旦,他是亲眼看到“梁啸”写的。听完使者的叙述,东方朔明白了。 “东方先生,这是什么意思?”右贤王问道。他身边有能读汉字的人,但是这里面提到了几个典故,译者就并半懂不懂了。 “其实也很简单,梁啸自比韩信,要与你大战一场。”东方朔轻描淡写地说道:“韩信你知道不?” 右贤王连忙点头。韩信是汉人名将,他听说过。“那这前面两句又是什么意思?” “那都是韩信最著名的战绩。”东方朔摆起了龙门阵,将韩信的故事大致说了一遍,又比照梁啸的战绩。素叶城就是陈仓,奔袭祁连山就是井陉之战。右贤王听得如痴如醉,大呼过瘾。 “这韩信后来怎么样了?” “呃……”滔滔不绝的东方朔一时语塞。这个还真不怎么好说。韩信的下场实在不怎么好。 “哈哈哈……”右贤王得意的瞥了东方朔一眼。“先生不说,我也知道。韩信后来谋反,被灭族了。梁啸再善战无前又有什么用,就不怕功高震主,最后和韩信一样的下场?” 东方朔很郁闷。这可是丢人丢到姥姥家去了。 见东方朔吃瘪,右贤王很开心。他笑了一阵。语重心长的拍拍东方朔的手。“还是为我匈奴效力吧,你和梁啸一样,都是真正的智者和英雄。不过,你们的皇帝都是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的无赖,为他卖命,你们不会有好结果的。不如来我匈奴,自由自在,多好?” 东方朔哼了一声,反唇相讥。“等你夺回达坂。抓住梁啸,我就劝他一起为你效力。在此之前,你还是先考虑考虑自己的荣华富贵吧。西征无功,单于的信使也许已经在路上了。” 右贤王脸色一僵,看了东方朔一会,又得意地大笑起来。“东方先生,你被我说中了,对不对?” 东方朔恼羞成怒,拂袖而去。出了帐门,瞥了一眼远处白雪皑皑的大山。他暗自叹了一口气,在心里嘀咕了一句。 “但愿你能像韩信一样马到成功,但愿你不要像韩信一样功高震主。” 梁啸在积满冰雪的山谷艰难跋涉。 虽然做了精心准备,也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可是征途之艰难,还是超出他的想象。 寒风呼啸,积雪满山。幽深的山谷,只能侧身而过的小道,处处隐藏着危险。一路走来,仅是失足摔死的士卒就有十一人。冻伤的更是不计其数。在齐膝深的大雪里跋涉,累得浑身是汗,风一吹,又结成了冰,冻得人彻骨生寒。 “撑着点,撑着点。”梁啸喘着粗气,一团团雾气从嘴里冒出,沾在唇边,又被冻成霜,嘴角淡淡的胡须已经被冻住,眉毛上也挂满了冰珠。他的脸已经冻僵,失去了知觉,连说话都不太利索。 “主人,我……我走不动了。”希格玛腿一软,坐倒在雪地里,脸色苍白。“我……我要休息一会儿。” “不能在这里休息。”梁啸伸手将希格玛拉起来,扯下她身上的行囊和弓矢,扔给庞硕,弯腰将她背了起来,焦急的招呼道:“希格玛,不能睡,不能睡,听见没有。” 希娅也赶了过来,气喘吁吁地说道:“希格玛,你不能睡啊。” “我……我太累了。”希格玛含含糊糊的说道,眼睛都盯不开了。 “走,走。”梁啸大急。他已经见过好几个人累到极点,只想小睡一会的人被冻死了。四姐妹之中,他最喜欢的就是希格玛。她不仅年纪最小,稚气未退,而且最有灵性。那么多人向他习射,唯有希格玛身上有他的影子。她不仅是他最亲近的侍女,更是他的妹妹。如果她被冻死在这大山里,他会后悔一辈子。 他背着希格玛,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前,不停的和希格玛说话。“希格玛,你听我说,我们马上就要到了,马上就成功了,你知道吗?这一仗打完了,我们就回大宛,然后我就带你去长安。你不是一直想去长安么……” “好……暖……和……”希格玛的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喃喃自语。 “主人,主人……”希娅大惊失色,带着哭腔喊了起来。“希格玛她……” 梁啸连忙停下脚步,放下希格玛。一看到希格玛脸上的笑容,心里顿时咯噔一下。这是体温过低出现幻觉的症状,希格玛一只脚已经跨进了鬼门关。他来不及多想,立刻下令就地休整,让炊事兵生火煮汤。 一声令下,所有的士卒都停下了疲惫的脚步,各找地方休息。炊事兵却不得休息,四处收集枯柴,生火烧水,为饥寒交迫的将士准备一顿热腾腾的饭。 梁啸找了个背风隐蔽的地方,脱掉希格玛身上的衣服。里面的衣服都已经湿透,又被冻成了冰块。梁啸几乎是用蛮力将衣服砸碎。希格玛的身体苍白,有些发青,脸上却显出淡淡的粉红色。她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任由梁啸和希娅摆弄。 梁啸和希娅一起,用雪猛擦希格玛的身体,将她的皮肤擦得发红,然后将她贴身搂在怀中,再用战袍、大氅层层包裹起来。希格玛的身体像一块冰,冷到了梁啸的心里。 “快拿两个糌粑来。” 希娅应了一声,连忙拿了两个糌粑来,梁啸掰下一块,塞进嘴里,用力的咀嚼起来。希娅见了,也掰了一块,扔进嘴里,用力的咀嚼,一直将糌粑嚼成糜,这才嘴对嘴的塞进希格玛的嘴里。 希格玛双目紧闭,一动不动,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凝固。 希娅的眼泪都急出来了。她连声呼唤。“希格玛,希格玛,你醒醒啊,你醒醒啊……” 梁啸紧紧地搂着希格玛,感受到怀中的身体越来越冷,他的心也越来越冷。他抱着希格玛,泪水夺眶而出,他的心里像是被人狠狠地割了一刀,痛彻心肺。 右贤王没有急着进攻。眼下,他稳操胜劵,有足够的时间和梁啸比耐心。 他一边命人打造攻城器械,一边不断的派人劝降。天气不好的时候,他就在帐中聚会畅饮,天气好的时候,他就在营外举行比赛。跑马,射箭,摔角,刁羊,玩得热火朝天。 李当户毫不示弱。他在瓮城里立下擂台,组织将士们比武,胜者有奖,或是一杯酒,或是一笔小钱,或是一个漂亮的女人一夜春宵。角抵、超距(跳远),单挑、团队作战,花样一点也不比城外的匈奴人少,欢呼声一直传到城外匈奴人的大营中。 这其中,最受欢迎的无疑是蹴鞠。 蹴鞠又称蹋鞠,用皮革缝制,里面塞上草或者羊毛之类的东西,可以有专用的场地,也可以在街头巷尾,是一项非常流行的运动。汉人军中以蹴鞠作为训练士卒体能和灵活性的手段之一,李当户等人无不通晓,玩得不亦乐乎。 蹴鞠是个团队运动,对互相之间的配合要求很高,个人再强,如果不懂得配合,也是很难取胜的。李当户用这个办法,以伍为单位,轮流作战,不断强化他们之间的配合。 半个月后,右贤王准备好了攻城器材,见“梁啸”没有任何投降的意思,只得发起了攻击。他没有派匈奴人上阵,而是带着尉犁、危须等小国先试探虚实。尉犁王、危须王站在城外,大声呼喊他们的部众,想要动摇城中的军心,得到的却是一阵阵哄笑。 尉犁、危须国的士卒本来就不多,又被梁啸全部带走,眼下城中一个也没有。其他部落的士卒见他们如此作派,少不了要讥笑一番。 万般无奈之下,尉犁王、危须王只好硬着头皮发起攻击。 第344章杀人 李当户坐在城头,翘着二郎腿,一手举着书,一手拿着酒杯,身后站在身穿甲胄的阿尔法和贝塔。 别说在城外几百步的匈奴人,就算是城下的将士恍惚之间也把他当成了梁啸,心里莫名的多了一份信心,多了几分勇气,再凶猛的敌人也不在话下。 匈奴人怎么了?梁啸可是百骑袭营,一箭把乌单射成阉人的神箭手。右贤王人再多,又能怎么样,他还能攻进要塞不成?只要他敢来,就揍得他满头包,把他射成阉人。 李当户对此很满意。他扮梁啸,主要目的倒不是鼓舞士气,而是要让右贤王搞不清状况,好为梁啸争取时间。将士们因此士气高涨,是个意外之喜。 危须人先攻了上来,一千士卒,几乎是危须能抽掉出的所有机动兵力。他们举着盾牌,扛着云梯,声音很大,步子很小。他们中的不少人不久前曾经跟着梁啸来到达坂城,见识过梁啸的“等弓鸣”,也见识过梁啸身边勇士的神奇箭术,生怕自己也成了箭下鬼。 可是,步子再小,也有到达城下的时候,弓箭手首先停下脚步,向城上射箭压制。 城上除了战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什么声音也没有。将士们有的蹲在城垛下,有的躲在盾牌后,对城下射上来的箭视而不见。因为没有强弩,危须人的箭射到城上时,已经没什么威力可言,有的甚至还没到城上就力尽而坠。 训练有素,见识过百步毙敌神射的人岂会把这些箭当回事? 城上的士卒甚至有些鄙视,他们无视了城下的弓箭手,耐心的等待着攻城步卒的接近。 见城上没什么动静,危须人犹豫了片刻。乍着胆子,互相鼓励着,扛着云梯冲了过来。 城上依然悄无声息,就连战鼓都敲得有气无力,仿佛睡着了一般。 危须人摸不着头脑,却不敢停下。冲到城墙边,架起云梯,开始向上攀爬。 李当户举起了手,轻轻一挥。传令兵立刻挥动手中的令旗,鼓手甩开了手臂,敲响了战鼓。原本节奏疏缓的战鼓突然炸响,宛如惊雷一般,在要塞上空回荡。 “射!”一声怒吼,藏在城墙后面的将士站了起来。弓箭手们不顾危险,将身体探出城墙,有的干脆跳上了城墙上,拉弓搭箭,对着城下正要攀城的危须士卒猛烈射击。 近在咫尺,事发突然,危须士卒根本没来得及反应,就遭到了密集箭雨的重创。不过四五丈的距离。就算他们身上穿了皮甲也无济于事,而对于连续刻苦训练了几个月的箭手来说。这么近的距离再射不中,他们干脆自己跳下城墙摔死算了。 惨叫四起,血花四溅,危须士卒纷纷中箭倒地,损失惨重。他们惊惶失措的惨叫着,抱头鼠窜。四散奔逃,再也顾不攀城。可是,逃命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这短短的五六十步远,成了他们的生死界线。有一大半的士卒被射杀在城下,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人逃出了射程。 负责掩护的弓箭手大惊失色,连忙还击,掩护已方士卒撤退。 城上的弓箭手立刻还以颜色,进行覆盖式压制。他们居高临下,原本射程就占优势,又训练多时,只等着这一刻杀敌立功,一个个射得又快又急,手中的弓弦如琴,弹奏出一曲铁马金戈。 短短十余息时间,一通鼓尚未结束,双方就分出了胜负。 危须箭手损失过半,力不能支,只能仓惶撤退。 城下扔下了三四百具尸体,鲜血横流。 首战告捷,城上一片欢呼。弓箭手们举起弓,发出得意的狼嗥。 远处观阵的危须王、尉犁王面色如土。他们早就知道自己不是对手,可是败得如此彻底,如此迅速,还是超出他们的想象。虽然还没有清点人数,但是粗略估计一下,也知道发起第一波攻击的危须士卒至少损失了三成,却连城头都没碰到。 要想攻下这座要塞,得死多少人?别人的损失不说,他们的部下肯定早就死光了。 危须王、尉犁王派人向右贤王请示,右贤王虽然觉得损失有点大,却没太当回事,勒令他们继续进攻。危须王、尉犁王无奈,只得再次发起进攻。 一天的战斗结束,危须王几乎全军覆没,只剩下十几名卫士。尉犁王更惨,被流矢射中,当场阵亡。 夜幕降临,右贤王收兵回营,聚众议事。看着神情委顿的危须王,被强迫从征的各国首领忐忑不安。达坂不是龟兹,汉人也不是龟兹人,强攻达坂的代价惨重。对付这样的要塞,围而不攻才是上策,右贤王强令各国将士攻城,居心叵测,根本就是借刀杀人。 每个人都觉得后脖颈凉嗖嗖的。 右贤王却毫不介意,指指龟兹副王白霸。“明天你们上。” 白霸顿时冷汗涔涔。可是面对右贤王阴冷的眼神,他却不敢有任何迟疑,只得硬着头皮领命。不期然的,他看了一眼东方朔。东方朔笑了,笑得很轻蔑。白霸无地自容,后悔莫及。 梁啸找了一个山洞,将希格玛放了进去,她的弓箭和那口视若生命的乌兹宝刀放在手边,然后用石头将洞口堵得严严实实。 他拔出短刀,在洞口的石壁上刻了一个希腊字母,又写了一个希腊名字:阿尔卡帕。那是希格玛的本名。 希娅跪在一旁,眼睛肿得像桃子,却还是抑制不住泪水。 “走吧。”梁啸拽起希娅,看看四周。“从现在起,这条山谷就叫阿尔卡帕。等打败了匈奴人,我会回来,给阿尔卡帕和所有阵亡的将士立一块碑,让后人记得他们的牺牲。” 听以阿尔卡帕这个名字,希娅更是泪如雨下,痛哭失声。梁啸拽起她,大步向前走去。 众人沉默地跟了上去,继续向前。 数日后,他们到达务涂谷。 务涂谷在东天山的北部,却是主峰的南坡。这里远离战场,又隔着大山。山南的战斗对他们来说远在天边。除了被匈奴人强征走了不少战士,夺走了不少牛羊之外,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 战斗或者死亡,抢劫或者被抢,对他们来说都是很正常的事。月氏人来了,他们臣服于月氏人,匈奴人来了,他们臣服于匈奴人。如果更弱小的部落来了,就将其吞并。 这就是他们的命运。生或者死,都是上苍的安排。 梁啸翻过山坡,一座大湖出现在他的面前,大湖已经结了厚厚的冰,有几个孩子穿得像个小狗熊,正在冰上玩耍,欢笑声在湖面回荡。有人在冰面上打了个洞,正在钓鱼。在高耸的雪峰下,灰褐色的岩石上,一道被冻住的瀑布像一柄巨剑,矗立在湖边,等待着能拔出它的勇士。 大湖旁的草地上散落着上百帐篷。帐篷中透着点点火光,散发着温暖的气息。几只羊散落在草地上,扒开地上浅浅的积雪啃食草根,牧羊女摇晃着马鞭,哼着自由自在的歌谣。 这座湖就是梁啸这次奔袭的目的地,务涂谷的南端。 这边风景独好,可是梁啸的心情一点也不好。一个多月的长途跋涉,三十多人冻死、摔死,几乎人人冻伤,他最疼爱的希格玛冻死,付出这么惨重的代价,他可不是来这里欣赏风光的。 他是来杀人的。 “希格玛,弓来。” 希娅愣了一下,连忙跟了过来,将弓和箭囊递给梁啸。梁啸见是希娅,愣了一下,刚想问希格玛哪儿去了,忽然意识到希格玛再也不可能像以前一样,响亮的答应一声,从他背后跳出来了。 梁啸眉毛微挑,眼中迸发出森森杀意,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杀!不分男女老幼,全部杀光。” 希娅愣了一下:“主人,女人和孩子也杀?” “杀!”梁啸恶狠狠的说着,解下了羊皮手套,挂上弦,轻拨弓弦。“车师人依附匈奴,全部该死。”说完,他抽出两枝箭,搭在弦上,向山坡下奔去。 希娅看看荼牛儿,荼牛儿无奈的摇摇头。“走吧,他现在心里有火,谁说都没用。你还按以前的命令传下去,青壮杀掉,老人、女人和孩子留下。” 希娅松了一口气,将命令传了下去。 众人轰然应喏,跟着冲上山坡,三五成群,扑向还没有意识到危险降临的车师人。 梁啸冲在最前面。他一边伏着身子奔跑,一边盯着远处的情况。羊群先发现了情况,纷纷抬起头,牧羊女也感觉到了异常,站了起来,手搭凉棚,四处观望。 还没等她看到梁啸等人的身影,梁啸便飞身跃起,半空中射出一箭。 羽箭破空而至,飞过一百余步的距离,一箭正中牧羊女的胸膛。牧羊女惊叫一声,仰面便倒,鲜血从她的嘴角和胸口溢出,瞬间染红了她的羊毛袄和身下的白雪。 “杀!”梁啸双目赤红,低声嘶吼着从牧羊女的身边掠过,从牧羊女失神的眼前掠过,留下一片抹不去的阴影。 第345章人生苦短 几百里的山谷,山路崎岖,积雪寒冰,死神的阴影威胁在头顶徘徊。不能带马,所有的辎重和装备都只能靠雪橇和人背扛,这一次行军比上次追击乌单还要艰苦几倍。 如今,终于看到了猎物,无须任何动员,每个人都变成了野兽,疯狂的杀向看到的每一个敌人。 即使希娅因为不忍而篡改了梁啸的命令,佣兵们依然大开杀戒,几乎将看到的每一个人都砍倒在地。 务涂谷里的青壮大部分都被车师王强征走了,剩下的大多是老弱妇孺,真正还能战斗的不过百余人,还发散在各处,等他们听到惨叫声,冲出帐篷查看,梁啸等人已经冲到了他们面前。 像一阵风卷过湖边,卷过山谷,无情地摧毁着生命和安祥的生活。 半个时辰后,绝大部分的车师人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只有一些女人被留了下来,就在她们亲人的尸体旁,被血淋淋的战刀威逼着宰牛杀羊,准备晚餐。 梁啸坐在车师都尉的帐篷里,两只手一直在发抖,眼神也有些焦躁不安。车师都尉的尸体就被扔在帐外,两眼睁得大大的,惊恐永远的凝固在他的脸上。 希娅很担心。李当户赶回达坂的那一天,梁啸就是这样。 荼牛儿和庞硕带领佣兵卫士守住了大帐,重新点燃了火塘,明亮温暖的火光照耀在梁啸的眼睛里,慢慢地化开了那团阴霾。当热乎乎的肉汤端到梁啸手中的时候,他终于停止了颤抖。 “伤亡怎么样?” “还好,车师人一点准备也没有,我们基本没遇到什么抵抗。”荼牛儿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烤着火。“伤了几个兄弟,没有人战死。” 梁啸看了他一眼,突然愣住了。荼牛儿的左手的小指不见了。他伸手抓住荼牛儿的手。“你这手……是什么时候……” 荼牛儿笑了笑,轻轻地抽了回去。“过雪峰的时候,戴着手套不方便。我就脱掉了。”他咂了咂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真冷啊,当时都没什么感觉,后来重新戴手套。手暖和过来,疼得钻心,才发现小拇指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满手套的血。” 梁啸盯着他看了半晌。“牛儿,后悔吗?” 荼牛儿眉头一挑。不以为然。“后悔什么?” “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也许还在广陵城,和那些小兄弟一起玩耍,也不会……” “那又能怎么样?”荼牛儿打断了梁啸的话。“最后不是被人砍死,横尸街头,就是像我阿翁一样,一辈子做个农夫,还是个没有地的农夫。”他笑了一声,带着几分自嘲。“你不会忘了吧,我家当时已经没有几亩地了。想卖地还得求得胡来那畜生。” 梁啸没有再说话,埋头喝汤。汤有点烫,汤得他心里火辣辣的疼,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落进汤里,又被他喝进嘴里。 “阿啸,我是个粗人,没你有学问,可是有些话,我不能不说。”荼牛儿喝了口汤。瞅了梁啸一眼,正想说些什么,见梁啸泪流满面,不由得愣住了。他迟疑了半晌。小声问道:“阿啸,你怎么了?” “没什么。”梁啸抬起袖角,抹去眼中的泪水。“你说吧,我们兄弟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不对。”荼牛儿挪到梁啸身边,用力拉开他挡在脸上的手臂。“你一定有事。希格玛冻死的那一天,我就觉得你就不对劲。你是不是后悔了?” “嗯。我后悔了。”梁啸吸着鼻子,只犹豫了片刻便点了承认了,泪水却止不住的向下流。“如果不是我要冒险,希格玛不会死。她和其他人不同,佣兵们为钱,我们为前途,可是她为什么?她死得太不值了。她是被我害死的。她才十六岁,就像一朵花,还没有真正的开放就凋落了。” 一旁忙碌的希娅放下手里的东西,捂着脸,冲出了帐篷。 荼牛儿长叹一声,伸手将梁啸搂在怀中,轻轻地拍着他的背。 “阿啸,希格玛死得是可惜,不过,她成了你的侍女,她的命运就和你联起一起,生也好,死也好,都是上天的安排。不过,阿啸,这次出击,你的确有些冒险了。这寒冬腊月的,在山里行军,的确……” 荼牛儿想起那些被冻死、摔死的人,心情也非常不好。总共一百多人,非战斗减员三十多,超过两成,全是因为艰苦的行军条件。现在想起来,即使大帐里的火很暖和,还是让人觉得酷寒难当。 两人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梁啸坐了起来,重新拿起肉汤,一口口的呷着。脸上的泪痕犹在,可是眼神却重新变得冰冷和坚定。 “牛儿,你带两个人去看看,有没有还活着的老人,我要了解一下情况,决定下一步的行动。” 荼牛儿愣了一下:“还要继续攻击?” “既然已经到了这里,怎么能停下来。”梁啸迟疑了片刻,又道:“不能让希格玛他们白白牺牲,我一定把匈奴人赶走,不让他们再跨过天山一步。这里……”他一字一句的说道:“是我的。” 荼牛儿眨了眨眼睛,起身去了。他一边走一边摇着头。他不太明白梁啸的意思。他想赶走匈奴人,这可以理解。他要把这片土地变成他的,是什么意思,天下不应该都是朝廷的吗? 荼牛儿在俘虏中找了一圈,也没找到老人,老人都被佣兵们杀掉了。不过,他找到了一个女人,为了保住性命,她愿意将一份地图献给梁啸。 荼牛儿大喜,把女人带到了梁啸的面前。这女人很年轻,看起来也就是二十出头,面皮黝黑,脸上还有两片高原红,眼睛很亮,眼神却很慌乱。站在梁啸面前,她低着头,看都不敢看梁啸一眼。 梁啸打量了女人片刻。“把衣服解开。” 女人慌了,掩着自己的衣襟,嘴唇发白。她穿得很多,身材臃肿。荼牛儿见了,上前就准备拉开她的手。她尖叫起来,说的居然是汉话。“别碰我,别碰我!” 梁啸非常意外,连忙摆摆手,示意荼牛儿退后。“你怀孕了吧?” 女人吃了一惊,脸色煞白,随即又连连点头。 “很好,你把地图给我,把你知道的东西全部告诉我,我保你无恙,不会有任何人骚扰你。” 女人连连点头,转身跑了出去,没过一会儿,她又来了,从怀里掏出一张羊皮递给梁啸。梁啸接过羊皮一看,喜出望外。这是一副地图,上面画面着务涂谷的位置,还有穿过大山,直到交河城的路线。 梁啸站起身来。“带我去她家的帐篷,告诉所有人,所有从这个帐篷里的东西,全部给我拿回来,我要一一过目。” 荼牛儿应了,连忙去安排。梁啸披上大氅,示意女人跟他走。她家的帐篷就在首领帐篷的旁边,虽然不大,却很整洁。帐篷里一片狼藉,各种物品扔得到处都是,其中居然还有几卷简册。 这在西域可不多见。 梁啸拿起简册,上面写的是几首诗。字写得不错,很清秀,看得出书写者的文化水平不低。 梁啸叫来希娅,让她收拾了一番,那年轻女人也挺着大肚子一起收拾。虽然不太方便,却一点也不叫苦。时间不长,大帐里收拾整齐,荼牛儿也捧着一堆东西回来了。 梁啸一边检查这些战利品,一边询问女人。女人说,她叫莫娅,她的丈夫叫吴龟年,是个汉人,几年前来务涂谷,因为识文断字,深得都尉器重,就留了下来。这次车师王征召人马,他丈夫也跟着都尉一起去了。她是五年前嫁给吴龟年的,刚刚有了孩子,这很可能是吴龟年唯一的孩子,因为他已经四十多岁了。 梁啸明白了,她肯定是怕被佣兵们糟蹋导致流产,这才主动求饶。如此看来,他们虽然年龄相差一倍,夫妻感情却不差。 梁啸仔细的翻捡了一番,除了那份地图和简册,也没找以更有用的东西。他将被佣兵们抢走的东西还给了莫娅,并下令任何人不得骚扰她,这才回到了首领的帐篷,叫来了向导。 决定出兵之前,梁啸就对地形做过了研究,现在有了这份地图,他更有把握了。袭击交河城的计划浮上他的心头。而在交河城之前,一个叫狐胡的小国首先进入了他的眼帘。 狐胡住在柳谷,离务涂谷并不远,离交河也只有六十余里,可以做为攻击交河之前的休整地。狐胡是个小国,只有五六十户,两三百人,能战斗的人不过五六十人,在壮丁被征发之后,几乎等同于不设防,不太可能遇到有威胁的敌人。 得到这个消息,梁啸松了一口气,终于吃了一顿安生饭。 吃饱喝足,梁啸又仔细推敲了一番计划,确认没有什么太大的困难,站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 希娅走了进来,放下卷着的袖子。“主人,今天还习射吗?” 梁啸看了希娅一眼。帐里的火烧得正旺,希娅又一直在忙,脱去了衣甲,战袍被晾在一边,她身上穿的是一件从莫娅那里拿来的单衣,俯仰之间,青春洋溢的身体若隐若现。 梁啸想到了希格玛,忽然觉得人生苦短,生命无常。战事凶险,箭练得再好,也不可能一个人打天下。有机会温香满怀,又何必一定要做苦行僧? “当然要射。希娅,你累不累,要不陪我放松一下?” 希娅一愣,随即听出了梁啸的话外音,顿时羞得满脸通红,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 第346章后悔 半夜醒来,帐篷里的火有些黯淡。梁啸披衣而起,往火里加了几块木柴,将火拨得旺了些。等他重新钻回被子的时候,却没了睡意,干脆拿起吴龟年写的那卷简册翻了起来。 他对诗赋不太熟悉,也为此多次被东方朔鄙视。不过,吴龟年的诗不像汉赋那样肆意汪洋,写得很直白,以他的水平大致也能品着一些味道。比如其中一首: “朝行天池畔,暮归胡人谷。雁声如碎玉,秋思如裂帛。裂帛有余丝,亡人无归期。” 还有一首: “家国万里,烽烟无闻。胡语满耳,非是乡音。” 梁啸看了几篇,觉得这个吴龟年的诗也就是打油诗的水平,这名字也起得不符其实。吴龟年很可能是个假名,取“无归念”之意,可是他这诗里行间哪有一点无归念的意思,简直是朝思暮想,无时不刻不想着回家。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回不了家。 亏得莫娅只会说几句简单的汉话,不认汉字,要不然,看到这些诗句,她不知道要伤心成什么样子。她付出再多的真心,在吴龟年的眼里,她也只是胡人。 “主人,你醒了?”希娅醒了,揉了揉眼睛,就想起来。 “躺着吧。”梁啸按着她。“天还没亮呢,我睡不着,起来看会儿书。” “哦。”希娅应了一声,又躺下了,伏在梁啸身边,看了看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没说。 梁啸瞥了他一眼。“你怎么了。想说什么?” “嗯……主人。你是不是又想希格玛了?” 梁啸愣了一下,没有吭声。一提到希格玛,他的心情就不好。现在想想,这次奔袭务涂谷,其实并没有必要。也许按照李当户的建议,趁着右贤王的大军还没到,撤出达坂城,赶到蒲类海。和蒲类人会合更稳妥一些。面对右贤王的几万大军,他想四两拨千金,以少胜多,其实机会并不多。 兵法有云: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我,可胜在敌。他现在实力不足,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右贤王的“可胜”上,未免有些一厢情愿。 右贤王只是扣下了东方朔,就轻而易举的破坏了他计划中至关重要的龟兹一环。也许是右贤王识破了他的计划。也许并没有识破,只是他看中了东方朔的才华。可是对他的计划却是致使一击。 就算最后成功了,又能怎么样?右贤王得到了龟兹人的财物补充,就算攻不下达坂,他还可以大摇大摆的回到草原上。不能走车师,他还可以东行至蒲类海。以蒲类人的实力,根本不敢阻拦他。 费心费力,冒了那么多险,付出那么大的代价,也就是这样的战果。 然后呢?等到秋天,右贤王如果再来呢? 天山以南,总体实力本来就不强,又有乌孙、月氏并立,自己能纠集多少人马,能和右贤王对抗吗?也许不用等到右贤王,乌孙、月氏就会对他发起进攻。 如此说来,这一趟就走得很不值,希格玛也牺牲得很不值。 见梁啸沉默,希娅缩了缩脖子,声音有些含糊。“主人,我也想她。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起训练,从来就没有分开过。这一次,是我们第一次分开,没想到就是永别。” “这是我的错。”梁啸放下书简,将希娅搂在怀中。“如果不是我贪功冒进,希格玛就不会死了。” “不。”希娅摇摇头。“我们都是亚马逊人,我们都是战士,并不怕死。我只是觉得遗憾,她的箭练得那么好,一心渴望战斗,却没能死在战场上,而是被冻死在山谷中。” 梁啸一时无言。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希娅。 “和这个遗憾相比,我相信她最遗憾的是她没能服侍主人。”希娅抹了抹眼角的泪水。“她本想等到萨尔格里昂月,祭祠太阳神阿波罗和狩猎女神阿尔特密斯时,再次自己献给主人的,没想到……” 梁啸更加觉得遗憾。他知道希娅说的萨尔格里昂月大致是公历的五六月份,按中原的历法算,也就是四月。现在已经是腊月底,离希格玛准备奉献自己的时间只剩下三个月。 他不贪慕希格玛的身体,可是他却为希格玛感到可惜。如果不是他强求自己像苦行僧一样习射,估计希格玛也不会一定要坚守到那个时候。 “希娅,你们亚马逊族人还有多少人,你们的家乡究竟在哪里?” “别的地方我不知道,在大宛,可能也就是几百人吧,大部分都在王室和权贵家中,安排给贵人的女儿做陪嫁,保护她们的安全。至于我们的家乡,我也只是听老人们说,究竟在哪儿,我也不知道。亚马逊族人已经离开故国几百年,故乡只是一个传说。” “希娅,如果上天护佑,能让我们战胜匈奴人,我希望有一天带着你们回去看看,就像带着老安德鲁他们去希腊一样。到时候,我们带上希格玛的灵魂,好不好?” “真有那一天吗?”希娅不太相信。 “一定会有的。”梁啸拉起希娅的手,和她拉了一个勾。“阿尔卡帕会保佑我们。” “阿尔卡帕保佑我们。”希娅含泪而笑。 在务涂谷休整了五天,等将士们消除了疲惫,梁啸再次起程,赶往柳谷。 比起之前的那段艰苦的山路相比,这段路走得非常轻松。只用了三天时间,他们就赶到了柳谷,找到了狐胡人的驻地。 正如梁啸事先估计的,狐胡人没有任何防备。他们的青壮都被车师王征发去打仗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族人都非常担心。但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应该正在与匈奴人作战的汉人会出现在这里。 狐胡人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只能俯首听命,奉上酒食。梁啸也控制住了手下的佣兵,不准他们滥杀无辜。在务涂谷,他因为希格玛的死而怒火攻心,杀了不少老弱,这让他后悔不已。杀青壮还情有可由,杀老弱妇孺全无必要。 梁啸找了不少老人来聊天。在这种闭塞的地方,不可能有什么书籍,老人就是部落的记忆。通过跟老人聊天,梁啸了解到不少匈奴人的恶行,从他们对匈奴人的态度来看,匈奴人在西域的统治很不得人心。 不过,更让梁啸意外的是,他在务涂谷遇到的那个莫娅居然是车师王族,她是车师王莫与最小的妹妹。 梁啸很是吃了一惊。他的帐篷和莫娅的帐篷靠得很近,希娅和莫娅相处得也很好,他们可没感觉到莫娅和王族有什么关系。不过话又说回来,车师又不是什么大国,王族不王族的,恐怕也没什么说项。 梁啸不禁有些担心。莫娅不会向车师国通报他的消息吧? 梁啸不敢再耽搁,第二天就匆匆起程,赶往交河城。 达坂城下,战鼓声、号角声交相呼应,双方将士战斗得正激烈。 经过半个多月的试探,绿洲各国的兵力损耗得七七八八,龟兹派来的一万大军更是只剩下千余人,几乎是全军覆没。右贤王也摸清了达坂城的虚实,终于派上了匈奴主力,准备强攻达坂。 之所以做出这个决定,是因为他有一种感觉:梁啸不在达坂城。 虽然“梁啸”天天出现在城墙上,翘着二郎腿,看着书,喝着酒,身边还站着两个据说是亚马逊女战士的侍女。可是战斗了这么多天,他再也没有看到梁啸出手,也没有看到那天与梁啸一起出现的神箭手。 一个也没有。 右贤王觉得这不正常。他问东方朔,东方朔却一口咬定,梁啸肯定就在达坂,之所以不出手,是因为你们不配。你们连城墙都摸不着,他有必要出手吗? 右贤王将信将疑,随即派随军的巫师占卜。巫卜给出了一个极其模糊的结果,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 右贤王更加不安,下令强攻。看不到梁啸,他不放心。如果费了这么大的周折,还被梁啸跑了,或者被山北的日逐王抢了头功,那他就算拿下达坂,又有什么意义? 在他的严令催逼下,匈奴人只得冒着密集的箭雨,前仆后继地冲击达坂要塞。 这无疑是一个需要非凡魄力的决定。面对坚固的达坂要塞,以匈奴人简陋的攻城器械,想要成功,谈何容易。他们除了用尸骨去填之外,没有任何捷径可走。 不过,比起龟兹、危须等国的战斗力,匈奴人的战斗力要强至少两个等级。如果不是城中士卒经过几个月的训练,又在龟兹、危须等国身上练过手,树立了信心,以匈奴人的兵力优势和野蛮,攻克达坂,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如今,双方都拿出了真正的实力,开始你死我活的战斗。 看着越来越多的匈奴人冲到城墙下,李当户笑了,笑得很阴险。 “弩手准备,定点清除目标。弓箭手退后,准备覆盖式射击。” “喏!”阿尔法兴奋的应了一声,向后招了招手。 李当户站起身,走到城墙边,对谢广隆做了一个手势。谢广隆大喜,厉叫一声:“希腊甲骑准备……” “喏!”希腊骑士们轰然应诺。 第347章差距 三十名郎官端着崭新的手弩,三人一组,冲到了城墙边,将弩架在城垛上,瞄准城下正在冲锋的匈奴百夫长、十夫长射击,进行点射。 这些都是入门级的擘张弩,弓力三石,射程一百二十步,配有瞄准用的望山。弩最大的特点就是易学易用,因为持满时人不受力,可以从容的瞄准,射击精度丝毫不比梁啸身边的佣兵箭手差,甚至更胜一筹。 “嗖!”一枝弩箭飞出城墙。 “噗!”六十步外,一个正在挥舞战刀,喝令部下冲锋的匈奴百夫长胸口中箭。强劲的弩箭不仅射穿了他的铁甲,而且洞穿了他的身体,余劲带着他向后退了两步,仰面栽倒。 他的传令兵举着号角,正等着他的命令,听到声音忽然中断,转头一看,见百夫长已经倒地,胸口赫然有一截箭羽,吓得大叫一声。话音未落,又一枝弩箭飞至,射穿了他的脖子。 传令兵捂着脖子,踉跄着倒地。百夫长的卫士们惊慌失措,纷纷举起盾牌,拖着百夫长脱离战场。 又是一声闷哼,掌旗兵被射杀,战旗轰然倒地。 随着弩箭射出,一个接一个的匈奴百夫长、十夫长、战斗力较高的勇士、箭手被清除,匈奴人失去了指挥,也失去了战斗的中坚力量,攻势顿时一滞。 弩的最大缺陷是射速慢。李当户为了弥补这个缺陷,用让三名弩手轮流射击。在上弦、等待的时候,还可以寻找目标。不过,为了冒充梁啸身边的佣兵箭手,他严禁同一组的两名弩手同时射击,一定要间隔相当,就像用弓射击一样。 这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射击速度,却完美地用三十名弩手模仿了十名神箭手。匈奴人大概是想起了几个月前的那次阵前单挑,想起了以梁啸为首的箭手,顿时军心大乱。有人大叫起来:“小心神箭手!” 这一声喊。匈奴人更加不安,顾不上再攻城,纷纷举起盾牌保护自己。 可惜,他们用的都是骑盾。相比于步卒用的盾牌,骑盾既轻又小,不到步盾的一半,防护力也有限。面对城上经过休整,重新上前集射的弓箭手。骑盾的弱点暴露无遗,匈奴人纷纷中箭。 弦声急切,箭落如雨,匈奴人遭受了重创。云梯上的被箭射中,摔落城下,云梯下的被射得东倒西歪,惨叫不绝。他们转身想逃,却被同伴挡住,磕磕绊绊,撞在一起。 就在此时。要塞大门轰然打开,谢广隆、亚历山大等二十身披铁甲的骑士挺着长矛,策马冲出了要塞,冲向乱成一团的匈奴人。 不用吩咐,弩手、弓箭手立刻延伸射击,既避免误伤自己的骑兵,又为骑兵开道。 匈奴人已经被射懵了,哪里是这些生龙活虎的骑兵的对手。他们从小在马背上长大,对战马的冲击力最清楚不过,一看到这些高大的战马冲出面前。一点斗志也没有,转身就逃。 一时间,城前鬼哭狼嚎。 骑兵们来回冲突,将一个个匈奴人刺倒在地。肆意践踏。见匈奴人全无抵抗,他们干脆收起了长矛,拔出战刀,全力砍杀。 攻城的匈奴人全面崩溃,他们再也顾不上攻城,撒开罗圈腿狂奔。没有任何念头,只想离要塞远一点。 观阵的右贤王等人惊诧莫名。他们离得太远,看不清战场的细节,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已经占了上风,怎么突然之间就全面溃败,甚至有骑兵冲出要塞进行反冲锋。 右贤王下令骑兵上前接应。 三百骑兵冲出了队列,冲向城墙。 他们首先遇到的是亡命奔逃的溃兵。溃兵们已经乱了阵脚,见已方的骑兵前来接应,倒是想让开道路,要塞前的空间有限,他们无处可逃,不可避免的影响了骑兵的速度。等他们从骑兵中间穿过去,谢广隆等人已经冲到匈奴骑兵的面前。 匈奴骑兵的速度还没有加起来,面对狂奔而至的谢广隆等人,根本没有还手之力,纷纷倒地。 谢广隆挥舞着长矛,像狂风一般掠过匈奴人的身边,带来扑面的杀气。为了防止长矛被敌人的身体咬住,他专门攻击敌人的脸和咽喉,乌兹铁打造的矛头轻而易举的刺穿了匈奴人的脸,割断他们的脖子,留下一个个残破的尸体。 亚历山大山大等人紧随其后,战刀抡得像风车一般,无情的砍杀着匈奴人。 他们轻而易举的洞穿了匈奴人的阵势,看到了匈奴人的大阵。 谢广隆勒住了战马,血淋淋的长矛一指右贤王,哈哈大笑。 希腊少年们举起战刀,厉声长啸。 匈奴人为之色沮,士气低靡。 右贤王又惊又怒,喝斥亲卫营出击。没等亲卫营起动,谢广隆等人已经杀了回去,再次从匈奴人中间杀过,奔回要塞。要塞的大门再次轰然关闭,将惊魂未定的匈奴人和无数尸体和鲜血关在城外。 “给我冲上去!”右贤王暴跳如雷,狂躁的怒吼。 匈奴人面面相觑,觉得右贤王有点不理智。上一次冲击刚刚失败,三百骑士连城墙都没碰到就被人家一个反冲锋打得落花流水,死伤惨重,这时候冲上去有什么用?连路都没有。 “好啦,别冲啦,冲上去也是个死。”一直置身事外的东方朔终于说了一句话:“我早就说过,你肯定攻不破这个要塞,梁啸就等着你撞得头破血流呢。” “我一定要攻破要塞。”右贤王嘶吼道。 “那随你便吧,我要回去休息了。好无趣啊,这一边倒的战斗,看得真没劲。”东方朔说着,夸张地打着哈欠,拨马就走。那匹健壮的骏马驮着他,有些步履蹒跚,马背上的东方朔摇摇晃晃,看起来悠闲无比。 右贤王气得脸色发紫。他看看岿然不动的要塞,再看看云淡风轻的东方朔,最后看看面露乞求之色的部下,长叹一声:“收兵!” 蒙受了重大损失,也不是一无所得。经过询问幸存的士卒,右贤王确认梁啸和他身边的箭手还在城中。正是他们的突然出手,在短短的时间内,在一线指挥战斗的百夫长、十夫长被射杀,勇士和神箭手被清除,匈奴人的战斗力被摧毁。 右贤王终于认清到一个问题,作为攻城的远程掩护力量,弓箭手和弩手相比差得太远。在城池的攻守上,匈奴人和汉人相比也不是一个层次。要想攻下达坂要塞,除了围困,没有更好的办法。 绿洲诸国不行,匈奴人也不行。 虽然理智告诉他只能如此,可是右贤王还是非常郁闷。他天天在帐篷里喝酒,盘算着如何才能尽快拿下要塞。难道真要在达坂要塞前守一年,等到梁啸断粮?按理说,他可以留下部将执行这个任务,可是他又非常想亲自攻破要塞,抓住梁啸。 因为梁啸,右部匈奴已经遭受了太多的损失。他必须亲手解决这个麻烦,挽回右部匈奴的尊严。 就在他彷徨无计,只能在帐里大喝闷酒的时候,车师王莫与跌跌撞撞的冲了进来,扑倒在右贤王面前,哭喊道:“右贤王,大事不好。” 右贤王心情很不好,瞪了莫与一眼。“又怎么了?” “梁啸袭击了务涂谷,现在正在向交河城进发。”莫与扑到右贤王身边,抱着右贤王的腿,惊慌失措,泣不成声。“右贤王,务涂谷完了,交河城不能再出事啊。右贤王,请你救救交河城吧。” 见莫与说得认真,不似作伪,右贤王也有些不安起来。他之前的怀疑重新浮上心头。梁啸真不在达坂,去了务涂谷?可是,这怎么可能,冰天雪地,大雪封山,近两百里的崎岖山路,他是怎么走的? 右贤王仔细询问了莫与,得知消息是莫与的妹妹莫娅传回来的,这才勉强相信。不过,当他听说梁啸身边不足百人的时候,他转怒为喜,哈哈大笑。 “你在城里,我没办法。现在你出来了,我还能抓不住你?” 右贤王立刻下令,留下犁污王、句林王等几个小王、一万人马监视达坂城,自己亲率大军回援交河城。 他命令莫与。“将梁啸诱进交河城,不能让他再跑了。” 梁啸伏在积雪上,举起千里眼,打量着远处的交河城。 交河城像一只巨大的矛头,指向南方的大泽和大漠,两侧是深深的沟壑,沟底有白色的冰雪。如果在夏季,这两条沟应该积满了水,既为交河城提供了日常用水,又成了天然的护城河,还浇灌了东西两侧的土地。 这是一个得天独厚的地形,攻守兼备,难怪千年以后,唐朝设立安西都护府,交河城还是一个重要城市。如果要在西域站稳脚跟,交河城必须掌握在自己手中。 可惜,眼下他实力不足,只能看着交河城流口水。交河城南北长约四里,东西最宽处近一里,比达坂要塞大好几倍。在粮草、军械充足的情况下,一千人足以守住要塞,可是要想交河城,一千人根本不够。 更何况他现在连一百人都没有。 “我们大意了。”看着城头巡逻的士卒,梁啸轻声说道:“我们被莫娅骗了,交河城已经有了防备。” 第348章夜袭交河城(上) 从狐胡族老人口中得知莫娅是车师王族的那一刻,梁啸就知道可能上当了。 车师人的姓名都是音译,他根本没想到莫娅和莫与居然是兄妹。那个身怀六甲的女人看起来楚楚可怜,没想到居然有这样的心机,还真是看走了眼。 回想起莫娅那一脸的单纯,梁啸暗自吐槽了一句:人不可貌相。 “那可怎么办?”希娅后悔莫及。她和莫娅接触最多,也在梁啸面前替莫娅说了不少好话,梁啸上当,她有推卸不掉的责任。“没有马,我们难道还要走回达坂?” 梁啸也有些头疼。走了三百多里山路,不少将士的脚都冻伤了,体力也非常疲惫,再走一百多里路回达坂,根本不现实。万一回程的路上碰到匈奴人或者车师人,没有战马,他们不堪一击,连逃都逃不掉。 尽管如此,梁啸还是强按着心头的不安。桓远多次说过,将为一军之胆,不管面对什么样的情况,将领都不能乱了方寸。他如果慌了,消极情绪很快就会蔓延开来。 “别急。”梁啸故意用一种轻松的口吻说道:“既然来了交河城,我们怎么也得进去转一转,看看车师的女人长什么样,是不是个个都和莫娅一样狡猾。” 佣兵们嘿嘿地笑了起来,挤眉弄眼。希娅撇了撇嘴,向梁啸挪了挪,贴在梁啸身边。在务涂谷的时候,梁啸不准佣兵碰莫娅,还让他们把莫娅帐中的东西全还了回去,他们多少有些遗憾,特别是后来听说莫娅是车师王族的时候,原本在车师人里就算长得不错的莫娅顿时又多了几分姿色。 让一个王族的女人暖床,对他们来说非常有成就感。 梁啸转过头,打量着一脸YY的佣兵们。“谁来过车师城?” 灵狐和几个佣兵挤了过来。“大人,我来过几次。” “太好了。”梁啸将他拉到身边,将千里眼递给他。“你给我说说车师城的情况。其他人抓紧时间休息,等候我的命令。” 佣兵们应了一声,也不多想。灵狐是佣兵副团长,为人机敏。梁啸更是不用说,以少胜多对他来说再正常不过。他们俩聚在一起,攻进交河城是手到擒来。梁啸让他们等候命令,自然是等待进城的命令。交河城是车师王城,不管是财富还是女人。都不是务涂谷和柳谷的牧民可比。 终于可以痛快一下了,这次得好好的赚一笔。佣兵们怀着大赚一笔的憧憬,躲到避风处去休息了。 梁啸和灵狐几个人挤在一起,一边用千里眼观察交河城的城况,一边在地上画起了草图。 灵狐给梁啸详细讲解了他对交河城的了解。 交河城在两条河谷之间,城池到河谷垂直距离约有十余丈,直上直下,宛如刀削。大概也是这个原因,交河城没有真正的城墙,只在城门附近建有利于防守的城楼。而且是直接在土里挖出来,并不是另外修建的。 交河城有三个城门,东门、西门和南门,东西门是取水门,通向河谷,供城中百姓汲取河水,两门之间有一条大道,南门是进出交河城的唯一通道,有一条南北方向的大道贯穿全城。城中的房屋和城门一样,不是特地建的。而是挖出来的。这里气候干燥,土质坚硬,挖来的房子非常结实。 “南部是王宫,看守比较严。北部是寺院区。是修行的僧侣们住的地方。中间是普通百姓住的,比较杂乱。”灵狐举着千里眼看了半天。“现在连寺院区都有巡逻的士卒,算得上是全城戒严了。” 梁啸点了点头。他也是看到了这个问题,才意识到自己上了莫娅当的。 “不过人数不多。”梁啸胸有成竹。“看样子,车师王对匈奴人很恭顺,大部分兵力都被抽调走了。” “可是他们有地利。只有守住三个城门,我们就无法可想。要想爬上这么高的墙,可不是容易的事,一旦被发现,我们想逃都逃不掉。” “所以我们动作要快。”梁啸揉了揉眼睛。千里眼工艺还不到家,图像有些模糊,看久了,眼睛非常不舒服。“我们连那么高的雪山都爬过来了,还怕十几丈的河岸?” 灵狐还是担心不已。 梁啸转过身,指着河谷旁的胡杨树。树叶都已经落光,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大部分树都比较矮,只有一两棵比较高,大概有三五丈。 “从树上爬过去?” “不,我在树上掩护你们,为你们争取时间。” 灵狐看了片刻,忽然笑了起来。“没错,以大人的射声技,这个距离是百发百中。”他随即又提醒道:“大人,夜里可冷,风像刀子似的咬人,一会儿就能把人冻僵。” 梁啸也笑了。让灵狐做佣兵团副团长是对的,这个人武技虽然谈不上一流,脑子却非常灵活。他刚说了一个意思,灵狐就明白了。 “你放心吧,我会注意的。”梁啸嘴上说得从容,心里却多少有些忐忑。现在是寒冬腊月,一年中最冷的时候,晚上可能只有零下三十度,足以冻掉人的耳朵、鼻子。他还要攀到树顶,再加上风冷效应,温度会更低。“正因为如此,车师人才不会想到我们的出现。” 灵狐点了点头,转身去安排。 梁啸仔细观察了地形,选定了突击的地点,耐心等待天黑。 在等待的时候,他留意了一下车师王城北部的寺院区。那里还没有高大的寺庙,只有一些低矮的房屋,看起来和中部的贫民区差不多,甚至还要简陋一些。如果一定要找出特色,大概就是崖壁边的一片塔林。灵狐说,那里是修行的僧侣们留下的坟墓。 梁啸想起了最初的佛塔。在汉地大兴佛塔之前,正宗的佛塔——窣堵波就是这样,样子像把僧人的钵覆在地上,将杖插在上面,表示埋骨之所。 看来已经车师已经有人信奉佛教,居然还有一片居住区。 太阳落山之后,河谷间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假寐的梁啸被希娅叫醒,睁开了眼睛,举起千里眼,再次观察交河城。 交河城融化在深沉的夜色之中,一片静谧,透着说不出的威严。南部灯光点点,宛如天空的星星,中部向北,却是一片漆黑,看不到一点人间气息。 沿着白天观察好的地形,梁啸等人潜入河谷。他们分散开来,互相掩护。梁啸和荼牛儿走在最前面,他有最好的耳朵,荼牛儿有最好的身手,由他们开道,可以提前发现并清除车师人部署在这里的暗哨。 出乎梁啸的估计,河谷中根本没有暗哨,他们很顺利的通过了河谷,来到交河城下。 梁啸带着弓箭,攀上了选中的那棵胡树叶,在树的顶端坐了下来。此时,他离交河城的城头只有三十步左右,上下落差十五步。他闭上眼睛,放下风帽,让自己静下心来。 冰冷的微风吹过他的脸颊,吹过他的耳朵,将不多的热气瞬间带走。他的脸很快就被冻僵了,耳朵更是被冻得没了知觉。真冷啊。梁啸暗自咒骂了两句。略有不注意,明天可能就成冰尸了。 梁啸强忍着刺痛,倾听了片刻。 城头一片漆黑,没有火光,没有脚步声,更没有人说话的声音。 百步外的一堵墙后面有火光摇曳,看样子应该是几个巡逻的士卒在烤火。正如他估计的那样,车师士卒根本不相信在这样的天气会有人夜袭,而且是从这种根本无法出入的地方,都找地方躲起来了。 这可太好了。如果你们尽心尽职,我哪里还有机会。 梁啸小心翼翼的用准备好的衣服包好头。他可不想被冻掉鼻子或耳朵。一切准备停当,敲了敲树干,下达了开始行动的命令。 树枝摇枝,庞硕手脚并用的爬了上来,他的身体沉重,虽然已经尽可能的放轻动作,还是摇得胡杨树哗哗作响。梁啸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盯着远处的火堆,竖起了耳朵,观察着周围的一切,生怕被远处的车师士卒听到动静。 庞硕爬到树顶,找了一个立足之处,理顺了手中的绳子。他将系着绳子的飞抓舞动起来,呼呼作响,然后用力扔了出去。 飞抓消失在夜空中,片刻之处,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在那一刹那,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梁啸更是运足了听力,倾听着周围的动静。 远处的火堆晃了一下,有个身影站了起来,向这边观望。梁啸伸手握住了弓,扣上了一枝箭,眯起了眼睛。那人四处观望了片刻,又退了回去。 梁啸松了一口气,松开扣弦的手,冲着庞硕挑起大拇指。这么远的距离,没有庞硕这样的臂力,一般人还真扔不上去。庞硕咧嘴笑了笑。“主君,你小心。” “我没事。你们抓紧时间。”梁啸将手凑到嘴边,哈了一口气,又连忙用衣服裹紧。虽然脱去手套只是片刻,他已经快感觉不到自己的手指了。 “喏。”庞硕应了一声,滑下树,和灵狐一起,带着几个佣兵冲了出去。 第349章夜袭交河城(下) 希娅冲在最前面,一边走一边脱去战袍。为了尽可能的减轻体重,她不仅不能穿甲,连厚重的战袍都要脱掉,只剩贴身单衣。 荼牛儿追了上去,送上一捆绳子。趁着希娅接过绳子,斜背在身上的时间,他抓住绳子,用力拽了拽。绳子滑了一点,然后便停住了。荼牛儿松了一口气,将绳子递给希娅。 “希娅,小心点。实在不行,你就跑,千万不要硬撑,听到没有?” “牛儿哥,我知道了。”希娅笑了一声,抓住绳子,飞快地向上攀去。这一个多月以来,她和希格玛一直轮流担任这样的工作。她们身手灵活,体重又轻,是最适合的前锋队员。 当然,危险也是最大的,特别是敌人近在眼前的时候。 希娅在向上爬的时候,佣兵们都紧张的盯着她。能不能顺利的固定好绳子,关系到这次任务能不能真正完成。他们不敢点火把,星光又黯淡,希娅很快就成了一个黑影,摇摇晃晃,不断上升。 梁啸刻意放慢了呼吸,握着弓的手慢慢的松开,又慢慢的收起。随着缓慢的气息,热流缓缓上升,涌入双臂,注入每一根手指。 手指虽然还是冰冷,却足够灵活。 希娅还在不断的上升,远处也传来了隐隐约约的说话声,仿佛发生了什么争执。过了一会儿,两个人向这边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抱怨着,其中一人举着火把,抱着刀,另一个提着盾牌。 梁啸的闭上了眼睛。呼吸若有若无。 脚步声越来越近,先是希娅听到了,她咬紧牙关。抓紧时间向上爬。当脚步声在头顶响起的时候,她停了来。看了一眼树顶的梁啸。 梁啸掀开衣服,站了起来,举起弓,射出四枝破甲箭。 车师士卒刚刚发现了地上的飞抓,弯腰,将火把靠近,正准备看得仔细一点,两枝破甲箭破空而至。举着火把的士卒闷哼一声,扑倒在地,火把也扔了出去。另一个士卒大吃一惊,刚准备叫喊,两枝破甲箭几乎同时飞到,一射穿了他的胸口,一箭射穿了他的咽喉。 梁啸屏住呼吸,凝神倾听。虽然只有三十步的距离,虽然射出了四枝箭,但是他并不敢保证能射杀。 没有其它声音。 梁啸松了一口气。撮唇发出两声鸟鸣,示意希娅继续。希娅再接再厉,终于爬到了崖顶。她哈着腰。飞奔过去,先捡起了火把,确认两人已经被射杀,这才松了一口气,固定好绳子,发出暗号。 荼牛儿庞硕跟着爬了上去,荼牛儿将希娅的战袍扔给她。“快穿起来。” “唉!”希娅连连搓手,穿上战袍。 荼牛儿庞硕又放两根绳子,然后两人并肩站在崖边。举着火把,一副来回查看的模样。 远处的车师人叫了两声。荼牛儿憋着嗓子,含糊的咒骂了几句。挥动火把,示意没有情况。车师人见了,又缩了回去。梁啸笑了。正如他所料,这大冬天的,没人愿意多事。 现在有了四根绳子,佣兵们加快了速度,迅速向上爬。一到崖顶,他们就放新的绳子,或者拿起武器,加入阵势。 一顿饭之后,崖顶已经有了十余人。梁啸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总算放了。先上去的都是高手,有这十余人挡着,就算车师人发现了,也无法阻止他们了。更何况车师人还蒙在鼓里,根本没有关心这边的情况。 他庆幸不已,这次冒险成功了。他从树上滑了来,也攀上了崖顶,跑到希娅身边。希娅递过来一只青铜酒壶。梁啸接过来,灌了一大口。酒是温的,带着一股浓浓的体味。 虽然是花季少女,可是几天不洗澡,这味儿还是有点大啊。 他刚想调侃希娅两句,对面的车师人又有了动静,大声吼了起来。梁啸冲着荼牛儿和庞硕使了个手势,示意他们过去。荼牛儿会意,举着火把,走了回去,庞硕矮着身子跟在一旁。其他人隐在黑暗之中,从两翼包抄过去。 梁啸又灌了一口酒,在嘴里塞了一个糌粑,抄起弓,和希娅加入了突袭的队伍。在离车师人还有三十步的地方,他们停了来,看着荼牛儿等人一步步的走了过去。 等荼牛儿和庞硕走到车师人面前十余步,车师人终于发现了不对,一边呼喝着,一边拔出了武器。在杂乱的人群中,有一个号角兵,举起了硕大的牛角号。 刹那间,梁啸从藏身之处站了起来,一边向前奔跑,一边连续不断的射击。与此同时,荼牛儿扔掉了火把,抄起盾牌和战刀,迈步飞奔。庞硕双手握刀,紧紧跟在荼牛儿身后,几步就抢到了前面。 号角兵刚刚举起牛角号,梁啸的箭就到了,一箭射飞了牛角号,一箭射穿了他的脖子。号角兵横着飞了出去,嘴里喷出鲜血,牛角号也不翼而飞。他捂着脖子,抽搐了几,慢慢的不动了。 片刻之间,梁啸又射杀了三人,冲到了掩体旁。正好看到荼牛儿一脚将最后一个车师士卒踹倒在地。 掩体内外躺着七具尸体,加上之前的两个,被俘的一个,总共十人,正是一什之数。 正如灵狐所说,这个掩体也不是建成的,而是从地里挖出来的,虽然简陋,倒是设施齐全。中央烧着篝火,火上煮着奶,温着酒,烤着一只羊,只剩了一点骨架。 梁啸坐了来,示意两个危须人上前盘问。他们的语言大同小异,相互之间能听懂。看到不断围过来的敌人,车师人吓得魂不附体,没费什么事,就竹筒倒吓豆子,说得清清楚楚。 两天前,他们接到通知,要加强防守。防止一伙流寇入城抢劫。据说这伙流寇是惯匪,杀人不眨眼,极其凶残。不过。大部分兵力都部署在城南王城附近,这里是寺院区。只有苦行僧,没什么居民,又没有城门,所以防备相对松懈。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一什人,在他们南边,距此大概有两百余步。 再往南,巡逻的人就密集多了。 梁啸听了。不敢怠慢,立刻吩咐荼牛儿庞硕布置警戒。 等佣兵们全部赶到,梁啸将煮得滚烫的奶酒递了出去,让他们一人喝上两口,暖暖身子,然后布置了任务。这些人已经在一起作战多时,相互之间的配合非常默契,不用梁啸多说,他们就明白了该怎么做。 梁啸一声令,他们三五人一组。交替掩护,向前摸去。 一个据点的车师人根本没有任何准备,在睡梦中就被解决了。 梁啸等人像一群狼。一路向前,所向披靡。直到王城,才遇到了一点麻烦。 王城大门紧闭,城门前点着一堆火,几名士卒在瑟瑟的寒风中缩着脖子,站在城门两侧,不时的跺跺脚,更多的人挤在城门洞里,围着火取暖。不住地低声抱怨着。城上,每隔十步就有一个士卒。也大多裹得紧紧的,有的位置却看不到人。也不知道是躲在城墙面避风,还是跑哪儿去了。 梁啸暗自发笑。车师人还真把自己当成流寇了。他们不知道,他虽然只有百人,却个个是精锐。如果正面作战,即使车师人有五百人,他也不惧。唯一能拦住他的就是交河城的独特地形,现在他已经上来了,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梁啸示意灵狐等人做好从两侧进攻的准备,自己带着希娅走了出去。荼牛儿庞硕紧随其后,从藏身之处走了出去,走向城门。他走得很从容,不像是来袭城的敌人,倒像是来观光的游客。 看到有人从黑暗中走出,一步步走近城门,王城上的车师士卒立刻精神起来,威风凛凛的大声喝斥。 “什么人?” “站住,站住!” “王城重地,闲人不得出入。” 梁啸根本不理他们,迈着稳健的步伐继续向前。在他吸引车师人注意的同时,灵狐等人分成两队,悄悄地摸到了两侧的城角,隐在黑暗中,准备攀城。王城并不高,也就是一丈五尺左右,以佣兵们的身手,只要没人阻拦,叠罗汉都能翻进去。 梁啸来到城门前的篝火旁,伸出手,漫不经心的烤起火来。 一个军官模样的车师人从城门洞里走出来,拔出刀,小心翼翼的靠了过来,在梁啸面前五步站定。十来名士卒手持武器,在他身边站定,如临大敌。 “你是谁?” 梁啸瞟了他一眼,笑了一声:“我,大汉西域使者,骑都尉,梁啸。” 梁啸虽然说得很慢,但是他说的是汉话,那车师人根本不懂,直到听到最后的名字,他愣了片刻,突然惊醒,大叫一声:“梁啸?”一边说着,一边向后退了两步。 他身边的车师士卒也惊慌失措,仿佛看到了一头猛兽,齐唰唰的向后退了两步。 梁啸也听不懂车师话,但是他能听得懂自己的名字。他微笑着点点头,用眼睛的余光扫了一眼远处,见灵狐等人已经做好了攀城的准备,满意的笑了。 “没错,我就是大汉使者梁啸,今天来,是要拜会车师王。你们是开门迎接呢,还是要我杀进去?” 那车师军官根本听不懂他说什么,只是举起刀,哇啦哇啦地喊叫着,催促着手上前攻击。梁啸见状,叹了一口气。“看来你们是不肯接受我的好意了。既然如此,就不要怪我。牛儿,大虎,上!” “喏!”荼牛儿和庞硕大声应诺,扑了过去。 梁啸从希娅手中接过弓,张弓搭箭,看了一眼急赤白脸的车师军官,微微一笑,射出了必杀的一箭。 第350章洗劫车师 近在咫尺,一箭穿心。 眨眼之间,梁啸射出四箭。 车师军官咽喉中箭,破甲箭射穿了他的脖子,从后脖颈射出,又射中了他身后士卒的脸。看着上官脖颈后喷溅出的鲜血,这个士卒瞪大了眼睛,被箭带得连退两步,仰面摔倒。 车师军官怔怔的站在远处,伸出左手,捂住咽喉。鲜血沿着他的手涌了出来,生命也迅速消逝。先是右手的战刀“当啷”一声落在地上,接着腿一软,跪倒在地,仿佛向梁啸臣服。 紧接着,城头传来几块惊呼,几个拉开了弓,正准备射箭的箭手被梁啸射杀,有的摔倒在城墙后,有的直接摔下了城,轰然落地。 城上一片混乱,有的冲到城墙边,隐在城墙后面,拉弓搭箭,向梁啸等人射击。有的冲下城墙,准备捉拿梁啸。城下的士卒更是乱成一团。他们人数虽多,却不是梁啸四人的对手。庞硕挥舞长刀,荼牛儿举着盾牌,两人并肩杀进,将迎上来的车师士卒砍得节节败退。 庞硕连声怒吼,长刀翻飞,将一个车师士卒砍成两片,鲜血飞溅,热腾腾的内脏滚了出来,腥臭扑鼻。剩下的车师士卒被庞硕的凶狠吓坏了,再也不敢上前,紧紧的握着手中的武器,两腿却在发抖。 庞硕向前逼一步,他们向后退一步。 在希娅的掩护下,梁啸举起弓箭,一箭接着一箭,箭不虚发,片刻间就射杀十余人,箭箭封喉。 王城上下至少有五十名车师士卒,却没能挡住梁啸四人。转眼之间,梁啸就走到了城门前,四五名车师士卒挤在角落里,惊恐地看着梁啸。荼牛儿、庞硕站在两旁,火光从梁啸身后照来。车师士卒看不到梁啸的脸,只看到他持弓而立的身影,就像看到了从天而降的恶魔,生怕听到索命的弦响。 灵狐等人抓住机会。攀上城头,杀散了城头的士卒,打开了城门。 王城大门轰然洞开,明亮的火光照了进来,照在梁啸的脸上。 梁啸没有再看那些车师士卒一眼。缓步走进了王城。灵狐等人围了过来,将梁啸簇拥在中间。不断有车师士卒围过来,却只敢远远的站着,没人敢上前一步。 王城大门又在梁啸身后轰然关闭。 “野牛,老马,守住大门。”梁啸吩咐道。 “喏。”城头的野牛、老马大声应喏。 “我们去王宫,拜会车师王,车师王后。”梁啸说道,举步向王宫走去。车师士卒互相看了一眼,乍着胆子。大声呼喝着,向前拥了过来。 梁啸转头看了一眼,被他看到的车师士卒顿时如同被扼着脖子的鸡,紧紧地闭上了嘴巴。 梁啸举步上前,挡在正面的车师士卒步步后退。他们看着一步步踏上台阶的梁啸等人,汗如雨下,脸涨得通红,却不敢上前阻拦。 王宫里一片嘈杂,惊叫声、哭喊声,汇成一片。 在一片哭喊声中。有人大声喊了两句。众人散开,一个臃肿的身影走了出来,脸色煞白地看着梁啸。此刻的她衣着华丽,形态大方。已经不是梁啸在务涂谷看到的那个少妇。 梁啸微微一笑:“莫娅,我们又见面了。” 莫娅惶惶不安,却硬撑着不肯退后。在她的身后,站在几个已经哭成了泪人的贵妇,估计是车师王的阏氏或者姬妾。她们衣衫不整,看起来是从睡梦中被惊醒。对眼前的情况一点准备也没有,更谈不上应对,只能靠莫娅来应付了。 “你……想怎样?” “我现在又累又饿,只想吃一顿热乎乎的酒食,然后找个地方好好的睡一觉,明天起来,再好好欣赏这交河城的风光。” 莫娅不安地舔了舔嘴唇。“你要怎样,才能放过我们?” “这很简单,听话就行。”梁啸歪了歪嘴。“莫娅,你装傻的本事,我已经领教过了。不要再玩,要不然,整个王宫里的人都会为你陪葬。” 莫娅紧紧的咬着嘴唇,一句话也不敢说。她看着梁啸一步步的走进王宫,百余车师士卒围着他们,却不敢上前战斗,双方的实力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再耍诡计,只会激怒梁啸,惹得他大开杀戒。 就在此时,王城城门外传来喊杀声。莫娅的眉毛一挑,眼神闪了一下。 梁啸不以为然,推开众人,一直走到正中的王座上,坐了下来,翘起了二郎腿。他知道莫娅在想什么。俘虏交待,车师王随匈奴人出征,留下了三百多人,王城守护有一百人,王城以北有五个据点,共五十人,还有不到两百人守在南门。南门是进出交河城的唯一交通,他们当然要重兵防守。 不过,他现在已经坐在王座上,入据王宫腹心,有野牛、老马带着一半佣兵守着城门,看守南门的车师士卒就算全部出动,也无法攻进王城。他稳操胜劵,自然要好好体验一下猫戏老鼠的感觉。 不用梁啸吩咐,灵狐带着佣兵们挨着房间搜过去,将车师王的家眷全带了过来,车师王室收藏的珍宝也都成了他们的战利品。佣兵们背着鼓鼓囊囊的袋子,一个个眉开眼笑。 小半个时辰过后,他们重新回到了梁啸面前。 车师王族老老少少近百口,全部跪在梁啸面前,他们身上的锦衣,头上的金饰,已经全部被佣兵们夺走,几个姿色不错的女人更是衣衫不整,看起来被佣兵们占了不少便宜。 城门口的战斗依然很激烈,可是过了这么久,还是没有一个人能攻进王城。 梁啸放下了酒杯,冲着跪在面前的一个少年勾了勾手指。少年嘴唇发白,面无人色。庞硕上前,一把将他提了过来。梁啸拽过他的袖子,擦了擦嘴边的油腻。 “你是谁?” 少年嘟囔了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完整的字。梁啸摆了摆手,庞硕拔出了长刀。莫娅大吃一惊,连忙叫道:“住手,他是我国的太子。” 梁啸眉毛一挑。“带他去城门口,如果车师人还不投降,就砍了他。” “喏。”灵狐应了一声,带了两个佣兵,提起少年就走。 “我们投降,我们投降。”莫娅连声叫道:“我们投降。”城外的人打了这么久还没攻进来,莫娅知道是指望不上了,只剩下投降一条路。 “先让门外的人投降。”梁啸指了指莫娅,冷笑一声:“小心点,要不然,谁也保不住你肚子的孩子。” 莫娅脸色煞白,不敢分辩,跟着灵狐出去了。有大量人质在手,车师将士根本不敢反抗,老老实实的放下了武器,听候处置。时间不长,她们又回来了,身后跟着两个已经被缴了械,绑了起来的中年将领。灵狐凑到梁啸耳边,嘀咕了几句。梁啸笑了,看着两眼红肿的莫娅点点头。 “算你识相。” 梁啸随即下令,将车师王的家眷看押起来,关押在地牢里。随后将车师王的库藏席卷一空,又将王室的马厩占为已有,得到了三百余匹骏马和骆驼。 车师王族积累百年的财富全成了梁啸的战利品。 天亮以后,梁啸带着大批的财物和十几个王族人质,离开了交河城。 这一次,他是从南门离开的。车师士卒已经被他关了起来,原本应该戒备森严的南门空无一人,只有雄伟的城门看着梁啸一行扬长而去,赶往蒲类海。 临走之前,梁啸放了一把火,将搬不走的东西烧得精光。火光熊熊,照亮了半边天,照亮了交河城无数双惊恐的眼睛。 车师人立刻将消息送往达坂。 半天后,正在赶来的车师王莫与接到了消息,得知包括阏氏、王妹和太子在内的十几个亲人被梁啸掳走,王室的财物、珍宝被梁啸掳掠一空,王宫被烧成废墟时,他大叫一声,晕了过去。 莫安等人也是惊得目瞪口呆。 莫与被救醒之后,失声痛哭,来到右贤王面前,苦苦哀求,请右贤王帮他夺回家人。为此,他宁愿将被梁啸抢走的财物全部送给右贤王。 右贤王愣了半晌,答应了车师王的请求。 东方朔坐在一旁,冷笑不语。右贤王瞅了他一眼。“东方先生有何指教?” “大王是打算去追梁啸吗?” 右贤王点了点头。 “那你还是放我走吧。”东方朔撇着嘴。“我不想看到你成为第二个浑邪王。” 右贤王的脸色很难看。他明白东方朔是什么意思。梁啸不回达坂城,却向东走,很可能是去蒲类海。梁啸人少马多,骑乘的马和骆驼全是车师王室收藏的良种,可以不惜马力,日夜兼程,他要追,带的人就不能多,带多了也没用,会有很多人掉队。 就算追上梁啸,他也没什么优势可言,说不定会和当初的浑邪王一样,反被梁啸摘了脑袋。 可是,如果放弃追击,而是按部就班的前进,等他赶到蒲类海,梁啸已经和蒲类人合兵一处,躲进山中,他就算有兵力优势也没什么用。更让他头疼的是,梁啸如果控制了蒲类海,就等于关上了天山的东大门。他如果想越过天山,回到草原上,就只能继续向东。 这一来,他至少要多走两千里,而且只能眼看着达坂、蒲类海两个重要通道落入梁啸之手。 天山南麓诸国中,车师王最支持匈奴人,如果车师王宫被梁啸洗劫了,他却不能替车师王出气,以后谁还敢支持匈奴人? 所以,右贤王明知这么做很危险,也只能硬着头皮,派弟弟骨都侯先掸零率领三千精骑,与车师王莫与一起追击梁啸。 第351章信佛的太子 梁啸在一个叫七角山的地方停了下来。 他来过蒲类国,知道沿途的地形,七角山是最适合阻击的地方。由七角山向东还有近百里的山路,地形都不如七角山有利。 灵狐不赞成。夜袭交河城,洗劫车师王宫,他们几乎都是一夜没睡,现在最希望做的事就是赶到蒲类海,好好的睡几天,恢复体力。半路上停下来,还要战斗,多少有些勉为其难。 梁啸坚持已见。他解释说,交河城离达坂太近,车师人快马加鞭,一天就可以到达。如果考虑到莫娅提前三天赶到交河城,已经将消息送往达坂,那车师王很可能已经在回援的路上。得到交河城被袭的机会,他肯定会追赶,而且很可能会有匈奴人。 双方之间的距离,很可能只有一天,甚至只有半天。 如果只顾逃跑,一旦车师王追上来,他们的兵力不占优势,很可能要吃大亏。他留下了利用地形阻击,可以挡住追兵,让其他人从容赶路。这些从车师王宫劫掠来的财物是他们这次最大的收获,是每个佣兵用性命换来的,岂能这么轻松的还给车师人? 灵狐等人觉得有理。梁啸留下野牛等五十余名战力尚存的佣兵,让灵狐率领那些受了重伤,或者体力已经透支,不能再战的佣兵押送财物,赶往蒲类海,和李舒昀、蒲甲会合,做好接应的准备。 梁啸选定地形,分别命人把守。他下了马,上了选中的高地,扫净一块巨石上的残雪,铺上从车师王室抢来的熊皮,坐了下来,解下弓箭,又拿出那把短刀,慢慢地修整起破甲箭。 破甲箭是他的专用箭,瘸子老布一共为他打造了五十枝。他用得很省。只要有可能,战事结束,他都会尽可能的收回来。尽管如此,他现在也只剩下一半。而且不少破损,需要重新修整,或者更换箭杆、箭羽。 “主人,我来吧。” “还是我自己来吧。”梁啸摇摇头,推开希娅。“你给我热壶羊奶。我修完箭,喝点羊奶,好睡一觉。” 希娅看了梁啸一眼,没有再坚持。梁啸的弓箭保养、修整以前一直是希格玛负责的,她的确不太熟悉。不过,她更清楚,她们四姐妹中,大姐阿尔法以其稳重,最得梁啸信任,被梁啸当成管家。四妹希格玛则以其可爱机灵,最得梁啸喜爱。希格玛的牺牲对梁啸打击很大,在短期内还没有人能够代替她。 希娅在佣兵们的帮助下支起了帐篷,点起了篝火,煮起了羊奶。 梁啸收拾完箭矢,将佣兵近卫和佣兵头领野牛和风里沙聚到一起,指着地形,分配任务。 “从这里往蒲类海还有两百多里路,他们要走两到三天,我们至少要坚持两天。如果可能,就坚持到援兵来,把匈奴人堵在天山以南,让他们无路可走。” 野牛摸着乱糟糟的胡子。“大人。我们只有五十七人,能坚持到那个时候吗?匈奴人如果一起赶来,那可是至少上万人啊。就算只有车师人,也有上千。” “如果只有车师人,那倒好办了。不过,匈奴人追来是大概率的事。我们要做好和匈奴人战斗的准备。如果匈奴人追得很急,那他们能够及时到达的人有限,最多也就是两三千人。如果他们比较保守,那就不会来得太快。” “就算他们只有两三千人,也是我们的几十倍。” “所以,我们要利用好地形,节节抵抗,消耗他们的锐气,把他们拖到我们挖好的坑里,然后……”梁啸环顾一周,伸出手,张开五指,又慢慢地收紧。“一举擒获。” 野牛和风里沙互相看了一眼,笑了起来。“大人,我们听你的。” 梁啸指着附近的山势,解说起地形。 七角山,固然思议,有七个隘口,状如鹿角,中间只有一道几步宽的孔道。梁啸将五十七名佣兵分成三队,野牛、风里沙各负责一队,一队在前,一队在后,各占一个孔道,轮流阻击,互相掩护。他自己率领荼牛儿、庞硕和佣兵近卫,总共十五人,作为机动力量,随时增援,并提供狙击支持。 这些战术都是他们用惯的套路,梁啸一说,他们就都明白了,连连点头答应。 “现在,野牛排在第一阵,风里沙在第二阵。野牛先抓紧时间休息,风里沙派人警戒,两个时辰后轮换。” “喏。”野牛和风里沙应了一声,转身去安排。 梁啸安排好了一切,一边喝着热乎乎的羊奶,一边看着从车师王宫里搜来的地图。说实话,这些地图和汉人用的地图比起来,差距不是一点半点,甚至连吴龟年画的地图都不如。不过,此时此刻,看地图只是一个休息的方式,他要利用这种方式来平复心情,为接下来的战斗做好准备。 他感觉到了两道愤怒的眼神。他转过头,朝不远的破旧帐篷看了一眼。 车师王阏氏、太子和莫娅被关在那里。 看到梁啸转头,车师王阏氏连忙将儿子拉了帐中。梁啸将他们留在这里,显然没安什么好心。梁啸已经洗劫了车师王宫,将车师王室全部掳走,杀几个人还不是信手拈来。 少年也不安的低下了头,原本的愤怒变成了恐惧。 梁啸笑了。这车师太子年纪估计也就和他差不多,不过细皮嫩肉,一看就没吃过什么苦头。他招了招手,示意车师太子近前来。车师太子愣住了,躲到阏氏身后,瑟瑟发抖。 一个佣兵走了过去,一脚踢开阏氏,伸手揪住车师太子的衣袖,将他拖了过来。阏氏大惊,扑过来,拽着车师太子的手,苦苦哀求。佣兵恼了,顺手一个大耳刮子,将阏氏抽得翻了个跟头。莫娅见了,连忙扶起阏氏,大声说道:“你想干什么?” 佣兵不屑地哼了一声,将车师太子拖到梁啸跟前,往地上一扔。 “叫什么名字?”梁啸喝了一口热腾腾的羊奶,漫不经心的说道。 车师太子又冷又饿,闻着浓郁的奶香,不由自主的咽了一口唾沫。梁啸听到了他咽口水的声音,不由得笑了笑,示意希娅给他装一碗。希娅找了一个金碗,刚准备倒牛奶,车师太子连连摇头,伸出双手。希娅不解,车师太子说道:“能……能让我先……先洗一下碗吗?” 希娅大怒,将碗扔在地上。车师太子捡了起来,跑到一旁,找了些干净的雪,擦了又擦,将金碗擦得一尘不染,这才重新走了回来,双手捧着碗,乞求地看着梁啸。 梁啸挑了挑眉,颇有些不屑。都这样了,还穷讲究个鬼啊。他提起壶,给车师太子倒了一些羊奶。车师太子连连致谢,端着羊奶,迈着小步,走回到他们住的大帐,欣喜地喊着。 “阿妈,阿妈。” 梁啸愣了一下,迟疑了片刻,示意希娅将奶壶提过去。希娅皱皱鼻子,有些不太情愿,却还是提起奶壶,将梁啸手中的金碗加满,这才走过去。“喏,这是我家主人赏你们的。”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车师太子接过壶,拜倒在雪地中,原本就沾了不少雪泥的衣摆更是一片狼藉。 梁啸很是意外。这小子倒是有点意思,虽然懦弱,却是个孝子。 过了一会儿,车师太子提着已经空了的奶壶走了过来,又用雪将奶壶和金碗擦得干干净净,双手奉还给梁啸。梁啸点点头,示意他坐下。 “叫什么名字?” “车夷。”车师太子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什么。 梁啸没听懂,看他的手势,有点像佛教,但念的却不是他熟悉的“阿弥陀佛”。梁啸想起交河城北部的寺院,有些不太肯定地问道:“你信佛?” “大人是说浮屠么?”车夷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梁啸点了点头。“浮屠”和“佛陀”一样,都是音译,这时候可能还没有“佛”这个称呼,所以车夷才会纠正一下。 “是的,我信奉浮屠。”车夷说道:“我母亲成亲多年,一直未能有子,后来信了浮屠,才有了我。所以我小名佛生,从小就信奉浮屠大道,期望有一日能够修成正果。” “你是太子,将来要做车师王的,还能修行?” “佛陀也是王子。” 梁啸语塞。车夷说得没错,释迦摩尼也是王子,而且在修行之前还娶了妻,生了子。看来这位车师太子对佛教还真的很痴迷,故事记得很熟。 “既然你信奉浮屠,那按照你的观点,我是什么人?菩萨还是恶魔?” “菩萨和恶魔本就分不清楚。大人杀人时是恶魔,赐食时是菩萨。” 梁啸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掂着手里的金碗。“你可别忘了,这些碗也好,壶也罢,甚至于里面的羊奶,都是从你们车师王宫抢来的。这样也算是菩萨?” “金碗也好,金壶也罢,都是身外之物,不生不灭。原来是车师王宫的,现在是大人的,将来也不知道是谁的,又有什么区别呢?大人赐食,救人性命,便是菩萨。” 梁啸大笑,摆了摆手,示意车夷退下。他对佛教一向没什么好感,对这些自我安慰的诡辨更没兴趣。如果真能成佛,他也会选择最便宜的那一种——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要放下屠刀,那就得先拿起屠刀。 第352章换人 梁啸的估计大差不差,一天之后,先掸零和莫与率军赶到七角山。 梁啸等人已经休息了一天,工事也准备完毕,面对急匆匆赶来的匈奴人,他们没有丝毫怜悯,一蓬箭雨射出,顿时有十几个匈奴人中箭倒地。 梁啸等人拥有高人一筹的射艺,从不满足于做一个普通的弓箭手。他们总是喜欢定点射杀敌人的中坚人物,或是重要将领,或是武艺高强的勇士,或者是掌旗兵、传令兵。在这种狭窄的山道上,那些位置微妙,有可能引起更大混乱的人也成了他们最喜欢的目标。 这十几个匈奴人倒地,战马失去了平衡,悲嘶着倒地,一路滑了下去,不知道撞倒了多少人。 一时间,匈奴人的阵型被打乱,前后相望,却无法呼应。 先掸零大怒,命令将士们下马,寻找有利地形,就地反击。 号角兵刚刚举起号角就挨了一箭,鲜血泉涌,摔落马下。 先掸零举头看到,只见百步之外,一个汉家少年站在陡峭的山坡上,拉弓搭箭,一箭又一箭的射出。他射出的方向不固定,但是目力所及之处,他每一次松弦,都会有一人中箭。 看着山坡上的那个身影,先掸零立刻想到了梁啸,一阵凉气直冲后脑。他又惊又喜,惊的是梁啸正在他的头顶,不断射出索命的利箭。喜的是梁啸现在兵力有限,只要冲过去,他有机会抓住梁啸,解决这个给匈奴人带来了太多麻烦的汉家郎。 先掸零从马背上滚了下来,喝令替补号角兵再次吹号,并让亲卫们紧紧的聚在一起,以免成为梁啸的箭靶。数名亲卫挤了过来,将先掸零和号角兵围在中间,盾牌连着盾牌,像一个龟壳。 梁啸笑了。收起弓,隐在山岩的后面。他居高临下,将匈奴人的阵势看得清清,在狭窄的山道上。匈奴人挤在一起,行动大受影响,前面的人退不回去,后面的人赶不过来,连用弓箭进行远程支援都做不到。只能耐心地等候。 这样一来,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先掸零看到了梁啸,下令身边的弓箭手射击。他身边也有不少精于箭术的勇士,可惜他们的实力都不足以压制梁啸,梁啸又占据了高度优势,在射程上保持着绝对的压制优势。匈奴人的箭能够射到梁啸的身边,却无法射穿荼牛儿手中的盾牌,反倒是给梁啸送了不少箭去。 不少匈奴人想爬上去,和梁啸近身搏斗。可惜山崖上积满了冰雪,很难攀登。费了千辛万苦。终于赶到了梁啸面前,却扛不住荼牛儿的一拳一脚,骨轱轱的从上面滚了下来,或者直接被庞硕一刀砍死。 梁啸一人一弓,压制得先掸零前进不得。 在梁啸等几名神箭手的支援下,野牛率领十余名佣兵,扼守有利地形,接连斩杀了数十名匈奴人。地形狭窄,匈奴人的兵力优势根本发挥不出来,野牛虽然只有十余人。还能分作两队,从容不迫的轮流上阵。 山路上积满了冰雪,被匈奴人踩成了冰泥,又湿又滑。匈奴人本来就不擅步战。面对这些刀口舔血为生的佣兵,脚下不稳让他们更加被动,连五成的战斗力都发挥不出来。再加上头顶不时射至的夺命箭矢,他们苦不堪言。 苦战半日,损失了上百人,先掸零终于攻破了野牛的阵地。站在满是鲜血的山道上。看着层层叠叠的尸体,先掸零终于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对手。 他有一种被人扼住喉咙的感觉。 先掸零没有急着发起攻击,他仔细观察地形,又叫过车师王莫与兄弟商量对策。 “这是什么地方?” 车师王莫与告诉先掸零。“这里是七角山,是说这里的地形像鹿角一样。这样的地形,这一路过去至少还有六个。” 先掸零倒吸一口凉气。还有六个?一个就已经够麻烦了,还有六个,还让不让人活了。 “有没有办法绕过去?” 莫与摇摇头。“有其他的路,但是更难走。如果是夏天,冰雪消融,还勉强走得。现在是冬天,就连盘羊、雪豹都上不去,人就更不可能了。” “那怎么办?” “绕过去。”莫与想了半天。“退出这座山谷,从别的地方绕到他们后面。只是……有点远,大概会多花两天的时间。” 先掸零非常苦恼。两天时间,右贤王本人都到了,又何必由他去绕道。 “不行,只能强攻,哪怕是拖住梁啸也行。我通知大王,让他绕道,包抄到梁啸身后。” 莫与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听命。先掸零不肯再让匈奴人送死,勒令莫与、莫安率领随行的车师残兵上前攻击。莫与无奈,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何况他的家人还在梁啸手里,他不上谁上。 莫安带着百余车师士卒,举着盾牌,小心翼翼的走向下一道山谷。 梁啸等人已经退到了由风里沙把守的阵地。风里沙精神抖擞,雄心勃勃,要打个大胜仗,争取斩首的数目比野牛还要多。梁啸从车师王宫抢到了无数珍宝,这次是满载而归,要想多分一点,就要多立功。 看到车师人慢慢靠近,梁啸让人把车师太子车夷带了过来。 看到衣衫单薄,神情狼狈的车夷,莫安愣住了,不敢轻易上前,立刻报与莫与知道。莫与闻讯赶到,看着被冻得瑟瑟发抖的儿子,眼睛立刻红了。 “放开我儿!”莫与暴跳如雷。如果不是莫安拽住他,他也许就冲过来了。 梁啸哈哈大笑,大声说道:“车夷,你觉得在你父王心里,你能值多少钱?” 车夷又冷又怕,嘴唇发紫,说不出话来。梁啸又大声问道:“莫与,想要回你的儿子吗?” “你放了我儿!”莫与声泪俱下。“只要你放了我儿,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梁啸放声大笑。“什么都给我?你先想想,你还有什么。你的王宫被我放火烧了,你已经一无所有了,只有你的阏氏,你的太子,对了,还有你的妹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一想到被烧毁的王宫,车师历代先王积累的财富被梁啸劫掠一空,莫与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怒急攻心,吐出一口鲜血,险些当然晕厥。 “父王……”车夷终于叫了起来,拔腿就想奔过去。一个佣兵抢上去,一脚将车夷踹倒,踩在脚下。车夷挣扎着,咒骂着,佣兵却不为所动,反倒得意的大笑起来。 莫与嘶吼着,挣脱了莫安的搂抱,冲了过来。莫安紧急下令,再次将他拦住。莫安急得红了眼睛。“王兄,你过去有什么用,只会被他抓住。” 莫与放声大哭,泣不成声。“王宫毁了,阏氏和太子被抓了,王妹也被抓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莫安也是无可奈何。“王兄,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要抓住梁啸,将他千刀万剐,以解心头之恨。” “匈奴人都抓不住他,我们还想抓住他?”莫与惨笑道:“他是上天派来的恶魔,是来惩罚我们的……” 梁啸示意佣兵将车夷拖到后面。他对莫与说,看你们可怜,送十匹马来,我就将你的太子还给你。莫与不顾莫安的阻拦,一口答应。正当他准备将十匹马交给梁啸的时候,先掸零听到了消息,急匆匆的赶来,拦住了莫与。 “你昏头了?梁啸是什么人,他刚刚抢劫了你的王宫,抢走了几百匹骏马,会在乎你的十匹马?” 莫与苦苦哀求。“骨都侯,我不能不救我的儿子,那是我唯一的儿子,那是我车师国的太子啊。” 先掸零听了,又急又怒。“你不怕十匹马交出去了,你儿子还是回不来?” “就算如此,我也要试一试。” “那随你吧。”先掸零无计可施。“你自己想办法,我不会给你一匹马。” 莫与也不管他,立刻挑了十匹战马,送到阵前。梁啸让一个佣兵上前,故意挑三捡四,逼着莫与调换。就在莫与快要绝望的时候,他松了口,收下十匹膘肥体壮的战马,兑现承诺,放走了车夷。 抱着失而复得的儿子,车师王莫与欣喜若狂,老泪纵横。车夷绝处逢生,也喜极而泣。父子俩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先掸零听到消息,倒是愣了好一会。他一直以为梁啸只是拿莫与开涮,没想到梁啸真的放了车夷,只为了十匹马?难道是梁啸停在这里不走,是因为没有马,走不掉了? 佣兵们也非常不解。在他们看来,车夷是车师太子,至少要值一百匹好马,怎么能这么便宜就给放了? 梁啸笑而不语。他对莫与说,你想不想要回你的阏氏和王妹? 莫与还没说话,车夷先急了。“父王,你赶紧把母亲和姑姑换回来吧,她们又冷又饿,姑姑还有身孕,再不救回来,她们会死的。” 莫与连连点头。“行,你要多少马?” “我不要马,我要换一个人。” “谁?” “东方朔。”梁啸说道:“我给你两天时间,你把东方朔给我带过来,我把她们还给你。两天之内,我看不东方朔,就杀了她们。如果你们进攻,我就把她们当成挡箭牌。” 第353章炫富 先掸零嗤之以鼻,一口拒绝了莫与的请求。 东方朔那是右贤王看中的大屠耆,你想用他来换两个女人?简直是说梦话。 莫与也觉得不太靠谱,可是他架不住车夷的苦苦哀求。车夷甚至威胁莫与说,如果你不能救回母亲,我就出家修行,不仅不做车师王,而且不娶妻,不生子。 莫与也急了。他就这么一个儿子,真要出家修行,岂不是绝后了。况且他也知道车夷崇信佛法,又是个孝子,他说要出家修行,那绝不是说了玩玩的,他有可能真的这么干。 莫与没办法,再三向先掸零请求。先掸零只是不允。莫与也急了,对先掸零说道,不用你答应,我自已去求右贤王。你给我两天时间,两天内,如果你发起攻击,害死了我的阏氏和王妹,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先掸零想了想,答应了。他虽然不怕莫与的威胁,可是他不愿意得罪莫与,和车师国交恶。再说了,他已经见识过梁啸等人的厉害,一想到要再攻六道山口,他心里就打起了退堂鼓。有这个机会,他求之不得。 他的任务是追击梁啸,抢回车师国被劫的财物,现在既然梁啸就在眼前,他的任务就算完成了。至于车师国的财物,那也是车师王要求放弃的,与他无关。 莫与命令莫安留下,监视先掸零,自己带着车夷,火速赶往右贤王的大营。 见匈奴人没有再发动进攻,佣兵们大惑不解,梁啸却笑了。他仅仅要了十匹马就放走车夷,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得知车夷是车师王莫与的唯一子嗣,而车夷又信奉佛法,崇尚孝道,他就开始考虑用他来拖延时间。 他要的不是杀多少人,而是挡住匈奴人的脚步,不让他们追击。 十匹马换车夷,是向莫与展示他说话算数。 放走车夷。是因为他是莫与的唯一子嗣,有说动莫与的能力。 而要求莫与用东方朔来换他的阏氏和王妹,也不过是拖延时间的一个计划而已。在这种诱惑面前,莫与就算没什么把握也要试一试。一来一去。至少能再拖一天。 他唯一不肯确定的是匈奴人的态度,所以他才要先进行一次激烈的战斗,让匈奴人见识到他的厉害,对强攻产生畏难心理。现在看来,这一点也是如愿以偿。 其实。这一战之所以能造成这么的战果,与匈奴人没有防备分不开。现在匈奴人有了准备,接下来的战斗不会如此一面倒,而且随着佣兵们体力下降,伤亡会越来越多,地利优势会被逐渐抵销。如果匈奴人狠下一条心,不怕牺牲,未必不能强攻突破。 现在嘛,就很难说了。在狭窄的山谷里冻上两天,匈奴人还能不能一鼓作气。就要看他们自己了。 梁啸抓紧时间,让佣兵们轮流休息。为了保证体力和热量,他宰了几匹马,马肉一直在篝火上煮着,不管是谁,随时都可以捞一块热乎乎的马肉啃,随时都可以勺一碗香气四溢的肉汤喝,不仅可以驱寒,而且可以鼓舞士气。 “大人,你真是神了。”野牛一手端着肉汤。一手拿着一块马肉,一边嚼着满嘴流油,一边说道:“我到现在还没搞明白,匈奴人究竟是犯了什么病。为什么不进攻。大人,你给我说说这里面的窍门呗。” 梁啸笑了,在战袍上擦了擦油腻腻的手,看了一眼四周的佣兵。“谁能说说?说出一个道道来,算斩首一级,记一功。” 佣兵们互相看看。兴奋起来,你推我搡,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梁啸嘴角带笑,静静地听着。他不指望这些粗人能够说出什么道理来,像灵狐那样的佣兵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还是头脑简单,只知道砍砍杀杀。要分析出这里面的微妙之处,他们的智商余额不足。 果然,佣兵们说得热闹,却没几个人能说到点子上。不用梁啸反驳,其他佣兵就喷了他们一脸口水。 就在这时,莫娅挺着大肚子走了过来,怯生生的看着梁啸。“我能说么?” “你?”梁啸瞅了她一眼,忍不住笑了。“你也想挣人头钱?” “我不要钱。”莫娅摇摇头,指了指火上咕嘟咕嘟作响的马肉汤。“给我两口肉汤就行,我的孩子饿了,一直在踢我。” 梁啸瞥了一眼她的肚子,咂了咂嘴,心头一软。“好吧,你肚子里的孩子毕竟有一半我汉家血脉,不能饿着了。你说,说对一点,我就给你两碗肉汤,另外奉送一块马肉。” “多谢大人。”莫娅捧着肚子,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大人不想和匈奴人战斗。”她看看四周,又解释道:“大人英勇,并不是惧怕匈奴人,而是怕伤亡太大。他们都是跟着大人转战万里的勇士,每个人都是大人最宝贵的财富。不管是哪一个伤了,大人都舍不得。” 梁啸眉毛一挑,沉默了片刻,轻轻地点了点头。“有理。来,先喝碗汤,吃块肉。” 佣兵们听了,互相看了看,挤眉弄眼的笑了起来。 虽然跟着梁啸这么久,但是他们还是把自己定位于佣兵,与李舒昀、李当户等人固然不能比,和那些汉家郎官也不能比。这一路走来,钱赚了不少,可是伤亡也不小,不少人已经心生怯意,想做完这笔买卖就走。此刻听到莫娅这句话,他们才意识到梁啸对他们也非常看重,心里油然多了几分暖意。 “再者,这里虽然有地利,却不适合大军作战。大人在此设伏,只是想拦住追兵,好让其他人安全到达蒲类海。蒲类海,才是大人真正与匈奴人战斗的地方。” 梁啸大感意外,仔细看了莫娅两眼。“莫娅,你怎么会这么聪明?” “这么说,我又说对了?” “嗯,你又说对了。”梁啸哈哈一笑,示意希娅再给莫娅装一碗肉汤,切一块肉。莫娅央求道:“希娅妹妹,能不能麻烦你,把这肉汤送给阏氏。” 希娅看了梁啸一眼,梁啸点点头。希娅端着肉汤,走向帐篷。梁啸摆弄着短刀,看看希娅。“现在,你该回答我的问题了吧?” “我丈夫教我的。”莫娅眼中露出不加掩饰的骄傲。“他读过很多书。” “吴龟年?”梁啸若有所思。“他这么有才,车师王怎么没用他?” “我丈夫不想为匈奴人效力,他只想躲在务涂谷,为都尉记些帐目,过些清闲日子。大人,你们汉家儿郎是不是都这么聪明,个个识文断字,能写会算?” 梁啸笑了。大汉又没有九年义务教育,识字率哪有这么高,文盲也是遍地都是。荼牛儿、庞硕就都是文盲,基本上除了自己名字,一个大字也不识。不过,比起整个部落找不出识字人的车师国,大汉的教育水平的确算是高的。 其实,别说车师,就连匈奴人、月氏人都没有文字。他们使用的文字不是来自东方的汉字,就是来自中亚的希腊文,随着佛学的传播,梵文也开始传入。但是对普通人来说,读书识字,还是一个非常遥远的梦。 莫娅对吴龟年的崇拜,有很大程度上应该是对知识的崇拜。不过,从莫娅刚才这几句分析来看,这个吴龟年不仅仅是识文断字,而且通晓谋略,他应该不仅是读过书这么简单。 梁啸越发好奇。 “他的家乡在哪里?” “大汉啊。”莫娅不假思索的说道。 “大汉很大。”梁啸忍不住笑了起来。“大汉从东到西有五六千里,从南到北也有五六千,像车师国这么大的县有上千个,你丈夫的家究竟在哪里?” “这么大?”莫娅大吃一惊,目瞪口呆。 不仅是她,旁边的佣兵们都惊呆了。他们也算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可是听说有这么大的国家,他们还是不敢相信。在他们看来,大宛就不小了,帕提亚更是庞大的帝国,可是和大汉一比,帕提亚似乎就提不上嘴了,也许只有伟说中的亚历山大的帝国能和大汉相比。 莫娅犹豫了好一会儿,怯怯地问道:“既然……大汉这么大,为何还……还要来攻打车师?” “我们来西域,不是为了西域的财富,也不为西域的土地,只为匈奴。”梁啸自豪地昂起了头。“如果车师不是依附匈奴,我才懒得去交河城呢。与我大汉的都城长安比起来,交河城不过是个土坷垃。你们那些所谓的财富,也不过和一个富家翁差不多。在我大汉,比比皆是。” 梁啸大肆夸耀了一番,莫娅等人听得如痴如醉,如在梦中。佣兵们后悔莫及,他们护送商队,已经到了汉境,却未能到长安走一趟,现在看起来,真是错过了一个大好机会。 “这么说,大人来到天山,真的只为匈奴?” “当然。”梁啸肯定地点点头。“匈奴人习惯了抢,总想用武力不劳而获。天山南北诸国被他们当成了钱袋子、粮仓和马厩,我们来西域,就是不让他们利用你们的财富与我们交战。赶走匈奴人,不仅对我们汉人有利,对你们西域各国更有利。” 莫娅若有所思,沉默不语。 第354章东方朔脱困 莫与父子跪在右贤王面前,苦苦哀求,长跪不起。 右贤王恼羞成怒,像头被激怒的雄狮,喘着粗气,在大帐里来回踱步。 “糊涂!”右贤王指着莫与,厉声喝斥。“你真是糊涂。梁啸洗劫了交河城,劫走了你的家人,你居然还和他做交易?还放下大军不管,跑回来要我换人?” “大王,那是我的阏氏和妹妹啊。”莫与连连叩首,泣不成声。 身为车师王,他还是第一次如此失态,即使是在右贤王面前。他也知道这个要求有些过份,东方朔是右贤王看中的屠耆(智者),右贤王费了那么多的心思,就是想收服他。匈奴人武力很强大,但是智者很少,一个中行说,帮助两代单于解决了多少问题。东方朔比中行说更有智慧,右贤王岂能轻易放弃。 可是,他也没有其他办法可想,总不能看着自己的阏氏和妹妹被梁啸杀死,总不能看着自己的独子出家修行,绝了血脉。 莫与再三恳求,右贤王只是不允。他很想命人将莫与父子赶出去,又觉得不妥,犹豫不决。无奈之下,他让莫与父子先出去休息,让他考虑一下,随即派人请来了东方朔。 东方朔听完右贤王的苦恼,有点漫不经心。“大王,你愿意听我一句劝告么?” “当然愿意。”右贤王大喜,这还是东方朔第一次愿意为他出主意。不过,他随即又警惕起来。“先生,本王对先生可是一片诚意,绝无虚伪……” 东方朔笑了。“正是因为大王的一片诚意,朔才想劝大王一句。就眼前这件事来说,不论大王愿意不愿意交换,你都已经输了。” 右贤王的脸抽搐了一下。 他虽然没有东方朔学问渊博,但他也不是笨蛋。笨蛋是做不了右贤王的。梁啸骗莫与父子回来,已经把他推入了尴尬之地。他同意交换,就会失去东方朔。不同意交换。就会失去车师国。如果车师王的阏氏、王妹死在梁啸手里,就算车师王能忍,他的儿子车夷也不能忍,车师国迟早要与匈奴离心离德。 正如东方朔所说。不管他是否同意交换,他都输了。 “梁啸的目的根本不在交换人质,而是拖延时间。”东方朔嘴角挑起,笑容中有几分欣慰,又有几分轻蔑。“先掸零被阻山中。才是梁啸希望的局面。换不换人,其实并不重要。” 右贤王眼神一凛,瞬间迸发出寒光,随即又一阵怅然。他被莫与父子的哭闹吵晕了,居然没想到这一层。现在想起来,这的确才是梁啸真正的目的,是不是换回东方朔,并不重要。 “这……” “大王,你必须承认,你不如梁啸。”东方朔无声的笑了起来。“你不可能得到我的效忠。但是,我可以成为你的朋友。以朋友的立场,我劝你不要和梁啸做对。” 右贤王沉下了脸。“东方先生,你这可不是朋友应该说的话。梁啸虽然少年英雄,机巧百出,可是他毕竟人单势孤,只要给我一点时间,我肯定能击败他。” “你可以击败梁啸,但是你无法击败大汉。”东方朔眉头挑起,眼神严肃。“你们抓住了张骞。梁啸来了。你打败了梁啸,我大汉朝廷就不会派其他人来吗?从高皇帝刘邦开始,大汉与匈奴的矛盾已经积累了六十多年。如今的大汉根本不是匈奴人能对付的。大王,你要做第一个被大汉复仇之剑杀死的人吗?” 右贤王一怔。沉默不语。他愣了片刻,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在铺着虎皮的王座上,单手支额,眉头紧皱。 东方朔的话提醒了他。梁啸不是一伙流寇,抢一把就走。他来西域,是汉朝与匈奴之战的一个开始。如果他仅仅局限于赶走梁啸,目光未免太狭隘了。 “大王,八十年前,秦挟统一天下之余威,出兵三十万,一举夺取河南地。如今,大汉休养生息六十年,国富民强,实力早非高皇帝时可比,你觉得匈奴人还是对手吗?” 右贤王心里咯噔一声,强作镇静地笑道:“东方先生,你别忘了,匈奴人才是草原的主人,你们大汉再富强,也要奉上公主,每年贡献金帛钱粮,才能换取我匈奴的仁慈。” 东方朔微微一笑。“蒙恬出兵河南之前,头曼单于也这么说。” 右贤王的眼皮不由自主的抽搐起来,心头飘过一朵乌云,沉甸甸的。 “大王,梁啸败了,可以回到大汉,犹不失加官进爵。大王若是败了,这右部匈奴恐怕就要换人了。大王,听我一句劝,不要再打了,撤回草原吧。亡羊补牢,犹未迟也。等到粮草耗尽,损兵折将,你就是想回去,只怕也回不去了。浑邪王前车之鉴,大王切记。” 右贤王倒吸了一口冷气,心脏怦怦直跳,头皮一阵阵发紧。东方朔提到了浑邪王部,真正触到他的痛处。浑邪老王追击梁啸阵亡,浑邪王部因为争权而内讧,不可避免的衰落了。如果他再和梁啸僵持下去,就算打败了梁啸,也不会有什么收获,可是万一败了,觊觎他右贤王之位的人可是数不胜数啊。 东方朔说得对,梁啸输了,还可以再来。他输了,就是万劫不复。 “这么说……先生去意已决?” 东方朔躬身一揖。“我不会效忠大王,但是我希望能成为大王的朋友。” 右贤王长叹了一声:“不能得到先生的教诲,是我最大的损失。好吧,你回到梁啸身边去吧。” 东方朔再拜。“多谢大王。大王保重。” 东方朔跟着莫与父子赶回七角山。 莫与父子不知道东方朔是怎么说服右贤王的。总之右贤王答应了,他们的愿望实现了,这一点最重要,他们因此对东方朔崇拜得五体服地。原本是敌对双方,被匈奴人扣住,享受了贵宾待遇,最后还能大摇大摆的离开,东方朔绝对是奇葩。 东方朔倒没什么,一路上和莫与父子谈天说地。莫与早就知道东方朔能侃,车夷却是第一次与东方朔相处,一下子就被东方朔侃晕了。出于年轻人的骄傲,车夷拿出研习了十几年的佛学理论,和东方朔论起了道。 在这个时候,佛学还是一门很高深的学问,而不仅仅是一个职业。如果粗略的说起来,和《道德经》里的《道经》类似,都是对宇宙天地的猜想。东方朔学问博杂,对道家学问也颇有研究,听到佛学,也觉得非常有意思。两人一见如故,倒成了好朋友。 见到先掸零之后,与东方朔同行的匈奴人传达了右贤王的命令,放弃追击,原地待命。先掸零虽然奇怪,也没说什么,看着东方朔扬长而去。 见到东方朔,梁啸咧开嘴乐了。 “好像又胖了。”梁啸拍拍东方朔更见浑圆的肚子。“堪和莫娅相提并论。” “没办法,天天好酒好肉供着,想不胖也难啊。”东方朔得意的拍拍肚子,哈哈大笑。他绕着梁啸走了一圈,前后上下打量了梁啸一番。“你怎么样?听说你卧冰吞雪,没掉什么物件吧?要是残了,前程可就毁了。肢体残缺的人是不能位列朝堂的。” 梁啸一愣。“还有这个规矩?” “你以为呢?”东方朔不屑的撇撇嘴。“朝堂之上,庄严肃穆,搞个残废像话吗?除非你愿意做俳优。” 梁啸打开东方朔的手,斜睨了他一眼,强忍着笑。“我记得某人好像和俳优为伍的。” “唉,不提了。”东方朔郁闷起来。“行了,我回来了,你放人吧。放了人,我们赶紧去蒲类海,别被右贤王抢了先。” 梁啸很意外,但是他没有多问,立刻让人带来车师王后和莫娅,还送了两匹马。莫娅虽然有孕在身,身体有些笨拙,上马却一点也不迟疑。她看看梁啸。“大人,后会有期。” “会有机会的。”梁啸笑笑。“下次有机会,要和你夫君一起喝酒。” 莫娅点点头,踢马前行,渐行渐远。东方朔莫名其妙。“你怎么……喜欢孕妇?” “滚!”梁啸没好气的啐了一口。“她丈夫叫吴龟年,是个汉人。不过,我怀疑这是个假名字。” “是么?”东方朔好奇心大起,拉着梁啸问东问西。梁啸命人收拾行装,离开七山角,他亲自殿后,以防匈奴人出尔反尔。好在匈奴人根本没有追击的意思,这一路倒是走得很太平。 梁啸和东方朔交换了分别之后的情况,听到东方朔在赤谷城的那一段,梁啸忽然打断了东方朔。“我说,你不会将阿瑞堪那个匈奴女人拿下了吧?” “匈奴女人怎么了?” “你口味真重。”梁啸一脸鄙视的摇摇头。 “你还好意思说?”东方朔激动起来。“要不是你急躁冒进,我至于要付出这么大的牺牲么?我东方朔堂堂的大好男儿,居然要牺牲色相。我容易么?我说你能不能稳重一点?在长安时,看你还有点城府,怎么一到了西域就跟赶着投胎转世似的?” “投胎转世?”荼牛儿拉开车窗,将头探了进来。“这词儿新鲜,是什么意思?” 东方朔伸手摁住荼牛儿的脸,将他推了出去,拉上车窗。“这是天竺人的学问,你不懂,不要乱插嘴。” “我去!”荼牛儿恼羞成怒。“你这个骗吃骗喝的东西,敢瞧不起老子?有种你下来,老子跟你单挑。” 第355章见好就收 东方朔建议,西域的战事就此告一段落。梁啸孤身一人西行,得到这样的战果已经是极限。如果还不收手,将战事进一步扩大,势必超出掌控的范围,力有不逮。 梁啸沉默了很久。他也知道,自己毕竟不是神,一个人打不了天下。能把仗打成这样,已经是意外之喜。如果不是他冒险出击务涂谷、交河城,他很可能会被右贤王堵死在达坂要塞。 出击务涂谷的代价是惨重的,两成以上的非战斗伤亡,得交河城而不能居,这都是他实力不足的体现。如果他再有一千人,他大可以守住交河城,何至于要用这种小伎俩拖延时间。 “右贤王愿意罢手,让我占据天山以南?” “你以为我在他的大营里,天天就知道吃吃喝喝?”东方朔又一次得意的笑起来。“放心吧,匈奴人也不是铁板一块。右贤王虽属单于一系,但是继承位靠后,基本没有可能继承单于之位。西域匈奴虽大,实力不仅不如王庭,甚至不如左部。为了自己考虑,他也不想和你拼命。” “这么说,他放弃了天山以南?” “这不好说。”东方朔摇摇头。“我只能说,他不敢再打下去了。万一损失过大,他控制不住部属,很可能会步浑邪王后尘。”他话锋一转。“你看,这就是封建之弊,若非各部离心,各谋其利,他没有后顾之忧,哪会让你这么轻松。” 梁啸一时没跟上东方朔的节奏。“你怎么突然说到这个了,这是一回事吗?” “我是想告诉你,回长安之后,不要自以为是,乱说话。削藩是朝廷的既定政策,凡是反对削藩的人,最后都没什么好下场。希腊联邦那一套是行不通的。” “谁说我要回长安?” “你烧了交河城,不回长安,我怎么和车师王做朋友?就凭这几百人。我们能控制西域诸国?” 梁啸尴尬不已。烧车师王宫是一时痛快,现在想起来,的确有些不妥。他挠挠头,欲言又止。 东方朔放缓了语气。又道:“再说了,你若想封侯,就必须回长安去。远在万里之外,就算立了大功,朝廷哪里知道?需得时时在天子面前出现。让他记得你,记得你的功劳。不管右贤王愿不愿意放弃,这一年以内,他都无力再次发动战事,正是你回长安的好机会。” 梁啸点了点头。出来这么久,他的确该回长安一趟了。仅凭他们这些人在西域拼命是不够的,只有朝廷出动主力才有可能真正打通河西走廊,控制西域。 “你呢?” “我想在周边诸国游历,增长见闻。你说希腊之后有罗马,我要去看看这个新兴的国家。那车夷说的是天竺佛学颇有几分见地。我也想去看看。” “我回长安,你去游历,这里交给谁?” “自然是李舒昀。” 梁啸很意外。“为什么不是李当户?” 东方朔白了梁啸一眼,颇有些不屑,又有些自鸣得意。“我就知道,我不在,你就乱了方寸。论功,李舒昀功多;论职,李舒昀位尊;论和你的关系,李当户虽然亲近。哪里李舒昀对你忠心?” 梁啸品味了一番,也觉得东方朔想得周全。只是……他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他看了东方朔一眼,正好看到东方朔有些诡异的目光。他愣了一下,定睛再看。东方朔已经转过了头,一副游戏人生的懒散。 两天后,他们来到蒲类海,疏榆谷。 蒲类人早在梁啸出击河西之前就做好了战争的准备,受的损失最小,防守也最严密。虽然收成少了一些。可是有蒲甲带回来的大量战利品补充,他们这个冬天过得最舒服。 进入疏榆谷深处,梁啸看到的是欢乐的笑脸,听到的是愉快的歌声。看到他们,蒲类人都热情相迎,少女们站在帐篷前,用火辣辣的眼光看着他们,孩子们在马前奔跑,清脆的笑声响彻山谷。 “我有一种回家的感觉。”野牛哈哈大笑。“刚才有好几个姑娘冲我笑了。” “你就算了吧。”风里沙调侃道:“有大人这样的少年郎不看,谁看你这粗货啊。” “唉,你这老家伙懂什么,粗货有粗货的好处。大人是比我漂亮,可是他身边还有希娅姑娘呢。你看她那双眼睛,跟刀子似的,谁敢靠近?” “哈哈哈……”风里沙大笑,佣兵们也笑了起来。 梁啸回头看了希娅一眼。希娅很无辜的耸了耸肩。“主人,你别听他们胡说,我可没有瞪她们。你看中谁就带走,我想公主是不会介意的,就是不知道你们长安的那个公主会不会介意。” 梁啸无语,翻了个白眼。“放心吧,我没么急色。” 希娅笑了,吐出粉红的舌尖。“我就知道主人不像那些粗人。” 两天后,东方朔在蒲类海旁等到了右贤王。 右贤王很沮丧。西征无果,南征又无功而返,达坂被梁啸占据,车师王宫被梁啸烧毁,匈奴人这次大失颜面。幸好在龟兹得到了大量的战利品作为补充,否则他这次损失会更大。 看到东方朔,他更加伤感。如此一个智者,不能为已所用,让他很不甘心。 “大王英明。”东方朔迈着大步走了过来。“当机立断,非智者不能为。” 右贤王苦笑一声:“先生等在这里,是为了安慰我么?” “虽不能为大王效劳,可是大王待我不错。身为朋友,过来送送大王,顺便也请大王节制部下,不要伤害无辜,以免引起不必要的冲突。” “先生这是威胁我么?”右贤王眯起了眼睛。“区区蒲类人,我还没有放在眼里。” “大王,疏榆谷不仅有蒲类人,还有我汉人。”东方朔笑道:“如果大王想攻疏榆谷,不妨一试。” 右贤王脸色尴尬。他的确有偷袭疏榆谷的计划,只是没什么把握。梁啸就在疏榆谷,他做梦都想抓住梁啸。现在东方朔提醒他了,他更加不敢。取胜无望,时间却拖得太久,他已经难以为继,再不赶回草原,一旦发生意外,后果不堪设想。 右贤王作色道:“在先生心里,我是这样的人?” “我就知道大王不会做这样的蠢事。”东方朔哈哈大笑。“大王回去之后,如果有什么困难,不妨派人来说一声。只要力所能及,我一定帮忙。” “多谢先生。”右贤王吐了一口气,心里舒服了一些。看来交了东方朔这个朋友还是有用的。这大半年征伐,没有战利品,他正愁怎么过冬呢。 就在蒲类海边,两人谈了很久,具体谈了一些什么,旁人不得而知。 送走了右贤王,东方朔回到了疏榆谷。休整数日后,梁啸决定返回大宛。 他已经决定开春后返回长安复命,自然要先回大宛一趟。一来大宛与大汉建交,要派质子去长安;二来他也要给洛绪丽一个交待。回了长安,他还能不能再回来,什么时候再回来,都是说不准的事,总不能让洛绪丽一直等着。 参考东方朔的建议,梁啸将西域的事务分成两块:葱岭以西的大宛、月氏等事务交给李舒昀负责,他和大宛副王昧蔡、月氏大禄阿奢那都有交情,做起事来比较容易。葱岭以东,天山以南的事务则交给李当户。他和龟兹人、危须人打过交道,容易相处。 在李舒昀、李当户之外,没有官职的东方朔以智囊的身份全面统筹。等梁啸回到长安,再请朝廷任命。 东方朔的第一项任务就是赶往交河城,与车师王谈判。 也许是因为匈奴人退走了,没人撑腰,也许是被梁啸一把火烧怕了,车师王接受了东方朔的建议,与大汉结盟。得知这个消息后,梁啸非常满意,派人送回了从交河城掳走的车师王族十余人,并让李当户赶往交河城商洽相关事务。 达坂相持数月,匈奴人驱狼吞虎,逼各国将士当炮灰,万余人战死,损失惨重。车师只剩下残兵千余,没有汉人的帮助,他们自保都不足。 与车师一样损失惨重的还有龟兹。龟兹被匈奴人击败,一万大军被迫从征,损失殆尽。龟兹实力大减,龟兹王后悔莫迭。早知如此,当初就听李当户的建议,固守龟兹了。如今国都被匈奴人掳掠一空,实力大损,王室内部也群议汹汹,龟兹王的王位岌岌可危。 东方朔马不停蹄的赶到了龟兹,想办法联系到了何塞。何塞返回王城,在东方朔的帮助下重整军务,成为龟兹国不可或缺的重将。 车师、龟兹先后与汉人结盟,乌孙、月氏又或明或暗的与汉人交好,其他小国更不敢落后,东方朔所到之处,都受到了或出自真诚,或出自无奈的热烈欢迎,一时风光无限。 在东方朔周游列国的时候,梁啸回到了素叶城。 克瑞翁很给面子,出城十里相迎。两次固守素叶城,击退匈奴人的进攻,他不仅威望大增,而且发了一笔横财,如今更是富得流油。看到梁啸,他就像看到了财神爷一样热情。 聂壹等人也在欢迎的队伍中。得知梁啸即将返回长安复命,他们欣喜不已。梁啸立下大功,返回长安后,肯定会加官进爵,他们对梁啸的投资也将获得丰厚的回报。这种战场上结下的友谊又岂是一般的结交可比。可想而知,他们这次做了一笔成功的大生意。 相聚数日后,梁啸和阿奢那一起返回贵山城。 第356章女神作证 梁啸在贵山城受到了贵宾的款待。 上次乌单围城,梁啸就以百骑袭营闻名大宛。不过当时的威胁只限于素叶城,贵山城虽有风闻,却没受到真正的威胁,很多人也就是当故事听听,并没有切身感受。 这一次不同,匈奴人十万大军来袭,打草谷的骑兵深入大宛,半个大宛都受到了骚扰,贵山城的权贵们一日数惊,一度以为匈奴人会包围贵山城。梁啸千里奔袭河西,再一次挫败了匈奴人的进攻,并且正面击败了右贤王,解大宛之难,也解了权贵们的灭顶之灾。 如此英雄,谁能不敬? 大宛王毋寡命副王昧蔡出城相迎,自己在王宫里设宴,为梁啸庆功。在酒宴上,毋寡宣布将效仿月氏,派遗质子、使臣赶往汉朝,与汉朝结盟。 众人举双手赞成。月氏都与汉朝结盟了,大宛还有什么不能的。比起遥远的匈奴人来,月氏人才是身边的恶狼,一起与大汉结盟,他们就是盟友,月氏人如果还有什么歹意,至少还有汉朝从中斡旋。 当然了,更实在的还是汉朝的精美丝绸。转贩丝绸的利润丰厚,只是货源紧俏,都被味蔡控制了,其他人不得不仰昧蔡鼻息。如果和汉朝结盟,有更多的汉商来此,他们也可以从中分一杯羹。 君臣利益一致,自然无人反对。 昧蔡也很高兴,他是最早力主与汉朝结盟的,对梁啸的支持也最大。如今梁啸再立大功,稳住了西域形势,他的地位更加稳固。得知梁啸准备回朝复命,他立刻开始收购宝石之类的奇珍异宝,供梁啸回朝贡献天子,出售营利。 梁啸本人也没有闲着,与毋寡商议质子及使团人选,并且约定两国之间的相关义务,为聂壹等人争取权利。他能在西域打出一片天地。与汉商们的大力支持分不开,现在自然要为他们争取更多的利益。 接连十几天,梁啸忙得团团转,直到四月中。把大部分准备工作做好,他才稍微有个喘气的机会。 阿尔法对梁啸说,萨尔格里昂月到了,大宛王宫要祭祀太阳神阿波罗和狩猎女神阿尔特密斯,宫里传来消息。希望梁啸一起参加。 梁啸考虑了片刻,答应了。 狩猎女神的神殿就在王宫旁的一座小山上面,一座希腊式的神殿,环绕着高大的大理石柱子,大门向东,门旁的柱子雕成持矛执盾的女战士,相貌英武,眼神自信,日夜守护着神殿。 廊下站着两排少女,年纪都不大。看起来也就十二三岁,全部身穿羊毛织成的披肩短袍,腰间系着一根革带,脚上穿着皮靴,露出两条光溜溜的长腿。她们拄着长矛,好奇的打量着梁啸,有的还咬着手指头,一脸的娇憨。直到一个身材矫健的中年女子走过来,她们才板起了脸,拿出了女战士应有的模样。 “这是我们的族长。”阿尔法凑在梁啸耳边。轻声提醒道。 梁啸不敢怠慢,按照阿尔法教的规矩,恭恭敬敬的行礼。女族长仔细打量了梁啸几眼,默默地点了点头。示意梁啸入内。 梁啸走进神殿。神殿里很暗,灿烂的阳光只照到门口几步远就黯淡了,只剩下狭长的甬道。甬道两侧是一尊尊真人大小的雕像,无一例外,全是女子,或衰老。或年轻,或喜悦,或悲伤,栩栩如生。 梁啸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神殿,不免有些好奇,一一看过去,倒是有些看得痴了。 “你准备看到什么时候?”洛绪丽从一尊雕像旁走了出来,静静地站在梁啸面前。“就算是观瞻历代前贤的遗像,你是不是也应该先祭拜了女神再说。” 梁啸尴尬不已,不仅因为失礼,更因为洛绪丽。他早就听希格玛她们说过,狩猎女神是亚马逊人的守护神,只让女子祭拜,从来不允许男子入内,大宛王毋寡也不例外。王宫突然请他参加祭拜,只能是洛绪丽想见他的说法。 回到贵山城之后,他一直没有单独会见洛绪丽。忙只是借口,他没想到好怎么处置安排这件事。 “我不懂礼节,多有唐突。”梁啸用希腊语说道。 “随我来吧。”洛绪丽瞟了梁啸一眼,款款向前行去。 梁啸跟在她后面,来到狩猎女神的神像面前。狩猎女神的神像非常高大,大概有三个人那么高,头快碰到了天花板。神像前的灯光照不到她的脸,让她微俯的脸像是隐在黑暗中,看起来有些危险,还有些神秘。 洛绪丽指导着梁啸行礼,祭拜。梁啸一一照办。 两人跪倒在狩猎女神的神像面前,双手合十。洛绪丽嘴里念念有辞,梁啸也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只是静静地听着。过了一会儿,洛绪丽睁开了眼睛。“我告诉女神说,你是阿尔卡帕的主人,请她保佑你。” 梁啸想了想。“我更愿意是阿尔卡帕的兄长或者丈夫。” “阿尔卡帕牺牲了,我知道,你很伤心。”洛绪丽轻声叹息:“我也很伤心。” “我不是伤心,而是后悔。如果不是我贪功冒进,阿尔卡帕不会死。” “亚马逊女战士不怕死。”洛绪丽说道:“能随你这样的英雄征战沙场,是她们的荣幸。阿尔法她们都没有怪你的意思。殿外那些未成年的亚马逊女战士也没有怪你的意思,她们很羡慕阿尔卡帕。从她们部落离开故乡以来,亚马逊女战士侍奉过无数人,能像阿尔卡帕一样得到宠爱的并不多。” “那是她们的悲哀,不是我的荣耀。”梁啸转过头,打量着洛绪丽,无奈的笑了一声。“我不觉得自己有资格让人为我牺牲,并且引以为豪。” 洛绪丽细长的眉毛挑了起来。“所以你躲着我?” “不是躲着你,我只是没想好怎么对你说。”梁啸挠挠头。“现在,我不是来了么?” “你想好了吗?” “没有,但是我想,还是坦诚的告诉你比较好。”梁啸沉吟了片刻。虽然来之前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事到临头,他还是有些担心。他不知道洛绪丽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我回长安,前途未卜,我不仅不能给你公主应该有的生活,而且可能无法保障你的安全……” 就在狩猎女神的注视下,梁啸将自己的担心和盘托出。 东方朔两次提到希腊模式不可行,并特地警告他回到长安之后不要自不量力。削藩不仅是天子的目标,更是朝廷的一贯方针,谁也挡不住。可是真要他闭口不言,恐怕也做不到。一方面他和淮南王府牵扯不清,一旦淮南王案发,他很难置身事外,另一方面他两世为人,也不可能看着帝制淫威肆虐而忍气吞声。 他不可能像卫青那样被天子踩到底还不反抗。 可是,不论他立多大功,与天子有分歧,恐怕都没什么好结果。 再者,洛绪丽是大宛公主。和刘陵一样,她的婚姻牵涉到太多的政治因素。他把洛绪丽带回去,能给她想要的生活吗?如果不能,那又何必让她离开父母,离开故土,去陌生的长安? 洛绪丽静静的听着,想了好一会。“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不留下来?就在大宛。” 梁啸苦笑着摇摇头。 洛绪丽歪着脑袋,似笑非笑地打量着梁啸。“放心不下你的母亲,还是放心不下那位公主?” 梁啸面红耳赤。洛绪丽咯咯地笑了起来。“谁会想到,让匈奴人闻风丧胆的汉家英雄还会脸红。” 梁啸自嘲道:“汉家英雄又不是冷冰冰的石像,也是有血有肉的人。” “你小心点,这可是有狩猎女神的神殿里。”洛绪丽歪了歪嘴,佯怒道。 “呃……”梁啸给狩猎女神施了个礼。“其实,除了母亲和……那位公主之外,我还有自己的私心。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战就在眼前,我怎么能坐观。再者,要想保得大宛长治久安,仅靠大宛、月氏的实力是不够的,还要我大汉出手,给匈奴人以重创。否则,我就算留在大宛,也安生不了。” 洛绪丽眨了眨眼睛,沉吟良久。“好吧,你注定是征战天下的英雄,不可能守在我的身边。大宛太小,留住你的人,也留不住你的心。只希望你征服天下之后,想休息的时候,记得来大宛。” 梁啸松了一口气,随即又有些失望。洛绪丽的意思很明显,她不会随他走。虽然这正是他希望的,可是由洛绪丽提出来,他还是有些失落。一颗闪亮的明珠就这样从自己的眼前错过了,着实可惜。 “舍不得我?” “的确。”梁啸点点头。“能遇到公主,是我此次西行的最大收获。忽然就要分手了,真有些舍不得。” 洛绪丽咯咯地笑了起来。“知道我为什么让你来神殿祭祀女神吗?” 梁啸摇摇头。 “那你知道,亚马逊部落只有女人,她们是如此延续生命的吗?” 梁啸愣了一下,随即惊得瞪大了眼睛。洛绪丽慢慢地走了过来,张开双臂,搂住了梁啸的脖子,眼神如春水一般荡漾,脸红像是盛开的桃花。 “请女神作证,让我像一个亚马逊女战士一样……” 第357章路漫漫 建元六年,七月。 梁啸率领庞大的使者和商队,再一次翻越葱岭,来到了乌垒。 东方朔正在绿油油的田间忙碌,清澈的高山雪水沿着新挖的沟渠潺潺流淌,滋润着脚下的土地,滋润着田间青青的麦苗。几个衣不蔽体的胡人正在田间拔草,他们大多裸着上身,露着瘦骨嶙峋的身体,看起来和难民没什么两样。 见梁啸盯着那些胡人看,东方朔笑了一声:“不要看了,都是你我造的孽。匈奴人吃光了他们的牛羊,他们没饿死已经是幸运了。” 梁啸咧了咧嘴,却没笑出声来。去年那场大战,交战的是他们和匈奴人,倒霉的却是那些小国。他先买走了大量的牛羊,匈奴人又抢走了剩下的,他们不挨饿是不可能的。 “你不会就为他们吃饭奔波吧?” “现在吃饭是头等大事。”东方朔蹲下身子,在渠里洗了洗手,又捧起一些水,喝了一大口。“真甜。你走得太急了,再等两个月,车师的葡萄就熟了,用这雪山融水一洗,直接往嘴里送,好吃极了。这西域别的一般,瓜果却是中原远不能及。” “吃货!”梁啸撇了撇嘴,故作不屑,却不得不承认东方朔说得对。西域日照充足,瓜果是出了名的好。 “食色性也,这是孔子说的。所以解决诸国的吃饭问题,是我的头等大事。”东方朔毫不介意的哈哈一笑。“对了,阿尔卡帕的坟我已经建好了,你有时间的话,就去看一看,如果不满意,我再修。” “你办事,我放心。不过,看还是要看一眼的,下一次来西域,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这倒也是。”东方朔咂了咂嘴。沉默了片刻,又道:“不过,还是快一点的好。如果不能尽快打通河西走廊,赶走匈奴人。我支持不了太久。” “我会尽快的。去年李广将军攻击休屠王部,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应该能有不小的收获,足以让朝廷那些人认清匈奴人底细。只等太皇太后一死,天子就可以大举出兵了。” 东方朔瞟了梁啸一眼。长叹一声。梁啸听着口音不对,连忙问道:“怎么,我又说错了?” 东方朔没有回答,想了好一会,郑重地对梁啸说道:“你如果一定要回去,就答应我一件事。要不然,你就不要回去。” 梁啸笑了起来。“这么严重?” “嗯,你根本没认清朝廷最大的麻烦在哪儿。”东方朔眉头一挑:“你以为是匈奴人么?” “不是匈奴人,那是诸侯王?” “诸侯王当然也是麻烦,而且不比匈奴人好解决。但是,朝廷真正的问题却不是诸侯王,而是天命。你听说过诗学博士辕固么?” 梁啸心头一动,有些明白了东方朔的意思。他不认识辕固,但是他知道这个人。辕固在历史上留名,是因为两次争论:一次是与黄生在景帝面前论汤武革命,一次是当着太皇太后的面说《老子》是家人言,惹得太皇太后把他扔猪圈里了。 辕固的遭遇,其实就是儒家思想反抗黄老之道,争取政治地位的缩影。 可是这和天命有什么关系? “没学问。真可怕。”东方朔夸张的叹了一口气,双手叉腰,如伟人一般指点江山。“回长安之后,除了战事。你最好不要发表意见,免得被人抓住把柄。如果有时间,多读点书吧。” 梁啸反唇相讥。“某人读书倒是多,可是不一样躲到西域来了?” 东方朔皱起了眉头。“我们说你的事呢,怎么又扯到我了?我是什么人,能和他们一般见识?” 话音未落。两人便笑了起来。东方朔无奈的摇着头,拉着梁啸走到一旁。 “好吧,我承认,其实读书再多也没什么鸟用,手里得有权才行。可是,你能在西域做英雄,到了长安,你得收起爪牙,不能太露锋芒。要是做不到,干脆就别回去了,和我一起躲在西域。失之淮南,得之大宛,也不错嘛,你说是不是?” 梁啸收起了笑容。“曼倩,你说的,我记住了。你也要小心,匈奴人固然不是善茬,这些西域人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如果不能控制他们,随时都有可能反噬。” “所以我才要你回去之后向朝廷进言,尽快发动对河西的攻击。”东方朔说着,走到了马车前,爬上马车,搬出一捆像小山似的木简。“这是我写的文章,你在路上慢慢看,最好能把每个字都记在心里,然后就知道朝廷最大的麻烦为什么是天命了。” 梁啸吓了一跳,这一大堆木简,得写多长时间? “上次写这样的文章,还是上书陛下,陛下足足看了两个月。”东方朔得意地笑了笑。“你回到长安,估计也要两三个月,差不多能看完了。这可是我的一片心血,希望你不要辜负了。” 梁啸心中一动,看了东方朔一眼。东方朔笑了笑,诡异地挤了挤眼睛。梁啸微微一笑。 “我会看的。” 辞别了东方朔,等到了龟兹王派出的使团和质子,又来到车师,拜见了车师王。在李当户的帮忙下,车师王宫已经修缮一新,看不到一点当初被梁啸烧毁的痕迹,车师王的眼中也只有敬畏。 在车师王准备使团的时候,梁啸在李当户的陪同下,到阿尔卡帕谷祭拜。东方朔将希格玛的遗体从山洞里移了出来,建了一座坟。坟不大,但是很精致,整体用石头雕成,坟前还竖了一块碑,碑额雕成长矛、盾牌和弓箭的模样,墓碑上用希腊文和汉文写着两行字:亚马逊战士阿尔卡帕之碑。 墓的旁边,还有一座大坟,埋的是那次远征中牺牲的其他将士。墓前有一块大碑,刻有东方朔亲手书写的碑文,记载了那次堪称传奇的奔袭和每个战士的名字。 随行的佣兵们看到牺牲的袍泽享受到如此待遇,互相看了看,眼神都有些激动。 得知梁啸来祭拜阿尔卡帕,务涂谷的车师都尉也赶了过来,与他同行的是一个汉人——莫娅的丈夫吴龟年。看到吴龟年,梁啸很惊讶。莫娅说吴龟年只有四十多岁,可是他看到的分明是一个须发斑白的花甲老人。 “吴君是哪里人,可否见告?” 吴龟年的反应有些慢。梁啸等了半天,他才不好意思的笑了一声:“隔得太久,忘了。” 梁啸没有再问。吴龟年不说,自然不是因为忘了,而是不肯说。心里若无大悲痛,怎么可能未老先衰至此。“那吴君就把这里当家乡吧,莫娅是个好女人。” “多谢大人刀下留情。”吴龟年喃喃说道:“莫娅对大人感恩戴德。若非大人维护,吴某怕是要绝后了。” 李当户在一旁说道:“莫娅对车师王多有劝谏。车师王愿意与大汉结盟,莫娅有功。” 梁啸点点头。“莫娅的确是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吴君当好好珍惜。” 吴龟年应了一声,默默地退了下去。 从阿尔卡帕谷回来,车师王已经准备好了使团,他那个信佛的太子车夷将作为质子,跟随梁啸赶往长安。梁啸很意外,即使有莫娅从中说合,车师也是被威服,并不是真心诚意与大汉结盟。将独生子送往长安为质,这个诚意可太足了,不像是车师王能有的做派。 经过打听,梁啸得知,这是车夷自己的要求,车师王莫与多次阻拦无果,只得让他去。后来与车夷独处时,梁啸问起了原因。车夷有点不好意思的说,这是姑姑莫娅的建议,她希望他去长安求学,增长见闻,以后好做一个合格的国王。 梁啸再一次庆幸,亏得当初没杀莫娅,要不然车师的事不可能这么顺利。 梁啸一路东行,随行队伍也越来越大。当他再一次跨过星星峡的时候,身后已经有五百余人,驼马千余。接到消息前来迎接的小月氏都尉马奇看到这么多人,吓了一跳。 “大人,天山南北的王国都派使团了?” 梁啸笑笑。“虽然不是全部,却也差不多了。都尉,你呢?有没有兴趣派人跟我往长安走一趟?” 马奇摇摇头,笑得有些苦涩。“不是我不想,而是不能。大人,匈奴人又回来了,而且很疯狂。大人要想回到长安,恐怕没那么容易。” 梁啸非常意外。“是哪个部落的?” “日逐王。”马奇说道:“另外,我收到消息,你们汉朝的李将军去年虽然袭击休屠王部得手,但是他又撤走了,休屠王不仅夺回了他的牧场,还和羌人联手,多次入侵汉朝,收获颇丰,如今实力更强了。” 梁啸大吃一惊,这和他的预计完全相反。“那李将军呢?他没有反击?” 马奇摇摇头。“不知道,现在与匈奴人作战的是一个姓公孙的将军。” 梁啸心里咯噔一下,生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上次李舒昀回长安,身边有三百多佣兵保护,结果还没能完成任务,只得埋掉了大部分的货物,轻装上阵,借着匈奴人西征、河西空虚的机会才回到长安。 如今他身边只有百余希腊少年骑士和佣兵,其他的都留给东方朔了。当时想的是人太多,回去没办法安排,现在才发现,没有足够的武力保护,他几乎不可能安全的到达长安。 这可怎么办? 第358章戆汲黯 梁啸反复权衡,最好只得做出一个非常无奈,甚至很丢脸的选择。 除了大宛使团和随行的商人,其他人全部遣返。他知道这样做很没面子,但是使者团不是普通商队,如果有什么意外,造成的伤害可能比丢脸更大。特别是像车师王子车夷,他是独子,如果他被匈奴人杀死或者掳去,车师王肯定要倒戈。 他冒不起这个险。 梁啸写了一封信,请车夷带给东方朔。河西走廊的情况远不如预期,他们在西域立足的难度加大,请他们做好心理准备。 精简后,梁啸只剩下两百余人,驼马五六百。他和马奇商量,请马奇派骑兵随行保护,提供饮食。 马奇答应了。不过,他提出一个建议,为了避免与匈奴人正面遭遇,最好改走祁连山以南。祁连山南也有一条道可以到达陇右,虽然难走一些,可是当地的羌人势力分散,而且与小月氏的交情不错,相对来说安全一些。再者,不少部落去年都参与了劫掠河西的行动,他们对梁啸的印象都不错。 听完马奇的解释,梁啸猜到他说的是什么路。在丝绸之路的历史上,除了河西道和草原道,还有一条青海道。一旦河西走廊被异族占据,青海道便成为丝绸之路的主道。河西走廊畅通,青海道的地位便下降,成为辅道。 不过,现在西域尚未开通,丝绸之路尚在雏形阶段,青海道也只是羌人部落之间的一条古道,远没有后世那么闻名。他身后的这么多汉商都不知道青海道,便是证明。 梁啸接受了马奇的建议,沿疏勒河向南,翻过祁连山。 翻过山口的时候,他勒住座骑,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的绿洲,眼睛微微眯起。眼神冷峭。 十月中,长安。 未央宫前殿,天子坐在御座上,慷慨陈词。意气风发,宏亮的声音响彻大殿,回荡在每一个大臣的耳边。 以丞相武安侯田蚡为首的群臣屏声息气,恭聆圣训。 天子心情大好,眼神越发明亮。声音也越发高亢,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兴奋。 五月,年迈的太皇太后窦氏终于撒手人寰,崩于长乐宫。尚未料理完丧事,天子便下诏罢免了丞相许昌和御史大夫庄青翟,任命武安侯田蚡为丞相,不仅又任命大农令韩安国为御史大夫,拉开了革故鼎新的大幕。 似乎为了印证一个新时代的到来,一直骚扰北疆的匈奴人也消停下来,派使者来到长安。请求和亲。 此刻,天子召集群臣,正在商议是否要答应匈奴人的请求。在此之前,场面话自然还是要说的,表达一下自己期望行仁义,抚万民的良好希望,正当他说得兴奋之时,寂静无声的朝臣中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天子脸一沉,闭上了嘴巴,威严的目光扫过群臣。最后落在了主爵都尉汲黯的脸上。 群臣讶然,也不由自主的将目光转向了汲黯。 汲黯垂着眼睛,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对天子和群臣的注视不以为然。 天子有些犹豫。他知道汲黯最近心情不太好。朝廷变革制度,招揽大量儒臣文士,重提崇儒之议,而汲黯却是黄老之道的信奉者,对这个政策颇有异议。他为人梗直,即使是面对天子。汲黯也不给面子。这时候汲黯摆出这副表情,恐怕不会有什么好听的话要说。 可是,如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没看见,好像又不太合适。 “汲卿,朕欲以仁义抚天下,汲卿笑而不语,不知是何意?赞成乎,反对乎?” 汲黯不慌不忙的出列,拱手弯腰,施了一礼。“陛下磨刀霍霍,一心想征讨匈奴,又何必大谈仁义。若是有人信了,陛下岂不弄巧成拙?” 天子顿时变色。他虽然有心理准备,却还是准备不足。汲黯居然当着这么多大臣的面说他是心口不一,前面那么精采的言辞都是掩人耳目的谎言。他有心喝斥汲黯,却张了几次嘴,却又不得不闭上嘴巴。 原因很简单,他的确是这么想的。如果喝斥汲黯,坚持自己是真的欲行仁义,那朝臣们真的以为他同意和亲,岂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天子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原本滔滔不绝的口才不翼而飞。他怔了片刻,站起身,拂袖而去,留下面面相觑的朝臣。 丞相田蚡走了过来,打着哈哈。“汲君,你这又是何必呢,朝堂之上,岂可不顾君臣之礼……” 汲黯一甩袖子,侧面对着田蚡。“天子置公卿辅弼之臣,就是为了匡弼过失,查漏补阙。君有过,为臣者岂能装聋作哑?难道看着陛下口是心非,我却要掩耳盗铃,跟着你们阿谀奉承?” 田蚡一僵,刚准备再说,汲黯已经扬长而去。田蚡大怒:“这个汲黯,真是个戆头,不可理喻。” 朝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言以对。 天子回到温室殿,吹了一会儿风,情绪慢慢平复下来。他想了想,又有些后悔,因为和汲黯置气,居然将正事给耽误了。 “请丞相和御史大夫来。” 时间不长,田蚡和韩安国先后赶到,向天子行礼。田蚡犹是一脸怒意,韩安国却面色平静,看不出有什么表情。天子看了他们一眼,特别是看到田蚡怒气未消,不禁笑了一声。 “还在为汲黯的事生气?” “汲黯太过份了。”田蚡怒道:“君君臣臣,朝堂之上,如此无礼,岂是大臣应该做的。” 天子摆摆手。“行啦,汲黯就是这样,你也别挂在心上。请你们来,是想商量一下和亲的事。韩公,你这次镇边与匈奴人多有接触。依你之见,要不要拒绝他们的和亲,以示惩戒?” 韩安国花白的眉毛微微一颤,不经意的瞟了田蚡一眼。田蚡抢先说道:“陛下,和亲乃是国策,太皇太后在世时便一直奉行和亲之策。也正因为如此。才将擅自出战的李广贬为庶人。现在匈奴人主动请和,正是陛下施仁义的时候。如果拒绝,岂不是彰显太皇太后之过,有违孝道?” 天子目不转睛地看着韩安国。韩安国无奈。只得说道:“陛下,匈奴人逐水草而居,像鸟兽一般行踪不定。我军如果主动出击,远行千里,却未必能找到匈奴主力。届时要么无功而返,劳民伤财,要么勉强深入,有全军覆没之险,风险太大。以臣之见,不如和亲,边境安宁,朝廷也可晏然无事。” 天子的眼角垮了下来,看看田蚡,又看看韩安国。什么也没说,转身进了内殿。 田蚡和韩安国尴尬不已,互相看了一眼,摇摇头,转身离开。 听着脚步声消失在殿外,天子的脸上阴云密布。霍云病走了进来,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同情地看着天子。天子叫过霍去病,摸着他的脑袋,叹了一口气。 “小去病。快快长大。这些老朽老了,指望不上了。” “陛下,何不以李广代替韩安国?”吾丘寿王走了进来,低声说道:“韩安国虽是名将。可是论起对匈奴人的熟悉,他可不如李广。李广如今赋闲,陛下有诏,他岂能不欣然从命。” 天子想了想。“韩安国虽然老朽,毕竟稳重。李广善战,却分不清轻重。两相比较。还是韩安国更好一些,至少不会出错。” 吾丘寿王疑惑不已,却不敢再问。李广有功不赏,反而被免为庶人,这件事已经成了一个疑案,即使是他这样的近臣也搞不清楚天子在想什么。听天子这口气,仿佛李广犯了什么大错。 “你去大行寺看看有没有西域的消息。”天子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西域的战事如何了。” 吾丘寿王应了一声,转身离去。天子抬起手,揉了揉眉头,有些头疼。韩安国居然不支持他,这让他非常意外。不过,比起田蚡的意见,韩安国毕竟是有实际作战经验的老将,他说的问题也是一个实实在在的问题,如果不能解决,对匈奴作战的确胜算不多。 难道只能和亲,继续被匈奴人欺辱?天子冷笑一声,捏起拳头,一拳砸在案上。 梁啸纵马奔驰,左冲右突,手中劲弓急鸣,射出一枝又一枝的利箭。 弦声响处,匈奴人纷纷落马。 佣兵和希腊少年骑士紧随其后,无情屠戮,所到之处,匈奴人如苍蝇一般散开,又在远处集结,紧紧地盯着梁啸和梁啸身后的使团、商队不放。 双方缠斗了已经有一个多时辰。 在马奇的保护下,梁啸沿着青海道一路向东,沿途受到了羌人和小月氏人的热情接待,除了几伙不长眼的流寇,基本没遇到什么危险。等他渡过黄河,进入陇西境,以为真正安全的时候,却连续遭遇了十几批匈奴人。开始只是十余人的斥候,后来人数越来越多,渐渐有百余人的骑兵出现。 现在咬着他的就是一支近两百人的匈奴骑兵。好在他们人数虽多,却是长途奔驰而来,马力不足,又对梁啸等人的实力估计不足,一上来就吃了一个闷亏,被梁啸等人射杀数十人,折了锐气,这才僵持不下。 尽管如此,被使团和商团拖累的梁啸也很难摆脱匈奴人,只有耐心地与他们缠斗,一点点的积累优势。 他非常上火,这已经是大汉境内,怎么有这么多的匈奴人?这姓公孙的太守究竟是干什么吃的? 就在梁啸猜测的时候,远处响起了战鼓声和马蹄声。地平线上,一道黑线正在迅速接近,一面火红的战旗迎风飘扬。 匈奴人见势不妙,纷纷拨马就走,瞬间走了个干净。 时间不长,一个骑士策马来到梁啸的面前,大声喝道:“太仆公孙贺,问候足下,来者何人?” 第359章差距 公孙贺身材高大,精神瞿烁,说话声音洪亮,带着力感十足的手势,看起来极富感染力。 看到梁啸,他非常客气,老远就跳下马,大步走了过来。梁啸不敢怠慢,连忙翻身下马,抢先几步迎了上去,拱手行礼。公孙贺可不是一般人,他是卫青的大姊夫,将来的丞相。虽然下场很悲摧,可是话又说回来,在汉武帝的朝堂上,有几个丞相不悲摧呢。 当然了,更让梁啸不敢大意的是公孙贺以太仆之尊守陇西,这不合常规,恐怕是天子有意而为之。 这一路上虽然辛苦,梁啸却没有闲着,他不仅将东方朔写给他的那一堆竹简看完了,而且想了很多。大汉不比在西域,可以由着他的性子来。朝堂是个讲规矩的地方,刘彻又是一个野心勃勃的雄主,动则得辄,不能不小心应付。一举一动,都要三思而行。 镇守陇西的是太仆公孙贺,这么奇怪的事,他当然要留心,要多想一层。 “梁君,你终于回来了。”公孙贺瞟了一眼远处的使团,亲热地拍着梁啸的肩膀,爽朗地哈哈大笑。“我常听仲卿提起你,他对你可是推崇得很哪。” 梁啸连忙谦虚了几句。公孙贺主动提起卫青,自然是套近乎。公孙贺原本就是太子舍人,又多次从军有功,是天子的亲信。在他离开长安之前,就知道公孙贺奉诏娶了卫青的大姊卫君孺,可谓是天子的心腹。 “多谢大人救命之恩。”梁啸客气了一句,将大宛使者和质子引到公孙贺面前,又将随行的商人介绍给公孙贺。“诸位,这位便我大汉天子身边的重臣,位列九卿之一的公孙贺,公孙太仆。” 大宛使者听了,不敢怠慢,连忙上前行礼。商人们更是心领神会,一一上前见礼。顺手奉上一份丰厚的见面礼,感谢公孙贺的救命之恩。九卿这样的高官,他们平时根本见不到,此刻自然要抓住机会套套近乎。 公孙贺坦然的收下了礼物。自有随从记下商人的名字。不过,他对识趣的梁啸却是更热情了。梁啸这么一介绍,可是给他带来了一笔意外之财。 “知道陛下为什么会让我来陇西么?” 梁啸拱拱手。“正要请大人解惑。” 公孙贺笑笑。“你上次派李舒昀送回来不少大宛良种马,天子将这些马都放在了天水牧苑,我这个管车马的太仆自然要来看着。免得被匈奴人抢了去。” 梁啸问道:“既是如此,为何大河以西还有匈奴人?这一路走来,我已经遇到好几批了。若非太仆救援及时,这些使者和商旅都可能被匈奴人掳了去。” 公孙贺苦笑一声:“陇西子弟无心作战,我也是有心无力,左右支绌啊。” 梁啸想了想。“李广将军现在如何?” 公孙贺打了个哈哈。“他啊,在长安射猎呢。” 梁啸没有再说。他明白了公孙贺苦笑的原因。从羌人和小月氏人那里,他已经听说了李广去年的战绩。照常理说,这么大的功劳,就算不封侯。重赏也是免不了的。现在李广在长安赋闲,封赏自然是谈不上了。他都没有封赏,那随军的陇西子弟更是休想。如此一来,陇西子弟哪里还有作战的劲头。 对他们来说,征战只有两个目的:一是保护家园,二是封爵赏赐。如果没有封赏,仅仅是保护家园,自己组织起来,不让匈奴人得手就可以了,没必要听候官府的差遣。不辞劳苦的征战。 据地而守,当然要比追击轻松得多。何况陇西子弟性情急燥粗猛,要他们忍下这口气,实在不怎么可能。如此一来。公孙贺能依靠的力量就非常有限了。 边郡地区,如果没有本地少年积极支持,要想拥有强大的战斗力是根本不可能的。 回到陇西郡治狄道,公孙贺安排梁啸先住下,然后派六百里加急向朝廷汇报。 梁啸本身就是朝廷任命的使者,按例可以陪同大宛使团直接进京。可是大宛是西域大国。梁啸希望朝廷能够将接待大宛的级别提高一些,以示重视。另外,随行还有不少良马,是直接交给太仆公孙贺,还是留在天水牧苑,他也要请天子下诏明示。 在等候朝廷文书的时候,梁啸大部分时间就随公孙贺一起追击入侵的匈奴人。休屠王似乎知道了他的行踪,可惜已经迟了,非常恼火,大肆派兵骚扰,公孙贺应接不暇,有时几乎是一日数战。 “陛下,陛下……”枚皋快步走上大殿,一脸喜色。 天子见了,很是意外。“怎么了?” “陛下,大行寺送来消息,梁啸回来了,已经安全到达陇西郡。随他一起回来的还有大宛质子。” 天子大喜,禁不住笑出声来。“好,好。他回来得正是时候。大宛质子?这么说,葱岭以西已经有两个大国臣服了,匈奴右臂可断矣。枚皋,你立刻去大行寺,让王恢不要耽搁,立刻派人引梁啸入关。” “唯!”枚皋应了一声,却没有走。天子诧异的看着他。“怎么,还有事?” 枚皋嘻嘻笑道:“陛下,梁啸从西域回来,肯定带了不少好东西,臣想先下手为强,勒索他一下,免得他到长安,被别人围住,没臣的份了。” 天子心情大好,伸手指点着枚皋,哈哈大笑。“好你个枚少孺,居然如此好利忘义。梁啸万里归来,你居然只想着勒索他。好,朕就遂了你的心愿,派你做迎使,去陇西。” 枚皋转身离去。 天子用力揉了揉霍去病的小脑袋。“小去病,梁啸回来了,你可要好好听着,将来像他一样,扬国威于万里之外。” 霍去病咧了咧嘴,挣脱了天子。“陛下,你弄痛我了。” “主人,别追了,别追了。”阿尔法连声叫道。 梁啸拉满了弓,一箭射倒正在拼命逃跑的匈奴人,不满的说道:“为什么不追?我要将这些匈奴狗全部杀掉。” “阿啸,不能再追了。”荼牛儿也赶了上来,伸手拽住了梁啸的马缰。“公孙大人他们都落后面了。再追,我们有可能又和上一次一样,被匈奴人包围。” 梁啸回头一看,不禁汗颜。他追得太高兴,放马狂奔,结果忘了双方战马的差距,公孙贺都没影了。 现在陇右战场上,以战马的实力区别,可以分为三个层次: 大宛马、月氏马是最好的战马,高大强壮,速度快,耐力好,而且性情温顺,不论是作为乘马还是作为战马,都是最好的选择。 匈奴马位居其次,速度中等,耐力好,比起大宛马、月氏马来都略逊一筹。但是匈奴马有个特点:不挑食,不像大宛马、月氏马一样一定要精料喂养,一旦饲料跟不上,状态就大受影响。匈奴马有好的就吃好的,没好的,啃点牧草一样能应付,短期内不会影响战斗力。 实力最弱的就是汉军骑士的坐骑,不论是速度还是力量,都不如匈奴马,状态好的时候,勉强能打个平手。状态不好的时候,直接被匈奴马甩在后面吃灰。 这还是陇西本地产的战马,和匈奴马的差距还不算太明显。如果是中原来的马,还要再差一些。 好在汉军骑士的武器装备优势明显,在与匈奴人正面作战的时候,并不受制于人,只要缠住匈奴人,汉军就能占上风。不过,与梁啸等人比起来,汉军将士就有些跟不上了。不论是战马还是装备,都比梁啸他们差一大截。 这也难怪,梁啸身边的这些骑士和佣兵不是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牧民,就是靠战斗生活的佣兵,再加上梁啸不惜血本装备的铁甲、长矛和战刀,可以说是这个时代装备最精良的战士,和那些靠制式装备战斗的陇西骑士比,他们当然有优势。 因为梁啸等人的加入,汉军终于拥有了明显的整体优势,不过实力的差距也造成了战术的脱节。梁啸等人一旦全力冲锋,陇西骑士往往跟不上节奏,给匈奴人留下机会。 在此之前,梁啸等人就因为冲得太猛,被匈奴人反包围,亏得梁啸等人战力强,匈奴人一时咬不动,公孙贺又及时赶到,这才没有遭受重创。 梁啸勒住了战马,悻悻地看着远遁的匈奴人,吐了一口唾沫。 公孙贺率部赶了上来,坐骑已经气喘吁吁,汗出如雨。 “梁君,你慢一点。”公孙贺苦笑道:“你这样子,让我感觉自己像个老朽,跑几步路就喘得不行。” 梁啸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大人说笑了,是我鲁莽。大人不老,是大人的坐骑不够好。” 公孙贺看了梁啸一眼,无奈的摇摇头。 “梁君,这可是没办法的事。如果我汉军都能装备你们这样的好马,还能让匈奴人这么猖狂?不瞒你说,现在朝廷反击匈奴人最大的障碍就是战马。不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不足以支撑你这样的战术。太仆寺在籍的马数不过三十万,就算一人双马,也只能供给大军十五万,不足匈奴一半。” 梁啸赧然,拱手道:“多次大人赐教。” 第360章为臣之道 十二月初,枚皋赶到了狄道。 梁啸大喜过望。他在狄道停下来,没有继续赶路,等朝廷的诏书固然是原因,但利用这段时间了解一下长安的情况也是目的之一。对他本人来说,这可能比前一个目的更重要。 枚皋的到来正合他意,东方朔去了西域,眼下能给他提建议的人也只有枚皋了。 看到枚皋,梁啸很兴奋。他直言不讳地问起了李广的事情。这是眼下他最关心的问题,李广为什么有功无赏,反而被下了狱?他和李广关系甚深,会不会受到牵连? 枚皋微微一笑:“你知道淮南翁主研制出了一件宝物,名叫千里眼吗?” 梁啸点点头,转身让希娅取来千里眼。“不就是这个吗?” “嗯,看来你也有。”枚皋接过来,套在眼睛上看了看,啧啧称奇。梁啸静静地等着。他问李广的事,枚皋却先问千里眼,这件事难道和刘陵有关? “这样的宝物,据我所知,连你这一件,总共有四件。”枚皋不紧不慢的说道:“天子一件,你一件,韩安国和程不识各一件。韩安国和程不识的千里眼,都是他们受命驻边之后,淮南王派人馈赠的。他们说这是至宝,非人臣敢有,所以都原封不动的送到长安来了。” 梁啸心里一动,恍然大悟。既然是受命驻边之时,那李广应该也有一件。“李将军没送?” 枚皋点点头。“不知道他是没有得到淮南王的馈赠呢,还是忘了,总之没听他提起。” 梁啸咧了咧嘴,嘴里有些发苦。淮南王既然送给韩安国、程不识,岂能不送给李广。李广没说,只有一种可能,他根本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不值得向朝廷汇报。这种错误,他已经不是第一次犯了。吴楚七国叛乱,他随太尉周亚夫出征。就曾经私受梁王将印,以至于有功无赏,错失了一次封侯的好机会。 没想到他这么不长记性,在同样的问题上又一次犯了错。 “这么说。没能封侯,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不敢说全是这个原因,但是这肯定是原因之一。”枚皋叹了一口气。“李将军性情耿直,世人皆知。可是为官多年,依然如此不谙人臣之道。也是罕见。由此可见,不读书还是不行啊。” 梁啸既赞同枚皋的意见,又有些不以为然。“除了这个原因,还有什么原因?” “朝臣们不赞成与匈奴人开战。不久前,匈奴单于派使和亲,天子朝议,结果被汲黯面折,不欢而散。丞相田蚡、御史大夫韩安国都不同意,天子也无法奈何,现在还在拖。” “韩安国做了御史大夫?”梁啸非常吃惊。御史大夫是三公之一。相当于副丞相,已经接近巅峰了。韩安国在受命驻边之前,还只是一个北地都尉,怎么才几年功夫就升任御史大夫了。 “嗯,从北边回来之后,他被任命为大农令。太皇太皇驾崩,庄青翟被免,他就成了御史大夫。” “这是因为他是梁国的旧臣?”梁啸忍不住带上了几分嘲讽。“还是因为他深谙为臣之道?” “兼而有之。”枚皋瞥了梁啸一眼。“别忘了,你我身上都有梁国的印记。” 梁啸哈哈一笑。“你有梁国的印记是事实,我和梁国有什么关系?就因为我姓梁么?” 枚皋嘿嘿一笑:“如果我没记错。你母亲叫梁媌吧?” “怎么着,不是梁国人就不能叫梁媌?” “你可知道,梁国女子以媌为名,就和吴国女子以娃为名一样。其实根本不是一个名字。” 梁啸一怔,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枚皋说得没错,媌其实不是一个正式的名字,只是对女子的惯用称呼,就和吴国女子常被称为吴娃一样。 “这个你不用太操心,梁王也罢。太皇太后也罢,都死了。你就算是梁国人,也没什么影响了。韩安国能做御史大夫,一是他有这样的能力,二是他的确深谙为臣之道。别的不说,他没有阿从天子之意,坚持和亲之策,便是明证。” 梁啸笑了起来,打趣道:“那你说的这个为臣之道,究竟是什么?是听话,还是不听话?” 枚皋有些尴尬,沉默了片刻。“这个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你呢?”梁啸追问道:“你信奉的为臣之道是什么样的?” “我嘛……”枚皋恼怒的瞪了梁啸一眼。“我相信夫子说的,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耻也。大丈夫,直道而行。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梁啸感慨不已,深施一礼。枚皋虽然谈不上大义凛然,能做到这一步已经是难能可贵。韩安国同样如此,抛除个人见识,他能够坚持自己的观点,不随意附和天子出击匈奴人心思,也算是尽了本份。 相比之下,李广也没错,可是他和韩安国相比,的确在政治上有些弱智。同样的错误犯了两次,也许到现在还没明白过来,只当自己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少孺,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你明白了,我就没有白跑这一趟。因为淮南翁主,你已经得罪了严助和田蚡。回京之后,你要慎言慎行,不要再自找麻烦。千里眼的事,主动和天子解释清楚吧,不要等他来问你。你我年少,犯错在所难免,天子不会太计较。可若是有心隐瞒,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好。”梁啸迟疑了片刻,点头答应。 “还有……”枚皋顿了顿。“马八尺为龙,你那匹大宛马比献给天子的贡马还要好,我觉得可能不是很合适。你最好献与天子,免得被有心人抓住把柄,说三道四。” 梁啸挑起了眉头,心情变得非常恶劣。怎么自己辛辛苦苦的战斗了两年,回到大汉,首先要面对的不是封赏,却是一大堆问题?大宛马不能骑,那大宛公主怎么办,我让她怀了我的种,岂不是死罪一条? 见梁啸心情不佳,枚皋同情地拍拍梁啸的肩膀。“阿啸,为臣不易啊。” 虽然不爽,可是梁啸也知道枚皋的一片好意。若不是关心他,枚皋根本没必要从长安跑到狄道来。他送了枚皋两颗大宝石。枚皋虽然已经升了官,现在是文学侍从,又有侍中的加衔,领着千石的俸禄,要养活一家人也不容易。 枚皋很愉快的接受了。他告诉梁啸,如今西域来的宝石美玉在长安非常受欢迎,权贵之家趋之若鹜,像他这样的穷酸,根本买不起。这两颗宝石让他终于有实力在众人面前挺起腰杆了。 梁啸很意外,他知道这些东西会受欢迎,却没想到这么受欢迎。两块宝石就能让枚皋挺起腰杆?这么说,郭家父子可是赚住了。他想到那些还埋在祁连山的珠宝,不禁笑了起来。 “少孺,赶走匈奴人,打通河西走廊,宝石、美玉何足道哉。” 枚皋把玩着宝石。“怎么,你也想劝陛下出兵?” “是的。”梁啸示意希娅关上门,铺开一张地图。枚皋和梁啸一起出使的时候,梁啸就帮他设计过马车,让马戎描绘了大量的匈奴地图。他能够升任文学侍从,又加了侍中衔,与那些地图分不开。现在看到梁啸又拿出一副地图,立刻将宝石揣进怀里,伏在案前。 梁啸讲起了他的一路见闻。这些本来是他打算亲自向天子汇报的,既然枚皋来了,不如先让枚皋看一下,一是互相讨论一下,以免自己钻牛角尖,二是分枚皋一些功劳。俗话说得好,出门靠朋友,天子身边有几个能说得上话的朋友肯定不是坏事。 梁啸给枚皋看的是青海道的地图。 接受马奇的建议,取道羌中返回,原本是不得已。可是后来,沿途遇到了不少羌人、小月氏人,又遇到了一些商人之后,他有了新的发现。 他之前对青海道的认识不准确,或者说,有极大的误区。 就目前而言,青海道可能比草原道、河西道更适合商贸。一是因为羌人实力分散,大部分部落都欢迎商人,愿意给他提供饮食、驮马,打劫的比较少;二是匈奴人虽然也想号令羌人,但是受限于实力和祁连山的阻隔,对青海道的影响力严重不足。 他能安全通过青海道回到大汉,与这两个因素都有关系。如果能趁此机会,抢先进入青海道,不仅可以得到羌人的帮助,还可以以羌人部落为后勤基地,与匈奴人争夺河西。如果拖得时间太长,让匈奴人控制了青海道,再出兵争夺就没有这么容易了。到了那时候,羌人将成为匈奴人的附庸,与大汉为敌。 就和西域一样,这是一个窗口期,稍纵即逝。如果不能抓住这个机会,不能及时控制河西走廊,那他在西域争取来的机会也将化为泡影。匈奴人迟早会击溃东方朔、李当户等人,彻底控制西域。 如此一来,不仅他的努力将付诸东流,汉匈之战也将走上历史老路,倾全国之力,付出沉重的代价。 听完梁啸的讲解,枚皋立刻明白了梁啸的意思,他眼神灼灼,抑制不住自己的喜悦。 “阿啸,这是一个机会啊。多谢你的提醒,我会向天子进谏,尽可能抢到出使羌中的机会。” 梁啸哈哈大笑。和枚皋说话就是这么投契,他只要露出一点意思,枚皋就明白了,而且欣然响应。 第361章有所不为 梁啸随从众多,除了大宛使者和商人之外,还有希腊少年骑士和佣兵百余人。这些人能否入境,又以什么样的身份入境,都需要朝廷给出章程。 枚皋带来了天子的诏书,这些人都可以以梁啸部曲的身份入境。 “这是天子对你的恩宠。”枚皋带着几分羡慕说道:“虽说诸侯王府拥有卫士以百数的并不罕见,商人家拥有奴婢的也不少,可是对于一个白身来说,拥有上百卫士可不多。” 梁啸心头一喜:“这是不是意味着我有可能封侯?” “这很难说。”枚皋摇摇头。“汉家故事,非功不能封侯,这个功指的主要是军功。你身为使者,出使再成功,也不能算军功。升职受赏是意料中的事,能不能进爵,还有待商榷。” 梁啸很是意外。“那我两次击溃匈奴人,也不能算?” 枚皋转过头,看了梁啸一眼,笑了一声:“阿啸,李将军一生击溃了多少匈奴人?能封侯的军功,可不是击溃几次匈奴人这么简单。更何况,你击溃匈奴人,保护的是大宛,又不是大汉。” 梁啸歪了歪嘴,没有再说什么。他暗自猜测,这大概也是天子派枚皋赶来狄道的原因之一。西域的战事算不算军功,能不能有封侯,现在还是说不准的事。再考虑到想娶刘陵不成的田蚡做了丞相,无形中又增加了不少难度。 他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难道陇西的儿郎们说,功劳再多,不如生个好女儿。田蚡兄弟哪来的军功,凭什么封侯?还不是因为王太后。不得不说,臧儿老太太不愧是枭雄之后,实在太英明了,早就悟透了富贵的捷径。 见梁啸脸色不太好,枚皋又安慰道:“你也不用太着急,现在尚未有定论,一切还要看朝议的结果。就算这次不能如愿。以你的能力,封侯也是迟早的事,又何必急在一时,反乱了方寸。” 梁啸吐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茂陵。 梁啸勒住了战马,举起手,示意队伍停止前进。 路边站着一群人,老娘梁媌、师傅桓远站在最前面,李蓉清和鑫等人围在一旁。荼牛儿的父母也在。胡姬月亮也在,白晳的皮肤在人群中透别显眼。看到梁啸,她眼神发亮,脸色绯红,羞涩中露出几分骄傲。 梁啸连忙翻身下马,几步赶到老娘面前,刚刚弯下腰准备行礼,梁媌就迎了上来,将他抱在怀中,泪水夺眶而出。“啸儿。你可算是回来了。” “阿母,我回来了。”梁啸的眼睛湿润了,他跪倒在梁媌面前,轻轻拍着老娘的背。“阿母,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梁媌抱着梁啸的头,泪水泉涌而出,滴在梁啸的脸上。 另一边,荼牛儿的母亲施氏突然以超高分贝的声音尖叫起来。“牛儿,你的手。你的手怎么了?” 荼牛儿局促的挣开施氏,黑脸泛紫。“阿母,没什么,没什么。早就好了。” “什么好了,你……你怎么……” 梁媌不解。“阿啸,牛儿的手怎么了?” 梁啸神情一黯。“在雪山里行军时,冻掉了一个手指。” 梁媌慌了起来,连忙用袖子拭去眼泪,拉起梁啸的手。翻来覆去的检查。梁啸尴尬不已,连忙安慰道:“阿母,阿母,我没事。” 梁媌检查了一番,发现梁啸不缺什么零件,这才长长的松了一口气。梁啸无奈地耸了耸肩,挣脱老娘,走到师傅桓远面前,躬身一拜。“师傅。” “好小子,你长大了。”桓远欣慰地看着梁啸。“现在才开几石弓,射程多少步?” “回禀师傅,开两石半弓,射程一百二十步。百步内,百发百中。”梁啸说着,从希娅手中取过黑弓。“师傅,这是我从乌孙人手中夺来的弓。” 桓远接弓在手,忽然眉头一挑,转射对钟离期说道:“钟离,你有没有觉得这张弓有些眼熟?” 钟离期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梁啸很意外。“师傅,你见过这张弓?” 桓远没回答,左手握弓,右手勾弦,轻松的拉开了弓,又摇摇头。“不是,不是这张弓。” 梁啸疑惑不已,却不好追问,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桓远。桓远却盯着弓,左看右看,沉吟了半晌,才将弓交还给梁啸,喃喃说道:“这张弓太软了,不是我记得的那张弓。” 梁啸急了。“师傅,你究竟记得什么弓?” 桓远看看梁啸,欲言又止。“你先去办正事,等我细细想想。三十几年前的事,我记得不是太清楚,也许是我记错了。” 梁啸无奈,只得将此事先放在一边。他转身叫过帕里斯等人。“这是我的授业恩师,射声士桓君,你们以后有什么射术上的疑问,可以向他请教。” 帕里斯等人一听,连忙躬身行礼,齐声说道:“见过桓君。” 桓远很诧异,疑惑的看着梁啸。梁啸笑道:“师傅,在长安呆着,是不是闲得难受?这些都是资质上佳的希腊少年,我特地带回来,请你调教的。” 桓远眼神一闪,笑了笑。梁啸又对钟离期说道:“钟离叔,你如果有兴趣,也指点他们两手。这些都是跟我出生入死的好兄弟,骑术上佳,只是步战还有所不足。” 钟离期也不说什么,点了点头,用挑剔的眼光打量着希腊少年们。 这边梁啸说得热闹,那边小平安不答应了,在保姆的怀里扭来扭去,咿咿呀呀地叫了起来。 小平安已经七个多月,继承了她母亲的眼睛和肤色,粉妆玉琢,穿着厚厚的锦衣,像个福娃。她张开小胳膊,奋力扑向梁啸,嘴里发出兴奋的叫声。 梁媌破涕为笑。“这才是真血脉啊。” 梁啸接过小平安,有些手忙脚乱。两世为人,他还是第一次抱孩子,而且是自己的孩子。听到老娘这句话,他有些不解。 梁媌笑道:“你这闺女,一般生人可不让抱,一碰就哭闹不停。和你第一次见面,就要你抱,可不是真血脉么。”她将满面通红的月亮拉到跟前,亲昵地拍拍月亮的脸蛋。“以后还有谁敢胡说八道,直接用刀砍他,出了事,阿母给你担着。” 月亮羞涩地点了点头,脸上虽然红云密布,看向梁啸的蓝眼睛却灼灼发光,大胆而热烈。 梁啸更是不解。“究竟怎么回事?” “月亮是胡姬,小平安又与我汉家儿不一样,有人闲言乱语,说这孩子不是你的种。”荼花儿拖着施氏赶了过来,正好听见梁家母子的话,立刻接上了话头。“阿啸,你快给我阿母说说,我弟弟缺了一根手指,她这眼泪就收不住了,连渭水都要涨了。” 梁啸看着哭花了脸的施氏和窘迫不安的荼恬,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对荼牛儿冻掉一根手指的事,他一直心有愧疚。 “阿母,上阵厮杀,哪有不受伤的。”荼牛儿赶了过来,将施氏拽到一旁。“我只是少了一根手指,阿啸身边的希格玛还被冻死了呢。她才十六岁,一个又聪明又漂亮的姑娘,那才叫可惜呢。跟她一比,我这根手指算什么。你来看……” 荼牛儿拉着施氏,赶到希腊少年和佣兵们面前,将他们受伤之处一一指给她看。正如荼牛儿所说,那一战受伤的人很多,冻掉手指或者鼻子、耳朵的人不是一个两个。看了这些身有残缺的战士,施氏心惊肉跳,连哭都不敢哭了。 枚皋看在眼中,感慨不已。他只知道梁啸立了功,富贵可期。可是,看着这么多受伤的人,这富贵又岂是来得容易的。 梁啸的心情也有些低落。他将希腊少年、佣兵交给桓远,让希娅三人跟着梁媌先回家,只带着茶牛儿等十七名近士赶往长安。几场大战下来,他挑选出的十八名佣兵少了三个。这些人和希格玛一样,都是他的近侍,他们的牺牲对他的触动远远大于其他人。 长安城外,梁啸遇到了前来迎接的韩嫣和大行寺官员。 韩嫣传达了天子的命令,梁啸和大宛使者不用先去大行寺,直接赶往未央宫见驾。 梁啸领命,天子很给大宛使者面子,也很给他面子,要第一时间接见。 韩嫣迎了上来,伸手拽住明珠的衔络,抚着明珠油光水滑的皮毛,赞了一声:“好马。” 梁啸笑了一声:“这是大宛良驹,即使在大宛也是比较少见的。” “真不错。”韩嫣爱不释手,眼睛都舍不得挪开,一连赞了几声:“如果能骑上这样的好马驰骋疆场,也是人生一大快意事。” 枚皋皱了皱眉,给梁啸使了个眼色。梁啸明白了他的意思,却没答应。他知道韩嫣是天子亲信,而且韩嫣又摆明了很喜欢这匹马,如果能将这匹马转送韩嫣,封侯的事说不定就有了着落。可是这匹马不仅仅是一匹好马,而且是大宛公主洛绪丽的嫁妆,他岂能轻易转送给韩嫣。 见梁啸没反应,韩嫣没有再说什么,脸色如常。他翻身上马,引着梁啸等人进城。枚皋赶了过来,与梁啸并肩而行,低声道:“梁君,你知道李当户为什么会去西域吗?何必为了一匹马得罪天子近臣。” 梁啸摇摇头。“别的马可以,这匹不行。” 第362章坦白从宽 梁啸进未央宫的时候,遇到了几个相识的旧日同僚,被他们拦住了。 “哈哈,梁啸!”一个郎官张开双臂,拦住梁啸。“好小子,又黑又壮,这西域的牛羊肉真的养人啊。” “嘿,好马,好马。”另一个郎官抚着明珠的鬃毛,爱不释手。“阿啸,西域是不是到处都是好马,你这马可真是好啊,比上次李舒昀带回来的马还要高大,一看就是真正的千里马。” 韩嫣走上前,笑嘻嘻的用手中的马鞭赶开郎官们。“都让开,陛下等着万里归来的梁都尉回话呢,你们这帮闲人凑什么热闹,都给我让开。” 郎官们这才知道梁啸已经不是和他们一样的未央郎,而是骑都尉了。连忙退到一旁,讪讪地笑着,气氛有些尴尬,多了几分客套,少了几分亲热。 梁啸见了,眼神一闪,哈哈一笑,拱拱手。“诸位兄弟,某君命在身,不能耽搁,等交了差,再来与诸位兄弟畅谈。有一个算一个,地儿随你们挑,咱们喝酒比箭,看看诸位这两年有没有偷懒,如何?” “哈哈,如此甚好。”见梁啸不以身份自傲,还是和以前一样爽快,这才松了一口气,重新露出了笑容。 辞别了郎官,梁啸跟着枚皋、韩嫣来到温室殿,天子站在殿门口,大行令王恢站在一旁,笑脸相迎。梁啸赶上两步,躬身拜倒。 “西域使者,骑都尉,臣啸拜见陛下。” “快来,快来。”天子满心欢喜,降了一阶,伸手抚起梁啸,上下打量了一番,满意地点点头。“嗯,黑了,壮了。也更加沉稳了。看来这一趟西域之行,你收获不少。” 梁啸尴尬的笑笑。“臣虽然建有微功,可是年少无知,犯的错也不少。还请陛下降罪。” “降罪?”天子眼神一闪,大感意外。“你犯了什么错,居然要请罪?说来听听。” “臣罪太多,尽南山之竹,难书一二。陛下还是容臣入殿详细汇报吧。天气寒冷。若是冻着陛下,臣可就又多了一条罪状了。” 天子见梁啸说得夸张,禁不住笑出声来,取笑道:“是你自己怕冷吧,偏偏说得这么好听。” 梁啸越发沉恳。“陛下,臣连万年不化的雪山都爬过了,哪里还会怕这长安的冷?臣真是为陛下着想。” 天子哈哈大笑,转身向殿中走去。“你进来,将你的罪状一一说与朕听,朕倒要看看这南山之竹够不够用。” “唯!”梁啸躬身应喏。同时向枚皋挤了挤眼睛。枚皋无声苦笑,伸手示意梁啸赶紧进去。他有些搞不懂,梁啸既然如此知情识趣,一见面就向天子请罪,又为何吝惜一匹马,非要得罪韩嫣。 难道他要与韩嫣争宠不成?这个难度可不小呢。他虽然有才,颇得天子器重,可韩嫣却是天子从小的玩伴,两人之间的感情绝非普通人能够相比的。若非天子偏爱,以韩嫣的嚣张。不知道死多少回了。 梁啸入殿,天子已经在案前坐下,王恢坐在一旁。在王恢对面,天子命人设了一张锦席。梁啸上前。在席上坐好,屁股却没碰脚后跟,看起来不像是坐,而是跪。 天子咧嘴一乐。“不用这么拘谨,等我听完你的罪过,你再请罪不迟。” “陛下。臣……”梁啸有些为难地咧了咧嘴。“臣坐不下去。” “坐不下去?”天子一怔,看了王恢一眼。“坐不下去是什么意思?” 王恢眼珠一转,立刻明白了,躬身施礼,轻声笑道:“陛下有所不知,西域胡人粗鄙无礼,他们不像我们汉人席地而坐,而是垂足而坐。梁啸去西域两年有余,与胡人并肩作战,自然要入乡随俗。再者,他这两年一直在战斗,恐怕和匈奴人一样,这双腿更适合马背,不适合坐席了。” 天子恍然大悟。“梁啸,可是如此?” 梁啸连忙说道:“陛下圣明,大行令见多识广,一语中的。臣原本就没什么学问,现在更像一个蛮夷,这……实在失礼。” 天子点了点头,很大度的说道:“这不怪你。沙场征战,生死只在一线之间,的确顾不得太多。不过,现在你已经回来了,该注意的还是要注意。要不然,侍御史上书,我也护不住你。” 梁啸连忙致谢,规规矩矩地坐好,说起了出使西域的经过。他事无巨细,几乎把所有的经过都一一道来,就连大宛公主洛绪丽的事也和盘托出,只差神庙里的事没说。 他说得如此详细,以至于天子都倍感诧异。臣子复命,从来没有像梁啸这么详细的。不过,一来梁啸说得有趣,二来他也知道梁啸读书少,礼节粗疏,不知道君臣之间应该应该如何应对,倒也没有怪罪。 两个多时辰之后,梁啸说完,顺势伏在地上,磕头请罪,让自己的小腿放松一下。在这半天时间里,他已经多次变换姿势了。“臣狂悖无知,有失臣体,还请陛下降罪。” 天子转向王恢。“大行令,依你看,梁啸都有什么罪?” 王恢也听得心惊肉跳。梁啸不仅得了一匹上等大宛良驹,还把大宛公主弄到了手,这胆子够大的啊,更别说他不经天子允许,就答应为那些商人谋利。真要论起来,哪一条都够他受的。 “陛下,梁啸所犯之罪至少有三:一则收受胡人重金;二则擅用上等良驹;三则与藩国交通。” 天子收回目光,打量着梁啸,歪了歪嘴。“你可认罪?” 梁啸伏地不起,心里很憋屈,嘴上却不得不服软。“臣觉得大行令有长者之心,待臣已是宽大之极,岂敢不认。” 天子嘴角一挑,嘿嘿笑道:“你这意思,是不是说朕如果再问你其他的罪责,便不够仁厚了?” “臣不敢。” “算你还知道轻重。”天子微微颌首。“起来吧。虽然毛病不少,不过事急从权,不如此,焉能有今天的局面。岂能让月氏、大宛先后臣服于我大汉?说起来,你还是有功的。” 枚皋暗自松了一口气。梁啸这一番装疯卖傻居然得到了天子的认可,过了一关。他偷偷地看了韩嫣一眼,却见韩嫣不动声色。脸色如常,刚刚放下来的心不禁又提了起来。 梁啸起身重新坐好。屁股一碰脚后跟,梁啸突然“唉哟”一声,歪倒在地,手抚小腿。面露痛苦之色。 天子吃了一惊:“怎么了?” 梁啸的脸扭曲着。“陛下恕罪,臣久不跪坐,小腿失去知觉了。” 天子刚要说话,王恢也说道:“陛下,他说得太久,臣这腿也有些禁不住了。”天子听了,这才意识到梁啸说得太久,他自己的两条腿也有些受不了了。 “哈哈。来来来,靠着案坐,舒服一点。”天子说着。先靠着御案,歪着身子,将两条腿释放出来。梁啸和王恢互相看了一眼,也有样学样,靠着御案歪坐。王恢颇有些得意,能在天子面前用这么随意的姿势坐着,说明天子现在的心情大好,他这个推荐梁啸出使的人也是有功之臣。 枚皋再次松了一口气。韩嫣却抽了一下眼角,露出几分不安。 天子将手肘撑在案上,若有所思。“这么说。本来随你来长安的使者不仅仅是大宛的。” “陛下所言甚是。臣遇到李舒昀、李当户时,听说陛下转李将军为陇西太守,便自作聪明,以为河西可破。所以纠集了天山南麓诸国,让他们派出使者和质子,一起赶往长安。赶到河西,遇到小月氏人,才知道河西还在匈奴人手中。迫不得已,只好将他们遣返。臣举止失措。有辱国威,请陛下责罚。” “这不是你的错。”天子欲言又止,眼中后悔之色逾浓。“李将军……的确是出兵河西了,可是朝中老臣以为他私募骑士,有违朝廷律令,又擅自挑起战事,破坏和亲,过大于功,所以……” 梁啸一声不吭。现在已经不用他再说什么了。 他之所以把经过说得这么详细,一是要显得真诚,不让别人有中伤他的机会。二是要为李广鸣不平。他在西域的战功能不能算数,现在还不好说,李广征讨休屠部的战功却是实实在在的。如果李广不能得到平反,那他要想封侯也是千难万难。名将李广的功劳都可以随意抹杀,他梁啸又算得了什么? 而且,他身为李广曾经的部下,如果不替李广说话,将来必然被同僚鄙视。宫里宫外的郎官有不少是李广的粉丝,他现在说的每一句话,以后都有可能传到未央郎们的耳中。 于公于私,梁啸都不能坐视不理。 但是,为李广鸣不平,又不能太直接。天子是个好面子的人,如果让他觉得有逼迫之嫌,就算这次成功了,以后也会留下芥蒂。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天子自己来品味其中的利害,主动改正错误。 天子现在最渴望的是什么?当然是联合西域,斩断匈奴右臂。西域多国使者来朝,已经走到半路上,却因为朝廷的决定不得不折回去,万国来朝成了一国来朝,天子不知道有多后悔呢。 天子果然没有再说,话锋一转,提到了悬而未决的和亲之事。 “梁啸,你对和亲有什么看法?” 梁啸沉默了片刻。“陛下,臣想说说乌孙阏氏阿瑞堪的故事。” 天子眉头微挑,有些意外。王恢咳嗽了一声:“梁啸,陛下垂询,你直接回答就是,何必顾左右而言他。” 梁啸躬身一拜。“大行令,所谓他山之石,可能攻玉。臣说的阿瑞堪,其实也是一次和亲。不过,匈奴人的和亲和我朝的和亲,却有着细微的区别。” 天子摆摆手,打断了王恢。“说来听听,我们也看看这匈奴人是怎么和亲的。” 第363章门前冷落 严格来说,阿瑞堪嫁给猎骄靡也是和亲。与汉匈和亲不同的是阿瑞堪的地位显然不是嫁给匈奴的汉家公主所能奢望的。 根本的原因在于实力。相对于乌孙,匈奴人更强势,阿瑞堪有浑邪王部的实力做支撑,可以左右猎骄靡的决定,也能为浑邪王部争取好处。阿瑞堪和亲,其实是匈奴人控制乌孙的一根绳索。 而汉家公主正相反,汉朝不够强势,匈奴人也不把汉朝当回事,汉家公主的嫁妆再丰厚,也不过另一种形式的贡奉。要靠和亲来维持和平,显然有些一厢情愿。 这个道理,文帝景帝未必不懂,只是那时候他们实力有限,朝中的阻碍势力强大,他们只能忍气吞声。武帝不是文帝景帝,如今的国力也不是文景之世可比,天子有报复匈奴之心,再让他向匈奴人俯首称臣,他自己都不愿意。 之所以犹豫,没有一口拒绝,一方面是朝中老臣们的反对,另一方面是因为天子也没有必胜的把握。李广在陇右打了胜仗,回头就遭到了匈奴人的疯狂报复。西北边境烽烟四起,国内群议汹汹,天子也不能不有所顾忌。 梁啸与他们都不同。他既不简单的反对和亲,也不简单的支持和亲。他认可和亲是一个维持和平的手段,但是有一个前提:必须有强大的武力为后盾。和亲,应该是羁縻匈奴人的手段,而不应该是贡奉。 提出这个建议,是因为梁啸知道,如果抛除了简单的面子问题,和亲本身是利大于弊的,即使是汉武帝征伐四夷之后,和亲政策依然在执行。事实上,在整个人类历史上,用婚姻来维持不同部族之间的关系,把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变成有血缘关系。一直是最常用的办法之一。 既然不同的家族之间可以联姻,为什么不同的民族之间不可以联姻?有没有面子,不在于是否和亲,而在于和亲的主动权是否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梁啸的建议最契合天子目前的想法的。天子反对的绝不是和亲,而是和亲带来的耻辱感。如果像匈奴与乌孙那样的和亲,天子是绝不会犹豫的。 果然,梁啸还没说完。天子就连连点头,露出了首肯之意。 “如此说来。和亲与反击并不相悖,而是相辅相成。”天子满意地连连点头。“这个他山之玉好,的确很好。”他瞟了梁啸一眼:“这才是真正的他山之玉。希腊的制度不过是覆车之辙。梁啸,你说是不是?” 梁啸沉默片刻,躬身道:“陛下,臣……不知道对不对。” 枚皋一听,心顿时拎了起来,连连给梁啸使眼色。他是天子身边的近臣,知道天子在希腊的制度上花了多少心思。又是什么样的态度。在此之前,他已经详细的透露给梁啸了,就是不希望他在这个问题上犯错。没想到梁啸却没听到心里去,面对天子给的台阶,他居然如此执拗,要将一个大好机会错过。 果然,天子的眼神变得严厉起来。声音也多了几分威严。不仅枚皋叫苦不已,一旁的王恢也暗自皱眉。 “那你说说希腊的制度有何可取之处。” “陛下,臣对希腊制度知之甚少,不敢以肤浅之见,哗众取宠。妄加评议。” 天子眼角一挑,对梁啸的回答颇感意外。“难道你觉得,希腊制度还有可取之处?” 梁啸不问反答。“臣斗胆,敢问陛下,亚历山大以弱冠之躯,统数万之军,东征西讨。数年间立万里帝国,可有可取之处?” 天子一时语塞,脸上泛起微红。 在读那些西域来的书籍时,听说亚历山大的事迹,要说一点不动心,那也是不可能的。亚历山大二十岁继承王位,和他现在的年龄正相当,可是创下的事业却非他所能想象。而细想起来,亚历山大登王位之初,实力哪能和现在的大汉相提并论。要他否论亚历山大的伟大,他做不到。 可是,让他承认希腊制度优越,他更做不到。否则,他还有什么理由推行削藩,加强中央皇权? “那你的意思是,希腊制度……” “陛下,臣的意思是说,臣对希腊知之甚少,不敢妄加评议。请陛下宽容一段时日,待臣对希腊典籍做一些研读,才敢向陛下禀明优劣。若是一知半解便自以为是,只怕既误了自己,也误了陛下。” 天子恍然大悟,连连点头。“不错,你这个态度才是为人为学的态度,倒是我有些急了。” “多谢陛下。” 出了宫,梁啸轻轻地吐了一口气,心情却依然沉重。 他之前和天子见过很多面,但是正式以君臣之礼相见,这却是第一次,感受到的天威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之前他已经觉得富贵逼人,今天一见,才知道天子以前很给他面子,已经足够低调了。 梁啸走进未央郎署,未央郎们聚了过来,七嘴八舌的和梁啸攀谈。梁啸真正认识的郎官并不多,很多新来的郎官啸这位曾经的未央郎都有些敬畏,并不近前,只是远远地看着。 梁啸也没有刻意去套近乎。未央郎是天子近侍,他如果有意笼络,是很容易犯忌的。 说笑了一阵,交情一般的便退去,只剩下几个老相识。梁啸问起了李广的近况,郎官们说,李广现在赋闲在家,情况很不好。他出征陇右的时候,是自己花钱招募的骑士,几乎变卖了所有的家产。后来入狱,为了赎罪,又花了不少钱,如今一贫如洗,据说想吃肉都只能靠自己去猎。 梁啸听了,心里很不舒服,却没说什么。离开未央郎署之后,他信马由缰,走到城门口,家的路,迟疑了片刻,做出一个决定,勒住了战马。 “大虎,你带他们回去。我和牛儿去找李将军。” 梁啸找到李广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李家屋里黑漆漆的,连一点声音都没有。梁啸敲了半天门,才听到李广趿着鞋的脚步声,还有极不耐烦的抱怨。 “谁啊,半夜也不让人安生。” 梁啸哈哈一笑:“将军,这才刚刚入定,你就睡了?” 脚步声一滞,随即变得急促起来,半旧的木门被拉开了,露出李广惊讶的脸。“梁啸?” 梁啸笑嘻嘻地拱了拱手。“将军,你这么早就上床睡觉,是不是在练射声技,一下子就听出了我的声音?” 李广也笑了起来,揪紧半披上肩上的衣服。“练什么射声技啊,你师傅那么小气的人,我请他喝了多少次酒,他也不肯露半点风声。你什么回来的,怎么一点风声也没听到?” “三个时辰前刚到长安,半个时辰前,刚从宫里出来。” 李广眉头一挑。“小子,算你有良心。老子被免之后,这门前可是冷清得很啊。” 梁啸笑道:“不是郎署的兄弟不来是怕你没钱买酒肉。他们带吧,你又说他们看不起你。” 李广尴尬不已,老脸微红。他伸头,见梁啸身后只有荼牛儿一人,不免有些奇怪。“既知如此,那你怎么来了?” “我来,有两件事:第一,当户托我给你带了些东西,我因为要进宫,没能带来。想过两日给你送来,先约个时间,免得到时候吃闭门羹。第二,最近在射艺上小有心得,想约将军出猎,比试比试箭法。” “小竖子,敢向老子挑战?”李广大喜,转身入屋。“你等着,我去备弓马。” 梁啸笑嘻嘻的应了,心里却有些酸。李广这可真是穷到要当裤子的地步了,家里连个仆人都没有,备弓马都要自己动手。趁着李广去准备弓马的机会,他叫来荼牛儿,让他赶去卫青家,把卫青叫来,再让卫青带些酒来。打猎有野味可吃,酒却必须准备。 荼牛儿去了,过了一会儿,李广换好衣服,牵着马出来,见荼牛儿不见了,也没多问。出了门,他一眼梁啸的坐骑,脱口赞道:“好马。” “喜欢么?” “这么好的马,谁不喜欢。” “喜欢也不给你。”梁啸哈哈大笑。“这是我自己挣来的,你要是喜欢,自己去西域抢,要不让当户给你抢一匹也行。” “竖子小人得志的嘴脸。”李广瞪了梁啸一眼,不由分说,将自己的马缰塞到梁啸手中,解下明珠的马缰,翻身上马。“不要你的,就让我过过瘾。”说着,一抖马缰,飞奔而去。 明珠撒开四蹄,向里门冲去,动作敏捷,快如疾风。李广正自得意,却忘了这马比寻常的马高出一尺有余,纵马出门前,还像往常一样挺起了身子,结果额头撞上了里门门额,“哐”的一声巨响,从马背上掉了下来,四脚朝天,仰面摔倒在地。 “呯!”尘土飞扬。 梁啸大惊,连忙翻身下马,扶起李广。“将军,你怎么样?” 李广推开梁啸,站了起来,叉着腰,大步流星地赶出里门,看着已经停下脚步的明珠,哈哈大笑。 “果然是好马,撞得爽利,摔得舒服。” 第364章赛马 梁啸很吃惊。李广年近半百,身子骨居然如此强健?普通人撞这一下,不撞成脑震荡才怪。 “将军,你真的没事?” “能有什么事?”李广拨开梁啸的手,再次翻身上马。“放心,老子这天灵盖是铁打的。快走吧,要不关了城门,可就出不去了。” 梁啸大笑,跟着上马,两人向城门驰去。出了宣平门,沿着护城河一路向南,过了清明门,在霸城门外,梁啸看到了卫青和荼牛儿。卫青骑着一匹青色大马,身前还坐了一个小儿,正是霍去病。 霍去病睁着一双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梁啸。梁啸瞅了他两眼,有些不太肯定的问卫青道:“你儿子这么大了?” 卫青笑了。“伉儿哪有这么大。是我二姊的孩子去病,听说你邀我夜猎,非要跟着来见识一下射声术。” “霍去病?”梁啸很意外,凑近看了看。霍去病长得很精神,眉宇之间还有一些桀骜不驯,但是完全看不出有什么一代名将的征兆,最多只是一个有些敏感,还有些自负的孩子罢了。见梁啸打量他,他也瞪大了眼睛,努力地与梁啸对视。 梁啸乐了,伸手捏了一下霍去病的小脸蛋。未来名将的小脸蛋也很嫩啊。 “唉呀,好痛!”霍去病叫了一声,推开了梁啸的手,怒目而视,小脸涨得通红。 “男子汉,怕什么痛。”梁啸撇了撇嘴,逗他道:“像你这样,以后只能躲在家里,上不得战场。” “我要去西域,我要去罗马。”霍去病咬着嘴唇,大声说道:“我会走得比你更远。” 梁啸盘起一条腿,坐在马背上,冲着霍去病扬了扬下巴。“小子,口气不小啊。会骑马不?” “当然会。”霍去病转过头,央求地看着卫青。卫青苦笑一声,翻身下马,将缰绳交到霍去病手里。霍去病双腿夹紧马腹。身体前倾,几乎是伏在马背上。他转过头,挑衅地看着梁啸,向梁啸发出挑战。 梁啸忍俊不禁,从腰间抽出那把夺自姑鹿狐的短刀。轻轻一挥,马鞭部落的铁尾被削下一截。霍去病的眼睛立刻亮了,脱口赞道:“好刀。” “赢了我,这刀归你。”梁啸将刀插回腰间。“输了,扒裤子,打屁股。” 霍去病愣住了,眨了眨眼睛,考虑了半片刻,咬牙道:“我不会输的。” 梁啸嘿嘿笑了两声,又道:“从这里到南城墙。大概有一千五百步,谁先到,谁就赢,如何?” 霍去病有些犹豫,他再次看了一眼梁啸腰间的短刀,咬咬牙,用力点了点头。 “行!” 梁啸跳下马,走到李广面前。“将军,不好意思,不能让你继续过瘾了。” 自从看到卫青。李广就在一旁冷眼旁观,一句话都没说。他瞅了梁啸一眼,撇了撇嘴。“没出息,连小娃娃都骗。”翻身下马。将马缰扔给梁啸。 霍去病大吃一惊,失声叫了起来。“你耍赖,你怎么换马了?” 梁啸翻身上马,得意洋洋。“不是我耍赖,是你搞错了。你可以问问李将军,这马究竟是谁的?” 霍去病目瞪口呆。就算他年幼。他也知道梁啸这匹马有多快,卫青的大青马虽说也不差,可是和这匹大宛名驹比起来,那差得不是一点两点,哪里还有赢的机会。 “还赌不?”梁啸策马走到霍去病身边,扬扬眉。“我让你一箭之地。” “我才不要你让。”霍去病气得大叫一声:“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有出息。”梁啸一摆手。“走吧。” “走!”霍去病挥起马鞭,猛抽坐骑。那匹青马猛的蹿了出去,撒开四蹄,沿着驰道急速狂奔。幸好天色已晚,路上也没什么人,要不然肯定会撞到人。卫青一见,连忙说道:“阿啸,这孩子心气高,你留心点。” 梁啸笑了。“仲卿放心。”说完,轻轻一抖缰绳,明珠迈着轻松的步子,向前奔去,只是几个纵跃,便赶上了霍去病,齐头并进。 李广、卫青和荼牛儿远远的在后面缀着,气氛有些尴尬,谁也不说话。 霍去病双手揪着马鬃,牙关紧咬,小脸绷得紧紧的,双眼紧紧地盯着前方,恨不得一步飞到城南。梁啸却很轻松,明珠身高腿长,步幅更大,根本不需出全力,跑得很轻松。 “小子,你这么跑,是坚持不到最后的。”梁啸一边跑,一边教训霍去病。“再好的马,也不能长时间全速奔驰。我们要走一千五百步,以你这样的速度,最多半程,这匹马就跑不动了。” 霍去病转过头,将信将疑的看了梁啸一眼。 “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不会骗你这样的小娃娃。”梁啸面无愧色的说道:“我是担心你败得太快,我赢了也没成就感。” 霍去病哼了一声,很是不以为然。 “你舅舅有没有教过你,田猎其实就是战斗演习?” 急促的马蹄声中,霍去病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 “那你知道要想赢取一场战斗,需要做哪些准备吗?” 霍去病有些分神,险些从颠簸的马背上摔下来。他赶紧夹紧双腿,不再搭理梁啸,再次挥鞭猛抽青马,向前狂奔。梁啸也不着急,连鞭都不用挥,明珠跑得轻松写意,还不停的转过头,冲着青马打个喷鼻。将近半程,青马已经气喘吁吁,汗如雨下,对明珠的调戏,它非常无奈,有些英雄气短。 正如梁啸所说,五六百步之后,青马体力不足,速度明显不降,不管霍去病如何挥鞭,都无法超过明珠。相比之下,明珠活动开了,正是最佳状态,意气风发,越跑越快,很轻松的就将霍去病甩在身后。 尚未跑完全程,梁啸已经锁定了胜利。霍去病大急,倒转马鞭,用马鞭未端的铁制尖尾猛刺青马。青马吃痛,发力狂奔,再一次追上了明珠。 梁啸听到身后的马嘶声和马蹄声,皱了皱眉。他听得出马嘶声中的痛苦,也猜到了霍去病用什么办法来催逼马力。在与匈奴人作战时,他们经常这么干,甚至直接用手中的战刀砍,压榨出战马的潜力。 这么做,是可以让马跑得更快一点,但是后果也非常严重,通常来说,这匹马就算不死也残了。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他们是不会这么做的。霍去病既然知道这么做,当然也知道这么做的危害,为了一场小小的比试,他居然下这么狠的手,小小年纪,心性够狠。 片刻之间,霍去病已经追到身后。梁啸收起笑容,轻踢马腹。明珠会意,昂首长嘶一声,撒开了四蹄,全力奔跑。几步之间,就将霍去病再次抛在身后。在霍去病绝望而倔强的眼神中,梁啸消失在夜色之中,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背影。 霍去病死死的咬着嘴唇,不断的用马鞭猛戳青马。青马的臀部被戳得鲜血淋漓,长嘶不已。只是实力悬殊,虽然它全力以赴,还是无法再将距离缩短一分。 等霍去病看到南城城墙,梁啸已经下了马,背着手,站在道中。明珠在一旁悠闲的散着步,蹄声特特,不时地打一个喷鼻。霍去病勒住了缰绳,绷着脸,怒视着梁啸。 “下马!”梁啸伸手拽住青马的马缰,一把将霍去病拽了下来。霍去病立足不稳,一跤扑倒在地。他翻身坐起,勃然大怒。“你干什么?” “我要教训你。”梁啸上前一步,一脚踏在霍去病的胸口,厉声喝斥。“战马不仅是一匹马,还是你的战友。它不是不可以牺牲,但是一定要牺牲得有价值。为了一场无关紧要的比赛,你如此摧残自己的战马,将来到了战场上,你还会吝惜战士的性命吗?” “谁说无关紧要?”霍去病奋力挣扎。“这场比赛的胜负关系到我的荣誉。” “你丢脸,是因为你蠢,不是战马不尽力。”梁啸听到远处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蹲下身子,压低了声音,却更加严厉。“真正的男子汉,不诿过,不迁怒。你把自己的责任推卸给一匹战马,算什么男子汉?” 霍去病一愣。梁啸伸手将他提了起来。“自己去数伤口,你戳了青马多少下,我揍你屁股多少下。” 霍去病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屁股,眼中多了几分惧意。 梁啸沉声道:“你要我当着你舅舅的面再骂你一次吗?” 听着越来越近的马蹄声,看着越来越亮的火把,霍去病垂下了脑袋,走向青马。卫青等人奔到跟前。见霍去病浑身是土,卫青吓了一跳,翻身下马,扑过去,将霍去病抱在怀中,左看右看。 “去病,是不是摔下来了?” “没有,你外甥骑术好得很。”梁啸笑眯眯的说道:“虽然最终输了半步,却也难得了。”他搓着手,狠狠地瞪着霍去病。“你说,我该打多少下呢?” 霍去病打了个激零,挣脱了卫青的怀抱,从卫青手中接过火把,照亮了青马的伤口。一看鲜血淋漓的马臀,卫青大吃一惊。他看看梁啸,欲言又止,眼神中透出几分无奈。 梁啸笑而不语,只是看向霍去病时,眼神有些阴冷。霍去病一声不吭,认真地数起伤口。数完之后,他走到梁啸面前,双手提着裤腰,低着头,喃喃说道:“一共……十三处。” 第365章教训 当着卫青的面,梁啸抽了霍去病小屁股十三下,没有一下是假的,每一下都啪啪作响,实实在在。 打完之后,梁啸盯着霍去病的脸。“冤不?” 霍去病咬着嘴唇,泪珠在眼眶里打滚,却还是抗声道:“不冤。” 梁啸点了点头,脸色稍霁。“服不?” 霍去病狠狠地瞪了梁啸一眼。“不服!” “这还差不多。”梁啸满意地点点头。“我等你。不过,下一次准备得充分一点。赢得太轻松,没劲。” 霍去病吸了吸鼻子,用袖子拭去眼角的泪水,眼神凶狠中带着三分敬畏。梁啸转过身,直接无视。霍去病气得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 他们重新上了马,向城南奔去。由长安东往蓝田方向的山谷中有很多野兽。建上林苑之前,天子夜猎就经常到这里来,卫青作为近侍,对这里的地形非常熟悉。梁啸初到长安,借东陵侯家的瓜地居住时,也在这一带,对地理也不陌生。李广这些日子的肉食几乎都来自于这条山谷,更是轻车熟路。 三人出手,只用了一个时辰,就猎了七只野兔,两只锦雉,一只野猪。 霍去病忍着屁股疼,一直跟在梁啸身边,如愿以偿的见识了梁啸的射声术。两只锦雉都是梁啸在五十步外闻声而射,一箭中的。野猪虽然是李广射杀的,但是发现野猪却要归功于梁啸的过人耳力。在所有人还没意识到野猪的存在时,梁啸已经听到了野猪的喘气声,三个人从不同的方面围上去,将野猪堵了个正着。 找了家农舍,他们烤起了野兔、野雉,又请农夫将野猪开膛分解,留下一半给农家当报酬,另一半也架上火,烤了起来。时间不长,野兔、野雉先熟了。李广撕下了一条兔腿,先塞给霍去病。 “小子,多吃点。这可是真正的野物,味道不一样的。” 霍去病接了过来。埋头大嚼。卫青尴尬地看了一眼,喝道:“去病,还不谢过李将军。” 霍去病翻了个白眼,很含糊地说了一声:“谢过李丈。” 卫青沉下脸。“不是李丈,是李将军。” 霍去病急了。涨红了脸。“他现在不是将军,是庶人,为什么要我称他为将军?” 卫青大怒,正要再说,李广拦住了他。“好啦,这孩子说得没错,我现在就是一个庶人,不是什么将军。”说完,也不管其他人,埋下头。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气氛有些尴尬。梁啸瞅瞅尴尬的卫青,又瞅瞅梗着脖子,一脸不服的霍去病,摆了摆手,示意卫青放轻松一些。他呷了一口酒,对霍去病说道:“你知道吗,你眼前的这位李丈不仅做过将军,还做过太守,做过未央卫尉。” 霍去病眨了眨眼睛,点了点头。“知道。” “那你知道。为什么我们不称为他李府君,不称他为李卫尉,却称他为李将军?” “嗯……”霍去病沉思良久。“摇了摇头。” “仲卿,你给他解释解释。” 卫青思索片刻。缓缓的开了口。 “李将军之所以被称为李将军,是因为他是真正的军人。他做太守也罢,做卫尉也罢,虽然称职,却不如将军做得那么出色,那么得人心。他之所以如此得人心。不是因为他出身高贵,而是因为他善养士卒,每战必前,有赏必分……” 李广再次打断了卫青,没好气的说道:“你们今来是来打猎的,还是来安慰老子的?” 卫青欠了欠身。“李将军,青嘴笨,不会说话,不过刚才所言都是肺腑之言。” “既是肺腑之言,那就喝酒。”李广拿起酒袋,给卫青添了满满一杯,举杯示意了一下,一仰脖子,一饮而尽。卫青有些不好意思,也仰起脖子,将酒喝尽。他抹了抹嘴,接过酒袋,又给李广添满酒。 霍去病若有所思,又有些疑惑。“既然如此,为什么他又被免为庶人,不能再做将军了?” 卫青尴尬不已,求助地看向梁啸。梁啸眨了眨眼睛。“你喜欢刀么?” 霍去病连连点头。“喜欢。” “那你会把刀时时刻刻放在手上,去砍人么?” “当然不会。” “我们军人就是朝廷的刀。”梁啸呷了一口酒,一字一句地说道:“可以不用,可以藏在鞘里,但是一定不能没有。也不能让刀锈了,需要常拿出来擦拭擦拭,以备随时可用。”他转过头,对李广笑道:“将军,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李广斜睨了梁啸一眼,歪了歪嘴。“对又如何,不对又如何?” “将军,你这把宝刀,也该常拿出来擦拭,可不能意志消沉啊。陛下新政,征伐在即,你若是自怨自艾,宝刀蒙尘,到时候陛下想用你,你还能应声出鞘么?” 李广冷笑一声,豪气顿生。“你小子的一片好意,我心领了。不过,廉颇虽老,尚能斗饭。只要陛下一封诏书,我随时都能上马杀敌。” “将军威武。”梁啸举起酒,冲着卫青使了个眼色。卫青会意,两人一起举杯,向李广敬酒。李广一饮而尽,又扯下一条兔腿,狼吞虎咽。习武之人的饭量都不小,李广又明白了梁啸的良苦用心,故意要展现自己雄风不老,好让天子早点重新启用自己,吃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 霍去病看得目瞪口呆,又兴奋不已,莫名的高兴起来。拿着兔腿,小心翼翼的挪到李广身边,笑嘻嘻地说道:“李将军,我还年幼,不能喝酒,敬你一口肉吧。” 李广大笑,伸手摸了摸霍去病的脑袋。“好小子,吃一口。”他啃了一口肉,又有些遗憾。“当户这竖子偷懒,若是早点给我添一个孙子,也该有这么大了。” 梁啸挤了挤眼睛。“放心吧,等他这次从西域回来,不仅会给你带大宛良驹,说不定还能给你带一个金发碧眼的孙子。” “他敢!”李广脱口而出,随即又想起梁啸家里的胡姬月亮,又笑道:“若是姬妾倒也无妨,正妻嘛,还是我汉家女子的好。” “将军,你这就说错了。”梁啸不以为然。“待我大汉铁骑踏遍天下,变胡为夏,哪里还有什么胡姬?如今大宛的质子都到了长安,你还把西域人当成蛮夷,这可不对啊。当罚酒一杯。” 李广嗤之以鼻。“就算我大汉铁骑踏遍天下,胡人还是胡人。” 梁啸没吭声,只是笑,而且笑得有点阴险。李广见了,甚是恼怒。“竖子,有话就说,有屁就放,笑得像读书人似的,着实可恼。” 梁啸也不恼,只是意味深长的看着李广。“将军,你这话,别说读书人不爱听,就连我都不爱听。照你这么说,北地人、陇右人岂不是都是蛮夷?别忘了,百年之前,那些地方还是戎胡人所居啊。” 李广哑口无言。梁啸这话可将他堵得严严实实。真要论起来,他自己也是胡人。他尴尬地举起酒杯,灌了一大口。“好吧,我说错了,自罚一杯。” “正当如此。”梁啸也举起酒杯,慷慨激昂。“开疆拓土,变胡为夏,必当文武并用。以武征之,以文化之,不可偏废。有武无文,必袭亡秦覆辙。有文无武,也不过是书生意气,夸夸其谈。将军正当盛年,我与仲卿初登疆场,去病尚幼,十余年后,亦是大汉英才。逢此明君盛世,岂可虚度?” 听了此言,李广、卫青顿觉胸中豪气澎湃,慨然附和,举杯痛饮。霍去病也举起兔腿,用力咬了一口。他用力过猛,屁股吃痛,不觉“唉哟”一声叫了出来。梁啸等人见了,不禁放声大笑。 天子迈着轻快的步伐,踏上了石渠阁的台阶。 韩嫣紧随其后,一跃而上。枚皋和严助、吾丘寿王不敢怠慢,紧紧跟上。 守阁的小宦者见天子驾临,连身曲身行礼。天子从他身边走过,顺口问道:“太史令何在?” “回禀陛下,太史令正在观星。” “请他来见我。”天子走进了石渠阁,看了一眼排得整整齐齐的书架,回头看了韩嫣等人一眼,笑道:“你们都去找,谁能先找到相关的古籍,有赏。” “喏。”枚皋三人分头走入书架之中,翻看起典籍的标牌。韩嫣却站在天子身后,一动不动。天子眉头一挑。“王孙,你为何不去?” 韩嫣笑嘻嘻地说道:“陛下,臣不好读书,这些翻找古籍的事,臣就不与他们争了。就算找到了又如何,无非是道听途说,没有哪一个人像梁啸一样去过大宛,是与非,还不是由梁啸说了算?” 天子眼神一闪,正想说些什么。太史令司马谈匆匆走了过来,躬身行礼。天子还礼。“太史公,这天禄、石渠两阁中,可有关于葱岭以西蛮夷的古籍?” 司马谈年逾不惑,面皮白晳,须眉疏郎,身体不怎么强壮,双眼却炯炯有神。听了天子此问,他捻着胡须沉吟片刻,摇摇头。“陛下,据臣所知,从来有过与葱岭以西有关的古籍。唯一相关的大概就是老子西行,曾经涉流沙。不过,流沙究竟在哪里,无人知晓。” 天子大失所望。司马谈学问广博,又任太史令多年,对阁中书籍知之甚悉。他如果说没有,那肯定就没有。正在这时,一个年约十岁,梳着双髻的稚童捧着一卷竹简,从书架后面走了出来。 “阿翁,还有穆天子西行,阿翁如何忘了?” 第366章暗流涌动 司马谈尴尬不已,连连给稚童使眼色,同时深施一礼,请罪道:“陛下,臣……管教无方,冲撞陛下。” 稚童一听陛下二字,吓得用书简捂住嘴,两只眼睛瞪得溜圆,打量了天子一眼,将手中的书简小心的放在书架上,又回到天子面前,整理了一下衣襟,双手高高举起,一揖到底。 “太史令司马谈之子,臣迁,拜见陛下。” 司马迁年龄虽小,声音也有些颤抖,行礼的姿势却有板有理。天子见了,忍不住一笑。“这是你儿子?” 司马谈连连点头,窘迫不堪。“臣子好读书,发誓要读遍天下书,闻说宫中藏书众多,所以……” 天子大笑,打量着司马迁,越看越欢喜。他转身对枚皋等人说道:“尔等自谓读书多,如今可有对手了。”他转身走向屋子近头的书案,在席上坐下。“来,给我讲讲穆天子西行的事。若是说得好,便允你出入宫禁,来这里读书。” 司马迁大喜,仰起头,看了一眼父亲司马谈。司马谈也觉得庆幸不已。私自带人入宫,罪责不小,亏得今天天子心情好,也许能逃过一劫。他轻轻地推了推司马迁。司马迁会意,小步急趋上前,再行一礼。天子见他礼节周到,更加欢喜。 “陛下,臣闻穆王时,赵国始祖造父为穆王驾八骏之车,西巡狩,见西王母,游于西海之上,乐而忘归。后徐偃王返,穆王得千里马,一日而返……” 司马迁童音清脆,说了几句话之后,胆怯之意渐退,声音稳定,更透出几分自信。天子听了,连连点头。命人赐座。“穆王西行,可有舆图?” 司马迁歪着小脑袋,想了想,摇摇头。“记载此事的古书都没有见到。更何况是舆图。” 司马谈忽然说道:“陛下,穆王西行没有舆图,可是有山海图啊。” 天子大喜,让司马谈取山海图来。山海图绘在一幅发黄的帛上,司马谈小心的铺开。天子据图而观,仔细搜寻,目光最后落在了昆仑山上。 “梁啸说,此地有河水东流,又产美玉,倒是与昆仑山相似,莫非和阗之南的南山,便是昆仑山?”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肯定。韩嫣眨眨眼睛,笑道:“陛下。还是慎重一些的好,若是错了,可落人话柄,被人轻视。” 枚皋眉头微皱,眼中闪过一抹忧色。天子眉头一挑。“可惜梁啸回家了,要不然,倒是可以让他来看看。” 韩嫣笑得更加开心。“陛下,梁啸没有回家。” “没有回家?”天子大喜。“那他在哪儿,快让他入宫,看看这南山是不是昆仑山。” “那也不成。”韩嫣摇摇头。“他虽然没回家。却去了李广家。” 天子的脸一下子阴了下来。枚皋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无可奈何。严助这时才会过意来,不由得微微一笑。梁啸得罪了韩嫣。以后的日子恐怕是不好过了。 淮南。 刘陵推开了刘安的书房门,俏生生的站在门口,嫣然一笑。 “父王?” 刘安抬起头,看了一眼刘陵,非常意外。“陵儿,你怎么来了?” 刘陵笑着反问道:“怎么。我不能来?” 刘安大笑,连连招手。“快进来,快进来,外面冷。不是父王不让你来,是你不肯来嘛。”他让刘陵在身边坐下,亲昵的拍拍她未施粉黛的小脸。“今天怎么舍得离开你的小院,来看父王?” “父王,我听说梁啸回来了。” 刘安愣了一下,收起笑容,眉心微蹙。“你是为了他来的?” “我是为了父王。”刘陵笑靥如花。“父王,太皇太后驾崩,许昌、庄青翟被免,如今朝中已经没有人能够阻挡天子弃黄老,行儒术。田蚡虽然任丞相,崇奉的却是儒术,指望不上的……” 一提到田蚡,刘安更不高兴。他打断了刘陵。“田蚡办不到的事,梁啸就能办到?” “女儿不知道梁啸能不能办到,但是梁啸不喜儒术,却是千真万确的。他年未弱冠,便立下如此大功,可见是个人才。若由他向天子进言,也许天子能听取一二。” “若是天子不能听取呢?” 刘陵笑得更开心了,一双眼睛弯如月牙。“父王,如果天子不听,那就更好了。” 刘安犹疑地打量着刘陵,不知道刘陵这话说的是什么意思。 “父王,梁啸当初拒绝我的招揽,就是因为他想去长安,为天子效力。若是天子不用他,或者像李广一般有功不赏,那他还能留在长安吗?”刘陵眨了眨眼睛,眼神狡黠。“父王,你难道不想将这样的奇才延至府中?” 刘安抚着胡须,沉吟片刻,长叹一声:“想倒是想,可是要以我的女儿为代价,未免有些不值啊。” 刘陵红了脸,伏在刘安的肩上,撒娇地摇晃着刘安的肩膀。“父王,你又取笑女儿。真若如此,那你可是赚着了呢。你想想看,女儿虽然嫁出去了,却还在你身边,你平白多了一个奇才为你开疆拓土,何乐而不为?难道你非要将女儿嫁到长安,数年不得一见,你才甘心?” 刘安如梦初醒,连连点头。 梁啸和李广、卫青夜宿野外,聊了大半宿,就在农家睡去。天亮之后,卫青带着霍去病去宫中当值,李广回家补觉,他和荼牛儿绕城而过,直奔茂陵。 赶到茂陵时,已是中午。梁啸走进家门,便听见东院有嗖嗖的箭羽之声,他探头看了一眼,见帕里斯等人正在习射,桓远坐在堂上,一脸师道威严,钟离期背着手,站在他身后。梁啸窃笑一声,也没进去,径直去了后院。 梁媌坐在廊下,怀里抱着小平安,一边说着闲话,一边嚼着软糕,又用指头剜出一点嚼烂的糕泥,抹在小平安的嘴上。李蓉清、月亮坐在一旁,李蓉清正在做活计,月亮却抱着手炉,托着腮,听梁媌讲故事。听到梁啸的脚步声,她连忙站了起来,脸色泛起微红。 “阿母,夫君回来了。” 梁媌瞟了梁啸一眼,脸色不太好看。“昨天去哪儿了?刚回来就出去野,也不知道先回家看看。老的老,小的小,你就这么不上心?” 梁啸大赧。“阿母,我去看李将军了。大虎没跟你说?” 梁媌一怔。“李广?” 梁啸连连点头。月亮走了过来,将手炉塞进梁啸的怀中,又接过梁啸的大氅,乖巧得像个小媳妇。梁啸很不好意思。虽然月亮已经给他生了一个女儿,可他们见面的次数其实有限,那次同房也是酒醉之后唯一的一次,他还不太习惯把她当作家人。 梁媌脸色缓和了些。“李将军境遇如何?” “不太好。”梁啸坐在月亮的席上,伸手接过张开双臂扑过来的小月亮,有些手忙脚乱。“家徒四壁,连个仆人都没有,吃肉都只能靠自己去猎。我准备以李当户的名义,送一些钱财去,帮他渡日。” “这是应该的。”梁媌满意的点了点头,又有些担心。“阿啸,你……会不会也像李将军一样,有功不能赏?” “这可是说不准的事。”梁啸站了起来,将女儿高高举起。小平安挥舞着手臂,乐得眉开眼笑,涎水顺着嘴角流了下来。梁啸将她抛起在半空中,又伸手接住。小平安更高兴了,咯咯的笑出声来。 梁媌却有些担心。“若是立了这么大的功,还是不能封赏,那岂不是白辛苦了。” “怎么能说是白辛苦呢?”梁啸笑道:“我让郭文斌带回来的那些种子,你们种了没有?” 听了梁啸这话,梁媌更担心。“啸儿,你这是封侯无望,准备求田问舍,解甲归田么?” 梁啸诧异地看看老娘,忍不住笑出声来。“阿母,封不封侯,那是朝廷的事。有功不能封的人,我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可是,不管封不封侯,日子总得过。让自己过得舒服一些,这没什么问题吧?” “傻孩子,富贵富贵,贵是富的根基。富而不贵,又有什么用?一个里正都能整得你倾家荡产。没有爵位,就不能免徭役赋税,就算现在有良田百亩,迟早也被人侵占了去。再说了,仅凭这百亩良田,又能养活多少人?现在可不是你我母子二人,就不说你刚带回来的部曲,家里还有好几口要养活呢。” 梁啸瞅了老娘一眼,哭笑不得。不过,他也清楚老娘的担心有道理。在这个时代,能否进入统治阶级,有没有足够的社会地位,比有没有钱更重要。富而不贵,终究是被人鱼肉的对象。 “阿母,你放心吧,就算不能封侯,赏赐升职总是少不了的。我还没到二十岁就已经是骑都尉了,又是天子近臣,还有谁敢欺负我不成?实在不行,我带你们去西域,逍遥快活,没人敢欺负我们。” 梁媌白了梁啸一眼,嗔道:“都出去游历了这么大一圈,还是不成器。西域再好,能比家乡好?就算在西域为王,也不如在大汉为侯。要去西域你去,我可不去。我这把老骨头还想埋在祖坟里呢。” 第367章宝刀 梁啸理解老娘的担心,突然多了近百口人,而且个个是饭量不小的武夫,仅一日三餐就是不小的开支,仅靠梁家的百亩良田是应付不来的。 仅靠种地,本来就养活不了几个人。 梁啸不得不考虑最基本的生活问题。虽然他觉得天子不太可能像对李广一样对他,但是什么时候能封侯,食邑又能有多少户,目前都是说不准的事。在真正的封邑到手之前,他还是要为稻粮谋。 梁啸问起了家底,这才知道东方朔走之前,留下了一千金。他会心一笑。东方朔这么做,是给他解决了后顾之忧。要不然的话,在与淮南王府断绝了合作关系之后,梁家还真是没有一点抗风险能力,稍有变故,老娘就只剩下卖房卖地一条路。 除了那一千金,梁家现在还有一些玉石、珠宝,是两次从西域带回来的。具体值多少钱,梁啸没数,梁媌也说不准,还需要去问郭文斌父子。据梁媌说,郭家父子现在是长安市上有名的珍宝商人,生意做得很大。 算完了家底,梁媌说,如果能够封侯,有食邑,至少吃饭不成问题,要担心的就是武器装备、马匹和零用钱,还有一项大开支就是安家费用。这么多汉子,如果长期住,必须解决个人问题,否则不是长久之计。 总之一句话,梁啸不仅需要一大笔钱,还需要一个稳定的收入来源。 “如果封了侯,不仅不用再交税,不用承担徭役,还有租税收入,吃粮问题可以解决。另外,我家也可以造些织机,建一个织坊。淮南翁主已经将所有的织机迁回了淮南,双面锦在长安还是很吃香的。” “她为什么要将织机迁回淮南?”梁啸非常不解。“长安的权贵多,市场最大,又何必千里迢迢的从淮南运来。” “谁知道呢。”梁媌也非常不解。她看起来有些怀念。“说起来。淮南翁主有好久没来了。上次来,还是郭文斌他们刚从西域回来的时候。” 梁啸皱了皱眉,没吭声。 梁媌想了好一会儿,又回到了她最关心的问题上。“啸儿。你说,这次能封侯吗?” “我真不知道。”梁啸摇摇头。“天心难测,谁能猜得准。不过,我觉得问题不大。” “那就好,那就好。”梁媌松了一口气。“若真是封了侯。我想和蓉清回广陵一趟,给她父亲上坟,还个愿,再去看看青云里的乡亲们。” 梁啸笑了。“阿母,你也太心急了吧。” 梁媌也笑了。“啸儿,你不知道,阿母等这一天,可是等得太久了。” 梁啸咂了咂嘴,没有再说什么。 午饭没赶上,晚餐是梁啸回家后的第一餐。梁媌让李蓉清和荼花好好准备了一番,置办了丰盛的酒席。不仅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了一顿团圆饭,还让佣兵、少年骑士们一起参加。一百多人坐在一起,将院子里挤得满满的,气氛热烈。 宴后,梁啸端着茶水,来到桓远的房间。桓远坐在榻上,目光灼灼地看着梁啸进门,奉茶。 “坐!” “谢师傅。”梁啸在一旁坐下,上下打量着桓远。“师傅精神不错。可喜可贺。”他转身从阿尔法手中拿出一口镶金嵌玉的乌兹宝刀,示意阿尔法先出去,转身将宝刀放在桓远面前。 “师傅,这是西域宝刀。特地带回来孝敬师傅的。” 桓远放下杯子,拿起宝刀,抽出半截,顿时眼前一亮。“西域蛮荒之处,竟有如此好刀?” “谁说西域是蛮荒之处了。”梁啸笑道:“师傅将来有机会可以去看看,就知道传言未必可信。” 桓远瞅了梁啸一眼。笑而不语。梁啸又道:“师傅,你看那些小子,有没有资质尚可的?” 桓远摇摇头。“能有所进步,但是要像你一样,几乎不可能。一是年纪太大了,二是心性已成,让他们像你一样心无旁骛的修习是不可能了。你呢,最近有没有遇到什么问题?我看你的进步不小。” “我倒是没遇到什么新问题,只是练习了左右双射之后,感觉大有不同,好像修通了双腿的经络。” “双腿?”桓远很吃惊。“你修通了双腿的经络?” 梁啸有些意外。“是啊,每次习射,脚心都有热流涌起,沿着大腿内侧一直到腰。师傅,这不对吗?” 桓远盯着梁啸,看了半晌,忽然笑了一声:“小子,你又给了我一个意外。想当年,我练到脚心有感觉,是习射三年之后,等热流到腰,又足足用了五年时间。你习射三年便有如此成就,的确不易。看来老天给你这双猿臂不是偶然,你天生就是个做射声士的材料。” 梁啸又想起希格玛,眼神一黯。他是两世为人,知道除了习射没有其他出路,只能全力以赴。要有别的选择,他肯定不会如此拼命。希格玛则不同,她是真心喜欢射箭,自发的刻苦练习。如果桓远看到她,也许就不会说他是天生的射声士了。 梁啸摇了摇头,把伤感赶出脑海。“师傅,我觉得这可能和左右双射有关。” 桓远盯着他。“怎么有关?” “现在细想想,其实进步最快的那段时间就是开始练习左右双射的时候。我觉得,左右双射能够平衡阴阳,对提高境界有很大的好处。” 桓远想了好一会儿,他点了点头。“你这个猜想有些道理。其实空手习射本身就兼有导引的作用。只练左射,不练右射,与导引不符,左右双射才符合导引的习惯。养生家常说,孤阴不生,孤阳不长,这习射大概也是这样。” 师徒二人畅谈了很久,梁啸才退了出来。回到自己的房间,屋里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胡姬月亮坐在床边,低着头,等着梁啸。 梁啸有些尴尬,一时找不到话说。月亮听到脚步声,连忙站起身来,端来洗漱用的水侍候梁啸。等梁啸上了床,她又端着水,藏到角落里清洗了一番。听着哗哗的水声,梁啸忽然觉得,曾经是匈奴贵族的月亮现在已经和一个普通的汉家女人没什么区别。 “在长安住得还习惯么?” “啊?”月亮在角落里抬起头,不解的看着梁啸。 梁啸提高了声音。“我说,你在长安住得习惯么?” “嗯……”月亮歪着头想了想,道:“开始有些不习惯,不过后来就好了。长安……什么都好,就是不能随便骑马。” 梁啸笑了。“明天带你去骑马,好不好?” “真的?”月亮喜不自胜。 “骗你干什么。”梁啸拥被而卧,看着像孩子一样欣喜的月亮,忽然想起来她虽然已经有了孩子,但是年龄其实也不大。换在前世,也就是一个高中生罢了。 月亮洗完,脱了衣服,爬上炕,钻进了被子,伏在梁啸胸前。“明天……真的带我去骑马?” “当然。”梁啸伸手搂住月亮的肩膀。“不好意思,你的那匹马被我杀了,我陪你一匹大宛马好不好?” 月亮翻身跨骑在梁啸身上,双手撑着梁啸的胸膛,白晳的面色红得发烫,娇艳如三月桃花。“我现在不要什么大宛马,我现在只要你。阿母想要一个孙子,我得抓紧机会。” 看着月亮那洁白无瑕的身体,梁啸忽然有一种羊入虎口的感觉。 这一夜,梁啸又一次梦见了那匹叫月亮的白马,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自由的飞奔。 天子举着烛火,看着霍去病红肿的屁股,吃了一惊。 “怎么搞的?” 霍去病提起裤子,吸了吸鼻子,耷拉着脑袋。“梁……梁都尉。” “大胆!”天子勃然大怒。“他为什么打你?” 霍去病支支吾吾,不肯说。天子更加恼怒,转身就要让人宣梁啸进宫。霍去病连接拽住天子的袖子,连声道:“陛下,陛下,不怪梁啸,是我的错。” “你的错?”天子大感诧异。霍去病在他身边不是一天两天了,什么脾气,他一清二楚。别看他人小,却非常自负,要让他认错,可是一件不容易的事。现在被梁啸打了一顿,他不记恨梁啸,反而承认是自己的错,这可是开天辟地第1回。 “究竟怎么回事?” 霍去病熬不过天子的追问,只好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天子一听,这才知道那天晚上梁啸和李广出猎,卫青和霍去病也在场。他连忙把卫青叫了来,详细询问整件事的经过。 听完卫青的讲述,天子沉思不语,眼神闪动。霍去病怯生生地扯扯天子的袖子。 “陛下,我能像李将军、梁都尉那样,成为陛下的战刀么?” 天子摸着霍去病的头,眉毛一挑。“当然能。你不仅会成为我的战刀,而且会成为最锋利的那一口。小去病,你要努力,将来超过李将军,超过梁都尉。” “嗯!”霍去病用力的点点头,转了转眼睛,又咬牙道:“总有一天,我一定要打他一顿屁股。” 天子忍俊不禁,转头又对卫青说道:“明天去茂陵,宣梁啸入宫。” 第368章司马迁 一大早,天还没亮,梁啸睁开眼睛时,发现月亮端端正正的坐在床边,穿戴停当。她没有穿汉服,把藏在箱子底下的胡服拿了出来,浑身上下,精神利落。 梁啸有些懵。“这么早?”他是每天早起习武的人,也没月亮这么早。 “好久没骑马了,睡不着。” 梁啸本想调侃她几句,可是一看她那兴奋中带着央求的眼神,心头一软。这姑娘一个人背井离乡,原本是一个部落的骄傲,现在却成了他梁啸的小妾,也算是委屈了。他翻身坐起,下了床,伸了个懒腰。 骨节啪啪作响,结实的肌肉散发出雄性气味十足的力量之美,露出胸背上面目狰狞的伤疤。 月亮吓了一跳,脸上的笑容散去,伸出手,抚着梁啸背上的伤。“你受过这么多伤?” 梁啸不以为然的晃了晃胳膊。“上阵搏杀,受伤还不是家常便饭。”他穿上衣服,洗漱停当,和月亮一起出了门。荼花儿刚刚起床,正向厨房走去,看到衣衫整齐的梁啸和月亮,吃了一惊。 “你们这么早?厨房还没生火呢。” “你们先做着,我们出去跑一圈回来再吃。” 荼花儿啐了一口。“出去跑一圈?你出得了里门么?” 梁啸恍然大悟,冲着月亮无奈地耸了耸肩。他在外面野惯了,上次离家的时候,这里还只有几户人家,没有成里,忘了还有里门这回事。现在时辰未到。里门不开。他们根本出不去。 “那可怎么办?”月亮嘟着嘴。 “去看看马吧。先在家里转两圈。”梁啸拍拍她的脸蛋,安慰道:“让明珠先熟悉一下你的气味。” “好咧。”月亮连连点头,飞奔而去。 荼花儿撇撇嘴。“你可别把这胡姬宠坏了。梁婶费了老大功夫才给调教出来的规矩,你几天就给废了。” 梁啸笑嘻嘻地打趣道:“花儿姊,我记得老早就给你准备了嫁妆,你怎么还没嫁出去?” “要你管?”荼花儿眼睛一瞪,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嘀咕道:“我一个人管两个家。哪有时间嫁人,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梁啸强忍着笑,做了一会伸展运动,开始每天的练习。 吃完早饭,月亮急不可耐地拉着梁啸出了门,跨上明珠,上了官道,策马飞奔。梁啸一看,吓了一跳,不敢怠慢。连忙带着阿尔法三姊妹追赶。他们一口气跑出二十多里地去,直跑到便门桥附近。月亮才收住了战马,扬着马鞭,开心地大笑起来。 “夫君,我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开心归开心,以后可不能跑这么快。”梁啸策马追了过来。“路上那么多早起捡粪的农夫,要是受了伤,家里的顶梁柱可就倒了。” “我知道啦。”月亮吐了吐舌头,笑嘻嘻的说道:“长安什么都好,就是这点不好,不像我们草原上,随便跑多远,都不会撞着人。” “谁说长安不好?”远处传来一个声音。梁啸听着耳熟,转头一看,不由得笑了。“仲卿,小师妹,你们也出来跑马?” 卫青和征贰并肩策马而来,转眼间就到了面前。征贰给梁啸见了礼,随即就拉着月亮嘀嘀咕咕的说个不停。卫青笑道:“你这是准备去哪里?” “没去哪里,月亮闷得久了,带她出来散散心。你呢,这是要去哪里?” “我是奉命召你入宫,征贰听说了,便嚷着要一起来,顺便拜见桓君。” “天子召我入宫?”梁啸道:“仲卿可知是什么事?” “现在还不知道。”卫青把昨天晚上天子发现霍去病受伤的事说了一遍。梁啸不禁暗笑。这信手拈来的一个伏笔应验得还真快,天子这么快就想起他了。 “小家伙的伤怎么样,不碍事吧?” “不碍事。”卫青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我这外甥,还是第一次被人揍了之后还这么服气的。不过,你可得小心,他恨性大,这一顿打,不还给你,他是不肯罢休的。” 梁啸哈哈一笑。不管怎么说,一代名将的屁股是打过了,要想讨回去,那可不容易。他让月亮带着阿尔法三人陪征贰先回家,让荼牛儿和大虎到未央宫前来等,他自己上了马,跟着卫青先走。月亮骑兴正浓,梁啸便将明珠留给她,自己依旧骑着那匹普通大宛马。 在赶往未央宫的路上,卫青大致说了一下这两天宫里的事。他提醒梁啸,韩嫣似乎对他敌意甚浓,这几天在天子面前说了不少对梁啸不利的话。 “阿啸,你是不是得罪韩嫣了?” “他想要我的马。”梁啸轻描淡写的说道:“我没给他。” 卫青皱了皱眉,欲言又止。他也不喜欢韩嫣,但是他知道韩嫣很受宠,得罪韩嫣绝对不是一件明智的事。不过他也知道,为了他的大青马,梁啸还揍了霍去病一顿,让他把自己的坐骑送给韩嫣绝无可能。换了他,他也不肯。卫青想了半天,憋出一句:“你小心他。” “韩嫣?” “嗯。” 梁啸笑笑,不置可否。他伸手拍拍卫青的肩膀,两人相视而笑。 来到未央宫,梁啸下了马,将坐骑交给迎上来的未央郎,跟着卫青走进宫门。未央宫的正门虽然是南门,但最常用的门却是东门和北门。梁啸走的就是北门,进门不过数十步,卫青便带着他拐向西,来到天禄阁。 “在这儿等吧,陛下处理完政务就来。” 梁啸应了一声,四处看了一会,举步走进了天禄阁。天禄阁里静悄悄的,只有司马迁正在扫地下的落叶。看到梁啸,他停了下来,上下打量了梁啸一眼。 “你是谁,为什么到天禄阁来?” 梁啸眨了司马迁一眼,见他年纪虽幼,却彬彬在礼。估计扫的时间不短了,头上冒出丝丝热气,小脸蛋也红扑扑的,看起来很是可爱。他笑了笑:“我是骑都尉梁啸,奉诏入宫问对。你是这里的侍者吗?”。 “你就是刚从西域回来的梁啸?”司马迁眼睛一亮。“我是司马迁,蒙陛下恩准,随父在天禄阁、石渠阁读书。我能向你请教几个问题么?” “司马……迁?”梁啸盯着司马迁上下打量了几眼,很是诧异。这就是未来的太史公?怪不得小小年纪却有一副读书人的模样。看他这文质彬彬的样子,很难想象他会游历天下,走过那么多地方,又在受刑之后,写下《史记》这样的煌煌巨著。 要说悲剧,李广一家又算得了什么,这才是真正的悲剧啊,只因为说了一句公道话就被毁了。更悲摧的是其实他完全可以不用受刑,只要交五十万钱的罚款就可以。偏偏这位学富五车的大学者却穷得丁当响,根本拿不出五十万钱,又舍不得未曾写完的《史记》,只得忍辱受刑。 历史上,司马迁的卒年不详,有学者推断,《史记》完成后,司马迁就自杀了。换句话说,他之所以忍辱不死,完全是为了写完《史记》。 见梁啸看着自己不说话,司马迁有些不好意思,欠了欠身。“小子冒昧了。” “不不不,你说,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见梁啸前后态度相差这么大,司马迁倒有些不自在了。梁啸知道自己吓着这位未来的大学者了,连忙换了一副笑脸,和司马迁攀谈起来。 司马迁提到了昆仑山和河源的问题。 梁啸愣了好一会。“那座山不叫昆仑山?” “南山真是昆仑山?” 梁啸没吭声。在西域的时候,不管是月氏人还是乌孙人,都将大漠之南的山统称为南山,梁啸也没有在意,只当是胡人的称呼。在他看来,那座山就是昆仑山,因为后世都是这么叫的。可是现在听司马迁这么一说,他才意识到,至少到目前为止,在汉文典籍中,那座山还不叫昆仑山。 或者说,昆仑山并不是特指那座山,也可能是指别的山。 “我能看看你说的那幅《山海图》么?” “当然可以,请都尉随我来。” 司马迁带着梁啸来到石渠阁,找到了司马谈。司马谈正趴在一副星图上,嘴里嘀嘀咕咕:“客星见房,主有大兵,主有大兵啊。” 梁啸没听懂。他看史书,只看人物传记,最多看一些典章制度,对天文历法之类的一窍不通。司马谈的话,他只听懂了四个字:主有大兵。 “太史公,什么主有大兵?” “客星见于房,主有大兵。”司马谈抬起头,突然发现了梁啸。“你是谁,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司马迁连忙将梁啸介绍给司马谈。司马谈也很意外,不过他还是很高兴的拿出了《山海图》,看着那副像是地图又不怎么像地图的东西,梁啸很不习惯。上面不仅画满了山山水水,还画了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很具有魔幻色彩。 这就是传说中的《山海图》? 正在梁啸看着《山海图》发愣的时候,韩嫣大步走了进来,见梁啸在看《山海图》,他朗声笑道:“梁都尉,这是在做功课么?” 第369章算帐 看到笑容满面,春风得意的韩嫣,再看看眼前的司马迁,梁啸就更觉得不值。韩嫣什么功劳也没有,就因为陪天子玩得开心,就可以用金弹子打鸟,司马迁虽然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学问满腹,却拿不出五十金赎身,只能忍受奇耻大辱。 这什么世道? 梁啸不喜欢韩嫣,自从拒绝了韩嫣的索贿,他就没指望和韩嫣搞好关系,此刻更是淡淡的说道:“君前问对,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何必做什么功课?” 韩嫣被梁啸顶了一句,原本热情的笑容便有些勉强。他伸手揽着梁啸的肩膀,故作亲热地说道:“梁都尉,话可不是这么说,天子垂询,还是三思而行的好。万一说错了,岂不误了大事?” 梁啸不动声色的拂去韩嫣的手,就像拂去一缕灰尘。“说不说在我,用不用在陛下。为了让陛下满意,故意阿谀奉承,曲意附和,那才会误事。” 韩嫣得天子宠信,宫里无人不知,敢当面顶撞他的人屈指可数。今天被梁啸一再反驳,他再也无法保持笑容。他盯着梁啸,深深的看了两眼,皮笑肉不笑的点了点头。“梁都尉有古直士之风,诚为骨鲠之臣。” 梁啸同样皮笑肉不笑的看着韩嫣。“有所为,有所不为而已,谈不上什么骨鲠之臣。人活一世,总得有点自己的态度,不能随人俯仰。韩王孙,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韩嫣歪了歪嘴,没有回答。门外脚步声响起。天子在枚皋等人的陪同下。快步走了进来。梁啸上前见礼。天子点点头,瞅了一眼已经铺开的《山海图》。 “梁啸,你说的南山,是否是这《山海图》上的昆仑山?” 梁啸摇摇头。“臣不知。臣在西域时,只听西域称那山为南山,其实细细想来,并不是确切的名字,恐怕就是南方之山的意思。昆仑之名。未曾听说。臣观此图,也不明所以,不敢妄断。” 天子沉吟片刻。“可是,此山产玉,又有河水流出,与《山海图》上昆仑山的记载多有相符,难道还不能确定?” “陛下,天下产玉之山何止一二?据臣所知,西域产美玉的山就不上一处。至于有河水流出,更是数不胜数。水往低处流。但凡高山,都有河水流出。恐怕不足以论断。” “你曾经亲至西域,尚不能做出论断?” 梁啸走到阁门口,指着东面的天禄阁。“臣斗胆,请陛下估计一下,由此地到天禄阁的台阶有多少步。” 天子犹疑地看了梁啸一眼,目测了片刻。“大概三四百步吧。” “请陛下选择一个确定的数字,上下不超过十步。” 天子有些为难,斟酌了半天。“四百步?” 梁啸转身对司马谈说道:“太史令,这两阁中想必藏有未央宫的图籍,敢请太史令查一下,看看天禄、石渠相阁究竟相距多少步?” 司马谈请示了一下天子,转身去查,过了一会儿,他捧着一卷简策走了回来。“陛下,当是三百七十一步又二尺三寸。” 天子皱起眉砂。他已经明白了梁啸的意思。四百步的距离,目测已经相差近三十步,西域万里,仅靠估计,相差何止千里。要靠这一张《山海图》来确定那座南山是不是昆仑山,着实有些不太靠谱。就算梁啸亲自去过西域,恐怕也只能做个参考,不够准确。 天子很是扫兴,怏怏不乐。梁啸等了片刻,又说道:“陛下若真想弄清这山是不是昆仑山,臣倒有一个办法。” 天子眼睛一亮。“你说。” “这《山海图》上说,昆仑山不仅产美玉,还是大河之源。既然如此,陛下何不派些有胆略的士人沿河水上溯,按图验地,并记录沿途的山川地形,风土人情,两相比较,真伪立判。就像枚皋出使匈奴之时描绘匈奴地形,亲眼所见,亲手所绘,左图右文,一目了然,岂不比枯坐阁中空谈来得更实际?” 天子微微点头。他把目光转向枚皋。他派了那么多人出使匈奴,枚皋是最让他满意的一个,不仅带回了匈奴人的真实情报,还画了不少地图。有了地图,他对匈奴人的情况便有了一个直观的印象,也纠正了不少似是而非的结论。 枚皋一看,立刻上前行礼。“陛下,梁啸所言,臣以为很有见地。臣愿西行,做陛下耳目,巡天下山川。” 天子想了片刻,点点头。 虽然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但是天子对梁啸实事求是的态度还是很满意。他转身出了阁,示意梁啸跟他一起走。君臣二人一前一后,沿着长长的大道,慢慢地走着。 “梁啸,对于和亲,你有什么建议,是接受和亲好,还是拒绝和亲好?” 梁啸轻笑一声:“陛下,这根本不是一个问题。” 天子转过头,瞅了梁啸一眼,笑了。“那好,我换一个问题,怎么才能征服匈奴?” 梁啸反问道:“陛下愿意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天子眉头微挑,露出些许疑惑。 “陛下,匈奴是强敌,要想征服匈奴,恐怕不是一日之功。若无全盘计划,充分准备,恐怕难竟全功。若匈奴未灭,而民生困顿,恐怕难免亡秦之讥。” 天子再次看了梁啸一眼,忽然轻声笑了起来。“我本以为你会极力主战,没想到你却和那些……一样,瞻前顾后,畏头畏尾,一点不像年轻人,倒是有点暮气。” 梁啸苦笑道:“陛下,臣也是迫不得已。臣与匈奴人两次恶战,虽然小胜一场,损失却也不小。奔袭河西,跑死了战马近五千匹。即使是以大宛的马价计,臣就损失了两千余金,再加上箭矢、甲胄,佣兵们的酬劳,臣为此战至少付出了两万金。若非商贾支持,又以战养战,大量抢夺匈奴人的战马,臣……” 天子强忍着笑,打断了梁啸。“你今天是来讨债的么?” 梁啸咂咂嘴。“陛下冤枉臣了,臣这不是举个例子么。当然了,臣现在的确欠了一屁股债,陛下如果再不给点赏赐,臣只好去做小买卖了。” 天子鄙视的瞪了梁啸一眼,撇了撇嘴。“我见过那么大多臣,像你这样哭穷讨债的还是第一个。这要是传出去,人都道朝堂寡恩呢。” “陛下,臣可没这意思。”梁啸叫起屈来。“请陛下恩准,容臣为陛下算一笔帐,陛下就知道臣所言句句属实了。陛下,你听臣说啊……” 梁啸掰着指头,将一笔笔的开销说给天子听。从决定西行开始,他就在举债,先是郭禹,后是聂壹,再然后是皇甫其,他从这些汉商手里借贷了大量的金钱。如果不是他连战连胜,用战利品偿还了一些,早就破产了。尽管如此,他还欠他们不少钱,需要保证河西商道的畅通来补偿。 天子虽然觉得这个场面太喜感,却还是耐心的听着。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这笔帐算下来,他才意识到打仗要花多少钱。即使是大汉六七十年的积蓄,恐怕也支撑不了几次大战。 最大的问题是战马。梁啸能在西域取得这么大的战绩,全在于西域战马资源的充足,他可以不惜代价的长途奔袭,让匈奴人都疲于奔命。可是大汉没有这么多马,以梁啸河西之战为例,一人平均消耗四匹战马,六郡牧师苑牧养的战马总共不过三十万匹,最多只能提供六七万骑兵,根本不足以实现征服匈奴的目标。 天子不笑了,心情低落到了极点,甚至有些沮丧。 打仗要花钱,这个道理他懂,但是在梁啸给他算这笔帐之前,他并没有一个确切的概念,觉得以大汉六七十年的积累应该应付得来。听梁啸算完这笔帐,他才知道自已太乐观了。稍有疏忽,大汉六七十年的积蓄可能挥霍一空。到了到时候,不知道要有多少人会把他和秦始皇相提并论,说不定会有亡国之祸。 古人说“国虽大,好战必亡”不是没有道理的,亡秦殷鉴不远,他可不敢冒这么大的险。 “这么说,暂时还不能与匈奴开战,只能和亲?” 出乎天子的意料,梁啸再次摇摇头。“陛下,不能迅速征服匈奴,不代表就要和亲,至少不需要像以前一样和亲。” 天子再次扬起眉,黯淡的眼神中重新燃起火花。“你说说看。” “陛下,我大汉之所以不能大举出塞,一是因为粮秣转运困难,消耗巨大;二是战马不足。若能奔取河南、河西诸养马之地,徙民实边,且屯且战,无须千里转运。如此一来,我得马得地,匈奴人失马失地,彼消此涨,就算不能重创匈奴,也能为全面反击做好准备,又何必忍辱和亲?” “你是说……先取河南、河西?” “是的。”梁啸点头道:“相对于中原,河西、河南皆是贫瘠之地,对匈奴人而言,河西、河南却是根基所在。匈奴人来去如风,难以捕捉,我等难望其项背。可是若攻其必救,他还能不战而走吗?” 天子慢慢的握紧了拳头,无声地笑了起来。“没错,就和打架一样,捏住他的卵子,看他还跑不跑。” 梁啸的脸顿时黑了。堂堂的天子,这么粗鲁?这种话应该由我来说。 天子还沉浸在他的喜悦中,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爆了粗口,形象崩溃。他沉吟了良久,做出一个决定。 “梁啸,两日后朝会,你来参加。” 梁啸为难的看着天子,期期艾艾的说道:“陛下,臣出身卑微,又刚刚从西域归来,疏于礼节,万一在朝堂上失礼,被御史赶出来,岂不丢脸?” 第370章桑弘羊 天子也有些头疼。 他先被梁啸泼了一盆冷水,雄心壮志差点付诸东流,又经梁啸提醒,发现了一个割匈奴人的肥肉,损人利已的好办法,恨不得让梁啸立刻去和田蚡、韩安国等人辩论一番,好达成一致,尽快拒绝匈奴人,并出兵讨伐,占据河南、河西。 然而,他又一次受到了打击。如果梁啸朝堂失礼,在御史赶出来,那可怎么办?他的目的不仅无法达成,还有可能落下笑柄。老臣们会以梁啸为由,指责他们年少轻狂。 他很恼火,可是这又怪不得梁啸。梁啸出身草莽,举止粗鄙,要他熟练掌握那些繁文缛节根本不现实。和那些贵族子弟相比,这点向来是庶民的短板。不仅梁啸如此,卫青、公孙敖、严助等人概莫能外。 礼节不是聪明就可以学会的,必须有人教,还要经常练习。 可是天子又迫切希望能将梁啸的这个建议提上日程。他是真的不想再忍了,匈奴使者在长安住了几个月,几乎天天在催。他现在只想痛痛快快的回绝匈奴人,然后给他们迎头痛击。 天子又想了个折衷的办法。“这样吧,你先与枚皋、严助商讨,到时候让他们与诸大臣辩论,你旁观习礼,免得被御史抓住把柄。” “唯。”梁啸答应了。 天子随即叫来枚皋、严助、吾丘寿王等侍臣,卫青、韩嫣等人也旁听。他们都是天子近臣,不用太拘泥礼节。就在温室殿,天子面前,梁啸将自己的建议又说了一遍。 枚皋等人觉得有理,比起简单的拒绝和亲,梁啸的办法显然更具备操作性。更重要的是梁啸刚刚从西域归来。他两次以少胜多,击败匈奴人,有足够的底气提出这个建议。在此之前,面对韩安国等老将时,严助等人最大的弱点就是没有实战经验。底气不足,一谈到具体问题,他们很难给出有力的回答。 而梁啸不同,他有实战经验。又喜欢用数据说话,提出的建议也更有操作性。 即使严助、韩嫣对梁啸颇有非议,听到梁啸的这些建议,也不得不连连点头赞同。他们都清楚,天子现在最大的希望就是拒绝和亲。和匈奴人开战,梁啸的这个建议正中其下怀。就算有再大的矛盾,在这个时候与梁啸翻脸都不是一个理智的选择。 除非他们能抓住梁啸的破绽,而这一点几乎是不可能的,梁啸没有给他们留下任何机会。 严助很后悔,韩嫣很郁闷。 尽管如此,议程进展得还是很顺利。梁啸提供建议主体思路,严助等人修饰,很快就商量出了一个方案。比起那些泛泛而谈的想法,这个方案有理有据。至少看起来像那么回事。 最后,梁啸再一次强调。 “诸位,我不得不再提醒诸位一次,打仗是要死人的。拒绝和亲,与匈奴开战,要开启的不是一次两次战役,而是一场关系到生死存亡的大战,可能需要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四十年。因此,请诸位一定要谨慎。谨慎,再谨慎,千成不要有侥幸心理。自毁前程事小,误君误国事大。切记切记。”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凛然,同时又豪气满胸。 在座的都是聪明人,他们很清楚,一旦拒绝和亲,汉匈之间要开始的就是一场你死我活的大战。比吴楚七国严重多了。当年孝景帝听从了晁错的建议,没有准备充分就仓促削藩,结果吴楚七国起兵,孝景帝只能斩杀晁错以谢罪。如果他们不能做好充分准备,一旦形势不利,他们完全有可能像晁错一样成为替罪羊。 当然,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们现在为天子参谋的是一件大事。一旦成功,加官进爵,富贵可期。他们之所以背井离乡,来到长安,不就是为了富贵么。现在机会摆在面前,谁愿意做一个局外人? 天子非常满意。 与严助等人比起来,梁啸没什么文化,也不懂什么礼节,可是他站的高度明显不一样。在此之前,天子多次组织身边的侍臣进行商议,从来没有一个人像梁啸这样,把这当成一个三十年、四十年的大事来谋划。他们最多就和亲而论和亲,就征战而论征战,相比之下,眼界明显不在一个层次。 由此可见,学问不仅仅在书里,有些人哪怕不读书,一样是奇才。 有这样的奇才相佐,匈奴何足道哉? 天子心中欢喜,拍了拍手。“好了,诸君都辛苦了,暂且歇一歇,用了午膳再议。” 众人恍然,这才发现已经日过正午,饥肠漉漉。闻说有用御膳享用,个个眉开眼笑。 梁啸开始还有些担心,在他印象中,享用御膳听起来很威风,其实是一个很受罪的事。等开始吃,他才发现其实没那么可怕。也许是因为天子年轻,也许是这个时代君臣之间还没有那么生份,天子很随和,不仅不端着架子,还主动找人喝酒。见梁啸不善饮,他还鼓动其他人来灌梁啸,着实灌了梁啸好几杯。 酒过三巡,天子翩翩起舞,且舞且歌,唱的正是刚谱成的《天马歌》。 “太一贡兮天马下,沾赤汗兮沫流赭,骋容与兮跇万里,今安匹兮龙为友。” 严助、韩嫣纷纷起舞,加入舞圈,大声吟唱。一时间气氛热烈,君臣同欢。 吃完午餐,他们又继续研讨。越想越细,要考虑的事情越多,大家渐渐有了分歧,有乐观的,就有悲观的,争执不下。说得性起,卷袖子,撸胳膊,就要开全武行。 年着眼前这些年长的不过三十,年幼的不到二十的一群人争得面红耳赤,看着眼神兴奋中带着几分调皮的天子,始作俑者梁啸不禁莞尔。这还真是朝气蓬勃啊,谁会想到这群大呼小叫的年轻人中会有一个千古一帝,会有横绝大漠的卫霍双星,还会有一个来自两千年以后的穿越者? 数风流人物,尽在今朝。 讨论中途,梁啸被他们吵得心烦,一个人跑到殿外透气。未央宫是一个大建筑群,建在一个龙首山上,居高临下,能够俯瞰长安城。宫内又分成几个规模略小的建筑群,温室殿从属于前殿。站在殿门的台阶上,向南便是前殿,向北便是椒房殿,向东可以看到高达三十丈的罘罳阙,蔚为壮观。 梁啸正看得入神,一个年轻人从殿中走了出来,手里捧着一杯水。 “梁君,喝口水。” 梁啸接过水,躬身致意。看此人服饰,刚才又一直在天子旁边侍候,应该是和韩嫣、严助差不多的近侍。只是梁啸第一次入宫,不认识他。看他身材高瘦,不是很强壮,不像是武臣。 “敢问足下是?” “洛阳桑弘羊,十三入宫,幸得陛下不弃,选为宿卫。” 梁啸一愣,再次打量了一下桑弘羊。这可是一位奇才,不仅在理财上是一把好手,还是在汉武帝时代为数不多的见证人。汉武帝一朝名臣辈出,但是像桑弘羊这样与汉武帝共始终,侍奉了汉武帝一辈子,最后还没被汉武帝干掉的人,还真没几个。 “原来是桑君,久仰,久仰。” 桑弘羊露出几分赧然,迟疑了片刻。“梁君,我……能向你请教一个问题么?” 梁啸笑了。“你向我请教问题?是射箭的问题,还是西域的问题?” “都不是。”桑弘羊摇摇头。“是关于千里眼的问题。” 梁啸哈哈一笑。他明白了,这个由刘陵提出来的问题大概难住了不少人,作为善于计算的奇才,桑弘羊肯定被天子寄予了厚望。不过,桑弘羊的计算能力出众,不代表他的数学能力就高。这种连东方朔都解不出来的问题,桑弘羊也搞不定。 “这个问题啊,我倒是听东方朔提起过。”梁啸笑道:“的确比较难。” 桑弘羊吃了一惊。“东方朔解出来了?” “是的。” 桑弘羊露出几分遗憾,轻叹一声。“东方朔是奇才,我不能及也。” “桑君也无须遗憾。东方朔能解出这道题,是因为他从西夷的典籍中得到了启发。你没见过那些典籍,是很难想得出的。” “西夷能有什么样的典籍,比我大汉的学问还要深厚?”韩嫣走了出来,张开双臂,吁了一口闷气,佯做出来透气,正好听到的样子。“梁君,能否也给我解解惑?” 梁啸眉头一挑,漫不经心的说道:“西夷虽不敢说比我大汉文明,却也有一些智者,学问也与诸子百家颇有不同,理解起来恐怕有一些难度。桑君精于算术,思维敏捷,问题不大。王孙虽擅弓马,却没听说在算术上有什么长处。你这惑,我怕是解不了。” 韩嫣嘿嘿笑了两声。“原来在梁君心里,我就是一个粗鄙无文的匹夫。梁君,我虽不敏,也侍读多年,有些学问只怕我知道,桑君却未必知道呢。” 梁啸咧咧嘴。“既然如此,那不妨测试一下。如果王孙有桑君的一半算术能力,我就为王孙解惑,如何?” “一半?”韩嫣的眼神变得凌厉起来,嘎嘎笑道:“这算术能力还能以倍计?” “很简单,我出一道算术题,你们同时开始算,以用时长短来衡量智愚。如何?” 第371章书中有黄金 韩嫣有些犹豫。桑弘羊心算能力出众,这一点他非常清楚。不过,梁啸一再鄙视他,现在更是当着桑弘羊的面说他的计算能力不足桑弘羊一半,他非常不服气。 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盯着梁啸:“当真是简单的计算题?” 梁啸微微一笑:“肯定简单,就是几个数加在一起,除说倍数,连减都没有。” 韩嫣听了,咬咬牙。“一言为定?” “当然。这么多人看着,天子殿前,难道我还能蒙你不成?” 韩嫣还是不放心,生怕梁啸故意偏袒桑弘羊,进殿叫来了严助、枚皋。他知道严助与梁啸不睦,枚皋却和梁啸很亲近,拉这两个人来,不至于让人说他有私心。 没想到看热闹的还真不少,听说梁啸要给韩嫣、桑弘羊出题,所有人都出来了,就连天子都出来听热闹。 等众人到齐,梁啸呷了一口水,润了润嗓子,一字一句的说道:“二位,请听题。一加二,再加三,再加四,再加五,一直加到一百,总数多少?韩王孙,这个题不难吧?” 韩嫣松了一口气,同时瞪了梁啸一眼,顾不上反驳梁啸,连忙掰着手指开始计算。 “一加二得三,加三得六,加四得十……” 严助转身入殿,不动声色的塞给韩嫣一把算筹。“王孙,桑君善于心算,你又不会心算,何不用筹?” 韩嫣有些心虚的看看梁啸。梁啸还没说话,桑弘羊笑道:“无妨,王孙,你用算筹吧。” 韩嫣尴尬地笑笑,拿过算筹,开始算了起来。桑弘羊却微眯着眼睛,一动不动,只有嘴唇微微颤动。过了大概几杯酒的功夫,桑弘羊从枚皋手中拿过笔和竹简。写下了一个数字。 韩嫣刚刚加完三十,见此情景,面红耳赤的停了下来,准备松开手里的算筹认输。梁啸拦住他。“王孙。你还是算完吧,时长固然重要,对错才是根本,也许桑君算错了呢,你还有机会。” 韩嫣犹豫了片刻。不知道梁啸说的是真是假,只得集中注意力,继续算了下去。只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越来越慌乱,几次将算筹落在地上。用了将近三倍的时候,他终于得出一个结果。 “四千八百五十。” 梁啸也不吭声,示意桑弘羊将写好的竹简拿出来。众人一看,竹简上写着五千又五十。 “谁对谁错?”枚皋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梁啸。 “王孙,你错了。”一直站在一旁的天子叹了一口气。“当是五千又五十。我刚刚算了一下,也是这个结果。” 韩嫣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无地自容。他不仅用了三倍的时间,还算错了,不仅坐实了梁啸说他笨的论断,还打破了下限,可真是自找没趣。他将算筹扔在地上,拂袖而去。 梁啸对韩嫣的离去无所谓,倒是对天子很意外,他没想到天子的心算能力也这么好。 “梁啸,你又何必作弄他。”天子摇摇头,有些不悦。“你有大臣之才。亦当有大臣之量,何必摆弄这些小聪明,同僚不睦。” 众人听了,互相看看。不少人都悄悄地让开了些。韩嫣是天子宠臣,天子这明显是为韩嫣打抱不平。 梁啸摇摇头,不卑不亢。“陛下谬赞,臣虽当不得大臣这二字,却不觉得这是小聪明。欲治一家,尚须量入为出。通晓计算,欲治一国,岂能不明算术?快慢因人而异,本是逗趣,可若是算错,恐怕不足为大臣。笨不可怕,只要有自知之明,安守本分,也就罢了。要若是好高骛远,动辄欲与人雄,恐怕只能误人误已。” 梁啸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摇了摇头。他的意思很明白,这么简单的题都能算错,这人的智商还靠谱,你还敢用? 一旁的众人听了,心中一凛。梁啸这个坑挖得可有些大,一下子把韩嫣划成了不自量力的蠢人。天子聪明绝顶,他初掌大权,正是雄心勃勃,欲做一番事业的时候,岂会为了一个连计算都不会的蠢人误了大事,失了人心。 天子也有些心动。当着这么多的心腹之臣,他不能不有所顾忌。再者,韩嫣最近说了不少对梁啸不利的话,他们之间敌对之意很明显。韩嫣是什么人,天子心里有数,梁啸这句话也仿佛暗指是韩嫣主动挑衅,若真是如此,梁啸给他难堪,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梁啸是不知礼节的武人,遇到挑衅,没有像李当户一样揍韩嫣一顿已经是客气的了。 天子有些头疼。一个是知情识趣的近臣,一个是能征善战的奇才,这两人不对付,真不知道是庆幸还是该惋惜。 一场小风波被轻轻揭过,梁啸为桑弘羊讲解了那道关于折射率的题。他没有说是自己解开的,而是托言东方朔从希腊典籍中得到的启。这么做,是为了避免将太多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这不是秋千频率这样的事,他一个没读过几天书的人是不可能自已悟出来的,还是推到东方朔这样的奇才身上比较安全。 桑弘羊惊叹不已,他苦思一年有余的难题,居然如此简单,解法又如此新奇,不由得他不对梁啸所说的希腊典籍兴趣大增。就连天子看了解答,也连连赞叹。 “看来这希腊智者的确有过人之处,不可与一般的蛮夷等同。” 梁啸趁机说道:“陛下,希腊不仅不是蛮夷,而且有独到之处。按立国时间论,希腊与周相始终。按文明论,诸智者所著之书不亚于诸子,颇有可观之处。若能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与我华夏文明融为一体,也许对陛下的大业会有不小的助益。” “是么?”天子警惕心大起。他瞅瞅梁啸,以为他又在推崇希腊联邦那一套。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就不得不喝止他了。 梁啸转过身,对严助笑道:“严君还记得吴县胡商售卖的琉璃么?” 严助一时没反应过来,点了点头。“记得的,胡商售卖的琉璃很有名,而且很贵。” “淮南翁主所制的琉璃就是取法那些胡商。只不过她利用淮南王府的门客智慧,又加以提升,这才制出了更加纯净的琉璃,进而又制出了千里眼。陛下,仅此一项,一年就能为淮南王增加收益数千金。如果朝廷也能从希腊典籍中得到一些密法,岂不是也能开一财源?” 天子一听,如梦初醒,不禁大喜。他不喜欢希腊城邦制度,可是他喜欢钱啊。经过大半天的讨论,他现在知道自己虽然有钱,却远远不够支撑几十年的战争。要想征服匈奴,他需要更多的钱。既然刘陵能从琉璃中找到财源,甚至制出了千里眼,他为什么不能? 朝廷对人才的号召力难道还不如淮南王?若是如此,梁啸这样的奇才又怎么会拒绝淮南王府,赶到长安。 “有道理,有道理。”天子信心满满,眉飞色舞,又打趣道:“梁啸,淮南翁主若是得知你为朝廷献此计,恐怕会恨你入骨啊。” 众人一听,凑趣的大笑起来。淮南翁主对梁啸有意的事,长安城人人皆知。严助心里有些酸,却也不得不跟着干笑了两声,免得被人看破。 梁啸笑道:“陛下,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淮南翁主虽是女子,聪明不让须眉,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再者,淮南也是大汉的属国,她不是也向陛下进献了千里眼吗?说起来,臣在西域能有小胜,千里眼挥了不小的作用,淮南翁主也是有功的。待她来京城,臣少不得要当面致谢。” “哈哈哈……”天子笑着连连点头。“应该的,应该的。严助,吾丘寿王,从现在起,你要留心希腊的典籍,尽快从中找到能够生财致用的办法。你们用文,梁啸、卫青用武,你我君臣共力,何愁匈奴不灭?” “唯!”梁啸等人躬身领命,齐声应喏。 严助等人固然高兴,但最高兴的却还是梁啸。从来到这个时代开始,他一直在考虑如何引入西方文明的精华,这才下功夫学习希腊语,研读希腊典籍,却被东方朔再三提醒,不要在天子面前提希腊联邦制度。 他并没有因此感到沮丧,只是意识到这条路并不轻松,绝不是带回几本希腊典籍就能完成的。两种文明融合之前,相互之间的碰撞是免不了的。东归路上,他一直在想如何进谏,现在终于找到了合适的切入点。 希腊人以商立国,天子要征伐匈奴,要享受人生,都需要大量的钱。对财这种事,他肯定不会拒绝。只要他下令翻译希腊典籍,安排读书人研究希腊文化,他就别想再阻拦希腊文明汇入华夏文明。 梁啸不知道这么做会引什么后果,但是他相信,开拓视野、放眼世界总是没有坏处的。儒家尚未独尊,华夏文明还在茁壮展的少年期,汉武帝又是一个极具开拓精神的雄主,在这个时候引入希腊文明,阻力最小。等儒家坐大,儒生遍布进朝堂,就没那么容易了。 梁啸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扳道工,在列车刚刚起程时抓住了改变其前进方向的机会。现在,他可以坐下来,细细的品一杯茶,坐看潮起潮落,养精蓄锐,然后加入其中,做一个弄潮儿。 第372章千户侯 接连数日,天子召集梁啸等近臣商议。在基本战略框架商议妥当之后,天子又召丞相田蚡和御史大夫韩安国入宫商议。 接到诏书,田蚡没有直接赶往未央宫,先找到了御史大夫韩安国。一看到田蚡,韩安国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顿时觉得肩上沉甸甸的。丞相是百官之首,遇到这种大事,田蚡应该主动表达意见,他来见自己,恐怕又是肩膀溜溜圆,要让自己打头阵了。 这个丞相真是不称职啊。 虽然心里不痛快,韩安国还是很客气。在仕途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他知道什么人可以得罪,什么人不可以得罪。更何况他能重新起用,还是走的田蚡的门路。有这层情义在,他无路可退。 “丞相知道陛下召我们,是什么事吗?” 田蚡苦笑一声:“韩兄,还能有什么事?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两天宫里热闹得很,一帮年轻人,天天嚷着要拒绝和亲,对匈奴开战,把陛下说得六神无主。我虽然是丞相,却不能随便入宫,反倒不如那些人来得方便。无奈何,只得请你韩兄出马。” 韩安国抹着胡须,愁眉不展。“上次朝会,不是已经把利害说清楚了么?” 田蚡拉着韩安国上了车,示意车夫赶车。“你知道梁啸么?” 韩安国点点头。“知道,刚出使西域回来的嘛。据说在西域立了功,还带回来不少大宛良马。” “立什么功啊。”田蚡哼了一声,不屑一顾。“他是杀了些匈奴人,可是那和我大汉有什么关系?那些匈奴人攻打的是西域,又不是我大汉。” 韩安国沉默不语。他知道田蚡对梁啸有意见,只是他不便插嘴。他直奔主题。“莫非这次召见,与梁啸有关?” “应该是吧。梁啸这两天一直在宫里,不知道又在陛下耳边说了些什么。这些年轻人啊,就是不知道天高地厚。所以说,为将守边还得是韩兄这样的老成之人。交给这些轻狂少年,能做得好么。韩兄,待会儿见驾,你可要拿出点威风。让这些年轻人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名将。” “梁啸啊……”韩安国欲言又止,忧心忡忡。 他不像田蚡这么粗疏。这根本不是梁啸的问题,而是天子的问题。天子两次三番的朝议此事,拒绝和亲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他们又能阻止到什么时候?田蚡有国舅之尊。天子不会把他怎么样,可他却不同,他是梁国旧臣,又得太皇太后赏识。如今梁王死了,太皇太后也驾崩了,他还能坚持多久? 两人来到宫中,天子笑脸相迎。连续多日的讨论虽然累人,却让他热血沸腾。现在他信心十足,再也不会轻易动摇。 “舅舅,韩公。”天子站了起来。很客气的邀请他们入座。 梁啸和卫青等人站在一旁,看着对田蚡、韩安国以礼相迎的天子,嘴角不经意的挑了挑。在这个时候,内朝虽然已经有了雏形,外朝的地位却还没有实质性的下降。三公坐而论道,见天子不行跪拜礼,行礼时,天子要回礼,都表明丞相的威严尚在。 谁能想到,再过些年。丞相就成了人人畏惧的职位,公孙贺拜相时,居然吓得痛哭流涕。 我就站在历史的转弯口啊。 田蚡入座,扫了一眼在对面入座的梁啸等人。目光在梁啸脸上停留了片刻,轻轻地哼了一声。梁啸还没有留意,卫青用手轻轻碰了梁啸一下,提醒他注意田蚡。梁啸扫了田蚡一眼,看到了两道带着不满甚至有些敌意的目光,心中不由得哀叹一声:这他妈的是情敌啊。 想起刘陵。梁啸不免有些头疼。 “陛下,几天不见,这宫里又来了新人,不知是哪里来的贤才。”田蚡一本正经的说道:“选人乃是丞相府的职责,宫里添了人,怎么丞相府却一点消息也不知道。”他转过脸,给韩安国递了一个眼色。“韩公,御史大夫府可收到公文了?” 韩安国窘迫的摇摇头。他明知田蚡这是故意刁难,却也不好点破。 天子看看田蚡,又看看梁啸。“梁啸,还不上前见过丞相。” 梁啸无语。这真是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田蚡还有国舅的身份。骑都尉是武官,原本应该由太尉府负责。上次田蚡被免去太尉之职,天子就没有再设太尉,选郎的权利又归了丞相府。不管怎么说,他都逃不掉被田蚡刁难的厄运。 梁啸起身,拱手向田蚡施礼。“骑都尉梁啸,拜见丞相。” “你是骑都尉?”田蚡哼了一声:“我怎么不知道。” “丞相贵人多忘事。”天子很不高兴。田蚡刁难梁啸,却不提正事,简直有些分不轻清重。更重要的是,田蚡说不知道梁啸是骑都尉,岂不是说他这个天子不守规矩,胡乱用人?“月氏质子入京,梁啸出使西域有功,朕提议升其为骑都尉,文书俱在,丞相怎么会不知道?” 田蚡被天子呛了一句,这才意识到天子心情不好,顿时气短,脸憋得通红。他长得本来就丑,此刻脸色难看,就更不招人待见了。天子见此情形,越发不喜,心中莫名地多了几分厌恶。 “如今梁啸历时两年,不仅又带来了大宛的质子,还先后带回大宛良马三百多匹,出使奉职。今天请丞相和御史大夫来,就是要议一议如何封赏梁啸。” 韩安国一听,不禁暗自叫苦。他们刚进门的时候,天子非常客气,不仅起身相迎,还特意用了尊称,透着几分亲近之意。因为田蚡一句话,节外生枝,惹得天子不喜,不仅呛了田蚡一句,用上了官称,还逼着当面议功,这简直是打田蚡的脸啊。 看来田蚡最近做得太过份了,天子对他的怒意不轻。 “这……”田蚡也意识到了天子的不快,更加尴尬。他把求助的目光投向韩安国。韩安国叫苦不迭,这是丞相的事,你看我有什么用?心中虽然如此想,他还是说道:“陛下,梁啸出使归来,当由太行寺出具文书,再由丞相府审议。若是有功,自然是要封赏的。” “大行寺的文书么?”天子转身招招手,有宦者拿过一卷竹简来,送到田蚡面前。天子冷冷地说道:“文书已经备好了,丞相现在就看吧。虽然是件小事,却也不宜拖得太久,免得丞相一转身又给忘了。” 田蚡气得脸色发紫,只得打开公文,带着几分怒意浏览起来。 梁啸等人面面相觑。请丞相和御史大夫来,是为了商讨征伐匈奴的大政方针的,怎么突然变成了论功行赏?而且看天子这副表情,他对自家舅舅的态度可算不上客气啊。 想起历史上田蚡的所作所为,梁啸忽然意识到,这件事和他其实没什么关系,天子这是借题发挥,故意要给田蚡难看。 田蚡这个丞相可不是凭本事挣来的,而是和他的武安侯爵一样靠裙带关系得来的。天子被太皇太后压制了几年,如今太皇太后死了,王太后却还活着,而且大有接过太皇太皇权力的意思,田蚡也就成了她在朝堂上的代言人,天子岂能容他。 只是……我好冤枉。田蚡不敢对天子怎么样,这个仇肯定是记在我的头上了。 田蚡看完公文,半天没有说话。他郁闷之极,堂堂的丞相,又是国舅,与一个少年争妻失败,已经够丢人了。现在居然还被外甥皇帝当面责备,简直是丢人丢到家了。 见田蚡不说话,天子又看向严助。“严助,丞相一时无计,你不妨替丞相出个主意,看看梁啸是否有功,又应该如何封赏。” 严助一怔,脸腾的红了。不光是田蚡和梁啸不和,他和梁啸也不和啊,而且原因还是一样的。天子让他给梁啸议功,这不是拿他为难么。田蚡为什么不说话?大行令王恢是梁啸的推荐人,他的公文里,梁啸肯定是功勋卓著,没给田蚡一点掩盖的余地,而田蚡又不肯如此认输,只能不说话。 不过,严助毕竟不是田蚡,他没有软抵抗的实力。他也比田蚡聪明,知道天子这是逼他表态。他和梁啸都是天子身边的近臣,总不能让田蚡觉得他们不和吧。 只是……这实在有些内伤啊。强忍着吐血的冲动,严助还是字正腔圆的说道:“陛下,梁啸出使奉职,大宛、月氏来朝,天马西来,于国有功,又斩杀浑邪王父子,击退右贤王,依律当以军功计。” 天子满意的点点头,把目光转向韩安国。“御史大夫,斩杀浑邪王父子,当斩首多少级?” 韩安国沉默片刻。“浑邪王位在匈奴二十四王,乃是大酋,不可单纯以斩首计功。勉强以计之,可当临阵斩首千级。” “丞相,梁啸临阵斩首千级,该当何功?”不等田蚡回答,天子又追问道:“浑邪王的首级,当得千户侯否?” 田蚡大吃了一惊,连忙反驳。“陛下,梁啸有功,自然该赏,可是千户是不是太多了?” “千户多么?”天子冷笑道:“比起丞相来,这又算得了什么?” 第373章序幕 田蚡勃然大怒。“陛若是觉得臣不配封侯,不妨夺了臣的侯爵便是,如此羞辱臣,是何用意?”说完便拂袖而去。 众人目瞪口呆,大殿上一片死寂。 天子却面不改色,摆了摆手。“御史大夫,关于和亲的事,我有一个计划,想请御史大夫指教。” 韩安国战战兢兢,局促不安。丞相田蚡被天子挤兑走了,只剩他一个人独力支撑,他总不能也像田蚡一样与天子对抗吧。况且从刚才这一幕,他已经看到了天子与田蚡冲突已深,如果继续依附田蚡,只怕自己的前程不妙。在天子与田蚡之间,他必须做出一个选择。 片刻之间,韩安国想了很多,额头沁出了一层密密麻麻的汗珠。 他沉吟片刻,躬身道:“陛,臣见识浅薄,怕是应对未必符合圣意。” “无妨。”天子安慰道:“还记得汲黯说的话吗?既是大臣,就要为朝廷查漏补阙,不能一味以上意为意,也不能以轻狂邀名。我请你来,不是要听你附和,而是想听听你的真实意见。” 韩安国哭笑不得。他才不相信天子的这番表白呢。那天在朝堂上被汲黯顶撞,他可是翻了脸的。只是这些话,他不能直接说出来,只好躬身领命。不过,他心里却暗自了决心,不管天子喜不喜欢,该说的,他还得说。与匈奴开战是一件大事,他不想被后人唾骂。 天子给严助递了一个眼神。严助会意,挺直了腰杆。 他的表演时间到了,这是天子对他忠贞的赏赐。 严助先说了一番华夏有别,这些都是套话,韩安国也没说什么。他不是儒生。他学的杂家和法家,推崇的是权谋法术。华夏之别什么的,他不关心。他关心的是能不能打赢。几次朝议,他之所以能够说服天子。也在于他比较务实,提出的理由让天子无法反对。 这一次,他还打算用事实说服天子。在他看来,不管你说得多漂亮,都无法用嘴打赢战争。如果没有足够的胜算,这一仗就不能打。你一定要打,那我也没办法,但是我一定会反对。 韩安国抱住了一定之规。耐心地听严助发言,沉默得像一块顽石,等待着反击的机会。严助看了,有些不安地看了看天子。天子也从韩安国的神色中猜到了他的用意,多少也有些不安。不管准备得多么充分,毕竟还是纸上谈兵,能不能得到韩安国这样的老将认可,关系到这个计划能不能得到实施。 天子给严助递了一个眼色,示意严助稳住。 严助鼓足勇气,侃侃而谈。将这些天他们商议的结果一一说来。 “三十年计划”这几个字一出口,韩安国就有些动容。“陛要用三十年时间与匈奴作战?” 天子笑了。他看出了韩安国的震惊,也知道这个计划完全出乎韩安国的意料。这是一个不错的开始。他点点头。“匈奴号称控弦三十万。非等闲可比。若不能部署周密,岂可轻易开战。自高祖六年起,我大汉已经隐忍了六十六年,再用三十年又何妨?” 韩安国惊骇不已。从天子这看似平静的几句话中,他听出了天子的恨意和决心。我大汉已经忍了六十六年,不能再忍了。哪怕用三十年的时间来谋划,我也一定要报仇雪恨。 谁能阻挡天子的决心? 韩安国再一次感到了绝望。 “韩公,你先听听,如果你觉得三十年还不足以征服匈奴。我们再调整计划,四十年。五十年,都没关系。”天子若有深意地看着韩安国。“韩公虽然年过半百。可是我大汉英才辈出,只要韩公开了这个头,会有无数好儿郎会沿着韩公开辟的征途走去。” 韩安国且惊且喜。他听得懂天子的意思。你支持我,你就能担当大任,作为领军人物。你不支持我,也没关系,我大汉人才多的是,你就等着被人踩着脚底吧。总之一句话,不管你支持不支持,我都要这么做。 “臣愿闻其详。”韩安国说道:“若是计划周详可行,臣虽老弱,也愿意荷戟从征。若只是空谈,臣亦不得不秉忠直言,还请陛三思。” 天子大笑。“韩公,这正是我对你的希望啊。” 韩安国松了一口气,再拜。天子还拜。君臣相视而笑。 严助也放松了些,接着往说。他详细的介绍了这些天他们商讨的结果。从三十年的大计划,到第一步战略安排,一一说来。 韩安国听了,感慨不已。 他虽然觉得这个计划有些理想化,却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花了心思的大手笔,对先取河南河西,争夺养马之地的策略更是大加赞赏。他为将多年,又曾在北疆与匈奴人大战,深知战马的重要性。在他看来,如果能像当年蒙恬一样夺取河南,将匈奴人赶往漠北,那三十年的计划根本不需要实施,就足以将匈奴人拖死。 尽管如此,韩安国还是提出了自己的建议,不过这已经是修补意见,总体而言,他已经表示了赞同。 得到了韩安国的支持,天子信心百倍,开始准备战术细节。 一直在家赋闲的李广再次接到诏书,入宫问对。论对陇右形势的了解,无人能出其右。论勇猛善战,特别是统领骑兵作战,即使是程不识和韩安国也要让他三分。再加上之前有大破休屠部的战绩摆在那里,第一战的重任非他莫属。 半天之后,李广带着陇西太守的印绶和天子赏赐的千金,径直来到殿的庐舍。郎官们在宫里当值时都住在庐舍里,只有休沐的时候才会出宫。 李广敲门的时候,梁啸正在和卫青闲聊。有诏传李广进殿的时候,他就估计到了结果,一直没有离开。此刻看到李广一脸喜色,他知道大功告成了。 “贺喜将军。” 卫青也连忙站了起来,躬身行礼。霍去病趴在床上,冲着李广呲牙一笑,顺手拉上了裤子。经过几天用药,他屁股上的伤已经基本好了,心里的伤什么时候能好,谁也说不准。 “小子,我在陇右等你。”李广伸出手,用力的拍了拍梁啸的肩膀。 “将军,陛所托关系重大,将军当慎言慎行。”梁啸话里有话的说道。 李广笑笑,点点头,转身离去。 大行寺,王恢坐在堂上,耷拉着眼皮,对大步过来的匈奴使者视而不见。 匈奴使者怒不可遏。他已经听到了风声,天子拒绝了和亲的请求,而且语气严厉。他非常不爽,立刻赶来质问王恢。 “听说汉家皇帝拒绝了和亲?” 王恢抬起眼皮,瞅了他一眼,咧了咧嘴,却没一丝尊敬,反倒有些戏谑。“你怎么知道的?” “我匈奴兵强马壮,汉家皇帝不给,我们就自己来取。到时候,你们再想和亲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王恢站了起来,哈哈大笑。他伸手揽住匈奴使者的肩膀,请他入座。见他态度转变,匈奴使者更加骄狂,眼睛瞪得溜圆,不可一世。 “使者就不想问问,我们为什么不肯和亲吗?” “为什么?” “和亲,是为了两家通好,免起刀兵。”王恢不紧不慢的说道:“可是你想想看,这些年,你们什么时候安生过?动不动就兴兵犯境,烧杀抢劫,每年都要掳走数千人,这哪里还有一点之国的样子?不是天子不想和亲,实在是你们不遵守承诺,没有和亲的诚意啊。” 匈奴使者一时语塞,却不肯服软。“不肯和亲,那你就不要怪我们了,你们就做好战斗的准备吧。” 王恢点点头,不紧不慢地说道:“多谢使者提醒,我们会做好准备的。也请使者回报单于,让他仔细想想。想和亲,先拿出点和亲的诚意来。如果要战,就不要指望再从我大汉得到一丝一帛。我们的公主要嫁给最勇猛的将军,我们的钱财要赏给最勇猛的战士,绝不会白送给贪得无厌的敌人。” 匈奴使者盯着王恢看了好一会,歪了歪嘴,狂笑而去。 王恢也笑了,只是笑得比较阴险。身为大行令,他当然知道天子已经制定了一个庞大的计划,和匈奴开战已经势在必然。他之所以没有直接把匈奴使者哄出去,只是因为这个计划还是绝密计划,除了天子和他身边的近臣,知道的人非常有限,当然更不能告诉匈奴人。 “使者留步。”王恢高声叫道。 匈奴使者停住脚步,扭过头,得意地看着王恢。果然,这些没用的汉人又害怕了。 “什么事?” “请使者在长安多呆些日子,派个人回报单于就行了。”王恢摆摆手,一旁的卫士拥了过来,将匈奴使者摁住。匈奴使者见势不妙,奋力挣扎,破口大骂。王恢走上前去,伸手在匈奴使者的脸上拍了拍。“别那么大火气嘛,火大伤身,还是冷静一些的好。来人,将使者带回驿舍,小心看护。” “喏。”卫士们轰然应喏,将匈奴使者及其随从放倒在地,滚了起来。他们对这些匈奴人早就看不顺眼了,如今得知要软禁他们,那还不趁机点黑手。 没过一会儿,匈奴使者就不喊了,躺在地上,像猪一样哼哼着。 王恢唾了一口。“不知死活的东西。” 第374章黑锅 长乐宫,王太后大发雷霆,宫女、侍者们吓得魂不附体,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生怕惹恼了王太后,平白挨一顿板子。 “去给我把那个梁啸抓来。”王太后脸色铁青,双目喷火。她狠狠地瞪了一眼田蚡。“哭什么哭,瞧你那点出息。被一片小小的骑都尉欺负了,还有脸来哭。” “姊姊……”田蚡哭得更响了,一边抹眼泪,一边从指缝里偷偷地看王太后。“我不做丞相了,也不要这武安侯了,我就到姊姊宫里做个郎中,天天陪着姊姊,也免得姊姊被人欺负。” “谁能欺负我?”王太后又好气又好笑。“好了,好了,别哭了。来就长得丑,一哭更丑。”说着,竟忍不住笑出声来。 田蚡一见,也顾不上假哭了,嘟着嘴,一脸的哭丧样。王太后见了,连忙收起笑容。“好了,好了,姊姊跟跟开个玩笑。待会儿天子来了,我好好的教训他,让他把那个梁啸赶走。” “最好能杀了他。”田蚡说道:“这个贱民居然想与淮南翁主交好,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王太后皱起了眉。“淮南翁主这件事,你真应该好好思量思量。你学的是儒,淮南王好的是黄老,你们能说到一起去吗?天子恼你,未尝没有这方面的原因。当年老太后在,我们是没办法,只好与他结亲,现在老太后都成朽骨了,你又何必去自找麻烦。” 田蚡不服气的争辩道:“我想娶的是刘陵,又不是刘安。刘陵手里不仅有双面锦,还有琉璃和千里眼,这可是一大笔钱啊。姊姊,你想想看,她撤出长安之后,双面锦涨了多少?”田蚡闪中闪着贪婪的光。“再说了,我不能娶,那贱民就能娶?” 王太后冷笑一声:“他也配?按例。只有列侯才有资格尚翁主,我不让他封侯,看他还怎么娶刘陵。咦,天子怎么还不来?” 田蚡看看外面的天色。也觉得有些奇怪。传诏的人已经去了半天,天子还没出现,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天子连太后都不放在眼里了?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田蚡心头一激动,又扯着嗓子放声大哭起来。刚哭了两声。王太后喝了一声:“不得在皇后面前失礼,还不退下。” 田蚡睁眼一看,才发现来的不是天子,而是皇后陈阿娇,顿时觉得没脸,连忙用袖子擦擦脸,退了下去。王太后也觉得脸上无光,瞅了一眼陈阿娇,漫不经心的说道:“皇后今天怎么有空,你可是有些日子没到长乐宫来了?” 陈阿娇非常尴尬。太皇太后死了之后。长乐宫换了主人,王太后威风大涨,她是有些日子不来了。来了又能如何,看王太后的脸色么?太皇太后还在的时候,王太后最是温和不过,太皇太后一死,她立刻变了一个人,再也亲近不得了。 “太后责备的是,阿娇疏于问候,的确该罚。” “谁说要罚你来着。”王太后扯了扯嘴角。“该来的没来。不该来的却来了,怕不是路过吧?” 陈阿娇的头垂得更低。“是的,天子闻说太后相招,不敢来。这才让我来向太后解释一下。他说,这后宫里的事还是女人和女人之间好说一些。” 王太后的脸色更加难看。天子不来长乐宫,却去椒房殿,让皇后来说情,这是什么意思?母后不如皇后?她心里泛起莫名的一股酸意。 “是么?那你倒来评评理,这究竟是谁的错?” 陈阿娇结结巴巴的说道:“太后误会了。我哪里会说什么理,只是转达一下天子的话罢了。他说,太皇太后过世,千头万绪,朝政繁忙,他以武安侯为相,本是禀着亲亲贤贤之义,希望武安侯能尽力相助。可是武安侯却不体恤他的一片苦心,有什么事不与他商量,却和别人私下议论……” 听着陈阿娇有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解释,王太后慢慢皱起了眉头。她看着陈阿娇,怒火在眼底熊熊燃烧,眼角不由自主的抽搐,脸上却不得不挤出几丝笑容,扮出一副慈祥温柔的面貌。她安慰了陈阿娇几句,又留她说了一会儿言不由衷的体己话,这才让人送陈阿娇出去。 陈阿娇一走,王太后就把田蚡叫了出来,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 “你知不知道你的富贵从何而来?兄弟几个中,就你最有学问。我让天子以你为丞相,也是希望你这个做舅舅的能帮帮他。你倒好,不仅不帮忙,反而拆他的台,这是为何?非要逼他免了你,让窦婴来做丞相?” 田蚡刚才在幕后,已经听得清楚,此刻也不敢分辨,只得捏着鼻子忍着。 王太后骂得累了,喘了一会粗气,又说道:“那个梁啸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天子如此看重他,居然不惜用皇后来提醒我。” 田蚡支支吾吾的说不出来。他倒也不是对梁啸一无所知,只是这些话告诉王太后,恐怕又要挨一顿骂。虽说太皇太后死了,皇后没有了靠山,已经不复威风。可是皇后毕竟是皇后,窦家、陈家的实力也绝非王家可比。真要把天子逼急了,重用皇后家的人,对王太后来说绝不是一个好消息。 见田蚡不说,王太后更加恼怒。她狠狠地戳着田蚡的脑门。“你还记得窦太主要打杀卫青的事吗?你是不是要逼得我和天子母子不合,给外人可趁之机?” 田蚡大惊,连忙拜倒在地,抱着王太后的腿苦苦央求。 “滚吧,回去好好反省反省。”王太后踢了他一脚。“至于梁啸,且放着,自有收拾他的时候。再有用的人也有用完的时候。区区一个贱民,他还能比晁错、周亚夫能干么?” 皇后离开长乐宫,进了未央宫东门,沿着东西大道一直向南,在十字路口,正准备折向北,回自己的椒房殿,忽然心潮一动,吩咐道:“去前殿。” 宫人们不解,却也不敢违拗,赶着车,来到前殿。皇后停住了车,却没有下车。“把梁啸找来。” 宫人不敢怠慢,连忙去殿下的庐舍,问了两个郎官,便找到了正在值勤的梁啸。听说皇后要见他,梁啸一头雾水。他和这位阿娇皇后可没打过什么交道。不过,他很快想起一件事:东方朔对他说过,窦太主曾经找过他的老娘梁媌,似乎还帮过什么忙。 莫非是因为这个原因,皇后来找我帮忙?这可不好办,这个皇后不能生育,注定是个死灶啊。用不了几年,卫子夫生出儿子,她就该退出舞台了,临死还拉了一帮垫背的。 烧冷灶还情有可原,烧死灶,那不是和自己的前程过不去么? 虽然不情愿,梁啸还是来到皇后的车前,躬身下拜。 皇后撩起车帘,从缝隙里看了梁啸两眼,不禁点了点头。不管是相貌还是身材,梁啸都是天子喜欢的那一类人,高大强壮,朝气蓬勃,如初生牛犊,透着一股子冲劲。 与卫青、严助等人相比,梁啸身上还有一股子与众不同的气质。她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气质,但这种气质的确很吸引人。天子正是用人之际,偏爱梁啸这种富贵心重、敢于任事的少年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梁啸,你要用心为陛下做事,不要辜负了陛下的一片心意。”陈阿娇说完,放下车帘,下令转过鸾车,径回椒房殿。 梁啸一头雾水地目送皇后离开之后,半天没反应过来。皇后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枚皋从走廊上经过,正好看到梁啸在发呆。他顺着梁啸的目光看去,远远地看到皇后的鸾车拐进了椒房殿,吓了一跳,连忙跑到梁啸身边,将他拉到一旁。 “梁啸,你怎么了?非礼勿视,皇后岂是你能随便看的?” 梁啸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枚皋眉头微皱。“你知不知道皇后从哪儿来?” 梁啸连连摇头。他被叫来的时候,皇后的车已经停在这儿了,他哪知道皇后从哪儿来。 “行了,你先回去,我去问问。”枚皋说道:“记住,宫里不比别处,千万不要乱走,不要乱看。特别是有女眷的地方更要留心,免得落人把柄。” 梁啸应了一声,回到自己的岗位,心里七上八下。下值不久,枚皋就来了,一进门就笑道:“阿啸,你好大的面子,居然劳动皇后去为你说情。” “皇后为我说情?” 枚皋把打听到的情况说了一遍。“你小心点,田蚡可是个小人。天子因为你责备他,他不敢对天子怎么样,肯定会把仇记在你的头上。今天去长乐宫,恐怕就是要请王太后出面整治你的。天子最近因为田蚡的事与太后多有争执,只好请皇后出面了。” 枚皋说着,眨了眨眼睛。梁啸恍然大悟,不禁大骂刘彻阴险。这都什么事嘛。明明是他对田蚡有意见,要给田蚡难堪,为什么要拉上我?我这黑锅背得真够冤的,反过来还要欠他人情。 梁啸想到武帝朝丞相们的下场,不禁同情起田蚡来。这个国舅才是最大的背锅侠啊。天子让他做丞相,应该是碍不过王太后的面子,不过更大的可能却是要对丞相下手,特意拿国舅来做示范。如果连国舅都收拾了,其他人还算得了什么? 这皇宫果然不是人呆的地方,难怪东方朔要跑到西域去。在西域,他勾搭上了乌孙阏氏都没事,在这儿,多看一眼都有可能忍来杀身之祸。 梁啸打了个寒战,不由得怀念起在大宛的美好生活。 第375章机会 梁啸不是执戟的郎官,他这个骑都尉也没有下属要指挥,除了要随时待命之外,任务并不紧张。梁啸有大把的时间,不是待在庐舍里习武,就是跑到天禄阁、石渠阁去看书。 他和司马迁成了好朋友。司马迁是个书虫,除了每天早上起来打扫院落,大部分时间都在看书。他对阁里的藏书了如指掌,哪本书在什么地方,他一清二楚。梁啸要找什么书,直接问他就行。 聊得多了,不可避免的谈到了司马谈。梁啸惊奇的发现,司马谈是个黄老派,写《六家指要》,司马迁却有些不以为然,他更喜欢儒家思想,即使不算一个纯正的儒者,他也比司马谈更偏向于儒家,父子之间常有争论。 一次闲聊时,梁啸问起了原由。司马迁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老子崇尚的是国寡民,而我朝已经是东西五千里的泱泱大国,若不能更弦易张,只能任由大国分裂成国,就像当初周王室失政,五伯兴起一样。要治大国,自然当用春秋大一统之义。” 梁啸诧异地打量着尚未成年的司马迁。这与他印象中的司马迁有不的区别,与他印象中的儒者也不同。儒家动辄言称三代,对周朝的推崇更是到了极至,连孔夫子自己都周朝是“郁郁乎文哉”,声称“吾从周”,司马迁却将周朝的衰亡与黄老的无为而治联系起来,多少有些违和感。 也许是因为他还,思想还没成熟? 不过。这却是眼前的现实。如果继续推行黄老之道。无为而治,诸侯王坐大,春秋五霸、战国七雄的故事再演是大概率的事。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家虽是汉武帝时代肇端,汉元帝时代才成为事实,但黄老之道被朝廷抛弃在汉文帝时代就初见端倪,甚至可能从汉朝一建立就有了征兆。 太皇太后的过世不过是黄老之道落幕的最后一声钟响而已,早在此之前,黄老之道不能适应现实已经深入人心。当今朝堂上还奉行黄老之道的人已经不多了,即使有,也没那么强势,那么坚决,根本不足以阻挡儒家的进攻。 “春秋大一统就能治大国?” “当然。”司马迁自信满满的道:“所谓大一统,就是政从天子出,就像周朝初肇,武王及周公理政时一样。但彼时行分封之制,实际上已经埋下了后来五霸兴起,王权衰落的祸根。如今朝廷削藩。正是防微杜渐的圣明之举。从先贤贾太傅建削藩之策,到晁错推行削藩。都是英雄所见略同的必然结果。” “你这眼光够远的啊?”梁啸半开玩笑的道:“从古到今,一以贯之。” 司马迁一本正经的道:“那当然,我读书,就是要究天人之际,察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梁啸眨了眨眼睛,沉默了好一会。“你这个志向的确高远,不过,我担心你做不到。” “为什么?”司马迁不服气的道。 “因为真正的道理并不在这些书里,至少不在你看到的那些文字里。别的不,你看到的这些书,有多少是原来面目,有多少是以讹传讹,你能分得清吗?” 司马迁语塞,眨巴着眼睛。 “别的不,就拿《山海图》来,如果按图索骥,拿着这张图行走天下,你一步都走不出去。昆仑山究竟在哪里,你都不清楚,还谈什么指掌天下?完了地,再天。你以为你看到的天就是你以为的天?” “难道你头的天与我头的天还有不同?”司马迁涨红了脸,不太服气。 梁啸抬头看看阳光灿烂的天空,也不争辩,只是笑了笑,站了起来。“现在不行,我晚上再来。” 见梁啸如此自信,一笑的意思也没有,司马迁好奇不已。他很想现在就知道答案,可是梁啸却不理他,拍拍屁股,扬长而去,留下百爪挠心的司马迁一次次的抬头看天,等着夜晚的降临。 从天禄阁向南,经过椒房殿的时候,梁啸遇到了窦太主。窦太主下了车,一只脚刚刚踩上椒房殿的台阶,见梁啸骑着马,一边笑一边从经过,不禁有些恼怒。 “这郎官是谁,好生无礼,见到我的车驾竟不避让?” 随行的侍者们互相看了看,摇了摇头,两人走了上去,拦住了梁啸的马头,厉声喝道:“大胆竖子,看到长公主的车驾,还不下马避让?” 梁啸正在想和司马迁讨论的问题,根本没注意到窦太主的车驾。听到喝斥,他也没敢吱声,连忙跳下马,拽着坐骑避到一旁。枚皋再三和他过,在宫里要心从事,特别是遇到女眷更要心。此刻又在皇后所居的椒房殿附近,他哪里敢张扬。 “失礼,失礼。”梁啸连连拱手,满脸带笑。 见梁啸一副惶恐的模样,侍者更得意了。他们以前经常随窦太主往来宫中,对未央宫里的郎官并不陌生,见梁啸面生,又一副拘谨怯懦的模样,只当是新来的郎官。宫里郎官的来源很复杂,有因父兄任入任的质任,也有因赀入选的选郎,不管哪一种,对窦太主这样的贵族来,都不值一提,可以随意欺负。 此刻,他们看中了梁啸的坐骑。 这匹大宛马虽然不是明珠那种最好的大宛马,却也比汉马强上不少,肩高六尺一寸左右,头高颈直,皮毛鲜亮,是一匹不多见的好马。侍者眼睛一扫,就看到了马臀上的印记,显然不是官马,而是一匹私马。再看看梁啸微黑的面庞,指节粗大的双手,侍者相互看了一眼,会心的笑了。 这人要么是来自边鄙的庶民,要么是被俘虏的蛮胡,肯定不是什么世家子弟。 “你这匹马不错。”一个侍者上前,摸着马鬃,慢条斯理的道:“哪来的?”另一个侍者上前,伸手便去夺梁啸手中的缰绳。 梁啸看出了这个侍者的意思,觉得有些好笑。他扫了一眼远处的马车,看到了马车上的“馆陶”字样,知道这可能是天子的丈母娘,那位以骄横著称的馆陶长公主,心里便有了计较。前两天,皇后向他示好,他正愁怎么摆脱关系呢,现在可不就是个机会? 梁啸不动声色地缩回了手,拱拱手,转身就要走。侍者大怒,横身拦住,冷笑道:“这么心虚,这匹马怕是偷来的吧?” 梁啸沉下了脸,扫了一眼侍者。“足下话要留心,这里是未央宫,我在宫中行走,会骑偷来的马?” “宫里郎官以千计,鱼龙混杂,谁能保证其中不会藏着几个作奸犯科的恶少年?”侍者冷笑一声:“我看你眉眼凶恶,举止粗狂,不像是有家教的世家子弟,倒像是打家劫舍的游侠儿……” 没等侍者完,梁啸就翻了脸,抡圆了手掌,一巴掌抽在那侍者的脸上。“啪”的一声脆响,侍者毫无防备,被抽得原地打了个圈,摔倒在地。另一个侍者大吃一惊,从马后面的绕了过来。梁啸一拍马脖子,战马一激零,抬起两条后腿,狠狠的踢在那侍者的脸上。侍者惨叫一声,腾空而起,重重落地。 梁啸翻身上马,策马而去,留下一群大呼叫的长公主府侍者。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窦太主站在台阶上,看着梁啸突然打倒自己的侍者,扬长而去,气得脸色铁青,大声喝道:“看什么看,还不追上去,拿下他。” 侍者们不敢怠慢,纷纷上马,狂追而去。 窦太主转身进了椒房殿,皇后陈阿娇迎了上来,正准备打招呼,见窦太主满脸怒气,不由得吃了一惊。 “阿母,你这是……” “太皇太后一过世,这宫里的人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区区一个郎官,居然敢行凶。阿娇,你看,你若再不赶紧生一个皇子,恐怕这皇后之位都不保了呢。” 陈阿娇又窘又怒。受王太后冷落也就罢了,怎么一个的郎官也敢如此无礼,连累得自己又挨批评。 “哪儿来的郎官?” “不认识,从北面来的,看起来很粗鲁。”窦太主怒气冲冲地道:“一会儿抓回来,你自己再问吧。对了,王太后又给你脸色看了?” 陈阿娇转怒为喜,拉着窦太主入了殿,将那天天子让她去长乐宫情的事了一遍。窦太主一听,眼睛一亮。“活该!田蚡是个无行人。当年他们兄弟封侯还是因为太皇太后,他能做官也是因为魏其侯的推荐,如今得了势,却将我们扔在一旁。这种势利人,活该受辱。” “阿母,你不觉得这个一个机会吗?”陈阿娇道:“要论家世渊源,田家、王家如何与能与陈家、窦家相比?他们不知珍惜,违逆天子之意,我们才有机会乘虚而入。天子想做一番大事,如果我们……” 窦太主蛾眉一挑,看看女儿,赞道:“阿娇,你得对,这的确是个机会。当年因为尊儒之事,魏其侯与田蚡一起被免,如今田蚡做了丞相,魏其侯也该复出了。论文才,论武功,田蚡哪能和魏其侯相比?” 陈阿娇笑道:“阿母,魏其侯自然是可以倚重的老一辈能臣,可是如今真正受宠的却是年轻人。梁啸就是天子最喜欢的少年英雄。阿母,我记得,你赏赐过他的母亲?” 窦太主想了想:“的确有这事,不过,我都忘了。怎么,他很受宠么?” 陈阿娇笑了起来。“阿母忘了吗,田蚡就是因为找梁啸的麻烦,才被天子面折的。” 第376章董仲舒 听得身后的马蹄声,梁啸也不紧张。他的马快,真要放开了跑,这些人肯定追不上他。不过,他存心把事情闹大,根本不想逃跑,一直有意控制着速度,让后面的人看起来追得很紧,危险万分。 一前一后,他们转眼间就来到了前殿东侧。殿前当值的郎官一看,立刻呼喝起来,拦住梁啸等人的去路。窦太主的侍者见状,也有些胆怯,纷纷勒住战马,准备逃跑。梁啸怎肯如此放过,抢先掉转了马头,从腰间抽出了战刀,一抖缰绳。 “驾!” 战马迈开四蹄,飞奔而去。侍者们见状,大吃一惊,有的拍马迎上,有的掉头欲走,乱成一团。梁啸手起刀落,连劈带砍,将一个又一个侍者打下马去。他虽然没有真用刀砍,只是用刀背砸,力量却非常大,被他砸中的侍者纷纷落马,抱着伤处,在地上打着滚,发出痛苦的哀嚎。 郎官们面面相觑,在天子大殿前开打,梁啸胆子够大的。不过,看梁啸单人独骑,纵马冲锋,将十几个对手打得落花流水,这种从战场上锤炼出来的武艺也的确惊人。他们都知道梁啸箭术出众,没想到他马上格斗也如此剽悍。 就在这时,宣室殿里走出来一群人,走在最前面的正是天子,一个头戴进贤缁冠,身穿褒衣博衫的老者跟在后面,他们赶到栏杆边,正好看到梁啸纵马冲杀,将最后一个侍者打倒在地。 天子沉下了脸,使了个眼色。韩嫣连忙上前,大声喝道:“梁啸,陛下在此,还不住手?” 梁啸转头一看,见天子站在廊下,连忙圈马回到阶下,翻身下马,将战刀插回鞘中。快步来到天子面前,拱手行礼。“骑都尉臣啸,见过陛下。” 天子压着怒气,问道:“这是怎么回事。竟在宫中打斗?” “陛下,这些人自称是窦太主府上的人,要夺臣的坐骑。臣不肯,他们便追杀臣,臣迫于无奈。只好奋起反击。不想惊了陛下,还请陛下降罪。” “窦太主府上的?”天子眼神一闪,转身问道:“是这样的吗?” 旁边的郎官连忙上前回复,他们亲眼看到那些人追梁啸,这时自然要为梁啸做证明。 得知梁啸是被迫自卫,天子点了点头,没说什么。他叫过枚皋。“你去椒房殿向馆陶长公主说一声,我有事要找梁啸商议,待会儿让他过去请罪。” 枚皋应了一声,看了梁啸一眼。转身去了。 天子招了招手,示意梁啸近前,指了指那位老者说道:“这位便是广川大儒,董公仲舒,当世有名的《春秋》大家。” 梁啸抬起头,打量了董仲舒一眼,拱了拱手。“见过董公。” 董仲舒不解地打量着梁啸。在宫中打斗,而且打的是馆陶长公主家的人,天子居然不罚他,还为他打掩护。这少年究竟是什么来头? “董公,这就是刚从西域归来的梁啸,虽然骁勇善战,却没读过什么书。董公若是有空。不妨指点指点他。董公,我刚说的那道题,便是他解出来的。” “原来是你啊。”董仲舒恍然大悟,又仔细地打量了梁啸一番,淡淡地说道:“那道题虽是小技,却着实解得巧妙。只是……” 董仲舒话音未落,梁啸便打断了他。“陛下,臣不敢苟同。” 天子眉心微蹙,不满地看着梁啸。“梁啸,你可知道董公研习《春秋》多年,弟子遍布天下?” 梁啸点头道:“知道。” “既然知道,还敢对董公如此无礼?你知道有多少人想拜在董公门下?” 梁啸笑了。“陛下,哪怕想拜在董公门下的人再多,也不会包括臣。有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与董公为人为学的态度相去甚远,恐怕是谈不到一起去。” 董仲舒的脸立刻沉了下来,虽然没有发作,但是脸上已经看不到一点笑容。天子也有些不高兴。“你倒说来看看,你这为人为学的态度与什么不同。” 梁啸不仅不慢,侃侃而谈。“其实说来也简单,董公的学问是读万卷书,臣的学问是行万里路。董公的学问是眼睛一闭,天地在心,臣的学问却是眼睛一睁,万千世界,根本就是南辕北辙,风马牛不相及,又怎么能谈到一起去。” 天子愣了片刻,觉得梁啸虽然说得狂妄,却有些道理。董仲舒一心研读春秋,三年不窥园。梁啸没读什么书,却是行万里路。一个向内,一个向外,背道而驰,的确没有什么共同的地方。 不过,他对梁啸的态度很不满意。董仲舒是当世大儒,弟子在朝中做官的不少,影响也非常大。更重要的是董仲舒刚刚上的对策很合他的胃口。他有心让梁啸拜董仲舒为师,学习经典,没想到却被梁啸一口拒绝了,多少有些没面子。 “你进来,好好说说你的道。说得有理,有赏。若是无理,罚你到董公门下洒扫三个月。” 董仲舒眼光一闪,欲言又止。天子对梁啸太偏袒了。让他这样一个成名已久的大儒和一个少年辩论。辩输了,还要强塞到自己门下来求学,这是什么意思?董仲舒看看一脸无所谓的梁啸,暗自下了决心,不仅要折服梁啸,还要让他知难而退,真的洒扫三个月,却不收入门墙。 一行人回到殿中,天子居中而坐,梁啸与董仲舒对面坐下,严助等近臣在一旁坐下,气氛有些严肃,还有些古怪。梁啸是武夫,董仲舒是大儒,这两人要坐而论道,怎么看都有些不正常。 枚皋带着被梁啸打伤的公主府侍者来到椒房殿,拜见了窦太主和皇后,传达了天子的意思。 皇后一听脸色就变了。“刚刚那个郎官是……梁啸?” 枚皋点点头。“陛下有事问他,待问完了,会让他来向长公主和皇后请罪。请长公主和皇后稍候。”说完,他躬身而退。 窦太主和皇后互相看了一眼,气氛尴尬,皇后更是欲哭无泪。她们母女刚刚还想着怎么利用之前的一点人情来拉拢梁啸呢,没想到先发生了这件事。母亲的侍者在宫里撒野,发生冲突的对像居然就是梁啸。 这简直是石头还没搬起来,就先砸了自己的脚。 人被打了,想拉拢的对象得罪了,还落下了把柄在天子手中。纵容随从在宫里撒野,这事可大可小。如果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就像窦太主以为的那样,来自穷乡僻壤,无权无势,欺负也就欺负了,天子绝不会为了他不给窦太主面子。可如果是天子喜欢的人,那就完全两样了。 天子为了梁啸面折田蚡,又让王太后碰了个软钉子。而她们之所以觉得这是一个机会,也是因为梁啸目前还没有依附任何一个贵戚。没曾想,还没来得及拉拢,先把梁啸给得罪了。 “阿母,你身边的这些人也该管教管教了。”陈阿娇急了,有点口不择言。“你知道女儿等这个机会等了多久吗?” 窦太主面红耳赤,自责不已。她当然知道这个机会有多么难得。太皇太后过世,田蚡为相,窦婴却一直没有等到任何任命,赋闲在家,陈家更是没得到任何好处,危机深重。好容易看到天子和王太后不合,有乘虚而入的机会,没想到却被自己亲手毁了。 “事已至此,你怪我又有什么用?”窦太主恼羞成怒。“难道还要我向一个小小的骑都尉道歉不成?” “阿母,你还记得卫青的事吗?”陈阿娇怒了。“亏得卫子夫生的是个女儿,她要生个儿子,这椒房殿就得易主了。如今卫青是天子的近臣,都是拜你所赐。” “你这孩子,怎么怪起我来了?卫子夫得宠,不就是因为她生了孩子吗,你要是为天子生个一儿半女,这皇后的位置除了你,还有谁能坐?卫青怎么了,别说是卫青,就算是天子,若不是我家,他能有今天?” 陈阿娇被母亲一顿抢白,又提到了她最大的软肋,气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掉。说一千,道一万,都是因为她不能生育。成亲多年,她的肚皮一直不见动静,这是她最大的短处。 可是,这能怪得了她么?这么多年了,宫里那么多女人,能为天子生孩子的不就是卫子夫一人? 见女儿伤心落泪,窦太主也有些不忍。她长叹一声,揽过女儿的肩膀。“好了,好了,是阿母的错,阿母想办法弥补就是。这孩子的事……也不能怪你,好在你还年轻,抓紧时间医治,还有机会。” 陈阿娇抹着眼泪点点头。她一边和窦太主商量如何挽回,一边让人去宣室殿看看情况。过了半天功夫,侍女回来了,梁啸正在宣室殿与董仲舒论道,两人争得很激烈,董仲舒老夫子被梁啸逼得理屈辞穷,快要抓狂了。 一听说董仲舒这三个字,窦太主愣了一下:“董仲舒?那可是先帝朝的大儒啊,他会输给梁啸?” 宫女生怕窦太主不信,连连点头。“真的,我亲眼看到董老夫子的弟子吕步舒了。” 第377章大一统 梁啸和董仲舒的论道从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 梁啸有自知之明,他对汉史有一定的研究,但是对经学却是一窍不通,连经学原文都没读过,如何能与精研《公羊春秋》数十年的董仲舒论道?一旦陷入对具体经义的争论,董仲舒分分钟秒杀他。 所以,梁啸绝不在细节上纠缠,一开始就直奔董仲舒的要害:你们公羊学派所传的《春秋》是孔子所传的原文吗?你们所说的义理,是孔子想要表达的义理吗? 按照经学的分类,《公羊春秋》是今文学派。 所谓今文经学,就是秦亡以后,通过记忆默写出来的经文,最典型的就是伏生所传的《尚书》。伏生传《尚书》时已经九十多岁,又说一口齐语,被派去学习的晁错等人根本听不懂,只能由伏生的女儿羲蛾翻译。 换句话说,现在所传的《尚书》是不是伏生所传的《尚书》都要打个问号,更别提是不是孔子所传的《尚书》了。后来古文《尚书》问世,与世传的今文《尚书》就有很大的区别。 当然了,这个时候古文经学还没有出现,所谓的经学都是今文经学,也就不存在今文经学这个名字。但是梁啸和司马迁聊天的时候,听司马迁说过一些关于《公羊春秋》的事。司马过对《公羊春秋》很感兴趣,他的大一统理念正是来自《公羊春秋》,知道《公羊春秋》同样有传承不明的问题。 也就是说,《公羊春秋》的文本不仅不是真正的古籍,其传承也众说纷云,并没有一个公认的说法。 梁啸问董仲舒:你怎么证明你的思想就是孔子的思想,而不是自己编出来的? 没等董仲舒解释,梁啸又强调了一句:证据。你空口说白话没用,你得拿出证据。 董仲舒哪有证据。 要换了旁人,比如像梁啸这样的泼皮,干脆撕开了面皮,你管我这个是不是孔子说的。你就说对不对。可惜董仲舒不是梁啸,他做不出这么不要脸的事。儒者讲尊师重道,讲师承,讲字字有来历。哪怕是自己的发明也要归功于先贤。让他说这些理论都是自己想出来的,打死董仲舒也做不到。 其实,这也不是董仲舒一个人的问题,而是这个时代人的习惯。比如黄老之道的经典《黄帝四经》,再比如后来凡是中国人。不管读过没读过,至少都听过的《黄帝内经》,都要托古人的名字,所以刘安才会在《淮南子》里说:“世俗人多尊古而贱今,故为道者必记之神农、黄帝而后能入说。” 可是梁啸不管这个,他只揪住一点,你得拿出站得住脚的证据,证明你的思想真如你所说,是来自于孔子,而不是自己臆造。没有直接证据。你也得有经得住推敲的逻辑,而不是似是而非。 董仲舒一下子就被梁啸打懵了。他治学多年,与无数人辩论过,梁啸这样的对手绝对是第一个。他说得嘴角堆起一堆白沫,梁啸一概不理,只有一个要求:证据。 董仲舒可以引经据典,可以微言大义,唯独没有证据。 没有证据,一切都成空。 梁啸不再跟董仲舒扯淡,他起身向天子躬身施礼。“陛下。臣学识浅薄,不敢说董公的学识是否高明,但是他自己都说不清来历的东西,臣以为不值得一论。” 天子也有些懵。原本以为一场激情碰撞的论道竟然这样分出胜负,大出他的意料。他看看老脸通红,有点气急败坏的董仲舒,再看看一脸不屑的梁啸,忽然有些后悔。正如梁啸所说,这两人根本就风马牛不相及。不可能谈得到一起去。 不过,他还得给董仲舒一点面子。“照你这么说,大一统也是空言,天人感应、德教也无一可取?” 梁啸沉默片刻。他之所以反对董仲舒,并不是对董仲舒本人有什么偏见,而正是因为他提出的这些思想。 大一统没错,国家统一自然是好的,可是在国家大一统之后,董仲臣更看重的是思想大一统,思想管制由此发源;天人感应更是胡扯,制衡天子的初衷是好的,却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上天,最后只能是失控;至于德教,更是一句空话,哪个皇帝符合内圣外王的要求?只能等上了台,安排儒生替他吹嘘、包装。 这些话,梁啸不可能直接对天子说,他想了想,轻笑一声:“陛下,臣没读过什么书,又是一个武人,只知道一件事:任何道理,说得再好听也没用,能不能指导实践才是关键。赵括熟读兵书,谈兵论道,其父不能及。可是上了战场,他却葬送了赵国四十万精锐。陛下,治兵如此,治国也是如此。” “胡说八道。治国岂能与治兵相提并论,战场上以杀人取胜,难道治国也要靠杀人?”天子沉下了脸,喝斥道:“不要大一统,难道要诸侯争霸,天下混战?” 梁啸心中一凛,意识到自己可能又触到了天子心里的那根希腊联邦制度的刺。他眼珠一转,微微一笑。“陛下,臣并非反对大一统。从某些方面来说,臣甚至非常赞成大一统。可是,臣这大一统的来历,与董公可能有些区别。” 天子面色缓和了些。“有什么区别?” “董公推崇大一统,是他认为大一统是圣人所言。臣则以为,大一统是生存所需。”梁啸迅速组织了一下自己的语言,故意露出几分得意之色,显得有些浅薄。“臣甚至觉得,臣这个道理虽然是自己臆造的,却比从残篇断简中得来的更靠谱。” 天子看他那副自鸣得意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笑声出口,又看到董仲舒老脸发紫,连忙说道:“你仔细说来,再请董公批驳,也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学问。” 梁啸也不反驳,笑嘻嘻的说道:“臣对射艺略有所知,就拿射箭来做个比较。普通射者,只知努臂耸肩,咬牙切齿,开一石之弓,已经面红耳赤,气喘吁吁,弓不能止。嗯,就像董公现在这个模样。” 众人顺着梁啸的目光看去,见董仲舒果然脸色潮红,不禁莞尔。天子强忍着笑,喝斥道:“好好说话。论射艺便论射艺,何必攀扯长者。” “唯!”梁啸收起笑容,一本正经的说道:“这样的射者看起来能开得强弓,实际上只用了肩臂之力,脚下虚浮。射上几箭,便觉得肩酸臂痛,不能持久。在他们看来,要射三石之弓,非力士不可。其实,只要训练得法,几乎所有人都能用三石弓。” “是么?”天子大奇。他自己也习射,但是他用的弓到了一石就觉得吃力了。他一直好奇梁啸是怎么练成如此射艺的,只是不太好问。如今梁啸主动提起,他兴趣盎然,甚至顾不上董仲舒的情绪了。 “是的。欲开三石之弓,须用全身之力。力从脚起,由腰升,传至肩臂,再至手指。”梁啸说着,站起身来,双腿微分如同马步,演示了一下引弓的姿势。这个姿势他每天都要演练几百遍,和说话喝水一样自然,此刻演示出来,虽然并未刻意,手中也没有弓,威势却油然而生。 有意无意的,梁啸手中那张虚握的弓对准董仲舒。董仲舒忽然感觉到一股莫名的杀气,仿佛梁啸引弓搭箭,下一刻就会射穿他的印堂,不由得惊呼一声,身体后仰,如同避让,脸上也露出了惊恐之色。 大殿之中,所有人都在听梁啸说话,此刻梁啸没说话,大殿里便一片寂静,董仲舒这一声惊呼虽然并不响亮,众人却听得清清楚楚,甚至连声音中的惊恐都清晰无遗,脸上的神色更是被众人看得一清二楚。 梁啸笑了笑。“董公,看来你的浩然之气还没修炼到家啊。放心,我手中无箭。” 董仲舒这时也回过神来,被梁啸这句话调侃得尴尬不已。 梁啸也不理他,转身对着天子说道:“射箭用手,力却由脚而生,这就是大一统的威力。论及国家,亦同此理。当战国之时,燕赵秦皆当匈奴,皆为匈奴所苦。秦统一天下,蒙恬发兵三十万,一战而取河南,逐匈奴于漠北。先秦之时,燕赵秦三国总兵力岂止三十万?各自为战,不能一致而已……” 听着梁啸推崇大一统,天子总算松了一口气,眼中露出如释重负的笑意。 论文辞,梁啸肯定不如董仲舒说的好听,甚至有些粗鄙,可是梁啸说的道理浅显实在。董仲舒的大一统理论建议在古人的基础上,正在如梁啸所说,是不是古人说的,现在谁都说不准,将来难免有人会站出来反对,比如刘安。梁啸的大一统理论却是站在事实的基础上,经得住推敲,不怕人非议,更有底气。 天子推崇儒家,喜欢董仲舒提出的大一统理论,并不是真的喜欢儒家,而是要为自己的努力找一个理论依据。如今梁啸给了他这个依据,他又何必一定要采纳董仲舒的理论?说实在的,他不可能真的推行儒术,实行王道,他要行的是霸王道。 天子心中暗喜,脸上却不露分毫。他沉下脸,斥道:“胡言乱语,不成章法,罚你为董公执戟三月。” 第378章偏袒 “呃……”梁啸很郁闷,我说得这么好,怎么还罚我?虽说不是洒扫庭院,改成执戟,也就是带兵保护,总之还是不舒服斯基啊。 梁啸本想拒绝,可是一看天子的脸色,还是把话咽了回去。虽说他对金口玉言什么的不怎么感冒,可是当面顶撞上司终究不是一个好习惯。有什么话,还是私下再说吧。 天子一直打量着梁啸的脸色,见梁啸虽然一脸不服,仿佛有话要说,却还是没说,暗自欣慰。他转过头,和颜悦色地对董仲舒说道:“董公,梁啸为人忠勇,小有口慧,奈何少年从征,未曾有机会读书,失礼之处,还请董公包涵。我欲留董公在京三月,教导此子,为国育材,不知董公意下如何?” 董仲舒被梁啸抢白得无地自容,恼羞成怒,正准备拂袖而去,以全名节。听了天子这句话,这才转怒为喜。虽然他也不喜欢梁啸,可是天子让梁啸为他执戟侍卫,变相的承认了他的理论正确。又说留他在京三个月,想必三个月后还有重用,自然是正中下怀。 上疏对策,不就是为了重新入仕么,如今心愿达成,还计较那些细节干什么。 董仲舒心满意足。“唯。” “梁啸,你也该读读书了。”天子又道:“夫子云: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欲为大臣,岂能不读书。” 梁啸无奈,只得躬身应命。 “枚皋,领他去椒房殿,向长公主和皇后请罪。”天子威严地盯了梁啸一眼。“回京这才几日,你先是得罪了丞相,现在又得罪了长公主和皇后,对董公无礼,能犯的,不能犯的,你都犯了。再不读书。如何了得。好好自省,若是不然,你这西域之功怕是不够抵罪。” 梁啸非常郁闷。恶搞田蚡的明明是你,怎么也赖到我头上了。 心里虽然不爽。梁啸还是跟着枚皋出了大殿,沿着南北向的大道向椒房殿走去。宣室殿和椒房殿之间相距四五百步,两人又是步行,要走一段时间。见梁啸心情不好,枚皋忍不住笑了。 “阿啸。天子如此偏袒你,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偏袒我?我没看出来。”梁啸说道:“我明明不喜欢董仲舒那一套闭门造车的理论,他还让我给他执戟,这还是偏袒我?” “董仲舒是当世大儒,弟子遍布朝野,他如果没有真才实学,会的那么多人拜他为师?”枚皋笑眯眯地说道:“你知道有多少人拜在他的门下几年,却连他一面也见不着?天子让你为他执戟,既是表示对他的尊重,也是给你面聆的机会。有这样的师门。以后还有谁敢小看你?” 梁啸明白了。这年头混的还是人脉,董仲舒弟子众多,向董仲舒学习,等于凭空多了一个数量庞大的朋友圈,以后不管走到哪儿都有师兄弟接待。天子用心良苦,让他去镀层金,只是他却另有想法。 “可是我和他谈不到一起去啊,拜他为师,以后怎么与他争论?”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枚皋笑了。“你忍忍吧。三个月执戟换成大臣之任,你赚大了。你刚才没看到严助的脸色有多难看。” “大臣?”梁啸品咂着,仿佛品出了一点意思。 “什么样的臣子才能叫大臣?”枚皋反问道:“出将入相,社稷之臣。才能叫大臣。天子对你期望甚高,你可不要辜负了天子的一番心意。” 梁啸没吭声,心里暗自竖起了中指。出将入相?武帝朝的丞相没有一个能善终的。老子装疯卖傻,就是不想做丞相。天子的这番心意恐怕注定要辜负了。 两人一路聊着,来到椒房殿,有侍者上殿通报。枚皋低声对梁啸说道:“待会儿见了长公主和皇后。你不要说话,我说什么,你应着就是了,保你无事。” 梁啸看了枚皋一眼,笑着点了点头。他在大事上比枚皋有见识,可是在这些细节上,他还真不如枚皋。他们兴情相契,枚皋又得了出使羌中、探索河源的差使,以后就成了同盟,相信枚皋不会坑他。 窦太主和皇后正在殿中犯愁,听得天子命枚皋带梁啸来请罪,顿时松了一口气。看来天子还记得她们的好,顾着她们的面子。母女俩相视一笑,如释重负。皇后给窦太主使了个眼色,说道:“让他们进来吧。” 梁啸跟着枚皋进了殿,走到皇后座前,躬身下拜。皇后直起身子,欠身还礼,丝毫没有皇后的架子。枚皋虽然早有心理准备,看了这一幕,还是有些诧异。不过想到皇后从长乐宫回来,还特地要去看一看梁啸是何等样人,他大致明白了皇后的意思。 “皇后殿下,长公主殿下,臣奉陛下令,带梁啸前来请罪。梁啸初到宫中,不熟悉礼节,冲撞了长公主殿下,还请殿下念他初犯,宽恕一二。陛下说,若不能令皇后殿下与长公主殿下满意,则以其西域之功抵罪。” 枚皋又转身给梁啸使了个眼色,厉声道:“梁啸,还不向皇后殿下和长公主殿下请罪?” 馆陶长公主虽然骄横已久,却不是笨人,从枚皋传达的这个口谕中,她知道自己已经拿梁啸没办法,充其量让天子不赏梁啸之功,要想对梁啸人身不利却是万万不能。况且就算这次不赏,天子找其他理由赏赐梁啸也是很简单的事。她们平白得罪了梁啸,也间接的扫了天子的面子,以后的日子更不好过。 馆陶长公主心里郁闷,脸上却不得不挤出一丝笑容。“陛下误会了,不是梁君冲撞了我,却是我驭下不力,致使侍者在宫中乱来。亏得梁君英武,代我教训了他们,也免得他们冲撞陛下。我正在与皇后商议要到陛下面前请罪,没想到你们先来了。” 枚皋微微一笑:“长公主深明大义,陛下一定会很高兴的。既然如此,我等就告辞了。” 皇后再次直起身子。“闻说梁君西域归来,本想听梁君说说异域风土人情。不过陛下政务繁忙,离你不得,就不留你说话了。今日之情,留当后谢。” 梁啸喏喏应了,跟着枚皋出了殿,返回宣室殿。他有些搞不明白。不是说皇后母女骄横不法,情商很低么,怎么今天一见,倒是通情达理得很,至少很识时务,不像传说的那么二嘛。 “馆陶长公主和皇后……一直如此谦逊?” 枚皋愣了一下,哑然失笑。“她们这些贵戚怎么可能是谦逊之人。太皇太后好黄老,窦家子弟都要读老子,他们多少也懂得守拙的道理。如今太皇太后过世,皇后无子,魏其侯又赋闲在家,宫里宫外,她们都没有倚仗,再不谦逊一些,岂不是自找没趣。” 梁啸暗暗点头。这也许能解释为什么太皇太后过世那么多年,在陈阿娇在无子的情况下,依然能稳坐皇后之位。当然了,对汉武帝这位皇帝丈夫来说,谦逊识相只能苟延残喘,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刚刚匆匆一瞥,皇后虽然还年轻,毕竟比天子大几岁,用不了几年,青春渐逝,天子大概就没这么的脾气了。 这是一个大写的悲剧啊。 梁啸莫名的觉得有些同病相怜。现在天子对他这么好,谁知道以后会不会也如此绝情。细细想来,这恐怕是大概率的事。 回到宣室殿,董仲舒已经离开,天子心情不错。听了枚皋的回报,天子似乎早有准备,什么也没说,只是淡淡地笑了一声。 “梁啸,明日你便休沐了吧?” 梁啸愣了一下,连连点头。他入宫数日,明天是该休沐了。 “最近诸王来朝,长安人多眼杂,你就不要到处乱跑了,好好在家呆着,陪陪家人,免得又惹出事端。” 梁啸莫名其妙,却不好多问,点头答应。 “没什么事的话,你现在就可以走了。你的马快,还来得及赶回家吃饭。” 梁啸看了一眼天色,正想答应,突然又想起和司马迁的约定,连忙说道:“臣还是明天早上走吧,臣和太史令之子司马迁有个小小的约定,今晚还要赴约。” “司马迁?”天子对司马迁的印象也很深。“你们有什么约定?” 梁啸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天子兴致大增,笑道:“你攻完了董仲舒的大一统,又准备对他的天人感应下手么?” 梁啸哑然失笑。“陛下,臣对那些理论根本看不上眼,更没兴趣针对他。臣只是觉得司马迁志向远大,也许有机会为本朝增一盛事,所以愿意和他探讨。” “你好大的口气。”天子撇撇嘴,有些不以为然。“难道这天……还真有不同?” “陛下,请随臣来。”梁啸引着天子,走到殿外。“陛下能看到天禄阁里的人么?” 天子抬头看了一眼,摇摇头。天禄阁在千步之外,他只能一个轮廓,根本不可能看到里面的人。 “那陛下以为,天禄阁里有人么?” “自然有人。”天子说道,随即有所明悟,转身对郭舍人说道:“取千里眼来。” 郭舍人小跑而去,一会儿便取来了千里眼。天子接过,套在眼睛上,对着天禄阁看了一会,眉头一挑,随即又举起千里眼,对准了天空。 过了好一会儿,天子放下了千里眼,转头看看梁啸,无声地笑了起来。 “行了,你回家休沐吧。记住,明天不要出门。” 第379章冠军侯 梁啸不明所以,不过他没有坚持。估摸着天子要亲自和司马迁说,他就不去显摆了。不得不说,天子智商不一般,举一反三,他刚提个了醒,天子就明白了其中的关键。 只可惜,这个千里眼还不够完美,放大倍数也不怎么够,能看出区别,但还不足以完成精确的观测。不过,伽利略最初用的望远镜也不过三五倍。 中国古代的天文学观测一直走在世界的前列,只可惜一直没能跨出那一步,满足于造政治舆论或者算命之类。梁啸之所以对董仲舒这么反感,最大的原因倒不是大一统,而是这胡说八道的天人感应。他愿意帮助司马迁父子,也是因为司马谈是太史令,最有条件戳破这个谎言。 现在,他跨出了第一步,能不能继续向前走,现在还不好说。在宫里呆了几天,梁啸觉得事实远比他想角的要复杂。天子是一个极其高明的对手,一步走错,很可能满盘皆输。 天快黑的时候,梁啸回到了家。 梁媌对东院进行了改造,新建了两排房子,兵和希腊少年们就住在里面。最大的改造是马厩,梁啸名下现在有近三百匹好马,这些马也需要细心的照料。 有人有马,是一笔财富,也是一笔负担。吃完晚饭之后,梁媌把梁啸叫到屋里,问起了宫里的情况。最关心的问题只有一个:有没有封侯的可能? 梁啸现在也说不准,天子那天说,他斩杀了浑邪王,值一个千户侯。可他不知道天子是为了刺激田蚡随口一说,还是真有这个想法。他现在真的很需要这个爵位,不仅仅是荣誉,更是一种实际利益需要。一百多个人,三百多匹马,如果没有稳定的经济收入,他是养不起的。 如果有了千户的食邑。那他不仅一年有二十金的赋税收入,还可以自由的经商。拥有爵位,不用交税还是小事,不用担心被官吏们勒索才是最大的好处。 “应该有机会吧。”梁啸说道:“怎么。已经支撑不住了?” 李蓉清说道:“现在倒还支撑得住。修房子,修马厩,用了不到百金,可是人吃马嚼,开销太大了。这些马都是战马。要喂精料,一匹马抵得上三个人的开销。若是没有其他收入,怕是支撑不了太久。” 梁啸挠挠头,也有些着急。他现在可不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了,百十口人要他养活呢。 “这事也急不来。”见梁啸为难,梁媌又道:“尽人事,听天命,你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看天命了。对了。这两天月亮骑马有些累,今晚让蓉清侍候你吧。” 梁啸看了一眼满脸通红的李蓉清,明白了老娘的意思,只得点头答应。 梁媌推了李蓉清一下:“行了,时辰不早了,你也去收拾收拾吧,我和阿啸说会儿话。” 李蓉清满面通红,连忙起身去了,顺手带上了门。梁媌沉吟片刻:“阿啸,你马上就要满二十岁了。又封侯在即,阿母想给你办一个冠礼。行了冠礼,你才算是当家人,以后阿母也好把这些事都交给你。” “阿母管着挺好啊。”梁啸笑道:“我就算行了冠礼。封了侯,也在家不久。天子有心要对匈奴开战,夏天过后,我可能就要去陇右。这家里的事还是由阿母管吧。我们母子二人,难道还要分家?” “不是要分家,只是你现在不是一个普通人了。朝堂上的事……”梁媌露出些许不安。“阿母也帮不上忙。你师傅虽说见识大些,可毕竟是吴国旧部,又是个武者,对那些事也不怎么熟悉。阿母想着,你……你若能娶个世家出身的好女子为妻,也许能帮衬你一二。” 梁啸一怔。“阿母,你究竟想说什么?” 梁媌没有回答,反问道:“你不肯留在西域,是不是还想着淮南翁主?” 梁啸尴尬不已,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淮南翁主对你有知遇之恩,为人又聪慧,如果能娶进门来,的确能给你不少帮助。可是你别忘了,淮南王好的是黄老,天子好的是儒术,你娶了淮南翁主,对你的仕途会有很大影响。再者,列侯尚翁主虽说荣耀,但若是她母家势力太大,你难道要受委屈,做不了大丈夫。” 梁啸挠挠头,推托道:“阿母,你想多了。现在封侯的事还没有着落,我就是想娶刘陵也不可能。你还是先考虑冠礼的事吧。” 梁媌叹了一口气,愁眉不展。 第二天一早,梁啸吃完早饭,正在东院看桓远、钟离期训练佣兵和希腊少年,帕里斯忽然赶了过来,急冲冲地说道:“主君,花儿姐姐叫你赶紧过去。” 梁啸看了帕里斯一眼。“哟,花儿姐姐,叫得蛮亲热啊。” 帕里斯脸一红,催促道:“主君快走吧,门口来了不少人,像是宫里的郎官。” 梁啸吃了一惊,不敢怠慢。来了郎官,肯定是宫里有事。他想起昨天天子让他不要出门的事,更加不安。我没出门,难道麻烦也会从天而降? 梁啸赶到门口,一眼看到了大行令王恢,身后跟着枚皋、卫青等十名郎官,霍去病也挤在人群中。一看到他,枚皋就笑了起来,挤了挤眼睛。秦歌大步走上来,用力一拍梁啸的肩膀。 “阿啸,贺喜贺喜,兄弟们好容易争取到这个机会,就是要来见礼的。” 梁啸一头雾水。贺喜?看来是好事啊。 “好啦,快让大行令进去,他还要宣布诏书呢。”枚皋笑道:“阿啸,你封侯了。” 梁啸如梦初醒。怪不得天子昨天让他不要出门,原来是要等封侯的诏书啊。只是这关子卖得……也不提前透露个消息,我也好有所准备啊。他连忙请王恢进来,又转身对有些慌乱的荼花儿说道:“花儿姊,还等什么,快去告诉我阿母,我封侯了,让她出来见礼。” 荼花儿睁大了眼睛:“真的?” “废话,天子使者都来了,还能有假?”梁啸笑出声来。转身又对帕里斯说道:“快去通知桓师傅。今天放假,一起来见礼。” 帕里斯飞奔而去。 突然之间,梁家就热闹起来。正在里屋和李蓉清、月亮说闲话的梁媌听到消息,扔下手里的东西就冲了出来。看到王恢等人站在庭中,一脸喜色,泪水顿时奔眶而出,泣不成声。 “我儿封侯了,我儿封侯了……” “是啊。阿母,夫君封侯了。”李蓉清也含泪带笑。“你的心愿实现了,夫君封侯了。” 桓远也赶了出来,看着使者,又惊又喜。他欣慰地说道:“阿啸,十九岁以军功封侯,就我所知,你是第一个。看起来,还是你有眼光,遇到了明主。” 梁啸也乐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还是桓远冷静。吩咐道:“快点接诏吧,别让使者等得太久。” 梁啸如梦初醒,连忙让人将中庭收拾出来,拜倒接诏。 王恢宣读了诏书。天子以梁啸斩杀浑邪王父子之功,封梁啸为冠军侯,食邑一千八百户。冠军是个新设立的县,就江都国的边上。天子用意很明白,就是要梁啸显名乡里,以示恩宠。 听到冠军侯三字,梁啸下意识的转头看了卫青身边的霍去病一眼。霍去病看热闹正看得开心。小脸笑成了一朵花,被梁啸一看,吓了一跳,连忙收起笑容。躲到卫青身后。 除了封侯、食邑之外,天子又赏精甲一套,战袍一领,玉具剑一口,黄金千斤。 王恢读完诏书,命郎官们将天子赏赐一一抬了上来。做工精致,涂成黑红两色的精致战甲,绛红色的锦制战袍,特别是那一千斤黄金,在阳光下闪交发光,映花了所有人的眼睛。 梁啸叩拜谢恩,请王恢等人入座。王恢推辞了,带着自己的部属离开,枚皋、卫青等人却留了下来。梁媌吩咐荼花儿封了红包,来见礼的郎官人手一个。红包到手,沉甸甸的,郎官们知道这个红包不小,更加欢喜,说了不少吉利话。霍去病最讨喜,逗得梁媌开心不已,额外又赏了一金。 枚皋收起红包,冲着梁啸挤了挤眼睛。“李当户、李舒昀也封了侯,李当户食邑五百户,李舒昀食邑三百户,你不仅最多,而且最风光。天子原本定的是千户,王太后说,千户不足以赏你的功劳,又加了八百户。” 梁啸有些意外。王太后要给我加食邑?这可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天子一千户,王太后加八百户,这面子给得够大啊。 “别急着高兴,后面还有。”枚皋等人相视而笑,却不挪窝,一个个脚下像是生了钉似的。 梁啸莫名其妙。这个枚皋怎么和天子一样,说话说半句。看这样子,这帮家伙拿了赏钱还不够,这是要喝酒啊。他请枚皋等人入座,枚皋等人却还是摇摇头,诡异的笑着,却不说话。梁啸大惑不解,这时门房又赶来了。 “主人,外面又来了客人,让你去迎呢。” 梁啸不敢怠慢,连忙赶了出去,又见一队人沿着里中大路走来。梁啸看了一眼,不禁愣了一下,那辆马车有些眼熟,好像是馆陶长公主府的。 疑惑间,马车在梁家门前停住,车门打开,一个身穿锦衣,唇红齿白的少年飞奔过去,伸出手臂。馆陶长公主搭着他的手臂,一步步的走了下来。见梁啸瞪着眼睛看着她,不由得轻笑一声:“梁君侯,不欢迎我这个不速之客?” 梁啸连忙挤出一丝笑容,迎上前去,躬身一拜。“长公主殿下,你这是……” “闻说梁君今日封侯,特来祝贺。”馆陶长公主笑得一脸慈祥。她挥动大袖,有人抬过来几只箱子。“我还受皇后委托,带来了皇后对令堂的赏赐。” 第380章富贵逼人 皇后母仪天下。皇后下令赏赐老娘,这是莫大的荣耀,而且不能推辞。更何况前来祝贺的还是皇后的生母,这个面子给得太大了,梁啸觉得自己有些端不住,小心脏呯呯乱跳。 就和王太后为什么要给他增封一样,皇后母女的心思,梁啸也一清二楚。只是此时此刻,他总不能拒人于门外。无奈之下,他只得派人通知老娘做好接待的准备。 得知馆陶长公主亲自来贺,梁媌非常意外。当年在馆陶长公主府受的冷遇还历历在目,现在馆陶长公主居然亲自登门祝贺,这个转变也太大了,大得她不敢相信。 虽然震惊,梁媌还是亲自出门将馆陶长公主迎了进去。按理说,梁媌是个庶民,没资格和馆陶长公主并坐,可是现在梁啸封了列侯,梁媌又是主人,理所当然地坐了主席,馆陶长公主则坐在客席。 此时规矩尚不严谨,长公主和公主在礼制上相去不远,都等同于县侯。 长公主府的侍从将礼物抬了上来,与天子的赏赐一样,摆在堂上。满满当当的几只箱子,绫罗绸缎,黄金玉饰,琳琅满目。梁媌一边感激,一边想起当初去馆陶长公主府求见赏的十金,嘴角不由得带起三分笑意。 先是宣诏的大行令,现在又是馆陶长公主,他们的车驾停在梁家的门口,想不引人注意都难。一会儿功夫,梁啸门口就聚满了人,一边用羡慕的眼光打量着馆陶长公主的车驾,一边七嘴八舌的猜测着。荼牛儿的父母也在其中,见梁家有贵客来访,顿时觉得与有荣焉,说话声音也比往日大了几分。 茂陵是新邑。住的都是新移民。不过,被强制移民的都是各地豪强,即使搬离了老家,实力之雄厚也非梁荼这样的小民所能比拟。见施氏大言不惭。立刻反唇相讥。 有人说道:“又不是你荼家,你有什么好得意的。” “我儿子是梁啸的兄弟,梁啸封了侯,我儿子就是君侯的兄弟了。你们这些贱民,以后看到我儿子要行礼的……” “且!封侯。有那么容易么?”有人大声的说道:“李将军立了那么大的功,抓了几十个匈奴贵人,也没能封侯,梁啸就能封侯?” “你们知道什么?”施氏涨红了脸,用半生不熟的长安话说道:“梁啸从西域回来的时候,我们夫妻去迎接,他带了好多胡人呢,又岂是几十个这么简单。你们这些没见识的刁民……” 荼花儿奉梁媌之命,出门招待邻里,一看老娘与人争论。顿时恼了,大声说道:“你们围在这里干什么,皇后之母,馆陶长公主前来祝贺梁君封侯,你们都散了吧,惊扰了贵人,打断你们的狗腿。” 众人面面相觑,立刻有人上前,陪着笑说道:“花儿姑娘,梁啸真的封侯了?” “这还能有假?”荼花儿横了那人一眼。微微地仰起头。“安心等着,这是大喜事,梁婶是厚道人,封了侯。免不了要与各位邻居同乐。可你们总不能空着手来吧,是不是该回去准备点贺礼?梁家虽然不在乎你们的东西,可这毕竟是封侯的大事,你们说是不是?” 听了荼花儿此言,众人知道假不得,连忙散去。他们再有实力。毕竟是庶民,与贵族有天壤之别。梁家请他们喝酒,这个面子不能不要。 施氏更加得意,凑了过来。“闺女,我们也要出礼吗,出多少钱合适?多了可不成,现在正是春荒呢。” 荼花儿狠狠地瞪了施氏一眼。“你抠死算了,梁婶什么时候亏待过你。梁啸封侯,能少了牛儿的好处?这么多人看着,你好意思空手来?” 施氏有些为难,正准备再说,里正走了过来,叫道:“施家大婶,你怎么还在这里,县里来人了,快回家去吧。你家荼恬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里正转眼一看,见荼花儿脸色不好,连忙陪笑道:“花儿姑娘,好事,好事。” 荼花儿问道:“什么好事?” “好像说是赏什么军功,你家牛儿立了功,朝廷下令赏爵,升了公乘。从今儿起,你家不用交税服役啦。” 施氏一听,大喜:“当真?” 里正笑道:“官府的事,还能骗你?说真的,这公乘可是不易得,我也当过兵,还没见过几个凭军功得到公乘的。说起来也是可惜,公乘虽然是高爵,却不得食邑,换了高皇帝那年头,你家不仅不用交税,还有食邑可吃呢。” 施氏大喜过望,飞奔而去。里正和荼花儿打了个招呼,一面喊,一面追着去了。荼花儿愣了半晌,不禁笑出声来。梁啸封侯,弟弟肯定会有好处,可是她没想到好处来得这么快,牛儿居然是个公乘了。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公乘是能指望的最高爵位。不交赋税,不服徭役,不仅减轻的负担,以后也没人敢轻视荼家了。用不了多久,就有人上门提亲,就连她也跟着水涨船高。 这一个指头,值了。 荼花儿心满意足,脚下生风,回到东厨,指挥着奴婢们准备酒席。梁啸封侯,少不得要办一个流水席。 和梁媌母子说了一会儿客气话,馆陶长公主起身告辞。梁媌起身相送,让梁啸送馆陶长公主出门,回过身来,对李蓉清发起了感慨。“蓉清,人怎么能不富贵呢。两年前,我们在长公主眼中如奴仆,拜见了两次,连一口水都没喝着。今天阿啸封了侯,长公主亲自登门祝贺,一天一地,相去甚远啊。” 李蓉清一直沉浸在喜悦之中,脑子晕乎乎的,闻言连连点头。 梁啸送馆陶长公主出了门。馆陶长公主笑盈盈地看着梁啸:“梁君侯,我当日一见令堂便觉得亲切。你可知道,令堂还有个姊姊,曾是梁孝王宫里的人?” 梁啸眨眨眼睛。他从来没听老娘说过。 “孝景帝、梁孝王与我一奶同胞,对梁国故人,我也很有感情。你有什么事,以后可以来找我。太皇太后、孝景帝和梁孝王都弃世了,只剩下我这个老妇人,着实有些冷清,多和你们这些年轻人来往,也能让我感受到一点生气。” 梁啸客气地拱拱手,连连称谢。馆陶长公主又说了几句殷勤话,这才上了车,辚辚远去。 梁啸直起身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正准备转身入内,远处又有一行人快步走来,当中一人,正是右内史郑当时。梁啸苦笑一声,天子这是故意的吧,阵仗搞得这么大,这人情我还不起啊。 郑当时快步走到跟前,梁啸连忙上前行礼。“郑君,你这是……” “你封侯了,这么大的事,我能不来看看?”郑当时哈哈大笑,摆了摆手,几个随从拿出绳子和尺,四散而去。梁啸连忙拦住。“郑君,你这是……” “君侯,难道你不知道?”郑当时很诧异。“按律,列侯不益田,宅院却是要增加的。我也不知道这一里的地方够不够,总得先派人量一量,若是不够,还请给你另划宅址。” 梁啸一拍脑门,恍然大悟。他读过相关的史料,但是临事而忘,根本没想起来。按照军功爵制,封侯不仅是政治身份提高,还可以享受到很多特殊待遇。不交赋税,不服劳役只是一方面,田亩和宅基地规格都会相应的提高。列侯有食邑,所以不赐田,但是宅基地却要增加。比起普通人家,好像有几十倍的差距。 换句话说,要么把这一里的人都搬走,要么给他另划地方,重建宅院。郑当时来就是干这事的。当然,一般来说,这种事用不着他这个右内史亲自出面,只要吩咐一声就行了。他亲自赶来,无非是宫里有命令,让他来捧个场,督促各级部门加快速度,以免刁难罢了。 “那些事以后再说。”梁啸不由分说,将郑当时拉进门,又让庞硕招待他的随从。梁啸将郑当时请到堂上,见过母亲,又请来桓远。“郑君,这就是我的师傅,射声士桓君远,这是牛儿的师傅钟离君期。师傅,钟离叔,这位是右内史郑君当时。” 听到桓、钟离这样的姓氏,郑当时心知肚明,桓远和钟离期也心领神会,双方上堂入座,攀谈起来。梁啸陪着坐了一会,脱身来到东院。枚皋、卫青等人正在观看佣兵、希腊少年们演武,几个郎官看得眼热,已经下场,和佣兵们试起了手。霍去病看得开心,拍着手,叫个不停。 梁啸把枚皋拉到一旁。“少孺,天子搞这么大阵仗,我如何承担得起?” 枚皋瞥了他一眼,笑了起来。“你放心吧,天子都知道。之所以搞出这么大阵仗,就是想立个典型,让天下人知道他要宠敢战之士,赏不次之功。你也不用心慌,到时候去谢恩,该怎么说就怎么说。” 梁啸松了一口气。“馆陶长公主来,天子也知道?” “就算不知道,猜也能猜得出来。”枚皋不以为然。“天子准了你几天假,你就在家等着收礼吧。有窦太主立了规矩,想来那些人也不好意思太小气。天子说,他不能坏了规矩,只好让这些人来补偿你了。” 梁啸咂了咂嘴,有些头大。 第381章别来无恙 树大招风,这个道理梁啸懂。 一直以来,他都不想太过招摇。他苦练箭术,想以军功出仕,一方面是因为军功是唯一能满足老娘封侯的办法,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军中是掩藏穿越者身份的最好场所。军中多粗汉,他就算说出一些稀奇古怪的话,也不会引起人的注意,最多说他聪明。读书人则不同,他们很可能从他的思维方式发现一些与众不同的端倪。 可是,天子现在却要将他树立成典型。 他能理解天子的良苦用心。要想驱逐匈奴,开疆拓土,就必须拥有大量的战士,民众有从军之心。可是用于奖励军功的军功爵已经沦为鸡肋,根本无法起到这样的作用。为了再次激起民众从军立功的热情,他要树立一个以军功平步青云的典范。 可是,梁啸自己清楚,不管天子如何努力,他都无法让军功爵再次担负起这样的使命。因为这时候的军功爵已经不是秦朝建立的军功爵,不管如何努力,普通人都很难通过积累军功走上人生巅峰,像他这样通过军功封侯的人更是屈指可数。 等狂热过后,人们反应过来,他将成为众矢之的。在此之前,他这个典型要不折不扣的配合天子表演,不说每战必前,至少也要参加绝大多数的战事,想退都不行。战场凶险,流矢又不管他是不是典型,是不是穿越者,谁知道什么时候,哪一枝流矢会要了他的命。 今天的荣耀,很可能要用他的生命来赎还。 可是梁啸根本不想这么干。实际上,封了侯之后,他已经想退休了。不愁吃,不愁穿,有钱有闲,醇酒美人,香车宝马,这人生多美好啊。何必再去拼命。再去忍受那种挣扎在生死之间的痛苦和磨难? 见梁啸眼神复杂,枚皋有些幸灾乐祸。“是不是想起老子的教诲了?” 梁啸翻了个白眼,昂着头,故作潇洒地扬长而去。 枚皋充满同情地长叹一声。 正如枚皋所说。接连几天,梁家宾客盈门,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来了。每天都有人来祝贺,礼物堆满了后院的几个房间。开始的时候,梁啸母子还很兴奋的清点,到后来,他们连看的兴趣都没有了,只剩下一个不断增长的数字。 梁啸很快就拥了超过五千金的家资。现在,他不再愁如何养活那些人了,他愁的是自己要死多少次才能还掉这些债。当然不是还给送礼的人,而是还给天子。 五天后,梁啸陪着老娘赶往长安谢恩。 在未央宫门口。梁啸受到了往日同僚们的祝贺。郎官们围着他,七嘴八舌,眼光热烈。近水楼台先得月,他们知道李当户和李舒昀都封了侯,西行的郎官们几乎也都得到了赏赐。在他们看来,从军征战,立功封爵已经是一个捷径。那些曾经和梁啸一起出使东瓯,最后却未能随李当户西行的人眼中充满了后悔之意。 和同僚们说了一阵闲话,约定时间请他们喝酒,梁啸带着老娘进了宫。 天子很快接见了他们。 天子心情很好。勉慰了梁媌几句,便让人带她去拜见王太后和陈皇后。梁啸却被留下了。 “进宫的时候,有没有感觉到郎官们的心气不一样?” 梁啸点点头,却又说道:“臣只怕他们将来会失望。” 天子眉头一挑。笑了起来。“看来你还没有被富贵冲昏头嘛。居安思危,不错。” 梁啸苦笑。“陛下有解决之道了?” “目前还没有,但是这个问题,我已经想到了。你在收钱的这些天,我们一直在商讨这些问题。”天子话锋一转。“董夫子又来了几次,他说《公羊春秋》云:太平之世当治夷狄。使天下远近小大若一。你觉得如何?” 梁啸想了想。“他这是愿意支持陛下征伐的意思么?” 天子笑着点点头。“是的。他被你抢白之后有些变化。我原来还担心他和那些老夫子一样迂腐不化呢。” 梁啸撇了撇嘴,极其不屑。天子见状,忍不住哈哈大笑。“怎么,你还是不喜欢他?” “陛下,臣以为,他如此轻率的转变思想,正如他之前莫名其妙的坚持一样,都不是一个真正的学者应有的操行。如果他之前的理论真是深思熟虑所得,就不会轻易更改。如果他之前的理论并不成熟,他坚持得就毫无意义。这样一个朝三暮四的人,怎么能有真正的学问。” “梁啸,你太愤世嫉俗了。”天子收起笑容,批评道:“夫子之道,忠恕而已。董夫子毕竟是长者,你如此尖酸刻薄,不觉得太过份吗?” 梁啸暗自叹息,只好闭嘴不言。董仲舒说的道理对不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道理合了天子的胃口,仓促驳斥,只会适得其反。 “对了,太史令得了千里眼,极是欣喜,弘愿要重修星图。不过千里眼视物有些变形,放大得也有限,能不能再改进一些?” 梁啸心头一动。“陛下,何不与淮南翁主商量一下?千里眼是她发明出来的,她也许能解决这个问题。” “为什么要找淮南翁主,你不行吗?那道题淮南翁主都解不开,是你解出来的。” “陛下,臣也没解出那道题,是东方朔从西夷书籍里得到的灵感。再说了,解题与做千里眼并不完全是一回事。在这方面,恐怕没有人比淮南翁主更有经验。” 天子非常失望。他沉默了片刻,摇摇头。“那还是让考工室试制一下吧。” 梁啸很奇怪。“陛下,只是几句话的事情,为什么要让考工室费心费力的研究?” 天子反问道:“大战在即,我需要更多的千里眼,难道都要向淮南索取?这样的利器难道不该掌握在自己手中吗?” 梁啸无言以对。天子的考虑有道理,这种关键技术的确不能掌握在别人手中,特别是有敌意的淮南王。 “你通晓西夷文字,有空就多翻检那些书,看看里面有没有相关的记载。既然琉璃本是西夷所制,里面总该有一些线索吧。”天子想了想,又道:“我召月氏、大宛的质子与你一同研究,月氏质子巴图对你赞誉有加,你们应该能合作得来。” 梁啸暗自悲叹。这种具体的技术真不是我的长项啊。 谢完了恩,梁啸接回老娘,一起回家。一路上,梁媌沉默不语,梁啸问了几次,她都摇头不说。梁啸有些着急,生怕老娘又在宫里受了什么气,好事变成了坏事。他再三追问,梁媌熬不过,这才说道:“我看皇后面相,不像是不能生育之人,怎么会无子呢?” 梁啸松了一口气,“扑嗤”一声笑了。“阿母,你什么时候会看相了?皇后无子,不是她的问题,难道是天子的问题?如果是天子有问题,那卫子夫怎么能生女儿?” “除了卫子夫,宫里那么多女人,为什么一个都没生?” 梁啸哑口无言,忽然觉得有些怪异。 见梁啸神色诡异,梁媌反过来安慰道:“好了,你也别想了。正像你说的,我又不会看相。皇后无子,馆陶长公主不知道有多着急,她肯定请过无数名医、相士,他们都没看出问题,我又能看出什么。” “阿母,不带这么吓人的。”梁啸夸张的拍了拍胸口。老娘这句话可真把他吓坏了。“你这话,可是对谁都不能说,宫里的事情可不是说着玩的。” “这还要你提醒?”梁媌不屑地瞪了梁啸一眼,伸手给了梁啸一个后脑瓜。“你阿母……”说着,她突然觉得不对,又硬生生的闭上了嘴巴。 梁啸突然想起馆陶长公主那天对他说的话,便试探道:“阿母,你……真有一个姊姊在梁王宫?” 梁媌含糊的哼了一声,突然转过头,伸手撩开车帘,眼神一缩,又扯了扯梁啸。梁啸凑了过去,看了一眼。他们已经到了便门桥,桥边的柳树下,停着一辆马车。马车很简朴,什么标志也没有,看起来就像是普通人家出来踏青的。 可是,赶车的车夫很眼熟,分明是淮南王府的门客邓国斌。 “淮南翁主?”梁啸忽然觉得心跳如鹿撞,脸也有些热。 梁媌斜睨着他,似笑非笑。“你要去见她么?” 梁啸咽了一口唾沫。刘陵如此低调,他如果装没看见,也说得过去。可是分明看到了,又知道刘陵很可能是为他着想,如此装聋作哑,是不是有些太过份了? “阿母,你说呢?” 梁媌看着车外,幽幽地说道:“啸儿,你已经长大了,该自己做决定了。” 梁啸舔了舔嘴唇,又看了外面一眼,咬咬牙,拍拍车壁。车夫长吁一声,勒住了马,停下车,梁啸推开车门,探头四处看了看,见四周无人注意,便跳了下去,大步走向刘陵的马车。 邓国斌看见他,无声地笑了起来,指了指后面,扬起了马鞭。梁啸走到车后,刚准备抬手敲门,车门打开了,露出半张素面朝天,宜喜宜嗔的脸。 “梁君侯,别来无恙?” 第382章舍己从人 梁啸上了车。 车厢里有些挤,梁啸四下瞅瞅,轻声问道:“我……能伸伸腿不?” “伸伸腿?”刘陵关心的问道:“你的腿怎么了?在雪山冻坏了?” “坏倒没坏,只是坐惯了胡人高脚桌椅,不习惯跪坐了。刚在宫里和陛下说了半天话,膝盖疼。” 刘陵笑了起来。“就你事多。在陛下面前不敢失礼,在我面前就可以乱来了?这倒也是,你现在是君侯了,可以不用把我放在眼里了。” “你看你看。”梁啸叫屈道:“你今天一开口就是君侯君侯的,是不是怪我没请你?” 刘陵低下了头,往一旁挪了挪,给梁啸腾出点空间。梁啸抱膝坐下,细心的将衣摆掖好。他虽然穿的是连裆裤,可是这种坐姿势本身就不礼貌,所以刘陵才会着恼。如果再衣衫不整,只怕刘陵会有其他想法。 “你封侯,我本该去祝贺,可是你也知道的,我去了,只怕对你不利。” “那你现在不是又来了?” “我在这里等着,你如果看到了,我们就说个话。没看到,我就当是踏青出游了,谁能说什么。” 梁啸笑了起来,有些说不出的小得意。刘陵被他笑得不好意思,瞪了他一眼,也忍不住地笑了。“比起大宛那位明珠来,我是不是不够矜持?” “你还知道她?”梁啸很惊讶。他到西域之后,只给刘陵送过一部《几何原本》,没给刘陵写过信。更没有提过洛绪丽。她怎么会知道? “月氏王子巴图对你推崇备至。” 梁啸恍然大悟。这个大嘴巴。不过。他随即又明白过来。刘陵也是一个有心人。要不然。巴图在长安,她在淮南,怎么可能传得这么快。他瞅瞅刘陵。“你俩相比,洛绪丽是一匹野马,你却是宗庙的牺牲。” 刘陵嘴角微挑,目光流转。“说刍狗更适合些吧?” 梁啸脱口而出。“那圣人是谁?” 刘陵眼神微闪,把头转向一旁,有些黯然的目光穿过窗帘。看向远处的长安城。梁啸见了,有些于心不忍。“你今天来,就是为了向我祝贺?” “是的,你封了侯,证明我的眼光不错,当然要祝贺一下。另外还有一件事,听说你和董仲舒见过面了,还发生了争论,可有此事?” 梁啸点点头,把事情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 刘陵轻叹一声:“这样的事。你以后就不要多参与了。成与不成,不在董仲舒。而在天子。天子要弃用黄老,就算董仲舒不能自圆其说,他也会找到其他人。就像当初申公一样。你以军功封侯,以后就安心做个爪牙之臣,不要牵扯朝堂上的事。论凶险,战场怎么能和朝堂比,韩信、周亚夫殷鉴在前,不可大意。” 梁啸想了想,微微颌首。“多谢翁主提醒。不过,我怕是抽身不得了。” “为何?” “天子让我为董仲舒执戟。” 刘陵柳眉微蹙。“这么说,天子是迫不及待的要变更制度了。这也难怪,他等了六年,等得太辛苦了。” “翁主,要我说,这也是时势必然。翁主,你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如果你是天子,你会怎么做?” 刘陵诧异地看着梁啸。“你是这么想的?你也觉得黄老之道不好?” 梁啸摆摆手,示意刘陵不要激动。“翁主,你聪明不让须眉。别人也许想不通这个道理,可是对你来说,这不应该是问题。你以前没能这么想,可能是因为你一直以藩王自处,先入为主。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要想看清大势,还是要跳出来看一看。” 刘陵沉默不语,眼神闪烁。过了片刻,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怅然若失。“这么说,无可挽回了?” “翁主指的是什么?” 刘陵愣了一下,突然惊醒,笑道:“当然是指黄老之道。” 梁啸盯着刘陵看了好一会。他觉得刘陵这句话说得有些言不由衷,仿佛另有所指。刘陵脸一红,把头转了开去。“你这竖子,怎么这么看人,好生无礼。” 看着刘陵脸上泛起的红晕,梁啸也有些尴尬。他摇摇头。“这要看你怎么想,如果你们固守现在的黄老之道,抱残守缺,不肯自我更新,那恐怕只有死路一条。” “自我更新难道就有生路?” “是的。”梁啸点点头。“正如你所说,天子选择儒家,是因为儒家的理论才能满足他的要求。可是在我看来,这一点,黄老之道也可以做到,甚至可以做得更好。你别忘了,儒家只有道,黄老除了道,还有术。征伐四方,不仅需要道为他正名,更需要术助他成功。比如说千里眼,儒家能做得出来吗?” 刘陵眉头一挑,若有所思。她美眸流转,看了梁啸一眼,忽然笑了起来。 “我越来越看不透你了。说起来,你没读过什么书,可不论是黄老之道还是儒家学术,你似乎都了如指掌。千里眼虽然是我做出来的,却是受你启发。我现在想,这会不会是你早就准备好的一个伏招?” 梁啸大汗。“翁主,你太高抬我了,我哪有你说的这么厉害。天子让我协助考工室研制千里眼,我愁得头发都白了。真要像你说的,我有必要这么担心吗?” “谁知道你。大智若愚,大巧若拙,你也许是藏拙呢。要不然,我和东方朔都解不出来的那道定式,唯独你写出来了。” “那是东方朔……” “在我面前,你不用再往东方朔身上推了。”刘陵歪了歪嘴,露出几分得意,转身拉开一个抽屉,拿出一部磨毛了边角的书,正是梁啸手写的那部《几何原本》。她将书摆在梁啸面前。“你给我把那个计算角度的办法找出来,哪怕是有点相似的也行。” 梁啸傻眼了。《几何原本》里根本没有三角函数。他转着眼珠,想另找理由遮盖过去,可是在刘陵似笑非笑的眼光逼视下,他又觉得底气不足,只得嘿嘿干笑。 “我们做笔交易吧。”刘陵抹平书角。“你帮我渡过这个难关,我帮你掩饰这个破绽。要不然的话,欺君之罪,可是不轻呢。”说着,刘陵掩着嘴,轻声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透着说不出的狡黠和得意。 梁啸咂了咂嘴。他才不相信刘陵会去告发他呢。只是被她戳破谎言,多少有些没面子罢了。他沉思良久。“道的事,我帮不上忙,你们自己想办法。术的事,我倒是有点建议。” “你说。” “舍己从人,借力打力。” 刘陵皱起了眉。“什么?” 梁啸微微一笑。“你伸手来打我。” “找你?”刘陵看看自己的手,摇摇头。“我哪是你的对手。” 梁啸探身过去,牵起刘陵的手,抬起到自己的脸旁。“不是真的对决,只是演示一下。你来打我。” 刘陵被梁啸握着手腕,感受着梁啸掌心的温度,顿时脸热心跳。她睨了梁啸一眼,觉得他是故意要轻薄自己,可是梁啸却一本正经,看不出一点轻薄之意。 “呃……好吧。”刘陵捏起拳头,打了过去。梁啸抬起左手,轻轻一格,顺势叼着她的拳头,同时转身,往身后一带。刘陵猝不及防,被梁啸带得往前一倾,“唉呀”一声惊呼,便要扑倒。梁啸见状,顾不得多想,顺势接住了她,将她搂在怀中。 两人脸贴脸,四目相对,车厢里一片寂静,连呼吸都已停止,只剩下怦怦心跳之声。 片刻之后,刘陵回过神来,连忙挣脱了梁啸的怀抱,缩回角落里,双手捂脸。 梁啸也尴尬不已。“这个……你明白了吗?” 刘陵闷闷的应了一声,也不知道是明白了,还是没明白。梁啸无奈,只得接着解释道:“征伐匈奴是大事,非二三十年不能见功,非集全国之力不能致胜。当此之时,只要诸侯王支持他,他不会节外生枝,自乱阵脚。这便是舍己从人。天子征伐四方,开疆拓土,鞭长莫及之处,会封给谁?自然是支持他的藩王。” 刘陵“哦”了一声,若有所悟。“没错,老子曰‘夫唯不争,故无尤。’我果真是当局者迷了,反倒不如你看得透彻。” 梁啸愣了一下。“老子这么说过吗?” “嘻嘻,又装傻。”刘陵美目流转,伸手捏住梁啸的鼻子,轻轻地摇了摇,随即又觉得过于亲昵,连忙收回手,转身又打开一个抽屉,拿出一幅厚厚的帛书,塞到梁啸手中。“这是导引图谱,算是谢礼。” 梁啸伸手接过帛书。刘陵也不抽回去,轻轻地按在梁啸手上,俏脸生晕,盯着梁啸。“你封侯了。” 梁啸点点头。 刘陵又说了一声:“你封侯了。” 梁啸这才感觉到有些不对。难道真是重要的事说三遍?“怎么了?” 刘陵的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娇艳无比。她看着梁啸的眼睛:“封了侯,你……还有什么愿望?” 梁啸明白了。他挠挠头。“你再给我点时间,这事……急不来。” “且!”刘陵不好意思的转过头,皱了皱鼻子,故作不屑。“好像谁催你了似的。” 第383章霸王技 梁啸揣着帛书,回到了自家的马车上。梁媌用洞若观火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伸手拍拍他的脸,笑道:“这才是我儿。” 梁啸不解。“阿母,你……不怕被牵连?” “当然怕。可若因为怕就不去努力,那你还能成什么事?翁主是个女子,都有如此担当,你身为男儿,岂能缩头缩尾,堕了志气?大不了,不要了这侯爵,男耕女织,一样生活。” 梁啸瞅着老娘,半天没吭声。没封侯的时候天天念叨着要封侯,拼死拼活封了侯,你倒大方起来了,就像是侯爵是天上掉下来的一样。你逗我玩啊? “别这么看我,我岂不知这冠军侯爵来得不易。可是翁主就容易吗?若不是因为你,她何至于等到现在。以她的家世、学识,什么样的夫君找不到?” 梁啸翻了个白眼。好吧,你是老娘,反正你有理。不过,话又说回来,若不是因为他,刘陵的确早该出嫁了。汉代女子成亲早,贵族女子更是如此,江都王翁主刘征臣还没到十五就出嫁。刘陵今年十八,算是大龄剩女了。 梁啸陪着老娘回到家,一进门就来找桓远。桓远正在训练箭士,坐在堂上,不怒而威,仿佛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军。看到梁啸进来,他用拐杖指了指,示意梁啸坐下。 “你的眼光不错,这些蛮夷少年都是难得的精兵。” “不是我眼光不错,是我知道怎么挑人。”梁啸小有得意的笑道。“不会相马没关系,会赛马就行。” 桓远哼了一声。不以为然。“若是如此。你会有今天?” 梁啸语塞。他掏出帛书。摊到桓远面前。“师傅,我拿到导引图了。” “是么?”桓远也非常高兴,接过去看了一眼,脸色一变,立刻起身,拉着梁啸进了内室,顺手带上了门,快步走到案边。将帛书摊上案上,伏案细看。 梁啸盯着他,一动不动。在路上,他已经看过导引图,当时就有些疑惑,甚至怀疑刘陵是不是搞错了。这导引图看起来有些眼熟,有一部分像桓远传给他的开弓术,还有一部分像是桓远传给他的剑术,像剑谱,不像导引图。不过图中的小人手中既没有弓。也没有剑。 桓远也看了端倪。他慢慢直起腰,缓缓收起帛书。沉吟良久,嘴角露出一丝苦涩。 “原来如此。阿啸,我险些毁了你。” 梁啸很惊讶。“师傅,何出此言?” “射声技是秘技,修行稍有差错,便会留下病根。”他拍拍自己的残腿。“我这条腿,很可能就是被自己练废的,只是当年年轻,没有发作。随着年岁渐长,再加上终日劳作,便瘸了。” 梁啸倒吸一口冷气。 “你不用怕。”桓远又道:“你修习了左右双射,恰好弥补了这个问题,不仅不会留下病根,反而会强化修行的效果。人体左右对称,习射亦当如此。” 梁啸连连点头。他的确有这个感觉,境界提升最快的时候就是开始练习左右双射之后。开始的时候还担心会不会分心,影响精进,现在看来倒是歪打正着,躲过了一个陷阱。 “这一部分是射艺,这一部分是剑技,那剩下的又对应什么武技?” 桓远抬起头,看了一眼正在远处纠正希腊少年拳法的钟离期,嘴角歪了歪。“戟法。” “戟法?” “不错,射艺,剑艺,戟法,长短俱备,远近皆能,这才是完整的霸王技。” “霸王技?”梁啸低呼了一声,吃惊不小。他立刻想到了那个力可举鼎的西楚霸王,我学的居然是他留下的秘技? “是的,射艺、剑技、戟法是霸王的三项绝技。射艺层次最低,剑技中等,只有戟法才是他最喜欢,也是最强的武技。据说,巨鹿之战,霸王之所以能以数万兵击破二十万长城军团,就是因为他身先士卒,一柄重戟杀破了秦军的胆。不过……” 桓远长叹了一声:“对于我们这些凡人来说,能练成他的射艺已经堪称神箭手,一窥剑技门径便是一代剑客,至于戟法,没有他的天生神力,是万万不可能练成的。” 梁啸有些惋惜。项羽的天生神力的确不是一般人能有的,其实有了他那么大的力气,不用练也是高手了。 桓远瞅了梁啸一眼,欲言又止。他拿起帛书,塞给梁啸。 “背下来,要把每一个字都记在心里,用心揣摩修炼。至于原本,或是藏好,或是烧了。虽说霸王已薨,可是他的威名太盛,他的绝技重新面世,会给你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想了想,又笑了起来。“淮南王果然是个书生,坐拥绝世重宝,居然当成普通的导引图。若他能悟透霸王兵法七成,就足以与朝廷争衡了,又哪会像现在这般怯懦模样。” 梁啸连忙收好。他虽然觉得桓远对项羽太过推崇,却也知道项羽在武人心中的影响太大。如果有人知道他扔有项羽的武功秘笈,肯定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再者,朝廷对项羽也有忌讳,还是小心一点的好。 “师傅,射艺我已经学习,剑技也知道怎么练了,戟法怎么学?” 梁啸已经有多次上阵的经验,知道战场凶险,就算有牛儿和庞硕保护也难免闪失。哪怕只能练成项羽戟法的一点皮毛,也比没有还手之力好。 “你可以先练导引图,有时间可以练练剑技。至于戟法,那就要看你的造化了。”桓远笑道:“霸王在武道上悟性奇高,非等闲人可比。据说当年学射、学箭,不过用了数月功夫便已大成,唯独戟法,直到巨鹿之战才临阵突破。你想学他的戟法,难道不做事了,潜心学武?” 梁啸挠挠头,非常沮丧。项羽学射的事,他不知道,可是学剑的事,史书上倒是有记载,只是说法略有差异,说他只学了几天就不肯学了,要学万人敌。不过,就凭着这学了几天的剑法,在项梁起兵的时候,项羽一口气杀掉了包括会稽守殷通在内的上百人。 不得不说,这人在武学上天赋过人,不是普通人学得了的。除非像桓远说的,什么事也不做,一心一意练武。可是如此一来,就算练成了项羽那样的高手,又能如何? 项羽的武功高,最后不是一样被人分尸了。 贪多嚼不烂。还是按照桓远的建议,用心学好射艺,有空再练练剑吧。 淮南王邸,漆黑的书房里,刘陵一个人静静地坐着。 从城外回来,她就这么坐着,连晚饭都没有吃,谁来也不见。天黑了,灯也不点。一动不动,也不说话,仿佛融化在黑暗之中。 淮南王刘安很担心,犹豫了很久之后,他还是敲响了门。 “陵儿?陵儿?” 刘陵起身,拨动青铜宫灯的灯罩,灯光透了出来,照在她微红的脸上。她走了过去,拉开了门。 “父王。” 刘安一步跨了进来,就着灯光,仔细地打量着刘陵的脸。“出了什么事,是不是梁啸那竖子欺负你了?” “没有,他哪敢欺负我。”刘陵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顺手关上门。“父王,有一件事,我拿不定主意,想请父王一起商议。” “你说,只要父王能答应的,都答应你,只是你不能再这样吓唬父王了,行不?” 刘陵笑出声来。“当真?” “当然是真的。”见刘陵心情不错,刘安长长的松了一口气,立刻吩咐人给刘陵拿晚餐。侍者送来了晚餐,刘陵小口小口的吃了起来。刘安在一旁看着,目不转睛,仿佛眼睛一眨,刘陵就会消失似的。 刘陵吃完晚餐,用丝帕擦了擦嘴,又净了手,漱了口。这才回到案前,和刘安面对面的坐好。 “父王,天子让梁啸为董仲舒执戟,推崇儒家之意已经很明白。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必须有所行动。” “如何行动?”刘安抚着胡须,眉心微蹙。他知道天子这些天多次召见董仲舒,用儒之心已决,信奉黄老的他压力很大。是继续与天子针锋相对,还是俯首称臣,让他难以决断。 “舍己从人,借力打力。” “舍己从人我懂,借力打力又是怎么回事?” 刘陵将梁啸的建议说了一遍。想起当时的情景,她心跳有些快。虽然她掩饰得很好,可刘安还是看出了些许端倪,几次开口询问,都被她遮掩过去了。 听完刘陵的计划,刘安沉下了脸,老大的不高兴。“让我与董仲舒争宠,他也配?东拉西扯,旁门左道,将诸家学术分离破碎,混作一团,却又标新立异,简直是个笑话。他也就配和梁啸那样的少年同台论道,岂能和我并肩。” 刘陵笑道:“父王,正是因为如此,我们才不能无动于衷,一定要让天下人知道,他那套所谓的学问根本是胡说八道,不足为据,要想天下太平,还得用黄老之道。” 刘安瞥了一眼刘陵,冷笑道:“你说的不是天下人,是天子吧?” 刘陵点点头。“是的,说服了天子,才有机会说服天下人。” 刘安犹豫起来。“这可不容易呢。他是少年心性,一心要建功立业,哪里肯定致虚极,守静笃,清静无为。” 刘陵笑道:“所以我们要借力打力,助他建功立业,证明黄老之道比儒家更适合治国。” 第384章刘安出击 梁啸休息了几天之后,回到宫里,销了假期,带着十名郎官来到广川邸。 董仲舒就住在这里。 按照习惯,爵赏功,位赏能,梁啸封了侯,却没有升职,还是骑都尉,只是多了一个加官:侍中。俸禄也没变,依然是比二千石。尽管如此,他依然是一个传奇。 长安是京师,二千石到处有,王侯满街走。不过那些王侯大多是世袭,对普通百姓来说,他们的富贵是天生的,指望不上。梁啸以一个普通的郎官出使西域两年,便立下军功封了侯,这才是他们能够效仿的榜样,是长安百姓教育子弟时最常提及的人。 而梁啸率领郎官为董仲舒做卫士,就成了读书人,特别是儒生们最津津乐道的事。谁都知道这是天子尊崇儒学的象征,儒生的春天要来了。广川邸一时门庭若市,有来看董仲舒的,有来看梁啸的。这一老一少,一文一武,是眼下长安城最有名的两个榜样。 不过,这一老一少两个榜样之间可没什么交流。梁啸从不进门向董仲舒请教,他只是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闲下来就关上房门练习导引术。练习霸王技没什么指望,但是武技却不能丢下,这是他安身立命的本钱,容不得一丝松懈。 大概是觉得董仲舒有望再次入仕,他的不少弟子都赶到长安,以侍奉老师为名,希望能得到入仕的机会。广川邸很快就人满为患,每天书声琅琅,听起来倒是很悦耳。 司马迁也在其中,不过他不是为了能沾光入仕,而是求教。他对董仲舒的“大一统”理论很感兴趣,以前就间接的了解过一些,现在有机会当面请教,他当然不会错过。在拜访董仲舒的时候,他也会来找梁啸,和梁啸聊一些宫里的情况。问问千里眼的研制工作。 梁啸对考工室研制千里眼的事不怎么上心。他将翻译希腊典籍的事交给了巴图。巴图在长安闲得没事做,有个差事做,他干劲十足,每天在考工室泡着。考工室负责为皇家制作甲胄、武器等各种物资。这些工艺都不是西域能有的,巴图兴趣很浓。只有在翻译遇到问题的时候,他才会来找梁啸。 通过司马迁和巴图,再加上不时来看他的卫青等人,梁啸虽然不在宫里。对宫里的情况倒也不陌生。虽然刚刚是三月,天子已经开始筹备秋季攻击河南、陇右的战事,只是做得比较隐蔽,又刻意保密,风声还没有传出来,普通民众根本不知道一场大战迫在眉睫。 这一天,天子命人召梁啸入宫。梁啸不敢怠慢,将差事交待给手下的郎官后,自己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宫里。得知天子在考工室,他又匆匆赶到考工室。 考工室里气氛压抑。以考工令为首的相关官吏及工匠们都跪在地上,神色紧张。天子怒气冲冲,脚前摔了一堆镜片,到处都是琉璃碎片。 “梁啸,这是怎么回事?”看到梁啸,天子没好气的问道:“让你们做更好的千里眼,你们做不出来也就罢了,怎么能复制也复制不出来?” 梁啸心知肚明,看了考工令一眼,小心翼翼的避开地上的碎琉璃。走到天子面前。“陛下,技术改进本来就是一件很难的事,不可能一蹴而就。就算是复制,他们也只能复制出外形。复制不出材质。” “你不是给了他们定式了吗?” 梁啸苦笑道:“陛下,定式只能计算需要什么样的外形,如果材质达不到,计算出来也没用啊。” 天子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梁啸给考工令使了一个眼色,连忙跟了出来。一溜小跑的跟在天子后面。天子听到脚步声,回头看了他一眼,嘴角歪了歪。 “你是不是想逼我向淮南王求援?” 梁啸连天的叫起屈来。“陛下,这可冤枉臣了。臣怎么敢逼陛下啊。” “你敢说,你最近没有见淮南翁主?” “见了。”梁啸很坦然。“而且臣还问起琉璃的工艺了。” “她怎么说?” “她什么也不肯说。不过,听她那意思,千里眼成品率极低,就算是她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大量制作,或者制作大型的千里眼,还有很多问题需要解决,这都需要投入一大笔钱。” 天子听了,脸色稍缓。他停下脚步,来回走了两圈。“再过数月,夺取河南、陇右的大战就要开始,我想给参战的将军都配备一只千里眼,以利作战,如果来不及做出来,可如何是好?” 梁啸也无计可施。他也有些奇怪,这一个多月了,刘陵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难道她没能说服淮南王? 天子沉吟不语,面色阴晴不定。看得出来,他非常为难,既想尽快将千里眼装备大军,又不愿意向淮南王低头。他正在力捧董仲舒,转身却请淮南王帮忙,多少有些气短。 就在此时,韩嫣快步走来,淮南王刘安求见。 天子转头看了梁啸一眼。梁啸无辜地摊摊手。“陛下,这事和臣真没关系,传诏的郎官可以做证。” 天子哼了一声,不理梁啸,快步向宣室殿走去,一边走,一边让人去通知严助、司马相如等人赶过来。刘安学问好,又是长辈,天子在他面前有些底气不足,就连写信都要让司马相如润色一番才敢送出去,生怕被刘安笑话。 赶到宣室殿,刘安正在殿门外等候,看到天子,他上前施礼。天子连忙托住他的手臂,笑道:“王叔,这又不是朝会,就不用那么拘礼了,以家人礼见吧。” “多谢陛下。”刘安也不客气,重新直起身子,也不看梁啸一眼,和天子并肩往殿中走去。天子非常客气,侧身而行,如迎长者。 入座之后,刘安开门见山。“陛下,臣有一事,想请陛下解惑。” “王叔请讲。” “淮南制出千里眼之后,先后送出五具,除了陛下一具之外,尚有梁啸一具,李广、程不识、韩安国三位将军各一具,为的是希望能助他们一臂之力,同时测试一下千里眼在战场上的作用。可是臣听说,程不识、韩安国将千里眼都送到陛下手中了?” 天子非常尴尬,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 严助适时插了一句。“大王制千里眼,就是想用于征战么?” 刘安抚着胡须,笑眯眯的看着严助。他和严助很熟悉,也知道严助这是提醒他避嫌。他摇摇头。“千里眼用途甚广,又岂是征战一途。不过见陛下有用兵匈奴之志,而我空享食邑,却老朽不能上阵,只能在这方面为陛下出谋划策了。” 严助笑道:“大王制千里眼,原来是为了协助陛下?” 刘安沉下了脸。“严大夫这是何意?虽然陛下恩宠,对淮南多有赏赐,可是淮南的兵权却是在国相和中尉手中,且淮南南有豫章、长沙,蛮越不得入境,我优游岁月,连田猎都不参加,难道拿着千里眼就能指挥千军万马?” 严助连连拱手。“大王误会了,助只是随口一问而已,并无他意。” 天子见了,也帮着弥合。刘安的确是个书生,虽然有些倚老卖老,但是他不好兵事却是事实。要说他有心染指兵权,好像不太可能。“严助,不得对王叔无礼。” 严助连连请罪。刘安也不理他,转身看向天子。天子无奈,只得承认道:“韩安国、程不识虽然将千里眼送来,可是李广、梁啸却将千里眼用于战场,颇有料敌先机之妙。梁啸就在此,王叔可以问问他。” 刘安又转身梁啸。梁啸毕恭毕敬,不敢大意,一一回答。这可是未来的老丈人,得罪不起。他今天来见天子,是自清示威,还是投诚效命? 听了梁啸的话,刘安非常满意,抚着胡须,得意洋洋的笑道:“如此说来,臣总算能为陛下出一点力了。来人,抬上来。” 两个郎官抬上一只描龙绘凤的箱子,放在天子面前。天子很意外,让严助上前打开箱子。箱子打开的那一刹那,天子大喜,如释重负。箱子里面是一只只锦盒,每只锦盒里都有一只做工考究的千里眼。粗粗一看,至少有二十只。 “王叔,你这是……”天子开心得都说不出话来了。 “陛下欲征伐匈奴,臣愧不能荷戟乘马,只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这三十只千里眼便是臣的一片心意,希望能助前线将士一臂之力。” “这可太好了,太好了。”天子笑得合不拢嘴。“王叔,你这可是帮了大忙啊。” 刘安笑道:“臣等称藩边疆,原本就是为国辅卫。如今淮南已是内国,无外敌之忧,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为朝廷分忧。臣于诸王最为年长,自当为诸王做个榜样,还望陛下给臣这个机会。” 天子大笑。刘安不仅给他送来了三十只千里眼,解决了燃眉之急,还愿意代他号召诸王支持朝廷征伐匈奴,可真是太识趣了。如果诸王都能像他一样慷慨解囊,他就更有底气。就算不肯帮忙,只要他们不拦着,这件事也会顺利很多。 天子看着刘安,越看越开心。众志成城,连刘安这样的宗室老臣都支持我,匈奴可灭。 这便是民心天意。 天子斜睨了梁啸一眼,会心而笑。梁啸一脸茫然,陪着干笑了两声。 第385章伯鸣 刘安虽然与天子在理念上有分歧,但是到目前为止,他们之间并没有撕破脸。天子敬刘安为王叔,欣赏他的才学,刘安也表现得像一个循循善诱的长者,新书一出来,就忙不迭的给天子送来,就算是提意见也有礼有节,从不红脸。 今天刘安主动帮忙,天子更加高兴,两人说得亲热,旁边的人看得舒心。 刘安提到了刘陵改进琉璃的辛苦,当初还抱怨刘陵受人蛊惑,将大批的钱财浪费在琉璃这件事上,现在才意识到自己太书生气了。编了几十万字的书,花掉的钱不知是研制千里眼的多少倍,作用却不如千里眼实在。他决定转变观念,加入对道术研究的投入,争取多研制一些像千里眼这样实用的东西,助陛下一臂之力。 天子非常满意。考工室一个多月的研制,不知道浪费了多少钱,他正后悔呢。刘安愿意投入,等于给了他一个台阶下,他何乐而不为。听得刘安抱怨,他还着意安慰了几句。 刘安又说道,他现在有一个愿意,想结合淮南王府与宫里的藏书,互相比对,对世传的古书做一番甄别校雠。自从朝廷除挟书律之后,越来越多的古书出现,学者真伪难辨,各执已见,甚至有刻意伪造,托古人之名妖言惑众。他愿以余生校书,为世人留下一些可信的典籍,不至于为人所误。 天子沉吟了许久,没有立刻答应。他知道,刘安这是有所指,所谓刻意伪造,托古人之名妖言惑众,恐怕就是指董仲舒。不过,他也无法拒绝。一来刘安的理由很正当,二来刘安刚刚给他献了千里眼,他也不能不给刘安面子。 再说了,以刘安学术修养之深厚。以淮南王府藏书之丰富,就算天子不答应,他自己也能做。 天子含含糊糊的说再研究,便转换了话题。与刘安说起了黄白之术。刘安曾经献书天子,专门讲黄白之术。两人在这方面有共同语言。 谈了半天,送走了刘安,天子看着满满一箱子的千里眼,喜上眉梢。 “你们说。我应该答应淮南王校书的请求吗?” 严助、吾丘寿王各抒已见,有的赞成,有的反对,争论不下。梁啸一直没吭声,拿起千里眼,一一试验。这些千里眼应该是改进后的产品,比他手中的千里眼成像效果要好得多。虽然图像还是有一些变形,但基本能看清轮廓了。 “梁啸,你觉得呢?” 梁啸放下千里眼,拱手施礼。“陛下。臣觉得事是好事,不过,眼下不宜施行。” 天子很意外。在他看来,梁啸和淮南翁主走得那么近,他应该支持淮南王才对。“为何?” “校书的确有助于辨别真伪,以正视听。不过,古人怎么说,终究只是一个参考,真正的学问还是要从实际出发。譬如臣……” “哈哈……”天子忍不住笑了,转身严助等人说道:“又要拿他的射艺做比喻。” 严助也笑道:“陛下。梁君侯是武人,射艺是他建功立业的本事,自然要常提的。” 众人大笑。梁啸也不在乎,接着说道:“臣以为。习射的关键在持之以恒。若是观而不习,徒好文字,就算背得所有古人的射艺,又能如何?” 天子微微颌首。他明白了梁啸的意思。道固然重要,但是术更不可少。要解决实际的问题,还得把精力放在实处。校书是一项大事。也要耗费很多资源,在对匈战事即将拉开大幕的时候,的确不宜在这些事上耗费太多精力。 淮南王愿意做,那就让他做,朝廷可以让他来查书,却不能大张旗鼓的主持。 “你最近学问进展如何?” “臣日夜苦练射艺,哪有时间读书。”梁啸挠挠头。“请陛下再给臣三五年时间,待击溃匈奴主力,打通西域,封万户侯,再回来读书。那时候臣尚未而立,还有大把的时间做学问。” “你啊……”天子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好吧,再给你三五年时间,希望到了那时,你不要再找别的理由来推脱。不读书,终究是一武夫,粗重少文,难当大任。” 梁啸大喜,连忙答应。“唯!” 天子虽然没有同意刘安校书的提议,刘安却依然干劲十足。他向诸王发出倡议,要求诸王潜心学问,力所能及的做一些事,为朝廷分忧。朝廷分封诸王的目的就是为朝廷分忧,藩卫皇室。在边的可以提供战士、武器,不在边的也可以做一些事,再不济,捐一些钱粮也是好的。 诸王反应不一。有自告奋勇,愿意亲率勇士,从军杀敌的,如江都王刘非;也有捐钱捐物的,如河间王刘德;但更多的却是装聋作哑,虚言应付。 不过,天子对刘安的态度非常满意,好感度直线上升。他下诏赏赐增邑,又赐几杖,格外恩宠。刘安风头一时无俩,淮南邸高朋满座,足以和广川邸抗衡。 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开始。 从一开始,董仲舒就处于下风。论身份,他没有刘安尊贵。论实力,他只是一个书生,哪里能和实力雄厚的淮南王相比。论他最擅长的学问,他也没什么优势可言,最多是不相伯仲。 不过,让董仲舒感到庆幸的是刘安虽然声势很大,却在治国之道上一反常态,闭口不言。相反,他倒是大谈特谈一些具体而微的学问,比如算术,比如博物,甚至是测量一座楼的高度这样的小问题。 董仲舒听了,很是不以为然,可是架不住淮南王有钱任性,招待到位,美酒佳肴敞开供应,就连一些董仲舒的弟子都受不住诱惑,打着探听消息的名义,到淮南邸赴了几次会,打打牙祭。 一时间,董仲舒倍感冷落。 好在天子没有放弃他,经常召他入宫议事,一谈就是半天。还经常赏赐一些钱财,又接受他的推荐,召了几个他的弟子入宫为郎。仕途有望,董仲舒总算没有一败涂地。 三个月的时间一晃而过,天子下诏,拜董仲舒为江都相,即刻上任。 梁啸也因此摆脱了站岗的苦差事,回到宫里,参赞军事。 梁啸家在茂陵,往来不便。为了能让梁啸随时进宫,天子赏了一座宅第,就在未央宫北门对面。梁啸把全家人都搬了过来,原来的房子便给了荼恬夫妇。梁媌又忙了几天,将房子收拾出来。房子大了,人手不足,梁媌又买了一些奴婢。 乔迁新居,免不了热闹一番,又收了一回礼。 借着这个机会,梁媌给梁啸补行了冠礼,表示梁啸正式成年,并由师傅桓远取字曰伯鸣。 按梁啸的本意,啸这个名已经够张扬了,再取“鸣”为字,不太好,不如取个低调点的字对冲一下,比如子默什么的。不过,他的意见被梁媌和桓远否决了。他们说,大丈夫在世,就要声名远扬,默什么默,真要默,不如到山里做隐士去。不仅要鸣,而且要一鸣惊人,声震天下,这才够劲。 “伯”字既代表行辈居长,也通“霸”。梁啸是独子,排行没什么意义。所以梁啸觉得桓远给他取这个字一方面是有野心的表现,另一方面可能也是借机怀念霸王项羽。不管怎么说,他也算是项羽的再传弟子。 一个是老娘,一个是师傅,梁啸不敢反驳,只好认了。 回到宫里,梁啸将取字的事告诉了天子,天子推敲了半天,也觉得伯鸣好。他说,你正当少年,又是武人,以默为字,多少有些书生气,不如伯鸣来得响亮。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嘛,正合当前形势,是个好兆头。 天子也觉得这样好,梁啸只好认命,从此姓梁名啸,字伯鸣。 随着时间的推移,春天过去,夏天到来,长安的温度在不断的升高,宫里的气氛也变得越来越紧张。 汉军的调动虽然已经尽可能的隐蔽,匈奴人还是听到了风声。军臣单于也接到了汉朝拒绝和亲的消息,勃然大怒,多次发兵扰边。不过正值夏季,马还没有肥,匈奴人的战斗力大打折扣,示威的成份多于实际威胁,先后被汉军赶了出去。 借着这个机会,天子干脆撕开了伪装,正式宣布对匈奴人进行还击。 战争机器开动起来,在全国范围内进行兵员征调、粮草转运。在天子刻意的宣传下,经过几个月的发酵,梁啸这个榜样带来的效应已经影响甚大,长安的游侠儿大受鼓舞,纷纷应募从军。外地的游侠儿也纷纷赶往京城,特别是江淮一带,江都王刘非一个人就送来了近万剑客、壮士。 得知江都国有这么多游侠儿,天子又惊又喜。惊的是刘非实力如此之强,喜的是刘非虽然粗猛,一心只想征战,却没什么心机,居然主动交出了这些力量。 与梁啸等人反复商议后,天子批准了刘非从征的请求,命他赶到长安,随御史大夫韩安国出征。接到诏书,刘非率领亲卫骑百余,昼夜兼程,只用了七天时间就赶到了长安。 七月末,梁啸接到命令,赶往陇西,作为李广禆将,协助李广进行战前准备。 第386章群英会 梁家一片忙碌。 梁啸即将出征,所有的佣兵和骑士都将随行,衣甲、马匹都要准备,虽说官方会提供人马的给养,可对于他们来说,有些东西,特别是武器还是自己的好,尽可能的要带上。 经过桓远和钟离期几个月的集训,这些人的实力又有了不小的提升,特别是希腊少年骑士,如今已经是当之无愧的勇士。对即将到来的战斗,他们充满信心。 离京前一天,梁啸抽了个时间去找卫青。虽然天子没有明说,但卫青出征是大概率的事。这一分别,下次见面也许就是大半年后了。梁啸赶到他家的时候,卫青正和堂弟卫陶习武,征贰在厨房里忙活,霍去病牵着刚会走路的小卫伉的手在一旁玩耍。 看到梁啸,卫青连忙停了下来,大声招呼道:“贰啊,师兄来了,你去沽点新酒。” 梁啸忍着笑,摆摆手。“不用,酒和肉,我都带了,待会儿牛儿就拿进来。” “君侯行装收拾好了?”卫陶笑嘻嘻的说道:“这次随你出征的游侠儿不少吧?” 梁啸笑笑。主动到他门上的游侠儿是不少,可是他一个也没要。这些人出征的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富贵,别说像荼牛儿一样成为好兄弟,就算和庞硕比,这些人的忠诚也难以培养。与其如此,不如让他们直接从军,避免惹来不必要的猜忌。 天子对刘非实力的惊讶给梁啸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刘非是他的兄长,他都如此提防,自己不能不小心。现在用得着你,什么都好说,等用不着了,这些都会成为隐患。部曲义从的数量一定要控制。这是梁啸给自己立的规矩。 “仲卿,别的也没什么,送你一口刀。”梁啸拿过一口乌兹刀。递给卫青。“希望你用不上。” 刀是近战武器,对于将领来说。动用近战武器就意味着战斗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梁啸和卫青有过并肩战斗的经历,知道卫青虽然话少,却是一个对自己非常狠的人。为了胜利,他会毫不犹豫的亲自上阵。 卫青抽出刀,舞了两下,刀身破空,呜呜作响。卫青非常满意。“好刀,当是名匠所制。” “刀再好。不过数人敌。你我都是统兵的人,还是不要逞匹夫之勇的好。” “君侯,你现在可以这么说,我们哪有资格。”卫陶打趣道,从卫青手中接过刀,舞弄了几下,爱不释手。这口刀虽然没什么名贵的饰物,可是刀身如雪,藏有暗花,透着凛冽的杀气。 “卫兄。天子兴兵反击匈奴,正是你我立功之时。我不过是比你们早了一步而已。你跟着仲卿,封侯还不是手到擒来?” 卫陶哈哈大笑。“那就借君侯吉言了。” 荼牛儿扛着一大块肉。抱着两瓮酒走了进来。征贰连忙在围裙上擦净手,迎了上去,接过酒、肉,露出几分惭愧。“师兄,你来就来呗,每次都带这么多东西,我们多不好意思。” “我和仲卿是什么交情,还用在乎这些?”梁啸瞪了征贰一眼。“有空你多去看看师傅,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月亮身子不太方便。你也常去看看她。整个长安,她和你最谈得来。把伉儿带上。说不定她也能给我生个儿子。” 征贰眼睛一亮。“月亮是有了么?” 梁啸点点头。月亮已经有了一个月的身孕,李蓉清却是一点影子也没有。急得老娘天天念叨着要回广陵还愿,说是李蓉清的父亲生气了,要去拜拜才行。搞得梁啸自己都有点拿不准,李蓉清身体很健康,月亮能这么快又怀上,为什么她就是怀不上? 征贰说了一阵,又钻进了厨房,卫青的目光跟着征贰的身影,好半天才转回来。梁啸看在眼里,暗自感慨。这小俩口感情是好,可惜不得长久。将来平阳长公主是要来抢人的,征贰这个蛮夷女哪里是对手。 见梁啸脸色不好,卫青说道:“如果这次出征能立功,回来我就娶她,到时候你一定要来喝酒。” 梁啸瞅了卫青一眼,扬了扬眉,欲言又止,简单的回了一句。“好!” 征贰曾经是个刁蛮任性的小姑娘,不过跟了卫青之后,她已经修炼成了一个当家主妇,没多一会儿,酒摆上来了,肉也切好了。虽然梁啸带的肉足够,她依然习惯性的切得飞薄,一片片的铺在盘子里,看起来非常多。梁啸看在眼里,暗自心酸。 炭火舔着镬底,水开了,梁啸等人夹起轻薄如纸的肉片,放在镬中涮了起来。调料很简单,就是街头最常见的酱。不过梁啸吃得很开心。长安这么大,除了在家,也就是在卫青这里,他最放松了,不用担心说错。卫青是个话很少的人,但是他知道什么话该传,什么话不该传。 有过并肩作战,甚至生死相依的经历,才有可能成为真正的知交。 他们一边喝酒吃肉,一边闲扯,征贰忙完,也走了出来,抱过卫伉。霍去病腾出手,挤到卫青身边,先吃了两块肉,烫了嘴,连吸冷气。梁啸瞅了他一眼。“宫里没肉吃?” “宫里有肉,可是没我舅母切得好。”霍去病一边说着,一边又往嘴里塞了两块肉。“梁君侯,你可别把匈奴人杀光了,留点给我杀。我准备在十八岁之前就出征。” 梁啸不解。“为什么要在十八岁之前?” 霍去病埋头吃肉。 “为什么,超过你呗。”卫陶笑了一声:“这小子记仇呢,天天想着怎么超过你。” “超过我?”梁啸歪了歪嘴。“小子,那你有得学呢。” 霍去病皱皱鼻子,不屑一顾。卫青有些不好意思,连忙劝梁啸喝酒。他们说得正开心,门外又传来人说话的声音。卫陶起身走了出去,时间不长,引着刘陵和雷被走了进来。卫青非常意外,连忙起身相迎,热情的邀请刘陵入座,又让征贰再去切些肉来。 梁啸也非常奇怪。“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征夫人。”刘陵反问道。“听说你明天就要离京了?” 梁啸眨了眨眼睛,无声地笑了起来。“我本来打算在这儿吃午饭,然后拉着仲卿他们去淮南邸蹭晚饭的,没想到你倒先来了。也好,一起吃吧。” 刘陵有些后悔,又不便多说。她早就知道了梁啸要离京的消息,一直等着梁啸去告别。一等不来,二等还不来,只好主动来找他。听说梁啸来了卫家,就打来看征贰的旗号来了。 “君侯肯大驾光临淮南邸,小女子当然是求之不得。不过,去了可不能仅仅是蹭饭,有些问题还要向你请教呢。” “向我请教?”梁啸打了个哈哈。“你打算学射艺?真打算学这个,我可以把你介绍给我师傅。不过,你筋骨已成,恐怕是练不出来了,还是向我小师妹妹学吧。” “哦,是么,我筋骨已成了?”刘陵佯作恍然大悟,瞥了梁啸一眼,带着几分幽怨。 梁啸尴尬不已,连忙埋头吃肉。刘陵却不肯放过他,又说道:“还有一件事,要恭贺梁君侯。” 梁啸嘴里含了一大块肉,求饶的看着刘陵。刘陵却视而不见,用手里的筷子轻敲着盘杯,丁丁当当,每一下都敲打在梁啸的心上。 “恭贺梁君侯喜添贵子。” 梁啸一头雾水。“什么?” “来的路上,我正好遇到大宛质子的使者,他赶到你家报信,说是大宛公主生了一个儿子。”刘陵斜睨着梁啸,拖长了声音。“母子平安……” 梁啸愕然,即使是聋子,此时也听出了刘陵语气中的酸意,顿时窘迫不堪,连洛绪丽生子的喜讯都无法让他兴奋起来。 众人也听出了不对劲,一个个装没听懂,互相劝起酒来。 刘陵对梁啸有意的事早就传遍了整个长安城。一是梁啸名头太响,二是刘陵自己也没遮着掩着,否则她也不会屡次主动找梁啸。卫青对他们之间的事一清二楚,知道之所以还没有开花结果都是因为淮南王身份特殊,要不然,好热闹的天子早就下诏了。他能把梁啸的食邑封在江都国附近,又怎么会吝惜一个翁主。 可是现在,他们都知道刘陵心情不好,这是故意找茬来了。 卫青嘴笨,不知道怎么解劝,只好劝酒劝菜。霍去病却莫名其妙。“什么大宛公主?他生儿子,和梁君侯有什么关系?” “小去病啊,你这就不知道了。”刘陵伸手摸摸霍去病的脑袋。“你要想赶上梁君侯,可不仅要学骑马射箭,还要学学怎么骗公主。你看,梁君侯去了一趟雁门,带回来一个月亮。去了一趟西域,带回来一颗明珠。这本事可不容易学呢。” 霍去病恍然大悟,跳了起来,小脸憋得通红。“你……你……你怎么能这样?” 梁啸恼羞成怒,抬手就是一下。“小竖子,吃你的肉!毛还没长齐呢,大人的事,你懂什么?” 霍去病气急败坏。“你太过份了。你……你这让我怎么超过你?” 众人愣了片刻,哄堂大笑。 梁啸强忍着笑,将霍去病拽了过来,横在腿上,轻拍了两下。“小竖子,我早就跟你说过,要想超过我,可没那么容易。不信的话,你问问翁主,当初她要邀我入淮南王府,我是怎么拒绝她的。换了你,你能这气魄?你知道有多少英雄豪杰拜倒在翁主这座美人关前,唯有我……” 梁啸指着自己的鼻子。“全身而退。” “且……”刘陵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自吹自擂,真不知羞。” 第387章没文化 月上梢柳头。 梁啸挽着缰,和刘陵并肩而行。皎洁的月光透过浓密的树梢,化作斑驳的碎银,不时的掠过他们的肩膀。刘陵喝得有点多,走路有点飘。她背着手,踮着脚,踩着地上的月光,忽快忽慢,忽起忽伏,衣摆舞动,如同蝴蝶。 “明天走?”她歪着头,打量着梁啸,脸色红扑扑的。 “嗯。”梁啸微眯着眼睛,有些出神。章台街的柳树果然有名,有些像前世扬州瘦西湖的长堤春柳,可是他现在想到的却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那个故事的背景也在长安,不过却是千年之后的唐朝,折射着大唐由盛转衰的刀光剑影。 不久之后,长安街上也将生一场悲剧,汉武帝因巫蛊逼死了自己一手培养的太子刘据。几年后,他在悔恨和无奈中死去,只能将奋斗了一生的事业交给幼子刘弗陵。那时候,刘安因谋反罪已经死了三十年,此刻走在他身边的刘陵自然也难逃一死。 我改变他们的命运了吗,我能改变他们的命运吗? 梁啸转过头,打量着刘陵。“论道的事,不要急。” “嗯?”刘陵扬起眉,眼睛亮,带着一丝丝说不出的欢乐。 “我说,你们将精力放在实事上,不用急着反击董仲舒的那一套东西。” “那就这么看着儒生占据朝堂?” “你也说过,这不是董仲舒的问题,而是天子需要人给他张目。你们击倒了董仲舒,还会有其他人。相对而言,董仲舒倒是比较容易对付的一个。” “是么?”刘陵不置可否。“你这么有信心?”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梁啸轻蔑地撇了撇嘴。他知道董仲舒的结局,这位好说灾异的儒家大师最后就栽在灾异上。为董仲舒执戟三个月,他知道董仲舒对天人感应学说很入迷,不仅仅是当个理论说说。“你等着吧,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刘陵点了点头,过了片刻,又道:“董仲舒的对策有三个重点,大一统虽然难以自圆其说。却是大势所趋。天人感兴不过是阴阳家的残羹,按你的说法,不值得一辩。那剩下的德教怎么说?” “我暂时还没想好。”梁啸轻声笑了起来。“不过,我有一个很实用的办法。” “什么办法?” “等我们夺取陇右、河南之地后,上疏请天子派他去边关。德化匈奴人。如果能成功,也省得兴师动众。”梁啸挑了挑眉毛。“你觉得怎么样?” 刘陵怔了片刻,忍不住笑了起来。她笑得前仰后合,脚下打跌,只好伏在梁啸肩上。 “你……你……你太坏了,这种害死人不偿命的阴毒主意都想得出来,就不怕董门弟子和你拼命?” “一帮书生,我会怕他们?来一个灭一个,来两个灭一双。” 刘陵抬起头,眼睛灼灼亮。“那你为什么不现在上书?” “现在时候未到。”梁啸走得更慢了。正值仲夏。两人穿得都不多,刘陵比他矮半头,半个身子都靠在了他的身上。隔着薄薄的衣衫,他依然能感受到刘陵身体的热度和弹性,一时有些心猿意马,却不敢乱动,生怕打破这美好的局面。“眼下他圣眷正隆,天子不会同意的。” 刘陵直起身子,修长的手臂像柳枝一样晃啊晃,有此微凉的手指不时的滑过梁啸的手侧。像绕树的蝴蝶,忽远忽近,欲去还来。她轻轻地吁了一口气。“董夫子生而不幸。” 梁啸很不满。“你这是什么话?我这可是为了大汉天下,为了陛下。也为了你。” “是么?”刘陵顿了顿。 梁啸大窘。 刘陵转过头,手悄悄地抚上了梁啸的腰,恶狠狠地说道:“怎么不说话了?” “我说什么。咝……”梁啸突然脸色大变,连忙握着刘陵的手。“疼!疼!快放手。” 刘陵咬牙切齿。“你是不是觉得我善妒,所以抢在我进门之前,先把该办的事都办了,把想娶的人都娶了,让我无话可说。你是不是觉得我长得特别安全,多放一会儿也没事?” “没有,没有。”梁啸连连求饶。“你冤枉我了。蓉清救过我阿母的命,月亮纯属意外,洛绪丽……洛绪丽……”梁啸一时不知道怎么解释,难道说我是被洛绪丽推倒的? 刘陵手上又加了一些力。“洛绪丽怎么了?” 梁啸连吸冷气。他急中生智。“我说了,她是一匹野马。” 刘陵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原来……如此。”她松开手,掩着嘴笑了起来。“没想到,你倒是个吃硬不吃软的。怪不得你不肯来淮南,原来是我对你太客气了。如果我像那颗大宛明珠一样,你也许就从了。” “不用说得这么难听吧。”梁啸揉着腰肋上的软肉,很没面子。 刘陵转头看了他一眼,呲了呲牙,像头母狼,看得梁啸心里一哆嗦。不过,刘陵毕竟不是洛绪丽,没等梁啸有所反应,她自己先不好意思了,转过脸,避开了梁啸的目光。两人都觉得有些尴尬,一时无语,默默地向前走,任凭路边柔软的柳条一次次的拂过他们的脸庞。 未央宫北门在望,刘陵停住了脚步,抬起手,手指绕着一根柳条。 “我明天就不去送你了,你自己小心。” 梁啸遗憾的看着不远处的家门,第一次觉得还是住在城外好。如果还住在茂陵,就算是骑马,也可以走一个时辰。“长安……还是不够大啊。” 刘陵心领神会,笑了起来。她招招手,马车驶了过来。她上了车,隔着车窗,轻声吟道:“遵大路兮,掺执子之袪兮。无我恶兮,不寁故也。遵大路伺,掺执子之手兮。无我丑兮,不寁好也。” 马车起动,辚辚远去。看着远去的车影,梁啸一头雾水。 兮啊兮的,什么意思? 梁啸回到家,刚刚进门,就被老娘叫到了屋里。 梁媌坐在案前,李蓉清陪在一旁,脸上有些泪痕。梁啸一看就明白了,窘迫地站在一旁。梁媌瞅了他一眼。“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梁啸点点头。他之所以那么迟才离开大宛,就是因为洛绪丽要确定有了身孕才放他走。那一个月…… 梁媌叹了一口气,神色复杂。“有了孩子自然是好,可惜是一个蛮夷生的,又那么远,也不知道我这辈子能不能看得到。” 梁啸无言以对。 “明天你就走了,月亮又有孕在身,让李蓉清侍你吧。”梁媌推了推李蓉清。“去祭拜你父亲,然后早点休息。秋收结束,我们就回广陵。” 李蓉清低低地应了一声,转身去了。梁啸看着她那没脸见人的样子,也有些于心不忍。他想说些什么,可是一看老娘的眼神,又咽了回去。 “阿母,没什么事的话,我去跟师傅道个别。” “过犹不及。胡女个个像小牛犊子,你是个武人,别怕被她们吸了精血,伤了元气。要说贤惠,还是我们汉家女人好。别当着不着,学那不着窝的鸡,全把蛋下在外面了,便宜了蛮夷……” 梁啸大窘,急赤白脸的说道:“阿母,你都说什么呢。” “怎么着,你封了侯,阿母教训不得了?” 梁啸连忙闭上了嘴巴,一脸陪笑,凑在梁媌身边。“阿母,你看你,说这些干什么。封不封侯,我不都是你的儿子嘛。我的意思是说,天子要征伐天下,胡汉一家,我身为天子近臣,自然要做个表率。我身边那些多西域将士,你一个口一个蛮夷的,让人听见了多不好?” 梁媌也觉得些失言,讪讪地闭上了嘴巴。梁啸的安全要靠那些勇士保护,得罪他们,无疑是把梁啸往火坑里推。她懊丧的抽了一下自己的嘴巴。“你看我,一着急,就忘了正事。伯鸣哪,你不要和我一般见识。” “行啦,行啦。”梁啸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放心吧,不会有再有下次了。对了,上次给你看病的那个女医义姁医术不错,哪天有空,请她为蓉清看看,会不会是小时候受了伤。趁着我出征的这段时间,好好调养调养。” 梁媌连连点头,脸色稍霁。母子俩又说了一会闲话,梁啸告辞出来。又去西院和师傅辞行,正好碰到帕里斯从东院过来,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梁啸停住脚步,狐疑地打量着他。“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主君。”帕里斯吓了一跳。“我……我……” 梁啸更加怀疑,沉下了脸,正准备盘问他几句。荼花儿从屋里走了出来。“我让他来的。” 梁啸看看衣衫单薄的荼花儿,再看看一脸紧张,却又荷尔蒙四溢的帕里斯,明白了。他拍拍帕里斯的肩膀,凑在他耳边说道:“小心点,被牛儿知道,打断你的三条腿。” “他敢碰一下帕里斯,看我不打断他的腿。”荼花儿将帕里斯拽到身后,像只护雏的母鸡。“你还不走,等着看啊?” 梁啸无语的瞪了荼花儿一眼,落荒而逃,一边走一边摇头。帕里斯真的知道海伦是什么意思吗?居然看上了荼花儿,这孩子的审美观严重有问题啊。 都是吃没文化的亏啊。 第388章困难重重 第二天清晨,梁啸穿着天子所赐的戎装,挎着玉具剑,大步走进了未央宫。 宫门口的郎官们夹道欢迎,毫不掩饰眼光中的羡慕,甚至还有几分嫉妒。结发从军的人不少,能像梁啸这样出仕数年就封侯的屈指可数,更多的是像李广这样,征战一生,封侯无望。 少年封侯,得天子赏识,得美人青睐,这是绝大多数人所能想象的最大志向,就和后世无数人希望当上ceo,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一样。 梁啸停下来,和郎官们打了个招呼,开了几句玩笑。 “伯鸣,这次立功回来,得迎娶淮南翁主了吧?”一个郎官挤了挤眼睛,坏笑道:“可别让美人等得太久了,要不然,新婚之夜不让你上床。” “你以为是你啊。”另一个郎官将他挤开,上下打量着梁啸,啧啧有声。“你看,还就是人靠衣装,穿上这身甲胄真威风。这要是在长安街上走一圈,不知道多少少女要怀春了。” “这是伯鸣用性命挣来的,你们眼红,自己也挣去。”一个年老些的郎官走了过来,将同伴们推开。“伯鸣,快些进去吧,别让天子等着。跟这帮兔爷有什么好说的,胆小眼红,没出息。” 郎官们叫了起来,笑成一团。梁啸也笑了,摆摆手,走进了宫门。如果不是入宫陛行,他不会穿得这么张扬。锦衣昼行,荣归故里,在这个时代是成功人士的特权,不如此,不足以慰平生。他却不怎么习惯,总有点小人发财如受罪的感觉。 不得不说,他虽然重生汉朝已经四五年,外表已经与普通的汉人无异,心理上还是没有完全适应。 到了前殿附近,郎官们说。天子在承明殿,正与严助等近臣商议事务。梁啸又连忙赶到承明殿。天子见梁啸衣甲鲜明,也是眼前一亮,赞道:“这才是我汉家儿郎。” 梁啸躬身施礼。“此乃陛下的恩宠。臣须臾不敢有忘。” 天子笑笑。“就穿着这身甲胄去陇右,告诉将士们,朝廷已经准备好了丰厚的赏赐,就等你们凯旋。梁啸,我已经让人把北阙打扫干净。你们可得多抓一些俘虏回来,我好把他们的头悬在阙门上,祭奠列代先帝。” 梁啸慨然道:“得陛下信任,臣等敢不以死效命。” “甚好!”天子又勉励了梁啸几句,这才放梁啸出宫。 出了宫,梁啸跨上马,带着他的亲卫骑士,沿藳街,出直城门,绝尘而去。他一人双马。昼夜兼程,仅仅用了六天时间就赶到了陇西。 出了陇关,梁啸便感受到了临战的气氛。路上随时能见到一队队的役夫,赶着牛马,拉着一车车刚刚收获的粮食和各种物资,赶往前线。他们大多面色黝黑,衣衫破旧,面容憔悴,沉默寡言。看到鲜衣怒马的梁啸一行,他们眼中也看不到多少激动。反倒有一些畏惧或者藏得很深的厌恶。 梁啸知道,对于这些普通百姓来说,战争就意味着沉重的负担,特别是徭役。官府是不付报酬的,有时候遇到不良的官吏,甚至连伙食都会克扣。牛马也都是他们自己的,万一死了,也是一笔难以承受的损失。他们付出了代价,却不会有什么收益。打战打赢了,受赏的是战士,和他们无关。 此时此刻,梁啸也顾不上怜悯他们。在他看来,如何用最小的代价解除匈奴人的威胁,让这些百姓安家居乐来,不用再担心匈奴人的威胁,是他唯一能为他们做的。 梁啸来到郡守府,看到了李广。 李广正在忙碌,被一群属吏围在中间汇报各种数据,很明显,他不怎么耐烦。李广识字,但谈不上什么文化,入仕多年,边郡太守也做过很多任,对这些琐务依然有些拒绝。看到梁啸,他立刻站了起来,仿佛找到了替罪羊一般,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你来得好快,文书刚到两天,你就到了。” “大战即将开始,早到一日,便能早点熟悉情况。将军,准备得如何了?” “你问他们。”李广手一摆,将一个书吏拉到梁啸面前。“你是禅将,这里就交给你了。我还有事,要出去一下。”李广哈哈一笑,大手拍拍梁啸的战甲。“小子,你这是故意刺激我吗?” “没办法,是天子的诏令。”梁啸无奈地耸耸肩。“将军,你也不用眼红。这一仗打完,你也该封侯了。” “但愿如此。”李广眉毛一扬,转身就走。李敢连忙跟了上去,李椒也想跑,却被梁啸一把拽住了。“做人不能太过份啊,你们父子三人都跑了,把这一摊子事交给我一个人?” 李椒咧咧嘴。“伯鸣,不是我不想帮你,实在是我不擅长这个啊。” “你不擅长,我就擅长?”梁啸没好气的说道:“是不是兄弟?是兄弟的话,有难同当。” 说话间,李敢已经跑到了门口,冲着李椒做了个鬼脸,奔了出去。李椒苦着脸,只好留了下来。 虽然有李椒的帮助,梁啸也用了两天的时间才基本搞清了陇西的备战情况。太守府掾吏和李广父子差不多,不像文吏,更像武夫。没办法,这里能读书的人太少了,会写自己名字,能心算一百以内加减法的都算文人。面对动辙以千万计的大量数字,他们都有些的抓瞎。 统计出的结果很不好,不少物资都没能按照计划的时间到位。最大的问题是兵力,预计的三万大军才到了两万多,骑兵只有一万,战马数量不足,只有一万三千余匹。 梁啸很不解。“陇西牧苑不是有近五万匹马吗,怎么才提供一万三千余匹?” 李椒解释了一番。牧苑在籍的马匹是有五万,可是真正能用的马不可能有五万匹。用马的地方太多,除去必须留栏的幼马、种马之外,比喻各级官员的随从骑士有配备战马,各地的驿传要有备用马,军中将领的亲卫骑也要配备马匹。这一万三千匹战马已经是陇西牧苑的最大能力了。 不当家不知柴火贵,梁啸第一次接触这些事务,才知道自己以前有多奢侈。如果按他以前一人三马的习惯,一万三千匹战马最多只能装备五千骑士。可是要和匈奴主力对阵,别说五千骑,即使有万骑,也没有足够的胜算。 梁啸沉吟片刻:“招募了多少骑士?” “大概有三千多,他们的备马虽然多一些,却也不够一人双马的配置。” 梁啸摇摇头,这还是不够啊。按照预定的作战计划,作为西路军,他们不仅要尽取休屠地,还在越过大漠,和其他两路大军配合,尽取河南地。其后视伤亡战损情况,如果还有余力,就深入河西,扫荡河西走廊。 在长安订计划的时候已经足够谨慎,真正实施起来还是困难重重,处处要打折扣。梁啸虽然有一些心理准备,可是看到这些数字,他还是很担心。 他决定立刻向朝廷汇报。 李椒拦住了他。“你太谨慎了,对我们来说,这些已经足够。虽说数量不足,可是士气旺盛,人心可用。” 梁啸瞅瞅李椒,示意掾吏们先出去,关上门,压低声音对李椒说道:“李兄,有件事,我觉得有必要再提醒你一次。” 见梁啸这么严肃,李椒也不敢大意。“你说。” “这一战,是将军封侯的好机会,我能理解你们父子的迫切心情。可是正因为如此,我们更要谨慎。这一战就算推辞一年半载,将军都等得起。可是万一失利,三五年之内都不可能再发动如此规模的大战,甚至十年,将军等得起吗?” 李椒眉头蹙了起来,将信将疑。“至于么?且不说我们至少有五六成的胜率,就算万一败了,损失也有限,不至于十年内都不能再战吧。” “与实力无关,与天子的面子有关。这是天子亲政后的首战,费了那么多口舌,才勉强取得朝臣,特别是王太后的支持。如果败了,天子威信受损,反对声音再起,太后主政,又像太皇太后在世的时候一样,如何是好?既然是首战,要么不打,要打就一定要胜,而且要胜得漂亮。如果没有把握,不如不打。” 李椒不吭声了。太皇太后是天子的祖母,风烛残年,早该死了。王太后则不同,她刚过五十岁,正常情况下,再活个十几二十年,一点问题也没有。 可是,李广等不及了。 李椒不敢决断,和梁啸一起去找李广。李广的态度和李椒一样,开始有些不为然,听了梁啸的提醒之后,他也意识到风险远比他想象的要大。可是,他又不愿意就此放弃这个机会。 这可能是他最好的一次机会。 天子不仅给了他独当一面的机会,还让梁啸给他做禆将。通常来说,禆将不仅是主将出现意外时的替补,更是对主将的制衡和监视。因为这种关系,禆将与主将争功,甚至诬告主将的事屡见不鲜。 梁啸则不同,梁啸虽然深得天子信任,却是他的部下,与他们父子关系亲近,只会给他帮助,不会对他不利。这自然是天子对他上次有功未赏的补偿。如果错过这次机会,下次就不知道会安排谁来了。 李广说,这一仗不仅要打,而且要打赢,还要赢得漂亮。 第389章机会来了 经过反复讨论,梁啸提出一个补救方案。 一是尽快和羌人取得联系。早在几个月前,枚皋就奉命出使羌中,探索河源。现在已经过去了半年,如果枚皋进展顺利,羌人愿意助阵,至少可以提供两三千骑。如果他们愿意提供战马,那就再好不过了。 二是修改方案,以完成第一阶段作战目标为主,即尽取休屠地,取河南的任务交给其他两路大军完成。 三是将压缩骑兵的数量,宁缺勿滥,将骑射能力有所不足的人改作步卒,集中战马,以满足一人双马甚至三马的配备要求。如此一来,虽然数量有所减少,但机动性提升,战斗力下降也不大,可以将骑兵的优势最大化。一直以来,梁啸赖以取胜的就是这种精兵策略和土豪配置。 李广斟酌良久,最后同意了梁啸的建议。他一边派人赶往羌中,一边将梁啸的建议写成奏疏,派人以最快的速度送往长安。与此同时,他请求天子调一些通晓书算的人赶到陇西协助军务。 梁啸是能写会算,可是让这样的一个将领做属吏,实在有些浪费了。 奏疏送出之后,李广和梁啸一起,对已经集结到位的骑士进行筛选。经过严格的挑选,他们挑出了近六千骑。这些骑士个个骑术精良,武艺精湛,而且大多出身边地,家境贫寒,能吃苦,心功心切。 对挑选出的骑士,梁啸又和李广商量,按他们箭术高低做了细分: 箭术最出众的做轻骑兵,以弓箭骑射作为主要攻击手段,负责追击掩杀,在必要的时候执行奔袭任务。 箭术略逊一筹的。改用弩。弩的速度虽然慢一些,但是射程远,可以瞄准。分批射击,威力不弱于普通的强弓。两军相遇时。他们执行第一波的攻击,利用射程的优势挫伤敌军锐气。同时配备战刀,完成射击后,用战刀进行近身格斗。 考虑到骑在马背上,用大弩不便,弩骑兵统一使用三石到四石,射程二百余步的擘张弩,只带了极少的十石大黄弩作为狙击用弩。以便在危急情况下射杀对方的大将。 骑术好,箭术一般,但是身体强壮、力量突出的配备重甲,改用矛戟,同时配备战刀,作为突击骑兵,在弩骑兵完成第一波射击之后,强行突破敌人的阵势。 虽然都是骑兵,但使用不同的武器,互相配合。远近、轻重,各有所长。 李广久经沙场,一看就知道如此细分的好处。二话不说,立刻照办,并紧急调拨所需要的武器和甲胄。特别是弩的数量不足,需要从关内请调。 挑选完成,李广父子就带着这些骑兵开始了配合训练。算帐的时候,他们一个头两个大,练兵的时候,他们精神亢奋,恨不得不眠不休。天天泡在训练场上。 梁啸不和他们争。他自知少年成名,已经惹人嫉妒。这次机会还是让给李广吧。他将大量的精力花在训练那些步卒上,主要训练项目就是工事建筑和城池攻防。 这次作战的目的不是杀死多少匈奴人。而是要夺取休屠部落的牧场。步兵要与骑兵对阵,必须借助城池或有利地形。连地形都没有的时候,就只能靠随身携带的武器和聪明才智,还有勇气。 梁啸为此做了充分的准备。他从桓远那里接受的是骑兵战术的训练,但是战斗两年,他对步战也有了一些认识,再加上前世的记忆,做得并不比普通人差。 他找来很多工匠,让他们对运输辎重的牛车、马车进行改装、加固,又配备了大量的长矛,在野外遇到骑兵,将长矛扎成拒马,是最有效的方法。 梁啸虽然很努力,也有一些经验,但毕竟是少年富贵,不像李广,是从普通士卒一步步的升上来的。他以前带的是佣兵,现在带的却是普通士卒,不可能像对佣兵一样以利诱之。再加上他的身份,难免有些人对他有所排斥,嘴上不说,暗地里消极怠工的彼彼皆是,甚至有不加掩饰的。 每到这个时候,李广父子就会成为他的靠山,不仅无条件的支持他,还帮他出谋划策,整治那些刺头。有些主意看起来很浅显,甚至有些缺德,但是的确管用。 这可都是李广带兵多年的经验。 在李广父子的帮助下,再加上梁啸本人的踏实和谦逊,梁啸慢慢的得到了将士们的认可,向一个合格的将领迈进。 未央宫,承明殿。 天子有些焦灼地转来转去,李广的奏疏在严助等人的手上来回传看,每一个看过的人都神情沉重。 谁都清楚,这份奏疏虽然是李广、梁啸二人联名,但真正执笔的梁啸。李广已经在陇西这么久了,也没提这些情况,梁啸一到,这份奏疏就来了,除了他还有谁? 他们都是参与庙算的人,也知道从纸面上得到的情况和实际情况会有所出入,但是没想到出入这么大。 按照计划,三路大军中,李广那一路因为条件最好,承担的任务也最重,不仅需要他们来夺取休屠王的牧地,打通河西走廊的入口,还要靠他们来完成对河南白羊王部的包抄合围。为此,天子不仅为这一路安排了李广、梁啸这两员大将,还将陇西牧苑的战马几乎都调拨给了他们,希望能为他们配备至少两万骑。 现在不仅两万骑不可能,连一万骑都勉强。按照梁啸的说法,能有五千骑就不容易了。 怎么办?即使他们没有过实战经验,也知道仅凭五千骑不足以和休屠王部正面作战。休屠王是被李广偷袭过,但其主力未损,麾下骑士至少有两万骑,这也是当初要打算为这路大军配备两万骑的原因。 “还打不打?”天子停步脚步,转过头,眼中有一些血丝。嘴角有一个火泡。 严助皱着眉。“陛下,臣相信梁啸的眼光。他如果说没有十足的把握,这一仗还是不打的好。立足于守。以守代攻,再从容部署。等待战机,更为稳妥。” 吾丘寿王摇摇头。“陛下,臣以为不妥。十余万大军征发,转输辎重粮草的役夫遍布于道,人人皆知陛下欲征匈奴。如果引而不发,空耗粮草,岂不是落下笑柄?” 严助反对。“引而不发,最多只是空耗一些粮草。若是战败。损失岂不更大?” 吾丘寿王坚持已见。“若是半途而废,如何面对朝野质疑?如果有人说陛下年轻轻躁,如何是好?” 天子紧紧的咬着嘴唇,甚至渗出了血迹。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看着严助、吾丘寿王二人。 “给韩安国、程不识发文书,询问他们的情况,让他们据实回报,不得虚饰其辞。如果情况与陇西一样,就……”他咬了咬牙。“就按兵不动。据守各自防区,等待进一步的命令。” “陛下……” “梁啸不是胆小之人,如果有机会。他一定不会放过。”天子看着自己的手,慢慢张开,又慢慢握紧。“他是我的爪牙,如今我与匈奴以死相搏,怎么能不相信自己的手?” 严助深施一礼。“陛下圣明。君臣一心,有什么样的敌人不可战胜?此乃天下百姓之大幸也。” 梁啸收到了天子回复的时候,也接到了休屠王来攻的消息。 汉军在陇西大量集结,休屠王大概觉得受到了极大的污辱。这么多年来,真正敢主动发起对匈奴人的进攻。并且取得一定战果的人,就是他面对的李广和梁啸。梁啸杀了浑邪王。李广抓了他的阏氏和太子,让他成了继浑邪王之后的又一个笑话。他早就想对李广下手了。 如今秋风渐起,马肥弓劲,汉军又大量集结于陇西境内,正是报仇的好机会。击败李广,夺取那些物资,掳掠人民,他不仅可以雪耻,还能获得丰厚的回报,过一个衣食无忧的冬天。 因此,休屠王几乎没有考虑太多,倾部落之力,尽起骑兵两万余,挥师南下,气势汹汹的杀过了黄河,扑入陇西境内。他的目的很明确,就是陇西,就是李广和梁啸。 得到消息,梁啸和李广父子互相看了半天,然后放声大笑。 “这胡狗,真是不知死活。我正想去找他,他倒好,送上门来了。”李广站了起来,一掌击在案上。“来得好,我要让他有来无回。老子盼了一辈子的侯爵,就落在他的脖子上了。” 梁啸也很开心。骑兵不足,机动性能不够,这是他们眼下最大的短项。他们原本打算步步为营,稳步推进,现在休屠王主动杀过来,可省了不少事。 他拉住李广。“将军,既然休屠王送上门来了,我们就安安稳稳的等着,何必着急?陇西丘陵纵横,不比草原,他如此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正是我们的机会。” “说得是。”李广摩拳擦掌。“你们都说说,如何才能重创他,让他知道知道我们汉家儿郎的厉害。” 梁啸沉吟片刻,嘴角挑起一抹阴冷的笑容。“将军,我们不仅要重创他,还要全歼他。全歼了这两万骑,我们不仅可以得到休屠地,还能立刻得到至少一万匹战马。如此一来,奔袭河南地的任务就有了着落。” 李广眉头耸动,两眼放光,连连点头说道:“有理,有理,正当如此。你小子阴险,你说说看,这仗该怎么打?说得有理,我听你的。” 梁啸大汗。你这是夸我么? 见李广这么说,其他将领就算心里有什么意见,此刻也不好多说,纷纷把目光转了过来。一时间,梁啸心跳加速,血涌上了头。 这可不是千余人的奔袭,这是一次指挥两三万人的大战,而且是大汉反击匈奴的第一战。如此光荣的使命,在不经意间落在我的肩上,真是上苍对我的厚爱啊。 第390章诱敌 梁啸站了起来,躬身一拜。“将军,要想全歼休屠王部,就不能太冲动。既然他轻视我等,我等何不将计就计,示弱于他,诱他来攻?” “诱他来攻城?”李广摇摇头。“他恐怕不会那么傻。” 梁啸笑了。他也不至于这么轻视休屠王。指望敌人傻,这是最弱智的表现。休屠王再冲动,也不至于用骑兵来攻城。 “将军,我们不在城里,我们去城外。” 李广大奇。在城外,那可危险得很啊。两万骑冲杀起来,可不是闹着玩的。再说了,在城外,一旦形势不对,匈奴人有速度优势,随地都可以撤离战场,追都追不上。 梁啸把自己的计划说了一下:用六千骑兵的战马来拉车,但车里装的却是人,是要执行追击任务的精锐骑兵。一旦与匈奴人接战,解下战马,以车为屏障,就地结阵,诱匈奴人来攻。在这方面,汉军有足够的优势,等匈奴人力竭而退,一直在休息的骑兵就可以上马追击了。 以六千养精蓄锐的精锐骑兵追击两万久战力疲、伤亡惨重的匈奴骑兵,至少有至少有一半的机会。如果运气够好,击溃了匈奴人,剩下的就简单了。如果运气不够好,未能彻底击溃匈奴人,那也无妨,他们完全可以退回来,再次与步卒配合。 能否取胜的关键在于两个: 首先是能否顶住匈奴人的攻击。如果被匈奴人突破了阵地,那就是一场灾难了,即使骑兵全部上马,也不是数量占绝对优势的匈奴人对手,很可能会蒙受重大伤亡。 顶住匈奴人攻击的同时,还不能把匈奴人吓跑了,要让他们不惜代价的猛攻;为了这个目标,梁啸有两个打算。一是在一部分车里装上丝绸、粮草,让匈奴人以为这些车里有大量的财物。一是以自身为铒,诱休屠王上当。 听完梁啸的建议。李广哈哈大笑。“只有你一个,怕是不够。休屠王最恨的是我,就让我来做诱饵吧。” 梁啸也笑了。“将军如果做诱饵,休屠王这条大鱼就别想跑了。” 众人大笑。 李广随即进行部署。梁啸提供主体建议。李广把建议分配成任务,交到各人头上。其他将领提供补充建议,执行任务。 经过一天准备,李广和梁啸及三个校尉,率领七千士卒。押着四千多辆大车出了城,沿着洮水向黄河进发,做出准备渡河作战的模样。在这四千多辆大车中,只有一千多辆装的是粮草和丝帛,剩下的三千多辆车,每一辆都装了两个骑士。 李椒率领数将,奉命留守狄道城,随时准备接应。 皋兰山下,休屠王勒住了胯下的花斑马,抬起头。看了看远处起伏的山峦,有些不安。 越过大河,这里的地形就变得复杂起来,对骑兵的限制越来越大。他与汉人接壤这么多年,之所以一直没有占据整个陇西,地理限制是主要原因之一。 他是来羞辱李广的,如果有机会,掳掠一番也不错。如今,他的目的已经基本达到了,是见好就收。还是继续前进,扩大战果,休屠王拿不定主意。他不怕汉军,不怕李广。可是他不得不谨慎从事。据斥候报告,有数万汉军集结在陇西、天子境内,一旦中伏,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这时,斥候来报,发现五千六汉军步骑正在向这边赶来。押运了几千辆大车,车很大,速度很慢,车辙很深,似乎装了不少东西。 休屠王立刻精神起来,他不愿意被人打伏击,但是几千辆大军送到他的面前,他也没理由不要。做了这一笔,他就可以满载而归了。 休屠王虽然心动,却非常谨慎。他派出了更多的斥候,查看周边形势,以免中了汉人的诡计。 大半天时间后,斥候来报,周边没有发现汉军的踪迹,但是汉军的斥候看到了他们的影子,汉军已经停止前进,正在掉头逃跑。 休屠王不再犹豫,立刻下令追击。两万多骑沿着河谷急速前进,没过多久,他们就看到了一辆侧翻在地上的大车,大车摔破了,近百件扎成捆的战袍散落在地上,几个匈奴人正在争抢。 往前走了没多久,他们又发现了一辆翻倒的大车,金黄色的粟米撒得到处都是。 再向前,翻倒的大车越来越多,有粮食,有衣服,有武器,还有一些钱,每一辆都装得满满的,全是匈奴人想要的东西。 休屠王激动不已,派出更多的斥候。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还派斥候绕到汉军前面去,一直到狄道城外,看看汉军有没有支援的迹象。 这里离狄道城有四五十里,匈奴人将骑兵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只用了一个时辰就追上了正在狼狈逃窜的汉军,把他们堵在一个宽达数里的河谷边。 休屠王带着亲卫骑,登上了一旁的山坡,查看自己的猎物,欣喜若狂。 他很快就有了更加惊喜的发现:这些自知逃跑远望,正在布阵,准备阻击待援的汉军居然是由李广本人率领的。李广就在对面的山坡上,身边簇拥着千余将士。更多的将士散步在车阵中,紧张备战。 也许是爱惜马匹,生怕被双方的箭阵误伤,又或许是怕马受惊,扰乱了战阵,他们将驾辕的马都卸了下来,集中到对面的山坡下。看到这一副,匈奴人非常开心。这足以说明汉军自知速度不够,不抱逃跑的希望,准备固守待援了。 休屠王仰天长啸。“苍天有眼,助我报仇。”他转身对诸将说道:“不要伤了李广性命,我要活捉他,送到单于庭。他可比张骞值钱多了。” 众将哈哈大笑,欣然答应。飞将军李广是汉将军威名最盛的一个,如果能抓到他,单于的赏赐肯定要比抓住张骞多,说不定能将原来整个祁连山一带都赏给休屠王部。 对面的山坡上,李广也乐得合不拢嘴。“哈哈,老子盼了一辈子的机会,终于盼来了。梁啸,你这办法好啊。你说说看,干掉休屠王,我能封几千户?” 梁啸查看四周,皱了皱眉。“将军,我觉得还是不妥啊,这里太宽了,我们堵不住匈奴人啊。” 李广看看,也觉得有理。河谷宽达四五里,四千辆大车排开,前后最多三四辆车,能够挡住大部分匈奴人,但是如果匈奴人玩命突围,他们也无法达到全歼的目的。 “无妨。”李广又道:“你看,我们的南侧地面更宽,适合骑兵奔驰。只要我们阻击顽强,让匈奴人觉得无法轻易得手,他们必然会用骑射来拖垮我们。到那时候,我们再缓步后撤,撤到狭窄处,把山路堵死。” 梁啸恍然大悟,看来这种以步对骑的经验,还是李广更丰富。 “那我就先恭贺将军了,封了侯,可得多摆几天酒席。” “放心,少不了你小子的。真要能封侯,你是首功。”李广开怀大笑。李敢也乐得眉开眼笑,绕着李广和梁啸来回转圈。李广对李敢吩咐了几句,让他下去传令,要求阵中的三个校尉配合,正面的校尉公孙戎奴和北面的韩千秋一定要打得顽强,南侧的摎乐可以稍微示弱一些。 时间不长,阵中的三个校尉摇动战旗,表示接到了命令。 在又一次确认周围没有埋伏之后,休屠王终于放了心,下令发起攻击。 六百匈奴人,分成三队,向汉军车阵发起了试探性的攻击。 李广摇动战旗,战鼓声响起,一场激战正式拉开序幕。匈奴人下了马,战斗力先折了一半,他们手中的小圆盾也不足以排护他们的身体。面对汉军猛烈的弓弩射击,他们寸步难进,还没碰到大军,就倒下了不少人,受挫而归。 休屠王并不紧张。这本来就是试探,就是要看看汉军的虚实。他经验丰富,能够从汉军射击是否整齐、箭矢的数量、命中率分析出汉军的弱点所在,然后他会揪着这些漏洞,全力攻击。 李广是名将,可是他不能保护所有的汉军将领都是名将,总会有人临阵胆怯,露出破绽。 很快,休屠王发现,汉军左翼阵地反击有些凌乱,阵形也不够规整,他立刻再次派上五百人,以骑射的方式,对汉军左翼阵地发起了轮番冲击。 匈奴人以松散阵形,从远处纵马而来,从汉军阵前掠过,射出一枝枝利箭,又飘然远去。他们肆意挑逗着汉军,激怒着汉军,有艺高人胆大之辈甚至冲到了阵前,高声叫骂。 李广和梁啸交换了一个眼神,露出欣慰的笑容。休屠王中计了,现在,他们需要加一把火。 “将军,我去露一手?” 李广心情甚好,哈哈大笑。“好,我看看你这张弓究竟有多好。” 梁啸微微一笑,翻身上马,赶往摎乐的阵地。荼牛儿和庞硕等人紧紧跟上。 见汉军增援左翼阵地,休屠王很自然的看了一眼。看到那匹黑马,再看到那身华丽的衣甲,休屠王突然心中一动,伸手一指。“那个骑黑马的汉家少年是谁?那匹马是什么马,竟然如此高大?” 他身边的侍卫看了看,不约而同的说道:“不会是那个梁啸吧?” 休屠王屏住了呼吸,有一种被幸福砸晕的感觉。 梁啸?这可是一个价值不亚于李广的重要人物啊。我的运气怎么这么好,一下子抓住了两个匈奴人的心头刺? 第391章致命失误 休屠王又惊又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过,他疑心大起,再次派出大量的斥候打探周围的环境。李广和梁啸这两个人同时出现在这里,怎么看,这都像是一个陷阱。 他不能不提高警惕。 梁啸来到阵前,立马于大车之后,拉开了弓,也没怎么瞄准,就射出一箭。 “嗖……”羽箭飞驰而去,飞跃一百二十步,一个正在观望的匈奴骑士应声落马。 匈奴人吃了一惊,有的拨马就走,躲得更远一些,有的抬头张望。普通弓的射程不过六十七步,强弓不过百步,超过百步,速度和力量都会大幅度衰减,他们有足够的时间躲闪,艺高人胆大的甚至敢去接箭。可是这一箭力量如此之大,那个匈奴人根本没反应过来,这种力量只有强弩。 没人愿意成为强弩的靶子,所以他们必须行动起来,以快速行动来抵销强弩的威胁。 可是,他们没有看到强弩,却看到了一个衣甲鲜明得有些张扬的汉军将领。就在他们的注视下,此人片刻间连射三箭,又有两人中箭,一死一伤。 匈奴人吃了一惊,知道遇到了堪比射雕手的神箭手,不敢再在阵前放肆,连忙退到远处,发起冲锋。 梁啸收起弓,喝道:“大虎,上!” “喏。”庞硕应了一声,拖着铁刀,从大车中间穿过,来到阵前,正好迎上了策马奔来的匈奴人。 匈奴人一边奔驰,一边拉弓射箭,与梁啸等人对射。其中一人对准庞硕,连射两箭。庞硕竖起手臂,用绑在手臂的小盾护住面门,挡住了一枝箭,避开另一枝。片刻之间,那些匈奴人已经冲到他的跟前。庞硕单手挥刀。一刀劈下。 “噗哧!”乌兹铁刀轻而易举的劈开了匈奴人的身体,又斩下了战马的半截身躯。匈奴人连人带马摔倒在地,人的内脏和马的内脏滚了出来,混在一起。鲜血泉涌,腥臭扑鼻。 后面的匈奴人大吃一惊,下意识的拨转马头,想要避开庞硕。庞硕迈开大步,飞奔上前。凌空跃起,铁刀迎面劈下,劈开了秋风,劈开了匈奴人的脖子。 “轰!”庞硕落地,单腿跪地,铁刀拖在身后,宛如一头蹲伏欲扑的猛虎。 在他的身后,匈奴人的身体从马背上摔倒,和被砍断的首级相距数十步。 匈奴人心惊胆战,顾不上射箭。拨转马头,远远的避开了庞硕。 庞硕缓缓的站了起来,一抖铁刀,鲜血沿着刀锋流下,刀身雪亮如新。他一步步的走了回来,穿过大车,在汉军将士惊喜交加的注视下,回到梁啸身边。 “好!”校尉摎乐一拍大腿,大叫一声:“这才是我汉家英雄,区区几个匈奴狗有什么了不起。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千杀一千。” 汉军将士也欣喜异常,个个跺足大呼,士气高涨。 对面的匈奴人却神色沮丧。再也不敢轻易上前挑衅。 休屠王远远的看着,见一个汉军步卒斩杀了两名骑士,又全身而退,还吓得自己的部下避之不及,气得脸色铁青,喝斥再派两千人上阵。务必要在这个方向撕开缺口。 不知不觉的,匈奴人的主攻方向转到了南侧。他们冒着汉军的箭雨,发起了一波又一波的攻击,不断的冲击着汉军的车阵。他们借助马速,将一批批的箭射进汉军阵地,射在大车上,如狂风骤雨,咚咚作响。 匈奴人人多势众,箭阵密集。汉军有大车做掩护,而且知道这是一个陷阱,气定神闲,在各级军官的指挥下号呼酣战,不给匈奴人一点机会,反而不断利用手中的弓弩大量杀伤敌人。即使有匈奴人穿过箭阵,也被手持长矛、大戟的汉军步卒拦住,杀死在阵前。 见匈奴人上当,李广不动声色的调整着阵型,缓缓向北移动。 双方战在一起,箭矢交驰,号角声和战鼓声交相呼应。 收到消息,李椒率领一万步卒,离开了狄道城,做出救援的姿态,向战场急行军。 休屠王收到消息,不敢怠慢,连忙派出五千骑前往阻援。双方遭遇,李椒排出阵势,攻击前进,匈奴人反复冲击,全力阻击。在不经意之间,双方的位置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原来是休屠王与李广一东一西,现在却变成了李椒在南,李广在北,休屠王被夹在长达二十余里的山谷中。 休屠王意识到了危险,却依然不肯罢休。在他看来,李广所有的凭仗不过是几千辆大车。凭这些大车,他可以挡住骑兵的进攻,却拦不住自己。如果想走,他随时都可以走,李广根本追不上他。就算追上了,双方骑兵数量悬殊,李广也拿他没办法。 所以,他现在要考虑的是如何拦住李椒率领的援兵,尽快突破李广的阵地。只要打开一个缺口,骑兵一拥而入,胜利就是他的了。 休屠王再次派出五千人,不懂一切代价,猛攻摎乐的阵地。 摎乐的阵地立刻吃紧。即使有坚固的大车为掩护,即使汉军的弓弩犀利,还是有越来越多的匈奴人冲到了阵前,冲进了车阵。只是汉军士气不衰,顽强反击,才没有让匈奴人突破。 李广及时的调整阵型,带着亲卫营赶到阵前,举起一架大黄弩,和梁啸一起连续发射,连续射杀十余名匈奴勇士,成功的压制住了匈奴人的攻势。 在他们的强力支援下,两千汉军步卒硬是挡住了五六千匈奴人的猛攻。恶战半日,硬是没让匈奴人前进一步,并且造成了大量的杀伤。匈奴人的尸体横七竖八,堆得和大车一样高。 看到李广、梁啸亲自上阵,休屠王终于放了心。情报说,汉军总数在三万左右,这里已经有一半,而且李广父子、梁啸这几个重要将领都在,再加上留守狄道的人,李广应该没有安排其他的伏兵,这次遭遇应该没有阴谋的成份。见战局胶着,僵持不下。而天色将晚,他决定拿出最精锐的力量,给李广致命一击。 号角声吹起,三千休屠王庭亲卫骑集结在休屠王的身边。形成一个巨大的矛头,做好了冲锋的准备。 号角声再起,正在冲击汉军阵地的匈奴人纷纷向两侧让开,让出了通道。 李广看到了休屠王,休屠王也看到了李广。 双方都露出了志在必得的笑容。 李广举起手。大喝一声:“骑兵上马。” 令旗兵摇动战旗,鼓手敲响战鼓,雄浑的战鼓声响起,压过了匈奴的号角声。在大车里已经憋太久的骑士们听到号角声,如逢大赦,纷纷冲出了大车,奔向阵后的战马。 刹那间,李广的阵地上多出近一倍的人,原本看起来还很疏爽的阵地忽然间有些拥挤。如果不是事先做了精心准备,调度有方。说不定会自乱阵脚。 休屠王站在远处,看不太清楚,但是山坡上负责观察的士卒却发现了这个异常,连忙将消息报给休屠王。休屠王一时没听明白。李广的阵地上突然多出好多人,这是什么?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还是从地里冒出来的? 等他搞明白那些人都是从大车里跑出来的时候,休屠王终于意识到,他最开始的担心是对的,这就是一个陷阱,一个以李广和梁啸为诱饵的陷阱。而他就是猎物。 不是他不小心,而是对手太狡猾。他派出了那么多斥候去查看周边情况,就是怕有埋伏,但他万万没想到李广会将伏兵藏在了大车里。藏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这是一个致命失误。 休屠王不敢再等,立刻下令发起冲锋,准备强行突围。 号角声再变,匈奴人开始加速,冲向李广的阵地。 辛苦了半天,终于到了收网的时候。李广怎么肯让休屠王如此轻易的逃掉。他立刻下令将左翼阵地的所有大车掀翻,全体将士后撤,退往更狭窄的河谷。 一声令下,汉军将士齐声怒吼,将一辆辆钉满了箭矢的大车掀翻,横亘在匈奴人冲锋的道路上,然后互相掩护,向后撤退,赶往预定的阵地。 李广和梁啸不约而同的留了下来,举起弓弩,全力射击,掩护将士们撤退,重新布阵。 一看到汉军的反应,休屠王就明白了李广的用意。看着连绵近百步的大车残骸和堆得像小山似的匈奴将士尸体,看着在远处集结的汉军精骑,他欲哭无泪。 匈奴人开始冲锋,加起了速度,冲到了车阵前,却被无数倾倒的大车和尸体组成的障碍拦住了去路。他们有的被绊倒在地,被后面的战马踩死,有的被密集的弓弩射杀,纷纷倒毙在阵前。 “将军,我来殿后,你去准备冲锋吧。” “好!你自己小心。”李广扳动弩机,将一个高举战刀的匈奴千夫长射倒,带着亲卫营向后奔去。 梁啸等人站成一排,一边射箭,一边后撤。匈奴人被车阵挡住,前进不得,后面的同伴却还在不断的向前挤,乱作一团,即使有腾出手来还击,手中的弓射程也不及梁啸等人,只能被动挨打。 等匈奴人下马,搬开了挡路的大车,清出一条血路,梁啸等人已经撤到安全地带。公孙戎奴、韩千秋将自己的大车重新组合起来,布成一个更加密集、更加紧固的车阵。四五千汉军将士手持弓弩、矛戟,站在大车后面,将狭窄的山谷堵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在他们身后三百步,李广率领六千精骑虎视眈眈,跃跃欲试。 休屠王的心沉到了谷底,一片冰凉。 第392章上驷对下驷 汉军将士欣喜若狂。 两万匈奴骑兵,其中还有休屠王本人,这一战的战果丰厚得让人不敢想象,一想到此,每一个将士都热血沸腾,连眼珠子都红了,嗷嗷直叫,看什么都想砍两刀。 整个汉军陷入了极其亢奋的情绪之中,不仅公孙戎奴等人接连击鼓请战,后方的李广也连连催促梁啸尽快挪开车阵,好让骑兵出击。 梁啸也很不安,却不是激动,而是紧张。 困兽犹斗。这可是休屠部落的精锐骑兵,不是普通的匈奴人。一旦他们发起狠来和汉军拼命,就算汉军步战有优势,能够取得最后的胜利也是一场惨胜。万一出现漏洞,让休屠王跑了,更是损失惨重。 对李广来说,如果伤亡太大,他很可能封不了侯。军功封侯有很严格的规定,不仅要保证斩首超过一定的数量,还要保证伤亡不能太大。否则就算斩首再多也不算军功。 对整个大局来说,如果伤亡太大,他们就没有余力奔袭河南地,天子的战略目标无法实现,心情肯定不会好,不仅李广封侯的愿望会更加缥缈,他在天子心目中的地位也会受到影响。 梁啸迅速权衡了一下,严令公孙戎奴等三个校尉严守阵地,不得轻举妄动,然后亲自赶到了骑兵阵前。 李广端坐在战马背上,脸上有些不正常的潮红。看到梁啸,他不满地大叫道:“你搞什么鬼,不在阵前指挥,跑到这儿来干什么?击溃了匈奴的进攻,我好反击,砍下休屠王的狗头。” “将军,不要急。”梁啸跳下马,走到李广的身边,伸手拽住了李广坐骑的络头。 “怎么能不急?”李广瞪了梁啸一眼,伸手一指身后跃跃欲试的骑士们。“你问问他们。哪一个不急?” 靳季挥舞着战刀,大笑道:“可不是么,梁君侯,我们都等着出击的命令。好多杀些匈奴人呢。” 梁啸不理他,凑到李广身边,低声道:“将军,大餐之前,总要开开胃。休屠王已经被堵在这里了。还能跑了不成?要不,你是不是先去热热身?” 李广不解:“热……身?” 梁啸转头看向北方的皋兰山,挑了挑下巴。“将军,你觉得休屠王会不带辎重,就这么杀过来?” 李广还没说话,靳季一拍大腿,大叫一声:“没错,匈奴人的辎重还在后面,正好去夺来。” 李广恍然大悟。休屠王一路追击到此,他的辎重部队还在后面。按理说。这半天时间,他们也该赶到了,可是一直没有出现,只有一种可能:他们自觉实力不足,跑了。 两万骑兵的人吃马嚼,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如果能将这笔辎重夺过来,对即将出塞作战的汉军来说也是一笔意外之财,可以大大减轻后勤的压力。 “那……派谁去比较好?”李广有些犹豫,虽然打劫匈奴人的辎重队伍很有诱惑力,可是又怎么能比得上休屠王?抓住休屠王。他才能把侯爵牢牢地抓在手中。 一看李广的神情,梁啸就知道自己来对了。身为主将,李广却躁动得像一个毛头小伙子,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他已经热血沸腾。不可能有和匈奴人纠缠的耐心,让他呆在这里,他很可能会不惜一切代价的强攻。 “这么重要的任务,除了将军之外,还有谁能完成?”梁啸笑道:“我强烈建议将军亲自出击。” “我?”李广眼神一缩,半边眉毛扬了起来。似笑非笑的说道:“小子,我可是主将,怎么能轻离战场?” 梁啸连忙摆手,示意李广不要想多了。“将军,匈奴人还有一万多骑,仅凭这四千步卒能够斩杀休屠王?将军你也太看得起我了。将军,双方势均力敌,必然是一场苦战,不光要看谁更勇猛,还要看谁坚持得更久。没有足够的辎重,我们也扛不了几天啊。” 李广一下子明白了梁啸的用意,不禁臊得老脸通红。他拨转马头,大声说道:“那好,这里就交给你了。我去去便来。你可把休屠王看住了,要是让他跑了,我可饶不了你。” “将军放心,人在阵地在,休屠王跑不掉。” 李广哈哈大笑,纵马而去。战鼓声响起,六千精骑随即跟着李广离开了战场,沿着河谷,向皋兰山方向急驰而去。梁啸松了一口气,回到阵地上,再次下令,命令所有的步卒加固阵地,做好坚守的准备。 李广走了,梁啸就是这里的最高指挥官,公孙戎奴等人不敢怠慢,立刻行动起来,按照之前的训练,将所有的大车都锁在一起。为了固定大车,还从两侧的山坡、河谷间搬来石块,抵住车轮。 见汉军骑兵消失在山谷中,步卒却一心一意地加固阵地,丝毫没有主动出击的打算,休屠王更加不安。他追得急,辎重队伍全落在后面,一直没有跟上来。仅凭随身携带的干粮,他们最多只能支撑两三天。一旦粮尽,军心必然动摇。 此时此刻,他不怕与汉军厮杀。如果汉军主动进攻,他还有一线生机。可是汉军据阵而守,他要想离开,只能以匈奴人之短击汉军之长,伤亡必然惨重。 休屠王心急如焚,一边调整阵型,准备再战,一边派人查探南侧阵地的情况。半个时辰过后,传令兵回来了。南侧阵地的情况更加不利,汉将李息率领八千步卒,将谷口堵得严严实实,水泄不通。匈奴人要想离开,只有肋生双翅,像天上的鹰一样飞出去。 休屠王绝望了。他放弃了所有的幻想,集中兵力,猛攻梁啸的阵地。 梁啸指挥汉军顽强阻击,寸步不让。 结阵而战本来就是汉军的强项,梁啸又和李息一起对这些步卒进行了半个多月的集训,此时此刻,汉军将自己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密集的箭雨射得匈奴人叫苦不迭,死伤惨重。就算有些匈奴人运气爆棚,冲过了箭阵,来到了车阵前,也不是那些手持长戟、刀盾的汉军将士对手,纷纷被砍倒在阵前。 汉军士气如虹,一次又一次的击退了匈奴人的进攻,损失却控制得非常理想。梁啸命令三个校尉轮流上阵,每击退敌人的一次进攻就退下来休息,饮水进食。伤势较重的则集中到阵后,包扎伤口,及时医治,尽一切可能的减少伤亡。 就在梁啸指挥步卒阻击匈奴人的时候,李广发现了匈奴人的辎重队伍。 正如梁啸估计的那样,率领辎重队伍的匈奴将领得知休屠王被汉军堵在了山谷中,立刻知道大事不好。他倒不担心休屠王的安全。在他看来,休屠王有两万精骑,突破汉军的阵地是意料之中的事,区别只在于伤亡大小。可是辎重队伍却不行,没有了主力的保护,他们根本没有足够的自保能力。 一旦这些辎重落入汉人手中,休屠王肯定会杀了他。 所以,他二话不说,掉头就跑,越过皋兰山,撤回大河之北的休屠王牧地,等待休屠王的消息。 就在他以为自己安全了的时候,李广率领六千精骑杀过了大河。他知道休屠王的主力已经被堵在山谷里,此刻没有人能是他的对手,所以肆无忌惮,长驱直入,深入匈奴人的腹地,很快就找到了匈奴人辎重的踪迹。 匈奴人躲避不及,只得硬着头皮接战。 双方一接战,匈奴人便陷入了意想不到的困境。 匈奴人好勇斗狠,靠抢劫战利品谋生,谁抢到就是谁的,所以精壮都愿意作为主力部队,没人肯看守辎重。保护辎重的匈奴人虽然也有五六千骑,可是战斗力一般,只能保证辎重不受敌人偷袭,一旦遇到强敌,还要靠主力驰援才能解围。 现在,休屠王的主力被汉军堵在了山里,他们没有援兵可以指望,只能靠自己的力量与汉军周旋。可是面对这些精挑细选出来的汉军骑士,他们根本不是对手。 尚在百步之外,匈奴人还没拉开手中的弓,弩骑兵们就射出了数百枝强劲之极箭,将迎面冲杀过来的近百名匈奴人射杀。匈奴人猝不及防,纷纷落马,例行的互射也成了泡影。 趁着这个机会,身穿重甲、手持长矛大戟的突击骑兵呼啸而上,冲到了最前面,锋利的戟刃、矛头刺破了匈奴人的皮甲,像割麦子一般的收割着匈奴人的生命。在他们的掩护下,射艺精湛的轻骑兵拉开手中的强弓,肆意射击,将一个又一个的匈奴人射落马下。 汉军互相配合,势如破竹的撕开了匈奴人的阵地,留下了一路的鲜血。 李广纵马奔驰,弦如霹雳,一枝枝利箭离弦而去,匈奴人接连中箭落马,无一合之敌。 仅仅是两个冲锋,匈奴人就蒙受了重大损失,倒下了近千人,阵形也千疮百孔,凌乱不堪。见汉军凶猛,匈奴人不敢再战,扔下辎重,掉头就跑,如鸟兽散。 李广立刻下令追击。战鼓声响起,突击骑兵散开阵形,轻骑兵冲了出去,弩骑兵也抽出了战刀,随后掩杀,追亡逐北,肆意杀戮。 第393章大捷 休屠王绝望了,匈奴人的士气跌落到了谷底,即将崩溃。 如果是在草原上,两万最精锐的骑兵足以将同等数量的汉军耍得晕头转向,可是一旦被堵在山谷中,被迫冲击汉军的车阵,他们的优势顿时丧失殆尽,落了下风。每一次徒劳无功的冲击,对他们的心理都是一次沉重的打击,将他们原本就不多的信心消磨一空。 四天时间,数十次攻击,匈奴人付出了近万人的伤亡。更要命的是,他们断粮了,不得不斩杀已经受伤的战马充饥。 战马不仅是匈奴人的腿,更是匈奴人的命,杀马充饥,无异于自杀。 休屠王坐在马鞍上,低着头,一次次的搓着憔悴的脸。 战场上一片死寂,匈奴人没有进攻,汉军也没有反击。相比于这种沉默,休屠王宁愿听到撕心裂肺的喊杀声,宁愿听到汉军地动山摇的战鼓声。如果汉军主动出击,他还有一线生机,像这样对峙,等待他的只有死路一条。 休屠王抬起眼皮,看着远处的战旗,一阵阵的心惊肉跳。 对面的汉军大阵中,有一个让他恨之入骨,却又刮目相看的对手。曾几何时,他嘲笑过浑邪王父子,他蔑视过右贤王、乌孙的昆莫猎骄靡,可是如今,他觉得他们一点也不冤,遇到这种狡诈而又冷静的对手,没有几个人可以全身而退。 四天时间,梁啸只守不攻,没有前进一步。不管休屠王如何示弱,如何诱惑,梁啸都不肯反击,他只是牢牢的守住阵地,扼住了休屠王逃生的希望,把他死死地堵截在山谷中。相比于战斗,他似乎更愿意等休屠王自己饿死。 休屠王身经百战,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冷酷残忍的对手。 与梁啸相比。山谷南端的李息显得更加积极主动,在多次击退匈奴人的进攻之后,他悍然发起反击,将阵地向前推进了十余里。进一步压缩了匈奴人生存空间,也因此付出了两千多人的代价。如果不是他及时的放弃了速战速决的计划,转而像梁啸一样固守阵地,险些被匈奴人突围而去。 现在,一万多汉军依靠车阵。将匈奴人死死地封锁在山谷中。 休屠王想过翻越山岭,从小路逃走。山上有些小路,不适合大军行走,却可以步行。不过这样一来,休屠王将成为孤家寡人,再也无法在草原上生存。 与其如此,还不如向汉人投降,说不定还能封个侯爵,保住一些实力。在此之前,向汉人投降的匈奴人并不少。据说现在过得还不错。 这个念头在休屠王的脑海里盘桓了很久,挥之不去。 正在这时,对面的汉军阵地上传来一阵欢呼。休屠王缓缓的抬起头,心头掠过一阵不祥的乌云。沉默了这么久的汉军突然发出欢呼,对匈奴人来说,肯定不是什么好光头。 过了一会儿,他的耳边传来几句充满绝望的哀鸣。 “李广回来了。” 再次看到李广,梁啸很开心。从李广的脸色看得出来,这一次出击,李广肯定是大获全胜。 这在他的意料之中。以李广和六千精骑的实力。如果连匈奴人的辎重部队都搞不定,李广这个名将也太假了。这根本就是一场碾压式的战斗,即使不是李广统兵,换作一个普通的将领。只要没蠢到一定地步,胜利都是汉军的。 “恭贺将军。”梁啸迎了上去,拱拱手,大声笑道:“将军的收获一定不小吧?” “哈哈哈……”李广抑制不住心头的欢喜,放声大笑。他翻身下马,用力的拍拍梁啸的肩膀。“小子。这一仗太容易了,简直是摧枯拉朽啊。匈奴人一战即溃,一点嚼头也没有。我打了这么多年仗,还是第一次碰到这么弱的匈奴人。如果以前遇到的匈奴人都是这样的,我恐怕早就封侯了。” 梁啸心中暗笑。你以前都是专挑匈奴人的主力打,这次遇到的是软柿子,自然随你捏。 “你这边怎么样?伤亡可大?” “到目前为止,战死三百八十二人,伤五百七十一人,斩首七千一百六十三级。” “这么悬殊?”李广又惊又喜。 “要论步战,匈奴人如何会是我们的对手。”校尉韩千秋走了过来,朗声笑道:“梁君侯,将军回来了,我们是不是该反击了?等了这些天,兄弟们都有些急了。” 梁啸看了韩千秋一眼,把目光转向李广。“将军,你看呢?” 李广扫视了一圈,见将士们眼神热烈,战意盎然,非常满意。看得出来,梁啸这几天的指挥很稳健,士气很旺盛,更重要的是,他没有趁此机会抢功,而是把最后决战的指挥权留给了自己。 “你有什么好的建议?” 梁啸笑了。“将军既然回来了,也该有个了断了。不过,在发起总攻之前,我建议先派人劝降。匈奴人被困了三四天,已经断粮,现在辎重又被将军劫了,也许会向将军投降。如果能劝降成功,我们也可以少一些伤亡,尽快准备第二阶段的战事。” 李广沉吟片刻,连连点头。如果能不用血战就能逼降休屠王,那当然再好不过。困兽犹斗,匈奴人还有一万多人,真要拼命,威胁可不小,两三千人的伤亡是不可避免的,甚至可能两败俱伤。 他们商量了一下,随即派出使者,劝休屠王投降。看到李广再次出现,休屠王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知道自己大势已去,再战也是死路一条。他没有过多犹豫,接受了李广的要求,放下武器,向李广投降。 李广大喜,一面派人通知李息,接受休屠王的投降,一面派人清点战利品,将匈奴人的武器、战马收入囊中。这其中最大的收获就是战马,三万多匹战马,至少可以装备一万骑兵,为下一阶段奔袭河南地的战斗提供了可能。 来不及等详细的统计数据出来,李广写好报捷文书,命人用快马送往长安。 天子站在廊下,看着卫子夫和卫少儿在一旁低语,有些心不在焉,连卫少儿柔媚的眼神都没留意到。 “陛下……”韩嫣快步走了进来,一脸喜色,手里拿着一只青囊。 天子的眼睛顿时一亮,迎了上去。“是陇西来的文书?” “是的。”韩嫣笑得一脸阳光,原本就俊俏的脸此刻更加灿烂。天子见了,心情莫名的好了起来。“难道是准备妥当,出击的机会成熟了?” “应该是吧,我看送信的骑士心情不错,应该是个好消息。” “是么?”天子打开青囊扫了两眼,眉毛忽然扬了起来,大步流星的出了殿,一边走,一边说道:“王孙,快去传严助、枚皋等人到承明殿议事。” 韩嫣连忙跟上。“陛下,可以出击了?” 天子走了两步,突然停了下来。他回头看了韩嫣一眼,掩饰不住眼中的狂喜。“岂止是可以出击,简直是初战大捷啊!李广、梁啸迫降了休屠王,俘虏匈奴人万骑,还得到了近三万匹战马,他们马上……” 他突然停住,两眼灼灼发光。“不,不是马上,他们此刻应该已经在奔袭河南的路上。王孙,我们要抓紧时间,命令韩安国、程不识立刻出击,合围白羊王、楼烦王,一举拿下河南地。” 韩嫣目瞪口呆。这个消息太震惊了,李广、梁啸逼降了休屠王,还得到了三万匹战马,这……怎么可能? 天子见韩嫣发愣,有些急了,飞起一脚,踹在韩嫣屁股上。“还不快去!” 韩嫣如梦初醒,飞奔而去。 一顿饭的功夫后,天子赶到承明殿,严助、吾丘寿王、枚皋等人已经在等着。他们已经从韩嫣嘴里得到了大概的消息,一个个面带喜色。这次全面反击,他们每个人都是参与者,虽然没有亲临战场,不可能像李广、梁啸一样以军功封侯,赏赐却是少不了的。此时此刻,即使是与梁啸一向不和的严助都表现得非常兴奋。 看完捷报,确认了消息无误,了解了具体的情况,他们更是喜不自胜。李广、梁啸等人不仅逼降了休屠王,而且缴获了三万多匹战马,汉军马匹不足的最大短板得到了弥补,已经有足够的兵力发动下一阶段的战役,这可是超出所有人预料的意外之喜。 初战告捷,这是一个好兆头。 枚皋率先出列,大声说道:“陛下,休屠王一战成擒,河西地唾手可得,此乃上苍护佑大汉,可喜可贺!” “没错,六十年之耻,终于可以一朝洗净了。” “如果接下来的战事顺利,一举夺回河南地,将匈奴人逐出长城,还有谁敢质疑陛下的英明?谁还敢说陛下用人不当?”严助朗声说道:“陛下,三十年兴太平,请自今日起。” 天子快慰已极,放声大笑。 经过紧急磋商,他们一致同意以最快的速度通知在雁门、上郡待命的韩安国和程不识等人,立刻出击,包围白羊王、楼烦王,以免他们逃脱。 商议妥当,天子随即召来丞相田蚡等重臣。听说陇右大捷,休屠王两万精骑全军覆没,又缴获了大批的战马、辎重,原本对与匈奴开战颇有微词的田蚡立刻转变了风向,大唱赞歌。 薄暮时分,带着诏书的骑士策马冲出了长安城,奔向上郡、雁门。 长安城安静祥和,浑然不知一场声势浩大的反击战已经拉开了序幕。 第394章暗流 天子心情大好,拉着丞相田蚡又说了好一会儿话。 趁着这个机会,田蚡提出了一个问题。“陛下,对于梁啸,臣有一些不安。” 天子斜睨着田蚡,眼神中闪出一丝轻蔑。“是么,丞相也关注梁啸?” 田蚡微恼,却装作没听出来。“陛下,我汉军主力将休屠王堵在山谷之中,派人袭击匈奴人的辎重并不奇怪,只是按照陛下的诏书,梁啸是裨将,这样的战事当由他来完成,何以却由主将李广出击?” 天子微微眯起眼睛。“丞相究竟想说什么?” “陛下,臣以为,梁啸有争功之嫌。李广轻躁,身为主将,却被梁啸玩弄于股掌之上。若不是休屠王实力强劲,只怕斩杀休屠王的功劳又要落在梁啸的手中。年轻人争名好利,本不是坏事,可若是因此影响了陛下的声誉,那就不好了。” “影响我的声誉?”天子的语气渐冷,露出几分不善。 “李广上次未能封侯,梁啸因出使西域封一千八百户,民间已经流言四起,说陛下不用宿将,偏爱少年。如果这次李广这个主将的功劳反不如身为裨将的梁啸……” 田蚡拖长了声音,没有再说下去。他瞅了一眼天子,见天子脸上一丝笑意也无,心中暗自得意,连忙装出一副不安的样子,躬身一拜。“臣唐突。臣告退。” 天子一动不动,看着田蚡消失在殿外,嘴角微挑,不屑地哼了一声,转身瞥了严助一眼。 “丞相的担心有道理吗?” 严助摇摇头,轻笑一声:“陛下,臣担心的倒不是梁啸争功,臣担心的是梁啸不争功。” “哦?”天子露出几分惊讶。 “丞相说梁啸少年,可是臣却觉得梁啸过于老成了。如果他真要争功,休屠王的首级此刻恐怕已经悬在北阙。何必等到李广荡平休屠王的辎重归来。依臣看来,梁啸这分明是要成全李广,让功于他。” 天子眼珠转了转,微微颌首。 “所以。臣不担心他会影响陛下的声誉。”严助顿了顿,又道:“陛下,臣担心的是梁啸信奉黄老。梁啸一直对淮南翁主有意,只是因为身份悬殊,才不敢提亲。如今他已是列侯。有资格迎娶淮南翁主。如果他向淮南王府提亲,陛下如之奈何?” 天子沉默不语,眉宇间闪过一丝不安。太皇太后虽然逝世,可是朝野信奉黄老之道的人并不少,特别是淮南王刘安,虽然他最近没有发表什么言论,但是淮南翁主刘陵在长安接连举办宴会,影响力不仅不见弱,反而大有增强之意。考虑到梁啸和刘陵的关系,这背后一定有梁啸的影子。 再联想到梁啸对董仲舒的不屑。天子心中隐忧顿生。如果自己最信任的少年英俊居然是个黄老信徒,那岂不是对那些老朽的变相鼓励? “严助,你与淮南王父女多有交情,可要留心些,看看他们究竟在想什么。” 严助连忙躬身领命。“唯!” 田蚡出了未央宫东门,本想直接回府,心里却突然有些不安,转身又去了长乐宫。 王太后在渐台,正与馆陶长公主观鱼,一群宫女提着灯。灯光映在水面上,不时有鱼跃出水面,吐着泡泡。两人一边将手中的鱼食抛进水中,一边低声说笑。神情亲密,一如当年。 田蚡暗自笑了一声,快步上前行礼。馆陶长公主笑盈盈地还礼。“武安侯心情不错啊。” 田蚡笑道:“陇右大捷,自然高兴。” 馆陶长公主一愣,和王太后交换了一个眼神。“陇右大捷?” “是的,李广、梁啸在陇右全歼休屠王部两万精骑。生俘休屠王。这可是我朝对匈奴作战以来,难得的大胜仗啊。” 馆陶长公主的脸上闪过一丝失落,随即又强笑道:“的确是难得的大捷,难怪武安侯如此高兴。陇右大捷,武安侯身为丞相,居中调度,也是有功之人啊。只可惜……” 田蚡瞅了王太后一眼,欲言又止。王太后嘴角微挑,沉默不语。馆陶长公主正自失落,倒也没注意到他们姊弟的神色。她说了两句客套话,匆匆告辞。 送走了馆陶长公主,王太后笑了起来。“原来没有那些功臣世家,天子也能打胜仗,这的确是个好消息。” “对天子来说,这的确是个好消息。可是对我来说,这却不见得是个好消息。”田蚡收起了笑容,怒形于色。“姊姊,我是百官之首的丞相,却要等到陇右大捷才能收到消息,颜面何在?” 王太后愣了一下。“你事先不知道?” “如今天子有什么事,都是与严助等人商议,有了结果才告诉我,不过是让丞相府发布公文。”田蚡叫道:“姊姊,大汉立国以来,哪一任丞相被如此轻视?我还不如像窦婴一样赋闲呢。” 王太后斥道:“你小声点,真要像窦婴一样,恐怕你就笑不出来了。” 田蚡愤愤不平的嘀咕了两句。“姊姊,梁啸又立了功,我怕他这次回来就要去淮南王府求婚了。你可得帮我想想办法,要不然,我可真是没脸做这个丞相了。” 王太后蛾眉轻蹙,沉默不语。 休屠泽,士气高涨的汉军结束了奔袭河南地之前的最后一次休整。 生擒休屠王及其两万精骑兵,休屠部已经对汉军敞开了怀抱,予取予求。时隔两年,李广再次率军横扫休屠地。与上一次不同的是,这一次,汉军来了就不打算走了。按照事先的计划,汉军要将休屠泽以南的土地全部收入囊中。 因此,谁随主力骑兵出征,谁率步卒留守这片新得的土地,就成了一个问题。 按照大汉的军功制度,斩首才能立功,立功才有机会封侯,留守的人是没什么机会立功的。哪怕你将休屠地打造得固若金汤,也不可能立功封侯。 所以,上至李广、李息,下至普通士卒,都争着要出征。只有如此,他们才有机会立功。为了争夺这个机会,连一向不怎么说话的李息都按捺不住,差点与李广翻脸。 梁啸本来是打算把机会让给他们,自己留守的。在他看来,他已经封了侯,加上擒获休屠王的战功,益封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没必要再去和别人争功。可是看到这个场景,他打消了这个主意。 倒不是被诸将激起了热血,而是怕他们因争功而内讧。他是看出来了,从李广、李息算起,这些家伙没一个是省油的灯,没一个是谦谦君子。没有利益冲突的时候,可以你好我好大家好,一旦有了利益冲突,他们也会毫不犹豫的跳出来,甚至不惜拔刀相向。 他很担心,如果他不与行,李广、李息迟早会打一架。得到了匈奴人的三万匹战马后,汉军现在总共有一万五千骑,实力不弱,但还没有强到没有对手的地步。一旦发生内讧,很可能会遭致惨败。 为了保证这一战不会出意外,他必须随行居中调停,免得这帮武夫闹得不可收拾。 在梁啸的斡旋下,最终达成了一致协议:李广、梁啸、李息都随军出征,李淑留下,统领步卒以及民伕,抓紧时间筑城。可想而知,匈奴人很快就会大举反击,没有城池,汉军很难对付蜂拥而至的匈奴骑兵。 对李淑来说,这当然有点不公平。可是考虑到李当户已经封侯,李广封侯也是板上钉钉的事,李家一门两侯,如果再与别人争功,未免贪心不足。而且让他留守,也算是独当一面。按照朝廷的习惯,将来镇守此地的可能性很大,也算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协调好了利益之后,大家的注意力再次集中到战事上来。李广、李息和十几个校尉聚在一起,商量着即将到来的战事。离开休屠泽之后,他们就要深入大漠,随时都有可能遇到匈奴人,大战一触即发。 “伯鸣,你把安排再说一遍,所有人都仔细听着。”李广扫了一眼众人,目光灼灼。“到了战场上,别再来问东问西的,横生枝节。” 众人连连点头,用同样热烈的目光看向梁啸。特别是李息,如果不是梁啸从中说合,留守休屠地的任务有极大可能会落在他的身上。 梁啸咳嗽一声,笑道:“诸君,这次是加官进爵的好机会,我想不用我多说了。” 众人大笑,心情欢畅。这一次,他们不仅生擒了休屠王,将休屠部一网打尽,还要以一万五千骑的强大实力奔袭河南地。朝廷安排的三路大军中,他们是绝对的主力,想不立功都难。 “不过,我希望诸君要认清一个问题,我们的实力还不足以横扫草原。因此,要想活着立功受赏,就要牢牢的抱成一团,不给匈奴人各个击破的机会。” “伯鸣,你说得对。”李息大声说道:“大军作战,不是单打独斗,仅凭个人武勇是不行的。” 李广扫了李息一眼,哼了一声。 梁啸连忙打断了他们。“既然大家都懂这个道理,那我就不多嘴了。三天之后,我们将作为大汉出击匈奴的第一拳,狠狠地敲碎白羊王、楼烦王的脑袋。” 众人轰然应喏。 第395章宿将与新贵 得益于梁啸坚持的一人三马的豪华配置,汉军以每天百里的速度穿越了沙漠,又经过两天行军,抵达狼山西麓的一片大泽旁。 大泽正对狼山缺口,是经由河南地出入西部草原的必经之路。梁啸第一次西行的时候,就曾经在此停留。不过那时候他只有几个人,昼伏夜行,生怕被匈奴人发现,不像现在,统领过万精骑,有信心踏平面前的一切敌人。 汉军来得太突然,匈奴人根本没有任何准备,零星的几队斥候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杀气腾腾的汉军一拥而上,捉个正着。 经过审问俘虏,李广得知,白羊王、楼烦王已经有了准备。两个月前,匈奴人收到了上郡和雁门群汉军集结的消息,正准备主动出击,给汉军一点颜色看看。 李广笑了,李息也笑了。匈奴人还是那么张狂,丝毫不知道他们已经死到临头。楼烦王防着雁门的韩安国,白羊王防着上郡的程不识,却不知道他李广已经包抄到了他们身后。 “一举成擒。”李广伸出大手,用力一挥,意气风发。 “将军,我觉得可以等一等。”梁啸及时拦住了李广。此时此刻,他和李广的身份有些颠倒。本该沉稳的李广有些轻躁,本该热血沸腾的他只好按捺着心头的激动,尽可能的控制着整个节奏。 李广眼神有些不善。“楼烦王也就算了,难道还要把白羊王让给程不识?” 梁啸笑了。“将军,如果只有白羊王、楼烦王,那自然没什么话说,冲上去,杀他们个片甲不留。可是将军不要忘了,这里已是阴山,匈奴单于的主力随时可能出现。将军觉得是单于的首级值钱,还是白羊王的首级值钱?” 李广眨了眨眼睛,咧着大嘴乐了。“如果单于不来呢?” “将军。单于不来,我们收拾了白羊王之后,还有足够的余力西进,以强击弱。以众击寡,积累军功,也非常可观。又何必与韩将军、程将军争功?再说了,他们是步骑混合,没有我们的配合。他们很难全歼匈奴人。等他们战得难分难解之际,我们再杀过去,不仅无争功之嫌,还能落个人情,有何不好?” 李广满意地连连点头。“你小子,太阴险了,老程若是知道了,肯定会骂你的。” 梁啸微微一笑。“他骂自由他骂,将军不骂我,我就心安了。” 李广大笑。他随即下令大军在泽边休整。远放斥候,以免被匈奴人发现踪迹。 李广为人散易,不立营寨,由部下自行择地休息。前军的李息却不同,他严令士卒扎好营寨,不得有任何疏忽。大军已经进入匈奴人的腹地,战斗随时都有可能发生,不管多小心都是值得的。 梁啸身为裨将,也率领三千骑兵驻扎在大泽东北侧。他以前有过统领两三千人的经验,但这次是配合李广作战。不可能什么都由他自己做主。不过,这次能随军出征,他还是非常看重的。在这个时代,统领上万骑兵作战的机会并不多。每一次经历都是难得的学习机会。 不过,这也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难。军中将士大多来自西北六郡,除了个人的骑射能力之外,他们对这种大军团作战也不陌生。梁啸只要管好那些校尉、都尉就可以了,其他的事自有人按照习惯执行。 配合梁啸的公孙戎奴。在围攻休屠王的时候,他们配合默契。李广就将他又安排给了梁啸。 公孙戎奴是义渠人,是义渠戎后裔。义渠被秦人征服,他们又成了秦人。汉灭秦,他们又成了汉人。尽管如此,他们的相貌与中原人还是有些区别。公孙戎奴骑射能力出众,能骑光背马。他能够做到校尉,是凭着自己的武艺一步步的升迁上来的。 “拿下河南地,在这里建上几个要塞,北地郡就安全了。”公孙戎奴坐在篝火旁,用短刀割下一块肉扔进嘴里,一边嚼得满嘴流油,一边说道:“君侯,这可是件大功德啊。” “身为武者,保家卫国是份内的事,哪里谈得上什么功德。”梁啸笑了笑,抽过地图。“你是北地人,对这里的情况熟悉么?在你看来,白羊王战败后,可能从哪几个地方逃跑?” “最可能的地方一是这里,二是高阙,都是当年蒙恬将军筑塞的地方。”公孙戎奴说道:“不过那是指大队人马,要是只剩下几十上百人,那就难说了,往山里一躲,谁也别想找到他。” 梁啸瞥了他一眼。“你这么有信心?” 公孙戎奴一抹胡子。“那当然,白羊王的实力虽然不弱,却不如休屠王。休屠王两万精骑被我们一口吃掉,白羊王又算得什么,不过是一头待宰的羔羊罢了。” 梁啸也笑了。这不是公孙戎奴一个人的看法,汉军上下大概都是这么想的。普通将士与朝廷不同,他们考虑不到那些大层面的东西,他们只知道面对匈奴人谁也不肯做孬种。这些年一直被匈奴人压着打,他们早就憋坏了,一肚子邪火终于有了发泄的机会,这次岂能不爽个痛快? 即使如此,梁啸依然不敢放松,他建议李广派出一支五百人的队伍,带上充足的给养赶往高阙,寻找有利地形,准备在必要的时候截击逃跑的白羊王或者楼烦王。 李广一口答应,派李敢率领五百陇右骑士赶往高阙。 一骑快马冲进了程不识的大营,送来了天子的诏书。 得知李广已经迫降了休屠王,程不识又惊又喜。惊的是李广的运气太好了,休屠王居然自投罗网,送到了李广的手中;喜的是李广得手,有了大批的战马,夺取河南地的战略目标又有了实现的机会。此战成功,他也有希望封侯。 程不识不敢怠慢,立刻叫来了卫青、公孙敖。卫青和公孙敖是天子派来协助程不识的将领,卫青是车骑将军,公孙敖是轻车将军,几乎是程不识一人之下,万军之上。再考虑到他们的身份,就连程不识本人也不能小视他们。 看完诏书,卫青连连点头,面露笑容。公孙敖咂了咂嘴,一拍大腿。“那还等什么,赶紧出发吧。梁啸那小子跑得快,说不定现在已经到了河南,宰了白羊王。” 程不识对梁啸也不陌生,知道这位大汉史上最年轻的将军曾经千里奔袭,速度惊人。李广又是一个急性子,他们搭班,又有充足的战马,肯定会急行军奔赴河南。 “二位将军,那我们也立刻出发吧。我打算让二位将军率领骑兵在前,互相策应,我本人率领步卒在后,如何?” “好啊。”公孙敖不假思索,一拍大腿。“这样最好不过了。” 卫青摇摇头,站起身来,拱手道:“将军,既然李将军已经准备妥当,我们不用担心匈奴人逃跑,又何必急在一时?匈奴人人多势众,我军骑兵数量不足,没有步卒相助,一旦相遇,我军没有必胜的把握,必然是一场恶战。不如步骑并进更为稳妥。” 程不识露出淡淡的笑容,看向卫青的眼神多了几分善意,暗自松了一口气。 对天子派这两个年轻人来协助他,他不可能没有意见,只是他生性谨慎,不会把这些意见摆在脸上。即使公孙敖举止张狂,他也不说什么。他很清楚,这两个年轻人身份特殊,根本不是他得罪得起的。如果卫青和公孙敖一样立功心切,想率领骑兵先行争功,他再不情愿,也只能把这次立功的机会让给他们。 程不识与卫青商量了一番,做出决定,将四万步骑分成两部分:卫青、公孙敖二人统领一万骑兵充当前军,他自己率领三万步卒为中军,同时向北推进。 大军早就准备完毕,一直等着出征的机会。程不识军令一下,汉军就踏上了征程,气势汹汹的杀奔白羊王和楼烦王两部的连接处。 与此同时,御史大夫韩安国也接到了诏书,立刻率领三万余步骑向楼烦王部发起了进攻。雁门郡的汉军集结逃不过楼烦王的眼睛,他也早就做好了准备,听说汉军出动,他率领两万骑主动迎战。 双方在曼柏一带相遇,随即战在一处。 韩安国虽然有三万步骑,却只有一万骑兵,不敢用骑兵正面对决,便以步卒结阵,与楼烦王对峙缠斗。楼烦王虽然兵力不占优势,却一点也不心虚。他像往常一样自信满满,甚至在单于庭派使者来查看战况的时候还大言不惭的夸下海口,一定会击败汉军,让汉人乖乖地送上公主。 两日后,程不识、卫青等人赶到,得知韩安国正与楼烦王激战,程不识立刻派卫青、公孙敖率领骑兵出击,配合韩安国作战。得到卫青、公孙敖率领的一万骑兵助阵,韩安国终于有了足够的实力进行反击。 面对汉军七八万步骑的夹击,楼烦王心虚了,主动撤退,同时向白羊王求援。 第396章后生可畏 苦战多日,见匈奴人撤退,汉军将士欣喜若狂,纷纷主动要求追击,扩大战果。 军功与敌人的首级数量直接挂钩。如果没有足够的斩首,就算打了胜仗也没用。将领不能封侯,士卒没有赏赐。在名利富贵的刺激下,将士们红了眼,特别是骑兵,再三请命,迫不及待的要甩开步卒,全力追击。 见群情激奋,卫青不敢怠慢,找到了御史大夫韩安国。一见面,顾不上寒暄客套,他就说道:“韩公,不能追。” “不能追?”韩安国诧异的看着卫青,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匈奴人撤退之后,已经有十几拨人来见他,无一不是请求追击的。卫青是天子近臣,却又出身卑贱,他更需要战功来证明自己,怎么反而不肯追? “韩公,陛下的诏书说得清楚,这次出征的目的是夺取河南地。楼烦王虽然退去,却未受重创。我军如果全力追赶,步骑势力要分离,没有步卒的协助,仅靠两万骑兵,就算胜了也是惨胜。万一匈奴有援军赶到,我军很可能先胜后败。” 韩安国连连点头。他征战多年,对汉匈双方的优劣再清楚不过。同等数量的骑兵对决,汉军没什么优势可言。损失两万步卒,对汉军来说大,很快就有补充完毕,可是如果损失了两万骑兵,那这损失就大了,也许几年都无法恢复元气。 损失如果太大,斩首再多也没用,同样没有军功可言。 “以将军之见,又当如何?”韩安国收起了对卫青的轻视之心,诚恳的说道。 “按照往常的战法,缓步推进。”卫青说道:“如果匈奴人主动撤退,我军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将河南地收入囊中,完成预期的目标。如果匈奴人返身来战,我们也可以以逸待劳。一一击破之。” 韩安国眼神微缩,暗自叫好的同时,心里又难免有些失落。真是英雄出少年啊,之前出了一个梁啸。在西域千里奔袭,两败匈奴,立下了赫赫战功。现在又出了一个卫青,第一次上阵便有如此见识。再加上他的特殊身份,用不了多久。必然像梁啸一样脱颖而出。 我们老了,以后要看这些年轻人纵横沙场,封侯拜将了。 见韩安国眼皮低垂,神情落寞,卫青以为韩安国不敢担这个责任,连忙大声说道:“若韩公担心将士们不服。卫青斗胆,愿意上书陛下,请陛下下诏。” 韩安国一愣,这才回过神来。他眼珠一转,说道:“将军虽然年少。却颇有大将风度。不过军中诸将大多是武夫,好勇斗狠,军功在前,不让他们追击,恐怕不太容易。将军可愿助我一臂之力,说服他们?” 卫青不假思索,一口答应。 韩安国击鼓聚将。趁着等候的空档,卫青在帐外等候,把自己的打算告诉给了公孙敖、张次公等人。公孙敖一听就急眼了。“仲卿,你怎么这么糊涂?匈奴人撤退。谁不想追上去多斩一些首级,你拦着不让追,岂不是挡了众人的财路?韩安国这老匹夫着实可恶,他是主将。为何不说,偏要你做这恶人?” 卫青苦笑一声。他何尝不知道韩安国的小心思。只是此时此刻,他顾不上想那么多了。李广、梁啸还没有消息传来,能不能及时截断匈奴人的后路,谁也说不清楚,这时候追上去。过于凶险。一不小心就会遭受重创,不仅无功,反而有罪。 “大战在即,何必在这些小事上纠缠。”卫青淡淡的说道:“如何才能完成陛下的托付,以最小的代价攻占河南地,才是我们应该考虑的事。” 公孙敖无可奈何,长吁短叹,不知道骂了韩安国几代祖宗。 众将陆续来到中军大帐。当着众人的面,卫青又将自己的意见说了一遍。 众将一听就恼了,纷纷表示反对。奈何韩安国已经打定主意,不肯轻率出击,众人虽然意有不平,对卫青也颇有怨言,却没人敢当面顶撞。卫青不仅有天子近臣的身份,更掌握了一万骑兵。他不同意追,其他人就是想追也没这个实力。 当然了,背后骂娘是免不了的。不用出帐,卫青就觉得后脊梁凉嗖嗖的。不仅那些将领不满,就连公孙敖等人都有些不服气,只不过碍于面子,没有当众发作。 在卫青的配合下,韩安国勉强按捺住了军心,稳步向前推进。 与此同时,韩安国派出使者,与程不识、李广联络。 楼烦王逃出百余里,见汉军没有追过来,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不免有些失望。 他是希望汉军追击的。如果汉军贪功,穷追不舍,那他就算是逃到草原上去也没关系。匈奴人最擅长这种追逐战,他迟早能把汉军拖得筋疲力尽,等到转败为胜的机会。 可是汉军不追,他总不能就这么逃走吧。 楼烦王考虑了很久,觉得与汉军保持距离,同时向白羊王求援。汉军有明显的兵力优势,仅凭他自己的力量,正面作战几乎没有取胜的可能。如果与白羊王合兵一处,他们在骑兵的数量上就有明显的优势了。 至于陇右的汉军,楼烦王根本没有考虑。在他看来,那是休屠王的功劳,根本轮不着他们操心。 两天后,他接到了白羊王的消息。白羊王亲率三万主力骑兵,正在赶来的路上。 楼烦王大喜,在石门水东岸停下了脚步,再次邀战韩安国。 与此同时,韩安国和程不识几乎同时赶到了石门水。程不识渡过大河,率领三万步卒在石门水西岸立阵,准备阻击白羊王的援军,韩安国则率领四万步骑,准备重创楼烦王。 汉匈双方十二万步骑集结到石门障附近,都摩拳擦掌,想要撕碎对方。谁也不知道,还有一万五千汉军精骑就藏狼山以西的屠申泽,等待着发起突袭的机会。 屠申泽,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梁啸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一万五千多骑在这儿藏了这么久,接连七八天时间,至少有三十几个斥候被他们捕获,白羊王居然还没有意识到危险。 真不知道是他们潜伏的水平太高,还是白羊王太大意,总之这个结果大大超出他们的预计。 就在这时,在屠申泽右侧扎营的李息收到了韩安国送来的消息,并第一时间通报给了主将李广。李广大喜,立刻将梁啸等人召到中军。 “韩安国、程不识已经进入位置,韩安国和楼烦王激战,已经击败了楼烦王。为了防止楼烦王逃脱,他放缓了脚步,尽一切可能的拖住楼烦王。” 众将大喜,梁啸也非常高兴。 “将军,白羊王的动静如何?” “现在还不清楚。不过,按照匈奴人的习惯,他们恐怕不会这么轻易的放弃。”李广无声地笑了起来,笑得非常得意,就像看到了一堆匈奴人的首级。“他们还没意识到危险,还想像往常一样利用骑兵的优势拖延时间,反败为胜呢。嘿嘿,这一次,他们要把所有的家当都输得精光了。” “哈哈哈……”众人笑逐颜开,心情欢畅。穿越沙漠而来,又在这里耐着性子等了几天,终于等到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汉军有七万步骑,匈奴人有五万骑兵,双方势均力敌。趁着他们打得难分难解之际杀上去,绝对是一场痛快淋漓的大胜啊。 “梁啸,这个机会是你争来的。这次出击,你做前锋。” 梁啸连忙出列,躬身领命。“喏。” 所有人都把羡慕的眼光投向了梁啸。虽然谁都知道李广这是照顾梁啸,要把最大的战功给他,却没有人有异议,都觉得这是梁啸应得的。如果不是梁啸坚持,他们就算能强攻白羊王得手,损失也会非常大,哪像现在这么轻松。这最大的好处不给他,还能给谁? 说起来,还是人家有脑子啊,难怪年纪轻轻的就能封侯。他已经是一千八百户的列侯,加上这次的战功,估计要有三千户了吧。刚刚弱冠就有三千户的食邑,而且是凭自己的本事一刀一刀砍出来的,这在大汉历史上绝对算得上独一份。 李广随即安排了行军队次,一万五千骑随即拔营,离开了屠申泽,经由鸡鸣塞故道,翻越狼山。 梁啸和公孙戎奴率领三千精骑在前,顺利穿过了狼山,进入河南地。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片沃野,还有毫无防备的匈奴人。虽然数万汉军正在逼近,可是匈奴人显然不认为他们能够突破匈奴精骑的阻击,真正出现在大河两岸。留守的匈奴人依然享受着冬天来临之前的美好时光,抓紧时间为牛羊上膘,为漫长的冬季做好准备。 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在凛冽的北风吹来之前,一群如狼似虎的汉军精骑从他们背后杀了出来。 面对这些手足无措的匈奴人,为了牢牢地把握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战机,梁啸抛下了所有的仁慈和软弱,下令出击,斩杀所有挡在他前进道路的匈奴人。 三千精骑放开了脚步,挥起了战刀,全速前进,所到之处血流成河,鸡犬不留。 李广等人随后跟进,仅仅用了三天时间就赶到了石门障。 第397章来得太快 石门水西岸,喊杀声震天。 在程不识的亲自指挥下,一万汉军步卒背河而阵,牢牢的控制着渡口,挡住了白羊王前进的方向。在石门水的对岸,还有两万步卒虎视眈眈,随时准备跨过浮桥支援。 边郡将领中,程不识与李广齐名,性格却截然相反。他冶军极严,擅长防守,虽然不得将士欢心,但是在战斗中,他的阵势无疑是最难突破的,征战十余年,未尝一败。 虽然只有一万步卒,他却能让拥有三万精骑的白羊王束手无策。 白羊王左右为难。他赶到这里来,是为了救援楼烦王。如果不能牵制足够多的汉军,根本起不到任何效果。程不识夹水列阵,又将两万步卒留在东岸,分明是准备随时支援韩安国,夹击楼烦王。 这是程不识对他的羞辱,他要用一万步卒挡住他的三万精骑。 白羊王恼羞成怒,下令持续攻击。虽然知道在这种阵地战上汉军有明显的优势,可是他不认为程不识能以一万步卒挡住他的三万精骑。他要攻破这个阵地,狠狠地抽程不识一个耳光。如果可能,他希望临阵斩杀程不识,让他为自己的轻狂付出应有的代价。 白羊王命令几个千夫长各率本部,轮流冲击汉军阵地,耐心的寻找着破阵的机会。 匈奴人骑着马,风一般的从汉军阵地前掠过,射出一阵阵箭雨,又飘然远去。马蹄声声,尘土飞扬,与飞驰的箭矢一起扑向列阵的汉军,刺激着汉军将士的神经。 汉军将士射在大车后面,躲在盾牌后面,怒视着骄狂的匈奴人,却无计可施。两条腿的人跑不过四条腿的马,面对来去如风的匈奴人,他们只能坚守阵地。一旦失去阵势的保护,他们就会沦为匈奴人的刀下鬼。 在低沉有力的战鼓声指挥下,汉军将士咬着牙,耐心地等待着反击的机会。匈奴人还蒙在鼓里。汉军将士却心知肚明,这次出征与以往不同,是汉军有史以来的难得的主动进攻。坚守阵地只是个开始,绝不是结束,且让匈奴人嚣张一时。等反击开始,再要他们好看。 这个信念不仅支撑着他们的耐心,更给他们增添了无穷的勇气。 刀盾手蹲在地上,长矛手紧握手中的长矛、大戟,只有弓弩手不停的射击,还以颜色。对匈奴骑兵来说,汉军的弓弩是最可怕的杀器,不仅射程远,而且有瞄准功能,命中率要比普通的弓箭强很多。要想让手中的弓箭发挥作用。他们必须冲到汉军弓弩的射程以内,冒着被汉军射杀的危险。 一万汉军,装备了四千具强弓硬弩。正是这些弓弩发射出的箭矢挡住了匈奴的脚步,让他们止步于汉军阵地之前。激战三日,匈奴人损失了四千多人,依然寸步难进。 汉军追不上匈奴人,可是匈奴人也很难突破汉军的阻击,双方僵持不下,就像两头势均力敌的巨兽,互相窥探着对方。等待着一击必杀的机会。 程不识坐在中军的战车上,举着千里眼,打量着烟尘弥漫的阵前,打量着远处的匈奴人。黝黑的面庞上没有一丝表情,眼角的皱纹里却掩饰不住失落。 他可以挡住白羊王,为韩安国争取战机,可是如果没有足够的斩首,他就没有没有足够的军功。征战一生,好容易等来了反击的机会。却依然封侯无望,这是一个非常残忍的现实。他可以忍,可以认命,可是麾下的将士怎么办? 难道我真的不如李广? 一想到李广,程不识的心里更加苦涩。李广已经迫降了休屠王,封侯是意料之中的事。现在他又率领一万五千精骑赶来,追击匈奴人的重任只能由他来承担。自己守得再稳也没用,最后的战功还是李广的。 程不识暗自叹了一口气,将所有的感慨和郁结暂时抛之脑后,一心一意地指挥战斗。 这是命! 烟尘中,一匹快马从远处飞奔而来,冲到大阵左侧,骑士翻身下马,穿过两个小方阵的间隙,快步走向中军。有人上前拉住他的战马,引入阵中,喂料饮水。 程不识身边的长史陈安平看到了这个斥候,连忙提醒道:“将军,有情况。” 程不识不动声色,心里却有些发紧。他不知道这是哪儿来的消息,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他很清楚,这可不是一次普通的战事,汉军动用的兵力超过十万,不仅胜负关系到汉军能不能夺回河南地,更是天子亲政以来的第一次大战,不容有失。 李广还在狼山以西,相距千里,不可能这么快赶到。会不会是匈奴人的援兵来了? 这一刹那,程不识想了很多,扶着车轼的大手捏得车轼吱吱作响。 终于,斥候来到了程不识的面前。“将军,李广部前锋梁啸率三千精骑,随时可以投入战场……” “什么?”程不识难得的打断了斥候。“你再说一遍,谁来了?” 斥候诧异的看着程不识,有些害怕起来。程不识治军严谨,所有的将士都有些怕他。“是……李广将军麾下的骑都尉梁啸,就是……就是那个封侯的少年……” “我知道梁啸是谁。”程不识用力一挥手,再次打断了斥候。他又惊又喜。“他怎么会来得这么快?” 斥候不知道怎么回答。我怎么知道他怎么会来得这么快。陈安平见状,眼珠一转,连忙问道:“是不是只有梁啸率领的三千人?” 斥候如梦初醒,连忙摇头。“不是,梁都尉说李广将军所部已经全部到达,他只是略快一些。” “这怎么可能?!”陈安平也目瞪口呆。如果只是梁啸赶到,那还情有可由,这位少年君侯可是以长途奔袭出名的。李广等人也全部赶到,这就不太正常的,或者说,这根本就不是一个好消息,而是一个灾难。 兵法云:百里争利,必蹶上将军。长途奔袭,人马皆疲。又只有一万五千人,白羊王却有三万骑,而且以逸待劳,李广这是赶来送死么? 陈安平看了一眼程不识。正好看到了程不识眼中闪过的那一抹恐惧。片刻之后,程不识急声道:“通知梁啸,让他……”程不识顿了顿,尽可能调整了一下语气。“匈奴人士气未衰,让他不要轻敌。” “喏。”斥候领命。返身就走。 “将军,怕是来不及了。”陈安平的额头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我们收到了消息,恐怕白羊王也收到了消息。他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程不识心急如焚,有些失态,大手用力一拍,长叹一声:“李广啊……”他想了想,掩饰不住自己的沮丧。“再调一万人过河,全军准备反击,尽可能牵制住白羊王。立刻把这个消息转告韩公,以免有失。” “喏。”陈安平心知肚明。不敢怠慢,立刻安排人给韩安国送消息,并通知对岸的将领,再调一万人渡水参战,牵制白羊王,为李广、梁啸减轻压力,尽可能减少伤亡。 如果李广所部全军覆没,汉军必然元气大伤,夺取河南地的目标就渺茫了。 正如程不识所料,在他之前。白羊王就收到了汉军逼近的消息。 正被程不识的大阵搞得郁闷无比的白羊王大喜过望。急速行军,对战马的体力是一个严峻的考验。汉军这么快就赶到石门水,还有什么战力可言?别说汉军,就算是匈奴人。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如此玩命。 这简直是上天赐给我的大礼啊。 狂喜之下,白羊王没有太多的时间考虑其他,留下一万人监视程不识,亲自率领两万骑迎了上去。 几乎所有的匈奴人都和白羊王一样兴奋。不管是人数还是体力,他们都占了优势。这一仗没有不胜的道理。汉军打仗不行,装备却非常不错。夺取了这一万五千骑的装备,白羊王部的实力可以再上一个台阶。 还揣着发一笔横财的梦想,两万匈奴人杀向梁啸。 带着先到先得的想法,担任前锋的小王渠且不等白羊王的主力到达,抢先发起了进攻,派出两个千人队向梁啸的两翼包抄过去,自己则亲率两个千人队正面迎战,准备将梁啸一口吞下。 “呜……”号角声响起,两千匈奴人向两翼散开,卷起两道烟尘,仿佛是巨兽张开的双爪,扑向梁啸。 抢在匈奴人出击之前,梁啸就从千里眼中发现了匈奴人的战术动作,不由得冷笑一声。这些匈奴人太托大了,四千人就想击败我,你们以为我千里迢迢赶到这里来是送死的? “雁行阵!”梁啸举起了手,大声下令。“命令公孙戎奴突进,这次不能破阵,下次就没他的机会了。” 传令兵摇动战旗,鼓手敲响小鼓,战鼓如雷,向四面传去。很快,各个方向都响起了战鼓声,旌旗摆动,战鼓雷鸣,骑士们纷纷跳上战马,摘下了弓,端起了弩,拔出了刀,放平了矛。 前进的速度再次加快,负责两翼掩护的骑士向中间靠拢,在梁啸两侧展开阵形,如同雄鹰收拢双翅,开始俯冲。 在队伍的最前面,公孙戎奴跳上了飞奔的战马,举起了手中的战刀,厉声狂啸。 “加官进爵,就在此刻。杀……” 虽然他的啸声被雄浑的战鼓声、雷鸣的马蹄声淹没,可是他挺拔的身影却落在了每一个将士的眼中。不用语言交流,他们也知道公孙戎奴在说什么。他们纵马奔驰,齐声怒吼。 “杀……” 第398章斩将夺旗 双方尚未接触,匈奴人先吃了一惊。 两军作战,作为主将的耳目,斥候的目力一般都不错,但也强不到哪儿去。为了自身安全着想,他们只能在远处观察对方的阵地,凭借将旗的级别和数量来分辨对方的兵力。 匈奴人对这支汉军兵力的判断就是这么得来的,这也是多年来的习惯,斥候们并没有想太多。将领们对汉军实力的评价同样是按照以前的经验。等双方靠近,他们才发现自己的预判有很大的误差。 首先是汉军的战马数量明显太多。 汉军骑兵数量有限,战马的配备更不如匈奴人。匈奴人战马资源丰富,一个骑士通常会配备两到三匹战马。如果是短途作战,不需要带太多的辎重,一般以一人双马为标准配置。汉军马少,只能做到每人一匹战马之外,再配两到三成的备用马。 可是眼前的汉军战马数量惊人,备马的数量丝毫不比匈奴人少,粗粗一看,应该是一人三马的豪华配置。 备马的数量多,也就意味着汉军在保持快速行军的同时还有足够的马力,并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筋疲力尽,可以一击即溃。 其次是汉军的战马不是他们以为的汉马,几乎是清一色的匈奴马,甚至有一些比匈奴马还要高大健壮。 在多年的汉匈战争中,匈奴人之所以能保持骑兵的优势,固然和他们全民皆兵的生活习惯有关,但归根到底是他们在战马的资源上占据了明显的优势。中原马以驮马为主,适合拉车负重,却不适合骑乘,作为战马,远远不如匈奴马优秀。即使是边郡出产的上等战马,充其量也不过和普通的匈奴马相等。 可是现在,汉军骑乘的全是匈奴马,甚至连备马都是匈奴马。匈奴人在战马质量上的优势也荡然无存。 换句话说,眼前的这些汉军骑兵在战马这一项上,不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不比匈奴人差。甚至还要略胜一筹。再加上他们在装备上的优势,整体实力已经超过了匈奴人。 这是匈奴人事先没有想到的。现在他们发现了这一点,却来不及了。 箭在弦上,匈奴人已经没有回头的机会。再说了,发现这一点的人也只是那些冲在最前面的。绝大多数人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正兴高采烈的冲杀过来,根本停不下来。 号角声和战鼓声响成一片,在上空激荡。 战马奔驰,汉军和匈奴人迅速接近,双方相距一百五十步,冲在最前面的弩骑士扣动弩机,射出了第一波箭雨。 三石弩射程一百二十步,在急驰的马背上射击,射程还可以进一步增加。当箭射到匈奴人阵中时依然有足够的杀伤力。足以射穿匈奴人的皮甲。可匈奴人的弓只有六十步到八十步的射程,面对弩骑士的第一波攻击,他们一点准备也没有,连骑盾都来不及举起,就被射倒了一片。 近百名骑士中箭落马,匈奴人的阵势出现了一个破绽。 没等匈奴人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弩骑士控制着胯下的战马,放慢了脚步,由手持强弓的轻骑兵冲到了前面。轻骑兵且骑且射,一口气射出三四枝箭。用更密集的箭阵再次重创匈奴人,将破绽扩大。 双方相距三十步,轻骑兵们也放缓了脚步,手持长矛、大戟的突击骑兵打马狂奔。冲到了最前面,势不可当的冲进了匈奴人阵中。 三百步距离,不过短短数十息的时间,汉军骑士倚仗着精妙配合,完成了三连击,给匈奴人迎头痛击。 正当其冲的匈奴人接连遭到强弓和硬弩的袭击。数百人中箭落马,原本流畅的阵势为之一滞,不免有些慌乱。在这样的情况下与突击骑兵正面相遇,顿时人仰马翻,乱作一团。他们有的还没来得及收起弓箭,有的虽然拔出了战刀,面对汉军手中的长矛、大戟,却一点反抗能力也没有,纷纷被刺倒在地。 突击骑兵纵马狂奔,挥舞长矛、大戟,割草般收割着匈奴人的生命。 在他们的掩护下,藏在阵中的轻骑兵和弩骑士肆意射击,全力压制匈奴人。 轻骑兵拉开手中的弓,见到匈奴人就射,弩骑兵们却精挑细选,尽可能的挑选那些有价值的目标。弩力强劲及远,又有望山瞄准,命中率比普通的强弓要高得多。在他们的射击下,不少匈奴勇士和军官还没看到他们的影子就被射伤射杀,失去了战斗力。 汉军势如破竹,长驱直入,迅速楔入匈奴人的中军。 公孙戎奴不顾危险,以高超的骑术站在战马背上,一边射箭,一边兴奋得大呼小叫。骑兵改编,他是清楚的,但是改编的效果究竟怎么样,他却是第一次看到。事实上,这也是改编后的汉军骑兵第一次实战。效果之好,让公孙戎奴狂喜不已。 “杀!杀!杀!” 战鼓声更加激烈,汉军士气如虹,奋勇杀进。 梁啸举着千里眼,看着远处站在马背上的公孙戎奴的身影,笑着摇了摇头。他听不到公孙戎奴在叫什么,但是从他手舞足蹈的样子来看,战事进行得应该比较顺利。不过,这厮也太张扬了,站在马背上,不是当匈奴人的箭靶子么? 这时,两翼也与包抄的匈奴人接触,汉军并不纠缠,与匈奴人对射了一阵箭雨之后,就与匈奴人脱离接触,任由匈奴人在他们的身后合围,全力向前冲杀。两队匈奴人在汉军身后会师,却发现情况并不如他们想象的那样乐观,汉军杀进的速度非常快,转眼间就将他们落下五六百步。 别说追杀汉军,能追上就不错了。 两个匈奴千夫长都觉得不太对劲。他们都是久经战阵的宿将,和汉军作战也不是一次两次,这么诡异的情况却是第一次碰到。 “这……是汉人吗?”其中一个千夫长问道。 “这个……从旗帜和衣甲来看,应该没错。可是……”另一个千夫长摸了一把脸。“可是他们的战法,怎么会比我们匈奴人还快?” “我也觉得是。” 两人面面相觑,百思不得其解。 可是他们的小王渠且却没时间考虑这些。他还没做好心理准备,汉军已经出现在他的面前,面目狰狞,两眼放光,如狼似虎的杀了过来。很显然,这些汉军骑士看到了他的战旗,就是冲着他来的。 渠且来不及多想,立刻下令迎战。他身边的亲卫骑拉开了弓,举起了战刀,嘴里发出不成声的怪叫,迎了上去,护在渠且的面前。 “杀!”公孙戎奴也看到了渠且,几乎在同时下达了攻击的命令。 双方战作一团,刀矛并举,血花四溅。 渠且的亲卫营装备优良,战力比普通匈奴骑兵更强,一路冲杀而来的突击骑兵也感到了压力。不过,他们不仅没有气馁,反而更加兴奋,齐声嘶吼声,奋不顾身的冲杀。长矛陷在敌人的身体里拔不出来,就拔出战刀。战马受伤倒地,他们就下马持盾步战。 一时间,号角声,战鼓声,喊杀声,刀盾交击声,混成一片。箭矢在他们头顶飞驰,不时有人中箭倒地,却没有人顾得上看一眼。他们咆哮着,奋力突进,直取渠且。 渠且被拦住了去路,眼前全是混乱的人群,战马盘桓着,互相冲撞着,发出一阵阵的嘶鸣,却无处可去。越来越多的汉军围着渠且,用刀砍,用箭射,前仆后继,不死不休。 公孙戎奴也带着亲卫营杀了上来,双方纠缠在一起,像生死仇人般的奋力搏杀。 看到前面的停滞不前的战旗,梁啸露出无奈的苦笑。他知道,公孙戎奴肯定是看到了有价值的目标,忘记了自己应有的责任。他下令调整方向,避开已经乱作一团的战场,保持速度,继续冲杀。 骑兵失去了速度,比步卒还不如。不过,要论步战,匈奴人又岂是公孙戎奴的对手。 战鼓声响起,梁啸率领主力调整了方向,从公孙戎奴和渠且的身边掠过,向匈奴人的后阵杀去。 渠且远远地看到了梁啸,心急如焚,却被公孙戎奴死死缠住,脱身不得。没有了指挥,他的部下更加混乱,被梁啸率领的汉军骑兵杀得落花流水。 听着此起彼伏的号角声,渠且心慌意乱,一个防备不周,被公孙戎奴身边的一个亲卫用手弩射中面门,倒地不地。公孙戎奴欣喜若狂,狂呼杀入,冲到渠且面前,一刀砍下他的首级,随即又砍倒了渠且的战旗。 公孙戎奴提着渠且的首级,跳上一匹无鞍战马,脱离了战圈,打马狂奔。 “斩将……” 一名亲卫扯着渠且的战旗,紧紧的跟在公孙戎奴的马后,应声大呼:“夺旗……” 战鼓声再次震响,汉军将士举起战刀,齐声欢呼,吼声如雷。 匈奴人士气大堕。 正在奋力追赶的两个千夫长听到汉军的吼声,不约而同的勒住了战马,四下观望,犹豫不决。他们都懵了。原本都以为是一场轻而易举的胜利,结果却大出他们意料,胜利还是轻而易举的胜利,只不过胜利者不是他们,而是汉人。 这是怎么回事? 正在这时,西面传来了隆隆的马蹄声,一杆大旗冲出了地平线,无数汉军骑士如同潮水一般,奔涌而来。 匈奴人再也不敢恋战,拨转马头,四散逃窜。 第399章一鼓作气 有人说,匈奴人是游击战的始祖。这实在是抬举了他们。按梁啸的理解,说他们是流寇也许更准确一点。 流寇与游击战的区别在于寇没什么原则可言,唯利是图,有利则一哄而上,无利则一拍两散。游击战则不同,游只是手段,击才是目的。为了完成预定的战略目的,必要的时候不惜牺牲。 见汉军凶猛,无利可图,僵持下去还会遭致重大伤亡,匈奴人连招呼都不用打,掉头就跑,作鸟兽散,将来去如风的速度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 一转眼的功夫,原本杀声震天的战场就清静了许多。 梁啸目瞪口呆,却没时间多想,他大喝一声:“换马!再战!” “喏!”刚刚大胜一场的汉军将士豪气干云,二话不说,有的跳上备用战马,有的冲向战场的无主战马,迅速集结在梁啸身边,再次组成雁行阵,准备冲锋。 公孙戎奴带着亲卫赶了过来,手里提着匈奴小王渠且的首级,喜形于色。 “都尉,都尉,我斩杀了……” 梁啸沉下脸,大声喝道:“给我拿下!” 庞硕跳下马,迈开大长腿赶了过去,一把揪住公孙戎奴的脖子,将他从马背上拽了下来,拖到梁啸面前。公孙戎奴吓了一跳,连叫饶命,他的亲卫们见状大怒,纷纷跳下马,赶了过来,拔刀张弓,就准备抢人。庞硕一脚踩在公孙戎奴的背上,单手持刀,环顾一圈,冷笑道:“哪个先来?” “住手,住手!”公孙戎奴吓出一身冷汗,连忙喝住了自己的亲卫。他亲眼看过庞硕在阵前杀人的威风,更清楚梁啸身边那些亲卫的实力,根本不是他的亲卫能够得手的。他趴在地上,连连拱手。“大人,杀人不过头点地。你得让我死个明白啊。” 梁啸冷笑一声:“公孙戎奴,你身为校尉,知道自己的职责是什么吗?” 公孙戎奴打了个激零,一时语塞。 梁啸接着说道:“我知道你想封侯。所有人都想封侯,可是不能因为想封侯就把自己的责任抛诸脑后。都去抢人头,这仗还打不打了?再说了,军中自有制度,百人将以上就不以斩首计功。你身为校尉,却和部下抢人头,是不是太过了?你想立功,难道其他人就不想立功?” 公孙戎奴如梦初醒,懊丧的拍了拍地。他是统领千人的校尉,是不是亲自砍下渠且的首级并不影响他的军功,由其他人下手,也许还能多一个封侯的机会。他这么做,等于吃独食,绝非明智之举。 “你既然这么想抢人头。我就给你一个机会。”梁啸一指远处正在接近的匈奴主力。“你做敢战士,再冲一次阵。如果能破阵而归,渠且的人头还是你的。如果不能破阵……” 梁啸冷笑一声,没有再说下去。公孙戎奴心知胆明。汉军长途奔袭而来,又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战,不休息,继续再战,危险大大增加。如果不能破阵,他就死在阵里了,什么也不用说。 梁啸摇着马鞭。哼了一声:“敢么?” 公孙戎奴被激起了血性,大声叫道:“区区几千匈奴人而已,有什么不敢?大人,你敢么?” “你放心。我会看着你破阵,或者战死。”梁啸摇摇手,示意庞硕松开公孙戎奴。公孙戎奴跳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眼神凶狠。“大人说话算数?” 梁啸在军中呆了这么久,知道这些家伙没有一个善茬。不是不可以跟他们讲道理。但首先比的是狠,谁更狠,谁说话才有底气。他又不是世家子弟出身,在军中没有旧部可以依靠,要想让这些家伙心服口服,不拿出点蛮劲是不成的。他迎着公孙戎奴凶狠的眼神,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 “别像个娘们似的磨磨叽叽的,不敢就让在一边。跟老子比狠?老子砍下浑邪王首级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拾马屎呢。” 众人闻言大笑。公孙戎奴也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知道自己耍狠找错了对象。眼前这位年轻的君侯可不是凭父祖恩荫封侯的世家子弟,人家是用刀实实在在砍出来的军功,比自己强太多了。 “既然君侯都不怕,我公孙戎奴有什么好怕的?兄弟们,跟我来。” 公孙戎奴返身回到自己的亲卫群中,跳上马,拔出战马,嘶声怒吼:“破阵!” “破阵!”亲卫们斗志昂扬,举刀狂呼,跟着公孙戎奴策马加速。 梁啸满意的点了点头,下令击鼓,为公孙戎奴壮行。没有休息,连续作战,没有顽强的斗志是支撑不下去的。他激怒公孙戎奴,不是要争他的功,而是要激起他们的血性,争取一鼓作气,拖住匈奴人,给后面的李广、李息创造机会。 战鼓声再起,汉军将士以公孙戎奴等人为锋,再次加速,杀向越来越近的匈奴人主力。 梁啸举起了千里眼,锁定了远处的匈奴人大纛,锁定了大纛下的白羊王。 白羊王忽然觉得一阵心惊肉跳。他听到了战鼓声,也听到了越来越近的马蹄声,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渠且有四千骑,面对三千汉军,就算不能速胜,至少也不会败吧。可是现在只听到了汉军的战鼓声,却听不到渠且的号角声。马蹄声伴随着战鼓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这分明是汉军在急速接近。渠且去了哪里,他手下的骑兵去了哪里? 白羊王一路赶来,满以为渠且可以轻松击败这三千汉军骑兵,他能以逸待劳,和汉军主力决战。没想到情况完全出乎他的预料,渠且生死不明,汉军却主动向他发起了攻击。 白羊王来不及多想,被迫迎战。 号角声响起,匈奴人调整阵形,迎向梁啸等人。他们还没来得及变阵完毕,公孙戎奴、梁啸等人就杀到了面前。他们没有任何犹豫,径直杀向了中军大纛下的白羊王。 “杀……”公孙戎奴再一次跳上马背,挥舞着战刀,大声疾呼。 “杀……”数百面目狰狞的骑士应声大喝,咆哮向前。 经过不久前的实战,见识了多重攻击的威力,更清楚这次冲阵的凶险,公孙戎奴麾下的骑士们很自然地故技重施。一百五十步外,弩骑士扣动弩机,射出了第一波箭雨,随即放缓了马速,抓紧时间重新上弦装填。 轻骑兵加速上前,拉开手中的强弓,一口气连射数箭。 双方相距三十步,突击骑兵端平了长矛、大戟,呼啸而出。为了尽快和敌人接触,减少伤亡,他们用力狠踢战马,将马力压榨到极致。战马四蹄腾空,几乎贴着地面飞驰,踢烂了牧草,踩烂了泥土,卷起一阵狂风,扑向匈奴人。 “轰!”双方接触。 “噗!”铁矛刺入匈奴人的身体,透体而出。汉军将士及时松手,抽出战刀,挥刀劈杀。 “嗤!”锋利的戟刃割开匈奴人的脖子,割断匈奴的手臂,戟柲受力,弯成了一张弓,随即又猛地伸直。 “轰!轰!轰!”战马相撞,骑士从马背上飞了起来,挥舞着手中的武器,凌空劈杀。 汉军刚刚大胜一场,士气高涨,杀气冲天。匈奴人却对这一场战斗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阵形尚未调整完毕,战马的速度也没做好冲锋的准备,就遭到了汉军接二连三的迎头痛击,顿时被打懵了。 公孙戎奴一马当先,在匈奴人的大阵上撕开一道缺口,并迅速向前突进。他抽空向后看了一眼,发现梁啸果然像他说的那样,一直在他的视线之内,而且在不断接近。 “杀!”公孙戎奴松了一口气,再次狂呼。 短兵相接,又是以三千骑冲击万骑,没有人敢大意。 谢广隆、亚历山大策马狂奔,手中长矛飞舞,将一个又一个的匈奴人挑落马下。 帕里斯等人拉开手中的弓,连续射击,将一阵阵箭雨倾泻到匈奴人的头顶。 佣兵箭手和梁啸一起张弓搭箭,连续不断的射击。一枝枝羽箭离弦而去,一个个匈奴人中箭落马,几乎无一例外。很多匈奴勇士举着武器,狂奔而来,一心要与汉军拼命,却连敌人的脸还没看清,就被一枝枝精准无比的暗箭狙杀。 包括梁啸在内,六名神箭手,既有弩手的精准和强劲,又有强弓的射速,威力丝毫不亚于六十名弓弩手。在他们的强力狙击下,匈奴人尚未接战,战力就被大大削弱,只能凭人数的优势,进行远程压制。 片刻之间,梁啸等人的战甲上就嵌了不少箭枝,即使有铁甲护身,还是免不了血染征袍,不时有人中箭,发出一声声痛苦的呻吟,更有不少人中箭落马,随即被飞舞的马蹄踩成肉泥。 但是他们却顾不上这些,他们只是不停的射击,不停的踢打战马,尽一切可能的保持速度,向前冲锋,不让匈奴人有任何喘息的机会。 在梁啸的强力支援下,公孙戎奴看到了白羊王的战旗,他兴奋的大吼一声:“射死他……” 重新装填完毕的弩骑士们举起了弩,冲着大纛下的白羊王,扣动了弩机。 “嗖嗖嗖!”十余枝弩箭带着不祥的厉啸,扑向白羊王。 第400章此消彼涨 围绕在白羊王身边的是他最精锐的王庭精骑,不论是装备是个人素质,皆非普通的匈奴骑士可比。听到公孙戎奴张狂至极的吼叫,他们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举起盾牌护住白羊王。 “笃笃笃!”爆豆般的声音响起,强劲的弩箭射在盾牌上,只有少数几枝穿过了间隙,射中了盾牌后的骑士,激起一声声闷哼。有骑士落马,随即消失在滚滚铁流之中。 白羊王虽然没有受伤,却着实吃了一惊。双方相距百步以上,汉军射出的箭依然如此强劲,这不是普通的弓,而是汉人最强大的武器——弩! 汉匈交战多年,匈奴人一直牢牢的占据着优势,但是汉人的弩却是让他们最头疼的武器,这种射程远、精度高的武器无疑是匈奴人的克星。特别是对于位高权重的将领来说,被弩手瞄上绝对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不过,因为射速和重量的原因,汉军骑士很少配备弩,宁愿和匈奴人一样用射速更快的弓。像这样批量装备弩的情况,在白羊王的记忆中绝对是第一次。 白羊王觉得后脊梁升起一道凉气,直冲后脑。他不敢怠慢,下意识的摘下了几乎很少动用的骑盾,护住自己的面门,同时厉声大喝:“小心汉狗的弩箭!” 一听到“弩箭”二字,几乎所有的匈奴骑士都吃了一惊,齐唰唰地举起了盾牌。 远远地看着如同鱼鳞一般的盾牌,公孙戎奴遗憾的咂了咂嘴。就算没有梁啸之前的警告,他也有自知之明,知道白羊王的亲卫营不好惹,硬碰硬只有死路一条。趁着匈奴人防备弩箭的机会,他再次加速,和白羊王相距数十步,擦肩而过。 白羊王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梁啸杀到,双方各自射出一阵箭雨。片刻间,各有数十人中箭。 在梁啸等人精湛的箭术面前,即使是白羊王最精锐的亲卫营也没占到任何便宜。白羊王被梁啸盯上,一箭洞穿了盾牌。射穿了手臂,痛得惨叫出声。梁啸也中了两箭,一箭射中腰肋,一箭射中肩窝,鲜血汩汩而出。虽然有铁甲护体。梁啸依然觉得痛不可当。 双方错马而过。 虽然没能临阵斩杀白羊王,但是汉军势如破竹地杀到白羊王面前,给匈奴人的心理极大的冲击,士气大受影响。梁啸等人借着这个机会,一鼓作气,杀出了匈奴人的阵势。 眼前一空,梁啸松了一口气,眼前一黑,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荼牛儿连忙扶住他,大声叫道:“阿啸。阿啸!” “我没事。”梁啸强自镇静,检查了一下伤势,确认性命无碍。“快,脱离战场,重整队形。” “喏。”掌旗兵摇动大旗,鼓手敲响战鼓,将梁啸的命令传了出去。 与匈奴人脱离接触的汉军将士再次聚拢到梁啸身边,接连两次冲阵,绝大多数的人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粗粗看去。至少有四五百人战死,战马也少了将近一半,不过士气依然旺盛,将士们大声说笑。故意表现得满不在乎,似乎随时可以再次投入战斗。 可是梁啸知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们已经连续两次与匈奴人正面对冲。体力已经消耗殆尽,如果再来一次,伤亡会急剧增加,甚至可能全军覆没。这些都是精挑细选出的精锐,如果全部折在这里,汉军会大伤元气。 他下令脱离战场,保持警戒,加紧时间进食饮水,恢复体力。同时查看伤势,进行紧急处理。 梁啸暂时脱离了战场,战场却没有因此沉寂,战斗反而更加激烈。 白羊王和李息迎面相撞,杀在一起。 李息虽然是长途奔袭而来,体力有所不足,可是初临战阵便咬住了白羊王本人让他狂喜不已,封侯的希望就在眼前,他岂能不玩命?他下令击鼓,身先士卒,猛冲猛打,势如下山猛虎。 白羊王刚刚被梁啸透阵,还被梁啸射伤了手臂,血流如注,连盾牌都举不起来,就遇到了小宇宙爆发的李息,顿时叫苦不迭,非常被动,连七成的实力都没发挥出来,反被李息抢占了上风。 双方搅在一起,往来冲杀。 就在白羊王勉强挡住了李息的冲杀,正准备发挥人数的优势进行反击时,李广率领中军的四千精骑赶到战场。略微观察了一下战场形势,李广立刻投入了战斗,率部猛冲白羊王的左翼。 白羊王的左翼只有三千骑,实力一般,与李广一交手就吃了亏,节节败退,伤亡惨重。 李广一鼓作气,杀入白羊王的中军,再次冲向白羊王的右翼,为李息解除后顾之忧。 看到李广的战旗,白羊王更加气馁。汉军驻边的诸将中,李广威名最著,他出现在这里,汉军绝不可能只有几千骑。从他已经看到的兵力来看,汉军至少有一万骑。兵力上,他已经没什么明显的优势,再打下去,绝对是两败俱伤,弄不好还会是一场惨败。 为了救楼烦王付出这么惨重的代价,绝不是一个明智的主意。 白羊王心生怯意,不愿再战,吹响号角,准备撤出战场。 匈奴人开始调整阵形,准备撤退。李广、李息却不肯罢休,他们千里奔袭而来,又在屠申泽躲了那么久,为的就是重创白羊王。现在好容易抓住了白羊王的主力,岂能让他全身而退。 战鼓声再起,响彻战场上空,李广下令所有的将士全力进攻。 在战鼓声的鼓舞下,汉军将士的士气再一次高涨,不知疲倦地反复冲杀,死死的缠住匈奴人不放。 白羊王欲退不能,叫苦不迭。 与此同时,程不识也主动发起了攻击。 白羊王留下了一万骑监视程不识,其实不过是个虚数,实际人马不足七千,而且是之前一直在攻击程不识大阵的部队,不论是体还是士气都有所不足。匈奴人习惯了汉军据阵而守,白羊王才这么放心,让这些体力不足的疲军监视程不识。 可惜,他彻底打错了算盘。程不识善守,不等于他不会进攻。为了尽可能的牵制匈奴人,为李广分担一些压力,程不识甚至来不及等到河对岸的一万步卒到位就悍然发起了进攻。 留守的匈奴人大感意外。他们不敢与程不识正面硬捍,只能利用骑兵的速度优势,不停的骚扰汉军,延缓他们前进的步伐。 程不识不为所动,率领大军径直赶往主战场。见此情景,匈奴人不敢大意。如果让汉军的步骑汇合,威力大增,白羊王肯定会杀了他。万般无奈之下,他不顾双方在阵战上的优劣,强行攻击。 匈奴人的攻击正中程不识下怀。他下令汉军先用密集的弓弩覆盖射击,再用刀盾手、长矛手强行突破,推锋而进。速度虽然慢,却势不可当。 一批批的匈奴人倒下了汉军的箭阵之下,一批批的匈奴人被杀死在汉军阵前。汉军吼声如雷,气势如虹,踩着匈奴人的尸体,踏着匈奴人的鲜血,攻击前进。 由日中战至日暮,程不识率军突破匈奴人三道防线,杀死了四五千人,向前突进了十余里,依然没有看到主战场。他接连派出几拨斥候,却一直没有得到确切的消息。斥候说,双方数万骑兵搅杀在一起,根本看不清楚。 程不识心急如焚,来回转了几个圈,用力一挥大手。 “略作休息,准备夜战。” 长史陈安平正准备说些什么,脚下的大地忽然颤抖起来。陈安平脸色一变,顺手抢过一支空箭囊,囊口朝下,耳朵贴在箭囊底部,凝神细听。 “怎么了?”程不识下意识的捏紧了手,心跳如鼓。 “有大量骑兵正在赶来。”陈安平神情慌乱,脸色发白,嘴唇发干。“很多骑兵。” 程不识的嘴角抽了抽,心头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悲哀。大量的骑兵赶来,那自然是匈奴胜了,李广只有一万五千骑,又是千里奔袭,白羊王却有两万骑,又是以逸待劳,胜负没有任何悬念。 “李广啊……”程不识再次仰天长叹。虽然他和李广性格不同,可是同类相怜,眼睁睁的看着李广惨败,他却无法施以援手,实在令人绝望。他后悔莫及。 “如果……卫青等人在此,也许还有一线机会。” “将军,这不是你的错。如果不让卫青等人去支援韩公,韩公岂能与楼烦王僵持至此?” “唉,说一千,道一万,还是……”程不识摇摇头。“还是我们的骑兵太少了。” 陈安平也叹了一口气,刚要提醒程不识,让他下令准备撤退,远处响起了激昂的战鼓声。 陈安平一愣,和程不识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不由得眼神一亮。战鼓声?来的不是匈奴人,是汉军? 这时,一匹快马从远处狂奔而至,骑士在阵前翻身下马,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 “将军,大捷,大捷啊,李广将军击溃了白羊王,正在赶来。” “什么?”程不识大叫一声,一把揪住了斥候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你说什么?” 斥候早有心理准备,大笑道:“将军,我们赢了,我们赢了。李广将军击溃了白羊王的主力,我们赢了。” “哈!哈哈哈!”程不识睁大了眼睛,回头看了一眼陈安平。陈安平也双目圆睁,面露狂喜。两人不约而同的放声大笑。程不识松开斥候,拔出腰间的长剑,厉声长啸。 “击鼓,全军出击,缠住匈奴人,杀光他们。” 第401章分功 汉军往来冲突,肆意杀戮。 匈奴人狼奔豕突,斗志全无,只想尽快逃离这个让他们绝望的战场。他们已经被打懵了。在他们的记忆里,败仗不是没打过,但是在骑战中被汉军击败,而且是彻底击溃,这绝对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 从白羊王到普通匈奴士卒,都没有任何心理准备。 而对于汉军来说,这却是一场渴望得太久的胜利。身为六郡子弟,他们见过太多匈奴人侵拢汉地,掳掠乡人的悲剧场面,却碍于朝廷号令和实力无法出击,即使反击,也只是把匈奴人赶出边境而已,从来没有深入匈奴人的地盘,更谈不上主动攻击匈奴人。 当然,他们也没想过能取得如何辉煌的胜利。 此时此刻,他们尽情的享受着自己的胜利果实,无情的追杀溃败的匈奴人,宣泄着长久以来积累的愤怒和仇恨,成倍的回报匈奴人。 如果说程不识等人有惊有喜,先惊后喜,那负责阻击程不识的匈奴人感受到的只有惊慌,没有一丝喜悦。 一听到雷鸣般的战鼓声和马蹄声,他们就知道大事不好,再也顾不上拦截程不识,掉头就跑。 可惜,他们过于傲慢,反应未免迟了一步。 如果在李广与白羊王缠斗的时候逃跑,他们还有一线生机。现在李广已经击溃了白羊王,战局进入一片倒的追杀态势,他们这些已经被程不识打得鼻青眼肿的残兵败将还想全身而退,未免有些异想天开。 他们的运气非常不好,一头撞上了最后进入战场的韩千秋。韩千秋赶到时,李广已经取得了明显的优势,一看到他的战旗,白羊王掉头就跑,匈奴人全军溃散,逃得比兔子还快,韩千秋根本没砍几个人头。此刻看到一支两三千人的匈奴残部。他们岂肯放过。 一个要抢人头,杀气冲天;一个只想逃命,无心恋战。双方一个冲锋就分出了胜负。匈奴人夺路而逃,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谁也顾不上谁。韩千秋不依不饶,率军穷追不舍,斩首无数。 随着这些匈奴人逃离战场,天地之间渐渐的安静下来。夜色笼罩大地。汉军按部扎营,点起了一堆堆的篝火,埋锅造饭,清点损失,救治伤员,更有无数军吏点着火把,忍着令人欲呕的血腥味清点战场上的尸体,以便计算战功。 梁啸第一时间找到了李广。 李广心情大好,饱经风霜的黑脸上洋溢着笑容,嗓子虽然有些沙哑。中气却依然十足。看到梁啸,李广立刻抛下身边的卫士,快步走了过来,用力揽着梁啸的肩膀,用力拍了拍。 “小子,这一仗打得痛快,哈哈哈……” 一旁的将领看在眼里,多少有些羡慕。李广一向心高气傲,极少主动迎人。不过他们也没话说,如果不是梁啸坚持一人三马的配置。他们岂能抓住这样的战机,岂能取得如此大胜。 千里奔袭,以少胜多,这要是传出去。谁能不服? 众将纷纷上前行礼、寒喧。梁啸笑嘻嘻的还礼,又对李广说道:“将军,借一步说话?” 李广还沉浸在兴奋中,不免有些疑惑。不过梁啸几次给他提建议,事后证明都非常关键。他也没多想,拉着梁啸。转身进了大帐。大帐还没收拾好,连坐都没地方坐,几个亲卫、掾吏正在收拾。李广就站在帐中,大大咧咧的说道:“说吧。” 梁啸看看那些正在忙碌的亲卫和掾吏,沉默不语。 李广浓眉一挑,嘀咕了一句,挥手将亲卫、掾吏们赶了出去,大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说道:“现在可以说了吧?” 梁啸躬身一拜。“将军,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不情之请?”李广眼神微缩,脸上的笑容散去。“你……想说什么?伯鸣,你已经是一千八百户的侯爵了。我知道,这次奔袭成功,你功劳最大,而且又是先锋,可是,国家自有制度……” 梁啸笑了,连连摆手,没好气的说道:“将军,我在你眼里就那么不堪,居然要托你的门路与同僚争功?” “不是啊?那太好了。”李广如释重负,尴尬的笑了两声。“伯鸣,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不过,你也别怨我小鸡肚肠,借着朝廷威风混军功的贵人从来都不缺。你是天子信重的人,军中多少也有些非议,我不能不把丑话说在前头。你也知道的,将士们挣点军功不容易。” “好了,好了。”梁啸苦笑不已,打断了李广。他知道李广在担心什么。军中将士征战一生,所得赏赐还不如天子身边的一个近臣。到边关走一趟,甚至不用参加战斗,就能镀一层金的人比比皆是。他穿着天子所赐的战甲招摇过市,身上也烙上了天子近臣的印迹,没人在背后非议才怪。 “将军,我的确是来争功的,不过不是为我自己。”梁啸收起笑容,很严肃的说道:“是为程将军。” “老程?”李广眉头一挑,诧异不已。“你为他争什么功?” “将军,你仔细想一想,如果不是程将军主动出击,牵制了至少五六千匈奴骑兵,我们能这么容易的取胜吗?” 李广的眉心慢慢的蹙了起来。他久经战阵,和程不识更是相识多年,见程不识出现在这里,岂能不知其中原由。用步卒反击骑兵要冒多大的风险,他同样一清二楚。 “伯鸣,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不过,这次虽然击溃了白羊王,斩首数量却有限。如果再分给他一些,我们就不够了。”李广盯着梁啸的眼睛。“我可以再等一等,将士们怎么办?让他们把辛辛苦苦砍下的首级送给别人,恐怕不太容易。” 梁啸连连点头。他正是知道不容易,才急着来找李广。等李广把话放出去了,那事情就不好办了。 “将军,兄弟们的心情,我能理解。可是将军也要替程将军及他的部下想一想,他们同样付出了重大的牺牲。如果因为斩首数量不足,最后只能看着我们领功受赏,下一次,他们还能这么主动配合我们吗?” 梁啸苦口婆心,再三分析。“将军,这一战的目的本来就不在斩首多少,而是为了夺取河南地。没有步卒的配合,我们就算击溃了匈奴人,也很难守住河南。如果先胜后败,哪来的军功?” 李广单手抱胸,摩挲着胡须,沉吟不语。 按汉军的军功制度,非功不能封侯,可是要立军功绝非易事。通常来说,有三个必要的条件: 首先,要打胜仗,战平或者打了败仗,斩首再多也没用。 其次,斩首数量至少过千;低于这个标准,升爵有机会,封侯不可能。计算斩首数量的同时还要考虑伤亡,如果伤亡和斩首数量相当,斩首数量再多也没用。 最后,斩首数量还要和兵力相匹配,通常要在兵力的三成以上。比如统领一万大军征战,净斩首数量如果不足三千,封侯的可能性也非常低。 综合这三个条件,要想取得军功,有几个必要的条件: 首先,要有资格统领足够数量的大军。匈奴诸王至少有两万骑,没有足够的兵力优势,一旦遇到匈奴人,不败就是天幸了,哪里还有取胜的机会。 其实,在保证取胜的条件下,伤亡不能过大,否则也是白忙一场。 最后,还要有足够的净斩首数量,至少超过兵力的三成。 李广、程不识驻边多年,为什么一直没能封侯?朝廷奉行黄老之道,不准主动出击是一方面,兵力不足才是最根本的问题。边郡太守最多只能统领万骑,根本无法形成对匈奴人的兵力优势,岂能取胜。立功封侯?能不吃败仗就算不错了。 所以说,这次出征,不管是对李广来说,还是对程不识来说,都是毕生难得的封侯机会,他们第一次有机会指挥足够的兵力。 可是,对程不识、韩安国来说,骑兵数量的不足依然是他们封侯的最大障碍。一旦形势对匈奴人不利,匈奴人就会脱离战场,他们追不上匈奴人,很难取得足够的斩首数量。 有这个条件的只有李广。所以韩安国、程不识和匈奴人纠缠了这么多天,依然封侯无望,而李广却后来居上,一下子砍够了足够的匈奴人首级。 可是话又说回来,如果没有韩安国和程不识牵制匈奴人,李广能取得这样的胜利吗?特别是程不识,如果他不主动出击,牵制白羊王至少五千以上的兵力,李广就算依然能取胜,恐怕也是惨胜,能不能凑够足够的净斩首数量,还是要打个问号。 李广沉默不语。 梁啸盯着李广的眼睛,心脏怦怦乱跳。他知道李广为难,如果分一部分首级给程不识,不仅他封侯的希望渺茫,也没法向麾下的将士交待。那些粗汉可考虑不了那么多,谁想抢他们的功,他们敢拿刀砍人。 该说的已经说了,决定权在李广手上。如果李广不肯,他也没办法。但接下来的仗恐怕就不好打了,谁愿意替人做嫁衣?不扯你后腿就不错了。 李广脸色变幻,思索良久,长叹一声:“伯鸣,你说得没错,我不能占老程的便宜。大丈夫立世,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不能见利忘义。军功虽然重要,却比不上我的清白。” 梁啸大喜,躬身一拜。“将军高义,小子佩服。” 第402章乘马步卒 梁啸陪着李广来到程不识的大营。一见面,李广就抢上两步,拉着程不识的手用力摇晃,朗声大笑道:“老程,这次打得痛快吧?” 程不识不答反问。“老李,你这玩的是哪一出啊?一万五千骑击溃匈奴人两万骑,而且胜得如此轻松,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啊。不瞒你说,刚听到消息的时候,我可是为你捏了一把汗呢。” 李广笑得更加开心。“老程,你的情意,我领了。不瞒你说,这不是我的主意,是这小子的主意。”李广将梁啸拉到程不识面前,毫不掩饰眼中的欣赏。“迫降休屠王之后,我们夺取了三万匹匈奴战马。依我的意思,所有能骑马的都上阵,至少能集结三万骑。可是他坚持要一人三马,我拗不过他,只好听他的。” 程不识是多年的宿将,一听就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他抚着颌下的短须,连连点头。“梁君侯,这是你在西域的经验吧。一人三马,这么奢侈的骑兵配置,就算是匈奴人也不多见,只有你梁君侯才做得出来。” 梁啸笑嘻嘻的施了一礼。“程将军,你是前辈,就不用君侯君侯的笑话我了吧?如果看得起小子,就和李将军一样称我的字吧。” 程不识笑着点点头。“既然君侯如此谦恭,那我老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他瞟了李广一眼,半真半假的说道:“老李,这次如愿了吧,两次大捷,封侯是板上钉钉,到时候可不能小气,要请酒三天。” 李广哈哈大笑,用力拍着程不识的手,挤了挤眼睛。“老程,你也别急着算计我,我有功,你就没有功?到时候一起封侯。你吃我的,我就不会吃你的?” 程不识苦笑着摇摇头。“我么,功劳是有一些,封侯只怕还差些胡狗脑壳。” 梁啸道:“将军忠心为国。不计个人得失,先派卫青等人援助韩将军,又亲自率部协助李将军,就算斩首数量少一些,功劳却是有目共睹的。我相信。只要最后能实现陛下的战略意图,陛下一定不会亏待将军。” “呵呵。”程不识笑了两声,不予置评。在他看来,梁啸不过是安慰他罢了。非功不能封侯的规矩虽然早就被打破了,但是对于他这样没有家世背景的武人来说,恐怕没几个人会站出来为他说话。李广运气好,有梁啸这样的部下为了出谋划策,帮他挣战功,他没这运气,只能认命。 李广见了。朗声大笑,拉着程不识入座。“老程,我今天来,就是想和你商量一下。你看,这一仗是我们一起打的,报功的时候,我们也一起报,如何?” 程不识一愣,诧异地打量着李广,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联名报功?这么做的危险可不小啊。如果把斩首数分摊开来。不仅是他,就连李广都有可能拿不到足够的军功。这是他最有希望封侯的一次,他舍得? “你别这么看着我。”李广心知肚明,嘿嘿笑了两声。“的确有些舍不得。可我也不能占你老程的便宜,你说是不?亲兄弟还要明算帐呢,该谁的就是谁的,首级不够,咱们再去砍就去了。白羊王跑了,楼烦王不是还没跑吗?想个办法。把这两万人全干掉,不就够了?” 程不识喜出望外,郁闷一扫而空。李广主动提出分功给他,他还能说什么。李广说得没错,如果能全歼楼烦王部两万骑,斩首数量应该就差不多了。如果天子心情好,再稍微放宽一些条件,完全有可能给他们几个人一起封侯。 “老李,你是条汉子。”程不识兴奋得脸色微红,握着李广的手臂用力摇动。“我替我麾下的将士谢你。” “哈哈哈,这么客气干什么,没你们的帮忙,我们也很难取胜。”李广心情大好,笑不绝口。 程不识随即召集众将议事,将李广的建议传达给所有将领。这些将领听了,个个欣喜若狂。他们不敢指望封侯,但谁也不愿意拼死拼活的战斗,最后却只能看着别人领赏。李广真要不肯分,他们也没办法,毕竟朝廷的制度在,现在李广主动要求分功给他们,他们哪有不要的道理。 一时间,士气高涨,一团和气,恭维之声不绝于耳,捧得李广眉开眼笑。 借着这个机会,程不识和李广商议如何全歼楼烦王部。你一言,我一语,大家铆足了劲,要通力合作,再打一个漂亮仗,凑够首级数。 兴奋归兴奋,可是真正要想全歼楼烦王,却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这和石门障的地形有关。 石门水穿越阴山,两侧都是不利行军的山地。楼烦王占据了山口,如果要逃跑,汉军就算有足够的骑兵也拦不住他,最好的结果不过是集结所有的骑兵追击。 三万对两万,可以取胜,但很难全歼,一旦遇到其他的匈奴部落,鹿死谁手还真说不准。 “如果能在石门水上游截击他就好了。”程不识懊丧的握紧了拳头,轻轻的敲打着腿。“不用多,只要有一万步卒列阵,就足以将楼烦王堵死在山里。” “恐怕来不及,等你赶到上游,他恐怕早就跑了。”李广也有些上火。如果不能全歼楼烦王部,斩首数量不够,很多人都会受影响。“要不,我去吧?” “用骑兵列阵?”程不识报以怀疑的眼神。 李广咂了咂嘴,也有些拿不准。以骑对骑,他没有必胜的把握。以骑代步,装备不足,战斗力大受影响。而且把骑兵当步卒用,未免太浪费了。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气氛有些沉闷。 梁啸也找不到什么好办法,冥思苦想,却无破敌良策。说起来,还是战马数量不够啊。要是能像大唐一样有战马六七十万匹,那就爽了,连步卒都可以以马代步。 以马代步?梁啸忽然灵光一闪,如梦初醒。他虽然不可能凭空变出几十万匹战马,但短时间内为程不识提供代步马匹还是有可能的。 “将军,我有一个办法,也许可行。” “你有办法?”李广和程不识交换了一个眼色。异口同声地说道:“快说来听听。” 梁啸起身出列,对李广和程不识拱拱手。“将军,我们的备马带得比较多,刚刚又缴获了不少战马。大致估计一下,备马至少有两万以上。如果将这两万匹备马提供给程将军,让他麾下的将士乘马行军,绕到石门水上游……” 在座的都是经验丰富的将领,梁啸的话说了一半。他们就明白了,顿时如梦初醒,连声叫好。 让步卒乘马行军,速度至少可以提高一倍。就算有些步卒的骑术不足以参加战斗,骑马行军总没什么问题,实在不行,还可以将他们绑在马背上,只要不从马背上掉下来就行。 况且,这段路也不算太远,满打满算也就是五六百里。昼夜兼程的话,两天时间就可以到达。为了能立功受赏,受两天颠簸之苦又算得了什么? 如果一来,既解决了步卒行军速度的问题,又不需要用骑兵来代替步卒,持续时间也不长,马力损耗有限,不致于对后续的行动造成致命影响。 程不识欣喜不已,李广更是兴奋莫名。梁啸是他的部下,提出这么精妙的计划。真给他涨脸啊。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李广和程不识很快做出了决定:两部联合行动,程不识掌步。李广掌骑,三万步骑同时赶往石门水上游,为了保证战斗力,伤势较重的将士全部留下,由已有封侯资本的公孙戎奴率领,配合韩安国行动。对他来说。这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指挥上万人的。 计划已定,程不识、李广联名给韩安国写了一封军报,希望韩安国想办法拖住楼烦王,给他们争取时间。 当天夜里送出的消息,韩安国的回书第二天早上就到了。他同意了李广、程不识的计划,适时后撤,三天后再发起攻击。 李广、程不识立刻行动,一万骑兵和两万步卒骑着战马,拖着战车,向西急行而去。 卫青纵马奔驰,松开弓弦,一枝羽箭飞驰而出,亡命奔逃的匈奴斥候中箭落马,打了几个滚,刚刚站起来,卫陶策马赶到,再次将他撞倒在地。 几个卫士翻身下马,将匈奴斥候摁住,拖到卫青的面前。 经过审问,卫青松了一口气,命人将俘虏拖下去,统一关押。这两天时间,他们已经抓捕了近百名匈奴斥候。从审问得到的消息来看,楼烦王尚未搞清白羊王部的情况。李广、程不识三万步骑的失踪,也没有引起他的足够重视。 他大概还以为白羊王成功的挡住了李广、程不识,替他分担了压力,浑不知白羊王已经全面溃败,李广、程不识正赶去抄他的后路。 这也难怪,白羊王有三万骑,李广和程不识部加起来也不过四万步骑,并没什么优势,局面占优也许有一点可能,要说他们已经全面击溃白羊王,别说楼烦王不相信,就连韩安国、卫青等汉军将领刚刚收到消息的时候也不敢相信。 匈奴人对汉军的轻视有几十年的战果背书,已经根深蒂固,又岂是一朝一夕可以消除的。 “这吴儿够鸡贼的啊。”卫陶赶了过来,不停的咧着嘴。“把匈奴人骗得跟傻子似的。” 卫青下了马,摸了摸腰间的战刀,瞥了卫陶一眼,轻声笑道:“你是羡慕吧?” 卫陶嘿嘿笑了两声。“我羡慕他干什么啊,跟着你,不是一样能立功?我说,楼烦王都死到临头了,你不打算去抢人头?” 卫青眼神微闪,沉默片刻。“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又岂是争就能争得来的。” 卫陶不以为然的撇撇嘴。“那照你这么说,我们不如在长安玩耍,等着富贵从天而降,又何必到这儿来?” “到这儿来……”卫青拔出半截战刀,眼神微缩。“是因为我想用手中的战刀证明陛下的英明,免得被人非议。因个人私利而影响大局的事,梁啸不肯做,我就肯做?” 第403章分光术 长安,淮南邸,高朋满座,济济一堂。 在众人的注视下,大堂上,邓国斌小心翼翼的捧出一只晶莹剔透的琉璃三棱柱,放在窗边的木架上,然后冲着一旁的侍者点了点头。 侍者拉动厚重的墙帷,逐一遮住窗户。灿烂的阳光被挡在外面,大堂渐渐暗了下来,伸手不见五指。宾客们吃了一惊,有人失声惊叫,却激起一阵讥笑声。 “哪来的野人?大惊小怪。” “谁知道呢,听口音像是齐地来的。这也难怪,齐人虽然好谈神仙,其实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上次翁主便讲过,所谓海中仙山不过是海雾造成的幻象,只有那些没见识的家伙才当成神仙。” “嘿嘿,可不是么。”那人沉默了片刻,又笑道:“翁主被东方朔骗过,对齐人可没什么好印象。” “哈哈哈……” 在窃窃私语中,众人眼前突然一亮,一道明亮的光从墙帷缝隙里射出,正照在琉璃三棱柱上,刹那间,一道七色彩虹从三棱柱中射出,直直的照在对面的素墙上,虽然淡了不少,却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哇啊……”众人齐声惊呼。 “唉呀……”一片莺声燕语从楼上传来。“太漂亮了,这是彩虹么?” “咦,彩虹不是弯如弓么,这彩虹怎么直如矢?” “嘻嘻,大概是因为翁主喜欢箭神梁啸,所以连彩虹都变成直的了。” 嬉笑声一片,随即又有人道:“闭嘴,惹恼了翁主,下次不请你们来了。”话音未落,那人自己便笑了起来。笑声清稚脆嫩,语气跳脱,分明是一个正当年华的少女。 刘陵坐在二楼正对大堂的雅间里,尴尬地笑了两声。“这些人真是口无遮拦,让皇后见笑了。” 朦胧的灯光下。坐在正位上的皇后陈阿娇掩着唇,瞥了刘陵一眼。“这些人虽是口无遮拦,却也没有说错。你也不用害羞,男未婚。女未嫁,两情相悦,正是情理之中的事,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再说了,你识梁啸于草莽之中。这份眼力,在我们女子中可不多见呢。” “皇后过奖了。”刘陵脸色微晕。“梁啸纵是千里马,也要陛下这样的明君驱策得当。皇后,这两天……” 陈阿娇摆摆手,笑道:“我难得出宫散散心,你又来说这些国事,下次我不来了。” 刘陵会意,连忙请罪,眼神中却闪过一丝忧虑。北疆正在大战,梁啸随李广出征。是三路大军的主力。李广是名将不假,可是这一次出征与以往不同,不仅总兵力高达十万以上,而且是主动出击。能不能成功,谁也没把握。 身为淮南翁主,刘陵比别人更清楚内情。天子初掌大权,他需要一场痛快淋漓的大胜来证明自己的能力。万一失败,他将面临朝野臣民的质疑,压力不可能不大。这些压力最后都要转移到梁啸等人的身上,万一失败。恐怕梁啸等人也会成为替罪羊。 就刘陵本人来看,这一仗的胜算有限。不仅兵力不占优势,骑兵数量严重不足,这三路出击的计划本身就大有问题。不管是哪一路遇上匈奴主力。其他两路都来不及救援,形同孤军。 如果这场大败仅仅对天子的威信造成重创,刘陵并不反对,可是如果梁啸有可能成为替罪羊,她就不能接受了。好容易挣来一个侯爵,如果因为天子的战略失策而丢了。那也太亏了。 请皇后来听讲,刘陵就是想通过皇后打听一些宫里的情况,从天子的情绪变化来揣测战局的进展是否顺利。皇后虽然没有明说,却已经透露出了一些蛛丝马迹,让刘陵更加忧心忡忡。 “好啦,你就不要杞人忧天了。”皇后劝道:“我想和你商量个事,还请妹妹首肯。” 刘陵连忙打起精神。“皇后请说,只要是力所能及,绝不推辞。” “你这儿的讲席做得真好,一座难求,客人几乎挤破了淮南邸的门槛。我家却是门庭冷落,案几生尘。你看……能不能在我家举办一次讲学,也让我阿母看看热闹?” 刘陵眉梢一挑,有些迟疑。她清楚皇后的意思,不过她更清楚可能引来的麻烦。 皇后拉过刘陵的手,央求道:“妹妹,你只要安排两个人与会讲学就行,其他的事都不用你操心。如果需要的话,我阿母可以出重金聘请,绝不让妹妹吃亏。” 刘陵推辞不掉,笑道:“皇后太客气了,能成为太主的座上客是他们的荣幸,哪有推辞之理。放心吧,只要太主安排妥当,他们随时可以出席。” “那就谢谢妹妹了。”皇后眉开眼笑,又凑在刘陵耳边,轻声说道:“妹妹,十天前,陇右大捷,李广接受梁啸建议,迫降休屠王,仅战马就夺了三万匹。不出意外的话,梁啸这次又可以益封了。” “是么?”刘陵喜上眉梢,暗自松了一口气。有了这个战功垫底,就算后面受点挫折,也可以将功折罪。 “我还能骗你不成?”皇后咯咯笑道:“不过大战尚未结束,胜负未判,天子不愿意让人觉得他轻佻,所以没有向朝野公布,只有几位公卿大臣知晓。你可千万不能说出去。” 刘陵连连点头,笑盈盈的说道:“听讲学,听讲学。皇后,这个分光之学可是很有意思的,值得一听。” “好,好。”皇后心满意足,重新新目光转向堂上的讲学。 邓国斌演示完了分光之术,命人拉开了窗帷,阳光重新照了进来,照在他略有些苍白的脸上,看起来是那么的光彩照人。宾客们看完了刚才那神奇的一幕,个个好奇心大起,也顾不上品尝美酒、佳果,专心致志的听他讲解。虽然不是每个人都有兴趣研究这些小术,但多些谈资总是好的。 如今淮南邸的讲学可是京城士子们最津津乐道的话题,有传言说,连天子都多次扮作普通士子,混在人群中听讲。如果有机会与这位鱼服的白龙碰个面,让他见识见识自己的才华,说不定就有平步青云的机会。 如今威名正盛的梁啸不就是如此被天子一眼相中的么。 就算没机会遇到天子,被二楼的名门佳丽看中,娶个出身高贵的为妻,也是人生一乐事啊。 很难说如云的宾客中有几个是为了学术,有几个又是为了那传说中的机会,又有几个是为了二楼雅间里的佳丽,不过这些都无所谓,能为淮南邸带来名声和人气,刘陵的目的就达到了。 楼下的邓国斌在讲课,楼上不时有人在雅间外问候。普通人是登不了二楼的,来问候的都是二楼的女宾。主人刘陵今天一直没有露面,心思机敏的意识到今天有贵客光临,纷纷到雅间来探问消息。 刘陵问了皇后陈阿娇的意思,一概谢绝。讲学尚未结束,陈皇后便提前离席,从侧门离开了淮南邸。 回到未央宫,车驾进了司马门,转折向北,在椒房殿东侧的坡道前停住。在宫女的扶持下,陈皇后下了车,踏上汉白玉台阶,正准备入殿,忽然看到一骑快马从北侧飞奔而来,蹄声急促,在肃穆的未央宫里听得分外清晰。 陈皇后转身走到廊下,看着骑士从椒房殿前飞驰而过,奔向承明殿。 陈皇后有些迟疑。她对朝政不感兴趣,也不擅长,这时候跑过去问东问西,恐怕只会惹天子厌烦。可是一想到刘陵,她又不得不硬起头皮。太皇太后过世的时候,将所有的财宝都留给了她的母亲,却没能将她的威信留下来。如今陈家富可敌国,却已经日薄西山,急需梁啸、刘陵这样的后起之秀支持。 好容易抓住了机会,得到了刘陵的允诺,如果这么重要的消息都不能及时转达给刘陵,刘陵还会用心吗? 陈皇后权衡了很久,派侍者前去探听消息,自己梳妆了一番,心神不宁地在殿中等候。 过了一会儿,侍者回来了。他没打听到具体是什么消息,但是天子和严助等人心情激动,应该是好消息。 陈皇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带上准备好的点心膳食,赶往承明殿。 承明殿中,天子喜形于色,严助等人眉飞色舞,君臣同欢,甚至有些得意忘形。 “太好了,太好了。”天子虚握拳头,连声叫好。“击溃了白羊王,已经成功了一半,如果能及时截住楼烦王,这一战就算成了,河南地从此就是大汉的前哨要塞,匈奴人休想在此牧马。” “是啊,是啊。”吾丘寿王应声说道:“当年蒙恬以三十万大军才击退匈奴,如今陛下只用了十万大军就重取河南,陛下的功业必定超过赢政,南征北讨,开疆拓土……” “你真是糊涂了。”严助沉下了脸,毫不留情的驳斥道:“陛下用的是仁义之师,仁者无敌,岂是穷兵黩武的暴秦可以比较的。” “呃……”吾丘寿王自知失言,连忙请罪。“臣失言,还请陛下恕罪。” 天子此刻心情大好,哪里会在乎这些细微末节。他摆摆手,笑道:“你们立刻通知丞相府,大捷之后,赏赐必多,让他们做好准备,赏赐太薄,会伤了将士之心。” “唯!” 陈皇后走到殿外,正好听到这一句,不由得心中一动,计上心来。 第404章制衡 看到陈皇后,天子多少有些意外。 “陛下这么开心,想必又有捷报传来。”陈皇后笑盈盈地迎了上去。“我生性愚钝,不能为陛下分忧,就请母亲做了些陛下儿时最爱吃的点心,请陛下品尝。” 天子眼皮一挑,想起了青梅竹马的欢乐时光,把涌到嘴边的拒绝又咽了回去。他招呼道:“皇后所赐,你们就不要客气了,都来尝一尝。” 严助、吾丘寿王等人收起笑容,恭恭敬敬的上前,一个取了一块,衔在嘴里,默默的嚼着。他们都是天子近臣,知道太皇太后去世后,她们母女便已经失宠,如今卫子夫才是天子最宠爱的女人。皇后无子,不管她做什么都不可能挽回天子的心意,只会引起天子的反感,特别是这个关键的时刻。 殿中的气氛多少有些尴尬,陈皇后也看出来了,一时手足无措。她强笑道:“陛下,将士们打了胜仗,是不是需要大量的赏赐?” 天子闻弦音而知雅意,眼神一冷,淡淡地笑道:“朝廷早有安排,你不用操心。” 皇后的话还没出口,就被天子堵死了,心情沮丧,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她绕着手中的丝帕,见天子一脸不快的看着他,只好干笑了两声,怏怏地退了出来。 大殿里重新响起了欢快的笑声,陈皇后在殿外听得清楚,看了一眼远处的掖庭,想到那个刚生了一个女儿,如今又有了身孕的卫子夫,心中气苦,不由得落下泪来。 金屋藏娇,如果身边没有人,就算屋子是金的又有什么意思? 天子把陈皇后的事抛在一边,继续和严助等人商讨前方的战事。李广大破白羊王,如今塞内的匈奴人只剩下楼烦王的两万骑。汉军占据了绝对的兵力优势,不出意外的话。这一战必然是大获全胜。 可以说,最大的困难已经过去了,接下来应该考虑后续的相关事宜,献俘祭庙。军功赏赐,移民屯边,以及安排边防,应对匈奴人的反扑,都是必须尽快提上日程的大事。耽误不得。 天子一一安排,不时的抬起手指点了点,严助等人一一记下,准备与丞相府接洽安排。如果丞相田蚡有什么异议,他们还要负责解说辩驳,务必要让田蚡接受,遵诏行事。 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田蚡是天子的舅舅不假,可他也不是傻子,不会轻易让天子剥夺他的权利。为了避免撕破面皮,天子不会直接与田蚡交涉。这些任务只能由他们来执行。 一口气安排了几十项事务,天子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抬起头,打量着严助等人。“你们说说看,下一步是该攻取河西,还是该移师云中、雁门一带,直取匈奴王庭?” 吾丘寿王说道:“以臣之见,还是先取河西为好。正如梁啸所说,河西乃养马之地,又可直通西域。浑邪王被杀在前。休屠王归降在后,如今匈奴人在河西的实力大减,正是我大汉打通西域最好的时机。” 天子目光微闪,又看向严助。严助却沉默不语。若有所思。天子轻笑一声:“严助,你有什么想法?” “陛下,臣以为,当两路并进,以云中、雁门为主,以河西为辅。” 天子沉吟片刻。不紧不慢的说道:“为何?” “单于是匈奴元首,单于不死,就算斩杀再多的部落王,也不可能最终解决匈奴之患。此其一也。单于王庭正对大汉,旦夕可至长安,是腹心之患,河西却远处边鄙,不过是手足之疾。岂可置腹心不顾,却先解手足之疾的道理?此其二也。这次出征,主将有韩安国、程不识、李广等宿将,裨将除了梁啸,还有卫青、公孙贺等人,足以应付两路战事,又何必系重任于一人……” 严助还没说完,吾丘寿王便后悔了。他急着表态,却忘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天子怎么可能将十几万精兵交到一个人的手上?这次出征势在必得,天子都分托三位老将,又派梁啸、卫青等年轻将领为副,就是怕某一个将领拥兵自重,尾大不掉。 主力出征河西,梁啸是当仁不让的最佳人选。他是对西域形势最了解的人,这次又立了大功,天子断无弃他不用,改用其他人的道理。可是如此一来,梁啸手握重兵,绝非社稷之福。 相比之下,严助的建议就稳当多了,既用梁啸之能,又用卫青来制衡他,不让他独掌兵权。相比之下,卫青当然比梁啸更可靠。 吾丘寿王一边暗自懊悔,一边绞尽脑汁,要弥补自己的失策。天子看在眼中,也不多说,心中却不免为自己的御臣之道暗自得意。不管是文臣还是武将,都不能让他们独大,必须让他们互相竞争,自己才能稳坐高台,从容驾驭。 梁啸跳下马,在袖子上抹去战刀的鲜血,喘了两口粗气。 庞硕递过水囊,梁啸接过来,灌了一大口水。冰冷的水刺得嗓子生疼,他咂了咂嘴,忽然有些神伤。希格玛随侍的时候,不管他什么时候想喝水,都是温水,绝不会是这种冷得刺骨的水。 “怎么了?”荼牛儿感觉到了梁啸的情绪不对,连忙问道:“受伤了?” “没有,只是有点累。”梁啸用力的吐了一口气,又摇了摇头,让自己振作起来。“立刻审问俘虏,看看有没有什么新情况。” “知道了。”荼牛儿狐疑地打量着梁啸,却没有再问。“老谢已经去了。他最喜欢折磨人,让他去审讯,没有不招的。” “这货……”梁啸咧了咧嘴。他也知道谢广隆是什么脾气。也许是以前经常深入匈奴打探情况,需要尽可能的从俘虏嘴里挖出更多的东西,他养成了好用酷刑的毛病,再嘴硬的俘虏到了他的手里,用不了半个时辰,就会连老妈的三围都招出来。 荼牛儿跟了上来,低声说道:“我说阿啸,这次战事结束,该让他出仕了吧?” 梁啸回头看了他一眼。“怎么,老谢想单飞了?” “单飞倒不至于。只是离乡背井,谁不想衣锦还乡?老谢当初就是个司马,又跟着你走了这么远,如果不能升官发财,哪有脸回家见人?” “我知道了。”梁啸点点头,倒也不觉得意外。出来拼命的,有几个不是这么想?“我已经将他的战功报上去了,这次肯定能让他风风光光的回家。” “那好,我找个机会告诉他,省得他不安心,就怕你把他给忘了。” “瞧他那点出息。”梁啸唾了口唾沫,笑骂了两声,走向李广的中军。 三万步骑一路西行,沿途遇到不少白羊王部的散兵,多的上千人,少的几十人,在铺天盖地的汉军面前,这些匈奴人根本没有抵抗的勇气。他们有的望风而遁,有的干脆投降,转而为汉军效力,讨一口饭吃。 被汉军击溃,他们辎重尽失,本想回家躲几天,谁曾想他们的老家早就被梁啸等人清洗过一遍,满眼看去,只有鲜血和尸体。不仅积累多年的财富一扫而空,连过冬都成了问题。在生存面前,向汉人投降就成了不多的选择之一。 要想换口饭吃,这些匈奴人转而对曾经的同胞举起了屠杀,杀起人来比汉人还狠,为了十几颗人头能一口气冲出几百里。短短的两天时间,累计有近千匈奴人丢了首级。 只是可惜,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抓到白羊王。这货逃入草原深处,不知去向。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谢广隆赶了上来。梁啸转头看了他一眼,有些不高兴,这货也太心急了吧。 “都尉,有坏消息。”谢广隆没注意到梁啸的脸色,挡在梁啸面前,低声说道:“匈奴单于正在赶来。” 梁啸大吃一惊。“当真?有多少人马?” “应该不会假,我问了几个俘虏,虽然兵力多少不一致,但都确认了这个消息。” 梁啸来回走了两步。“估计还有多长时间能到?” “匈奴人马快,快的话,说到就到,慢也不过一两天。” 梁啸点了点头,摆摆手。“你继续审问,务必把情况搞清楚。我去找李将军、程将军。” 谢广隆应了一声,转身就走。梁啸不敢怠慢,找到李广,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李广也吃了一惊,立刻让人请来了程不识,一起商议。 “老程,你说怎么办?” 程不识盯着地图,沉默了半晌,慢慢地抬起头,眼神中露出少有的狂野。他握紧拳头,用力地晃了晃。“老李,伯鸣,匈奴单于的首级能封几千户?” 梁啸和李广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少了不能少,也得两千户吧。” “那好,这两千户归我了。”程不识眼神凶猛。“你们去堵楼烦王,单于交给我。多了不敢说,五天之内,我保证你们不会有后顾之忧。” 李广站了起来,用力一拍程不识的肩膀。“老程,用不了五天,只要你能坚持三天时间,我和韩公就能解决了楼烦王,赶来与你汇合。” 第405章主动进攻 李广说得轻松,程不识也很坚定。但是梁啸知道,李广的轻松是真的,至少在他自己看来,这的确不是什么难事。可是对程不识来说,与其说是坚定,不如说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选择。如果他不坚决的顶上去,这一战必然是先胜后败,前功尽弃。 以两万步卒对阵匈奴单于率领的主力骑兵,程不识处于绝对的被动。单于若是来战,程不识没有兵力优势,纵使能胜也是一场惨胜。单于若是不来战,程不识仅凭两条腿根本追不上单于。 所以,所谓砍下单于的首级挣两千户侯不过是句笑话,根本一点可能性也没有。一旦伤亡太大,程不识很可能有过无功。 不过,就眼前的局势来说,也只有这个办法可用。不挡住单于,争取时间,想全歼楼烦王的计划肯定会落空。斩首数量不够,上自天子,下至普通将士,谁都不会满意。 “程公,匈奴人来了,战亦可,不战亦可,当以保全实力为上。”当着李广的面,梁啸拱手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能不能砍下单于的首级并不重要,占据河南地才是根本。请将军切莫贪功,因小失大,误了朝廷大计。” 程不识会心而笑。有了梁啸这句话,他就算不战而走,也没人能说他什么。万一朝廷降罪,想必梁啸也会为他说句公道话。 “我知道了。”程不识揽着梁啸的手臂,轻轻的晃了晃。“多谢伯鸣提醒。‘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不如今’,实在是太有道理了。伯鸣,你也小心。来日方长,你要好自珍重,切莫一时意气。少年人血气方刚固然可贵,为将却远远不够,还要有耐心,懂得取舍。” 梁啸谦虚的笑笑。程不识话中有话。可惜程不识说的那人此刻正沉浸在兴奋之中,丝毫没有意识到程不识要说什么。 李广和程不识分兵。李广本想留一万匹马,甚至留一些骑兵给程不识,却被程不识拒绝了。除了斥候、信使所用等必要的马匹外。程不识将所有的战马都交给了李广,尽可能的保证一人三马的豪华编制,以确保骑兵拥有足够的战斗力。 李广慨然应允,下令全军只带三天的干粮,剩下的全部留给程不识。以示自己三天内赶回来支援的信心。 两人分兵,程不识在大泽旁安营,李广、梁啸率领一万精骑赶往石门水。与此同时,他们派出斥候通知韩安国,大军已经绕到楼烦王的背后,可以立即发起攻击,尽早全歼楼烦王,以便有足够的时间休整,与单于主力决战。 夜色深沉,韩安国坐在灯火通明的大帐中。盯着面前的地图,面色凝重。 司马田甲手持长剑,静静地站在一旁。他原本是蒙县的一个狱卒,因祸得福,成了韩安国身边的司马,又跟着他来到长安。这些年,他一直跟在韩安国身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不知道韩安国此刻在想什么,但是他知道韩安国很紧张。李广、程不识已经走了三天。明天就是他们约好攻击楼烦王的时间,能不能一举成功,关系到韩安国和所有将士的前程。 韩安国与李广、程不识齐名,可是他们很快就要拉开差距了。李广有迫降休屠王。封侯已成定局。程不识与李广一起击溃了白羊王,功劳也不小,就算封不了侯,加官进爵也是不用怀疑的。只有韩安国,统领的人马数量最多,斩首数量却最少。 楼烦王是他最后的机会。如果不能抓住这个机会。他不仅可能失去天子的器重,更可能在将军心目中失去威信,以后就没人愿意听从他的命令。特别是那些为富贵而来的募兵,他们很可能会改投其他更有前途的将领,比如李广,或者梁啸。 帐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田甲立刻迎了出去。帐门掀开,寒意袭来,田甲打了个寒颤,却被眼前的几个人吓了一跳。 卫青按刀急行,卫陶和另外一个卫士紧随其后,他们挟着一个士卒,看服饰应该是个信使,只是他低着头,两条腿在地上拖着,也不知道是死了,还是太累,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 出事了!田甲不敢怠慢,连忙堆出一脸的笑容,把卫青迎入帐中。 韩安国从案后绕了出来,警惕地打量着卫青。“什么事?” 卫青转身,对卫陶晃了晃脑袋。卫陶夹抱着信使,走到韩安国面前。信使摇摇晃晃的站住,抬起头看了韩安国一眼。他满面尘土,眼中充满血丝,神情疲惫已极。确认了眼前这人是韩安国后,他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一份军报,递给韩安国。 韩安国接过军报,向后退了两步,这才打开,迅速扫了一遍,脸色顿时大变。卫青见状,顾不得礼节,连忙问道:“韩公,究竟怎么了?” 韩安国看了卫青一眼,心中有些愧疚。看到信使这个模样,卫青分明已经猜到了什么,但是他却一直忍着,没有抢在他前面从信使手中取军报,只是亲自将信使送到他的大帐。作为天子近臣,又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年青人,卫青能如此谦虚非常不容易。 “匈奴单于大军来援,我们的时间不多了。”韩安国将军报递给卫青,背着手,在帐中来回踱步。等卫青看完军报,他在卫青面前站定。“卫将军,你觉得如何应对才好?” 卫青面色凝重,眼神坚定。“事已至此,只有速战速决,别无他途。” “匈奴人马快,说不定已经在赶来的路上。”韩安国摇摇头。“我们必须留下一些人马阻击,以免为匈奴人所趁。这样吧,卫将军,你率骑兵攻击楼烦王,我率步卒去阻击匈奴人。” 没等韩安国说完,卫青就笑了。“韩公,青虽愚钝,也知此计不可。即使是加上李将军、程将军留下的伤兵,我们的总兵力也不到四万,不论是对楼烦王还是单于,都没什么优势,如果再分兵,恐怕不太合适。” 韩安国嘴角微挑。“那将军的意思呢?” 卫青不紧不慢,谈不上慷慨激昂,却也算得上不卑不亢,自信满满。“留一万步卒坚守大营,其他人攻击楼烦王,以步卒突破,骑兵掩杀,争取以最快的速度击溃楼烦王,避免腹背受敌。” 韩安国思索片刻,点头答应,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大战在即,他身为主将,当然不愿意把攻杀楼烦王的机会留给卫青,自己却给他做阻援部队。就算他肯答应,他麾下的步卒将领也不肯答应。之所以这么说,也是没办法的事,卫青身份特殊,天子让他来军中统领骑兵,就是要给他富贵,程不识不敢挡路,他韩安国就敢挡? 大战在即,如果内部因为争功而不和,绝不是好事。他主动让步,不愿与卫青争功,也是两害相权取其轻,没办法的办法。现在卫青坚持让他做主力,他求之不得。 两人一拍即合,韩安国立刻聚将议事,安排明天的攻击事宜。 第二天一早,蛰伏了三天的汉军再次拔营,除了留守的一万步卒之后,近三万步骑逼向楼烦王的大营。 楼烦王正为白羊王的下落不明而心烦意乱,听说韩安国又来了,也没多想,立刻率军迎战。在各自休整了数日之后再次交手,双方的士气都非常旺盛,反复冲杀,一时难分胜负。 韩安国亲率一万步卒作为中军。面对匈奴骑兵,汉军一反常态,主动进攻,气势咄咄逼人。楼烦王派出三千精骑迎战,试图挡住汉军步卒前进的脚步,结果被汉军用弓弩射得人仰马翻,死伤惨重。 见汉军凶猛,楼烦王故伎重施,再次主动后撤,希望拉开距离,在运动中拖垮汉军。汉匈多年的战争中,匈奴人一直是这么干的,而且最后大多都取得了胜利,所以楼烦王也没有多想,像往常一样,下达的撤退的命令。 他做梦也没想到,韩安国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如果不是担心楼烦王会逃跑,他早就发动攻击了。如今李广、梁啸已经进入战斗位置,切断了楼烦王的退路,他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尽快击溃他,然后据险而守,准备与匈奴单于对决。 匈奴人阵形一动,韩安国就下达了出击的命令,两万精骑从左右两翼呼啸而出,像猛虎下山,扑向正在撤退的匈奴人。 见此情景,匈奴人还是没想太多,只是将战斗性的撤退变成了全军撤退,以楼烦王本人为首,全军主力穿过石门障,进入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在他们看来,只要拉开距离,将汉军步卒甩在身后,就算汉军的骑兵有兵力优势,他们也可以从容撤退,等汉人走了,他们再回来就是了。 通常来说,这就是最坏的结局了。在几十年的战斗中,汉军从来没有出塞追击的胆量。 出乎他们的意料,卫青等人穷追不舍,一口气追出了石门障。匈奴人措手不及,被他们咬住了后队。经过短暂的战斗,兵力占据绝对优势的汉军骑兵大获全胜,斩首三千,并缴获了大量的牛羊、辎重。 这一次,楼烦王真的急了,下令全军停止撤退,转身再战。 汉匈三万步骑,在石门障北的草原上展开了一场惨烈的厮杀。 第406章重兵压境 大泽东百余里,一座隐蔽的无名山谷中,梁啸站在灌木丛后,又一次举起千里眼,观察着东面的草原,然后又掉过头,看了看四面的草原。 草原上一片祥和静谧,连一只飞鸟都看不到。 梁啸叹了一口气,收起千里眼,从荼牛儿手中拿起水囊,喝了一口水,在嘴里含了片刻,慢慢地咽了下去。“军中将士可有什么闲话?” 荼牛儿吧哒了一会儿嘴。“当然有。” 梁啸歪了歪嘴。“你呢,怎么想的?” 荼牛儿挠了挠头。“我也想不通。不过,我相信你不会吃亏,肯定憋着什么坏呢。” 梁啸瞪了荼牛儿一眼,把水囊塞到他的怀里,欲言又止。 随李广向东急行了百余里,他越想越觉得不妥。留下程不识一人面对匈奴单于,实在算不上稳妥。李广的计划是迅速击溃楼烦王部,然后再集中兵力与匈奴单于对决。可是,别说是韩安国部的步卒,就算是配备三匹马的骑兵,在数日内往返千余里作战,体力也必然消耗不小。 到了那时候,还能和匈奴单于率领的主力抗衡吗?如果败了,后果不堪设想。骑兵对决,一旦战败,被匈奴骑兵追杀,那就是一场灾难。 所以梁啸找到了李广,反复分析,希望率领三千精骑留下,随时准备接应程不识。在必要的时候,还能为李广提供预警。 李广答应了。一方面梁啸的谨慎并非没有道理,另一方面留下三千骑对他没有决定性的影响。少了梁啸这个少年成名的竞争对手,其他将领还能多分一点功劳。 所以,梁啸现在留在这里,并非如荼牛儿憋着什么坏,而是基于一种强烈的危机感。 这场大战,虽说有三员宿将在前,但他却是名副其实的始作俑者。历史上,汉匈第一战是一场徒劳无功的伏击战,汉军主动出击还要落后几年。四将军各率万骑出击,最后只有卫青取得了斩首数百人的战绩。如今,因为他的出现,汉军第一战就出动了十万步骑。 他一战成名。少年富贵,风光的背后,不知道为自己争取了多少嫉妒,再加上与丞相田蚡争妻,他得罪的人遍布朝野。一旦失手。落井下石的人数不胜数。所以,这一战不能败。不仅不能败,还要胜得可圈可点。如此,天子才有面子。天子有面子,他才能活得滋润。 可是,匈奴单于一到,这一切都有可能化为乌有。他怎么可能不紧张,怎么可能像李广以及其他将士一样,一心想着去抢人头。 他可是领着裨将的工资,操着统帅的心啊。 梁啸再一次举起了千里眼。“告诉兄弟们。安心休息,有他们砍人头的时候。” 荼牛儿应了一声,给身边的亲卫们使了一个眼色。有亲卫转身离开,传达军令。他没有看到,梁啸的眼角不经意的跳了一下,露出几分不安。 十几匹快马出现在地平线上,迅速接近。 梁啸放下千里眼,对庞硕摆了摆手。庞硕会意,带着几个佣兵冲下了山坡,拦住了那些骑士。 见是庞硕。骑士们又惊又喜,跟着庞硕上了山,其中一人来到梁啸的面前。没等梁啸发问,他就拜倒在地。“梁君侯。匈奴单于来了。” 梁啸后脑勺一阵凉意。匈奴单于来得比他们估计的还要看,看样子是遇到了白羊王,知道河南形势吃紧,赶来驰援的。 梁啸强自镇静。“有多少人?” “具体数目还不清楚,至少在三万骑以上。”骑士哑着嗓子。“他们来得非常快。程将军担心他们会分兵驰援楼烦王,所以让我们通知李将军。让他小心戒备。” 梁啸眯起了眼睛,头皮一阵阵的发麻。程不识的担心和他一样,如果匈奴人选择不理会程不识,而是驰援楼烦王,不管是李广还是韩安国都将面临重大压力,甚至可能是灭顶之灾。匈奴单于的王庭精锐可不是白羊王、楼烦王的部下可比,他们的战斗力要强得多。 无论如何都要拖住他们,为李广、韩安国争取时间。 “你还是按照老计划,去通知李将军。小心一点,你们随时都有可能遇到匈奴溃兵。” 骑士连连点头,转身去了。 梁啸思考了很久,找来谢广隆。“你辛苦一趟,带几个熟悉环境的兄弟深入草原,搞清楚单于的真实兵力,特别是要搞清楚有没有其他的援军。” “喏。”谢广隆兴奋的应道。 “你把这个带上。”梁啸取出千里眼,塞在谢广隆的手中,又不舍的拍了拍。“离匈奴人远点,不要贪功。你的富贵等着你呢,留着命衣锦还乡。” 谢广隆大笑。“都尉放心,我在草原上来来去去多少回了,没有人比我更知道怎么和匈奴人捉迷藏。都尉要是不放心,派两个箭手给我吧。” 梁啸答应了,派火狐和另外一个佣兵箭手与谢广隆同行。他们的任务很简单,就是在发生遭遇战时为谢广隆提供远程打击支援。 干系重大,谢广隆不敢怠慢,立刻出发。 梁啸随即又派出人通知程不识,他就在百里之外,随时可以驰援,让程不识不要太紧张,以为自己孤立无援,做出错误判断。 大营中,程不识站在一辆大车的顶上,举着千里眼,看着天边黑压压的人群,心头涌过一阵苦涩。 好容易挣了点军功,这次怕是要扔在这里了。匈奴人兵强马壮,来得突然,就算李广、韩安国现在已经击溃了楼烦王,也来不及驰援。 也许不来更好一点,汉军已经出征近半个多月,接连大战,伤亡接近三成,已经成了疲军,面对刚刚进入战场的匈奴主力,他们没什么优势可言。 我该怎么办?程不识反复权衡,左右为难。 碍于军令,军中将士各司其职,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可是程不识知道,骤临大敌,他们现在也很紧张,只是畏惧军法,才没有一哄而散。等双方接战,伤亡增加,谁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被恐惧击垮。 就在这时,梁啸的信使赶到。 得知梁啸就在百里之外,程不识莫名的松了一口气。虽然相对于源源不断赶来的匈奴人而言,三千骑微不足道,可统领他们的人是梁啸,这给程不识增添了几分信心。 梁啸是创造出千里奔袭,接连两次以少胜多,挫败匈奴主力的奇迹的人。更重要的是,他没有随李广东行,说明现在的情况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程不识略作思索,召集众将议事。在惊惧不安的众将面前,程不识传达了梁啸的军报。 得知自己并不是孤立无援,梁啸就在百里之外,瞬息可至,众将明显松了一口气。趁着这个机会,程不识笑道:“诸君,这是上苍对我们的恩赐。我老了,再打几年就要解甲归田。可是你们还年轻,如果这一次打出威风,打出名头,你们也许有和梁伯鸣并肩作战的机会。” 众将哈哈大笑,既减轻了些许压力,又多了几分豪气。梁啸能够少年成名,我们为什么不能? 激起了众将的斗志后,程不识趁热打铁,安排任务,准备与匈奴人死嗑。 军臣单于端坐在马背上,看着远处的汉军大营,浓眉紧皱。 白羊王骑着一匹青马,缩着身子,形容憔悴,眼中充满血丝。一时大意,他被汉军击溃,三万骑兵损失过半,丰饶的河套牧场又被李广、梁啸夺走,如今的他就是一个丧家之犬。如果不是半路上遇到单于,他真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儿。 尽管如此,他还是受到了很多无情的嘲笑。匈奴人信奉强者,没有了实力,就没有了尊严。 “那就是程不识?”单于用马鞭指着远处飘扬的大纛,撇了撇嘴,毫不掩饰语气中的轻蔑。 “是的,他就是程不识。”白羊王艰难的咽了口唾沫。 “程不识又不是李广,有什么好怕的。”一个小王满不在乎的说道:“你连他的阵地都无法击破,难怪会被汉人打得鼻青眼肿。” “他背水立阵,我能有什么办法?”白羊王不服气的说道。 单于斜睨着白羊王。“那现在他不是背水立阵了,你能攻破他的大营吗?” 白羊王犹豫了片刻。他知道单于这是给他机会。如果他不能证明自己的勇气,那他就不配拥有这片牧场,只能让给别人。河套水草丰茂,他可省不得放弃这块宝地。 他咬着牙,用力的点点头。他还有一万多骑,有单于的支持,有机会攻破程不识的大营。只要立了功,得到战利品,他还能重振雄风。况且他自己也一直不服气,觉得自己只是一时大意,并非实力不够。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能一雪前耻。 “那好,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如果你不能证明自己的勇气,就把机会让给别人。” “多谢单于。”白羊王抚胸施礼,带着卫士回到自己的队伍中。单于回头看看其他人,又问了一句:“有李广和梁啸的消息吗?” “没有。”太子於单大声说道:“三十里之内,都没看到其他汉军的影子,应该是去抄楼烦王的后路了。” 单于皱了皱眉。“请大屠耆来。” 第407章舔犊之情 中行说躺在一辆高轮马车上,瘦小的身躯几乎淹没在厚厚的兽皮中。他双颊深陷,满是皱纹的面皮松垮垮的挂在耸起的骨头上,气若游丝,如同死人一般。 单于下了马,放轻脚步,走到大车旁,探头看了中行说一眼,揪了揪胡须,正准备转身离开,中行说睁开了眼睛,幽幽地说道:“李广还是程不识?” 单于愣了一下,回过头,打量着中行说。中行说两眼微睁,浑浊的眼珠一动不动,直勾勾地看着青天。单于眉头皱得更紧,他总觉得中行说说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是最后一句。 “是……程不识。” “李广呢?” “眼下还不清楚。” “扶我起来。” “大屠耆……” “扶我起来。”中行说提高了声音,急剧的喘息着。“让我……看看大河、大山。” 单于暗自叹了一口气,把手伸到中行说背后,将他扶了起来。於单拿过一捆兽皮,压在中行说身后,让他倚着。中行说看了他一眼,目光难得的温和。於单心中暗喜。中行说一直不肯正眼看他,今天可真是难得的给面子。看来自己这么多天来的殷勤终于感动了他。 “单于,我快要死了,有两件事,我不得不说。” “大屠耆,你不用担心,我已经让人潜入汉境……” “再好的药……也救不了我的命。”中行说无声的笑了起来,扯动脸上的皮肤,看起来像干尸一样,看得於单心里一阵阵发麻。“你听我把话说完。” “是,大屠耆,你说。” 中行说又喘了片刻,这才一字一句的说道:“第一件事,於单性情善良,他不适合做单于。勉强为之,只会成为其他人的猎物。” 中行说的话音未落。於单的脸色就变了。他刚要说话,却被军臣单于瞪了一眼,只好又闭上了嘴巴。 “第二件事,河南地的得失关乎匈奴与汉朝的命运。谁能占据河南地。谁就能掌握主动。楼烦王、白羊王过于轻敌,他们罪有应得,死有余辜。另调他人来占据河南地吧。” “那……大屠耆以为,谁比较适合?” 中行说沉默了良久。“左贤王,伊稚邪。” “可是他……正在右北平与刘非作战。” “刘非只有步卒。不敢深入草原。调伊稚邪来河南,他最适合继任单于,就让收复河南地成为他证明自己的机会吧。”中行说慢慢的转过头。“告诉伊稚邪,杀死梁啸,夺回月亮,证明自己是个真正的匈奴男人。” 军臣单于沉默不语。 中行说眼中闪过一丝失落,他喘了半天,又道:“单于,十万汉军不足惧,梁啸才是真正的麻烦。只有杀死梁啸的人。才能引领匈奴继续强大。右贤王不行,就只能让左贤王来试试,总不能让单于你亲自上阵吧?” 军臣单于目光一闪,恍然大悟。他拉着中行说的手,充满歉意。“大屠耆,我明白了。” 中行说嘴角缓缓的牵动了两下,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再也不说一句话。 单于小心翼翼地拉动兽皮,将他盖好。又轻手轻脚的离开。於单紧紧跟在单于的身后,眼神委屈,脸色颓丧。离中行说足足有几百步,单于这才放慢脚步。回头看了於单一眼。 “我……觉得大屠耆说得有理。”单于说道:“你的确不够凶狠。如果是往日,这倒也没什么,反正汉人和羊羔一样,任我们欺负。现在汉人已经露出了獠牙,一场关乎两国生死的大战刚刚开始,你能担得起这个重任吗?” 於单抗声道:“单于从来没有给我领兵作战的机会。怎么能肯定我没有这个能力?” “不是我不给你机会。”单于长叹一声:“是我不敢给你机会,特别是这个时候。你忘了吗,浑邪王给了狐鹿姑机会,结果呢,狐鹿姑的首级成了梁啸的战利品……” “那就请单于给我一万骑兵,我一定把梁啸的首级砍下来。” 单于无声地笑了,迈步向前走去。中行说说得没错,於单太孩子气了,他根本担负不起这样的重任。他虽然无数次的听他和中行说讨论战局,却没有真正听进去一句话。梁啸如果那么好杀,他这个单于需要亲自统兵前来救援吗? 虽然中行说一直建议由伊稚邪来,而不是他这个单于。可是不管怎么说,有一点,他们的看法是相同的。汉军明明是三路出击,最后却拧成了一股绳,恐怕不是朝廷的意思,也不太可能是李广等宿将的建议,最有可能促成此事的反倒是梁啸。 休屠王全军覆没,白羊王一战而溃,程不识出现在这里,楼烦王恐怕也余日无多。汉军几次关键性的胜利都和梁啸有关,这种千里迂回,将骑兵的速度优势发挥到极致的战术有着梁啸极强的个人色彩。 巫师的祈祷也证明,梁啸会是匈奴人的心腹大患。 梁啸不死,匈奴不安。这样一个人又岂是於单统领一万人就能杀死的?如果梁啸这么容易被杀掉,那浑邪王、右贤王岂不是太无能了。 当然,单于也不同意中行说的意见,他不想将这个机会让给伊稚邪,他要亲自会一会梁啸。所以,他才会不顾中行说的反对,率领王庭精锐赶来支援白羊王、楼烦王,并召右贤王前来会战。 见单于不说话,於单急了,赶上两步,抢到单于面前,拦住单于的去路,央求道:“单于,请你给我一次机会吧。” 单于打量着於单,考虑了好一会儿,说道:“我可以给你一万骑,但是,你要向我保证,最远不能离开我三十里。一旦超过三十里,我立刻收回你的兵权。” 於单愣了一下。三十里,这和在单于身边有什么区别?不过,看看单于那张坚决的脸,他又放弃了争执。不管怎么说。先把兵权拿到手中再说吧。 “好。” 於单眼中的犹豫全落在单于的眼中。刹那间,单于心中涌过一丝不安。他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这个决定是不是明智。可是,看着於单热烈的眼神,他又把反悔的话咽了回去。他在心中暗自决定。如果发现於单有不听话的表现,立刻剥夺他的兵权,免得他像狐鹿姑一样丢了性命。 单于召集众将议事,在安排白羊王等诸将攻击程不识大营的任务之后,他拨给於单一万精骑。让他作为大军的前锋,向东打探汉军的消息,准备救援楼烦王。 众将都有些意外,可是在单于面前,谁也不敢多嘴。匈奴人原本是兄终弟及,左贤王是第一继承人。不过最近几代,从冒顿单于到老上单于,再到军臣单于,都是父子相传,古制已经被打破。 在这么关键的战事中。军臣单于给於单一万精骑,恐怕也有抛弃左贤王伊稚邪,传位於单的意思吧。不管是李广还是梁啸,哪怕是程不识,只要於单能够击败他们,他就可以一跃成为手握重兵的大将,即使是左贤王也只能甘拜下风。 见没有人反对,军臣单于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以白羊王为首,对汉军大营发起了一波又一波的攻击。 第三天中午。右贤王率领右部匈奴的三万精骑赶到,匈奴人总兵力达到八万。军臣单于以河南地本为右部匈奴为由,将攻击程不识大营的任务交给了右贤王,自己亲率四万精骑赶往石门障。驰援楼烦王。 於单率领一万精骑在前,担任前锋。他恪守军臣单于的命令,将与单于的距离始终控制在三十里以内。 石门障西北一百五十里。 楼烦王勒住了战马,举起手,下令全军停止前进,就地休息。 号角声响起。疲惫的匈奴战士控制住胯下的战马,纷纷翻身下马,各找地方休息。但凡干净一点的石头,粗壮一点的树干,都被人占据了。实在找不到地方的,干脆躺在地上。 接连被汉军追杀了三天,即使是号称最能吃苦的匈奴人也有些撑不住了。本以为撤出石门障就安全了,没想到汉军像是疯了一般,不仅穷追不舍,而且越战越勇,几乎是一日数战。匈奴人对此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损失惨重。不仅死了很多人,还被汉军劫走了辎重。 迫不得已,匈奴人只能宰杀受伤的战马充饥,这进一步的削弱了他们的战斗力,而且让士气低落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与汉军交手多次,匈奴人从来没吃过这么大的亏,以前都是他们追着汉军跑,现在反过来了,汉军追着他们跑。 楼烦王倒在一块大石头上,脑子里一片混乱。他苦思冥想,怎么也想不通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看起来似乎只是一个失误:他没想汉军会追出石门障,一时大意,丢了辎重。可是,白羊王的失败怎么解释? 到了这一步,楼烦王虽然还没得到白羊王的具体下落,但是他猜想,白羊王现在的日子大概不会比他好过,十有八九吃了汉人的亏。 这究竟是怎么了?一向懦弱的汉人这次发了什么疯?他们这是要与匈奴全面开战吗? 楼烦王百思不得其解。 就在这时,远处的山坡上响起了报警的号角声。楼烦王一跃而起,看向号角声响起的地方。 他看到直冲云霄的烟尘。在烟尘的前方,十余骑正从远处狂奔而来,战马四蹄腾空,马背上的骑士拼命的挥动着手中的战旗,发出敌袭的警报。 在他们的身后,黑压压的骑兵铺天盖地,像一道潮水,汹涌奔腾。 转瞬间,激昂的战鼓声淹没了号角声,涌入匈奴人的耳朵,冲击着他们的心灵,摧毁了他们最后的希望。 第408章强敌来袭 李广一马当先,狂奔而来,角弓龙吟,十余步外的一个匈奴百夫长应声落马。 更多的匈奴人冲了过来,有的甚至来不及上马,徒步冲向李广。他们有的拉开弓,连续射击,有的高举战刀,性发如狂。李广的名头太响,如果今天一定要死在这里的话,死在李广箭下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当然,如果能砍死李广,那就更完美了。 匈奴人不怕死,比起老死,战死沙场才是男人应得的荣耀,灵魂升天的最好途径。被汉军追杀了两三天之后,又遇到飞将军李广的突袭,很多人都意识到他们最后的日子到来了。 既然无路可逃,不如痛快一战。唯一的要求就是挑一个像样点的对手。 李广是最好的选择。 不约而同之下,无数匈奴人冲向了李广,发出了最后的呐喊。 看着蜂拥而至的匈奴人,李广夷然不惧,一边急射,一边连声怒吼:“冲!冲!冲!” 传令兵拼命的摇动战旗,鼓手奋力挥动鼓桴,战鼓雷鸣,马蹄山响,汉军将士如同洪水般涌入匈奴人之中,纵马奔驰,肆意杀戮。他们不远千里而来,忍受了常人难以想像的辛苦,为的就是这一刻。 杀,杀尽眼前的每一个匈奴人,为自己再增一笔军功。 冲,以最快的速度冲散匈奴人的阵地,冲乱他们的部署,冲垮他们的意志。 几乎所有的汉军都陷入了热血沸腾的狂化状态。面庞扭曲,狰狞如恶魔降临。双目赤红,狂暴如嗜血猛兽。他们不再怜惜战马,不停的猛踢马腹,催逼着战马加速,加速,再加速! “杀!”李敢厉声长啸,挥舞着战刀从李广身边掠过。战刀高高举起,如车轮般旋转。洒出一片血亮的刀光,将一个又一个匈奴人砍倒在地。 “小子,敢抢老子的先?”李广大声笑骂,快意之极。李敢虽然只有十五六岁。却骁勇善战,勇气过人。看到李敢,李广就想起第一次参加战斗的自己,浑身充满了力量,充满了希望。 “杀!杀!杀!”李敢根本听不到李广的声音。率领着数十名年岁相当的少年猛冲猛打,砍倒一个又一个匈奴人,锋利的战刀卷刃了,就换一把战刀。战马跑累了,就换一匹战马。落马了,就爬起来步战。 只要还有一口气,绝不退缩。 李广父子为锋,率先杀入,李息、韩千秋一左一右,紧随其后。 匈奴人久战力疲。只想好好的休息一下,哪里想到汉军会从自己的背后杀来,根本没有一点心理准备,一接触就全面崩溃,全无阵型可言,剩下的只有个人勇气和最后的血性。 汉军迅速向前推进,匈奴人伤亡惨重,溃不成军。 自从看到汉军战旗的那一刻起,楼烦王整个人就陷入了宕机状态,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原本以为被卫青等人追杀了三天已经够倒霉的了。没曾想自己背后还藏了这么一头猛虎,而且一口就咬住了他的咽喉。 怪不得李广一直没出现,原来他在这儿啊。 梁啸是哪一个,左边那个还是右边那个? 在亲卫们惊恐的目光中。楼烦王忽然笑了起来。他笑得很大声,笑得声嘶力竭,笑得泪流满面。 我就是个傻狍子啊。汉人准备了几个月,布了这么大一个陷阱,我却一直蒙在鼓里,真是蠢到家了。我不死谁死?丢了河南这块水草丰茂的牧场。就算单于不杀我,我又有什么面目活下去? “杀!”狂笑声中,楼烦王抽出腰间的战刀,狂吼一声,踢马冲了出去。 亲卫们来不及多想,纷纷打马跟上。 他们与李广父子迎面相撞,就像一块小石头扔进了洪水之中,激起一朵水花,随即被卷得无影无踪。 李敢一刀砍下楼烦王的首级,顺手扯下了楼烦王的战旗,纵马奔驰。 匈奴人全面崩溃,再也没有战斗的勇气。他们有的掉头就跑,更多的则扔下武器,跪倒在路边,大声请降。他们非常清楚,败局已定,逃是逃不掉的,卫青等人还在后面等着他们呢。既然要投降,不如投降李广。 战事进行得异常顺利,不到半个时辰,汉军就控制了局面。看着漫山漫野的俘虏和战马,李广、李息等人乐不可支,笑逐颜开。这一仗打得轻松,不仅俘虏数量超多,而且损失非常小。疲惫之极的匈奴人根本没来不及组织有效的抵抗就被他们击垮了。 李广心情大好,他跳下马,让亲卫们帮他拔下身上的箭,解下战甲。他一直冲在最前面,杀得痛快的同时,也中了不少箭,只是有精甲护身,没伤着要害罢了。 李敢带着几个少年奔驰而来,翻身下马,将一颗首级扔在李广的面前,又拿出一只金制王冠,喜滋滋的说道:“阿翁,我杀死了楼烦王,可以封侯了吧?” “是吗?”李广又惊又喜,捡起楼烦王的首级看了一眼,连忙点头。他虽然不认识楼烦王长什么样,可是楼烦王的额上有戴金冠的印迹,和李敢带来的王冠正相吻合,应该不会错。“小子,你这个侯爵有梁啸的一半。” 李敢哈哈大笑,乐得合不拢嘴。李广说得没错,如果不是梁啸坚持,他们就算想到了千里奔袭的战术,也没有这样的实力实施。一人三马的奢侈配置看似减少了骑兵的数量,却有效的保证了马力。论行军距离,他们比卫青等人要远了五六倍,可是现在卫青还没追上来,只能把这个功劳送给他们。 李息等人也赶了过来,看到楼烦王的首级,李息羡慕的说道:“将军,这一次,你们父子同时封侯,可是少有的传奇啊。” “你们也不用担心。”李广一指山谷的俘虏。“大家都有份,哈哈,大家都有份。” 李息也笑了起来。李广说得没错。有了这些俘虏,再加上楼烦王的首级,不仅李广父子可以封侯,他们几个也完全有机会。即使是普通士卒,一笔丰厚的赏赐也是可以预期的。 就在这时,一名骑士奔到了李广面前,翻身下马,递上一封军报。李广袒着左臂,取出军报,看了一眼,顿时脸色一变。 “将军,怎么了?”李息连忙问道。 “匈奴单于、右贤王来了,总共有七八万骑。匈奴单于率领四万骑正在赶来,按照路程计算……”李广将军报递给李息,眼神阴冷。“最多还有两百里。” 原本眉飞色舞的诸将顿时鸦雀无声。四万骑王庭精骑是什么概念,所有人都清楚,别说他们久战力疲,即是状态最好的时候,他们也未必是对手。 难道好容易挣来的战功就这么拱手相让? 所有人都把目光转向了李广。 李广的心脏怦怦直跳,连太阳穴都有些发胀。他自己很清楚双方的实力差距,可是就这么放弃,就算他肯答应,别人也不会答应。 我该怎么办?李广感受着众人的目光,一时徬徨无计,面皮发烫。他找不到破敌良策。 如果梁啸在这里就好了。李广心里忽然有一个声音说道,他肯定能有好的建议。 “将军?”李息轻声提醒道:“匈奴单于近在咫尺,不能耽搁太久。” 李广抬起头,眼神焦虑。“你们有什么好的建议?” 众将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说话。这是一场真正的决战,稍有疏忽,就有可能前功尽弃,甚至先败后胜,一败涂地。此时此刻,谁敢轻易表态? 就连李息都闭上了嘴巴,只是捏着军报,咬牙切齿。 刚刚看到一点封侯的希望就被打回了原形,这种感觉落在谁的身上都不好受。 见众人无言,李广再次叹了一口气。“李敢,你带三百骑,赶去和梁啸汇合。” 李敢应了一声,翻身上马,从李广的亲卫营中选了三百骑,飞驰而去。 李广看看李息等人。“加快速度清理战场,立刻和韩公取得联系,请他准备接应。” “喏。”李息将军报还给李广,转身离开。 李广的眉毛挑了挑,又一次看了看手中的军报,有些恼怒。“小子,你既不回来,又不给点建议,究竟是什么意思?想看老子的笑话么?” 梁啸趴在山梁上,忽然觉得鼻子有些痒,连忙伸手捂住嘴,打了个喷嚏。 “啊欠!啊欠!” “怎么了?”荼牛儿接过千里眼,关切的问道。 “没事,估计是有人在背后说我了。”梁啸打趣道:“只是不知道是朋友还是敌人。” 荼牛儿瞅了梁啸一眼,也笑了起来。匈奴人大军压境,梁啸还能笑得出来,这是好事。 “悉悉窣窣”的声音响起,谢广隆爬了过来。梁啸转头看了他一眼,挪了挪身子,让出一个地方,又将千里眼递给他。“老谢,你看看那面战旗是谁的,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谢广隆接过千里眼,看了半天,也摇了摇头。“不清楚,从来没看过这面战旗。不过,从这战旗的规格和统领的兵力来看,应该不是普通人,至少是个部落王。见鬼,匈奴人里面什么时候冒出这么面生的高级将领?” 梁啸重新接过千里眼,看了片刻。“想办法搞清楚。如果可能,打他一家伙,给李将军争取一点时间。” “喏。”一听有仗可打,谢广隆顿时兴奋起来。 第409章信任 谢广隆没费多少功夫,就捕获了两个匈奴斥候,知道了於单的身份。 “匈奴太子?”梁啸一听就有些莫名的兴奋,眼睛不由得一亮。 “可不是,比狐鹿姑值钱多了。”谢广隆乐得直抹嘴。从抓到斥候,审问出这个消息的那一刻起,他就没合拢过嘴,笑得挤眉弄眼,多少显得有些猥琐。 “嘿嘿,老谢,能不能矜持点?”话未说完,梁啸自己先笑了起来。他自己也明白,如果能干掉匈奴太子有多少好处,就算天子再小气,怎么得也要给他一千户的益封吧。 当然了,更实际的问题是也许能拖住单于,给李广、韩安国增加一点准备的时间。不管是攻是守,他们都需要时间来调整。面对气势汹汹的匈奴主力,不管是谁,压力都不会小。 梁啸再次举起千里眼,观察着山谷中的匈奴人。“老谢,你带些人赶到前面去,看看哪儿适合伏击。” 谢广隆兴冲冲的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梁啸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一直等到一万多匈奴人从他眼前经过,他才悄悄地撤了回来。 下半夜,有斥候回报,军臣单于亲自率领的匈奴主力就在於单身后三十里。 梁啸沉吟了半晌,无声地笑了起来。看来军臣单于也是人,对他的这个崽关心得狠。不仅扶上马,还要送一程。这样既是好事,也是麻烦。好的是如果真能干掉於单,单于十有八九要疯。麻烦的是单于跟得太紧了,时间窗口太小。三十里,对骑兵来说半个时辰都用不着,几乎可以随时驰援。 更何况於单身边还有一万精骑,真要强攻的话,还不知道谁干谁呢。 梁啸想了很久,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想睡又睡不着。干脆盘腿而坐,调整呼吸,练起了功。 等梁啸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阳光从帐篷缝隙里钻了进来。照亮了座前三尺的草地,也照亮了梁啸的眼睛。梁啸静了静,站了起来,缓步走出大帐。 山谷中炊烟袅袅,将士们正在做早饭。三五成群的围在一起,有的活动身体,有的聊天打屁,一切看起来是那么的平静,那么的祥和,丝毫感觉不到一点战争的残酷。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梁啸抬起头,看向匆匆走来的两个斥候。 “大人。” “哪里来的情报?” “大泽。”斥候简洁明瞭。“四万匈奴人围攻程将军的大营,伤亡惨重。”斥候顿了片刻,又由衷赞了一句:“程将军的大营简直就是一面铁壁。匈奴人碰得头破血流。白羊王部彻底打残了,已经退出战场。” 梁啸松了一口气。程不识顶住了匈奴人的攻击,这是好消息。不仅右贤王被他拖住了,就连匈奴单于都要考虑考虑后路,不敢太放肆。如果被程不识截断了后路,他的日子也不好过。 不过,程不识也拖不了太久。他们远道而来,带的辎重有限,特别是箭矢数量不足。没有了强大的弓弩,汉军战力将大打折扣。到时候很可能是一片倒的屠杀。 梁啸忽然心中一动,连忙拉过斥候问道:“大泽附近是不是有大批的牛羊?” 斥候愣了一下:“大人怎么知道?” 梁啸的眉毛挑了起来。他歪了歪嘴,无声的笑了起来。他知道单于为什么留下四万人对付程不识,而不是派右贤王绕过程不识。径直入塞了。 他要右贤王做他的后队总管,负责辎重的安全。七八万大军,十余万匹战马,需要的牛羊、粮草可不是一笔小数目。牛羊的行军速度有限,不可能跟上主力的行军速度,只能落在后面。必须有人守护。 当然了,单于知道汉军骑兵有限,所以他也不担心被汉军劫粮。恐怕就连程不识出现在这里都不在他的预料之中。现在程不识和他的两万大军就像一块骨头,卡在他的咽喉处,上不得上,下不得下,只能将大军一分为二,留下右贤王监视程不识。 程不识远道而来,右贤王难道就不是?他的辎重队伍应该也落在后面,说不定正在赶来的路上。 比起这些滞后的辎重,於单又算得了什么。 梁啸知道,他这半夜的静坐没有浪费,他终于发现了匈奴人的软肋。 “全军集结,准备出发。” “咚……咚咚……咚咚……”低沉的战鼓声回荡在战场上空。 匈奴人瞪着血红的眼睛,缓缓退后,大营前尸体狼藉,鲜血满地。接连三天的恶战,近万匈奴人倒在了血泊中,横七竖八的尸体根本来不及收拾,右贤王也不打算收拾,他就要大营里的汉军看着这些尸体腐烂,发臭,夜不能寐。 腐烂的尸体不仅可能引发瘟疫,更能让人感受到死亡的威胁。 右贤王抬手挡着刺眼的阳光,脸色却阴沉如深不见底的大泽。他的心情很不好。程不识的顽强超出了他的想象。他现在总算明白了军臣单于的险恶用心,这根本就是一个陷阱。 右部匈奴与汉人的接触不多,这么多年来,从右部匈奴发起的攻击大多由休屠王、白羊王和楼烦王负责,他这个右贤王的主要任务是河西羌人和西域人,如何与汉人作战,特别是攻击汉人的大营,他非常陌生。 他仅有的经验就是达坂要塞。在那里,他将近万的西域人送到了李当户的刀下。 现在,死在程不识面前的却是真正的匈奴勇士,三天时间,近万人倒在了血泊中,白羊王几乎全军覆没,不得不提前撤出战场。 比起程不识的大营,李当户据守的达坂要塞几乎不值一提。程不识的大营才是真正的铜墙铁壁,根本没给匈奴人留下一点机会。一想到那遮天蔽日的箭雨,右贤王的耳边就会想起匈奴勇士绝望的哀嚎。 在汉军箭阵面前,匈奴人的骑盾根本不顶用。护得了上,护不了下。 而对汉军的大盾来说,匈奴人的骑弓也没什么威力可言,六七十步的射程根本无法威胁汉军,箭阵掩护也就成了鸡肋。匈奴人只能冒着汉军的箭雨冲锋,绝大多数人还没碰到汉军营栅就倒在了半路上。 “回营,不打了。”右贤王闷声说道,拨转马头,宣布休战。他已经碰得头破血流,如果不是要为单于护住后路,保证粮草的供应,他恨不得回自己的牧场去。看不到胜利的希望,没有战利品可夺的战斗,他根本没兴趣。 他被单于摆了一道。一念及此,右贤王就更加恼火。他想到了於单,不禁暗自冷笑。你耍我,我就不会耍你么?我得给左贤王伊稚邪送给信,让他小心一些,别莫名其妙的被於单给顶了。 汉军大营内,无数将士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恨不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有传令兵飞奔而来,大声传达着程不识的命令。“不准休息,立刻修补营栅,准备再战。” 将士们已经习惯了程不识的作风,知道不把损坏的营栅修补完是不能休息的,只得拖着沉重的脚步,继续劳作,暗地里免不了问候几句程不识的亲属。 大营里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压抑。 程不识坐在中军指挥台上,一动也不想动。他虽然没有亲临战阵,但是连续数日的战斗也让他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和李广约定的时间将至,可是他却不敢抱一点希望。匈奴单于的四万大军已经东行,李广再善战,也不可能击溃匈奴单于,前来支援他。 他现在只能靠自己。 梁啸虽然就在百里之外,可是现在也指望不上了。在三四万匈奴人面前,三千骑能有什么用? 梁啸毕竟是人,不是神。 “将军,粮食也不多了,一天一顿,还能支持三天。”长史陈安平快步走来,递上一份清单。“最大的问题是箭矢,以目前的攻击强度,最多还能支持两天。” 程不识接过清单,扫了一眼,默默的放了下来。其实不用看清单,他心里也有一本账,知道自己可能还有多少家底。他不是正常行军至此,带的辎重本来就不多,能支持到现在已经不容易了。 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一条路,趁着还没断粮断箭,主动撤退,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只是这样一来,李广就危险了,而梁啸更危险。李广还有可能和韩安国汇合,直接穿过石门障,回到塞内,梁啸却被七八万匈奴人堵在塞外,要绕道千余里才能退回去,命悬一线。 怎么办?如果梁啸因此战死,天子会不会震怒? 就在程不识进退两难的时候,梁啸的信使赶到了程不识的大营,送上了一封只有两句话的军报。看完军报,程不识无声地笑了起来。 “这小子,果然机敏,这一次又要创造奇迹了么?” 陈安平接过军报看了一眼,有些担心。“将军,七八万人的辎重,匈奴人肯定会派重兵看护,梁啸只有三千骑,他能成功吗?” 程不识抚着胡须,睨了陈安平一眼。“换作别人,我和你一样没信心。可他是谁?他是梁啸,曾经折腾得右贤王焦头烂额的人。别的不说,只要右贤王知道他在附近,恐怕连睡觉都睡不安稳啰。” 说着,一向不苛言笑的程不识笑了起来,眉宇间的愁容一扫而空。 陈安平想了想,也不禁笑了。 第410章知音 梁啸沿着阴山南麓昼伏夜行,足足用了三天时间才绕过了右贤王的大营,出现在匈奴人后方。 他很幸运。匈奴人还是按照以前的习惯,斥候侦察范围三十里。 匈奴人有这个习惯并不奇怪,对于以步卒为主的汉军来说,三十里是一天行军的正常距离。即使是全速急行军,三十里也要一个时辰,匈奴人有足够的反应时间,甚至可以利用步卒急行军时阵型散乱的机会予以反击。汉匈双方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双方接近时,这个警戒距离对匈奴人来说足够安全。 最近的时候,梁啸与匈奴人相距不足数里,几乎是擦肩而过,但凡匈奴人警惕一些,发现他都是大概率的事。三千人毕竟不是几十个人,马蹄足以在地面上留下无法掩饰的痕迹,而斥候又往往是跟踪经验最丰富的人,只要看一眼,就能知道有人数众多的骑兵从此经过,甚至估计出有多少人马。 绕过了右贤王的大营,梁啸遁入草原,一路奔向西北,消失在匈奴人的视野之中。 虽说成功绕过了右贤王的大营,但他清楚,每拖延一刻,危险就增加三分,一旦右贤王发现自己身后有敌人,不用他自己亲自出动,只要提醒辎重部队提高警惕,加强戒备,他就没什么机会了。 急行百余里,梁啸在一道山谷前停了下来。 这里就是高阙。 高阙东侧是阴山主脉,西侧是阴山余脉狼山,中间是比较平坦的谷地,宽处有三四十里,窄处不足十里,是匈奴人翻越阴山,出入河套地区的最佳途径。秦将蒙恬夺取河南地,曾在此筑塞据守,因山如门阙,故名高阙。不过。秦军的长城军团在巨鹿一战而败之后,匈奴人重新控制河南地,早就拆了高阙要塞。 梁啸第一次西行时曾经经过这里,如今故地重游。心情大不一样。 大战在即,梁啸召集屯长以上的所有军官议事,动员打气。四五十人围在梁啸身边,眼神热烈的看着梁啸,有些紧张。但更多的是兴奋。 在此之前,谁也没想到他们能这么安全的迂回到匈奴人的后方。但凡有一点疏忽,被匈奴人发现了踪迹,他们都会成为右贤王追杀的目标。三千骑对三万骑,除了逃,只有死路一条。如果提出这个建议的不是梁啸,而是其他人,只怕会有人拒绝执行。 直到此刻,还有人觉得不可思议,不相信自己已经安全了。 梁啸环顾一周。拔出短刀,在地上画了一个草图,最后指了指远处。“诸君,如果说匈奴人是一头肥羊,那么,味道最鲜美的羊尾巴就在我们的面前,等着我们去割。” 众人笑了起来。有一个身材高大的屯长大叫道:“不光是羊尾巴,还有羊蛋呢。” 众人笑得更加放肆,大呼小叫,尽情宣泄。 梁啸没有制止。一来这个年代的人就是如此粗犷。军中更是如此,二来虽说是偷袭,但敌人实力不弱,要想偷袭成功。他必须要激起每一个人的勇气和斗志,让他们暂时忘记双方兵力悬殊带来的恐惧。 “没错。羊蛋就在我们的面前,只要我们捏爆他,匈奴人就会疼得直跳脚。今天,我们只有两个任务。”梁啸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然后举起两根手指。“一是烧,二是杀。” “好!” “痛快!” “杀光他们,老子说不定也能封个侯。”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热火朝天,仿佛匈奴人就是一头头羊,等着他们去砍。 梁啸看着他们,等了片刻,又一次举起手。“你们听清楚了,一是烧,二是杀,千万不能搞错了。” “大人放心吧,不会错。” “就是,这些我们拿手得很,绝不会搞错。” 梁啸笑而不语,却举着两根手指,一动不动。众人见了,这才意识到梁啸的神情有些怪异,纷纷闭上了嘴巴,莫名其妙的看着梁啸。梁啸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最后落在了谢广隆的脸上。 谢广隆是前锋突击校尉,不仅负责斥候营,还担任着第一个杀入敌阵的重任。这是梁啸给他的机会,他非常珍惜。这一战过后,他就算不能封侯,加官进爵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见梁啸看着他,谢广隆抓了抓脑袋,再次回忆了一下梁啸的话,突然灵光一闪,连忙站了起来。“大人,我明白了,这次的任务主要是烧匈奴狗的辎重,让他们不能久战。杀人是次要的,不能因为砍人头而耽误了正事。大人,我说得对不对?” 梁啸赞赏的点点头,再次看向其他人。“你们听清楚了吗?” 众人恍然大悟,有人懊丧的拍拍脑袋。“老子只顾高兴了,怎么把这茬给忘了,只想着抢人头,险些误了大事。” 有人心领神会的点点头。“没错,没错,烧掉他们的辎重比杀人重要多了。没了辎重,他们不仅不能再战,还有可能饿死。如果再来一场大雪,啧啧啧,那就好看了。” “可不是么,砍人头哪有放火来得便当,还是放火比较重要一点。” 见众人领悟了要点,梁啸松了一口气。这些人都是粗货,好勇斗狠没话说,谈战术战略就差得多了。所以,每次安排战术,他都要把要点讲透,再三提醒,以免有人分不清主次。 这种以少胜多的奇袭容不得一点疏忽,必须将每一个人的力量都集中起来,才能发挥最大的威力。 梁啸随即安排众将各回本队,饮食喂马,养精蓄锐,半夜时分发起攻击。 一个千夫长带着一个神情紧张的斥候,赶到了右贤王的中军大帐。 右贤王正在用餐,看到千夫长和那个斥候,不免有些恼怒。他能猜出是怎么回事,看这个斥候一脸疲惫的模样,肯定是彻夜未归,不知道躲哪儿睡觉去了。这样的屡见不鲜,斥候也是人。 “又是一个偷懒的?”右贤王端起金杯,呷了一口酒。“拖出去杀了就是,何必来报。” 千夫长拱手道:“大王,他有重要的消息。” “能有什么重要的消息?”右贤王不以为然的哼了一声:“无非是说几句谎话,想蒙混过关罢了。你也是打了这么多年仗的人,连这点诡计都看不破?” “大人,我已经派人确认了。” “确认什么?”右贤王眼皮忽然一跳,心里一惊,放下了金杯,揉了揉眼睛。 “山下有大军经过的痕迹,向西北方向去了。从马蹄印来看,至少有七八千人,甚至可能是万人。” “七八千人?万人?”右贤王扑噗一声笑了。“如果有这么多人从我们身边经过,你们都没有发现的话,整个斥候营都应该斩首。”他又呷了一口酒,歪了歪嘴角。“再说了,汉狗有这么多骑兵吗?你不会告诉我,李广击败了单于,绕到了我的身后吧?这么没谱的谎话,你也信?” 千夫长被右贤王挤兑得脸色发紫,讪讪的笑了两声,转身欲走。 “等等。”右贤王叫住了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慢慢蹙起了眉头。“你确认有大军经过的痕迹?” 千夫长犹豫了片刻,看了一眼斥候。斥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叩头。“大王,千真万确,是我亲眼所见,绝不会有错。虽然不肯确定有多少人,但战马的数量绝对不会错。” 右贤王眯起了眼睛,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面庞也慢慢扭曲起来。他招了招手,叫过亲近幕僚。 “我仿佛记得有人说过,李广的副将是梁啸?” 幕僚点了点头。“大王说得没错,白羊王亲口说过,李广的副将是梁啸,也是他第一个击破白羊王战阵。” 右贤王的脸颊抽搐了起来。他不相信千夫长的话,是认定汉军不可能有这么多的骑兵出现在这里。可是,如果是梁啸,却有另外一种可能:也许没这么多人,却真有这么多马。 这个汉家少年喜欢奇袭,喜欢一人三马的奢侈配置。在骑兵战术上的运用上,他比匈奴人还像匈奴人。别的汉人做不到的事,对于他来说,却早已经不是第一次。 在西域,他曾经做出比这更离谱的事,从西域一直杀到河西,这样的长途奔袭直到现在都是匈奴人的噩梦,特别是对他右贤王而言。正是梁啸这一奇迹般的袭击让他的西征变成了泡影。 如果真是梁啸,那他的目标就很明确了。 右贤王沉默了片刻,忽然跳了起来,面前的案几被他撞翻,案上的酒肉瓜果摔得到处都是,右贤王却顾不上看一眼,他脸色煞白,大声叫道:“快,传令后营各部,让他们加强戒备,梁啸来了。” 千夫长跳了一下,险些和斥候一样跪在地上。幕僚也吓了一跳,觉得右贤王有些神经过敏,连忙提醒道:“大王,现在下结论是不是太早了?还是派斥候再去打探一番比较稳妥,毕竟……” “放屁!”右贤王怒不可遏,甩手就是一个耳光。“你忘了梁啸的教训了吗?这样的事,放眼天下,除了他,还有谁做得出来?快,快,立刻传令……” 他转了两个圈,忽然说道:“不行,我得亲自去。要是被梁啸烧了辎重,毁了这次大战,单于会剥了我的皮,我也没脸再统率匈奴右部了。” 第411章意气 石门障。 在悠长的号角声中,近千匈奴人缓缓撤出了阵地,结束了一天徒劳无功的攻击。苦战一日,损失过半,还是未能成功突破汉军的第一道阵地。他们能做的只是恨恨的唾一口唾沫,咒骂几天,以泄心头这恨。 汉军占据了两侧的山崖,居高临下,强弓劲弩,箭如雨下,射得匈奴人连头都抬不起来。两天的攻击除了付出三四千人的伤亡之外,什么进展也没有。 得知匈奴单于率领四万主力骑兵追来,李广虽然有些遗憾,却还是识相的撤回了石门障。半路上,他遇到了卫青。卫青也不敢大意,和李广一起迅速后撤,同时将消息通知给了韩安国。 韩安国在第一时间率领步卒赶到石门障列阵,抢占有利地形,构筑工事,成功的拦住了匈奴人。在阵地攻防上,汉军有着匈奴人无可匹敌的优势。 见匈奴人撤退,韩安国也下令鸣金收兵,结束了一天的战斗,并召集诸将议事。 李广、卫青等人随即赶到了韩安国的大帐。李广别立一营,离得比较远,等他赶到的时候,卫青、公孙敖等人已经到了。见李广进帐,只有卫青起身相迎,公孙敖等人装没看见。 他们对李广意见很大。自己辛苦了几天,最后成果却被李广抢了去,这事落在谁的身上都不好受。更何况公孙敖等人自恃是天子近臣,不论是程不识还是韩安国都对他们礼遇有加,唯独李广不把他们当回事,还抢他们的功,这让他们非常不爽,时不时的要说两句不顺耳的气话。 李广根本不屑得理他们,面对卫青,他也只是傲然的点了点头,便转向了韩安国。 “韩公,这么急着聚将。可有行动?” 韩安国点点头,虽然没有起身相迎,却也长身而起,伸手示意。“李将军。坐。” 李广坦然入座。韩安国虽然是御史大夫,但他才是三路大军中当之无愧的主力,目前所立的军功又最多,他有足够的资本与韩安国并肩而坐。 “李将军,眼下形势紧急。我担心程将军部挡不住右贤王,想派一部分骑兵赶去支援。” 李广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所有人都清楚,这一战已经接近尾声,决战的时刻到了。能不能按预期的计划占据河南地,就看他们能不能击退单于率领的主力。虽说眼下汉军占据有利形势,可是匈奴人骑兵数量占据绝对优势,只要被他们抓住机会,就会像洪水一样冲杀过来,将所有的胜利都毁于一旦。 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敢说汉军是胜利者。先胜后败,最后被匈奴人翻盘的事太多了。 汉军将士的心头都沉甸甸的,匈奴人的骑兵优势就像一块大石头堵在他胸口,让他们喘不过气来。 这份压力甚至压制住了汉军内部因争功而引发的矛盾,维护了汉军各部脆弱的团结。如果不能击退匈奴人,再大的军功也将化为乌有,争来争去的又有什么意义。 就目前的形势而言,汉军在石门障的优势明显,两万步卒,三万骑兵。不仅防守绰绰有余,反击的力量也不弱。可是程不识部就不行了。他只有两万步卒,却面对着右贤王部四万精骑,而且辎重补给不足。支撑不了太久。一旦程不识溃败,右贤王侵入河南地,石门障腹背受敌,肯定守不住。 相反,如果能击退右贤王部,就可以威胁单于的后路。逼他撤退,形势对汉军大好。 驰援程不识已经成了胜负手。 “那韩公准备派谁去支援程将军?”李广说道,不动声色的看了公孙敖等人一眼,嘴角微挑,有几分不屑。对这些年轻后辈的挑衅,他一直看在眼里,只是碍于身份,没和他们当面争执而已。 韩安国看在眼里,暗自叹了一口气。“请将军来,就是要和李将军商量。” 李广微微一笑。“驰援么,自然要用骑兵。论兵力,冯太守和卫将军都比我多,何不让他们前去?” 雁门太守冯延年低着头,装没听见。他虽然有一万骑,可是不论是战马数量还是骑兵的战斗力,都是三部骑兵中最弱的。何况卫青是天子派来立功的,他哪有胆量和卫青争功。就算派他驰援程不识,他最多也是个裨将,做不成主将。 公孙敖和张次公交换了一个眼神,眨了眨眼睛,露出几分得意。在他们看来,李广这话说得识相,他们这几日的愤怒终于达到了目的。公孙敖扯了扯卫青的袖子,示意他请令。 卫青推开公孙敖的手,长身而揖。“韩公,青以为还是由李将军统兵驰援比较好,不论军职还是统兵经验,亦或是所部的战力,李将军都是当之无愧的主力。” 韩安国不置可否,把目光转向李广。李广面带微笑,眼神讥讽。“卫将军过奖了,李某当不起。我辛苦一点没关系,只怕有人不服,心有怨言,误了朝廷大事。” 公孙敖勃然大怒。李广在说谁,他还能不清楚?他正在反唇相讥,却被卫青用眼神制止了。他怒不可遏,却不能当面顶撞卫青,气得脸色发青。 卫青躬身道:“将军毋需担心,我等皆愿听将军号令,不敢有误。” 李广扫了公孙敖、张次公等人一眼,哼了一声:“韩公,你的意见呢?” 韩安国淡淡地说道:“如此甚好。卫将军所部原本就是程将军的部下,现在跟着李将军驰援程将军也是应该的。李将军是成名已久的名将,卫将军虽然初经战阵,却是不多见的少年英雄,你们携手,一定可以击败右贤王。我就等你们的好消息了。” 李广哈哈大笑,站起身来。“那我就回去准备,卫将军,你们也抓紧时间,救兵如救火,可怠慢不得。”说完,也不等卫青说话,扬长而去。 “岂有此理!”张次公大怒,拔刀而起。“我宰了这老匹夫!” “闭嘴!”卫青厉声大喝。“在韩公面前,岂能如此放肆。若是不愿,你便留下,不用随行。” “我……”张次公窘迫不已,无言以对。跟着韩安国怎么立功?他只是实在忍受不了李广的傲慢,想为卫青出口气,没想到卫青这么软弱。他气得将刀掷在地上,赌气不语。 “卫青无能,还请韩公见谅。”卫青示意公孙敖将张次公拉出去,又再三向韩安国请罪。 韩安国站起身来,绕过案几,抚着卫青的背。“卫将军,我知道你虽然年轻,却识大体,又是陛下身边的人,想必对这一战的重要性也非常清楚。切莫因一时意气,坏了朝廷大事。爱护部下自然是好的,可军中自有规矩,这驭下不力的污名也会影响你的仕途。切记,切记。” 卫青心中一凛,连忙躬身施礼。“多谢将军提醒,青铭记在心。” 卫青回到自己的大帐,公孙敖、张次公等人还在,一看到卫青进帐,公孙敖就说道:“仲卿,我们还要受李广这匹夫欺负到什么时候?上次他抢了我们的功,这次就该还给我们?他都让了,你怎么还不肯接?莫不是怕了?有兄弟们支持你,有什么好怕的?” 卫青冷冷的横了众人一眼。“你们知道治军不严是什么后果吗?” 公孙敖一愣,顿时语塞,迟疑了半晌,才讪讪的说道:“韩公……责备你了?” 卫青也不理他,自顾自的坐下,又摆摆手,示意他们全部入座。“我知道你们心里不服,可是我们实力有限,这也是事实。上次追杀匈奴人数日,我们损失了一千多人,眼下兵力和李将军所差无几。可是,他有多少战马,我们有多少战马?” 大帐里鸦雀无声,只剩下粗重的喘气。他们都知道卫青说的是事实。虽说大家都是七八千人,可是李广的战马数量足足有两万多匹,是他们的两倍有余。李广是成名宿将,深得将士爱载,统领的又是陇右精锐,战斗力绝非他们这些人可比,双方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 可是,他们是天子派来的人,难道这么被李广欺凌,还要忍气吞声? “实力不足,这一点我承认。可是,这老匹夫也太欺负人了。再怎么说,我们也是天子身边的郎官,你姊姊还为天子……” “你们别忘了,李将军可是做过未央未尉的,郎官什么的,在他眼里又算得了什么?”卫青打断了张次公。“论本事,你能比梁啸还强?梁啸都能听从他的将令,我们为什么不能?” “我……”张次公也哑口无言。提到梁啸,有几个年轻人不气短的?他握拳长叹,恨得咬牙切齿。“可是……这口气真的咽不下去啊,我……我这心里,都快憋炸了。” “有什么气,留到战场上再发。”卫青顿了顿,又道:“这一战关系重大,若是谁敢意气用事,误了大事,我容得了你们,军法也容不了你们。你们可听清楚了?” 公孙敖、张次公等人互相看看,用力点点头。 “仲卿,你放心好了。该怎么做,我们都听你的。一定要让李广那老匹夫看看,不是年纪大就一定本事大的。论杀人,谁怕谁?” 第412章夜袭 半夜三更,月朗星稀。 三千将士稳稳地端坐在战马上,轻挽缰绳,紧握武器,身上带着松枝扎成的火把,绑上了枯黄牧草的箭矢,眼神热烈的看着阵前的梁啸。 梁啸骑在明珠背上,缓缓从将士面前走过。 他穿着天子所赐的甲胄,佩着玉具剑,在火光的照耀下盔明甲亮,威严凛凛,宛若天神下凡。庞硕怀抱黑弓,步行其侧,黑脸上杀气腾腾,如同护卫天神的力士。 事实上,在将士们的心中,梁啸就是战场上的神。若非如此,他怎么可能以如此年纪立下赫赫战功,甚至将李广、程不识等一众宿将远远地甩在身后。 现在,他们将再一次跟着这尊神投入战斗。他们的胜利将破解当前的困局,也为自己赢取富贵和荣光。 梁啸轻轻勒住了缰绳,明珠四蹄如铁,稳稳地站住。夜风吹动它的鬃毛,却吹不动梁啸的意志。 “诸君抛家别子,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 一个校尉举起手,大声说道:“是为陛下效忠,为朝廷效力。” “没错,我们来这里,为是陛下效忠,为朝廷效力。”梁啸淡淡一笑:“还有呢?” 另一个将士大声说:“为荣华富贵,让家人过上好日子。” 梁啸笑得更加开心,微微点头。“这个目的虽然不怎么高尚,却更加实在。” 将士们轻声笑了起来。他们也觉得这个理由更实际一点,朝廷、陛下什么的,和他们这些普通人离得太远,绝大多数人这一辈子都不可能积累到足够的军功,近距离看到天子长什么样。 等笑声渐定,梁啸又一次问道:“还有么?” 将士们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回答。一时间,所有人都沉默了,可是目光却更加热烈,他们看着梁啸。希望听到更加有力的理由。 梁啸伸手,缓缓拔出天子所赐的玉具剑,轻轻抚拭。“诸君,三年前。我出使西域,第一次经过此地,看到匈奴人纵马驰骋,奴役我汉人,我便有一个梦想。总有一天。我要用剑砍下这些匈奴人的首级,占领这片草原,让匈奴人做我们的奴隶。现在,我的梦想就要实现了。” 看似不经意的一句话,却引起了极大的反应。将士们的气息粗了,眼睛红了。他们大多是边郡子弟,常年经受匈奴人的骚扰,不少人都有家人或者乡党被匈奴人杀死、掳走的经历,看过无数家破人亡的惨剧。这份仇恨一直埋藏在心底,等待着爆发的机会。 富贵固然吸引人。却不是每个人都愿意付出生命的代价去争取。可是报仇不同,有仇不报,何以为人? 边郡子弟血气刚强,报仇远比富贵更能激起他们的斗志。 如今,梁啸用自己的亲身经历唤起了他们心中的仇恨。 梁啸抬起头,高高举起手中的长剑,大声吼道:“诸君,你们愿意跟我冲锋陷阵,为那些被匈奴人欺凌的同胞报仇雪恨吗?” “愿意!”刚刚回答要报效朝廷的校尉红着眼睛,厉声大喝。 “愿意!”更多的将士举起手中的武器。大声怒吼。 梁啸再次大喝:“你们还记得今天的两个任务吗?” “记得!”谢广隆一提马缰,战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一是烧,二是杀!” “对。一是烧,二是杀!” “烧他老母,杀他老母!” “烧死他们,杀光他们……”吼声渐渐整齐,惊天动地。 梁啸拨转马头,轻踢明珠。明珠迈开四蹄。向前轻驰而去。梁啸举起剑,斜斜向前一指。 “出发!” “喏!”谢广隆大声应喏,猛踢战马,一马当先,冲出战阵,从梁啸身边急驰而过。 更多的骑士冲了出去,紧紧的聚集在各自上司的身边,开始加速。 三千精骑,在梁啸两侧展开,排成一字横阵,浩浩荡荡的向前杀去。 匈奴大营,一片静谧。 离最近的战场还有七八十里,又有单于和右贤王的数万大军在前,匈奴人非常放松,根本不担心汉人会出现在这里。他们早早的休息了,只有负责巡夜的士卒还睁着双眼,喊着有气无力的口令,在大营内外巡逻。 一队士卒手持火把,在大营里一边走,一边喊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火……火……” “火个没完了是不是?”后面的士卒努力睁开眼睛,推了前面的同伴一下。“你这张臭嘴,别叫出事来,烧了粮草,杀了你都不够。” “不是,你看,火!火!”那个打结巴的匈奴士卒手指远方,惊慌失措的叫道。 后面的士卒抬头一看,吃了一惊,连忙抬起手,用袖子擦了擦眼睛。等他看到远处地平线上那条越来越近,越来越亮的火龙时,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他手忙脚乱的拿起号角,用力吹响。 “呜……”报警的号角声蓦然响起,打破了大营内外的平静。 大营外,黑暗之中,斥候们三五成群的立在旷野之中,他们虽然还坐在马背上,头却已经垂了下来,发出响亮的鼾声。远离战场,太平无事,就算是军官看到了也不会责罚他们。突然听到报警的号角声,他们吓了一跳,险些从马背上摔下来。胯下的战马也开始焦躁不安,频频打着喷鼻,用马蹄刨地。 “他老母的,谁在吹号?”有人咒骂道。 “敌……敌袭!”同伴看到了远处的火龙,惊慌的叫了起来,搞下号角,用力吹响。 “我……”愤怒的咒骂憋在了喉咙里,还没完全清醒的匈奴人彻底懵了。看到这一条火龙,他就算再傻,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问题是,哪来的敌人? 一时间,号角声此起彼伏,互相呼应,响彻大营内外。 几乎在同时,梁啸也下达了冲锋的命令。传令兵用力敲响了战鼓,所有的将士开始加速,原本杂乱的马蹄声渐渐整齐起来,汇成一道惊雷,向匈奴人的大营奔腾而去。 梁啸的命令是以烧为主,所以汉军不是常用的雁行阵、矢形阵等冲锋阵型,而是一字横阵,三千将士分成三个横形队列,前后相距十余步,左右却宽达千步,一人一个火把,声势浩大,气势惊人。 此刻,他们放开马蹄,开始冲锋,手中的火把被风扯得呼呼作响,照亮了他们愤怒的脸庞,照亮了他们血红的双眼。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今天他们不是来战斗,而是来报仇的。 为数十年来死在匈奴人刀下的亲人报仇,为无数被匈奴人掳走,埋骨异乡的人报仇。 如果不是梁啸之前再三提醒,这些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的战士能不能还保持队形都是个问题。 蹄声如雷,三千汉军将士、近万匹战马,卷起一道风暴,冲进了匈奴人的大营,扔出了一个个火把,射出了一枝枝火箭。 匈奴人的大营顿时火光四起。 梁啸拉开弓,一口气射出七枝箭。“嗖嗖嗖!”羽箭破风而去,消失在黑暗之中,随即又出现在一个刚刚从帐篷里冲出来的匈奴人面前。 一个接一个的匈奴人中箭倒地。 火狐等神箭手和梁啸一起全力射击,用手中的弓箭给匈奴人造成更大的混乱,延滞他们的反应。跟随梁啸以来,他们不用再为生活奔波,又经过桓远的亲自训练,虽然箭术不如梁啸神乎其技,却无疑已经站在了箭术的高峰。即使是在奔驰的战马上,百步之内也可以百发百中。 虽然只有六个人,威力却丝毫不亚于数十人。 匈奴人根本没有心理准备,巡逻的士卒及时吹响了号角,发出了警报,他们依然没能及时做出反应。当梁啸等人冲入大营时,只有很少的一些人走出帐篷,大部分人还在睡梦里。等他们意识出现了什么问题时,大营里已经是一片火海。 梁啸等人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有力的抵抗,就冲到了匈奴人的中军。百步之外,梁啸看了一眼中军大旗,从箭囊里取出一枝绑了枯草的箭,在火把上点着,然后搭在弓上,稍一瞄准,一箭射出。 羽箭射中大纛,钉在了粗大的旗杆上,火苗迅速点着了大纛,精美的大纛化作一团火光,熊熊燃烧。 紧接着,梁啸又取出一枝破甲箭,看了一眼掩着怀,刚刚冲出大帐的匈奴将领,微微一笑,一箭射出。 匈奴将领应声倒地,一命呜呼。 “加速,加速!”梁啸再也没有看那个匈奴将领一眼,再次下令加速,向前冲去。他知道,就算那个将领没死,他也无能为力了。半个大营烧了起来,除非他能呼风唤雨,否则神仙也救不了他。 战鼓声响起,放火放得正高兴的汉军将士再次加速,并向梁啸靠拢。准备的火把扔完了,准备的火箭射完了,他们开始拿起手中的武器追杀乱作一团的匈奴人。 梁啸说过,一是烧,二是杀。烧已经烧得差不多了,现在应该开始杀了。 夜风更紧,蹄声更急。在半个大营的熊熊火光映照下,三千精骑渐渐汇成数十道纵形阵列,沿着匈奴人帐篷间的通道奔驰,将一个又一个刚刚冲出大帐的匈奴人砍倒在地,杀死在噩梦之中。 第413章火烧连营 大泽旁,汉军大营悄无声息,就连往日必有的刁斗声都消失了。 灯曳摇曳。程不识全身戎装,端坐在大帐中,一手摸着腰间的剑柄,一手轻敲着案几。 “笃,笃,笃。”叩击声不急不徐,甚至有些刻板。 程不识面无表情,眼神死死的眼着地图,心思却明显有些不在地图上。长史陈安平同样全副武装,静静地站在一旁。他没有劝程不识去休息。他已经劝过几次了,程不识都充耳不闻。 帐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程不识霍然抬起头,陈安平会意,一个箭步冲了出去,掀开帐门。 一个斥候闯了进来,气喘吁吁的说道:“将军,匈奴人出动了。” 程不识和陈安平交换了一个眼神,会心而笑。“多少人?谁统的兵?” “右贤王亲自统兵,应该有两万人。” 程不识乐了,抚着修剪整齐的胡须,哈哈大笑。“梁啸这小子果然名声够响。安平,我说得如何,只要听到梁啸的名字,他就别想睡安稳。” 陈安平也喜不自胜,连连点头。“右贤王居然亲自出动,真给他面子。” “那可不是右贤王给他面子。梁啸的面子是自己挣出来的,用刀砍出来的。”程不识握紧拳头,一拳砸在地图上。“传我的将令,全军出击,挣我们自己的面子。” “喏!”陈安平二话不说,冲出了大帐。 片刻之后,激昂的战鼓起响起,打破了大营的平静。无数衣甲整齐的将士从帐篷里冲了出来,就在各自的营垒中集合,随即营门大开,汉军将士如潮水般的涌了出来,又在营外列成大阵。 无数战鼓被敲响,无数火把被点亮,大营前地动山摇。亮如白昼。 惊雷般的战鼓声惊动了匈奴人,留守的匈奴将领不敢怠慢,立刻出营查看。当他看到无数汉军将士正在营前列阵的时候,他吃了一惊。 程不识这是怎么了。要拼命,还是要突围? 他搞不清程不识的用意,黑夜之中,又不敢轻举妄动,只能一面下令全军戒备。一面派人通知刚刚离营的右贤王。 右贤王已经听到了汉军的战鼓声,也吓了一跳。他虽然留下了万余骑兵,可如果程不识真要拼命的话,这些骑兵也拦不住他们。拦不住也就罢了,骑兵有足够的速度优势,他们大可以主动撤退,保存实力。可是大营里的辎重怎么办? 骑兵带不走这些辎重,如果便宜了程不识,那岂不是亏大了? 一时间,右贤王左右为难。他没想到一直据守大营的程不识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行动。他原本想趁夜色掩护。悄悄的离开,不让程不识发现,可是现在看来,这个希望落空了。 是程不识和梁啸早有预谋,还是他也想趁着夜色逃跑? 是先击溃程不识,保住大营,还是赶去后营,与梁啸对阵?梁啸固然名声显赫,程不识也不是普通人。他躲在大营里不出来,右贤王拿他没办法。可是现在程不识主动出营,却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机会。没有了营栅的保护,两万步卒怎么可能是三万精骑的对手? 右贤王拿不定主意,沉吟良久之后。他决定先取程不识。 梁啸是不是奔袭后队去了,目前还不能肯定,况且他已经派人通知后阵将领提高警惕,梁啸未必有得手的机会。可程不识出营却是实实在在的机会,击溃程不识,就可以长驱直入河南地。彻底扭转战局,说不定还可以奔袭长安,去向往中的富贵之地看一看。 右贤王下令,全军回师,攻击汉军大营。 梁啸转过身,看着已经烧成一片火海的匈奴大营,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匈奴人的反应验证了他的判断。汉军第一次大规模主动出击,匈奴人根本没有心理准备。在他们眼中,汉军还是以步卒为主,车骑为辅,行动迟缓,在他们面前只能被动应战,只能被他们耍得团团转,最后灰溜溜的撤回汉境。 他们根本没把汉军当成势均力敌的对手,只把汉军当成可以随便欺负的两脚羊。 他们不付出代价,谁付出代价? 机会难得。经此惨败,下次匈奴人恐怕不会这么轻敌了。所以,要挣军功,就要抓住这次机会,尽可能的捞个够。否则等卫青、霍去病出道,他还有多少机会就很难说了。 有本事,能打仗有什么用?论战功,他比卫青强太多了,可这次他担任李广的裨将,只能统领三千骑,卫青却是担任程不识的骑将,独领万骑。要说这里面没有亲疏之别,谁信? 梁啸对天子是什么德性早有心理准备,所以他不怨天,不尤人,只是尽可能的抓住眼前的每一个机会。 你不带我玩?嘿嘿,我还不想跟你玩呢。弄个三五千户食邑,家里娶上淮南翁主,西域还有一个公主等着我,还给我生了个儿子,这么舒服的日子不过,非要给你卖命? “大人,兄弟们准备好了。”谢广隆策马奔了过来,虽然疲惫,却一脸兴奋。这一次奇袭成功,他是首功,少了不能少,一个千人将是跑不掉的,说不定还有机会封侯。 “好,继续前进,抓紧时间吃点东西。” “喏。”谢广隆应了一声,拨马而去。 时间不长,汉军将士再次跨上战马,奔向下一个目标。从高阙要塞到大泽,一百多里,匈奴人分成两个大营,相距三四十里。每个大营都有近万骑保护,梁啸只有三千骑,不论是袭击哪一个大营都有不小的风险,更何况是连续作战。 可是梁啸没有其他选择,他如果不一口气做完这件事,等匈奴人知道了他的存在,他就更没有机会了。 打仗有时候就是赌博,机会稍纵即失,到时候再后悔就迟了。 趁着黎明前的夜色,梁啸等人继续前进。 大当户调虽张大嘴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半夜被人叫醒,他的心情很不好。其实,跟着右贤王来这里作战,他的心情就没好过。只是他欠右贤王一个大大的人情,不得不俯首听命。 浑邪王父子接连被汉儿梁啸杀死,浑邪王部乱成一团,实力在内讧中迅速衰落,他自己又被梁啸击败,一落千丈,如果不是右贤王扶持,他现在不知道给谁当奴隶呢。 右贤王奉单于之命赶来助阵,他岂能不来。好在右贤王体谅他实力不足的难处,没有安排战斗任务给他,只是让他看守辎重。靠山吃山,守着辎重不会饿,这个道理,调虽一清二楚,也非常感激。 所以,虽然半夜被人叫起来心情很不爽,调虽还是把右贤王的使者请了进来。听完使者传达的命令,调虽愣了一下。“梁啸?哪个梁啸?” “就是……那个梁啸。”使者小心翼翼的看着调虽。他知道眼前这位大当户有心病,生怕刺激了他。 “那个……梁啸?” “是的,就是那个……梁啸。” 调虽激零零打了个冷颤,脸色大变,红一阵,白一阵,手抖得厉害,连酒碗都端不稳。使者非常担心,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一步。 调虽好半天才定住神。“他……他不是和李广一起,向……东去了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想了想,更加惊恐。“难道单于主力也被汉军击败了?” 使者连连摇头。“大当户过虑了。单于无恙。右贤王也只是提醒大当户有这个可能,没说一定就是他。” “哦。”调虽长出一口气,整个人都松了下来,冷汗透体而出。除了右贤王本人之外,他大概是目前匈奴人中少有与梁啸面对面,而又活下来的人。焉支山下的那一战给他留下了太深的印象,而梁啸在西域的赫赫威名也给他留下了阴影。他实在不愿意在这个时候遇到这个对手。 “我知道了,我会加强戒备的。”调虽晃了晃肩,派人带使者去休息。使者看着调虽那副惊魂未定的神情,欲言又止。他怕吓着调虽。好在右贤王本人就快到了,前面还隔着一个大营,梁啸应该没这么快来吧。 调虽一个人坐在大帐里,脑子里一片混乱,一会儿紧张,一会儿又觉得可笑,折腾了一个多时辰,他才昏沉沉的睡去。 刚躺下不久,他就再一次被人吵醒了。斥候来报,三十里外的大营烧起来了,火势很大。 调虽一跃而起,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听到外面报警的号角声和惊恐的喊叫声。 “敌袭,敌袭!” 调虽推开斥候,冲出大营,看了一眼远处,顿时傻眼了。 西面的天空一片火红,灿烂如朝霞。在地平线上,一条火龙正席卷而来,即使隔着数百步,也能听到惊雷般的马蹄声。 调虽双手抱头,哀嚎一声:“老天啊,梁啸究竟是人是鬼,他会飞么,怎么来得这么快?” 回答调虽的是越来越响的战鼓声和马蹄声,数十息之后,汉军如洪水般涌入匈奴人的大营,甩出一枝枝火把,射出一枝枝火箭,还有无数匹尾巴着火的战马嘶鸣着冲进了大营,疯狂地踩踏着、冲撞着,将遇到的一切踏为平地。 看到此情此景,大当户调虽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完了,完了,这次是真的完了。 第414章火马阵 人也好,马也罢,毕竟都是血肉之躯,时间一长,终究会感到疲惫。 一夜之间奔驰近百里,还踏了匈奴人的大营,不管是骑士还是战马,体力都消耗得非常严重。若非迫不得已,梁啸绝不会接着再闯第二个营。 两权相害取其轻,梁啸这么做,是因为机会稍纵即逝,不得不如此。 将士们或是被富贵诱惑,或是被报仇刺激得失去了正常的理性,也不排除有人被梁啸传奇般的战绩所惑,产生了近乎迷信的崇拜,总之他们接受了梁啸的命令,义无反顾的跟着梁啸再次冲营。可是梁啸自己却非常清楚,如果不狠下心肠,拿出点绝决手段,这一次很难完成任务,更可能是自寻死路。 将陪伴了他们一路的战马当作先锋,便是梁啸的手段之一。 梁啸下令在战马身上或尾巴上绑上枯草或松枝,在临入阵前点燃。火燎烤着战马的身体,滋滋作响。这些战马虽然都经受过良好的训练,足以应付纷乱的战马,可毕竟是动物,被火烧着屁股,顿时疼得疯了,使出最后的蛮力,冲进了匈奴人的大营。 “轰!”一匹战马撞上了一个目瞪口呆的匈奴人,匈奴人飞了起来,划出一道弧线,又重重的摔倒在地,摔得他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眼前一阵发黑。没等他反应过来,一只碗口大的马蹄踏了过来,正中他的面门,顿时一命呜呼。 “哗!”一匹浑身是火的战马冲进了匈奴人的大营,乱蹦乱跳,长嘶不已,将帐篷里的匈奴人踏得鬼哭狼嚎,身上的火点燃了帐篷,火势更猛。 梁啸总共有三千余人,一人三马,有近万匹战马。第一次冲阵损失了三分之一,这一次。他又拿出近三分之一的战马冲阵,分成几批,从不同的方向冲向匈奴人的大营,一下子搅得匈奴人大营一片混乱。 面对被火烧得发狂的战马。匈奴人无计可施,在一个又一个同伴被马撞伤、踩死,一个又一个帐篷被马身上的火点燃之后,他们再也没有阻挡的勇气,转身就跑。不管不顾的冲向中军大营。 率先冲入中军不是战马,却是这些惊慌失措的匈奴人。 中军亲卫营上前拦截,可是这些匈奴人已经吓疯了,平时高人一等的亲卫营此刻也失去了震慑力。他们拔出战刀,夺路而逃,谁挡路就砍谁。在这些亡命徒面前,亲卫营的精锐武士也被砍得手忙脚乱。等冲阵的战马一到,他们也全面溃败,不是被马撞倒,就是转头就跑。根本顾不上梁啸等人。 梁啸放慢了脚步,举起千里眼,寻找辎重营垒的方向。 这是负责看守辎重的大营,大量的牛羊和草料必然占据主要空间,而他的目的就是烧毁这些牛羊、草料,让匈奴人无肉可吃,让匈奴人的战马无草可喂。 有了之前冲阵的经验,再加上千里眼加持的超远视力,梁啸很快发现了辎重营的位置。他一声令下,一马当先地向辎重营冲去。百步外就射出了一阵箭雨。 三千将士紧随其后。有战马帮他们冲阵,吸引匈奴人的注意力,他们可以集中精力放火。 一时间,人如虎。马如龙,箭如飞蝗,铺天盖地,扑面而来。 听到报警的号角声,听到后营的哭喊声,辎重营的匈奴人已经知道大事不好。纷纷冲出大帐,跨上战马,准备迎战。他们的反应不可谓不及时,不可谓不专业,可惜他们的对手同样出类拔萃,罕见其匹。 熊熊火光映衬下,梁啸等人穿过帐篷间的空地,纵马而来,即使是在混乱不堪的大营中,他们依然保持着冲击阵型。尚在百步之外,弩骑兵就扣动弩机,射出了强劲的箭矢。 “嗖嗖嗖!”一批弩箭飞至,数名冲在最前面的匈奴人中箭,翻身落马。 “嗖嗖嗖!”又是数枝利箭飞至,虽然少,却非常精准,几乎无一落空。 又有数名匈奴人中箭落马。 还没看清对方的模样,匈奴人就倒下了十几人,后面的骑士眼前一空,不禁大吃一惊。没等他们回过神来,轻骑兵进入射程,又是一阵箭雨,射得他们狼狈不堪,叫苦不迭。 马蹄声如狂风骤雨,连成一片,瞬间就到了匈奴人的跟前。 “杀!”希腊少年亚历山大端平了长矛,一声怒吼,长矛刺穿了一个匈奴人的胸甲,将他挑了起来。亚历山大撒手扔矛,顺手从腰间拔出战刀,飞马而过,刀光一闪,锋利的战刀割断了另一个匈奴骑士的脖子。 鲜血泉涌,匈奴人捂着脖子,惨叫着落马。 突击骑兵势如破竹,一口气冲进了辎重营。经过几次战斗,他们的长矛已经基本用尽,绝大部分人都用战刀战斗,刀光闪闪,撕破夜风,撕开匈奴人的身体,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梁啸等人手不停挥,射出一枝枝的利箭,将射程之内有威胁的匈奴人一一射落马下,全力压制匈奴人的反击。他们有精准的箭术,有长时间磨合而成的默契,六张弓,却和几十具弩产生的威力不相上下。 轻骑兵在外、弩骑兵在内,不停射击,协助突击骑兵冲锋。 匈奴人以骑射为主,除非迫不得已,很少近身肉搏。他们身上的皮甲挡不住近距离射击的箭枝,手中的弯弓也只能掩杀溃兵,不适合正面决斗,又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突击阵型,一下子就被打懵了,死伤惨重。 长短配合,远近兼备,汉军以梁啸等人为锋,轻而易举的冲进了辎重营。他们立刻散开,大肆放火。 片刻之间,辎重营火起,火势迅速延伸,短短的时间就蔓延了半个大营。 看着冲天的火光,调虽面如死灰。 大泽旁,激战正酣。 成功的将右贤王吸引回来,程不识立刻收缩阵型,有条不紊的撤回大营。不过,为了尽可能的牵制右贤王,不让他绝望,程不识在营外留了三千多人作为诱饵,摆出一副不死心,随时准备再次突围的模样。 此次出征的三员主将中,李广的名声最大,战斗力最强,但是要论战阵的指挥能力,程不识远远超过李广。万余人的阵势在他的指挥下如臂使指,进退有序。匈奴人虽然人虽势众,却奈何他不得。 双方隔着营栅,僵持不下。 程不识有千里眼,抢在右贤王前面发现了西面的火光。他难掩心头的兴奋,又怕自己一时误判,连忙将千里眼递给长史陈安平。 “你看看,那是不是火光?” 陈安平又惊又喜,连忙接过千里眼,仔细观察了一番。在千里眼略显扭曲的视界中,西方的天空越来越亮,比欲破的东方还要明亮,更有浓烟滚滚,直冲云霄。 “将军,真的成功了?”陈安平放下千里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此时此刻,即使不用千里眼,程不识也能看到隐约的火光和浓烟了。他挑了挑又粗又浓的眉毛,忽然笑了。“这才公平嘛,他帮了李广一次,也帮我一次。” 陈安平会心而笑。梁啸烧了匈奴人的辎重,程不识在这里的坚守就有了意义。否则的话,他们就是斩首再多也没用,打了败仗还谈什么战功? “击鼓,准备反击。”程不识搓着手,眉开眼笑。“右贤王这次恐怕要疯了。” 陈安平放声大笑。辎重被烧,右贤王不疯才怪。 战鼓声大作,汉军将士精神一振,立刻行动起来,准备投入反击。 见汉军又要变阵,奋战了半夜的右贤王也精神起来。他抬起手,正准备下令骑兵准备冲锋,身边的亲卫将突然惊叫起来。“大王,你看。” “老子眼睛没瞎,看得见。”右贤王恼怒地瞪了他一眼,却发现亲卫将脖子向后,几乎扭断了,眼神惊恐,眼中更有火光点点。而且不仅是他一人,旁边还有不少亲卫正看着西方,眼神充满了不可名状的恐惧。 右贤王下意识的回身看了看,顿时石化,仿佛被人在胸口狠狠的捅了一刀,拔凉拔凉。 片刻之后,他回过神来,狂吼一声:“亲卫营,随我来!” 号角声响起,匈奴人潮水般的退去。右贤王带着三千精骑狂奔而去。其他匈奴将领一头雾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乱作一团。不过,很快有人发现了西面的火光和浓烟,顿时傻眼了。 见此情景,程不识立刻下令出击。汉军大阵忽然如春冰焕解,化作数个冲锋阵型,在雷鸣般的战鼓声中,怒吼着,咆哮着,如猛虎下山,杀向匈奴人的大营。 奉命留守的匈奴将领勃然大怒,下令反击。匈奴人的骄傲根深蒂固,即使遭受了意外损失,依然没把汉军放在眼里。程不识守营也就罢了,居然敢主动出击,简直太不把匈奴人放在眼里了。 必须给他一个教训,让他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强者。 号角声再起,匈奴人去而复返,策马奔驰,将汉军围在中央。 程不识镇定自若,指挥着汉军结阵,与匈奴人缠斗。 一时间,箭矢交驰,人喊马嘶,杀得难分难解。 第415章扯虎皮,作大旗 “吁……”梁啸轻挽缰绳,明珠放慢脚步,渐渐的停了下来。 骑士们不用梁啸吩咐,默契的勒住了战马。战马呼哧呼哧的粗着气,嘴角全是白沫。骑士也是大口大口的喘息着,疲惫不堪,神情却颇为兴奋。 他们不约而同的转过头,看向身后的匈奴人大营,然后放声大笑。 辎重大营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已经烧一片火海。匈奴人乱作一团,有的徒劳的拍打着火苗,有的四处寻找灭火的水,更多的却是骑上马,四散而逃。但凡有点理智的人都清楚,除非天公垂怜,下一场大雨,否则这火是肯定救不下来了。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这可不是说着玩的。草原上的风又干又冷,牧草为了长久保存,也都尽可能的晒干,一旦着火,很快就会烧得精光。 再说了,身处后方,谁会想到有敌人袭营啊。但凡有点准备,也不能让梁啸如此轻松的得手。 此刻,他们只顾逃离火海,甚至没人想起应该追杀梁啸。 梁啸很满意,斩首虽然不多,这两把火却放得彻底,匈奴人估计要头疼一阵子了。 “兄弟们,走!”梁啸一扬手,轻踢马腹,向西南方向轻驰而去。 骑士们大声呼喝着,紧紧跟上。他们虽然疲惫不堪,却精神亢奋,不知道是谁起的头,唱起了战歌,其他人立刻应和,一路高歌,曾不迟疑。 梁啸走得非常及时,不到半个时辰后,右贤王就率领三千亲卫骑赶到了大营。看着烧成一片废墟的大营,看着那些烧成焦炭的牛羊,右贤王暴跳如雷,让人把调虽找了过来,二话不说,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鞭子。 调虽咬着牙。一声不吭。他知道自己犯了大错,右贤王怎么惩罚他都不过份。他只告诉右贤王一个消息:梁啸是从西北方向杀来的,在此之前,已经烧了另一个大营。 右贤王眼前一黑。差点昏厥过去。总共四个大营,一夜之间被梁啸烧了两个?这小子真够狠的啊。 右贤王恨得咬牙切齿,下令斥候全面出动,务必要找出梁啸。让这样一个人留在身后,他别想睡觉了。 斥候很快发现了梁啸的踪迹。右贤王二话不说,亲自带人马追了上去。此时此刻,这件事交给任何一个人,他都不放心,只有自己亲自办才有成功的可能。右贤王久经沙场,不用查看火场,只要听调虽说完经过,他就知道梁啸已经是强弩之末,正是追杀他的好机会。等他缓过劲来,就没那么容易了。 “我……日!”梁啸放下千里眼。咬牙切齿的骂了一句。“这谁啊,还有完没完?” 谢广隆嘿嘿笑道:“大人,还能是谁,肯定是匈奴人呗。你烧了他们的辎重,他能不找你拼命?” “找我拼命又能有什么用?”梁啸也咧着嘴笑了。“他就是杀了我,我也没法把辎重还给他啊。” “至少能向单于交待吧。此战过后,大人的名头怕是不弱于李将军。能擒获将军,也许能将功责罪。”谢广隆哈哈大笑。“大人,匈奴人对勇士可是看重得很,如果抓住大人。单于说不定会把公主嫁给你。” “我会稀罕匈奴人的公主?”梁啸撇了撇嘴,不屑一顾。 “那是,君侯在长安有淮南翁主,家里有胡姬。西域还有一个真正的公主,哪会把匈奴公主放在眼里。”帕里斯赶了过来,笑嘻嘻的说道:“君侯,这次立了功,能赏我一个院子不?” “你还要院子?花儿姊的胸怀不够宽广,不够你依靠?” 帕里斯刚要说话。荼牛儿刀一般的眼神飘了过来,他缩了缩肚子,一踢战马,飞奔而去。 众人哈哈大笑。虽然被匈奴人追得很狼狈,可是他们的心情却非常轻松。在他们看来,别说匈奴人只有三四千骑,就算有三万骑,也别想抓住梁啸。 梁啸是谁?这可是最擅长奔袭的不败战将。匈奴人追上来了又能如何,谁死在谁的手里,还真说不定呢。 “老谢,你带大家先走,到前面那座山等我。”梁啸叫道:“我看看究竟是谁这么舍不得我,送了这么远了,还不放手。” 谢广隆应了一声,招了招手,带着骑士们向前去了。梁啸让亚历山大等人策马上山,做好接应的准备,自己带着荼牛儿和庞硕二人立马山谷中央,等着匈奴人追来。 接连被追了两天,连个喘气的功夫都没有,人马皆疲,再不想办法解决这些追兵,梁啸担心会崩溃。 不到一顿饭的功夫,千里眼里出现了右贤王的战旗。梁啸愣了片刻,恍然大悟。 “我以是为谁呢,原来是老相好啊。”梁啸乐了。“看来上次受虐没虐够,又赶到这儿来受虐了。” 庞硕好奇的问道:“君侯,究竟是谁啊?” “右贤王。” 庞硕愣了一下,也有些释然,不免有些担心。 这些匈奴人在后面追了两天了,一直咬得很紧。从他们的行军速度和队形可以看出,这些人都是不多见的精锐骑士。正因为如此,梁啸才不愿意决战,一心一意的逃跑。两次冲营,虽然兵力损失有限,可是战马损失太多,而且体力不足,如果硬碰硬,他们肯定要吃亏。 他们一直想不明白这些骑士是从哪儿来的,现在他们明白了,原来是右贤王和他的亲卫骑。右贤王是右部匈奴的第一人,身份仅次于单于和左贤王,比他们当初杀死的浑邪王还要强上不少。他的亲卫骑自然不是普通人。 梁啸能挡住右贤王和他的亲卫骑吗?万一右贤王不吃他这一套,直接发起攻击,那可就麻烦了。 “大虎,怕了?”梁啸瞥见了庞硕的脸色,笑着问了一句。 庞硕吸了一口气。“有点。右贤王之前就吃过君侯的亏,这次又被君侯烧了辎重,我怕他会急眼犯浑。” 梁啸“扑哧”一声乐了。右贤王如果不急眼,能撵着屁股追着两天不罢休? “君侯,你不担心?” “担心顶个鸟用?”梁啸收起笑容,耸了耸肩,不以为然的唾了一口唾沫。他知道庞硕紧张,他也紧张,可是紧张解决不了问题。这时候就是赌博,赌赢了,可以赢得喘息的机会。赌输了,大不了决一死战。究竟谁干掉谁,还说不定呢。 右贤王怎么了,他不是人? 见梁啸如此,庞硕莫名的松了一口气。 时间不长,匈奴人追到了谷口,见梁啸三人立在谷中,两侧的山坡上人影绰绰,旌旗若隐若现,不敢大意,连忙勒住了缰绳,报与右贤王。 右贤王闻报,带着几个贴身亲卫赶到了阵前。 “右贤王,蒲类一别,有两年了吧,过得怎么样?”梁啸用匈奴语大声说道。离开西域两年多,他的匈奴语生疏了,听起来有些别扭。 不过,这不影响双方将士听得懂。在场的这些人都是经历过西域那场大战的,也知道右贤王最后是如何灰溜溜的离开蒲类海,听到梁啸这句话问候,心情自然大有不同。 右贤王心头一紧。梁啸一句看似客套的问候让他重新想起了眼前这位年轻汉将的危险。追了两日,梁啸一直在逃,他已经忘了这位不是只会逃跑的小白兔,而是一头恶狼。 三千精锐对两千余疲军,自己是有些优势,可是又能如何,梁啸以前哪一次不是以少胜多?况且这小子一直在逃,突然停下来,谁知道他又在耍什么诡计。 这两天,右贤王有件事一直没想明白。为什么梁啸总能在他追上之前及时逃走,每次当他安排人包抄,最后总会差那么一点,眼睁睁的看着梁啸绝尘而去。每次当他悄悄的逼近,梁啸总会在他发起冲锋之前的一刻警觉。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头追骆驼的野狼,猎物就在前方,但是总远也追不上。 现在他停下来,是准备反击吗? 右贤王下意识地再一次看看四周,同时不动声色的使了个眼色,示意人派出斥候,察看不同方向,以防有埋伏,中了梁啸的诡计。 “不太好。”右贤王垂下手,握着骑盾,随时准备举起。梁啸的箭术出众,他可不愿意中了梁啸的冷箭,死在这里。“你烧了我的辎重营,我怎么可能好?” “你们有好几个辎重营,我才烧了两个而已。”梁啸满不在乎的说道:“没了这两个辎重营,你们最多勒紧一点裤腰带,还能安然无恙的回到草原上去。可若是丢了另外几个辎重营,我估计你就只能吃马肉了。嘿嘿,说不定要和乌单一样,吃人肉。” 梁啸抬起头。“右贤王,你看啊,马上就要入冬了,草原上随时都可能下雪。依我看,你最好还是回到自己的牧场去,别在这儿凑热闹了。再说了,你堂堂的右贤王,身份仅次于单于,又何必跟我一个小小的骑都尉过不去?你要找对手,怎么得也应该找李将军那样的名将做对手啊。” 听到李将军三个字,右贤王心里咯噔一声,脸色为之一变。他只顾追梁啸,却把李广给忘了。梁啸不过是李广的裨将,只有三千骑,李广可是成名已久的宿将,他手里有近万骑,实力远非梁啸可比。休屠王、白羊王可都是栽在他的手里。身边这三千骑虽然精锐,可要是遇到李广,只怕凶多吉少。 李广会不会就埋伏在附近? 右贤王的后背冒出一阵冷汗,脖颈有些发紧。 第416章张次公 右贤王越想越怕,在确认安全之前,他没敢追入山谷,睁睁睁的看着梁啸离开。 梁啸一路向前,穿过一道不算太长的山谷,越过黄河的北部支流,逶迤向东。他不敢走得太急,生怕右贤王看出破绽,又追上来。直到确认右贤王退走了,他才加快速度,赶往大泽。 他和程不识离得并不远,只是右贤王追得太紧,一直没给他和程不识汇合的机会。现在右贤王离开了,他只用了半天时间就赶到了大泽。 在大泽旁,他遇到了刚刚赶到了卫青等人。 一见梁啸等人的模样,卫青吃了一惊,翻身下马。“伯鸣,你这是……” “哈哈……有点惨,是不是?”梁啸自我解嘲的笑了两声。“有没有吃的?赶紧给我们弄点。几天没能好好吃一顿热乎饭了。” 卫青不敢怠慢,连忙安排人给梁啸准备饮食。刚说了几句话,张次公得到消息,策马赶来,一看梁啸的模样,他不禁乐了。 “哟,这是谁啊,可真是威风呢,又打胜仗了?” 梁啸不认识张次公,瞅了他一眼,没吭声。他知道自己现在形象不好。被右贤王盯着屁股追了两天,几乎就没阖过眼,连脸都没机会洗。那天晚上放火时粘在脸上的灰估计都还在,反正他抠鼻子的时候,总能抠出黑灰,唾沫的颜色也是灰色的,手就不用说了,十个指甲缝全是黑的。 不过,他不认为张次公会认不出他,不管是他的战旗还是他的战马,又或者是他身边的庞硕和荼牛儿,都足以表明他的身份。即使是只看他和卫青的亲近,也应该知道他是谁。 这货态度可不怎么友好啊。不过咱是有身份的人,不能跟他一般见识。 梁啸没理张次公,问卫青道:“你们怎么过来了?” “韩公担心程将军有危险,让我和李将军一起过来支援。李将军马快。走到前面去了。” 梁啸哦了一声,有些明白了。李广是一人三马,卫青却是汉军骑兵的标准配置,一人一匹战马。再加两成的备马。双方的行军速度不可能在一个档次上,李广又不是那种喜欢搞好关系的人,只怕是只顾着自己痛快,抢到前面去了,把卫青等人扔在后面。 不过。他也不好说些什么,只能含糊的应付过去。 张次公本来就一肚子火,见梁啸这副模样,更加恼怒。他跳下马,走到梁啸面前,上下打量了两眼,故作惊讶。“哟,这不是大名鼎鼎的冠军侯么?怎么这副模样,莫非是刚刚杀败了匈奴单于,还没来得及收拾?” 庞硕大怒。他和张次公相识已久。算是有点交情。他是梁啸的门客,张次公对梁啸不敬,就是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喝了一声:“张次公,注意你的身份,别忘了尊卑。” 张次公早就看到了庞硕,不过他根本没把庞硕当回事。他瞪了庞硕一眼,反唇相讥。“庞大虎,注意你的身份,你一个给人做家奴的人,敢和我这样说话。不怕老子打烂你的嘴?” “你倒是试试看。”庞硕上前一步,横刀而立。 “你敢威胁我?”张次公也火了,抽出腰间的战刀,双手握刀。大声叫道:“来啊,让老子看看你这几年有没有长进。” 梁啸皱起了眉头,有些不快。“这蠢货是哪来的?” 卫青尴尬不已,连忙上前拦住张次公。“次公,不得对冠军侯无礼。” “什么冠军侯!”张次公唾了一口,骂道:“看他们这副衰样。肯定是吃了败仗,这冠军侯还能做几天,谁知道呢?不就是走了狗屎运么,还当真自己是什么名将了。” 梁啸眉头皱得更紧。他呲了呲牙,站了起来,眼皮低垂。“照你这么说,我这个冠军侯名不副实?” 张次公哼了一声。“嗯,是不是,你自己心里有数。” “你是不是说,陛下赏罚不明?又或者是,陛下不够聪明,被我骗了?” “你……”张次公还没来得及说,就被卫青捂住了手。他奋力挣开,还想再骂。卫青急了,抬腿就是一脚,将他踹得噔噔噔连退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仲卿,你……” “放肆,陛下赏罚分明,冠军侯名至实归,岂是能容你胡说八道的?”卫青连连给张次公使眼色,厉声喝道:“还不给冠军侯请罪?” 张次公还要再辩,公孙敖正好赶到,将他们的对话听得清楚,这时也赶了过去,借着扶起张次公的机会,附在他耳边说了两句。张次公听了,这才意识到梁啸的阴险,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却倔强的站在那里,不肯给梁啸行礼赔罪。 梁啸拍拍手,看看卫青。“仲卿,我这败军之将,没脸吃你的饭。就此告辞。” “伯鸣,伯鸣……” 梁啸不理卫青,翻身上马,拨转马头,看了张次公一眼。“小子,我今天给仲卿面子,不跟你计较。下次看到我,你最好离得远一些,否则,别怪老子手黑。大虎,我们走。” “喏。”庞硕收起刀,瞪了张次公一眼,迈开大步,跟着梁啸走了。他的三匹战马都阵亡了,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战马,只能步行。 张次公看在眼里,更加坐实了梁啸打败仗的判断,骂不绝口。卫青大怒,喝斥了几声,他才算收敛一些。不过,对自己的判断,他信心十足。就连卫青都有些不安起来。梁啸等人的模样太狼狈了,完全是一副丧家之犬的模样,除了吃败仗,没有其他解释。 梁啸赶到程不识的大营。 程不识正在清理战场。与匈奴人对峙了两天之后,李广赶到,成了压垮匈奴人的最后一根稻草。一看到李广的战旗,匈奴人就崩溃了,四散而逃。 李广率领骑兵去追击,程不识安排人救治伤员,清理战场,统计双方的伤亡人数。这些烦琐的事务都需要时间,却大意不得。汉军军法非常严厉,斩首数量错几个都有可能入罪,程不识可不希望苦战一场,却因为几个数字付诸东流。 不过,看到梁啸,程不识的心情非常不错。 “伯鸣,怎么搞成这样了?”程不识关切的问道。 “唉,别提了。”梁啸被张次公触怒,心情不怎么好。“右贤王追我追了两天,连洗脸的时间都不给我,差点就被他干掉了。” 梁啸把这几天的情况一说,程不识笑了起来,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如果不是他及时做出反应,拖住了右贤王,梁啸能不能活着回来真的很难说。右贤王最开始决定救援后军的时候,可是两万骑啊。 “将军这里情况如何,看这样子,是一个大胜仗?” “多亏你袭击了匈奴人的辎重。右贤王赶去追你了,剩下的匈奴人群龙无首,无心恋战。李将军又及时赶到,我算是有惊无险,小胜一场。” “哈哈,将军谦虚了。”梁啸笑道:“将军守住了这里,就是大功一件。如此一来,匈奴单于恐怕不得不撤军了。将军,你可要准备好,还有硬仗要打呢,不能让单于这么轻松的走了。” “如果真能如此,那当然再好不过。”程不识的心情不错,和梁啸谈笑风生。“人心苦不足,我总觉得这功劳还不够多啊。后生可畏,你们这些年轻人一个比一个善战,我不抓紧机会,恐怕就要落后啰。” 两人相视而笑。 长史陈安平走了过来,告诉程不识,卫青率领一万骑赶来了。程不识连忙让陈安平引卫青入帐。卫青虽然是天子近臣,却是他的副将,他还不至于自降身份去迎他。 时间不长,卫青等人来到中军。看到战场的情况,他们就知道自己又来迟了一步,赶了几天路,只是为了给李广和程不识当立功见证人,心情难免不爽。见梁啸和程不识说得热闹,张次公又忍不住了。“败军之将,还有脸在这儿说笑,真是不要脸。” 程不识一愣,立刻沉下了脸。“你在说什么?” 张次公虽然不把程不识当作真正的上官,却也不愿意惹这个误会。他连忙说道:“将军,不是有人吃了败仗么,脸黑得跟锅底似的。” 梁啸含笑不语,装作没听见。 程不识瞅了一眼,立刻明白了。他摇摇头。“卫将军,这次我能够守住大营,击退匈奴人,一要谢你们及时支援,二要谢梁啸突袭得手,烧毁了匈奴人的辎重大营。若非如此,匈奴人怕是不会这么轻易的罢手。” 卫青一愣。“伯鸣……烧了匈奴人的辎重大营?” 梁啸站了起来,笑着点点头,伸出两根手指,在张次公等人面前晃了晃。“两个。为什么我的脸这么黑?放得火太大,烧的东西太多,烟薰的。” 张次公的脸立刻变成了猪肝,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卫青也有些尴尬,不过他很快调整过来,满面笑容地上前行礼。“伯鸣,你真是不负众望,又一次创造了奇迹啊。” “不负众望不敢说,只怕有些人……”梁啸瞅了一眼张次公,哈哈大笑。“失望得很呢。” 第417章似曾相识 张次公脸上火辣辣的,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 见梁啸一头一脸的黑灰,人困马疲,而且马匹数量严重不足,与李广部一人三马的豪华阵仗完全不符,他很自然地以为梁啸肯定是打了败仗,把家当都败光了,这才肆无忌惮的大放厥词。 谁曾想,梁啸脸上的黑灰居然是因为烧了匈奴人的辎重,而且一口气烧了两个大营。 再没脑子的人也清楚,匈奴人实力强大,正面击败他们的可能性很小,唯一的办法就是毁掉他们的后勤补给,逼他们自己撤。但后勤也不是那么容易毁的,匈奴人肯定会重兵把守,严加看护,劫营的风险很大,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变成自寻死路。 至少张次公自己不敢。他们虽然有一万骑,却没有把握在匈奴人的援军赶到之前完成任务。事实上,他们根本没法绕过右贤王的大军,连出击的机会都没有。 可是梁啸做到了,他只用了三千骑就烧了匈奴人两个辎重大营,还有的控制了伤亡,只损失了一些战马。 相对于匈奴人两个大营的辎重,这几千匹战马的代价虽然不小,却是值得的。在这种情况下,他的冷嘲热讽就显得非常愚蠢,梁啸举起的手指就像两把刀,直接戳瞎了他的眼睛。 有眼无珠啊!张次公面红耳赤,恨不得地上有条缝,好让他钻进去。 梁啸和程不识打了个招呼,扬长而去。他是李广的裨将,不需要向程不识汇报工作。 程不识阴着脸,一声不吭。他当然知道梁啸心里不痛快。他心里也不痛快。张次公在他的面前与梁啸发生冲突,眼里根本没有他这个主将。如果不是看在卫青的面子上,他当场就要发作。 “将军……”卫青尴尬不已,连忙上前请罪。 “卫将军,不用多说了。”程不识强压怒火,慢吞吞的说道:“你来得正好,立刻扎营吧。右贤王虽退。单于还没走。如果能重创单于,也是一件大功。” 卫青连声答应。 和程不识商量完了战事安排之后,卫青离开了程不识的中军大帐。他一路急行,一句话也不说。张次公和公孙敖紧紧跟上。打量着卫青的脸色,几次想说话,也没能张开嘴。 出了中军,卫青停住脚步,转身看了他们一眼。沉声道:“你们回去准备,单于很快就要撤军,能不能立功,这是最后的机会。” “喏。”公孙敖和张次公连忙拱手应喏。“仲卿,你……去哪儿?” “我去找伯鸣赔礼。”卫青瞪他张次公一眼。“你们是我的兄弟,伯鸣也是我的兄弟,你们这么做,不是在羞辱伯鸣,而是在羞辱我。” 张次公尴尬不已。卫青摆了摆手,翻身上马。带着卫陶向梁啸的大营奔去。张次公和公孙敖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骂了一声,懊丧之极。 卫青来到梁啸大营。将士们正在扎营,梁啸正在查看四周的地形,看到卫青,梁啸咧了咧嘴,挥手示意荼牛儿等人散开。卫青跳下马,歉意的拱拱手。“伯鸣,真是对不住。误会,误会。” 梁啸拍拍卫青的肩膀。“仲卿。你我相交多年,我还能不知道你。我知道他们和你都是过命的交情,可现在是军中,不比平常。他们如此放肆。你也该管一管,要不然怎么服众?” “是的,是的,是我的错。” “你也不要把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军中汉子粗豪,这一点我很清楚,可是也不能如此放肆。我和你是兄弟。可以不计较,若是别人,能这么轻易的放过他。”梁啸顿了顿,又道:“和李将军相处得不融洽吧?” 卫青苦笑着点点头。“什么都瞒不过你。” “这还用说吗,李将军什么脾气,我比你更清楚。公孙敖、张次公想学他,也得有那个资本才行。他们现在就这么骄狂,别人不是处处针对他们,就是以为他们仗着卫夫人的关系飞扬跋扈,不管怎么说,都不是什么好事,特别是对你而言。” 卫青长叹一声,眉头微蹙。 卫陶走了过来,拱手道:“梁君侯,你说得有理,仲卿身份敏感,明里暗里被人排斥,可他又能怎么办?这次出征东奔西走,但是机缘不巧,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真正拿得出手的战功,还请君侯多多指教。” 梁啸看了卫陶一眼,神情缓和了些。他知道卫青现在不好受。历史已经变了,卫青被他的光芒所掩,再也没有历史上一战成名的好运气。如果不能立功,不能证明天子用他是正确的,下次还能不能有这样的机会,真的不好说。 “要立功,其实也很简单。”梁啸嘴角微挑,笑了起来。“要想猎狐狸,就要比狐狸更狡猾。要想打豺狼,就要比豺狼更凶狠。匈奴人的特点是快,那你们就要比他更快。” 卫青眼神一闪。“你是说,减少骑兵数量,提高速度?” “没错。我们的骑兵没有匈奴人多,你只有比他快,才有一线机会。否则,你只能被动应战。” “可是,如此一来,我们只能装备三千骑……”卫陶有些担心。“三千骑是不是太少了?” “程将军缴获了一些战马,你们可以去要过来。要不让他安排一名校尉配合你也行。另外,如果是两三百里的奔袭,不用带多少粮草,一人双马就够了。我军的武器装备都比匈奴人强,若有五千骑,就算遇到匈奴人一万骑也有一战之力。如果兵力相当,我们应该有七成以上的胜率。” 卫青连连点头。 “另外,匈奴人习惯骑射,不擅近身格斗,多配精甲刀戟,强行突破,尽可能将装备优势发挥出来,打得匈奴人看见你就跑,才能把主动权掌握在手中。士气涨落,对战力的影响也不可小觑。” 卫青感慨不已。“多谢伯鸣,我就这去办。立了功。回去一定请你喝酒。” “真要谢我,赶紧娶了我师妹吧。”梁啸半开玩笑的说道:“你们这么吊着,算怎么回事?” 卫青红了脸。“不是不肯娶她,是我没脸。若能立功受赏。这事自然要办的。” “但愿如此。” “陛下,陛下!”韩嫣大叫着,一路冲进了承明殿。 天子转过身,眉头紧蹙,稍显苍白的脸色上露出几分不悦。 “陛下。好消息。”韩嫣冲到天子面前,抖了抖手里的军报。“好消息啊。” 天子眼神一闪,转怒为喜。“什么好消息,匈奴人走了?” 三天前,他收到韩安国的军报,李广、卫青夹击楼烦王部得手,楼烦王全军覆没,占据河南地的两个匈奴王已经全部被击溃。可是情况却不怎么妙,匈奴单于、右贤王率领八万精骑赶到,欲夺回河南地。韩安国据守石门障还好说。在大泽的程不识却非常危险。 一旦匈奴人击溃程不识部,韩安国独木难支,河南地必然得而复失,前功尽弃,说不定匈奴人要还借机报复,袭侵边郡,甚至有可能直抵长安。 战局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候,天子却无计可施。短时间内,他没有更多的兵力可用,特别是骑兵。他只有把希望寄托在战场上的各位将领身上。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又有些窃喜。面对匈奴人,汉军最大的麻烦就是骑兵数量不够,无法捕捉到匈奴主力。这次接受梁啸的建议,以取河南地为目标。结果匈奴人主动来了,汉军甚至不用出塞就与匈奴主力对阵。如果能大量杀伤匈奴人,哪怕伤亡大一些,那也是一场前所未有的胜利。 他当然也希望汉军大胜,可是他更清楚,这种可能性太小了。不败。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天子带着这种期盼,打开军报,迅速扫了一眼。 严助等人围了过来,紧张的注视着天子的表情。他们与天子同呼吸,共命运。如果北疆战局不利,压力最大的就是他们。 天子的眉毛挑了挑,紧跟着,嘴角也挑了起来,一丝笑意从嘴角慢慢绽放,又迅速荡漾开来。 “好!打得好!”天子兴奋不已,用力挥动手臂,势若万钧。“不愧是桓君调教出来的奇材。哈哈,这一次,连李将军都要稍逊一筹啰。” 严助等人听了,如释重负,连忙恭贺天子。天子将军报塞给他们,转身走到殿外,张开双臂,放声长啸。 “打赢啦,打赢啦,我们打赢啦……” 廊下当值的郎官们见状,不约而同的转身,面对天子,抚胸欠身,山呼万岁。 “万岁!万岁!万岁!” 严助看完军报,眼神微闪,立刻将军报转给了吾丘寿王。他快步走到天子身边,轻声笑道:“陛下,梁啸果然擅长突袭,这一次又被他抓住机会了。” “那当然。”天子紧张了这么多天,突然收到好消息,欣喜若狂,有些口不择言。“他可是我亲眼相中的将才。” “陛下慧眼识人,非凡人可比。”严助笑嘻嘻的说道:“臣观梁啸用兵,颇有似曾相识之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陛下可有印象?” “似曾相识?”天子一愣。“我大汉名将中,有如此用兵的吗?” “汉将中……好像没有。”严助收起笑容,目光灼灼的盯着天子。 天子想了想,忽然醒悟过来。“你是说……”他眼珠一转,随即改口。“不不,不可能。” 严助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陛下,臣也觉得不应该。不过,臣是吴人,桓、钟离,这两个姓氏,再加上这出神入化的骑兵战术……” 天子脸上的笑容散去,眼角跳了跳,露出几分不安。 第418章君心难测 天子回到殿中,吾丘寿王等人正准备上前祝贺,一见天子的脸色,连忙把话又咽了回去。他们看看严助,严助低着眉,只是不说话,显得高深莫测。 殿内的气氛诡异起来,谁也不敢乱说话。 天子想了想,扫了一眼严助等人,也觉得气氛不对。他摆摆手,又笑道:“梁啸烧了匈奴人的辎重好是好,可是却解决不了我军辎重的问题。准备好的粮草要尽快运到河南,要迁徙的百姓也可以起程了。冬天快到了,路上还要花不少时间,早一天安排到位,早一天放心。” “唯!”众人应喏,立刻去安排。相关的文书要立刻送到丞相府,由丞相府进行部署。 所有人忙碌起来,把尴尬的气氛掩饰过去。 天子将严助、吾丘寿王叫到跟前,铺开地图。“河南胜负已分,接下来是转战右北平,还是出河西?” 严助说道:“臣以为,先去右北平比较好。江都王麾下以步卒为主,骑兵太小,恐怕难以击退左贤王。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匈奴人势大,诸军虽然取胜,损失也不小,特别是梁啸,急需休整,不能再战。” 天子点点头。“不错,李广部转战千里,已成强弩之末。驰援右北平的任务,还是交给卫青吧。” “陛下圣明。”吾丘寿王附和道。 不用多想,他也能看出其中的用意。到目前为止,卫青的战功不够显赫,驰援右北平可以多给他一次机会。只是他不太明白,严助究竟和天子说了什么,转眼之间,天子对梁啸的观感居然有如此悬殊的变化。 纵横家以口舌杀人,果然名不虚传。 馆陶长公主府。 刘陵下了车,和邓国斌打了个招呼,就在陈须的引领下走进了大门。陈须是堂邑侯的长子。侯爵继承人,由他来迎,馆陶长公主给足了刘陵面子。 他们没有经过中庭,而是沿着长长的走廊。径直去了后院。隔着高高的院墙,刘陵听到了宾客们高谈阔论的声音,不由得轻笑一声。“今日府上真是宾客盈门啊。” 陈须笑了笑。“都是一帮趋炎附势的东西,凑凑热闹罢了。如今我家不比太皇太后在世的时候,若不是翁主帮忙。谁愿意来啊。就连翁主现在也不怎么容易请了呢。” 刘陵咯咯一笑。“陈君这是把我也当成趋炎附势的人了?” 陈须意识到自己一时失言,连忙笑着打招呼。“翁主见谅,我实在是看到这些人生气,倒不是针对翁主。我知道翁主不是那种人。再说了,要附势,也是我家附翁主的势啊。翁主,你现在生意做得那么大,能不能带着我们一起玩?” “见外了。”刘陵笑道:“我听说,太皇太后过世的时候,把自己多年收藏的珍宝全部留给了太主。你家坐拥金山。又何必忙东忙西,争十二之利。当然了,你如果有兴趣,我是欢迎之至啊。” “那可太好了。”陈须眉飞色舞。“翁主,你也不是外人,我就不瞒着你了。太皇太后那些东西值钱不假,可那是我阿母的,将来会和她的爵位一样,由我弟弟继承。我么,空担了一个名。如果不早做准备,坐吃山空,迟早有到翁主门上讨饭的时候……” “阿兄,你看你。能不能说点正事。”皇后陈阿娇站在阶下,瞪了陈须一眼。“翁主还没入座,你先哭穷,这是赶客么?要不要连我也一起赶走?” 陈须连忙赔礼,红着脸退了出去。陈阿娇拉着刘陵的手,上了堂。挤了挤眼睛。“妹妹,有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梁啸又立功了。我听人说,天子欢喜得忘形,郎官们山呼万岁呢。” 陈阿娇把打听到的消息说了一遍。刘陵听了,眼中闪过一丝不安,却什么也没说。她挽着陈皇后的手,笑盈盈地说道:“那都是陛下慧眼识人。” “是么?”陈阿娇哼了一声:“那卫青领了一万骑,什么功劳也没立,真是辜负了陛下的这双慧眼呢。” 刘陵笑笑。她知道皇后最近对卫子夫很厌烦。皇后与天子成亲多年,肚子一直没有动静,卫子夫刚生了一个女儿,现在又怀上了,照这个趋势,生个儿子是迟早的事。对皇后来说,无子是最大的短处,太皇太后又过世了,她这皇后还能做到哪一天,真是说不准的事。 “皇后,战场上的事,谁能说得准呢。没立功,不代表他没本事。李将军号称名将,这么多年了,不也是第一次立下如此功劳?卫青还年轻,立功是迟早的事。” “李将军?李将军第一战就能统兵过万?”陈阿娇蛾眉蹙起,怒形于色。“李将军可是真正的良家子。卫青呢?他不过是平阳公主的一个骑奴,就因为他的姊姊得宠,第一次出征就统领万余骑兵。这要是传出去,大臣们会怎么说,百姓会怎么说?妹妹,我真不是为自己不平,我是担心朝野非议,于陛下名声有碍啊。” 刘陵摇摇头。“皇后,在这一点上,我与你意见不同。我觉得卫青虽然出身差了些,却有大将之才。陛下用他,没有用错。不信的话,你拭目以待。” 陈皇后刚要再争论,忽然眼神一闪,笑了起来。“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你根本不是相信天子,你是相信梁啸。梁啸和卫青好朋友,你爱梁啸,便对卫青也另眼相看了。” 刘陵红了脸,无言以对。不得不说,陈皇后歪打正着,说中了她的心思。她与卫青没什么交往,哪能看得出卫青是不是大将之才。但是梁啸和卫青关系很好,梁啸从西域回来,第一个去找的人就是卫青。出征离京之前,最后找的一个人也是卫青,可见两人亲近绝不仅仅是因为征贰这么简单。 她相信梁啸的眼光。 “妹妹,梁啸这次立了大功,必然要益封,只是不知道他会向陛下求些什么。”见刘陵不好意思,陈皇后心情大好,打趣道:“当然了,更重要的是,不知道他会不会去淮南王府求些什么。” 刘陵大窘,娇羞地推了陈皇后一下。“皇后……” 陈皇后掩着唇,笑出声来。两人说笑了一阵,陈皇后又道:“你是我们女子中的魁首,都对梁啸如此信服,那他的本事就更不得了了。你说,他对妇道有没有什么心得?” “妇道?”刘陵一怔。“他一个男子,哪懂什么妇道。” “唉呀,你就帮我问问嘛,说不定他知道呢。你说我这身体好好的,什么毛病也没有,怎么就……”陈皇后不好意思起来,挤了挤眼睛。“你懂的。” 刘陵恍然大悟,哑然失笑。 梁啸走进李广的中军大营,还没进帐,就听到了打翻东西的声音。他愣了一下,停住脚步,将探询的目光转向李敢。李敢缩了缩脑袋,没敢吱声。 “梁兄,你还是进去自已问吧。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阿翁突然就恼了。” 梁啸皱了皱眉。梁兄?这听着怎么这么耳熟呢。 他小心翼翼的掀起大帐,见帐内一片狼藉,李广背着手,站在帐中,脸色铁青。 “将军,你这是……” 李广看了梁啸一眼,大步走到倒塌的案前,拿起一份文书,“哗”的一声甩到梁啸面前。“你看看。” 梁啸连忙接过来看了一下,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 文书是由长安发来的,要求战事结束之后,由程不识镇守河南,韩安国、卫青率部驰援正在右北平作战的江都王刘非,除了留五千骑给程不识之外,绝大部分骑兵都交给卫青统领。这和最开始的计划不同。原本计划是由李广率本部扫荡河西的。现在将主力交给卫青驰援刘非,等于剥夺了李广的兵权。 这是天子袒护卫青,为了给卫青创造立功的机会,连最基本的掩饰都顾不上了。难怪李广发这么大的火。他最近和公孙敖、张次公等人互相看不对眼,这个命令一出,形如打脸啊。 梁啸小心的避开地上的东西,扶起案几。“将军,坐吧。” 李广余怒未消。“坐什么坐,我还能坐得下来吗?用不了多久,这个位置就得留给卫青来坐了。” 梁啸叹了一口气。“将军,你能听我一句劝么?若是能听,我就说说我的想法。若是不愿意听,我也不勉强将军,就此退出,让将军尽情发泄。” 梁啸说着,向后撤了一步。李广瞪他了一眼,喝道:“站住。你倒是说说看,朝廷究竟在想什么,为什么做出这样的安排。究竟是天子的意思,还是有小人在作祟。” 梁啸摇摇头。“我敢肯定是天子的意思。天子性格刚强,其他人也许有机会提建议,但决定一定是天子自己做的。” “那……他为何如此?”李广顿时像被霜打了一样,神情沮丧。“我们的仗打得不好吗?” “恰恰相反,正是因为我们打得太好了,所以天子才要这么做。”梁啸走上前,伸手扶着李广的肩膀,将他推到案旁坐下。“将军,这也是天子对你的爱护,你应该心怀感激才对。” 李广愕然。“你喝醉了吧,这是什么狗屁道理?” 梁啸瞪起眼睛。“将军,你看我像喝醉酒的样子吗?我现在跟你说的不是什么狗屁道理,而是真正的金玉良言。你不要拿黄金当稻草,好不好?” 李广被他逗笑了。他挥挥手。“好吧,你跟我说说看,这怎么就成了天子对我的爱护了。” 第419章赏罚由人 梁啸心里和李广一样恼火。在他看来,与其说天子是压制李广,不如说是压制他梁啸。他是李广的裨将,就算要驰援右北平,李广麾下的骑兵也应该转移到他手中,没道理直接转给卫青。 但是他不能像李广这么冲动。 一方面,他对此早有心理准备,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而已。第一战还没有真正结束,天子就开始压制他了;另一方面,他不能把心里的不快表现在脸上。李广是这个年代军人的典型,炮仗脾气,一点就着。他如果跟在后面煽风点火,这事就没法谈了。 功劳再大又能怎么样?赏罚之权在天子手里,你有功,他就是不赏,你能奈何?这样的事已经在李广身上发生过一次,他可不想再出现第二次。 所以,他不仅不能发火,还得耐着性子给李广做思想工作。 “将军,依你之见,这次能够取胜,主要原因是什么?” “主要原因么?”李广沉思片刻。“一是我军实力明显增强,总兵力过十万,骑兵四万,这是以前都没有过的。二是我军以河南地为目标,迫使匈奴人来战。三么,就要算是你的功劳了,若不是你迫降了休屠王……” 梁啸打断了李广。李广不愧是职业军人,虽然脾气不好,战略眼光也差一些,但是战术素养还是有的。他对这次作战的得失一清二楚。不过,他需要的不是这些。 “将军,这一战的首功不是你我,而是陛下。”梁啸伸手轻按,示意李广不要急。“如果陛下和孝文帝、孝景帝一样不下诏出兵讨伐,你有机会立功吗?” 李广一愣,摇摇头。 “如果陛下和以前一样满足于将匈奴人驱逐出境,而不是长途奔袭,直扑河南,你有机会立功吗?” 李广的脸色更加难看。闭紧了嘴巴,一声不吭。 “如果陛下不将骑兵主力交给你,而是像韩公、程公一样,只给你一万骑。而且一人一马,剩下的全是步卒,你有机会立功吗?” 李广懊丧的一拍大腿,长叹一声。 梁啸一口气问了几个问题,李广都无言以对。他也清楚。归底到底,决定权在天子手里。天子如果不想让他立功,他就不可能立功,不管他的本事有多大。事实上,他从军近三十年,这是第一次立这么大的功。 “你说得没错,这是天子对我的信任。可我也报答了天子的信任,为何要把这样的机会让给卫青?” “这不能怪别人,只能怪我们自己。”梁啸咧着嘴笑了起来。“因为我们实在打得太好了,甚至超出了天子的预期。” “这是什么屁话?”李广啼笑皆非。搞不懂梁啸在说什么。不过,他的心情已经平复了不少,多了几分自得。梁啸说得没错,天子对他是器重的,而他们这几仗的确也打得漂亮。 “将军,老子说过,佳兵不祥。你我就是天子手中的佳兵,而且是最锋利的那种。天子怎么舍得我们受损呢?现在,单于都快要被我们击退了,我们这些佳兵也应该收起来了。左贤王那样的小蟊贼还是留给卫青他们吧。我们吃肉。也得让别人喝点汤,你说是不是?吃独食的人最可恶了。” 李广抚着胡须,哈哈大笑。他伸出指头,点着梁啸。“你小子。这张嘴真是无敌了。没错,这次立功也立够了,剩下的就让他们去吧。我们收拾收拾,准备回京受封。哈哈,这一次,不知道天子能封个什么侯给我啊。若是成纪侯,那就风光了。我李家败落了这么多年,总算在我手里重兴了。” 梁啸原本还有些不好意思,拿这些话来误导李广这个耿直汉子,听了这句话,突然觉得坦荡起来。没错,与历史上李家的悲惨遭遇相比,如今的李家应该心满意足。从李信在秦朝为将伐楚失败开始,李家对封侯的渴望已经太久了。自己改变了历史车轮,为李家父子争取到了三个侯,应该知足了。 至于为国效力神马的,还是放一边吧。天子都不要你效力了,你还争取个什么劲。 梁啸和李广说了一阵话,把他劝得服服贴贴的,这才出帐。 李敢冲着他挑起大拇指。“梁兄,放眼天下,能劝住我阿翁的,也就你了。别人都说你的射艺独步天下,依我看,你的口才才是真正的独步天下。” 梁啸扭头瞅了他一眼。“知道就好,以后别得罪我。要不然我骂得你吐血,让你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独步天下。” “我哪敢啊。”李敢笑嘻嘻的说道:“我崇拜你还来不及呢。” 梁啸赶到程不识的中军大帐求见。程不识立刻让人把他请了进去。接到朝廷的诏书,程不识正头疼呢,别的都好说,李广肯定要发飚。要说服李广,只有梁啸可行。 不过,程不识也没什么把握,毕竟这件事伤害到的不仅是李广,梁啸也是受害者。一个年轻人,能不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谁也说不准。 “伯鸣,从哪儿来?” “刚从李将军那儿来。”梁啸知道程不识想问什么,开门见山的说道:“朝廷的安排,我有些不太明白,去向李将军讨教了一番。” 程不识笑了,悬在半空中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果然是只有梁啸能说服李广。 “将军,既然朝廷有了安排,那这里的战事就不能耽搁了。将军可有什么安排?” 程不识轻轻叹了一口气。朝廷这个安排伤害的岂止是李广和梁啸啊,他也是受害者啊。他原本想与李广联手重创单于,在军功簿上再添一笔。现在看来,恐怕是没希望了。卫青还要去解右北平之围,必须保证有足够的兵力,不能在这里造成重大伤亡。 这一仗,到此为止了。 “前方斥候传来消息,单于已经回师,最多还有两天就要经过这里。我原本是想阻击一下,现在只能守好大营了。我已经安排军吏统计战功,择吉日上报朝廷。李将军那边是不是一起?” “这是当年。”梁啸笑道:“李将军一向与程将军共进退的。” 程不识笑了笑,沉吟片刻,又道:“伯鸣,我想请你掌骑,不知你是否愿意屈就。” 梁啸愣了一下,感激地躬身一拜。李广明显要被闲置,程不识请他掌骑,等于捞他一把。不过,他自己清楚,他被闲置的可能性一点也不被李广小。程不识还没搞明白其中的要害,他这个美好的愿望实现的可能性非常有限。 “多谢将军赏识,不过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还是等我受了赏,回家陪陪家人,然后再与将军并肩作战吧。” 程不识惋惜的叹了一口气,有些遗憾,却不生气。毕竟梁啸现在还是李广的裨将,如果梁啸一口答应,他反而不好去向李广说。 程不识随即请来了李广和卫青等人,正式宣布了诏书的内容。卫青沉默半晌,一言不发。李广经过梁啸一番真真假假的劝说,心里的气也平了,也没说什么。 程不识松了一口气,随即安排军务,妥善结束这场战事。 就目前而言,汉军有步卒一万三千余人,骑步一万五千余,总兵力不足三万。匈奴人单于部没受什么大的损失,建制基本完整,右贤王部受损比较严重,只剩下两万人左右,加上辎重营,应该在三万上下。 匈奴人最大的问题是后勤补给不足,被梁啸烧了两个辎重大营后,他们时间有限,必须尽快退回草原。而汉军则相对充实,朝廷调拨的粮草正随着屯边的百姓终络绎赶来,后勤问题很快就能得到解决。 双方各有长短,谁也不想再打,只能就此罢兵。 两日后,匈奴单于率部经过大泽。他们虽然兵力损失有限,但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士气多少有些低落。 单于在大泽旁停了片刻,远眺汉军大营,心情沮丧。 一旁的大车上,中行说气若游丝,一动不动,仿佛一具干尸。 太子於单站在一旁,眼神飘忽。他一直觉得自己怀才不遇,只要有一个机会,就能一战成名。在他的恳求下,单于终于给了他机会,让他统领一万大军,却勒令他将距离保持在三十里以内,根本没有行动自由,自然谈不上什么立功。 让他略感幸运的是,他远远不是最悲摧的那个人。白羊王几乎全军覆灭,楼烦王身首异处,就连右贤王都犯下大错,被汉人烧了辎重大营。 匈奴人这一次什么好处也没捞着。 “就把我埋在大泽旁吧。不要立坟,不要封树,挖一个坑就行。让我依燕人的习俗入葬。我生是燕人,死了……”中行说沉默片刻,幽幽说道:“还是一个燕人。” “大屠耆,你虽这么说。”军臣单于连忙说道:“大巫师说,你阳寿未尽……” “他们胡说八道。”中行说无声的笑了。“单于,我是幸运的,我不用看着匈奴衰败。在这一天刚刚到来的时候,我就可以离开了。我要去见老上单于,告诉他这里的事。单于,该说的……我都说了,你……好自……为……之。”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低,渐渐细不可闻。军臣单于见状,连忙翻身下马,一步跨到中行说面前,伸手拉着中行说的手,却发现中行说已经没有了反应。他干枯的脸上保持着诡异的笑容,浑浊的眸子一动不动,仿佛一直在盯着他,盯着他。 军臣单于顿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腿一软,身体滑了下来,双膝着地,失声痛哭。 “大屠耆……” 第420章履霜 元光二年,十二月,直道。 李广、梁啸骑着高头大马,并肩而行。这两匹马都来自大宛,身形高大,四肢修长,强壮与敏捷并存,不仅汉马无法与之相比,就算是那些从匈奴人手中夺来的匈奴也相形见绌。 李广对这匹天子所赐的红鬃烈马爱如珍宝。不管对天子有多少怨言,只要骑上这匹马,他就感到无比的满足。在长达数月的战事中,这匹马立下了汗马功劳,也掉了不少骠。李广心疼坏了,亲自护理,每天带它出去吃草、饮水,夜里给它加料,直到它恢复体力。 这场战事,梁啸最辛苦,东奔西跑,明珠也跟着受累。梁啸干脆跟着李广一起放马,顺便学了不少养马的学问。这都是他以前没有接触过的,不过他勤学好问,又善于总结思考,绝对是个好学生,又一次搏得了李广的赞赏。 李敢因此倒了霉,常被用来和梁啸做比较,眼神多少有些幽怨。 “伯鸣,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梁啸摸了摸嘴,笑了起来。“当然是成亲,然后抓紧时间,生几个儿子。” “没出息。”李广瞪了梁啸一眼,也笑了。“娶妻生子,这是自然,可大好年华,岂能如此荒废?” “将军,你这话,我可不赞同。”梁啸开玩笑道:“人生在世,一为富贵,二为子孙。作为人臣,我的富贵虽然还没到顶点,也差不多了。接下来当然要把重心放在子孙了。将军你如果不是生这三个好儿子,能这么舒服?一门三侯,将军,你要多请几天酒才行啊。” “哈哈哈……”李广心情大好,朗声大笑。“放心,就算一个不请,也少不了你小子的。”他笑了一阵,又道:“我听说,老程想让你去掌骑?” 梁啸愣了一下。指了指李广,坏笑道:“将军,你在我身边安排耳目?” 李广撇了撇嘴。“有这个必要吗?老程看你的眼神早就暴露了他的小心思了。他手下虽然有几个骑将,可是谁能比得上你?想挖你过去。也是人之常情。再说了,这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我一提,他就主动跟我说了。他还说,你没答应。” 梁啸点点头。 “有义气。”李广伸手。用力拍了拍梁啸的肩膀。“不过,你应该答应的。如果我猜得不错,接下来这几年,河南地的战事不会少。” “那我就更不去了。”梁啸耸耸肩。“我可是独苗,还没生儿子,万一战死,连继承人都没有。” “你……”李广无语,翻了个白眼,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他正准备再劝,梁啸一指前面。“将军。好像有人来了。” 李广抬头看去,见前面有数名鲜衣怒马的郎官护着一辆马车驶了过来,顾不上再说梁啸,连忙挥手示意停止前进。呼喝声由前及后,一直传到队伍,亲卫营勒住战马,静待命令。 马车驶到跟前,前面引导的两名郎官翻身下身,紧赶两步,来到李广、梁啸面前。笑盈盈地说道:“李将军,梁君侯,恭喜恭喜。二位得胜归来,郎署的兄弟托我们先向二位祝贺。顺便讨杯酒喝。” 梁啸仔细一看,原来未央郎署的郎官。他给李广递了个眼色。李广会意的点点头。既然是由未央郎署的郎官扈从,这个使者应该是天子派来的。他和郎官们打了个招呼,下了马,迎向使者。 使者下了车,站在车旁。他身形瘦削。面色黝黑,穿着一身新官服,看起来却常年耕种的农夫。他绷着脸,不苛言笑,看起来多少有几分傲气。梁啸打量了两眼,是个生面孔,没见过。 “这是会稽来的贤才,中大夫朱买臣。”刚才那个郎官跟了上来,轻声提醒道:“他是严大夫的同乡,不久前来长安上计的。” 梁啸心中一凛。这个郎官话里有话,又是严助的同乡,又是刚到京就做中大夫,这分明是走了严助的路子啊,升迁的速度比东方朔快多了。 朱买臣?梁啸皱了皱眉。他对朱买臣印象不太好。覆水难收这个成语就出自朱买臣,他几乎是文人掌权便极尽刻薄的代表。梁啸很不喜欢。此刻见他一副钦差大臣模样,心中更是不爽,眼神微缩,一道厉芒一闪而没。 朱买臣虽然拱着手,腰杆却挺得笔直。虽然面对着大汉当代中青两代战将中最著名的代表,他依然自信满满,一如在天子面前解说《春秋》《楚辞》。 在他看来,李广也好,梁啸也罢,不过是些略有武勇的粗人,终究只是天子手里的一把刀。而他却是帮助天子握刀,决定刀砍向哪里的那个人,有足够的骄傲和自信。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被梁啸看了一眼之后,他下意识的绷紧了身体。梁啸的眼神像一枝利箭,瞬间击破了他的骄傲,将他打回原形。刹那间,他就像被人剥去了华丽的官服,将干瘦虚弱的身体袒露在众人面前。 朱买臣本能的低下了头,抬起双手,赶上两步,向李广和梁啸行了一礼。 李广很意外,连忙还礼,口称不敢当。他虽然骄傲,也知道使者代表的是天子,怠慢不得。梁啸颜色稍缓,也跟着还了礼,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的站在一旁,面无表情的看着朱买臣。 朱买臣有些不安,咳嗽了一声,说明来意。天子让他去右北平。 梁啸很诧异。他们奉诏班师凯旋,一路急行,为的就是赶上正月的朝会。这都快到长安了,怎么反而让他去右北平。就算右北平战事紧急,也用不着他去啊,韩安国和卫青已经赶去支援。如果他们都顶不住,他一个人去有什么用? “出了什么事?” 朱买臣犹豫了片刻:“江都王刘非……临阵战殁,陛下命你护送他的遗体回江都。” 梁啸脸色大变。他虽然和刘非的交往不多,但是对这位江都王的印象却不错。刘非能以藩王的身份赴边作战,跟他的推荐有一定的关系。不过,天子显然有他自己的计划,没有让刘非参与主要战场,而是让他率领两万步骑出右北平,牵制匈奴左贤王。 他怎么会战死?他是一位藩王,不是普通的将领,不需要亲临战阵搏杀,阵亡的可能性极低。梁啸的心里拎了起来。不会是右北平的汉军全军覆没了吧?要不然的话,刘非怎么会阵亡? 如果真是这样,那的确有些麻烦。 “江都王怎么会……”梁啸觉得咽喉有些干。“我军受挫了?” “虽然未能大胜,受挫倒不至于。”朱买臣恢复了镇静,解释了一番。“江都王率领一万吴楚步卒出塞,与骑兵失散,被匈奴左贤王亲自率领的三万骑兵包围,江都王率领亲卫多次击退匈奴人的冲锋,杀伤甚多,可是为流矢所中,伤重不治,为国捐躯了。” 梁啸眼角抽了抽。他明白了。刘非肯定是自恃勇武,求战心切,把自己当成冲锋陷阵的斗将了。一时杀得痛快,却也把自己的命送了。 战场之上,流矢乱飞,箭可不长眼睛,哪管你是王还是庶民。这年头虽说医术大有进步,但医疗手段还是比较落后,破伤风,伤口发炎,都能要人命。刘非虽然勇武过人,毕竟养尊处优,受伤的机会不多,一旦受伤,不治的可能性远比普通士卒高。 “那右北平的军情如何?” “御史大夫韩安国已经赶到,匈奴人也退走了。” 梁啸暗自松了一口气。如果刘非战死,汉军再遭受重大挫折,那这一战的成色难免大打折扣。不过,死了一位藩王级主将,这次损失也不小,多多少少会影响到整个战功的评价。 “好,我立刻出发。” “不,在此之前,天子让你先回长安一趟。” 梁啸皱了皱眉,没吭声。他和李广商量了一下,将俘虏和亲卫营交付给李广,自己只带着私人部曲,随朱买臣一起赶回长安见驾。 李广答应了。他虽然和刘非没什么交往,却对这位好武成性的藩王印象不错。七国之乱时,年方十五的刘非多次请战,对当时普通低迷的士气是一个难得的鼓舞,李广对此印象颇深。如此刘非阵亡,他多少有些兔死狐悲的意思。 依着梁啸的性子,恨不得一口气奔到长安。朱买臣却不肯,他虽然也急着赶路,却不愿意放弃轺车和梁啸一样骑马。车再快,也没有骑马方便,梁啸很恼火,说了几句不好听的,朱买臣听了,心情自然也不太好,两人初次见面,便有些相看两厌,一路上也没什么交流,只是闷头赶路。 一天后,梁啸赶到了长安城。他让荼牛儿等人先回家,自己赶到了未央宫,拜见天子。 天子神情疲惫,看到梁啸时,他拍了拍额头,笑了一声:“这是朕的鹰犬回来了么?” 梁啸觉得有些异样。这个时代君臣关系比较随便,他和天子相处了这么久,在这种非正式场合,天子还是第一次以朕自称,通常都是像普通人一样用“我”、“吾”,很少用“朕”这种皇帝专用的自称。这看似简单的一个称呼,却可能寓示着他们之间关系的变化。 梁啸心头一动,赶上两步,一揖到底。“冠军侯、骑都尉,臣啸,拜见陛下。” 第421章弄巧成拙 天子笑容可掬,上前一步,扶起梁啸,上下打量了一番,满意的点点头。“嗯,黑了,瘦了,不过锋芒毕露,大有当者披靡之气势,有名将之相。” 梁啸大赧,连忙说道:“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臣不过略有匹夫之勇,仗陛下圣明,小有斩获,哪里敢称什么名将。要说名将,程韩李三位将军才是真正的名将,我等后辈望尘莫及。” “哦?”天子眼睛眨了眨,挽着梁啸的手臂上殿。“军报上说得简略,朕看得殊不过瘾,你仔细说来听听,也让朕了解一下我朝名将的作战风格,好为接下来的战事做些准备。” “唯!”梁啸应喏,在天子的对面坐下,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述这一战的经过。 梁啸没有讲多少自己的战功。这些战功都已经报了上来,天子一清二楚,不需要他再自吹自擂。更何况天子已经露出猜忌他的意思,他自夸只会适得其反。过犹不及,这时候谦虚一点才是王道。 他虽然对天子的做法不爽,但是他更清楚,历朝历代,朝廷对武将的猜忌都是客观存在的,汉高祖对韩信、彭越,汉文帝对周勃,汉景帝对周亚夫,都是如此。相比较而言,汉武帝还算是有自信的,对卫青也只是雪藏,并没有下毒手。 梁啸仔细讲述了作战经过,特别强调了程不识的功劳。如果没有程不识坚守大泽,右贤王必然侵入河套,汉军无法避免全线崩溃的结局。 听了梁啸的叙述,天子很意外。在他收到的战报中,程不识虽然有功,但是斩首数量有限,在三个主将中是垫底的,连韩安国都不如。“程不识的作用这么大?” “陛下,臣愚昧,窃以为程将军如果不让卫青部支援韩将军。韩将军能不能将楼烦王压缩到石门水一带都是问题。双方如果在大河南北作战,以我军的骑兵数量,纵使胜也是小胜,败却是惨败。” 天子打量着地图。缓缓点头,后脖颈直冒凉气。 梁啸说得一针见血,虽说汉军有十万大军,但骑兵数量太少,只有三万五千人。匈奴先后投入战场的总兵力却高达十三万。当初听说匈奴单于和右贤王赶来支援的时候。他们已经意识到双方兵力悬殊,为此忧心忡忡。现在再一想,如果汉军没能在前期取得优势,只怕后果更加不堪设想。 他们都低估了程不识派卫青支援韩安国的意义,同样,他们也低估了程不识坚守大泽的意义。程不识在这场大战中的斩首数虽然不多,起的作用却非同小可。甚至可以说,没有程不识两次舍已为人的决策,这一战根本不可能取胜。 “程不识有功。”天子双手按着地图,缓缓点头。 “陛下圣明。” 天子微微一笑。抬起眼皮,看着梁啸。“如此说来,只怕首功不是你和李将军了,你就不觉得可惜吗?” “可惜。”梁啸说道:“不过,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李将军光明磊落,不肯贪他人之功,臣又岂敢?再者,陛下慧眼如炬,忠奸无所遁形。臣也不敢冒险。” “是么?”天子眼神一闪,嘴角噙着意味不明的笑意。“慧眼如炬,朕怕是不敢当。别的不说,你。朕便看不清。” 梁啸眉心一跳,心道戏肉果然来了。也不知道哪里出了破绽,居然被他察觉了。难道受压制与此有关? 梁啸早有准备,不慌不忙,一脸无辜的看着天子。“臣……不太明白,还请陛下明示。” 天子笑得更加神秘。“你是江都人。你的师傅桓君也是江都人,可是你这用骑之术却如此精妙,连匈奴人都甘拜下风,朕实在不清楚是从何而来,难道是天授?” 梁啸恍然大悟,不禁哑然失笑。天子被他笑得有些尴尬,脸上的笑容也有些不太自然。他忽然有些感觉,自己恐怕想多了。 “陛下,臣的用骑之术虽然有自己领悟的部分,却并非天授,而是自有传承。臣的恩师桓君传给臣的兵法是项王兵法,其中最精妙的部分就是骑兵战术。至于项王是不是天授,臣就不清楚了。不过,臣觉得,就算是天授,也不能代表什么。” 天子一愣。“天授也代表不了什么?你不信天命?” 梁啸诡异的一笑,反问道:“若天授就是天命,那楚汉之争的结果为何是楚亡汉兴?” 天子顿时语塞,脸上泛起微红。 汉王朝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由平民建立的王朝。汉以前的王朝都有神圣血统为后盾,就连项羽都有楚贵族的身份,而刘邦却是一个什么贵族血统也没有的庶民。政权的合法性一直是汉王朝的软肋,天命之争,也就成了汉王朝难言的隐痛。 辕固生与黄生争议汤武革命,为什么黄生会输?因为按照道家学说推衍,周武王就是以下犯上。黄老之道维持了汉朝的复兴,但是解决不了这个问题,是最终被朝廷抛弃的原因之一。儒家为什么能独尊?儒家偷换概念,采用五德终始说,为汉家天下找到政权合法性的依据是重要原因之一。 不久前,董仲舒的天人三策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回答天命的问题。可以说,汉朝历代天子,包括汉武帝本人在内,对天命这件事一直没什么自信。自家知道自家的底细,赤帝子之类的神话都是骗人的,而且他们心里也清楚,这种空话根本不能服众。 汉高祖一边自称赤帝子,一边祭黑帝,自已打自己嘴巴,汉文帝被新垣平所骗,贻笑大方,都是他们底气不足,病急乱投医的表现。汉武帝那么急着问策,也是这种心理的表现。他忌惮项羽,同样是出于这种不自信。 此刻,被梁啸一语点破,他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他迟疑了片刻,反问道:“既然与天命无关,那依你之见,楚亡汉兴的原因何在?” “臣听说,高皇帝与众臣讨论过这个话题,臣对王陵所言非常赞同。” “哪个论断?” “与天下同利者胜。” 天子眉毛一挑,若有所思。他眼珠一转,歪了歪嘴。“难道你觉得王陵所言比高皇帝还有道理?” 梁啸嘿嘿一笑。“古人有云,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以臣的心智,只能领悟到王陵这个层次。至于高皇帝所言,臣愚钝,不敢夸口。” 天子看看梁啸,愣了片刻,忽然笑了起来。“好一张利口,外披锦绣,内藏金针,比你烧匈奴人的辎重还要狠啊。我差点中了你的计,太阿倒持。” 梁啸茫然。“陛下在说什么,臣愚钝,真的不明白……” “好了,好了。”天子摆了摆手,打断了梁啸。“我不跟你说了。你千里迢迢的赶回来,也累了。先回家休息,两日后起程。” “唯!”梁啸应诺,起身告辞,出宫回家。 梁啸离开之后,天子咳嗽了一声:“严助,出来吧。” 严助拱着手,从帷幕后走了出来,脸色尴尬。他偷偷地看了天子一眼。“陛下圣明,梁啸果然生得一张利口。臣习纵横家多年,也只能甘拜下风,自愧不如。” “能让你严助认输,也是不容易啊。”天子撇了撇嘴,手指敲打着案几。“梁啸坦荡,倒显得朕小鸡肚肠。若是不重赏他,恐怕会寒了将士之心。你说是不是?” 严助嘴里发苦。他本想给梁啸下个绊子,没想到却弄巧成拙,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如今天子对梁啸心有歉意,要重赏梁啸,这实在不是他的本意。可是,他又不敢说什么,正如天子所说,梁啸那几句话说得阴险,弄不好会把他自己套进去。 再说了,天子之前对梁啸那么器重,让他穿着御赐的甲胄去陇右,现在突然压制他,岂不是自打耳光?天子眼下正是用兵之际,如果因为一些没根据的猜测压制梁啸,难免会影响士气。 “陛下圣明。” 天子敲着案几,沉吟道:“那……赏他些什么好呢?” 严助钳口不语。 梁啸回到家,梁家一片欢腾。 梁媌拉着梁啸左看右看,见梁啸没少什么零件,总算松了一口气。梁啸出征的这段时间,她可是担心得很。以前一心想着封侯,顾不担心梁啸,现在梁啸已经封了侯,梁啸的安全成了她最关心的事。 “这次回来,就不要再去打仗了,在家多休息一段时间,生几个小子,让阿母抱抱。” “阿母,仗估计暂时是没得打了,在家休息却不太可能。”梁啸说道:“江都王刘非阵亡了,我奉诏护送他的灵柩回江都。一来一去,至少得两三个月。” “江都王阵亡了?”梁啸吃了一惊。 桓远也有些伤感。“果然是瓦罐不离井口破,大将难免阵上亡。战阵凶险,不可恃勇好斗。” “是呢,是呢。啸儿,你以后也得小心点,别动不动就往前冲。”梁媌后怕不已,拉着梁啸的手,连声说道:“我梁家如今富贵有余,不需要再那么拼命了。” 梁啸连连点头。他们母子俩总算意见一致了。 一家人正说得热闹,有人来报。“淮南翁主来了。” 第422章谁急? 梁啸很惊讶。他刚回到长安,刘陵就赶了过来,这消息传得也太快了吧。他不敢怠慢,亲自出迎。 刘陵一身白衣,轻装简行,身边只有雷被一个卫士。梁啸出门的时候,她正在前庭来回转圈,看起来有些焦躁。听到梁啸的脚步声,她立刻迎了过来,挥手示意雷被退下,急急的问道:“天子怎么说?” 梁啸眨了眨眼睛。“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你先告诉我,天子跟你说什么了?” 梁啸盯着刘陵看了半天,忽然笑了起来。他明白了。刘陵肯定是得到了什么消息,知道天子对他起了猜忌之心,所以一直关注他的行踪。他一回到长安,刘陵就赶了过来。 梁啸心中一暖,也没隐瞒,把自己面见天子的经过说了一遍。 刘陵长出一口气,整个人松了下来,手抚额头,身体晃了晃,险些摔倒。梁啸连忙伸手扶着她,关切的问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这两天有些……”刘陵欲言又止,轻轻地推开的梁啸的手臂。“我觉得……我可能害了你。” “为什么这么说?”梁啸请刘陵入内,并肩而行。 “朝廷对淮南一向忌惮,你和我……来往,天子岂能不担心。我给你的帛书又是《项王兵法》,朝廷明面上虽说尊宠项王,其实一直对项王比较忌讳。郑庄的父亲郑君因为不肯直呼项王之名,终身未任显职。我给你《项王兵法》,其实是害了你。” “你不会到现在才知道吧?”梁啸嘴角微挑,笑眯眯的说道。 刘陵脸一红,伸出粉红色的舌尖舔了舔嘴唇。“我承认,当时是有别的想法。可是现在,我真的很后悔……” “世上有后悔药可卖吗?” 刘陵不好意思的闭上了嘴巴,尴尬不已。“那……怎么办?” “解铃还需系铃人。你惹的麻烦,你帮我来扛。”梁啸眨眨眼睛。“朝廷的这一套勾心斗角,我真的不太懂。我身边的人也没有擅长这个的,东方朔倒是懂,可惜他到西域逍遥去了。你懂,你来做我的贤内助。” “我这不是来了么?贤……”刘陵委屈的解释道。忽然意识到梁啸在说什么,顿时面红耳赤,连说话都说不利索了。“贤……贤内助?” 梁啸点点头,挑挑眉。“怎么,嫌我穷。还是嫌我食邑少?不是我自吹自擂,我虽然食邑不多,却是自己挣来的,不是继承来的……” “谁嫌你食邑少了。”刘陵伸手拍了梁啸一下,打断了他,不好意思的转过身,有些扭捏起来。“我……我是怕连累你,你也知道的……” “你现在才说这些,是不是太晚了?” “这个……” “好了,痛快点。答不答应?”见一向磊落不输男子的刘陵害羞,梁啸非常有成就感,促狭的催促道。“以前你总是催我,我不答应就又是掐又是打的,现在我答应了,我倒犹豫起来,耍我玩么?” “谁催你了。”刘陵臊得红了脸,啐道:“别胡说,我什么时候急了?” “你不急啊?”梁啸故意做出一副大失所望的样子。“我还准备借着这次立功的机会把事情办了呢。你若是不急,那……就再等等吧。” “还等?”刘陵大急。霍地转过身来,一眼看到梁啸强忍的笑容,立刻明白了梁啸的意思。她羞不自胜,伸手掐着梁啸的腰间。用力一扭。梁啸顿时倒吸一口凉气,两眼瞪得溜圆。 “你……” “让你戏弄我。”刘陵哼了一声:“我不理你了。我去拜见梁夫人。”说完,转身就向中廷大堂走去,脚步轻盈如小鹿。 梁啸捂着腰追了上去。“唉哟喂,虽说丑媳妇总要见公婆,你也没必要这么急吧?” “我丑么?”刘陵转过身。俏皮的眨了眨眼睛,脸色绯红如玉,眼波媚如春水。 梁啸看了看她那跃跃欲试的小手,还是把已经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识相的干笑了两声,离得八丈远,伸手示意。“翁主请,请。” “这还差不多。”刘陵背着手,转过身,一步三跳地向前走去。 远处的雷被看了,眼睛瞪得溜圆。梁刘二人声音小,他隔得远,只看到两人说话,却听不清说什么。他知道刘陵这么急着赶来是心中有事,忽然看到刘陵如此雀跃跳脱,不免愕然。 这是哪一出?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翁主怎么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一进中庭,刘陵的脚步立刻慢了下来,除了脸上还有些许微红,神情却变得庄重无比。她停下脚步,示意梁啸跟上来。梁啸捂着腰,挤出一丝笑容。刘陵强忍着笑,又觉得失态,用力瞪了梁啸一眼,想表现得凶恶一些,却因为眼中的幸福太浓,看起来有些像抛媚眼。 梁啸装不住了,笑出声来。他走上前去,和刘陵并肩而行。 上了堂,刘陵就将梁啸扔在一边,亲热的和梁媌说起话来。侍坐在一旁的李蓉清感觉到了一些异样,看看刘陵,又看看梁啸,眼中闪过一丝失落,低下了头。 梁啸有些歉意。不过,这也不能怪他,纳李蓉清为妾真不是他本人的决定,那是老娘强塞给他的。况且,以李蓉清的身份,就算他愿意扶她为正室,恐怕老娘也不会同意。 这个时代就是这么现实,身份悬殊,不是一句话就能抹得平的。 梁媌心思机敏,一看这对小儿女的神情,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虽然不知道梁啸是怎么打算的,但是对于自家儿子能娶到翁主为妻,她显然非常满意,拉着刘陵说个不停,越看越欢喜,丝毫没有注意到李蓉清的感觉。直到刘陵起身告辞,她才发现李蓉清脸色不对。 “阿啸啊,你送送翁主。”梁媌吩咐道:“蓉清,我有些累了,你扶我回房休息。” “喏。”梁啸和李蓉清同声答应。 梁啸将刘陵送出大门。又送出里门,刘陵却依然没有上马之意。她看着远处的皇宫,柳眉轻蹙。“你……真的想好了?” “想了好几年了。”梁啸轻声笑道:“只不过现在才有底气而已。” 刘陵低下头,看着脚尖。“那你以后再想出征。恐怕就不能了。” “还出什么征啊。”梁啸嘿嘿一笑。“我封了侯,挣了千户食邑,娶了娇妻美妾,刚刚弱冠就把别人一辈子都实现不了的梦想实现了,干嘛还要拼命?接下来要考虑的事只有一件。就是享受生活。” 刘陵笑了笑,白了梁啸一眼,心里却多少有些遗憾。在她看来,梁啸不过是故意说得轻松,不想让她有心理负担罢了。正当弱冠之年,又有着旁人难以企及的用兵天赋,有谁愿意在这个时候赋闲在家,做个闲人?梁啸这么做是无可奈何,是为了娶她,不惜一切代价。 得夫如此。人生何求? “你准备什么时候去淮南?”刘陵沉吟道:“我父王……可能会为难你,要不我先回去一趟,探探口风?” “不用。”梁啸胸有成竹,自信满满。“我会让你父王开开心心的把你送给我,说不定连聘礼都不要,还要倒贴一笔丰厚的嫁妆。” “你想得美。”刘陵忍不住笑出声来。她翻身上马,勒着马缰,来回转了两圈。“我等着你。”说着,纵马离开。走了几十步,她又勒住了坐骑。转了回来。 梁啸打趣道:“怎么?舍不得走了?这不太好吧?” “去你的。”刘陵啐了一口。“差点忘了一件重要的事:皇后把你当成了无所不能的奇才,托我向你请教一个问题。” “皇后?”梁啸很意外。“什么问题?” “她……为什么不能生孩子?” 梁啸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这个……问我不太合适吧?我既不是医匠,更不是妇人,她为什么不去问那个……那个……” “义姁?”刘陵笑道:“问过了。但凡有点名气的女医都问过了,花掉的黄金没有一万也有五千,药吃了无数,就是不见动静。我听说,馆陶长公主正在找女巫……” “千万别!”梁啸大吃一惊,陈皇后被废好像就和女巫有关系。开始是求子。后来就变成巫蛊了。至于里面是真是假,谁也说不清。不过,巫蛊在整个汉代都是禁忌,谁碰谁倒霉。刘陵对陈家的事这么清楚,恐怕涉及不浅。如果不及时制止,这事迟早要牵连到他身上。 “你有办法?” “我暂时没办法。不过,你转告窦太主和陈皇后,千万不要和女巫扯上关系。如果她们不听,你就和她们断绝来往。巫术帮不了她们的忙,只会害死人。她们害自己没关系,千万别扯上我。我的好日子刚刚开始,可不愿意躺枪。” “躺枪?”刘陵好奇不已。“什么叫躺枪?” 梁啸大汗。“呃,躺枪就是躲着挨枪,是战场上的俚语,换成俗语就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意思。” 刘陵聪慧过人,一听就懂。她点了点头。“好吧,我转告她们就是。不过,这也是一个机会。太皇太后虽然过世,窦家的底蕴却不可小觑。如今她们遇到了麻烦,如果你能帮她们解决,她们必然不会亏待你。” 梁啸苦笑。窦家?他们半截都入土了,还谈什么底蕴。在皇权面前,不管多么厚的底蕴都是渣。 一念及此,梁啸便有些不爽。他现在也是小贵族,和窦家的处境也有几分相似。娘的,凭什么老子就只能像橡皮泥似的让你捏着玩?来而不往非礼也,你调戏我,我也给你找点不痛快。 “我知道了。你给我点时间,容我想想。” 第423章不孕不育 送走了刘陵,梁啸回到屋里,径直来找桓远。 每次打完仗,梁啸都要复盘,研讨得失。在战场上的时候,他讨论的对向有时候是李广、李息等人,有时候是谢广隆、亚历山大等人,回到家,却只有一个对向:师傅桓远。 桓远不出名,但是桓远的战略、战术素养却是出类拔萃的。在这一点上,就梁啸所知,当世还不多见。汉武帝以全局观出众的战略家知名于后世,但是现在的他还没有达到那个地步。 梁啸仔细的讲述了战事经过,一边讲,一边画草原,讲解河南地附近的地形。 桓远抱着腿,静静地听着,不时的问一句。 师徒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不时互相看一眼,露出会心的微笑。 “程不识有功,但是难赏。”桓远最后轻声叹道:“不管怎么说,他的斩首级数有限。朝廷纵使有所偏袒,恐怕也只有象征性的。毕竟有成法在,谁也不能轻易打破。此例一开,以后评定战功就全成了天子的一言堂。我想,就算是程不识也不愿意看到这一幕。” 梁啸点点头。他也有这种感觉。以斩首论功的军功制就像以分数定胜负的高考制,问题多多,诟病无数,但是到目前为止,你还真找不出一个更好的替代办法来。 “你感激程不识,可以私谢。如果不是他拖住右贤王,你难成此功。” “嗯,我知道了。”梁啸应了。他已经问过程不识的部下,知道右贤王之所以迟了半夜时间,完全是程不识冒险出击的功劳。若非如此,他不仅没机会烧第二个大营,还可能被右贤王率领的两万大军围住,后果难料。 “那个……师傅,天子可能已经猜出了那份兵法的来历。”梁啸斟字酌句。“我想,能继承项王的兵法和武艺,是我的荣幸。没必要藏着掖着。如果再有人问起,不妨直言。” 桓远眉毛一挑,打量了梁啸片刻。“天子为难你了?” “没有项王兵法,他也会为难我。这不过是给了他一个借口罢了。”梁啸坦然笑道:“既然如此。我们不如也趁着这个机会将这个结解开,免得有人动不动就拿这件事说三道四。就算他这次不给我益封,我这一千八百户的食邑也够吃了。我敢娶刘陵,还不敢承认项王兵法?” 桓远沉默了片刻,也笑了。“好!既然你把话说到这个地步。我也不拦着你。项王泉下有知,也应该为有你这样的传人而欣慰。” “师傅,你和钟离叔还有什么亲人在,我这次回江都,顺便把他们带到长安来。” 桓远沉默良久,眼中充满悲伤。“没有了,一个也没有了。我是一个人,他也是一个人。” “师傅,怎么会一个也没有。”梁啸伏地施礼。“师傅,你们还有我和牛儿啊。” 桓远笑了起来。眼中泪花闪闪。 屋外,钟离期捂着脸,泪水横流。 梁啸来到梁媌的屋中。梁媌和李蓉清正在说话,梁媌脸色严肃,李蓉清眼睛红红的。阿尔帕侍立在一旁,见梁啸进来,递了个眼神。 梁啸会意,佯作不知,上前行礼。 “坐吧。”看到儿子,梁媌的心情大好。展颜笑道:“蓉清,你去准备一下,待会儿侍候阿啸就寢。” “喏。”李蓉清应了一声,红着脸。起身走了。 梁啸笑了一声,什么也没说。他知道老娘虽然不会把李蓉清扶正,却最喜欢李蓉清,一向对她袒护有加。相比之下,月亮如果不是接连有孕,恐怕早就被当成婢女使唤了。在汉人眼中。胡女就是天生的奴婢。 “阿母,有件事,我想问你。” “什么事?” “你还记得你上次进宫面见皇后,回来跟我说的那句话吗?” 梁媌想了想。“记得。你当时不是不同意么,现在怎么又问起这句话?” “阿母,皇后求到翁主面前了,这件事,迟早还得我来解决。阿母,你再想想,以你的经验,天子……”梁啸犹豫了片刻,下意识的放低了声音。“有多子之相吗?” 梁媌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不安。“阿啸,你这是什么意思?” 梁啸笑笑。他之所以问这个问题,是因为前世读过一篇近似恶搞的考证文章。文章里说,不孕的不是皇后,而是天子。天子的几个儿子其实都不是他亲生,所以为他生儿育女的妃子最后都死于非命,六个儿子五个早死,女儿下场大多也不妙。 梁啸当然不会轻信这种坊间传说,但是此时此刻,他要解开皇后不孕之谜,就不能放过一丝蛛丝马迹。有时候看似最不靠谱的理论,反而有可能是真相。皇宫里的事,谁能说得清? “应该不会。”梁媌仔细回忆了一下。“我虽然不是相士,但是天子中庭饱满,气完神足,不像是福薄之人。要担心的倒是宫中女人太多,他纵欲过度,会影响子嗣。男人是牛,女人是地,只有累死的牛,没有耕坏的地。皇帝也是人,不是神。” 梁啸想了想,觉得有理。他又问道:“那阿母可曾听人说过,重亲结婚会影响子嗣?” 梁媌沉思了一会,若有所悟。“我虽然没听人说过这样的道理,不过,我的确见过不少重亲的,虽说不能生育的没听过,生出的孩子痴呆的却有好几个。怎么,这……也有影响?” 梁啸心里有了主意。他知道近亲结婚出现胎儿畸形的可能性比普通人大,会不会导致不孕,他还不清楚,但是没关系,他可以让刘陵安排人做一个调查。汉代讲究重亲,也就是俗称的亲上加亲,姑表亲、姨表亲数不胜数,长安贵人多,这些家族互相联姻的更多,样本数量足够,只要花点时间,不难找到真相。 如果确定陈皇后不孕不是陈皇后的问题,那天子要废后,那就得考虑考虑了。 当然,前提是让陈皇后离女巫远一点。她最后被废,巫蛊所起的作用更大。 回自己的房间前,梁啸又去看了一下月亮。月亮有孕在身,已经显了怀,身形不便,梁家晚宴时,她都没有露面。此刻看到梁啸,她非常兴奋,挽着梁啸的手臂,嘀嘀咕咕的说个不停。 “最近还好么?” “除了不能骑马之外,什么都好。”月亮笑嘻嘻的说道:“有她们陪我,我可开心了,就像回到了草原一样。” 梁啸看看贝塔和希娅。因为希格玛牺牲留下的阴影,这次出征,他没有带她们三姊妹,而是留在了家里。阿尔法为人处事比较周全,被老娘留在身边侍候,贝塔、希娅就成了月亮的侍女。她们年龄相当,又都是汉人眼中的胡人,有共同语言,容易相处。 “骑马的事不用急,等我从江都回来,我带你去骑。到时候再给你找一匹大宛好马,还叫月亮,好不好?” “真的?”月亮的眼睛亮了,星星般闪着光。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梁啸捏捏月亮的小脸蛋。 “太好了。”月亮一跃而起,抱着梁啸,狠狠亲了两口。别看她有孕在身,依然跳脱灵动。 和月亮等人说了一会儿话,梁啸回到自己的房间。李蓉清已经候着。梁啸看了她一眼,不由得苦笑。他在折腾别人家的事,却忘了自家还有一个盼孩子盼得发疯的。 李蓉清迎了上来,替梁啸宽了衣,又端来洗漱用水,服侍梁啸洗漱。她忙前忙后,明显有些紧张。梁啸见了,也有些不忍。等李蓉清钻进了被窝,他伸出手臂,将李蓉清搂在怀中,聊起了家常。 “蓉清,你们回江都顺利吗?” “呃……”李蓉清愣了一下,绷紧的身体放松了些,脸上露出些许笑容。“顺利,顺利极了。青云里的老邻居们可热情了。你知道吗,我们家的小院成了里社,那个千秋上面盖了一座亭子,还是国相董仲舒亲自主持的典礼呢。” “董仲舒?”梁啸这才想起来,董仲舒现在是江都国相。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天子让我护送刘非的灵柩回江都,恐怕不仅仅是因为我和刘非有些交情吧?他难道是想把我再次送到董仲舒身边受教? 梁啸眼珠一转,又问道:“董仲舒在江都的治声如何?” “他啊……”李蓉清笑了起来,似乎想到了什么特别可乐的事。“别的还好说,女巫神汉们对他可没什么好印象,楚婆婆还特地拎了两只鸡来求阿母,想让你在天子面前进言,把董仲舒调走呢。” 梁啸也不禁笑出声来。楚婆婆,他还有印象,就是替他治病的那个老巫婆。当初他拎了一只鸡去谢楚婆婆,现在楚婆婆拎着两只鸡来求老娘,老娘一定很有成就感吧?在普通人家,一只鸡可是大礼了,何况是两只鸡。 “董仲舒怎么碍着他们了?” 李蓉清笑得满面桃花。“董仲舒会求雨,抢了他们的饭碗,断了他们的财路。” “董仲舒……求雨?”梁啸愕然半晌,恍然大悟。他想起来了,这位为儒术独尊立下汗马功劳的大儒不仅会讲学,还会求雨,他的大作《春秋繁露》中就有《求雨》《止雨》两篇,记载了他在江都任国相时下达的求雨令。 第424章李广封侯 梁啸在家只呆了两天,便匆匆起程,赶往右北平。 临行之前,他派人给刘陵送了一封信,让她安排人调查统计一件事:重亲夫妻的生育情况。 刘陵聪慧过人,略一思索,便明白了梁啸的意思。她身边重亲的人就不少,所生子女不正常的例子并不罕见,只是没往那方面想罢了。毕竟不孕也好,痴呆也罢,非重亲家庭也屡见不鲜,再加上好多孩子根本活不到成年就夭折了,谁会想到重亲的影响啊。 但是刘陵相信梁啸。梁啸擅长从一些看似普通的事情中发现隐藏的道理,这一点已经被多次证明。 刘陵唯一不理解的是梁啸要求她亲自安排这件事,不让馆陶长公主、窦太主参与,甚至不能让他们知道,也不能接受他们的赞助。经费的问题,刘陵不在乎,有双面锦和琉璃两项业务在手,她日进斗金,腰缠万贯,根本不在乎这点钱。但是,这么做,明显有和天子叫板的意思。 这不符合梁啸的一贯风格,就连淮南王府也没这么直接过。他们面对的毕竟是天子,不是普通人。 梁啸这是怎么了? 刘陵考虑了很久,最后决定还是按梁啸的要求行事。她找了十几个闲得没事,一直嚷嚷着要跟她一起玩耍的小王子、小侯爷、县君贵妇,安排任务,明确要求,并亲自走访一些重量级的人物。 长安是富贵之地,数不清的王侯,数不清的大户,出于维护既得利益的想法,重亲在他们之间最盛行,远比普通百姓看重。当然了,因此也比普通百姓多了不少麻烦。 刘陵要调查研究这个问题有着极为现实的需求,没有人希望生个痴呆,也没有人希望结了亲却生不出继承人。因此,这个调研得到了无数人的鼎力支持。即使刘陵刻意低调。依然成了长安权贵的热门谈资。 不过,长安最近比较热闹,这个由一帮权贵子弟执行,多少有些玩闹成份的调研并没有很快引起天子的注意。时值年末。各郡上计,诸王来朝,无数外地人涌入长安,天子每天问政,忙得脚打后脑勺。严助等人身为天子的耳目和口舌,也是天天困在宫里,根本没时间外出。 与此同时,以李广为代表的北疆将士回朝,带回来近千匈奴俘虏,其中不凡匈奴贵人,仅部落小王就有十几个。他们被押在未央宫的北门外,吸引了大量的长安百姓来观看,成了饭前酒后谈得最多的话题,没有之一。比起刘陵的调研。这个问题的群众基础更厚,传播范围更广。 经过几次朝议,天子颁布了封赏出征将士的诏书。 李广迫降休屠王,阵斩楼烦王,累计纳降、斩首三万五千余级,封成纪侯,食邑三千七百户,赐两千金。 韩安国先后斩首七千余级,封成安侯,食邑一千户。赐千金。 程不识先后斩首五千级,封阳曲侯,食邑一千户,赐千金。 除了三位主将之外。梁啸、卫青、李息等将领也分别受赏。这其中,梁啸和卫青的赏赐最重。梁啸益封两千户,合计三千八百户,赐千金。卫青封长平侯,食邑一千八百户,赐千金。 除此之外。李敢、公孙戎奴、公孙敖、张次公、苏建等人也均因军功封侯,几百户至千户不等,数量最多的还是关内侯。他们的军功不足以封列侯,有的甚至连关内侯都勉强,但是天子首战告捷,出于鼓励战功,也都给予优赏。 一时间,长安城士气亢奋,人心躁动。无数游侠儿受到立功归来的往日好友刺激,决定从军征战,希望能凭武艺和勇气改变自己的命运。 梁啸不在京,游侠儿们最仰慕的榜样就成了李广。李广父子同日封侯,天子又赐宅一区,就在梁啸家隔壁,可谓是名利双收。乔迁新居,自然少不了大宴宾客,李家几乎每天都门庭若市,高朋满座,收到的贺礼更是堆积如山,数不胜数。 有人得意,便有人失意,魏其侯窦婴便是其一。 说起来,窦婴也是难得的人才,文武双全,出能统兵作战,入能读书为学。七国之乱时,他曾任大将军,与太尉周亚夫一起统兵抗击吴楚。后来又任太子太傅,辅佐太子刘荣,荣宠备至。 不过,有才的人大多有脾气,窦婴也是如此。他甚至因此失去了担任百官之首——丞相的机会。对当今天子,他也算是尽心尽职,数次与窦太后力争。天子即位,他和田蚡一起推荐儒者,实行更化,又一起被贬。 可是结果却大相径庭。田蚡荣宠不失,依然对朝政有足够的影响力,他却彻底沉沦了,天子似乎忘了他。他原本以为天子是因为太皇太后的关系忌惮窦家,不便起用他。等太皇太后过世,窦家威胁消失,他就会重登朝堂,再次大展宏图。 现在他意识到,自己真的想多了。 太皇太后过世,田蚡官居丞相,他继续赋闲。 天子大举出兵反击匈奴,李广、程不识,甚至当年的梁国将领韩安国都统兵出征了,曾任大将军,名列诸将之首的他依然赋闲。 如今,李广等人封侯,名扬天下,宾客满门,却没人想得起来他窦婴。 窦婴因此很失落,很生气。他闭门谢客,既不随大流去李广等人的府上祝贺,也不见客。当然了,他现在也没什么客人,门闭不闭的,也没什么区别。 直到馆陶长公主找上门来。 对馆陶长公主的来访,窦婴很意外。因为反对梁王继位的原因,他和太皇太后闹得很不愉快,和这位长公主也有些生份。他赋闲在家的这么多年,馆陶长公主也没登过他的门。突然来访,窦婴有些搞不清状况。 他首先想到的是同病相怜。很显然,太皇太后过世后,馆陶长公主也非常失落。在想到这一点的那一刻,窦婴的内心是拒绝的。他甚至不想接待馆陶长公主,不过,在老妻的劝告下,他勉强出来迎客。 馆陶长公主上了堂,打量了窦婴一眼,轻笑一声:“魏其侯闭门谢客,是不是因为年老体弱,精力不足?” 窦婴沉默以对,懒得说话。 馆陶长公主对窦婴的脾气一清二楚,也不生气。她慢吞吞的说道:“魏其侯可以善养身体,像你这么的年纪,以军功封侯的人可不多了。如今是年轻人的天下,是庶民的天下。” 窦婴哼了一声,脸色稍霁。馆陶长公主这几句话可谓是说到了他的心坎上。他是贵族,但他与那些嗣侯的贵族不一样,他的侯爵是自己凭军功挣来的。这也是他骄傲的原因之一。在血统上,他有资格骄傲,在能力上,他又不输于别人。 “听说李广封了三千七百户?” “嗯,不过他还不是最多的,梁啸封了三千八百户。”馆陶长公主瞥了窦婴一眼。“看到梁啸,魏其侯会不会想起当年?” 窦婴脸上的笑容又多了几分。他想起了自己初入仕途的时光,眼中流露出对往昔岁月的追忆。 “我哪能和他比。我以军功封侯的时候,已经年逾不惑。” “那是时运不同。李广今日能以军功封侯,可是孝文皇帝当年却曾说过,若他生在高皇帝时,万户侯何足道。你今日若与梁啸年岁相仿,军功未必弱于他。在你的同龄人中,你可是翘楚呢。” “呵呵呵……”窦婴终于笑出声来。他抚着胡须,看了馆陶长公主一眼。“太主今日登门,不会就是为了哄我开心吧?” “岂敢。”馆陶长公主巧笑嫣然。“有几件事想不明白,将熟悉的人梳理了一遍,觉得这事只有魏其侯能为我解惑,所以就冒昧登门拜访了。魏其侯,你这门槛太高,可不容易进啊。” 窦婴尴尬的笑了两声,直奔主题。“婴何德何能,岂敢为太主解惑。不知太主有何事不解?” “魏其侯知道最近封侯的结果么?” 窦婴点点头,脸色有些不好看。他当然知道封侯的结果,要不然他也不会这么失落。 “三路大军出击,李广独得三千七百户,韩安国、程不识只有千户,这是为何?” “这有什么难理解的,李广功多,自然食邑多。”窦婴脱口而出,随即又觉得太过草率。他想了想,若有所思。“李广骑兵多,所以功多。韩安国、程不识俱是以步卒为主,所以功少。对付匈奴人,当然还是骑兵管用。” “这么说,卫青身为裨将,功在程不识、韩安国之上,也是因为掌骑的缘故?” 窦婴有些犹豫。“应该……是吧。” “可我还是不太明白。同是裨将,梁啸只领了三千骑,卫青领万骑,两人的斩首级数却差不多,为何梁啸只益封两千户,卫青却能封一千八百户?” 窦婴恍然大悟。他笑道:“太主恐怕不是为梁啸打抱不平,而是觉得陈家没人,被卫家比了下去吧?” “陈家没人,可是窦家有人啊。”馆陶长公主眼波流转,似笑非笑。“魏其侯,你如今是窦家的顶梁柱,难道你愿意看着窦家群龙无首,被人踩在脚下?” 窦婴长叹一声:“愿意又如何,不愿意又如何,我现在这个样子,除了闲卧看山,还能干什么?” 馆陶长公主笑道:“谁说此身不在朝堂,就不能有所影响?岂不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以魏其侯的影响力,哪里还需要赤膊上阵,只要挥挥手,就能改变长安的风潮。” 第425章今非昔比 窦婴既有些心动,又有些糊涂。他搞不清馆陶长公主究竟在说什么。 馆陶长公主说明了来意。淮南翁主刘陵正在做一项调查研究,一旦有所发现,她势必要举行一场聚会公布结果,就像她经常举办的那些讲学一样。她希望窦婴出面和刘陵商量,在窦家举办这次讲学。 听完馆陶长公主的意思,窦婴明白了。说白了,就是在拉拢刘陵、梁啸的同时重新提振自己的名气。如今淮南邸举办的讲学已经是长安家喻户晓的聚会,士子们趋之若鹜,一座难求,据说连天子都曾经微服私行。 馆陶长公主曾经请刘陵做了一次讲学,吸引了大批宾客。如果他也如法效仿,同样有机会再次成为士人们关注的焦点,说不定还能招揽一些门客,充实一下自己的力量。 不过,窦婴没有一口答应。“太主与刘陵交好,为何不请她去你府中讲学?” 馆陶长公主笑笑。她当然有这个想法,可是被刘陵婉拒了。她搞不清楚刘陵的用意,只好迂回用计,请窦婴出面。刘陵这个调研明显和皇后的请托有关,可是刘陵却不肯与她们母女合作,这多少让她不安。 “刘陵钟情梁啸已是长安路人皆知的佳话。不出意外的话,梁啸一回长安,就会去淮南求亲。梁啸与魏其侯一样,都是同辈中的英俊,我想你们更有共同话题。天子压制梁啸,梁啸年轻,难免会一时冲动,还要魏其侯多多开导才好,这也是为朝廷效力嘛,你说是不是?” 窦婴笑而不语,频频点头。 馆陶长公主走后,窦婴兴冲冲的筹划了一番,主动去淮南邸拜访刘陵。 听说窦婴来访,刘陵非常意外。她亲自出迎。非常客气,但是听说了窦婴的来意之后,刘陵却婉拒了窦婴的请求。 窦婴脸上有些挂不住。他亲自登门拜该一个后辈,愿意合作。刘陵居然不答应?按理说,别说刘陵了,就算是淮南王也要给他几分薄面。 “翁主是觉得窦婴人微言轻,不足与论么?” 刘陵连忙摇头。“魏其侯言重了。据我所知,魏其侯学的是儒术。岂不知君子不党?我等身在江湖,本欲尽绵薄之力,建尺寸之功,希望有微利于百姓。若掺杂了其他想法,反而会授人以柄,弄巧成拙。” 窦婴虽然傲气,却是人老成精。刘陵的话,他一听就明白了,顿时转怒为喜。“翁主聪慧,果然名不虚传。倒是我莽撞了。翁主,不知道我又能做些什么?” “可以做的事太多了。”刘陵笑道:“只怕魏其侯看不上这些末技。我虽然学问不精,也知道樊迟欲学稼圃,孔子斥为小人。若魏其侯不怕人非议,何不研究研究稼圃?” “稼圃?”窦婴眉头微皱,一时不解其意。他是老牌贵族,刘陵却让他去学稼圃这等卑贱之事? “是啊,稼圃虽是小术,却关于民生。俗话说得好,王者以民为天。民以食为天。一餐一饭,不离于稼。一羹一饮,不离于圃。岂能以卑贱视之?” 窦婴将信将疑。 刘陵也不多说话,只是劝饮。窦婴又呆了一会儿。起身告辞。 刘陵送走了窦婴,回到房中,坐了片刻,手书一封长信,派心腹送给梁啸,又亲自赶到梁家。向梁媌交待了一番。刘陵虽然还没过门,可是梁媌已经把她当儿媳看待,对刘陵的提醒,她一口应承。 梁啸在平原郡收到了刘陵的信。 就在两日前,他收到了朝廷的诏书,知道了封赏的结果。此刻参照刘陵的亲笔信,他对天子的心思更是一清二楚,不由得窃喜不已。 他知道天子的心思,是有两千年的历史经验为后盾。刘陵能拒绝窦婴的橄榄枝,才是真正的聪明。 陈家、窦家想与他们结成失意者联盟,简直是蠢到不能再蠢的昏招。一群失意者聚在一起,除了发牢骚,还能干什么?大家各干各的,出了事,也不会互相牵连,形成合力,却足以影响朝野,这才是真正的王道。 老子何德何能啊,居然娶了这么一个秀外慧中的贤内助,而且还是她倒追的。 看到刘陵建议窦婴学稼圃,梁啸想起了他从西域带回来的种子。这两年一直忙着打仗,也没心思去张罗。现在要赋闲了,可以考虑种点萝卜、西瓜了,这些东西都是新鲜货色,而且上至皇亲贵戚,下至平民百姓都可以享用,绝对是供不应求啊。 也不知道那些种子放了两三年会不会坏,非常有必要让东方朔再送一批回来。 嘿嘿,你不让我打仗立功,我做个水果批发商也不错嘛。司马相如、卓文君当垆卖酒寒伧卓王孙,我就卖瓜寒伧天子,也是一个历史佳话啊。 有刘陵在长安主持家务,梁啸彻底放了心。他把心思放在了公务上。 梁啸遇到了一个老熟人:当年胡家的门客冯疾。 看到梁啸的第一眼,冯疾就脸色一变,头皮发麻。 刘非战死,刘建即位,胡成光成了王后,胡家水涨船高,成了江都国当之无愧的第一豪强,他也平步青云,做了江都国的中大夫。这次奉刘建之命,前来迎接刘非的灵柩,回去之后必然又有封赏。他万万没想到,朝廷派来护送刘非灵柩的使者居然是梁啸。 一别数年,当年差点被他射死的少年如今成了天下闻名的冠军侯,他一个王国中大夫又算什么东西?从朝廷将冠军县安排在江都国附近就可以知道天子对梁啸有多么恩宠,就算是梁啸随便找个理由干掉他,恐怕都没人能替他伸冤。 冯疾后悔莫及,早知如此,他就不来了。 一看冯疾那副战战兢兢的模样,梁啸就知道冯疾在怕什么。虽说儒家尚未独尊,但是眦睚必报却不稀奇鲜,韩信释屠儿,韩安国释狱卒之类的故事是以德报怨的佳话,但李广杀霸陵尉却是绝大多数汉人的选择。李敢去找大将军卫青的麻烦,霍去病悍然射杀李敢,都是这种心态的正常反应。 冯疾紧张是正常的,不紧张才不正常。 不过,梁啸不是李广,他不会莫名其妙的杀冯疾,授人话柄,特别是在天子对他已经有所忌惮的情况下。 当然,这也不代表他就会放过冯疾。冯疾当年差点要了他的命,这个仇,他一直记在心里呢。可是他更清楚,冯疾不过是一条狗,真正的恶人是刘建。要报仇,也要先整死刘建,冯疾根本不值得他考虑。 “冯大夫?”梁啸摸着腰间的玉具剑,微微一笑。“别来无恙?” 冯疾两腿发软,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梁君侯,小人知罪,小人知罪。” “知罪?”梁啸歪了歪嘴,漫不经心的说道:“你有什么罪啊?” “小人有眼无珠,当年不该与君侯作对。” “当年?”梁啸一本正经的想了想。“当年的事么,你不说,我都想不起来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应该谢谢你啊。若不是你们为难我,我也不会去长安,自然也不会有今天。” 冯疾浑身战栗不已,不敢回嘴。 “所以么,我应该谢谢你。”梁啸摆了摆手,荼牛儿会意,让人捧过两只大酒瓮来。“冯大夫,这是我谢你的,还请冯大夫不要嫌菲。” “岂敢,岂敢。”冯疾强笑道:“多谢君侯赐酒。” 梁啸眉毛一挑。“大夫不嫌弃,那我就放心了。冯大夫,请畅饮。” 冯疾大惊失色。他看看那两只酒瓮,结结巴巴的说道:“君侯,这……这……” “莫非是有酒无肉,大夫无法下咽?”梁啸一拍额头。“对了,当年舞阳侯闯项王帐,曾经以剑切食生肉而饮,传为佳话。今天冯大夫不妨效仿先贤,一展风采。只是此地无彘,不如以冯大夫的马代替吧。冯大夫骑射出众,这样的马怎么能配得上冯大夫。大夫放心,待会儿,我会送一匹好马给你,如何?” 梁啸说着,勾了勾手指。庞硕大步上前,抡起铁刀,一刀劈下。 冯疾的坐骑连悲嘶都来不及,就被一刀斩为两段,鲜血喷溅。庞硕挥刀如风,斩头去尾,将一条血淋淋的马前腿扔在了冯疾面前,喝道:“吃吧!” 冯疾面无人色。樊哙吃的是猪腿,一条猪腿除去骨头,最多也就是七八斤肉,可是一条马腿至少二三十斤,如何能吃得下?再加上那两瓮酒,真要让他灌下去,不醉死也得胀死。 梁啸这是要他的命啊。生死面前,冯疾不得不鼓起勇气,强笑着说道:“君侯差矣。我固然不敢与舞阳侯相提并论,君侯以项籍自居,恐怕也不太合适。” “多谢冯大夫关心。不过没关系,我学的就是项王兵法,把我当作项王再传弟子的人,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你就说吧,你是吃,还是不吃?” 梁啸耷拉着眼皮,看着自己的手,说得云淡风轻。荼牛儿等人却一点也不客气,庞硕更是提着血淋淋的铁刀,逼到了冯疾面前,马血沿着铁刀滑了下来,滴在冯疾的脸上,腥味扑鼻。 冯疾脸色变幻,冷汗涔涔。 梁啸忽然笑了。“你不用担心,我也没限定你时间,三天也好,五天也罢,只要你把这些酒肉吃完就行。如果你够胆气,我们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你看如何?” 冯疾迟疑片刻。“当真?”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冯疾咬咬牙,一狠心。“好!我吃便是。” 第426章杀人不用刀 对梁啸的心慈手软,正宗的汉代游侠儿荼牛儿表示不满。 当年斗得你死我活,现在想一笔勾销?哪有这么容易。整死冯疾是最起码的,把胡家整个灭了,那才叫一个痛快。如果有可能,最好连刘建一起干掉。 对荼牛儿这种一根筋的思维,梁啸表示理解,却不能接受。 他不是圣人,但是他反对这种简单粗暴的办法。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傻事,他才不干呢。他要布一个陷阱,既把仇报了,还不脏了自己的手。 “牛儿,本来我还想回京之后,把你安排出去做个小官,现在看来,凭你这脑子,还是老老实实的跟在我后面砍人吧。把你放出去,我迟早得替你收尸。” “我哪儿也不去。”荼牛儿满不在乎的耸耸肩。“我师傅保护你师傅,我就保护你。你要是被人搞死了,我的官也做不长。” “这倒也是。”梁啸表示赞同。这货思维虽然简单,却不蠢。 “那你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你等着看好戏就是,说出去就不灵了。” 荼牛儿没有再问。只要梁啸说不会放过冯疾,他就放心了。如果最后梁啸的手段失败,他也不介意亲自砍死冯疾。在此之前,他就按照梁啸的吩咐,盯着冯疾,确保他把那些酒肉吃完。 冯疾也不是笨蛋,既然梁啸没有规定具体的时间,他就尽可能的拖。酒还好说,生肉太难吃了。连皮带毛,简直是难以下咽。由此可见,樊哙当年能得项羽一句赞真是不容易,不是想学就能学得来的。 樊哙后来是舞阳侯,做过丞相,位极人臣,可是在发迹前,他却是屠狗的。估计生肉没少吃。冯疾不一样,他虽然算不上大富大贵,却也衣食无忧,什么时候吃过这么难吃的东西?庞硕又故意为难他。一条马前肩足足有三十多斤重,吃了五天,他才吃了一小半。 正当他以为得计的时候,问题来了,肉变质了。 看着散发着异味的马肉。冯疾后悔莫及。他原本以为冬天,肉不会变质这么快。可是事实证明,他在这方面远不如射箭擅长。在荼牛儿和庞硕的监视下,冯疾勉强吃下了几片肉,当天夜里就见了效,上吐下泻,仅仅半夜功夫,他就拉得脱了形,浑身污物,恶臭扑鼻。 直到这时候。他才明白了梁啸的用意。他想和梁啸拼命,却连站都站不稳。面对前来监视他吃肉的荼牛儿和庞硕,他长叹一声:“大丈夫可杀不可辱。”拔剑就要自刎。 荼牛儿一刀砍落了他的长剑,对他的仆从们说,你们看好冯大夫,如果他死了,责任全是你们的。他又对冯疾说,你是奉刘建命令来迎刘非灵柩的,如果自杀,就是对死者不敬。到时候不仅你活不成,恐怕刘建也要倒霉。 所以,你最好考虑清楚了。 冯疾进退两难。一番权衡之后,还是打消了死志。派人寻医问药。 一边吃药,一边吃肉,冯疾真是苦不堪言。 数日后,他们迎到了刘非的灵柩。冯疾身为江都国派来的迎灵使,自然要扶棺。可是他的这个权利很快就被梁啸剥夺了。梁啸说,你浑身恶臭。是不洁之人,会玷污了江都王的英魂。所以,在你的病好之前,你最好离远一些。 冯疾欲哭无泪,却无言以对,只得离得远远的,拼命吃药,希望能尽快好起来。 实际上,他根本没机会好起来,在连续腹泄了一个月之后,他终于一命呜呼,死不瞑目。 梁啸大怒,命冯疾的随从赶往江都责问刘建,护灵是何等重要的责任,你居然派这么一个人来,是对阵亡的江都王有多怨恨?这是不孝,我要上书天子弹劾你,你等着朝廷的使者到吧。 当着随从的面,梁啸写好奏疏,派人送往长安。 冯疾的随从吓得魂飞魄散,不敢怠慢,星夜兼程赶往江都。汉代重孝,不孝就是不忠,真要追究起来,这个罪名完全有可能让刘建无法继位。刘建是什么角色,他们再清楚不过,如果没有江都王位护着,成了普通人,他随时会被人撕成碎片。 看到冯疾被梁啸活活整死,而且死得这么窝囊,这么憋屈,荼牛儿终于松了一口气。 长安,淮南邸。 大堂上坐满了来宾,人头攒动,楼上下几十间雅间也全部被人预订一空,先后到达的达官贵人、名流贵妇们互相打着招呼。正对着讲席的那一间大门紧闭,几个身着便服的年轻汉子扶刀而立,警惕的注视着周围的一切。虽然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表明他们的身份,可是绝大多数人都能猜得出来他们的郎官身份。 不用说,这是官里的贵人,不是太后就是皇后,甚至可能是天子本人。 在京的淮南王府宾客全部出动,招待客人,来朝的淮南王也没闲着,他在后堂接待贵客,前面的事则交给了刘陵。 淮南邸能有今天的名声,全靠刘陵经营有方。淮南王府以前就很有名,门客三千,现在更有名,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全国各地到长安来的人,如果没有参加过淮南邸的讲学,就不敢说真的来过长安。 有这么一个能干的女儿,淮南王刘安既得意又伤感。得意的是女儿能干,伤感的是女大不中留。她出嫁的日子几乎可以算得过来。就算他能想办法拖得一时,也拖不了一世。 刘安现在想的是怎么和梁啸好好谈条件,如果能既不失去女儿,又多梁啸这么一个好女婿为助力,那就圆满了。 一辆马车在门前停下,身着常服的天子下了车,又伸出手,牵着陈皇后下车。刘陵不敢怠慢,连忙迎了上去,巧笑嫣然。“阿兄。”转身又冲着陈皇后挤了挤眼睛。“阿嫂,欢迎大驾光临。” “呵呵,蓬荜生辉之类的客套话就不用说了。”天子笑道:“如今你这儿是一座难求。我听阿娇说,魏其侯想用千金订这个位置,都没订到?” 刘陵笑道:“千金虽多,终究还能挣得到。阿兄、阿嫂携手而至这样的荣幸,恐怕这辈子都不会有几次,我岂能不识轻重,为了些许蝇头小利,因小失大?” 天子微微一笑。“妹妹,你现在口气好大,千金都是蝇头小利了?” “阿兄缺钱么?”刘陵毫不示弱,立刻跟上。“如果阿兄需要,妹妹可以随时奉上万金。” “有钱人呐。”天子夸张的连连点头。“小心些,财不露白,说不定哪天我手头紧,真来你这儿借贷。” “随时欢迎。”刘陵伸手相邀,笑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阿兄不将我的本钱都拿走,花多少钱,我都能挣回来。” “这个你放心,竭泽而渔的事,我不会做。” 天子大笑,挽着陈皇后的手,进了屋。他们穿的都是常服,看起来就像一对普通人家的恩爱小夫妻。进了门,他们本想悄悄的上楼,没曾想,堂中相谈正欢的人们一看到他们就停了下来,紧接着,有人躬身施礼。 片刻之后,几乎所有人都毕躬毕敬的向他们行礼。 天子一怔,眼中闪过一丝不快,回头看看刘陵。 刘陵笑道:“阿兄,这个真不能怪我。要怪也只能怪你自己。” “你倒说说看,这怎么反要怪我了?”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圣人不言,光华自露。你们这一对璧人,走到哪儿都是万人瞩目的焦点,我能怎么办?” “照你这么说,我以后不能来了?” 刘陵笑盈盈地反问道:“难道阿兄认为与民同乐是一件很丢人的事?还是阿兄认为外王不如内圣?” “呃……”天子一时语塞。他眼珠一转,又笑了起来,点点刘陵。“你啊,跟某人学坏了,巧言令色鲜矣仁。”说完,他转过身,微笑着向众人颌着示意,温和可亲,大显亲民风范。 众人见了,齐齐松了一口气,山呼万岁。 在雷鸣般的欢呼声中,天子笑得更加开心。他和皇后并肩登上二楼,进了雅间,又推开窗户,向众人挥手致意。如此三次,众人才按捺住激动的心情,依次入座。天子、皇后在身后看着,谁也不愿意丢人,个个温文尔雅,人人君子淑女,就连平时最混帐的纨绔都收起了狐狸尾巴,扮出一副温润如玉。 天子非常满意。“我本以为这里热闹如市,没想到却肃穆如斯,这淮南邸不愧是学问所在,毕竟不同。” “君子德风,小人德草。陛下欲以道德治国,长安自然向风而化。”陈皇后抬起袖角,掩着嘴唇。“希望妾身没有拖累陛下的风采。” “哪里哪里。”天子笑呵呵的说道:“你没听翁主说么,我们是一对璧人。对了,阿娇,今天要讲什么题目,怎么如此多的观众,粗粗看去,只怕长安城一半的封君都来了吧?” “我也不太清楚,问了几次,她都说要保密。”陈皇后眉头微蹙。“听说是与家国相关的大事,封君们自然关心。” “与家国相关的大事?”天子沉吟着,眼中不悦之色更浓。 第427章知识改变命运 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刘陵款款走上讲席,向四方来宾躬身施礼,说了几句欢迎辞,迅速切入正题。 “诸位可能意识到了,今天的来宾中有一半以上是享国的封君。之所以如此选择,是因为相比于普通人家,优秀的继承人对诸位更加重要。纵有万贯家财,富贵无双,如果没有继承人,家族的未来也是一片虚无。如果生一个蠢笨的人,那也好不到哪儿去,有时候甚至还不如没有继承人……” 刘陵寥寥几句话就成功的吸引了听众的注意力。谁不希望家族兴旺,子孙满堂?如果没有子嗣继承,辛辛苦苦挣下的家业,挣来的功劳都是一场空。如果生一个又蠢又笨的败家子,那也好不到哪儿去。 家族的命运,牵动着每一个封君的神经。 天子亦然。他虽然对外戚势力非常敏感,但到目前为止,对陈皇后的提防还没有提上日程。太皇太后过世之后,馆陶长公主已经没有主心骨,起不了太大的作用。至于陈家,更没什么威胁可言。他要提防的外戚是母后的家族:王家和田家,特别是田家。 否则,他也不会在陈皇后无子的情况下这么给她面子。 皇后无子,对他的伤害远远大于皇后家族擅权。 一时间,天子暂时放下了心中的不快,竖起耳朵,凝神细听。 几句开场白之后,刘陵开始解说这个调研项目的出发点和方法。她不厌其烦的介绍调研的经过,甚至一一点名那些参与项目的权贵少年,有力地证明了自己所得的数据真实可靠,绝无造假嫌疑,同时也进一步勾起了观众的兴趣。 “这个学问做得有点大啊。”天子微微侧过身子,和陈皇后耳语。“这么多人参与其中,堪与一场战事。” “陛下所言甚是。刘陵虽是女子,却颇有大将之风。在一点上,我看梁啸都不如她。” 天子眉梢一动。“刘陵对梁啸的封赏可曾有什么意见?” “有啊。”陈皇后不假思索的说道:“她说陛下封赏太厚。担心对梁啸不利。” “是么?”天子很意外,又有些不太相信。他知道陈皇后虽然不算笨,但是和刘陵相比,她离笨也不远。焉知这些话不是刘陵故意说给陈皇后听。就是要陈皇后传到他的耳中? “千真万确。”陈皇后说道:“她说梁啸出身草莽,读书少,修养不够。突然富贵,恐怕会得意忘形,恃宠而骄。反而不美。再说了,此次李广部封赏太厚,容易遭人忌恨。梁啸的食邑与李广相近,虽是朝廷制度,却也容易惹人非议。” 天子眉头一挑,笑而不语。 台上,刘陵介绍完了项目,终于开始公布各种数据。数据一出,众人顿时哗然,议论纷纷。 天子看着绘在帛上的那些图样。眼角不由自主的抽动起来,下意识的站了起来。 “重亲有这么大的危害?” 陈皇后也愣住了,看着那些触目惊心的图和数据,脸色苍白。天子用眼角余光看到她的脸色,心中释然。陈皇后神情如此,足以证明她和这件事无关。否则,以她的性格很难装得这么真实。 刘陵的结论很简单,总结起来只有两句话。 一,重亲对子嗣的危害极大,不仅容易出现早产、难产、流产等一系列问题。严重者还会出现不孕不育。 二,血缘关系越近,危害越大,表亲结婚出现在生育异常的比例比没有血缘关系的夫妻高出三十倍。隔代表亲的比例则降到十倍左右。 讲到第二点的时候,刘陵插了一句话:为什么古书里常有兄妹相婚的记录,而到了近代,兄妹相婚却是圣人禁止的逆伦行为。从这个数据推测,兄妹相婚出现生育异常的可能性高达百倍以上。因此,圣人禁止兄妹通婚是洞察天道的真知灼见。而不是随意之谈,更不是毫无根据的牵强附会。 换句话说,很多看似没道理的东西,其实都有道理隐藏其中,只是背后不知道有多少人的血泪为代价。从这一点上来说,学问从来不是空谈,而是有利于国计民生的大事,与每一个人都切切相关。 “感谢诸位的耐心聆听。”刘陵笑了一声:“下面请诸位各呈已见。有什么疑问,也请畅所欲言,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话音未落,就有无数人站了起来,七嘴八舌地准备发言。 刘陵眼神一瞟,看到了雅间中的天子。她笑道:“诸位,陛下有话垂询,不妨先听听天子有什么疑问吧?” 谁敢和天子抢?那些伸出的手臂立刻缩了回去,齐唰唰的把目光转向了雅间。 天子一怔,刹那间有些慌乱。他只是惊讶于这个结果,却没有什么问题。突然被这么多人看着,多少有些紧张。不过他毕竟是天子,经常面对满朝文武,很快就镇静下来,眼神中甚至露出几分忧国忧国的沉重。 他清咳一声:“这个结论如果成立,那对国家的影响有多大?” 刘陵笑了一声:“陛下果然是陛下,我们只关注自己的小家,陛下首先想到的却是天下百姓。” 众人附和的笑了,有人立刻想到了天子和皇后无子的事实。不过,这时候谁也不去自讨没趣,只会异口同声地夸天子心怀天下。 “陛下,王者以民为天。陛下愿意自己的子民是聪明强壮之人,还是呆傻愚蠢之人,抑或是户口衰减,百姓日稀?” 天子无言以对,有些尴尬。 “我想,陛下其实想问的是,具体的影响有多大。”刘陵笑道:“这一点,恕我难以答复。以我个人的力量和有限的时间,我只能调查长安城内外,不敢轻易推广到整个天下。推论必须要有节制,否则会有非常大的误差。毕竟长安以外,天下没有一个地方会集中这么多的重亲。” 众人连连点头。刘陵的谨慎不仅没有让他们觉得刘陵不靠谱,反而觉得刘陵这个结论可信,言之有据。 “不过,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对于普通庶民来说,就算傻一点也没关系,只要有把力气都能耕种,影响不大。可是对于在座的诸位来说,那就不一样了。你们的子女是有机会为学出仕的,一个人才和一个笨蛋之间的差距,相信不用我说,大家也都清楚。” 众人不约而同的点头附和,谁家不希望出几个英才啊,一个英才的价值抵得上十个、百个庸才。 刘陵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她向天子欠身施礼。“陛下心忧国事,我等望尘莫及。若陛下有意在天下进行调研,淮南王府愿意鼎力支持,出人出力,尽绵绵之力。” 天子心中一动,抚慰了几句,坐了下来。刘陵可以表示效忠,他却不能轻易接受她的建议,户口是朝廷的命脉所在,他岂能让淮南王轻易染指。再者,要在天下进行调查,必然要派使者周巡四方,这样的事也不能让淮南王参与,只能由朝廷自己来办。 当然了,让淮南王府出人培训,这倒是可以的。 天子入座,众人开始频频发问,话题越牵越广,刘陵应对如流,坦然相应,既不夸大其词,也不遮遮掩掩,尽显朴实风范。 雅间内,陈皇后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神情越来越沮丧。天子看了,眉头微皱,有些不忍,却不知道如何安慰,心里也有些乱。 以前他最担心的是自己不能生育,当卫子夫给他生了一个女儿之后,他就放了心,只当无子是陈皇后的问题,与他无关。将来如果要废后,无子这个理由也说得过去。现在才知道不是陈皇后不能生,只是陈皇后没机会像他一样找别人生。如果再废后,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夜,馆陶长公主府。 馆陶长公主坐在案后,面前摊着一份帛书,正是刘陵讲学的副本。虽然没有那些具体的访问人名单,但数据却很详实,而且配了图,一目了然,那条直冲直霄的曲线就像一枝箭,射得她心乱如麻。 她又后悔又庆幸。 后悔的是以为女儿无子是她有病,花了无数钱,吃了无数药,甚至找了巫医,依然无果。 庆幸的是刘陵的研究证明这不是皇后的问题,是天子和皇后双方的问题,既然如此,天子就不能以无子为由废后。就算皇后无子,陈家也不用担心,当然也不需要花那些冤枉钱了。 刘陵帮了陈家一个大忙。 现在,她也明白刘陵为什么坚决不肯与她合作了。不合作,这件事就不会引起天子的猜忌,以为她们别有用心。合作,这件事就说不清了,谁敢保证这些数据不是你伪造出来的? 她相信刘陵做好了充分的准备,说不定还有一份详细的名单以供天子查证,确保结论可靠。 “要是我有如此能干的女儿,那多好啊。”馆陶长公主叹了一口气,收起帛书。对坐在对面的两个儿子说道:“你们也看到了学问的用处有多大,不仅能生财致富,还能排忧解难。以后啊,你们也花点心思,做点正事,省得一天到晚游手好闲,不务正业。” 陈须兄弟互相看了一眼,躬身领命。 第428章风云再起 刘陵的讲稿不仅赠送给了馆陶长公主,当天听讲的人几乎人手一份,天子也不例外。 对这份讲稿,天子很纠结。 平心而论,这个调研有重大的意义。近亲结亲,重亲的目的是巩固关系,延续家族的未来,没有人愿意生出不健全的孩子。作为天子,他更不希望自己的子民中有这么多夫妻不孕不育,或者素质低下。作为父亲,他也不希望自己也个傻儿子。 现在看来,皇后不生也许是好事,生一个傻子才是真正的灾难。 可是,天子隐隐的又觉得,这件事并不是看起来那么美好。虽然没有证据说刘陵做这件事是受皇后之托,但是事实上,她真的给他找了个难题。如果卫子夫生了皇子,陈皇后要不要将逊位? 淮南王不死心,要和馆陶长公主不手?且不说刘陵有没有这样的心思,至少馆陶长公主是有的。魏其侯窦婴突然活跃起来,让天子感觉到了一些危机。 梁啸会不会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天子心里突然咯噔一下,脸色微变。 就在这时,朱买臣快步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份奏疏。“陛下,冠军侯梁啸上书。” 天子眨了朱买臣一眼,心道,还真是灵啊,一想到他,他的奏疏就到了。 “他说什么?”天子接过奏疏,问道。 “他弹劾江都太子刘建不孝,遣使不当,有辱江都王英灵。” 天子眨眨眼睛,打开奏疏看了一遍,哼了一声。“他这是公报私仇吧?” 朱买臣没吭声,心里却非常高兴。他当然是觉得梁啸在公报私仇,但是天子不问,他不能主动说,最多只能有意无意的提一下。虽然入侍省中的时间不长,可是从严助的口中。他对天子的性格已经有了一定的认识,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什么时候不该说什么。 况且,读了这么多年书。佞臣二字,绝不是他希望得到的评价。 “你们吴楚人,是不是都这么记仇?” 朱买臣愣了一下,有些尴尬。他紧张的思索着。天子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责备梁啸,还是想说什么? 见朱买臣语塞。天子笑了笑。将梁啸的奏疏轻轻的放在案上。“这个冯疾惹上梁啸,是他命不好,不能怪别人。刘建也的确孟浪,妻家的门客岂能担此重任?朱买臣,你去一趟江都。” “唯!”朱买臣应了一声,随即又问道:“陛下,梁啸为难冯疾之事,如何处置?” “朕知道他心里不痛快。”天子哼了一声:“若只是使点小性子,就算了。若是不知进退,恐怕当不得大用。少不得要规整规整。” 朱买臣半懂不懂,却不敢再问,喏喏退下。 天子独立在堂上,想了一会,忽然笑了起来,摇摇头。“终究是个武夫,连治气都是这么粗暴。” 朱买臣下了殿,找到严助,把经过说了一遍,诚恳的请教道:“严君。我的应对有什么不妥之处么,为什么天子的神情那么古怪,反而让我去江都?” 严助笑眯眯的看了朱买臣一眼。在朱买臣面前,他有着在别人面前享受不到的尊重。 “坐下说话。” “喏。”朱买臣在对面坐下。拱着双手,恭敬的看着严助。虽然他比严助还大几岁,但是按照规矩,他是严助提携的,应当以礼相待。 “天子为什么派梁啸去江都?”严助笑盈盈的说道:“他难道不知道梁啸与刘建有过节?” 朱买臣一愣,恍然大悟。“这是天子故意给他机会发泄怨气?” “梁啸一介武夫。读书少,心思简单,有什么不舒服,不能处之以道,只会直来直去。天子要提携卫青,自然要贬抑梁啸。如果不给他一个发泄的机会,万一梁啸在长安撒泼,如何是好?” “不错,不错。”朱买臣接过话题,笑道:“若是旁人,那倒也罢了。梁啸却是天子器重的少年俊杰,突然翻脸,面子上过不去。” “没错。朱兄,你能知一反三,这就是读书人的长处。” “多谢严君提醒。”朱买臣一躬到底。“我明白了。” “不要和梁啸发生直接冲突。多行不义必自毙,让他得意一时又何妨。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天子说得没错,我们吴楚人就是这么记仇。有仇不报,何以立于人世?” 朱买臣会意的点点头。 一月末,梁啸赶到了江都。 太子刘建、国相董仲舒到边界相迎。 刘建的神情很憔悴,像是霜打过的茄子。冯疾被梁啸整死的消息传回之后,刘建一度很狂躁,大喊大叫,要与梁啸拼到底。如果不是国相董仲舒拦着,他可能已经上书天子。数日后,天子使者朱买臣驰传而至,严厉谴责刘建用人不当,有不孝之嫌,刘建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不妙。 天子明显是在拉偏架啊。梁啸整死了他的使者,天子没说梁啸一个字,甚至连调查一下都没有,直接采信了梁啸的意见,这不是拉偏架还是什么? 刘建很委屈。他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更何况梁啸还曾经是他的臣民。他一面压着火气,筹备刘非的丧事,一面派人入京,请盖侯王信出面,上书天子,弹劾梁啸。 在此之前,他只能忍着。 这感觉很不好受,他也只能受着。如今的梁啸早就不是当年那个游侠儿,他是食邑三千八百户的冠军侯,是天子的宠臣,又是先王刘非生前欣赏的人才。他这时候对付梁啸,很容易授人以柄。真要落下一个不孝的罪名,他还能不能继承江都王,就很难说了。 如今之计,还是先保住王位再说。 刘建对梁啸恨之入骨,梁啸却没时间搭理他。交待完公务之后,梁啸抽时间,找到了董仲舒。 董仲舒正集中精力处理刘非的丧事。汉人视死如生,丧死是诸礼中非常重要的礼节,董仲舒是大儒,一心要推动儒学成为帝国的政治思想,自然不能让人觉得他学问不够,礼节不周全。对于梁啸的来访,他非常意外,又有几分欣慰。 天子曾经让梁啸给他持戟,这是他津津乐道的光荣。 “今天来,是有件事,想和董公通个气。”梁啸也不客气,开门见山。“江都王为国捐躯,朝廷肯定要重赐荣宠,以慰江都王英灵。董公是国相,有辅政之责,不知道董公可有安社稷之策?” 董仲舒知道梁啸与刘建不和,也清楚梁啸的来意,他故意说道:“君侯这是何意?” “董公,我也不跟你转弯抹角,直接说了吧,我觉得刘建才德不足以为王。如果让他继位,只会使江都王蒙羞,到时候董公恐怕也难辞其咎。” 董仲舒没吭声。刘建什么德性,他一清二楚。梁啸虽有公报私仇之心,但评心而论,这话说得有理。 “那君侯的意思呢?” “江都王的遗体安全回到江都,我的任务就完了。剩下的事,自有董公和朱买臣负责,我本不该插嘴。之所以不避嫌,只是因为与董公有过一些因缘,不想看到董公一世清名被他毁了。” 董仲舒笑了。他明白了梁啸的意思。梁啸想借他的手报复刘建,把他当刀使,他看起来有这么傻么? “多谢君侯关心。仲舒受陛下之托,为相江都,虽德浅才薄,亦当自勉。子曰:有教无类。普通人尚不能轻言放弃,何况江都太子有嗣君之实?仲舒不敢从命。” “既然董公如此说,那我也无话可说。”梁啸挑挑眉,似笑非笑。董仲舒还不知道自己摊上了多大的事,自已要和刘建这败类绑在一起,他也不反对。他来找董仲舒,可不是要搞刘建,那种败类不用人搞,迟早会自己把自己搞死。 他来找董仲舒是有更重要的事。黄老与儒家的斗争还没结束,现在董仲舒自己露出破绽,他岂能轻易的放过他。 “董公,家母返乡探亲,听说了你的政绩,赞不绝口。我这次回来,也听到不少人对董公治声的赞誉,实在是可喜可贺。董公为学是大儒,为官是良吏,将来必是朝廷砥柱啊。” 董仲舒一愣,随即笑了起来。他抚着胡须,谦虚了几句。“岂敢,岂敢,君侯过奖了。” “不过,我也听到一些不太好的意见,有人对董公求雨颇有微词。董公也要留心些。” 董仲舒早有准备。梁媌回乡探亲,他曾经安排人接待过,梁家故居的千秋亭还是他主持修建的呢。“圣人设鬼神以教民,求雨也与民生息息相关,这等大事,岂能让那些巫觋把持?君侯,你可不能被那些人骗了。” 梁啸不为所动。“董公,这求雨……真的灵么?” 董仲舒不假思索。“天人合一,心诚则灵。”开玩笑,这是他所创学问的根基之一,岂能轻易被抹黑。 “求雨几次,成功几次?” 董仲舒目光一闪,有些迟疑。“求一次,成一次。” 梁啸点点头。“若果真如此,那我自当为董公扬名,上奏天子。可若是……”他瞅了董仲舒一眼,无声的笑了,笑得很阴险。“这欺君之罪可不是闹着玩的啊,董公是不是再斟酌斟酌?” 董仲舒脸色大变,后脖颈凉嗖嗖的。他知道,梁啸今天来者不善,儒道之争又要开撕了。 第429章反击 梁啸捻着手指,似笑非笑的看着董仲舒,仿佛在看一头猎物。 董仲舒吹牛不打草稿,求一次成一次?真要这么神,你就不是大儒,而是神仙了。光说不练假把式,不把你这张牛皮捅个稀巴烂,我都对不起穿越这一回。 天人感应是董仲舒对策中的三大支柱之一,也是最脆弱的支柱。别看他理论说得头头是道,实质不堪一击。董仲舒后来倒霉,就是因为说灾异,说得信心满满,结果转身就被自家弟子打了脸。 梁啸劝淮南王不要急着和董仲舒硬碰硬,不是怕董仲舒,而是不想仓促应战,搞得你死我活。如果是空对空,儒也好,道也罢,其实大家都差不多,谁也没有明显的优势。在天子对黄老有成见的情况下,淮南王必输无疑。 暂时让一步,扎稳根基,同时耐心的等待董仲舒露出的破绽,是梁啸早就计划好的战术。他原本以为需要几年时间,没想到董仲舒到任不到半年就祭出了求雨这种昏招。 君子见机而作。梁啸迅速咬住了董仲舒的破绽,一击命中。 董仲舒面色苍白,冷汗涔涔。他很清楚,梁啸不是普通的对手。论学问,梁啸可能不怎么样,连一个普通士人都不如,更别说他和淮南王这样层次的学者了。可是论战术,梁啸绝对是高手,淮南王固然不及,他董仲舒同样没有必胜的把握。 求雨灵不灵? 董仲舒相信天人感应,可是他也知道求雨不灵,至少不像他希望的那么灵。说灵不过是掩人耳目而已。可是,如果承认求雨不灵,那天人感应就成了一句空话。梁啸必然穷追猛打,逼他自打耳光。他的对策也成了胡说八道,欺君妄言。 不承认,死扛到底?那恐怕也不行。一旦梁啸把他求雨的事宣扬出去,天下人都会盯着他。这几年天灾频频,如果天子把风调雨顺的希望放在他头上。迟早会出事。欺君之罪足以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不管承认不承认,欺君之罪似乎都已经坐实了。 不管什么事,一旦涉及到欺君,都不是什么小事。 梁啸站了起来。慢条斯理的甩甩袖子。“董公不用着急,我还有几天才走,你慢慢考虑。我走之前,你给我一个答复就行。” 说完,他一摇二摆地下了堂。扬长而去,留下董仲舒一人发呆。 董仲舒思考对策的时候,梁啸也没闲着。他除了回青云里看望旧邻里之外,还做了几件事。 首先,他走访了从东瓯迁来的移民。当年他曾经建议移藩镇边,天子没有接受,采纳了严助的建议,将东瓯人迁到了江淮地区,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就安置在江都国境内。他走访这些移民,查看他们的安居情况。 结果正如他预料的那样。不容乐观。风俗习惯不同只是他们与本地居民发生冲突的原因之一,更重要的问题是土地。江都国没有那么多的土地安置他们,很多人到现在也没能达到生活的最低标准,只能为奴为婢,怨声载道,甚至有人逃亡过江,回去做了闽越的臣民。 其次,梁啸重点查访了豪强侵占土地,鱼肉乡里的情况。 黄老之道为什么会被历史抛弃?其无为之政在休养生息的同时,也让豪强们的势力迅速膨胀。侵吞了本应该由朝廷和百姓们分享的利益,成了社会的毒瘤。豪强们上侵皇权,下害百姓,尾大不掉。逼得朝廷使出暴烈手段的同时,也让无数百姓破产。 荼家被逼着卖地,就是豪强们横行乡里的社会缩影。 如果不解决这个问题,不管梁啸怎么努力,黄老之道都很难重新登上政治舞台。 这些问题并不是什么隐蔽的问题,梁啸没花什么时间。就收集到了一大堆证据。他花了两天时间,用自己半通不通的文字写成奏章,派人送往长安。 董仲舒等人忙着办理丧事,谁也没有注意梁啸不声不响地干了这么一件大事。 天子收到梁啸的奏疏,沉吟半晌,让人把严助叫了过来。“去丞相府,重新审计江都国的上计簿书。” 严助一听就心中暗笑。新的一年刚刚开始,去年的上计文书刚刚入档,天子又要重新审计,不用说,这是要找丞相田蚡的麻烦了。 严助领诏,赶往丞相府,传达了天子的诏书。 看到严助,丞相长史张汤不敢怠慢,连忙出迎。听完诏书,张汤很奇怪。“严大人,去年的簿书不是已经送到宫里,请陛下过目了么?” 严助瞅了张汤一眼,有些不屑。张汤是小吏出身,能够到丞相府任职,完全是因为讨好田家兄弟。他精于法律,没什么学识,是标准的文法吏,也是严助最看不起的那种人。 “陛下要问,我便来查,哪里敢问为什么。要不,张君去问问?” 张汤笑笑,心中却恼火万分。身为丞相长史,他和严助打过不少交道。有几次,田蚡被严助搞得很被动,颜面大失,后来有什么事就让张汤出面。张汤推不掉,只能忍着。对这些读书人,他也没什么好感。 “我也只是问问,何必进宫见驾。” 张汤让人将相关的文书取了来。严助一一查看。他口才好,能说会道,但是一涉及到具体帐目,他就不是很擅长了。张汤在旁,随时备询。严助见状,气势越发高涨,咄咄逼人,几次喝斥张汤,让张汤非常难堪。 张汤真的怒了。他打起精神,小心翼翼的试探严助口风。当他发现严助关心东瓯移民的时候,他心中一动,意识到机会来了。 他知道,东瓯人迁居江淮就是眼前这位严助的主意。 “严君,有件事,可能与东瓯移民有关。” 严助头也不抬。“什么事?” “这两年,江都国东瓯移民的户口逐年递减,只剩下当初移民的三成左右。” 严助一惊,下意识的提高了警惕。他想到了一个问题:当年做他下属,意见与他相左的梁啸现在就在江都。他莫非发现了什么,给天子上书了? 严助越想越多,越想越怕。人有时候不怕摆在明处的威胁,却怕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对手。梁啸无疑是严助心里的一根刺,东瓯移民政策也是严助仕途上的一个亮点,如果这个亮点被梁啸捅破,最后发现是一个污点,那麻烦就大了。 严助收起了傲慢,请张汤把相关的文书调出来细查。张汤很配合,把几年前的文书一起翻了出来。单独看某一年的审计结果还看不出什么,连续几年的统计一起看,立刻一目了然。 东瓯移民政策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 严助屏住了呼吸,面色如土。 张汤冷眼旁观,心中暗喜。他知道,自己终于抓住了严助的软肋。 严助一心猜测着梁啸上书的可能内容,根本没有注意张汤。在他眼里,张汤这个后世著名的酷吏根本不值得关注。丞相田蚡都吃瘪,张汤这个丞相长史能有什么用? 严助反复权衡了很久,心事重重的走了。他没有讲张汤提供的情况,只是把去年的审计结果通报给天子,然后迅速派人给朱买臣送消息,让他利用天子使者的身份查看一下东瓯移民的现状,看看是不是有移民出逃的问题。 严助万万没想到,他刚走,张汤就把这件事汇报给了丞相田蚡。田蚡听说有机会反击严助,立刻来了劲,让张汤把相关的资料整理了一下,带着张汤进了宫。 天子对严助的答复很不满意。他让严助去复查江都国的审计数据,一是担心梁啸公报私仇,一是确实想搞清楚移民的现状。他希望严助能查出个结果,不管这个证明梁啸的上书对,还是不对。但是严助给了他一个根本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的报告,只是把去年的审计数据重复了一遍,根本看不出所以然。 他很失望,就在这时候,田蚡和张汤的报告给了他一个详细的报告。他对严助非常不满,特别是当张汤告诉他,严助曾经看过往年的数据时,他不禁勃然大怒。 不用说,严助这是为了证明自己正确,故意隐瞒江都国东瓯移民的情况,因此不惜欺君。他是天子信任的口舌,他如果都不可信,天子还能信谁? 天子没有当场发作。送走田蚡和张汤之后,他把严助找了来,漫不经心的拿出了梁啸的上书。 严助一看,顿时乱了阵脚。他最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 天子不动声色的说道:“你说,梁啸会不会是故意的?” 严助一听,连忙点头。“臣觉得有这个可能。他不仅与江都太子有过节,对江都相董仲舒也一直不太满意。如果江都国民出逃,董仲舒的治绩必然大受影响。”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就过份了。”天子叹了一口气。“你去一趟江都,核实一下。” 严助正中下怀,一口答应。 看着严助出宫,天子的脸阴了下来。他有一种被人背叛的感觉。原本以为桀骜不驯的梁啸在踏踏实实的做事,原本以为可以信赖的严助却在瞒上欺下,自己成了什么?是忠奸不分的昏君,还是任人戏耍的蠢物? 第430章旧情 刘非风光大葬,谥曰烈。 有功安民曰烈。对刘非来说,谥曰烈,就代表朝廷承认他的战功。 天子的心思太深邃,梁啸不敢乱猜。在他看来,天子承认刘非的战功可能还有另外一层意思。 对程不识、韩安国的封侯,有很多人不认同。按照军功制,他们的斩首级数都不太够,特别是程不识,他的损失较大,净斩首数严重不足。 可是天子接受了梁啸的部分建议,认定程不识的坚守对整个战局有决定性的影响,所以封千户侯以示安慰。为了避免有人非议,褒奖刘非的战功就显得非常重要。按照军功制,刘非战败,自己都战死了,哪有什么战功可言?但是他的悍然反击拖住了左贤王部,为韩安国、卫青的增援赢取了时间,所以有功。 这只是梁啸自己的猜测,天子是不是这样想,他并不能确定。 梁啸自己对刘非非常感激,所以他全程参与了刘非的丧事,一直到将他送入大云山的墓室。 正事办完,梁啸和刘建的撕逼也再次上演。 刘非入土为安了,刘建却更加魂不守舍。到目前为止,天子还没有下诏准他继位。按常理来说,得知刘非战死的那一刻,朝廷应该决定王位归属。可诡异的是,到目前为止,朝廷一直没给诏书到。刘建只能以太子的身份送葬。 刘建认定这件事是梁啸从中作梗。他记恨当年事,逼死了冯疾还不罢休,非要整死他。 果不其然,丧事刚刚结束不久,梁啸就当着天子使者朱买臣、江都国相董仲舒的面提出一个建议:收回当年孝景文帝赐给烈王的天子旌旗,或者将天子旌旗收入江都国宗庙,总之一句话,不能留给刘建。 朱买臣和董仲舒都没敢随便表态。 这个问题很敏感,天子旌旗是孝景帝赏赐刘非破吴之功,给刘非本人。而不是给江都国的。如今刘非已经入土,梁啸建议收回天子旌旗合情合理。况且他们也清楚,刘建虽然没有刘非的武功,论胆大妄为。却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如果把天子旌旗留给刘建继承,难保这货哪天会因此闯出祸来。 天子旌旗看似荣耀,其实是一个非常棘手的事。但凡得赐天子旌旗的,最后都没什么好下场。刘非战死,还算是善终。同样因破吴楚之功受赐天子旌旗的刘武才是大写的悲摧呢。平心而论,梁啸建议朝廷收回天子旌旗,不仅算不上报复,反而是一个保护。 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 可是刘建显然不这么认为,他认为这是梁啸在攻击他,收回天子旌旗,不仅是对刘非战功的无视,更是打他的脸。如果连先父用性命换来的荣誉都守不住,他还有什么脸继位? 刘建派出亲信,极力游说朱买臣和董仲舒。请他们反对梁啸的提议。与此同时,他也派人与梁啸联系,试探和解的可能性。 这个人是他的岳丈胡应。 胡应费了好大功夫,找到了青云里的里正王奉世,请他出面调停。王奉世收了胡应的重礼之后,先找到了荼牛儿,然后又找到了梁啸。 梁啸勉强同意给王奉世一个面子,接受胡应的邀请,到胡府赴宴。 胡应大喜,张罗了一番之后。亲自登门来请。梁啸带上随从,来到胡家,一路威风。他原本只带了十几个骑士,这次为了到胡家赴宴。他让荼牛儿临时招募了上百游侠儿,都是当年一起玩耍的西南帮。 几年时间便以军功封侯,当年并不出色的梁啸现在是广陵城中游侠儿当之无愧的偶像。他不忘旧情,游侠儿们当然也要给面子。一声令下,百余人蜂拥而来,护着梁啸赶往胡家赴宴。 看到上百凶神恶煞。如临大敌的游侠儿,胡应哭笑不得,却也只能捏着鼻子忍了。今非昔比,梁啸能来就是给面子,哪里还能讲究那么多。花钱买平安吧。 胡应一边安排人抓紧时间补充酒食,一边亲自出迎。 梁啸下了马,有些无奈的指了指身边的游侠儿。“都是当年的好朋友,难得回来一趟,聚少离多,没办法,只好一起带到贵府来了。” “欢迎,欢迎。”胡应一脸假笑。“久仰诸位大名,只是无缘得见。若非君侯,我哪里有这样的荣幸。请,请!” 梁啸也不客气,率先进了门。以前他想进胡家的大门很难,现在他身份不同了,到哪儿都是贵客。 荼牛儿等人一起跟了进去,将胡家的人挤在一边,摆明了就是不信任胡家,仿佛胡家是龙潭虎穴一般。胡应也不敢吱声,他将梁啸请到堂上,让家人出来拜见。 看着罗拜在堂下的胡家老少,特别是一头白发的胡应夫妻,梁啸面色稍缓。胡来虽说死在李蓉清刀下,却是他一手设计的局,况且李蓉清现在也是他的妾,胡来等于死在他的手下。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大仇未报,胡应还能低头,也是不容易。他不能做得太过份,至少表现上要表现出一点肚量。 梁啸起身,将胡应夫妻扶了起来。 “胡翁,当年的不痛快,就这么算了吧。梁家、胡家从此恩怨两清,如何?” 胡应连连点头。不两清又如何?刘建都不敢乱来,胡家又能拿梁啸怎么样? “多谢君侯宽容。” 胡应斥退众人,又道:“君侯,请入内堂说话。” 梁啸狐疑的看着胡应。“有什么话,不能在这里说?” “得知君侯大驾光临,小女也回来了。有几句话,想和君侯面谈,还请君侯给个机会。” 梁啸眨眨眼睛。胡成光?他都想不起来这人了。“这……于礼不合吧?” “请君侯给个机会。”胡应再三叩拜。 梁啸沉吟半晌,勉强点点头,起身跟着胡应来到内堂。胡成光穿着一身布衣,不施粉黛,不着珠钗,跪在阶下。见梁啸进来,她匍匐在地。“民女胡成光,拜见冠军侯。” 梁啸站住,胡应悄悄地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梁啸回头看了看,觉得很好笑。“为了王位,刘建真是连一点尊严都不要啊,居然让你这个堂堂的太子妃来求我?” “太子妃和罪妇之间,只差一道诏书。”胡成光抬起头,仰起素面朝天的脸。“请君侯开恩,念在当日的情份上,给太子一条活路,也给妾身一条活路。” 梁啸从胡成光身边绕开,径自来到堂上,坐下。 胡成光起身,上了堂,在梁啸对面的席上入座,保持着跪拜的姿势。 梁啸慢条斯理的整理了一下衣摆。“有一件事,我要事先说清楚,我和太子之间的恩怨与你无关。免得将来有人说三道四,影响你的清誉。” 胡成光连连点头。“多谢君侯体谅。” “我不是说客气话。”梁啸面无表情,非常严肃。“你既然来调停,想必应该知道当年他为何对我不利。这个结不解,这个事不能完。” 胡成光愣了一下,这才知道梁啸不是客气话。“敢问君侯,究竟是什么事?” “太子宫里,是不是有一个叫梁娥的邯郸人?” 胡成光想了想。“的确有个妃子叫梁蛾,能歌善舞。怎么,她和君侯有旧?” “她虽然也姓梁,却和我没什么关系,不过是当年在我家借住过几天而已。不过,她的父亲梁蚡原本是打算将她献给烈王的。太子夺了父姬,又杀了梁蚡,为了灭口,又追杀于我。” 胡成光恍然大悟,脸上露出羞恼之色。 见胡成光这副表情,梁啸奇道:“这么说来,你并不清楚此事?” “不清楚。不过,太子的为人,我心知肚明。既然君侯这么说,想必不会错。” “那好,我的要求很简单,去或是留,由梁蛾自己决定,太子不得阻碍。梁蚡之死,太子要给一个交待。” “行!”胡成光一口答应。“三日内,我让梁蛾离开江都国,再送她一笔丰厚的程仪。君侯,你还有什么要求?” “我没有别的要求。”梁啸站起身来,甩了甩袖子,起身欲走。他走了两步,又转了回来,看看胡成光。“你刚才说当日的情份,那我就念在当日的情份上,提一个建议。” 胡成光脸上闪过一抹微红。“君侯请说。” “管好刘建,别再让他胡闹下去。否则的话,就算我这次放过他,他也会把自己玩死。他死了无所谓,可是你们胡家在他身上投入那么大赌注,总不愿意跟着倒霉吧?天子旌旗,对他而言,恐怕不是什么荣耀,而是一个诅咒。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说完,梁啸转身而出,将胡成光一个人扔在堂上。 胡成光既有些庆幸,又有些失落。当年梁啸曾经对她那么渴慕,如今却不屑一顾,弃她如弊履。 梁啸出了门,胡应站在门外,正在发呆,听到脚步声,不由得一愣。“君侯,谈完了?” “嗯。”梁啸点点头,更不迟疑,快步出了内堂,来到中庭,与游侠儿们一起说笑。游侠儿们都有些意外。他们不知道梁啸进胡家内堂是干什么去了,这么短的时间就出来了? 荼牛儿知道内情,他迎了上来,正准备说话。梁啸轻声笑道:“放心,这才刚刚开始,还没完。” 荼牛儿松了一口气,笑了。他知道,有了梁啸这句话,冯疾的命运很快就会降临到刘建的头上了。 第431章布局 梁啸信守承诺,闭口不言追回天子旌旗的事。 三天后,梁蛾乘着一辆小车,出现在驿馆门口。 不得不说,她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身材窈窕,有着吴楚女子不多见的高挑身材。姿色出众,妩媚中不失燕赵女子的英气。就连走路的姿势都与普通女人不同,就像后世的模特,举手投足颇具专业气质。 常听人说邯郸有人专门培训女子,卖给权贵人家做姬妾的机构,梁啸还是第一次看到真人。荼牛儿曾说他对梁娥有想法,现在看来,面对这样的女子,十五六岁,正当青春少年的那个“梁啸”很难没有想法。 荼牛儿本人也不例外。事实上,即使现在他已经娶妻生子,也尝过无数女子的滋味,看到梁娥时,依然有些眼直。其他人也好不到哪儿去,只是碍于此人来自江都王宫,又和梁啸有旧,才只敢远观,不敢搭讪。 梁娥还记得梁啸。当年那个顽劣少年如今已经成了封君,看向她的眼神也清澈从容,再也没有那时的渴慕,不免有些失落,暗自叹息。 天意弄人,当初谁会想到梁啸会有今天呢。 梁啸请梁娥入座。“你决定好了?” 梁娥轻轻点头。“虽然宫里锦衣玉食,可刘建毕竟杀了我父亲,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以前是没办法,现在有机会脱离虎穴,哪有还有留恋富贵的道理。” 梁啸很满意。如果梁娥贪慕富贵,不愿意离开江都国,那他就不愿意管这件事了。报复刘建的事,也另寻他策。梁娥不愧是赵人,虽然从小就被当成宠物培养,可是骨子里的刚烈还在。 这是好事。 “我母亲一直挂念着你。你如果不想回老家,不如跟我去长安。” “去长安……有机会报仇吗?” 梁啸意味深长的笑了。“想报仇,总有机会。” 梁娥不假思索。“那我跟你去长安。” 梁啸大喜。他吩咐了梁娥几句,随即带着梁娥来到江都国相府,拜见董仲舒。梁娥不愧是聪慧过人的女子。一见董仲舒的面,她就跪下了,泣不成声,请求董仲舒为她主持公道。 董仲舒尴尬不已。他有些怕梁啸。但凡梁啸登门。没有不给他出难题的。 梁啸故意沉下了脸。“你好生不晓道理。你父亲被害多年,董公哪能轻易允你。还不起来,办正事做紧。” 梁娥抹着眼泪,站了起来,含泪给董仲舒致歉。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即使董仲舒修心多年,号称三年不窥园,此刻也有些不自在。 梁娥很会看人眼色。一见董仲舒这副模样,她立刻和董仲舒拉起了老乡关系。她是赵国人,虽说不是一郡,但同属冀州,勉强算得上老乡。 梁娥有着出众的姿色,又受过专业训练,在江都宫里呆了几年。礼仪方面也无可挑剔。虽然没有生孩子,却也去了少女的青涩,自有几分成熟的韵味。董仲舒在她面前几乎没有什么抵抗力,很快就被攻克。 梁啸冷眼旁观。带梁娥来见董仲舒,既是让董仲舒给他做个见证,证明他不是贪图梁娥的美色才为难刘建,也是要看看梁娥的能力。他有更重要的计划,梁娥如果没有足够的应变能力和心机,他是不敢把这个任务交给梁娥来执行的。 现在,看到董仲舒的窘迫。他更有信心了。 “董公是天下闻名的大儒,天人三策一出,天下俯首。你既打算重新开始,何不请董公赐名。以贺新生?” 梁娥心领神会,软语相求。董仲舒还有些犹豫,梁啸笑道:“董公为国相,待民如子。梁娥虽不是江都国人,却是董公乡党。她的父亲亡故,孑然一生。我虽与她同姓。约为兄妹,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说起来,还是董公和她亲近一些。还请董公为她赐名,我愿以百金为谢。” 董仲舒推辞不掉,只得想了想,说道:“你身世可悯,孑然孤独,如今新生,希望你能找个好人家,子孙繁茂,就娶名郁,字文姬,如何?” 梁娥不说话,把目光转向梁啸。来此之前,他们并没有约为兄妹,梁啸突然说这话,她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却可以肯定,梁啸对她刚才的表现很满意。此时此刻,她立刻表现出妹妹对兄长的尊重。 梁啸沉吟片刻,抚掌而叹。“董公就是董公,这学问……非我能及。这个名字好,这个名字好。夫子云,郁郁乎文哉。郁既有忧虑之意,又有茂盛之喻,简直是为她量身订做的一般,再合适不过。” 梁娥听了,连忙躬身致谢,娇声道:“多谢董公赐名。从现在起,梁娥已死,我就是梁郁梁文姬了。” 董仲舒抚着胡须,略显矜持的笑了。与梁啸相处这么久,梁啸说话还是第一次这么动听,而且正好挠到了他的痒痒处,让他欲罢不能。不得不说,梁啸读书虽然不多,揣摩人的心思却有独到之处。一听这名字,就猜到了他的用意。 梁啸谢过董仲舒,奉上百金作为谢礼,又邀请董仲舒赴宴。他决定举办一场宴会,一来庆贺梁郁新生,二来庆贺他收梁郁为义妹。董仲舒为梁郁取名,当然推辞不掉,而且是最尊贵的客人。 梁啸大邀宾客。上有大儒董仲舒在座,下有广陵城的游侠儿帮衬,梁啸收梁郁为义妹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江都国。与此同时,董仲舒为梁郁取名的事也传为佳话,无人不叹服董仲舒的才学。 梁啸虽然没有请刘建与会,却表达出了井水不犯河水的态度。从头至尾,他都没有再提一句梁蚡的事,也没有对江都王位的传承发表一句意见。 两日后,梁啸带着梁郁起程,告别了亲朋故旧,离开了江都国,返回长安。 收到这个消息,刘建长出一口气,董仲舒也如释重负。 梁啸走的是水道,溯江上行,趁船到荆州,再弃船换马。虽然远一点,但是人比较舒服,不会太累。 因此,他与严助错身而过,没有碰面。 梁啸刚刚离开江都,严助就赶到江都。他自恃天子使者,身怀秘密使命,又是对付梁啸而来,是刘建期盼已久的救兵,到了江都,自然不用客气,坦然的接受了刘建的款待,并将梁啸调查东瓯移民的事告诉了刘建和董仲舒。 董仲舒还好。他虽然对梁啸的做法有不满,毕竟是读书人,与梁啸的关系还算密切,做不出人走茶凉,立刻翻脸这样的事。刘建则不然,他对梁啸早就恨之入骨,听到这个消息,自然举双手欢迎。不顾董仲舒的反对,表示全力配合严助,一定要将梁啸整臭。 朱买臣当然更不用说,他与严助早就是同盟。 一场针对梁啸的闹剧在江都轰轰烈烈的上演了。为了保密,刘建甚至动用王室卫士,将青云里里正王奉世等人控制起来,那些与梁啸相熟的游侠儿更惨,直接找了个理由,扔进大牢,有几个人甚至被严刑逼供,死在狱中。 梁啸对此一无所知。他正在盘算着自己的计划。 作为一个穿越者,梁啸多少还是有点理想的。与汉武帝这样的雄主并世,又生在一个朝气蓬勃,蒸蒸日上的时代,干掉汉武帝,自己做皇帝的想法未免离谱,但是利用自己的历史经验,对历史进程力所能及的做一些调整,他还是有信心的。 特别是在儒家还没有真正当道的时候。 然而,梁啸自己也清楚,改革者往往不得善终,与皇权作对更是风险奇高,何况他的对手还是汉武帝这样的雄主。他有前世经验,汉武帝却有皇权。前世经验是软实力,皇权却是硬实力,杀伤力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想硬碰硬,只有死路一条。 不过,他还有一个优势:他对天子的了解,远远比天子对他的了解深。敌明我暗,可以从容布局,等天子明白过来,已经入彀,脱身不得。如果设计得好,说不定天子还乐在其中。 “阿兄。”梁郁从舱里走了出来,捧着茶水,来到凭栏而望的梁啸身边。 梁啸回头看了梁郁一眼,笑道:“文姬,睡得可好?” “睡得好极了。”梁郁抿嘴笑道:“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睡得这么香过。” “那就抓紧时间睡吧,等到了长安,就没这么轻松了。” “喏。”梁郁颌首。她之前就和梁啸约好,去长安就是为了复仇。只是她在宫里呆了那么久,知道分寸。梁啸不说,她就不问。 梁啸想了想。“文姬,你在宫里这些年,就没有生育过吗?” 梁郁怔了片刻,有些苦涩的笑了。“我是被迫入宫,本非得已。刘建又是那种禽兽不如的畜生,我哪有心思为他生儿育女?我已经不幸了,怎么能让孩子生而不幸。” 梁啸有些意外。梁郁不知是随口一说,还是未卜先知,当刘建的子女的确不是什么幸事。江都公主刘细君的故事在专家的嘴里说起来很美,可是对她本人而言,绝对是个悲剧。 不过,他此刻没心思想那些事。“这么说,你是能生,而不想生?” 梁郁低下了头,有些不好意思。“入宫之前,阿翁为我请过好几个相士,都说我有多子之相。” 梁啸眉毛一挑,无声的笑了起来。 最关键的问题解决了。 第432章大计划 三月中,梁啸回到长安。 过了蓝田,沿着霸水西北行,在城东的长门园附近,梁啸被人拦了下来。 拦住梁啸去路的是一个容貌娇好的年轻人,名叫董偃。名义上是窦太主的随从,实际上是窦太主的小情人。要说汉代的男女关系之开放,后世人简直难以想像。窦太主的丈夫陈午还在世,窦太主就光明正大的包养了董偃,也没听说民间有什么非议,陈午本人也没说什么。 有人也许会说这是因为馆陶尊贵,陈午只能捏鼻子,其实不然。要说尊贵,谁能比皇帝还尊贵?刘邦还在世的时候,审食其就倍受皇后吕雉信任,来往密切,也没见刘邦说什么。 梁啸对董偃早有耳闻,立刻明白了是谁想见他。 “董君,我还急着回去交差,太主有事,不妨等我交完差再去拜见,如何?” 董偃有些不好意思。“君侯,太主也没什么其他的意思,只是想表示一下谢意罢了,也不用耽误君侯太多时间。” 梁啸哈哈大笑。“我明白太主的意思,并非故意避嫌。不过,公务在身,的确不便滞留。待我交了差事,再去府中请罪,一定让太主满意便是,绝不为难董君。” 董偃见梁啸坚持,也不敢勉强,只得应了。梁啸走了两步,忽然又勒住了马,示意董偃过来。董偃不敢怠慢,连忙赶了过来。 “董君,我记得你家是卖珠的?” 董偃非常尴尬。“是的,不知君侯有何吩咐?” “吩咐不敢当,只是想请教董君一二。”梁啸命人掀开梁郁的车帘,露出梁郁的俏脸。“这是我义妹。我想给她配几副首饰,一直没有选到合适的。董君能不能帮着看看,什么样的珠饰比较适合她?” 董偃心中一动,明白了梁啸的意思。这是索贿啊。他打量了梁郁一番,赞不绝口。“君侯,令妹简直是国色。一般的珠宝的确难以衬托她的美丽。请君侯容我数日,为她亲手选配一些珠饰,不致堕了她的美貌。” 梁啸哈哈大笑。梁郁就算不是国色,也算得上一流的美人。不过。他请董偃给梁郁配珠饰,却不是想索贿。以他的财力,几副珠宝还是买得起的。他是要借馆陶长公主的嘴来宣扬梁郁的名声,开始他的计划。 这个计划,他已经琢磨了一路。现在到了着手实施的时候了。 告别了董偃,梁啸等人赶向长安城。 董偃回到长门园,向馆陶长公主做了汇报。听说梁啸不肯赴会,馆陶长公主还有些恼怒,再听董偃说梁啸请他为义妹梁郁配珠饰,这才转怒为喜。 她不怕梁啸索贿,就怕梁啸不肯收礼,和她保持距离。 不过,出于女人的敏感,馆陶长公主还是不太安心。梁啸突然多出一个义妹。而且如此漂亮,他想干什么?莫非是被卫青的异军突起刺激了,也想送一个美女入宫?有一个卫子夫已经够麻烦了,如果再来一个,那皇后岂不是更要失宠? 以前她还指望皇后能生子,现在失子的可能性越发渺茫,馆陶长公主不得不小心戒备。不过,既然梁啸主动索贿,应该不至于对陈皇后不利。 馆陶长公主斟酌再三,决定亲自挑几副好的首饰给梁啸送去。尽快搞清梁啸的真正用意。 进了霸城门,梁啸沿着大街,直奔未央宫。这条大街长达十余里,南北都是长乐宫的范围。有无数复道凌空飞渡。梁啸一行很快引起了宫里人的注意。走到一半,宫里出来一个宦者,通知梁啸,王太后召见。 其他人,梁啸都可以以公务在身推脱,唯独王太后召见。这个理由不好使。梁啸立刻停下,让荼牛儿等人在宫门外等候,自己入宫拜见太后。 王太后正在一群宫女、宦者的陪同下,在斗鸡台看斗鸡。两只雄鸡在场中撕打,毛羽四散,鲜血飞溅,战况惨烈,观众们也紧张得大呼小叫,莺声燕语,尖叫浪笑,混成一片。 梁啸穿过人群,来到王太后的面前躬身行礼。 “冠军侯,骑都尉,臣啸,拜见太后玉安。” 王太后面带微笑,慢慢的把目光从斗鸡身上收回,瞅了梁啸一眼,指指场中的斗鸡。“梁啸,你是长安有名的少年英雄,战功赫赫,杀得匈奴人闻风丧胆,斗鸡这样的事,恐怕入不得你的眼吧?” 梁啸转了转眼珠,试探着说道:“太后,臣微时也是顽劣少年,偷鸡摸狗的事没少干。” “呵呵呵……”王太后笑了起来。“是么,这可不怎么看得出来。我以为你从小便是知书达理,谦谦君子呢,没想到也有顽劣的时候。是啊,人哪有不年少轻狂的时候,改了就好。你说是不是?若是当初郑当时将你绳之以法,今天我大汉恐怕就少了一个不世英才。” 梁啸心头一动,明白了王太后的意思,连忙笑道:“太后谬赞,臣不敢当。郑君为相时,多有教导,臣有今日,多有赖郑君爱护。” “是啊,有时候,做人不能太严苛了。”王太后话中有话。“有些事,过去也便过去了,你说可好?” “太后教诲,臣岂敢不从。” “甚好。”王太后笑了起来。“你是个识大体的。江都的事,陛下已经派严助去查,你就不用再操心了,把心思用在大事上来。陛下日理万机,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辅助。” 王太后恩威并施,梁啸岂有不明白的道理。本来嘛,他暂时也不想与刘建纠缠,既然王太后出面调停,他也乐得给王太后一个面子。总的来说,王太后对他的印象还是不错的,他这三千八百户的食邑中,有八百户就是王太后赏的。 严助去了江都?这倒是个意外。天子在想什么,连一点风声都没透啊。不过,朱买臣、严助先后去了江都,那天子身边岂不是没什么人了?哈哈,真是天赐良机。 梁啸出了永乐宫,让荼牛儿等人先回家,自己赶到未央宫见驾。他由东司马门进宫,径直来到承明殿。天子正在忙碌,听说梁啸回来了,立刻命他入见。塞喧了几句,天子便直奔主题。 “江都的事如何?” “烈王已经入土为安,丧事一切顺利。” “这个我知道。”天子摆摆手。“还有什么其他的事要告诉我?” 梁啸沉吟片刻。“臣刚刚从长乐宫出来。” “长乐宫?”天子一听就明白了,脸色有些不太好看。“太后都和你说了些什么。” “太后说,江都的事,陛下已经有了安排,让臣用心辅佐陛下。” “哼哼!”天子冷笑了两声,又瞅了梁啸一眼。“你不会就此罢休吧?” 梁啸呲了呲牙,面露犹豫之色。天子冷笑不语,盯着梁啸不放。梁啸无奈,只得说道:“陛下,臣与江都太子结仇,只是出于一时义愤,并非是臣与他有什么不可开解的仇怨。如今臣已经将当年被刘建掳走的人救了出来,也就不想再生事,以免有人说臣是公报私仇,误了正事。” “被刘建掳走的人?”天子很好奇。“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细细说来。” 梁啸摆出一副很勉强的样子,支支吾吾的不肯说。他越是如此,天子越是好奇,最后甚至使出了恐吓的招数。梁啸将戏做足,这才将事情的原委一一道来。他特地提到了梁郁原本是准备献给烈王刘非的这件事,反倒将刘建杀死梁蚡的命案一笔带过。 对梁郁来说,梁蚡很重要。可是对天子来说,这根本算不了什么,反而倒是刘建强夺父妃这件事更容易刺激他。这已经不是好色的问题,这是不孝,上升到政治高度,就是不忠。 对于诸侯王来说,杀几个人不是什么大问题,荒淫无耻也可忍,不忠不孝却是致命的。 刘建的所作所为显然已经触及天子的底限,比杀人要严重多了。 天子思索了片刻,主动转换了话题,眉毛一挑。“这几个月不在京中,你可错过了不少热闹。” 梁啸微微一笑。“陛下,臣也听说了一些。不过,臣从来不缺热闹。” 天子笑了起来。“那倒也是,你到哪里,哪里便热闹。这次又准备怎么玩?” “呃……”梁啸故意停顿了一下,等天子按捺不住,这才说道:“臣想去淮南求亲,然后举办一个热热闹闹的婚礼。” “这的确是个好主意。”天子皮笑肉不笑的看着梁啸,语气中多了几分说不出的意味。“一个是大汉最年轻的封侯,一个是宗室中最有才气的翁主,你们真是天生一对,不知道要羡慕多少人。” “臣就是要让他们羡慕。”梁啸佯装听不出天子语气中的不安。“臣斗胆,想请陛下主婚。” “我?”天子又好气又好笑。“这可没有先例啊。” “有没有先例并不重要,陛下继往开来,要做的很多事都没有先例。陛下,臣想请陛下主婚,是因为没有陛下的支持,臣恐怕不能如愿。臣正在酝酿一个计划,这个计划一旦提出,只怕淮南王不仅不肯将翁主嫁给我,还可能与我翻脸,甚至……”梁啸打了个寒战,露出惊恐之色。“臣会成为千夫所指,体无完肤。” 天子大奇。“什么计划,后果会这么严重?” 第433章推恩令 梁啸的计划就是后来由主父偃提出的推恩令。 很多人都以为推恩令是削弱诸侯王,加强中央集权的关键举措,其实不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很多事情都不是哪个天才突发奇想,一拍脑袋做出的决定,而是历史发展到了那个地步,自然而然的结果。 推恩令是主父揠提出的不假,但是削弱诸侯王,加强中央集权却是早在汉帝国刚刚成立的时候就已经明确的政策导向。刘邦铲除异姓王,文帝、景帝苛待同姓王,最后甚至激起七国之乱,都是这种国策的延续。 即使是理论,主父偃也不是始作俑者,如果一定要说有个天才,贾谊才是那个天才。主父偃不过是适逢其会,提出了这个建议,并且最终帮汉武帝将这个建议落在实处而已,而且真正起到关键作用的也不是主父偃,而是汉武帝本人。 没有主父偃,迟早也会有别人提出类似的建议,没有强悍的汉武帝,这个政策什么时候能实施却是个问题。现在,主父偃还不知道在哪儿找工作,梁啸先提出了这个建议。 与主父偃不同的是,主父偃提出推恩令只是谋求个人利益,最多客观上有利于朝廷。梁啸提出推恩令却是用意深远,绝不仅仅是削弱诸侯这么简单。他要借力打力,尽可能的利用一切条件,领一代风气之先,并最终影响整个国策。 一路上,他盘算的都是这些事。 天子想不到梁啸为此花了多少心思,但是他立刻被梁啸的这个建议吸引住了。 这简直是一个天才般的创意,有着让人无法拒绝的理由。 朝廷想削藩,诸侯王又不是傻子,岂能束手就缚?即使是朝廷约束日严,诸王实力日削,削藩还是一件必须慎之又慎的事。虽然没有吴楚那样的大国,可诸王数量众多,一旦激起众怒。朝廷的压力依然很大。 所以,朝廷必须找到合适的理由才能削藩,以免为人诟病,甚至激起反叛。 天子即位之初。雄心勃勃,意气风发,想立刻做一番事业,便接受大臣们的建议,用各种理由找诸侯王的麻烦。准备一举解决这个痼疾。谁知刚有动作就引起诸王反扑。中山王刘胜借着朝会的机会发难,指责地方官吏欺压诸王,有违亲亲之道,一时众王响应,声势浩大。天子见状不妙,只好暂缓削藩之举,并大加赏赐,安抚诸王。 诸王反对削藩的理由是亲亲之道,天子无法反驳,只能忍耐。现在梁啸提出推恩令。顺势而行,将亲亲之道变成了削藩的理由,让诸王无法反对,并且获得了更多王室子弟的支持,将阻力化于无形的同时,还将那些没有继承权的宗室变成了支持者,可谓是一举两得。 天子一下子就意识到了这个建议的精妙之处,不由得拍案叫好,更为自己怀疑梁啸的忠诚而愧疚不已。正如梁啸自己所说,这个推恩令一出。梁啸必然会成为诸王的眼中钉。他如果只为自己利益着想,何必献此计?与淮南王结亲,迎娶刘陵,无疑才最符合他的利益。 现在么。淮南王能不能将女儿嫁给他都是个问题。 “我可以为你主婚,但是,你怎么求婚呢?”天子笑容满面,语气也变得轻松起来,甚至有几分幸灾乐祸。“你不怕淮南王将你打出来?” “怕。所以,我想请陛下暂缓此策。待臣将翁主娶回家再说。” 天子笑得更加开心,有点小伙伴一起做坏事的感觉。“这倒是个好主意。不过,真到了那一步,恐怕翁主夹在你们中间会比较难办。” “这个么……”梁啸挠挠头。“一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到时候再说吧。” “哈哈哈……”天子大笑。“行,只要你能求婚成功,我便给你主婚。” 梁啸大喜,躬身拜退。 梁啸出了宫,回到家,家里热闹非常。 梁郁非常乖巧,一看到梁媌就口称母亲,拜倒在膝下。 在此之前,梁啸已经派人送信回来,说明了救出梁郁,并认为义妹之事,只是梁媌对那个曾经在家里借住过一段时间的乡党已经没什么印象,也没有太多的触动。然而当梁郁活生生的跪在她面前,号陶大哭的时候,她一下子接受了梁郁。 儿子再贴心,毕竟不如女儿与母亲亲近。梁郁人长得漂亮,又有着同姓同乡的天然优势,再加上父亲亡故的悲惨遭遇引发的同情,只用了几滴眼泪便打破了梁媌的心防,融入了这个家庭。她不仅和梁媌亲热无比,就连李蓉清、月亮等人也被她的遭遇惹得同情心泛滥,泣不成声。 等梁啸回到家的时候,她俨然已经是梁家的一份子了。 梁啸非常满意。这女子不仅长得漂亮,而且聪明,比他期望的还要好。 安顿好了家里的事,梁啸又赶到淮南邸,来见刘陵。 一见面,刘陵便取笑道:“这一趟出去,没带妾回来,倒带回来一个义妹?也是个意外啊。” 梁啸没时间和她打趣,开门见山的说到了推恩令。刘陵一听,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她黛眉紧蹙,盯着梁啸看了半天。“你究竟想做什么,为此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 梁啸笑了。刘陵没有指责他孟浪,而是问他的真实用意,这是一个心心相印的信任。 “你仔细想想,你现在的财富,有几分是来自于土地?” 刘陵目光一闪,有些明白了。 兼并土地,说白了还是为了追逐财富。就目前而言,土地还是各种生财之道中风险最小,收入也较多的一个。一亩地少的只有几十钱,好的几百钱,就算是号称土膏的上等土地也不过万钱,可是土地不会贬值,顺利的话,最多两三年时间就能将投入收回来,与经商相比,风险几乎无零。 可是,土地的利润毕竟有限,如果抛除风险低的优势,积累财富的速度远远不如工商。这一点,刘陵有切身体会,双面锦、琉璃两项独门生意让她日进斗金,只用了几年时间就腰缠万贯,富可敌国。 对她来说,那两个县的土地根本不值一提。 “土地获利有限,却有着两个致命缺点。”梁啸坦然说道:“其一,与民争利,危害国家稳定。无农不稳,权贵占领大量土地,必然造成百姓的流离失所,朝廷的税赋锐减。长此以往,动摇朝廷根基,朝廷不可能坐视不理,不是巧取便是豪夺,否则就会民变四起,有土崩瓦解之忧。” 刘陵点点头。土地兼并的危害,大家都清楚。 “其二,土地是固定资产,迁移不便。”梁啸眨眨眼睛。“不管你积累了多少土地,一旦失势,哪怕是一块土,你都无法带走。就算你想脱手,恐怕也只能贱卖,远远不如珠宝携带方便。” 刘陵眼神一闪。“你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随时准备逃离?” 梁啸知道她说什么,笑着摇摇头,又点点头。“就目前而言,还没有这样的危险。不过,有备无患,我不能一点准备也没有。” “若是如此,我倒也可以理解你的想法。可是,为何要将所有的诸侯王都牵扯进来?你可知道这将涉及到多少人?” “我只怕人不够多。”梁啸进一步解释道:“皇权至高无上,诸侯王势力日渐削弱,若单打独斗,岂是朝廷的对手?只有大家联合起来,制衡朝廷,才有一线生机。” “没有实力,纵使能联合起来,又有何用?” “不然。你可以做到的,别人也可以做到。只是他们没有你聪明,做得没你好罢了。即使如此,也比占用土地,与朝廷争此必争之利为好。你常说黄老之道好,岂不知不争之争的道理?与其在土地上与朝廷对立,不如避实就虚,舍小就大。” 刘陵笑了起来。眼波流转。“你这是夸我,还是夸你自己?” “既是夸你,也是夸我自己。”梁啸也笑了,带着说不出的得意。“如果我不优秀,又怎么能博得你的青睐?” “就会哄人。”刘陵白了他一眼,心里甜滋滋的。“你真打算骗我父王?” “我也不想。不过,我不知道你父王能不能像一样理解我的良苦用心。实在不行,只有先把你娶回来再说了。说实话,这件事关系重大,我是有一些想法,但能不能将想法落到实处,还要你从中襄助才行。仅靠我一人,怕是做不到这么周全。” 刘陵笑靥如花。 “当然了,我其实还是有另外一个办法,既不用骗你父王,又能将你娶回家。” “什么办法?” 梁啸起身,走到刘陵身边,附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刘陵一听,满目通红,伸手将他推开。“登徒子,这种没羞没臊的事,你也说得出口,不怕人笑话么?” 梁啸一脸的理所当然。“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只要你情我愿,谁能说个不字?再说了,只要能抱得美人归,我连天子都敢骗,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你……” “翁主,要不……”梁啸眨眨眼睛。“我们先试一试?” “滚!”刘陵推开梁啸,起身就逃。梁啸伸手拽住,将她扑倒在地,哈哈大笑。“翁主,箭在弦上,你才想逃,是不是有些迟了?” 第434章迂回 从金匮山第一次见面到现在,梁啸和刘陵交往的时间已经近六年,虽然总的来说聚少离多,特别是梁啸去西域,一去就是两三年,但他们之间的距离从来没有增加过,彼此都能猜到对方的心思。梁啸出征前,和刘陵挑明了心愿,两人的关系更是突飞猛进,一下子进入到谈婚论嫁的地步。 只是梁啸数月征伐,紧接着又去了江都,他们之间一直没能有自己的时间和空间。如今梁啸刚从江都回来,第一时间找到刘陵,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已然将刘陵视作自己的贤内助。对刘陵这样的女子来说,这份信任和依赖就是世上最好的情话,一下子挑起了她的激情。 仿佛地下酝酿多年的烈火,一旦冲出地面,立刻熊熊燃烧,一发不可收拾。 原本只是一个玩笑,最后也不知道是谁主动,稀里糊涂的就跨过了那条线,变成了灵与肉的交融。 抱着刘陵微微颤抖的身体,梁啸就像抱住了全世界。他凑在刘陵耳边,忽然说道:“我有点后悔了。” 刘陵身体一僵,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你说……什么?” “我说,我好像有些鲁莽。”梁啸抓住刘陵的手,亲吻着刘陵的肩膀。“也许我们不应该这么冒险,直接驾船出海才是上策。天下之大,哪里不能安身立命?以你我的能力,开疆拓土,打下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也不是什么难事,然后生一堆儿女,岂不逍遥快活,何必冒这么大的险?” 刘陵长长的吁了一口气,绷紧的身体也放松下来。她挪到梁啸身边,伸出手指,抚着梁啸身上的旧伤,轻笑了一声:“不战而走,逃得过天子,逃不过你自己。” 梁啸想了想。觉得刘陵说得有道理。他不是没想过这个方案,但是一想到自己明明有机会改变,却没有改变,他就觉得不甘心。他担心的其实不是自己。而是刘陵,所以才要在第一时间把这个想法告诉刘陵。如果刘陵不支持,他就得重新考虑这个方案了。 毕竟,他的长处在战略,在全局设计。细节执行却离不开刘陵的帮助。 “我有什么逃不过的。”梁啸嘻嘻笑了起来,带着说不出的得意。“我其实是个小富即安,很容易满足的人,没有那么大的理想。” “你这不是谦虚,而是对我的蔑视。”刘陵坐了起来,随手扯过梁啸的上衣披在身上。“如果你真是这样的人,那我和那些整天只知道家常里短、争宠生事的小妇人又有什么分别?” 梁啸用手臂支着头,撑起上半身,含笑打量着刘陵。“翁主,我们天生就是一对。你看。这种为了自我表扬,不惜表扬别人的精神是一致的,连语气都非常像。” 刘陵伸手掩着嘴,转了转眼睛,也觉得自已刚才说话的语气和梁啸之前有几分相似,不禁笑出声来。衣襟随着她的晃动忽启忽闭,半遮半掩中,波澜又起,梁啸眼睛有些直,下意识的咽了一口口水。 刘陵见他神情不对。低头一看,不禁大羞,伸出秀足,轻轻踹了梁啸一脚。“贪心不足的巴蛇。以后的日子长着呢,何必贪在一时,也不怕伤了身体。” “是啊,日子长着呢。”梁啸不好意思的笑了一声,摸了摸鼻子。他倒不是怕伤了自己的身体。憋了有半年了,他有着无穷的精力。刘陵却不行。刚刚破瓜便太放纵,会给她留下阴影。 刘陵瞅了瞅梁啸倔强的兄弟,脸色更红。“要不,我让人陪你?” “别,我还没那么急色。”梁啸坐了起来,找到自己的裤子套上。“还是说正事吧,我的计划是这样的。我先去淮南求亲,避开天子的注意力,你这么办……” 刘陵静静的听着,不时的插一句,两人嘀嘀咕咕,一个庞大而周密的计划慢慢成型。 梁啸回到长安没两天,又匆匆地离开了长安,赶往淮南求亲。 这一次,他没有一个人出发。按照习俗,求亲必须有长辈出场。梁媌再能干,也是女子,桓远身为师傅,义不容辞的担负起了这个责任。 与此同时,刘陵与准小姑子梁郁成为了好朋友。经过几次接触,刘陵认为梁郁具备执行计划的实力和心智,便着手教她读书。梁郁之前接受的培训是怎么侍候人,怎么利用女子的身体优势,而刘陵教她读书,则是发挥她的智力优势。 在这个时代,对大多数人来说,读书还是一件很奢侈的事,女子读书就更罕见了,没有功名可以追求,绝大多数女子都没有读书的动力,文盲比比皆是,梁郁之前的水平,也就是认识自己的名字而已。 好在梁郁聪明能吃苦,又有刘陵这个好先生,她很快掌握了一些最基本的学问。《老子》、《论语》这些诸子典籍,多少知道了一些。 就在这时,馆陶长公主派人送来了精挑细选的珠饰。太皇太后死的时候,将自己积累多年的珠宝全部留给了馆陶长公主,所以馆陶长公主手中有常人难以想像的珠宝,挑几副出来送给梁郁自然是小菜一碟。 只要梁啸能帮陈皇后保住皇后之位,她不介意多送一些。 借着这个机会,刘陵带着梁郁来到长门园,向馆陶长公主表示谢意。 长门园是馆陶长公主的私园,地处长安城东南郊。比起城中的公主府,长门园相对清静。长安虽然是京师,可以用寸土寸金来形容,但荒地也不少,长门园周围几乎没有其他的建筑,正是修心养性的好地方。 看到梁郁的容貌和气度,馆陶长公主在惊叹的同时更加不安。如果说卫子夫只是年轻漂亮的话,梁郁又多了一份贵族才有的从容。而与含着金钥匙出生的权门贵女相比,她又有难得的安静,绝不是那种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有钱有身份的轻狂之辈。 馆陶长公主有一种感觉,如果梁啸真的打算把这个女子送入宫中,那么不仅陈皇后会受到威胁,卫子夫也会被比下去。她同时具备了陈皇后和卫子夫的长处,又没有她们各自的缺点。如果一定要拿一个人做比较,她有点像刘陵,美貌与智慧并存,只是各方面都略逊一筹罢了。 “天下竟有这样的女子,真是让人嫉妒。”馆陶长公主半真半假的说道:“如果将她送入宫中,只怕梁君侯就不会被卫青比下去了。” 刘陵微微一笑。“太主的意思,是建议我家将她送到平阳公主府?恐怕伯鸣是舍不得的。” 馆陶长公主心中一紧,随即又松了一口气。卫子夫就是平阳公主送到天子身边的,馆陶长公主对她可没什么好印象。实际上,她们之间关系很紧张。汉景帝在位的时候,馆陶长公主经常送美女给做皇帝的弟弟。现在轮到平阳公主,馆陶长公主反倒成了受害者。 不过,刘陵的话提醒了馆陶长公主。要想笼络住天子,就要投其所好。平阳可以选派美女入宫,难道我就不能?我玩这些手段的时候,别说平阳,现在的王太后都还没出头呢。 以前她不愿意这么干,是担心这些女子会威胁女儿陈阿娇的地位,现在已经知道陈阿娇受孕的机会渺茫,卫子夫这个威胁却是实实在在,如果再不采取反制措施,等卫子夫生下皇子,说什么都迟了。 馆陶长公主动了心思。“如此灵秀的女子,除了天子,恐怕没几个人配得上。梁君侯倒是个合适的人选,可惜他们是同姓,又已经结为兄妹,总不能再反悔吧。” “不瞒太主。伯鸣也不是没有过想法,至于同姓,本不是什么问题。伯鸣母家姓梁,父亲可不姓梁,改姓不过是举手之劳,能有什么问题?只是文姬自以为不祥之人,不愿意害了伯鸣,这才结为兄妹。” 馆陶长公主很好奇。“不祥之人?这又从何说起?” 刘陵给梁郁递了个眼神。梁郁低着头,没有说话,眼睛却有些湿润。馆陶长公主一看,顿时怜惜不已。她既为梁郁的可怜所动,又有心要梁啸欠她人情,此刻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你且说来,也许我能帮上一点忙。” 梁郁跪倒在地,谢道:“妾身的仇人身份尊贵,就连我阿兄都无可奈何,不敢麻烦太主。” 馆陶长公主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听说梁啸自己解决不了,更觉得是个机会。“无妨,你且说来。论行军作战,我陈家没和能和梁君侯相提并论的人才,可是要论出身,我家还是有点优势的。” 刘陵也说道:“文姬,你就说吧。太后是当今天子的姑姑,女儿又是当今皇后,要说天下有人能帮你,大概也只有她们了。” 梁郁听了,这才再拜,将自己的经历说了一遍。 馆陶长公主一听,脸色便有些尴尬。她有些责备的看着刘陵。“翁主,你这是给我出难题啊。” 刘陵笑了。“太主言重了,我怎么敢给太主出难题。的确,刘建不仅自己是江都王,身后还有王太后家,一般人难动他分毫。若非如此,伯鸣也不至于束手无策。可是话又说回来,王太后再护短,还能因为一个刘征臣坏了自己的羽毛?她若是知道刘建是什么货色,只怕甩都来不及甩呢。” 馆陶长公主眼珠转了转,计上心来。 第435章翻云覆雨 王太后为什么帮刘建?原因很简单,刘建的妹妹刘征臣是王太后兄长,盖侯王信的儿媳妇。 但,仅此而已。 这样的关系,帮着说两句话,打一下掩护,是可以的。可若是刘建闯出人神共愤的大祸,王太后还会不会替他说话,那就要再考虑考虑了。 以刘建这种禽兽不如的德性,出事是大概率的事。 既然如此,帮梁郁报仇的难度就远远没有想象的那样大,收获却一点也不少。梁啸都无法解决的事,陈家帮他解决了,他能不知恩图报?就算梁啸无所谓,梁郁能不感激陈家? 只要她感激陈家,就算她入了宫,也不会对陈皇后产生威胁,只会对陈皇后感激涕零。 相反,如果陈家不帮忙,那梁啸有可能转而求助于平阳公主。到了那时,不管是梁啸还是梁郁,对陈家都不会有什么好印象,入了宫,也只会与卫子夫交好,成为平阳公主的另一枚棋子。 孰利孰害,一目了然,就算馆陶长公主没有刘陵聪明,也能分得清轻重。 “那我该怎么做?” “很简单。请皇后适时提醒一下王太后就是了,王太后是明辨是非的人,她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馆陶长公主看了刘陵一眼,含笑点头。刘陵这个主意好。不仅能避免和王太后发生冲突,还能卖王太后一个人情。王太后不仅不会怪她多事,还会感激她的提醒。 “那我就试试,希望能帮上一点忙。” 梁郁连忙拜倒在地。“太主大恩大德,没齿难忘。若能报得父仇,愿为太主效犬马之劳。” 馆陶长公主非常满意,转而拉着刘陵拉起了家常。刘陵搞过无数学术讲座,但上一次的影响最大。子嗣问题触动了无数豪门贵族的神经,这次讲座也让人见识到了学术的力量。淮南王府的名声一下子如日中天,俨然成了天下学术的殿堂。 淮南王府原本就在学术界名声赫赫,三千门客。煌煌巨著,都让淮南王成为天下曲指可数的大学者。只是天子有意推行儒家,贩抑黄老,以黄老学术为宗的淮南王受到压制。迅速被董仲舒代替,失去了往日荣光。 谁都以为淮南王府会一蹶不振,谁曾想淮南王刘安歇了,翁主刘陵却异军突起,仅仅用了一年时间。就证明了淮南王府依然是学术重镇。相比之下,董仲舒代表的儒学却还飘在空中,尚未落地。 如果江都王刘建出事,那更是对董仲舒的重大打击。 馆陶长公主看到了学术讲座带来的影响力,也看到了刘陵、梁啸这对小夫妻的过人实力,她想在这方面有所动作,重新聚拢人气,自然要找刘陵这个行家来做参谋。 馆陶长公主答应帮梁郁报仇,刘陵自然要投桃报李。她提出一个建议:研究炼铁技术。从大处说,天子正准备大举征伐。炼铁技术如果有所突破,可以大大提高武器装备的水平,天子必然欢喜。往小处说,如果陈家能在这方面取得先机,在武器、农具等铁器生产上占据一席之地,还愁没钱赚? 退一万讲,就算是把这个技术无偿转让给朝廷,天子也不能让陈家吃亏。 馆陶长公主闻言大喜,感激不尽。 陈皇后的车驾驶进了长乐宫,在鱼池旁停住。陈皇后下了车。示意随从们退下,自己带着一个宫女,沿着曲折的花径,缓缓来到王太后面前。 王太后正在酒池乘船欣赏春光。看到陈皇后,她笑了笑,不置可否。陈皇后突然求见,自然有事,她都不要问,等着陈皇后开口就是了。 陈皇后行了礼。还没开口说话,先瞥了王太后身边的刘征臣一眼,嘴角微挑,露出一丝略带讥讽的笑容。 刘征臣不安起来,求助的看着王太后。王太后皱了皱眉,心里也犯起了嘀咕。这陈皇后来莫非与江都国有关?是了,梁啸被我压住,不敢再对江都国不利,也只能去求陈皇后了。陈家母女一直试图拉拢梁啸和刘陵,有这样的机会送到跟前,自然不肯错过。 不过,为了梁啸,她们敢和我作对? “皇后前来,可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大事,听说母后踏春,便想来陪母后说说话。” 王太后暗自哼了一声,假笑道:“是么,莫非长安又有什么趣闻,还是淮南翁主又有了什么新发现?” “长安最近是热闹,不过都是些旧闻了。倒是江都国有一桩新闻,不知道刘翁主可曾讲与母后听听。” 刘征臣鼓起勇气。“不知皇后说是哪一桩事?” “翁主刚从江都奔丧归来,应该知道梁啸在江都国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是为了什么吧?” “这个不用她说,我也知道。”王太后抢过了话头,准备结束这个话题。“这件事,我已经和梁啸说过,恩销怨解,从此两不相欠,就不用再提了。” “母后对梁啸一向爱护,他对母后也是尊敬有加。母后有诏,他自然不敢不从。”陈皇后早有心理准备,岂能就这么轻易的被王太后堵住话题。她笑得更加温顺。“只是如此一来,母后难免失察了。” 王太后听了,眉头皱了起来。“他敢阳奉阴违不行?” “这倒不至于,不过是母后天威之下,有些话只能憋在肚子里,不敢吱声罢了。” “什么话?” “母后可知梁啸从江都国带回来一个女子么?” 听陈皇后说完梁郁的事,王太后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她把目光转向刘征臣。“可有此事?” 刘征臣面色煞白,支支吾吾的不敢吭声。如果承认陈皇后说的是真的,那等于刘建骗了王太后。如果说陈皇后说的是不是真的,陈皇后很可能会拿出更多的证据,最后是她当面欺骗王太后,而且有诬陷皇后之嫌。不管哪一种结果,都不是她能承受得起的。 刘征臣虽然出身高贵,终究不过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又没经历过什么大事,突然遇到这样的事,立刻乱了阵脚。她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只知道磕头。 一看到这副场景,王太后全明白了。刘建就是一个禽兽,她被骗了,被利用了。如果不是陈皇后揭破这个谎言,她不知道会被民间传成什么样子呢。护短不是什么大问题,可是也要看这人值不值得护啊。为了刘建这样的禽兽坏了名声,岂不是亏大了。 王太后怒不可遏,命人将刘征臣送回盖侯府禁闭。 虽然不相信陈皇后这么做纯粹出于一片好心,王太后还是欠陈皇后一个人情。再加上之前对陈皇后无子的误会,王太后心中愧疚,对陈皇后的态度大有好转。陈皇后曲意奉承,顺势提出,为了天子的子嗣兴旺,应该多选民间女子入宫。 陈皇后母女一向骄纵,对其他女子入宫更是深恶痛绝,当年卫子夫就险些死在她们的手里。如今陈皇后主动说出这样的话来,王太后非常意外。不过,她也清楚,陈皇后这么做,恐怕也是迫不得已。尽管如此,她还是对陈皇后多了几分怜惜,对刘陵也多了些感激。 如果不是刘陵的那个调查研究,陈皇后哪能这么温顺。 家有贤妻无横事,这句话说得一点没错。找媳妇,就得找刘陵那样的,刘征臣这种媳妇纯粹是扫帚星。王太后越想越不爽,越想越不安。刘建是禽兽,刘征臣又能好得到哪儿去?既然刘建连送给父王的姬妾都敢抢,那兄妹逆伦又算得了什么? 刘征臣……不会也不干净吧? 不得不说,人的想象力是无穷的,女人的想象力更是天马行空。王太后越想越多,越想越觉得不安。她派人请来了盖侯王信,仔细询问。王信也慌了。如果刘建兄妹有这样的丑事,那王家必然跟着蒙羞啊。 王信不敢怠慢,立刻回家,严词逼问刘征臣。不问不打紧,这一问,还真问出事来了。 刘征臣回国奔丧时,被刘建给奸了。 王信顿时懵了,随即勃然大怒。他赶到永乐宫拜见太后,他要逐刘征臣出门,上疏弹劾刘建大逆不道,作禽兽行。王太后也吓了一跳,又惊又怒。她找来田蚡,商量怎么处理这件事。这件事牵涉到王家,一旦处理不当,很容易让王家蒙羞。 田蚡听完王太后的话,不由得欣喜若狂。 “姊姊,这件事干系重大,恐怕不宜仓促决定。江都烈王刚刚入土,哀荣未尽,此时彻查江都国,朝廷颜面何存?再者,董仲舒是江都相,刘建出事,他难辞其咎,这不是给陛下出难题吗?” “那怎么办?”王太后怒不可遏。“难道就让这个畜生如此污辱我家?” “要办重案,必须铁证。”田蚡强按心头狂喜,一本正经的说道:“姊姊给我一点时间,容我派最得力的人赶往江都彻查,拿到证据之后再说,免得被人利用,反为不美。” 王太后想了想,觉得有理。“还是你有城府。既然如此,这件事就交给你了,切不可大意。这畜生……”王太后越想越生气。“难怪梁啸要对他过不去。换了我,我也要杀他而后快。” 第436章王霸之间 田蚡匆匆出宫,赶回相府,把长史张汤叫了过来。 他不同意王太后立即上奏的要求,并不是想为刘建争取时间,而是有其个人目的。 严助和朱买臣就在江都,如果不出意料,他们为了针对梁啸,肯定会帮刘建隐瞒这件事。等他们的报告送到天子面前,坐实了他们与刘建勾结的事实,他们再拿出证据,足以将严朱二人掀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 严助、朱买臣都是天子的近臣,是天子剥夺相权的得力爪牙。田蚡这个丞相做得这么憋屈,跟他们有很大的关系。打倒他们,证明天子用人不当,丞相府还有机会夺回权利和尊严。 “张汤,这件事交给你去办。办得好,我保举你入宫,代替严助、朱买臣这两个蛮子。” 张汤会意,躬身领命。 梁啸赶到淮南,太子刘迁奉命在边境迎接。 梁啸以前见过刘迁一次,不过没有说过话。刘迁是高高在上的淮南太子,梁啸是普通郎官,双方根本没什么交集,更没什么共同语言。 这一次,梁啸身份不同,不仅是食邑三千八百户的冠军侯,更是刘迁的准妹婿。两人见面,多少要寒喧几句。可是,刘迁显然不太欢迎梁啸,说了几句没什么诚意可言的欢迎词之后,便牢牢的闭上了嘴巴,一副空虚寂寞冷的模样。 陪同刘迁来的左吴见气氛尴尬,连忙上前搭讪。他对桓远行了一礼,笑道:“久仰射声士桓君大名,未得一见,今天有幸拜见尊严,真是不易啊。” 桓远笑着还礼。“淮南八公,左吴第一。桓远何德何能,敢劳动左君大驾。” “桓君过奖了。淮南王府人才济济,左吴如何敢称第一,不过是同僚们给面子罢了。闻说桓君到来。我淮南国的射士剑客不甚欣喜,都等着欣赏桓君的神妙射艺。到时候,还请桓君不要藏私啊。” 桓远连连谦虚。刘迁听了,忍不住哼了一声。“射声技传得神乎其神。是不是真的,谁又能说得准。桓君养尊处优多年,还能再射吗?” 梁啸一直在忍着。他可以不在乎什么淮南太子,可是他不能不给刘陵面子。亲还没求,先把舅子得罪了总不是好事。可是刘迁对师傅不敬。他忍不住了。 刘迁不给桓远面子,就是不给他面子。如果再忍下去,难免为淮南人轻视,这亲可能更不好求。 “太子殿下欲见射声技又有何难?我师傅另有要事,这比武较技的小事就交给我吧。我虽学艺不精,可是纵横大漠数载,还没见过像样的对手,颇有些寂寞。如果淮南有这样的高手,能赢得我一箭半箭,亦不虚此行。” 刘迁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他只是质疑桓远的射声技是不是像传说中的那么神奇。梁啸却直接向整个淮南国的高手挑战,张狂更胜十倍。可是,他不舒服,却没有应战的勇气。淮南国恐怕还未必能找得到和梁啸比试箭术的高手,至少他找不到。 刘迁横了梁啸一眼,脸色阴冷。 左吴见了,暗自叹息,只得打圆场,陪着桓远、梁啸赶往寿春。 一路上,刘迁眼神闪烁。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到了寿春,左吴安排桓远、梁啸至驿馆入住,刘迁自回王宫。进了宫,他跳下车。气哼哼的来到刘安面前。刘安正和伍被等人商议,见刘迁这副模样,不免有些意外。 “这是怎么了?” “梁啸欺人太甚,眼里根本没有我淮南。”刘迁怒不可遏。“区区一个列侯,竟敢如此骄狂,他是来求亲。还是来挑衅的?我当初就说不该让妹妹留在长安,如今怎么着,果然被人轻视了。” 刘安莫名其妙。“你不要急,究竟是怎么回事?” “梁啸要向我淮南勇士挑战,自夸箭技无双,无人可敌。我家是嫁女,又不是选死士,要那么好的箭术有什么用?” 刘安沉下脸,喝住刘迁。刘迁恼怒异常,拂袖而去。 伍被看着刘迁的背影,提醒道:“大王,太子殿下还将梁啸看作当年那个游侠儿,恐怕不太合适。” 刘安摆摆手。“依伍君之见,我们该如何看待梁啸?虽说他如今少年富贵,刚刚弱冠便封了侯。可是长安传来消息,天子有意压制他,我淮南与他结亲,是好事还是坏事?” 伍被也不敢决断。他想了想。“臣相信翁主的眼光。她既然同意梁啸前来提亲,必是看好梁啸的。” 刘安苦笑一声:“若说陵儿的聪慧,那自然无话可说。不过也要分是什么事情。这儿女之情面前,英雄尚且气短,何况是个女儿家?其他的事,我都信她,唯独与梁啸有关的事,我不能放心。” 伍被又道:“大王,话虽如此,可是梁啸为淮南出力甚多。天子压制他,正是淮南拉拢他的机会啊。当初翁主邀他入府,被他坚拒。如今被朝廷压制,他转而主动求亲,不正说明了淮南比朝廷更有吸引力吗?” “可能是机会,也可能是危险。”刘安沉吟片刻。“天子北伐匈奴,大获全胜,梁啸本是有功之人。天子突然压制他,会不会是准备对淮南不利,怕梁啸掌兵碍手碍脚,这才先把他调开?这时候招揽梁啸,会不会给朝廷借口?” 伍被没说话,眼中闪过一丝忧虑。刘安居然有这样的想法,大出他的意料。他不相信天子会对淮南用兵,就目前而言,淮南没有任何能让朝廷用兵的把柄。刘安这么想,恐怕是因为他心里有鬼。 心里有想法,手上没行动,这种书生气十足的做派实在不像能做大事的人。 “那……大王是准备答应,还是准备不答应?” “我想先冷他几日,再作决定。” 梁啸师徒在驿馆住下,桓远几次投书求见淮南王都石沉大海。淮南王既不拒绝,也不答应,根本连面都没有露。太子刘迁也没了踪影,整个淮南王府都集中无视了梁啸的到来。 可是,驿馆外却不断有人前来挑战,声称要与梁啸比试箭术。数日功夫,便有十余人下了战书。 桓远看着案上的挑战书,伸手挠挠眉毛。“你惹来的麻烦,你去解决吧。” “无妨。”正在庭中演练导引术的梁啸应了一声,又慢慢的收式,这才转身上堂,淡淡的扫了一眼那些挑战书。“且看看有多少人能有挑战的勇气。” 桓远将布巾抛了过来。“你还嫌不够多?” “不够。”梁啸一边擦着额上的微汗,一边笑道:“淮南王不见你,是想和我们比耐心。我们如果太急,就落了下风,可又不能干等,不找点事做,怎么消遣?以攻代守,以守代攻,攻守兼备,让对方摸不清我们的想法,方是用兵之道。” 桓远笑了起来。“你小子,霸气不足,狡猾有余。” “谁说我霸气不足?”梁啸调皮的眨眨眼睛。“师傅,也许我已经越过了霸的境界,一只脚跨进了王的境界,至少在霸王之间。” “小子无状!”桓远淡淡的责备道:“这里可不是长安,慎言慎行。”虽说责备,可是他眼中的神情却没有一点紧张,反倒露出几分欣慰。 “师傅,你的腿怎么样?我看你走路好多了。” “嗯,练了左右双射之后,这条废腿又有了感觉。”桓远兴奋起来。“我估计,再有一年半载,走路就不成问题了。” “那可太好了。师傅,你可得好起来。我还等着你帮我再训练一些部曲呢。上次回江都,我又看到了十几个好苗子,已经让牛儿给他们打了招呼,让他们有机会来长安。到时候,你和钟离叔帮我好好调教他们。” “好啊,求之不得。”桓远一口答应。 “梁啸应战了吗?”刘迁拉开弓,瞄着百步外的箭的。 陈尚摇摇头。“还没有。” “是怕了吧?”刘迁松开手,弓弦震动,箭矢飞射而出,射中左躬。刘迁皱了皱眉,又搭上一枝箭。“陈师,为什么我换了一石弓,还是射不中的?” 陈尚想了想。“也许是我射艺不精,教导无方,这才耽误了太子的射艺。要不……” 刘迁放下弓,打断了陈尚。“你是我淮南最有名的射师,教出的弟子不计其数,怎么可能射艺不精。”他打量着陈尚,眼神游移。“我听说,桓远教出的弟子以十计,但真正得到他真传的却只有梁啸一个?” 陈尚的脸色有些尴尬。刘迁这句话看似说桓远和梁啸,实质暗指他藏私,没有将真正的绝技传授给他。他想了想,强行压制住心中的不快,云淡风轻的说道:“臣觉得,也许是因为梁啸出身贫苦,除了射艺别无出路,所以才能全力以赴,持之以恒,领悟到箭术的精妙之处吧。” 刘迁怒气上涌,变了脸色。“陈师,不如这样吧,你把你最中意的弟子叫到宫里来,我和他们切磋一下,然后从中找几个去和梁啸比试,如何?” 陈尚哭笑不得。 第437章让你四箭又何妨 平心而论,刘迁应该算是个聪明人。甚至可以说,他的智商不在刘陵之下。 他最大的问题是自负。 其实也难怪,父亲是大汉最有学问的学者,诸王之首,母亲是出自大族的名门之女,自己又聪明过人,学什么都能很快上手,王府门客无不交口称赞,自然以为天下英雄不过尔尔,只有自己才是真正的天才。 刘陵对梁啸的推崇,让他非常失落。小时候的刘陵就是他的跟屁虫,一直对他崇拜有加,他也将此当成理所当然,即使刘陵渐渐长大成人,依然如此。忽然之间,刘陵对一个贱民推崇备至,甚至主动追求梁啸,实在是有失体面。 一个贱民,不过说得几句大话,射得一手好箭,就想娶我妹妹? 刘迁不服,他很想击败梁啸,证明刘陵这么做是多么的荒唐。在他看来,击败梁啸只有一个办法最直接,那就是在梁啸最擅长的箭术上战胜他。 刘迁向陈尚学射。陈尚是淮南王府的八公之一,射艺精湛,担任淮南王府卫士射师,也教出不少射艺出众的弟子。刘迁希望能像以前的学习一样,在短时间内练成过人射艺,给梁啸一个下马威。 然而事与愿违,他练了一个多月,甚至不惜换成了一石强弓,虽然射程和命中率都有所提高,但仍然做不到百发百中,中的更是只能靠运气。这让他非常焦躁,非常恼火。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刘迁怀疑陈尚没有把真正的秘诀教给自己。他这么想,自然有充足的理由。一直以来,他学什么都快,不管是文还是武,概莫例外。凭什么学射展这么慢,甚至有退步的迹象? 刘陵说过,在遇到桓远之前,梁啸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少年,经桓远点拨。不过短短数月,射艺便突飞猛进,不到一年时间,就和射艺传家的李广战成平手。由此可见。秘诀非常重要。有秘诀,就可以一日千里。没有秘诀,再能吃苦也没用。 自己比梁啸还聪明,却不能进步,还有其他的理由吗? 陈尚有口难辩。刘迁习射。他敢不用心教?可是习射终究是个积累的过程,只用了一个月就能射中百步外的箭靶,刘迁的进步已经足够证明他的用心。可是刘迁非要和梁啸比,这不是为难人么? 在陈尚看来,别说练一个月,就算是练一辈子,刘迁也未必有机会超过梁啸。有些东西,不是聪明就能办得到的。刘迁聪明,难道梁啸就是笨蛋? 陈尚相信,以桓远的目光。梁啸的天赋绝对是万里挑一,不会比刘迁差。刘迁如果能沉下心来练习,过上一两年时间,也许有机会和梁啸一决高下。可是一个月,刘迁根本不可能取胜。 然而,人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他叫来了几个弟子,让他们和刘迁比射。卫士们哪敢赢刘迁,况且他们的实力也的确不如刘迁。经过几轮比试,刘迁全胜。 刘迁无法理解。最后只能得出一个结论:传言不可靠,梁啸的名声恐怕有很大的水份。正因为如此,他才不敢接受挑战。本来嘛,百步之外。箭靶比手掌还小,看都看不清,还怎么射? 刘迁决定亲自戳破梁啸的牛皮,这应该比击败他更有成就感。如果证明了梁啸言过其实,他还好意思留在淮南,还好意思提亲吗? 陈尚一听。险些昏倒。他连忙拦住了刘迁。 “太子,梁啸虽然是列侯,如何能与太子相提并论?且梁啸来淮南是提亲的,太子胜了,是以主欺客,胜之不武,说不定还有人说梁啸并非不能取胜,只是敬畏太子,故意谦让。” 刘迁一听,觉得有理。“不错,虽说我不喜欢他,可是父王却对他多有褒赞之词,王妹又对他情有独钟。若是因为我坏了婚事,岂不是兄妹生份。” “太子所言甚是,还是由其他人去试试吧。若是他不知进退,再由太子出面不迟。” “然。”刘迁非常满意,一口答应。“不过,也不能总这么拖着,我得让他出来应战才行。” 梁啸看着笑容满面的刘迁,觉得有些不对劲。高冷范突然变成小阳春,实在很难适应。尤其刘迁一脸的假笑,让人觉得演技也忒差了些。 和长安那位比起来,这位就是个渣啊。 “殿下大驾光临,不知是……” 刘迁一脸假笑。“你来寿春也有数日,我本该接待,奈何一直忙于政务,怠慢怠慢。如何,寿春还住得惯么?” “还好。”梁啸同样一脸假笑。“太子殿下现在有空了?那淮南王是不是有时间接见我们了?” “很快就有时间了。”刘迁歪歪嘴角。“你接受完淮南勇士的挑战,也就差不多了。” “淮南勇士的挑战?”梁啸惊讶不已。“什么时候的事?” “你不知道?”刘迁也意外不已,回头看向陈尚。陈尚连忙说道:“梁君侯,这些日没有人来挑战么?” “挑战的倒是有几个。不过,没看到什么勇士啊。” “啊……咳咳咳!”刘迁岔了气,猛烈的咳嗽起来。陈尚也很不高兴。“梁君侯,我们都知道你射艺精湛,可是这么说,也太不把我淮南放在眼里了,哪里还有一点求亲的诚意?” 梁啸微微一笑,也不解释,伸手道:“取弓来!” 火狐取来弓箭。梁啸握弓在手,看了看,将箭囊背在身上,举步出了门。火狐和另一个箭手拿起箭靶,向百步外走去。 梁啸在驿馆大门外立定,看着远处的箭靶,沉吟片刻,转身对一脸愠色的刘迁说道:“殿下,淮南王大概还有几天才有时间接见我们?” “快的话,一两天,迟的话……” 刘迁话音未落,梁啸抬起手,拦住了他。“有一两天时间,应该足够传遍寿春了。” 刘迁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梁啸太傲气了,根本没有把淮南人放在眼里。他想干什么? 梁啸也不理刘迁,一伸手,从箭囊中拽出四枝箭,拉满弓,也没有刻意瞄准,“嗖嗖嗖嗖!”连射四箭,接着,又连射四箭。射完八箭,他停住了,打量了一眼远处,笑笑,转身进门。 “嘿,你还有四箭未射呢。”刘迁叫道。 梁啸转过身,打量着刘迁,微微一笑。“太子殿下,如果有人超过我这成绩,我再射也不迟。”说完,他拱拱手,转身入舍,再也没看刘迁一眼。 刘迁怒不可遏,却不敢应战。他挥手示意人去看成绩。时间不长,一个射手匆匆走了过来,眼神怪异,附在陈尚耳边,嘀咕了几句。陈尚大吃一惊,顾不得向刘迁汇报,快走向箭靶走去。 刘迁好奇不已,也想跟过去看看,却碍于身份,没有动,只是盯着陈尚,恨不得陈尚能一步飞过去。 火狐和那个箭手走了回来,看了刘迁等人一眼,淡淡的笑了笑,拱拱手,转身入舍。 时间不长,陈尚奔了回来,面色惊惶。“太子殿下……” “别急。”刘迁一阵心悸,却强自镇静。“你慢慢说。” “八箭……”陈尚哑着嗓子说了两个字,发觉声音出不来,连忙停下,咽了几口唾沫,润了润嗓子,这才说:“八箭全中,两箭中的,五箭中躬,一箭中下个。” 刘迁的脸顿时涨得通红,火辣辣的,烫得厉害。 百步之外,八箭全中,这已经够惊世骇俗了,居然还有两箭中的,五箭中躬? “怎么可能?”刘迁瞪了陈尚一眼,迈开大步,向箭靶奔去。 箭靶上,八枝箭清清楚楚,没有移动过的痕迹。 刘迁僵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了。难怪梁啸只射八枝箭,还留下四枝箭不射。放眼淮南,不,整个天下,恐怕也找不到几个射手能射出这么精准的箭。就算梁啸让他们四箭又如何?他还是赢定了。 “这……”刘迁伸出手,指着箭靶,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来。 “神乎其技,神乎其技。”陈尚连声说道:“太子殿下,别比了,赶紧请大王接见他吧。这箭靶在驿舍旁留一日,便是打淮南人的脸一日啊。用不了几天,整个淮南就会传诵梁啸的箭术,到时候……” 陈尚不知道怎么说了,眼巴巴的看着刘迁。 刘迁恍然大悟,半边脸顿时扭曲了。梁啸有如此高明的箭术,毫无疑问可以跻身神箭手之列,甚至是最强的那一个。他又是大汉功冠全军的列侯,这样的人给淮南王做女婿还不要?那淮南王的礼贤下士岂不成了沽名钓誉,人们难免要怀疑三千门客究竟是什么样的货色了。 想到自己还曾想挑战梁啸,刘迁脸上臊得慌,没脸再见梁啸,只得把这个任务交给了陈尚。陈尚入舍,委婉的表达了意思,请梁啸即刻入宫。当然了,门外的箭靶就撤了吧。 梁啸笑笑。“我刚才说了,用不着这么着急。我和翁主心心相印,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还是等淮南王忙完公务吧,只要不拖上七八个月都赶得及。” 第438章聘礼 “你的射艺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桓远也非常意外。 “这几天的确有些突破,不过,运气好才是关键。”梁啸哈哈一笑。“射第一箭,我就知道今天手感一流,一定能镇住他们。” “运气固然重要,也要有实力做后盾。”桓远笑着点点头。“这下子,淮南王怕是要急了。” “他当然会急。再不急,他这脸可就丢光了。” 桓远眉头一挑。“什么意思?”他想了想,又道:“你为什么说七八个月?” 梁啸眨眨眼睛,哈哈大笑。桓远愣了片刻,也明白了,忍俊不禁。 “师傅,我们时间有限,不能拖得太久。我跟你商量一下,再给淮南王一点压力,让他求着我赶紧把事情办了。” “你说,我听你的便是。” “七八个月是什么意思?”淮南王不愧是擅长从字里行间发现问题的大学者,听完刘迁的汇报,他第一时间捕捉到了这个信息。 刘迁愣住了。我在说梁啸留在驿舍外的箭靶呢,你怎么倒关心起这个来了? 见刘迁半天没反应,淮南王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蠢材!梁啸是来求亲的,事情却闹成这样,他岂能不急?他这不过是欲擒故纵罢了。只是……他为什么要说七八个月呢?” 刘迁的眼睛有些发直。想去比射箭的,结果梁啸一亮本事,他连叫阵的资格都没有,已经够丢脸了。现在才知道,梁啸除了用神乎其技的箭术回击他之外,还有其他手段,而他居然一点反应也没有。 如果是双方比武的话,他应该是被梁啸一击命中。 刘迁无地自容,手握着剑柄,恨不得拔剑自刎,血溅当场。他从小到大。还没受到过这样的羞辱。 “七八个月,七八个月……”淮南王突然停住了,脸色煞白。“坏了,陵儿那孩子。不会是……有了吧?” 刘迁一听,也吓得手足无措。从长安到淮南大概要半个月,一来一回就是一个月,再加上七八个月,就是八九个月。而女子怀胎从确认怀孕到分娩,可不正是八九个月之间? 怪不得梁啸不急,刘陵已经有了身孕,那急的就是淮南王府了。堂堂的翁主未婚先孕,挺着肚子嫁人?虽说私生子并不稀奇,可这毕竟是淮南王府,不是普通庶民啊。再说了,淮南王是什么人,那是天下闻名的贤王,道德文章一流的大学者。他的女儿…… 刘迁觉得天旋地转。脑子嗡嗡作响。 淮南王也乱了阵脚,恨得咬牙切齿。“陵儿啊,陵儿啊,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怎么能做出这么不知廉耻的事?这让父王的颜面何存啊。” 刘迁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呆若木鸡。 父子俩乱了一阵,还是淮南王见过的世面多,立刻派人把左吴等人请了来。听了淮南王的猜测。左吴也觉得大有可能。刘陵倾心梁啸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为了梁啸,刘陵甚至长住长安了。这男子仰慕女子有点难度,这女子青睐男子。可是容易得很啊。 更何况梁啸也不是什么守礼的君子,他出身卑微,掘坟盗墓的事都干过,偷女人的事肯定也没少干。这不,他还没成亲呢,家里已经有两个妾。西域还有一个大宛公主。他如果守身以礼,那才不正常呢。 淮南王越听越紧张,原本只是三分怀疑,现在已经有了八九分。他不敢怠慢,立刻派左吴去请桓远、梁啸入宫,商量求亲之事。这事不能拖,拖到最后,丢脸的是淮南王。梁啸这种无赖才不在乎脸面呢。 看到左吴,梁啸和桓远交换了一个得意的眼神,会心而笑。 两人跟着左吴来了王宫,梁啸站在殿外,桓远跟着左吴入了殿。等了片刻,淮南王迎了出来。他虽然满心郁闷,却不得不堆出一脸的假笑。 “桓君,怠慢了,怠慢了。这几日事务太忙,失礼之处,还请桓君海涵。” “无妨。”桓远从容的摆摆手。“大王潜心学术,天下闻名。能为弟子求亲于淮南,是我的荣幸。” 淮南王哈哈大笑,入了座,寒喧了几句,便直奔主题。 “梁啸虽然年轻,却是天下闻名的才俊。小女能得到他的青睐,也是她的福份。不过,婚姻毕竟是大事,小女又是寡人的掌上明珠,梁啸想要迎娶好,这聘礼……可不能轻。寡人事先说好,钱财珠宝之类的,我淮南可不怎么看得上眼。” 桓远笑着点点头。“大王说得对,翁主是天下少有的好女子,要迎娶她,自然要有拿得出手的聘礼。”他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只扁扁的锦匣,放在案上。他打开锦匣,取出两只书囊,一只青,一只红,并列放在案上。 “梁家准备了两份礼物,也不知道哪一份更合大王的意,不如就请大王挑一份,如何?” 淮南王一愣,看向桓远的眼神有些古怪。虽说这门亲事已经无法拒绝,但他还是想为难梁啸一下。不要钱财,不要珠宝,那还能要什么?他非常想知道梁啸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聘礼。他万万没想到,梁啸不仅准备好了,而且准备了两份。 这两只书囊里究竟藏了什么样的宝物,居然让梁啸如此自信? “不知这两份礼物有什么区别?” “青色是趋利,红色是避害。” “趋利?避害?”淮南王抚着胡须,一时动容。没错,利与害,是每个人都逃不掉的。纵使他有万贯家财,有门客三千,可是利与害这两件事,他也无法避免。自已知道自己的事,淮南的利与害,可比常人以为的钱财珠宝严重多了。 莫非这才是陵儿倾心梁啸的原因所在?梁啸有本事帮我实现我的梦想,避免失败? 淮南王犹豫了良久,这才缓缓说道:“利,寡人已经够多了,就看看如何避害吧。” “大王请。”桓远拿起红色的书囊,双手奉上。淮南王身边的侍者走了过来,接过书囊,转身放在淮南王面前的案上。淮南王却没有打开。他盯着红色的书囊看了一会,挑挑眉。“如果寡人觉得这份聘礼不够重,不足以迎娶寡人的女儿,又待如何?可以换另一只吗?” 桓远将青色的书囊装入匣中,抬起头,微微一笑。“大王放心,你一定会满意的。” “你这么有信心?” “我与翁主一样,一向对梁啸有信心。” 淮南王不以为然的撇了撇嘴,心里却打起了鼓。梁啸这么有信心,难道是猜出了我的计划?若真是如此,陵儿这可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了。这么重要的事,怎么能对外人说呢?再怎么说,也要等他成了我淮南王府的人再说啊。 莫非……陵儿已经说服了他? 淮南王心里七上八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那只小小的红色书囊中仿佛装了什么惊天地动的东西,让他不敢打开。过了好一会,他才勉强稳住心神,伸手拉开了书囊的系带,取出了里面的帛书。 是一份地图。 “这是什么地图?”淮南王皱起了眉头,看了半天,也没明白是什么东西。他看过的地图无数,却没有看这样的地图。 “可以让大王如愿以偿,却无灾无咎的地图。” “如愿以偿?”淮南王眯起眼睛,仔细查看地图。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明白了一些,将地图放在案上,手指地图中心,惊叫一声:“这是……这是大汉?大汉……只占这么小的一块?” 桓远不吭声,只是静静地看着淮南王。梁啸只是让他把这两份帛书给淮南王选,却没告诉他这两份帛书究竟是才能。在此之前,他甚至不知道这里面装的是地图。 淮南王看了半天,越看越糊涂。他让人把梁啸叫了进来。“你这是什么地图?” 梁啸跪坐在淮南王对面,指着地图说道:“大王,这是天下舆图。大王指的这一片,就是我们说的大汉。大王的左手边是万里西域。西域有大小数十国,恐怕没有多少空间留给大王。可是大王的右手边,不,不,在最右边,这一片土地才是上天留给大王的恩赐。” 淮南王嘴角抽了抽,伸手将地图推开,不屑的笑了一声:“寡人是淮南王,淮南就是寡人的封国,又何必贪图蛮夷之地。看这地图,这片土地离淮南不止万里吧?” “蛮夷之地?”梁啸笑了起来。“大王,淮南曾是楚地,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楚人是凤鸟后裔,是商人的后裔吧?” 淮南王一头雾水,不知道梁啸在说什么。 “这片土地可不是什么蛮夷之地,早在武王伐纣之前就已经被商人征服。土地之肥美不亚于中原。是以商亡之后,大量后裔东迁,如今都生活在那片土地上。如果大王这样的贤王以德服之,我想他们肯定会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此地离大汉有万里之遥,大王有功,朝廷岂能不将镇守此地的重任托付大王?” 淮南王怦然心动,眉梢不由自主的扬了起来。 第439章差距 刘安一直想登上帝位,只是没找到合适的途径而已。 这一点即使可以瞒过梁啸,也无法瞒过桓远。桓远可是吴王刘濞手下的大将,当年刘安和刘濞串联的事,桓远一清二楚。 桓远知道,梁啸没道理不知道。 所以,刘安对梁啸的话虽然有些紧张,却不意外。 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刘安是书生不假,却不傻。他当年虽然和刘濞约好一起起兵,最后却还是没动手,是因为他意识到即使吴楚势大,面对朝廷,胜算依然有限。当年如此,现在更如此。 强取,根本没有机会,所以刘安计划的是顺取。在此之前,天子无子,他作为诸王中辈份最长,名声最好的贤王,无疑是有机会入主天下的,至少他自己这么以为。现在,天子虽说还是无子,但已经有了女儿,他的希望已经落空了。 顺取不可行,就剩下两条路:要么放弃,要么逆取。 放弃,刘安不甘心。逆取,实力不足,风险太大。所以刘安才一直犹豫,一直没有付诸实际行动,所有的计划都藏在心里,藏在梦里,只在午夜梦回,无人之处暗暗琢磨。 如今,梁啸给他指出了另一条路:以征战为名,在海外再立一窟。进可强取天下,这么大一片土地,又有商人后裔,实力可比淮南强太多了,逆取的成功机率大大增加。退可自立为王,风波万里,朝廷鞭长莫及,逆取的风险大大降低。再不济,他还可以扬帆海外,自立为王,继续过自己的逍遥日子嘛。 桓远说得没错,这是如愿以偿,却无灾无咎的不二法门。 刘安不是没想过这样的计划,但是他从来不知道海外还有这么大的一片土地。让他去蛮夷之地,他肯定不愿意。可是如果有一片早在商代就已经得到开发的土地,他自然不会拒绝。 “当真如此?” “大王不信我,还能不信翁主?” 刘安迟疑了片刻,将目光转向桓远手边的锦匣。“那趋利又是趋的什么利?” 梁啸笑了。他起身走到桓远身边。打开锦匣,拿出书囊的帛书,走到青铜宫灯,拨开灯门,将帛书伸了进去。火焰点着了帛书。迅速将帛书烧成灰烬。梁啸重新关上灯门,回到刘安面前。 “大王选了避害,便是天意,又何必再关心另外的选择?”梁啸露出狡黠的坏笑。“我对翁主一见倾心,纵使大王愿意再嫁一个女儿给我,我也不接受。所以嘛,那份聘礼,就让它化作青烟吧。” 刘安瞪着梁啸,一时无语。原本他还觉得无所谓,可是现在知道“避害”居然是这么大的一个计划。他又怎么可能对“趋利”不好奇呢?两份聘礼,总应该份量相当吧。“避害”是一个退路,那“趋利”应该也是一个惊人的好处。 只是,他再也没机会知道这个利究竟是什么利了。 “你……” “大王,你不要再问了。”见淮南王还不死心,梁啸笑得更加得意。“这份方略,我会挑合适的机会交给翁主,至于她愿意不愿意告诉你,那我就管不着了。” 淮南王吁了一口气,总算得到了些安慰。 淮南王允了亲事。梁啸心满意足,和桓远一起出宫。他虽然想一口气将所有的程序都走完,但规矩就是规矩,他再心急。也得一步步的来。其他他的速度已经够快了,聘礼都给了,纳采、问名、纳吉等于完成,剩下的问期、亲迎也顺水推舟的事。 梁啸出宫之后,刘迁第一时间赶到淮南王面前,问起了结果。淮南王没有直接告诉他。而是问了他一个问题:“你觉得什么样的聘礼能配得上你妹妹?” 刘迁愣住了,冥思苦想了好半天。“黄金千斤?” 淮南王冷笑一声:“你妹妹手里的两项生意,一年入账就有好几千金,你觉得我去为千金而动心?” 刘迁有些无趣,又想了好一会,忽然一拍大腿。“那肯定玉。梁啸从西域归来,肯定有大量的西域美玉。” 淮南王叹了一口气,毫不掩饰失望之意。“西域美玉虽然珍贵,难道拿钱买不到?” 刘迁傻眼了。他真想不出来梁啸能拿出什么聘礼来。淮南王见了,提醒道:“我们父子现在最大的希望是什么,最大的担心又是什么?” 刘迁眼珠一转,恍然大悟。这个他清楚啊,最大的希望就是做皇帝,最大的担心就是皇帝没做成,反被皇帝给灭了。造反是非生即死的大事,没什么中间地带。 “难道梁啸说的是……这件事?”刘迁很不高兴。“妹妹真是昏了头,这样的事也能告诉别人。” “梁啸不是别人,他是桓远的弟子,而桓远却是吴国的大将。”淮南王苦笑一声:“他请桓远来提亲,恐怕就是因为桓远知道我当年和吴王的约定。若不答应他,说不定会惹来祸事啊。” 刘迁这才知道桓远还有这样的身份,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 淮南王又道:“你说说看,如何才能达成愿望,以不至于一败涂地?” 刘迁再一次懵圈。他哪有这样的方略。如果知道,他早就干了,何至于等到现在。 “你和梁啸之间,差两道方略的距离。”淮南王将那副地图递给刘迁。“这是其中的‘避害’,给你十天时间,看你能不能想到另一道‘趋利’。” 刘迁拿着地图,郁闷得险些吐血。老爹的这句话太打击人了。 梁啸只用了几天的时间就将几道程序走完,和桓远一起赶回长安。 在霸陵驿,梁啸意外的遇到了严助、朱买臣。严助风尘仆仆,却红光满面,精神亢奋。特别是看到梁啸的那一刻,他和朱买臣交换了一个眼神,露出会心的微笑,傲然迎了上去。 梁啸本没打算理严助,见严助迎了上来,倒不好不理,表情淡淡的颌首示意,算是打了招呼,便引着桓远准备入驿。他虽然办的是私事,可是爵位和名声都足以让他享受驿舍的官方服务。 严助见梁啸爱理不理,有些挂不住面子。他抢上两步,拦住梁啸。“梁君侯,你这是去哪儿公务?” 梁啸皱皱眉。“并非公务,乃是私事。” 严助早有准备。天子有意压制梁啸,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再加上梁啸此次在江都干的那些事,天子哪能还安排什么公务给他。看他的随从就可以知道,这绝对是私事。 “既是私事,恐怕不合适住在驿舍吧?”严助故作遗憾之色。“按说,君侯身份不同,就算不是办公务,也能住得。可是你这么多随从,怕是不太方便,驿馆接待不下啊。” 梁啸转了转眼睛,看看严助和朱买臣的表情,忍不住想笑。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两个人凑到一起,绝不仅仅是同乡这么简单。严助发达之后,要报复当年轻视的人,做过一任会籍太守。朱买臣更过份,做了会籍太守,报复当年的同僚也就罢了,还故意羞辱离异的妻子,留下所谓马前泼水的传说。 在文人看来,朱买臣马前泼水是传奇,是佳话。在梁啸看来,那不过是无行文人的变态心理罢了。杀人不过头点地,欺负老实人算什么本事?他的妻子虽然和他离异,却对他不薄,他那么做,未免太下作。 现在,这两个人居然落井下石到他头上来了,实在是婶可忍,叔不可忍。 梁啸勒住坐骑,给庞硕使了个眼色。庞硕会意,带着骑士们飞驰而去。严助看在眼里,眉毛微挑,却无动于衷。他知道庞硕去干什么,可是这又有什么用,你以为先到就能先得?怎么抢去的,待会儿让你还怎么让出来。 梁啸微微一笑:“我是去淮南求亲的。” 这句话说得有些没头没脑,和严助的话更是半点也不搭边。可是,严助一听,却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梁啸抽了一个耳光。 别人不知道,梁啸却是一清二楚,严助当年对刘陵可是颇为钟情,好几次在刘陵面前卖弄文采,只可惜刘陵从来没正眼看过他,却把一颗心全放在了当时还是个普通郎官的梁啸身上。 梁啸此刻说出这句话,还能是什么意思?自然是羞臊严助当年的轻狂了。 “就算是去淮南求亲,也是私事……” 梁啸再一次自说自说,脸上的轻蔑也更加直白。“我朝故事,唯列侯方能尚公主、翁主。” 严助面红耳赤,这是他的软肋,就算再得天子宠信,他没有军功,无法封侯,也没有尚公主、翁主的可能。一提到这件事,他就在梁啸面前矮一截。他恼羞成怒,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尚翁主也是私事。” 梁啸不理他,自顾自的说道:“其实呢,就算我不封侯也一样。翁主最讨厌的就是那些读了几句书就自以为是的酸丁。连修身齐家都不行,还奢谈什么治国平天下?至于那些没本事沙场立功,只会背后弄鬼的小人,她更是不屑一顾。” “噗!”严助嗓子一甜,眼前一阵阵发黑。 朱买臣一愣,微黑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甚至有些发紫。这梁啸是疯了么,你和严助对骂,怎么连我也骂上了?简直是岂有此理。 第440章自取其辱 朱买臣觉得冤,梁啸可不觉得他冤。他们俩去江都干什么,他大致也猜得到。看严助这副小人得志的样子,肯定是找到了什么对他不利的证据,这时候还对他们客气什么? 当然了,就算严助不如此,他也没打算放过他们。在去淮南之前,他就和刘陵商量好了对策。刘陵此刻可能已经把坑挖好了,就等严助往里跳呢。 这也不能怪他,只能怪严助太蠢。要害人,也得选几个靠谱的队友。刘建那种专坑队友的猪也靠得住?他要靠得住,母猪都能上树了。 既然迟早要撕破脸,现在也就没必要装谦谦君子。梁啸用最直接的办法噎住了严助,顺便捅了朱买臣一刀,便扔下了他们,径直向霸城驿走去。 严助大怒,立刻命令手下加快脚步,要和梁啸争驿舍的房间。 梁啸进了驿舍,驿丞一脸笑容的迎上来,拱手道:“梁君侯,你放心,最好的房间……” 话音刚落,严助赶了过来,大声说道:“我要了。” 梁啸转过头,无声地笑了,笑得有些阴沉。“先来后到的规矩都不懂?” 严助冷笑道:“先来后到是不假,可那也要分公务还是私事。” “就算你有公务在身,可驿舍什么时候有规定不接待办私事的列侯了?”梁啸背着手,沉声道:“本朝爵重于官,即使是朝会,封君也在百官之前,怎么到了驿舍就换了规矩?” 严助脸色难看。梁啸说得没错,朝廷制度的确是爵贵于官。梁啸有列侯爵位,不管走到哪里,都不是他这个中大夫能比的。更何况梁啸也有骑都尉的官爵,他并不占便宜。驿舍也没有明文规定不准接待没有公务的封君,他这么做,没有任何根据可言,纯属意气用事。 若是平时。以严助的智商,断然不会如此。可是今天他被梁啸噎得够呛,又觉得自己手中有梁啸的把柄,只待回京向天子汇报。梁啸就要大祸临头,到时候这爵位能不能保得住还得两说,岂肯让步? 严助不理梁啸,把矛头指向驿丞,厉声喝斥。“驿舍本是方便官员公务所用。轻重缓急,你不知道?” 驿丞不是梁啸,面对气势汹汹的严助,驿丞犯了难。一边是有爵位的列侯,一边是天子身边的近臣,谁都不是他能得罪得起的。 驿丞急得满头大汗,来回打躬作揖,希望某一边能让一步,让他不要夹在中间受气。 严助自恃皇命在身,寸步不让。 梁啸真的恼了。不屑地摆了摆手。“给我打!” “你说什么?”严助愣住了,觉得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梁啸也不理他,对严助身边同样诧异的郎官们说道:“你们也看到了,今天不是我要为难你们这些旧日同僚,实在是某些人自不量力,非要惹我。你们要是肯给我面子,自己走出去。如果不给我面子,就别怪我不客气。当然了,你们如果想保护他,也可以亮出本事来。我接着便是。” 郎官们还在犹豫,梁啸已经赶了过去,抬手就是一个耳光,狠狠地抽在严助脸上。紧跟着又飞起一脚,将严助踹倒在地。他的步战武技虽然没有茶牛儿、庞硕那么强悍,揍严助却是绰绰有余。严助根本没有任何还手机会,就被打翻在地。 梁啸动了手,荼牛儿等人自然不甘示弱,一顿乱拳。将严助和朱买臣打得鼻青眼肿,拖到驿舍外。 郎官们大惊失色,却没人敢为严助、朱买臣出头。一来他们也不喜欢这两个自以为是的书生,二来他们自已心里有数,真要动手,他们也不是梁啸等人的对手。碍于职责,他们只是大声呼喝,却没有一个人真的上前,反倒有人趁严助、朱买臣不注意,跟着踢了两脚。 梁啸冷笑一声,俯视着严助说道:“有种你再进门一步,不打断你的腿,我不姓梁。” 严助、朱买臣自认学问一流,奈何遇到梁啸这样的粗人,满腹经纶也不顶用,被打得头破血流,狼狈不堪。他们哪敢再进门,在郎官们的保护下,匆匆而去。 桓远有些不解。“不喜欢,不理他们就是了,何必如此暴戾?” 梁啸笑了。“师傅,你放心吧,没事。我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一直没找到机会。要打,还就得现在打。等他们倒霉了,反倒不便下手。” 桓远想了想,没有再说什么。虽说梁啸是他的弟子,可是论这些耍心眼的事,梁啸可比他高明多了。他当年在吴国的时候,如果有梁啸的这般手段,何至于落到这般田地。 严助、朱买臣越想越憋屈,也不住宿了,连夜赶回长安,入宫拜见天子。 看到严助、朱买臣这副模样,天子吃了一惊。“你们……怎么搞成这样了?” 严助、朱买臣放声大哭,跟死了父母一般。如果说严助还有些演戏的成份,朱买臣却是真的委屈。他纯属躺枪。从他第一次和梁啸见面开始,梁啸就没给他好脸面。五十多岁的人了,读了大半辈子书,总算熬出了头,成了天子近臣,却被一个弱冠少年几次三番的羞辱,这次更是挨了打,他的委屈哪儿说去? 严助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好半天才止住悲伤,把事情经过添油加醋的说了一遍。他本以为天子会勃然大怒,没曾想到天子只是眉头紧锁,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们。 “你且起来。”天子说道:“先去洗洗脸,处理一下伤势,这副模样,成何体统?” 严助听天子口音不对,心中狐疑,也不敢多问,只得唯唯诺诺的应了,先下去清理伤口。天子叫过一旁的郭舍人,让他去问随行的郎官。郭舍人去了,时间不长,回来告诉天子事情的经过。虽与严助所说大概相同,但双方的责任却大相径庭,特别是争驿舍的原因。严助所言和郎官们的说法根本是两回事。 天子非常不高兴。 等严助清洗完伤口,回到天子面前。天子不动声色地问起了严助的江都之行。严助虽然觉得天子的反应有些诡异,却也没有多想。在他看来,天子虽然年轻。却胸有成府,也许是想抓住梁啸在江都胡作非为的证据再数罪并罚也未可知。 欺负江都王的罪,肯定比同僚相争严重多了。 严助强忍着痛,将江都调查的结果一一说来。他早就写好了奏疏,此刻也献了上去。厚厚的一捆。 天子听得很认真,问了好些问题,脸色越来越难看。 严助心中暗喜,神情越发悲苦,只等着天子发怒,好再添一把火,坐实梁啸的罪名。 “这么说,东瓯移民没有逃离的问题?” “大多数东瓯移民都安居乐业,仅有极少数野性难改,不乐农耕。不服教化,趁隙逃脱。” 天子拖长了声音,眼神也变得有些不善。“那江都国这些年东瓯户口渐减,又是怎么回事?” 严助心里咯噔一下。他立刻想到了一个人:张汤。难道张汤那个小吏到天子面前说三道四了?这完全不在他的计划之中。他一直把梁啸当对手,从来没有考虑过张汤。 一时间,严助有些慌乱。他侍从天子的时间不短了,知道天子对骗他的人是什么态度。 见严助神色不安,天子心里更加恼怒。他转而又问起了刘建的情况。严助心里有鬼,哪里还敢再说什么。只是他在奏疏里为刘建说了不少好话,现在想改来不及了。 见严助前言不搭后语。天子连问的心情都没有了,勃然大怒。“严助,你究竟收了刘建多少好处,居然如此颠倒黑白。蒙骗于朕?” 严助大惊失色,拜倒在地,口称冤枉。 “冤枉?”天子冷笑一声:“我问你,你离京之前,去丞相府查阅江都上计簿书,回报时可有隐瞒?” 严助张口结舌。冷汗涔涔。听到天子这句话,他如果还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那他真是该死了。不过,得知天子派他去江都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想揭破梁啸的谎言,而是要验证他的不忠,他浑身都软了,哪里还有分辩的勇气。 “臣有罪,臣有罪。” “你有什么罪?”天子面庞扭曲,面目狰狞。 “臣……臣行事粗疏,为人不谨,收……收了刘建的贿赂,未能尽心王事。” 严助还待再说,天子实在是忍无可忍,厉声喝道:“严助,你还要狡辩到什么时候?朕待你如何,你就这么回报君恩?你置朕的颜面于何处?下一次廷辩,朕还能派你去与众臣理论吗?” 严助汗如雨下,连连叩头。他明白了天子的意思,对付梁啸不是罪,收受贿赂也不是罪,但是欺君不可饶恕。他的所作所为让天子颜面大失,可能面对朝臣的指责,这才是问题所在。 他唯有请罪。 见此情景,朱买臣也吓得不轻。他和严助一样,一直以为天子派严助去江都是出于对梁啸的不信任。现在才知道,天子怀疑的根本不是梁啸,而是严助自己。他们所有的辛苦都不过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 相比于此,梁啸在霸陵驿扇的那个耳光又算得了什么?也许梁啸早就知道了他们的下场,所以才肆无忌惮的羞辱他们。可笑他们还急急忙忙的赶回长安告状,自投罗网。 朱买臣欲哭无泪。真是成也严助,败也严助啊,这次被他坑死了。 第441章大饼 第二天中午,梁啸回到了长安,径直来到淮南邸。 刘陵伏案而书,不时的停下来想一想。见梁啸进来,她连忙将正在写的竹简捂住,红着脸道:“不准看!” 梁啸瞥了她一眼,故意阴着脸。“如果是准备嫁妆,那就没必要了。” “什么?”刘陵脸色大变。“我父王不答应?” 梁啸沉默了片刻,直到刘陵急得快哭了,他才哈哈大笑。“不是,是你父王要亲自赶来操持,不用你答心了。不过,他入朝要天子下诏,所以迟一点。” 刘陵长出一口气,扑了过来,亮出二指禅。“你敢耍我?” 梁啸连忙求饶。“别!别!说正事,昨天在霸陵驿,我把严助给打了。” 刘陵不解。“你打他干什么?堂堂列侯,动拳头打人,也不怕人笑话。”她随即又窃笑道:“莫非你还记恨他?” “那当然。我一直记着呢,他把脸都凑上来了,我再不打都对不起他。”梁啸耸耸肩,一脸义愤。“对了,王太后那边怎么说?这次能不能搞死他?” 刘陵收起笑容。“恐怕有些难。” “为什么,王太后就这么愿意往自己脸上糊屎?” “你看你,说得这么粗鄙。”刘陵伸手拧住梁啸肋间软肉,狠狠地扭了半圈。“你是故意气我么?” “疼!疼!”梁啸夸张地叫道。“我就是不明白,王太后至于这么用心吗?” “不是王太后用心,是田蚡插了一脚。”刘陵松开手,白了梁啸一眼。“田蚡派张汤去了江都国,应该是去收拾对严助、刘建不利的证据去了。” “张汤?”梁啸吃了一惊。张汤现在不出名,可是后来却是大大的有名啊。而他赖以出名的一件大事就是淮南案。怎么,现在要拿江都国开刀了?“那刘建、严助岂不是更悲摧了?” “过犹不及。如果仅仅是刘建、严助,天子也许不会手软。可是田蚡一插手,反倒难办了。天子可以舍弃严助、朱买臣,更不会吝惜刘建。却不会主动向丞相府低头。这次北伐能够取得胜利,你们这些将士固然有功,难道天子就没有功?” 梁啸倒吸一口凉气。他明白了刘陵的意思。现在不是太皇太后还在世的时候,天子也不是刚刚登基的天子。他不会让严助等人像王臧、赵绾一样悲剧,因为那等于打他自己的脸。 严助、朱买臣等人因上书而得宠,本来就不符合选官惯例,天子因此承受了不少压力。天子将他们当成对抗外朝的爪牙,打压的主要目标就是丞相。田蚡想借此机会夺回相权,天子岂能让他如愿。 “这么说,这次白忙活了?”梁啸多少有些失望。费了这么多周折,最后却因为田蚡而付诸东流。 “这倒不至于。”刘陵美眸流转,笑道:“君子引而不发,跃如也。让天子知道择人不当会带来多大的麻烦,这便是收获。”她推了梁啸一下。“你千万不要做出落井下石的蠢事,须知不争之争方是智者所为。” 梁啸心领神会。“多谢夫人提醒。” “去你的。”刘陵嗔道:“还没成亲呢,谁是你的夫人。” “很快就是了。”梁啸越想越得意,把自己淮南求亲的经过说了一遍。当刘陵听到梁啸吓唬淮南王说她有孕在身时。顿时恼了,拎起一个靠枕就扑了上去。 一场大战瞬间爆发,直到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才鸣金收兵。 田蚡得知严助、朱买臣归来,又得知他们在城外霸陵驿与梁啸发生冲突,被梁啸打了一顿,不禁心花怒放。严助可不是什么仁德君子,他吃了亏,肯定会反咬梁啸一口。如果一来,张汤收集的证据就能用上了。 他耐心的等待着。等天子下诏切责梁啸,好打着为梁啸鸣不平的旗号出手。不料,天子一直没有下诏,他似乎把这件事给忘了。一点反应也没有。 田蚡按捺不住,只得主动出击,呈上了严助、朱买臣收受刘建贿赂的证据。与此同时,他还让盖侯王信到天子面前哭诉刘建强夺父姬,又与其妹刘征臣和奸的恶行,请求天子下诏治刘建不孝、乱伦之罪。 面对两个舅舅的夹击。天子勃然大怒,却又无可奈何。刘建的罪行实在太大,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强夺父奸,和奸胞妹,但凡有点人性的人都干不出这样的事。如果不予严惩,朝廷的颜面何存? 可是,严惩刘建,必然牵涉到严助、朱买臣。他非常清楚田蚡想干什么,刘建不过是个幌子,严助、朱买臣也只是工具,权利才是他真正的目标。 天子迟迟没有做出决策。 这时,淮南王刘安的奏疏到京,请求入朝,并主持女儿刘陵的婚礼。 天子答应了。与此同时,他召梁啸入宫。不用说,这里面肯定有梁啸的影子,刘建强夺父姬的那个姬现在就是梁啸的义妹,就住在梁啸的家里。因此,天子认定梁啸才是背后的真正黑手。 梁啸奉诏入宫,在承明殿见驾。 天子满面春风,笑容可掬。“梁啸,你用了什么手段,居然让淮南王答应了你?” 梁啸一本正经的说道:“无他,唯一腔诚意尔。” 天子瞪了他一眼:“你少在我面前打马虎眼。我那王叔是什么人,我能不清楚?他学问渊博,文采风流,刘陵是他的掌上明珠,你却是个粗鄙少文的武人,相去万里,他能轻易松口?快说,你究竟用了什么办法。” “这个……”梁啸强笑着作了一揖。“陛下若要臣说,得先赦臣之罪,臣方敢说。” “你还有罪?”天子眼角颤了颤,歪歪嘴。“是什么样的罪?有些罪可赦,有些罪却不能赦。” “当然是妄言朝政之罪,和诓骗淮南王之罪。” “呃……”天子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些失望。“你的意思是说,你是骗淮南王的?” “臣给他画了一个饼。”梁啸得意的笑了起来。“一个非常大的饼。” 天子好奇心大起。“你快说来听听,朕赦了你的罪便是。” “唯!”梁啸拱手,将自己献图之事说了一遍,只是没有提淮南王有不臣之心。这种事根本不能说。 天子的注意点显然与淮南王不同。他沉思片刻,将信将疑。“海外真有如此河山?” “臣听人说的,是不是真的有,谁也不知道。” 天子眼神闪动。“那……能派人去看看吗?” “当然可以。不过,风波万里,比沙漠草原还要凶险万分,若无万全准备,恐怕凶多吉少,九死一生。” 天子点点头,没有再追问。他明白了梁啸的意思。这的确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大饼。“你凭什么认定淮南王会被你这个大饼所吸引?” “陛下,时至今日,朝廷削蕃之政已经势在必行,臣能看得到,他岂能看不到?道家讲柔弱自持,淮南士马又不足与朝廷相抗,远走海外是他唯一可行的选择。其他诸王就算有这个想法,也没有这个自信。淮南有门客三千,奇人异士不少,淮南王又是喜欢空谈、不知实务的书生,他想必是以为自己有机会的。” “那你觉得他有机会吗?” “若陛下支持,也许有一点可能。如果没有陛下支持,恐怕……”梁啸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天子笑笑。“依你之见,朝廷应该支持他吗?” “臣鄙陋,不敢妄议。”梁啸顿了片刻,又道:“不过,臣觉得江都王战死沙场,求仁得仁,也是一个不错的结果。” 天子没有再说。他明白梁啸的意思。与其天天防着这些王有异心,不如让他们去外面折腾。成了,朝廷可以将新得的土地封给他们,大汉的疆域进一步拓宽,又能将他们原来的封国收回,一举两得。败了,那也是他们自己的损失,朝廷最多予以虚名的褒奖,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损失。 比起削藩激起强烈反扑,这显然是一个更温和的办法。 “这是‘避害’,那‘趋利’又如何?” 梁啸反问道:“陛下,‘趋利’与‘避害’有区别吗?” 天子愕然,随即恍然大悟,不禁笑得打跌。没错,趋利就是避害,避害就是趋利,原本是一枚铜钱的两面,岂能截然分开。远走海外,对淮南王来说也是如此,岂是趋利,又是避害。 梁啸一脸平静,只是眼神中带着几分得意。天子一边笑,一边指着他。“你啊……”他想了半天,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最后说道:“淮南王叔做了一辈子的学问,研究了一辈子的权谋,最后却被你给骗了。他若是知道真相,只怕会恼羞成怒。” “呃……”梁啸咂咂嘴。“他若是知道臣为陛下献了推恩之策,恐怕就不止恼羞成怒了。” 天子心中一动,连连点头。没错,梁啸的推恩策一旦实施,不仅是淮南王,恐怕所有的王侯都会将梁啸视作仇人。要说忠诚,还有谁比梁啸忠诚?要说能力,还有谁比梁啸更有能力?别的不说,推恩策这样的妙计,严助等人就没想到。 看来,梁啸不仅能领兵征战,还能内辅朝政,是一个真正的肱股之才。别看他读的书少,可是处理起实际政务来,比严助强太多了。 刹那间,天子有了决断。 第442章哪儿也不去 天子让梁啸参与对严助、朱买臣的审理,梁啸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他的理由很奇葩。一是没时间,我忙着结婚,没时间理这些事。二是没兴趣。我和严助、朱买臣的矛盾在霸陵驿已经解决了。就目前来说,我是赢家,无仇可报。再说了,要报仇,我会亲自动手,干脆利落,没必要通过这种方式,跟他磨嘴皮子,浪费时间。 天子没有再勉强梁啸。他提议梁啸参加审理这个案件,既是想给梁啸一个出气的机会,也是想看看梁啸如何处理,看他有没有和田蚡合作的迹象。处理严助、朱买臣没问题,和外朝大臣有瓜葛,那就不能接受了。 梁啸的反应让他很满意,而且也符合梁啸粗人的性格。天子放了心,放梁啸一个长假,让他回去准备婚礼,安排好之后,将时间通知他就行了。他这个主婚人会准时到场。 梁啸连连拜谢,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未央宫。他知道,严助、朱买臣就算不死也要脱层皮。给天子脸上糊屎,他们有九个脑袋都不够砍的。对严朱二人,他没什么同情心可言。别说他们之间有冲突,就算没冲突,他对这两人也没什么好感。 为了自己的富贵,抛弃了原则,唯天子之命是从,他们算什么读书人,和他们看不起的张汤之流又有什么区别? 梁啸回到了家,继续筹备婚礼。在忙这些大事的同时,他没忘了自己的种菜计划,让人将那些种子拿了出来,在茂陵的庄园里开了几块地,种了下去。 这一天,当他在地里查看种子发芽的情况时,卫青和征贰来了。 “仲卿?”梁啸很意外。“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有事不能家里说?” 卫青很窘迫。“我怕被你轰出来。” 梁啸愣了片刻,哈哈大笑。“我为什么要轰你,因为论功的事?” 卫青点点头。刚要说话,梁啸拦住了他。“行了,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问题,你也没必要自责。这件事就此揭过。以后也不用再提。说吧,来找我,还有什么事?” 卫青有些懵。他想了一路的说辞,梁啸却一句都没听就把这事揭过去了。他都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梁啸见了,不禁有些可怜他。历史上。他有名将的实力,却被外戚的名声所累。现在,他的机会被自己抢了,反倒心有愧疚。 应该愧疚的是我啊。 “对了,你们的事准备什么时候办?” “今天来,就是要和师兄商量嘛。”征贰走了过来,给卫青解围。“你这婚事筹备得满城皆知,我们是办好,还是不办好?” 梁啸扭过头,看看征贰。咧了咧嘴。“最近是不是和翁主接触得不少?” 征贰佯作不解。“师兄,你说什么?” “你还跟我装?”梁啸捏了捏征贰的鼻尖。“这种事,你不去找师傅替你做主,不去找你亲兄长,偏偏来找我,还不是怕我心里有想法?放心吧,我才没那么小心眼。” “我就知道师兄不是那样的人。”征贰跳了起来,眉飞色舞。 卫青吓了一跳,连忙按住征贰的肩膀。“小心些,你有孕在身呢。” 梁啸哭笑不得。这征贰就是个二货。生多少孩子都没用,还跟当初第一次看到她时一样。她要想修炼成刘陵那样,只有指望下辈子了。 “说正事。”梁啸摆摆手,打断了卫青和征贰起腻的节奏。“你们抢在前面办吧。等我开始办。你们可能连客都请不到。另外,趁我还没成亲,我还给你当个伴郎。” 征贰扭捏道:“那多不好意思,我怎么敢抢师兄的先?” 梁啸毫不客气的说道:“你儿子都生俩了,现在跟我说不敢抢先?” “唉呀!”征贰大羞,捂脸跺脚。转身向马车跑去。 卫青连忙追了过去,将征贰送上车。征贰拉着卫青的手,轻声说道:“你小心些,我师兄心思多,谁知道他是真的不在乎还是嘴上说说?你务必要和他说定,我们成亲的时候,他一定要来。他一允了,我们就去禀报师傅,让他不好反悔。” 卫青连连点头,言听计众。他让征贰有车里安生呆着,自己又回到梁啸身边,拱拱手,欲言又止。 梁啸见了,忍不住想笑。他在田边的阡陌上坐了下来,又示意卫青坐下。卫青毫不迟疑,挨着梁啸坐下。梁啸拍了拍满是泥土的手。“这一仗有什么收获?” 一提到作战的事,卫青神情一变,平添几分自信和从容。“你说得没错,匈奴人其实没那么可怕。只要有足够的战马,我们很快就能收复秦朝边塞。不过……”他顿了顿,“击败匈奴人容易,斩草除根难。一旦匈奴人遁入大漠深处,我们要想追击,就没那么容易了。” “斩草除根?”梁啸摇摇头。“这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必须做长远计划。不过,只要能夺取阴山,将匈奴人赶到大漠以北,他们也就没什么威胁可言了。” 卫青点点头。“是的,我也是这么想,陛下也有此打算。不过,现在的争执在于先取河西,是先取阴山。” 梁啸愣了一下,歪着头,看了卫青一眼。卫青尴尬的笑了笑。“我想……还是告诉你的好。” 梁啸转转眼睛,想了一会。“还是先取阴山好。夺取阴山,北疆门户便掌握在我军手中,匈奴王庭会遭到严重削弱。河西么,匈奴人主力尽失,暂时掀不起什么风浪。我担心的倒不是匈奴人,而是羌人。枚少孺去了这么久,也没消息回来,不知道是吉是凶。” “应该没什么问题,前些日子,朝廷还收到他的奏疏,说已经过了西海,正准备探测前往西域的路。” 梁啸没有再说什么。他现在最担心的就是枚皋。枚皋出使羌中是他的主意,没有汉军在河西耀武,羌人还会不会把汉人当回事,他也没什么把握。如今知道枚皋无恙,他也就放了心。 “伯鸣,有件事……我觉得应该告诉你。” “什么事?” “东南可能要出事。” “东南?” “闽越。” 梁啸吃了一惊,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在原本的历史上,征闽越是两次,虽然两次都没打起来,但是在汉朝大举出师,彻底搞定南越之前,这几个越族一直都不太安份。不是互相斗,就是骚扰汉朝边境。将东瓯迁到江淮,已经证明是一个昏招,东南痼疾未除,出事是迟早的事。 “闽越出了什么事?” “征将军有家书来,说余善和南越来往密切,有不臣之心。他劝谏闽越王小心余善,却被闽越王安排到东瓯故地去了。伯鸣,我担心朝廷的注意力放在北疆的时候,南边会出事。” 梁啸沉吟良久。“朝廷有什么计划?” “闽越反迹未彰,朝廷也不能有什么举动,以免生变。不过,一旦生变,陛下需要派可信之人镇守会稽,随时策应。我想……” 梁啸吃了一惊。“你不会是想推荐我去吧?” 卫青诧异的看着梁啸。“你不愿意?” “废话,我当然不愿意了。”梁啸没好气地说道:“我正忙着娶妻生子呢,哪能说走就走?再说了,朝廷那么多人,为什么非要我去?”他用力一挥手,不留任何余地。“不去!” 卫青很无语。他想了想,又问道:“你……是不是觉得南方卑湿,不利骑兵奔驰,不像草原上这么爽快?” “爽快?死得快吧。”梁啸瞪了卫青一眼。“不管是南方还是北方,打仗的地方我都不去。”他站了起来,跺跺脚下的土地。“长安城的封君不说一百,也有八十,爵位比我高,食邑比我多的人数不胜数,为什么要我去?他们享了那么多年的清福,该出力了,让我也享受两天有钱有闲,斗鸡走狗的贵族日子。” 说完,梁啸伸手一指卫青。“仲卿,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你若敢在天子面前推荐我,我跟你绝交。” 卫青哑口无言。他一直觉得亏欠梁啸,想了很久,才想出这个补偿梁啸的办法。没想到刚一开口就被梁啸拒绝了。他打量着梁啸,不知道梁啸是真的想过安生日子,还是赌气。 “那个,伯鸣……” “好了,好了。”梁啸笑道:“仲卿,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不就是觉得亏欠我么?这样吧,你把陛下赏你的那三百亩良田送给我,我们就两清了。如何?” 卫青挠挠头,半天才道:“好吧。除了那三百亩田,陛下赏的千金也全部送给你。” “千金就不用了。”梁啸呵呵笑道:“那三百渭水旁的良田,我却是垂涎已久。现在吃饭的越来越多,家里没有余粮啊。我想种菜,必然要占一部分土地,有了这三百亩良田,我手头就宽裕多了。放心,我也不亏你,以后你们家吃菜的事,我包了。” 卫青盯着梁啸看了又看,还是没能搞明白梁啸是真是假。不过,这三百亩良田送出去,他心里的愧疚总算淡了些。他终于可以张口和梁啸商量成亲的日期。梁啸听了他的计划,一口答应。 “没问题。待会儿,你跟我一起回城,把这件事禀报给我师傅。对了,征家在闽越,太远了,师傅既然住在我家,就把我家当作她的母家吧。” “这可太好了。”卫青喜出望外。 第443章幽兰暗香 征贰的胞兄征侧在长安为质,有自己的住处。不过他那里条件简陋,也不适合操办婚事。梁啸主动让征贰把梁家当成母家,不仅有给征贰撑腰的意思,还向世人表明他和卫青没有矛盾。 卫青固然如释重负,征贰也是喜出望外,高兴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立刻赶回长安,通知征侧到梁府议事。梁啸拉着卫青在菜地里转了半天,大谈特谈种菜计划,说得卫青目瞪口呆。原本他以为梁啸只是做做样子,没想到梁啸有一整套的种菜计划,真把种菜当成了大事来做。 “我得想办法买上一些荒地种苜蓿,没有上好的牧草,再好的大宛马也会掉骠。”梁啸叉着腰,看着眼前的大好河山,意气风发。“要做的事太多,时不我待啊。” 卫青只能表示望尘莫及。 夕阳西下,梁啸和卫青一起回城,正赶在城门关闭之前进了城。下了马,还没进门,就听到征贰和月亮清脆响亮的笑声。 “这两个二货,终于找到同类了。”梁啸嘀咕了一句。 “嗯,你的几个妾中,月亮最和她投契。这段时间不好意思登门,可把她憋坏了。” “你们自己疑神疑鬼,怪谁?” 梁啸下了马,将缰绳扔给迎上来的帕里斯,拉着卫青进了中庭。堂上,桓远居中而坐,征侧坐在一旁,满面笑容的陪着桓远说话。征贰和月亮两个孕妇站在庭中,正说得热闹。见梁啸和卫青二人进来,两人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迎了上来。 “开心?”梁啸挑了挑眉。 “开心。”月亮连连点头,红扑扑的脸蛋,洋溢着健康之美。“夫君,贰妹妹是不是要住在我们家?” “嗯,省得你一个人闲得难受,让她陪陪你。”梁啸想了想,又一拍脑袋。凑在月亮耳边,轻声说道:“过两天带你去庄园耍两天,那边可以骑马。” “哦,是么?”月亮眉开眼笑。窃喜不已。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梁啸瞪起了眼睛。 “那……能带贰妹妹去么?” “这个看她自己吧,我估计她可能没空。她要成亲了,好多事情等着她安排呢。”梁啸摸摸月亮的脑袋,上了堂,向桓远行了礼。在一旁坐下。“文姬呢?” “在屋里看书呢。” “她怎么跟个学究似的。”梁啸嘀咕了一句。“去,让她出来见见仲卿。一个女子,看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想做博士么?” 月亮应了一声,拉着征贰进去了。时间不长,梁郁走了出来。和挺着大肚子依然不肯安分的月亮、征贰不同,梁郁人如其文,颇有几分忧郁气质。她款款走到面前,先向桓远行了礼,又向征侧、卫青一一行礼。然后便默默的坐在一旁,像一株孤芳自赏的幽兰,人群中独自寂寞。 征侧是越人,卫青是奴隶出身,他们又有一个共同的亲人征贰,看惯了乍乍乎乎的女子,突然看到梁郁这么安静的女子,不免有些意外,着实多看了两眼。 “这是……”卫青虽然已经是列侯,却不是那种成天呼朋引伴的热闹人。他对梁啸突然多出来一个妹妹一无所知。不免有些意外。 “这便是你的义妹?”征侧倒是有所闻。 梁啸摆摆手,示意梁郁可以回去了。梁郁浅浅地笑着,施了礼,便默默地退了出去。这些做派固然有梁啸、刘陵的安排。更多的却是出乎自然。她在江都王宫呆了几年,多少有些厌倦那些没什么诚意的寒喧,更清楚祸从口出的古训并不是一句空话。 “是的,这就是我的义妹。”梁啸不好意思的笑笑。“还是个可怜人,性子有些冷,请二位见谅。” “无妨。无妨。”卫青连忙说道。 说了一阵闲话,李蓉清出来说,晚宴已经准备好了。梁啸请卫青、征侧一起入席。在席间,梁啸将自己的打算告诉了老娘梁媌。梁媌没什么意见,一口答应。征家远在闽越,桓远义不容辞的做了家长,商量起婚礼的事宜,卫青和梁啸之间的生疏也在推杯换盏中烟消云散。 征贰当晚就留在了梁家。只有一个孙女,一心指望着抱孙子的梁媌对卫伉非常喜欢。她说,这孩子也是拉帮拉派的,家里如果有个男孩,就会有更多的男孩出生。当初生梁啸的时候,就是因为施婶先生了牛儿,她常去荼家串门,才生了梁啸这个带把儿的。 梁啸对此不以为然,可是他也清楚,在这种事情上,他没什么发言权。老娘说什么那就是什么了。 梁啸将卫青送出门,临别前再三关照。“千万不要和别人提我义妹的事。” “为什么?”卫青不太明白。 “我义妹的父亲是被江都王刘建害死的。我本想给她报仇,结果仇没报成,反把不相干的人扯了进去。现在事情闹得有些复杂,我不想节处生枝。” 卫青答应了。辞别了梁啸之外,他带着卫陶等人往回走,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梁郁那安静中带着忧伤的模样仿佛刻在了他的心里,让他片刻不得安宁。 经过未央宫北门,已经走出去很远,卫青勒住了坐骑。“阿陶,你先回去。” 卫陶喝得有点多,晕乎乎的,也没多问,便自己回去了。卫青拨转马头,来到了未央宫司马门,来到宣室殿。虽然宫门已经落锁,但他是省内官,进出无碍。 天子正在宣室殿闲坐,看到卫青,他有些意外。“你今天不是休沐么?” “是的,臣刚从梁啸家回来,经过未央宫,想进来拜见陛下。” “从梁啸家回来?”天子一听说卫青刚从梁啸家出来,便警惕起来。他坐了起来,招了招手,示意卫青走得近一些。“你去他家干什么?” 卫青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他说得很慢,但是很细致,一句不落,连梁啸向他讨地的事都说给天子听。天子静静的听着,眼中的狐疑慢慢散去。他知道卫青憨厚,生怕他又中了梁啸的计谋。可是细细听来,并没有发现梁啸有利用卫青的迹象。 “你来见我,有什么事?” “臣想恳请陛下,为梁郁主持公道。” “为梁郁主持公道?”天子冷笑一声:“就算要求,也应该是梁啸来求。你和她非亲非故的,只是见了一面,便来求我,是不是太孟浪了?难道梁家的酒就么好喝?” “陛下,臣斗胆。”卫青再叩首。“梁啸非不想来,只是不想再给陛下添麻烦。臣亦非受人之托。只是臣看到梁郁,忽然想起臣姊弟当年的遭遇。当年若非陛下,臣早就埋骨郊外。如今梁郁之仇也只有陛下能够解。所以,臣冒昧来求陛下。陛下,江都王罪孽深重,就算没有梁郁之事,他和奸胞妹,也足以死罪。” 天子沉吟了片刻,不置可否。“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卫青还待再说,见天子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只得闭上了嘴巴,怏怏地退了出去。他躬着腰,低着头,露出说不出的沮丧和萧索。 天子看着卫青走出大殿,咳嗽了一声。韩嫣从帐后走了进来,坐在天子身边,笑道:“陛下,犯愁了?” “王孙,你说梁啸此举,是不是在利用卫青?” “有这个可能,但是可能性不大。”韩嫣从案上拿起一枚果子,用丝帕擦净,递到天子嘴边。天子用嘴噙了,慢慢的嚼着。韩嫣接着说道:“江都王犯了这么重的罪,天理难容,被处死是迟早的事。以梁啸的心计,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犯不着要拐着弯的来催陛下。” 天子点点头。他也觉得韩嫣说得有理。刘建必死无疑,他现在不处置他,只是不想让人把他和严助、朱买臣联系起来。刘建必须死,严助、朱买臣却可以留一条命,以观后效。梁啸应该很清楚这一点,不至于急着报仇而触怒君心。 韩嫣笑得更加灿烂。“不过,江都王的事也不能拖得太久。那个禽兽不如的东西,谁知道会做出什么更离谱的事来?到时候连累陛下脸上无光,可就不妥了。” 天子叹了一口气,郁闷之极。宗室出了这样的丑事,脸上真是无光啊。他们如果都能像淮南王刘安、河间王刘德一样潜心学问,磨砺道德,安享富贵,那该多好。梁啸说得对,这些衣食无忧的宗室封君是该动一动了,总让他们这么闲着,除了惹是生非之外,纯属浪费粮食。 像陈皇后的两个兄长就不错,据说最近潜心学问,研究冶铁技术。虽然还没看到什么成果,却多少做了些有益的事。这样的榜样应该鼓励鼓励,让那些闲得无聊的封君子弟知道朝廷的心思。 天子站起身来,大步向外走去。 韩嫣连忙跳了起来。他一心撺掇天子处置江都王,不仅是与江都王过不去,而且想鼓动天子杀严助、朱买臣这两个竞争对手。见天子突然起身,他以为天子雷厉风行,现在就要去掖庭狱处决严助和朱买臣,不禁心花怒放。 “陛下,是去掖庭狱么?” 天子诧异的看了韩嫣一眼,立刻明白了韩嫣的意思。他想了想,说道:“你去掖庭狱,我去椒房殿。” 韩嫣大喜,连声答应。 第444章小人 汉代的监狱以多著称,仅未央宫里就有掖庭狱、暴室狱、永巷囚室之分。这些狱室以关押宫里的犯人为主,掖庭狱也不例外。 严助、朱买臣是内朝官,虽然这时候内朝还只是一个雏形,天子不愿意让他们落入外朝大臣手中,自打耳光,所以把他们监禁在宫内的掖庭狱。 到现在为止,丞相田蚡还不知道这两人已经被天子关了起来。 严助、朱买臣大部分时间都在宫里,掖庭没少来,掖庭狱也不陌生。不过当他们自己被作为囚犯关在里面的时候,他们还是非常不适应,度日如年。 听到外面的脚步声,严助升起了一线希望。天子终于来看他们了。他早就在等这一天。天子没有直接杀他们,也没有将他们交给丞相田蚡,他就猜到了天子的用意,一直在考虑如何请罪才能让天子宽恕他们。现在,他已经想好了说辞,一定能打动天子。 严助翻身跪倒在狼藉的干草中,以额叩地,特别是当栅栏外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将他全部笼罩在其中的时候,他叩得更响了,呯呯有声,甚至带上了一些节奏。 美梦消散在韩嫣的笑声响起时。听到这熟悉的笑声,严助愕然,整个人都僵住了,随即血往上涌,脸涨得通红,几乎要怒发冲冠。 韩嫣居然敢笑我?严助慢慢抬起头。当韩嫣笑嘻嘻的脸出现在他面前,而天子的身影却遍寻不见时,他的心开始往下沉,涌上头的热血也慢慢变冷,冷得彻骨,冷得绝望。 严助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神空洞。 韩嫣勾了勾手指。有人打开狱门,在狱室里摆上一只长案,又堆满了酒食,随即又将分别关押的朱买臣带了过来。看着那些堆积如山的食物。严助、朱买臣嘴里发苦,没有任何食欲。 “知道最近长安在传什么吗?”韩嫣嘴角微挑。“江都王刘建不仅强夺父姬,还和奸胞妹,败坏人伦。禽兽不如,简直是宗室的耻辱。” “污蔑!”严助脸色惨白,嘶声反驳。“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们污蔑江都王是假,攻击天子是真。” “污蔑?”韩嫣眉毛一挑。“你是说张汤污陷你?” “张汤?这个刀笔吏。他一直是嫉妒我。”严助听到张汤的名字,顿时生起几分希望。张汤是丞相史,天子一直以来都压制丞相府,怎么可能让一个丞相史搞倒他。就算是真的,由张汤查出来的事,那也不能采信。“这是丞相田蚡……” 韩嫣哈哈大笑。“可是刘征臣已经认了。” 严助顿时哑口无言。刘征臣已经认了,那就是铁案。 “二位,别白费力气了。”韩嫣双手拢在袖子里,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严助、朱买臣,脸上挂着说不出的得意。“你们应该感谢圣恩。没有族诛,已经是对你们往日功劳的回报。” 他顿了顿,笑容散去,多了几分狠厉。“不过,你们如果不肯给陛下留一丝颜面,那陛下也只好狠下心来,施雷霆手段。” 严助和朱买臣互相看了一眼,忍不住抱头痛哭。他们明白,他们最大的罪不是受贿,不是陷害梁啸。而是伤了天子的面子。说一千道一万,还是自己有眼无珠,居然和刘建这样的禽兽合作,结果把自己给坑了。 朱买臣哭了一阵。猛然惊醒。他推开严助,扑到栅栏边,双手伸出栅栏。“韩侍中,我冤枉啊。这些事与我无关,我一点也不知情,全是严助的阴谋。我……” 严助大惊失色。不敢置信地看着朱买臣。“你……” “我怎么了?”朱买臣怒斥道:“你和刘建如何勾结,我又不清楚。你罪有应得,我却是被你蒙骗的,岂能同罪?韩侍中,我要上书天子,我要揭发刘建……” 严助勃然大怒,扑过来,揪住朱买臣就打。“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伧夫,竟敢如此。我今天就打杀了你!” 朱买臣毫不示弱,全力反击。两个昔日好友就在狱室里撕打起来,案几被撞翻,上面的酒食也撒了一地。狱卒们正准备冲进来,韩嫣拦住了他们,一脸轻蔑。 “让他们打吧,临死之前,发泄一下也好,黄泉路上不寂寞。” 椒房殿,陈皇后喜形于色,像穿花的蝴蝶,指挥着宫女们布置酒宴。 虽然已经深夜,可是天子驾临,总得小酌一杯,助助雅兴,增添一些情趣。虽说重亲不仅受孕难,而且痴呆儿的比例极高,陈皇后却依然没有断了念想。 难,并不是不可能。痴呆儿不好,也总比没有强吧? 唯一担心的就是天子不来。以前天子偶尔还来椒房殿转一转,刘陵发布那个调研报告之后,他来得更少了,美名其曰,不能让陈皇后白白受苦。 这是陈皇后唯一感到遗憾的地方。塞翁得马,焉知非祸啊。皇后之位是保住了,天子之心却远了。身在椒房殿,心却如同在北宫(汉代贬居皇后所住之地),这种形同活寡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就在她无望的时候,天子驾临,给了她一个意外惊喜,不免有些失态。 以前天子来,她觉得是应该的,多少还有些怄气。现在天子来,却是真正的恩赐,不由得她不着意奉承。 看着一反常态,满面谦卑的皇后,天子有些恍惚,总觉得眼前这个女人不是一向骄傲的陈阿娇,而是总觉得低人一等的卫子夫。 两人说了几句闲话,天子不动声色地把话题转移到了陈家兄弟最近的活动上。 他说得虽然隐蔽,奈何陈皇后却早就等着。对陈家兄弟来说,花重金聘请匠人门客研究冶金之术,赚钱只是幌子,讨天子欢心才是目的所在。这个计划能不能成功,最后还要看天子的反应。 是以天子一提,陈皇后立刻心花怒放。刘陵果然是女中良平,对天子的心思一清二楚。 “花了些钱,请了些人,还在做。”陈皇后故作淡然。“眼下还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不过让他们知道学问不易,也就值了。” 天子很好奇。“这话又是怎么说?” 陈皇后轻笑了一声,端起一杯酒,双手送到天子嘴边。“陛下,你还不知道我那两个兄长么,从小锦衣玉食,无所事是,学文止于识字,学武只会打架,快三十的人了,什么也不会,还自以为风流才俊。如今天天和铁匠们一起打铁,磨制刀剑,这才知道看似普通的一口刀剑都要花费如此心血,总算有些敬畏。” 天子频频点头。“那他们现在是不是后悔了?” “后悔是早就后悔了。”陈皇后掩唇笑道:“不过,阿母说了,以一年为期,谁先打造出最锋利的刀剑,就重赏谁,输的那个人月钱减半。他们要想继续过得舒服,就必须坚持下去。” 天子也笑了起来。“这么说,姑母不仅要出钱请人、买原料,还要出赏钱,岂不是开销太大了?” “钱是花了不少。可是话又说回来,真正的学问哪有轻易得来的?谁都看到淮南翁主日进斗金,谁能看到她之前的投入?” “这倒也是。”天子想起往事,不由得笑出声来。“当初为了买到双面锦的技术,梁啸足足收了她一千金呢。现在倒好,梁啸不仅将双面锦收了回去,连人都拐跑了。淮南王亏大啦。” “咯咯咯……”见天子说得有趣,陈皇后忍俊不禁,笑得花枝乱颤,眉眼生春。天子一时看得痴了。陈皇后心里高兴,轻推天子,嗔道:“陛下,为何这般看人。” 天子回过神来,掩饰的笑道:“哦,没什么。那个……我给你出个主意啊。打铁这种事,可以问问梁啸。他在西域得过一些宝刀,还找了一个善冶铁的匠人。你们问问他,也许能有所发明,可以少走一些弯路。” “那可太好了,我明日便派人通知阿母。”陈皇后兴奋不已,凑了过来,在天子脸上亲了一下,红了脸,低了眉,瞥了天子一眼。“那我要怎么谢谢陛下才好?” “等你阿兄打造出上等刀剑,献与朝廷,便是最大的感谢。现在么……”天子伸手将陈皇后拉了过来,搂在怀中,手跟着不规矩起来。“你帮我出个主意,整治一下梁啸。” 陈皇后拉着天子的手,面红耳热,奇道:“整治梁啸?为什么要整治他?” 天子眉毛一挑,露出几分不悦。“大概是富贵来得太容易了,他年纪轻轻就不思进取。你知道他现在在忙什么吗?他在忙种菜。你听听,这是什么事?小人哉,小人哉。” 陈皇后眼珠一转,转过身,坐在天子怀中。“陛下,樊迟问嫁,纵被圣人称为小人,亦是圣人弟子,七十二贤。除了问稼之外,他还问仁、辨惑,又颇有勇武之气,总比只会读书的小人儒强一些。陛下,梁啸要学樊迟种菜,你就让他种菜么?” “不让他种菜还能怎么办?”天子有些气恼。“他要做官,我可以不让他做官。他不想做官,难道我还可以逼他做官?就算是高皇帝,也有请不动的商山四皓。” 第445章良材美玉 卫青封长平侯,天子赏了一座府第,离梁啸家不远,都在未央宫北门外的戚里。 这也是卫青遭人恨的原因之一。他的功劳并不突出,可是他的赏赐却处处显露出天子的用心,不仅压制梁啸的意思很明显,连韩安国、程不识等人都被比了下去。 除了首功李广之外,韩安国等人都没有得到府第。 卫青封侯之后一直没举行婚礼,就是怕请不到客人,太难看,自己没面子也就罢了,彰显天子的不公平引起的众怒却是个大问题。 现在,梁啸不仅松了口,还将梁家作为征贰的母家,虽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给梁啸面子,但不给人挑拨是非的空间,对卫青来说,就是解决了最大的问题。至于别人给不给他面子,他并不关注。 生为奴隶,他从来没有太高的奢望,即使现在他已经是食邑一千八百户的长平侯。 卫青的婚礼简单而隆重,除了卫家兄弟姊妹到贺之外,只有张次公、公孙敖等郎官到场。与高朋满座的梁家相比,卫家显得有些寒酸。这种情况一直到迎亲的队伍来到卫家才结束,梁啸带来了极其夸张的送亲队伍,一下子将卫家挤得人山人海,最后连里巷都安排了席位。 桓远、梁媌、征侧、梁郁全部出席不说,那些到梁啸祝贺的郎官们也被梁啸全部拉了过来。这些人在名义上和卫青也是同僚,去梁家是给梁啸面子,到了卫家就是给卫青面子。别人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来的,只知道是宫里的郎官,自然认为是来捧卫青的场。 卫青非常感激,热情招待。好在梁啸提前打过招呼,酒食准备得充分,倒不至于露怯。 卫家姊妹也非常高兴,忙里忙外,帮着张罗。长兄如父。长姊如母,卫长君在外面接待客人,卫君孺坐镇后堂,卫少儿、卫陶等人则内外应酬。 梁啸等人在前院和一众郎官们喝酒起哄。梁媌、梁郁被接到了后堂。即使是在数十位贵妇淑女中,梁郁依然以她的美貌和独特的气质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卫君孺拉着梁郁嘘寒问暖,卫少儿更是啧啧称赞。没过一会儿,梁郁的身世就引起了一众贵人的同情。 “梁君侯应该杀了刘建。”还没成年,只能混在女眷中的霍去病握紧了拳头。大声说道。 众人笑了起来,对这个虎头虎脑的小子,不少人都疼爱有加,即使他是个私生子。 “我阿兄已经尽力了。”梁郁难得地笑了起来。“你就是霍去病?” “嗯。”霍去病很意外,睁着一双大眼睛。“你知道我?” “常听我阿兄提起你。”梁郁摸着霍去病的脑袋。“我阿兄难得夸人,却时常夸你。” “他夸我什么?”霍去病兴奋起来,扯着梁郁的衣角,摇个不停。“你快说,你快说啊。” “去病,不得胡闹。”卫少儿连忙赶了过来。扒开霍去病的手,不好意思的笑道:“梁夫人,这孩子野惯了,你不要介意。” “无妨。”梁郁微微一笑。“我阿兄说,太老实的马不会是好马,只有烈马才有可能成为真正的骏马。这孩子天资过人,与众不同,将来必有大成就。” “是吗?”卫少儿惊讶的睁大了眼睛。虽说自家孩子自家好,卫少儿一直觉得霍去病不错。可是这话从梁啸的嘴里说出来,那份量就完全不一样了。梁啸是谁?如今风头最盛的少年英俊。连名将李广等人提到他都是赞不绝口。可以说,他完全有资格傲视天下英雄,没必要讨好任何人。 他说霍去病是人才?卫少儿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卫夫人若是不信,不妨去问问卫将军。”梁郁淡淡笑道:“不过。这孩子虽是良材美玉,也需要用心雕琢才行。听说你在陛下身边?” 霍去病连连点头。“陛下教我读书习武。” “陛下天资过人,身边的才俊更是数不胜数,能由陛下亲自教导,这是你的福份。努力!” “嗯。”霍去病用力点点头,握紧拳头。“我一定会比梁君侯还要出色。”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卫少儿又惊又喜,却还是打了霍去病一下。“梁君侯是何等英雄,你怎么能超过他。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不然!”梁郁拉着卫少儿的手,说道:“常言道:人不轻狂枉少年。少年不狂是没本事,老了还狂才是没出息。令郎七八岁就有这样的志向,可喜可贺。” “夫人过誉了,夫人过誉了。”卫少儿满心欢喜,连连称谢。她捏捏霍去病的脸。“平时总说梁君侯不喜欢你,现在知道了吧,梁君侯对你这么看重,都快把你夸上天去了。你这孩子,真是不识好歹。” 霍去病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嘻嘻直笑。“我去找梁君侯致谢。”说完,一溜烟的跑了。 妇人们笑成一团。 霍去病跑到前院,卫青等人正喝得开心。一群年岁相当的郎官们混在一起,难免要斗个气。张次公、公孙敖等人一向对梁啸不太顺眼,只是没机会碰上,今天卫青成亲,他们不能动拳头,只好比喝酒,一个叫得比一个响,非要拼酒。 梁啸别的都有两下子,唯有喝酒不行,一看形势不对,他干脆装死,躺在一旁不起来了。装醉这种事,对他来说已经是轻车熟路,演技炉火纯青,不仅公孙敖等人被骗过了,几乎所有的郎官都被骗了。见公孙敖等人灌梁啸,他们立刻火了,围了上来,要和公孙敖等人见高下。 一时间,推杯换盏,大呼小叫,闹成一团。 霍去病找到梁啸的时候,梁啸正入戏,眯着一双眼睛,看那些夯货粗人拼酒,新郎倌卫青两头劝解,却无济于事,反倒被灌了几杯,走路都有些打飘了。 “梁君侯?” 梁啸一转头,见是霍去病,不免有些好奇。“你怎么不在后院玩,跑这儿来了?” “嘻嘻。”霍去病笑笑,抱着腿坐在梁啸身边。“我刚从后院出来。我听梁夫人说,你……你夸我了。” “我阿母?” “不,是另一个梁夫人。”霍去病想了想。“长得很美,话却不多的那个梁夫人。” 梁啸恍然大悟,随即又诧异的看了霍去病一眼。“我义妹一般不和生人说话的,她怎么会和你说话?” 霍去病得意的眨眨眼睛。“我想……应该是因为我比较可爱吧。” “噗!”梁啸一口酒全喷在霍去病的脸上。霍去病耷拉着小脸,举起袖子,抹了抹脸上的酒水,幽怨地看着梁啸。“你不觉得?那她是骗我吗?” “你一定是听错了。”梁啸擦擦嘴。“反正我从来没说过你可爱,我只说过你资质尚可,和可爱却没一文钱关系。就你这样还可爱?我看可恨还差不多。”他一指那些正在拼酒的郎官,压低声音道:“你知道他们有多少人想扒了你的裤子,打你的屁股?” 霍去病脸色微变,不由自主的揪紧了裤子。上次被梁啸打屁股的事,他刻骨铭心,一提就有心理阴影。 “小子,好好练武。”梁啸拍拍霍去病的小脸。“有人想打你屁股没关系,只要不被人真的打了去就行。只要你有本事,不仅别人打不了你,还可以随便打别人。想打谁,就打谁。” “嗯。”霍去病点点头,他转了转眼睛,忽然灵机一动。“梁君侯,我们谈个条件吧?” “谈条件?”梁啸不屑地看了霍去病一眼。“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信不信我再扒了你裤子,抽你一顿。” 霍去病不屑地哼了一声,突然起身走到梁啸身后,双手抱住梁啸的脖子,大叫起来:“快来啊,你们快来啊……” 正在拼酒的郎官们一听,齐噼噼的看了过来。梁啸一看大势不妙,连忙闭上眼睛,倒在霍去病怀中,咬牙切齿的低声说道:“小子,你想干什么?” “嘻嘻,你收我为徒,授我射艺,我就不揭穿你装醉。” “休想!” “阿舅,你们快来啊……”霍去病又大叫了起来。 卫青不敢怠慢,连忙赶了过来。张次公、公孙敖等人也放下对手,端着酒杯赶了过来。梁啸一看,顿时傻眼了。两世为人,被一个小把戏抓住了把柄,虽然这个小把戏将是最耀眼的将星,也多少有些没面子。 “好商量,好商量。”梁啸伸手揪住了霍去病的小JJ。“你敢戳穿我,我就把你的小JJ割了。” 霍去病顿时呆了,倒吸一口凉气。 卫青赶了过来,见霍去病脸色不对,连忙说道:“去病,怎么了?” “呃……”霍去病眼珠一转,露出天真的笑容。“梁君侯喝醉了,说要吐,我搬不动他。阿舅,你帮我把他扶到后院去呗?” 卫青松了一口气,不虞有他,伸手扶起梁啸,将他送到后院。一进后院门,霍去病就说道:“好了,好了,阿舅,你去招呼客人吧,我来照顾梁君侯就好了。” 卫青关照了两句,返回前院。霍去病转身关上中庭的门,这才回到梁啸身边,笑嘻嘻的说道:“梁君侯,现在可以商量了吧?” 梁啸慢慢睁开眼睛,恶狠狠的看着霍去病。“小兔崽子,你敢要挟我?” “不是啊。”霍去病不慌不忙的说道:“梁君侯,我这就成全你啊。像我这样的良材美玉,你到哪儿找去?得天下英才而教之,不也是人生乐事吗?” “我……去!” 第446章欲擒故纵 梁啸一手抱在胸前,一手摸着下巴,打量着一脸自信的霍去病。 这小子的确是个天才,可是这么自恋是不是有些过了?不过,能收霍去病做弟子,听起来很不错哟。当然了,在此之前有必要挫挫他的傲气,而且不能亲自收徒。师傅尚在,二十多岁就收徒,不成体统,也容易引起人的猜忌,特别是未央宫的那一位。 得换个花样,既得了好处,又不能落人话柄。 梁啸笑了。霍去病跟着也笑了。可是梁啸随即摇摇头。霍去病脸色一变,随即又扮出一副凶恶模样。 “梁君侯,你不再考虑考虑?” 梁啸歪歪嘴。“你小子别跟我甩心眼,装醉怎么了,他们还能咬我不成?收你为徒么,倒也不是可以。你虽然算不上什么真正的良材美玉,倒也的确比普通人强那么一点点。” 梁啸掐起指尖,故作不屑。霍去病的眉毛随即扬了起来,涨红了脸,抗声道:“梁君侯,我听说,你在我这么大的时候还不如我呢。” 梁啸一怔,有点恼羞成怒。“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尊师重道?就你这态度,我能收你么?” “哦。”霍去病如梦初醒,连忙挤出一脸讨好的笑容。梁啸斜睨了他一眼。“你小子也别给我装。我知道,我说你,你肯定不服。这样吧,我把你引荐给我师傅。他要是肯收你,那我没话说。如果他也不肯收你,那你也别怨我。怎么样?” 霍去病有些犹豫。他想拜的是梁啸,而不是桓远。毕竟桓远虽然有射声士之名,但他的名头却不如梁啸,也没看过他展示什么射艺。 见霍去病犹豫,梁啸笑了。“小子,机会,我给你了,能不能抓住。那我就管不着了。俗话说得好,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师傅的射艺不必说,他教授弟子的能力肯定比我高明百倍。再说了。你向我学,不怕我藏私?” 霍去病恍然,连连点头,躬身一拜。“多谢君侯指点,我这就去求桓君。”说完。一溜烟的跑了。 梁啸笑笑,正准备离开,身后门响,张次公的声音传了进来。梁啸不假思索,顺势倒在栏杆上。跑到院门口的霍去病回头看见,冲着梁啸挤了挤眼睛,刮刮鼻子,咧嘴而笑。 梁啸视若无睹,心中却在暗笑。小子,等你入了门。看我怎么收拾你。大师兄收拾小师弟,那还不是名正言顺么? “拜师?”桓远很意外,盯着霍去病看了半天,也没反应过来。 霍去病有些慌了。莫非是有梁啸这个弟子在前,桓远眼界高了,不愿意再收资质一般的人为弟子?他再自信,终究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和同龄人比,他也许自信满满,可是珠玉在前。他还是有些内怯。 “这个……再说吧。”桓远含糊其辞的说道:“拜师可是大事,容不得半点疏忽。你最好先问问你的母亲,然后再作决定,可好?” 霍去病无法拒绝。只得嚅嚅而退。他立刻去后院找卫少儿,而桓远也立刻派人去找梁啸。遇到这种事,他本能的会和梁啸联系起来。 通过希娅,桓远找到了梁啸,开门见山的问道:“霍去病为什么会想拜我为师?” 梁啸笑了。“他本来是想拜我为师的,可是我觉得。由你来教也许更合适。这小子的资质不错,不在我之下,只有你这样的明师才能因材施教。” 桓远笑了一声。他也觉得霍去病不错,只是不知道梁啸为什么要这么做。 “师傅,你觉得他和我有什么不同?”梁啸站直了身子。在桓远面前,他可不敢四仰八叉的装醉。 桓远想了想。“你胸有成府,心思周密,就算是逆境也能自保。他聪明外露,我行我素,能做大事,不过……恐怕不得善终。” 梁啸点了点头,暗自赞叹桓远眼光毒辣,有如神判。他准确的预见了霍去病的未来。不过,他之所以这么认为,可能是有殷鉴在前。性格决定命运,霍去病的性格和桓远景仰的项羽有相似之处,都是聪明绝顶、石破天惊的奇才,又都有严重的性格缺陷。 “是不是更像霸王?” 桓远想了想,笑而不语。 “师傅,你用点心,去去他的戾气。”梁啸顿了顿,又道:“你虽然不能统百万兵征战天下,但是教出的弟子名扬天下,也可以聊慰平生。一个算运气,两个,还有谁敢说你是运气?” 桓远笑了,伸手拍拍梁啸的肩膀,轻叹一声。“伯鸣,其实,有你这个弟子,我已经很满足了,岂敢期望其它。二十年前,名与利,皆我所欲。如今,我已经心满意足了。我听你的,你觉得我应该收他,我收他便是。希望他能和你一样,沉下心来,明悟射道精髓。如此,我也算是有功于人,有名于世。” “多谢师傅。”梁啸躬身一拜。他想了想,又道:“师傅,霍去病经常出入宫里,多少有些目中无人,你要多花点心思调教他。” 桓远点点头,心领神会。 霍去病找到了卫少儿,央求卫少儿出面,帮他拜师桓远。卫少儿被他缠得没法,也觉得能和梁啸做师兄弟对霍去病将来大有益处,便托梁郁向梁媌求情,请梁媌帮着说合。 梁媌一头雾水,不过情面难却,答应向桓远提一提。 三天之后,霍去病再一次站在桓远面前,卫少儿同行,还带来了一份丰厚的拜师礼。 桓远端坐在堂上,拦住了正准备行礼的霍去病。“你随我来。” 霍去病不解其意,看了卫少儿一眼。卫少儿推了推他。“去吧,桓君既让你去,必有好处。”霍去病应了,跟着桓远来到内室。桓远在室中站定。练过左右双射,他已经能够正常站立,只是行走还有些困难。 “把门关上。” 霍去病关上门,目光灼灼的看着桓远,既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 桓远脱下外衣,露出结实匀称的肌肉。他虽然不像力士一般肌肉虬结,却充满了爆发力。就像当初向梁啸演示开弓式一样,他向霍去病展示了开弓式,反复三次。 “看明白了吗?” 从桓远让他关门的那一刻起,霍去病就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桓远的一举一动。桓远演示的时候,他更是把眼睛瞪得大大的,生怕漏过一点细节。 “师傅,看明白了。”霍去病的声音有些颤抖。他知道,这应该就是梁啸练成无敌箭术的秘技。 “那好,百日之内,手不准摸弓,每日照此练习至少一个时辰,多多益善。”桓远穿上衣服。“百日后,如果能达到我的要求,行走坐卧,身不离弓,我就收你为徒。否则,你另请高明。” “师傅……” “我说了,我现在还不是你的师傅。”桓远笑道:“欲入我门,必过此关。梁啸当年如此,你也必须如此。否则,纵使我传你射艺,你也无法修成正果,白白浪费时间。” 再次被拒,霍去病不免有些沮丧。桓远传了他这样的秘技,却不肯收他为徒?他原本以为自己这就算入了门呢。没想到还要试练这一关。不过,听说梁啸也是如此,他也只得从命。 沮丧之外,他的斗志更盛。择徒如此慎重的师傅,必是真正的高手。要拜师学艺,当然要拜这样的师傅。 他双手抱拳,一揖到底,露出少有的沉稳。“喏。”然后转身出门,拉着卫少儿,告辞而去。 梁啸亲自送他出门。霍去病盯着梁啸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梁君侯,我一定会成为我的同门,我一定会超过你。” 梁啸咧嘴一笑。“小子,你练的是口技么?能不能超过我,要靠真本事,卖嘴有什么用?如果比嘴的话,我承认,你现在已经超过我了。” 霍去病脸一红,仰起头,像骄傲的小公鸡似的走了。 天子沿着承明殿的走廊,慢慢地散着步。 韩嫣紧随其后,亦步亦趋,神情亲密中带着几分窃喜。 “严助、朱买臣自杀前,可有什么怨言?”天子停住脚步,看向掖庭方向,神情有些落寞。 “没有。”韩嫣笑道:“他们罪有应得,陛下能给他们留下最后一丝颜面,也是对他们多年侍奉的恩典。如果还有怨言,他们读的那些书岂不是全喂了狗?陛下,他们死了,丞相府就没什么把柄了,接下来该处理江都王的案子了。” “你有什么好的建议?” “臣觉得,江都王败坏人伦,不严惩不足以警戒诸王。可是,若由陛下出面,恐怕又不太合适。一来有违亲亲之意,二来也对烈王的声誉有碍。” 天子沉默了良久。“那该怎么处理?” “让张汤去处理吧。”韩嫣说道:“张汤当年侍奉周阳侯得体,如今又深得武安侯信任。让他去处理引事,太后必然不会以为陛下有意为难江都王。届时,陛下再酌情宽宥,进退裕如。又可因功行赏,将张汤从丞相府调出,一举两得。” 天子转身看看韩嫣,笑了一声:“你确定张汤能处理得当?” 韩嫣用力地点点头。“陛下,张汤是武安侯的心腹,如果处置不当,那也是丞相的责任,有何不好?” 天子笑了。“如此甚好,就让张汤去江都吧。” 第447章射以观德 “梁啸在家干什么?” “他还能干什么,筹备迎娶淮南翁主呗。”韩嫣撇了撇嘴,语气中有些说不出的意味。 天子回头看看他,嘴角微挑,带了几分讥诮。他知道韩嫣与梁啸谈不来,不过韩嫣不像严助那么张扬,以为读过几部书,做了天子近臣就能目空一切。也许是因为长年在宫中的缘故,他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张扬,什么时候必须收敛。 所以,他可以不把江都烈王刘非放在眼里,却不会主动去惹梁啸。即使对梁啸有意见,也会藏在心里,只在他面前展露那么一点,而且恰到好处,让人心生怜惜,却不至于产生恶感。 “严助、朱买臣死了,枚皋又出使羌中未归,宫里有些冷清啊。”天子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最近事情又多,想出宫一趟都抽不出时间,着实有些苦闷。” 韩嫣眼珠一转,随即明白了天子的意思。不过,他并不愿意梁啸因此入宫侍卫。“长安城最近来了很多游历的士子,不少人上书求进,陛下何不从中挑选一些才德可观的人入宫,襄赞机务?” 天子轻哼了一声:“那些文士,纵然学富五车,也不过是高谈阔论,不切实务,能襄赞什么?” 感觉到天子的不快,韩嫣并不紧张。他笑道:“陛下,也不是所有的文士都不切实务,只是没机会展示罢了。如今长安城里最热门的话题是奇技淫巧,他们自然谈天说地,不着边际。如果由陛下出题,问以当世时务,岂能找不到有见识的人才?梁啸是江都国人,都能经略边务,生于斯,长于斯的人反倒不能?” 天子沉吟片刻,觉得韩嫣说得有理,脸色稍霁。 “再者。匈奴犯边,他们有切身之痛。陛下若发兵征讨,靖边定乱,他们必然全力以赴。不会有居功自满,置身事外。” 天子眉头一颤,脸色有些不快。韩嫣这句话戳中了他的痛点。梁啸宁愿种菜,也不愿意出征,虽说根本原因在于他的压制。但梁啸的反击让他很不舒服,总有种被辜负的失落感。 “有道理,你去找王恢来,确定几个最要紧的边务,作为题目,策问天下。” “唯!”韩嫣笑嘻嘻的去了,安排人去传王恢来见。 天子站在廊下,想了很久,忽然发现自己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不禁皱了皱眉。“霍去病呢?” 郭舍人从角落里站了起来。“陛下。霍去病有些日子没进宫了。听说,他在习射?” “习射?习射为什么就不进宫,宫里没有习射的地方么?” “呃……”郭舍人犹豫了片刻,欲言又止。 天子见了,更加不快,让郭舍人去将霍去病找来。郭舍人去了,半天也没回来,直到天子等得不耐,郭舍人才拽着霍去病入殿。见霍去病一脸的不乐意,天子哭笑不得。故意虎着脸道:“你在忙什么,为何数日不见踪影?” “我……我在闭关。” “闭关?”天子哑然失笑。“怎么,你想做高手么?” 霍去病想了想,把想拜梁啸为师。却被梁啸拒绝,转而推荐给桓远,而桓远也要考察他的事情说了一遍。天子听了,也是好奇不已。他让霍去病演示了一番,愣是没看出什么奥妙来。 “你确定这是桓远所传的开弓式?”天子问道:“我看和常人所用的不太一样啊。” 霍去病说道:“我原本也有些怀疑,不过梁家部曲训练。都是用这种开弓式。” 天子思索片刻。“那他们练得如何?” “每个人的天资不同,用功程度不一,效果也大相径庭。有进步明显的,也有不明显的。” 天子觉得有些怪异。“你这说话的口气怎么和梁啸差不多?” “有么?”霍去病也非常诧异。他自己可没感觉到这一点。 天子怒了。“梁啸在搞什么鬼?传他入宫,朕要当面问个明白。” 见天子发怒,韩嫣正中下怀,立刻主动请缨,去梁家传诏。 梁啸正在家忙活。婚期将近,诸多事宜都要他确认。老娘梁媌说,他如今已经不普通人,娶的更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子,大意不得。若是出了差错,不仅会被淮南王看不起,也会被其他贵人笑话。 梁啸觉得压力山大。他对这些礼仪制度很生疏,真正的贵族结婚是什么样子,他也没见过,他身边也没有这样的人。他经常跑过去问刘陵,遗憾的是刘陵虽然是个真正的贵族,但是对这些礼仪也是一知半解。 大姑娘上花轿,她也是头一回啊。 这时候天子召他入宫,梁啸的内心其实是拒绝的。不过,他也清楚,天子也是个明白人,如果没有重要的事,不会在这个时候打扰他。他立刻收拾了一下,换上正式的衣服,骑上马,直奔未央宫。 他家离未央宫北门很近,也就是几步路的事。可是进了未央宫门还有好几里才到承明殿,不骑马不行。 天子一肚子的怒气,就等着梁啸来,可是一看到梁啸乘马而来,提着衣摆,一路小跑地入殿,跑得额头汗津津的,他又笑了。 “这么匆忙,也不怕御史弹劾你宫中失礼?” 梁啸掏出手帕,擦了擦汗。“陛下有诏,臣也顾不得了。” “在家忙什么?” 梁啸愕然。你心急火燎的派人召我入宫,就问这事?我在家忙什么,你能不知道?我就不相信你没派人关心我在干什么。 “筹办婚事。”梁啸心里骂娘,却还是老老实实的说道:“这两天被礼仪的事折腾得够呛。臣读书少,真不知道这封君结婚应该是什么流程。这不,正在和淮南王府商量呢。” “现在后悔了吧?当初如果和董公多读些事,何至于如此。”天子尽情嘲讽。“所以说,不读书,不学无术,还是不行的。沐猴而冠,不足与言。” 梁啸脸颊抽了两下,无言以对。天子的情绪不太对。他这是拿我师承项羽开玩笑,还是因为我对董仲舒不敬?梁啸想了想,故意叹了一口气。 “这个……臣其实也知道一些儒家之礼,可是……臣学不起。” “学不起?”天子愣住了。不会就不会,说什么学不起? “是的。”梁啸摊摊手。“臣听说,陛下当初迎娶陈皇后,聘礼仅黄金就用了两万斤?” 天子点点头。 “陛下是天子,臣只是一个封君,一个天,一个地,不可相提并论。可淮南翁主是王女,和陈皇后的出身相似,臣该怎么办,应该出多少聘礼?两千金,五千金,还是一万金?不瞒陛下说,臣把所有的家底都掏空,只有两千五百金。这聘礼一送,臣连办酒的钱都没有了。” 看着梁啸掰着手指头算账,天子既有些惊讶,又觉得有趣。他是结过婚,可是这些事不用他操心,该怎么办,要花多少钱,都有专门的人去安排。他只要听从指挥就行了。他当时才十来岁,懂什么啊。 看着梁啸为结婚的事发愁,他感觉到了一种实实在在的生活。这才是结婚啊,自己那个纯属仪式,像个傀儡似的被人调来调去,不仅不知其所以然,连其然都不知。现在让他说各种礼仪,他一样抓瞎。 天子听得津津有味,一时忘了正题。站在天子身后的韩嫣却有些着急。他等着看天子责备梁啸祸害霍去病的事呢,哪有兴趣听梁啸诉苦。你一个庶民,能娶翁主已经是天大的福分,还好意思在这里哭穷?你想干什么,难道要借钱不成? “陛下……”韩嫣扯了扯天子的手肘,指了指站在一旁的霍去病。 天子这才想起来召梁啸入宫的用意,连忙咳嗽一声,打断了梁啸。“这个……你结婚的事,等会儿再说。霍去病是怎么回事,怎么成了桓远的弟子?” “霍去病?”梁啸瞅了一眼撅着嘴,低着头的霍去病,连忙解释道:“陛下误会了。他还不是我师傅的弟子。”他又仔细眨了霍去病两眼,笑道:“我估计他最后也成不了。” “为什么?”霍去病抬起头,焦急地叫道。 “因为以你目前的进度,百日之内,你根本不可能达到我师傅的要求。”梁啸抬起手,示意霍去病不要急着反驳,脸色微沉。“你这两天摸弓了吧?” “呃……”霍去病哑口无言,神情窘迫。 “想试试自己有没有进步?” 霍去病翻了翻眼睛,求助的看向天子。天子奇道:“他不是习射么,为什么不能摸弓?” 梁啸冷冷地看了霍去病一眼,看得霍去病一哆嗦,却又竖起了耳朵,凝神细听。他和天子一样,对百日内不能摸弓的要求非常不解,要不然也不会偷偷的破戒。现在有机会听梁啸解释,他岂肯错过。 梁啸收回目光,躬身一拜。“陛下,初习射,习的是心意,通的是筋骨,在内不在外。如果拘泥于力,计较中与远,则心神外驰,不免南辕北辙。况且他筋骨未成,妄求引强及远,是舍本求本,不仅很难在射艺上有所成就,而且很容易落下射病,无异于以栋梁作柴薪,白白浪费了这上好的资质。” 天子若有所悟。“这似乎和内圣外王的道理有些相似啊。” 第448章打秋风 梁啸愣了半晌,才有些惴惴地说道:“陛下,内圣外王……也是这个意思?” “差不多吧。”天子沉浸在自己的领悟中,一时入迷,没有注意到梁啸的神情。韩嫣却一直盯着梁啸,见梁啸窘迫,立刻笑眯眯的补了一刀。“看来你这悟性也不够啊,谁说你能举一反三来着?” 梁啸呵呵笑道:“惭愧惭愧,我真没想到这一点。内圣外王的境界太高了,非我能想。我这等俗人,只关注柴米油盐。” “柴米油盐?”天子鄙视的瞥了梁啸一眼。“你食邑三千八百户,还要像普通人家一样关注柴米油盐?” “食邑三千八百户是不少,却也不能因此浪费啊。”梁啸理直气壮。“有钱就能任性?陛下只知道我有三千八百户的食邑,却不知道我也有钱紧的时候。比如眼前吧,所有人都觉得我迎娶淮南翁主是福气,却不知道我为此愁白了头。如果只是自己丢人,那便也罢了。可若是损了陛下的脸面,我如何当得?” 天子莫名其妙。“你丢不丢脸面,和我有什么关系?” “陛下,你想啊。”梁啸成功的将话题拉了回来,继续掰着手指头算账。“就目前而言,臣是升迁最快的年轻将领之一。短短数年,不仅从一个庶民一步登天,做了官,封冠军侯,陛下还要为臣主婚。放眼天下,谁不知道臣受陛下之恩深重?” “原来你也知道?”天子撇了撇嘴,心中得意,眼神也温和了许多。 “臣正是因为知道,这才紧张。原本按臣的意思,能简则简,办几席酒,请几个故旧,悄没声的办了就行。可是别人会怎么看?如果臣结婚都要精打细算,不免落于寒酸,而那些躺在祖业上吃喝玩乐的纨绔却能任性挥霍。以后还有谁会把从军立功当作求进之道?” 天子愣住了,觉得梁啸说得有些道理。 韩嫣将天子的脸色变化看在眼里,顿时急了,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调侃道:“话可不能这么说。卫青只有一千八百户的食邑,不是照样办得风风光光。谁让你心比天高,要娶淮南翁主?” 梁啸反问道:“那你认为,是为国立功的勇士迎娶宗室贵胄好,还是由那些纨绔迎娶天之娇女好?” “当然……”韩嫣说了一半。忽然警觉,立刻闭上了嘴巴。他看着梁啸,梁啸也看着他,两人像斗鸡似的互相瞪着,一时无语,可是眉毛舞动,眼神交锋,有电闪雷鸣。 天子却听得分明。他拍着手掌,长叹一声。韩嫣听了这一声叹,顿时心里一凉。后悔莫及。 不用天子说,他也知道梁啸又在不经意之间戳中天子的心病了。天子为什么会支持刘陵关于重亲影响生育的调研结果广为传播?一方面,重亲的确影响户口质量,另一方面,重亲是权贵之间互相联络的重要方式。如果对重亲危害的宣传深入人心,权贵之间有所顾忌,对朝廷瓦解他们的力量也是一个助力。 从朝廷的角度来说,当然不希望权贵之间互相结亲,联成一片。如果公主、翁主都像刘陵一样,嫁给梁啸这些庶民出生的新晋军功阶层。不仅可以吸引更多的人加入军队,为朝廷征战,而且可以借机消解错综复杂的权贵势力,对朝廷大大有利。 梁啸是他费尽心机树立起来的榜样。他还答应了梁啸做主婚人,如果梁啸的婚礼办得寒酸,他岂不是也跟着丢人? “这钱不能省。”天子说道:“一万金的聘礼太多,也与礼数不合,你就按五千金来办吧。” 梁啸一口拒绝。“臣没这么多钱。” 天子瞪了梁啸一眼。“你少在我面前哭穷。我知道你现在拿不出这么多钱,可是你请了那么多客人。能不收礼吗?几千金虽不是小数字,却也难不倒你。” 梁啸梗着脖子。“可是臣还得过日子啊,总不能把翁主娶回家之后,天天喝粥。” 天子不耐烦的挥挥手。“你先回去,等着收钱就是了。”他想了想,又一脸鄙视的说道:“亏你刚才还说要顾着朝廷的脸面,现在怎么就忘了。看你这市侩的嘴脸,是不是要我现在就把钱捧给你才放心?” 梁啸笑嘻嘻的连连拱手,口称不敢,心满意足的走了。这趟没白来,眼前这位可是喜欢排场的主,这一出手,少了不能少,也得有千金。赚住了,赚住了。 看着梁啸迈着轻快的步伐出殿,韩嫣目瞪口呆,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有没有搞错,这也能占便宜,打秋风打到天子头上来了?亏得这货没读书啊,没读书已经这么能说,要是再读几句书,还有别人活的机会吗? “王孙,你待会儿去一趟少府,赐梁啸千金。” “陛下,这不合适吧?”韩嫣还不死心,挣扎道:“难道以后有列侯成亲,陛下都要赏?” 天子转过头,看看韩嫣。“如果他们都能像梁啸一样以军功立身,还能把翁主娶回家,我宁愿花这千金。王孙,你有没有心动?” 韩嫣苦笑一声,不敢再说,转身走了。 天子想了想,转身去了椒房殿。 陈皇后笑脸相迎。天子入殿,说明了来意。 陈皇后蛾眉轻挑。“一千金?” 天子有些不悦。“以陈家的实力,这一千金应该不是问题吧?” 陈皇后眨眨眼睛,掩嘴笑了起来。“陛下误会了。我是在想,也许可以更多一些,而且不是简单的赏赐,可以用更合适的方式,免得有人说闲话。” 天子来了兴趣。“你说说看。” “陛下,我那那两个兄长一直在做冶铁的研究,不过他们自己不懂,可能是被人骗了,花了数不清的钱,一点收获也没有。上次陛下提醒说梁啸可能知道,让他们去请教请教。我想,也许我们可以花钱买,就像刘陵当初买他家的双面锦一样。” 天子一听,如梦初醒,拍手叫道:“这个办法好。既解决了他的问题,又不给人留下话柄。这是交易,你情我愿,谁能说三道四?” “这么说,陛下也觉得可行?” “可行,可行。”天子童心大起,搓着手道:“梁啸想要钱,我也不能便宜了他,得让他拿出点东西来换。你说是不是?” “陛下不怕他说你市侩么?” “他敢?”天子眼睛一瞪,随即又乐得哈哈大笑。“我们一君一臣,互相算计,的确有些丢人。不过,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只要有利于天下,我也不怕人说。对了,你家研究冶铁之术,可曾想好将来做什么?” “还没做,就想好了。”陈皇后起身起到天子身后,俯下身子,环抱着天子,凑在天子身边说道:“兵者,国之重器,岂能轻授于人?阿母说,如果天幸研制成功,愿意献与朝廷,助陛下征伐四方。” 天子握着陈皇后的手,将她拉到自己面前,搂在怀中。“是姑母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既是她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有区别吗?” “有区别。”天子心情大好,打趣道:“若是姑母的意思,我自然要谢她。谢她么,无非是食邑、赏赐。若是你的意思,我自然要谢你。谢你么,就得用另外的法子了。” 说着,他的手从陈皇后的衣襟里伸了进去,轻轻的摩挲着。 陈皇后脸也红了,眼也润了,呼吸也急促了起来。她摁住天子的手,调笑道:“陛下,难道这就是你谢我的法子?你我本是夫妻,这周公之礼是份内之事,如何能做酬谢?” “没错,既是夫妻,就不该分什么彼此。”天子大笑,抱起陈皇后,向内殿走去。陈皇后娇羞不胜,搂着天子的脖子,狡黠的眼神从旁边一对年青美貌的宫女脸上扫过。宫女会意,红着脸,轻手轻脚地跟了进去。 天子将陈皇后放在榻上,见两个面生的宫女跪在一旁,略一思索,就明白了陈皇后的用意。他斜睨着陈皇后。“阿娇,你这是请了援兵,布好了阵地,就等我来?” 陈皇后早有准备,咯咯笑道:“陛下威猛,我怕抵挡不住,这才让她们来帮衬帮衬。陛下,她们是我的远房从妹,虽是孪生姊妹,性子却大有不同。陛下可别认错了。” “孪生姊妹?”天子原本还有些不快,一听说是孪生姊妹花,顿时来了性致。他弯下腰,伸手挑起姊妹花的下巴,仔细端详了片刻,赞道:“果然是不分伯仲,若非亲眼看到,我真不敢相信天下有如此相似的人。” “陛下,她们还是在室处子,未经雨露,还请陛下怜惜。”陈皇后又对姊妹花说道:“傻跪着干什么,还不服侍陛下宽心,小心侍候。” “喏。”姊妹花应了一声,起身走到天子身边,脆声道:“请陛下宽衣。” 天子左看看,右看看,不禁放声大笑。“有趣,有趣,阿娇,你费心了。” “只要陛下满意,我就算是费再多的心思,也是值得的。”陈皇后将天子拖到榻上,伏在他的身上,娇笑道:“陛下,今天是不是要给双份的谢礼?” 天子将陈皇后搂住,翻身压在榻上,大笑道:“双份哪里够,要三份才行。” 第449章技术转让 梁啸将陈须迎到堂上,听完了陈须的来意,很是意外。 “你想买冶铁之术?” 陈须笑盈盈的说道:“是啊,我们兄弟一直想为朝廷做点事,只是文不能作赋,武不能征战,报效无门。承蒙翁主点拨,找了些匠人,打算研究治铁之术。这人也请了,钱也花了,却还是不得其门而入。闻说君侯见多识广,便冒昧前来请教。君侯放心,只要你愿意帮忙,钱不是问题。” 梁啸觉得这话有些耳熟,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前世看黑帮片。不过,这些贵戚公子也和黑帮差不多,基本上是正事不干,坏事干净。陈家这对宝贝兄弟也不是什么好鸟,好像都没什么好下场。 如今他们居然知道要报效国家了,历史已经面目全非啦。 “这个……冶铁之术,我的确略知一二,不过都是道听途说,恐怕当不得真。” “无妨,无妨。”陈须连忙说道:“只要君侯肯指点,我就感激不尽,必有重谢。” 梁啸不太明白。这货真是来请教冶铁之术的,还是来显富的,怎么跟叶良辰似的。他想了想,推辞道:“要不这样吧,我仔细想了想,等考虑周全了,我再告知陈君,如何?” “别啊。”陈须有些着急了,俯身过来,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君侯有所不知,这个消息是皇后转告我的。皇后说,这是陛下点拨的。你说,陛下和皇后都相信你,我能不相信你吗?” 梁啸一听,总算有些明白了。原来问冶铁之术是假,送钱是真的啊。既然如此,那我不客气了。 “既然是陛下和皇后的建议,那我就不推辞了。”梁啸说着,伸出两个指头,在陈须面前晃了晃。陈须嘴角一阵抽搐。随即又咬咬牙。“行,两千金,没问题。” “两千金?”梁啸一脸诧异。“陈君怕是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说,冶铁之术有两个关键。可不是说要两千金。” 陈须后悔莫及。虽然陈家有钱,可是钱在他的父母手中,两千金已经超出了他能控制的范围。可是话已经说出来了,他也不好意思再收回去。况且梁啸也说了,冶铁之术有两个关键。如果反悔,万一他说一半留一半,那怎么办? “正好啊,一个诀窍一千金,如何?”陈须一拍大腿,故作豪气。 “这个……”梁啸哈哈一笑。“陈君太客气了,我却不敢受。这样吧,我先说一个,收陈君一千金。陈君回去验证之后,如果觉得还值。那就再来谈第二个。如果不值,那就算了。” 陈须松了一口气,连连点头。毕竟一下子拿出两千金太咬手了,一千金还可以接受。反正他来就是送钱的,就算梁啸一个字不说,他也要送梁啸千金。 “就依君侯。” “我听匠人说过,冶铁之术要分两步走,一是致柔,二是致刚,两者不可或缺。这致柔之术就像人习武之前先要演练导引术一样。先要将根基打牢,然后才能修炼上乘武技。致柔之术说起来也简单,和演练导引术一样,要反复叠打……” 梁啸详细解释了一番。他虽然不是冶金专业的。但是古代冶铁技术发展史并不陌生,当初和瘸子布莱恩也研讨过这些问题,现在说给陈须听自然是胸有成足,信手拈来。当然,这些功劳都推到瘸子老布头上。 陈须虽然不太相信梁啸通晓冶铁之术,可是见梁啸说得从容。倒有几分信了,觉得这千金可能花得不算太冤,应该还有点用。他再三致谢,奉上千金,又和梁啸约定,绝不把这个诀窍再告诉第二个人,这才赶回家,一头扑进了工坊。 之所以这么急着试验,是因为他的母亲馆陶长公主说过,谁能先研制成功,谁将来就可以继承她的食邑。虽说他的父亲也有堂邑侯的爵位,可是和母亲馆陶长公主比起来,那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啊。 陈须知道,弟弟陈蟜肯定在盯着他,他去梁啸家的事瞒不了太久。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验证梁啸说的办法是否有效,然后再决定要不要和陈蟜竞争那第二个致刚的诀窍。 陈须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认真,在作坊里泡了三天,终于试验成功。当那口用反复叠打法制成的铁刀猛斫生铁,折成弧形,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断成两截的时候,陈须欣喜若狂。 梁啸说得没错,生铁经过多次叠打,柔韧性的确可以得到极大的提高。 既然致柔成功,那致刚应该也不会差。如果能打造出一口既不易折断,又非常锋利的刀,这冶铁之术就算成功了,他就有希望继承母亲的庞大产业。 陈须兴冲冲的再次赶往梁家。 “陛下,臣这就去了。”韩嫣拱拱手,和天子交换了一个眼神。 天子有些疲惫。接连数日,以一敌三,纵使他兴趣依然很浓,还是感到了疲惫,不得不找个理由,暂时离开椒房殿。 “你得问清楚是什么技术,不能被梁啸骗了。”天子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至少也要和双面锦不相上下才行。” “唯。”韩嫣笑得更加开心。“若是没有呢?” “没有?那就把钱带回来。”天子嘿嘿一阵坏笑。“不是我不给钱,是他自己没这本事赚,可不能怪我。” “陛下圣明。”韩嫣大喜,得意洋洋的走了。值不值钱,还不是由他说了算?不管梁啸有什么样的技术出售,他只要一口咬定不值千金,梁啸又能奈何。就是要让你看着千金却拿不到,干着急。 天子的便宜是那么好占的么? 陈须一进梁家的中庭,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的弟弟陈蟜正坐在堂上,和梁啸相谈甚欢。陈须心里一沉,连忙赶了过去。“二弟,你怎么在这儿?” 陈蟜皮笑肉不笑的说道:“大兄,你怎么来了?看你一脸喜气,梁君侯的致柔之术定是成了。” 陈须狠狠地瞪了陈蟜两眼,将他拉到前院。“你是来跟我争的?” 陈蟜耷拉着眼皮。“大兄,你已经得了一个,剩下的那个就留给我吧。” “留给你有什么用?”陈须恶狠狠地说道:“没有我手里的这个诀窍,你就是花了千金,也没用。” “谁说没用?”陈蟜呲呲牙,像头恶狼般狞笑。“我还可以转手卖给你啊。梁君侯言而有信,你买了第一个诀窍,不管我出多少钱,他都不肯告诉我。既然如此,我就把第二个买来,再转卖给你。” “噗!”陈须无语。不过,他也清楚,换了他,他也会这么做。毕竟和母亲拥有的财富比起来,千金真的不算什么。 两兄弟正互相瞪眼,韩嫣从外面走了进来,一进他们这副模样,不由得笑道:“二位,你们这是干什么?要打架,也不应该在梁家打吧?” 陈须看了一眼韩嫣身后由两个郎官抬着的箱子,心里又是一紧。他知道天子也要送钱给梁啸,只是不知道是白给呢,还是像他一样,买梁啸的某个技术。 “韩王孙,你这是……” “哦,奉天子之命,前来和梁君侯商谈,看看有没有什么类似双面锦的好东西可以转让。对了,我听说你们兄弟在研究治铁之术,进展如何?陛下可等着你们献刀呢。” 陈氏兄弟互相看了一眼,也不管韩嫣了,争先恐后的向堂上奔去。天子等着献刀?那可不仅仅是钱的问题啦,说不定还能赏个官做。这样的机会怎么能不抢。 陈须抢先一步,冲到梁啸面前。“梁君侯,做生不如做熟,你这第二个诀窍,我要了,你要多少钱,开个价,我绝不二话。” 陈蟜也抢了过来,大声说道:“梁君侯,凡事讲个先来后到,我先来的,你得先给我。” 看着这对互相叫价的亲兄弟,梁啸真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时,韩嫣走了进来,见陈氏兄弟争得面红耳赤,互不相让,也愣住了。 “梁君侯生意兴隆啊。” 梁啸笑笑,也不理睬韩嫣的调侃。“韩王孙,你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韩嫣心里郁闷,脸上却不露分毫。他朗声大笑。“我奉陛下之命,来看看你这儿还有什么好的技术可以转让。喏,你也看到了,这儿是一千金,只要物有所值,这些都是你的。” 梁啸眉毛一挑,故意长叹一声,对着未央宫方向躬身施礼。“陛下高瞻远瞩,我等望尘莫及。” 韩嫣眉开眼笑。“梁君侯,你怕是误会了,这可不是送给你的,这是陛下用来买技术的。如果你没有足够好的技术可以转让,我还要带回去的。” 梁啸感慨不已。“韩王孙,你还不明白陛下的用意吗?他这是千金买骨,为是的向天下人表明重实业之心。如果真是等价交换,天下又哪有什么样的技术这么值钱?原本我以为只是二位陈君古道热肠,现在才知道陛下才是真正的用意深远,不愧是千古少见的明君。” 韩嫣哑口无言。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千金怕是拿不回去了。 第450章射之道 陈氏兄弟不学无术,但是并不笨。一看韩嫣这副窘态,他们就知道梁啸和韩嫣不对付。 他们和韩嫣也不对付。 虽然说不上有什么深仇大恨,甚至表面上关系还不错,可是韩嫣身为罪臣之后,只因为入侍宫中,陪太子读书,就成了位卑权高的天子近臣,睥睨王侯,而他们这些真正的功臣之后却只能游手好闲,要说没有一点对立情绪,谁都不会信。 更何况他们今天来,是为了梁啸手中的那一份致刚秘诀。兄弟相争,都想在梁啸心目中留下好感,此刻不帮腔,更待何时? 陈蟜抢先一步,一脸惊讶的对韩嫣说道:“陛下为了奖励实业,竟出如此重赏?” 陈须也跟了上来,频频点头,叹服不已。“陛下果然就是陛下,眼界之高,非我等所能及。我们只关注一家一业,陛下关注的却是引领天下人心。那叫什么来着,君子德风,小人德草?我们果然就是一些草啊。” “没错,没错。”陈蟜哈哈大笑。“不过我们这些草,这次算是跟对了风向。” “身处明君之世,虽不能建功立业,也当尽绵绵之力,以报陛下恩典。”陈须转身对梁啸拱拱手。“梁君,还请成全在下这拳拳报国之心,我愿以千金为报。” “我愿意出两千金。”陈蟜连忙抢了过来。 “二弟,我可是与梁君有言在先。” “今天我是先来,你是后到。” 陈氏兄弟又争在一处,不断加码,一会儿功夫就加到了五千金。梁啸一看不对,这两货这纯属恶意抬价,扰乱市场啊。这名声要是传出去,以后谁还敢登门做买卖? “停,停。”梁啸抢到陈氏兄弟之间。“二位,你们为了响应陛下的号召,如此热诚。我深表钦佩。你们有向善之心,难道我就只有贪财之念?你们不用争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还按照最初的协定。以千金为限,我们协商一下,各取所需,如何?” 陈氏兄弟互相看了一眼,如释重负。连忙躬身致谢。“就依君侯。” 梁啸伸手相邀,又对韩嫣说道:“韩王孙,你看啊,二位陈君热情似火,我这点家底都被他们掏空了,别说和双面锦相当的技术,就连稍微拿得出手的东西都没有。刚刚成型的一些想法,你要不要?” 韩嫣还没说话,陈氏兄弟又扑了上来。“我们要,我们要。” 韩嫣气得鼻子都快冒烟了。他又不是猪。岂能看不出陈氏兄弟在故意搞乱,连是什么都不问就要?他恨不得扭头就走,可是他还真不敢。他也清楚,天子是给梁啸送钱来的,能买什么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表示一下舆论导向,把陈氏兄弟这样的纨绔引向实业。 天子可以和梁啸开玩笑,他却不敢。有严助、朱买臣二人殷鉴在前,他对梁啸的手段比谁都清楚。眼下梁啸正得宠,惹梁啸不爽绝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且让你先得意一段时间。 “二位,你们差不多了啊,连天子的东西都要抢?难道非要让天下人认为你们兄弟礼贤下士,陛下唯利是图不成?” 陈氏兄弟一听。连忙致谢。“岂敢,岂敢。” 韩嫣转身看向梁啸,笑容灿烂。“梁君侯,虽说陛下不在乎能得到什么东西,可是你也不能太敷衍了。要不然,我回去不好交待啊。”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梁啸同样笑容灿烂,连连点头,将韩嫣迎到堂上。 他根本不怕韩嫣耍花样。韩嫣能成为天子幸臣,不仅仅是因为他长得漂亮,更因为他生性乖巧,知道天子想要什么,所有的喜好都是跟着天子的喜好转。天子喜欢诗赋,他就读书;天子要征伐匈奴,他就学习匈奴人的战法,练习骑射。天子现在重视实业,他又怎么敢得罪自己。 四人在堂上坐下,梁啸让人拿来一片帛和笔墨。研好墨,提笔画了一幅草图,推到韩嫣面前。 韩嫣看着那道抛物线,莫名其妙。“这是……” “韩王孙,这是我习射多年才总结出来的一点心得。”梁啸神情庄重。“俗话说得好,敝帚自珍。若不是陛下欲求,我都舍不得告诉人。这图看起来很简单,却和千秋一样,暗藏大道。你带给陛下,可以先行参悟。待我家中事了,再去和陛下切磋论道。” 韩嫣心中狐疑,却不敢多问。梁啸可以骗他,应该不敢骗天子。当初,梁啸以千秋之理折服了淮南翁主刘陵,横扫淮南三千门客,也难倒了京城无数才俊。如今他说这是他的习射心得,足以和千秋相提并论,韩嫣哪敢胡说八道,自曝其短。 “既然如此,那我就回报陛下。”韩嫣万般无奈,只得一脸假笑的拱拱手,留下千金,灰溜溜的走了。 梁啸哈哈大笑。陈氏兄弟面面相觑,心里却羡慕无比。这轻飘飘的一张图,就换来了千金?看来这学问二字真能卖钱啊。这一点,陈须最有切身体会,梁啸几句话就解决了生铁硬脆易折的问题,让他自己去研究,就算花上千金,也未必能在短时间内成功。 由此可见,游历天下,增广见闻,绝非空言,是可以带来切切实实的利益的。 这么多年在长安厮混,着实是荒废了青春啊。 见韩嫣拿着一份只有寥寥几笔的帛图回来,天子非常意外。 “这就是你用千金换来的秘诀?” 韩嫣连连点头,却不忘挑拨一句。“陛下,梁啸说,这是他习射多年才悟出来的射道。臣让他解释解释,他却不肯,说是大道非人不传。若陛下参悟不出……”韩嫣故意顿了顿,等天子脸色难看,才接着说道:“他再来为陛下解说。” 天子大怒。“他这是看不起我么?我的射艺虽不如他,却也不是一无所知。他懂的道理,我就不懂?拿来我看。待我解读出来,你再去羞臊他一番。” “唯!”韩嫣大喜。他等的就是这句话。以天子自负的性格,如果解读不出来,肯定会恼羞成怒。如果解读出来了,势必要给梁啸出个难题。总之一句话,不管天子能不能解读出来,梁啸都有麻烦了。 天子展开帛书,仔细看了一遍,又听韩嫣做了说明,很快就有了心得。 正如他所说,射箭的技术有高低,但是射箭的道理却不复杂。但凡男子,有几个没射过箭?更何况他的射艺也不差。一看那道抛物线,再看梁啸标注的几个术语,他就大致搞清楚了梁啸所谓的射道是什么。 不就是箭离弦之后的飞行轨迹么。这么简单的东西,你也敢称之为道? 天子冷笑一声:“就这么简单?” 韩嫣大喜。“陛下搞明白了?” “这都搞不明白?”天子有些意外。“你是被梁啸吓傻了吧,这么简单的道理,居然不知道?” “陛下,臣只知道这是箭飞行的轨迹,可是臣……”韩嫣放慢了语气,小心翼翼的提醒道:“列不出定式。陛下还记得吗,当初淮南翁主用一个琉璃镜的定式难住了董仲舒?臣听说,这没有定式,就不能说是真懂,就是梁啸所言。” “定式?”天子一愣,随即一拍额门。“我把这事给忘了。对,要定式,要定式。王孙,多亏你提醒,要不然,我就被梁啸那贱民笑话了。” 韩嫣也笑了。“陛下说得对,他动辙以射箭为论,民间以箭神视之,依臣看,他不是箭神,就是一个箭(贱)民。” 天子哈哈大笑,兴趣盎然地研究起定式来。他一心要解出定式,让梁啸见识见识他的能力。可是越研究,他发现问题越多,看起来很简单的一个飞行轨迹,要用定式来表达,却变得艰难无比。 天子的眼神渐渐凝重起来。 韩嫣见状,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陛下,不好解么?” 天子沉默片刻,轻叹一声:“王孙,你还记得当初那个关于千秋的定式吗?” 韩嫣点点头。他当然记得。 天子转过头,盯着韩嫣,语气沉重。“你现在真正明白了吗?” 韩嫣莫名其妙。这说射箭之道呢,怎么扯到千秋上去了?不过,他虽然有疑问,却不敢质问天子。他仔细想了想。“这千秋之道……还有什么未尽之义么?” 天子目光闪烁。“我不知道千秋之道是否还有未尽之义,我只是突然想到,梁啸读书有限,不尚空谈。他所悟之道大多与日常所用之物有关。比如这射箭,就与射箭息息相关。那么千秋之道呢,难道只是一件游艺之道?” 韩嫣一脑门冷汗,心里泛起一阵莫名的恐慌。天子的思维太跳跃,他根本跟不上。天子是树,他是藤,只有依附在天子这棵树上才能生机盎然。如果他跟不上天子的思路,理解不了天子的想法,他还能风光多久? 难道以后只能看着梁啸和天子坐而论道,而他只能像严助、朱买臣一样被天子弃如敝屣? 第451章君子德风 天子不是心中只有意气之争的韩嫣,他很清楚梁啸不是普通武人。 梁啸以射艺立身,以军功入仕不假,但他最强大的武器却是他敏锐的思维和务实的心态。 梁啸对数字的重视已经从他之前协助谋划河南之战时表露无遗。他与严助等人的最大不同不是他直击匈奴要害的凶狠战法,而是他对兵力、粮草的调配精确估算。应该用多少兵,要调多少粮,每天行程多少,耗时多久,他都会落实到具体的数字。 事后的总结证明,战争的过程几乎没有超出梁啸估计的范围。 有时候,天子会有一种错觉,觉得梁啸不是一个刚刚弱冠的少年,而是一个有丰富阅历的中年人。他不是一个射艺高超的射手,更是一个学识超群、眼光独到的博学智者。 这种想法,让他时常有一种说不出的担忧。他担心梁啸尾大不掉,会成为周勃父子那样的大臣,这才决心要起用卫青来平衡他,牵制他,至少不让他在军中坐大。 权臣不可怕,可怕的是兵权在握的重将。 孝景帝杀晁错,只用了一道诏书,杀周亚夫费了多少周折? 只要梁啸不在军中,他的威胁就小了很多,天子就算依然忌惮他,却不至于投鼠忌器。在安全的前提下,他甚至可以充分挖掘他的能力,尽可能地发挥他的作用。 若非如此,他又怎么可能容忍梁啸在他面前耍小聪明,使小性子。 陈须在花了千金之后,又不惜重金与陈蟜争夺另一项技术,这说明他之前的千金花得值。如果陈须能用两千金的代价完成冶铁技术的升级,制出更锋利的武器,献与朝廷,他愿意赏赐陈家两万金。 武器装备的升级对提高军队的战斗力,减少将士伤亡有着不可忽略的重大意义。有了更好的装备,他就可以用更少的兵力实现同样的目标。也许一场战争节省的支出就超过两万金。 以梁啸的聪明,他不可能不知道冶铁技术值多少钱,但是他没有自己用,也没有献给朝廷。而是卖给了陈家,自然有他的小心思。但是,只要他不挟技自重,天子可以容忍他那些小心思。 毕竟陈家能不能延续富贵的决定权不在陈家,而在天子。陈家所有的努力都和那对姊妹花一样。除了争宠,什么用也没有,最后得利最大的还是朝廷。 梁啸究竟还知道多少类似于冶铁技术这样的秘诀?天子很好奇,也很心动。他想征服天下,需要更多的财富和技术,而梁啸无疑就是一座宝山。 必须将这座宝山掌握在自己手中。 “王孙,就以这道定式为题,策问天下士子,能解出定式的人,即授中郎。” “陛下……”韩嫣吓了一跳。“中郎是六百石的近臣,相当于县令长,这个起点可不低啊。” “你不要紧张。”天子笑了。“如果真有人能解出这个定式,六百石何足道,二千石亦无妨。” 韩嫣吐了吐舌头,没有再说。他觉得天子是被梁啸激怒了,要集天下才智来对付梁啸一人。 陈氏兄弟坐在梁啸对面,神情紧张。 对付韩嫣的时候,他们可以兄弟同心,但是涉及到自身利益。他们立刻成了对手。 梁啸手中的致刚之技给谁,谁就可能拥有致胜优势,阿母手中那笔巨额财富就有可能归谁。此时此刻,什么兄弟情谊都抛诸脑后。不值一提。 梁啸呷着茶水,打量着陈家兄弟,有些为难。“你们说,我给谁好?” “当然是给我。”陈须抢先说道:“是我先和君侯接洽的,理当给我。” “今天是我先来的。”陈蟜毫不示弱。“再说,你已经有了致柔之术。何必再与我争致刚之术?我们各持一半,岂不更公平?” “你一半,我一半,有什么用,都是半成品。”陈须怒道:“我是兄长,你怎么能跟我抢?” 陈蟜针锋相对。“兄友弟恭。你不友,还指望我恭?” “行了,行了。”见陈氏兄弟又要动手,梁啸连忙拦住他们。“陈君,你既知一人一半都是半成品,为何不知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之义?” “呃……”陈须赧然。弟兄俩在家随便怎么闹,在外人面前这么争,的确有些丢人。 陈蟜哼了一声,也不吭声了。 “其实,我倒有一个办法,不知二位有没有兴趣听一听。” 陈氏兄弟互相看了一眼,又不解的看向梁啸。“君侯有何高见,不妨直言。” “你们也都知道,盐铁都是国本。陛下要四方征讨,武器装备是必须品。农夫要耕种,农具必不可少。铁器的应用之广,实在难以想像。武器生产是朝廷的势力范围,你们是别想了,可除此之外,你们能获得的利益依然不可小觑,足以让你们兄弟二人衣食无忧。既然如此,与其争,不如合。” 陈氏兄弟眼前一亮,异口同声的说道:“合?怎么合?” “合股。你们一起做,约定投入比例,然后按比例分利。亲兄弟,明算账,谁也不占谁的便宜,然后一起去占别人的便宜。” “好!”陈须情不自禁地大叫一声,拍手叫好。 “我也觉得可行。”陈蟜看看陈须。“大兄,我们商量一下?” “行!”陈须笑嘻嘻的点点头。“多谢梁君侯。为了表示谢意,这致刚之术……” “我不打算卖断。”梁啸笑道:“我要入股。” 陈须眼珠一转,立刻明白了梁啸的意思。他求之不得。梁啸宁愿不要千金,也要和他们一起做,这说明梁啸的致刚之术绝非虚言。虽说他们要分一部分红利给梁啸,但梁啸这样的人才,他们想拉拢都拉拢不到,他又怎么会拒绝。 陈须和陈蟜交换了一个眼神,兄弟俩难得的意见一致,一口答应。 雷被匆匆走进刘陵的书房,低声说了几句。 刘陵吓了一跳,抬起头。“不会吧?” “千真万确。”雷被的脸色很古怪,说不出是什么意味,既有迷惑,又有担忧,还有几分说不出的羡慕。“陈须接连去了两次梁家,每次都带着重金,韩嫣也带着一只箱子去了,结果拿了一份帛书回来。喏,就这是份帛书,长安城里已经传开了,据说能解出定式的人,立授六百石郎中。” 雷被将抄来的帛书放在案上。刘陵接过来,看了一眼就信了。这种题,除了梁啸,谁也出不了。 “他这么缺钱么?讹到天子头上了。” 雷被脸颊抽搐了片刻。“问题是天子似乎很愿意被他讹。” 刘陵放下帛书,手按在上面,轻拍了几下,眉眼灵动。她想了想,吩咐道:“让他来一趟。” “翁主,不合适吧?”雷被提醒道:“大婚在即,你们不应该见面,免得被人笑话。” “笑话?”刘陵哼了一声,眼中却全是柔情。“我还怕被人笑话吗?他的聘礼明明只是几句空话,现在却打着筹集聘礼的幌子卖学问,不仅自己不要脸,连我的脸都被丢光了。别人见了,还以为我淮南要了他几万金的聘礼呢。去,让他来一趟,我要问个明白。” 雷被苦笑两声,转身去了。 一个时辰后,梁啸匆匆走进了淮南邸。虽然还没有大婚,但他淮南王爱婿的身份已经板上钉钉,翁主的心早就锁在他身上了,淮南邸的卫士和侍女不敢怠慢,梁啸和回家一样,长驱直入,直接来到刘陵的书房。 “翁主,想我了?” “想你个鬼。”刘陵迎了上来,抖了抖手里的帛书。“你在搞什么,为什么如何张扬?” 梁啸愣了一下。“你怎么会有这个?” “全长安的人都知道了,就你不知道。”刘陵嗔道:“你知不知道这是天子策试天下才俊的考题,谁能解出定式,立授六百石郎中。” “才六百石?”梁啸很失望。“天子还是不够大气。” “六百石还不够?你想要多少?” 梁啸不说话,斜睨了刘陵一眼,扬了扬下巴。“你解得开么?” 刘陵顿时语塞,脸色微红。在等梁啸的这段时间里,她已经试过了,至少目前还没看到任何头绪。 “你都解不开的题,只值六百石?依我看,二千石都绰绰有余。你别忘了,天子为此可付了千金,足以支付一个二千石的俸禄一百年。” “我正要问你,你这是想干什么?向天子求赐,向陈氏兄弟求礼,还能不能给我留点脸面,别人听了,以为我跟你要了多大一笔聘礼呢。” “怎么能叫求呢?”梁啸很奇怪。“翁主,别人不理解也就罢了,你怎么也这么说?我之前不是和你说过么,虽然我已经不在战场,但是这场较量的胜负却比一两次战事的胜负更重要。他是东风,我是西风,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方压倒东风,岂能大意。” 刘陵愣了片刻,不由得掩住了嘴巴。“你……真的要这么做?” 梁啸眉毛一挑。“不这么做,岂不是浪费了你我的才智?你真以为为了那几千金的蝇头小利,我用得着费这么大的周折?” 第452章羽毛 梁啸和刘陵说过他的计划,说即使是离开战场,也要和天子较量个高下,绝不肯就此罢休。刘陵当时理解梁啸这是不服输,要在朝争位,在野争名。可是她万万没想到,梁啸说的是要与天子争雄。 而且他这个西风还要压倒东风。 这让刘陵既意外,又有些兴奋,甚至压过了紧张。 淮南王刘安一直有问鼎的心思,刘陵对此一清二楚,只是限于形势,这个希望越来越渺茫了。可是刘陵心里还是有和天子一较高下的欲望的,哪怕她是个女子。要不然,她当初也不会跑到江都去招揽桓远。 梁啸要和天子争雄,她非常兴奋。不过,同时也有点小失落。 “你娶我,不会也是为了和天子争雄的计划之一吧?” 梁啸愣了片刻。他转过身,双手抱着刘陵的肩膀,盯着刘陵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话:“恰恰相反,我与天子争雄,是因为我要娶你。” “什么意思?”刘陵疑惑不已。 “你懂的。”梁啸微微一笑。“我所做的,不过是将争的内容提升了那么一点而已。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本来,我想把这个当聘礼送给你父王的,可惜你父王……选了别的。” “你究竟在说什么?” 梁啸想了想,挠挠头。“好吧,我本来打算和你在新婚之夜细谈的,既然你这么好奇。我就提前跟你说一下,也好让你有个心理准备。如果你后悔的话,现在还来得及。” 梁啸附在刘陵耳边,嘀咕了一阵。刘陵听了,两眼发亮,脸颊微热,连身体都有些颤抖。 “你的心思居然这么大?” “嘿嘿,没吓着你吧?” “吓倒没吓着。”刘陵美眸一转,脸上浮起两朵红云。“可是。你刚才说,准备在新婚之夜说这些?” “不可以吗?”梁啸伸手捏捏刘陵的脸颊,挤了挤眼睛。“你现在有没有觉得非常兴奋?你看你,脸都红了。要不。我们就把现在当作新婚之夜,先试一下?” 刘陵如梦初醒,顿时羞得无地自容,伸手准备推开梁啸。梁啸却抱着她,凑在她耳边低声笑道:“我知道。你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奇女子。普通的情话很难激起你的热情,只有这样的大事才能让你热情如火。我说得对不对?翁主,你看,在这个世上,只有我最懂你,甚至超过你自己。” 刘陵伏在梁啸怀中,嘤咛一声,如歌如泣。 张汤下了车,慢条斯理的整理了一下衣襟,又特地理了理腰上的绶带。 在亭边等候的董仲舒皱了皱眉。极不情愿的抬起脚步,准备上前迎接。他对张汤并不陌生,知道他是走武安侯兄弟的门路入仕的。更不喜欢他的做派,上次到江都来鬼鬼祟祟,像是见不得光的老鼠。 对这种人,董仲舒有一种说不出的鄙视,但是他又不得不接待,丞相长史位卑权重,张汤又是田蚡心腹,得罪不起。明知张汤小人得志,故意摆谱。董仲舒也只能装作没看见,主动上前打招呼。 这一步迈得极为勉强,非常不甘,甚至有一种莫名的屈辱。 就在董仲舒刚刚抬起腿。身体还没动的时候,张汤忽然抢先一步,满面笑容的迎了上来,老远就拱手作揖。“董公,汤何德何能,竟能劳动董公大驾?” 董仲舒满腔的郁闷忽然烟消云散。春天突然降临。 “不敢,长史去而复来,不知所为何事?” “大事。”张汤苦笑一声,亲热地挽着董仲舒的手臂,低语了几句。董仲舒一听,脸上刚刚浮现的笑容顿时不翼而飞,张口结舌,竟不知如何开口。 江都王刘建奸淫亲妹? 董仲舒的脑子嗡嗡作响,手脚发麻,仿佛天塌地陷。他并不怀疑张汤的话,刘建这种禽兽完全可能做出这样的事。他只是后悔,后悔当初没和梁啸一起反对刘建继位,却和严助、朱买臣站在了同一个阵列。 如今严助、朱买臣都死了,他也差不多了。死是小事,他已经年过六十,活得够了。只是死得如此耻辱,他无法接受,非常不甘。 身为国相,却力主让一个禽兽继承烈王的王位,这要是传出去,岂不被天下人耻笑? 忽然之间,董仲舒恨不得食刘建之肉,寢刘建之皮。爱惜了一辈子的名声,全毁在这畜生手里了。 张汤静静地看着董仲舒,直到董仲舒从悔恨交集中回过神来,才微微一笑。“董公,你是国相,这件事还要你多多协助。不管怎么说,江都烈王于国有功,他尸骨未寒,朝廷就要彻查江都,如果没有足够的理由,难免会引起非议。” 董仲舒犹豫了一下,眼珠转了轨,请罪道:“仲舒身为国相,未能导之以德,有罪,有罪。” 张汤轻拍董仲舒的手。“虽说有教无类,可是有些人是怎么教也教不好的。董公也不用太自责了。陛下信任你,丞相也信任你,必不会让董公蒙冤。” 董仲舒如释重负,声音也坚定了起来。“张君放心,仲舒一定鼎力相助,以正视听。” 张汤满意地笑了。 梁啸从淮南邸出来,在半路上被陈氏兄弟截住了。 陈须、陈蟜满脸喜色,将梁啸从马上拽了下来,一左一右的挟着他,把他拖上了车。陈须一转身,拿出一口长剑,唰的一声拔出半截,寒光闪闪,杀气腾腾。 梁啸吃了一惊。“二位,你们这是做什么?” “不用紧张,不用紧张。”陈须抑制不住兴奋,大笑道:“君侯,这是按照你说的法子,刚打出来的新剑。你看看,是不是很漂亮?” 梁啸松了一口气,接过剑,仔细打量。这口剑打造得很精致,八棱剑脊上还有漂亮的菱形花纹,透着凌厉而庄重的美感,让人不敢起亵玩之心。 “锋利吗?” “锋利!”陈蟜一边说一边笑,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我们和常用的刀剑互砍,几乎完胜。” “几乎完胜?”梁啸很意外。“不应该是压倒性的胜利吗?” “没有吧。”陈氏兄弟愣了片刻,有些失望。“的确是锋利不少,可是……还算不上压倒性的。” 梁啸没有再说什么,拿着剑下车,招呼了一声,一个骑士拔出一口常用的刀,双手握住。梁啸挥起长剑,劈了过去。一声脆响,骑士手中的刀被砍出一个大豁口,长剑却只有一点米粒大的缺口。 “好剑!”骑士不由得赞了一声。 “一般!”梁啸摇摇头,又冲着荼牛儿使了眼色。荼牛儿拔出那口短刀,用力一挥。“嗤”的一声轻响,长剑断为两截,“啪”的一声,掉在地下。 陈氏兄弟顿时傻了眼。 梁啸拿起断剑,仔细查看截面,问道:“这个叠打了多少次?” 陈氏兄弟互相看了一眼。陈须说道:“应该是五十次。” “进步不小,但是还有很大的上升空间。”梁啸将剑还给陈须,拍了拍他的肩膀。“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虽然能将听来的办法讲给你听,但是我不懂冶铁。你们要想真正成为冶铁行家,让别人模仿都模仿不来,还要继续下功夫。天下第一,不是那么好做的。” “天下第一?”陈须眼神微闪。 “要么不做,要做就做最好的。”梁啸笑笑。“如果你们没有这份毅力,我宁愿把钱退给你们,另找人合作……” “别!”陈须打断了梁啸。“我做,我一定继续做。我也想尝尝这天下第一是什么感觉。嘿嘿,二弟,你有没有兴趣?你要是没兴趣,我可以一个人做。” “你想得美!”陈蟜撇撇嘴。“你想做天下第一,我就不想做?嘿嘿,等我们兄弟打造出天下第一的名剑,看那帮竖子天天求着我,哭着喊着要买一口,那感觉多好?” “有志气!”梁啸哈哈大笑。“我看好你们!” 说完,他转身要走。陈须一把拽住了他。“君侯,别忙着走,我阿母要见你。” 梁啸无奈,只得跟着陈氏兄弟来到公主府。不仅馆陶长公主在,窦婴也在,两人正在堂上说话,谈笑风生,看起来相谈甚欢。看到梁啸被陈氏兄弟拉进来,馆陶长公主笑道:“喏,真正的能人来了。” 梁啸虽然没和窦婴见过面,但是他认识窦婴,连忙上前行礼。 “小子梁啸,见过魏其侯。” “免礼,免礼。”窦婴抚着胡须,上下打量了梁啸两眼。“不愧是淮南翁主看中的少年英雄。看到你,我真的觉得自己老了。” “魏其侯过奖,小子不敢当。”梁啸谦虚了两句。“不知太主相邀,所为何事?” 馆陶长公主看看梁啸,又看看陈须、陈蟜两兄弟。“今天请你来,有三件事要谢你。第一件事,谢你建议淮南翁主作的那个研究,洗脱了皇后无子的罪名。第二件事,谢你让我家这两个败家子改邪归正,能为朝廷做点事。第三件事么,魏其侯,还是你自己来说吧?” 窦婴点点头。“第三件事么,要谢你让我们这些老朽看到,即使不在朝也能老有所为。” 第453章意见领袖 一听窦婴这句话,梁啸就知道了窦婴想说什么。 窦婴最近过得很憋屈。 人是不堪寂寞的,特别是那些曾经风光过的人,由绚烂归于平淡毕竟只是少数人能达到的境界,绝大部分人都会有严重的失落感。曾经到达的位置越高,失落感越严重。 曾任丞相的窦婴的失落感无疑会非常重。何况他又不是一个甘于寂寞的人,让他心甘情愿的终老此生显然不太现实。梁啸听刘陵说过,窦婴曾经主动要求合作,只是被她拒绝了。 刘陵不愿意和窦婴合作,一方面是那个调研项目过于敏感,很容易会被人和陈皇后联系起来,二是窦婴的身份太特殊,和他合作,可能会引起天子的警觉。 太皇太后横跨文景武三个时代,长达四十余年,窦家作为外戚的代表,实力非同小可,史书上以诸窦二字轻轻带过,常常为后人忽视。实际上,就目前面言,即使王家、田家因王太后的支持迅速崛起,窦家的势力仍然不可小觑。 窦婴与田蚡的冲突,实际上就是两代外戚的激烈交锋。 如果史书记载无误,窦婴手里还有一份杀手锏。否则的话,他不会那么自信。窦婴虽然自负,毕竟在朝为官三十余年,不可能不知道和当朝太后的家人争斗有多么不明智,更不可能不知道矫诏是什么后果。 在梁啸的计划里,窦婴是重要的一环。他知道,窦婴在诸窦中的威望无人能及,即使在天子心目中,窦婴也有着很重要的位置,只是碍于王太后的压制,他才不能放手任用窦婴。 但是,让窦婴作为在野的代表,制衡田蚡为首的王氏外戚,却是天子的不二选择。若非如此。当赋闲的窦婴与身为丞相的田蚡激烈冲突的时候,天子何必那么为难。 梁啸也想利用窦婴的名望,但是他不能和窦婴联盟,否则必然弄巧成拙。 “魏其侯言重了。小子不敢当。”梁啸装作听不明白,满脸的景仰之色。“魏其侯最近在忙些什么?” 窦婴笑笑,转身从案上拿出一卷竹简。“这是我写的一些文字,还请梁君侯过目斧正。” 梁啸大汗。窦婴能文能武,他写的东西。他哪有资格评价。他恭恭敬敬地接了过来,一眼看到首枚竹简背后的字,顿时愣了一下。 “河南之战评介?” “这是我对河南之战的一些意见。梁君侯是战事亲历者,能否提点建议?” 梁啸将竹简送了回去,轻声笑道:“魏其侯出将入相,是我朝名臣,见多识广,经验丰富。你的意见,我想就算是天子也不会等闲视之。小子哪敢置喙。不过……” “不过什么?” “河南之战已经结束,朝廷也做了详细的分析。魏其侯的意见纵使字字珠玑,恐怕也难以引人瞩目。”梁啸眨眨眼睛,看着面露失落之色的窦婴,接着说道:“魏其侯欲作惊人之论,恐怕还要再下些功夫。” 窦婴抚着胡须,久久沉思。他费了好多心思,写出这篇针对河南之战的分析文章,就是想引起朝野的注意,让天子想起他这个出将入相的老臣。让梁啸看,是因为梁啸不仅是亲历者。更是天子面前的宠臣。梁啸如果满意,这篇文章就更容易传到天子耳中。 可是,梁啸看都没看,直接拒绝了。 不过。梁啸的话一下子提醒了他。要做意见领袖,不能人云亦云,必须有独到之处。 如何才能有独到之处?窦婴一时找不到方向。 “君侯,老朽该怎么下功夫?” 梁啸笑了。“魏其侯是前辈,学通儒道,我哪敢在你面前卖弄。不过。小子有些许浅见,敢向魏其侯请教,还请魏其侯不要见笑。” 窦婴大喜。梁啸说得谦虚,但肯定是能解决他眼前困境的良计。“君侯不必谦虚,直说无妨。” “小子没读过什么书,但是略通小道。在我看来,道有真伪,若不加辨别,难免为言辞所惑。” 窦婴连连点头。“没错,这年头,卖弄口舌的太多了。” “那么,如何才能辨别真假呢?其实很简单……”梁啸举起一根手指。“实践。” “实践?” “对,实践是检验大道的唯一标准。”梁啸咧着嘴笑了起来。能在窦婴这样的老牌贵族面前说出这么装逼的话,他很有成就感。“比如致刚致柔之术,你可以用三言两语来说明,也可以引经据典,动辄万言,但归根到底,还是要用制成的刀剑说话,你说是不是?” 窦婴还没说话,陈蟜已经忍耐不住,主动为梁啸背书。“没错,说一千,道一万,不如一口好剑。”说着,他取过那口新剑,一下子抽了出来,却发现只有半截,这才想起这口新剑被梁啸砍成了两断,顿时面红耳赤,尴尬无比。 “这是怎么回事?”馆陶长公主大惊。这口新剑有多锋利,她是非常清楚的,要不然也不会让陈须兄弟把梁啸请来。 “这口剑虽然尚不能称至善,却足以说明二位陈君的努力方向是对的,假以时日,必能制出削铁如泥的名剑。”梁啸从陈蟜手中接过那半截剑,轻轻地放在窦婴面前。“魏其侯若助陛下战必胜,攻必取,就算是只言片语也足以傲视天下。天人三策又何足道哉?” 窦婴眉头一动,若有所思。梁啸拿董仲舒的天人三策来做对比,让他看到了方向。天人三策在后世名声很大,现在却还是只是一篇对策,能不能有落到实处,谁也说不准。梁啸给他提的意见却是实实在在的,如何能给天子提供切切实实的帮助,又何愁名声无称? 做学问常有两种习惯:一是称诵古人,就像梁啸说的那样,引经据典,动辄万言。一是容易夸夸其谈,文辞虽美,却没什么实际内容。梁啸建议他向前看,关注实际问题,这无疑是别出蹊径,独具慧眼。 窦婴是聪明人,很快就领悟了梁啸的意思,心中喜悦,拱手施礼,一揖到底。“多谢君侯。” 梁啸连忙还礼。窦婴是前辈,他可不敢受这样的大礼。“魏其侯,你这可折杀小子了。” “朝闻道,夕可死。婴虽老朽,亦自愧不如。君侯当受此礼。” 一老一少来回谦虚了几次,馆陶长公主见了,不禁笑道:“好了,你们就不要互相谦虚了。一个是前辈豪杰,一个是少年英雄,互相赏识,也是幸事。有什么话,边喝边谈吧。” 馆陶长公主设宴,招待梁啸和窦婴,陈氏兄弟作陪。在席上,他们天南海北的一阵闲扯,但是梁啸却拒绝了窦婴提出的结盟要求。他说,君子不党,和而不同,可以做的事太多,没有必要大家挤在一个领域,应该各展所长,百花齐放,共同为朝廷效力。 窦婴心领神会,再也不提结盟二字。 送走了梁啸,窦婴却没有立刻离开,他和馆陶长公主又商议了一番。 他是诸窦领袖不假,可是现在最有希望保有富贵的却是馆陶长公主。只要陈皇后在位一天,陈家就不会有问题。如果那对姊妹花能生下皇子,那陈家的地位会更加牢固。 在这种时候,窦婴当然不能撇开馆陶长公主自行其事。 馆陶长公主也有心借助窦婴的名声。让陈须兄弟研究冶铁之术,开始只是做个幌子,让天子看到陈家有为朝廷效力之心。现在陈须兄弟打造出了更锋利的刀剑,已经看到了成功的希望,她意识到陈家不仅可以获得虚名,还能获得难以想像的实利。 这完全可以变成一个财源滚滚的产业。 她毕竟是个妇人,贪财,却不会赚钱。如何经营,她要听窦婴的意见。 两人各取所需,很自然的结成了同盟。 陈须适时地提出了一个建议:陈家、窦家有很多子弟,整天无所事事,惹是生非,不如挑选一些人出去游历,增长见识。梁啸的冶铁之术是怎么来的?就是在西域听来的。他一个人都可以有这么多收获,我们陈家、窦家子弟数百,难道就不能做得比他好? 馆陶长公主非常满意,她觉得陈须长这么大,第一次说这么有见识的话。 窦婴也觉得有道理。王太后为了王家、田家的利益着想,压制诸窦是必然趋势。既然仕途困难,让这些小子出去游历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他们有钱有闲,又年青气盛,不出去闯,只会在长安惹事。 “这件事,我去说。”窦婴说道:“不过,无利不起早,要让那些小子心甘情愿的出去,可能需要你们现身说法,做个榜样。” 陈须、陈蟜求之不得,一口答应。 见窦婴要将自己两个不成器的儿子当成榜样,馆陶长公主心花怒放,连连点头。这两人长这么大,还没像今天这样给她长过脸呢。 “魏其侯,他们……能行么?” “梁啸是怎么说的?实践是证明大道的唯一标准。他们以重金买下致柔、致刚之术,打造出更加锋利的刀剑,这是何等独到的眼光?陈窦两家少年无数,有谁能超过他们?不用多,再有数人能像他们这么出息,谁还敢轻视我们陈家、窦家?” 馆陶长公主欣慰的哈哈大笑。 第454章书生 陈氏兄弟一边抓紧时间改进冶炼技术,争取打制出更加锋利的刀剑,一方面跟着窦婴拜访交好的世家子弟。他们打造出的刀剑虽然还没达到梁啸说的削铁如泥,比起世面上常见的刀剑却已经有足够的优势,短短数日便名扬京师。 汉人去古不远,好武之风甚烈。上至天子,下至庶民,都有随身佩带刀剑的习惯,成天无所事事,动不动就打架生事的年轻人更是如此。一匹好马,一口好剑,都是他们最得意的行头,为此不惜一掷千金。 陈家兄弟打造出好刀好剑,一下子成了无数少年追捧的对象。不少人捧着钱求上门来,想要买一口新剑装装门面。对他们来说,花几十金甚至上百金买一口好剑根本不是问题,没用多少,陈家兄弟就将付给梁啸的一千金赚了回来。 与此同时,他们严守秘密,守口如瓶,绝不让人知道这些技术是从梁啸那儿买来的,只说是机缘巧合,从外乡人口中听说了只言片语,然后自己下功夫研究所得。 一时间,不少人心动不已,开始四处打听,特别是那些从西域来的商人。 没用多久,就有人打听到了乌兹铁的消息。听说有这样的冶炼精铁,不少人动起了心思。有人出重金,托商人给他们带乌兹铁或者乌兹刀剑,有人干脆决定去一趟西域,看看西域都有什么宝贝。 与那些零星的个人行动相比,陈窦两家就显得更有组织。在窦婴的劝说下,在陈须兄弟的榜样示范下,十余不甘虚度一生的年轻人决定远行游历。他们打听好路线,带上足够的辎重补给,离开了长安。 一人远行,百人送别。陈窦子弟外出游历的消息很快成为长安城传诵的佳话。 梁啸听到这些消息的时候,是大婚的那一天,无数相识或不相识的游侠儿从四面八方赶来,把这个消息带到了他的耳中。 与后世不同。汉代人热情开放,常有不请自来的客人。梁啸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和邻居及里正打过招呼,来的客人依然远远超出他的想象。几乎将流水席摆到了里门外。放眼看去,几乎全是不认识的生面孔。 这些人坐下来,三句话不到就谈到了陈窦子弟最近的动向,谈到了陈氏兄弟打造的新式刀剑,更有人当众拔出了刀剑显摆。搞得负责治安的郎官们非常紧张,生怕这些愣头青真的开打。 梁啸却非常满意。 当初选择陈家做突破口,就是因为陈家、窦家实力雄厚却倍受压制,向外走的动力最大。选择冶铁技术作突破口,则是因为汉人喜欢带刀剑,好刀好剑最容易引起民间热议,在解决朝廷需要的同时还有足够的利润空间。 现在看来,这个策略是正确的,基本达到了最初的目的。 梁啸很高兴,却没时间享受成功的喜悦。薄暮时分。他带上马车,出了门,直奔淮南邸。 淮南王刘安坐在堂上,正和客人们说话。听着客人们各种祝贺之词,他却有些心不在焉。 从淮南赶到长安,他和女儿长谈了几次,却没有得到他想要的东西。梁啸说,“趋利”之策会给刘陵,刘陵愿不愿意给,是刘陵的事。可是。不管他是旁敲侧击,还是开门见山,刘陵都是一句话:不知道。 刘安不知道是刘陵真的不知道,还是知道了不想告诉他。总之一句话。女儿出嫁在即,以后不再是他的贴心智囊了。她的聪明才智要为梁啸那小子出谋划策去了。 这真是一个天大的损失。 再联想到那个看似高明,实际缥缈不可得的“避害”之策,刘安总有一种被梁啸和刘陵联手骗了的感觉。他知道女大不中留的道理,可是这么一个聪明伶俐的女儿就这样被梁啸拐走,他还是非常不服气。 今天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如何从梁啸嘴里把那个“趋利”之策挖出来,是刘安现在最关心的事。至于宾客们的吹捧之词,他根本没心思听,只是用礼貌性的微笑应付。 门口传来喧嚣之声,刘安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吉服。 在一群郎官和喜婆的簇拥下,梁啸来到刘安面前,深施一礼。“阿舅,我来了。” 刘安笑嘻嘻的看着梁啸,挽着他的手,走向内室。梁啸一看,就觉得不太对劲。按照规矩,这时候应该是喜婆进去,将刘陵接出来,送上马车,让他接回去拜堂。刘安这是什么意思? “阿舅?” 刘安也不说话,眼神却变得有些诡异起来。“贤婿,有件事,我一直没搞明白。” “阿舅,有什么样的事必须现在说?我家里可是一群客人在等着,天子很快就到了,你看能不能……” “不能!”一向温文尔雅,很讲究风度的刘安这次很干脆地打断了梁啸。“如果这个问题不解决,我不会让陵儿走出这个门。” 梁啸眨了眨眼睛,知道这一关不是那么容易过的,低下头,不动声色地给随侍的阿尔法使了个眼色。阿尔法最为沉稳,深得梁媌信任,这次被派过来服侍刘陵。一见梁啸受阻,阿尔法立刻会意,不动声色地退了出去,绕了个弯,避开淮南王的视线,直奔后院,去找刘陵。 见阿尔法走了,梁啸也坐了下来。“既然如此,那阿舅就说吧。” 刘安也不客气,开门见山的说道:“你那‘避害’之策,如何才能落到实处?” 梁啸皱皱眉。“阿舅,你能说明白一点么,哪一点不在实处?” “那商人后裔之地究竟在哪儿,如何去?” “既是海外,自然乘船。” “什么样的船能历大海风波,赴万里之土?” 梁啸没说话,盯着刘安看了好一会,无声地笑了起来。“阿舅,你派人出海过么?” 刘安愣了片刻,摇摇头。他开始很兴奋,想立刻派人出海,可是刚开口和门客商量就被泼了一头冷水。熟悉大海的宾客说,海中不仅有风浪,而且有巨兽,出海九死一生。再说了,谁听说过商人后裔出海建国?不管是古籍还是传说,都没有这个说法。 这事听着就不靠谱。 刘安当时就觉得不对劲,但是他觉得梁啸不可能骗他,也没这个胆量骗他。毕竟他要娶自己的女儿,以后相处的时间长呢。自己真要倒霉了,梁啸也跑不掉。 “既然没派人出海,哪来不落实处的说法?”梁啸搓着手指,轻笑一声:“是不是有人说,大海风高浪急,难以行舟?” 刘安点点头。“是的,我府中有些门客来自东海,他们对出海知之甚详。” “那他们用的是什么船?是楼船么?” 刘安再次语塞,眼前却亮了起来。梁啸提到楼船,他想起来一件事。刘陵曾经乘坐梁啸改造过的楼船去会籍,还在海战中以少胜多,重创闽越水师。 楼船能出海,而淮南有很多楼船。 就在这时,一个侍女从后面赶出来,走到刘安面前,跪倒在地。“大王,吉时快到了,翁主敢问大王,何时能够起程。” 刘安皱皱眉,斥道:“女儿家,哪有急着出嫁的?” 侍女拜了一拜,又道:“大王,翁主不是急着出嫁。她说,如果大王还有事要与梁君侯商量,不妨推迟婚期,三日后还有吉期。若是三天时间不够,可以再往后推几天,也无妨。” 刘安又好气又好笑,哼了一声:“这孩子,真是女生外向,留不住啦。好吧,好吧。我就将她送出门,免得她埋怨我这个做父王的。” 梁啸心中暗笑。刘安真是一个书生,试都没试,只因为听了几句闲话,心里就开始打鼓了。这样的人要出海开疆拓土,的确有些困难。他站起身来,上前一步,附在刘安耳边。 “阿舅,你们没听过商人后裔的故事,还没听过徐福的故事?徐福只有三千童男童女,你却有三千门客,他能做到的事,你做不到?” 刘安恍然大悟,自嘲地摇了摇头。 时间不长,喜婆扶着刘陵出来。汉代没有盖头的习俗,梁啸可以清晰的看到刘陵的脸,却有些陌生感。刘陵知道他不喜浓妆,更不喜蛾眉、绛唇,所以平时大多淡汝,甚至素面朝天。今天是结婚,却由不得她,不仅点了蛾眉、绛唇,两腮涂成大红,而且梳起了高髻,髻上更是插了不少珠翠,富丽堂皇,耀人眼目。 刘陵含笑瞋了梁啸一眼,掩唇一笑。 梁啸也笑了笑,低下了头。 刘安看看这对小儿女,没有再说什么,按照仪式,牵着刘陵的手出了内室,来到堂上,将刘陵送上马车。 梁啸坐上马车,扬起了马鞭。按照汉代习俗,新郎倌要为新娘驾车,以示供其驱策之意。通常来说,一般以车轮转三圈为限。梁啸抖动马鞭,赶着马车前进十余步,车轮足足转了九圈,这才下马,走到刘安面前,低声说道:“大王,我对令爱之心,天地可鉴。” 刘安正要说话,车上突然传来抽泣声,一直没有落泪的刘陵忽然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第455章高朋满座 马车外,刘安神情失落。 马车内,侍女们乱了阵脚。好容易化好的妆,被刘陵的泪水冲得乱七八糟,成了大花脸。这是要被人看见了,那多丢人。 “翁主,翁主!”侍女们急得眼睛都快下来了,恨不得和刘陵一起哭一场。车上虽然不缺补妆的工具,可花成这样可不容易啊。 刘陵也不说话,取过布巾,蘸上水,三下五除二,就将脸上的浓妆擦得干干净净。侍女都快吓疯了,你这是准备从头再来么?这么短的时间,又是颠簸的马车上,本事再高,也不可能原样复原啊。 刘陵却不理她,取出铜镜支好,自己拿起眉笔,轻轻两笔,就画出了两道细长的柳眉,接着又像变魔术似的施了淡妆,和平日相比,只是脸上的胭脂略红,嘴唇略艳。 侍女欲哭无泪,却无可奈何。事已至此,也只能如此了。她们连忙将东西收好,马车正好停住。 梁家到了。 梁啸打开车门,看着刘陵熟悉的面庞,愣了一下,随即会心而笑,伸出手。 刘陵也笑了,搭着梁啸的手,下了车,款款走入梁家大门。 围观的人群沸腾起来。刘陵也是长安城的风云人物,主持过多次淮南邸的讲座,认识她的人不少。可是看到她这副妆容,很多人还是觉得很惊讶。不管平时如何装扮,结婚的时候总要浓妆艳抹一般的。刘陵的妆容太淡,在灯光下几乎看不出来,多少有些让人意外。 梁媌也很意外。她看了梁啸一眼,见梁啸笑意盈盈,并无不快之意,这才松了一口气。 在司仪的指挥下,梁啸和刘陵在梁媌面前拜倒。刘陵奉上酒,梁媌接过酒,象征性的饮了一口,眼泪夺眶而出。施婶连忙劝住。“梁婶。别哭,别哭,这是喜事啊。” 众人见了,也大声相劝。恭贺梁媌。 行礼完毕,梁啸正准备安排人将刘陵送入新房,外面忽然传来一声中气十足,悠长如歌的大喝:“馆陶长公主到……” 梁啸吃了一惊,和刘陵交换了一个眼神。 馆陶长公主之前就说要来祝贺。但是被梁啸婉拒了。他是想和陈窦两家合作,但是不想做得太张扬,以免引起天子的猜忌。正因为如此,他才要收陈须千金,才拒绝窦婴结盟的邀请。背地里有合作没问题,馆陶长公主出现在他的婚礼上却不行。馆陶长公主是皇后之母,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皇后。 没想到,她还是不死心,居然不请自来。 梁啸很头疼,这老娘们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啊?我都说得那么清楚了。你还不明白? 刘陵轻轻地推了梁啸一下。人已经到了门口,不去接是不行了。梁啸无奈,只得转身出门。他走到大门口,馆陶长公主已经在陈须兄弟的陪同下走了进来,一看到梁啸,陈须便笑道:“梁君侯,赶紧安排人把门前的路清理一下吧。” “干什么?” 陈须挤挤眼睛,促狭的说道:“马上就有很多贵客要到,你不腾出点地方来,怎么行?” 梁啸笑笑:“还有什么样的客人能比太主尊贵?我可是请都请不到呢。” 馆陶长公主听出了梁啸的意思。她笑眯眯的看着梁啸。“你是请不到。若不是宫里有诏书,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梁啸愣住了,随即又有些释然。天子是答应给他主婚,可那只是一种表态。他根本不可能出现在婚礼现场。天子出宫一趟不容易,光是车驾就得忙上半天。让馆陶长公主做代表,的确是个不错的方案。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客气了。是你让她来的,不是我请的。 梁啸心里一宽,随即安排人腾地方。自己将馆陶长公主迎到堂上。听说馆陶长公主到了,宾客们再次沸腾起来。不管认不认识这位长公主,她都是名声在外。先帝的姊姊,天子的姑母,皇后的生母,任何一个身份都足以让人仰视,而她却是集于一身。 梁啸有面子,连馆陶长公主这样尊贵的客人都请得到。 如果让他们知道馆陶长公主出现在这时的真正原因,他们肯定不相信。 一时间,人声鼎沸,有羡慕梁啸有面子的,有向馆陶长公主问好的。谁不知道这位长公主手眼通天,如果能给她留下一个印象,说不定仕途就此通达了。 一时间,梁啸这个新郎倌倒成了配角。 这时,外面又有人来报,魏其侯窦婴来贺。 刚刚安静一些的场面再次沸腾。魏其侯窦婴出将入相,曾经高踞人臣巅峰,如今深居简出,普通人可不是随便能见得到的。他这样一个前辈,给梁啸登门祝贺? 梁啸苦笑。不过,有馆陶长公主在前,魏其侯窦婴的到来就不算什么了。 梁啸再次出门迎接。窦婴一见到梁啸,就挽着他的手,轻声笑道:“梁君侯,多谢你的提醒,我的文章递到宫里去了,陛下觉得尚可,今日召我入宫,我这才知道你今天大婚,祝贺来迟,莫怪莫怪。” 梁啸心知肚明。窦婴根本不是今天才知道,他肯定和馆陶长公主一样,得了天子的许可,这才赶来祝贺。看他这副春风得意的样子,就知道那篇文章深合天子心意。 “那我要先恭贺魏其侯了。” 窦婴哈哈大笑。“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梁啸正准备将窦婴迎到堂上,远处又来了客人。御史大夫韩安国和郎中令李广并肩而来,身后跟着李敢等人,梁啸不敢怠慢,连忙上前迎接。李广还好说,那是老上司,两家靠得很近,梁啸三天两头就去串门。韩安国则不然,他是御史大夫,又与梁啸接触不多,他登门道贺殊为不易。 “韩公,李将军,小子何德何能,怎么当得起。” 李广哈哈大笑,却不说话。韩安国一边还礼,一边笑道:“梁君侯,河南之战,我一直未能当面致谢。今天是你大婚之日,我也来讨杯酒喝。” 梁啸满面堆笑。他知道韩安国的意思。如果不是他的建议,以韩安国的斩首级数,想封侯难度不小。韩安国为人谨慎,一直没有主动表示善意,这是借着他大婚的机会致谢来了。看他身后侍从抬的箱子就知道,这笔贺礼非常丰厚。 “好了,你不用招呼我们。”李广也不客气,拍拍梁啸的肩膀,又指了指后面。“我看到田丞相的马车了,你赶紧去迎吧。” “田丞相?”梁啸愣住了。他和田蚡可一点儿情份都没有啊。一定要说有关系,倒是有点仇。田蚡当初可是想把刘陵娶回家的。所以田蚡虽然和梁啸同在戚里,却老死不相往来,梁啸也从来没有登过田蚡的门,这次结婚也没有送清柬给田蚡。 莫非又是宫里那位搞的鬼? 梁啸来不及多想,赶紧去迎。不管他对田蚡有多少意见,田蚡毕竟是丞相,又是来祝贺的客人,这礼节不能少。 一会儿功夫,田蚡的马车驶了过来。梁啸门前已经人满为患,田蚡虽然贵为丞相,也只能早早的下了车,步行到门前。梁啸迎了上去,老远就躬身致歉。 “不知丞相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死罪死罪。” 田蚡看看四周,振了振袖子,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来参加梁啸的婚礼,他是一百个不愿意。梁啸娶的可是他曾经想娶的刘陵。现在梁啸不仅把双面锦技术收了回来,还赚了一个琉璃,可真是赚大了。从听到这个消息的那一刻起,他就非常不舒服。按他自己的意思,没诅咒梁啸就不错了,哪里有心思道贺。 可是他没想到,王太后居然会让他来道贺。 这都什么事嘛。我堂堂的丞相,要给一个后辈道贺? 田蚡很不愿意,可是他却不敢违拗王太后的意思,只好捏着鼻子,带着礼物,颠颠地跑来祝贺。 “罢了,罢了。”田蚡摆摆手,跟着梁啸进门,来到堂上。 韩安国等人纷纷起身相迎,只要馆陶长公主安坐不动。长公主爵比诸侯王,秩比丞相,她的地位比田蚡高,不必起身。其他人就不同了,不论是官职还是爵位,都要比田蚡低不少,必须行礼。 魏其侯窦婴虽然也站了起来,却有些勉强。曾几何时,田蚡是以子侄礼拜他的。七八年前,天子刚刚继位的时候,欲任田蚡为丞相,田蚡都不敢抢先,要将丞相让给他,自任太尉。这才过了几年时间,田蚡成了丞相,而他却赋闲在家。 不过,想到今天天子召见时的情景,窦婴又升起了希望。就算不做丞相,我在天子心目中的地位也比你田蚡高。丞相做成你这样,也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窦婴平复了一下心情,带着三分笑意,上前行礼。“丞相。” “哟,魏其侯。”田蚡早就看到了窦婴,却故意要等到窦婴主动行礼,这才装作刚看到的模样,故作惊讶的说道:“你可是真正的稀客啊。听说你闭门谢客,最近在忙些什么,做什么大文章?” 窦婴直起身,抚着胡须,带着几分自信。“大文章么,没有。小文章倒是有一些。不过,丞相也不必着急,用不了几日,陛下应该会在朝会上提及,届时再请丞相指正。” 田蚡心头一紧,脸色微变。“你入宫见驾了?” 第456章四两拨千斤 面对窦婴,田蚡有一种莫名的自卑感,哪怕他现在身为丞相,食邑八千二百余户,是窦婴的两倍有余。 窦婴出身贵族,田家在此之前不过是长陵庶民。 窦婴相貌堂堂,田蚡丑陋矮小。 窦婴虽是外戚,却以军功封侯,田蚡寸功全无,纯属裙带关系。 窦婴学问深厚,办事能力强,景帝朝曾任太子太傅。而田蚡也就是在田、王兄弟中算有才,和窦婴没法比。他最大的本事是吃喝玩乐,即使做了丞相,也不过是奉诏行事。 和窦婴相比,田蚡一无是处。更何况田蚡尚未显达时,窦婴已位高权重,田蚡为了能够求得一官半职,曾经对窦婴持子侄礼,恭敬有加。当时不觉得,现在想起来却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他一直想把这个面子挣回来,奈何一直没找到机会。 此刻看到窦婴面带微笑,田蚡本能的觉得窦婴又在讽刺他,不由得怒火中烧,当然就要借题发作。 梁啸还没反应过来,刘陵轻推了他一下,给他递了个眼色。梁啸会意,连忙迎了上去,故意责备窦婴道:“魏其侯,我可是个武人,你到我家来谈学问,是要看我的笑话么?” 窦婴本无心和田蚡争论,见梁啸阻拦,顺势就退。“哈哈,君侯说笑了,岂敢岂敢。” 梁啸转身又对田蚡说道:“丞相,请上座。” 田蚡看看端坐在首席一动不动的馆陶长公主,丑脸抽搐了片刻,摆摆手,故作神秘的说道:“我就不坐了,府中事务繁多,江都那些正在查刘建的案子,河南地新郡的事还没有议定,我得抓紧时间进宫一趟。” 梁啸连连点头,满脸钦佩。“丞相操劳国事,辛苦。辛苦。” 田蚡假模假式的谦虚了几句,说了两句言不由衷的祝福,放下礼物,拂袖而去。 座中诸人发出会心的轻笑。然后便将田蚡抛诸脑后,谈笑风生起来。 田蚡出了门,上了车,看着热闹非凡的梁家,脸阴得快要滴水。他屈尊到梁家来祝贺。中途告辞,梁啸的挽留一点诚意也没有,起身送他的人也曲指可数,实在丢人。 他没有回家,径直出了门,来到长乐宫。 王太后很惊讶。“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不应该在梁家饮酒么?” 田蚡挤出几滴眼泪,哭倒在地,添油加醋的将刚才的经过说了一遍。“姊姊,我今天可真是热脸挨了冷屁股啊。” 王太后勃然大怒。“这个梁啸。真是岂有此理。我给他面子,让堂堂的丞相去给他祝贺,他这就么回报我?我还在世,他就这么欺负我的兄弟,等我死了,他岂不是要将你当成刘建一般对付?” 田蚡觉得有些不对劲,把他和刘建放在一起比较,实在有些不吉利。可是当着王太后的面,他又不敢指出,只是哭得更凶。 王太后更加生气。让人将天子叫来。未央宫和长乐宫虽说只隔一条大道,但两宫实在太大,天子足足过了大半个时辰才赶了过来。等待让王太后更加恼怒,一见天子。她便厉声斥道:“陛下很忙么?” 天子瞥了哭丧着脸,却无一滴眼泪的田蚡一眼,不慌不忙的说道:“原来阿舅在这里,累得我好找。” 田蚡很意外。“陛下找我?” “嗯,窦婴上了一份奏疏,我一时拿捏不定。便派人去请你入宫商议。丞相府的人说你去了梁家,可是梁家却又没找到你。我还在想,你又去哪儿了呢,没想到是来了宫里。” 田蚡尴尬不已。王太后听天子有事不能决定,要请田蚡商议,心气也平和了些。“你阿舅虽然不在梁家,窦婴却在梁家。梁家现在热闹得很,半朝文武都到了。” “窦婴是我让他去的。”天子入座,从袖子里拿出一份奏疏,推到田蚡面前。“他说这个奏疏是受梁啸的启发,却说得不清不楚。我让他再去问问。阿舅,你也看看吧。” 田蚡不久前刚听窦婴说过,正想一看,也顾不上装可怜,连忙展开细看。见他如此认真,憋了一肚子怨气的王太后也不敢打扰他,只是低声抱怨了几句。天子听了,只是点头,却不评价。 窦婴的奏疏很长,田蚡看了半天才看完,仔细想了想,又觉得有些乱,一时竟不知如何评价才好。他有心反驳窦婴的意见,可是以他对天子的了解,窦婴说的似乎正是天子想要的,如果没有合适的理由就贸然反对,又怕惹得天子不快。 “阿舅,你觉得窦婴此论如何?”天子不动声色的说道。 “这个……似曾相识。”田蚡含糊其辞。 “是的,和梁啸之前提过的一个建议很相似。不过,窦婴是三朝老臣,眼光之老到,非梁啸可比,文辞亦比梁啸强上十倍。” 听了天子的评价,田蚡松了一口气,不假思索地说道:“可是,我觉得他虽然引经据典,实质未出梁啸藩篱,不过是老生常谈罢了。不,是小生旧论,梁啸这个后辈的建议,他重新说了一遍而已,不足论。” 天子微微颌首,顿了顿,又道:“话虽如此,窦婴乃心朝廷,赋闲仍不忘为朝廷出谋划策,其志可嘉。梁啸有眼光,但太年轻,用之不能服众。窦婴老成,又有威望,若能并而用之,也可见朝廷求贤之心。阿舅,当年你对他推崇备至,如今你官居丞相,他却一直赋闲在家,民间可有些言论呢。” 田蚡一怔,面皮有些发紧,胆怯地看向王太后。 王太后眉头微蹙。“陛下是准备重新启用他么?先帝在时曾说过,窦婴沾沾自喜,多易,遂不以为相。你上次任他为相,闹出诸般事来,还嫌不够?” 天子笑笑。“我有阿舅为相,又怎么会任他为相。我只是想让他做个侍臣,以示对老臣尊宠之意。母后若是以为不妥,那便罢了,只是阿舅要心胸开阔些,不要被那些闲言闲语乱了心神,又来惊扰母后。” 王太后听出了天子的言外之意,没敢再说。 天子又叹了一口气。“阿舅,我真希望这个建议出自你口。你既是丞相,又是国舅,总得拿出点成绩来,好让人知道朝廷任人唯贤,而不是任人唯亲。河南地设郡的事,都议了半年了,你什么时候才能拿出一个章程来?当初攻取河南,不过才用了三个月时间而已。” 田蚡面红耳赤,无言以对。天子唉声叹气,又抱怨了几句,起身告辞。 王太后脸上无光,狠狠的瞪了田蚡一眼。“你看你,也不问清楚了,便来告状,连累得我也没脸。我让你去梁家祝贺,就是希望你和梁啸走得近一些,不要让窦婴钻了空子。现在倒好,你中途离席,让窦婴和梁啸畅谈,说不定过两天又有什么新花样出来了?到时候看你怎么办。” 田蚡欲哭无泪。这个结果根本不在他的预料之中,简直是自找没趣。 王太后又生了一会儿闷气。“罢了,事已至此,悔也无益。让窦婴做个闲职也好,省得他天天藏在家里,也不知道做些什么。在眼前看着,心里也安生些。” 梁家,宾主尽欢而散。 梁啸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这才回到布置一新的房中。刘陵坐在榻边,正托着腮想心思。听到梁啸的脚步声,她起身迎了上来。 “累了吧?” “还好。”梁啸苦笑道:“那帮竖子,存心不良,居然想灌我,要坏了我的千金春宵,着实可恨。” 刘陵瞋了他一眼。“好啦,你也有些巅狂,怨不得别人。” 梁啸将刘陵搂在怀中,得意地哈哈大笑。“我一个庶民,娶了你这样的天之骄女,还不能巅狂些?换了别人,只怕不是巅狂,都要飞上天去了吧?” “福兮祸所伏,焉知今日之盛,不伏来日之咎?”刘陵将梁啸拖到榻边,让他坐下,亲自给他脱了鞋,打来水,准备给梁啸洗脚。梁啸奇道:“这些事,何须你亲自动手?你今天可是新妇。” “我也想和普通女子一样,安安分分的做个新妇,相夫教子。可惜没这机会。” 梁啸眨了眨眼睛,忽然笑了起来,抬起脚,做势用脚指头去夹刘陵的鼻子。刘陵拍开他,顺势轻轻掐了一下,嗔道:“好了,别闹了,你知道我现在有多担心吗?”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不过,我觉得没必要。”梁啸挤挤眼睛。“你应该担心的是明天早上起来会不会被人笑话。你是新妇不假,我家里可是有几个旧人的。” 刘陵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梁啸的意思,紧咬银牙,手便伸了过来。梁啸顺势将她抱住,滚到了榻上。刘陵刚要挣扎,梁啸忽然大声说道:“好了,天色不早,能听的也听到了,诸位便散了吧。你们藏得虽好,却忘了一件事,我可是射声士啊。想听我的墙角,你们有那么好的耳力吗?” 屋外一片寂静。 梁啸又道:“秦兄,你那口新剑是你的夫人么,连听墙角都舍不得解下,刮花了我家新刷的墙,你可得赔我。” 过了片刻,传来一阵惊叫声,随即传来几声笑骂,正是秦歌的声音。 “这奸猾小子,怎么不早说,害得老子在这儿蹲了半宿,酒都吃不尽兴。今天且饶了你,过两天再来叨扰,必要一醉方休。” 梁啸大笑道:“随时恭候!” 第457章道与术 第二天,梁啸起床的时候,刘陵已经做好了羹汤,等他一起去拜见舅姑。 看着除去首饰,穿着一身布衣的刘陵,梁啸歪着头,半天没想好该怎么说。 “起来吧,阿母和桓师傅等着你呢。”刘陵起身走了两步,抿着嘴,晕着脸,悄声问道:“有异样吗?” “有!”梁啸一本正经的点点头。 “是么?”刘陵一愣,随即捂着脸。“都怪你,一点也不知道怜惜我,非要……” “夫人,你想多了。”看着娇羞不胜的刘陵,梁啸笑得合不拢嘴。“你昨天穿得那么富贵,今天却穿得这么朴素,差异这么明显,还能没有异样?” “呃……”刘陵无语,素手伸进薄被,探到梁啸肋下。梁啸连忙一把抓住,求饶道:“别,待会儿让阿母看出来,可不好看。” “哼,那便饶你这一回。下次再贫嘴,看我怎么收拾你。”刘陵说着,将梁啸拉了起来。“赶紧洗漱,别让阿母等得久了。” 梁啸应了一声,翻身坐起,动作利索灵动。刘陵看了他一眼,奇道:“你不累?” 梁啸挑挑眉。“你看我像累的样子吗?” “这么说,那套导引术的确有效?” “有效没效,还要看你是不是下功夫练习。”梁啸轻叹一声:“我除了这两天,哪天不练一个半个时辰?就连在战场上,也是一有空就练习,从来不敢懈怠。” 刘陵伏在梁啸肩上,轻抚着梁啸肩上的伤痕,轻叹一声,却什么也没说。她知道,梁啸比她的压力大,拼命习武,不过是求自保的一种方式而已。 两人说了一阵情话,梁啸起身洗漱。然后一起出了门,来到老娘梁媌的屋子。梁媌已经早早起来等着,刘陵献羹,梁媌好生安慰了几句。看着一对新人。她鼻子一酸,又要落泪。梁啸连忙拦住。 “行了,阿母,你再流泪,阿陵还以为做的羹太苦。让你又想起苦日子了呢。” “你这孩子,尽瞎说。”梁媌破涕为笑,疼爱地打了梁啸一下。“翁主的羹做得美味,我只是想不到自己有这样的福气,吃翁主奉的羹而已。”她又拉着刘陵的手,怎么看怎么喜欢,连声说道:“我儿有福气,我儿有福气。” 梁啸忍俊不禁,好容易才脱了身,来到桓远的门前。 钟离期站在门口。看着一对新人来奉羹,连忙让开。梁啸和刘陵向钟离期行了礼,进了屋,来到桓远面前,双双拜倒。 桓远虎目含泪,感动不已。他和梁啸名为师徒,实际上情同父子,但毕竟不是父子。在这种时候,梁啸没有忘了他,还带着新妇来奉羹。可见当初收这个弟子没收错,听从梁啸的建议来到长安也是正确的选择。 敬完了长辈,梁啸二人回屋,李蓉清、月亮等人前来拜见正室夫人。刘陵一一宽慰。特别是对有孕在身的月亮,她非常怜惜,又对李蓉清说道:“妹妹,你也该抓紧一些了。” 李蓉清红着脸,蚊子似的哼了两声。梁啸没听清,正准备问。刘陵却是眉毛一扬,喜道:“你也有了?” 李蓉清连连点头,眼中洋溢着幸福。“随夫君去了一趟江都,回来的路上便有了,只是不敢肯定。这个月一直没来,前些日子又有些想吐,这才确定是有了。” “这是好事。”刘陵抚手笑道:“照这么说,我就不跟你客气了,也得抓紧才行。” “那是自然,翁主新婚,我们也是知道的。” 月亮跳了起来,拉着梁啸的胳膊。“晚上自然归翁主,可是白天得抽点时间陪我去骑马。” “放心,不会耽误了你骑马。”刘陵挤挤眼睛。“不过,你小心些,别让阿母知道。我听阿尔法说,她急着抱孙子可是有些日子了。” “没事,没事。”月亮乐得合不拢嘴。“我们草原上的人就是要多活动。活动得越多,生产才越顺利,孩子才更强壮,到时候像夫君一样,做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几个女人们笑成一团,梁郁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意,不时的瞟梁啸一眼。 第三天,梁啸陪刘陵回门,再次来到淮南邸,却看到了一身便装的天子。 梁啸愣了一下,连忙上前行礼。刘陵也跟着上前,正准备大礼参拜,天子拦住了他们,笑道:“行了,今天我是来请教的,不是微服私访,你们别这么客气。” 即使如此,梁啸还是行了大礼。天子眉毛一挑,调侃道:“怎么样,娶了王妹,有没有破产?” 梁啸咧着嘴乐了。“多谢陛下,不仅没破产,还赚了一笔。” “赚了多少?” “呃……”梁啸转过头,看向刘陵。“多赚了多少?” 刘陵笑盈盈地说道:“还没细算。除去各种开销,总得有七八千金吧。” 天子逗趣道:“那你们准备怎么谢我?” “等新菜长成,请陛下尝鲜。” 天子嘴角抽了抽,眼神有些不善。“我帮你赚了这么多钱,你就请我吃新菜?” “陛下,这新菜可不是等闲之物,是我千辛万苦从西域带回来的……” “你看你……”见梁啸掰着手指头,又准备算账,天子连连摆手。“行了,行了,我也不跟你说了,你帮我把这道题解开就行。”说着,将梁啸的那道题拿了出来。 梁啸一看。“陛下不是准备拿这道题策问天下士子么?” “是啊,那我自己也得先知道答案啊。” 梁啸挑了挑眉,笑了起来。“不是陛下想知道,是没有人知道吧?” 天子略显尴尬。他被梁啸说中了心思。这道策问题公布之后,连一个上书求试的都没有,而他本人在求解了十来天之后,也是一无所获。不得已,只好到淮南邸来请教了。 “陛下何不让董公试试?” “我想先让王叔试试。”天子意味深长的说道:“可惜,王叔也没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 梁啸笑得更加开心。“我阿舅只知道,不知术。” “你呢?” “道,我不如他。术,他不如我。”梁啸自信满满。“黄老之道,助我朝休养生息,恢复元气。黄老之术,可助陛下一飞冲天,一鸣惊人,称霸天下。” 天子转着眼珠,沉吟不语。梁啸与董仲舒对策,又娶了刘陵,自然是站在黄老派一边。他对此一直心存疑虑,这才多方试探,但梁啸一直没有给明确的答复。今天梁啸挑明了要支持黄老,他反倒有些措手不及。 这涉及到朝廷政策。他的表态会影响到很多人。如果是别人,他也许根本不会理睬,可是梁啸不同。梁啸一直以来的表现让他相信他这句话绝不是信口开河。 一飞冲天,一鸣惊人,称霸天下,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天子心动不已。 “若是……道术并用呢?” “道在陛下,术在臣。”梁啸微微欠身。“陛下用道,臣用术,则王道无敌。” “王道无敌?”天子沉吟着,无声地笑了起来。“内圣外王,乃是圣人才敢追求的目标,我不敢奢望。还是先成霸业吧。若上天怜我,给我成就王道的机会,我也不敢推辞。” 刘安听了,眼中闪过失落之色。天子这句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他只想用黄老之术,不用黄老之道,也就是说,他可以用梁啸,却不会重用他刘安了。 梁啸虽然智计百出,黄老之道毕竟还是被天子抛弃了。 刘陵伸手挽着刘安的手臂,轻轻地捏了捏。刘安诧异地瞥了她一眼,随即又释然了。道与术,又怎么可能截然分开呢。天子年轻,一心想建功立业,自然重术轻道。等他功成业就,这黄老之道也许会重新登上朝堂。就目前而言,黄老之道也没有败,已经是天大的幸事。 “陛下圣明。”梁啸没有一丝失望之色,反而赞了一句。 天子笑道:“你不觉得我志向不够高远么?”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梁啸也笑道:“正如陛下所言,内圣外王是圣人境界,常人难以企及。若轻言王道,反倒是好高骛远,失于空泛。嗯,就跟动不动就说天人感应,要替天行道一般。” 天子愣了一下,随即仰天大笑。刘安也跟着笑了起来。梁啸真是随时随时要拿儒家开刀啊,随便说件事,都不忘补董仲舒一刀。 说笑了一阵,话题重新回到射道上来。 “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其实一点也不简单。”梁啸说道:“我想先请陛下考虑一个问题:射出的箭,为什么会落地?” 天子摸着下巴,想了好一会。“有不落地的东西么?” “天上的星星就不会落地,云彩也不会落地。”梁啸微微一笑:“只要手不停,西域幻人手中的火流星也不会落地。” 天子眼前一亮,兴趣盎然。讨论这些问题,果然还是找梁啸最合适。别人都是就事论事,他却能把看似不相干的事联系在一起,得出让人意想不到的结论,举一反三,所得远远超过预期。 论道,他不是最好的对手;论术,他却是罕见其匹,天下无敌。 第458章同路人 好奇归好奇,但是这个问题让天子很伤自尊。 即使梁啸举了好几个例子,他也没想明白为什么射出去的箭最后还要落回地面上来。在他看来,他是天经地义的事,根本不需要去想,估计除了梁啸之外,也不会有第二个人去想。 这原本不是一个问题。可是,一旦梁啸提出这个问题,这就成了一个问题。 一个看似无解的问题。 天子有些头疼。他来淮南邸,是想寻求答案的。现在答案还没找到,问题却多了一个,实在头疼。 “那为什么箭会落回地面?” “这个问题,我也想了很久,应该是从我学射开始,就在想这个问题。”梁啸长长的吐了一口气。“一直到上次在西海游泳,我才突然想通这个问题。” “你想了这么久?”天子笑了,受伤的自尊终于受到了些许安慰。“那你是怎么想通的?” “其实这就和石头会沉在水里,木头会浮在水面上一样。陛下,为什么石头会沉,木头不会沉?” “噗!”天子刚刚恢复的自信心一下子又碎成了渣。他有些无奈的看着梁啸。我是来问问题的,不是来回答问题的,好不好? 一直在旁边倾听的淮南王刘安总算逮着机会,插了一句嘴。“因为石头重,木头轻。” 梁啸转过头。“阿舅见过水银么?” 刘安很得意地点点头,露出矜持的微笑。水银的确不多见,但是难不住他。黄白之术中经常用到水银。 “如果将石头放在水银里,会是什么结果?” 刘安脸上的微笑顿时僵住。水银是多么珍贵的药剂,谁会无聊到把石头扔在水银里,这不跟把狗屎放到葡萄美酒里一样么。 梁啸追问道:“我听人说,石头会浮在水银上,不会沉,是不是真的?” 刘安老脸微红。这事他是真不知道,没听说过。君子以不知为耻。今天丢人了。 “水银的事,我没见过,不也妄言。可是水却是随处可见的东西。石头会沉,木头会浮。是因为石头重,木头轻。具体的说,应该是石头比水重,木头比水轻,所以石头会沉。木头会浮。” “有道理。”天子连连点头。 “理应如是。”刘安也连连点头,大表赞同。 刘陵笑而不语,一双妙目盯着梁啸。这里的几个人,只有她最清楚梁啸在干什么。 “那么,箭会落,应该是箭比气重。云彩不会落,应该是云彩比气轻。” “不错。”天子再次点头。 梁啸随即又问:“可是火流星为什么不会落?” 天子翻了个白眼,恼羞成怒。“你直接说便是,绕了半天圈子,你究竟想说什么?” “陛下。不愤不启,不俳不发。” “呃……”天子语塞,眼睛瞪得溜圆,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不愤不启,不俳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这是《论语》里的话,但凡读过儒家书的人都知道。可是,这句话从梁啸嘴里说出来。怎么这么别扭呢? 好吧,又被鄙视了。孔夫子的书虽然读了,却没有读到心里去,更没有付诸行动。这才被梁啸这样的武人给教训了。 “因为火流星在动。火流星一旦停下来,就会自然下垂。箭也是个道理,落下来,是因为飞行速度减慢了……” 梁啸吧啦吧啦说了半天,好容易才把天子和刘安说明白了。要说这两人大概是当世最聪明的人之列,但是梁啸要把最简单的引力和自由落体给他们说清楚了。还要用他们能理解的语言,的确花了一番工夫。最关键的是他还要披上一层伪装,让他们觉得这像是一个汉代人悟出来的,而不是凭空出现的。 即使如此,他也没敢全说,他解释不清楚具体的重力加速度是怎么得出来的。他只能给出一个结果,东西从高处落下时,是越来越快的。 “这么说,你也没有定式?”天子有些失望。 “目前还没有。”梁啸又自信满满的说道:“不过,再给我一两个月的时间,我觉得我应该能写出定式。”他看了一眼刘陵,眼神中多了几分骄傲和幸福。“陵儿通晓西域算术,有了她的帮助,定式呼之欲出。” 天子转着眼睛,没说话,忽然有了主意。 “陛下,你觉得这个射道值不值千金?” 天子没好气的瞪了梁啸一眼。“有定式,也许能值千金。你现在根本没有定式,哪里值千金。” “定式很快就能有啊,到时候,臣一定第一时间献与陛下。” “哼!”天子哼了一声,欲言又止,心里却暗想,这个定式已经呼之欲出,谁先得到定式还说不定呢。等我抢先写出定式,让你看看我的聪明。 天子心里有事,不再停留,匆匆回宫去了。 送走了天子,刘安回到堂上,意味深长的看了梁啸一眼。“你现在可以把定式拿出来了吧?” 梁啸笑笑。“阿舅为什么这么说?” “我虽然没太听懂你说的那些,不过我看得懂人。”刘安入座,从容说道:“你今天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告诉天子你这个黄老之术都是一些小技,能给他带来利,却不会干扰他的政务。” 梁啸笑而不语,刘安虽然是书生,眼光还是有的,特别是不关系到他自己利益的时候。 “不过,不争而争,倒是暗合黄老大道之义。我原本还有些担心你们的安全,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刘安欣慰地轻叹了一声,抚着刘陵的发髻。“陵儿,父王的眼光不如你。这样也好,你安全了,父王也少了一个牵挂。” 梁啸暗自撇嘴。这老书生,明明想要“趋利”之策,却不好意思开口,打起温情牌了。 刘陵抱着刘安的手臂,笑道:“父王也不必担心,夫君自有安排,父王只要心中常存圣人教诲,默守易道,终日乾乾,自然无咎。” “哪有那么容易。”刘安长叹一声:“天意无常,谁知道哪块云彩会下雨?君心难测,谁知道哪个小人会告状?江都王……” “父王,你说什么呢,难道你要将自己和刘建那种败坏人伦的禽兽相提并论。”见刘安大发感慨,口不择言的将梁啸比成了小人,刘陵大嗔,立刻阻止。 刘安尴尬不已。不过,他自己心里清楚,刘建就算败坏人伦,和他心里的计划比起来,也不值一提。 “不说了,不说了。”刘安掩饰道:“怎么样,跟父王说说,初为人妇的感觉如何?陵儿,你从小聪明,我一直把你当男儿对待,如今出嫁了,可不能再像以前一样,以后抛头露面的事就由伯鸣去做,你安心相夫教子,做个贤内助,莫被人指脊梁骨。听见没有?” “女儿知道了。”刘陵点点头,又道:“我和夫君商量过了,待你归国的时候,我们与你一起回去,陪陪母后和王兄。我成亲,他们也没能来,干脆一起回去看看他们。” “好,好。”刘安高兴的连连点头。 “另外还有一件事。”刘陵看看梁啸。梁啸笑笑,示意她直说。刘陵说道:“我到了长安,南海的生意不会再做了,一起交给父王。父王安排可信的人去经营。那几艘楼船,父王给我留着,让人小心养护,说不定我什么时候就要用。” 刘安一口答应。他正在打那几艘楼船的主意呢,刘陵将楼船转交给他,可谓正中下怀。 “那几艘楼船虽然经过改造,目前还是只适合近海航行。要想出入风波,还要做更多的研究。邓国斌,我要带走,府中有三千门客,你挑几个可用的人来,夫君会把他知道的东西尽可能的教给他们。” 刘安大喜。他看看刘陵,又看看梁啸。“这……莫非就是那趋利之策?” “还是避害之策。”梁啸说道:“不过,你看作趋利之策也无不可。窦婴上疏天子,建议征讨南越,复秦故境。北疆河南地已得,夺取阴山迫在眉睫,接下来就该向南了。要取南越,用船最为省力。此时淮南研究楼船、航海之术,阻力最小。” “天子要取南越?”刘安担心不已。“当初五十万秦军取南越,旋得旋失,声犹在耳,怎么窦婴会出此下策?” “此一时,彼一时。”梁啸说道:“嬴政南征是在百战之后,如今却是积六十年休养生息之功,岂可同日而语?阿舅,南越一旦并入大汉疆域,淮南更没有存在的必要,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若不能趁此机会移镇边疆,你也许应该选另外一条路。” 刘安皱了皱眉。“什么路?” “安心著心立说,像孔夫子一样,做一个传道的圣人。” 刘安想了很久,摇摇头。“这条路虽好,却不是我能选的。” 梁啸没有再说什么。他给了刘安另一个选择,刘安不选,那就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不过,对他来说,这是好事。如果刘安认怂,愿意放弃王位,俯首听命于朝廷,他反而会很失望。因为那不仅断了刘安自己的路,也断了他梁啸的退路。 不得不说,他和刘陵能够走到一起也是天意。本质上,他们都不肯安份守已,不肯向某个人臣服,区别只在于程度不同,动机不同。 第459章主父偃 新婚燕尔,梁啸本打算赖在家里度个蜜月,甚至想就此辞掉骑都尉的官职。既然天子不打算让他再上战场,他也不需要靠骑都尉的俸禄生活,何不做个隐于市的中隐,也免得到宫里当值,不得自由。 离天子远些,说不定更能产生美。 可惜,他的美梦很快就破灭了。宫里传来诏书,他与窦婴同日拜为中大夫,升秩中二千石。 汉代官制中,二千石包括四个级别:中二千石,真二千石,二千石,比二千石,俸禄依次递减。中大夫的俸禄是比二千石,让他们享受中二千石的俸禄,相当于涨两级工资,是对他们的特别优待。 由骑都尉转为中大夫看是平迁,实质由武职转为文职,有贬抑的成份,如今提了两级工资,官职为大夫,待遇等同九卿,勉强算是给了点实惠。 虽然梁啸如今腰缠万贯,根本不在乎那点工资,不过礼貌起见,还是入宫见驾。 刘陵亲自帮他准备了官服。这些事,别人都处理不来,只有她比较熟悉。 “虽说你和魏其侯同级,不过他毕竟是前辈,你要礼让些。”刘陵将绶带掖进梁啸腰间的绶囊里,提醒道:“魏其侯一向自负,如今窦家被冷落,更在乎面子,你不要太随意了。” “明白。”梁啸看着铜镜中模糊的身影,突然想起一件事。“你对琉璃研究了那么久,怎么没做个镜子试试?” 刘陵愣了一下,嗔道:“我跟你说正经事呢,你怎么又扯上镜子?琉璃能做镜子?” “别人也许做不了,淮南王府却有这个条件。”梁啸说道:“在琉璃后面镀一层水银,纤毫毕现,绝对是贵妇淑女们受不释手的宝物。” “那我转告父王,让他安排人试试。” 梁啸笑道:“别忘了跟他收钱,这个点子可值千金。” “少不了你的。”刘陵白了他一眼。“走吧。希娅,希娅。” 希娅从外面走了进来。应了一声:“主人,我们已经准备好了。” 刘陵看了一眼英姿飒爽的希娅,满意地点点头。“你陪夫君入宫之后,找机会去一趟椒房殿。向皇后表示谢意,就说我会择日进宫致谢。” “喏。”希娅点头应了,陪着梁啸出了门。荼牛儿带着几个骑士备好了马匹在门外候着,见梁啸出来,便一起上马。虽说离未央宫只有几百步远。可这是排场,身份的象征,省不得。 梁啸正准备上马,对面突然冲过来一个中年人。不用梁啸多说,两个骑士就拔出了腰间的长刀,“呛啷”一声,雪亮的刀光闪过,拦住了那人,大声喝道:“什么人?” 梁啸瞅了那人一眼,见他面容憔悴。身材单薄,又黑又瘦,身后还背着一个竹制的书囊,一看就不像孔武有力的刺客,便摆了摆手。“放开他,让他过来。” 骑士收回长刀,让开路,却仍然警惕的看着中年人。荼牛儿更是不动声色的拦在了梁啸马前。 中年人走到梁啸面前,拱手施礼。“临淄主父偃,拜见君侯。” 梁啸愣了片刻。“你是谁?” “临淄主父偃。” 梁啸转了转眼珠。忍住了从心底泛起了笑意。主父偃啊,倒行逆施的那一位,他不应该是去卫青府中的么,怎么跑到我这儿来了。对了。卫青去雁门了。按照计划,秋季攻势已经是筹备之中,卫青是主力之一。 “看你这身打扮,是读书人?” 主父偃微微颌首。“偃学长短术,知百家之言,非儒生。” 梁啸笑了起来。看来他不喜欢儒生的名声天下皆知。主父偃一见面就声明自己不是儒生。他也没有点破,顺势下了马。“不是儒生好,我最不喜欢空谈的儒生了。主父君这是从哪儿来,刚到长安么?” “刚到长安不久,闻知君侯大名,不揣妄陋,赶来自荐,愿为君侯出谋划策。” 梁啸想了想,有了主意,转身请主父偃入内。两人到堂上入座,攀谈了几句,主父偃正准备展示一下自己的口才,梁啸笑道:“不急,我看主父君模样,大概还没用午餐,不如先吃点东西再说。” 主父偃有些不好意思,连连点头。他岂止是没用午餐,他连早餐都没吃。到长安数日,投拜无门,他都快被齐邸的属吏赶出来了。 梁啸让人端来酒食,又陪着主父偃饮了几杯酒,这才看着主父偃狼吞虎咽的吃饭。他对主父偃并不陌生,除了倒行逆施这句成语之外,这货还有一句名言,足以体现他的禀性。 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 应该说,即使是在尚功好武,生性不羁的汉人中,主父偃也算是比较极端的那一位,他追求富贵甚至到了饥不择食的地步,让人难以接受。不过,严格说起来,他的手段虽然过于狠毒,被他整死的那些人却无一不是罪有应得。而他的推恩令比起晁错的削藩策也要高明很多,即使和贾谊相比,也不遑多让。 自己盗了他的推恩令,多少欠他一份人情。 主父偃吃得肚圆,接连打了几个饱嗝,这才放下筷子和汤勺,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君侯见笑了。” “没什么可见笑的。”梁啸不以为然。“我在战场上的吃相比你现在还要难看十分。” 主父偃愣了片刻,不禁哈哈大笑,觉得梁啸顺眼了许多。他自恃是个读书人,而梁啸是个纯粹的武夫,又以军功出仕,从心底里,他是看不起梁啸的。如果不是迫于无奈,他绝不会主动到梁啸门上来自荐。刚才吃相难看,他生怕梁啸笑话他,多少有些伤自尊。现在听了梁啸这一句,担心没了,亲近感却多了几分。 “战场上,事急从权,自然顾不得太多。” “是的,人都有窘迫的时候。”梁啸笑道:“主父君登门,不知有何指教?” 主父偃咳嗽一声,故作神秘的说道:“君侯精于射术,岂不知强弩之射,初能摧甲入石,末却不能入鲁缟之理?” 梁啸眨眨眼睛,有些好笑。“主父君要和我论射道?” “非也。”主父偃直起身子,侃侃而谈。“君侯以射艺立身,功冠全军,我乃是一介书生,岂敢与君侯论射。不过,射以观德,进退周还必中礼,君侯岂不知哉?” 梁啸摆摆手,苦笑道:“主父君,我是武人,你这些文绉绉的话,我听不太懂,你还是直说吧。” 主父偃有些沮丧,他准备了那么多的说辞,都没派上用场啊。跟这些粗人说话就是不尽兴。 “君侯,祸福相依,你当未雨而绸缪,不能等到渴了再挖井。你是冠军侯,如今天子北讨匈奴,君侯却闲坐京城,难道还没有感觉到危险吗?” 梁啸“恍然大悟”,连连点头。“我明白主父君的意思了,是不是我功劳太高,名头太响,容易遭人忌恨,应该谨小慎微,以全身为上?” 主父偃得意的笑了起来。“君侯悟性奇高,果然一点就透。” 梁啸一拍大腿。“我与主父君一见如故,本当请你多盘桓几日。不过,主父君提醒了我,我如今身份敏感,恐怕不宜留主父君在府中,免得惹人猜忌,耽误了主父君的前途。这样吧,我以十金为谢,谢主父君今日良言相告,还望主父君不要推辞才好。” 说完,梁啸吩咐人去取黄金。 主父偃愣住了。这完全超出了他的计划。他说这些,可不是要钱,至少不是仅仅想要钱,而是想在梁啸府中为客,再请梁啸推荐他入仕。没想到梁啸被吓住了,直接拒绝了他。 这人号称勇武,却有点不经吓啊。 主父偃有些后悔,不过话已出口,他也不好再说。转念一想,有了这十金,至少可以在长安生活一年。有了这一年时间,还愁找不到门路,又何必吊在梁啸这根歪脖树上。 “君侯太客气了。” “应该的,应该的。”梁啸起身,客气地拱拱手。“主父君见识过人,只可惜大器晚成。国家正是用人之际,主父君当努力加餐,耐心等待机会。” “多谢君侯。” 说话间,侍者拿来了黄金。梁啸亲手接过,送到主父偃手中。主父偃接了,心满意足地扬长而去。 梁啸笑笑,再次出门,直奔未央宫而去。一进门,他就被吾丘寿王拦住了。 天子在天禄阁。 梁啸很意外,却没多问,跟着吾丘寿王来到天禄阁,进了门,就听到司马谈高亢的声音,不过梁啸几乎没听懂。 “干嘛呢?” “大史令用千里眼看到了很多从来没见过的星。”吾丘寿王挑了挑眉,低声说道:“这件事有些麻烦,陛下请你和魏其侯来商议,看看如何处置。” 梁啸没吭声,跟着吾丘寿王上楼,心里却翻起了波澜。 这一天终于来了。在多年前,他刻意播下的那颗种子终于到了发芽的时候。对董仲舒天人感应的反击,这时候才算真正开始,以前那些不过是开胃小菜罢了。 董夫子,你准备好了吗? 想到董仲舒,梁啸不禁想笑。张汤正在江都国整治刘建,身为江都相,董仲舒此刻想必是焦头烂额,绝对想不到京城会出现可能动摇他理论根基的重大发现。 第460章天命 梁啸的脚刚刚踩上楼梯,头顶便传来天子的声音。 “你怎么才来?” 梁啸仰起头,看到了天子紧锁的眉头和阴郁的眼神,他连忙拱手道:“早就出了门,遇到一个上门自荐的书生,耽误了一会。” “因为一个书生?”韩嫣笑了起来。“梁君侯,什么书生比陛下还重要?” 梁啸瞥了韩嫣一眼,皮笑肉不笑。“书生当然没有陛下重要,可是我怕因此坏了陛下名声。陛下求贤若渴,我身为陛下近臣,岂能怠慢他们?虽然做不以像周公一样,至少也要保持表面的礼节吧。” 韩嫣语塞。天子瞅了他一眼,笑了笑。“让你不要和他斗嘴吧,你就是不信,如何?”他转身又对梁啸说道:“别卖嘴了,赶紧上来,等有空,再说说你又招揽到了什么贤士。” “我没留他,送了十金,让他走了。” “没留?”天子眉头一挑,没再说什么,走到太史令司马谈面前,招了招手。“你过来,看看。” 梁啸上了楼,环顾四周,这才发现窦婴也在,小司马迁站在角落里,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司马谈脸色潮红,像是喝醉了一般。被天子赶开后,他又绕到了另一边。看那样子,恨不得把天子赶开。 在屋子中间,摆着一架长达六尺、直径超过一尺的巨型千里眼。 看到这具千里眼,梁啸都有些激动,比他自己封了侯,挣了万金还开心。千里眼和显微镜是开拓人类眼界的两大利器,现代科学的发端就是从伽利略手中的望远镜和胡克手中的显微镜开始。 可是,伽利略手中的望远镜和眼前这具千里眼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梁啸强压心头的激动,走到案前。 案上铺着两张星图。即使梁啸对天文学一知半解,也看得出其中一张星图上的标注的星要多得多。 梁啸看了半天,一脸茫然。“看什么?” “我……”司马谈迫不及待的说道,一开口。又意识到自己失礼了,连忙看了一眼天子800txt.com。天子点点头。司马谈这才接着说道:“我用千里眼观测到了很多星,很多以前都没有看到过的星。这些,这些。都是。” 司马谈指着星图,唾沫横飞,有些溅到了星图上,他连忙用墨迹斑斑的袖子去擦。 “那又如何?”梁啸心中狂喜,脸上却更加迷茫。“星都在天上。看不看到,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司马谈仿佛受到了莫大的污辱,瞪圆了眼睛,愤怒地大叫起来:“这说明现在所有的天文志都是不全面的,我们都是井底的那只青蛙。” “井底之蛙怎么了?”梁啸啼笑皆非。“谁生下来就全知全能?人的视野总是一步步的扩展的么。我去西域之前,有谁知道西域究竟是什么样子?” 众人互相看看,一时无语。梁啸来之前,他们已经为此讨论了很久,虽然谁也不敢挑破那张纸,可是他们都清楚。这些新发现的星一旦公布出去,整个星象理论都要受到影响,而那些依靠星象来推衍天命的理论也将全部崩溃。 最后,这将涉及到天命究竟成立不成立的问题。 要知道,这可是天子眼下最头疼的事。 谁也没想到,梁啸却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不知道他是学识浅陋,根本没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还是真的没当回事。 不过,梁啸举的那个例子,让他们心里的不安消散了不少。 梁啸去西域之前。汉人,至少朝廷对西域的了解非常有限。如今知道了西域,才知道天下之大远超出他们想象,比他们原来以为的至少要大一倍以上。可是又能如何?长安除了多出许多来自西域的宝玉和美酒之外,并没有对大汉产生什么不利影响。 发现了更多的星星又如何。这些星星又不是今天才出现的,它们一直在天上,只是我们没看到而已。 “可是……”司马谈有些急了。对他来说,这可是毕生难得的机遇。有人观了一辈子星,也发现不了几颗新星,他这几个月的时间。几乎将星象的数量增加了一倍,绝对可以名留青史的。 “我知道,太史令要成名了嘛。”梁啸嘻嘻笑道:“不过,这才是第一步,看到那颗星,和真正了解那颗星,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就像看到了华山和登上华山是两回事一样,太史令还有很多路要走。” 司马谈愣了片刻,倒也同意梁啸的看法,点了点头。 天子冷静下来,走到窗边。窦婴暗笑,示意梁啸赶紧跟过去。 梁啸走到天子身边,静静地立着。 天子微微侧头。“伯鸣,你真的觉得无关紧要?” 梁啸躬身道:“陛下,臣一直不相信天人感应那一套。” “可是……天下臣民相信的很多。” “三人成虎,相信的人多并不代表就是正确的。” 天子欲言又止,神情纠结。梁啸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所谓关心则乱,在政权合法性上,汉代诸帝一直不够自信,以前如此,现在如此,将来还是如此。愚民,愚民,一直到最后连自己也被愚了,都是这政权合法性引出来的麻烦。 “陛下,是天大,还是地大?” 天子愣住了,有些愠怒地看着梁啸。梁啸却非常平静。天子眼神微闪,缓缓说道:“自然是天大。” 梁啸轻声笑道:“既然天比地大,地尚有未知,天有未知又何足为奇?” 天子沉默了片刻,无声地笑了起来。“我看不是天大,也不是地大,是你心大。不管什么事,到了你面前,仿佛都不是事。” “那是因为天塌下来,有陛下顶着。”梁啸笑嘻嘻的说道:“背靠大树好乘凉,有陛下这根大树在,臣有什么好怕的?” 天子瞪了梁啸一眼,准备斥责两句,却又忍不住地笑出声来。 窦婴等人见了,也不禁松了一口气,很配合地笑了起来。 天子笑了一阵,又道:“那依你之见,是不是也要写出定式,才能叫真的明白?” 梁啸不假思索的点点头。“臣觉得,如果太史令真能用定式确定这些星的出没规律,那可比一句天人感应的空话实在多了。”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天子放声大笑:“董夫子也真是流年不利,莫名其妙的就惹了你。”他走到司马谈面前。“你也听到了,梁啸说,你要写出定式才能算真有所发现。在此之前,不要轻易声张。” 司马谈脸色微变,咬了咬牙,一脸决绝。“唯!臣谨遵圣命。” “哼,即使如此,你还是有功的。”天子想了想,转身道:“即日起,增秩千石,著一子为郎。” “谢陛下!”司马谈大喜,深施一礼,又连忙将司马迁拉到跟前,斥道:“竖子,还不谢恩。” 司马迁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施礼。从现在起,他就是宫里正式的郎官了。 梁啸在一旁看着,心中凛然。天子这手段果然高明,恩威并施,不动声色之间就把司马谈搞定了。不写出定式,司马谈就不能公布这个发现,如此一来,朝廷就有了充裕的时间来考虑。 不过,有了我这个BUG在,你要想一直隐瞒下去,恐怕没那么容易。 出了天禄阁,梁啸等人跟着天子一起去承明殿。梁啸是骑马来的,他不习惯坐马车。窦婴招呼他上了自己的车。梁啸虽然不太情愿,也不能回了窦婴的面子,只得坐了上去。 窦婴道:“伯鸣,还是你能言善道,几句话就解了陛下心结。” 梁啸摇摇头。“魏其侯过奖了。我对天文星象之类的知之甚少,也一向不怎么信,所以才敢放肆直言。天子自有决断,岂是我等能够说动的。如果你我有什么不同,大概就是我这个人比较简单,没什么心机吧。” 窦婴歪过头,瞅了梁啸一眼,笑而不语,显然不同意梁啸的自我评价。 “对了,天子召我们入宫,究竟为了什么事?不会就是为了这件小事吧?” “小事?你的心真够大的,这也算小事?”窦婴摇摇头。“也许吧,对你来说,这可能真是一件小事。除了这件小事之外,还有一件大事。南越不太安份,陛下有意要对南越用兵,召我等来,应该是为了筹划这件大事。” 梁啸笑了。南征的计划是窦婴首倡,天子又召他入宫谋划这件事,就算不给他亲临战场的机会,他也是有功之臣。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窦婴个烈士闲得太久了,迫不及待地要展示一下自己的能力啊。 “魏其侯,南征可不是一件小事,只能成,不能败,但凡出一点差错,你我可就是千夫所指的罪人。” 窦婴有些不以为然。“欲立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怎么,你怕了?” 梁啸眨眨眼睛,顾左右而言他。“魏其侯,你有多少年没有参加这种庙算了?” 窦婴眼神一缩。“怎么,你觉得我老了,不复当年?” 梁啸咧了咧嘴,露出几丝坏笑,他也不回答窦婴的问题,只是拍了拍车轼。“魏其侯,待会儿若是有什么得罪的地方,你可不能倚老卖老,拿辈份来压我啊。” 窦婴哈哈一笑。“小竖子,看来你眼里根本没有我窦婴啊。我需要用辈份来压你?有理说理,论事不论人,这点气度,我还是有的。” “那当然再好不过。”梁啸笑意更盛,故作兴奋的搓了搓手。“上次和董公论道,殊不过瘾。这次和魏其侯这样的前辈交手,我着实有些小激动呢。” 第461章弄假成真 窦婴不以为然。他听说过梁啸与董仲舒的论道。在他看来,那不过是儿戏而已。况且董仲舒那种死读书,没有为政经验的儒生,在他的眼里也不值一提。 梁啸的声音不小,前面车上的天子听得真切,不禁笑了一声,低声道:“魏其侯轻敌了。” 与他同车而坐的韩嫣很意外。“梁啸会和魏其侯对阵?” 天子歪了歪嘴,笑而不语。韩嫣明白了,抿嘴笑道。“陛下高明,臣真是愚不可及。” 两人会心而笑,天子眼中露出几分得意。 经过椒房殿时,希娅离开了队伍,到椒房殿求见皇后不提。梁啸等人来到承明殿,一起下了车,上了殿,郭舍人带着几个侍者已经准备好了案席,两个新面孔在一旁候着。天子入座后,梁啸等人依次入座。天子摆了摆手。“你们自报家门吧。” 侍立一旁的二人上前,报上姓名。一个是临淄严安,一个是燕国徐乐。 梁啸倒不怎么意外,这两人在历史上有名,与严助、朱买臣、等人同传。特别是徐乐,他在《汉书》里留下一篇长达千字的论文,颇有见地。 梁啸虽然年轻,却是有爵位的封君。在这个爵位为尊的年代,他大可以坐着,只需欠身还礼就行。 严安、徐乐却有些意外。他们显然没有料到梁啸如此年轻。虽然都知道梁啸刚刚弱冠,又是刚成的亲,可是在如此显赫的军功衬托下,他们还是本能的把梁啸想得比较成熟一些,至少绝不是眼前这副模样。 大家互相客套了两句,依次入座。过了一会儿,司马相如和桑弘羊先后进殿。 梁啸和司马相如见过面,但没什么交往。司马相如赋写得好,但是有口吃的矛盾,所以他不像严助等人担负着与外朝大臣理论的重任。也很少出现在这些讨论性的场合。他的爱好是读书、喝酒、写赋,文人本色更重一些。 见司马相如与会,梁啸看了一眼窦婴,笑笑。窦婴也报之一笑。天子对他的提案很重视。他当然开心,至于梁啸可能的攻击,他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见人到齐了,天子宣布会议开始,先由吾丘寿王说明了情况。 情况很简单。南越王赵胡上书,说闽越王郢兴兵攻击南越边境,请求汉朝支援。 另一方面,闽越在京的人质征侧报告,闽越相余善与南越交往密切。这次侵犯南越,很可能是串通好的阴谋,希望汉朝不要轻易发兵,以免中计。 吾丘寿王说完了情况,天子说道:“诸位议议吧,朝廷该不该发兵?” 梁啸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如老僧入定。这些套话最没营养了。老臣新秀都到齐了,你问我该不该发兵?这样的话不是应该私聊么。既然都来了,哪里还存在该不该发兵的问题。能讨论的问题只有一个:怎么发兵。 果然,吾丘寿王开头,其他人跟进,连讨论的形式都没有,就众口一词,应该发兵。区别只在于说法不同。有的说,南越是属国,属国有难,应该救;有的说。闽越是属国,属国不听话,应该揍。 天子很满意。“那诸君就说说看,该如何发兵?魏其侯,你是三朝老臣,经验最丰富。就先做个榜样吧。” 窦婴也不客气,清了清嗓子,侃侃而谈,大谈出兵方略。 他这一套理论,梁啸基本上都清楚,创意还是他提供给窦婴的,窦婴赴宴的时候,又和他商量过。不过,此时此刻,他还是听得非常认真。待会儿要进行辩论,先得把靶子找好。 梁啸以为自己对窦婴的计划了解,哪知道听了一会儿就觉得不对劲。窦婴是建议天子顺势取南越,恢复秦时故境,但是他的方略大有问题。 当然也不能窦婴的方略有问题。按照这个时代的实际情况,甚至可以说,窦婴的方略相当稳健,有足够的资格骄傲。天子如此推崇他的方略,也是看中了他的方略的确可行。 可是在梁啸看来,这个方略无疑太过保守。 不是胆子不够大,而是没能真正结实眼下大汉的实际情况,落后于时代。 外人看起来,此时的汉朝并没有什么突变。可是梁啸很清楚,此时的汉朝已经偏离了历史轨迹,出现了不少这个时代原本还没有出现的新事物。比如千里眼,比如来往南海的淮南商船,比如他已经在不同场合展示过的天下,汉人的眼界已经有了明显的提升。 窦婴的方略里根本没有提到这些,一点也没有。他还是按照七十年前秦军的思路来解决南越问题:由豫章、会籍两路出兵,夹击闽越,再以闽越为基地,锋指南越。 这让梁啸很失望。不知是窦婴太老了,思想僵化,还是太急了,来不及多思考,直接把秦军的战略就拿来用了。按他这个思路,就算汉朝如今的实力远超秦朝当年,要拿下南越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如今的南越也不是当年的蛮夷了,赵家三代人在南越经营的时间比汉朝立国的时候还要长。窦婴还拿老眼光看待南越,不吃亏才怪。如果真按他这个方略出兵,下场估计不会比当年的秦军好到哪儿去。 梁啸原本只是想找点窦婴的小毛病,故意斗一斗,让天子看看他和窦婴其实并不对付,现在听了窦婴这个方略,他不得不重新考虑。 天子输得起,他输不起。 天子一直留意梁啸的眼神,见梁啸神情不对,心里莫名的咯噔了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 对窦婴的方略,他个人非常满意。在他看来,这个方略稳健可行,成功的可能性很大。如果卫青等人今年秋季的战事进展顺利,阴山入手,恢复秦时边塞,就可以转而经略南方,在几年内恢复秦朝的疆域。如果再算上陇右新得的武威郡,他的功绩甚至比秦始皇还要略胜一筹。 这无疑是一个非常有吸引力的目标。秦始皇一生的功绩,他亲政不过数年就能实现,无论如何,都是值得骄傲的事。 可是,看到梁啸的神情,他不安起来。窦婴制订的是战略,要梁啸提供意见,是希望在他细节上进行补充。如果梁啸反对这个计划,认为不可行,那就得一切推倒重来。 天子强忍着内心的不安,没有急着让梁啸发言。在窦婴解释完自己的方略后,他让徐乐等人先说话。 徐乐很谨慎,他只是指出,按照窦婴的方案,需要的兵力可能会比较多,时间也会比较长。在对匈奴作战尚未取得决定性的优势时,能否调集这么多的人力物力南征,是一个应当仔细斟酌的问题。 严安等人附和,都表示应该谨慎对待,以免重蹈当年秦军的困境。 司马相如没有发表意见,但是看他眉头轻蹙,想来也是不赞成的。吾丘寿王沉默不语。他是天子身边的人,知道天子的态度,这时候不敢贸然提出反对意见。窦婴高不高兴无所谓,天子不高兴,那比较麻烦。 见这么多人不赞同,天子把目光转向了梁啸。“伯鸣,你对魏其侯的方略可有增补之处?” 梁啸心道,又来了,这话说得这么明白,等同要我举手赞成啊。可我要真是赞成了,最后弄不好就成了替罪羊。 梁啸沉吟片刻,转身向窦婴拱拱手。“魏其侯,你去过江南么?” 窦婴摇摇头,白了梁啸一眼。“伯鸣,你有什么话就直说,没必要绕什么弯子。陛下面前议政,还是简单些的好,说得太隐晦,反而容易误事。” 梁啸点点头。“既然魏其侯这么说,那我就直言了。我不赞成这个方案。”他抬起手,示意窦婴不要急着反驳,然后转向司马相如。“司马先生,你是益州人,又在关中多年,我想请教先生,在先生看来,关中的地形与益州有什么异同?” 司马相如愣住了,显然没想到梁啸会问他。他翻了好一阵白眼,才结结巴巴的说道:“这个……关中么,和益州的确相……相近,都是四……四塞之国,正因如此,所以关中不……不立诸侯,益……益州也不立诸侯。不同之处么,在乎益……益州要潮湿得多,不……不像关中这么干……干燥。” 司马相如一句话断断续续的说了半天,窦婴不耐烦了。“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南越与关中不同,这点我自然清楚,何必多言。当年秦军能攻占南越,如今我汉军更强于秦军,何以不能?” “那魏其侯知道为什么秦军能横扫天下,却深陷南越这个泥潭,最后要五十万秦军费五年之功这才得手?需知秦平定六国,不过用了十年时间。” “那还不是因为秦军残暴,多杀无辜,引起当地百姓反抗,这才久战无功。”窦婴傲然一笑,瞥了梁啸一眼。“南越是我朝属国,我汉军乃天子之师,有征无战,又岂是秦军可比?” 梁啸沉下脸,盯着窦婴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魏其侯,小子斗胆,敢说魏其侯此言有可叹者二,可悲者三,可哭者一。” 窦婴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很随意地拱拱手。 “敢请教。” “可叹者,魏其侯三朝老臣,竟如此轻敌。学通儒道,却人云亦云;可悲者,将士捐躯异乡,百姓空耗粮饷,魏其侯晚节不保;可哭者,陛下宏图伟业,毁于一旦。” 第462章影帝 众人骇然变色,面面相觑。 窦婴勃然大怒,厉声喝道:“还请冠军侯详言究竟,莫邯郸学步,学那书生空言唬人。” 他是真的怒了。梁啸说得这么严重,已经不是开玩笑,晚节不保这样的字眼都说了出来,更让窦婴无法接受的是,梁啸说他这个方略可能毁了天子的宏图大业。 如果他不予以反击,这将使他辛苦得来的复出变成一个笑话。他不是梁啸,有大把的时间,隐退一段时间也没关系。他近过花甲,时日无多,必须抓住每一次发光发热的机会。 听到窦婴这一声厉喝,几乎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只有韩嫣喜得抓耳挠腮,对天子敬佩得五体投地。他没想到,窦婴和梁啸真的开撕了,而且如此不留余地。 他偷偷看了一眼天子,却发现天子面色平静,看不出有任何兴奋之意。 面对发怒的窦婴,梁啸也吃了一惊。听刘陵说过几次窦婴自负,看来不是谣传啊,这位老臣的脾气果然是老而弥辣,在天子面前也不收敛。 “请魏其侯少安毋躁,容我细细说明,再发雷霆之怒不迟。”梁啸不卑不亢,扬声道:“陛下,诸君,理不辩不明,我与魏其侯的意见有分歧,自然要辩个明白,就请诸位做个见证,看我说的是不是故弄玄虚。” 天子微微颌首,笑道:“魏其侯,请入座,既是讨论,难免有此分歧,不必如此紧张。” 窦婴也觉得自己失态,连忙躬身谢罪,强作镇定,坐了下来。 梁啸侃侃而谈。“诸位,即使我没读过多少书,也知道战争是很危险的事,应该慎重对待。轻敌是第一大忌。战略上,我们可以藐视任何对手,可是战术上,我们却必须重视每一个对手。不管这个对手是强是弱。” 他摆摆手,示意窦婴别急着反驳。 “我略通射艺,就拿射箭打个比喻。我可以说,我不惧天下英雄,敢接受任何人的挑战。这是勇气。也是自信。可是,一旦决定比射,上了场,我就不能有任何大意,哪怕对手是一个刚会走路的孩子。因为孩子也有可能射中,我射艺再高,也有可能射不中,如果不认真对待,我很可能会输。” 众人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可是。魏其侯,你在制定方略的时候,真的把南越当成一个对手了吗?你研究过南越的山川河流,风土人情了吗?你知道南越有多少兵,有哪些将,他们的长处是什么,短处又是什么了吗?你知道南越的气候有什么特点吗?如果你研究过,请为我们讲一讲。” 窦婴老脸泛红,尴尬不已。 梁啸不依不饶,又进一步追问道:“我敢说。你既没有去问闽越的质子,也没有咨询过南方的商旅,你最多就是在家里翻翻书,然后想象一番。” 窦婴面红耳赤。他被梁啸说中了,他就是在家翻翻书,然后猜想一番。听梁啸这么一说,他才意识到其实在长安也有一些信息来源,可以了解一些南越的情况,只是现在已经迟了。 “如果连这些都没有调查。谁敢说对南越有所了解?” 这一次,不仅是窦婴,所有人都有些脸热。他们是不太同意窦婴的战术安排,但是他们并没有反对窦婴南征的战略,而他们和窦婴一样,在赞同之前并没有真正了解过南越是什么样子。 他们同样犯了轻敌的错误。 第一棍将窦婴打闷了之后,梁啸毫不留情,接着一条条的批过去。其实也不用多说,大家都明白梁啸说的没错。对一个根本不太了解的对手说三道四,结果可想而知,秦军覆辙在前,战败是大概率的事。一旦落得像秦军一样,就算不至于使大汉像秦朝一样土崩瓦解,天子的名声肯定也毁了。 一时间,窦婴固然无地自容,天子也心悸不已。真要到了那一步,后果不堪设想。 “那……你有什么建议?” “陛下,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欲对南越用兵,必先了解南越。”梁啸躬身施礼。“据臣所知,对匈奴用兵之前,陛下多次派使者深入匈奴,直到对匈奴的情况一清二楚,这才一击而中。此乃百战百胜之道,完全可以用来对付南越。” 天子笑了起来。梁啸这句话让他非常受用。 “你看,谁出使南越比较好?”天子笑盈盈的说道:“你走一趟吧?” 梁啸露出一丝尴尬。“陛下,臣……恐怕不能当此重任,陛下还是另择贤才好。” “为何?”天子眉毛不经意的挑了一下。“你出使西域就很不错啊,不仅圆满地完成了任务,带回那么多大宛良驹,还降伏了大宛公主……” 梁啸无语。 天子大笑,吾丘寿王等人也跟着笑了起来,原本有些紧张的气氛为之一松。窦婴也一边笑一边说道:“陛下,臣也觉得,梁啸机敏强果,是个出使的好人选。” 梁啸心道,窦婴真是老糊涂了,连天子的话外之音都听不出来。前面的话都是空的,后面一句才是关键。我要去南越,再把南越翁主搞上手,天子能满意吗? “陛下,南越与西域不同。南越赵氏本是中原人,他们一向仰慕中原文化,臣读书太少,如果被他们考住了,岂不有损陛下颜面。还是派一个饱学之士去比较好。臣觉得魏其侯就不错,在座的这几位随便挑一个出来,都比臣合适。” 天子笑得更加开心。梁啸推荐徐乐等人去,还有些理由,推荐窦婴就纯属恶搞了。 窦婴也哭笑不得,连连摇头,笑骂梁啸胡闹。 说笑一阵,言归正传,梁啸提了几点建议: 一是收集南越的情报。使者实地考察是一方面,但使者出入南越,肯定会受到监视,所以还要安排其他的方法,比如派细作潜入南越,绘制沿途的山川地形。在这一点上,他推荐上次曾圆满完成任务的马戎。 二是安排人研制战船。南方多水,南越又靠海,水战可能无法避免。对付匈奴要用骑兵,战马是重中之重,对付南越应该重视水师,战船必不可少,应该提前准备。 三是强化水战训练。光有强大的战船还不够,训练有素的士卒必不可少。 天子一一记下,又与大家一起商量,对梁啸所说的几点进行补充细化,安排任务。最后决定,派严安为使者,以调解为名出使南越,了解南越的实际情况。让窦婴主持战船、水师的筹备工作,梁啸、徐乐协助。 窦婴大喜,连忙领命。 梁啸却皱起了眉,露出几分不乐意。天子看在眼里,却没声张,待众人拜退,他把梁啸单独留了下来。“陪我走走。” “唯!”梁啸躬身应喏。 两人沿着大殿的走廊,缓缓而行。天子不说话,梁啸也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天子终于开了口。 “若无意外,北疆的战事结束,匈奴王庭的主力从此将难以逾越阴山,雁门、右北平诸郡可以免受骚扰。可是匈奴人的主力未受重创,我估计他们会从东西两个方向进击。” 梁啸静静的听着,没吭声。 “当年蒙恬取河南、阴山,实则未竟全功。二十万大军长年驻扎在长城附近,每年消耗的粮赋无数。揭竿而起的陈胜、吴广都是去渔阳的戍卒。” 梁啸眉毛微颤,他有些明白天子的意思了。取南越可能只是个幌子,至少不是现在就要动手,打辽东一带的左贤王部可能才是真正的目的。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陛下莫非是想用水师取辽东?” “嗯。”天子无声的笑了起来。“单于被阻于阴山以北,暂时抓不住他。右贤王已经被你重创,实力大减,三部匈奴中,实力最强的是左贤王伊稚邪。我听说,伊稚邪是匈奴人中少有的枭雄,他如果继位单于,对大汉不利。所以,我想趁单于尚在位的时候,先把伊稚邪除掉。” 天子说着,握紧了拳头,在梁啸面前晃了晃。 “陛下高明。”梁啸心悦诚服。这才是真正的心机伯啊。讨论得那么热烈,安排得那么周详,谁都以为他真的想打南越,谁知道只是虚晃一枪,伊稚邪才是他真正的目标。 等大汉铁骑乘着楼船跨过大海,出现在辽东,迂回到伊稚邪背后的时候,伊稚邪估计会直接懵逼,只有束手就擒的份。 “这个计划能否成功,关键在水师。要想迷惑匈奴人,取南越是最好的借口。” “陛下所言甚是。” “你也觉得不错?” “岂止是不错,简直……简直是神来之笔。陛下的思路真是……”梁啸咂了咂嘴,叹服不已,挑起大拇指。“一个字,牛逼!” “牛逼?什么意思?”天子眨着眼睛,喜上眉梢。他虽然不太懂这个意思,但看梁啸这个表情,估计不是坏词。能让梁啸这么佩服,他非常有成就感。“还有,这是一个字?” “呃……”梁啸尴尬不己。一激动,居然把遗忘了很久的粗话都说出来了。 第463章帝王心术 “陛下恕罪,臣一时兴奋,君前失礼。” “哈哈哈……”天子得意地笑了起来。“不过,南越的事也不完全是诱饵,赵氏做的那些事,我都记着呢。匈奴单于污辱过朝廷,赵佗那老匹夫也不是什么顺臣。等北疆稳定,南征就会成行。不仅如此,我还要走得更远,箕子朝鲜孤悬海外得太久,是该让他们重回华夏衣冠了。” 即使知道天子后来派兵攻取辽东,梁啸还是有些心惊肉跳。天子的心思显然比他估计的还要大。他一心想将天子的注意力向外引,现在看来,纯属多此一取。没有他,天子也要向外开拓。 只不过,有了他,天子会走得更远。 “陛下谋划甚大,简直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臣实在是跟不上啊。” 天子瞅了他一眼,轻笑两声,又道:“把楼船的事交给你,也是出于这个考虑。你是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匈奴人对你畏惧甚深,越人对你也心怀忌惮。让你操持南征之事,既能威慑越人,又能让匈奴人放心,可谓是一举两得。” 梁啸再次拱手,表示佩服。 “怎么样,还不想去吗?这可是两件奇功,若是成了,万户侯何足道。” 梁啸苦笑。“陛下,臣不是不愿意为陛下效劳。只是楼船阔大,要造楼船,须到大江大湖。我朝造船基地在豫章,离长安甚远,离淮南却近,怕是不太合适。况且,臣种的菜……” 天子瞪起眼睛,斥道:“南征北讨,这么大的事,没你的菜重要?年纪轻轻便求田问舍,你想做老圃吗?还是要向天下人宣示朝廷不能用人,逼得你只能躬耕垄亩,种菜自娱?” 梁啸眨眨眼睛。喃喃道:“陛下……言重了。”心里却道,你丫的敢说不是? “孝文皇帝当年曾叹惜李将军生不逢时,若生于高皇帝时,万户侯不足道。我现在给你机会。你却不要,后人说起,还以为你也是生不逢时。” “陛下,臣不敢。”梁啸连忙请罪。“臣其实只是嘴馋而已,哪里会想到这么多事。连累陛下名声,臣死罪,死罪。” 天子哼了一声:“你馋,是吧?行,民以食为天,朝廷要你做事,总不能让你不能吃饭。我赐你百顷良田,让你造船之余种菜,够不够?” 梁啸大吃一惊,怀疑自己没听清。“多少?陛下。你说多少良田?” 天子斜睨着他,一字一句的说道:“你没听错,是百顷,不是百亩,够你种菜了吧?” 梁啸翻了个白眼。我了个天。百顷可就是一万亩啊,这得种多少菜?“陛下,太多了……” “你不嫌少就行。”天子摆摆手,打断了梁啸的推辞。“还有什么要求,一并提出来,然后便回去收拾行装。安心上路。” 梁啸挠挠头。“安心上路?臣怎么听着瘆得慌?” 天子眼珠一转,也觉得用词不当,不禁“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又故作严厉道:“不造出楼船。那百顷菜地就是你的埋骨之所。” 梁啸没有再提其他要求,只是希望能带刘陵一起出发,回淮南看望她的母亲。 天子一口答应。 梁啸出宫,回到家,先把情况和刘陵说了一遍。刘陵倚在梳妆台前,托着腮。眼神闪烁,一点也不意外。“天子的手段一向高明,这次又是一举三得,天衣无缝。” “一举三得?”梁啸有点伤自尊了。他只想到了天子此举的两个目的。 “可不是么,为匈奴人准备的刀,先试试南越的底气,又把你困在豫章造船,远离京城,岂不是一举三得?怎么,你真以为这船造好了,攻辽东的就一定是你?” 梁啸愣了半晌,这才反应过来。他想笑,却没笑出来。 “这楼船可不是一艘两艘,没有两三年时间造不成。两三年之后,卫青已是军中重将,你就算上阵,也就是个偏师。辽东作战主力是骑兵,你练的水师除了做船夫,还有什么用?” 刘陵竖起手指,轻轻点了一下梁啸的额头。“你呀,被那百顷良田骗过了。天子用了你的长处,又断了你在军中的根基,还落了因人善任之名,这又是一个小小的一举三得。” 梁啸无语的摇摇头。真是千小心,万留神,还是被天子给玩了。天子这连环骗真是了得啊,防一防二,没防住三,果然是防不胜防。可不是么,两年后的事,谁说得准? 梁啸自我解嘲道:“这也没什么不好,让我造船,我就造船呗,正好公私两便。” “如果你这么想,那祸事就不远了。”刘陵白了梁啸一眼。“天子让你毗邻淮南,你以为是机会?孰不知,这个机会也许就是他故意给你的。”她想了想,又眉头轻蹙,道:“我们刚成亲,他就把你调到豫章造船,莫不是起了什么疑心,故意把你我分开?” 梁啸越想越不安,真有点细思恐极的意思,连他自己都搞不清究竟是刘陵想多了,还是天子的手段真的神鬼莫测。他自己已经很小心,却还没想到这一层。这么看来,豫章造船就是一个天坑。 说实在的,他一直觉得自己很如鱼得水呢。现在想来,也许天子洞若观火,只是看他怎么蹦跶罢了。 “你会不会想多了?” “我也希望是我想多了。”刘陵眨眨眼睛。“可是,小心一点总没错,你说是不是?” 梁啸松了一口气,伸出双手,将刘陵搂入怀中,笑道:“管他一举几得,反正我白得百顷良田,有何不好?你这次在淮南多呆一段时间,再回长安,以后想回去就难了。” “是啊,就像你说的,悔教夫婿觅封侯嘛。”刘陵偎在梁啸怀里,握着梁啸的手,斜睨着梁啸。“你在外面逍遥,我却得在长安为质,岂不是正中你的心意?这也算是因祸得福呢。” “你看你,想哪儿去了。”梁啸嘿嘿笑道:“要不,我把这事辞了。” “别。天子这么给你面子,你若还要辞,就有些不识抬举了,以后就算冷落你一辈子,也没人能说什么。”刘陵转过身,捏捏梁啸的鼻子。“你去了豫章,文姬的事怎么办?” “这事急不来,既然你觉得天子可能起了疑心,不如就暂且放一放。”梁啸沉吟道:“希望陈家那对姊妹花能成功,这样就不必把文姬送进宫里去。宫里又不是什么好地方,何必去受那个罪。” “这倒也是。”刘陵眨眨眼睛。“可惜她也姓梁,要不然的话……” 梁啸盯着刘陵,眼神狐疑。“你是不是有喜了?” “没有啊。”刘陵奇道:“你为什么这么说?” “我觉得你今天说话的口音不对,有点孕妇才有的心理,疑神疑鬼的。” “好啊,你敢拐着弯儿说我。”刘陵嗔道,将梁啸扑倒在床上,闹成一团。 两人说笑了一阵,梁啸起身,去向老娘和师傅汇报。这一次离家时间不会短,有不少事要安排。内务还好,有刘陵打理,基本不用老娘操心。桓远是留在长安,还是跟着去豫章,却要问问他的意见。 桓远考虑了一番之后,决定跟着梁啸去豫章。他在长安住了几年,原本还不觉得有什么不适应的,上次跟着梁啸去了一趟淮南,这才发现,他还是喜欢吴楚的气候。豫章虽然不是老家,终究是楚地。 梁啸应了。他想把荼牛儿留在长安,让他和家人多团聚,抓紧时间再生几个娃,却被荼牛儿拒绝了。他以钟离期为榜样,钟离期不离桓远左右,他也不离梁啸左右。 梁啸没有坚持。他身边的确需要像荼牛儿这样一个能够完全放心的人。 梁啸去豫章造船,名义上还属于窦婴管辖范围以内。离京之前,梁啸赶到窦婴的府中道别。 天子优待老臣,窦婴可以不用像等徐乐等人一样每天坐班当值,有事宫里自会派人来请。说白了,中大夫原本就相当于顾问,等于白给窦婴一份俸禄。 窦婴虽然不甚满意,但闲得太久了,有事做总比没事做好,也乐得天天带着两个仆从逛逛街市,了解与南越有关的情况。系统的情报收集则由徐乐负责,每隔三五日,徐乐会将相关的文件送来让窦婴过目。 梁啸赶到魏其侯府的时候,窦婴刚从集市上回来,身边跟着一个中年人,身材高大,面目粗豪,看起来像个土匪。 一见梁啸,窦婴就热情地招呼道:“伯鸣,来,给你介绍一个人。这位是颍川灌夫灌仲孺,刚刚从燕相任上归来。” 一听是灌夫,梁啸又打量了两眼。灌夫见了,眼睛一瞪。“怎么,梁君侯这副眼神,意欲何为?” 梁啸哈哈一笑。这灌夫倒是名不虚名,虽然一把年纪,还是中二性格。“原来你就是灌仲孺啊,久仰大名。今日一见,着实是闻名不如见面,果然英雄。” 灌夫咧了咧嘴,哈哈大笑,洋洋得意。“君侯,你看,我就说英雄惜英雄,我们一定说得来嘛。” 窦婴摆摆手,没理灌夫。“伯鸣,准备出发了?” 梁啸点点头,走到窦婴身边,低声说道:“北疆大战在即,正当用人之计,灌君怎么反而回来了?” 窦婴叹了一口气。“这竖子闯了祸,被免了。伯鸣,你那边用不用人?仲孺对水战也有些本事。” 第464章灌夫 听灌婴一说,梁啸才知道历史记载有些小误。 历史上说,灌夫和窦婴相识是因为两人都官场失意,所以抱团取暖。实际上,窦婴与灌夫早在吴楚之乱时就认识。窦婴当时是大将军,灌夫为父报仇,一战成名,从此深得窦婴赏识,后来便成了窦婴的拥趸。 当时和灌夫一样崇拜窦婴的还有很多人,田蚡也是其中之一。灌夫和田蚡的交情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太皇太后过世,田蚡复出为相,窦婴却继续闲居,时任燕相的灌夫为此打抱不平,不仅向天子推荐窦婴,还写信责备田蚡。天子、田蚡没搭理他,窦婴却记在心里。现在,窦婴复出,灌夫失官,窦婴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梁啸,希望梁啸能为灌夫安排一个职位。 梁啸很奇怪,为什么不直接找天子?按窦婴所说,天子对灌夫也很重视,即位之初,就调他任淮阳太守,又入为太仆,那可是九卿之位。 “别提了,这次他得罪是的燕王刘定国。他本想与你一样,揭发那个禽兽,孰料手段不够,反被刘定国抓住了把柄,奏免了。” 梁啸看看窦婴,将信将疑。窦婴这话说得很含糊,什么叫想和我一样?灌夫又被刘定国抓住了什么把柄?据我所知,灌夫虽然勇猛,还有点不管不顾的义气,可是本质上,这货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汉代游侠风气盛行,挖坟掘墓、杀人越货之类的事不仅年轻人干,成年人也经常干,灌夫就属于小时顽劣,大了也没改好的那一类。他之所以去做燕相,就是因为在太仆任上使酒,和窦甫发生口角,动了手,差点把窦甫打死。 窦甫可是窦太后的亲兄弟,当时官居长乐卫尉。与灌夫同为九卿之列,年纪比灌夫还长一辈。这货居然因为一点小事和人动手,可见是个没分寸的愣头青。 把他弄到自己身边,那可是个闯祸精啊。 “灌将军这样的勇士。跟我去造船?”梁啸咧咧嘴。“魏其侯,你不觉得浪费?” “造船有什么不好?磨磨他的性子,让他知道些轻重,顺便熟悉熟悉水战。将来南征,也许还有立功的机会。如今北疆名将辈出。前有李广、程不识等中坚,后有卫青、李椒、公孙敖等后辈,哪有他出头的机会。” 梁啸想了想,心中一动。“魏其侯,你也知道的,我这人脾气不太好,万一发生冲突,伤了他,怎么办?” 窦婴笑笑。“只要不坏他性命,都没问题。” 灌夫大大咧咧的笑了。“嘿嘿。久闻冠军侯武艺过人,我也早就想和你交交手了。” 梁啸点头答应。“那好,魏其侯,你请示陛下吧,只要陛下同意,我没什么意见。” 窦婴非常满意,置酒为梁啸饯行,又关照了一番,这才尽欢而散。 两日后,梁啸起程。在霸陵驿与淮南王刘安和刚授楼船校尉的灌夫汇合。不得不说,天子对灌夫印象真不错,被刘定国告了一状,灌夫也只是被免职了几天而已。旋即又做了官。刘定国要是听到这个消息,不知道会不会很郁闷。 至少刘安的心情不太好,如果不是有刘建的前车之鉴在前,刘安说不定会对灌夫恶语相看。尽管如此,他也没和灌夫搭讪什么。灌夫对书生也没什么兴趣,他也不管梁啸车上还有新婚的夫人刘陵。非要拉着梁啸一起骑马同行。 梁啸对他的心思一清二楚,婉言谢绝。 “灌君,我擅长的是射箭,近战没什么把握,你要是想比骑射,我可以陪你玩玩。如果你想较量矛戟,我给你推荐另外一个人。” 灌夫瞅瞅梁啸,理智的决定接受梁啸的建议。他的箭术一般,和梁啸比射艺,纯属找虐。 梁啸指指一旁的希腊骑士,扬声叫道:“亚历山大,亚历山大。” 亚历山大拨转马头,轻驰而至,在马背上躬身施礼。“主君,有何吩咐?” 梁啸扬扬下巴。“这位是灌校尉,成名多年的勇士,好久不上战场,有些手痒了。你陪他走两合。” 亚历山大看了灌夫一眼,面无表情的应了一声。“喏。”伸手相邀。“灌校尉,请。” 跟着梁啸数年,营养充足,心无旁骛,经谢广隆悉心调教,又由桓远、钟离期强化训练,亚历山大已然是希腊骑士中首屈一指的佼佼者,不论是步战还是马战,不管是矛戟突击还是驰射,都可圈可点。持矛近战更是他的强项,甚至超过了他的启蒙师傅谢广隆。 梁啸对他很有信心,让他陪灌夫练练手,就算不能大胜,至少也不会输得太难看。更重要的是,亚历山大话不多,性子沉稳,他不至于伤了灌夫。若非如此,在谢广隆授雁门尉,衣锦还乡之后,梁啸也不会让亚历山大继任亲卫骑将。 常言道,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灌夫一看亚历山大的气度,就知道此人武艺不凡,梁啸让他跟自己过招,并无轻视之意。虽说让一个部曲出战与他的身份不符,可是梁啸有言在先,也不算过份。 灌夫换上甲胄,跟着亚历山大到一旁去了。 刘陵倚在车窗旁,看着灌夫和亚历山大的背影。“夫君,你不怕灌夫输了会急脸?他成名多年,以勇气著称,如果败在一个蛮夷少年手下,恐怕会恼羞成怒。” “放心好了,灌夫虽然鲁莽,却不是那种输了不认账的人。再说了,他是好面子,可那是对尊贵者而言。如果被我打了,他可能会恼羞成怒。被亚历山大打了,他反而会惺惺相惜。” 刘陵笑了起来。“看来对武夫的了解,你的确比我在行。不过,你怎么对灌夫这么了解,你们以前可没有接触过。” 梁啸挠挠头,发现自己说漏嘴了。他对灌夫的印象来自于史书,而不是现实生活。 “魏其侯说的。”梁啸想想,又补充了一句。“他怕我和灌夫相处不来,特地夸了他一番。” 刘陵笑而不语,眼神狡黠,显然知道梁啸没说真话。梁啸有些气短,正想解释,刘陵摆摆手。“好啦,你不想说,就不用说,用谎言遮盖谎言,反而不美。男人嘛,总有些事不方便对女人说,哪怕是夫妻之间也一样。” 梁啸苦笑,这话听着怎么那么暧昧呢。“呃,你又想多了。” 马车辚辚向前,两人说着闲话。正是七月盛夏,梁啸拉下帷纱,敞开了怀,靠在车厢上,和刘陵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他不愿意接受灌夫的挑战,其实并不是因为不擅长近战。他在持矛冲锋上虽然不如谢广隆、亚历山大经验丰富,却也不弱。 他只是不想在这大热天穿上甲胄和人打架。战在春秋,冬夏一般不会发生战事不是没有道理的,甲胄本身就很重,为了防止磨破皮肤,里面还得穿厚的战袄,别说作战,就算不动都是一身汗。又没实际的好处,谁会傻了吧叽的比武啊。 也就是灌夫这样的粗货才会这么干。梁啸可不愿意自降身份。躲在车里,啃着水灵灵的萝卜,和自家水灵灵的夫人说说情话多惬意。 经过几个月的辛苦,梁啸种的第一批菜已经有了收获,清脆爽口的萝卜便是其中之一。虽说这玩意在后世很常见,在这个时候却绝对是新鲜事物,梁家老小品尝之后,个个赞不绝口。刘陵甚至带了一小筐回去,准备当大礼送给她的母后。 车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灌夫的大嗓门响了起来。 “梁伯鸣,梁伯鸣……”声音急促,还有些喘。 梁啸吃了一惊,将半片萝卜塞进嘴里,这才撩开窗纱。“怎么了,谁受伤了?” “没有。”灌夫扯下头盔,满头大汗,脸上还有一块没擦干净的土。“你的部曲武艺一般,坐骑却着实是好。梁伯鸣,借你的座骑一用。” 说着,不等梁啸答应,灌夫伸手就去抓明珠的缰绳。 梁啸还没说话,庞硕翻身下马,两步跨到灌夫面前,左手拦住灌夫,右手拔出半截长刀。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扬起眉,一动不动地看着灌夫。 灌夫大怒,抡起头盔砸向庞硕。“狗奴,竟敢对我无礼!” 话音未落,庞硕长刀出鞘,刀光一闪,“嚓!”一声轻响,灌夫手中的头盔只剩下一小块。灌夫吓了一跳,瞪着庞硕,刚要大骂,刀光再次闪动,长刀直指他的鼻尖。 “再骂一句试试。” 灌夫脸色变幻,正准备发飚。梁啸拉开车纱,将头探了出去,哼了一声:“大虎,干得好!” “梁伯鸣,你……” “灌校尉!”刘陵的声音从梁啸身后传了出来,不急不躁。“这匹大宛马叫明珠,与大宛公主同名,也是你能碰的?庞硕是我夫君出生入死的兄弟,你骂他是狗奴,岂不是骂我夫君是狗奴?” 灌夫翻了翻大眼。“大宛公主不过是个姬妾,送人也无妨,何况是马?再说我又不要你的,只是借来骑……” 灌夫还没说完,梁啸一声怒喝:“大虎,抽他!” “喏!”庞硕抡起铁刀,一刀背抽在灌夫的脸上。灌夫猝不及防,“唉哟”一声翻身落马,尘土飞扬。 第465章下马威 灌夫虽然与李广同辈,人到中年,却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他身边的部曲、随从平时也骄横惯了,从不肯吃亏。见灌夫被打倒在地,他们登时火了,大呼小叫,舞刀拔剑,围了过来,就要抢人。 旁观的刘安大吃一惊,脸色大变,失声叫道:“住手,住手,天子脚下,岂能乱来!” 桓远却不动声色,冷眼旁观,钟离期也只是拨了拨马头,向桓远的马车靠近了些,免得有人冲撞桓远。 梁啸更没当回事。事实上,这根本就是他有意的。一方面,刘陵一提到大宛公主眼神就不对,他必须转移注意力;另一方面,他也要给灌夫一个下马威,同时给未央宫的那位看看,我这脾气是真不太好,你应该放心了。 梁啸抬起手,打了个响指,轻轻一指。 虽然只是很清脆的一声,反应却特别大。庞硕一声长啸,左手舞着半截刀杆,右手挥舞长刀,像狂风一般卷入人群,手起刀落,砍翻两人。 希腊骑士们也迅速进入战斗状态,亚历山大猛踢战马,跨下坐骑一声长嘶,突然窜出,手中长矛,“啪啪”两声,两个策马奔来的灌家部曲被挑落马下。 马蹄声声,更多的希腊少年纵马奔驰,将灌家部曲围在中间。马蹄踢起滚滚烟尘,被打落在地的灌家部曲吃了满满一嘴的土。一时间,人喊马嘶,惨叫声不绝于耳,不断有人落马。 梁啸反应快,迅速拉上了车纱,将灰尘挡在车外,护住了刘陵。 刘陵伏在梁啸肩上,嘻嘻笑道:“夫君,是不是有些小题大做了?灌夫可是做过九卿的人,你这么折辱他,不怕人非议?” “九卿算个毛。”梁啸扬扬眉。不屑一顾。“田蚡还是丞相呢,我不是照样把你抢过来了。” “好了,你是大英雄!”刘陵眼波流转。“只是过犹不及,你这么做。反倒显得心虚。” “唉呀,你看……”梁啸很无奈。“你又来了。” 说话间,少年骑士们一个冲锋结束,灌家部曲已经没有还站着的,全部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见血的也不在少数,场面看起来颇有些惊心动魄。 灌夫站了起来,瞪着胜负已分的战场,再看看那些在远处圈住马,随时可以重新发起冲锋的骑士,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张得老大,却说不出一个字来。他原地转了两个圈,这才找到梁啸的位置,扑到窗边。 “你……” “呯!”梁啸一拳。正中灌夫面门。灌夫仰面就倒。梁啸收回拳头,骂了一句:“什么玩意,这点规矩都不懂,我的女人也是你随便能看的?” “好啦,好啦。”刘陵笑得喘不过气来。“知道你的心意了,出去收拾残局吧,别真惹出事来。” “好咧。”梁啸笑了两声,钻出车厢,走到灌夫面前,蹲了下来。“我就想不明白了。你是年岁渐长,体力大不如前呢,还是原本就浪得虚名?就凭你这点本事,当年是怎么在吴军大营里杀进杀出的?” 灌夫鼻血长流。眼前全是星星,听了梁啸的讥讽,嘟囔了一句,想挣扎着爬起来,却力有不支,“扑通”一声又躺下了。 淮南王大惊失色。从车里钻了出来,看看地上的血迹,又将脚收了回去,只是一脸惊恐的看着梁啸。 桓远靠在车窗旁,叹了一口气。“当年麾下若有一千这样的骑士,何至于此。” 钟离期看了他一眼,轻声笑道:“别说当年,就算是现在,天下也没几个人能拿得出一千这样的部曲。” 桓远想了想,也笑了。钟离期说得没错,梁啸带出来的这些希腊骑士的确是天下少有。首先一条,像梁啸这样重视部曲训练的人就没几个,不惜重金,装备最好的坐骑、武器,更没有谁能凑齐像他、钟离期、谢广隆这样精于射艺、步战和骑战的高手,提供最好的训练条件。 正因为如此,灌夫的部下也算得上精锐,可是在这些人面前,他们连一个回合都没能撑住就一败涂地。 过了好一会儿,灌夫才清醒过来,看着自己那些狼狈不堪的部曲,灌夫无地自容。这种事他经历多了,手下那些人的实力,他一清二楚。被人打得这么没脾气,这还是第一次。 “闻名不如见面,梁伯鸣,你厉害。”灌夫爬了起来,掸掸身上的尘土。“不过,老子不服,你趁人不备,算不得英雄。” 梁啸歪歪嘴。“你脑袋被驴踢了吧?别人说这话,也就罢了,你可是上过阵、惯于厮杀的人,也说这话?算了,我也不跟你计较。你要想报仇,我随时恭候。不过下次找点有用的人,这些废物就别出来丢人现眼了。” 灌夫无言以对。 “还有……”梁啸站了起来,拍拍手。“钱可以一起用,酒可以一起喝,有些东西,你千万别动。动一动,把命送!” 灌夫捂着被庞硕一刀抽得肿了起来的脸,咧了咧嘴,唾了一口带血的唾不要,骂道:“疯子!”接着又摇摇头,笑道:“这小子,对老子胃口。” 刘陵愣住了,看着钻回车里的梁啸。“他这是……贱么?被你打了,还说你好?” 梁啸倚着车壁坐下,敞开怀,老神在在的说道:“男人的世界,你永远搞不懂。” “且!” 韩嫣匆匆进殿,附在天子耳边嘀咕了几句。 天子惊讶不已,停住手中的笔,眼神闪烁。“梁啸把灌夫打了?” 韩嫣连连点头,笑容满面。“陛下,我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不敢相信,问了几遍。” 天子放下笔,站了起来,来回走了两步。“这么说,让灌夫去牵制梁啸是指望不上了。那个莽夫恐怕不是梁啸的对手,武的都不行,文的就更不行了。” 韩嫣说道:“陛下,臣以为大可不必。梁啸的家人在长安,他的产业也全在长安,他还能玩出什么花样?老老实实造船,等船造得差不多了,再调他回京,授个闲职,还不是陛下一道诏书的事?” 天子瞥了韩嫣一眼,哼了一声:“如果梁啸这么服贴,我还要费这么多心思?” “那陛下觉得他会怎么做?” “我就是不知道他会怎么做,所以心里才没底。”天子走出大殿,站在廊下,看着湛蓝的天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能谋一世,不能谋一身,可惜,可惜。” 韩嫣眨着眼睛,欲言又止。他不太明白天子的意思。 天子仰着头,发了一会儿呆,突然说道:“你弟弟现在在干什么?” 韩嫣吃了一惊,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说道:“在家休居,最近得了一口陈家打造的利剑,正到处跟人比剑呢。陛下,臣想……” “让他去豫章。” “什么?”韩嫣连连摇头。“陛下,梁啸是个武夫,他连灌夫都敢打,我弟弟尚未弱冠,如何禁得住他的摧残?” 天子转身看看韩嫣,“噗哧”一声笑了。“你放心,梁啸不好男风。” 韩嫣面红耳赤。天子一语双关,让他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 “楼船要造两三年。两三年之后,你弟弟也成年了,可以随军出征。将来以军功封侯,岂不比在宫里当差更好?”天子转过身,幽幽地说道:“梁啸虽然桀骜,才华却着实惊艳。你弟弟在他身边,若能学得三五成,何愁功名不立?再者,他是你的弟弟,我不用担心他会被梁啸拉拢过去。” 韩嫣恍然大悟,连连点头。“那臣就听陛下的,让他即刻起程。” 正在这时,郭舍人匆匆走了过来。“陛下,生了,生了。” 天子皱皱眉。“什么生了?” “卫夫人生了。” “子夫?”天子忽然如梦初醒,不由得一拍大腿,抬腿向卫子夫的宫殿走去。“这些天太忙,居然把这事给忘了。对对对,子夫是该生了。生了什么,是皇子还是皇女?” 郭舍人的脸色有些不自然。“是……皇女。” 天子脸上的喜色迅速散去,眉头紧急,竟有几分嫌弃之色。“怎么又是个皇女,真是扫兴。”说完,他停住脚步,转身入殿,兴趣缺缺。 郭舍人跟了进来,站在一旁。天子有些不耐烦。“还有什么事?” “太医丞刚刚确认,陈少姁、陈稚姁姊妹有身孕了。” 天子霍然转身。“你说什么?” “陛下,皇后身边的陈少姁、陈稚姁有身孕了。” “两个人?同时?” 郭舍人连连点头,脸上重新露出笑容。他看得出来,天子对这个消息非常满意。 果然,得到了确认之后,天子脸上的乌云散云,眼神重新亮了起来。“呵呵,呵呵,这么说,皇后无子,的确是亲缘太近的原故,我的子嗣……哈哈!走,看看她们去。” 天子说着,抬腿就走,直奔椒房殿。韩嫣、郭舍人不敢怠慢,紧紧跟上。韩嫣叫道:“陛下,陛下,不用急,待车驾来了,再去不迟,好远呢。” “区区一里而已,坐什么车。”天子健步如飞。“已经有了两个女儿,她们又是同时有孕,老天总该给我一个皇子了吧。” 第466章随风潜入夜 武关驿舍,梁啸、刘陵夫妻与淮南王刘安且饮且聊,漫无边际。 灌夫被庞硕、亚历山大揍了一顿,不打不成交,刚刚住下,就拉着他们喝酒去了。梁啸耳边清静,就陪着老丈人刘安闲聊。刘安知道他是去督造楼船的,很自然的就问起了南征的事。 梁啸没把天子的真实想法告诉刘安,他更关心的是刘安这个书生气太足的大学者能不能把注意力转向更实际一点的事务。既然不肯安份守已的做一个素王,刘安就得面对现实。光凭能说会道是不可能在海外打下一片江山的,甚至走都走不远。 “窦婴准备写一部书。” “什么书?”刘安端起酒杯,却没有喝。 “一部博物志之类的书。”梁啸不动声色,咧嘴笑笑。“上次在天子面前遭我反对,大概是被刺痛了,最近经常出没于胡市,打听消息,勘别校雠,准备汇集成书,以供天子参考。我看他那心气劲,说不定还会颁行天下。” 刘陵抿嘴而笑。“父王,窦婴和你也是老对手了吧?” 刘安呷了一口酒,沉吟半晌。“这的确是个麻烦。窦婴这个人……”刘安欲言又止,似乎在考虑怎么形容窦婴这个人,脸色却有些纠结,迟迟没有给出定论。 梁啸也不吭声。他从刘陵那里知道,在学术上,刘安和董仲舒针锋相对,在朝堂上,窦婴一度是他的假想敌。当年为了梁王刘武之事,窦婴就展现出了对皇权的绝对拥护,刘安想以藩王继位,必然会遭到窦婴的强烈反对。 窦婴在朝堂上的影响力,绝对不容忽视。他又是信奉儒家的,如果他在学术上再有突破,岂不成了儒家的另一个代表? “博物之学,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何足称道?” 梁啸笑了。客气中带着几分不以为然。他知道刘安口不对心。他的目的也达到了,就没必要把话说得那么清楚。窦婴是为天子南征做准备的,岂能止步于道听途说这么简单。这个道理他懂,刘安想必也懂。否则不会考虑这么长时间,只是嘴上不肯承认罢了。 实际上,梁啸本人对窦婴的好学也赞叹不已。不愧是从政多年,又有统军经验的老臣,他远比刘安这样的纯学者更实际。在天子面前被梁啸面折之后。他沉下心来收集资料,重新做方案,颇有知耻而后勇的劲头。 这也让梁啸更有信心。这时候的汉人还没有故步自封的习惯,征服的脚步刚刚开始,只要有人指引一个方向,他们就能付出十倍甚至百倍的热情,毫不迟疑的扑上去。 如果说馆陶长公主只是有实力,那窦婴除了实力之外,还有足够的号召力。 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在刘陵的帮助下。梁啸终于把窦婴这颗至关重要的棋子纳入棋局。现在,他又要利用窦婴来刺激刘安,让他做出更多的改变。 果然,刘安被梁啸的不以为然激怒了。“西域的事,我就不问了,南越的风土人情,我让几个门客整理一下相关的内容,立刻命人抄写几部,献给天子。” “献给天子的书,可不能出现讹误。最好要有把握。”梁啸慢吞吞的说道:“天子是要用来指导南征的,若是误了事,可不得了。这和军用舆图一样,要很精确才行。” 刘安眨眨眼睛。微微颌首。他明白了梁啸的意思。为天子提供参考不过是个表面文章,更重要的是为自己将来出征提供依据。这可来不得半点马虎,否则后果堪忧。 “对了,父王,说到书,伯鸣有一个想法。” “什么想法?” “抄书太慢。而且容易出现讹误,可以命人刻成碑,供人传抄。” 刘安眼睛一亮。“刻碑?这的确是个好主意。” 汉代的文章一般都不太长,上万字的就算大文章了。像《史记》这样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煌煌巨著,总共也不过五十余万字。如果能刻成碑,不仅可以供人传抄,还能立名声,对刘安的吸引力非常大。 “立了碑,只是第一步,如果能供人拓印,那才是无量功德。” “拓印?”刘安莫名其妙。刻碑他知道,拓印没听过。 刘陵把梁啸讲过的拓印思路详细解说了一遍。刘安一听,立刻意识到了其中蕴藏的价值。如今的书籍都是靠手抄,不仅速度慢,而且容易出现错误,多字少字,错别字,都很常见。可是用这种拓印的方法,只要原碑没有错误,就可以确保拓印的文章准确无误,而且速度更快。 “这是个好办法!”刘安大喜,举起酒杯。“小子,你虽然书读得不多,可是这个主意却能造福天下读书人,将来必能为人传诵。” “阿舅,你别急着高兴。”梁啸笑道:“碑容易刻,拓印却不简单。用帛不行,用简更不靠谱,依我看,你还得先改造一下纸。” 刘安想了想,一拍脑袋,自我解嘲的笑道:“没错,我只看到了好处,却没看到难处。不过,这纸就能拓印?” 梁啸早就注意过纸。这个时代已经有了纸,但是纸质粗糙,还不适合拓印或者印刷。不过,造纸术的大致内容,他心里有数,淮南王府有工匠,有通晓实用技术的门客,只要给他们一个思路,对现有的造纸技术进行改造,造出能用的纸并不是什么难事。 梁啸已经把这个思路告诉了刘陵,现在由刘陵转造给刘安。刘安听了,欣喜若狂。在他看来,这应该就是梁啸说的那个“趋利”之策了。他有着常人难及的藏书,再加上这个拓印技术,还愁在声势上不能压倒儒门?如果他愿意,做个素王是信手拈来的事。 “我一回淮南,立刻安排人试制。”刘安兴致勃勃,恨不得立刻着手。 梁啸很满意,和刘陵交换了一个眼神,心照不宣的笑了。棋局又在不经意之间往前推动了一步。 窦婴缓步走进了未央宫,身后跟着两个郎官,抬着一个藤筐,看起来沉甸甸的,扁担被压得吱吱作响。 正在和韩嫣一起练习射箭的天子吓了一跳。恍惚间,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高大的身影。 “魏其侯,你这是……学东方朔么?” 对天子的惊讶,窦婴早有准备。他自信满满地笑笑。“东方朔的上书不过是自夸之辞,无所查证。臣的奏疏却是辛苦收集而来,无一句没有来历。” 天子将信将疑,转身看了一眼徐乐。徐乐躬身道:“陛下,魏其侯这些日子的确下了不少功夫,胡市的商人、各国的质子,他都走访遍了。” 天子非常满意,他放下弓,与窦婴并肩而行,走向大殿。不管窦婴提供的这些资料是不是真如他所说,这种态度首先就值得肯定。窦婴身为三朝老臣,愿意沉下心来,踏踏实实的去收集资料,为他南征做准备,这才是臣子应该有的态度。 比起窦婴,丞相田蚡就成渣了,他只知道花天酒地,耍权弄钱,名声极坏,让天子非常没面子。 上了殿,郎官们献上窦婴整理的资料,天子翻开一卷竹简,快速浏览了一遍,不由得赞了一声。 这一篇是讲南方气候的,标注了信息来源:南越使者吕兴,闽越质子征侧,卫青妻征贰,南越商人李某、赵某等,仅是受访的人便有十来位,可见窦婴着实下了功夫。 文章里提到两个问题: 一是南方潮湿而闷热,即使最冷的冬天,温度也堪比中原的春秋季。因此,窦婴得出一个推论,中原常用的甲胄在南方可能不合适。铁容易锈,战袍又太厚,长期在如此潮湿的地方战斗,战士不仅体力消耗大,而且容易得褥疮。 二是南方潮湿的气候使毒虫猛兽特别多,还有一种叫瘴气的东西,能杀人于无形。人在那种环境里极易得病,当年秦军南征,因疾病造成的非战斗死亡比例极高。 文章并不长,百十片竹简,两个问题,却无一不指向关系到作战的实际问题,一下子就戳中了天子的心窝。天子拿着竹简,眉心蹙成了川字。 “这么麻烦?” “这还仅仅是气候带来的麻烦。”见天子如此看重,窦婴心中暗喜,又拿起一卷竹简,递给天子。“陛下再看看这卷有关地形的资料。南方多山多水,丛林密布,不仅骑兵不可用,我们常用的阵法也无用武之地,必须另做打算。” 天子连忙接了过来,迅速浏览一遍,眉头皱得更紧。他思索良久,长叹一声:“若非魏其侯,我险些成了第二个赢政。难怪当时梁啸反对得如此激烈,他大概早就有所了解。” 窦婴也赞同的点了点头。“梁啸虽然年轻,又以奇袭著称,但是深谋远虑,为人谨慎,就连老臣都有些自愧不如。若非他提醒,臣也想不到南征会有这么多的麻烦。” 天子目光一闪,微微颌首。他笑道:“短短半月,魏其侯就收集了这么多资料,辛苦了。” “陛下,仅凭老臣一人,如何能有这般精力。老臣只是居中调度,做具体事务的除了徐君,还有一些年轻子弟。” 窦婴说着,报出一连串的人名。天子听了,且喜且忧。窦婴说的这些人,除了窦家门客之外,大多是以窦氏、陈氏子弟为主的权贵少年。看样子,他们又重新聚集到了窦婴身边。 第467章借势 送走了窦婴,天子看着小山一样的竹简,眼神闪烁。 在大汉近七十年的历史上,有两个利益集团是皇室最为头疼的。一是军功集团,也就是开国元勋;一是外戚集团,即太后或皇后的家族。 在开始的时候,军功集团的威胁最大,因为他们不仅资历老,心计深,而且手中有军权。即使是高皇帝刘邦在世的时候,对军功集团也多有忍让,强悍如吕后,面对军功集团的整体实力也不敢掉以轻心,吕家最后还是被以周勃为首的军功集团掀翻了。 如今,随着那些老臣逝世,军功集团已经渐渐式微。像周亚夫那样有能力的军功二代三代毕竟是少数,绝大多数军功集团的子弟都没能保住父祖的荣耀,对军队的影响已经消失。 相对军功集团则言,外戚集团的威胁要小得多,因为他们手中没有军权,他们只能依附在皇权上。吕后是个例外,因为吕家不仅是外戚,还是军功集团的一部分,吕后的兄弟吕泽和吕释之都是军中大将。 吕后之后的薄家就没有吕家的威风,窦家同样如此。可是因为太皇太后窦氏的长寿,窦家的实力又比薄家要强得多。窦婴本人有军功在身,他在军中也有相当的影响力。贬抑窦婴,固然有王太后压制窦氏有关,与天子内心的担忧也不无关系。 所以,天子不让窦婴这样的老臣参与北伐大计。如今让窦婴参与南征的谋划,也只是用他的经验,没有让他真正统兵的想法。可窦婴显然不满足于此,他利用这个机会,将窦氏、陈氏子弟重新团结到自己周围,这让天子不能不提高警惕。 可是,看到这一堆竹简,天子又不能简单的一贬了之。 北伐的顺利让天子意识到了战前充分的情报准备有多么重要。如果不是梁啸提议对匈奴地形进行绘图,河南之战不可能这么顺利,天子最初的反击战略根本不是这个。 南征的困难不小,如果不把准备工作做细。很可能重蹈秦军覆辙。 准备工作必须要做,可是怎么做? 窦家子弟人数众多,影响力不小,如果拒绝他们。无异于将这一群人全部拒之门外,势必会引起反弹。如果不加以控制,这些人重新进入朝堂,又必然会造成尾大不掉。 “你们怎么看?”天子把目光投入吾丘寿王和徐乐。特别是徐乐,他是窦婴的助手之一。 徐乐感受到了天子的目光。略作思索,微微欠身。“陛下,臣觉得可用。” 天子盯着徐乐,不说话。 “臣奉陛下之命,配合魏其侯准备相关资料,这些日子出没胡市,也算不辞劳苦。可是这些资料之中,臣的努力不过十一。若无魏其侯统筹,无少年协助,再给臣半年时间。也未必能做到这样的成果。这还是在长安,若是游历南越,实地考察,臣估计,没有十年时间都不可能真正有所收获。” 天子眼神闪烁。 “常言说得好,无事则生非。这些少年不愁衣食,又仕途无望,他们啸聚街头,打架斗殴,长安号为难治。他们是其中因素之一。与其如此,不如让他们四出游历。如此一来,既为朝廷做了事,又分散了他们的注意力。一举两得。” 天子又看向韩嫣和吾丘寿王。两人不约而同的点头附和。“臣等也以为如此甚好。” 天子笑笑。“好吧,朝廷可以不让他们做官,却不能不让他们做事。既然他们闲得难受,就找点事给他们做吧。若人人都像陈家兄弟一样,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天子说着,拿起一卷竹简。在手里掂了掂。“走,去长乐宫。” 王太后看着不请自来的天子,非常意外。一般情况下,除了日常请安之外,天子很少来长乐宫,就算是她下诏让他来,他通常也是推三阻四,推说政务多,拖上好久,勉强来了也是稍坐一会儿就走。如今主动登门,实在不多见。 “这是什么?” 天子将竹简推到王太后面前。“魏其侯最近的功绩。” 王太后狐疑不已,打开竹简,看了几行字。“这有什么呢,丞相也能做。” “是么?”天子意味深长的笑笑。“这可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劳,还有窦家近百子弟从旁协助。” 王太后脸色微变,沉下了脸。“天子究竟想说什么?” “母后,魏其侯不过是个中大夫,却能全力以赴,为朝廷分忧。丞相身为百官之首,若不能做出点成绩,朝廷脸面何存,母后的脸面何存?” 王太后哼了一声,却无法反驳。天子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她找不到理由反驳。可是她也清楚,真论本事,田蚡肯定不如窦婴。论实力,田氏、王氏子弟也没法和窦家相提并论,双方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 “你想怎么样?” “让王氏、田氏子弟也做点正事吧。”天子拍拍竹简。“就算成绩有所不如,至少也要让人看看态度。总不能窦氏子弟做正事的时候,他们却在街头生事。我听说,我那几个表兄最近都很霸道,还有我那个外甥,是不是也有些过份了?” 王太后怒道:“这是谁闲得没事,净在天子面前嚼舌根,诋毁我家子弟?他们这是想干什么,是想对我不利么?” “母后,是不是,我很清楚。”天子站了起来,摆摆衣袖。“我也不说别的,希望几位国舅在酒宴之余,也能做点实事。如果哪一天,他们也能拿出这样一副上疏,那也是母后脸上有光,对不对?” 说完,天子转身就走。走到殿门口,他又停了下来。“对了,有一件事忘了说,皇后的两位兄弟打造出了新的刀剑,朝廷准备用他们的技术更新武库的储备,希望母后能出面和姑母商量一下。此外,皇后身边的两个夫人有了身孕,母后也多照顾些。如果能生下一个两个皇子,也是朝廷之福。” 说完,天子歪了歪嘴,扬长而去。 王太后气得脸色铁青,将案上的竹简扫在地上,破口大骂。可是骂了一阵之后,她又觉得非常沮丧。窦婴复起,皇后姊妹有子,窦家、陈家前后夹击,形势对王家非常不利。难道她这个太后被太皇太后压了这么多年,还没喘几口气,又要被皇后代替? 王太后命人召盖侯王信、周阳侯田胜、武安侯田蚡入宫,一起商议。王太后声色俱厉,要求他们管束自己的子弟,做点正事,一定不能让窦家、陈家压过风头。 王信等人战战兢兢,点头答应。 王太后又让人召长女阳信长公主进宫,让她再献一些容貌俱佳的女子入宫。卫子夫成功地得到了天子宠爱,可惜运气不好,连生两个女儿。为了能压过皇后一头,必须尽快找一些能生养的女子入宫。 王太后同时提醒阳信长公主,陈家之所以能出此奇招,除了和馆陶长公主擅长此道之外,和淮南公主刘陵了有不小关系。你要费点心思,和刘陵拉好关系,别让她只为馆陶长公主效力。 阳信长公主会意,领命而去。 得知长乐宫的动静,天子哈哈大笑。 韩说带着几个游侠儿,昼夜兼程,在颍川追上了梁啸。 梁啸正在灌家小住,得知有京城的游侠儿追来投奔,非常意外。他在长安很有名,但是他除了自己找来的几个儿时玩伴之外,真正意义上的门客只有秦歌推荐的庞硕一人。很多人上门自荐,都被他拒绝了。 不过,听到韩说这个名字的时候,他还是明白了其中的原由。韩说是韩嫣的弟弟,他大老远的跑来,不是做门客这么简单。那些游侠儿也不是来追随他的,而是追随韩说的。 梁啸让人把韩说请了进来。 韩说很年轻,也就是十七八岁的样子,容貌和韩嫣有几分相似,有足够吃软饭的资本。放在后世,也是一个花样少年。 历史上也有人说,韩说和韩嫣一样,都是天子的宠臣,恐怕不是没有道理的。 “你来投奔我?”梁啸打量着韩说,笑笑。“你应该知道,我一向不收门客的。” “那是因为他们不够优秀。”韩说自信满满。“君侯何不看看我的身手再说?” 梁啸想了想,点头答应。不得不说,如果不考虑韩说是韩嫣的弟弟这一条,韩说的确是个讨人喜欢的阳光少年。历史上,他后来也是以军功封侯,最大的污点可能就是和江充混在了一起,被太子刘据干掉了。 “好啊,那就看看。” 梁啸转身,给希娅使了个眼色。希娅应了一声,走下台阶,翻身上马。“你要比什么,骑射还是矛戟?” 韩说眉头一挑,有些意外。“你?”随即又摇摇头。“我不和女子比武。” “她不是普通的女子,她是西域传说中的亚马逊女战士。”梁啸笑了。“我看你容貌娇好,不亚于女子,如果你能战胜她,我就收你做门客。否则的话,你还是老老实实的做部下吧。以你兄长的实力,给你求个官,应该很容易吧。” 韩说大怒,翻身上马。 第468章宝山 韩说的兄长韩嫣是天子的娈童,这是众所周知的事。虽然韩嫣文武全才,能骑善射,在同龄人中算得上佼佼者,但是一提到韩嫣,很多人最先想到的就是娈童二字。 这是韩说最恼火的事,他对韩嫣这个兄长的感情也因此变得很复杂。 一方面,如果不是韩嫣,韩家的日子可能会更窘迫。其曾祖韩信曾经是叛徒,其祖韩颓当又从匈奴归降大汉,虽然因此封侯一千二百三十七户,但是这叛臣的污点却很难洗净,只能夹着尾巴做人。吴楚之乱时,韩颓当功冠全军,却没有得到益封,便是这个原因。 另一方面,在得到了朝廷的优待时,韩家在民间的名声却坏到了极点。 所以梁啸一提容貌二字,并让他和女子对阵,韩说就火了。他翻身上马,绰矛喝道:“梁君侯,若侥幸得胜,不求其他,只求与君侯一战。” 梁啸笑笑。“没关系,哪怕是大战三百回合都可以。” 韩说一听,更是气得双目赤红。梁啸这名话说得很露骨,等于指着他的脸说他是送上门的娈童了。他怒喝一声,猛踢战马,双手端平了大戟,向希娅冲去。 自从马镫流行开来之后,持戟近战便取代了骑射。成为游侠少年们最爱的项目。近距离格斗,更能彰显勇气和力量,最适合好勇斗狠的游侠少年,韩说便是其中好手。 见韩说势若疯虎,拍马杀来,希娅不慌不忙,一手挽缰,一手提矛,与韩说迎面而驰。 如果是骑射,一箭不中还有再射一箭的机会,可是持矛戟对冲,胜负只在一霎,根本没有第二次机会。不是胜,就是败,更多的可能是两败俱伤,凶险异常。因此。要想取胜,不仅要有足够的勇气,面对近在咫尺的死亡,更要有足够的眼力、臂力,才能把握住稍瞬即逝的机会。尽可能刺中对方的要害。 韩说选择格斗,自然是因为他在这上面下过苦功。可是,他被梁啸激怒,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平静,手中的长戟不稳,没能刺中目标,被希娅轻轻一磕,从希娅的身边滑过,自己头上的冠却被希娅矛头击中,系带绷断。发髻也散开,顿时狼狈不堪。 仅仅一个回合,胜负立判。 韩说缓缓的勒住马,低下头,将长戟扔在地上,拔出腰间的长剑,大叫一声,就往脖子抹去。 “当!”一声脆响,一枝羽箭飞至,将韩说手中的长剑射落在地。 韩说转过身。怒视着持弓而立的梁啸。“君侯这是何意,难道死也不能吗?” “你要死,那是你的事。不过你别死在灌家。”梁啸耸耸肩。“我在灌家做客,不想给主人带来什么麻烦。你能不能死远点?” “噗!”韩说嗓子一甜。一口鲜血差点喷涌而出。 趁着这空档,韩说的同伴抢上前去,将韩说从马背上拽了下来。他们可不敢让韩说出什么意外。 这时,灌夫也赶了过来,正好看到韩说欲自刎的一幕,不由得赞了一句:“好小子。有骨气!” 梁啸瞪了他一眼。“既然如此,那他死在你家,也和我没关系了。恕不奉陪。”说完,扔下灌夫和韩说一行,自顾自的进门,“哐当”一声关上了院门。 灌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仔细问了一遍,才知道韩说要自杀的原委。他不仅不生气,反而对韩说大加赞赏,引为同道中人。 “没想到韩嫣居然有你这样的弟弟。有志气,有志气。” 看着连挑大拇指的灌夫,韩说不知道是该感谢他呢,还是应该唾他一脸的唾沫。灌夫却一点也没感觉到韩说的复杂心情,他自高奋勇,要为韩说说情,求梁啸将他收入门下。 没等韩说拒绝,灌夫就推门而入,大步流星地赶到梁啸面前,做起了说客。 梁啸有些懵。这货是真傻,还是装傻,你看不出来韩说是个眼线嘛? “我不收。”梁啸一口拒绝。“要收,你收。我给你面子,不赶他走就是。” 见梁啸坚决,灌夫苦劝无果,只得怏怏而退,将情况与韩说说了,并力邀韩说暂且到他的麾下,将来有机会,再向梁啸推荐。韩说听了,倒没推辞,便屈尊做了灌夫的部下。 梁啸在灌家呆了两天便继续起程。在汝南与灌夫分别。灌夫等人径往豫章,而他则先去淮南省亲,然后再赶往豫章。 淮南王刘安没有在灌家停留,先回寿春做了些部署。等梁啸、刘陵到达寿春的时候,他几乎没让梁啸有个喘气的时间,立刻召集相关的门客与他商议。 商议的内容只有一个:甄别之前收集的南方资料,看看哪些具有参考价值,哪些是无关紧要的奇闻趣事。 与窦婴争雄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经过与梁啸的接触,刘安也意识到他虽然有门客三千,但大多缺乏实证经验,有的只是道听途说,有的走马观花,浮光掠影,深入研究并探索背后机理的人非常少。 正因为如此,三千门客除了帮他编出几部书之外,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实质性的利益,而刘陵在梁啸的引导下,仅用了两三年时间,就对原本只能充分当作玉的廉价替代品的琉璃做出了重大改进,赚了大笔钱的同时,还研制出了千里眼。太史令司马迁用千里眼观星,得出了足以震惊当前学界的认识。 这些都对刘安产生了触动,促使他重新审视自己的学术研究。 淮南门客济济一堂,争相目睹这位一举夺走淮南翁主芳心的少年俊杰。 由庶民之身,以军功封侯,成为食邑三千八百户的封君,迎娶淮南翁主,梁啸在短短的几年时间内完成了很多人一辈子都无法实现的目标,足以让他成为羡慕嫉妒恨的目标,同时也成为很多人学习的榜样。不少人认为听他一席谈,也许就能茅塞顿开,从此走向人生巅峰。 成功学从来就是最畅销的学问,在重实利,轻虚名的汉代尤其如此。淮南王府门客虽然都是文化人,甘于清贫的却不多。当然,也不排除有人摩拳擦掌,想借此机会驳倒梁啸,一展自己的才华。踩着名人上位,从来都是成名捷径。 梁啸看着黑压压的人群,心里颇有些感慨。这大概是这个时代规模最大的知识分子团队了。即使数十年后太学成立,也没有这样的规模。只可惜,刘安为养这些人耗费了巨额财富,最后只留下了一部《淮南子》。 入宝山而空回,用来形容刘安最恰当不过。梁啸垂涎这个宝山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今天终于有机会进山挖宝,他也非常兴奋,希望能从里面挑选出一些有用的人才。 见梁啸从后堂走出,喧闹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无数道目光聚集在梁啸脸上。没等梁啸入座,就有人迫不及待的站起来,准备发问。 梁啸转身看着刘安。“阿舅,杀机四伏啊。” 刘安抚着胡须笑笑。“也让你见识见识我淮南的实力,莫要小视了天下俊秀。” 梁啸微微一笑:“我可从来没说我在学术上有什么成就啊。你们这么做,是不是找错了对象?要是论射艺,我倒是有点兴趣。”说着,他有意无意的瞟了淮南太子刘迁一眼。 刘迁默默地把头扭了过去,装作没看见梁啸调侃的目光。他原本打算和梁啸说笑两句,调节一下气氛,也体现出一个太子的风度,听到这句调侃,他只希望待会儿有人能把梁啸噎死。 上次在驿馆外的比赛,是刘迁这辈子遇到过的最大耻辱。兴冲冲的去挑战,结果梁啸八箭射完,他连举弓的勇气都没有。那些箭何止是射在靶上,简直是射在他的脸上,将他的尊严射得千疮百孔,体无完肤。 刘迁往人群中的亲信递了一个眼神,立刻有人站了起来。 “梁君侯,在下淮南竹由,有一个问题,久思不得其解,还望梁君侯不吝赐教。” 梁啸微微一笑。他虽然不是以目力著称,但毕竟习射多年,观察能力还是有的。刘迁与此人交流的眼神落在他的眼中,他岂能不知此人来者不善。不过,你有千般妙计,我有一定之规,引经据典我不行,讨论这些基本常识,嘿嘿,有什么好怕的。 “赐教不敢当。”梁啸很谦虚,甚至有些惶恐。“我出身卑贱,没读过什么书,只是略有小智而已。你可千万不能提什么难题,要不然,我会很丢脸的。” 刘迁笑了,嘴角微挑。 竹由也笑了。“君侯说笑了,你可是折服大儒董夫子的奇才,普通问题如何敢在你面前献丑。其实,这也是一个老问题,君侯想必也听过,也就是《列子》中曾经提及的两小儿辩日。”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在座的就算不是黄老学派,在淮南呆久了,多少对这个故事有所耳闻。《列子》中的这个故事虽说是道家调侃儒家先师孔子用的,但说得实际一点,道家也解答不了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已经是公认的难题。 竹由一开口就拿出这个问题考问梁啸,可见战意甚浓,实在不怎么友好。再联想到他和太子刘迁的交情,这里面的意味就很明白了,绝不是简单的讨论学术这么简单。 淮南王刘安沉下了脸,瞪了刘迁一眼。刘迁一脸的无辜。 刘陵扯了扯梁啸的袖子,示意道:“这个问题……还是由我来回答吧。” 第469章辩日 刘迁正等着看梁啸的笑话,怎么能让刘陵代劳。他立刻笑道:“王妹,这第一个问题,还是由妹婿来回答吧。你虽是翁主,妹婿也是封君,总不能让女子拔了头筹。” 刘陵眉头紧皱,正待要质问刘迁是何用意,梁啸伸手轻按她的香肩。“陵儿,太子说得对,这个简单的问题就由我来回答吧。待会儿有更难的题,你再帮我就是了。” 刘陵苦笑,心道这还是简单的题? 门客们也面面相觑,搞不清梁啸是真的深不可测,还是根本不知道厉害。这个问题简单吗?如果真的那么简单,会连孔夫子都回答不出来。 就在众人睽睽之下,梁啸一本正经地看着竹由。“竹君,你说,这两个小儿讨论的是什么问题啊?” “轰!”众人再次哗然,讥笑声一片。原本还以为梁啸真有两把刷子,现在才知道,他连问题是什么都不知道。有人立刻意识到,梁啸以为这个问题简单,大概是被题目骗了。两小儿辩日嘛,他一定以为小孩子讨论的问题能是什么高深的问题,这才一口答应,还拒绝了刘陵的帮忙。 这可真是贻笑大方了,无知者无畏啊。 竹由也是如此想,他强忍着笑,先背了一遍《列子》原文,又体贴地解释了一遍,生怕梁啸听不懂古文似的。众人听出了他的调侃之意,更是摇头叹息。竹由这么做,实在不够厚道,也不够明智。梁啸毕竟是淮南王的女婿,你如此作弄他,置淮南王的脸面于何处? 梁啸静静的听完,拍了拍手,如释重负。“果然是小儿才会讨论的问题。”他随即又奇道:“竹君,你莫不是故意考我么,这么简单的问题,你会百思不得其解?要不。你还是换个问题吧。” 众人听了,不禁哑然失笑。有人觉得梁啸是无知,听了问题,还没感觉到其中的敌意;有人觉得梁啸是故意装傻。说不定真的知道;有人则觉得梁啸可能真的回答不出来,但是他很聪明,反呛了竹由一句。 竹由脸上的笑容也有些不自然。这话怎么回答?是说我真的不懂,所以才向你请教,还是说我其实早就知道。就是故意来刁难你的?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个坑啊。 “这个……还请梁君侯指教。” 梁啸说道:“好吧,大王,有琉璃片么,最好是盘型的,带点弧度。我可能需要演示一下,要不然这个问题真不太好说。” 刘安皱了皱眉还没有说话,刘迁抢过话头。“有,我立刻派人去取。”他生怕淮南王偏心梁啸,推说没有。好让梁啸趁机下台。“我淮南其他的也许不多,琉璃盘却多得很。” 刘安叹了一口气,有些不好意思的看了刘陵一眼。刘陵却胸有成竹。梁啸的性格,她再清楚不过。这个问题,梁啸没有解释过,但是他拿来开过孔子的玩笑,不至于要竹由再说一遍。 时间不长,有侍者拿来了几个琉璃盘,正如梁啸要求的那样中间微凹。 梁啸拿过一只盘子,曲指轻弹。琉璃声清如玉,久久乃绝。梁啸招了招手,示意竹由近前来。竹由离席而起,走到梁啸面前。梁啸将琉璃盘举在他的面前。挡在他的眼睛。“你头不要动,眼珠动,对比正中间和边上看到的景物区别,自然就明白了。” 竹由将信将疑,将盘子贴在眼前,头不动。眼珠转动,仔细看了一会,若有所思的“哦”了一声。 “明白了吗?” “呃……似乎明白了一些。”竹由放下盘子,偷觑刘迁的眼睛,又道:“却又不太明白,还请梁君侯做详细说明。” 梁啸狐疑地看了竹由一眼。“竹君这是故意考校我?翁主提出折射原理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连定式都写出来了,你没看?” 竹由原本的确是有为难梁啸的意思。他研究这个问题已经有很久了,也有一些猜想,按梁啸的方法透过琉璃盘看四周的景色之后,已经有所领悟,只是受刘迁所托,一定要梁啸解释一番才肯罢休。在他看来,他懂了,梁啸未必懂,如果解释得不到位,他还有机会挑出破绽进行攻击。 可是,听了梁啸这句话,他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错误:梁啸也许是真的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和光的折射原理有关? 刘陵制出琉璃,进而提出折射原理,这件事在淮南王府曾经引起哄动。无数人被悬赏和好奇心鼓动,都做过一番研究,但都未能成功的写出定式。竹由也是其中之一。刘陵得出定式之后,竹由又做了深入研究,对此颇有些心得。 但是,他没想到这个原理可以用来解释“两小儿辩日”这个难题。如今被梁啸一提醒,他才彻底领悟梁啸让他隔着琉璃盘看东西的原因。 刹那间,他豁然开朗,大有一种茅塞顿开的感觉,他眉毛一挑,正准备向梁啸施礼以示谢意,却看到了刘迁凶狠的眼神,不由得心中一凛,连忙将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请君侯赐教。” “还没明白?”梁啸的眉头扬了起来,眼神中多了几分鄙夷,似乎竹由已经笨到不可救药的地步。竹由心里委屈,却又不能说,只好尴尬的站在场中,进退两难。 梁啸转身,不再理竹由,又请了几个对这个问题有兴趣的门客来。并不是每个门客都需要配合刘迁,在梁啸的提示下,很快有人明白了其中的原理,顿时赞不绝口,觉得梁啸的解释巧妙之极。 众人再次哗然,好奇心大起,纷纷试验。一时间,琉璃盘成了最炙手可热的玩具,谁都想拿来看一眼,反倒把梁啸这个主角丢在一旁。 “真的能解开这个问题?”刘安也好奇起来,也拿起一只琉璃盘,凑在眼前细看。 “哈哈,没什么。”梁啸不好意思地笑笑。“这本来也不是什么难题嘛。” 刘迁听了,气得脸色发青。原本想看梁啸一个笑话,没想到却成就了他。他也拿起一个琉璃盘看了看,却半懂不懂。他正想问问竹由,梁啸却凑了过来,一脸可恶的笑容。 “太子,懂了么?” 刘迁的脸颊一阵抽搐,欲言又止,只能含糊地点点头。 “那不如就由太子解释一下吧?”梁啸嘿嘿笑道:“我读书少,言辞粗鄙,恐怕讲不清楚。太子学识渊博,一定能说得明白易懂,妇孺皆知。” 刘安不明就理,见刘迁点头,以为刘迁真的懂了,也乐得给刘迁一个露脸的机会。“迁儿,若是明白,不妨解说一番。” 刘迁刹那间有种被家人抛弃的感觉,恨得咬牙切齿。女婿是人,亲生儿子就不是人吗? 见刘迁这副表情,刘安立刻知道自己想多了,刘迁根本就没搞明白。刘陵也连忙拉了梁啸一把,示意他别再挤兑刘迁了。不管怎么说,毕竟是自己的兄长,以后还要相处的。 梁啸却有些不依不饶,追问道:“太子,这么简单的问题,你不会想不明白吧?” 刘迁大怒。“既然简单,你何不自己说?莫不是你自己说不清楚,这才让别人说?” 梁啸眉毛一扬。“我说不清楚?我是怕我说了,你们听不懂。” “你也太自负了。”刘迁又惊又喜,梁啸说出这样的话,无异于向整个淮南王府的门客挑战,这可是一个好机会啊。“我淮南也是有些人才的,你尽管讲,看看能不能有人懂。” “当真?” “自然是真的。”刘迁哼了一声,得意洋洋地看了刘陵一眼。 刘陵不动声色。她搞不清梁啸想干什么,但是她清楚,梁啸不是那种头脑冲动的人。他这么做,肯定有他的用意。 梁啸皮笑肉不笑的干笑了两声。“那好,你可听清楚了。等我讲完,我可能会提问。” 刘迁不屑一顾。他在这方面的确不算突出,可是梁啸讲完,他还搞不懂?那也太小看人了。 梁啸拍拍手,示意议论纷纷的门客们安静。“诸君,如果刚才竹君讲的这个故事是真的。那么,我们至少可以为孔夫子赞一声。他虽然没能解答这个问题,但他做到了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坦然的承认自己不懂。不像某些人,不懂装懂。” 众人鸦雀无声,不知道梁啸犯了什么病。这不是和刘迁过不去么? “诸君,我是个武夫,没什么学问。不过,我觉得做学问和行军作战一样,都要脚踏实地,不能自欺欺人。赵括学兵法,自以为天下无敌,不料一战而亡,还连累了四十万精锐,以致赵国元气大伤。做学问也是如此,如果自以为是,所得的学问大多也作不得数,纵然说得天花乱坠,也不过是一句空言。” 众人纷纷点头。 刘陵心中一动,有些明白了梁啸的意思。她看了一眼刘安,刘安也想到了,父女俩心照不宣的笑了。刘迁已经被梁啸明嘲暗讽得心浮气躁,看到这副情景,更是恼怒。他根本不知道父亲和妹妹在笑什么,越发觉得自己像个傻瓜,被排斥在外,成了外人。 第470章糊涂 梁啸讲得很详细,甚至可能是他有史以来讲解得最为细致的一次。以后还会不会有这样的经历,他都不敢保证。 在座的门客都是刘安的座上宾,都是刘安倚重的人,他们大多都研究过刘陵得出的折射定理的定式,理解远比一般人深刻。通过琉璃盘看到了那些相似的景象后,他们觉得自己是真的懂了。可是当他们看到梁啸通过折射定理来推衍时,他们又一次发现自己结论下得太早了。 和梁啸的解释相比,他们的理解过于粗疏,过于简略。用梁啸的话说,最多只是定性,离定量还有相当远的距离。就像能理解折射原理,却还没有写出定式一样,相去不吝万里。 如果以射箭作比喻,这就像普通箭手和梁啸这样的神箭手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距离一样。 不仅是这些门客听得津津有味,甘之如饴,就连刘陵都觉得大有收获。她在折射定理上下过很大功夫,自以为已经站在了最高层,可是听梁啸讲完,她才意识到,她还没有真正理解这个定理。 梁啸足足讲了有小半个时辰,才结束了讲解。他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嗓子,打量着听得入神的众人,嘴角微挑。“诸君,我讲得还算清楚么?” “清楚。”左吴抚掌而叹。“我听过不少人讲述这个折射定式,都没有梁君侯深入浅出,条理清楚。” 伍被也点头赞道:“没错。这才是融会贯通,举一反三的境界,非常人可及。” 左吴是刘安的第一心腹,伍被是与雷被并称淮南二被的顶级谋臣,他们异口同声的称赞梁啸讲得好,其他人更是赞不绝口。 梁啸眉毛一挑。“这么说,诸位都明白了?” “明白了。” “明白了,明白了,讲得这么清楚,还不明白。那实上是愚不可及了。” 梁啸转身看着刘迁。刘迁也在连连点头,被梁啸看了一眼,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 “太子。你明白了吗?” 刘迁看看四周,尴尬不已。所有人都明白了,我能不明白,你当是最笨的那一个吗? 梁啸追问道:“有没有问题?” “呃……没有问题。” “那好,我来问你一个问题。”梁啸咧着嘴笑了。像是猎人看到猎物掉进了陷阱里。他拿起琉璃盘,摆在刘迁面前,慢慢的转动,直到一个近似水平的角度,这才问道:“太子现在还能透过琉璃盘看到东西吗?” 刘迁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本应该透过琉璃盘看到对面的东西,现在看到的只是一片反光。 这是怎么回事? 刘迁打量着梁啸,面胀得通红。他几乎都能猜得出,这是梁啸专门给他留的一个坑。 “你……你想干什么?” 梁啸笑了,笑得非常得意。“不想干什么,我只是想请太子解释一下原因。为什么你看不到琉璃盘对面的东西了。” 刘迁张口结舌。双目赤红,几乎要拍案而起。梁啸当着这么多年的面让他难堪,实在是忍可无忍。可是他又不能真的发怒,要不然的话,他不仅输了阵,而且输了风度。 刘陵眉心微蹙,若有所思。 刘安咳嗽了一声:“伯鸣,这是为何?” 梁啸瞅了刘安一眼,欠身施礼。“这个问题,就留给诸位解答吧。淮南人才济济。能写出那么大的文章,肯定有人解得出这样的小问题。诸君,献丑,献丑。” 众人相对无语。堂上一片死寂。今天淮南王府的三千门客都被打了脸,而且打得一点脾气都没有。双方根本不在一个层次上,还想为难人家?真是自取其辱。 讲座结束,刘陵和梁啸回到后堂。憋了半天的刘陵终于有机会开口。 “夫君,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不仅扫了王兄的脸面,连我父王都有些受不住了。” 梁啸非常诧异。“别人不理解也就罢了。你怎么也这么问?” “你是……希望我父王他们能知耻而后勇,沉下心来研究一些实用之学?” “这是一方面。你父王在道的层次上已经很难再有大的突破,应该沉下心来,研究一些看似琐碎,实际更扎实的术。道术相依,没有坚实的术做基础,道不过是空中楼阁。不过,这只是原因之一。” 刘陵眼珠一转。“你还希望朝廷认定你和我王兄不睦?以我那王兄的脾气,回去肯定得发火。我嫂嫂可是修成君的女儿,王太后的外孙,用不了一个月,这里发生的事就能全部传到王太后的耳朵里。” “关键是要传到天子耳朵里。我希望天子觉得你王兄就是一个废物,没什么威胁。” 刘陵斜睨着梁啸,似笑非笑。“在你心里,我王兄大概本来就是一个废物吧?” “我怎么认为并不重要,关键是天子怎么认为。”梁啸收起笑容。“你真以为天子对拥有三千门客的淮南能够放心?你知道当初天子为什么决定让刘非去北疆参战,又不让他做主力,而是让他牵制左贤王部?” 刘陵轻轻叹了一口气。她沉默了片刻:“那该怎么办?” “分流。滥竽充数的赶走,志向高远的推荐到朝廷,与你父王志同道合,愿意效忠你父王的,给他们一笔钱,让他们去游历。剩下的人少说话,多做事。” “志向高远的推荐到朝廷?” “没错,推荐到朝廷。这些人志向太大,淮南留不住他们,不如推荐他们去朝廷,多少还能留点情份。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以他们的能力,很快就能脱颖而出。他们在朝廷站稳脚跟,万一将来淮南有事,他们还能说上话。” 刘陵想了想。“我能理解你的良苦用心,不过,父王恐怕舍不得。” “我也担心这个问题。”梁啸摇摇头。“我只能提一些大方向,怎么操作还要看你父王的。说一千,道一万,真正能保障安全的还是实力。如果你父王能好好发挥这些人的聪明才智,朝廷就算忌惮也不敢轻举妄动。我讲这么多,无非是想告诉他们,不要轻视这些看似琐碎的学问,将学问做到实处。” 他叹了一口气,朝空中挥了挥拳头。“如果实力足够,谁愿意装孙子啊。” 刘陵笑了起来。“既然如此,那你怎么不自己积累实力,却把这个机会让给淮南?” “你以为我不想自己干?”在刘陵面前,梁啸顾忌要少得多,不时会说几句大逆不道的话。反正大家都不是什么顺臣,如今又睡到了一张床上,生死与共。“我既没有淮南的根基,又被天子盯得紧,只得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希望你父王不要让我失望。” 刘陵咯咯笑道:“这么说,我淮南倒是捡了一个大便宜,小女子这厢谢过梁君侯了。” “怎么谢?”梁啸眨眨眼。“这么大的礼物,可不能简单的一句谢就算完了。” 刘陵眉眼生春,轻轻一推,将梁啸推到床边,扬声叫道:“贝塔,希娅,还不进来,等着我去请么?” 贝塔、希娅红着脸走了进来,顺手关上了门。梁啸一看,吓了一跳。“你们想干什么?” “没什么,我最近教了她们一套导引术,准备和夫君一起合练。”刘陵眉梢一挑,伸出粉红的舌尖,从丰润的嘴唇上滑过。“夫君,你可得拿出本事来,不要让我们失望哟。” 看着三个宽衣解带的美女,梁啸尾巴骨一阵麻痒,身子已自酥了半边。 刘迁回到自己的小院,一进门就忍不住破口大骂,将迎上来的太子妃吓了一大跳。太子妃怯生生的问道:“殿下,这是怎么了?” “梁啸那个贱民,竟敢对我无礼。”刘迁伸手推开太子妃,大步闯到屋里,双手叉腰,来回转了两圈,见案上放着笔墨书籍,还有一张看起来像是计算题的帛书,问道:“这是什么?” “京城传来的题,据说是妹婿梁啸所出……” 一听梁啸二字,刘迁更是火大,冲上去,将案上的东西全部抹在地上,还觉得不解气,又将案几用力掀翻。笔墨简牍撒了一地,太子妃吓得花容失色,缩在一旁。 “妇道人家,相夫教子就够了,读什么书,解什么题?”刘迁瞪了太子妃一眼。“你难道也要学我妹妹?哼,她嫁了梁啸这贱民,将来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太子妃听出了意思。“梁啸惹你了?” “岂止是惹我。”刘迁咬牙切齿。“他简直是没把我这个太子放在眼里。他以为我淮南是穷亲戚,可以任他随意污辱么?这个贱民,简直是该死,该死,该死!” 太子妃眼中闪过一丝喜色。她凑了过来,着意奉承,陪着刘迁颠鸾倒凤了一番。刘迁筋疲力尽,倒头便睡。太子妃却披衣而起,叫来两个随嫁侍女,让她们出去打听讲学的经过。 侍女出去了,太子妃坐在重新收拾好的书案前,拿出那幅从京城传来的帛书,蛾眉微颤。 “这人……还真是个谜啊。聪明起来聪明得让天子担忧,糊涂起来又糊涂得让人哭笑不得。刚娶了翁主就对太子这么无礼,还真是不多见呢。” 第471章风气 在淮南呆了半个月,梁啸起程赴任,刘陵则赶回京城。 朝廷有制度,二千石官员必须有人质在京。任子弟为郎是其中一种,父母妻儿等主要家庭成员定居在长安也是一种。梁啸年纪轻,没有子弟,只有母亲与妻子。刘陵身为翁主,自然要比梁媌有份量,何况她足智多谋,堪为梁啸心腹,天子自然要把他们分开才放心。 这都是心照不宣的事,根本不需要大家说明。 新婚燕尔,正是情浓之时,却不得不两地分居,梁啸的内心是崩溃的,背地里不知道诅咒了天子多少次。反倒是刘陵早有心理准备,反过来劝了梁啸几句,为怕他寂寞,又将贝塔、希娅两个亚马逊女战士留给他。 尽管如此,梁啸也能从她的眉宇间看出“悔教夫婿觅封侯”的遗憾。 杨柳依依,伊人渐行渐远,梁啸叹了一口气,带着以邓国斌为首的十三名淮南门客起程,赶往豫章。 这十三名淮南门客都是梁啸和刘安商量之后挑选出来的。首要条件不是聪明,淮南门客的智商水平都不低,而是对技术问题有没有浓厚的兴趣。在这个人人都想当官的时代,如果没有一点发乎自然的热情,是很难在技术上有所成就的。 技术需要积累,需要耐得住寂寞。 邓国斌自不用说,他一直就是刘陵的左膀右臂。其他十二人也都有极强的好奇心,而且膺服于梁啸积术以致道的笨办法。梁啸考刘迁的那个问题已然是淮南门客的谈资之一,但是真正能让梁啸满意的只有三十余人,这十二人就是那三十余人中的一部分。 梁啸以《几何原本》为教材,对这十三人进行数理基础培训。他本人在理科上也没有特别深的造诣,但他要给这十三人传授的并不是多高深的理论,而是严密的逻辑思维。他一向认为,论道要脑洞大开,天马行空,敢于做大胆假设;论术则要严谨踏实。步步为营,立足于小心求证。 至于具体的科学理论,初中水平的数理化就已经足够惊世骇俗了。 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梁啸有自知之明。他充其量就是一个引路人,而不是全知全能的神。 除了个人富足生活,他也只有这么一个追求稍微和高尚能搭上一点边。 修成子仲翻身下马,像一匹小马驹似的冲进了承明殿。 “阿舅,阿舅。” 正在和韩嫣、吾丘寿王等人讨论问题的天子抬起头。诧异地看着修成子仲。这个外甥和他年龄差不太多,却顽劣异常,不习惯宫里的气氛,除非必要,很少进宫。他突然入宫,天子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 “你怎么来了?来看太后大母的?”天子站起身,摆摆手,示意吾丘寿王等人稍候。他和修成子仲的母亲金俗虽然不同父,感情却一直不错,对修成子仲这个顽劣少年也另眼相看。 “呃……”修成子仲愣了片刻。忽然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一份帛书,递到天子面前。“喏,我姊姊刚刚送回来的信,上面有一道新题。” “新题?”天子接过帛书,扬扬眉,取笑道:“你什么时候也关心起学问来了?” 修成子仲挠挠头,有些苦恼。“如今长安城里的少年都喜欢说点学问文章,我如果一点也不懂,岂不丢人?这道题还没有在长安出现。我想先弄懂,到时候小伙伴们玩耍,我也好显摆一下。我家的门客都解不了,丞相又太忙。我只好来求阿舅了。” “是么?”天子笑得更加开心。长安城的纨绔少年都在谈论学问?这可是个好事啊。哪怕十个里面有九个附庸风雅,只有一个是真心问学,那也是好事,总比天天走马斗狗的好。 君子德风,小人德草,他将射道之问作为问策的题目。不就是想要这个结果么。这也是德化天下的象征之一啊。 天子心中满意,仔细看了一下修成子仲带来的帛书,眉头不禁轻颤。题目也便罢了,梁啸和淮南太子刘迁交恶的消息更加引人瞩目。梁啸和刘迁一向不对付,但是梁啸新娶了刘陵,他们成了一家人,怎么还发生了冲突? 天子沉吟片刻,将帛书递给韩嫣等人。 韩嫣刚看了一半就说道:“又在作伪,他分明是心中有鬼,这才故意与刘迁发生冲突,好让陛下放心。” 天子瞥了韩嫣一眼,没有说话。自从韩说被梁啸污辱,险些愤而自杀的消息传到长安,韩嫣对梁啸的印象就坏到了极点,处处不忘攻击梁啸。对这种带有明显泄愤倾向的意见,天子有所保留。 “我觉得不太可能。”吾丘寿王沉吟道。他看起来不太有把握,吞吞吐吐。“梁啸之前求亲的时候,就受到刘迁轻慢。如今婚姻已成,他要报复一下刘迁,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梁啸这人……可不是什么君子。” 天子笑了起来。“他不仅不是什么君子,还是一个名至实归的小人。” 众人也附和的笑了起来,韩嫣脸上的怒意淡了几分。 天子又转向徐乐。“你怎么看?” 徐乐刚看完帛书。他不紧不慢的说道:“臣以为,真也好,伪也罢,梁啸知道避嫌,这便是朝廷之福。” 天子微微颌首,以示对徐乐意见的赞同,只是眉宇间难掩失落之意。不能让梁啸心悦诚服的俯首称臣,多少是个遗憾。如果君臣不能同心同德,他又怎么能尽梁啸之才。 “你们研究研究这个题吧,我看很有意思。” “这看起来像是那个定式的延伸。”吾丘寿王抢先发言。刚才他的发言不合天子之意,让他不免惴惴,这时连忙表示对梁啸的不屑。“其实并没有什么新的发明。” “没错,不过是新瓶装旧酒,看似不同,其实味道还是一样。” 天子眉头轻耸,再次将目光转向徐乐。徐乐盯着帛书,想了想。“臣以为不然。” “你说。” “颜渊曾叹:仰之弥高,钻之弥坚。能从旧说中生发新意,比创立一个新说还要难。折射定式面世数年,何曾有人推衍得如此圆融?这让臣想起他的射道,若非长年累月苦研精修,又怎么能得出射道之问?” 天子若有所思,再次点头。“没错,在这方面,我的确没见过谁像他这么耐得住寂寞的。他不光是射艺出众,做学问,也常能见人所不能见。”他轻叹一声:“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陛下所言甚是,主父偃也作如是说。” “主父偃?”天子想了想。“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徐乐笑了。“陛下,主父偃曾到梁啸府中自荐,却被梁啸拒绝了。他们曾有过短暂的交谈,主父偃有知人之明,对梁啸的判断与陛下不谋而合。” “是么?”天子很意外。“他人在哪里?” 中秋节的前几天,梁啸赶到了豫章船厂。 灌夫和韩说已到豫章一个多月。在这段时间里,他们和豫章太守夏侯定一起,不仅对豫章船厂进行了必要的整顿,还选好了天子赐给梁啸种菜的百顷良田。 天子忌惮梁啸,压制梁啸,那都是涉事双方心里才知道的事,在外人看来,天子对梁啸的恩宠简直无以复加。面对这样的天子宠臣,巴结还来不及呢,谁敢主动惹事。 夏侯定等人对梁啸非常客气,点头哈腰,曲意奉承,没有一点二千石太守应有的气节。由此可见,为五斗米而折腰的人从来不少见,哪怕是汉代。不仅是对梁啸,夏侯定对韩说也一样客气,只是他的客气并没有让韩说觉得开心,反而非常郁闷。 再一次看到韩说,梁啸心情不错,有一种又找到施虐对象的感觉。 “怎么还没死?”梁啸将韩说叫到面前,皱了皱眉,一脸的意外。“是不是想想又舍不得死了?” 韩说非常无语,把俊脸扭了过去,一本正经的看风景。 灌夫凑了过来,也不看看梁啸和韩说的脸色,迫不及待的说道:“君侯,这小子不错的,勇气可嘉,武艺也不错,能和我战上数十回合。” 梁啸眨眨眼睛,露出一种不出我意料的笑容。“你们俩真搞到一起了?” 韩说大怒。“梁君侯,你多少也是有食邑的封君,说话能不能文明一点?” 梁啸哼了一声:“怎么着,你做得,我说不得?有食邑的封君怎么了,老子的食邑是用战功挣来的,又不是……”话到嘴边,梁啸看了一眼满脸笑容的夏侯定,决定还是保留一点底限。“……那啥。” 韩说被气得脸色发青,按着剑,愤然而去。 灌夫见状,生怕韩说又去自杀,连忙跟着去了。 夏侯定尴尬不已。他是个官场老油条,岂能看不出梁啸和韩说不和。一想到之前对韩说的礼敬,他觉得梁啸的笑容特别假,而且暗藏杀机。他小心翼翼的凑了过来,脸上的笑容无比真诚。“梁君侯,江南卑湿,你……能适应吗?要不,你还是住在山上吧,那里气候干燥一些,风景也看得过去。” “山?什么山?” “庐山。” 第472章陷阱 庐山不在五岳之列,但是论名头,庐山一点也不比五岳差,甚至可以和号称“五岳归来不看山”的黄山比肩。有人说,庐山很可能是古人诗文中出场率最高的山。不论是李白的“飞流直下三千尺”,还是苏轼的“不识庐山真面目”,都是耳熟能详的名句。 庐山岂止是还能看得过去,简直是人间仙境啊。两千年后,庐山可是国家领导人避暑盛地。 现在,这归我了? 在经历了诸多不爽之后,梁啸第一次觉得离开京城其实也不错。在长安,他这个二千石的中大夫并不起眼,可是在这儿,他是京城来的天子亲信,连太守都得俯首听命,小心奉承。 梁啸一口答应,楼船径直驶往庐山。 一登上庐山,梁啸就非常满意。山脚下正是燠热无比的八月火炉天,山上却凉爽如秋,不仅暑气全消,甚至还要披上一件薄氅才舒服。凉风习习,空气清新,繁茂的林间鸟鸣声声,抬头看去,却怎么也找不到鸟的身影。 “地处甚佳,若能在山中建一精舍,从此读书习武,了此残生,也算是一乐事。” 见梁啸满意,夏侯定终于松了一口气。“君侯说笑了,你春秋鼎盛,正是为朝廷效力的大好年华,如何能就此归隐?只是暂时歇歇,养精蓄锐,用不了多久,陛下诏书便到,还要君侯驰骋沙场呢。” 梁啸大笑。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个夏侯定真会说话,不动声色的就拍了马屁。 “君侯,此地名为白鹿岭,是该山南麓,离船厂只有数里之遥。南面那道山岭,君侯看到了么?你看它像什么?” 梁啸顺着夏侯定的手看去,只见远处一道山岭耸然峙立,两侧是两道稍缓的山岭。依然比旁边高出不少,看起来很像是大雁。 “鸿雁?雄鹰?” “是金凤。”夏侯定笑道:“豫章属楚地,凤凰是楚人最喜欢的神兽,金凤更是凤凰中的极品。此岭以金凤为名。却一直未见真神。如今君侯到此,金凤岭才算是名副其实。” 梁啸瞥了夏侯定一眼。“夏侯府君,你这话,我可不敢受。圣人以凤为喻,我不过是一武夫。如果敢与圣人比肩。这要是传到长安,不知道多少人要告我的黑状呢。”梁啸说着,有意无意的扫了韩说一眼。韩说心虚,转过了头,佯作不知。 夏侯定哈哈大笑,一副爽朗模样。“君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容某卖弄一番。圣人以凤为喻,不过是儒者往自己脸上贴金罢了。在楚地,凤凰象火。乃是承日之辉的神兽,落在人间,便是辅佐明君的英雄,且多善射。君侯来自长安,奉天子之诏,督造战船,又以射艺闻名天下,岂不比那孔子更合凤凰之喻?” 梁啸翻了个白眼,一时竟无言以对。 “再者,孔丘一生不遇明主。故有‘凤鸟不至’之叹。如今明君在世,凤鸟齐鸣,才是盛世气象嘛。” 梁啸虽然不怎么喜欢夏侯定,也不得不说这货真能拍马屁。说起来是在夸他。其实拍的是天子马屁。就算韩说把这些话传回去,天子也找不到他的毛病,说不定还会龙颜大悦。 “话虽如此,某还是不敢当。”梁啸站在山坡之上,叉着腰,俯视远处的彭蠡泽。“不过。我倒是有意效仿圣人,有教无类。此处风景上佳,幽深安静,交通又非常方便,正适合教学。我想在此建一座精舍,且耕且读,不知府君以为如何?” “那太好了。”夏侯定不假思索,高声叫好。“那我就在附近为君侯选址,派人修建精舍,再将那百顷良田安排在此。如此一来,君侯造船讲学两不误,又可免受俗人打扰。” 梁啸也觉得这个建议不错。他征询了一下桓远的意思。桓远哪里有什么意见,看到这楚山楚水,他已经醉了,自然是一口答应。 见梁啸同意,夏侯定雷厉风行,立刻安排下去。 在夏侯定的陪同下,梁啸来到了豫章船厂。 豫章船厂就在彭蠡泽西岸,正如夏侯定所说,离白鹿岭、金凤岭都很近,就是离豫章郡治南昌远一点。 一进船厂,梁啸心里就咯噔一下,庐山带来的好心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眼前这是大汉最大的造船厂? 低矮破旧的房屋,面庞黝黑,沉默寡言的工人,船坞里倒是排着整齐的楼船,但数量实在有限,满打满算,不会超出十艘。说是船厂,不如说是废墟来得更准确些。 “夏侯府君,你没走错地方吧?” 夏侯定肯定的摇摇头。“君侯,我怎么可能走错呢。没错,这里就是豫章船厂。” “豫章船厂是我朝最大的船厂,就这么点人,这么几艘船?”梁啸哭笑不得。“府君,我来之前,可是看过档案的,你别拿我当傻子。” “岂敢,岂敢。”夏侯定吓出一脑门的细汗,连连摇头。他让人叫来楼船丞,让楼船丞向梁啸汇报具体的项目。楼船丞是一个足足有六十岁的老者,瘦小干枯,走得有些急,喘了半天才有力气说话。 一开口,梁啸就傻了,他根本听不懂。 “梁君侯,他是本地人,一辈子没出过远门。”夏侯定很抱歉的说道。 梁啸笑了。他再迟钝,也能看出这里面的问题了。他摆摆手,起身揽住夏侯定的肩膀,连拖带挟,将夏侯定带到一旁。“夏侯府君,我是武人,喜欢直来直去。你就不必拐弯子了。说吧,谁让你给我使绊子。” 夏侯定一脸茫然。“梁君侯,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梁啸松开夏侯定,歪着头,打量着自己的一双手。“夏侯府君,最近有一件大案,你知道吗?” 夏侯定眨眨眼睛。“不知道梁君侯说是的哪一桩大案。” “就是朝廷在查江都王刘建的案子。”梁啸斜睨着夏侯定。“你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虽然这件案子还没有公布,但是长安的达官贵人可是一清二楚。” 夏侯定额头的细汗变成了豆大的汗珠。他知道这件大案,也知道梁啸的意思。江都王刘建倒霉的主要原因就是眼前这位冠军侯。与刘建相比,他夏侯定算哪根葱? 梁啸收起笑容,一字一句的说道:“究竟是谁?” 夏侯定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好,既然府君忠义,不肯出卖背后的那位贵人,我就不为难你了。白鹿岭的精舍就不用府君操心了,所有的钱,我都会如数支付。至于府君,你就安心等候天子诏书吧。这段时间,你可以安排人进京求援,也许来得及拦住我的弹劾文书。” 说完,梁啸转身就走。 夏侯定大急,紧赶两步,赶到梁啸面前,“扑通”一声跪倒,连连叩头。“梁君侯,梁君侯,请高抬贵手,饶某一命。” “我饶你,天子不会饶我啊。”梁啸阴恻恻地笑了两声。“督造楼船,是为征讨南越做准备。如果不能按期完成,天子震怒,我的首级不保。府君,不知你身后的那位大人物能不能为我说情啊?” 夏侯定惊骇莫名。“陛下命君侯督造楼船,是为了征讨南越?” 梁啸笑了起来。“看你这样子,似乎你效忠的那位贵人并没有告诉你实话。” 夏侯定汗如雨下。他再笨,也知道自己被人耍了。天子雄心勃勃的要征讨四方,谁敢耽误他的征伐,有九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梁啸蹲了下来,拍拍夏侯定的肩膀。“是田丞相吧?” 夏侯定仰起头,瞪着梁啸,屏住了呼吸。见夏侯定这副表情,梁啸知道自己猜中了。“你不用这么看我,我的仇人不少,但是敢在这件事上给我挖坑的人还不多。田丞相应该是其中一个。” “我……我不能说。”夏侯定突然大哭起来,连连叩头,额头很快就见了血。“梁君侯,我原本也是武人,从军三十年,大小百余战,寸功未定。眼见年老体衰,功业不成,咬牙借了百金子钱,却只换了这豫章太守之职……” 梁啸眯起了眼睛。“你曾经从军?” “君侯,你看。”夏侯定二话不说,解开腰带,扯开官服,露出伤痕累累的胸膛。 梁啸只看了一眼,眉头就不由得一跳。夏侯定身上的伤交错纵横,绝不是一次两次战斗就能形成的。看样子,他也是个老军人,只可惜运气不好,不仅没能立功封侯,连一官半职都没混到,最后只能借高利贷,走权贵门路,才谋得豫章太守一职。 别说现在,就是两千年后,江西都算不上经济发达地区。做豫章太守,连可供盘剥的大户都找不到几个,铜山又由少府直接负责,有点油水的地方也就是豫章船厂这块肥肉了。借高利贷做官,当然不是为了实现什么人生理想,先把本捞回来才是头等大事。 “起来,把衣服穿好。” 夏侯定怔怔地看着梁啸。“君侯,你……肯饶我一命?” “能不能饶你,要看你的态度如何。”梁啸出去,把灌夫和韩说叫了进来。“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你把事情的经过说清楚,我也许可以给你留条生路。如果你还是冥顽不灵,想负隅顽抗,那我也只好满足你的心愿,让你做个替死鬼。” 第473章制衡 夏侯定和田蚡之间只有利益关系,没有君臣关系。在生死面前,他没有替田蚡顶罪的义务。 听完夏侯定的交待,灌夫和韩说都傻了。他们前一段时间都接受过夏侯定的好处,谁也不曾想,这些好处竟来自于贪污的船厂经费。 “你这杀才!”灌夫勃然大怒,飞起一脚,将夏侯定踹翻在地。“你这是坑老子么?” 事到如今,夏侯定只是抹了抹嘴角的血迹,咬紧嘴唇,一声不吭。 灌夫更加生气,扑上去又要打。梁啸咳嗽一声:“好啦,你打死他也没用,不如想点实在的。你们说,该怎么办?” 灌夫脸色纠结。“这个……君侯,也没多少钱,就不必了吧?涉及到朝廷脸面,以后不好相处啊。” 梁啸不吭声,瞟了韩说一眼。“你呢?” 韩说双手抱胸,靠着墙,耷拉着眼皮。“我是君侯麾下的一个小小军侯,岂敢有什么意见,一切全凭君侯处置。” 梁啸也不说话,把目光又移回到灌夫的脸上。灌夫进退两难,求助地看着梁啸。梁啸递了一个眼神。灌夫明白了,转身走到韩说面前,拢着他的肩膀。“走,一旁说话。” 韩说皱了皱眉,却还是被灌夫拉走了。梁啸打量着夏侯定,歪了歪嘴。“看来你这条老命可以保住了。” 夏侯定尴尬不已,连连拱手。他知道,如果不是梁啸放水,仅凭灌夫是远远不够的。 “多谢君侯。” “你也不用谢我,我只是替你不值。”梁啸叹了一口气。“征战一生,没死在战场上,却死在贪污上,未免可惜。死罪可以免,活罪逃不掉。免职之后,你去找卫青吧,在他麾下征战。说不定还有机会立功。” 夏侯定再次拱手,连连称谢。 过了一会儿,灌夫回来了,韩说跟在后面。一脸的不情愿。灌夫走到梁啸面前,拱手道:“君侯,你看……” 梁啸哼了一声。他让灌夫旁听,就是因为他知道灌夫和田蚡关系很好,肯定要出面把事情掩盖下去。至于这里面有多少是同情夏侯定。那就说不准了。 “我没什么问题,麻烦夏侯府君自己写一份自诉,到时候你们二位签上大名就行。真要出了事,谁了跑不掉。” “一定,一定。” “另外,麻烦你转告田丞相。他怎么弄钱,我管不着,但是挖坑埋我的事,仅此一次,下不为例。要不然的话。刘建就是他的榜样。” 灌夫打了个寒战,用力地点了点头。 梁啸对豫章船厂进行了一个彻底审计,然后写了一份详细的报告,派人送往朝廷。 豫章船厂的情况很不理想,要想在两年时间内造出天子需要的战船,难度不小。他可以看在老兵的份上饶夏侯定一命,但是他不会替夏侯定背这个黑锅,没有点夏侯定的名,就是最大的同情。至于田蚡怎么向天子解释,那是田蚡自己的事。 天子肯定会发火。但贪污船厂经费这么点事,还不足以扳倒田蚡。 夏侯定自知麻烦不小,也没心思操持庐山精舍的事了。梁啸自己接了过来,他告诉那些工匠。该怎么做,你们还怎么做,不会少你们一个钱。就算官府不给钱,我本人也支付得起。 工匠们吃了这颗定心丸,这才安了心,继续抓紧施工。 船厂的事一时半会还无法开展工作。梁啸干脆就把心思放在庐山别墅上。他修改了图纸,加大了窗户,改善采光。汉代的房子采光大多不好,屋里昏暗,白天也要点灯。梁啸不愿意屋里总是一股油烟味,他决定建一座用琉璃作窗户的新式房子。 听完梁啸的修改建议,工匠们吓得半天没能收回自己的舌头。用琉璃做窗户?这位冠军侯究竟富到了什么程度,居然如此奢侈。不过,他们不敢违背梁啸的意思,只能按令行事。 梁啸派人赶往淮南,请淮南王刘安加班加点,生产他需要的琉璃。 田蚡看完灌夫派人送来的信,丑脸扭结起来,变得更加不堪入目。 夏侯定是谁?他已经想不起来了。求他买官的人多了去了,区区一个豫章太守,谁记得那么多。挖坑害梁啸?这更是捕风捉影,至少他自己没有任何印象。 田蚡让人请来了门客藉福。藉福一听,却有些印象,确认夏侯定是花了一百金买的官,得了豫章太守之后,他非常感激,经常派人送一些豫章的特产来。上次来的时候,正值梁啸大婚,藉福曾提及梁啸和田蚡之间的冲突,大概是夏侯定想表忠心,才做出这些事。 田蚡一听就明白了。这根本不是夏侯定自己的主意,肯定是藉福的要求。门客就是臣子,君忧臣辱,君辱臣死,他被梁啸欺负得这么狼狈,门客要为他出气,也是很正常的事。 “梁啸不是普通人,这样的事,以后就不要做了。”田蚡挠了挠眉心。“除非有能置他于死地的办法,否则不要轻举妄动。” “喏。”藉福应了。他也没把这件事当回事。别说灌夫已经出面把事情压了下来,就算没压下来也没关系,这么一点事还伤不到田蚡。 田蚡问道:“怎么向陛下交待?” 藉福说道:“这次恐怕要破点财。”他想了想,又道:“不过,这也是个机会。如果能找到梁啸、灌夫贪墨的证据,或许可以打压一下窦婴的风头。” 田蚡皱起眉,沉吟良久,叹了一口气。“夏侯定啊,这笔生意亏大了。” 天子皱起了眉。“豫章船厂的情况怎么会这么差?” 田蚡笑道:“陛下,自本朝建立以来,南方就没有发生过大的战事,战备松驰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不过,这也算有利有弊,没有什么框架,才好大展拳脚嘛。以陛下的圣明,以梁啸的能力,用不了几年,豫章船厂就会重现秦时规模,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正如北疆的情况一般。” 天子瞅了田蚡一眼,脸色稍霁。“话虽如此,可是需要的开支却比之前预计的多不少。北疆的战事尚未结束,从哪儿筹集所需的费用?大司农能拿得出来吗?” “大司农正全力支撑北疆的战事,恐怕抽不出太多的财赋。不过,等筹备完成,应该也差不多了。陛下,臣愿意献千金,以解燃眉之急。” 天子很意外,着实打量了田蚡片刻,心生疑窦。“丞相主动纳金,却是为何?” 田蚡长叹一声,装出一副内疚的模样。“陛下,论公,臣身为丞相,有选贤之职。夏侯定不能胜任,是臣用人不当。纵使陛下宽恕,臣也难辞其咎,愿意纳金赎罪。论私,臣身为国戚,为朝廷分忧也是义不容辞的事。臣能力有限,既不能征战沙场,又不能讲学论道,只就有捐些钱,聊表寸心了。” 天子点点头,难得的温和。“你的心意,我领了。钱嘛,就不用了。南征又不急在一时,纵使拖上一年半载的,也没什么问题。倒是北疆的战事正是紧要,将士们凯旋在即,该有的赏赐要尽快筹集到位,莫寒了将士之心。” “陛下放心,臣早就安排妥当了,就连封赏的土地,臣也一应准备到位。” “如此甚好。”天子非常满意,又和田蚡说了一阵闲话,像家人闲聊一般轻松自在。 田蚡却有些着急。他明里暗里的提醒天子窦婴最近风头太劲,名声太响,天子却无动于衷。这可如此是好。他和窦婴根本不是一个等级的对手,长此以往,他很可能再次被窦婴压住。 田蚡左思右想,做出了一个决定,看似不经意的提了一句。“陛下,臣听说梁啸南行时,曾在灌家住过几日,灌夫招待甚是殷勤。” “怎么了?” “派灌夫为副,本是要让他制衡梁啸,如今两人成了忘年交,岂不有失朝廷本意?韩说虽然忠心无虞,毕竟年轻,又出身富贵,恐怕不是梁啸那种草莽之徒的对手。依臣看,应该再派一个监军为好。” 天子转了转眼睛。“监军就不必了,还是选派一个合适的豫章太守为宜。另外,豫章船厂责任重大,不能再由豫章管理,还是转到少府辖下,由朝廷直接管理比较好。” 田蚡脸色一变,大失所望。夏侯定失官,腾出了豫章太守的空缺,他正准备派另一个人去上任。没想到天子把豫章船厂直接转到了少府。少府是天子私府,不归丞相府统辖。如此一来,豫章郡还有什么油水可捞? 田蚡暗自叫苦,却不敢争辩,生怕天子起疑。如今形势不比从前,出身陈家的两位夫人有了身孕,窦婴复起,名声卓著,陈窦两家有死灰复燃之相,连王太后都不敢轻易惹天子不高兴,他就更不敢自找麻烦了。 田蚡喏喏退下。他刚出了大殿,天子脸上的笑容便散去。他盯着田蚡的背影,轻笑一声,满是轻蔑。他转过身,对隐在帷幕之后的郭舍人说道:“传窦婴入宫,有人说他的闲话了,他总得来给朕一个交待。” 郭舍人应了一声,笑嘻嘻的去了。 第474章争锋 窦家高朋满座,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窦婴重回朝堂,虽然只是个中大夫,官职还不如韩嫣,却给很多人带来了希望。在他们看来,窦婴受到天子重用,迟早会再登三公,这时候正是依附的大好时机。 于是,门客蜂拥而来,不仅新到长安的人纷纷上门自荐,就连之前因窦婴失势而离开的人又回来不少,每天都有人高谈阔论,不是朗诵自己的诗赋,就是指点江山,献计献策。 窦婴却没有一点高兴,反而非常生气。这样的盛况,当年屡见不鲜,可是他赋闲在家的时候,这些人一个也看不到了。所谓交情,不过如此。所谓忠诚,也不过都是些骗人的谎话。 按照窦婴的脾气,他根本不想和这些人说话,只想拿棍子把他们轰出去。 之所以没有这么做,是因为他迫切地要了解各方的信息。除了南越和西域,他对其他的信息也非常关注。他知道天子志在四方,匈奴、南越只不过是其中最重要的部分,将来必然要开拓四境。讨匈奴,他没赶上,征南越,他也有些仓促,吃一堑,长一智,现在就开始收集其他的信息,才能抢占先机。 他可不想再像上一次一样,被梁啸当面驳斥,颜面大失。 他收集到了很多信息,但这些信息不仅很杂,而且有些互相矛盾,真伪难辨。他命人一一记下来,有机会再派人去验证。窦氏、陈氏子弟数百,总能找到几个有能力、有胆略地出去游历。 听说天子有诏,得知田蚡在天子面前说他的坏话,窦婴很生气,随即跟着郭舍人赶往未央宫。 主父偃站在门外。见窦婴的车出来,他立刻冲了上去,抓住窦婴的车轼。大声说道:“窦公,临缁主父偃。有一言相劝。” 窦婴本来有些不耐烦。这种上门自荐,大言不惭的人,他看得太多了。可是听到主父偃的名字,他觉得有些耳熟,还是让车夫停了下来。 “主父偃?”窦婴打量着主父偃。“你是不是去过冠军侯府?” 主父偃很意外。“冠军侯在窦公面前提起过我?” “这倒不是,是在陛下面前提起过。” 主父偃又惊又喜。梁啸没有接受他为门客,只是送了十金,他当时多少还是有些失望的。毕竟十金不是他的目的。请梁啸向天子推荐他才是他最渴望的。原本他以为没戏了,没想到梁啸居然在天子面前提到了他。 这是个意外之喜。刹那间,主父偃对梁啸多了几分感激。施恩不图报,这才是真正的君子,若非窦婴提起,他都不知道这件事。 窦婴抚着胡须,心里盘算起来。梁啸向天子推荐主父偃,但是天子一直没有召见主父偃,究竟是什么原因?梁啸看似粗鲁,实则胸有成府。他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既然如此,那自己也不应该接受主父偃的自荐。 窦婴瞟了一眼不远处的郭舍人。计上心来。 “你看到那辆马车了吗?” 主父偃连连点头,他当然看到了郭舍人的马车,只是不知深浅,不敢贸然上前。 “那是天子最宠爱的倡人郭舍人。” 主父偃眼珠一转,恍然大悟。他连连向窦婴致谢,又几步赶到郭舍人的马车前,深施一礼。“临淄主父偃,拜见郭君。” 郭舍人吓了一跳。他虽然深受天子宠信,但他身份卑贱。只是一个倡优,什么时候被士子这么礼敬。他连忙下车还礼。刚准备说话,突然想到了什么。“你是临淄人主父偃?” 主父偃刚刚听说梁啸在天子面前提起过他。倒也不意外,从容应道:“正是。” “天子正找你呢,你跟我回宫吧。”郭舍人大喜,今天的运气真不错,来请窦婴,却找到了天子急于召见的主父偃,真是一举两得。 主父偃大喜,连忙谢过,上了郭舍人的车,跟他一起赶往未央宫。仕途有望,他对梁啸和窦婴二人充满感激。若非梁啸,天子不会知道他。若非窦婴,他又如何能抓住眼前这个机会。 得知主父偃就在宫外,天子非常高兴,立刻命人召他入宫。 趁着主父偃还没到的时间,天子和窦婴聊了几句,说起了豫章船厂的事,又不动声色的将田蚡诋毁他的事透露了几句。 窦婴很生气,直言道:“陛下,臣家中是有不少客人,不过,他们并不是臣的门客,而是臣的消息来源。对臣来说,他们和胡市的胡商没什么区别。” 天子笑了。“窦公,你都打听了一些什么样的消息?” 窦婴就在等天子这句话,立刻将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遍。天子听了,心情大好。把梁啸赶到豫章,他多少还是有些惋惜的。满朝文武之中,梁啸的学问虽不算好,眼界却极为开阔,想问题也比一般人更远一步。梁啸走了,谈及远期目标时便少了一个能够谈得来的人。如今窦婴未雨绸缪,他自然高兴。 “以窦公看来,除了匈奴、南越,还有哪些方向?” 窦婴这些天一直在考虑这些事,见天子发问,正中下怀,立刻侃侃而谈,为天子描绘了一幅宏伟的蓝图。除了进一步加强西域通商之外,他还建议东征朝鲜,西讨羌,并进一步沟通天竺。众口相传,朝鲜早在周初就有中原人,而天竺也是西域人常说的一个大国,有各种珍宝异兽,离大汉又不算远,可以纳入大汉疆域。 天子听得眉飞色舞,心潮澎湃,很是夸了窦婴几句。 正说得高兴,主父偃入殿,拜倒在天子面前,奉上他准备多时的对策。 天子随即展阅,看了几行字,就不禁拍案叫好,欢喜不禁,让窦婴也来看看。窦婴看了,也非常意外,连声称赞。君臣二人一边读,一边讨论,眉飞色舞。 主父偃见了,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天子看了一大半,手都快拍红了,突然看到了一些看似眼熟的内容。他停了片刻,又继续读了下去。直到把对策读完,他才抬起来,笑盈盈的看着主父偃。 “听说,你去过冠军侯梁啸府中?” “陛下所言甚是,臣曾经去冠军侯府求见。” “梁啸对你如何?” 主父偃将当时的情形说了一遍。他此刻虽然以梁啸充满感激,却没有表露出半分。他见过人太多了,又对天子的性格做过一番研究。当初见梁啸时,他就建议梁啸谨慎处事,以免天子猜忌。如今天子将梁啸调到豫章这件事上,他岂能不知究竟。这时候夸梁啸,等于害他。 “冠军侯当时急于进宫见驾,赚了十金。” 天子笑笑。“他没有和你论及朝政?” 主父偃摇摇头。梁啸当时的确没有提及任何朝政。 天子展开主父偃的上书,指指其中有关推恩策的部分,笑道:“你可知道,推恩诸侯子弟,分而治之,这是梁啸半年前就提出的建议?” 主父偃恍然大悟。他立刻明白了天子刚才那句话的意思,更明白了梁啸的精明。他连忙说道:“陛下,这大概是英雄所见略同。不过,冠军侯从未与我说起此事,这是我自己的主意。” 天子哈哈大笑。他只是有些疑问而已,并不能断定这个主意是梁啸告诉主父偃的。从主父偃其余的文章中,他也能看出主父偃的见识与才气,根本不需要抢梁啸的功劳。 “窦公,你看……” 窦婴人老成精,对天子的想法心知肚明。他笑着拱拱手。“恭贺陛下又得一贤才。野无遗贤,大业可成。” 天子心中暗笑。窦婴果然也不是省油的灯,不动声色地捅了田蚡一刀。选贤与能是丞相责任之一。主父偃去过丞相府,田蚡没能推荐上来,反而选了一些如夏侯定之类的贪官,他这个丞相做得可真是不称职呢。 窦婴与田蚡针锋相对,这才是他期望的局面。如果他们还像以前一样亲如父子,他又怎么敢用窦婴。 天子与主父偃长谈一日,相见恨晚。当天晚上,主父偃便成了郎中,与徐乐、严安并列,入值承明殿。 刘陵在长门园被人拦住去路,馆陶长公主盛情相邀,请她在长门园稍歇半日。 刘陵盛情难却,来到长门园,见到了馆陶长公主。两人亲热地说了一会儿闲话,馆陶长公主立刻引入了正题。她在这里等刘陵可不仅仅是想为刘陵接风,而是遇到了难题。 阳信长公主进献了一批美女入宫,不仅貌美,而且能歌善舞,颇得天子欢心。这让馆陶长公主感受到了压力。陈家那对姊妹花是长得不错,可她们毕竟出身富贵,在歌舞方面,怎么可能和那些经过专业培训的女子相提并论。眼看着刚刚扳回的一局又要失手,馆陶长公主徬徨无计,只能找刘陵帮忙。 刘陵笑了起来。“就算她们得宠又如何,还能威胁到皇后之位不成?太主,你是关心则乱啊。” 见刘陵浑不在意,馆陶长公主也松了一口气。“当真无事?” “无事。”刘陵说道:“只要陈家能为天子生下一个皇子,这太子之位就是陈家的,就算阳信长公主送再多的美女入宫,又能如何?不过是又一个卫子夫罢了。” 她瞟了一眼馆陶长公主。“太主,你读了那么多年的《老子》,难道不知‘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的道理吗?” 馆陶长公主长叹一声:“我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可是正如你所说,关心则乱,除非皇后能生下皇子,我才能真正放心。那两个孩子,毕竟不是我的骨肉。” 第475章麻烦 见馆陶长公主仍不死心,刘陵也没什么好办法。重亲是会导致不孕的机会大增,也可能生出痴呆儿,但毕竟那只是可能性比较大,并不是说一定生不出健康的孩子。馆陶长公主有这样的想法也很正常。 任何人到了这个地步,都没什么退路可言。 刘陵沉思了很久,慢吞吞地说道:“也许……还有另外的办法。” 馆陶长公主大喜。“什么办法?翁主若能解我此忧,我将感激不尽。” “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扬长避短罢了。”刘陵抬起头,目光灼灼,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太主,以你之见,陛下除了希望多几个皇子之外,还有什么愿望?” 馆陶长公主略作思索。“当然是开疆拓土,征伐四方。” “那太主以为,哪个愿望实现的难度更大?” 馆陶长公主眼睛一亮,抚手而笑。“没错,没错。翁主果然有良平之智,不让须眉。皇子么,是个女子都能生,只要有了,多几个,少几个,无关紧要。可是征伐四方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不仅要有大量的钱财,还要有人才,缺一不可。这些么,呵呵……” 刘陵微笑着欠身施礼。“太主谬赞,陵愧不敢当。” 馆陶长公主心情大好,眉开眼笑,打趣道:“翁主,不是我说,若不是你,天子大概还不至于将冠军侯赶到豫章去造船。他善用兵,你善谋政,你们成了夫妻,谁不得小心三分?” 刘陵苦笑道:“太主说得没错。有时候,做栋梁真不如做一棵歪脖树。若不是我……” 刘陵欲言又止,神情失落。馆陶长公主见了,连忙说道:“你看,我只是开个玩笑,没想到却勾起了你的心思。不说了,不说了。这不过是一时的挫折,迟早会过去的。”她顿了顿,又伸出手,轻按刘陵的手背。意味深长的说道:“若我陈家能富贵长保,必不会忘了你们夫妻的恩德。出将入相,不在话下。” 刘陵躬身一拜。“愿为皇后与太子效犬马之劳。” 馆陶长公主听了,心花怒放。果然响鼓不用重锤,刘陵一听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话一挑明。两人顿时觉得又亲热了几分。刘陵将省亲的经过说了一番,以示亲近。馆陶长公主听了,也对梁啸提出的那个问题好奇不已,追问了起来。 “这个题似乎已经在长安城出现了,只是尚未有人能解。” “这么快?” “哼哼,你忘了么,淮南可有耳目。” 刘陵早有心理准备,却故意做出一副震惊的样子,半晌才道:“这么说,淮南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长安的有心人,说不定还会被人中伤,简直是危如累卵啊。” “放心吧,天子圣明,魏其侯如今又是天子近臣,必要的时候,会帮你们解说的。便是皇后,也断不会看着你们被人诬陷。” “那就多谢太主了。”刘陵转忧为喜。“其实说起来,太主才是最能左右朝野的,当年若不是太主。王家哪能有今天。” 想起往事,馆陶长公主也不免扼腕叹惜。两人越说越投机,恨不得推心置腹。趁着这热乎劲儿,刘陵为馆陶长公主谋划了一番。如今皇后在位。只要那对姊妹花能生出一个皇子,太子之位就算是定了。剩下事,就看陈窦两家如何与王田两家争衡,看谁更能获取天子的欢心。 刘陵建议,用阴谋,不如用阳谋。 何谓阳谋?投其所好。助天子成其功业。 天子好什么?馆陶长公主说得明白:一是美人。美人不仅能给他欢愉,而且能为他生儿育女。二是征伐。征伐天下,建功立业,是天子眼下最为热心的事业。 而这方面正是陈窦两家的长处。王田两家出身庶民,子弟中也没什么出色的人才,最优秀的田蚡不过如此,其他人可想而知。因此,在这方面做文章,王田两家根本没有一点取胜的机会。 出于谨慎而言,刘陵建议馆陶长公主不要企图染指兵权。朝廷对兵权非常敏感,吕后那件事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外戚与兵权结合,会刺激天子,反而不美,不如避嫌。除了兵权之外,可做的事还有很多。 就目前而言,有两件事可以做。 一是派子弟外出游历,开拓眼界。这有两个好处:一是远离京城这是非之地,免得惹人注意。二是可以增广见闻,为以后出仕,牧守地方做好准备。 二是出人出钱,多做一些利国利民的研究。上可报效国家,下可开拓财源,发家致富。 馆陶长公主大喜。这两件事,其实陈窦两家早就在做。正如刘陵所说,这是两全其美的事,陈须兄弟在冶铁技术上的研究已经是一个最有说服力的例子。虽然还没有打造出削铁如泥的宝刀,却已经深得天子欢心。 听了刘陵一席话,馆陶长公主觉得可以进一步加大投入,当成一个长远规划来做。 “翁主,有你们夫妻相助,是天佑我陈家。” 在长门园休息了一夜,刘陵辞别了长公主,赶回长安城。 梁家迎来了一件喜事:月亮生了一个儿子,母子平安。小家伙虎头虎脑,哭声洪亮,听到的人都说虎父无犬子,将来必然像梁啸一样驰骋沙场,建功立业。 算上大宛公主所生的那个未曾谋面的孩子,这是梁啸的第二个儿子,第三个孩子。刚刚二十出头,就有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梁家人丁兴旺,梁媌也因此乐得合不拢嘴,逢人便笑。 “算上蓉清肚子里的孩子,我家很快就有第四个孩子啦。”梁媌乐呵呵的拉着刘陵的手。“翁主,你可得抓紧啊。” 刘陵不说话,低下头,轻抚自己的肚子,面色微红。梁媌一见,顿时明白了,喜得语无伦次。 “翁主,你……你也有了?什么时候知道的?” “大概是去淮南的路上。”刘陵不好意思的说道:“这个月的月事一直没来,最近又有些犯困,总像睡不够似的,听起来和月亮、蓉清有孕的时候有些相似,我估计……” “不是估计,是真的。”梁媌双手捧着刘陵的脸,心疼不已。“你没注意自己的脸色么?唉呀,你这孩子,果然是没经验的,一点也不知道疼惜自己。” 得知主妇刘陵有喜,梁啸立刻热闹起来,就连产妇月亮都来恭贺。梁媌再也不让刘陵操持,立刻把家务接了过去,让刘陵好好休息,保养身子,准备为梁家再添一个大胖小子。刘陵是正妻,她生的儿子才是嫡子,只有嫡子才有资格继承爵位,意义自然不同。 刘陵拗不过梁媌,只得依了。不过,她与梁媌商议,派人去豫章,将月亮生了儿子的好消息通知梁啸,也让他高兴高兴。梁媌想了想,觉得不如让月亮本人去豫章,反正她也是个闲不住的,与其在长安闷着,不如去豫章陪梁啸来得自在。 刘陵也觉得不错,决定等孩子满了月,就让他们母子起程。 十来天后,梁啸的信使到达长安,送来了家书。 十月下,北疆传来捷报,卫青等人大破匈奴主力于阴山,斩首三万,匈奴单于单骑夜遁。 消息一经传出,长安城一片欢腾。 天子大朝,下诏丞相、御史大夫议功,准备奖赏参战将士。卫青功劳最著,当然要重赏。 丞相田蚡、御史大夫韩安国领诏。 下朝之后,天子回到后殿,脸上的兴奋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还多了几分怒意。紧随其后的韩嫣见状,立刻问道:“陛下可是担心有人会拿上次的战绩做比较?” 在韩嫣面前,天子不用太多的掩饰。他阴着脸,说道:“卫青真是令我失望,这次出征,不论是兵力还是武器配备都比上次优良,成绩却不如上次理想,重兵围困之下,居然还让单于跑了,这让老将们会如何想?” 韩嫣心中明镜也似。天子不高兴,固然是因为卫青这一仗虽然胜了,却不够精采,不仅斩首级数与伤亡相当,而且没打出像梁啸那样千里奔袭的精妙战术,难免会被人拿来和梁啸做比较。但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卫子夫又生了一个女儿,有失宠之迹。 不过,他也不介意借这个机会给梁啸找点麻烦。 “老将们久经战阵,知道匈奴人的厉害,倒不会说什么。如果说有人说三道四,臣觉得也就一两人而已。” 天子回过头,瞅了韩嫣一眼。“你是说梁啸?” 韩嫣笑而不语。 天子眉毛微挑。“梁啸与卫青关系甚好,应该不会说什么吧。” “他自然不会指责卫青,可是其他人,就很难说了。”韩嫣笑得更加灿烂。“比如张次公、公孙敖,梁啸对他们就一直不怎么看得上眼。不过话又说回来,梁啸的确有才,普通人,的确是入不了他的眼的。” 天子眉头皱得更紧。普通人?恐怕就连他这个天子都未必在梁啸眼中吧。这可怎么办?明明是一场胜仗,现在反倒成了麻烦。他想了很久,最后说道:“你去一趟豫章,看看船厂的筹备情况,顺便再看看你弟弟。” 韩嫣大喜,大声应喏。“唯!” 第476章新居 梁啸走在刚刚落成的新屋中,非常满意。 装上琉璃窗的新屋采光非常好,屋内明亮,不用点灯,也能正常看书写字。 当然代价也不菲。琉璃是稀罕物,即使淮南已经实现了批量生产,依然是贵重物品,像梁啸这样用琉璃做窗户的土豪,放眼天下也是独一无二的。 就连提供琉璃片的淮南王都没有这么奢侈。 “君侯,我担心这些琉璃会被人偷了。”灌夫揪着胡子,眼神闪烁。 “最可能的贼大概就是你灌校尉吧?” 灌夫哈哈一笑。不得不说,他虽然还没到要下手偷的地步,但是看着这亮闪闪的琉璃片,他也觉得梁啸太奢侈了。这哪里是琉璃片啊,简直是一块块金光闪闪的金子。 “你觉得怎么样?”梁啸转头问韩说。 韩说也有些看傻眼了。他在长安看过的有钱人不少,拿琉璃贴窗户的还没见过。琉璃当然没有玉贵重,可是也没见过谁家拿玉贴窗户啊。诸侯王死的时候,金缕玉衣勉强能够拿来做比较。 “好。” “你觉得有人会偷吗?” “呃……”韩说想了想,很严肃的点点头。“我觉得灌校尉说得对,很有可能。俗话说得好,财帛动人心,穷山恶水出刁民,君侯将琉璃这么贵重的东西放在窗户上,不是诲盗么。” “是这样啊。”梁啸思索片刻。“看来是我疏忽了,要不这样吧,即日起,你调回来,给你五十个人,负责这里的安全,特别是这里的琉璃,别被人偷了。” “我?” “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你,你不会拒绝吧?”梁啸笑道:“你跟着来,不就是想学点东西的么?现在给你一个机会。近水楼台先得月,天天守在这里,岂不更好?” 韩说无语。梁啸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他就是想推辞也推辞不掉了。不过。正如梁啸所说,他到这儿来,可不是送给梁啸虐的,而是想偷师学艺,从梁啸这儿多学点东西。这个机会的确不错。 “好。既然君侯信任我,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小子,好好干。”梁啸老气横秋的拍拍韩说的肩膀。“虽然我不喜欢你,但是我看好你。” 韩说很囧,不知道是该感谢梁啸,还是该骂梁啸。话说得这么直白,不等于当众宣布他是奸细么?我以后还怎么混。 梁啸让韩说守护精舍,的确有为难他的成份。不过,最主要的目的还是要把韩说困住,不让他到处跑。 在豫章造船。一方面是为天子北伐南征准备战船,另一方面也是为自己留一条后路。如果想驾船出海,拥有一艘好船是必须的,而且这艘船必须有独特之处,确保面对天子派遣的水师时也有一定的优势。 他当然不希望这个秘密经由韩说之嘴,传到天子耳中。就连让他知道这件事都不行。 这个秘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豫章船厂的扩建工程还处于筹划阶段,梁啸抓紧时间,开始在精舍中给淮南门客们讲解数理基础。难度相当于初中课程,太高深了他也讲不了。与此同时。他还将豫章船厂的匠师请来,让他们一起旁听,并且从他们的子弟中招收了一些聪明伶俐的少年,作为预备力量。 除了讲解数理基础。梁啸还和匠师们商量,决定引入船模制造工序。 汉代的造船业已经比较发达,特别是水道纵横的江南,造船更是很常见的事。做船模也不稀奇,明器中很常见。不过,专门为了造船而做船模。却是一个新鲜事物。 在此之前,造小船是凭经验,造大船,更是凭着匠师多年的经验积累,一代人一代人口耳传说,慢慢丰富。那些尺寸都记在匠师们的心里,根本没有一个明确的数据。 梁啸提出制作严格按比例缩小的船模作为造船之前的准备,遭到了不少人的质疑。一部分人觉得这是多此一举,一部分人则是担心丢了饭碗。有了船模,谁都可以按样造船,以后匠师们还造什么吃饭? 汉代匠师是贱业,地位尚在农民之下,甚至不少人就是没有人身自由的官奴婢。农民还有土地,他们有的只是自己手上的技术和脑子里的经验。失去了这些经验,他们就是纯粹的苦役。 为了消除这些人的担忧,梁啸和他们反复商量,最后决定上书朝廷,请求将这些工匠纳入工官体系,特别是经验丰富的匠师,由朝廷发给俸禄,高的可达千石,低的也能保证基本的生活。 这个条件成功的取得了匠师们的支持。楼船令不过六百石,一个工匠能够享受千石俸禄,比楼船令还要高,这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事。 取得了意见一致之后,梁啸就在精舍里开始了造船前的技术准备工作。 这个工作对他来说也是一个全新的内容,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来熟悉。不过,几年的习射让他有足够的耐心,而扎实的数理基础也让他比一般人领悟得更快,能够举一反三,而这个时代的造船理论也没有系统化,还需要他来进行整合统筹。 就像当初习射一样,梁啸投入了十二分的热忱和激情。 十一月中,月亮和孩子在十余名骑士的保护下,赶到了豫章,随行的除了两千斤黄金,还有一封刘陵的亲笔信。 梁啸看完信,苦笑着摇摇头。天子派韩嫣来豫章,恐怕不是视察豫章船厂这么简单。刘陵的猜测命中的可能性很大,可是她却找不到破解之道。 不管他怎么说,传到天子耳中的话都有可能是另外一个意思。腹诽之罪虽然还没有登上历史舞台,但心病难医却是亘古不变的难题。怎么才能让天子相信他心无怨言? 他做不到。人心隔肚皮,他就算将心挖出来给天子看,天子也未必相信。再说了,他也没那么欲望。 信任是相互的。你不信任我,我凭什么一定要费心费力地争取你的信任。 梁啸将刘陵的信收好,抱起襁褓中的孩子,举在面前,看了一眼。 小家伙睡得正香,吧嗒着小嘴,两只小手蜷在胸前。 “怎么样,好看不?”月亮凑了过来,抱着梁啸的肩膀,吃吃笑道,一股浓浓的奶香味涌入梁啸的鼻子。 “好看。”梁啸乐得合不拢嘴。“我阿母是不是乐坏了?” “嗯哪。我觉得,有了这孩子之后,阿母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哈哈哈……”梁啸将脸凑了过去,在月亮圆盘般的脸上亲了一下。“阿母想个孙子想得太久了,你别计较。到这儿以后,你就自由了,过些日子,我陪你去骑马。” “好啊,好啊。”月亮眉飞色舞,随即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对了,我听征夫人说,卫子夫生了个女儿,天子很不高兴,好久没去她的宫里了。” “又是一个女儿?”梁啸暗自发笑,看起来,卫子夫的命运也要被改变了。 “你们男人是不是都不喜欢女儿?” “谁说的?”梁啸表示反对。“我就喜欢女儿,至少我不觉得儿子和女儿有什么了不得的区别。” “我就知道你和别人不一样。”月亮叹了一口气。“其实,我们草原上也是喜欢儿子的,只是没你们汉人这么区别。我生了平安后,阿母的脸色……”她吐了吐舌头,没有再说下去。 梁啸笑笑,没有理会。月亮毕竟是胡人,她理解不了那么多高深的东西。刘陵让她来豫章,也算是有心。当然,这也不排除她希望表现得像个大妇。 “你离开长安之前,可曾听到江都的消息?” 月亮茫然。“江都有什么消息?今年的租税?” 梁啸白了月亮一眼。这位草原儿子可真是心大,江都闹出那么大的事来,她居然连什么事都不知道。算了,问她也是白问,还是等着吧,有消息,刘陵一定会在第一时间传来。现在还是想想怎么应付韩嫣为好。 梁啸抱着孩子,坐在椅子中,看着刘陵的信,有些走神。这座庄园是新建的,创新之处不仅是用琉璃作窗,桌椅也都变成了西域式的高脚,书桌前的这张圈椅是梁啸为自己定制的,又宽又大,简直就是一张小榻。 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撇着小嘴就要哭。 月亮连忙将孩子抱了过去,解开衣襟,给孩子喂奶。 梁啸眼神一转,看到月亮胸前的那对浑圆的月亮,一时性动。他还是第一次在白天看到月亮的身体呢。他伸手将月亮搂了过来,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 “别动,孩子饿了。”月亮头也不抬,专心致志的喂奶。 梁啸抱着月亮的腰,夸张地咂了咂嘴。 月亮转头看了他一眼,忽然脸色通红,起身就想挣脱。梁啸哪里会让她脱身,紧紧地搂着她。“别动!” “夫君,这……可是白天!”月亮心虚地看看明亮的琉璃窗。“被人看见……多不好。” “这是我的地盘,谁会看见?”梁啸转过头,目光透过琉璃窗,一直看到远处波光粼粼的彭蠡湖,忽然觉得自己真是天才。 面对大湖,无遮无挡,任他风霜刀剑严相逼,我自春暖花开啊。 第477章面对 梁啸左思右想,决定还是避而不见的好。 如果和韩嫣见了面,不管他说什么,传到天子耳朵里,都没什么好话。干脆不见,随你怎么说,我都可以不承认。 韩嫣是天子使者,派来视察豫章船厂的,梁啸身为督造楼船的负责人,当然不能一句话不说就轻易不见。 他找来了楼船校尉灌夫。 灌夫是粗人,所以梁啸也没跟他弯弯绕,直截了当的说明了缘由。“灌君,我就不跟你客气了,我跟韩嫣有些过节。他是天子面前的红人,我惹不起,只能躲。船厂的相关资料我都准备好了,船模也在这儿,你让他看就是了。我去山里躲两天,他要问起来,你就说我去调查造船用的木料。” 灌夫也知道梁啸为什么来豫章,并且深表同情,此刻见梁啸求助,他自然是义不容辞。 “君侯放心,你安心去山里看风景,这里有我。” 梁啸笑了。“我知道灌君义薄云天,一定不会推辞。不过灌君也不必担心,天子对你一向青眼有加,魏其侯和丞相都是你的故旧,韩嫣虽然受宠,想必不敢对你无礼。” 灌夫哈哈大笑,得意洋洋,摆出一副前辈的架势,拍拍梁啸的肩膀,假惺惺的谦虚道:“冠军侯也不必难过,你还年轻,将来必然超过我。” “不敢想,不敢想。”梁啸也笑了,心里多少有些不好意思。灌夫虽然是个恶霸,却绝对讲义气。拿他当挡箭牌,多少有些亏心。 船厂的事交给灌夫,精舍的事交给邓国斌,梁啸带着几个负责伐木析料的匠师,带上月亮和孩子,在近百名卫士和本地百姓的陪同下,离开白鹿岭,钻进附近的深山老林。这个时代的江南开发还有限。豫章境内更是有大片的原始森林,进了山,再想找他们,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梁啸敬鬼神而远之。灌夫就成了船厂的最高负责人。他在楼船令丞的陪同下,趁着两艘楼船赶往江北,迎接韩嫣。 见到灌夫,却没看到梁啸,韩嫣心里就有些不痛快。他觉得这是梁啸对他的蔑视。 “梁啸何在?” “冠军侯进山察看伐木地去了。”灌夫拍着胸脯。大包大揽。“请韩君放心,船厂的事,冠军侯已经交待给我了。不管你是想看账目,还是想看筹备情况,我都可以让你满意而归。” 韩嫣哭笑不得。梁啸不在,我还看什么,你以为我真是来看船厂的筹备情况的?这灌夫被梁啸当了挡箭牌,还在这里自鸣得意,真是蠢到家了。 韩嫣心里郁闷,却不便对灌夫说。更不能掉头就走。他只得随灌夫赶往豫章船厂。 一路上,灌夫不仅请韩嫣大尝特尝彭蠡泽的山珍、水鲜,还派人搜罗了不少奇石,又领着他游览庐山,可谓是殷勤备至,热情周到。韩嫣却没什么心情,他到豫章来是找梁啸麻烦的,梁啸不在,就算吃再多山珍海味,看再多的风景。又有什么意义? 这个心情直到韩嫣到达白鹿岭,看到镶着琉璃的精舍时,才一扫而空。 “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冠军侯建造的精舍。”灌夫热情的介绍道:“山下是精舍,用来讲学。供造船的匠师和游历的学子居住,山上则是冠军侯的私宅。” “私宅?”韩嫣笑笑。“你可知道山川大泽都是天子的私产?” 灌夫心情立刻变得很不好。韩嫣这是故意挑刺,而且已经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没错,理论上,天下所有的山,所有的水。都是天子的,可实际上,谁会把这件事当回事?照你这么说,在山里打个猎,造个屋,都是侵犯天子私产。 那我灌夫岂不也是大逆不道,现在又成了包庇梁啸的奸臣? 见灌夫不说话,韩嫣也没把他当回事,径直下了船,向精舍走去。灌夫见状,更加恼火,恨不得立刻翻脸,痛斥韩嫣一顿。可是想想梁啸的提醒,他还是强压怒火,跟着下了船,追了上去。 韩说见灌夫眼神不对,连忙赶上韩嫣,提醒道:“兄长,灌校尉为人直率豪爽,想不到那么多。你就不要太吹毛求疵了。” 韩嫣转头看了一眼韩说,眉毛轻挑。“你是不是被梁啸欺负得狠了,这么怕他?” 韩说脸一沉,扭头不语。他对梁啸的态度很复杂,不是一句两句就说得清的。再说了,他也知道韩嫣来这儿是干什么的。一想到梁啸的脾气,他非常担心韩嫣做得太过,逼急了梁啸,闹出大乱子。 韩嫣走到精舍外,打量着亮闪闪的琉璃窗户,又惊又喜。 “用琉璃做窗户,这得花多少钱?” 灌夫赶了过来,没好气的说道:“花多少钱,那也是冠军侯的事。建这座庄园所需的费用全是冠军自己承担的,没用豫章郡一个钱。” 听灌夫口气不对,韩嫣也有些恼火。“灌校尉,你可知道朝廷有制度,有些东西,不是有钱就能用的?” 灌夫莫名其妙。“这琉璃也不能用?” 韩嫣冷冷地笑了起来。“琉璃是仿玉之物,使用制度自然也与玉相仿。用玉器造屋,嘿嘿……” 灌夫将信将疑。他不知道还有这个说法。琉璃贵重,而且造型多模仿玉器,这一点他是知道的,但琉璃的使用制度也参照玉器,他却是第一次听说。如果这么说的话,那罪名可不浅,而因此获罪的人也不在少数。他灌夫同样难逃干系。 僭越,这可是死罪。 灌夫心里有些发慌,偷眼打量韩嫣,却发现韩嫣一脸得色,心里更加狐疑,觉得韩嫣栽赃陷害的成份比较大。这本来就是天子近臣最常用的把柄,也是灌夫最不耻的行径之一。 灌夫心中恼怒,脸色更加难看。 韩说也觉得有些过份。他不是灌夫,他对韩嫣说的这些罪名很清楚。很多事,都不能死抠律条,否则天下没有几个不是罪人。韩嫣这么说,根本就是鸡蛋里挑骨头。琉璃是仿玉之物,但朝廷什么时候有诏书说琉璃的使用限制也按玉器的标准来? 石头也用来仿制玉器,那用石头岂不也是僭越? “兄长,这个玩笑可不能开。”韩说提醒道。 “开玩笑?谁跟你说,我是开玩笑?”韩嫣冷笑一声,转身看着灌夫。“灌校尉,这个责任你担不起,要想洗清自己,你还是把梁啸找回来吧。要不然的话,你们都会被他连累。” 灌夫心中恼火,有心让韩嫣吃点苦头,便冷笑道:“使者真想见冠军侯?” 见灌夫出言不逊,韩嫣也沉下了脸,厉声道:“不是我想见他,是我奉天子诏书来此,必须见他。” “想见冠军侯并不难。不过,要辛苦使者一趟。山里的路不太好走,不仅船坐不得,就连马都骑不得,只能步行。使者养尊处优……”灌夫不怀好意地打量了韩嫣两眼。“恐怕没吃不了这苦头。” 韩嫣按捺不住自己的怒火,勃然变色。他最恨别人说他是天子的娈童,灌夫的眼神深深的刺伤了他。 “为什么要进山?” “冠军侯说,楼船关系到天子南征之事,不可延误。而造船用的木材需要时间干燥,早一天准备都是好的。使者让他回来,岂不是耽误了时间?若朝廷怪罪下来,谁承担起得?” 韩嫣一听,不以为然。在他看来,这根本就是梁啸的借口。你觉得我不能吃苦?那我就吃个苦让你看看。你能做到的,我也能作到。 “毋须多言,立刻安排进山。”韩嫣挥挥手,不容置疑。 梁啸很快收到了灌夫的消息。他只是不想见韩嫣,又不是真的逃难,当然不可能走得太远。 得知韩嫣这么坚持,他也有些意外。看来有些事情,躲是躲不掉的,必须勇敢面对啊。 面对之后又如何?梁啸有些挠头。这仇结得有些莫名其妙,他都想不起来是怎么和韩嫣结的仇,貌似也没有发生什么严重的冲突啊。 难道就因为我没有拍他马屁,没有满足他那可悲的自尊心? 我日,你一个卖尻子的娈童,还谈什么自尊心啊。 到了这一步,怎么结仇的已经不重要了。怎么解决他才是关键。韩嫣是天子宠臣,不能像对待冯疾那么简单粗暴,必须要想一个让天子找不到破绽的理由。最好的办法,当然是针对韩嫣的短处,而且是天子早就知道的短处。 韩嫣有什么短处?梁啸想了很久,想起来一件事:韩嫣好色。他后来送命,就是送在这个毛病上。这货在掖庭出入,搞天子的女人,被王太后抓住了把柄,天子也没法救他。 梁啸找来一个叫蔡米的向导。“附近有没有越人寨子?” 蔡米也没多想。“前面就有一个寨子,人口还不少。大人要去歇脚么?” “嗯,天子使者来了,我要借一个地方招待他。”梁啸笑笑。“这关系到能不能让天子批准匠师俸禄的事,不能大意。你先去探探路,看他们能不能找一些漂亮女人作陪。钱的事情,你不用担心,只要把这位使者侍候好了,保证人人有赏。” 蔡米一听,心领神会。梁啸说别的,他也许还会有点存疑,说到钱,那根本不用担心。冠军侯能用琉璃建屋,还会在乎这么几个小钱?几片琉璃就全解决了。 第478章殷勤 长江以南,东有吴会,西有益州,中有荆州,算是开发得比较充分的地区,其他地区名义上属于中原政权,实际上除了几个城市之外,大部分还处于半蛮荒状态。 住在这片地区的少数民族很多,汉人统称为蛮夷。粗略来分,益州西部为羌,东部及荆州界为蛮,扬州界则称为越。越族支庶太多,又被称为百越。 这些越人住在山里,消息闭塞,对山外的情况比较陌生,生活也比较原始。和他们比起来,汉人是当之无愧的文明。虽然在梁啸看来,汉人其实也质朴得近乎野蛮。 船厂的工人、匠师与这些越人比较熟悉,梁啸从他们口中得知了一些越人的习俗,知道这些越人没什么贞节的观念。妻妾陪客是很正常的事,甚至有女子看中了哪个汉家儿郎,直接抢回去当夫婿的。 让他们找些女人陪天子使者,绝不是梁啸污辱他们,而是给他们一个挣钱的机会。山里生活可以自给自足,奢侈品就比较难得了。寨子里的头领固然可以利用权势,从附近的县城买一些来充门面,普通人家没有这样的财力,就只能流口水。 陪陪客人,就能换到一些渴望已久的精美物品,他们绝不会推辞。 蔡米很快找到了那个叫邝家寨的越人寨子。头领邝恩大约六十多数,见过一些世面,听说有长安来的大人要在寨子里借住,他立刻全寨动员,挑出近二十名年轻漂亮的姑娘,出寨十里,盛装相迎。 梁啸打量了一番那些姑娘,非常满意。 邝恩将梁啸一行迎入寨中。梁啸先安排月亮和孩子住下,随即又亲自查看为韩嫣准备的住处。他有不少随从,韩嫣的随从也不小,全部住在寨子里有些困难。梁啸又不辞劳苦,亲自挑选扎营地点。安顿随行将士。 与此同时,梁啸拿出一笔钱,让邝恩采买酒肉,并特地关照邝恩。这次要来的是天子使者,怠慢不得,不要担心钱的问题。 梁啸这句话得到了蔡米等人的确认。邝恩放了心,安排人到周边寨子里采买,顺便通知那些寨子。有大生意上门,大家一起来发财。 消息一出,周边几十里之内的越人闻风而动,像赶集似的,从四面八方赶了过来。数日后,等韩嫣等人来到邝家寨的时候,邝家寨周围热闹非凡,人潮涌动,漂亮的姑娘更是随处可见。 韩嫣吓了一跳,还以为梁啸煽动越人。准备要他命呢。直到梁啸和邝恩并肩而来,满面笑容,这才松了一口气。 “冠军侯,你这是布的什么阵?” 梁啸哈哈大笑,赶上两步,深施一礼。“韩王孙,你大老远的从长安赶来,为了见我一面,还不辞劳苦的进山,我是感动得很啊。这不。山里多有不便,我只能因简就陋,略作安排,还请王孙不要嫌菲。” 见梁啸态度这么好。韩嫣既意外又心安理得,也没多想。在他看来,梁啸这是自知躲不过去,只好硬着头皮来见他。花这么多心思,无非是希望他高抬贵手。 不管梁啸有多大的才能,立过多大的功。现在又享有多少食邑,他都已经失宠。先被天子调离了战场,接着又调出了长安,如今龟缩在豫章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造船。而他却是天子身边的宠臣,一句话就能让梁啸永世不得翻身。梁啸要想保命,向他低头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韩嫣打量了四周片刻,带着三分矜持的笑了。“冠军侯这话说得太客气了。你是少年富贵,功冠全军,能用琉璃造屋的富家翁,你的安排,我怎么敢嫌菲薄。” 梁啸已经接到灌夫的警告,知道韩嫣要拿琉璃的事做文章,心里却没当回事。琉璃是仿玉,但毕竟不是玉。如果用琉璃也要照用玉的礼制来,长安城的列侯个个可以杀。不过,他此刻有心要整韩嫣,自然不介意把姿态放得低一点。 “王孙说笑了,你可是天子最信任的臣子,什么样的富贵没见过?我那点军功算得了什么,琉璃屋也是为船厂的匠师们建的,为的是方便他们研究。如果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还请王孙指点。王孙,山野之中,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这些越女资质粗鄙,不过胜在活力十足,王孙挑几个服侍?” 见梁啸服软,韩嫣心中得意,倒也不急于一时。他打量着那些衣着灿烂,身段更是诱人的越女,非常满意,脸上却还有些矜持。“这个……就不必了吧?” 梁啸给邝恩使了一个眼色。邝恩会意,立刻上前行礼,着实恭维了韩嫣一番。梁啸又劝道:“王孙,你是见惯了美人,不将这些越女看在眼中。可是将士们却难得有机会品尝这些野味,你将就着挑几个,剩下的,我好分给将士们。” 一旁的郎官、将士早就眼红了,听了梁啸这句话,更是迫不及待,眼巴巴地看着韩嫣。韩说见状,也催促韩嫣不要再客套了。韩嫣顺手推舟的点点头。“既然如此,那就随便挑几个吧。” 梁啸亲自上前,挑了五个相貌最俊俏的,将她们推到韩嫣身边,随即对剩下的越女们说道:“你们也不要客气了,这些都是我汉家的好儿郎,你们就拿出本事,歌舞起来,先让他们看看你们的歌喉舞姿。” 越女们听了,齐声叫好,就在山谷间歌舞起来。 越人生性自然,跳的舞跳也野性十足,举手投足,透着旺盛的生命力。灵动的眼神更是无时不在挑拨着随行将士们的心。越女们跳至兴浓,主动邀请他们一起,将士们心动不已,却碍于军令,不敢放肆,纷纷将目光投向自己的上官。 梁啸笑道:“王孙,这里也没什么外人,就让他们乐呵乐呵吧?” 韩嫣被五个越女围在中间,莺声燕语,已经醉了,当下点点头,算是应了。将士们一见,顿时如猛虎下山,扑入越女群中,拉着早就看中的越女,且歌且舞起来。 一时间,笑声四起,春情泛滥,让人有一种春天来了的感觉。 歌舞声中,饮宴开始。梁啸推韩嫣上座,韩嫣假意推辞了一翻,便入了座。五个越女坐在他身边,倒酒的倒酒,挟菜的挟菜,极是殷勤,侍候得韩嫣眉开眼笑,如在梦中,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了,在越女的怀中、股间出没。 梁啸在下首相陪,灌夫坐在他身边,很是不解。“君侯是怕了这小子么?” “灌君,你都把人带来了,我还能怎么办?”梁啸苦笑道:“就当是破财消灾吧。” 灌夫愧疚不已。梁啸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他,他却把事情办砸了。梁啸如今承受屈辱,都是因为他的无能。他愤愤不平。“真是岂有此理,你是一个食邑三千八百户的列侯,却要对一个娈童俯首,气死我了。” “灌君噤声。”梁啸连忙捂住灌夫的嘴,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灌君以为这就能敷衍过去了么?我怕他得寸进尺,索求无度呢。灌君就莫要再节外生枝了。” “这样还不行?”灌夫眉毛竖了起来。“他还想怎样?” “谁知道呢。”梁啸长叹一声:“走一步,看一步吧。他是刀俎,我是鱼肉,还不是随他折腾?行了,行了,你出去和兄弟们喝酒吧。你这人古道热肠,不适合这种场合,别再惹出事来。” 梁啸说着,将灌夫推了出去。灌夫越想越不爽,恨不得现在就翻脸,将韩嫣扯下座打一顿解气,却拗不过梁啸,只得擒着酒壶出去了。 梁啸心中暗笑,转身又堆起一脸的笑容,陪着韩嫣说话,姿态之低,连韩说都惊讶不已。 灌夫出了门,一口一口的灌着酒,心里的火越怎么也浇不灭,反而越烧越旺。借着酒劲,他和将士们说了起来,大骂韩嫣欺人太盛,折辱有功之人。 护送韩嫣来的人不是未央宫的郎官,就是豫章郡的郡卒,他们对梁啸的印象都不错,特别是未央郎,梁啸可是他们的榜样,而韩嫣却是他们鄙视的对象,但凡有点志气的男儿,有谁愿意像韩嫣一样做娈童。如今听说梁啸被韩嫣欺负,心里的天平自然偏向了梁啸,为梁啸不平。 不经意之间,一些别样的情绪在将士们之间蔓延开来。 酒宴饮至半夜,韩嫣喝得酩酊大醉,被五个越女扶入内室。韩说想劝他,韩嫣却已经筋酥骨软,站都站不稳,偏偏不肯老实,手更是伸入越女的怀中,揉捏得越女的脸都疼得变了形。 梁啸见四周无人注意,从袖子里掏出一只琉璃瓶,倒了一些粉末在碗里,又倒入准备好的醒酒茶。粉末迅速化开,消失得无影无踪。梁啸一手提壶,一手端茶,走到韩说身边,有些担心。“你兄长……会不会有事?这些越女可野得很,别伤了你家兄长,酒后入房,最是伤身不过。” 韩说皱着眉,无地自容。韩嫣的做派让他很丢脸,这哪里还有一点大臣应有的气度,活脱脱是一个得志的小人。这要是传到天子耳中,如何是好?外面那么多人,他就是想为韩嫣掩饰,也掩饰不住啊。 梁啸将银碗递给韩说。“这是解酒茶,你端给他,让他解解酒吧。” 韩说狐疑地打量着梁啸。梁啸笑笑,转身从案上拿过一只酒碗,倒了残酒,斟了一碗茶汤,一饮而尽。 韩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点头致谢,端着茶汤进了屋,喂韩嫣喝下。 梁啸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笑意。喝了这碗茶,韩嫣今天不折腾一宿别想消停。至于明天还能不能囫囵走出来,就要看他的造化了。 第479章挖坑 梁啸来到郎官们的住处,和这些往日的同僚闲扯。 梁啸做未央郎的时间并不长,但是他一直没有离开未央宫,低头不见抬头见,一直保持着联系。即使没有和他同事过的人也有一面之缘。 梁啸出身卑微,知道这些郎官和普通卫士比,生活无恙,但是他们所处环境不同,每天看的都是天下最有权势的一批人,心里多少有些怨气。韩嫣从小富贵,大概不会对这些普通的郎官有什么好脸色,可是梁啸却知道,除了韩嫣本人之外,这些人可能是天子最直接的信息来源。 这里面甚至可能有天子安排的眼线,或者其他人的。 梁啸钻进帐篷的时候,半醉的郎官们正在闲扯,主题就是梁啸和韩嫣之间的冲突。 身为未央郎,他们当然更同情梁啸。不过他们也清楚,这些事,他们插不上嘴。梁啸固然委屈,可韩嫣背后却是天子,谁也得罪不起。他们纵使有什么怨言也只能在精神上支持梁啸,真要让他们有什么行动也不怎么可能。 “诸位,越女怎么样?”梁啸挤了挤眼睛。“够味不?” 见梁啸进帐,郎官们连忙起身,准备给梁啸行礼。梁啸按住其中一人,笑道:“行了,行了,这里也没有外人,都是自家兄弟,不必多礼。你们要是太客气,我反倒不自在了。” “这是朝廷礼数,可不能乱了。”一个中年郎官说道。 “礼数是不能乱,可现在不是在长安,是在豫章,是在越人的寨子里啊。”梁啸摆摆手,不以为然。“我是怎么来豫章的,大家也清楚,除了这冠军侯爵位之外,我和诸位一样,都是陛下身边的卫士。来来来。一起坐。” 几句话,梁啸就拉进了郎官们的心理距离,又不动声色的表示了自己的委屈。郎官们也不生客气,围着梁啸坐下。梁啸提着醒酒茶。一人倒了一杯。“来,越人的野茶,据说能醒酒。” 郎官们尝了尝,感觉不错,能不能解酒且放一边。清凉爽口,让刚刚吃得满嘴流油的他们觉得非常舒服。 “长安城最近有什么消息?说来听听。” 郎官们七嘴八舌的说了起来。有的说,随着陈窦几家的少年离京游历,长安城没以前热闹了;有的说,陈家兄弟打造的刀剑真好,就是太贵;还有的说,宫里又来了几个新人,比以前更热闹了。 最后,有人说到了卫青大捷的事。 卫青在阴山大破匈奴主力,天子有什么想法。那是只有几个人才知道的事,对这些郎官来说,他们只知道这是一个大喜事。奴隶出身的卫青、强盗出身的张次公都能够凭军功封侯,他们为什么不能? 他们没有卫子夫那样的姊妹,但是他们可以有卫青那样的兄弟,只要有一个机会,他们一样能建功封侯。 一个郎官挤到梁啸身边。“伯鸣,你打过仗,又懂朝政,你说说看。下一个能立军功的人会是谁?” 梁啸瞅了他一眼,轻笑一声:“怎么,心痒了?” “那当然,谁不想立功封侯啊。郎官有什么意思。等外放,还不知道要等到哪一天呢。说不定等到头发白了还是一个郎官。” “这个我可说不准。就目前而言,卫青应该还是最有前途的。” “卫青啊……”郎官露出诡异的神情,压低了声音。“伯鸣,你这段不在长安,可能不知道。宫里有消息说。卫子夫接连生了两个女儿,天子很不高兴呢。现在两位陈夫人都有了身孕,如果能生一下皇子,卫子夫还能不能受宠,真的说不准呢。再说了,她年纪可有些大了。” 这些事,梁啸岂能不知。不过,他不同意郎官的意见,至少表面上如此。 “你们都想错了。陛下用卫青,和卫子夫没什么关系。”梁啸不紧不慢的说道:“陛下用卫青,是因为卫青有这样的能力。我可以这么说,十年之内,不会出现比卫青更能打的将领。” “当真?”郎官们都很好奇。这可是关系到他们的前途。如果梁啸说得有道理,他们也要考虑是不是该找机会和卫青身边的人套套近乎,希望下次卫青出征时可以带上他们。 “我还能骗你们?不信你们就等着瞧好吧。” “那卫青之后,谁有机会出头?” “我大汉一直不缺能打的将领,但是卫青的天赋远远超出一般人,短期内很难有人可以和他比肩。如果一定要说的话,我看好霍去病。他今年八岁,十年之后,应该可以上阵了。” “霍去病?”郎官们互相看看,不太相信。“他还是个屁大孩子。” “三岁看老,这都不懂?”梁啸打了个哈哈。“你们要我说,我已经说了,信不信,由你们。” “霍去病太小了,你再说一个。” “再说一个?” “对,再说一个。”郎官们起哄道。 梁啸沉吟半晌。“还有一个人,可能有机会,但是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抓住这个机会。” “谁?”郎官们兴奋起来。 “平阳侯。” “曹时?”郎官们互相看看,觉得更不靠谱。曹时是功臣之后,上阵的可能性非常小。 按古理,诸侯王都是封建遗留,他们接受封地的前提之一,就是发生战事时,他们要为天子出征。但现在的情况不一样了,不仅藩王出战的可能性很小,功臣之后也没什么机会。一来这些人养尊处优,不愿意吃苦,二来朝廷也对他们多少有些忌惮,不愿意让他们染指兵权。 面对郎官们质疑的眼神,梁啸笑而不语。他提到的平阳侯,可不仅仅是指曹时,还有另一个“平阳侯”,只是这个“平阳侯”就不是这些未央郎知道的了。 当然,在陈窦两家强势复兴的时候,天子会不会起用曹时来平衡他们,也是说不准的事。让几方势力搞平衡,自己从中调度,向来是上位者最喜欢干的事。他不希望郎官们能够理解他说的话。只要他们将他的话传到天子耳中就行了。 畅谈半宿,第二天,梁啸又早早起来,练习导引术。练习射箭,一如平常。 郎官们三三两两的起身,看到梁啸练箭,梁家部曲见缝插针的练习武艺、阵法,就连两个婢女都不忘练武。都有些惭愧。他们也集结起来,各找地方练习。 灌夫、韩说很快也出现了,他们率领部下操练,又和郎官们较技,场面热闹而友好。 韩嫣却起得很迟,直到日上三竿,他才起身,精神萎靡不振,走路打飘,还不住地打哈欠。 郎官们暗自撇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与梁啸一比,韩嫣简直是不值一提。五个最漂亮的越女是那么容易对付的么?多吃多占,怎么没精尽人亡呢。 不过看这样子,虽然没死,也差不多了。 见韩嫣居然活着出来了,梁啸也有些意外。不过,他没有露出丝毫沮丧,第一时间赶到韩嫣面前,关切的问道:“王孙,还住得习惯么?” “啊?”韩嫣捂着嘴。吹欠不断,两只眼睛都快陷下去了,眼圈黑得像熊猫,连眼睛都睁不开。他倒在椅子上。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听了梁啸的问话,他连吸了几下鼻子,这才勉强笑道:“还好,还好。” “那你看,是今天起程,还是休息两日再说?” “起程?”韩嫣吓了一跳。“去哪儿?” “你到这儿来。不就是想进山看看造船的木料么?” 韩嫣转了转眼球,这才想起来正事。他看看四周,见灌夫正一脸不屑的看风景,自家弟弟韩说也低着头,说不出的窘迫,只好言不由衷地点点头。可是酸痛的腰,发软的腿都在提醒他,现在动身是极不明智的。 “是啊,是啊,不过……不急这两日,休息两天再走吧。” “也好。”梁啸也不坚持,唯命是从。他出了门,低声对灌夫说道:“看样子,他还不满意啊。” 灌夫浓眉倒竖。“岂有此理,让我去和他理论。” “不行。”梁啸为难的咂咂嘴,犹豫了很久。“我在想,他是不是……算了,等两天吧。” 灌夫被梁啸说了半截的话引得抓耳挠腮,反复追问,梁啸只是不说。 梁啸和邝恩商量,在邝家寨要多住几天。只要梁啸给钱,邝恩自然没有意见,热情招待,派人上山打猎采摘,每天好酒好菜的招待,美女歌舞侍候,搞得韩嫣欲罢不能,夜夜笙歌,绝口不提什么时候起程。 仅仅三天时间,韩嫣就瘦了一圈,郎官们的怨气也积累到了爆发的边缘,灌夫更是气得几次撸袖子,要去和韩嫣理论,都被梁啸拦住了。 在灌夫又一次要暴走的时候,梁啸终于开了口。“灌君,是我错了。韩嫣想要的恐怕不是美女,或者说,不仅仅是美女。” 灌夫没好气的说道:“不是美女,难道还是少年?” “灌君真是一语道破天机。”梁啸长叹一声:“我真是蠢,居然到现在才想起来,白白耽误了几天时间。” 灌夫一怔,眼睛顿时瞪得溜圆。不过,他什么也没说。韩嫣是什么人,他太清楚了。梁啸说的这个问题看似离谱,可是对韩嫣来说,却是再正常不过。 “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梁啸双手一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除了委曲求全,还能怎么办?不过,这事不能让越人知道,免得坏了名声。灌君,你看……” 灌夫眼神微缩,搓了搓手,狞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找几个少年,让他如愿以偿。” 第480章韩嫣之死 梁啸想象不出韩嫣看到几个少年走进房间的时候是什么表情,他也不想知道具体的过程。看看灌夫狰狞的眼神,就知道韩嫣这次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淮南王府的炼丹士炼出的金丹,份大量足,足以能让韩嫣享用。灌夫挑选出来的少年也绝对不会比天子温柔。至于憋了一肚子邪火的灌夫会不会亲自上阵挑了韩嫣,那就说不准了。 总之场面应该很凶残,绝对是少儿不宜。 深夜,梁啸结束了夜练,却没有睡,坐在案前,一笔一画地写着奏疏。 “……豫章卑湿,瘴气满谷,毒蛇猛兽,随处可见。王孙虽忠,不服水土,不幸而殒于王事,诚可痛哉。臣彷徨无计,请自限庐山,闭门思过,伏望陛下怜之……” 月亮斜倚在榻上,靠着摇篮,已经和孩子一起进入了梦乡。贝塔出去准备洗漱用水,希娅走到梁啸身边,探头看了一眼,抿嘴笑道:“主人,韩嫣还没死,你就请罪了?” 梁啸笑笑。“在我眼里,他早就死了。”他写完最后一个字,放下笔,转了转脖子,颈关节发出啪啪的轻响。希娅眼睛一亮。“主人,你又进步了呢。” “有时间练习了嘛。”梁啸笑笑,目光透过窗上的轻纱,看向隔壁的小楼,含笑倾听那隐隐约约的惨叫。 灌夫除了勇猛,最擅长的大概就是这类恶事。仅仅一墙之隔,以梁啸的耳力,也需要凝神倾听,其他人就别指望了,就算偶然听见,大概也会以为是韩嫣爽得难以自抑,不会想到那是他垂死前的哀嚎。 韩王孙,你还好么?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好好的长安不呆,你非要跑到豫章来找我的麻烦。那我们就看看。究竟谁玩得过谁。 豫章的夜晚又湿又冷,梁啸的眼神更冷,眉上仿佛挂了霜。 长安,承明殿。张汤拜倒在天子面前,伏首不起。 丞相田蚡、御史大夫韩安国坐在一旁,面色凝重。 吾丘寿王、徐乐、主父偃隐在幕后,各自沉思。 张汤从江都归来。经过几个月的彻查,带回来一堆小山般的卷宗。他把刘建干过的那些恶事翻了个底朝天。刘建犯下的罪行简直令人发指。 仅是人命,有名有姓的就有三十八条之多。 听完张汤的叙述,天子觉得不可思议,难以理解。一个人怎么可能犯下如此罪行?如果说这是本性,那岂不说刘氏血脉不仅谈不上高贵,反而有着常人难及的罪恶。如果说这是后天培养,那谁该承担这个责任? 是江都烈王刘非,还是历任江都相? “张汤,这些案子,不会有……” 张汤顿首。“陛下随时可派人复查。若有丝毫差错,臣愿反坐,以身抵罪。” 天子摇摇头,没有再说什么。他是不敢相信,可是他也清楚,张汤的案子断得非常细,证据罗列齐集,即使是多年的老吏也未必做得出来。他早就听田蚡说过,张汤是个断案的奇才,如今一看。果不其然。 别说刘建,恐怕让梁啸来,也翻不了案。 不过,天子依然没有轻易做出结论。这件事不仅关系到朝廷的脸面。而且涉及到皇族成员,如果有什么不当,会被诸侯王误以为是朝廷有意陷害,正如当年淮南王刘长案一样。 “这件案子关系重大,不可轻忽,转丞相、御史、廷尉三司会审。宗正列席。” “唯!”田蚡、韩安国躬身领命。 张汤也拜了拜,却没有回到席位上去。天子看了他一眼,有些奇怪。“你还有什么话说?” “陛下,臣尚有一卷文书,呈与陛下。” 张汤说着,从袖子里拿出一片竹简,双手递给天子。天子伸手接过,眼神疑惑。可是当他看了一眼竹简之后,他的疑惑一扫而空,怒意大盛。 田蚡和韩安国互相看了一眼,心中凛然,不知道张汤这片竹简上写了什么,居然让天子如此震怒,而且是在刘建已经犯下如此累累罪行的基础之上。 “很好,很好。”天子咬牙切齿的说了两声,摆了摆手。“张汤留下,其他人可以退下了。” 田蚡立刻沉下了脸,张汤居然有事瞒着他?简直是岂有此理。他狠狠地瞪着张汤,张汤却低着眉,一点表情也没有。田蚡大怒,起身拂袖而去。 韩安国等人也纷纷告退。 张汤一个人留在殿上,天子重新拿出那支竹间,搁在案上。“你将天子旗的事细细说来。” “唯!”张汤躬身应命,不紧不慢的叙述起来。 田蚡端坐在马车上,脸色铁青,气息粗重。 “丞相,先回去吧。”门客藉福劝道:“张汤为人谨慎,不会故意欺瞒丞相的。他不让丞相知道,定然是怕连累丞相。诚如丞相所言,陛下也不愿意让丞相与御史大夫参与,可见张汤所为正合陛下心意。丞相在此等候,是打算面斥张汤呢,还是要向天子示威?” 田蚡转了转眼睛,颜色稍缓。“你说,张汤会升官吗?” “丞相不希望张汤升迁吗?” “不是不希望。”田蚡有些迟疑。“丞相府中,能干如张汤者不多。如果他离开丞相府,就不是助力,反而可能成为对手。” 藉福笑道:“丞相以为,张汤若离开丞相府,最有可能去何处?” 田蚡反复想了很一会儿,这才说道:“张汤精通律令,不是去御史寺,就是去廷尉寺。” “去御史寺,分的是御史大夫之权。去廷尉寺,分的是廷尉之权。对丞相来说,这都是好事啊。丞相又何必为此担忧?” 田蚡短眉一掀,转怒为喜。他看了一眼宫门,正好看到张汤急匆匆地走出来。看到他的马车,张汤小步急趋,礼数甚为周到,径直来到他的车前。 “丞相。” “张汤,辛苦你了。”田蚡盯着张汤的眼睛。“天子甚为满意吧?我是不是应该提前恭贺你升迁?” 张汤微微一笑。“丞相。你我有君臣之谊,我如果能够升迁,也是丞相的恩惠,难道丞相不高兴吗?” 田蚡歪了歪嘴。“我这不是正为你高兴嘛。” “丞相的确应该高兴。”张汤上前一步。在田蚡耳边低语两句,又退了回去。 田蚡大喜过望。“当真?” “汤岂敢欺骗丞相?”张汤谦卑地笑道。“丞相,是不是应该高兴?” 田蚡哈哈大笑。“没错,的确应该值得高兴。”他想起自己在殿上对张汤的态度,尴尬的说道:“刚才……” “刚才丞相真情流露。正好说明事先并不知情。” 田蚡恍然大悟,连连点头。两人拱手而别。 “君侯,君侯……”韩说惊慌失措地叫着,冲进了梁啸的小院。 两个卫士迎了上来,一左一右,将韩说拦住。韩说闪身想冲过他们,却被一拳打倒在地。一声轻响,雪亮的战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大胆,你想行刺么?” “君侯,梁君侯。救命啊……”韩说伏地大哭。“求求你,救救我兄长,救救我兄长。” 梁啸在屋里听得真切,披衣而起,走出房门,站在走廊上,面色不悦。“放开他。究竟怎么了,一大早就吵得人睡不安稳?” 卫士松开韩说,向后退了两步,却依然成犄角之色。挡在韩说面前。韩说泪如雨下,痛不欲生。“梁君侯,请你救救我兄长。” “你兄长?”梁啸大吃一惊,连忙下了楼。来到韩说面前。“你兄长怎么了?” 韩说拉起梁啸就走,来到隔壁的小院。护送韩嫣来的郎官们三步一岗,五步一跳,牢牢地控制住了小院,面色凝重,如临大敌。灌夫带着几个亲卫。站在院子里,正来回踱步。见梁啸进来,他不动声色地看了梁啸一眼,然后走了上来,拱拱手。 “梁君侯,出大事了。” “快领我去看。”梁啸说着,大踏步上楼。 见梁啸走来,郎官们纷纷让路,眉宇间有如释重负之意,仿佛被敌人重兵围住了数月,终于等到了救兵一样。梁啸也不理他们,径直来到韩嫣的房门前。房门前站着两个郎官,像两尊门神一般把住了房门。“梁君侯……”其中一个年长些的郎官面色苍白,欲言又止。 “究竟怎么了?”梁啸燥了起来。“韩王孙究竟怎么了?” “君侯,你进去看。”韩说推开郎官,将梁啸拉到屋里。屋里弥漫着情欲和血腥之味,帷帐低垂,榻上凌乱不堪。五个越女跪在一旁,不着一丝,战战兢兢。别有两个同样赤裸着身子的俊美少年,已经被人杀死,倒在榻旁,血流了一地。 梁啸登时沉下了脸。“这两个少年是怎么回事?” 灌夫跟了进来,低声道:“君侯,是……是韩王孙要求的,我……我不敢……不从。” “灌夫,你这脑袋是不是被门夹过了?”梁啸勃然大怒。“王孙是什么身份,你难道不知道?他是陛下身边的人。你居然任他胡来?这要是传到天子耳中,如何是好?” 灌夫心里明白,却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韩说听了,却是脸色大变,惊恐不已。梁啸这话说得隐晦,但他又怎么可能不知道?韩嫣为什么受宠,那是因为他不仅是天子的近臣,更是天子的娈童。不管他承认不承认,他都是天子的禁脔,岂是别人轻易碰得的? 就像女人一样,进宫之前,不管你有过多少男人都没事。进了宫,你就是天子的女人,你还能随便和别人有染吗?韩嫣找女人没事,但是找别的男人,万万不行。这个消息如果传到天子耳中,韩嫣再死一次都不足以抵罪。 “君侯,这……这可怎么办?” “此事不可外传。”梁啸脸色铁青。“有多少人知道,把他们都叫过来。” 梁啸说着,上前一步,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地挑开帷帐,向里瞅了一眼。 榻上到处都是血,还夹着一些黄褐色的污迹,腥臭扑鼻,即使梁啸见惯了尸体,也觉得这模样着实恶心。韩嫣蜷缩在锦被中,披头散发,脸色苍白,身上随处可见血污。 梁啸探身过去,将手指按在韩嫣的颈动脉上。触手处尚有余温,但没有脉搏,韩嫣已经气绝。 梁啸眼中闪过轻蔑之色,随即又恢复了怒意。他用帷帐擦了擦手指,背着手,走出房间。 郎官们聚集在门前,低头俯首,如丧考妣。他们是负责保护韩嫣的人,韩嫣死了,他们首当其冲。回京之后会是什么后果,他们大致已经能想得出来。 “究竟怎么回事?”梁啸厉声喝道。“你们也都是多年郎官,这样的差事做过无数,这次怎么这么大意?” 一个中年郎官上前一步,低声道:“梁君侯,我等失职,可是……王孙之意,谁敢违拗?” 梁啸不理他,环顾四周,眼神如鹰。“昨天晚上谁当值?” 五个郎官站了起来。 “你们都在什么位置,看到了什么?” 五个郎官互相看看,其中一人说道:“我们……在院门外侍候。” “胡闹!”梁啸大怒。“扈从郎官近身保护,这是郎署的规矩,你们第一天入值就应该知道,怎能如此大意?若有人在王孙身边,又怎么会出这样的意外?” “梁君侯,我们也是没办法啊,王孙命我们不得靠近,谁敢违拗他的意思?”中年郎官扭头看看跪在一旁的越女和少年,虽然没说什么,却是在提醒梁啸:韩嫣在做这种事,能让我们在旁边看着? 梁啸的脸色更加难看,甚至有几分狰狞。“你们是说,这不是你们的责任,是韩王孙的责任?” 郎官们面色煞白,官大一级压死人。韩嫣死了,他们无法自清,如果梁啸坚持按规章制度办事,他们肯定要倒霉。他们互相看看,手足无措。就在这时,梁啸看了那中年郎官一眼,随后又看看同样六神无主的韩说。中年郎官愣了愣,如梦初醒,给其他同伴使了个眼色,然后齐唰唰地向韩说行了一个大礼。 “韩君,请为我们说句公道话。” 第481章南越 韩说呆若木鸡,一动不动。郎官们叫了两声,他一点反应也没有。 “韩君,韩君?”梁啸伸手按在韩说肩上,轻轻摇了摇,眼神关切。“人死不能复生,你千万要节哀顺变,以家族为重。” 听到家族二字,韩说打了个激零,突然惊醒。韩嫣已经死了,而且死得很丢脸,不能再让他连累家族。韩家已经够倒霉了,如果再被韩嫣连累,不知道又要倒霉成什么样呢。 “梁君侯。”韩说一把拽住梁啸的手臂,哀求道:“君侯救我,君侯救我!” “救你?你又怎么了?”梁啸诧异不已。 “君侯……”韩说看看四周,将梁啸拉到一旁,连连拱手。“请君侯垂怜,救救我韩家。家兄做出如此令人不耻的事来,一旦传到天子耳中,不仅他自己万死莫赎,就是家父也会被连累。君侯……” 梁啸为难地摇了摇头。“不是我不肯帮,欺君……可是大罪啊。” 韩说已经乱了心神,顾不得那么多了。欺君是大罪,可是韩嫣做的事和欺君又有什么区别。他连连哀求,梁啸无奈,沉吟良久,长叹一声。“韩君,这件事我也有责任,未能及时进谏,致使王孙殒命,累及陛下清誉。这样吧……” 梁啸附在韩说耳边,低语了几句。 他的解决办法很简单:韩嫣死得太丑,对谁都不好看。韩家丢脸,郎官们丢官,天子也丢脸。既然如此,不如将此事瞒过,就说韩嫣死于水土不服。如此一来,韩嫣就不用带着这种丑名入土,韩家就不会受到连累,天子的脸面也保住了,而梁啸等人也就没什么责任可言。 这是目前最稳妥的办法,但是要统一口径。特别是要韩说点头。如果他不配合,这件事一旦泄露出去,他们都有欺君之罪。 韩说连连点头,如释重负。 梁啸却神情严肃。如临大敌。“韩君,你别急着点头。这可是欺君之罪,一旦报到朝廷,就不能再改口了。要不然,受牵连的可不是一人两人。而是数十人,数百人。” 韩说也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不过,他想了想之后,还是用力的点点头。“君侯,我明白。” 梁啸心中暗笑。韩说的反应早在他的预计之中。在家族的生死存亡面前,韩说没有别的选择。他也不会怀疑到韩嫣的死有什么猫腻,韩嫣好色又不是什么秘密,做娈童也是人所共知的事。 他只不过是顺水推舟,助了韩嫣一臂之力而已。做了那么多的铺垫之后,谁能想到他在其中的作用。 “既然如此。那就这么说定了。”梁啸再三叮嘱韩说,让他考虑清楚。韩说别无选择,只能点头答应,反倒生怕梁啸不答应。毕竟在这件事中,梁啸的责任是“最轻”的,他根本没有必要冒这么大的风险。 搞定了韩说,梁啸又去和灌夫等人商量。 灌夫自无二话,韩嫣的命本来就送在他的手上,郎官们也是感激涕零。虽说欺君的罪名大得让人不敢想象,但是谁愿意承担这个责任?韩嫣因好色而亡,不仅连累了大家。还伤及天子颜面。万一天子震怒,谁也没好果子吃。既然韩说央求大家保密,不想把这件事泄露出去,他们自然求之不得。 为了确保不会有人反悔。他们又一起发了毒誓。 统一口径之后,灌夫将梁啸拉到一边,手摩挲着刀环,眼神凶恶。“那几个越人女子怎么办?” 梁啸看了一眼那五个已经吓得面无人色的越女,犯了难。“她们看到了整个过程?” “灌夫满不在乎的说道:当然看到了。” “你想杀了她们?” “让她们出去,岂不是走漏风声。” 灌夫呲着牙笑了。像一头择人而噬的猛兽。看到他这副表情,梁啸就明白了他的心意。灌夫整死韩嫣的时候没让这些越女出去,就已经存了灭口之心,就和那两个少年一样。在他看来,这几个越女根本不值得考虑,问他怎么处理,纯属出于礼貌。 对灌夫来说,这已经是难得的尊敬。 可是梁啸却不想杀这个五个越女。他知道留下这五个女子是个隐患,可是杀了她们,他于心不安。 “你能把整个邝家寨全部杀了?” 灌夫挠挠眉,没有吭声。 “把她们交给我来安排吧,我会关照她们闭紧嘴巴。” “万一她们管不住自己的嘴呢?” “那也是命。”梁啸瞅了灌夫一眼,云淡风轻。“你放心,就算没有这件事,天子要杀你我,也有无数的理由。乱杀无辜,有伤阴德,反而不美。你现在怕了?” 灌夫微怔,随即又笑了。“怕个鸟!好,我听你的。” 梁啸写好奏疏,派郎官赶回长安。 韩嫣死了,邝家寨的狂欢又继续了数日,这才散去。在这几天时间里,梁啸和邝恩等头领商议,造船需要大量的木材,梁啸希望各个寨子提供劳力。听说有挣钱的机会,邝恩等人自然是求之不得。应梁啸的要求,他们先提供了数十名向导。 那五个越女也在其中。 梁啸给了她们的父母一笔钱,将她们买了过来,赏给荼牛儿、庞硕等近侍为妻妾,确保她们在自己的控制范围以内。这五个越女也知道是梁啸救了她们的命,不敢不从。她们的父母得了钱,也没什么意见,痛痛快快的达成了交易。 在这些越人的帮助下,梁啸随即对周围的山林进行普查、登记。 至于韩嫣,梁啸给他准备了一副上好的棺木,由韩说护送回长安,至于韩家会不会将他送入祖坟,就不在梁啸的关心之列了。韩嫣在黄泉之下怎么和严助、朱买臣相处,梁啸也不关心。 他的对手从来不是这些人。 十二月中,出使南越的使者严安完成使命,经过豫章,与刚刚完成附近山林普查的梁啸相遇。 梁啸略尽地主之谊,自然而然的问起了南越的情况。 严安虽然与梁啸交往不深,年龄也比梁啸大不少,但是他和梁啸很谈得来。梁啸一问起南越的情况,他就感慨地说道:“梁君侯,你以前是不是去过南越?” 梁啸很意外。“严君为什么这么说?” “南越的地理形势正如君侯所言,不便行军。”严安拿出藏得很严实的帛书,摊在梁啸面前,面带得色。“梁君侯,你看。” 梁啸又惊又喜,连忙接了过来,仔细查看。“这是南越舆图,你是怎么弄到手的?” “君侯一定想不到,这是南越王赵胡所献。”严安眉飞色舞,讲起了出使南越的经过。 原来,征侧所得的情报有误,南越王赵胡并没有与闽越结盟的意思,这次战事纯粹是由闽越挑起来的。几年前,赵佗刚刚去世,赵胡年轻,理政经验也浅,朝政掌握在以丞相吕嘉为首的大臣手中。闽越大概觉得有机可趁,这才挑起战事。面对闽越的进攻,赵胡已经乱了阵脚,所以向汉朝求援。 “这么说,南越没有反叛之意?” “没有。”严安笑道:“赵胡内忧外患,哪里敢与朝廷为敌。他现在就盼着朝廷的大军赶快来援,所以才将舆图都交给了我。我这次回程,依图而行,查看了相关的地形,发现正如君侯所言,行军极为困难。” 梁啸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地图看。南越是不是有意与汉朝对抗,并非决定性因素。赵胡再听话,汉武帝也不能再容忍南越这个异姓王国存在。南越国不是闽越国,也不是长沙国,他的实力太强,又有对抗中央王朝的前科,只要有机会,汉武帝肯定会毫不犹豫地解决他。 如果赵胡听话,主动引汉军入境,那也不过是减少一些麻烦而已。 更何况赵胡现在又做不了什么主,南越的权臣们愿不愿意归附朝廷,才是能否顺利解决南越问题的关键。 “吕嘉等人的态度如何?”梁啸放下地图。“他们会接受汉军入境吗?” “看起来可能不大。”严安摇摇头。“所以,我军还是应该做好强攻的准备。如果由陆路进军,则大军旅途劳顿,又被山岭所阻,难免会和隆虑侯当年的情形一样,受阻于南越境外。” “隆虑侯?” “是的,高后七年,赵佗发兵击长沙国,高后曾经派隆虑侯周灶率兵击南越,被阻于南岭,将士们水土不服,瘟疫流行,伤亡惨重……” 梁啸听严安解说之前的那场战事,又欢喜又惭愧。欢喜的是严安准备工作做得很充分,这次出使南越收获很大,惭愧的是自己对那场战事一无所知。亏得没有大放厥词,要不然就丢脸了。 梁啸赞道:“严君这次出使称职,想必陛下一定会非常满意。” “君侯应该也会满意。”严安笑道:“陆路进军不可取,楼船必然大行其道。君侯在豫章造船,将来战事一起,君侯必然是急先锋。希望我收集的消息能为君侯提供一点参考。” 梁啸笑而不语。他明白了严安的意思。不过,严安显然还没摸准天子的脉门,他还以为天子会让他统军南征,希望能有机会从征立功呢。 第482章打脸 尽管如此,梁啸还是爽快地答应了严安。 他和天子之间还没有撕破脸,连严安都觉得天子对他信赖有加,其他人更看不出其中的端倪。既然如此,他当然也要掩饰好,毕竟这张虎皮还能起不少作用。 “听严君语气,想必对如何进军已经有成案在胸了。” 严安谦虚地笑了两声,把目光瞟向了舆图。“是有一些想法,不过还不成熟,需待奏请陛下之后,请陛下定夺才行。” 梁啸用手指点点舆图,提醒道:“严君所言甚是,用兵如射箭,需得三思而行。一旦箭离了弦,再想反悔可就迟了。轻则辱身,重则辱国,岂能大意。赵胡虽有意向化,可是吕嘉等南越土著未必就知道我大汉的强盛广大,说不定还以为岭南就是天下之中呢。让他们放弃独立,俯首称臣,恐怕没那么容易。” 严安大笑,连声附和。南越士大夫的表现正如梁啸所说,骄横无知,如井中之蛙。 两人说得热络,梁啸也拿出了他这段时间的劳动成果:一份图文并茂的植物图鉴。 严安翻看着图鉴,兴趣并不怎么浓。从淮南带来的画师画的图虽然很精妙,可是配的文辞却太粗陋了。至少在严安看来如此,简直近乎大白话,什么树,高几何,粗几何,几年能成材,有什么特点,诸如此类。 “君侯这是打算做博物之学?” 见严安没什么兴趣,梁啸也不勉强,将图鉴收了起来。对他来说,这可是真正的宝贝。如果真要南征,进入丛林作战,这些资料就是千金难求的生存手册。丛林固然凶险,可如果你懂得丛林,也会发现无穷无尽的资源,有如鱼得水之感。 做向导的越人就是如此,他们对丛林的亲近。让梁啸非常羡慕。 “严君和我一起回庐山,我让你看一些更有趣的东西。” “好。”严安正中下怀,一口答应。 “呯!”一声巨响,天子一掌拍在案几上。案上的书简笔墨都跳了几下,几滴墨沾在竹简上,摇摇晃晃,晶莹可爱。 可是天子的心情却非常糟糕。 韩嫣死了。 他怎么会死?梁啸的奏疏中给了一个理由,说是水土不服。又中了瘴气。这个道理看起来没什么问题,可是天子却依然看出了破绽。 那么多人一起,为什么偏偏韩嫣死了,其他人却一点事也没有? 天子第一时间想到了梁啸。梁啸不是什么君子,他有仇必报。江都王刘建得罪了他,如今身败名裂,死期可至。严助、朱买臣得罪了他,如今墓草森森。韩嫣和梁啸一向也不和,这次去豫章更是有目的的,梁啸如果要对他下手。理由很充足。 天子将送信回来的郎官叫了进来,沉声问道:“韩嫣是怎么死的?” 郎官早有心理准备,按照梁啸说的统一口径回复。天子也不说话,静静地听着,直到郎官说完,他才冷笑一声:“这是梁啸编的故事吧?” 天子的声音并不大,可是在郎官耳中却犹如晴天霹雳。他大吃一惊,不知道怎么回答天子。看他这副神情,天子知道自己猜中了,更加怒不可遏。他站起身来。背着手,踱到郎官面前,俯视着郎官。 “朕再给你一个机会。如果你还不说实话,就到大狱里去说吧。欺君之罪。是你扛得起的?” 郎官面色如土。他不知道自己哪儿犯了错,居然被天子看出了破绽。进了大狱,那还能活着出来吗?不仅是他本人,就连他的家人都会受到牵连。 “陛下……” “说!”天子轻喝一声,却透着说不出的威压。 郎官吓坏了,连连叩头。将事情的真相一一道来。 天子愣住了。他知道了真相。却发现真相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梁啸是说了谎,可是这个谎言却并没有什么恶意。相反,梁啸这是在维护他的脸面。 天子很失望,很愤怒,却不是针对梁啸,而是针对韩嫣。 韩嫣居然好色如斯,五个漂亮的越女服侍还不够,还要再找两个少年? 天子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人狠狠的扇了一耳光。他看着面前的郎官,恨不得让人立刻将这个郎官送到大狱里处死,好将这个消息封锁住。不过他也明白,知道这件事的人太多了,他总不能将这些郎这全部杀死。就算杀死这些郎官,不是还有梁啸、灌夫、韩说么。 “你知道该怎么做吗?”天子盯着郎官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 “臣……”郎官战战兢兢,牙齿打战。 天子返身从案上拿起梁啸的奏疏,在郎官面前晃了晃。郎官如梦初醒,连连叩首。 “去吧,管好自己的嘴!” “唯!”郎官如逢大赦,嚅嚅而若。直到出了大殿,被风一吹,他才发觉自己满头是汗,已经汗湿重衫。 天子站在大殿中,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他的牙齿咬得紧紧的,咯咯有声,仿佛在撕咬着什么。一旁的侍者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惹怒了天子,蒙受无妄之灾。 这一夜,承明殿的灯亮了一夜,天子的身影如同鬼魅,伴随着含糊不清的咒骂,飘忽不定。 梁啸陪着严安回到白鹿精舍。 看到那明亮的琉璃窗户,严安大吃一惊。“梁君侯,这是不是……太奢侈了?” 梁啸无所谓的耸耸肩。“如果只做数月停留,的确有些奢侈。可若是想打造百年精品,就谈不上什么奢侈了。一来琉璃虽然造价不菲,但实际上并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贵;二来有了这琉璃窗之后,白天不用点灯,省了灯油之费,看似很少,可积缁累寸,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梁啸说着,将严安引入精舍。以邓国斌为首,正围着船模讨论问题的淮南门客和工匠们见梁啸进来,连忙放下手中的事,围了过来,纷纷行礼。 梁啸指着邓国斌说道:“这些人不是在学问上有独到之处,就是有造船上有多年经验。能不能按照预期的时间完成楼船改造,他们才是关键。可以这么说,少了我,没什么关系,少了他们,这楼船终究是水中月,镜中花,不可能扬帆远航的。” 严安表面上很客气,心里多少有些不以为然。淮南门客也就罢了,这些匠师不过是些卑贱之人,哪里当得起梁啸如此称赞。这不过是梁啸收拢人心的策略罢了。不过,能在如此明亮的屋子里做事,的确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啊。 邓国斌等人的心情却与严安大不相同。虽说朝廷的诏书未达,他们能不能享受朝廷的俸禄还是未知之事,可是梁啸对他们的尊重和厚待却是实实在在的。如今梁啸又在天子使者面前如此抬举他们,他们自然感激,心里暖洋洋的。 “这是什么?”严安走到案前,指着快要完工的船模,赞不绝口。“这是哪位匠师的大作,实在是精致得很。” “这是他们大家的心血。”梁啸介绍道:“这是严格按照比例制作的船模,完成之后,要用它来试验各种性能,诸如抗风能力,承载能力,吃水深度,都要一一试验。如果有什么问题,也好及时修改。” 严安很意外。他以为这只是一个模型,让人看看外形,没想到还要完成这么多的试验任务。 梁啸也不多说,引着严安又来到已经初具规模的试验池,指着水道说道:“船模完成之后,会放在这条水槽里,计算不同的流速下承受的冲击力,以此来模拟行船时需要的动力……” 梁啸一一道来,如数家珍,严安虽然对具体的技术所知有限,但是梁啸讲得深入浅出,他听得明白,更为其中的精妙之处拍案叫绝。传言不虚,梁啸其他的学问一般,在这些问题上,他的思路远远超出一般人。天子让他来督造楼船简直是太合适了,根本挑不出比他更好的人选。 “梁君侯,你与陛下真是君臣相知的典范啊。陛下知人善任,非我等所能及。” 梁啸忽然有些后悔,真是自作孽不可活,这话要是传到天子耳中,我以后还能统兵作战吗?这直接由军转学啦。懊恼之余,梁啸转念一想,又觉得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这不正是自己要做的么,无须上阵厮杀,没什么风险,又能实现自己的计划。 梁啸笑容满面,附和了几句。“陛下圣明,自非我等能够揣摩。我也是尽力而为罢了。” 参观完了精舍,梁啸又让人拿来一卷庐山图。这是他让淮南画师精心描绘的,不仅包括了他已经造好的几座院落,还包括一些正在筹划中的宅院,可以说,这是他的庐山庄园设计蓝图。 “这简直是人间仙境啊。”严安羡慕不已。“君侯真是眼光独到,上阵可动若雷霆,闲居亦可赏花弄月。” “这是陛下的恩赐。”梁啸大笑。“这不过是图上风景,容我带你去游一游庐山,你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人间仙境。严君,我怕你看了之后,不肯走啊。” 第483章三策 长安还有富贵,严安当然不至于留恋庐山而不肯离开。不过,庐山的风光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让他对梁啸的悠闲生活艳羡不已。 眼前有美景,身边有美人,山珍湖鲜,万亩菜田,这简直是神仙般的生活。 严安带着对梁啸的羡慕和一卷蓝图,离开了庐山,赶往长安。 一月中,严安回到了长安,立即赶往未央宫见驾。 时隔数月,再一次看到天子,严安有些意外。天子瘦了一圈,眼圈发黑,只是眼神更加冷峻。看到严安,他挤出一丝笑容,伸手示意严安入座。 “南越情况如何?” 严安将出使的情况说了一遍,特别提到了南越王赵胡的困境,然后又拿出赵胡献出的舆图。天子接过舆图,仔细打量了一番,眼中露出一丝神采。 “若是如此,能否里应外合,拿下南越?” “臣本有此意,不过与冠军侯一席谈之后,臣觉得有些冒险。” 天子眼神闪了闪。“梁啸?” “是的,臣返程时,在豫章遇到了冠军侯,盘桓数日,听取了他不少意见。”严安又将与梁啸交流的经过说了一遍,然后拿出梁啸让他带来的蓝图,恭恭敬敬地献给天子。 天子展图而观。听严安说完了庐山风光和白鹿精舍,天子轻笑了一声。“看来他在豫章过得很滋润啊。” “冠军侯乐天知命,能随遇而安,于平常中见精神。” 天子转了转眼睛,沉思片刻,又道:“你在豫章时,可曾听说韩嫣的事?” “听说了,韩嫣殒于王事,也算是求仁得仁。” “是啊,只是可惜,那么多人。偏偏他死了。” 严安叹了一口气。“陛下,江南卑湿,瘴疠甚多,中原人初到南方。多有不适应之处。若在城中还好,韩王孙急于为陛下效命,深入山林,实在是太冒险了。” 天子眉头微蹙,没有再说什么。又问起了南越的事。严安见天子神情古怪,大惑不解,却又不能多问,只得随着天子的意思,将话题重新拉回南越的事上。 严安自己有心趁此机会拿下闽越,但是梁啸的建议又让他不敢轻举妄动。楼船尚未造成,如果只从陆路进攻,一旦赵胡接应不及时,受挫的可能性很大。 可是,就这么放过这个机会。又实在可惜。 天子听出了严安的意思,也有些心动。他让人叫来了主父偃、徐乐等人,又派人去请窦婴。主父偃、徐乐先到,得知南越君臣不和,他们都觉得是个机会。不过,对梁啸的意见,他们也不敢轻易否定,毕竟比起实战经验来,梁啸要比他们更有话语权。 不多时,窦婴也赶到了承明殿。 听完了严安的分析。窦婴却提出了不同的意见。他觉得,不管具体的原因是什么,闽越攻击南越,南越向朝廷求援。朝廷就必须有所表示,不能因为楼船尚未准备妥当,还不具备强攻南越的能力就放弃这个机会。 必要的威慑还是应该有的。南越君臣不和,但心向朝廷的毕竟是南越王赵胡。赵胡同意,吕嘉等人再不愿意,他们还敢阻挡王师?只要大军进入南越。决定权就不在南越君臣了。 总之一句话:这是一个机会,也许可以兵不血刃的解决南越问题。 窦婴的建议得到了所有人的支持。天子对窦婴的建议非常满意,他称赞窦婴这才是真正的老成之言。 在座的都是聪明人。天子此言一出,他们就听出了言外之意。窦婴的建议是真正的老成之言,那反对立刻出征的梁啸是什么?很显然,天子对他的意见不太满意。 决定出征之后,天子进一步做出安排。经过商议,天子决定派御史大夫韩安国和大行令王恢统军出征。韩安国出会稽,以会稽太守窦去非为副将;大行令王恢出豫章,任灌夫为豫章太守,做王恢的副将,严安为护军将军,随王恢出征。 听了这个安排,在座的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异样。冠军侯梁啸不与此战?这是一个很反常的决定。 天子随即给出了解释:梁啸不是不参与此战,只是他另有任务。他将作为使者,再次出使南越,协助南越王赵胡做好接应工作。只有如此,才能里应外合,拿下南越。 众人将信将疑,但是没有人会主动提出异议。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天子随即召集丞相田蚡、御史大夫韩安国和大行令王恢入宫,安排战事。韩安国、王恢自然没什么意见,田蚡虽然遗憾豫章太守这个职位落到了灌夫的手中,却也没多说什么。船厂归少府直接管辖之后,豫章太守已经没有什么油水可言,他不愿意因为一个没油水的太守与天子发生冲突。 诏书用六百里加急送到豫章,先送到了灌夫的手中。 灌夫又惊又喜。能复任豫章太守,他当然很开心,可是他升了官,梁啸却被排斥在这场战事之外,他觉得不太正常。就算天子有意冷落梁啸,最多不让他独领一军吧,怎么会连边都不让他碰,反而让他出使南越? 灌夫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赶到山中,找到了正在山里调研的梁啸。 看完诏书,梁啸也很意外。不过他意外的不是天子安排他出使南越,而是天子居然想借此机会直接拿下南越。看来严安并没有把他的提醒当回事,还是立功心切,想冒险拿下南越。 当然了,他也从这个任务中闻到了不祥的味道。出使南越,里应外合?这分明是羊入虎口。大军压境,南越君臣不可能一点反应也没有,一旦他们做出过激反应,他这个使者就是南越人祭旗的牺牲。 天子这是要我的命,还是对我的信任?梁啸搞不清楚,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做最坏的打算,做最好的准备。 梁啸的第一个准备是上疏天子,极力反对此次南征。理由很好找,这场战事本来就有些投机取巧的成份,梁啸要找出反对的理由简直太容易了。而且每一条看起来都非常有道理。 梁啸甚至将矛头对准了窦婴。他认为窦婴这是给会稽太守窦去非创造机会。不过窦去非是个中才,不适合统兵出征,建元三年闽越攻击会稽郡,已经证明了他的能力。窦婴如果不知道窦去非的能力。是不智;如果知道而不进谏,则是不忠。 梁啸的言辞很激烈,看得灌夫都觉得有些过份。不过梁啸没理他,写好奏疏之后,命人以最快的速度送往长安。与此同时。他出山赶往庐山,紧急与师傅桓远磋商。 一叶扁舟,停在大湖中心。微风徐来,小船随波起伏,湖水拍打在船底,发出哗哗轻响。 桓远手持钓竿,盘腿坐在船头,专心致志的钓鱼。身边的鱼篓中,几条小鱼缓缓游动,不时的甩一甩尾巴。打出一两朵水花。 钟离期倚在船边,昏昏欲睡。 两个年轻漂亮的越女坐在船尾,正嘀嘀咕咕地说着悄悄话。虽然是冬天,她们依然卷起袖子,露出半截手腕,露出闪亮的银饰,在阳光下闪着柔和的光。 远处传来桨声,一个越女抬头一看,连忙站了起来。 “桓师傅,是君侯的船。” “知道了。”桓远应了一声:“让他停远点。别吓跑我的鱼。” 越女清脆的应了一声,摇动手臂,示意梁啸不要靠近。她们跟着桓远已经有一段时间,知道梁啸对桓远非常尊敬。倒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看到越女们的手势,梁啸示意水手们停下了船。看着湖中心的那条小船,他眉毛轻扬,转身对荼牛儿说道:“牛儿,你说师傅这两天,有没有碰过那俩姑娘?” 荼牛儿瞥了梁啸一眼。低声道:“注意身份,小心桓师傅知道了,抽你。” “你去告密?” 荼牛儿看看四周,拉着梁啸向前走了两步,离其他人远一些,这才露出狡猾的笑容。“你师傅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不过我师傅很满意。跟了他这么多年,我是难得做对一件事。” “钟离叔喜欢?” “喜欢!”荼牛儿乐不可支。“送过去的时候,我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喜欢。我现在总算知道他喜欢什么了。以前不管送他什么,他都是爱理不理的,这次难得夸了我两句。” 梁啸乐了。“这么说,钟离叔也是憋得久了。不过,看他平时一副禁欲脸,谁会想到他好这一口啊。早知道的话,不是早就解决了么。长安一个漂亮婢女也就是两三万钱吧。” “你们想多了。”希娅走了过来。“钟离师傅是高兴终于不用他洗衣服了。” “什么?” “钟离叔不好女色,但是他更不喜欢洗衣服。”希娅掩嘴笑道:“在长安的时候,家里有仆人洗衣,到了这里,就只能由他来洗衣了。桓师傅说,他劲力未能收放自如,总把衣服洗坏了。如今有了那两个越女,他就不用担心把衣服洗坏了。” “是这个原因?”梁啸和荼牛儿面面觑。荼牛儿一拍大腿。“那可有些可惜了,这么漂亮的姑娘就用来洗衣做饭,太浪费了。” “要不,你再去要回来?” “那还是算了。”荼牛儿一缩脖子。“我怕他揍我。” 两人趴在栏杆上,笑成一团,一如当年在广陵城做游侠儿的时光。 直到夕阳低垂,映红了湖面,桓远才披着一身霞光,收起了钓杆。越女摇动小船,来到梁啸的楼船旁。梁啸和荼牛儿上前行礼。梁啸接过鱼篓,看了一眼里面的五六条还没巴掌宽的小鱼,很没诚意的赞了一句。 “师傅,你这钓鱼的水平见涨啊,钓得可真不少。” “知道这是什么鱼吗?”桓远将鱼篓夺了过去,一脸鄙视。 “不知道。”梁啸嘻嘻笑道:“这是什么鱼,长得像琉璃似的,着实可爱。咦,怎么连鱼鳞都没有的?” “大银鱼。” “大银鱼?”梁啸摇摇头。“没听过。” “这是彭蠡泽的特有品种,做鱼羹最好不过,还是当年在吴国的时候吃过一次,至今难忘。如今住在泽边,每天能吃上一碗银鱼羹,此生足矣。”桓远说着,又看了一眼那两个越女,神情满意。“她们做鱼羹的水艺着实不错,待会儿你也尝尝。” “好啊,可是这么几条鱼,恐怕不够吧?” “让你尝个味,你还想吃饱?”桓远大笑。 “师傅,你也太抠了。”梁啸摇摇头。“尝了个味,却不让吃饱,那还不如别让我尝了。” “不尝就算。说吧,突然从山里回来找我,有什么事?” 梁啸没吭声,拉着桓远进了舱。荼牛儿关上了门,站在门外。桓远见状,也收起了笑容,剑眉一挑。 “怎么了?” “也没什么,天子要取南越,让我出使南越,接应大军。” “接应大军?”桓远眼神紧缩。“这是龙潭虎穴啊。”桓远瞅了梁啸一眼。“你还笑得出来?” 梁啸咧咧嘴。“我为什么笑不出来?比这危险十倍的事我都做过,有什么好怕的。师傅,你忘了吗,当初我就被你骗进大营,险些送掉小命。” “胡闹!我会要你的命?”桓远有些焦躁。他来回转了两圈。“会不会是韩嫣的事被天子看出了破绽?” “说不准。不过,就算没这件事,天子也不可能完全放心。”梁啸想了想,又道:“也可能是个试探。” “试探什么?” “试探我是仅对韩嫣不爽,还是对朝廷也不忠。”梁啸向后靠了靠,咧着嘴乐了。“天子有雄心,他不会因为一个娈童而毁了一口好刀。但前提是这口刀要能掌握在他的手中。否则的话,他不会介意将这口刀毁掉,以免反受其咎。” 桓远沉思片刻,点了点头。他和天子有过接触,知道梁啸对天子的评价并非臆测。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有三个计划:能不去,就不去;这是上策。如果非去不可,那就多争取一些时间,做好万全准备,在保证安全的情况下探探路;这是中策。最后一个么……”梁啸想了好一会儿,这才轻声说道:“干脆趁着这个机会扬帆远行,一去不回。” 第484章出使 “上策不上,下策不下,你还是选中吧。”桓远笑笑。“我在闽越还有些部下,需要的话,我让他们去南越接应你。” 梁啸忍俊不禁。“你那些部下都散养了多少年,还能听你的?” 桓远淡然。“有些人,就算是天天在你身边,也不会忠于你。有些人,哪怕这辈子只见过一面,他也会至死不渝。忠诚与否,并不在时间长短,而在意气是否相投。” 梁啸瞟了一眼桓远身后的钟离期,没有再说。他自己不怎么相信有这样的情义,但不代表不存在。钟离期对桓远的忠诚就有些莫名其妙。不管桓远是刚释放的囚徒,还是统领千军的将军,他都不离不弃。 “好吧,其实,我回来找你,一是想问问你的意见,二是想向你讨教一些丛林中的战术。我估摸着,这趟出使南越很可能和出使西域正相反,风风光光的去,灰溜溜的回,如果不了解丛林战,说不定就死在哪个山沟里了。” 桓远嘴角微挑。“没错,有备无患,这是你最大的优点。” “不小心不行啊。”梁啸叹了一口气。“丛林再险恶,也险恶不过朝堂。” “现在后悔了吧?”桓远调侃道:“当初若是听我的,留在闽越,现在也不至于这么麻烦。” “那倒是,就算搞不定闽越王,搞定刘驹也没什么问题。”梁啸嘿嘿笑道:“不过现在也不迟啊。师傅,我还有机会。只是这么一来,刘驹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桓远脸色微变,随即又笑了。“好吧,总的来说,还是现在的日子比较好。不过……”他随即又收起了笑容。“天子英明果断,比其父祖又胜一筹,你又不甘做个顺臣,还是要小心些的好。” 梁啸点头答应。 时间不长,鱼羹送了上来。梁啸捧起陶碗。浅浅的呷了一口鱼羹,顿时满口生香,不禁狼吞虎咽,几口就将一碗鱼羹吞下了肚。又将碗伸了过去。 “再来一碗。” 桓远端着碗,瞥了他一眼,吩咐道:“阿雅,再给他装一碗。就一碗,再多就没有了。” 那个越女含笑应了一声。又给梁啸装了一碗鱼羹。梁啸接过来,看看越女。“你什么时候叫阿雅了?” “桓师傅起的名。”阿雅红着脸,抿嘴笑道:“我叫阿雅,她叫阿蛮。” “一蛮一雅,倒是相映成趣。师傅,你还真会起名字啊。” “蛮和雅,本是吴韵楚风的两个面。”桓远呷了一口羹,闭上了眼睛,眼角露出惬意的笑容。“我不过是信手拈来,并无稀奇。反倒是你想得太多。执着了。正如射箭,执弓太紧,力求必中,反而不美。” 梁啸撇了撇嘴角。桓远看似轻松,随口一说,实则意有所指。他如今家大业大,要考虑的东西太多,的确不可能那么从容了。桓远说他的三策是上策不上,下策不下,的确没有说错。不过。要让他现在就走,也不是件易事。且不说他能不能走得掉,就算走得掉,他也不甘心。 不战而走。岂能问心无愧。 梁啸回到白鹿精舍,找来邓国斌,让他将最近的研究成果拿来。时间不长,邓国斌带着几个淮南门客,抱来了几大捆帛书,还有两艘船模。 “经过比较。这两种模型比较适用。”邓国斌捧起一艘船模,如捧珍宝。“这艘是主力战舰,体量最大,建成之后,就是一艘水上之城。根据君侯的建议,加装了帆。不过在这么大的船上,帆怎么用,还有待实践。就目前在小船的试验来看,应该能省不少力……” 一提到具体的技术问题,邓国斌就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另外几个门客也是两眼放光,不时的从旁补充。看得出来,他们对这种生活非常满意。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想做官,只是官本位的文化让这些人无法有尊严的活着,只能勉为其难的投身于官场的倾轧之中,白白浪费了自己的才华。 “你将这些资料重新抄写一份。如果来得及,这些船模也再做几个。还没完成的试验,暂时就不用做了。” “为什么?”邓国斌非常意外。 “我可能要暂时离开豫章。”梁啸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谁会来继任,也不知道继任者是什么做事风格,不希望你们的心血被人当成垃圾。” 邓国斌明白了,点点头,退了出去。 梁啸走到窗边,看着山脚下的菜田,露出无奈的苦笑。菜田刚刚整出来,还没来得及种一次菜,就又要被调走了。天子的心情比彭蠡泽上的云彩还易变,不知道哪片云彩会下雨。 “怎么了,舍不得?”灌夫走了进来,探过头,沿着梁啸的目光向外看了一眼,笑道:“放心吧,我是豫章太守,没人敢动你的菜地。等你回来,说不定正好吃上新菜。” “我怕我没机会吃上新菜了。”梁啸转过身。“你怎么来了?催我上路?” “我哪敢啊。”灌夫抹抹胡子,挤了挤眼睛。“有诏书来了。” 梁啸诧异地看向灌夫身后。韩说抚刀而立,面容清瘦,精神却还不错。见梁啸看他,他略带羞涩的欠了欠身。“梁君侯。” “你怎么又回来了?”梁啸皱起了眉。“你就是传诏的使者?” “是的,陛下怜惜,任我为郎,这次奉命与君侯一起出使南越。” 梁啸苦笑不已。韩家兄弟真是和老子缥上啦,刚把韩嫣整死,韩说又回来了。越过韩说的肩膀,梁啸看到了几个熟面孔,秦歌赫然在列。梁啸不禁眉头微挑。这些郎官不是未央郎,而是天子身边的近卫,民间对他们有个称呼,叫期门郎。不久之后,他们有一个更威风的名字:虎贲郎。 梁啸的眉梢微挑,不由自主的歪了歪嘴。他什么也没说,接了诏书。诏书倒是挺客气,天子解释了一下派他出使南越的考虑,嘱咐他注意安全。又特地声明保留他的庐山庄园和百顷菜田,作为他的私产。至于他督造楼船的差事,天子没有提,自然是免掉了。 “陛下对我真是恩重如山啊。”梁啸收起诏书。假模假式的感慨了一句。 “是的,陛下对君侯期望甚高。望君侯努力,莫要辜负陛下的一番苦心。” “哈哈哈……”梁啸大笑,招招手。“同喜同喜,今天请诸位吃彭蠡湖的特产。不醉不归。” 夜深人静,月儿隐有浓密的树丛中。半酣的梁啸沿着山路缓步而行,秦歌与他并肩,背着手,久久未语。 梁啸轻叹一声,感慨不已。“想不到,时隔数年,我们又要并肩作战了。” 秦歌笑道:“是的,不过如今你已经是食邑三千八百户的冠军侯,而我却还是一个六百石的郎官。” “这不过是运气罢了。对了。北疆战事结束,仲卿是不是又加官进爵了?” “斩首三万五千七百级,增邑三千五百户,总共四千三百户。” 梁啸沉吟片刻,有些意外。“没升职?” “没有,还是中大夫,加侍中。” “这可不合常理啊。”梁啸笑道:“天子对此战不满意?” “有河南之战珠玉在前,这一战如何能让天子满意。”秦歌也笑了起来。“杀伤与战损相当,仲卿还能增邑,已经是天子格外开恩了。哦。对了,仲卿这次也要出征,他随韩公出会稽,征夫人也顺便回家探亲。” 梁啸眉头轻颤。却什么也没说。卫青被派到会稽去,多少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以目前的情况来看,这当然没什么问题,他出使南越,卫青协助韩安国出兵会稽,两个最能打的年轻将领一起上阵。天子给足了南越面子。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未尝不是天子为辽东之战布局。 卫青会是那个真正出征辽东的人?如果真如此,到时候他还真找不出理由反对,与卫青争功,他会被人唾弃的。 天子真是用心良苦啊。 “宫里怎么样?” “宫里变化不少。卫子夫接连生了两个女儿,陛下不太高兴。两位陈夫人双双有孕,据太医说,至少有一个应该是皇子。如果属实,那陛下一直以来的心事也算了了。主父偃入了宫,陛下非常欣赏他,不到两个月,就升了官。张汤办理江都案有功,如今做了廷尉掾,颇得陛下宠幸……” 秦歌将宫里的事一一到来,梁啸静静地听着。天子知道他和秦歌的关系,安排秦歌来,就是给他传递这些消息的。从目前所知来看,天子似乎对他恩宠不减。至于天子究竟在想什么,秦歌不知道,只能靠他自己去猜,靠现有的信息去分析。 和秦歌聊到半夜,梁啸回到房中,完成夜练之后,他没有入睡,而是给天子写了一封谢恩疏。 第二天,他派二十骑士带着谢恩疏,护送邓国斌等人赶往长安,自己整理行装,踏上了出使南越的征程。 天子托着腮,盯着精致的船模,眼睛眨也不眨。 这两只船模虽然长不过六尺,高不过三尺,可是每一个部件做得都非常精细,一点也不像模型,给人强烈的逼真感,仿佛是一艘整装待发的战船,随时可以起航,扬威四海。 “这船能入海吗?”天子忽然问道。 “应该没问题。”奉诏赶来的尚工令也看得入神,听到天子的问题,连忙说道:“不过究竟如何,还要看造出的真船。模型再精妙,毕竟是模型。” 天子瞥了他一眼,将图纸推到他的面前。“在梁啸回来之前,造出真正的战船。” 尚工令露出为难之色。“陛下……” “如果你自认做不到,那就让位避贤吧。”天子哼了一声:“照猫画虎都做不好,你还能干什么?” 尚工令苦了脸,却不敢再说。他让人抱起图纸,自己小心翼翼的抱着船模,拜别出殿。 天子看着他的背影,又出了一会神,这才转过头,打量着徐乐和主父偃。“你们都是临海之人,觉得这船怎么样,能不能入海远航?” 主父偃应声道:“陛下,出海可不仅仅要有船,还要能辨别方位。大海之中,水天茫汇,若不能辨别方位,极易失去方向,饥渴而死。” 天子奇道:“海里不全是水么?怎么还会渴死?” 主父偃笑道:“陛下有所不知,海水苦咸,根本无法饮用。勉强饮之,无异于饮鸩止渴。” “当真?” “陛下,的确如此。”徐乐附和道:“不仅如此,海中风浪极大,还有巨兽,这船虽然阔大,却未必能保得万全。” 天子微微颌首,没有再说什么,眉宇间却多了一份难以察觉的释然,嘴角微微一挑,露出些许得意。 主父偃垂着眼皮,眼睛却一直盯着天子,看到天子嘴角的那抹得意,才悄悄地松了一口气。自从得知韩嫣死讯,他一直提着一颗心,生怕天子因为韩嫣的死怪罪梁啸。现在看来,天子对梁啸还算放心。 刘陵进门时,扶着门框站了片刻,才迈步进屋。 阿尔法赶了过来,扶住刘陵。梁媌也站起身,关切地问道:“阿陵,你怎么样?” “没事。”刘陵浅笑着,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这两天反应有些大。” “哦,这是好事啊。”梁媌大喜。“月亮当初也是反应特别大,这才生了个小子。看样子,你这也是个小子。” “阿母,现在哪能知道。”刘陵坐在梁媌身边,拿出一封信,推到梁媌身边。“阿啸来信了。” “阿啸怎么样?”梁媌收起笑容,多了几分担忧。“天子有没有因为韩嫣的事责怪他?” “无妨,韩嫣咎由自取,与夫君何干。”刘陵淡淡地说道:“只是他出使南越,豫章的事要停了。邓国斌等人要在长安留一段时间。阿母,我打算去城外住一段时间,你看行吗?” “去城外?”梁媌有些犹豫。“我倒是没什么问题,只是你有孕在身,住在城外,哪有在城内方便?” “无妨。我身边有些从淮南带来的人,庄里又有施家婶子,万一有什么事,让人回来通知一声就是了。住在城里,方便倒是方便,问题也就在于太方便了。”刘陵抬起手,指了指皇城方向,轻声笑道:“人来人往的,不得安生。” 梁媌似懂非懂。不过她知道刘陵做事有分寸,也没拦着,爽快地应了。 数日之后,刘陵带着邓国斌等人离开了长安城,来到茂陵庄园,闭门谢客。 第485章有用 梁啸封侯之后,梁家就搬到了长安城内戚里居住,茂陵的房子给了荼家,茂陵县城里并无住处。田庄里还有房舍,原本是给种地的奴婢住的,一般人家都建得比较简陋,不过梁啸一向对奴婢爱护,舍得花钱,建得还算不错,后来他有心种菜,又扩建了一番,如今刘陵来住,收拾一下,还算过得去。 正是农闲季节,刘陵让荼恬找来一些奴婢,由邓国斌指挥,按照梁啸在白鹿精舍的做法修了一座实验室。房屋建好之时,淮南的琉璃也运到了,装上琉璃窗户,屋外阳光灿烂,屋内明亮可鉴,连刘陵见了都大呼过瘾。 一切准备齐全,邓国斌等人再次投入工作,心无旁骛的制造船模,进行试验。 刘陵原本就研究过《几何原本》,现在有了大把的时间,再次将《几何原本》拿了起来,仔细琢磨。与梁啸成亲数月,虽然聚少离多,梁啸还是尽可能的利用时间,解答了刘陵不少问题。他原本还有些遮掩,有时还要借东方朔做掩护,如今两人已成一体,他也不顾忌了,恨不得将自己知道的全部告诉刘陵。 刘陵在这方面的造诣已经远远超出了一般人。邓国斌的实际动手能力比较强,可是论数理推导,刘陵却有明显的优势。他们各展所长,互相配合,很快就对造船有了更深入的认识,积累了不少看起来微不足道,实际上却凝聚着很多心血的技巧,仅是各种图谱资料就堆满了半个书架。 刘陵的日子过得充实而有规律,不是倚窗读书,就是在庄园里散步。除了偶尔去菜地里看看,基本不出大门,如同隐士一般,藏身长安之郊。 直到有一天,一位贵客来访,才打破了她的宁静。 当馆陶长公主的身影出现了门口时。刘陵眨了眨眼睛,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容,随即满面春风的迎了上去,欠身施礼。 “太主。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招呼一声,我自去拜访就是了,怎么能让你劳累。” 馆陶长公主含笑摆摆手。“好了。不用哄我了。我若不来,你肯见我么?”她亲热地挽着刘陵的手,缓缓而言,关切的问了几句刘陵的近况,又说了一些女人间的闲话,既像多时未见的闺中好友,又不失长辈的慈爱。 刘陵陪着她,进了屋,正准备将她迎上大堂。馆陶长公主停住了脚步,转头看向院门紧闭的西跨院。 “你闭门谢客。躲在这里,究竟在做什么学问,能否带我参观一下?” “太主有令,焉敢不从?”刘陵莞尔一笑,又半开玩笑的说道:“只是太主什么时候对这些小技有兴趣了?”一边说着,一边命人打开西跨院的门,引着馆陶长公主走了过去。 “承你们夫妻引风气之先,如今谈文说理可是长安城里最流行的雅事,男人们固然是乐此不疲,女人们见了面。不聊几句最近的新发现,也觉得有些落伍呢。只是我老了,身子又懒,比不得那些年轻人。没有你的帮衬。我是有心无力啊。这不,今天特地赶到你这儿来取经来了。” “咯咯咯……”刘陵抬起衣袖,掩唇而笑,谦虚了几句。她引着馆陶长公主进了模型制作间,让邓国斌将做好的船模拿出来,供馆陶长公主鉴赏。 看到那精致逼真的船模。馆陶长公主非常惊讶。她伸出保养得极好的手指,拈起案上一根细如牙签的木片,再看看那艘船模,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些船模,都是和这样的木片拼装起来的?” “是的,每个零件都是严格按照要求制作的,容不得一丝差错。所谓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哪怕是头发丝一样的误差,放大开来,都有可能导致安装有误。” “头发丝?”随侍在馆陶长公主身边的董偃咋舌不已。他用手指卷起鬓边的一绺发丝看了看,眼中露出怀疑之色。“一根发丝能有多大的误差?” “岂止是一根发丝,即使是半根发丝也是不行的。”邓国斌请示了一下刘陵,转身拿出一只精致的木盒打开,从里面拿出一把卡尺,小心翼翼的拿在手中。“国斌斗胆,请太主赐一青丝。” 馆陶长公主不解,却还是兴致勃勃的低下了头,让董偃从她的头上拔下一根头发,交给邓国斌。 邓国斌又向董偃讨了几根头发,连同馆陶长公主的头发,一一测过,然后一起放在案上,转过身,让董偃将这几根头发的位置调换一下。董偃明白了他的意思,立刻换了一下。他目不转睛的盯着邓国斌,想看看邓国斌究竟能不能测出这几根头发丝的区别。一根发丝已经够细了,他还能测出两根发丝的差别? 这简直不可思议。 邓国斌再一次测量了那几根头发的直径,然后很有把握的拿起一根发丝。“这是太主的青丝。” 馆陶长公主惊呼一声:“这怎么可能?” 邓国斌将卡尺收起,傲然一笑。刘陵从邓国斌手中接过木盒,托到馆陶长公主面前。“太主,这把尺是我夫君设计,又请工匠精心制作的,能辨别出发丝的三分之一。董君正当年少,发丝粗壮,还是能分辨得出来的。” “是么?”馆陶长公主接过尺,举在眼前细看,连声赞叹。“简直是精妙绝伦,闻所未闻,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么精确的尺子。”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就是他们的武器,自然是不厌其精。”刘陵从馆陶长公主手中接过卡尺,交给邓国斌,又道:“太主不是外人,我也不怕你笑我浅薄,我们还在研制更精密的尺子,到时候,不仅可以分辨出两根头发的粗细,还能准确的测量出头发的尺寸。” “当真?”馆陶长公主将信将疑。“什么时候能造好,我可要看一看。” 刘陵笑道:“难度不小。我已经投入了将近百金,还没能造出来。等造出来,我一定请太主来鉴赏。” “花费百金造一把尺?”馆陶长公主笑着摇摇头。“翁主,你真是钱大气粗啊。” “太主,我梁家虽然不比太主财力丰厚。却也蒙陛下恩宠,小有资财。衣食享用之外,总得做点正事。花费百金造一把尺,看起来很浪费。可是若能有所发现,又岂是百金可比?就像你家那两位贤才,当初若不是花费千金买下冶铁之方,如今又岂能日进斗金?” 提到陈家兄弟造刀的事,馆陶长公主心情大好。陈须兄弟打造出上等刀剑。献给天子,不仅得到了天子的常识,得以入尚方任一闲职,为天子打造刀剑,陈家刀剑更是京师少年不惜重金购求的宝物,陈家不仅将那千金赚了回来,还大有赢余,可谓是名利双收。 用这个例子做比喻,说服力自然大增。 刘陵带着馆陶长公主参观了一圈。馆陶长公主大开眼界,赞不绝口。两人回到堂上。分宾主落座。刘陵又命人取来一些刚从地里拔出来的萝卜,切成薄片,端了上来,请馆陶长公主品尝。 馆陶长公主说了半天话,正觉得口干,尝了一片,顿觉满口生津,齿颊留香,不禁连吃几片。 “这是什么?” “这是我夫君从西域带回的果蔬,叫萝卜。”刘陵笑道:“太主第一次吃。不能吃得太多。有些人不太习惯,肠胃会不舒服。若是吃得习惯,这却是个好东西。” 听刘陵这么一说,馆陶长公主不敢多吃。却对刘陵羡慕不已,调侃道:“怪不得你不想回城,住在这里,果然是又清静又舒服。若是得空,我也来住些日子,可行?” 刘陵娇笑不已。却摇了摇头。“太主误会了。我住在这里,倒不完全是因为住得舒服。你刚才看到的那些事,本来都是我夫君的差事。他奉命出使南越,一时顾不上,我只好勉为其难,接了过来,免得耽误了正事。若非如此,我这个好热闹的人怎么会呆在这里。” 馆陶长公主收起了笑容。梁啸出使南越的事,她听窦婴说过,也知道其中的凶险。听刘陵这么说,她一时不好应答。她想了想,又道:“冠军侯出使南越,豫章船厂的事却没有停下,陛下又安排了人去负责,你又何必如此操劳?” 刘陵轻笑一声:“船厂的事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得好的。在太主面前,我也不怕你笑话。在我看来,就督造战船这件事,放眼天下,还没有人能赶得上我夫君。就连我,恐怕也望尘莫及,只能笨鸟先飞,多花些时间,希望不要落后太多。” 馆陶长公主眼神微闪。“冠军侯的确见识过人,不过这督造战船的事,其他人都做不来?” 刘陵没有争论。她想了想,微微一笑。“这样吧,太主待会儿离开的时候,随便挑一艘船模带走,然后我会做一艘同样的船模,所有的零件都能与你拿走的那一艘互换。三个月之内,你如果也能造出一艘这样的船模,我输你千金,如何?” 馆陶长公主有些犹豫。 刘陵扬扬眉。“太主是心疼千金,还是没这底气?” 被刘陵一激,馆陶长公主也来了兴致。“我若是求人帮忙,不算违规吧?” “你能求谁帮忙?”刘陵信心满满。“你就算求到皇后面前,我也有足够的信心赢你。” 馆陶长公主大笑,一拍手。“那好,一言为定。” 馆陶长公主回到家,立刻请来了窦婴,将与刘陵的赌约说了一遍。 窦婴围着船模看了又看,最后摇了摇头。“太主,这场赌局,你怕是要输了。” “你也对我没信心?”馆陶长公主不服气。“就算我陈家找不到这样的能工巧匠,难道宫里也没有?” 窦婴瞅了她一眼,无声地笑了起来。“你以为刘陵是和你打赌?她是在和天子打赌呢。” 馆陶长公主莫名其妙,连连追问。窦婴解释道:“你读过《庄子》中的《山木》么?” 馆陶长公主点点头。她虽然不好学问,但是太皇太后在世的时候,要求他们都要读道家的书,《庄子》自然是读过的,《山木》也有些印象。 “那你觉得,梁啸是活着有用的雁,还是死了有用的树?” 这次馆陶长公主没有犹豫。“当然是活着有用,死了还能有什么用。哦,对了。”她恍然大悟。“刘陵这是要告诉天子,梁啸虽然桀骜不驯,却有常人难及的才能,对天子有用,所以不能死。” 窦婴哈哈大笑,随即又摇摇头。“淮南王一介书生,却生了一个好女儿,着实令人羡慕。”他想了想,又道:“不过,最聪明的还是梁啸。这小子,有见识,怪不得他不顾天子忌讳,非要娶刘陵为妻。这是一个真正的贤内助啊。有刘陵坐镇长安,他就算左迁到天涯,也不至于沦为鱼肉。这小子,有见识。” 见一向自负的窦婴如此称赞梁啸与刘陵夫妻,馆陶长公主哭笑不得。“这个奸滑的女子,担心她的夫君为何不直说,我让皇后去求陛下就是了,偏偏绕了这么大一个弯,还昧了我的千金,着实可恼。” 窦婴听了,笑得更加开心。 两人又商量了一番,馆陶长公主按照窦婴教的,将船模送入宫中,交与陈皇后。陈皇后心领神会,找了个机会,求到天子面前。天子的心思显然要比馆陶长公主灵敏多了,他一看到船模,就明白了刘陵的意思。 不过,他什么也没说,若无其事的笑道:“行,这个赌约,我帮姑母接了。若是输了,我来付这千金。若是赢了,嘿嘿……”他轻笑两声,拿起船模,仔细端详。“我也不急着要,等梁啸回来,让他亲自将千金送进宫来,然后让他给我造一辈子的船。” 陈皇后凑趣的笑道:“没错,也只有陛下这样高明的骑士,才能降住梁啸这样的野马,略施小计,就让他服服贴贴地为陛下效劳。” 天子歪歪嘴角,轻声笑道:“驯马么,其实也很简单,只需鞭、棰、刀三物,初则鞭其身,不服则棰其骨,再不服则断其首。如此三步,什么样的烈马驯不服?” 陈皇后打了个寒颤,眼中闪过一缕不安。 第486章拖延 天子让人搬起船模,回到温室殿,叫来了考工令。 考工令一听就傻眼了。“陛下,做出一艘相似的模型,臣可以做到。要做出一艘能够互换零件的模型,臣做不到。这可不是大船,有些误差,还可以修补。这么小的部件,手一滑……” 天子眨眨眼睛,觉得有理。他挠挠头,一时没了主意。 “真没办法做出来?” “臣做不出来。”考工令这次没有任何犹豫,一口拒绝。他是宁可不做这考工令,也不肯接这个任务。万一到时候天子火了,让他承担这千金的损失,他可赔不起。 见考工令回答得这么爽快,天子很生气。“难道梁啸就真的不可代替?” 考工令不吭声,旁边的吾丘寿王等人也不说话。别的事,他们还可以说两句,这件事,谁也不敢插嘴。船模就在眼前,这根本就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谁开口,这个任务就会落在谁的头上。完成了,固然是大功一件,可若是完不成,天子丢了脸面,后果也不堪设想。 天子打量着低眉顺眼的众人,心中生起一股难以言表的怒意,更有一种被羞辱的挫败感。刘陵提出这个赌约,就是要他认清梁啸的能力,而他没有一点还手之力固然让人沮丧,而冷落一个举世无双的人才,更显然他有眼无珠,毫无人君气度。 刘陵这是当面挑战他,羞辱他。 天子的眉毛颤了颤,眼中露出几分戾气。“悬赏千金。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我就不相信找不到一两个能工巧匠。” 吾丘寿王等人依然不吭声。天子见没有反应,转身看了他们一眼,最后目光落在了考工令的脸上,眼神微缩,阴狠如狼。考工令打了一个寒颤,连忙躬身答应。只是声音有些发颤,没一点底气。 天子越发生气,转身又道:“韩安国、王恢到了何处?” 严安连忙上前一步:“韩安国已经到达会稽,王恢也进入豫章。按时间计算,此刻应该已经到达大庾岭。” “传诏,让他们加快速度。” “唯!” “没有楼船,朕一样能攻取南越。”天子斜睨了一眼案上的船模,拂袖而去。 主父偃眉头一颤。沉默不语,眼中露出几分迷茫。 刘陵坐在明亮的琉璃窗前,面色沉静,看不出哪怕一丝不安。 主父偃跪坐在她对面,眉头紧皱。他盯着刘陵的眼睛,焦急地等待着刘陵的回复。 “多谢主父君的消息。”刘陵抬起头,微微一笑。“不过,多事之秋,主父君这么做,实在太冒险了。以后有什么事。让人来通知一声就是,不必自己跑一趟。” 主父偃微微欠身。“翁主关怀,偃感激不尽。不过,这件事关系重大,不亲自走一趟,偃心难安。翁主,偃愚笨,实在不能理解,还请翁主指点迷津。” 刘陵打量了主父偃一眼,嘴角微挑。“主父君。你觉得韩安国、王恢这次能拿下南越吗?” 主父偃摇摇头。“准备过于仓促,并无十成把握。严安寄希望于赵胡接应,实在冒险得很。一旦南越发现朝廷有吞并之意,派重兵扼守横浦关。我军进不得进,退不得退,很可能重蹈秦军覆辙。” “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刘陵抬起手,示意主父偃不要急。“天子虽有好胜之心,却不是鲁莽之辈。在全取南越之前。他断然不会撕破脸皮。毕竟对他来说,功业是大事,而我夫君虽然有些意气用事,却无不臣之心。孰轻孰重,天子知道如何取舍。” 主父偃释然。“既然翁主这么有把握,那我就放心了。”他笑了笑,又说道:“其实,若是冠军侯做出这般举动,偃倒不觉得奇怪。翁主家学深厚,尚守拙抱朴之道,却突然间锋芒毕露,咄咄逼人,实在是大出意料。如此看来,倒是偃关心则乱了。” 刘陵躬身谢过。主父偃出了门,刘陵将他送到门口,便停住了脚步。等主父偃消失在门外,刘陵脸上的笑容散去,眉宇间笼罩着厚厚的愁云。她撑着腰,慢慢地走到窗边太师椅上坐下,倚着靠背,仰着头,露出疲惫的笑容。 阿尔法和两个贴身侍女赶了过来,担心不已。“翁主。” “没事,我休息一会儿就好。”刘陵摆摆手,睁开眼睛,看着阿尔法,强笑道:“他在西域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不计后果?” 阿尔法转了转眼珠,笑道:“主人从来没有不计后果的时候。他敢这么做,应该是相信夫人能为他扫清障碍,这才放手而行。” 刘陵微怔,随即又笑了。“你又在骗我。” “我怎么敢骗夫人。”阿尔法说道:“夫人应该知道,我是明珠公主的侍女,从小在大宛长大。我们大宛女子向来直率,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不会骗人。” 刘陵托着腮,沉默了片刻。“你们的明珠公主也是这样吗?” “当然。我家公主欣赏主人,就直言不讳,只是主人说,他心中已经有了翁主,容不得其他人。当时我们都觉得主人太过迂腐,现在看来,他着实有眼光,翁主的聪慧世间罕有。” 刘陵明眸微闪,嘴角挑起三分得意。 门外,主父偃上了车,眼睛一扫,看到角落里的一只锦盒,不由得歪了歪嘴。他打开锦盒,掀开一丝缝隙,露出一排黄灿灿的金子。从锦盒的大小来看,就算没有百金,至少也有七八十金。 主父偃满意地盖上了锦盒。刘陵的慷慨让他不虚此行。 横浦关,梁啸凭关而立,看着远处逶迤的山峦和漫山遍野的梅树,暗自发笑。 天子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严安也被功业蒙蔽了心智,仅凭赵胡心向朝廷,就想里应外合,拿下南越? 这未免也太儿戏了。 没错,历史上,汉武帝最后是拿下了南越。但那是在吕嘉杀南越王,南越内乱的情况下。即便如此,依然动用了五路大军,十余万人。经过两年多的苦战,才真正平定南越。如今南越内部只有一些分歧,并无大的冲突,天子只安排了两路人马,不过五六万人。就想强取南越,简直是异想天开。 你不就是想借刀杀人嘛。我就那么傻,你挖个坑让我跳,我就跳? 从决定杀韩嫣那一刻起,不,准确的说,是知道天子派韩嫣来豫章问他关于卫青战功的看法的那一刻起,梁啸就知道他和天子之间的矛盾很难调和,有激化的可能。他犹豫过,所以决定避而不见。奈何韩嫣锲而不舍,非要追过来问个究竟,所以他只好把韩嫣整死了。 韩嫣是天子的宠臣,不管他安排得多么周密,天子都不会完全接受他的解释。事实上,他也没有指望天子能相信他,他只是要让天子找不到发飚的证据。他也没指望天子不给他穿小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说要扬帆出海,也不完全是一句玩笑。真要到了那一步,他就算再遗憾。也不会要为这个时代殉葬。 比如现在,他就滞留在横浦关,迟迟不肯继续前进。 他给的理由很简单,他是天子使者。不能自己走到番禺去,要等南越王派人来接,而且要有足够级别的人。他不是严安,严安只是一个普通的郎官,他却是有爵位在身的冠军侯,当然不能太随意。这可关乎朝廷脸面。谁让天子是个爱面子的人呢。 秦歌等人知道他有意拖延,也没催他。只要梁啸给的理由够充分,他们才不会故意催梁啸呢。 梁啸在横浦关一住就是大半个月。这大半个月,他也没闲着,除了和南越横浦关守将蔡传相谈甚欢之外,他还以观赏梅花为名,走遍了附近的山岭。虽然不能绘图,却也有了不少直观感觉。在他看来,要想强攻这座横浦关,以现有的武器装备,付出的伤亡将是一个无法承受的高昂代价。 不仅是他,秦歌等人也有这样的看法。所以,当梁啸说,要想里应外合,横浦关是最关键的位置,拿下横浦关,就等于一只脚踏进了番禺城的时候,秦歌等人无一异议。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梁啸侧过身子,看了一眼,见秦歌按着剑,脚下生风的上了楼。 “伯鸣。” “大行令有消息到?” 秦歌吐了一口气,搓了搓脸,又拉着衣袖,扇了扇风,顺便打量了一翻四周的情况。岭南不比关中,虽然才是四月初,却已经热得让人受不了。秦歌这一路又走得急,已经出了一身汗。 “大行令已经到了南野,再往前走,就会被南越人发现。他问我们什么时候能准备好。” 梁啸没有回答,王恢立功心切,恨不得一步跨进横浦关。可是他身边只有十个郎官,加上荼牛儿等人也不过三十人,想要凭这三十人控制横浦关,形同妄想。 “你告诉他了吗?我们虽然和蔡传相处愉快,但是还没愉快到能和他单独相处的地步。” “说了。” 梁啸眉心微蹙。“那你告诉他横浦关附近的地形了吗?” “也说了,我还给他画了个草图。”秦歌露出几分无奈。“可是大行令说,陛下催得紧,若是耽搁得太久,他也无法为君侯开脱,一旦陛下怪罪下来……” “陛下怪罪下来,我一个人兜着。”梁啸哼了一声,非常不高兴。王恢这算盘打得真好,拿天子来压他,逼他立刻动手。成了,王恢有夺关之功,败了,死是的他梁啸。 秦歌也很为难。他们可以帮梁啸遮掩,可如果王恢到天子面前告状,他们也会受到牵连。毕竟他们的任务除了保护梁啸之外,还有监视他的成份。 “伯鸣,我们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梁啸沉默不语。过了良久,他才说道:“你去告诉大行令,横浦关有三千守军,要想夺城,并阻止南越人反扑,没有一千精锐根本做不到。让他安排一千人在城外待命,我发出信号之后,这些人要在一顿饭的时间内冲到城下。” 梁啸转过身,看看秦歌,歪了歪嘴。“你有没有觉得我是故意刁难他?” 秦歌会心而笑。“伯鸣,还是你有办法。这一招,足以让王恢知难而退。” 看着去而复返的秦歌,王恢沉着脸,一声不吭。 秦歌上前行礼,王恢点了点头,算是还了礼。“冠军侯还不同意行动?我刚刚接到天子诏书,若不再进兵,恐怕我也无法为冠军侯开脱了。” 秦歌笑道:“冠军侯已经做好准备,只等大行令取城。” “是么?”王恢脸色一变,多了几分笑容。“冠军侯已经有取城之计了?” “控制南越守将没问题。不过,我们人数有限,只能为大行令争取一顿饭的功夫。如果大行令能够及时赶到城下,我们就可以打开城门,迎大行令入城。拿下横浦关,向南就是一马平川,大行令可以安步当归,直抵番禺城下,再与御史大夫合兵一处,攻取番禺。” 王恢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大行令掌四方朝聘,经常与各国使者打交待,最擅长的就是听言外之意。梁啸的计划看起来很配合,其实真正的意思却是提醒王恢,你如果不能及时赶到,拿下横浦关根本不可能。就算拿下横浦关,你要想取番禺,也要御史大夫韩安国的配合。 换句话说,你想抢在韩安国的前面,独吞平定南越之功,根本不可能。 实际上,拿下横浦关都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要在一顿饭的时间内赶到城下,他必须潜伏在横浦关的附近。而离得太近,他势必会被南越斥候发现,如此一来,南越人必然会加强警戒。 “你们……无法控制横浦关?” 秦歌笑得更加从容。“大行令,我们只有三十人,横浦关守将的亲卫就有三百多人,其中至少有二十人形影不离,要想一举控制他,机会可不容易找。” 王恢怒形于色,正在发火,有属吏冲了进来,附在王恢耳边低语了几句。王恢愕然,随即脸色大变,厉声道:“当真?” 属吏严肃地点了点头。 王恢眉头紧皱,脸庞扭嘛,握紧拳头用力捶了两下手心,咬牙切齿了半晌,这才说道:“山东大水,这一战……怕是打不成了。” 第487章决口 秦歌一时没明白王恢在说什么,不过听说这一战打不成了,他还是非常高兴。 没有战争,梁啸就没有危险,他也不至于那么纠结了。毕竟跟着梁啸进入南越,他是负有特别任务,甚至有可能和梁啸一起死在南越的。 他是天子的近卫不假,可是他也不想莫名其妙的死在南越。 “大行令,你说什么大水?” 王恢瞥了秦歌一眼,眼神复杂,既有惋惜,又有庆幸。他沉吟了半晌,接连叹了几口气,这才勉强恢复了平静,忧心忡忡。“黄河在东郡决口,入瓠子河,梁楚一带都遭了灾。” 秦歌愣住了,脸色大变,甚至连原本的庆幸都不翼而飞,剩下的只有惶惶不安。山东是粮赋之地,等于是大汉的粮仓。江淮一带遭灾,等于粮仓受损,岂能掉以轻心。不仅南越之征只能半途而废,就连塞北都要受到影响。 亏得卫青已经把匈奴人赶到了阴山之北,北疆防守的任务大减,否则的话,匈奴人肯定会趁隙入侵。 秦歌是天子近侍,他知道天子心中的宏图刚刚展开,正是雄心万丈之时,发生这样的事情,无异于遭当头一棒。 一念及此,秦歌不由得说道:“亏得冠军侯搅局,没让董仲舒的天人感应说得逞,要不然的话……”他越想越觉得害怕,没敢再说下去。 王恢也心神一凛,和秦歌大有同感。按照董仲舒的天人感应学说,凡有灾难,都是上天对天子的警告,说明天子的施政出了问题,偏离了天道。黄河决口,岂不是证明天子这几年的功绩都大有问题? 王恢毕竟不是秦歌,他虽然有相似的想法,却没有说出口。 对梁啸,他感情很复杂。一方面。梁啸在西域的成功也是他的政绩,另一方面,梁啸在短短的几年时间内由一个庶民成为食邑三千八百户的冠军侯,又享有九卿的俸禄。官爵都已经超过了他,如今已经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意思,这才在横浦关逡巡不前,耽误了他立功,让他非常恼火。 可是。现在看来,仿佛冥冥之中早有定数,梁啸的无礼却成了最好的选择。如果按照他之前的计划,就算现在已经攻破了横浦关,他也不可能拿下番禺。黄河决口,天子的注意力肯定会转移到山东,不会再有粮赋来支持他的征伐。 “现在尚未有正式的消息,你不要乱说,以免扰乱军心。”王恢迅速冷静下来,对秦歌说道:“你赶紧回横浦关。把这个消息通知梁啸,让他……有所准备。” “喏。”秦歌不敢怠慢,立刻离开了大营,赶往横浦关。 王恢扼腕叹息。这么好的立功机会,就这样从手边溜走了。封侯,怎么就这么难。为什么梁啸年纪轻轻,一战封侯,我费心费力,却封侯无望? 一种别样的情绪涌上心头,让王恢郁闷不已。 看到去而复返的秦歌。梁啸很意外。秦歌的眼神很沉重,看起来像是遭受了重大挫折。他不免有些奇怪,难道王恢真的疯了,非要强取横浦关? “怎么了?” “黄河在东郡决口了。” 梁啸愣住了。就像秦歌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一样。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黄河决口?” 秦歌点点头,一屁股坐在梁啸对面,沮丧不已。“天子肯定很受打击,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借着这个机会指责他的施政呢。” 梁啸眨眨眼睛,没有吭声。他想笑,却笑不出来。按理说。这时候他应该高兴。黄河决口,南越之征肯定要泡汤了,他安全了。可他就是高兴不起来。一来黄河决口,不知道多少人要成为鱼鳖,当此之时,但凡是人,都会有些恻隐之心。二来正如秦歌所说,天子恐怕要面对无数非议。 拒绝和亲,对匈奴开战,是一个罪状。处置刘建,对宗室下手,违背亲亲之道,又是一个罪状。不用李广这样的宿将,一意任用梁啸、卫青这样的新人,还是一个罪状。就连压制他梁啸,都有可能成为天子的一个错误,谁知道哪个罪状引发了上苍的愤怒,这才用黄河决口来警告他。 天人感应本来就是儒家用来限制皇权的一个办法,而且不是凭空出现,在此之前就有这样的说法,董仲舒只不过是把它理论话,系统化罢了。儒家崛起遭到了他的狙击,不知道多少儒生对他有意见,现在有了机会,还能不跳出来? 天子面对的压力可想而知。 梁啸起身,在屋里来回踱着步,不时地摇头叹息。秦歌看着他,一声不吭,心里却暗自松了一口气。这次和他一样保护梁啸出使南越的期门郎有十人,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他一样,愿意冒风险维护梁啸,有人会记下梁啸的一言一行,回京后汇报给天子。如果梁啸此刻露出一丝半点幸灾乐祸,都会惹来麻烦。 梁啸走了半天,突然停住了,转身看着秦歌,眼神发亮。“秦兄,可能还要辛苦你一趟。” “伯鸣,你说。”秦歌站了起来,慨然道。 “你再去见大行令,让他不要急着退军,在豫章驻扎一段时间。” 秦歌大惑不解,之前梁啸一直不肯动手,现在怎么又不让王恢撤退,难道他这时候想夺取南越了? “黄河决口的事,南越君臣不知道,我们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做点事。”梁啸考虑周全,此刻侃侃而谈,毫无留滞。“山东受灾,粮食必然减产。南越气候温暖,一年两熟,稻米比较多,如果我们从南越运一些稻米去中原,也许可以缓解一些灾荒……” 梁啸前世读过相关的资料,也关注过南越王赵佗墓的发掘报告,知道南越这时候的经济水平比起先秦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五十万秦军入南越,带来了中原的耕种技术和铁制农具,又经过七八十年的和平发展,如今的南越在农业上早就不是刀耕火种的原始农业了。虽然和后世相比还有一定的距离,但自给自足却一点问题也没有,而且有余粮外销。 南越王墓出土的大量酒器就说明了这个问题。这个时代的酒都是粮食所酿,如果粮食不充足。是不可能出现大规模的酿酒业的。 如果从南越运一些稻米回中原,应该可以缓解一部分水灾带来的粮食危机。 除了粮食贸易之外,梁啸还有一个打算。 南越虽然名义上是大汉的属国,实际上却一直割据独立。到目前为止。南越都没有派质子去长安。也正因为如此,南越对外称王,在国内却一直称帝。南越王墓出土的玺印就称不久前刚刚去世的赵佗为武帝,称在位的赵胡为文帝,在国内所用的也都是天子仪仗。 虽说现在还不可能全面征服南越。但是趁着韩安国、王恢大军在侧的机会,让南越君臣服软,未尝不是一个胜利。让他们承认了属国地位,也有利于各种贸易的顺利实施。 听了梁啸的计划,秦歌欢喜不禁。如果能够成功,那他们这一趟不仅没有白来,而且有功。天子正焦头烂额的时候,南越质子入朝,南越的稻米北运,哪怕解决不了太大的问题。也能让天子面对群臣的时候有点成绩可言。 秦歌拍拍胸脯。“好,我再走一趟。” 梁啸斟字酌句,写了一封信,让秦歌带给王恢。他很清楚,自己骤得富贵,很多人都眼红,王恢也是其中之一。这次有机会让王恢立功,也是缓解矛盾的一个机会。他不怕王恢,但也不愿意莫名其妙的与人结仇。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在官场上混,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敌人多个坑。 长安,未央宫前殿。天子阴着脸,盯着丞相田蚡,一声不吭。 黄河在东郡决口,天子心急如焚。在担心东郡民生的同时,他更清醒的意识到,这是一个极易遭人指责的时候。稍有疏忽,他就会被上书言事的奏疏淹没,而且不用看都知道,绝大部分都不是什么好话。 这样的大事,他自然要找丞相来议事。可是田蚡不仅不急着堵塞决口,反而提出了一个让天子意想不到的建议:不堵决口,就这么放着。他的理由也很奇葩,黄河决口乃是天意,不能以人力强行改变。如果违逆天意,今天把这儿堵上了,说不定明天那里又决口了。 天子觉得匪夷所思,他盯着田蚡看了半天,也想不通为什么田蚡会提出这样的建议。这里面有浓浓的黄老之味。可是田蚡不是信奉儒家的么? 天子不知道田蚡在搞什么鬼。或者,他是在绕着弯地说天人感应,说这次黄河决口是我的责任? “丞相的意思,不用堵塞,就让河水横流,山东百姓生活在水潦之中?” 田蚡装模作样的叹了一口气。“陛下,臣也知道,臣这个建议听起来很荒唐。不过,这也是不得已的办法。陛下应该还记得,孝文年间,黄河也曾决于酸枣?” 天子想了想,点点头。他有这个印象。 “当时孝文也如陛下这般,不惜成本,命人堵塞决口,数年乃成,耗费钱粮无数。可是这才过了多少年,黄河又一次决口,为什么?因为上一次强行堵塞,郁结之气未能散尽。” 天子眼神一凛,有发作之意。“天地郁结之气?” “是的。”田蚡说道:“这可不是臣说的,臣不懂望气。这是臣请教了很多望气者才得出的结论。虽说看似荒悖,可是干系重大,臣不敢欺瞒陛下,昧死敢上,请陛下定夺。” 听说是望气者之说,天子没有再说什么,反倒有些释然。他知道田蚡是什么人,如果没有足够的证据,他不敢如此坚持。对天人感应之说,他不全信,但是也做不到像梁啸那样坚决不信。如果这些话是出于望气者之口,他就更不敢大意了。 天子沉吟良久,示意田蚡可以走了。田蚡躬身再拜,甩着袖子走了,步履轻松。 天子哼了一声,转身叫来了严安、徐乐等人。他对田蚡不怎么相信,要安排自己人去调查。严安等人听了,也面面相觑。如果真是望气者这么说,那郁结之气就只能疏,不能堵,否则劳民伤财,迟早还会决口。 安排完了任务,徐乐等人退下,严安拖在后面,等徐乐等人离开,他又转了回来。 天子看他这副模样,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南越的事,恐怕只能这样了。” “可是陛下……”严安硬着头皮说道:“赵胡刚刚即位,正是攻克南越的好时候。如果时间久了,他坐稳了王位,就不需要朝廷的支持了。到那时候,再想攻取南越,恐怕是难上加难。万一赵胡被逆臣废黜,朝廷又将如何应付?” 天子眉头紧皱,沉默不语。严安的话提醒了他,赵胡刚刚即位,这是夺取南越最好的时候。如果放过这个机会,不管是赵胡坐稳了王位,还是被人废了,对朝廷都不是好事。 见天子心动,严安大喜,接着又说道:“陛下,臣在南越时,虽然被南越君臣环绕,不能随意与人接触,却也听到了一些风声。赵家祖孙名义是王,实际上在国内行的都是天子仪仗,他们的眼里根本没有朝廷。赵佗生于中原,知道中原地大物博,非南越可以匹敌,不敢过于放肆,赵胡却是生于南越,不过是坐井观天之徒,他若是被人蛊惑,连这遮掩都不要了……” 严安故意停住了,没有再说下去。 天子的眼神变了。严安说得有理。赵佗原本是秦将,他对中原的实力有清晰的认识,所以他一直对中原王朝有足够的尊敬,即使是吕后当政时期,双方闹翻,赵佗称帝,陆贾一到,他也就顺水推舟的取消了帝号。可是赵胡不同,他不知道中原的强大,又少年气盛,万一也要称帝,那可怎么办? 现在不取南越,等将来赵胡称帝再取?到了那时候,连赵胡这个内应都没有,战事必然更加困难。 见天子沉吟不语,严安知道自己说中了天子的心思,他接着又添了一把火。 “陛下,南越温暖,水道纵横,号为鱼米之乡,如果能夺取南越,将南越的稻米北运,解山东饥荒。失之梁楚,得之南越,又能开疆拓土,扬我国威,也是一举两得啊。” 天子心领神会,莞尔而笑。 第488章心计 天子心潮澎湃,和严安反复讨论,越想越觉得可行。征服南越,不仅可以解决一个隐患,而且能缓解黄河决口带来的粮食和天命双重危机,可以让那些怀疑他的人闭口,一举两得。 一想到那些人对他有满肚子意见却说不出来,天子就有一种恶作剧般的得意。 两人讨论了很久,严安恨不得天子立刻下诏,但天子出于习惯性的谨慎,还是决定再咨询一下其他人,特别是老臣窦婴。 窦婴复出数月,勤勉有加,提了不少好建议。窦家、陈家子氏纷纷离京,赴各地游历,长安城的治安也有所好转,让原本颇有微词的丞相田蚡也只能闭嘴。窦婴的影响力可见一斑。他支持天子,天子当然也要给他面子。 窦婴入宫之前,天子先叫来了主父偃和徐乐。主父偃和徐乐都是聪明人,他们走的时候,就发现严安落在后面,现在天子又突然叫他们回来,自然是严安私下里又有了提议,天子这让他们回来参议。这看起来没什么区别,但严安的小心机却暴露无遗,让他们多少有些不舒服。 主父偃尤其如此。 主父偃与严安同为齐国临淄人,原本应该很亲近,可是严安没有推荐主父偃,反而是徐乐抓住机会,在天子面前推荐了主父偃,主父偃知道之后,感激徐乐的同时,心里对严安也有不小怨言。此刻见严安耍心小机,他更加不爽。 听完严安的建议,主父偃就有了主意。不过他没有露出任何动静,只是静静地听着。 天子首先把目光投向主父偃,见主父偃没动静,多少有些失望,随即又把目光转向徐乐。徐乐皱着眉,显得很为难。见天子看过来,他吁了一口气,微微欠身。 “陛下。臣以为……不妥。” 天子目光扫过严安,严安立刻挺直了身子,如同准备上阵的勇士。天子轻笑一声:“无妨,徐君直言当面。请你们来。就是互相探讨,以免有偏听之失。” 严安嘴角轻挑,难抑心中的喜悦。天子这句话听起来没什么,实际上已经给他们之间的功劳定了性。他是首倡者,其他人都是查漏补阙的咨询者。 “东郡黄河决口。这是已成事实,陛下为万民之父母,此刻当以民生为念,发兵攻击南越,岂不是不恤民力?虽说南越之米可以被梁楚之失,可能不能攻取南越,尚未可知,万一兵战不利,岂不是雪上加霜?” 天子轻轻地点点头。“徐君所言,也是至理。严君。你以为如何?” 严安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抗声道:“陛下,臣以为,徐君所言诚为老成之见,却略嫌保守。若是平时,这自然是无可挑剔,可是就目前而言,却有贻误战机之嫌。” 严安与天子讨论时就考虑过这些问题,此刻严安胸有成竹。侃侃而谈。 “征讨南越,最大的问题是大军调度。如今两路大军已经就位,战与不战,都无须动摇梁楚。进。可以攻克南越,以南越之米解决梁楚之荒,退,则一无所知,白白浪费粮饷。撤军时经过梁楚,粮饷何出?” 徐乐眉头紧皱。沉默不语。 “御史大夫韩安国所统之军,以江淮健儿为主。如果此时撤军,他们就算回到家乡,也无地可耕,只能坐等朝廷抚恤。这些人轻悍好斗,万一抚恤不及时,反而容易引起民变。与其如此,不如让他们征讨南越。有军功可立,有战利品可得,岂不是一举两得?” 面对严安的说辞,徐乐摇摇头。“话虽如此,兵凶战危,岂能儿戏?南越是属国,未尝有错,现在因为被东瓯攻击而向朝廷求助,朝廷反而发兵征讨,不合大义。且南越遥远,地方广大,一旦开战,势必旷日持久。这实在不是一个好机会。” 徐乐话音未落,严安就反驳道:“正是因为南越广大,所以才要抓住这个机会。赵胡刚刚即位,主少国疑……” 说到这里,严安特意停顿了一下,让徐乐有个反应的时间。果然,一听这四个字,徐乐的脸色顿时一变。他明白了天子的用意。南越主少国疑,大汉何尝不是如此。天子刚刚亲政两年,就发生了黄河决口这样的事,天子需要一场胜利来证明自己天命所归。 涉及到这个问题,是否应该征讨南越,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 严安将徐乐的脸色看在眼里,心中暗喜。他接着说道:“此刻更是有机可趁之时。若等赵胡根基稳固,君臣一心,再想攻就难了。且南越何尝无过?我在南越之时,就听说南越王赵佗多有不臣之举。若不予惩戒,如何能让其他诸王恪守本份?” 徐乐脸色更加难看,甚至有些恼怒。这个问题太敏感了。当天子正准备削藩之时,提出南越异姓王的身份,简直是要堵人的嘴。这已经不是讨论战事的具体可行性,而是讨论立场问题。谁反对这个建议,谁就是站在了天子的对立面。他不得不反唇相讥,拿出杀手锏。 “严君,战贵胜。战若不胜,劳民伤财,损兵折将,届时朝廷的脸面何存?诚如严君所言,御史大夫韩安国麾下多是江淮健儿,若他们折损过重,一旦江淮有事,哪来的兵力平定?” 天子眉头一挑,眼神中多了几分警惕。徐乐的话提醒了他。打赢了,当然是好事,可万一打输了呢?不仅南越会直接走向对立面,江都、淮南也有可能趁隙而动。 严安大笑,不以为然。“有韩安国这样的名将,有卫青这样年轻俊杰,又有赵胡为内应,区区南越何足道哉?徐君,你没有去过南越,不知道南越的具体情况。” 徐乐语噎,怒而不语。 天子又将目光转向了主父偃。“主父君,你有何高见?” 主父偃作势沉吟半晌。“严君与徐君所言,各有长短,臣一时也难以决断。不过,诚如严君所言,南越之事。我等皆是道听途说,不如严安亲履南越,耳闻目暏。臣相信严君言必有据。只是有一件事,臣恳请陛下留意。冠军侯梁啸粗鄙少文。能不能像严安一样出使奉职,说动赵胡,实在可疑。” 天子点点头,又将目前转向严安。严安正中下怀,慨然道:“陛下。臣愿意再去一趟南越。” 正说着,窦婴大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尚书郎。尚书郎手里捧着一份奏疏,小步急趋,走到天子面前,奉上奏疏。天子一边和窦婴打招呼,一边拆开了奏疏。他只看了一半,就不由得扫了严安一眼,嘴角挑起一丝笑意。严安看了,心中不安。却不敢多说。 天子看完奏疏,想了想,将奏疏推到了窦婴面前。 “王恢上书,请求在豫章屯田练兵,威慑南越,逼南越入质,并打算运南越之米至江淮,以解梁楚之饥。” “这个建议好。”窦婴赞了一声,展开奏疏细看,随即又道:“王恢有见识。” 天子笑笑:“严君。你看呢?” 严安心里咯噔一下,来不及多想,立刻说道:“陛下,臣还是觉得攻取南越来得更直接。” 窦婴抬起头。一脸的诧异。“你说什么,直接攻取南越?” 严安斗志昂扬,起身离席,躬身道:“正是。”说着,把刚才讨论的内容简要的说了一遍。 窦婴静静地听完,看了一眼余怒未消的徐乐。又看了一眼不动声色的主父偃,最后把目光转到眼神充满期待,又有几分怯怯不安的天子,沉吟了片刻。“陛下打算让严君再赴南越,说服赵胡?” 天子迟疑了片刻,点点头。“魏其侯以为如何?” “风险不小。”窦婴放下手中的奏疏。“不过,也不能说一点机会没有。”他斜着眼睛瞥了严安一眼。“我只有一个小小的建议,严君若再赴南越,当与梁啸好好配合。毕竟在战事上,他更熟悉一些。” 严安很不高兴。窦婴这话等于说他是不知兵的书生。不过,他没有说话,窦婴是前辈,在天子心目的地位也很重。别看他只是一个中大夫,却是天子制衡丞相田蚡的重器。 严安转向天子,目光露出几分乞求。现在梁啸是使者,他如果也去,那谁是正使,谁是副使?如果按常理,梁啸有爵位在身,官职也不比他差,自然是正使。如此一来,他倒成了梁啸的副手,将来论功的时候,梁啸才是首功。 天子不动声色的微微颌首,严安这才稍了一口气。 窦婴为官多年,岂能看不出严安的这点心思。他淡淡地笑了一声:“虽说离秋天还有半年时间,不过严君还是应该早点动身为妙。趁此机会,随梁啸深入山林,提前熟悉一下山林环境也是好事,万一事有不谐,你也有脱身之能。” 严安顿时脸色通红。窦婴这句话不仅说他没有作战经验,而且暗指他可能失败,只能仓惶逃归。这实在不是一个好兆头。不过,当着天子的面,他也不好和窦婴翻脸,只能皮笑肉不笑的说道:“有魏其侯看中的冠军侯和灌府君相伴,此战必胜。” 窦婴哈哈大笑。“不敢当,灌夫也罢,梁啸也罢,都是陛下提拔的英俊,我哪敢居功。” 严安后悔莫迭,脸上火辣辣的。这个耳光挨得有些冤,还是自己主动送上去的。这个老匹夫,果然是老奸巨猾、滴水不漏啊。 见严安尴尬,天子立刻转换了话题,说起了田蚡的建议。窦婴一听,勃然大怒:“此等望气者皆该杀。臣从来只闻上天降灾,天子斋戒反省,愿以身代天下百姓受谴,岂有圣天子坐视百姓受灾,散发天气郁结之气?丞相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安百姓,若是放任河水漫流,岂不是丞相失职,却归罪于陛下?” 天子将信将疑,一时没有决断。 梁啸坐在船上,仰着头,打量着两侧郁郁葱葱的山崖,既觉得赏心悦目,又有些隐隐不安。 这里的景色是美,可一旦发生战事,对于交战双方,特别是从中原来的战士来说,这些美丽的丛林却是致命的泥潭。丛林的高湿环境,随处可见的毒蛇蚊虫,都有可能成为致命的障碍。中原将士习惯车骑战阵,到了这里,不仅车骑用不起来,战阵也无从谈起。 五十万秦军的遭遇就是前车之鉴,天子指望用三五万人就解决南越,实在是异想天开。 梁啸要求王恢留在豫章,抓紧时间熟悉丛林环境,演习丛林战术,做好进攻的准备。可是他不知道王恢能否按照他的建议去做,更不知道天子会不会接受他的建议。虽然他的建议是以王恢的名义上疏的,可是以天子的聪明,不看不出他在这里面的作用。 人一旦有对立情绪,往往容易做出不理智的决定,何况天子本来就是个非常情绪化的人。 如果天子要求王恢尽快进军,那该怎么办?一旦发生战事,自己的处境就危险了。 必须做好随时逃命的准备。 梁啸转身看向南越王派来的陪同人员。考虑到梁啸的冠军侯身份,南越王赵胡特地派来了一个有爵位的将领赵广做陪同。按照南越不成文的规定,这个赵广也算是宗室。南越以汉朝称臣,但是国内却是称制,自作主张地封了不少王侯。这个赵广也是其中之一,他的爵位是关内侯。 关内侯已经是侯爵,只是没有食邑,没有封国,比梁啸身份略低,却又不给人轻视之感。 尽管如此,赵广还是非常自负,他虽然是赵佗的直系子孙,但他的爵位却不是继承来的,而是凭军功积累而致。南越实行的军功爵更像是秦爵,没有汉爵那种高爵限制,理论上,只要有足够的军功,就可以一路升到高爵。像赵广这样有赵氏血脉的,甚至可以封王。 赵广年约四旬,中等身材,黝黑的脸上依稀还能看出燕赵人的模样,性格兼有燕赵人的豪爽和岭南人的精明,当然也有骄傲。与梁啸见面之后,他一直很好奇,拐弯抹角的打听梁啸的情况。从他的话音中可以听出,他对梁啸这个冠军侯的来历有些怀疑。 梁啸无从解释,总不能亮出臀部,证明自己的清白吧。 “赵君侯,你从征多年,麾下将士一定是千挑万选的精锐吧?” 赵广矜持地笑笑。“还好,虽然不像冠军侯身边的这些郎官高大威猛,却是真正的勇士。” 梁啸咧了咧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要不,我们一起去打个猎,也让我见识见识南越勇士的风采?” 第489章狩猎 赵广眼神微闪。梁啸这是主动向他挑战啊。谁都知道打猎不过是个托词,比武较技才是真正的目的。看来梁啸也看出了他的疑惑,要证明一下自己。可惜这里是岭南,你就算真的骑射功夫超绝,在这里也没有施展之地。 尽管心里一百个情愿,出于礼貌和谨慎,赵广还是摇摇头。“这个……不太好吧,你们是天子使者,万一受了伤,我可没办法向大王交待。” 梁啸笑了起来。赵广不服气,想看看他是不是真凭本事封侯,他却想借着赵广的部下来体验一下丛林战。他向桓远讨教了一些丛林战的基本要点,也在豫章附近的丛林里体验过几天,却没来得及实战。既然赵广是凭军功升迁至此,他应该是南越军中的佼佼者,拿他来做演习对手再合适不过了。 梁啸解下腰间的战刀,拔出半截刀身。 灿烂的阳光下,刀刃耀眼,和黑色的刀背形成鲜明的对比。 梁啸长刀出鞘,双手握刀,做出劈砍的姿势。“赵将军,借长剑一用。” 赵广迟疑了片刻,抽出腰间的青铜长剑。岭南虽然已经有冶铁业,但岭南铁矿比较少,铁原料依靠从中原采购,铁制武器的装备远远没有中原普及。南越军沿袭了秦军的传统,大量使用青铜兵器。 赵广手中的青铜器有着明显的秦剑风格,和秦始皇兵马俑中出土的青铜剑非常相似,做工也比一般的青铜剑精致。梁啸见猎心喜,有些舍不得,便提议道:“你换一口剑吧,这口剑若是毁了,实在可惜。” “毁了?”赵广双手握剑,自信的笑了笑。“自从这口剑传至我的手中,随我征战半生,也遇到过不少铁制兵器,还没败过。” 听说是家传的。梁啸更舍不得了。中原已经盛行铁制兵器,做工精致的青铜剑非常难得,这种有明显秦风的青铜剑更难得。传了近百年,也算是一件古董了。怎么能随便砍断。青铜剑再锋利,也不是铁制武器的对手,何况他手中的战刀也不是普通的铁刀,而是陈家用新法打造的武器。 “你先换一口剑,待会儿再用这口剑试。也来得及。” 见梁啸坚持,赵广也没底了。毕竟这口剑是他家传的宝剑,真被他毁了也可惜。他收起佩剑,从另一个亲卫手中接过来一口剑,耍了个花,摆好姿势。 梁啸双手挥刀,用力一挥,战刀划了半个圈,反撩而起。 刀剑相交,“嚓!”一声脆响。赵广手中的青铜剑断为两截,半截断落飞起在半空中,又落了下来,扎在船板上,摇摇晃晃,露出整齐的断口。 赵广骇然变色。从断口可以看出,这口青铜剑是被梁啸手中的刀削断的,而不是砸断的。 围在一旁的南越国将士也吃惊不已。赵广手中的这口剑虽然不如他家传的剑锋利,却也比南越将士用的制式武器好一些。如此轻易的被梁啸手中的战刀削断,双方的差距可不是一点两点。 如果在战场上短兵相接。他们在武器上会吃不少亏。 赵广盯着梁啸手中的战刀看了好一会,这才回过神来,将断剑交给亲卫。“梁君侯,你这是……” “这是长安新出的战刀。”梁啸捏着刀身。倒持长刀,送到赵广手中。“很快就会装备全军。这次为了帮助南越,出动的两路大军抢先一步,已经换装完毕。” 赵广握着装饰华丽的战刀,看了又看,眼神中露出几分不安。梁啸的话中隐藏示威之意。但他却不能掉以轻心。他奉命赶到横浦关来接梁啸,本身就有查看汉军真实用意的任务。见梁啸之前,他已经派手下扮作商人去豫章,远远地看过王恢的大营。 可是,他没有机会与汉军近距离接触,也就没有机会了解汉军的武器。作为在战场上厮杀半生的将领,他太清楚武器上的优势有多重要了。如果不是梁啸要炫耀一下,他可能会做出误判。 “好刀!”赵广打量了一番,心情复杂的将刀送了回去。 梁啸推开刀,将刀鞘递了过来。“我与赵将军一见如故,以后还有很多要请教的地方。这口刀是陈家所赠,还算看得过去。如果赵将军不嫌弃,就送给你做见面礼吧。” 赵广谦虚了几句,便收下了。一来他确实喜欢这口刀,二来他想将这件事汇报给南越王赵胡,有一口刀在手,更能说明问题。 “那就多谢君侯了。”赵广难得的露出一丝笑容。“不过,打猎的时候,我可不会故意让你。” “不用。”梁啸哈哈大笑。“我只有一个要求,还请赵将军答应。” “什么要求?” “不要用毒。”梁啸挤挤眼睛。“我听说,丛林里多有毒虫,你们又擅长提炼这些毒药,涂在箭上。我们不是敌人,比武较技而已,就不用那么狠了吧。” 赵广也笑了,一拍胸脯。“君侯放心,我关照下去,决不用毒。真要伤了你们,我也没法向我王交待。” 赵广去挑选参加演习的人,梁啸也将秦歌等人叫到一起。 梁啸和赵广说话的时候,秦歌等人都在一旁。他们不太理解梁啸的用意,他们是天子近卫,让他们与一个南越将领的部下较技,就算赢了,又能如何? “是不是觉得有些大材小用?”梁啸一看他们的脸色,就知道他们心里的不屑。 “倒也没什么,举手之劳而已。”秦歌和梁啸最熟,立刻代表郎官们发言。 “恐怕未必。”梁啸歪了歪嘴。“我知道,那些士卒大多又黑又瘦,没有你们高大,你们看不起他们。不过,我要提醒你们,我们是客军,大部分人都不适应这样的场合。要想取胜,没有你们想的那么容易。” 秦歌笑笑,不以为然。见此情景,梁啸沉下了脸。喝道:“秦歌,你也是上过战场的人,岂不知轻敌是兵家大忌?” 见梁啸直呼其名,秦歌不禁凛然。再听到梁啸这句话,他顿时脸热不已。 梁啸站了起来,环顾一周。“你们都是陛下身边的期门郎,我也不用瞒着你们。陛下有心征讨南越,可是大汉军中却没有熟悉南越战法的人。我让你们和赵广部下切磋。不是闲得发慌,而是希望给你们一个机会,熟悉对手。” 郎官们的眼神顿时亮了起来。他们明白梁啸这句话的含义,更明白这句话的份量。不管天子是不是对梁啸有所忌惮,梁啸的建议,天子一直是很重视的。如果梁啸在天子面前推荐他们,天子不可能不考虑。如果他们能抓住梁啸给他们提供的机会,熟悉南越人的战法,无疑又比别人抢先了一步。 郎们官兴奋不已,慷慨激昂。“君侯。我等明白。” “明白就好。”梁啸摆摆手。“所以,你们的任务不是简单的击败他们,而是尽可能的熟悉他们的战法,分析其中的优劣。你们要把眼光放长远一点,不能满足于一两次较量的胜负,而应该以一个将领的眼光来看问题。如果你手下有一两千人,你应该如何排兵布阵,又应该做哪些物资准备才能适合这样的地形……” 梁啸讲了很多。天子身边的郎官本来就是军中将领的预备力量,平均素质比较高,不能当普通士卒对待。尽管如此。他也不敢奢望太多,毕竟这些人大多没有经历过来真正的战场。这十个期门郎中,只要能出一两个对丛林战有真正认识的人,那口刀就送得不亏。 那可是陈须为了感谢他而专门打造的战刀。仅上面镶嵌的宝石就价值不菲。 梁啸将桓远告诉他的一些要点都告诉了他们,又和他们反复讨论,对战局做一个预估。不过,有些细节,他没有说,他要这些期门郎们自己去领悟。只有如此,他们才能有切身体会。 梁啸很大方,不仅送了赵广一口刀,还找各种理由,给来迎的南越主要官员都送了礼物。 因此,当他要和赵广一起去“打猎”的时候,南越官员都没有提出异议,反而在梁啸的鼓动下开起了赌局。他们都是南越人,当然希望赵广的部下赢,可是碍于面子,他们又不能表现得太过敌意,如何下注,就成了考量他们各人能力的一次机会,也是梁啸观察他们的机会。 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梁啸和赵广一直登上了一座山岭。演习的场地就在岭下的一片树林里,梁啸和赵广的面前放了一张木案,木案上摆着这次演习的赏金,谁先到达岭上,谁就可以赢取全部赏金。 梁啸和赵广想看双方的实力,而双方将士则需要一点更实际的物质刺激。 双方各出二十人,除了秦歌等十名期门郎之外,梁啸又安排荼牛儿、庞硕等十名亲卫参加比试,身边只留下希娅和亚历山大等十名希腊骑士。 赵广也安排了二十人。他们穿得不多,脱去了平时带有仪仗性质的漂亮皮甲,穿上了用竹片制成的竹甲。这竹甲只是半身甲,只防护到腹部,大腿以下就只有一条单裤,脚上穿的也不是战鞭,而是草鞋。 如果不是他们手里拿制式弓弩刀盾,神情剽悍,梁啸甚至会认为他们是山中的猎户。相比之下,郎官们就威风多了,不仅盔明甲亮,弓矢齐全,而且穿上了火红的大氅。 看到这些威风凛凛的郎官,南越的文官都大声称赞,赵广却有些不以为然,眼神中甚至有几分讥讽。梁啸看在眼里,也没吭声。他知道赵广在想什么。他也知道这些郎官的装扮看起来威风,其实是个大败笔。 岭南的五月已经热得让人喘不上气来,他们还穿这么多,别说两军厮杀,恐怕在这儿站一会儿都会汗流浃背。梁啸甚至怀疑,待会儿会不会有人中暑。 战斗还没开始,第一堂课却已经开始了。想必这些郎官都会对这次的经历刻骨铭心。 梁啸知道,不用看比赛结果,他的赌金已经扔到水里了,现在就看能不能听到响。 一声令下,双方将士冲入预定的丛林,争夺开始。 梁啸心情很平静,歪着身子,和赵广交头结耳,相谈甚欢。赵广也丝毫不担心战局,他知道,他已经赢了,也乐得陪梁啸说说话,免得他难堪。 秦歌等人奔下山坡,进入丛林。一进入树荫浓密的树林,郎官们就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有人急不可耐的解下了头盔。短短的几百步,已经让他们满头大汗,头发全部湿透,汗水像小溪似的沿着脸颊往下流,战袍粘在身上,非常难受。 “这什么鬼天气。”秦歌抬起头,目光透过浓密的树荫,看了一眼刺眼的阳光,咒骂道:“这还没打呢,就热成这样,待会儿动了手,岂不热成狗了。” “老子现在就热成狗了。”一个郎官吐着舌头,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看样子,这岭南的天气是个问题。” “可不是么。”这些郎官里面,秦歌最能体会梁啸的用意,此刻思考得也最积极。他抹了一把汗,看了一眼郎官们。“诸位,你们现在明白梁君侯的用意了么?事非经过不知难。如果不试一下,谁知道这岭南的天气居然会这么热。” 另一个郎官苦笑道:“没错,冠军侯深谋远虑,我现在算是有了切身体会了。” 荼牛儿和庞硕互相看看,提议道:“我们还是把战袍战甲脱了吧,照这样子,不用打,热就热死了。” “不行。”秦歌拦住了。“来不及了。刚才下岭的时候,我看了一下,那些猴子跑得比我们快。我们如果再耽误一点时间,这仗就不用打了,直接认输得了。反正就这么几百步,大家忍一忍,一鼓作气的冲上去,先赢了这一阵,再休息不迟。” “好。”郎官们虽然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依然士气如虹。他们拔出武器,摆开阵型,向山坡冲去。 刚走了不到百步,前方的几棵大树上突然闪出几个南越士卒,举起手中的弓弩就射。郎官们猝不及防,两人中箭。虽然箭被甲胄卡住,未能深入,却足以将他们吓出一身冷汗。 他们根本没有防备树上的敌人,这完全超出了他们的想象。他们经历过演习,也熟悉狙击战术,但是在丛林中如何布置狙击手,他们却没有这样的经验。 一时间,郎官们手忙脚乱。 第490章不服 郎官们毕竟训练有素,片刻的慌乱之后,他们反应过来,迅速结成圆阵。秦歌在两个郎官的掩护下,左手持盾,右手持剑,全力前突,剩下的郎官在梁家部曲的掩护下举弓反击,庞硕带着两个人断后。 他们的想法很好,可是没走几步就发现了大问题。 林间杂树丛生,空隙很小,大部分地方只能容一两人通行,狭窄的地方甚至只能让人一个通过。他们结成的圆阵根本无法通行,被粗壮的大树挡住了去路。 “变阵,变阵!”秦歌汗如雨下,厉声大喝。他看到两个南越士卒从树上跳下来,立即飞奔过来去,想生擒那两个南越士卒。他倒是冲过去了,可是负责掩护他的郎官却被树拦住,慢了一步,他的侧翼暴露出来,随即有数枝羽箭飞至,其中一枝正中他的大腿。 秦歌闷哼一声,脚步一滞,险些栽倒在地。 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又有一名郎官中箭,好在被甲胄挡住,没有受伤。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小心起来,背靠背的聚在一起,生怕再被人偷袭。 远处传来越人的笑声,杂夹着他们听不懂的鸟语。不过,从语气中,他们能猜到这些越人在说什么。郎官们面红耳赤,气喘吁吁,汗水像瀑布一样流了下来,一半是热的,一半是臊的。 他们自诩精锐,本以为自己可以克服任何困难,更没把这些又黑又瘦的南越士卒放在眼里。可是现在双方一交手,他们才知道自己有多无知。南越的丛林就像泥潭,将他们困在里面,脱身不离。 他们习惯了结阵而战,一旦没有了阵势保护,战力大损。可是丛林中根本无法结阵。 “怎么办?”秦歌喘着粗气,低声问道:“再拖下去,我们输定了。” “散开,向不同的方向跑。所有人都掩护跑得最快的那个。”一个郎官咬牙切齿的说道:“拼着受伤,也不能让这些猴子赢。” 秦歌想了想,摇摇头,否决了这个计划。“不。你们忘了吗,梁君侯说了,不要在意一时的得失,要注意观察对方的战术。林子里地方狭窄,大阵摆不开。我们结成两三人的小阵,互相掩护,也许能更灵活一些。” “有理!”郎官们没有多说,立刻按照秦歌的建议散开,两三人组成一个小阵,互相打掩护,向离自己最近的敌人杀了过去。 阵势散开,他们的行动一下子快了很多。南越人也非常惊讶,有人从树后冲了出来,与郎官短兵相接。郎官们大喜。大呼杀进。南越人且战且退,退入树林深处。郎官们紧追不舍,挥剑砍杀,却发现长剑施展不开,经常被纵横交错的树枝挡住,只能击刺,不能劈砍,威力大减。 而南越人却步履轻快,以身边的大树为掩护,倏进倏退。灵活多变。 双方一时僵持不下。 梁啸坐在山岭上,翘着二郎腿。一个什长模样的中年南越士卒缓步走上岭,将案上的黄金扫入怀中,面带笑意。梁啸左眉挑了挑。赞了一声:“强将手下无弱兵。赵将军,你的手下果然不凡,当得精锐二字。” 赵广哈哈大笑,面带得色。他瞪了那什长一眼,假意喝道:“还不谢过梁君侯。若不是他手下停情,你们如何能赢得如此轻松。 中年士卒向梁啸欠身施礼。“多谢君侯。” “无妨。”梁啸摆摆手。“区区十金。我还输得起。不过,赵将军,你今天赢了我只是运气,过两天,我还会赢回来的。” 赵广心情舒畅,连连点头。“我赵广随时恭候君侯指教。” “好了,好了。”梁啸站了起来,显得有些扫兴。“来来来,赵将军,今天我输了,你陪我四处走走,看看风景,散散心,回来再收拾这些不中用的东西。” 赵广起身,陪着梁啸在近处闲逛,欣赏风景。 时间不长,负责堵截的南越士卒都退回岭上。他们神情轻松,面带得色,看着那空荡荡的案几,一个个会心而笑。十金可不是一笔小钱,分到每个人手里,都是一笔意外之财,而且这财来得如此容易。 又过了一会儿,秦歌等人也回到了岭上。他们虽然极力让自己看起来不失体面,可是颓丧的脸色,沉重的步伐,无一不暴露了他们此刻的沮丧。他们摘下头盔挟在腋下,低着头,站在一旁,等着挨批。几乎没有发生什么有力的对抗,他们就输掉了比赛,真是丢人丢到了家。 这消息要是传到长安,他们以后还有什么面目见人? 秦歌和郎官们交换了一个眼神,一起来到梁啸身边。见他们过来,正为梁啸解说风景的赵广微微一笑,拱手告退。秦歌走到梁啸身边,拱手施礼,张了张嘴,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梁啸扫了他们一眼。“输了?” 所有的郎官都低下了头,秦歌的声音像蚊子一样,低不可辨。“输了。” “服不服?” 秦歌愣了一下,挠挠头。“不服。” “不服?”梁啸轻笑一声:“好啊,那你们去好好反省,什么时候觉得有把握了,我再给你们一次机会,把丢掉的脸再挣回来。” “好!”秦歌这一次没有再犹豫,一口答应。郎官们也抬起了头,眼神炙热。 严安日夜兼程,赶到了豫章,见到了王恢。 王恢正在梁啸的菜田里忙活。天子给了梁啸一百顷菜田,梁啸也带来了不少种子,却没来得及张罗,就被派到南越去了。王恢在豫章屯田,闲来无事,就接过来了梁啸的菜田,带着亲卫营,天天在菜地里忙活。如今有些新菜刚刚上市,他天天尝鲜,小日子过得不要太滋润。 看到严安的时候,他很奇怪。“严君,你怎么又回来了?” 严安笑笑,递上天子手书。王恢不敢怠慢。连忙在旁边的水渠里洗净了手,这才恭恭敬敬的接过,仔细阅读。看完之后,他的脸色阴了下来。很不高兴。 天子否决了他的提议,要求他立刻做好进军南越的准备,还让严安再次出使南越。虽然天子没有说严安和梁啸谁是正使,可是看严安这副表情,显然是要以严安为正使。一想到严安经过豫章的时候。梁啸对他的款待,王恢便觉得严安太过份了。不仅如此,天子也未免太薄情。 剥夺梁啸的正使身份,这么做,对梁啸来说是不是不够厚道?不管怎么说,梁啸毕竟是有爵位在身的冠军侯,又有战功,而严安只是一个卖嘴的书生。 “天气炎热,此时出师,恐怕不太合适吧。”王恢收起天子手书。小心翼翼的掖进怀中。他对天子再有意见,也不敢对天子的手书不敬。 “什么时候出征,陛下并没有做硬性规定,这也是陛下给你手书,而不是正式下诏的原因。”严安笑容满面。“大行令,陛下对你可是信任有加啊。” 王恢皮笑肉不笑的咧了咧嘴,没有吭声。 严安早有准备,也不着急。他慢吞吞的说道:“大行令想必已经知道东郡大水的事?” 王恢点点头。 “出现天灾,人心惶惶,陛下需要一场胜利来振奋人心。大行令。陛下期望你和御史大夫为朝廷分忧,你可不能让陛下失望啊。” 王恢转过头,盯着严安,神情有些松动。他听得懂严安的意思。知道这事不是自己能拦得住的。不过,他仍然觉得立刻进兵不是上策。他是燕人,在长安生活了多年,已经觉得长安够热了。如今来到豫章,才知道长安的热根本不足一提。 这样的天气出兵,恐怕不用打仗。就会有大量的士卒中暑。 “严君,你是读书人,应该知道古人为什么以春秋为史。”王恢提起衣袖,扇了扇风,又瞅了瞅严安微乱的衣领。“你大概不知道这样的天气穿上战袍,再套上战甲是什么滋味。” 严安依然满脸笑容。“大行令,我虽然没有上过来阵,却也知道这样的天气作战的确不容易。不过,正因为不容易,才有机会出奇制胜,大行令,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 王恢撇了撇嘴,脸色稍缓。严安见了,暗自松了一口气。他知道王恢立功心切,在这么一件大功面前,他不可能不动心。严安鼓动如簧之舌,将他对天子说的那些理由又说了一遍,直到把王恢说得心动不已,仿佛南越唾手可得一般。 两人说得投机,尽欢而别。王恢积极备战,严安则赶往南越。 浈水旁,梁啸站在一座无名小岭之上,举着千里眼,看着秦歌等人在山林中奔跑,穿插。 知耻而后勇,郎官们被赵广的部下轻易击败,原本的傲气荡然无存,都憋着一口气,要击败南越人,以雪前耻。毋须梁啸再说什么,他们反思了双方的优劣之后,开始练兵。 针对不熟悉丛林的问题,他们每天早上起来都在岭上跑步,上坡下坡,穿山越林,熟悉崎岖不平的地形。 针对丛林不便布阵的问题,他们将大阵化为两三人配合的小阵,一有空闲就在树林里对练。 为了解决战甲太重,战袍太厚的弊端,他们学南越将士穿上了竹甲、木板。 为了解决长矛大戟不适合丛林环境的问题,他们改用小盾、短刀。 经过十几天的苦练,他们有了长足的进步,至少看起来不再那么笨手笨脚,跑起来虎虎生风,不论是向前突击还是向后撤退,互相之间都能做到同步行动,没有留下太多的破绽。 不愧是训练有素的郎官,不管是身体素质还是心理素质,他们都比普通士卒强很多,进步之快,连梁啸都觉得惊讶,至少梁家亲卫部曲达不到这样的水平。 郎官们苦练的时候,梁啸也没有闲着。他让荼牛儿、庞硕等人跟着郎官一起练习,实际验证桓远传授的丛林战要诀。他每天都要询问他们的训练成果,商讨得失。如果不是怕赵广生疑,他会亲自参加这些练习。 当然了,背地里,他下的功夫也不少。 梁啸放下千里眼,琢磨着进番禺之前找赵广再比一次。他知道,赵广也一直在郎官们的训练,应该也想再验证一下郎官们的水平。如何能验证郎官们的进步,又不至于让赵广生疑,这个度要掌握好。 梁啸正在思考的时候,赵广带着几个亲卫从岭下走了上来。梁啸有些意外。赵广主动来找他的情况并不多。他将千里眼交给希娅,自己迎了上去,拱手笑道:“赵将军,你怎么也有这雅兴?” 赵广抹了抹额头的汗珠,看了一眼远处林中的郎官们。“还在训练?” “那可不,他们害得我输了十金,我岂能饶了他们。”梁啸半开玩笑的说道:“怎么样,哪天再比一次,好让我把本赚回来。” “那可不太容易。”赵广和梁啸相处了十几天,也熟了,当下也开起了玩笑。他扯开衣襟,敞开怀,露出疤痕纵横的胸膛。“这么远,你能看得清么?” 梁啸转身从希娅手中拉过千里眼,递给赵广。他知道赵广早就注意他这个千里眼,只是一直没好意思问。赵广接过来千里眼,套在眼睛上看了片刻,不禁“咦”了一声。“这是个宝物啊。” “当然是宝物。”梁啸嘿嘿一笑,将千里眼取了回来。赵广的眼睛似乎粘在了千里眼上,半天没能挪开。梁啸装作没看见,千里眼不能轻易送出去,先让赵广眼红一阵,吊起他的胃口,然后才好做交易。“你找我有什么事?” “哦,朝廷又派来了一个使者,就是上次来过来的严安。我们不知道朝廷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派了两个使者,所以来问一问。” 梁啸一愣,随即又恢复了平静。“也没什么,听说你们吕丞相文采风流,可能是天子怕我应付不来,所以才派严安赶来接替吧。这样也好,他们书生和书生谈,我们武人和武人谈。” 赵广笑了两声,眼神中的疑惑却并未消减。梁啸刚才的神情全落在他的眼里,他知道梁啸没有说实话。 那么,严安为什么去而复返,梁啸为什么又要掩饰? 第491章训练 梁啸打断了赵广的思绪,笑嘻嘻的说道:“什么时候再比一场,让我把钱再赢回来?” 赵广看看梁啸,更加狐疑,却不好多问。他看看远处正训练得热火朝天的郎官,犹豫不决。梁啸笑出声来。“怕了?” “怕?”赵广被梁啸激怒了。他不屑一顾,撇撇嘴。“没错,你们的进步的确很快,可是要想取胜,还差得太远。既然你不怕输,那我们就再比一场。” “好,你安排个时间。”梁啸搓了搓手,看起来有几分兴奋。“赵将军,看他们打得热闹,我都有些有手痒了。要不,我们也下场比比?” “我们?哈!”赵广惊讶出声,连连摇头。“这可使不得。我让手下的儿郎和你们比武,已经冒了险。如果再伤了你,那可不得了。不行,不行。” “伤了我?”梁啸放声大笑。“赵将军,你们的情报收集工作做得不到位啊。我这冠军侯是怎么挣来的,你真的清楚么?” 赵广歪歪嘴角,不以为然的笑笑。“我们没什么情报收集,可冠军侯名震天下,我们还是知道一些的。你出使西域,又讨伐匈奴,的确战功赫赫。不过,这里是南越,与草原不同,你的骑射功夫再好,也发挥不出来。再说了,这里山高水深,万一你从山上摔下来,或者跌进了河里,那我可承担不起。” 见赵广坚持不肯,梁啸也不勉强。他是想和赵广亲自较量一下,不过心急吃不得热豆腐,他有的是时间,没必要急于一时。他和赵广聊了一下,安排了郎官们再次比试的时间,就和赵广一起下了岭,去见严安。 “汉朝文武之间差别很大么?”赵广看似很随意的问了一句。 梁啸转头看看他,摇摇头。“还好吧。人与人之间,多少会有一些冲突。像你我这样一见如故的毕竟有限。文臣和武将之间虽然互有看不顺眼的时候,却没那么严重。我汉朝文武兼备的人太多了。像当今天子就是最杰出的典型。他不仅精于骑射,而且能诗能赋,文采风流。堪称楷模。论起见识,更是天下罕见。” “当真?” “我骗你有什么意思?”梁啸笑出声来。“你不信的话,去问问严安。” 赵广没说话。梁啸知道,他肯定会让其他人转着弯的去问严安,以验证他的判断。两国较量。君主的能力是一个必须考虑的因素。赵广虽然是武人,却时刻在刺探着汉朝的情况,他透露这么一个重要的信息,赵广不可能不查证。 而这也正是他的目的所在。 两人下了岭,来到船上,梁啸看到了严安。 严安又黑又瘦,却非常精神,眼神中隐藏着几分说不出的亢奋。看到梁啸时,严安挤出几分笑容,抢先上前行礼。恭敬而不失亲热。“君侯,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又见面了。” 梁啸拱手还礼,话中有话。“是啊,我也没想到。”说着,他伸手示意,将严安请到自己的舱中。严安跟了进来。梁啸自顾自地在主席上坐下,一手端起案上的水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手指指对面的席位。“别客气了,坐吧。” 严安入座。又慢条斯理的整理了一下衣摆,直到梁啸喝完水,目光再次落在他身上。 梁啸面色平静,既看不出什么兴奋。也没有什么惊讶,只是静静地打量着严安。严安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几次想笑一笑,缓和一下气氛,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他很意外。他和梁啸有过几次接触,上一次在豫章时。梁啸对他很热情,他也没感觉到有什么压力。可是今天,他感觉到了,如坐针毡。 梁啸收回眼神,淡淡地问道:“陛下有什么安排?我是跟你一起去番禺,还是回豫章?” “呃……”严安如释重负,连忙说道:“如果君侯愿意屈就,当然是我去番禺。豫章的事,有大行令王恢主持就够了。” “陛下安排你来,想必是否定了大行令的建议。”梁啸又倒了一杯水,慢慢地呷着。“那现在又是什么计划,不知道能否向我通报一二?” “这是当然。”严安强笑道,把天子决定强取南越的计划说了一遍。就像说服王恢一样,他特地强调了天子的执政信任危机。 梁啸沉默了很久。他明白严安的意思,也知道这基本上是事实。如今的天子还没有自信到无敌的地步,他需要更多的胜利来证明自己。 梁啸有些后悔。历史上的汉武帝虽然也急功好利,却不至于这么冲动。看来匈奴之战让他对汉军的实力有过高的估计。在他看来,南越也和匈奴一样,可以轻而易举的击溃。他不知道,之所以对匈奴作战能够这么顺利,是因为长达数十年的准备,还有他这个穿越者的金手指在起作用。 对南越,他们不存在这样明显的优势。 “我和赵广有个约斗,你如果有兴趣,可以看一看。”梁啸让人去把秦歌等人叫来。“我已经输了十金,你能不能帮我赢回来?” 严安露出几分尴尬。梁啸这句话说得看似莫名其妙,其实却是在提醒他一个事实。面对南越将士,汉军不像他们估计的那样有优势。秦歌等人也罢,梁家部曲也罢,都是精锐中的精锐,如果他们都输给了南越人,那王恢率领的汉军将士又有什么优势可言? “这种小规模的约斗,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吧?” 梁啸瞥了严安一眼,没有说话。他默默地喝着水,不时的看一眼窗外。远处,南越人的船上,赵广和南越正使并肩而立,不知道在说什么时候,但是从他们不时看过来的神情来看,应该和严安的到来有关。 相比于汉朝君臣的轻敌,南越君臣至少大臣防范心理很重。 不过,从窦婴等人的反应来看,这场战事大概无可避免了。天子需要这场胜利来证明自己,严安、王恢需要这场胜利加官进爵,窦婴则需要这场战争体现自己这段时间的成果,同时给窦去非一个征战的机会。所有人都想打。仅凭他一个人是拦不住的。 有时候,他甚至有一种错觉,觉得只有他自己是成年人,其他人都是少不更事的年轻人。包括窦婴这样的老臣在内,考虑事情都有冲动的嫌疑。 过了一会儿,秦歌等人来了。他们是从训练中被叫来的,身上还穿着南越式的竹甲、木甲,敞着怀。露出汗气蒸腾的胸膛,几步之外,身上的汗味就薰得严安直皱眉。 看到去而复返的严安,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看看梁啸,又看看严安,被舱里的气氛搞得局促不安。 梁啸说道:“我已经和赵广约好,再比一次。你们有多少把握?” 秦歌略作思索。“如果拼勇斗狠,不计代价,我们有五六成的机会取胜。可若是从学习他们的战术出发。可能只有三四成。” 梁啸把目光转向严安。“严君,你有兴趣参战吗?” “我?”严安很意外。 “是啊,我让他们熟悉南越人的战法,为将来交战做准备。严君如果想立功封侯,多少也应该了解一下。”梁啸慢吞吞地说道:“你也知道,没有军功,是封不了侯的。” “我……”严安既有些心动,又有几分不安,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的确想立功封侯,正如梁啸所说。如果没有军功,他是很难封侯的。可是当着这么多郎官的面,他又不能显得那么急不可耐。 梁啸将严安的神情看在眼里,不禁暗自冷笑。立功有那么容易么?也许让你尝点苦头。你就知道盛夏作战不是一句轻描淡写的出奇制胜就可以概括的了。 “这样吧,你先别急着决定是不是参战,先试着和他们一起演练演练,如何?” 严安听了,连连点头。他如果再不答应,秦歌等人怕是要恼了。 听梁啸说严安有立功封侯的想法。秦歌等人更加惊讶。他们也想通过作战立功封侯,可是经过这段时间的训练,他们知道在这个时候发动战争绝对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甚至可以说是一场灾难。特别是秦歌,梁啸的建议是他送给王恢的。如今看来,天子否决了这个建议,决定立刻发动征服南越之战。 眼前的严安很可能就是始作俑者。 刹那间,秦歌有了主意。他不动声色地看了梁啸一眼,点了点头。梁啸笑了,歪歪嘴,垂下眼皮。 秦歌引着严安出了舱,笑容满面,礼节备至。他不是梁啸,没资格对严安无礼。 “严大夫,你看是像我们一样穿呢,还是穿得规整一些?”秦歌热情的说道:“我们都是粗人,穿得简单一点没关系,大夫是读书人,恐怕不能太随意。” 严安看看秦歌等人身上的竹甲、木甲,也觉得不太合适。考虑到自己就算参战,也不可能亲临一线,基本的甲胄服饰还是需要的,便听从秦歌的建议,穿上了正式的甲胄。 金属制的甲胄不仅重,而且边缘容易割伤皮肤,所以要穿金属制的甲胄,就必须在里面衬上厚厚的战袍。时值六月初,骄阳似火,这战袍、战甲一上身,还没动,严安就觉得自己泡在了热水里,浑身是汗,热得透不过来气来。 他有些后悔,却不好意思脱掉。让他和秦歌一样,穿上南越将士的服饰,他丢不起那个人。万一传到天子耳中,也是一个污点。 他只好咬牙硬撑,尽可能的保持风度,不抬手去抹脸上的汗珠。 秦歌等人看在眼中,笑在心里,故意赞了几句,又说服严安,让保护他前来的郎官们全部穿上甲胄,一起参加训练。严安不好推辞,一一应了。郎官们却变了脸色,在心里将严安的十八代祖宗骂了个遍。 这样的天气还要训练?老子站在这儿都热得发晕,还怎么跑? 秦歌等人带着恶作剧的得意,不由分说,让郎官们全部换装,然后带着他们上了阵,来到岭下,指着不远处的一道山岭说道:“先练练脚程,熟悉一下山路吧。” 说完,他们撒开脚步,三五成群,裹挟着严安,向山岭奔去。 虽然是被郎官们拖着走,可是严安还是叫苦不迭。林间山路崎岖不平,不时有树枝从脸上扫过,秦歌等人奔得急,也顾不得那么多,没走百十步远,严安脸上就被划了几道血痕,痛得钻心。汗水沁入伤口,更是激得他的脸皮一阵阵抽搐,又疼又痒。 几百步的距离,让严安吃尽了苦头,也让随他而来的郎官们叫苦连天。他们不知道严安来南越的目的,也没有随严安出征立功的心理准备,突然就被拉到了丛林中演习,自然是怨声载道。 可是,他们又不能怪秦歌。他们的任务是保护严安,严安都参与演习了,他们又怎么能置身事外。 他们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低着头,按着头盔,在树林间勉力奔跑。汗水一层一层的涌出,战袍已经湿透,全部沾在身上,拉扯着他们的腿,让他们迈不开步子。勉强跑到岭上,有人已经听到了战靴里的水声,有人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不管不顾地解开衣甲,用手猛扇。 严安也累成了一条狗。郎官们虽然热,毕竟是武人,身体素质要好得多。他却是一个真正的读书人,别说穿着全身甲胄了,就算是让他空手跑,他都会觉得吃力。到了岭上,秦歌等人一松手,他就一个趔趄,很直接地趴在地上。 秦歌连忙赶了过来,扶起他。“大夫,你怎么了?” “我……没什么。”严安脸色煞白,汗流浃背。他看着那些扯掉衣甲的郎官,忽然很羡慕他们。他希望自己也能像他们一样不顾形象,先凉快一下再说。可是,一想到自己的身份,他又不能这么做,只能咬牙忍着。他眼前一阵阵发黑,两腿发软,只能靠在秦歌身上。 “我……我要休息一下。”严安后悔莫及,挣扎着走到一棵大树边,倚着树坐了下来。在这里,他可以看到水边的船,一想到梁啸此刻正坐在船舱里,喝着茶水,看着风景,他就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以他的聪明,他岂能不明白梁啸这个提议的用意所在。只是事到如今,如何说辞,才能让天子打消已经做出的决定? 严安进退两难。 第492章解铃 严安心生悔意,秦歌却意犹未尽。他知道梁啸为什么要让严安参加演习,不让严安知道盛夏出兵有多荒谬,他怎么可能打消主意,改弦更张。 “严大夫,休息得如何?”秦歌抬起手中的剑,指着数里外的另一座山岭。“终点在那里,我们要抓紧时间出发。天黑之后,树林里蚊虫特别多,有可能惹上疟疾。哦,俗称打摆子,可就麻烦了。” “还要走?”严安顿时觉得后脊柱有些发凉,身上的汗也成了冷汗。 “这才走了多远?”秦歌笑道,露出些许不以为然。十来天之前,他们刚刚开始训练的时候,也有过样的畏惧。不过现在,他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距离。实际上,对于征战来说,几里地也的确算不了什么。如果连这都克服不了,还谈什么作战。 秦歌催促道:“快走吧,要不然就来不及了。”然后不等严安答应,示意两个郎官架起严安就跑。 严安有苦说不出,只得拖着两条沉重的腿,跟着秦歌等人奔跑。 保护严安而来的郎官们见状,也不得不爬起来,跟在后面。 俗话说得好,望山跑死马,秦歌轻轻一指,直线距离不过数里,严安当时热得发晕,也没意识到其中的问题。等他进了山林,七弯八绕,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眼前一阵阵的天旋地转,那座山领却依然在远处时,他才着急起来。 “还有多远?” “快了,快了。”秦歌应着,气喘如牛。即使他们已经训练了十几天,穿得也很清凉,可是依然觉得很吃力。每当这时候,他就对梁啸敬佩不已。都是第一次来南越,为什么梁啸能想到这些,而他们就是想不到?更可气的是,严安不是第一次来。不久前,他已经来过来南越一趟,为什么还会出这样的馊主意? 他当然想不到,严安之所以没概念。一是因为他走的是相对平坦的大道,从没钻过山林;二来当时是冬天,气温还不是很高。当然更根本的原因是严安是个策士,他习惯了制订方案,动的是嘴而不是腿。若不是一时糊涂。立功心切,被梁啸骗了来,他这辈子也不会有机会体验这样的生活。 现在他已经后悔了。 事实上,严安没能坚持到最后,刚刚走到那座岭下的时候,严安就中暑昏厥了。 秦歌不敢怠慢,立刻取消了演习,二话不说,把严安扒得只剩下一条短裤,然后把严安送回船上。叫来医匠救治。他亲自赶去给梁啸报信。 梁啸倚在窗边,看着风景,听完汇报,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他虽然有心理准备,但严安中暑晕过去,还是出乎他的意料。看来严安的身体比他的估计要虚得多。 “碍事么?” “医匠说了,不碍事。”秦歌笑着,有几分恶作剧成功的得意。对严安这样的策士,他本来就有本能的排斥。严安还想立功封侯,更让他反感。就你这体格也想立军功?“不过。几天缓不过劲来,总是有的。” 梁啸挑挑眉。“你知道该怎么做么?” 秦歌哈哈一笑。“伯鸣,你放心吧,我会让他自己后悔的。” “嗯。去吧。”梁啸摆摆手,叹了一口气。“其实,我倒是希望他能挺住的,毕竟他也算是个有见识的人,不完全是个书生。若能知行合一,将来必能有所就。” 秦歌眨了眨眼。欲言又止,转身离去。 会稽郡,武林山下,汉军大营。 卫青翻身下马,带着卫陶匆匆走进中军大营。在御史大夫韩安国的中军大帐前,他停住了脚步,正身直立,大声报进。“车骑将军卫青,奉命前来拜见。” 片刻之后,韩安国推帐而出,挽着卫青的手,引他入帐。“仲卿,你来得好快。” 卫青憨厚的笑笑。“一接到韩公的命令,我就立刻赶来了。韩公,什么事这么急?” 韩安国松开卫青的手,走到案前,俯身拿起一封诏书,递到卫青手中。他拍拍卫青的手,叹了一口气。“仲卿,你好好看看,想好了,再给我答复。” 见韩安国如此慎重,卫青不敢怠慢,连忙展开诏书。看了一半,卫青的脸色就变了。 这是天子要求他们进军南越的诏书,而不是他们希望的退兵诏书。 “攻击南越?”卫青抬起头,眼神不安。 “是的,攻击南越。”韩安国苦笑一声:“我刚接到诏书的时候,反应和你一样。我原本以为黄河决口,天子会取消这次战事,以救灾为重,没想到……”韩安国停住了,打量着卫青的脸色,摇了摇头。 卫青脸色发白,犹豫片刻,又问道:“窦去非知道了吗?” “我还没告诉他。不过,魏其侯应该会通知他。” “魏其侯为什么不阻止陛下?”卫青有些焦躁。“江东大水,军心不稳,如何能够进军。江南炎热,这样的天气,别说打仗,就算是正常行军都会有不少士卒承受不住。而且山中潮湿,蚊虫遍布,很容易引起疫病,后果不堪设想。” “仲卿谋虑周密,果然与众不同。” 卫青有些不好意思。“其实也没什么,我以前就来过一次,我妻子就是闽越人,她的父亲还是闽越将军,对这里的气候再熟悉不过。我常听他们说起,自然知道得多一些。” 韩安国眼珠一转。“那你说,窦去非会知道吗?” 卫青想了想。“应该知道。他在会稽很多年了,就算没有统兵征战,也应该知道其中的厉害。” “那就好。”韩安国松了一口气,立刻命人去请窦去非。传令兵还没离开,窦去非就闯了进来。他走得很急,圆圆的脸上全是汗。一进帐,看到卫青,他不由得愣了一下。“卫将军,你也在?” 卫青点了点头,没有说话。韩安国接过话头。“窦府君,你这么急。出了什么事?” “唉……”窦去非长叹一声:“韩公,诏书你收到了吧?” 韩安国点点头,不动声色地看着窦去非。窦去非没有发觉韩安国的异样,追问道:“韩公。你打算怎么办?真要继续进军吗?” “我正打算请你来商量。窦府君,你在会稽做太守有几年了?” “七年多,快八年了。” “七八年,应该经过两次绩考了吧?结果如何?” 窦去非尴尬不已,摊摊手。“实在无颜。两次绩考都不理想,所以一直未能调离会稽。韩公,我们还是说正事吧,你打算进军吗?” “府君在会稽七八年,对这里更熟悉,你觉得能进军吗?” “当然不能了。”窦去非脱口而出。“这是什么季节?坐着不动都是一身汗,更何况是行军作战。这里近水还好一点,若是进了山,那才叫热死人呢。韩公,你是不知道啊……” 窦去非像是受了多大委屈似的。一口气抱怨了很久,直到口干舌燥,嗓子冒烟,这才打住了话头。韩安国见了,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头。他虽然贵为御史大夫,位高权重,可是天子给他配的这两个副将没有一个可以轻忽。卫青是天子近臣,窦去非是窦婴的侄子,哪一个他都得罪不起。 好在这件事,他们的意见一致。也免了他多费口舌。 不过,韩安国为官多年,也对天子有一定的了解,知道天子下这个诏书绝对不是心血来潮。要让天子打消这个念头。不能简单的回绝,必须照顾到天子的脸面。 韩安国和卫青、窦去非商量了一番,最后做出决定。依照诏书进军,但是目的不是南越,而是闽越。大军进入闽越,先解南越之围。然后再逼闽越内属。等这件事结束,夏天也快过去了,到时候是继续攻击南越,还是见好就收,再看天子的心情而定。 要逼闽越内属,武力威慑是不可避免的,可是从实际出兵,韩安国决定让卫青再去一趟东瓯故地,和他的妻父征武取得联系。征武在闽越受到排挤,他最有可能成为汉军的内应。如果征武能够出现说动闽越王内属,那这一仗就可以不用打了。万一不得已,必须武力征服,那征武也能起不小的作用。 拿下闽越,至少可以给天子一个让步的台阶。 卫青一口答应,随即搭乘楼船,跨海去见征武。 韩安国随即上书朝廷,汇报了自己的计划,同时请窦去非给窦婴写信,告诉窦婴夏季进兵的危害,请窦婴在天子面前多多解释。窦去非也答应了,立刻写了一封家书,请使者一起带往长安。 接连几天,严安都觉得浑身乏力,打不起精神。别说参加演习了,就连起床走两步都觉得腿打飘。 严安倒下了,他身边的郎官还没有倒下。为了给他们一个切身体会,梁啸安排他们轮班,不当值的时候就随秦歌等人一起操练。郎官们的体质要比严安强得多,除了从军立功,他们也没有太多的选择,所以虽然叫苦连天,却还是勉强支撑。 当然背地里骂严安几句是免不了的。如果不是严安心血来潮,他们何至于受这种罪啊。 梁啸几天没有露面,直到严安闷得心里长草,他才带着希娅,施施然地来到严安的座舱。 “严君,好些了么?” 在侍者的帮助下,严安坐了起来,有气无力的笑笑。“梁君侯,你今天怎么有空来看我?” 梁啸笑了。“你这是什么话,是怪我没来看你?”他也不客气,伸手架起严安。“走,出去透透气,天天闷在舱里,好人都闷出病来了。” 严安虚弱得很,只能被梁啸架出舱。梁啸让人用布在甲板上撑起一个棚,棚下放了两张凭几,一张木案。木案上放了几盘水果。南越气候炎热,水果是不缺的。两人在棚下入坐,吹着风,看着青山绿水,其乐融融。严安也觉得心胸一宽,莫名的轻松了许多,不由得后悔没有早些出来透气,只知道闷在舱里冥思苦想。 “还有两日便到番禺了,严君可有定计?”梁啸拿起一颗荔枝,剥了壳,递给严安。“尝尝,这就是司马相如赋中所说的离枝,你这临淄人,可能没尝过。” 严安接过来荔枝,淡淡的说道:“上次出使,在番禺尝过。” “是么?”梁啸碰了个软钉子,却不以为然。“那你知道这东西不能多吃,吃多了容易上火吗?” 严安愣住了,默默地吃着荔枝,没有说话。他知道荔枝,但却不知道荔枝吃多了容易上火。梁啸说这些,自然不是关心他的身体,提醒他少吃一些,而是暗指他知其一不知其二,对南越一知半解就敢建议天子发动对南越的战争。 卧床的这些天,严安其实也没闲着。他也在考虑如何收场。自己亲身经历过了,身边的郎官怨声载道,五十万秦军的覆辙在前,他如果还坚持在夏季出兵征讨南越,简直是自寻死路。一旦大军受挫,秦歌等人将这里发生的情况传回天子耳中,天子必然会追究他的责任。 可是,怎么才能让天子收回成命? 严安嚼着甜美的荔枝,却品尝不出一点味道。他觉得自己给自己挖了一个坑,现在爬不出来了,而梁啸就站在坑边,看他绝望的呼救。 他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落到这个地步。读书多年,满腹经纶,足智多谋,最后却被一个武夫看了笑话。 梁啸慢条斯理地吃着荔枝,也不催严安。他知道严安大概有想什么,读书人嘛,面皮薄,让他自己主动认输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过,事到如今,如果严安还固执已见,非要鼓动天子发兵征讨南越,他就不想陪他们玩了,你们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 严安沉默了很久,直到将荔枝核都嚼碎了,这才长叹了一声:“梁君侯,依你之见,这次使命……该如何达成?” 梁啸想了想,反问道:“是你的使命,还是我的使命?” 严安嘴里发苦。“我的使命还有达成的可能吗?” “为什么不可能?”梁啸微微一笑。“朝廷征讨南越是迟早的事,区别只在于什么时候。你的计划也不能算错。如果一定要说有错,那只是太急了一些。若是放长眼量,这也没什么不可能的。” 第493章枸酱 听了梁啸的话,严安的心里莫名的一松,仿佛一块压在心头的千斤巨石突然搬走,浑身轻松。 没错,作为一个异姓王国,南越根本不可能一直存在下去。之前不解决,是因为力有不逮,如今朝廷实力鼎胜,天子年富力强,解决南越的时机已经成熟。 梁啸并不反对解决南越。他反对的只是仓促上阵。梁啸通过王恢提出的建议和他的建议并无本质上的区别。从梁啸让郎官们熟悉南越战术来看,逼南越纳质只是第一步,或者说只是一个借口,若南越不从,发兵征讨是必然的结果。 从长远来看,他们的目标其实是一致的,区别只在于他想一蹴而就,用征服南越来为东郡的黄河决口开脱。心急了,自然准备不充分,甚至提出了夏季出兵这样的荒唐建议。 严安脸皮发热。抛开了那种急功近利的想法之后,他自己都觉得惭愧。我怎么会提出这样的建议? “那我现在应该怎么做?” “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梁啸吐出荔枝核,扔在盘子里。“只是不能急。战争是大事,要么不打,要打就必须胜,否则不如不打。瓜熟蒂落,水到渠成。鸟若不鸣,该如何?” “该如何?”严安下意识的跟了一句。 梁啸打量着严安,意味深长的说道:“那就等它鸣。” 严安沉默了片刻,忽然释然而笑。他摇摇头。“梁君侯,常听魏其侯说你少年老成,我一直不太相信。今天听了你这句话,我才知道还是魏其侯目光老辣。没错,鸟若不鸣,就等它鸣。凡事讲究一个顺其自然。谋事固然在人,成事却还要看天意,勉强不得。” 梁啸嘿嘿地笑了起来。“严君,你要反省反省了。你这话。可是有点被黄老侵蚀的嫌疑。” 严安微怔,随即又笑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和淮南翁主的佳婿在一起。受点黄老之道的影响,也是自然。梁君侯,你罪莫大焉。” 梁啸哈哈大笑,严安迟疑了片刻,也跟着大笑起来。 进番禺之前。梁啸又拉着赵广较量了一次。 经过半个多月的苦练,郎官们有了长足的进步。虽然最后还是惜败,连累梁啸又输了十金,他们至少不像上一次那么惨。其实按照秦歌等人的说法,如果不是为了能和南越人多切磋一段时间,而是一开始就全力抢攻的话,他们甚至有机会赢得胜利。 梁啸对此不以为然。在他看来,让郎官们熟悉丛林战术比十金更重要。这次比试不仅验证了郎官们对丛林战术的理解,也让严安看到了南越人的实力,对坚定他的信心有莫大的好处。 看完比试之后。严安和梁啸商讨了半天,联名写了一封奏疏,派人送往长安。为了增加说服力,梁啸特地安排了四名训练最有成效的期门郎去送信,并让其中两人留在豫章,协助王恢训练将士。 这四名期门郎感激不尽,特别是将要留在豫章的两人。如果不出意外,他们将成为王恢的副将,有机会统兵征战,算是正式踏上仕途了。而且起点要比普通郎官高得多。 为了避免南越人生疑,梁啸和严安分工合作。严安拉着正使谈文说赋,梁啸拉着赵广比武较技,不让他们有时间关注那四名郎官的去向。 很快。他们走进了番禺城。 番禺虽是南越的国都,但毕竟地处偏僻,和中原的大城不能相提并论,更没法和长安城比。严安放下了心理上的负担,也顺理成章的接过了梁啸的任务,和南越王赵胡商讨起纳质的问题。他能言善道。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很快就博得了赵胡的信任。 事情谈得大体顺利,除了南越丞相吕嘉还有些犹豫之外,其他人原则上都接受了严安的提议,同意派质子入京。不过,鉴于吕嘉的影响力,这件事迟迟没能定案。 吕嘉是越人,吕家在南越原本就有些影响力,但还没到举足轻重的地步。赵佗为稳定南越的形势,出于拉拢越人豪强的目的,大力提拔吕家,吕家因此实力猛增,一跃成为南越首屈一指的大族,自然对赵佗忠心耿耿,恨不得掏心挖肺,效犬马之劳。 在吕家的支持下,赵佗迅速在南越站稳了脚跟,却也因此留下了隐患。赵佗在世的时候,吕家自然唯其马首是瞻,但赵佗去世之后,继任之君赵胡却没有赵佗的威信,在吕嘉面前,他明显处于弱势。 就目前的情况而言,吕嘉不松口,赵胡就不能正式答复严安。 经过几次讨价还价,吕嘉依然不肯答应。他坚持南越进贡即可,无须纳质。 严安磨破了嘴皮子,也没能说动吕嘉。在烦恼不已的同时,他也庆幸不已。当初他将希望寄托在赵胡的身上,现在看来,就算赵胡像他希望的那样同意内属,吕嘉不答应,一切还是枉然。赵胡能控制的,大概只有他自己。 严安无奈,只好耐着性子和吕嘉比拼定力。 严安和赵胡、吕嘉谈判的时候,梁啸在赵广的陪同下,不是找人比武,就是到城外的山林里打猎,或者径直出海钓鱼,过得悠闲而充实。 严安羡慕嫉妒恨。一天晚上,等梁啸回到驿所之后,严安来找梁啸,半真半假的说道:“我们换一下任务吧,你去和吕嘉谈判,我去收集情报,查看地形。” 梁啸乐了。“怎么,被吕嘉战败了?” “那是个油盐不进的对手,我是真的没办法了。”严安连连摇头,大倒苦水。 梁啸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直到严安说得没词了,他才突然问了一句:“你说,韩公和卫青他们接到诏书之后,会有什么反应?” 严安愣住了。梁啸这句话说得没头没脑的,他一时没会过意来。 梁啸接着说道:“以我对韩公和卫青的了解,他们大概不会直接拒绝天子的诏书,很有可能会进兵闽越,以示从诏。闽越没有南越的实力。面对韩公的大军,恐怕支撑不了太久。若大行令也出兵夹击,闽越必是我囊中之物。” 严安连连点头,喜上眉梢。“闽越若亡。南越就孤立了,气势自然变弱。” “是的。所以,你不要急,现在天气还热,韩公和大行令也许还要等一等。不过。天气一凉,他们肯定会出手。我们就安心在南越呆着,你耐心地和吕嘉耗,也让赵胡看看他的这个丞相有多强势。” 严安恍然大悟,笑得合不拢嘴。“梁君侯,还是你的思路宽。” 梁啸笑而不语。他的思路宽,是因为他了解南越国的衰亡史。强臣逼主,古今一例,吕嘉后来可是把南越王赵兴干掉的强臣。如今他虽说还没有强到那个地步,可是赵胡对他有忌惮却也是不争的事实。他们要做的。不过让吕嘉尽情表演罢了。他表演得更欢,赵胡心里越不安。 说白了,吕嘉对赵家足够忠诚,却不够聪明。 想到吕嘉,梁啸多少有些兔死狐悲的感觉。不过,同情归同情,刚下的黑手一点也不能少。 “还有啊,你应该引导赵胡自己去想一想,为什么吕嘉反对纳质。他这么做,究竟是真的为赵胡着想。还是为他吕家着想。若是内属,按我大汉的制度,这丞相可是要由朝廷任命的。” 严安不禁笑出声来。这可是欲加之罪。按照朝廷惯例,就算南越内属。朝廷一般也不会触及吕家的利益,丞相之位还是吕嘉的,区别只在于是谁任命的而已。可是这话传到赵胡耳中,那感觉就不一样了。 “梁君侯,你这一刀捅得太狠了。”严安感慨不已。“我估计赵胡要寝食难安了。” “寝食难安算什么,麻烦还在后面呢。”梁啸暗自叹了一口气。这是老子的切肤之痛啊。“所以一句话,你不用急,在南越呆得越久,我们的准备就越充分。你要担心的不是赵胡,而是朝廷。说实话,我不知道陛下能不能同意我们的建议。如果他急着取南越,我们的麻烦可不小。” 严安点点头。“这个你放心吧,我会尽一切可能说服陛下。对了,你收集的情况整理得怎么样了?” 梁啸摆摆手,希娅搬来一堆帛书,放在严安面前。严安翻开,仔细阅读。这些都是梁啸每天出去游览所见,回来后凭记忆写出来的,弥足珍贵。 看着仔细翻阅资料的严安,梁啸突然想起一件事,觉得可能比眼前的这些资料更有说服力。“对了,你尝过枸酱么?” “尝过,怎么了?”严安头也不抬。枸酱是一种佐料,南越很常见。 “你知道枸酱是从哪儿来的?” “哪儿?”严安依然没太当回事,有点漫不经心。 “夜郎。”梁啸笑道:“我问过来往夜郎的商人,他们说,这些枸酱其实是蜀地生产的。从蜀地出发,有一条大江,叫牂柯江,可行大船,顺水而下,可直至番禺。” “当真?”严安又惊又喜,他放下手头的资料,抬起头来。“那岂不是可以用作奇兵?” “如果的确如此的话,当然是一个机会。”梁啸咧咧嘴。“你看,我们在南越的这些天没有白费吧?” 严安开心得连连搓手。“岂止没有白费,简直是大有收获啊。若是陛下知道了这个消息,不知道要高兴得成什么样子。” “所以说,你不要急,安心在南越住着。”梁啸摆了摆手,做了个煲汤的姿势。“只要火候到了,再难啃的骨头都会烂,而且熬的时间越长,这锅汤的味道越浓。” 严安开怀大笑,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 梁啸带着希娅,走走停停。 南越的市场很热闹,货物种类也非常多,有不少是中原难得一见的奇珍异物,中原人当作奢侈品的象牙、宝石、珍珠随处可见,只是品相参差不齐,真正的上等品也不多见,想必都被官府收走了。 梁啸转了好几圈,手里的东西也变了几次。这里不太流行货币,以物易物是最常见的交易方式。希娅的腕上多了一串珍珠,梁啸也买了两块象牙扳指,用作射箭时勾弦的箭玦。 不知不觉的,他们来到了越商的集中地,梁啸取出一块扳指,戴在右手的大拇指上,四指伸张着,不时的包住大拇指,看似很随意的把玩。实际上,这是桓远告诉他的暗号。桓远有一些旧部留在闽越,按照时间计算,这些人应该已经接到了他的消息,赶来番禺与梁啸接头。 时间不长,一个长着一张团圆脸的中年越人凑了过来,拱拱手,用半生不熟的汉话说道:“这位小郎君,想看看越布么?” 梁啸看看他,中年越人不动声色的抬起手,掏了掏耳垂,笑眯眯地看着梁啸。 梁啸笑了。“有什么好的越布?” “你想要什么样的?”中年越人笑得更加灿烂,仿佛看到了大客户,热情的介绍起自己的货物。“这些都是常见的越布,你若是要上好的,请跟我来。” 梁啸点点头,跟着中年越人穿过堆成小山的布匹,进了商铺,又拐进后院。 一个年轻人迎了上来,躬身一拜。“大师兄,你可来了。” 梁啸觉得年轻人眼熟,却没想起来是谁。“你是?” 年轻人笑了。“大师兄,我是驺力啊。”驺力说着,从腰间拔出一口短刀。梁啸一看,立刻想了起来,一拍脑门。“不好意思,隔得太久,我都没什么印象了。咦,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驺力在师兄弟中排名第四,当初梁啸曾经送过他一口短刀,就是眼前这口。驺力的父亲驺安是闽越贵族,梁啸没想到桓远派来接应他的人会是驺力。 “我父亲被余善陷害,师傅的旧部把我救了出来,我就藏到南越来了。”驺力面色一黯。“大师兄,你们这次会进兵闽越么?” 梁啸问道:“你离开闽越很久了?” “有半年了。” 梁啸恍然大悟,又有些失望。他原本还想找到这些闽越人问一下韩安国、卫青的情况呢,现在看来指望不上了。“你们总共有多少人?” “这儿有二十一人,还有三十三人没到,可能凶多吉少。”驺力长叹一声:“师傅离开之后,余善一直在找他的旧部,有不少人被他抓了。” 第494章粉丝 “你们怎么来的,陆路还是水路?” “自然是水路。”驺力说道:“余善的大军就在盘陀岭,我们根本过不来。海上比较方便,淮南国的楼船又大又快,余善的爪牙轻易不敢碰。我报上大师兄的名字,他们就把我们带上了。” 梁啸很诧异。“报我的名字有用?” 驺力笑了。“当然有用,谁不知道大师兄是淮南翁主相中的夫婿。对了,大师兄,你迎娶翁主了吗?翁主年纪可不小了,再不嫁人,会被人笑话的。” 梁啸也笑了。“你躲到番禺来之后,就没有和淮南国的人来往过来吧?要不然的话,你不可能不知道我已经娶了翁主。对了,还有一件事,你听了应该会高兴。卫青也回来了,他和我朝御史大夫韩安国一起,统领大军,正在进逼闽越。小师妹给他生了两个儿子,去年也完了婚。” “是吗?”驺力大喜过望。“小师妹和淮南翁主一样有眼光,当初一眼就相了卫青。那时候,谁会相信卫青能封侯呢。” 得知汉军进逼闽越,驺力心情大好,和梁啸说了很多。 梁啸收获良多,觉得此行不虚。 一是闽越与南越的关系。驺力告诉梁啸,闽越和南越虽然名义上都是大汉的属国,实际上却不平等。赵佗在世的时候,南越实力较强,闽越迫于压力,一直向南越称臣,每年都要进贡。如今赵佗死了,赵胡即位,国内不稳,闽越却吞并了东瓯,实力有明显增长,反过来攻击南越。 二是闽越、南越之间的海路贸易非常繁忙。越人擅于行舟,即使没有淮南楼船那样的大船,他们也能来往于南越、闽越之间,甚至有人划着木船去大海的那一面。据说。大海中有一座大岛,上面有不少越人,是古越人的遗民。 梁啸一听就知道驺力说的那座大岛是什么岛。不过,越人凭着小木船就敢去台湾。他倒是很意外。看来他严重低估了民间的智慧,所谓高手在民间,一点也不假。 “你们既然从海上来,应该熟悉水路吧?” “我不怎么熟悉。”驺力老老实实的说道:“我们是逃亡,只能躲在船舱里。如果想了解水路。大师兄何不去问淮南的商人,他们几乎每年都要来南越一两趟,对这条路最熟不过了。” 梁啸觉得有理,暂时把这个问题放下。他问了淮南商人常去的地点,又对驺力说道:“你父亲是闽越重将,他的旧部呢?” “没了。”驺力摇摇头,脸色黯然。“不是被余善杀了,就是被余善收买了。谁能想得到,当初我父亲那么信任他们,事到临头。却谁也指望不上。” 梁啸皱皱眉,沉吟片刻,又问道:“那小师妹的父亲呢?” “他还好一点,毕竟小师弟在长安做质子,余善不敢做得太过份,只是把他赶到海边去了。”驺力笑了起来,眼神中多了几分阴狠。“现在好,卫青领着大军来了,余善要哭了。” 梁啸心中一动。征武在海边,淮南楼船又如此强大。如果卫青以东瓯为跳板,搭乘淮南楼船,突然出现在番禺城外,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象?就算攻不下番禺城。吓吓南越君臣应该够了吧。 梁啸看看驺力,突然说道:“想报复余善吗?” 驺力不假思索,应声答道:“当然想。大师兄,你有什么办法?” “想报复余善的话,就听我的安排。” “好!” 梁啸从越市出来,准备回驿舍。经过王宫大门时。天空忽然阴云密布,狂风骤起,一场大雨说来就要来。街衢两侧的南越居民看起来早有准备,有的迅速关上门窗,有的则戴起了斗笠,波澜不惊的继续前行。 梁啸没有带任何雨具,穿得又单薄,如果淋了雨,只怕会露点。他四处看了一眼,见不远处有一个当值的哨岗,连忙带着希娅等人奔了过去。 哨岗里的士卒一看,立刻紧张起来,呼喝声中,数名王宫卫士冲了出来,摆开阵势,如临大敌。 “我是长安来的使者。”梁啸高声叫道:“我想避避雨。” 卫士们大眼瞪小眼,更加紧张。 梁啸一拍脑袋,这才想起语言不通。他今天出来另有任务,没有带南越宫安排的通译,此刻和这些普通南越士卒没法交流。这时,希娅急中生智,一手指指天,一手挡在头上,帮出挡雨的姿势。 卫士们有些明白了,却依然不敢大意。这时,一个年轻军官快步从里面走了出来,手里握着一张弓,他看了梁啸一眼,愣了一下,随即赶了过来,推开卫士,走到梁啸面前,躬身施礼。 “敢问,足下是汉朝使者么?” 听到这音调略显古怪的汉话,梁啸觉得格外亲热,连连点头。“没错,我就是汉朝使者梁啸,想在你们这儿躲会儿雨。” “没问题,没问题,请进。”年轻军官笑容满面,热情邀请,将梁啸引了进去。进了哨岗,梁啸一眼就看到了一面箭靶,上面插了七八枝箭。联想到这年轻人手中的弓,梁啸估计应该是他在练箭。 “你射的?” “正是。”年轻军官微黑的脸上泛红,眼神热烈。“冠军侯,我……我能向你请教请教射艺吗?” “你认识我?” “冠军侯是长安有名的射声士,我岂能不知。” 梁啸更加惊讶。“你去过长安?” “是的,去年随进贡的使者去过一趟长安,刚回来不久。冠军侯,我在长安的时候,经常听到你的大名,本来还想去你府中拜见,正巧你去了江都,真是遗憾极了。没想到今天在这儿看到你了。原来你就是这次来南越的汉朝使用啊。早知道的话,我就去驿舍求见了……” 梁啸打量着这个喋喋不休的年轻军官,忍不住笑了。没想到躲个雨也能遇到粉丝。 “敢问尊姓大名?” “哦,真是失礼。”年轻军官如梦初醒,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我叫郑严,是南海人。今年二十五岁,任宫门司马。” “原来是郑兄。”梁啸拱拱手,笑道:“看来我们有缘,长安没见成。在番禺见着了。” “哈哈哈……”郑严喜不自胜。“应该说,是我有福气,能见到传说中的射声士。” 梁啸转过来,瞟了一眼已经被搬到廊下的箭靶。箭靶上的箭已经被取下大半,从上面的痕迹来看。这个郑严的箭术还算过得去,只是离出类拔萃还有一段不小的距离。 “你能射两箭给我看看吗?” 郑严大喜,应声道:“当然可以。”说着,取出一枝箭,搭在弦上,看着对面廊下的箭靶,拉开了弓。 “哗……”一阵密集的雨点突然落下,就像是有人端着盆从上面倒下来一样,顷刻间就在郑严和箭靶之间布上一层雨幕,箭靶也变得模糊难辨。 郑严却没有放下弓。只是略微抬高了一些,一箭射出。 羽箭穿过雨幕,射向对面的箭靶。梁啸很意外,郑严这性子也太急了吧,连换个位置的时间都等不及?他虽然看不清对面的情况,但是他听到箭射中墙的声音,应该是射失了。 “可惜。”郑严尴尬的挠挠头。“让君侯见笑了。” “你为什么不等会儿再射?这么大的雨,看都看不清,射失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郑严露出一丝惊讶。“那怎么行?如果打仗的时候遇到下雨,难道也要等雨停么?” 梁啸哑然。脑子里却像划过一道闪电。他一直觉得自己比较严谨,不像严安那样的书生只会纸上谈兵,可是现在看来,他的准备远远不够充分。 他注意到了南越的特殊地理。却没有留意南越的特殊气候,所以他一直让郎官们多训练,适应南越的地形,却没想到训练毕竟是训练,离实战还有很大一段距离。 南方多雨的这个特点,他考虑得就不够充分。雨水多带来的不仅是湿度大。人不舒服,容易生病,对武器装备也有非常大的影响。最明显的一点就是弓弩。汉军最强大的武器就是弩,而弩所用的胶在潮湿的空气中会松弛,导致弩力不足,甚至松脱。 这和草原上的严寒天气会导致胶发硬,弓无法拉开正相反。 一点疏忽,足以导致意外之败。这么重要的事,桓远居然没有提到,也足以证明他离开战场太久了,有些经验已经淡忘。 “冠军侯,你怎么了?” “哦,没什么。”梁啸自失的笑笑,由衷赞道:“你练习不忘实战,我自愧不如。” 郑严有点不好意思。“冠军侯,你觉得我的射法有什么问题?” “没什么大毛病,如果一定要说的话,就是太紧了。”梁啸收拢心神,和郑严讨论起射艺来。郑严听得非常认真,听完讲解,还要亲自演练。虽然对梁啸说是放松不太理解,却毫不怀疑,搞得梁啸都不好意思骗他。两人说得投机,相见恨晚,直到雨停了,见天色已晚,梁啸才告辞而去。 郑严将梁啸送出哨岗,然后又立刻回屋,继续揣摩。 梁啸回到驿舍,立刻找到了严安。 严安站在廊下,看着庭中的积水正在发呆,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惭愧不已。 “梁君侯,若非你阻止,恐怕我军要被这说变就变的天气折磨疯了。” 梁啸很意外,他急着赶回来就是想和严安讨论一下气候这个问题。没想到严安心有灵犀,想到一起去了。 “你别这么说。”梁啸也很不好意思。“我之前也没想到这个问题。刚才半路上遇雨,突然想起,也是吃了一惊。” 严安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神情有些落寞。“人常道,为将者需知天文地理,当时并未留意,现在看来,我的确是个书生。将必出自行伍,果然是有道理的。” 梁啸从严安的感慨中听出了浓浓的失落。“严君是觉得此生封侯无望,这才如此感慨吧?” 严安看看梁啸,轻笑一声,摇摇头,向屋里走去。梁啸跟了进去,入了座,严安挥手示意侍者出去,带上门。梁啸见状,眉毛一挑,笑而不语。 “君侯说得对,富贵声名,人之所乐。不为此,何必抛家弃子,奔波万里?君侯一战而千八百户,再战而两千户,哪里知道我们这些书生的辛苦。” 见严安说得酸气十足,梁啸忍不住放声大笑。他笑了两声,又收起了笑容,斜睨着严安。 “你真的羡慕我么?” “岂止是羡慕,简直嫉妒。”严安半真半假。“要不然,我也不会乱了心神,建议陛下出兵南越。” 梁啸起身,解开了上衣,露出伤痕累累的胸背。“你现在还羡慕我么?” 严安愣住了。看着那一道道纵横交错的伤疤,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谁都觉得梁啸的富贵来得轻松,刚刚弱冠便是三千八百户的冠军侯,可是有谁能想到梁啸为此付出的代价? 至少他严安之前没有想到过。 梁啸穿上衣服,将腰带系好。“应该嫉妒我的人不是你,而是那些战死沙场的勇士。跟他们相比,我的确幸运,两战成功,不至于征战一生都未能封侯。” 严安盯着梁啸,一声不吭,眼神复杂。 “不过,我觉得功的概念不仅仅局限于军功,孔子说立德立功言功,也没说立功就是立军功啊。”梁啸调侃道:“在我看来,严君如果能凭自己的聪明才智做好参谋,一定有功。” 严安瞥了梁啸一眼,撇了撇嘴,想说什么,却又没说,神情中却多了几分自嘲。 “真的,严兄,你别以为我是和你说笑。我是真的这么认为。”梁啸收起笑容,诚恳地说道:“别的不说,开国功臣中,萧何、张良、陈平,有哪个是武夫?说到南越问题,我一直觉得陆贾之功,足以封侯。” 严安眉心微蹙,打量着梁啸,不知道梁啸究竟想说什么。不过,如果梁啸真觉得陆贾应该封侯,那他岂不是也有机会封侯?就算不封侯,能像陆贾那样富贵而终,也不错啊。 “君侯……没跟我玩笑吧?” “没有。”梁啸盯着严安。“我一直觉得,我在战场上的功劳,还不如我从西域带回来的那个冶铁之术,更不如内人研制的琉璃透射定式。智慧的力量,比刀剑更加强大。只不过,真正的智慧不在那些残篇断简,而在天地之间。严君,有什么书能比天地这本书更大呢?” 严安眉毛挑起,若有所思。 第495章庆幸 严安立功心切,曾经和梁啸产生过分歧。不过,被梁啸骗去参加演习,受过教育之后,他有了切身体会,并没有固执已见,非要和梁啸斗个你死我活。 他毕竟不是严助。他和梁啸有理念之争,却没有私仇。即使是理念之争也并非针锋相对,他只是想取首功罢了。当他发现首功的风险实在太大,而梁啸根本没兴趣和他争时,他自然而然的放弃了。 正因为如此,梁啸才能和他化干戈为玉帛,继续合作,否则他早就打道回府,让严安一个人在南越折腾了。就算是辞了这中大夫的官职,他也不肯陪严安在南越冒险。 严安富贵心是重,但他分得清轻重,是一个聪明人,还是一个有学问的聪明人。梁啸和严安有过交流,也从窦婴口中听到严安的上书,觉得严安除了有一定见地之外,本质上还是有一点民本思想的人,并不是那种为了富贵,一心奉迎君主的小人儒。 梁啸愿意和严安合作。他自己清楚,他有一肚子的理念,却没有足够的学问来包装,太过直接,很难让天子心情愉快的接受。如果经由严安这样的文学之臣说出来,效果会好得多,也避免了与天子发生直接冲突。 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这是我党能够成功的致胜法宝。想一个人与天斗,与地斗,纯属意淫,半夜做梦的时候可以想想,大白天的就免了。 梁啸将从驺力那么打听来的消息说了一遍。他没有提驺力的名字,只说是闽越故人。严安也知趣,知道梁啸有些事不可能毫无保留的告诉他,没有追问。 “闽越驻东瓯的将军征武是我小师妹的父亲,也就是卫青的丈人。有这层关系在,我觉得韩公和卫青如果要进攻闽越的话,很可能会选择策反征武,进入东瓯。如果由东瓯跨海,绕到番禺……” 梁啸用手指蘸着水。在案上画了一个草图,又从东瓯开始,划了一道弧线,最后落在番禺城。“你想想看。那会对南越君臣产生什么样的震慑力。” 严安盯着案上上渐渐收缩成一滴滴水珠的水迹,太阳穴上的血管呯呯直跳,一股股热血涌上了头。 “这是一支真正的奇兵啊,跨海而来,从天而降。直捣肺腑。”严安喃喃说道:“如果兵力足够,甚至可以一举拿下番禺。” 梁啸笑了。“原本的确有这样的计划。不过,楼船数量有限,恐怕运不了太多人,吓吓他们可以,拿下番禺城就力有不逮了。” 严安抬起头,眼神复杂的看着梁啸。“你原本的计划,是亲自率领这支楼船水师突袭番禺的吧?” “不是我的计划,是陛下的计划。”梁啸轻叹一声:“可惜,为了逼迫南越君臣低头送质。只好提前露梗了。你说得对,东郡大水,陛下需要一个胜利来稳定人心,山东也需要南越的稻米救饥。” 严安反复思考,又有些担心。“淮南商人能提供多少商船,运多少兵?” “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有机会,究竟能不能把机会变成现实,要看天子和淮南王怎么商量。或许……”梁啸顿了顿,笑了一声,没有再说下去。 严安心领神会。按照梁啸的计划。这一战需要淮南王的配合,至少要动用淮南拥有的楼船,天子会不会答应,谁也不敢打包票。梁啸提出这个计划。其实也是一个试探,看朝廷对淮南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看了梁啸一眼,嘴角微挑。“请君侯多费心,打探海路。若是可行,我来上书天子,请求变换战术。反正现在也是雨季。时间应该来得及。” 梁啸点点头,挑起大拇指,赞了一声:“严君,你虽然缺少临战经验,却有普通将领没有的深谋远虑,是个难得的谋士。将来有机会出征的话,你来做我的军师吧。” 严安明知梁啸说的是客气话,依然很高兴。“求之不得,求之不得。” 长安城,未央宫前殿。 朝会正在进行,天子坐在御座上,看着窦婴和丞相田蚡辩论,神情忧郁。 窦婴和田蚡辩论的是黄河决口的事。因为朝廷没有及时行动,又正值夏季多雨,河水泛滥,已经殃及周边郡县,各郡太守、国相纷纷上书,请求朝廷救灾,堵塞决口。 可是丞相府却一直没有行动,田蚡坚持认为宜疏不宜堵,应该等郁结之气散发干净,水患自然消散。如果强行堵塞,只会劳民伤财,很快又会决口,而且声称这不是他个人的意见,是望气者的专业判断。 天子派人查访过,的确有几个望气者这么说。不过,面对汹汹之议,他心里也没底。 特别是董仲舒的话让他很不安。董仲舒被江都王刘建连累,国相是不能做了,回到京城做了一个下大夫的参议之职。黄河决口之后,他再次拿出了他的天人感应学说,认定这是上天对朝廷政策的不满,降灾以示警告,天子应该斋戒自省,反思得失,以免出现更大的灾难。 对董仲舒的言论,天子从心里反感,甚至觉得有些遗憾,当初怎么没有接受梁啸的建议,直接把这什么天人感应当作邪道给禁了呢。原本打算用他来对付黄老之道,结果却给自己找了个大麻烦。 但是,面对这黄河决口的事实,他又不敢轻易的一禁了之。 有了董仲舒这个大儒的理论支持,田蚡更加有底气,坚决反对堵塞决口,结果惹恼了窦婴。窦婴拍案而起,直接将矛头对准了田蚡。 “陛下,臣以为,望气者之说不可信。天子为万民父母,岂有父母任由子女困于水中,坐视不理的道理,必舍身相救,然后再说其他。纵有所谴责,也应该等救灾之后再说。” “魏其侯所言,似是而非。”田蚡立刻反驳道:“河水决口,一泄万里,若要堵塞,非一日之功。若能毕其功于一役。固然为美。可若郁结之气不散,今日堵,明日复决,奈何?如此。必徒劳无功,虚耗钱财。” 窦婴转过身,冷笑一声。“那依丞相之见,什么时候才是合适的时候?又或者,干脆不堵?” 田蚡不敢与窦婴直视。此刻的窦婴如下山之虎,气势逼人。“不然,大禹治水,堵不如疏。用不了多久,河水南入长江,东入大海,自然平息。如今之计,应该追根寻源,解决朝政不当之处,从根本上疏解阴气。以求得上天的原谅。” “丞相所言,倒也不算错得太离谱。不过,婴以为,若黄河决口真是对朝廷政策的警告,那要接受惩罚的也应该是丞相,而不是天子。丞相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安百姓,既然有郁结之气,那就是阴阳不平。丞相岂能置身事外?” 此言一出,田蚡哑口无言,朝堂上也是一片死寂。 田蚡瞪着一双小眼睛,死死的盯着窦婴。他觉得很委屈。窦婴的话说得是没错。可是他这个丞相现在还能干什么,哪一项政策不是天子决定好了,再通知他执行的?窦婴不是不知道这个情况,他将这个责任推到他身上,显然是故意针对他,为天子开脱。 见田蚡无语可说。天子松了一口气,随即下诏,命大司农郑当时和主爵都尉汲黯一起赶赴东郡,负责调遣人力物力,堵塞决口。 朝会散去,恼羞成怒的田蚡拂袖而去。 天子留下了窦婴。两人沿着长长的甬道,向后殿走去。 “魏其侯这一击正中要害,果然犀利。” 窦婴落后半步,苦笑道:“陛下,臣也是不得已,这才出此下策。” “下策?”天子愣了一下。“为何说是下策?” “陛下,臣虽奉儒学,但是对天人感应之说却不以为然,特别是听了梁啸一席谈之后,更是如此。” “梁啸?”天子嘀咕了一声,脚步慢了下来,眉心微蹙,似乎在考虑该不该继续这个话题。梁啸远在南越,怎么还有这么大的影响力。不过,他又好奇不已,梁啸究竟说了些什么,居然连窦婴都被他说服了。 “他说了些什么?” “梁啸说,天道远,人道近。与其听天意,不如听人情。别说那些鱼龙混杂的望气者,就拿太史令来说,得到千里眼之前,他所以为的天也不是真正的天,所谓天道,又从何说起?” 天子眼神一闪,想起了太史令正殚精竭虑研究的天象,若有所悟。没错,有了千里眼,太史令能看到的星星比没有千里眼看到的星星多出很多,以前的星象学问已经不敷所用。那些望气者又没有千里眼,他们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天?如果连真正的天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望气岂不是信口开河。 “再者,臣也请教过一些望气者,他们说法不一,并无定论。”窦婴顿了顿,看了天子一眼。天子看看他,笑了。“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陛下,天意难测,可是山东大水,百姓渴望朝廷救灾,若朝廷不能及时施以援手,惹出民变,却是近在眼前的事。山东是国家粮赋所在,片刻也耽搁不得啊。” 天子一惊,如梦初醒,背后升起一道凉意。天意是什么,现在还没人说得清,可是如果闹出民变,那责任却很清楚。他转了转眼珠,后悔不已。“这……就是梁啸所说的天道远,人道近吧?” “陛下所言甚是,臣也是这么以为的。”窦婴说道:“天意是什么,丞相可以说是上天示灾陛下,臣也可以说是上天降罪丞相,反正都没证据。可若是山东民变,责任却是一清二楚。” 天子愣了半晌,长吁一口气,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两人一前一后,向后殿走去。 这时,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天子侧身而望,不由得一愣。两个郎官快步走来,风尘仆仆,满面疲惫。他一眼就看了出来,这两人是经常陪他外出的期门郎,走在前面的那个正是秦歌。 天子心里莫名的一紧。他们不应该在南越么,怎么突然赶回来了?莫非南越有变? 天子和窦婴交换了一个眼神。窦婴也有些不安。 秦歌二人赶到天子面前,躬身行礼。 “你们怎么回来了?” “奉严安、梁啸二位使者之命,送回收集到的情报。” “送情报?”天子松了一口气。“不能让驿传送吗,非要你们亲自赶回来?” “陛下,有些情报只能口头汇报,不宜书于简帛。” 天子听了,没有再说,转身入殿。窦婴、秦歌跟了进去。天子命人叫来徐乐等人,又准备好笔墨,这才让秦歌二人开始汇报。 秦歌一五一十,从梁啸进入横浦关,和横浦关的南越将领蔡传相识开始说起,一直说到他们与赵广的部下较量,沿途的地理形势,南越的气候,南越将士的战术,以及打听到的一些零星防务,一一说来。 因为要配合徐乐等人记录,秦歌说得不是很快,还经常停下来绘图,解答疑问,时间耗费得很长,一直到深夜,这次汇报才算结束。 天子看着刚刚绘成的几幅图,头皮一阵阵的发麻。 虽然秦歌一开始就声明南越将领的警惕性很高,他们能打听到的防务情况非常有限,可是从他们亲眼看到的横浦关防务来看,南越对朝廷的防备心理非常重。推而论之,汉越边境的其他要害之地恐怕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在此之前,朝廷对南越的情况一知半解。在军事上,他们所知更是有限。到目前为止,汉军还没有在真正意义上深入南越。唯一的了解也是仅限长沙国伸入南越的疆域,其他地方都一点概念也没有。 现在,他们算是初步了解了南越的地形。虽然只是片鳞只爪,却可以想见南越地理形势的险要,绝不是几万大军就能轻易攻破的。再考虑到双方将士对地形气候的适应程度,如果真的开战,将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 秦歌等人是什么人?他们是天子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身手不知道要比普通的士卒强多少。如果他们都适应不了南越的气候,普通士卒更别指望在短时间内适应。 难怪当年秦军攻南越打得那么艰苦。 天子又庆幸,又惭愧,还有一些说不出的郁闷。 梁啸违背了他的命令,可是他却无法指责梁啸,相反要感谢梁啸。否则,他不仅不可能指望征服南越来解决信任危机,还可能陷入南越之战的泥潭。如果真是那样,那可就是雪上加霜了。 第496章镜子 天子站在梁家庄园门口,听着里面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莫名的局促起来。 皇后陈阿娇走上来,挽着他的手臂,轻声笑道:“陛下,礼贤下士,圣王所为,前有周文王,今有陛下,这渭水旁又多一桩佳话。” 天子眉心松了些,正要说话,里面传来刘陵的喝斥声:“你们是不是傻了,平阳侯来了,也不知道开门迎接?你们知道平阳侯是谁吗,那可是陛下的姊夫。” 天子笑着摇摇头,伸手指指,撇了撇嘴,露出几分戏谑,低声说道:“自从嫁了梁啸,她也会装了,还故意装得不像,就是让你找不到理由。” 陈皇后掩着嘴笑了起来。“陛下圣明,一眼就看穿了。” 院内一阵忙乱,大门吱呀一声开了。刘陵挺着肚子,出现在门口。一看到天子,她吃了一惊:“陛……陛下?”一边说着,一边弯腿,就要往下跪,行参拜大礼。 陈皇后松开天子的手臂,抢上一步,扶住了刘陵。“好啦,好啦,陛下以平阳侯的名义来,就是怕扰民。再说了,你有孕在身,若是动了胎气,冠军侯回来,岂不是要埋怨我?” 刘陵也不客气,顺势站了起来。天子见状,半开玩笑的哼了一声:“就知道你没诚意。” 刘陵嘻嘻笑道:“难得赢陛下一回,自然要轻狂一下。陛下,千金在哪儿呢?” 说着,她故意探头四望。天子忍俊不禁,故意虎着脸道:“谁说我已经输了?你将你做的船模拿出来,若是不能零件互换,我们只是平局,不输不赢。” 刘陵俏皮地眨眨眼睛,耸耸肩。“既然如此,那也无妨,反正我也急着要这千金,迟几日送来也行。” 天子很诧异。“你就么有把握赢我?” “没把握的事。我们夫妻会做吗?”刘陵一边将天子与皇后往里让,一边笑道:“陛下,你看我夫君常与人论射,可曾看到我夫君与人论剑?” 天子愣了片刻。不由自主地点点头。梁啸和不少人比过射箭,但从来没听说过他和人比剑。这么说,这夫妻俩倒的确是一家人,连打个赌都这么小心。天子转念一想,又有些郁闷。如果真如刘陵所说。那他岂不是输定了?一千金虽然算不了什么,可是这面子实在过来不去啊。 说着闲话,刘陵将天子引到作坊,邓国斌等人已经收到命令,拱手站在一旁,恭敬而不失肃穆。天子却没注意他们。他一进门就被案上的半成品和两侧书架上琳琅满目的船模吸引住了,不由分说,两步跨到书架前,拿起一只船模,翻来覆去。爱不释手。 “精致,真是精致。”他招呼道:“皇后,你快来看,这船做得太精致了,简直……简直是巧夺天工啊。” “这还算不上巧夺天工。”刘陵慢慢走了过来,欣慰地看着那些船模。“做到这些,固然需要巧思,但更多的却是认真。做楼船,如治大国,来不得一点马虎。稍有疏忽就会走样。” 天子笑笑。“你这是要进谏么?” “进谏谈不上。赢了陛下的千金,总得让陛下输得心服口服,知道这不是运气所得,而是心血所至。”刘陵说着。招了招手,邓国斌将卡尺拿了过来。刘陵接在手中,看了看,又递给天子。“陛下,这只船模上的每一个零件,都要这把尺量过。误差不超过半根发丝。只有如此,才能确保所有的零件可以互换。” “半根发丝?”天子放下船模,接过卡尺,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遍,不敢相信。 “邓君,给陛下讲解一下这把尺的用处。”刘陵笑笑。“陛下,我陪皇后去看看我们女人家喜欢的东西,你在这儿慢慢看。” 天子已经被船模吸引住了,连连点头。邓国斌接过卡尺,给他讲解起来。 刘陵陪着陈皇后来到堂上。皇后对梁家的高脚桌椅非常感兴趣,坐在上面扭过来,扭过去,新鲜不已,孩子气十足。刘陵笑盈盈地看着,派人送上瓜果,又拿出一只锦盒,推到皇后面前。 皇后靠在椅背里,晃着两条腿,既觉得有趣,又觉得无处安放。她看了一眼盒子,说道:“这又是什么?” “送给皇后的礼物。” 皇后笑了。“你不用送我礼物,你帮我那么多忙,我回报一下也是应该的。” “与帮忙无关。皇后,你打开看看,保证你喜欢。” 皇后将信将疑,坐直了身子,打开锦盒。锦盒里是一面镜子。皇后不以为然的笑了。这面镜子是做得漂亮,可是对她来说,就算全是黄金做的,她不稀罕啊。不过,碍于刘陵的面子,她还是拿了起来,揽镜自照。 当她看到镜中那张纤毫毕现的脸时,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随即又变成了惊愕。她慢慢地抬起手,掩着自己樱红的唇。镜中人也慢慢抬起手,掩在了微张的唇上。 “这……这……” 陈皇后张口结舌,看看刘陵,又看看镜中的自己,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皇后还喜欢么?”刘陵拈起一颗葡萄,含在嘴中,慢慢的嚼着,嘴角带着得意的笑容。 “这……这是哪来的?” “我闲着没事,刚刚研发出来的。皇后,你说这镜子如果卖十金的话,会有人愿意买吗?” “十金?”皇后终于回过神来,白了刘陵一眼。“就算是百金,只怕也会供不应求。唉哟,我这眼角什么时候都有皱纹了?唉呀,这是什么,白发么?” 陈皇后越看越吃惊,平时照的都是铜镜,这些细节都看不出来,在这枚镜子面前,几乎没有什么东西能逃得过她的眼睛。她越看越沮丧,把镜子放进盒中,赌气般的盖上。“不看了,不看了,再看下去,我简直成了老媪了。” 刘陵“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瞥了一眼站在皇后身后的宫女。“皇后这是要掩耳盗铃吗?” 陈皇后嘟着嘴,又忍不住笑了起来,责怪道:“你也真是,好端端的。为什么造出这样的镜子,什么毛病都看得清清楚楚。” 刘陵不紧不慢的说道:“有毛病的不是镜子,是人。你以为看不到问题,问题就没有了?看不到的只是你,别人眼里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呢。镜子越清楚。看到的问题越多,你才能想办法去改。就算不能全部改掉,至少也会少一些。自欺欺人,最后难免被人欺,你说是不是?” 陈皇后目光闪动,沉默不语。她知道刘陵心思机敏,这句话又若有深意,恐怕不是随便说说的。只是以她的智商,她怎么想,也想不通刘陵究竟想说什么。她想问。却又不太好意思。 “翁主,你的意思是……” “皇后,士为知已者死,女为悦已者容。男人们怎么争斗,我们女人管不着。我们只想把自己最好的面容呈现在所爱的人面前。有缺点不可怕,可怕的是你不敢面对,甚至不敢去看一眼。如果看都不敢看,哪里还有去改的勇气?掩住耳朵,遮住眼睛,你以为就安全了吗?” 皇后微微颌首。她有些明白了刘陵的意思。 对她来说。是女为悦已者容。有了这面镜子,她可以更好的打扮自己,让自己光彩夺目,不至于被刚进宫的人比了下去。对刘陵夫妻来说。真正关键的那一句却是“士为知已者死”,陛下如果信任他们,他们愿意为陛下出生入死。如果陛下猜忌他们,没有基本的信任,那他们还怎么为陛下效力? 皇后无声地笑了起来,带着三分得意。“的确如此。躲是躲不掉的。与其遮遮掩掩,不如坦然面对。” “皇后果然是七巧玲珑心,一点就透。” 天子在作坊里流连忘返,对每一个船模都爱不释手,恨不得全部带走。 不过,听完邓国斌的讲解,又亲手拆装了几个船模之后,他也意识到刘陵所言不虚。这些船模的精致固然有巧思在里面,但更多的却是让人叹为观止的细心。那些零件大的不过来数尺,小的细如发丝,只要有一点疏忽,船模就会走样。 天子随即又观看了船模试验,看着邓国斌等人一丝不苟的调整水流、风向,细心的记录每一个数据,聚心会神的观察实验细节,仔细的比对,他意识到,别说三个月,就算他给考工令三年时间,考工令也做不出同样的船模来。 做船模也罢,试验也罢,邓国斌等人已经有了一整套方法。只有严格按照这套方法去做,他们才能筛选出可能有用的船型,光靠大差不差的估计,是不可能做到的。别的不说,没有那把卡尺,仅凭感觉,谁能保证每一个零件都可以互换? 天子感慨不已,恋恋不舍的来到堂上。 “陛下,输得心服口服了吧?”刘陵调侃道。 “哼。”天子违心的摆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不过是些不登大雅之堂的小技罢了,何足挂齿。” “我们做臣子的能力有限,只能关注一些小技。天人感应之类的大道,还是留给有大智慧的人去研究吧,只要不被风闪了舌头就行。” 天子尴尬不已。又是天人感应,这对夫妻是跟董仲舒较上劲了。不过,在山东大水这个节骨眼上,他也觉得董仲舒那一套不太好使,简直是个圈套,把自己套进去了。 “陛下,烤过鱼么?” 天子眼珠一转,歪歪嘴。“你是想说,治大国若烹小鲜吧?” 刘陵抚掌而笑。“陛下果然聪明绝顶,我一开口,你就猜到我想说什么了。不过,你肯定只猜到了其一,没有猜到其二。” “什么是其一,什么又是其二?” “一提到这句话,很多人首先想到的肯定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对不对?” 天子想了想,本想不接刘陵的话,可是又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治大国如烹小鲜”是《老子》里的一句话,常被信奉黄老之道的老臣们用来反对朝廷多事之举。用得最出色的就是平阳侯的先祖,循萧何之令而不改的曹参。这样的话,他已经听过来无数次,一听就厌。 可是,正如刘陵所说,他到想的只是其一,听刘陵这个意思,她还有新发明,那又会是什么呢? “那……其二又是什么?” “烤鱼的时候不能乱翻,但是又不能不翻。”刘陵幽幽说道:“如果一直不翻,这鱼可就烤糊了。什么时候翻,翻的力度是否合适,这才是真正的道。能做到这一点的人,才是真正的大智慧。陛下,这就是我夫君说起的其二,你觉得还有些道理吗?” 天子的脑海里像是划过一道闪电,眼睛突然一亮,剑眉不经意的挑了挑。 原来这句话还可以这么解?! 他从小受教,既读儒家书,也读黄老书,只是他更喜欢积极进取的儒家,不喜欢老成守旧的黄老。黄老的书读了也就读了,多作批判之用,并没有当作施政圭臬。谁在他在前面提黄老,他首先就会有排斥心理,充其量不表现在脸上罢了。 听了刘陵这句话,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对黄老真是一知半解。 不,不仅仅是我,当初那些讲黄老的师傅也是如此,知其一,不知其二。甚至包括眼前的刘陵。淮南王讲过无数次黄老,从来没有提过这样的说法。这的确很像梁啸的口气。只有他那种不循常规,却又能观察入微的人才有提出这样的见解。 天子虽然激动,却没有乱了方寸。他沉吟了片刻,似笑非笑。“这真是伯鸣所说?” 听到天子换了称呼,刘陵悄悄地吐了一口气,也半开玩笑的说道:“也不完全是啦。意思是他的意思,话却是我的话。陛下也知道,我夫君是个武者,读书少,讲不出这么漂亮的说辞。”她顿了顿,又道:“他说话如射箭,喜欢直指目的,却也容易伤人。” 天子歪歪嘴角,一丝笑意从嘴角绽放,微蹙的眉头渐渐展平。“没错,他的确不怎么会说话。若是能像妹妹这样多读些书,文质彬彬,闻道而行,止于上善,那就完美了。” “谨遵陛下教诲。”刘陵微微欠身。“我一定将陛下的话转告给他,让他多读书,做个文质彬彬的君子,忠君爱国的社稷之臣。” “好了。”天子摆摆手,满面春风。“这次来,除了看船模,还有一件事想请妹妹帮忙。” 第497章往昔 天子要向刘陵借楼船。 刘陵露出为难之色。“楼船我已经全部转给我父王了。” 天子大失所望,搓捏着手指。陈皇后见状,问道:“你的楼船为什么要转给你父王。你虽然嫁到了梁家,可是你的封地还在,难道你封地上的那些生意……” 刘陵点点头,苦笑道:“陛下,殿下,婚前我可以入京,可以出海,来去自由,楼船大有用处。如今嫁作人妇,相夫教子,这楼船也没什么用,就连同双面锦和琉璃作坊一起送给了我父王。有得有失,这也是必然的代价吧。” 皇后看看天子,不知道怎么劝解才好。天子不辞劳苦,专门赶到茂陵来见刘陵,主要目的就是借楼船。没想到刘陵的楼船已经全部转给了淮南王。可是这能怪谁呢?刘陵虽然没有说,但是大家心里都有数。刘陵所谓的代价,不在淮南王,而在天子。 她不想让天子忌惮梁啸,所以不再外出,相夫教子,转让楼船不过是诸多举措之一。以前刘陵可是长安城的风云人物,淮南邸的讲学沙龙在她手中兴旺得很。嫁入梁家之后,她就不再抛头露面,淮南邸风头不再,如今最有名的讲学沙龙是她陈家的,甚至很多后起之秀都超过来了开风气之先的淮南邸。 刘陵试探着问道:“陛下如果需要,我可以向我父王再借回来。不过,我原本也只有三艘楼船,够用么?” “如果用来运兵运粮,三艘楼船能载多少人?” 刘陵思索片刻:“这取决于去哪里,在海上停留的时间长短,沿途有没有可以停靠的补给点。” 天子眯着眼睛,沉默不语,如同泥胎木偶。刘陵见状,心里大致有了数,接着又说道:“如果去会稽,除去水手。一艘楼船能载两百人左右。如果是去番禺,因为路途遥远,大概只能载百人左右。” “这么少?”天子很意外。“那也载不了多少货啊。” “载货与载人不同。”刘陵解释道:“载货只要有空间足够,重量不超过就行。载人就不一样了。不仅要留有活动的空间。还要装载随身粮食、饮水。海上漂泊,没有水可不成。” “出海还要带水?” 刘陵笑了。“陛下,海水苦咸,不能喝的。” 天子恍然大悟,一拍额头。“是的。是的,我听主父偃说过这事。原来是这样啊。这么说,这楼船的确装不了几个人,三四百人,派不上什么用场。” 刘陵眉头一挑,笑道:“那倒也未必。” 天子歪着头,打量着刘陵,端起案上的茶碗呷茶。他知道刘陵聪明,几句话一说,就知道他借楼船去哪儿。不过。正因为刘陵聪明,不会口无遮拦,才没有决意瞒她。如今听她主动发问,不免有些意外。 “陛下,我夫君当初去西域,可只有十来个人。”刘陵低着眉,顺眼着,拈起琉璃碗盖,轻轻地磕着碗边,发出丁丁的脆响。“三四百人。如果都是精锐,运用得当,也是能出奇制胜的。”她瞥了天子一眼,嘴角微微一挑。“就像高手较技。有时候看似不经意的一招,却可以一击毙命。” 天子无声地笑了起来。“那你的夫君是不是这样的高手呢?” “他只是鹰犬。”刘陵摇摇头。“而且是有些骄傲的鹰犬。” 天子目光闪动,沉吟不语。刘陵的意思,他一听就懂。不过,他却没有这样的自信。我能控制住梁啸这个骄傲的鹰犬吗?如果控制不住,那是会伤了自己的。 不过。天子又不能不心动。刘陵说得对,如果由梁啸来指挥三四百精锐,是有可能出奇制胜的。从梁啸安排秦歌等人学习南越战法来看,他大概也渴望着有机会重上战场,并且做了不少准备。就目前而言,最适合执行这个任务的人非他莫属。 天子犹豫不决。 天子辞别了刘陵,上了车,向长安城驶去。 正值盛夏,路边的树绿得正浓,郁郁葱葱,像一道绿色的城墙,一直伸向远处的长安城。 天子坐在车中,倚着车壁,托着腮,看着车窗外依次掠过的树影,眼神却有些飘忽,明显不在状态。 皇后陈阿娇挽着天子的另一只手,静静地坐在一旁,身体随着马车的前进轻轻摇摆。銮铃清脆,仿佛来自记忆深处。她一时出神,嘴角露出浅浅的笑意。 “你怎么了?”天子转过头,见皇后面色古怪,不由得问了一句。 皇后回过神来,面色泛红,低下了头。“没什么,听到这銮铃之声,想起了儿时,那时候我们尚未有婚约,每逢出城踏青,你就喜欢赖在我身边。” 天子眉毛一挑,欲言又止。他的印象和皇后有些区别。开始的时候,他喜欢赖在她的身边,纯粹是喜欢她。后来赖在她身边,却是母后关照的,因为要争太子之位,并不像皇后以为的那样,只是发乎自然。 他更怀念的是起意要争太子之位前的时光。可惜,那样的时光一去不复返了。 忽然间,天子有些伤感。由皇后陈阿娇,他想到了刘陵。曾几何时,他和淮南王也是亲密无间。每逢淮南王入朝,他就喜欢缠着淮南王,听他讲一些神仙故事,黄白法术,那时候刘陵还小,有时旁听,就睁着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看着他。得闲的时候,他们也凑在一起说些充满孩子气的话。 如今他做了天子,贬抑黄老,和淮南王之间的关系也生疏起来。刘陵嫁作人妇,一心为她的夫君梁啸操劳,不失时机的为梁啸争取复出的机会,而他却不得不时时刻刻的提高警惕,免得中了她的圈套。 真心累啊。 “梁啸……可用吗?”天子思虑再三,还是开了口。他本来是不想和皇后商量这些事的,可是放眼宫中,除了皇后略懂一些之外,其他的女人根本不能为他提供任何参考意见。 梁啸娶了一个好妻子。 陈皇后转过头,眼神有些意外。“陛下?” “没什么,随便说说。”天子藏起心中的嫉妒。轻声笑道:“陵儿想让梁啸重新统兵,你觉得我能信任梁啸吗?” 陈皇后眨了眨眼睛,半天没有说话。她不知道是不是该回答。天子很反感后宫干政,之前有太皇太后。现在有皇太后,他已经被后宫掣肘很久了。成亲这么多年,除了某些特殊情况外,这是他第一次主动问她的意见。 “我……不知道怎么说。” “你怎么想,就怎么说。”天子向后靠去。双手枕在脑后,看着陈皇后的侧脸,忽然注意到一个问题。陈皇后鬓边的一根白发不见了。他怔了一下,随即又被陈皇后沉思的模样吸引住了。 陈皇后咬着指甲,长长的睫毛忽闪着,露出几分娇憨之气。小时候,她遇到解答不了的问题时,常常会露出这样的神情。每当这时候,他总会勇敢而骄傲的站出来保护她,帮她解答。然后她便会咯咯的笑起来,偷偷地看他一眼,眨眨眼睛,以示感谢。 “陛下,你觉得梁啸和翁主的感情怎么样?” 天子没吭声。陈皇后扭过头,见天子盯着她发呆,眼神迷离,一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推了推天子,娇嗔道:“陛下,你怎么了?” “哦。没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你觉得梁啸和翁主的感慨如何?” “那还用说,自然是好得很了。”天子撇撇嘴。“她是堂堂的翁主。不惜等上数年,从梁啸是一个庶民开始,一直等到他封侯。梁啸也不差,为了娶她为妻,不顾一切。若非如此,现在又哪有这么多的麻烦。他娶哪个翁主不行。就算是想娶个公主也没关系,非要娶淮南翁主?” “那你说,梁啸会舍弃翁主吗?” 天子沉默,有些后悔。他已经知道了陈皇后的意思。不过,他的理解和陈皇后略有不同。在这方面,女人的思维和男人总是不同的。向皇后咨询这个问题,一开始就错了。 “应该不会吧。”天子慢吞吞地说道。 皇后不解地看着天子。天子的神情让她很迷惑。这个问题还有什么疑问吗,梁啸和刘陵夫妻感情那么好,梁啸又怎么可能抛弃刘陵。他如今富贵双全,有妻若此,还能有什么奢望不成。 男人的心思真是古怪呢。 天子回到未央宫,尚未坐定,就接到了严安从南越送来的奏疏。 奏疏中,严安建议朝廷征调楼船,增强韩安国、卫青的水战能力。如果有可能,让卫青率部奔袭番禺城。哪怕只有千余人,也可震慑南越君臣,迫使他们纳质称臣。 天子且喜且忧。喜的是严安的建议和他不谋而合,他去找刘陵,就是想用水师奇袭番禺,给南越君臣施加压力。忧的是,这个建议明显是出自梁啸,严安不仅没能压制梁啸,反而受他影响,成了他的传声筒。 天子多少有些失望。 天子随即召窦婴等人议事。 窦婴态度很鲜明的支持严安的建议。他说,在山东大水的情况下,朝廷不可能派重兵强攻南越,目前条件也不具备。如果能以一支偏师震慑南越,让他们称臣纳质,这是用力最少,影响却足够大的方案。作为最后一个异姓王,南越向朝廷派出质子,就表示他割据岭外的历史结束,成为真正的属国。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无异于开疆拓土。要知道,南越名义上是大汉属国,可是大汉从来没能对他施加真正的影响。南越就是一个独立王国,连大宛、月氏都不如。大宛、月氏至少还有质子在长安。 至于派多少人,窦婴也提出了一个建议:就征用淮南国的楼船和将士,但是将他们调拨给韩安国指挥。按照朝廷制度,淮南王不治民,更不治兵,淮南国的将士原本就属于朝廷,朝廷现在要征调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淮南王根本没有理由反对,朝廷的投鼠忌器更没有必要。 天子非常满意,立刻派窦婴为使,让他赶往淮南宣诏,征调淮南楼船士奔赴会稽,增援韩安国、卫青。 窦婴借机又提出另外一个建议:招募列侯子弟,让他们随军征讨。列侯裂土受封,原本就有义务在朝廷出征的时候出人出力。如今列侯子弟都在京城,闲得无聊,惹是生非,不如把他们赶出去打仗,就算不立功,也能开开眼界。 天子犹豫了片刻,也接受了。他原本担心列侯子弟从军会重新造就一个军功集团,经过这段时间,他觉得自己多虑了。开国功臣早已经去世,现在的列侯子弟大多没有经过战阵,在军中根本没有影响可言。让他们从军,不仅可以平衡梁啸这样的庶民将领,还可以减省军费开支。 列侯从军自备武器鞍马,只需要朝廷提供粮饷,最大的开支是立功之后的赏赐。不过,那得等他们立了功才行。 窦婴的两个建议都得到了天子的首肯,心情大好,连说话的声音都高了几分。 天子随即将从梁家带回的船模和图纸交给考工令,让他随窦婴去一趟淮南。据刘陵说,淮南的楼船虽多,但是最好的几艘船还是她用过的那三艘。那三艘楼船经过改造,抗风浪的能力更强。如果要载将士出海,可能要对淮南现有的楼船进行改造。有了这些船模和图纸,考工令可以少走弯路。 为了万无一失,天子又让人去了一趟茂陵,向刘陵借调邓国斌等淮南门客。经过与邓国斌一席谈,他对邓国斌的技术非常欣赏,本想征召他做官,却被邓国斌拒绝了。如果有邓国斌辅助考工令,楼船改造的事会更加顺利。 刘陵很爽快的答应了。数日之后,邓国斌和另外两个门客赶到长安,与窦婴等人汇合,一起赶往淮南。 与此同时,天子下诏丞相府,命丞相与宗正协同,征发列侯子弟从征。为了保证这件事能够顺利进行,天子亲自赶到平阳侯府,请平阳侯曹寿为列侯表率,率军出征。 曹寿欣然从命。 第498章吕嘉 梁啸凭窗而坐,风声满耳,暴雨如注,墙角的几株芭蕉被风吹得摇摇摆摆,肥厚宽大的叶子被水干干净净,绿得发亮。空气潮湿而清凉,午后的燠热一扫而空。 梁啸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纯天然,无任何添加剂的椰汁,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台风来了。 这样的天气,即使是楼船也不敢在海上航行。淮南的商人不是返回中原,就是停靠在港中,悠闲的享受着南越的美食和美人。除非迫不得已,没有人会在这样的天气外出。 可是梁啸的对面就坐着这样的一个人:南越国相吕嘉。 吕嘉刚过十年,中等身材,面皮微黑。他虽然扎着椎髻,穿着短衣,但气度从容,有一种饱读诗书的样子。梁啸觉得有一句诗用来形容吕嘉非常贴切: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 不仅梁啸这么觉得,严安也对吕嘉印象不错。他和吕嘉吵了很多天,私下里还几次在南越王赵胡面前捅过吕嘉黑刀,但他却非常欣赏吕嘉的气度,多次在梁啸面前夸赞吕嘉。梁啸原本还有些不以为然,今天见了吕嘉本人,才知道严安所言不虚。 吕嘉不请自来,不见严安,却要见梁啸,大出梁啸意外。他本来想避而不见,没想到吕嘉一进门,外面就狂风大作,暴雨倾盆,他想赶客都不好意思开口了。 “你看,人不留客,天留客。”梁啸转过头,咧嘴笑了笑。“吕相,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吕嘉温和地笑笑。“听说君侯谨慎,不怎么喝酒,原本还不怎么相信,今日一见,方知传言不虚。” 梁啸眨眨眼睛。吕嘉有备而来啊。连他不喜欢喝酒这样的小事都打听得清清楚楚。不过来,即使吕嘉顾左右而言他,他也不介意打打太极拳。 “吕相,你这中原话学得不错。很像我家乡的话,还有几分燕赵的豪气。” 严安忍不住咧了咧嘴,强忍着笑,抬起手,借着喝酒的机会。用袖子挡住了脸。吕嘉看了严安一眼,有些沮丧。眼前这位负责武事的汉使很会瞎扯,再这么扯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说到正事。 “今天冒昧前来拜访,是有一事不明,想请君侯指教。” “吕相过奖了。不知道是射艺还是骑战?这两个方面我都比较擅长。” 吕嘉又噎了一下,脸色有些泛红。“既不是射艺,也不是骑战,是越汉如何相处。” “是这样啊。”梁啸瞅瞅严安,挤了挤眼睛。严安无奈的耸耸肩。他和吕嘉谈了很久了。谁也说服不了谁,吕嘉来找梁啸,让他多少有些没面子。梁啸收回目光,再次变得懒散起来。“吕相,不如让我猜猜你要想说什么,如何?” 吕嘉扬扬眉,有些意外梁啸的直接。梁啸先是不肯见,后来又跟他兜了半天圈子,如今突然这么直接,他还有些不太适应。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他愣了片刻,点点头。 “当然好。” “如果我猜得不错,你应该是想说,长安和番禺相隔万里。南越又已经称臣纳贡,为何不相安无事,非要南越入质,对不对?” 吕嘉盯着梁啸,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梁啸说的,正是他想问的。这也是他一直以来所持的依据。 梁啸转过身。指着外面被风吹得哗哗作响的芭蕉。“吕相,风在海上,芭蕉在院中,他们何不相安无事?” 吕嘉一怔,无言以对,随即又涨红了脸。“风雨乃是无情之物,岂能用来比拟。” “君子德风,小人德草。”梁啸嘿嘿一笑,冲着北方拱拱手。“我大汉是风,你们南越是草,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懂,这国相做得可不怎么称职啊。” 吕嘉勃然大怒。“君侯这简直是强辞夺理,凭什么就大汉是风,南越是草?也许南越也可以是风。君侯请看,我南越的风比汉朝的风强劲多了吧。不仅能掀房揭屋,还能鼓浪覆舟,就连淮南最大的船,遇到我南越的风也只能避让三分。” 梁啸眨眨眼睛,无声地笑了起来,笑得很轻狂,笑得很无礼。 “吕相,足迹没出过五岭吧?” 吕嘉再一次被梁啸的跳跃式思维打败了。正在争谁是风,谁是草呢,怎么突然说到他个人了。“这有什么关系么,见多未必识广。否则的话,商人就是最有见识的人了。” 梁啸抬起手,打断了吕嘉。“你这句话有两个错误。首先,见多未必识广,但闭目塞听的人却肯定没什么见识。其二,你不要看不起商人。中原有一位与你同姓的商人曾经做到大秦的国相,成就比许多人大多了。” 吕嘉冷笑道:“你是说吕不韦么?据我所知,他恐怕算不上善终,不足为楷模。君侯若是效仿他,可要小心些。” “善不善终的事,谁能说得准?吕不韦擅权,吕相你不擅权?” 吕嘉不以为然地瞥了严安一眼。“这样的话,你就不用说了,我们南越君臣相知,不会因为这两句挑拨之词而生了嫌隙。君侯,还是说正题吧。” “好,说正题。”梁啸扬了扬下巴。“你在南越看这风,果然是掀房揭屋,鼓浪覆般,可是你可知道这风过了岭就弱了七成,到了豫章连一根草都吹不动么?至于长安,不好意思,没出过远门的人,根本没听说过什么南越的大风。” “我……” 梁啸再次抬手打断了吕嘉。“其实,我们也不用绕那么多圈子,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风啊草啊,其实都是空话。谁有实力,谁就是风。南越是被秦军征服的,而大秦却是被我汉军征服的,由此推论,你应该知道,我汉军的实力绝非我们南越所能抵挡的。你们如果愿意纳质,做一个真正的属国,那当然好,如果不愿意。大军一至,玉石俱焚,到时候就不是纳质,而是做俘虏了。” 吕嘉站了起来。放声大笑,满脸的不屑。“说到最后,还是强者为尊啊。” 梁啸平静地看着吕嘉,等他笑得没意思了,才幽幽说道:“没错。天下事,本来就是弱肉强食,强者为尊。人和动物的区别,不过在于我们知道先礼后兵。”他上下了吕嘉一眼,又歪了歪嘴,调侃道:“吕相,你别忘了,你们的先王也不是南越人。七十年前,你们南越人抵抗秦军比今天可激烈多了。” 吕嘉顿时哑口无言,脸胀得通红。此时此刻。在梁啸的简单粗暴面前,所有的言语都失去了威力。吕嘉觉得自己就像被人扒光了衣服,光天化日之下赶到了大街头,暴露在所有人的面前,无地自容。 严安也尴尬不已,一时不知如何挽回。 吕嘉恼羞成怒,拂袖而去。 严安送走了吕嘉,回到屋内,埋怨道:“君侯,你怎么能这么说呢。这要是谈崩了,不仅质子无望,你我说不定还有性命之忧。” 梁啸眉心微蹙。他也有些担心吕嘉气急败坏之下做出不计后果的事来。他思索良久。“你立刻入宫,把我们刚才说的话告诉赵胡。” “然后呢?” “你就问他一句话:南越是他赵家的。还是越人的。” 严安恍然大悟,连忙点头答应,转身而去。梁啸随即又叫来了韩说,让他带上所有的郎官,沿途保护严安,如果有什么事。立刻派人回驿舍求援。 韩说应了一声,带着十几个郎官去了,冒着大风大雨,护送严安入宫。 梁啸又叫来了荼牛儿,让他赶到越市,找到驺力,集结桓远的旧部待命,随时准备支援。又命庞硕等人做好战斗准备。 一时间,驿舍中气氛紧张,如临大敌。 梁啸坐在窗边,居高临下,打量着空无一人的街衢。他很好奇,吕嘉会铤而走险,攻击汉使吗? 吕嘉下了车,快步走进相府。虽然随从跟得紧,也没几步路,可是他依然被淋得浑身湿透。抬手擦雨的时候,袖子挂在了发钗上,头发散了下来,披在脸上。 “气死我了。”吕嘉大怒,用力撩开头发。 吕嘉的儿子吕安国听到声音,从内室走了过来,见吕嘉一脸怒意,连忙问道:“怎么了?” 吕嘉来到堂上,重重地坐下,压得竹椅咯吱作响。这时,吕安国的妻子赵如姬也走了出来。她是赵佗的孙女,赵胡的亲妹妹,与吕安国成亲多年,生有一子一女。见吕嘉如此模样,也问道:“莫非我王兄惹阿爹生气了?” 吕嘉咳嗽了一声,缓和了脸色。赵如姬虽然是他的儿媳,但毕竟是公主,他不能太过无礼。他把与梁啸会面的说大致说了一遍,最后打量着赵如姬的脸色,迟疑了片刻。“公主,你自认为是越人,还是中原人?” 赵如姬笑了起来,不假思索。“我是南越人。” 吕嘉一时没听明白,不解的看着赵如姬。赵如姬解释道:“我的祖父是中原人,我的祖母是越人,赵家的血脉本来就兼有中原和越人的血,如何分得清?不过,南越是先王建立的,阿爹也有功于国,我们何必再分什么越人、中原人,我们都是南越人。” 吕嘉松了一口气,欣然而笑。他虽然生气,但是还不至于乱了方寸。仔细想来,梁啸的话虽然粗鲁,却揭示了一个问题:南越有不少人来自中原,特别是军中,如果不能妥善的解决这个问题,一旦开战,他就算再有本事,也没什么胜算。 没有强大的武力做后盾,说话底气不足啊。 汉军究竟有多强大?吕嘉问自己,却发现自己对汉军所知有限。 他一时出神,半天没有说话。 梁啸等人紧张了几天,吕嘉却一点动静也没有。不过,他也没有再和严安谈判,把梁啸等人晾这儿了。 严安不知所措。他们来到南越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使命迟迟无法达成,这可怎么办? 梁啸也有些着急。不过,他知道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知了方寸。当务之急,先要搞清楚吕嘉在干什么,然后才能有针对性的应对。 梁啸让严安入宫,保持与赵胡的联系。吕嘉如果要有什么行动,必然要经过赵胡。他算是看出来了,吕嘉虽然有擅权的倾向,但是他对赵胡却很尊敬,至少很给赵胡面子。看到吕嘉,梁啸常常会想起诸葛亮。虽然在他看来,吕嘉的才智最多只能算小聪明,连诸葛亮的三成都没有,但是他对赵佗的感激,却和诸葛亮接受刘备的托孤类似。 对这样一个人,即使是敌人,梁啸也有一丝敬意。如果不是对手,他很愿意和吕嘉做个朋友。 可惜,他们终究是对手。 除了严安入宫,梁啸也没闲着。他找了个明光明媚的日子,蹓蹓跶跶的来找赵广。到了赵广的军营,他却发现人去营空,赵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梁啸心里暗自紧张,转身又来到了王宫,找到了王宫司马郑严。 郑严正和一个年岁相当的年轻人一起射箭。年轻人大概输得惨了,原本就不白的脸黑得像锅似的。一看郑严有客来访,打了个招呼,转身就要走。 “唉,你别走。”郑严一把拉住了年轻人。 “放心,不会赖你的。”年轻人没好气的说道:“待会儿就给你送来。” “嘿嘿,不想见见高人吗?”郑严拉着年轻人走到梁啸面前,拱拱手,说道:“梁君侯,这是我的好友田甲,也喜欢射箭,仰慕君侯很久了。” 郑严刚才和田甲说的是越语,梁啸一句也听不懂,此刻听了汉话,这才知道又是一个粉丝,便笑盈盈的冲着田甲抱拳施礼。 田甲瞪大了眼睛,看看梁啸,又看看郑严。“他……他就是……你说的那个射声士?” 梁啸莫名其妙的看着二人。郑严大笑起来。“君侯莫怪。君侯这么年轻,任谁都不敢相信你是战功赫赫的冠军侯。”他又对田甲解释了一番,田甲如梦初醒,拉着郑严央求了起来。 郑严有些为难。“梁君侯,田甲想向你讨教骑射。” “骑射?”梁啸很意外。“南越也有战马?” 第499章滇马 “当然有马!”郑严既意外,又有些说不出的得意,似乎觉得能让来自长安的朝廷使者惊讶是件很开心的事。“这里是当值的地方,没有马,还是让田甲带君侯侯去城外的大营见识见识吧。” 梁啸正中下怀。赵广不声不响的离开了番禺,他正想打听打听呢。“好啊,现在就去。哈哈,城里逼仄得很,我正想出城散散心呢。” 郑严不虞有他,又被梁啸语气中若有若无的大国使者傲气刺激,干脆交待了一声,与梁啸一起出了城。 经过赵广大营时,梁啸有意无意的问了一句:“赵将军移防了?” “不知道。”郑严随口应道:“这几日不知道怎么回事,城内外调动频繁,究竟为什么,却没人知道。”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梁啸心里咯噔一下。他一直对吕嘉心存警惕,来找郑严就是要打听吕嘉有什么动作,如今得知城内外有军队调动,自然不能漠然视之。他不动声色,旁敲侧击的问了几句,然后就闭上了嘴巴。郑严曾经作为使者去长安,想必也是谨慎之人,问得太多,会引起他的怀疑。 梁啸等人跟着郑严、田甲来到城东的大营。大营里战旗飘飘,看旗上的徽帜,应该是南越的禁卫军,相当于汉军的北军,也就是驻扎在京师附近的中央直属主力。 梁啸是以私人的身份来的,不方便进入大营,便与郑严在外面等候,由田甲独自入营。 梁啸站在树荫下,打量着远处的大营,轻笑一声:“我真的很好奇。” “好奇什么?”郑严反问道:“好奇我南越也有骑兵?” 梁啸瞥了郑严一眼,点了点头。南越有马,他们坐的车就是马拉的。不过,总的来说,南越马不多。所以梁啸一直觉得南越不可能有成建制的骑兵。现在看来,他的理解有误。南越可能没有大量的骑兵,但是骑兵作为一个正式兵种肯定存在。 由此,他想到了一个问题。汉武帝时改革兵制。置北军八校尉,其中就有越骑校尉一职。历代史家对越骑校尉一直有疑问,有人说,越骑就是指内附的越人为骑,也有人说。越人擅舟,不擅骑,越骑的越是能力卓越的意思。 现在看来,这越骑的越应该还是指越人,如此才和胡骑的胡相对应。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后世的史书中会出现这样的争论呢?按理说,这样的事根本不应该有疑义存在,越骑营、越骑校尉又不是昙花一现的事物。 说白了,还是知识分子,包括记录历史的人,对这些事不怎么关心。司马迁写《史记》,南越是当代事。汉武帝置越骑营也是当代事,他都没有记录,更何况已经是东汉人的班固。 不过,话也难说,《史记》中的《今上本纪》并不是司马迁写的,也许他写了,只是被人更换了。 一时间,梁啸想到了更多,不由得浮想联翩。 马蹄声响起,田甲骑着马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三名骑士,个个神情剽悍,身材高大。即使是对梁啸等人来说,这些人也不矮。只是如此一来。他们胯下的战马就显得太小了,和驴子并不多,多少有些滑稽感。 见惯了大宛马的贝塔、希娅互相看了一眼,“噗哧”一声,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 梁啸也笑了。田甲大概是不想让他看扁了南越骑士,所以特地挑了几个大个子。不过。这实际上是个错误的选择。既然南越的战马不够高大强壮,骑士也应该选体重较轻的,如此才能尽可能的保持速度。田甲选了几个大个子,对于战马来说,其实是非常重的负担,奔驰会更加吃力。 换句话说,这些骑士的机动性非常差,根本无法充分发挥骑兵应有的作用。 见梁啸等人发笑,田甲有些尴尬。郑严也觉得没面子。“君侯,能否指教指教?” 梁啸收起笑容,转头看看郑严,又看看那几个骑士,点点头。“这样吧,你们挑两个人,先射几箭看看,然后我再作点评,如何?” “为何是两个?” “我们没有马,你总得让我们有马骑,才能演示骑射吧?” 郑严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随即把梁啸的意思转述给田甲等人。田甲听了,也有些惭愧。他让郑严向梁啸致歉,他们都是普通士卒,除了自己的战马之外,不能带更多多的战马出营。 随即,田甲让出两匹战马,贝塔上前,接了过来。梁啸说道:“你们俩上马,先试试马性。” “喏。”贝塔、希娅应了,翻身上马,轻踢马腹,开始慢慢地奔驰。 “君侯,你……”郑严看着梁啸,欲言又止。那两个正准备表演骑射的南越骑士也黑着脸,看起来非常不高兴。梁啸明白他们在想什么。他歪了歪嘴。“没错,我是准备让这两个侍女和你们比试骑射。你们放心,我这两个侍女也不是普通人,你们想赢,可没那么容易。” “是么?”郑严将信将疑。 梁啸眉毛一扬。“若是不信,我们不妨赌上一局,如何?” 郑严和田甲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赌?怎么赌?” 梁啸从怀里拿出两只象牙箭玦,那是他从南越市场上买来的,每只值五百钱左右。他将箭玦在手心里掂了掂。“我若是输了,这两只象牙箭玦就送给二位勇士。” 五百钱对于梁啸来说不值一提,可是对于田甲等人就不同了。南越士卒的军饷并不多,五百钱对他们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何况这里面还有个荣誉的问题。 田甲等人嘀咕了一阵,接受了赌约。如果输了,他们将付出同等价值的赌注。考虑到他们不习惯用钱,愿意用一种很稀罕的羽毛作为交换。 梁啸接受了。 箭垛立了起来,是常用的距离,六十步远。看到这个距离,梁啸心里更有把握了。梁家部曲的训练本来就比普通士卒的标准高,贝塔、希娅也不例外,她们的箭术在八十步左右的命中率是七成左右,如果降到六十步。她们的命中率可以提高到九成以上,区别只在于能不能射中靶心。 但是,梁啸要比的绝不是简单射箭靶,他真正想展示的是近乎实战的骑射。在此之前。他需要让贝塔、希娅熟悉一下战马。离开豫章之后,她们有好几个月没有骑马了。 小跑了两圈后,贝塔、希娅跑了回来,对梁啸点点头,示意可以开始了。 田甲很客气。请贝塔先射。贝塔看了梁啸一眼,梁啸笑道:“还是让他们先射吧,我怕我的侍女射完之后,会影响他们发挥。” 郑严虽然觉得梁啸这句话很狂,可慑于梁啸的赫赫威名,倒也没敢太挑衅,便让田甲和另外一个骑士先射。经过郑严劝说,田甲二人勉强答应了。他们从远处策马小跑而来,来回十趟,射了十箭。 成绩还不错。田甲中了六箭,另外一个骑射中了七箭。两人松了一口气,互相看了一眼,露出几分得意。 梁啸也松了一口气,示意贝塔、希娅上场。 贝塔先来,策马跑出百余步,转过头,策马奔驰。 虽然她骑这匹马时间尚短,但是仍然能看出她的骑术很精湛,马速也比田甲等人快不少。与田甲等人到箭靶正对面才射不同。她从百步外就开始拉弓瞄准,八十步外放箭。 羽箭飞驰,越过八十步的距离,一箭射中箭靶。 “好!”郑严不由自主的赞了一声。田甲等人见了。也不由得眼睛一亮。 叫好声未落,贝塔已经从箭靶正前方掠过,再射一箭。紧接着,她转过来身,再次弯弓搭箭,在七十步外向斜后方又射了一箭。这才收起弓,奔驰而去。 一个冲锋,贝塔射了三箭,中了两箭。最后一箭虽然没中,却也离箭靶不远。 一时间,惊艳全场。郑严、田甲等人面面相觑。他们明白了梁啸刚才那句话的意思,如果贝塔先射,他们的确会大受影响。别的不说,贝塔的奔驰速度比他们快,又在短短的时间内连射三箭,射速明显比他们快。三箭中了两箭,命中率也不比他们差。 如果考虑到贝塔刚骑上这匹马没多久,人与马的配合还不够,在骑术上,他们就比贝塔差了一大截。 在南越人犹豫的时候,希娅紧跟着贝塔开始奔驰、射击。她也是百步外拉弓瞄准,八十步外射击,一个奔驰的时间射了三箭。她射失了第一箭,其他两箭全中。 两人来回奔驰,等到第三个回合的时候,她们有意识的放慢了速度,以和田甲等人差不多的速度驰过来箭靶,射出了四箭。 最后的结果出炉,贝塔十射八中,希娅十射七中,取得压倒性的胜利。 “要不,再比一下对战?”梁啸掂着箭玦,笑着提议道。 郑严的底气明显不足,将田甲拉到一旁,嘀咕起来。梁啸也不着急,笑眯眯的对贝塔、希娅说道:“这马怎么样?” 希娅不以为然的摇摇头。“速度太慢了,还不如中原马呢。不过性情倒是温顺。” “能当战马用吗?” “战马?”希娅诧异的看着梁啸。“这种马勉强能骑乘,怎么能当战马?速度不够快,力量也不够强,冲锋的威力有限。” 梁啸笑了。在盛产良马的大宛,这样的马无疑属于劣马一类,拉车都不够资格。可是在南越,能有这样的马已经不容易了。在他印象中,南方的马大概都是如此。不过,南方马也并非一无是处。据他所知,滇马不仅能载重,耐力好,而且擅长爬山涉险,适应高原的低气压,这可是其他马没有的优良品质。 与丝绸之路并称的茶马古道的运输主力就是滇马。 田甲等人商量了一番之后,拒绝了梁啸的提议。他们有自知之明,看过贝塔、希娅的骑射之后,他们知道自己水平有限,不可能在实战中取得胜利。 “君侯不愧是冠军侯,连身边的侍女都有这样的实力。”郑严赞不绝口。 “她们可不是普通的侍女。”梁啸哈哈大笑。“她们是亚马逊女战士,从小就接受战斗技能的训练。骑射对她们来说,就像走路一样熟悉。你们输给她们,其实也没什么丢人的。” 郑严等人互相看看,非常意外。不过,他们对梁啸的话并不完全相信,更觉得是梁啸给他们留面子。 “还请君侯指点,你看我们应该如何练习,才能做得更好。” “你们有多少骑兵?” 郑严犹豫了一下,和田甲交换了一个眼神。“大概有两千多吧。” “那可不算多。有多少匹战马?” “战马不易得,大概有两千五百匹左右。” “这么说的话,骑兵更多的是依仗,不太可能有单独上阵的机会。”梁啸沉吟道:“这样也许是好事。要不然的话,以你们这样的配置,实际上是个错误的做法。” 郑严没听明白,眨着眼睛,盯着梁啸。 梁啸解释了一番。作为骑兵来说,速度是必须考虑的因素。这个速度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冲刺速度。冲锋的速度越快,冲击力越强,箭也能借着马速射得更远。一是行军速度。长途行军关系到机动性。能不能出其不意,很大程度上取决于骑兵的快速行军能力。 不管是哪个方面,战马负重都是一个关键因素。为了减轻战马的负担,提高速度,就应该尽可能的降低负重,特别是对滇马这种体格本来就比较小的马种。像田甲等人的体格就过于高大,如果再加上甲胄,会加大战马的负担,冲刺速度和机动性能都会大打折扣。 当然了,如果只是作为仪仗,那就没什么问题了。 郑严、田甲等人听了,连连点头。南越骑兵少,相比于步卒,他们有明显的机动优势,可是和来自中原的梁啸等人一比,他们对骑兵的理解就差得太完了。刚才的比试也看得出来,贝塔、希娅的速度显然要比他们快。梁啸让她们出战,其实已经考虑到了这个因素。 双方的差距不是一点两点,或者说,根本不具备可比性。 “当然了,有马总比没马强。”梁啸笑道:“好久没骑马了,大腿上都长了肥肉。哪里有马卖?我也去买几匹来代步。” “君侯要买马?”郑严提醒道:“那可不便宜,一匹好一点的马将近一金。” 梁啸笑了。一金?他为了训练郎官们的丛林战术,先后输给赵广的就近五十金了。 “钱不是问题。只要能买到真正的好马,我愿意出双倍的价钱。”梁啸顿了顿,又道:“实在不行的话,租也行,一匹马,我可以出一个月两千钱的租金。” 第500章太子 郑严一听就上了心。“君侯打算买几匹?” “几匹?”梁啸笑了一声:“几匹哪够,至少要几十匹。如果可能的话,我打算买一百匹。” “一百……匹?”郑严倒吸一口凉气,连连摇头。“君侯,你别开玩笑了。如果你只是要一两匹,我还能想想办法,几十匹马,我到哪儿弄去?你还是打消这个主意吧,根本不可能。” “他们呢?”梁啸将目光转向田甲等人。不等郑严翻译,田甲等人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连连摇头。梁啸挑挑眉。“买不到,难道还租不到?反正我在南越也不会呆得太久,租也是可以的。如果你们能帮我联系到愿意租马的人,我可以给你们酬劳。” 郑严犹豫了片刻,将田甲拉到一旁,几个人嘀咕了一阵,郑严走了回来。“君侯,他们愿意帮君侯这个忙。不过,可能要等几天。” “只要能租到,等几天没问题。”梁啸微微一笑。“那这两匹马能不能先租给我?” 田甲虽然有些迟疑,却还是点了点头。梁啸很满意。“这样吧,我身上没带这么多钱,你跟我回去,我把押金和租金付给你。押金一万一匹,租金就按我们说好的,一个月两千,我先付三个月的,如何?” 田甲等人喜笑颜开,连连点头。六千钱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对他们来说,这绝对是一笔意外之财。 郑严也非常满意。田甲发了财,肯定会给他分点好处不说,梁啸大方,也让他很有面子。他立刻让田甲等人去准备点酒水饮食,又到附近的河里打鱼,准备请梁啸野餐。 梁啸欣然答应。他干脆安排贝塔回驿舍取钱,自己留下,和郑严等人说笑,指点他们射箭,并让希娅骑上马。给他们现场演示,加深理解。 论骑射之术,梁啸虽然谈不上专家,但毕竟在战场上厮杀了三四年。又有着战后总结的良好习惯,还是有一些心得的。对这些南越骑兵来说,冠军侯三个字就是金字招牌。田甲等人恨不得拿个小本本,把梁啸说的每个字都记下来,如果他们会写字。 一个时辰后,贝塔带着钱回来了。梁啸把钱交给田甲等人。借出战马的两个南越骑士乐得合不拢嘴,千恩万谢,就像发了多大财似的。 贝塔给梁啸递了个眼色,低声说道:“严先生进宫去了。” 梁啸不动声色的点点头。贝塔不愧是他身边的亲信,对他的用意一清二楚。严安也是聪明人,一听就知道了这个信息的重要性,并在第一时间赶到宫里,打探消息。 欢聚一场后,梁啸披着夕阳的余晖回城。刚进驿舍,严安便迎了出来。 “君侯。你可回来了。” 梁啸摆摆手,示意严安不要着急。严安虽然上火,却还是按捺住了心神,和梁啸一起来到内室,这才说道:“君侯,郎中令换掉了,变成了吕良,吕嘉的亲弟弟。” 梁啸吃了一惊。郎中令负责统领宫中的郎官,是南越王身边最近的武装力量。郎中令变成了吕嘉的弟弟,说明吕嘉已经将宫里最重要的一支武装力量抓在了手里。窥一斑而知全豹。吕嘉这些天的确没有闲着,而且动作不小。 “赵胡什么反应?” “赵胡能有什么反应?”严安显得很焦躁。“我现在怀疑是不是傻,吕嘉如此擅权,他居然无动于衷。不管我怎么劝说。他就是不明白。” 梁啸沉吟片刻。“不对,他不是不明白,而是装糊涂。” 严安愣了一下,随即会过意来。“君侯的意思是说,吕嘉在他面前说了些什么?” “这个很自然。你和赵胡再亲近,还能比吕嘉进宫更方便?”梁啸也有些后悔。刺激吕嘉是不是刺激得太狠了。连带着赵胡都感觉到了威胁?如果吕嘉把他的话传到赵胡耳中,赵胡肯定会产生防范心理。 “这可怎么办?”严安眼中露出后悔之意。 “不要急。”梁啸仔细想了想,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如果任由吕嘉拖延下去,他们还是无法完成任务。现在吕嘉做出了激烈的反应,看似对形势不利,其实未必。“你最近别入宫了,先让吕嘉表演一番。我相信,赵胡用不了多久就会意识到吕嘉对他的威胁更大。” 严安还是不太放心。“我们就这么等着?万一吕嘉铤而走险,怎么办?” “不会。”梁啸笑了起来。“首先吕嘉不是那种冲动的人,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铤而走险。其次,从城外的南越将士的反应来看,吕嘉应该没有动中尉,他更换郎中令,应该是不让你进宫太方便。如果真有战事要发生,城外禁军骑士不可能还敢借马给我。” 严安瞥了梁啸一眼,恍然大悟。“原来你借马是这个原因啊。没错,只要他们来讨马匹,那肯定就是出事了。这两匹马可以起到预警作用。” “不仅如此。我的确想借百十匹马。不管是逃命也好,作战也好,有马总比没马好。”梁啸想了想,又道:“还有,南越马不多,要想借到百十匹马,很可能会惊动中尉鲁象。我听说,鲁象正是赵胡王后的兄长,太子赵婴齐对禁军应该也有一定的影响力。” 严安迟疑片刻。“你想和赵婴齐接触?” “没错。质子入朝,最有可能的就这个太子赵婴齐。如果他本人对我大汉不了解,有恐惧心理,那这件事就难办。如果他仰慕长安,愿意去长安,那情况就好办多了。” 严安连连点头,重新露出笑容。“君侯,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没错,这个赵婴齐的态度很重要。君侯放心,这件事就交给我了。吕嘉换了郎中令,不让我入宫,我就另辟蹊径,去打通赵婴齐这条路。” 梁啸非常满意。“哈哈,祝愿你马到成功。” 严安雷厉风行,很快就拜访了南越太子赵婴齐。 赵婴齐不久前刚过十八岁,行了冠礼。正是青春年少的时候。对长安来的汉朝使者,他原本就有些好奇。与严安一聊天,他就被严安侃晕了,成了严安的拥趸。要向严安学习诗赋。 “先生不愧是长安来的使者,出口成章,文采风流。婴齐不才,愿与先生同游。” 严安哈哈大笑,适时的推荐了梁啸。 “多谢殿下谬赞。长安雄冠天下,不仅是因为有我这样的文士,更因为有梁君侯这样的少年俊杰。论在长安的影响力,我可不能和梁啸比。”严安故意夸张地摇摇头,做出一副艳羡的表情。“上至深宫大院里的天子,下至街头巷尾的游侠儿,没有不愿意与梁君侯做朋友的。” 南越人文化气氛不浓,不多的文化因子也有一大半来自秦军,武功显然比文采更有吸引力。听完了严安的介绍,赵婴齐立刻动了心。派人来请梁啸。 出乎赵婴齐的意料,梁啸拒绝了。 梁啸对赵婴齐派来的使者说,如果是公务,你不用和我谈,和严安说就行了。如果是私事,我跟你也没什么好谈的。我只会骑马射箭,而南越似乎找不到和我谈这些的对手,去了也没意思,不如不去。 使者回复赵婴齐,赵婴齐很失望。还有几分不服气。 “梁君侯的射艺已经到了藐视我南越的地步了?” 严安笑笑,不紧不慢的说道:“冠军侯少年意气,失礼之处,还请殿下见谅。不过。若论射艺,梁君侯的确有如此自傲的底气。我听说,前些日子,他身边的两个侍女曾经击败过城外大营里的南越勇士。” “有这事?”赵婴齐尴尬不已。如果梁啸身边的两个侍女就能击败南越的禁军勇士,那就不能怪梁啸看不起他了。他立刻让人请来他的母舅,中尉鲁象。 鲁象年约六旬。身材壮实,不苟言笑。听了赵婴齐的疑问,他有些不悦。“几个儿郎私下里的较量,能说明什么?这位梁君侯既然是战场上的积功封侯,怎么如此轻佻。”他看看严安,严肃的说道:“他还要买马,究竟是何用意?” 严安笑而不语。赵婴齐见了,更加奇怪。“买马,他买马做什么?” 鲁象没好气的说道:“我也正想问使者呢。” 严安早有心理准备。他从容不迫的说道:“殿下,鲁将军,其实这也没什么。俗话说得好,曲不离口,拳不离手。梁君侯是武者,练武是他的习惯。在长安也好,在豫章也罢,他哪天不要练习骑射?到了南越,没有马匹可用,他想买些马,也是很正常的事嘛。” 他看看鲁象,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据我所知,你们大王身体不佳,不喜欢外出游猎,你们那些战马闲也闲着,不如借给梁君侯骑骑,说不定还能帮你们驯驯马呢。” 鲁象勃然大怒,冷笑道:“那使者要不要帮我把骑兵也一起训了?” 严安泰然自若。“这恐怕不行。梁君侯说了,你们的骑兵素质太差,训也训不出来。再说了,他也没那闲功夫。”他顿了顿,又瞥了鲁象一眼,用一种劝告的口吻说道:“我看鲁将军也不必如此。真要练出来了,说不定这中尉也就要换人了。” 赵婴齐还意识到严安在说什么,鲁象却一下子听出了严安的言外之音。他浓眉紧皱,黝黑的面庞更是黑像锅底一般。他盯着严安,一字一句的说道:“使者,你这是何意?” 严安慢条斯理的说道:“没什么意思。我不过是想提醒鲁将军,梁君侯再骁勇,百余骑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倒是有些人,鲁将军应该多小心。鲁将军,你可要睁大眼睛,看清谁是朋友,谁是对手。敌友不分,是要出事的。” 鲁象握紧了放在大腿上的拳头,眼神狞厉,却掩饰不住内心深处的不安。见他这副模样,赵婴齐也意识到了有文章。他看看鲁象,又看看严安,几次欲言又止。 过了好一会,鲁象恢复了平静。“严君,梁君侯对骑战真的很精通吗?” “那还用说?”严安心中大喜,脸色却不露分毫。他信心十足的说道:“别说南越,就算是大汉,在骑战上能超过梁君侯的人也屈指可数。他练出来的骑兵都是真正的精锐。若非如此,他当年怎么可能凭千余骑两次大破匈奴十余万精锐?” 鲁象和赵婴齐大吃一惊。千余骑破十余万精锐,还两次? 严安口若悬河,舌灿莲花,将梁啸的战功着意宣传了一番。他有备而来,早就打好了腹稿,此次侃侃而谈,简直像是做一篇大赋,那叫一个气势恢宏,精彩绝伦,赵婴齐和鲁象听得如痴如醉。 赵婴齐只是当故事听,梁啸在他眼里就是一个令人仰视的神。鲁象却为官多年,更明白梁啸的价值所在。 吕家势大,这已是不争的事实,特别是赵佗去世前将吕嘉提拔为丞相,让他辅佐赵胡,所有人都知道,吕家成为南越第一世家已经是迟早的事了。不仅如此,吕家还会将其他诸族远远的甩在身后。 鲁家同样如此。别看鲁象的妹妹是南越王后,他更是从赵佗时代起就是南越的大将,可他和吕嘉之间距离只会越拉越远。 吕嘉将他的弟弟吕良推上郎中令之位,焉知以后会不会也夺了他的中尉之职?一旦宫内外禁军全部落入吕氏之手,他们就只能任由吕嘉宰割了。 怎样才能保住手中的兵权?这是鲁象最近一直在考虑的事情。 现在,严安将一个机会送到了他的面前。梁啸擅长骑战,而他手下正好有近一支近两千人的骑兵。这支骑兵可以说是南越实力最强的骑兵。如果请梁啸训练他们,提高他们的战斗力,那吕嘉要动他的中尉之职时,是不是要权衡权衡? 况且,梁啸如果帮他训练骑兵,足以证明汉朝没有进攻南越的打算,这也是打击吕嘉的一个理由。吕嘉最近不断揽权的理由之一,不就是汉朝即将来攻,必须加强军备么。 鲁象咳嗽一声,躬了躬身。“严君,能否请梁君侯前来一叙,也让我等见识见识汉家英雄的风采?” 第501章机会 严安勉强答应了。为了避免梁啸再次拒绝,他决定亲自去请。 借着这个机会,鲁象和赵婴齐交了底。 赵婴齐一听,也动了心。城外禁军的实力关系到鲁家的权力,何尝不关系到他的太子之位?父王赵胡可不是只有一个儿子,他还有十几个兄弟,其中就有吕家女人所生的。 如果大权全部落在吕嘉的手里,那吕嘉一旦想废长立幼,他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赵婴齐对鲁象的机敏赞不绝口。 梁啸很快就和严安联袂而至。 避实就虚的战术再一次见效,在南越阵营内部打开了缺口,找到了与吕嘉有根本利益冲突的盟友,吕嘉腹背受敌,就没法像以前那么从容了。梁啸自然不会再摆架子。君子见机而作,他要立刻将这个机会抓在手中。能不能将南越骑兵训练成精锐且放一边,他至少可以趁此机会得到足够的战马。 梁啸和赵婴齐、鲁象见面,一见如故。 通过和鲁象的交流,梁啸这才知道南越国除了有骑兵之外,还有一队象兵,由三十头大象组成,每头大象背上有两个弓箭手,两个长矛手,周围再配置五十到一百不等的步卒。 实际上,这相当于南越的车兵。只是比起中原的车兵来,这些象兵的移动速度实在可怜。 梁啸和赵广同行的时候,就打听过一些南越的军事部署。不过赵广心思机警,梁啸所得有限。鲁象不像赵广那么谨慎,又有心请梁啸传授骑战之术,嘴巴自然要松得多。除了象兵之外,他还向梁啸透露了一些南越军界的大致情况。 相比于周边各国来说,南越算得上区域性的军事大国。以南越目前不足两百万的人口基数。拥有近二十万大军。即使扣掉一些鲁象故意夸大的水份,打个对折,以南越的经济条件而言,这也是一个惊人的数字。 需知军队是要靠财力支撑的。 不过,南越的军事实力较强,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当年五十万秦军征讨南越。几经血战,最后才得︽︽,以成功。作为征服者,幸存的秦军毫不客气的分享他们的战利品,女人便是其中一项。他们的后代自然也以征服者自居,继承父辈的尚武之风,从军立功就成了他们的首选。南越将士十有八九有秦人血统,比其他民族的战士高大强壮,也更加凶狠好斗。 在赵佗统治南越的过程中,这些秦军后裔绝对是中坚力量。随着赵佗王朝的稳定。赵佗也采用了一些削减兵权的办法。他一方面任命自己的子孙为将,一方面与军中将领联姻,将他们捆绑在赵家这艘大船上。相对而言,对南越豪族,赵佗一直保持谨慎,尽量不让他们染指军队。 就目前而言,军中将领一大半是赵家宗室,一小半是与赵家与婚姻关系的秦军后裔。只有极少数是越人,而且大多居于中下层。即使是吕家。在军中的影响力也有限。 也正因为如此,吕嘉的弟弟吕良成为郎中令,对鲁象的触动才非常大。如果南越土著豪强开始争夺兵权,直接受到冲击的就是他们。以吕嘉的性格,估计不会轻易与赵家宗室出身的将领发生冲突。 听到此处,梁啸问了一句:“赵广去哪儿了?” “他原本也是禁军的一部分。前几天。吕嘉说海寇猖獗,派他去海上靖寇了。” 梁啸心里咯噔一下。他知道赵广虽然也有宗室身份,却是凭战功凭到今天这个位置的。可以说,他是南越军中为数不多的实战派,什么样的海寇需要他这样的重将去剿灭? 吕嘉心中的寇恐怕不是来自海上。而是来自岭北吧。 梁啸不动声色地和严安交换了一个眼神。严安也听出了其中的意思,眼神中多了几分担忧。梁啸轻笑一声,不以为然。且不说现在汉军有没有从海上突袭的计划,就算有,他也不担心。韩安国不可能亲自出马,卫青是最可能的人选。而卫青为人谨慎,赵广就算有足够的优势,也未必能抓得住他。 再说了,船多就有优势?别看赵广有大小战船两百多艘,真要遇到以两到三艘楼船,鹿死谁死,还真说不定呢。小舢板再多,也不是航空母舰的对手。 楼船就是这个时代的航空母舰,至少也是战列舰水准的。 梁啸从容地和鲁象聊着天。“闽越来攻,是哪位将军在前线作战?战事僵持不下,作为精锐的禁军为什么没有去前线支援?” “在前线作战的是秦王赵光。”鲁象停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他的夫人是吕嘉长女,前年刚成的婚。” 梁啸眉头一动,立刻接收到了鲁象传递过来的信号。很显然,鲁象对吕嘉的敌意比他们想象的还要重,这倒是省了他很多口舌。从来堡垒容易从内部攻破,这句话真是一点也不新鲜啊。 梁啸没有再问,他和鲁象商量了开始骑兵训练的时间,并希望鲁象能够先征得南越王赵胡的同意,免得惹出不必要的纠纷。 鲁象一口答应。 赵婴齐安排了酒宴执行梁啸和严安。席间,他们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严安更是既席赋诗,命乐人当场吟唱,大展文才。 赵婴齐看得眉飞色舞,对遥远的长安充满了渴望。 寿春,淮南王府。 得知魏其侯窦婴前来传诏,淮南王刘安亲自到边界相迎。两人是老相识,一见面就亲热的交谈起来。其实两人原本并没有什么共同语言,窦婴尚儒,刘安尚道,两人在执政理念上是冲突的。而在皇位继承上这一块,窦婴更和刘安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 不过,现在这些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卫子夫生了两个女儿,陈家姊妹花又同时怀孕,天子有子嗣已经毋庸置疑,区别只在于什么时候能有皇子而已。刘安没了念想。也就不会因为入继大统的问题和窦婴发生冲突。 窦婴虽然依然尚儒,但是经过这次丢官的失落之后,他也意识自己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勇往直言,必要的时候学点黄老有好处。大儒董仲舒因黄河决口再祭天人感应学说,窦婴就毫不犹豫地予以反驳,实际上和梁啸一样。已经站在了反儒的立场上。 此刻两人见面,自然不像以前那样生份,反而因为梁啸这个共同的盟友多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意。 “大王有一个好女儿,又得了一个好女婿,简直是羡煞人也。”几句客套话后,窦婴迅速切入正题。“这次来淮南征调水师,便得了翁主的鼎力相助。将来论功,大王也是有功之臣啊。” 看到邓国斌等人,刘安就知道了刘陵的态度。不过。这并不代表他就同意朝廷如此轻易的调走淮南水师。 “孙子有云:役不再藉,粮不三载。区区闽越,如此兴师动众,是不是有些过了?再说了,山东的水如今可深得很。若不即时救灾,冬天一到,百姓可就苦啦。” “大王说得没错,征调淮南水师。就是要尽快解决战斗,并且运南越稻米解江淮之饥。”窦婴笑道:“除此之外。陛下对大王进献的岭南见闻非常欣赏,觉得这条商路大有前途,这才派人前去探查。” “探查什么?”刘安警惕起来。 “当然是探查附近有什么样的大国了。”窦婴有意无意的看了刘安一眼。“梁啸这样的将军不断地开疆拓土,你们这些藩王也不能就做个富贵闲人,要不然岂不是失去了立藩的本意。” 刘安心头一动。“陛下要徙藩镇边?” “现在还不能这么说,只是有这个打算。毕竟藩王不是将领。都是皇室血脉,哪能让你们披荆斩棘,与蛮夷并处呢。总得找一些富庶之地,才能安顿你们。” 刘安笑笑,没有再说什么。窦婴已经把话传达得很到位了。如果他还听不懂,会被窦婴笑话的。不过,听懂了归听懂了,信不信,那是另外一回事。 窦婴也没有再说。他太了解刘安了。不逼到万不得已,刘安不会狗急跳墙。天子愿意给刘安一个出路,让他徙藩镇边,刘安极有可能会答应。就算不答应,他也不会悍然拒绝。远了不说,至少眼前征调淮南水师这件事上,他会更容易让步。 刘安将窦婴接回寿春城,安排酒宴招待,自然不在话下。宴后,他将左吴、伍被等人叫到书房密议。 听完窦婴传达的朝廷旨意,伍被第一个表示赞同。 “就我们收集到的情报而言,适合立国的地方至少有三个。”伍被离席而起,走到刘安身后,将木架上蒙的布扯开,露出一幅地图。这是他们根据数年来商人出入南海传回的情报整理出来的南海区域图,到目前为止,知道这幅图的人大部分都在这个房间里。 “离淮南最近的是闽越,其次是东南方向,与闽越夹海而居的那个叫夷洲的大岛,再其次,就是南海之南,那个叫做琼岛的大岛。闽越虽好,但是太近,可以一时立藩,却不能长久立国。夷洲位置合适,不过风高浪急,常有飓风过境。琼岛的情况尚未探明,此次可以借出兵南越之际,探探虚实……” 伍被在地图上指画着,大有指点江山之意,而且话里话外,说的不是立藩,而是自立。不过,房间里的人都是刘安的亲信,他们有的知道梁啸给刘安出的那个“避害”策,有的没听过,但是知道刘安有出海立国的想法。因此,没有人对伍被此刻话语中透出的叛离之间有什么感觉。 此时去古未远,他们又是以研习诸子为宗的士子,心里有着比普通人更浓的君臣之义。在他们看来,君臣之义贵在相知,合则留,不合则去。既然留下来了,刘安就是他们的君,就是他们效忠的对象。如果不是实力不济,他们会怂恿刘安杀向长安,而不是出海。 他们要权衡的是出海之后能不能立国。要立国,不仅要有肥沃的土地,还要有足够的人民。他们可以出海,但淮南的百姓不可能跟着他们出海。没有足够的户口是不可能真正立国的。 他们跟着刘安出海,是要做开国功臣,不是去垦荒。 正因为如此,大部分人倾向于夷洲而不是闽越。一来闽越和大陆相连,闽越现在遭到天子的两路大军夹击,将来他们也避免不了,无法实现独立自主的打算,所以只能暂时停留,不能为长久之计。 夷洲地方够大,据说很早就有越人居住,应该开发得不错,倒是比较适合。唯一的问题就是飓风多,据说一年有半年时间有飓风,自然环境不是很理想。在这种心理下,如果琼岛的情况比夷洲更好,他们当然愿意去琼岛。 伍被建议刘安上书朝廷,请求派人参战。既然朝廷有意徙藩,应该不会反对淮南派将士参战。如此一来,朝廷增强了实力,淮南也可以借朝廷的大军之威,可谓是双赢。 刘安觉得有理,点头答应。 要不要出兵的讨论很快有了定案,派谁去,就成了问题。 既然这一趟没什么风险,反而可能成为立国的第一战,谁来立这个首功就成了至关重要的事。这些人都自恃身份,不会像普通人一样争得脸红脖子粗,可是明争暗斗还是少不了的。就在大家你争我夺,争执不下的时候,左吴提了一个建议:由太子领命出征,再配两到三人为副手。 这个建议一出,谁也不敢争了。他们之间互相争争没问题,和太子争,那就不明智了。 刘安有些犹豫。“这……能行吗?海上很危险的,万一有什么意外……” 左吴说道:“大王,风险的确是有,可是这一次的风险显然是最小的。一来此次楼船经由邓国斌等人改造,更加平稳;二来有朝廷的数万大军同行,韩安国是成名多年的名将,卫青则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南越那边还有梁啸。有他们陪伴,不仅可以将风险降到最低,还可以给太子一个增长见识的机会。” 刘安心动了。他让人叫来太子刘迁,将这个计划告诉了他。没想到刘迁一听,脸就白了。 “海上风浪那么大,谁敢保证楼船就不会翻?去年……” 刘安一听刘迁这句话,大感失望。这些年以来,淮南的楼船往来南海,出海几十次,楼船的抗风能力超过普通船早就得到了一致认可。去年的确有一艘楼船被风刮翻了,但那是船令过于贪婪,装了太多东西,遇到风浪时,未能及时入港躲避,并不能证明楼船不安全。 可是刘迁偏偏记住了这一次。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担负起海外立国的重任? 刘安暗自叹惜。若刘陵在此,她绝对不会如此怯懦。 第502章打赌 场面有些尴尬,左吴尤甚。 左吴是刘安的心腹,但同时也是太子党。他提议由太子出征,断了其他人的念想,没想到太子不成器,还没听清是怎么回事就吓得变了脸色,哪里还有半分豪气。 这让他显得很弱智,无荐人之明。 左吴咳嗽了一声,冲着刘迁使了个眼色。“太子,身为储君,谨慎一些固然没错,可为君父分忧,也是臣子应有的本份。此次随朝廷大军征伐,既是为朝廷助阵,也是为淮南的将来做准备。风险自然有,但没有风险,又哪来的收益?” 刘迁窘迫地点点头。他又不是傻子,岂能看不出众人沉默中的轻蔑,又岂能听不出左吴的提醒。这是关系到淮南未来的大事,他这个太子不愿意去,有的是人想抢着去。 不过,即使安全可以得到保障,出海依然是件苦差事。楼船再稳,终究不如陆地。楼船再大,终究不过来数十丈方圆,那些出海归来的商人、水手哪次不是像出监似的。我堂堂的太子,不立功也是储君,也必要去受那个罪? 就在刘迁犹豫的时候,伍被站了起来。“大王,太子的顾虑亦有道理。楼船虽然比普通船稳固,可海上风大,且兵凶战危,危险还是有的。以储君之尊冒险恐怕不太合适。以臣之见,不如别派他人稳妥。” “他人?”刘安心情低落,顺口接了一句。“那……让不害去?” 刘不害是刘安的长子,因为不是王后所生,一直不受宠,基本没什么存在感。刘安眼里没他,刘迁的眼里更没他。听到刘不害的名字从刘安嘴里蹦出来,刘迁的脸顿时火辣辣的,仿佛挨了一耳光似的。他很想出口阻止,可是一种莫名的恐惧却封住了他的嘴,让那句豪气干云的话在嘴里打转。就是吐不出来。 左吴将刘迁的神情看在眼里,一抹失望从眼中一掠而过,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是出于一贯的谨慎,他才说道:“这件事还要看朝廷的意见。从长计议吧。” 刘安看了他一眼,也觉得自己刚才的提议有些草率,立刻顺势说道:“正当如此。” 会议无果而终。刘迁敏感的意识到自己是个尴尬的存在,会议一结束,他就匆匆而别。 回到自己的小院。他一屁股坐下,长长的吁了一口闷气。太子妃听到脚步声,迎了出来,见刘迁这副模样,非常不解。“夫君,你这是……” 刘迁瞅了太子妃一眼,嘴巴动了动,却又放弃了。他不知道这件事是不是该和太子妃说。太子妃和王太后有血缘关系,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就是天子安插在淮南的眼线。 “没什么。只是商量一些政务罢了。” 太子妃也是个聪明人,见刘迁不想说,她也没有追问,很自然地岔开了话题。“听说朝廷要征调淮南的楼船,是不是闽越的战事吃紧?” “可能吧。”刘迁不置可否。 “那南越会出兵吗?” “南越?” “朝廷出兵,是为南越解围。既然朝廷兵力不足,那南越自然有义务出兵襄助。”太子妃想了想,又道:“再说了,妹婿梁啸就在南越,如果他愿意的话……” 太子妃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窘迫。刘迁正眯着眼睛,怒视着她,眼神中透着些许古怪。 “你是不是觉得梁啸无所不能?” 太子妃后悔不已。她知道自己弄巧成拙了,本想换个话题。缓解一下气氛,没想到反而惹怒了刘迁。刘迁别的都好说,一提到梁啸,他就火大。梁啸立在驿舍外的那个箭垛一直横亘在刘迁心中,已经成了刘迁的逆鳞,谁都不敢轻易触碰。 “妾身失言。”太子妃讪讪地说了两句。退了下去。 刘迁脸庞扭曲,怒不可遏。正准备起身追进去,左吴从外面走了进来。 左吴耐着性子,和刘安商量完了相关事务,这才赶往刘迁的住处。来到堂上,不等坐下,他就开门见山的问道:“殿下知道这次随军出征的重要性吗?” 刘迁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心头的郁闷,点点头。“虽不全知,亦能猜出一二。”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推三阻四?”左吴很生气,语气也有些强硬。“殿下学文习武多年,是平辈人中的佼佼者,欠缺的只是一个实战机会。这次有韩安国、卫青这样的名将作伴,对手又是闽越这样的弱敌,正是增广见闻的好机会,千载难逢啊。” 刘迁听了,也是后悔不已。他刚才突然被叫去,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只听说要出海,就一口拒绝了。现在看来,他辜负了左吴的一片苦心,也浪费了一次绝佳的机会。 “大王喜读书,他适合做学问,战沙场之类的事,殿下应该多担待一些。如今朝廷征调淮南楼船出征,淮南若不派出有份量的人,如何能向人展示淮南的存在。殿下难道真愿意看着大王子统兵出征?殿下,淮南的兵有限,可是出了海,那就说不定了。海外多蛮夷,若能以仁义之心,行霹雳手段,万人何足道?” 刘迁倒吸一口凉气,瞪大了眼睛,死死的盯着左吴。直到现在,他才明白要害所在。呆在淮南,他最多只是一个太子,出了海,他实际上就是一方诸侯。有先发优势,又有兵权在手,这个新建的王国不是他的,还能是谁的? 若是刘不害出了海,那情况就正好相反了。就算他还保有太子名份,刘不害重兵在手,他也不能不忌惮三分。万一再让他和梁啸勾结在一起…… 刘迁不敢再往下想了。他拜伏在地。“多谢左君。” 左吴微微颌首,心里的怒气淡了些。“殿下,你是不是对梁啸一直心存忌惮?” 刘迁尴尬不已,无言以对。 “每个人都会遇到困难,遇到几个看似无法战胜的对手。可是,如果你胆怯了,你就永远无法战胜他。梁啸是很强,不过他毕竟只是一个冠军侯,而且被天子调集了战场,已经是失去爪牙的笼中之兽。殿下。现在正是你战胜他的好机会。” 刘迁如梦初醒,连连点头。“多谢左君教诲。” 左吴松了一口气。“殿下言重了。当务之急,你当多做些准备,尽快在大王面前进言。以示士气可用,免得被人乘虚而入。另外,若能出征,最好带上伍被。淮南二被,雷被已经被翁主带走。你不能再放走伍被。” 刘迁愣了片刻。“那左君呢?” “我还是留在大王身边比较好。”左吴笑了。“放心吧,有什么消息,我会及时通报给你。” 刘迁如释重负,会心而笑。 梁啸端坐在马背上,看着刚刚挑选出来的南越将士,轻轻地点了点头。 “雷将军,让他们跑一跑吧。” 雷象将信将疑。梁啸挑选出的这些骑士都是身材矮小之人,看起来就没什么杀伤力。难道为了减轻战马的负重,就只能挑这些人做骑士?如此一来,快倒是快了。战斗力却会大大减弱。 不过,当着梁啸的面,他也不好意思反驳,只好挥挥手,示意骑士们上马。 两队骑士上马,一队是雷象原本的卫士,个个身材高大,威风凛凛;一队是梁啸刚刚挑出来的,平均身高要矮一头。不过,这些人和胯下的坐骑更相衬。看起来舒服多了。 至少梁啸等人觉得如此。 一声令下,两队骑士策马出营,绕着大营奔跑。 梁啸转身对雷象招呼道:“雷将军,我们打个赌吧?先回来的一百人中。你估计有多少是我挑的人?” 雷象揪着胡子,目光闪烁。“应该有七成。” “我觉得有八成以上,说不定会超过九成。” 雷象眨眨眼睛,笑道:“行,我就和梁君侯打这个赌。若是我赢了,梁君侯的那只千里眼……” “就是你的。”梁啸信心十足。“若是我赢了呢?” 雷象大笑。他眼红梁啸那只千里眼很久了。这次有机会赢过来,他自然心动,要不然也不会答应梁啸的赌约。“千里眼是异宝,不能以常物相计。这样吧,若是你赢了,我送你十匹好马。” “一言为定。”梁啸抬起手,和雷象三击掌。 两人相视而笑。谁都清楚,赌约不过是个助兴的事,不管最后谁赢谁输,只要梁啸真能帮雷象训练出精锐的骑兵,雷象不可能亏待他。两人在大营中坐定,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 大概小半个时辰之后,骑士们陆续回营,有军吏站在门口点数,很快将结果送到梁雷二人面前。他刚要说,梁啸抬起手,拦住了他。 “且慢。雷将军,刚才赌得太小,我们加大一些赌注吧。” 雷象眉毛一挑,眼神疑惑。“加大赌注?” “是的,如果我输了,我不仅将千里眼送给将军,这把刀也一起送给你。”梁啸说着,从腰间抽出战刀,轻轻地放在桌上。这口刀和送给赵广的那口刀差不多,也是陈家打制的新刀。 雷象在赵广手中看过类似的刀,此刻一见,顿时见猎心喜。不过,他并没有因此丧失警惕。他没有去看站在一旁的军吏,却盯着梁啸的眼睛。“那我应该出多少马?” “不多,翻一倍吧,二十匹。”梁啸微微一笑。“勉强够我身边的人用了。” 雷象沉吟片刻,笑了起来。“梁君侯,你是想用这个办法来吓退我吧?” 梁啸眼神一闪,笑而不语。 雷象将他的神情变化看在眼中,更加笃定。他一拍大手。“好,二十就二十,我老雷输得起。来人,说,结果是什么。” 军吏苦笑,躬身道:“将军,君侯,先回营的一百人中,有八十七人是梁君侯选中的人。” 雷象大吃一惊。“这么多?” 梁啸拱拱手,放声大笑。“多谢雷将军赐马。” 雷象歪了歪嘴,惋惜地一拍大腿。“君侯放心,马,我已经准备好了,马上就可以送到君侯面前。不过,老朽有一事不明,还请君侯指教。” 梁啸忍不住笑了起来。“不明白为什么差距会这么明显?” 雷象点点头,盯着梁啸,眼睛眨也不眨。看双方的体格,他也能知道肯定是梁啸挑的人更快,但双方的差距不至于差这么多。滇马以能负重出名,三五十斤的差距对滇马来说不应该有这么大的影响。 “雷将军,你眼馋我的千里眼很久了。这次要赌千里眼,恐怕不是一时起意,而是早就准备好了吧?” 雷象一愣,随即呵呵的笑了,以示默认。 “既然如此,那你肯定以我不知道的方式通知麾下骑士,尽可能的加快速度,好赢我的千里眼。” 雷象大笑。“君侯说得没错,我是派人出去提醒他们,没想到还是被君侯发现了。” “这就是将军会输的原因。”梁啸似笑非笑,嘴角噙着一丝得意。“若他们没有全力奔跑,也许差距不会这么明显,很可能是将军估计的三七开,甚至有可能是四六开。” 雷象的笑容僵住了,沉吟半晌,不由得长叹一声:“我明白了。正是因为我太想取胜,让手下的儿郎们不惜马力,所以反而输了这场比赛。” “没错,将军果然是经验丰富的宿将,只能取巧一时,却骗不了一世。”梁啸半真半假的拍了个马屁。“如果只有三五百步,不惜马力的狂奔也许有机会侥幸取胜。纵使跑不赢,大家聚在一起,也能凭借挡位取得一些先机。可是绕大营一圈,至少有七八里路。这么远的路程,不能只凭一口气,催得越紧,反而容易让战马力竭,会放大体重带来的差距。最多半程,队伍就会分开,就算你的部下想玩阴招,也赶不上了。” 雷象本来就猜到了几分,再听梁啸一解释,他已经全明白了。看起来,这只是一个小问题,但是从中却能看出双方对骑兵战术的差距。按理说,他对滇马更熟悉,可是,梁啸以他对骑战的了解,综合考虑了多方面的因素,取得了意料之中的胜利。 雷象既有些惋惜,又有几分庆幸。梁啸在骑战上的实力越强,他越有可能从中获益。只要能练出一支真正的骑兵,二十匹好马又算得了什么。 “君侯,论速度,你是赢了。可是跑得快,不代表战力就强,这些人身材如此矮小,拉不开强弓,使不得重矛,能训练出来吧?” “将军,我们可以再赌一次。”梁啸眨眨眼睛。“一个月之后,还在这里,我们再比一场。你若赢了,不仅千里眼和刀归你,这二十匹马,我也如数奉还。可若是你输了……” 雷象不假思索。“我输你五十匹好马。”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第503章练兵 为鲁象练骑兵,梁啸很用心。 他从两千多南越骑兵中挑出一千余人,每天黎明即起,先绕着番禺城跑上两圈,活动筋骨。太阳露出地平线,骑士吃早饭,战马补充精料。早饭后,骑士分成两拨,一拨练习射箭,一拨练习控马。 南越骑士之前就会骑马,但是他们的骑术只是指慢速奔跑。在梁啸看来,这样的骑术远远不能满足骑战的要求,他要教他们更好的骑术,以及骑兵冲锋、配合、迂回等复杂的战术。 最后的成果还没有看到,大汉使者帮助南越训练骑士的消息却已经传遍全城。南越王赵胡也听到了消息,找了个时间,在严安的陪同下登上番禺外城,观看骑兵训练。 这时候,骑兵已经经过大半个月的训练,战术初步成型。看到城头的王旗,得知大王在观看,骑士们更是打了鸡血一番,精神抖擞,一丝不苟,迂回,冲锋,骑射,撤退,表演得像模像样。 赵胡很满意,虽然没说什么,眼角的笑容却非常明显。 太子赵婴齐全副戎装,站在一旁。“父王觉得如何?” “嗯,有点精锐的意思了。”赵胡转身看看严安,浅笑道:“多谢严君,也请向梁君转告我的谢意。待他有空闲的时候,请他来宫里说话。” 严安很客气地还了一礼。“大王言重了。南越是大汉藩国,南越太平,便是大汉太平。能助大王一臂之力,也是我与梁君侯的荣幸。当然了,这主要是梁君侯的功劳。骑战是他赖以成名的技艺,虽然人数有限,但是这千余骑将是大王最锋利的战刀之一。” 站在一旁的吕嘉眉头微蹙,不冷不热的说道:“可惜我南越水道纵横,没有横亘万里的草原,也没有日行千里的宝马。不管梁君侯多么用心。这些骑兵终究不能与汉家骑士相提并论,所以嘛……” “所以嘛,最好是相安无事,不要发生什么冲突。”严安笑盈盈的抢过话题。“如此一来。吕相就可以尽展才智,辅佐大王,致万世太平。以吕相的才华,将来不仅名垂南疆,还会扬名天下。” 吕嘉哼了一声:“严君误会了。我听说。你们汉人有句话,南人擅舟,北有擅马。对我南越来说也是如此。舟楫才是我南越的强项,这骑士么,训练不训练,其实作用不大。” 严安眉毛微扬,轻笑两声,既有些客套,又有些不以为然。吕嘉斜睨着他,也笑道:“怎么。严君觉得我说得不对?” 严安故意沉吟了片刻。“吕相,我如果说,朝廷在舟楫上的优势比骑战上的优势还要明显,你相信么?” 吕嘉翻了个白眼,“哈哈,哈哈”的干笑了两声,不屑一顾。 严安收起笑容,拱手道:“大王,安等奉诏来南越已经数月,陛下之意甚明。南越之所以一直没有给出明确答复,不肯纳质入朝,并非大王有意怠慢,而是有人坐井观天。不知道厉害。既如此,安多言无益,不如请朝廷下诏,派些水师来南越,助南越清剿海寇,如何?” 他有意无意的瞥了吕嘉一眼。“据安所知。将军赵广出海靖寇,似乎不太顺利。” 通译虽然通晓汉话,却不知道“坐井观天”是什么意思,翻译了一半,就卡住了,只能向严安请教。严安随即将这个寓言讲了一遍,吕嘉听了一半,就知道这个坐井观天的青蛙就是指他,顿时恼了。 “严君,要看汉家水师,何必费那么多事,番禺城外的港口中就有淮南楼船。” 严安笑容更加轻蔑。“吕相,你真应该走出番禺,走出南越,看看天下了。这商船和战船能是一回事么?你不会把我大汉水师等同于那些海寇了吧?不过也是,海寇对于南越水师来说,已经是了不得的对手了。” 吕嘉顿时语塞,微黑的脸有些泛紫。他瞪着严安,几次欲言又止。论口才,他的确不是严安的对手。安排赵广去海边设防的确是他的主意,打的也是防备海寇的旗号。如今赵广一直未回番禺,严安咬定他是打不过海寇,他还真没办法反驳。 他总不能说赵广不是打海寇,而是防备汉军水师吧。 虽然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可他们毕竟是读书人,这点脸面还要的。 当然了,论见识,他也不如严安。严安从家乡临淄去长安,又来到南越,行程万里,可是他呢,他真的没出过南海郡。天下有多大,他真没什么概念。这一点,在他和严安多次交流中已经表现得很明显。 文不及,武不敌,吕嘉被严安、梁啸全面压制,不免有些气急败坏,一怒之下,他冷笑道:“严君这么说,我倒真是有些好奇,不知道大汉水师究竟有多强,和海寇又有什么区别。” 严安毫不示弱,把目光转向了赵胡,挑衅之义甚明。 赵胡一时束手无策。刚刚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变翻了脸? 吕嘉话说出了口,也后悔莫迭。这不是引狼入室么?谁知道到时候汉军水师会来多少人,是几百,还是几千,又或者是几万?他转过身,给自己的亲信示意,让他们赶紧出来说几句,把话圆回来。 他低估了严安。严安好容易逮住这个机会,岂能轻易放过。不给吕嘉任何反悔的机会,他三言两语就和赵胡说定,约朝廷派水师赶来南越,助南越剿灭海寇。更让吕嘉吐血的是,太子赵婴齐居然帮着严安说话,似乎早就盼着汉军入境似的,一个劲的怂恿赵胡答应。 迅雷不及掩耳,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吕嘉后悔得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他再也顾不上梁啸和骑兵的事了,一心想着怎么补救。如果真让汉军水师入境,对南越将大大不利。只要稍微有点智商,都能猜得到汉军水师绝对不会弱。正如严安所说,商人的楼船都那么强了,水师的战船还能弱吗? 更可怕的是,如果来的不仅是汉军水师,还有汉军骑兵呢?南越很有可能因此亡国。 那他吕嘉可就成了南越罪人了。 然而,说出口的话。就如同泼出去的水,尽管吕嘉讲了很多理由,却被严安紧紧咬住不放,最后只能限定了一个条件:汉军水师不能超过十艘楼船。 严安心里笑开了花。脸上却一脸怒意,最后看在太子赵婴齐的面子上,“勉强”答应了。 晚上,回到驿舍,梁啸听完严安的讲述。赞了一句:“严君果然高明,三寸舌抵得上十万兵,十艘楼船真能进港,别的不敢说,击败赵广所部是十拿九稳。” “有这么大的把握?” 梁啸笑着看了严安一眼。“严君,不是我夸口,若不是来得匆忙,让我有足够的时间在豫章造船,我有把握用两艘楼船屠杀赵广部。” 严安又惊又喜,还有些尴尬。梁啸之所以出现在这里。而不是在南越造船,这里面也有他的功劳。好在现在和梁啸混熟了,他打了个哈哈就混过来去了。 “真有这么大的优势?” “多说无益,等卫青带着水师来,打得赵广鼻青眼肿,你就知道了。”梁啸有些惋惜的搓搓手。“可惜,这么好的机会被卫青抢去了,等他来了,我得好好敲诈他一下。” 严安将信将疑。不过既然梁啸说十艘楼船够用了,他也就放心了。当然了。不够用也没关系,卫青虽然老实,却不是傻子,他不会真的只带十艘楼船的。 “君侯。我这就给陛下上书,你也和淮南国的商人联系一下,水师到港,恐怕需要他们的支持。” “请陛下下诏,钱可以花,但不能花得莫名其妙。”梁啸挑挑眉。“另外。你和陛下说一声,把我这段时间用掉的钱补给我吧。” 严安大笑。“放心吧,只要南越质子入朝,陛下肯定不会亏待你的。” 在帮鲁象训练骑兵的时候,梁啸自己也没有闲着。他用鲁象送的二十匹滇马装备了亚历山大等骑士,让他们熟悉滇马的特性,并维持正常的训练,保持随时可战的实力。 与此同时,韩说等郎官也不例外,一起参加训练。梁啸还将他们分拨到南越骑兵之中,让他们做随营教官,与南越士卒打成一片。这些郎官大多来自西北六郡,骑术也好,战术也罢,都是从小训练的。有他们手把手的指导,南越骑士的水平提高很快。 以梁啸为首的汉家郎在南越将士心目中的地位也水涨船高,田甲等人和郑严一样,成了梁啸的粉丝,走得比普通将士更近,不知不觉的模仿起梁啸等人的言行举止。 汉家风尚在不知不觉中浸染了这些南越的将士。 南越有自己的语言,却没有文字,现在使用的文字也和中原使用的有些区别,保留了更多的秦朝小篆,对中原已经开始流行的隶书涉及不多。郑严、田甲等将士更是以文盲居多,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梁啸没有放过这个机会,他让韩说等粗通文墨的郎官教他们读书写字,进一步加强汉文化的攻城略地。 这是吕嘉等人没有注意到的阵地。在不知不觉之中,梁啸就挖了吕嘉的墙角。 一个月转眼即过,检验成果的时候到了。 最关心此事的人莫过来于鲁象。他对这千余骑兵寄予了厚望,既希望新练的骑兵能够展现出强大的战斗力,又不愿意无端增加损耗。在比武之前,他命令所有的骑士将矛头、箭头仔细包好,战刀也换上刚从作坊里出来,还没开刃的新刀,对参加比试的将士再三叮嘱,既要保护自己,又不能杀红了眼,伤了别人。 一切准备停当,梁啸和赵婴齐、鲁象并肩走上了观武台。 鲁象叉着腰,看了一眼台下列阵完毕的骑士,又看看梁啸。“梁君侯,不瞒你说,五十匹好马,我已经准备好了,希望你能拿得到。除了我们的赌约之外,太子也想掺一脚。若是儿郎们的表现能让他满意,他要设宴酬谢君侯。” 梁啸笑笑,冲着赵婴齐拱了拱手。他知道鲁象在担心什么,无非是怕他只教一些中看不中用的花拳绣腿,平时练起来好看,真正上阵搏杀却不顶用。其实鲁象真的想多了,最能明白他用意的反而是吕嘉,只可惜吕嘉和鲁象面和心不和,他们是不可能坐下来交心的。 他教给这些南越骑士的都是真本事。因为他很清楚,不管这些南越骑士怎么练,南越的骑兵都不可能是中原骑兵的对手。滇马的确是好马,虽然体格有限,但负重、跋山涉水的能力都不弱,否则也不能承担起茶马古道的重任。可是作为战马,滇马绝对不是理想的马匹。 南越骑士无法对汉军形成威胁,却可以起到一个杠杆的作用。鲁象的实力增强,就有了和吕嘉叫阵的资本,等赵婴齐即位,他甚至有可能压倒吕嘉,在南越内部形成亲汉派,利大于弊。既然如此,他又何必藏私,他大可以大大方的展示自己在骑战上的造诣,并圈粉无数。 事实证明,太子赵婴齐就被他成功的俘获了。要不然的话,他不会这么主动热情。 “我可没有将军这么大度。我明说吧,从答应赌约的那一天起,我就没打算输。”梁啸笑眯眯的说道:“我是武人,喜欢直来直去,不喜欢那些虚头巴脑的客套。要么不赌,要赌,我就必须要赢。” “哈哈哈,如此最好。”鲁象大笑,心里松了一口气。 三人在台上落座,有军吏挥动旗帜,比武开始。 第一项是骑射,箭靶就立在台前,双方各十名骑士策马从台前经过,每人射十箭,看谁射中的箭多。 一声令下,双方挑选出的骑士出列,在远处列阵。梁啸这边的骑士以田甲为首。他的身材虽然偏高,但是他和梁啸走得比较近,接受了梁啸的私人指点,不论是骑术还是射艺都有长足的进步,是南越骑士中当之无愧的佼佼者。为了配合他的身材,梁啸还从鲁象送的二十匹滇马中选了一匹体力最好的给他当坐骑。 战鼓声缓缓响起,田甲踢马出列,举起手中的弓,开始缓缓奔驰。 战马逐渐加速,跑到箭靶前的时候,已经四蹄腾空,鬃毛飞舞。田甲稳稳地坐在马背上,拉弓搭箭,一口气连射三箭,正如当初与他们比试时贝塔的做法。 三箭全中! 军吏尚未报出成绩,双方骑士们就沸腾了。其实,即使田甲没有三箭全中,仅是他全速奔驰中的急射就已经夺人眼球。未经梁啸训练的普通南越骑士可做不到如此迅速的射击。如今他不仅射得快,而且射得准,岂能不惊艳全场。 听到军吏报出的成绩,赵婴齐有些失态,长身而起,走到台边,大声问道:“当真?” “殿下,千真万确,三箭全中。”军吏将箭垛抬了过来,摆在赵婴齐的面前。“你看,还有一箭离箭心只有一掌,可谓精准之极。” 赵婴齐大喜。“来人,赏!” 立刻有人抬过几只大箱子,放在台前,露出里面金光灿灿的织锦。赵婴齐兴高采烈的喝道:“射得好,赏中原来的织锦一匹!” 田甲大喜过望,连忙来到台前,领了赏,高高举起。 参加比试的将士们眼睛顿时红了。 梁啸侧过身子,附在鲁象耳边,轻声笑道:“鲁将军,太子殿下这么一刺激,怕是要出人命。我估计你的亲卫营要大换血了。” 鲁象喜上眉梢,开怀大笑。 第504章蛊惑 和偏好结阵强攻的步卒不同,骑兵有更强的机动性能,所以更灵活多变,一旦强攻受挫,立刻调整方向,寻找对方的薄弱点。匈奴人如此,以骑战起家的梁啸同样如此。 吕嘉太过强硬,无法在短时间内攻克,所以梁啸立刻和严安调整了攻击方向,以赵婴齐、鲁象为目标。 事实证明,有时候选择真的比努力更重要。 严安与吕嘉争论了很久,也没能取得什么真正的进展。梁啸为鲁象练骑兵,仅仅一个月就与赵婴齐、鲁象成了至交。他们也不傻,并非不知道大汉的危险,但对他们来说,吕嘉的威胁显然更真切,掌握一支精锐骑兵对他们来说至关重要。在这种心理下,他们顾不上考虑远在万里之外的大汉有多危险。 梁啸深谙他们的心理。这样的事在历史上发生过无数次,但凡对历史稍有涉猎的人都不陌生。悲哀的是他本人也是这种心理的受害者之一。天子忌惮他的实力,担心他超出控制,宁可暂停原本计划好的西征,将他闲置到豫章造船,又派他这个年轻一辈中最能打的将领出使南越,与人斗嘴皮子。 梁啸一时出神,直到兴奋的赵婴齐将他叫醒。 骑射单人考核已经结束,田甲为首的十名骑士取得了胜利。不管是骑射的技术还是命中率,都领先了对手一个级别。十匹织锦全被他们夺走。赵婴齐命令他们将织锦斜披肩上,绕营一周,以示嘉奖。 阵战尚未开始,双方将士的战意却已点燃,校场上洋溢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荷尔蒙气味。 “梁君侯,开始吧?” 梁啸点点头。“好!” 战鼓声响起,分别穿着黑白两色战袍,相隔五六百步的两队骑兵接到命令,纷纷举起手中的武器,大声呼喝。开始加速。 马蹄声渐渐汇成一道连绵不绝、整齐有力的巨响,滚滚而来,听得人热血沸腾。赵婴齐站在栏杆边,抬起手。挡住刺眼的阳光,极目远眺,却依然看不清楚,急得满头大汗。梁啸走了过去,将一只千里眼递给他。又指了指一旁瞭望的高台。 鲁象已经登上了高台,正举着千里眼观察战场。 赵婴齐会意,来不及致谢,“噔噔噔”的爬了上去,与鲁象挤在一起,通过千里眼观察战场。梁啸没上去,一来上面太挤,站不下,二来他也没什么兴趣。他知道这场胜利是囊中之物,没有什么可看的。 远处。两军已经相遇,梁啸训练出的白军骑士临阵转向。他们踩着马镫,将身体侧在战马一边,强行控制战马转向,在黑军骑士的阵前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插到了黑军骑士的左侧,然后拉开弓,对准黑军骑士的左翼拉弓急射,又飘然远去。 且不说急射的结果如何,仅是这个阵前急转弯的战术动作就惊艳无比。事出突然。黑军骑士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不少人还下意识的勒住了缰绳,以免与对方发生直接冲撞。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白军骑士已经射出一阵箭雨。又脱离了射程。 箭头都是包住的,但白军骑士用的箭头上有白灰,此刻黑军骑士左翼的将士身上多了无数白点,按照约定的规则,他们已经受伤甚至阵亡了。 黑军骑士大怒,也想紧急转向。追击白军骑士。奈何他们没有那么好的骑术,战马的灵活性也稍逊一筹。临时变向,导致原本还算整齐的战阵出现了混乱。 奔驰之中,即使是一点点混乱都有可能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 田甲等人在黑军骑士身后再次转向,绕到了黑军骑士的右侧。当他们发现黑军骑士的阵形有些散乱的时候,他们立刻想到了梁啸的教诲。 趁你病,要你命。 田甲踩着马镫站了起来,举起手中的长矛,厉声大喝:“杀……” “杀……”近百名白军骑士立刻从大阵中脱离出来,收起弓箭,举起长矛,向黑军骑士追去,准备强行突破。剩下的两百名骑士则继续向前,用密集的箭雨发动攻击,不让黑军骑士有喘息的机会。 这时,白军骑士位于黑军骑士的右侧,可以尽情的射击,也可以端着长矛衔尾追击。而黑军骑士则陷入了完全被动的局面。他们无法射击自己右侧的敌人,也不可能停下来与逼近的敌人短兵相接。要想攻击对方,他们必须在马背上扭转身体,一不小心就会摔下马去。 一个回合尚未结束,局面已经呈现一边倒。 而这一切,都来自于白军骑士那两个漂亮的战术动作。 黑军骑士乱作一团,不断有人被箭射中,而右后侧的骑士更是被追到身后的敌人挑中,纷纷乱马。虽然矛头已经用布包裹好,可是落马之后依然有被马踩中的危险,黑军骑士们手忙脚乱,骂声一片。 白军骑士大笑。因为体格的原因,他们平时没少被这些同伴欺负,如今有机会欺负他们,自然不肯放过。他们策马飞奔,冲击得更加凶猛,像一口雪亮的战刀,狠狠地砍在黑军骑士的战阵上。 黑军被砍得遍体鳞伤,渐渐溃散。 “好!”赵婴齐拍着栏杆,赞不绝口。“这才是真正的高手,一招致命。” “是啊,黑军被吊着打,没有反击的机会了。”鲁象摇摇头。他虽然知道自己要输,也希望梁啸训练出的骑士更强,但输得这么快,输得这么彻底,他还是觉得很没面子。他举起手,下令两军散开。胜负已分,没有必要再缠斗下去,徒增伤亡。 铜锣声响起,两军渐渐分开,退回各自本阵。 安排军吏去双方阵中清点“伤亡”,鲁象陪着赵婴齐下了高台,对着梁啸挑起大拇指。“梁君侯,你是怎么训练出这样的骑术的?” “是将士们刻苦训练所致。”梁啸谦虚了几句。“身体壮大的人力强,身体瘦小些的人灵活,这也是老天公平的安排。大家都是骑的一样的战马,骑士轻了,战马就更灵活。两方面结合。白军骑士才有可能施展这样的战术,打对手一个措手不及。” 赵婴齐连连点头,赞叹不已。 三人谈得投机,气氛和谐而热烈。小半个时辰后。统计结果出来了,白军获得了决定性的胜利,而伤亡却可以忽略不计,这是一场摧枯拉朽般的胜利。 鲁象再一次被震撼了。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决定再战一场。 梁啸欣然同意。 再战的结果更加悬殊。白军骑士再次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因为上一战带来的信心,他们更加大胆,更加果断,而黑军骑士明显气势受挫。他们想模仿白军骑士的战术,但有心无力,反而乱了自己的阵脚,再一次被白军骑士抓住了破绽,遭致惨败。 鲁象多少有些沮丧。 “行了,我的任务完成了。”梁啸拍拍手,如释重负。“鲁将军。这一千精锐骑士还给你,你想怎么用都可以。是做大王出行的依仗,还是做出奇制胜的杀手锏,都由你说了算,不关我的事。” 鲁象眼神微闪,若有所思。他什么也没说,命人牵过准备好的五十匹滇马。 “君侯,这可是我亲自挑选的好马。”鲁象上前,抚着一匹白马的鬃毛,有些不舍。“这些马不是纯种的滇马。而是和滇池神马交配所生的好马,能日行五百里。我花了十几年的时间,才收集了不到百匹,如今送与君侯。希望君侯能善待它们。” 梁啸连连拱手致谢,又送了鲁象一只千里眼、两口战刀,以示礼尚往来之义。 鲁象喜不自胜。 梁啸又送了赵婴齐同样的礼物,赵婴齐也非常高兴,请梁啸回城赴宴,并命田甲等十名骑士相随。梁啸自然没什么意见。赵婴齐陪着梁啸回城。同时派人去请严安。 半路上,赵婴齐用一种看起来很随意的语气问道:“君侯,这些骑士能上战场了吗?” “当然可以。这些骑士本来就是鲁将军挑选出来的精锐,我训练他们,并非全盘改变,只是因势利导,做了一些调整而已,当然可以上阵,而且我相信,只要运用得当,完全可以起到以一当十的作用。” 赵婴齐松了一口气,转身看看鲁象。鲁象摇摇头,似乎有些犹豫。 梁啸看在眼中,却不说破。“我们汉人有句话,练兵如养鹰,不能太养尊处优,如果长时间不上战场历练,再强的精锐也会变成废物。等到了要用他们的时候,再想练就迟了。真正的战士是战场上打出来的,打过仗,见过血,经历过生死,才能成为真正的战士。” 赵婴齐连连点头,深表赞同。 梁啸想了想,又问道:“你们姓赵,又是真定人,那你对赵括了解吗?” 赵婴齐点点头。“当然知道,据说我赵家先祖也是出自马服君。” “这位赵括也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他熟读兵书,却未能在战场上历练,所以一战败北,沦为笑话。其实细细想来,这并不是他的错,而是他父亲马服君的错。长平之战,他与秦国战神白起对阵,也算打得有声有色。如果在此之前,他能像白起一样身经百战,那长平之战孰胜孰负还真难说呢。” 赵婴齐的眼中有厉芒闪过,就像一道闪电,突然照亮了他的眼睛。正如他所说,赵家自称出自马服君,对赵括自然不陌生。可是赵括一向是被当作反面典型的,像梁啸这样为他惋惜的说法,赵婴齐第一次听到。 他立刻想到了自己。如果不上战场历练,如何能成为真正的名将,如何能将兵权真正掌握在自己手中? 身为太子,他不得不比别人想得多一些。如今军中诸将不是功臣子弟,就是宗室诸王,已经有尾大不掉之意。他以后要想坐稳这明为南越王,实为南越帝的位置,必须把军权抓在手中。 现在就应该多历练。 赵婴齐动了心,抓住机会,将鲁象叫到一旁,提出派一部分骑兵去前线参战的打算。鲁象也有这个想法,但是他不想在梁啸面前表露出来。如今赵婴齐提起,他也只能点头赞同。 赞同归赞同,如何实施,却大有文章。他统领的是王城禁卫军,主要职责中固然有征伐四方,但保卫王城才是最主要的。要动用禁卫军,并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至少还要南越王赵胡点头。 赵婴齐虽然心急,却也知道鲁象说得有理。他只得按捺着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与梁啸推杯换盏,借机讨教用兵之法,特别是骑兵战术。与此同时,他也没忘了咨询梁啸对闽越战局的意见。 梁啸倾囊相授,知无不言,至少在赵婴齐看来是如此。 分析了闽越的形势之后,梁啸特地提到了一句。闽越多山多林,气候潮湿,其实对中原来的骑兵来说并不是理想的作战地点。中原战马大多来自西北地区,适应平坦的地形,干燥的气候,速度快,冲击力强。可是闽越的地理形势限制,这些优势都发挥不出来。 相反,身材相对矮小、负重能力强而又擅长走山路的滇马却非常适合这样的环境。滇马的速度虽然不如北方战马,可是比起只有步卒和水师的闽越人来说却有明显的优势。如果有数百精锐骑兵加入战场,可以给闽越人造成极大的心理压力,甚至可以取得四两拨千斤的奇效。 梁啸拿出了自己当年与闽越人作战的经历做例子。当时他只有区区二十余骑,就能把闽越人搞得焦头烂额。如今鲁象麾下有两千骑兵,能够取得的战果肯定更大。 赵婴齐这次是真的心动了。他好容易挨到宴会结束,送走梁啸,立刻拉着鲁象商议。鲁象听了,也非常感兴趣,不过他比赵婴齐要沉稳得多。他提出,南越现在是有骑兵,可是没有精通骑兵战术的将领,要想立功,最好把这位冠军侯带上,以他从旁协助,可以将骑兵的优势最大化,并将风险控制到最低。 赵婴齐一口答应。 他们随即入宫,求见赵胡,提出由太子赵婴齐率领五百骑兵赶往前线助阵的请求,并请汉使冠军侯梁啸同行,辅助军事。 赵胡答应了,命人请吕嘉入宫商议。吕嘉虽然不情愿,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反对。从内心里,他也不愿意与梁啸较量,让梁啸去前线,他求之不得。如果赵婴齐和梁啸死在战场上,那当然就更好了。 于是,吕嘉答应了。 赵婴齐随即亲自赶往驿舍,请梁啸同行。 第505章雨季 大末城外。 卫青披着蓑衣,站在一个小山坡上,举着千里眼,反复打量着远处的大末城。 大末城是个小城,方圆不过五里,却是横亘在卫青面前的一块顽石。他率领一万步卒赶到这里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却依然徘徊在城外,寸步难进。倒不是大末城有多难攻,而是一直在下雨,大末城外积了齐膝深的水,步行嫌深,乘舟又嫌浅,卫青只能望城兴叹。 雨水沿着斗笠滴了下来,卫青觉得身上湿漉漉的,战袍都粘在身上,手上的皮肤也被泡得发白起皱,战靴早就被水浸透了,一动就哗哗作响。 卫青放下千里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回头招呼了一声:“回吧。” 倚树而立的卫陶应了一声,招呼亲卫们回营。亲卫们一声不吭,默默地往回走。连续多日的阴雨天气让他们心情很郁闷,连说笑的兴趣都没有。山路又湿又滑,不仅没法骑马,连步行都要小心。 征武就在山脚下,站在一棵大树下面,有一句没有一句的和征侧聊着天。听到上面的声音,他下意识的抬头看了一眼,随即又缩了缩脖子。忽然,他意识到有些不对劲,再次抬头细看。 山坡上的几棵大树顶部,出现了异常摇动,几个人影若隐若现。 “不好!”征武大吃一惊,立刻起身,拔出了腰间的战刀,同时厉声大喝:“有刺客,有刺客!”一边喊着,一边向山坡上奔去。“仲卿,小心……” 征侧等人吓了一跳,来不及多想,纷纷拔出武器,跟着征武向上追去。 虽然和征武已经相处了好几个月,卫青等人还是对他的口音不怎么习惯。情急之下,征武说的又是土语,卫青更听不清。不过。看到征武等人拔出武器冲过来,他们本能的提高了警惕。 然而,他们提防的是山下,却没看到头顶。 一个人影在浓密的树冠中一跃而下。如灵巧的猿猴。半空中,机簧轻响,两枝只有两尺长的弩箭飞射而出,直奔卫青。卫青身后的一个卫士看到了头顶的人影,吓出一身冷汗。飞身跃起,撞向卫青。 “呯!”卫青被撞得脚步不稳,一跤扑倒在地,顺着山坡滚了下去。两枝弩箭几乎不分先后射到,一枝射在地上,一枝射在卫士的右臂上。卫士痛得怒吼一声,左手用力将弩箭拔出,顺手扎向刚刚落地的刺客,右手拔出了战刀,挥刀横斩。 刺客落地未稳。为了躲箭,身子踉跄了一步,被战刀砍中。他身上没有战甲,腰间被战刀劈中,撕开一个大口子。鲜血泉涌而出,瞬间染红了他的衣服。他痛得尖叫一声,纵身扑了上来,用弓弦勒住了卫士的脖子,用力一拉。 卫士的脖子被弓弦割破,鲜血喷溅而出。倒在地上。 卫青被一棵大树拦住,眼睁睁地看着卫士被刺客用弓弦割断了脖子,却来不及叫喊。更多的刺客从树上跳了下来,从四面浓密的树丛中、竹林中钻了出来。他们大多身材矮小。却非常灵活,即使是在湿滑泥泞的山坡上也跑得又快又稳,有的干脆四肢着地,像动物一样的奔跑。凶狠的神情,加上脸上、身上的纹身,嘴里咿咿哇哇的叫喊。让人不寒而栗。 卫陶又惊又怒。他是亲卫将,周围出现刺客,就是他的失责。卫青如果有什么意外,他就是自杀也不足以赎罪。他连滚带爬,冲向卫青,半途中飞身跃起,将一个举起弩,正准备射击卫青的刺客撞倒,顾不上起身,一刀捅进了刺客的肚子。 刺客发出瘆人的尖叫,用弓勒住卫陶的脖子,张开嘴,一口咬住卫陶的耳朵,用力撕扯。 卫陶痛得大叫,双手握刀,横向用力,将刺客的肚子拉开。刺客倒在地上,热气腾腾的肠子流了一地,血水横流。 片刻间,双方就搅在一起,杀得难分难解。 刺客胜在身手灵活,能在湿滑的斜坡上奔跑,利用地形缠斗,不时的抽空射箭。卫陶等人胜在身高体壮,身上的甲胄坚实,手中的武器锋利,又敢于拼命,为了救卫青奋不顾身,以命搏命。一时间,倒是不分胜负。 形势紧急,卫青也顾不上身份,背靠大树,双脚站定,拔出梁啸送他的战刀,左劈右砍,先后将两个冲到面前的刺客砍倒在地。 征武带人赶了上来。他们有着不输刺客的灵活,迅速扭转了局面。刺客首领见状,不敢怠慢,呼吸一声,消失在密林中。山林间恢复了平静,只留下惊魂未定的汉军将士和满地的鲜血和尸体。 卫陶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警惕地打量着四周横七竖八的尸体,心悸不已。短短数十息的战斗,至少有十名亲卫战死,被杀死的刺客却只有三人。 卫青还刀入鞘,抹去脸上的雨水。“这是什么人?” 征武蹲下身子,将一个趴在地上的刺客翻了过来。刺客脸上也纹了黑色的花纹,看起来像一只鸟。征武皱了皱眉,伸手扒开刺客的嘴看了一眼,站起身来。“这是余善豢养的默士。” “墨士?”卫青不解。“墨家的?” “不是墨家的墨,是沉默的默。这些人都被割掉了舌头,以确保不会泄露秘密,同时也有让别人保持沉默的意思。”征武顿了顿,眉头紧锁。“我一直以为余善只是说说,没想到他真的有这样的刺客。看来他是真的急了,一心要置你我于死地,连这样的人都派出来了。” 卫青听了,也有些心惊,一时无语。 回到大营,卫青找来张次公和公孙敖,通报了刺客的事。张次公、公孙敖听了,也吓得面无人色。虽然卫青毫发无损的站在他们面前,可他们还是吓得不轻。如果卫青有什么意外,他们的前程可就全毁了。 “仲卿,这闽越真是麻烦。”张次公咒骂道:“地图上看起来只有一天路程的地方,走起来三五天都到不了,到处是山林,到处是河水,还动不动就下雨。没法打啊。仲卿,我们撤退吧。” “撤退?”卫青瞅了张次公一眼,冷笑不语。 公孙敖一手在膝盖上轻拍,一手揪着粗短的胡须。眼神闪烁。“仲卿,这仗打得太莫名其妙了。这哪里打仗啊,这简直是钻树林啊。你看我们在山里钻了这么久,打了几仗,见过多少敌人?天天下雨。皮都烂了,粮食也霉了,将士们生病的越来越多。再这么下去,不用打,我们就败了。” “可不是么。”张次公大骂道:“都是严安那个书生,胡说八道什么嘛。黄河决口,没说撤兵救灾,还要强取南越。现在好,别说南越了,小小的闽越就够我们喝一壶了。” 卫青摆摆手。“别说了。这事怪不得严安,要怪也只能怪我们。严安是临淄人,他又没来过闽越,哪里知道雨季是怎么回事。再熬两天吧,等雨季过去了,就好多了。” “那粮食怎么办?” “粮食……”卫青也有些头疼。他作为前锋,已经深入闽越腹地。韩安国率领主力驻扎在会稽,双方看起来隔得不远,只有一百多里,可是山路难行。又经常下雨,常有山洪暴发,要把粮食运到这里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撤退。退到运输方便的地方。可是他不敢撤,他知道天子在等胜利的消息,特别是他胜利的消息。如果不战而走,他不知道迎接他的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卫青弯着腰,沉默不语。他觉得很累,从骨头里透出来的累。 卫陶快步走了进来。在门口的帐门柱上刮去脚上的泥,又摇摇头,甩掉脸上的水珠。“将军,御史大夫有书来。” 卫青抬起头,卫陶走了过来,将军报递给卫青。卫青拆开一看,不禁眉头一跳,露出喜色。 “这可太好了。” “怎么了?”公孙敖、张次公齐声问道。 卫青喜形于色。“朝廷派了淮南水师来,要从海路攻击闽越治城,我们不需要在山林里受苦了。” “淮南水师?”公孙敖和张次公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说道:“楼船?!” “没错,是楼船。”卫青想了想,又有些遗憾。“可惜,伯鸣在豫章还没能造出船来,如今只能用淮南的楼船凑数了。眼下虽然来了,一时半会也没什么大用。时有飓风,即使是楼船也保不得安全。” 张次公撇了撇嘴,欲言又止。 梁啸和赵婴齐一起,带着五百骑兵赶到绥安。 绥安是个小城,离海边不远。梁啸对这一带的地形不太熟悉,他熟悉的汉代资料上几乎没有提到过这个小城。不光是绥安,对南越、闽越境内的很多地名,秦汉史书上都了解得不多。 梁啸估计,这一带应该是已经进入后世的福建省,在厦门和汕头之间,具体在哪个位置,他就不清楚了。汉代和后世的海岸线差距很大,特别是入海口的地方。 这一路走的海边的冲积平原,如果不是要带着武器,行色匆匆,这应该是一趟不错的旅行。时常有台风过境,必须找地方躲避,赶路的时间和休息的时间差不多。赶到绥安的时候,已经是十月中旬。 累虽然累了些,但好消息还是有的。一是雨季过来了,接下来将是长达半年的干季,不仅台风不多见,就连雨都比较少,正是作战的好时候。二是梁啸再次见识了滇马的优点,能负重,能爬山,除了速度有限之外,其他的都不错。 梁啸见到了秦王赵光。 赵光大约三十岁左右,中等身材,面色微黑。他和其他的南越人一样梳着椎髻,穿着短打,手背上还纹了一只张开双翅的三足鸟。据赵婴齐说,赵光的母亲是南越人,所以他的血管里有南越人的血统,相貌也多少有些越人的影子。 看到赵婴齐,赵光没有太多的表示,显得很淡定,梁啸甚至觉得他有些做作。作为前线将领,太子殿下突然大驾光临,他的反应未免太漠然了,在矜持之外还有一份刻意的疏远。梁啸相信吕嘉肯定派人通知过他,说不定在他眼里,他和赵婴齐已经是死人了。太子是尊贵,可是死太子就没什么威胁了。 相比之下,赵光看梁啸的眼神还算正常。梁啸一进门,他就主动站了起来,躬身施礼。 “赵光见过梁君侯。” 梁啸轻笑一声:“秦王太客气了。我虽然来自长安,却不过是一个侯爵,你却是王,按理说,应该是我向你行礼才对。” 赵光尴尬的笑笑。“君侯说笑了。什么王啊,不过是为了让蛮夷们听话些的权宜之计罢了,君侯莫当真。等朝廷恩威普施岭南,我们估计都要改称侯的。既然都是侯,自然以食邑多者为尊。” 梁啸打了个哈哈。一问一答之中杀机重重。赵家对朝廷称王,在岭南却以帝自许,所以赵光才能封秦王。而赵光的回答同样软中带硬,暗示赵婴齐朝廷一旦控制南越,赵家将不复荣光,提醒他不要和梁啸走得太近。 这一路走来,赵婴齐已经被梁啸洗脑洗过无数遍,对赵光的嘲讽视若罔闻,无动于衷。 “王叔,你想必已经接到了吕嘉的消息,知道我们是来干什么的。”赵婴齐咧嘴一笑,同样诚意欠奉。“你也不用担心,我们只有五百骑,一千匹马,起不了什么大作用,不过是助王叔一臂之力罢了。王叔统兵在外大半年了,太妃想念得很啦。” 赵光皮笑肉不笑的回了一句。“是的,我也想早点回番禺。你们来得太好了,击败闽越,直取东治的重任,就靠太子殿下和君侯了。大王和吕相可在番禺翘首等待你们胜利的消息呢。” 梁啸摆摆手,有些粗暴地打断了这种没什么营养的互相讽刺。“秦王殿下,我们是武人,这种斗嘴皮子的事还是交给吕相和严安去做吧。我们初来乍到,情况不明,还请殿下介绍一下情况。” 赵光瞟了梁啸一眼,摆摆手。有军吏捧过来几张图。图是用由四块木板拼成的,上面用墨线画着一些圈,又用红线画了一些长线,应该是指山和水。不过画得很简略,除了看个大概之外,应该没什么实际意义。 梁啸皱皱眉。“这就是殿下用的行军图?” 赵光懒洋洋地点点头,张开嘴巴,打了个哈欠。“没错,南越都是些蛮夷,绘图这些事,他们不太擅长,能画成这样,已经不容易了。君侯莫嫌弃,将就着用吧。” 第506章双喜 赵婴齐怒形于色,长身而起,便欲发作。 赵光斜睨着他,眼神轻蔑。他身边的卫士却齐唰唰的将手按在了剑柄上,大有只要赵光一声令下,就将赵婴齐和梁啸斩杀于帐中的意思。赵婴齐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客,胆气弱了三分,脸憋得通红。 梁啸适时的拦住了赵婴齐。让他们互相看不顺眼没关系,真要打起来,那就不是他的目的了,特别是赵光还控制着近两万主力的时候。他们再骁勇,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闽越的将领是谁?有多少人马?” 赵光懒洋洋的翻了个白眼。“闽越的将领叫景昭,据说是个汉人。人马嘛,不太清楚,应该有两三万。” 梁啸没有再问。他知道景昭。景昭可不是什么汉人,景是楚国大姓,景昭是故楚后人,之前追随刘驹,曾经在会稽作战。景昭的次子景平还是他的挂名师弟。闽越的情况和南越不同,整个闽越的兵力加起来不到十万。以景昭的身份,余善再信任他,也不可能给他两三万人。 赵光根本就是懒得回答他们的问题,随意敷衍。 梁啸给赵婴齐递了一个眼色。赵婴齐明白了,起身拱拱手,扬长而去。梁啸也跟着起身,走到帐门口,他又停住了。赵光转过头,不解的看着他。 “君侯还有什么高见?” 梁啸轻笑一声:“殿下,你可能不太清楚,景昭曾经是吴太子刘驹的部下,还是我的手下败将。”说完,他轻轻地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赵光愣了半晌,脸色有些难看。他知道梁啸曾经在会稽作战过,不过那时候梁啸还只是一个普通的郎官,根本没有统领大军的资格。如果说景昭那时候就曾经败在他的手下,说明景昭用兵的能力实在有限。如果梁啸帮赵婴齐击败了景昭。消息传到番禺,别人会怎么看他赵光? 番禺那些人不会听他的解释,只知道一件很简单的事:他带领两万大军,用了半年时间也没能击败景昭。而赵婴齐和梁啸仅用五百骑就轻易击败了景昭。双方一比较,高下立现。 那吕嘉会是什么反应? 赵光坐了起来,脸颊不受控制的抽搐了两下,懊丧不已。 梁啸赶上赵婴齐,回到自己的大营。赵婴齐也冷静下来。犯了愁。一来就和赵光闹僵了,以后还怎么相处?别的不说,要赵光提供粮草辎重就是个大问题。战士有限,不过来五六百人,一千多匹战马却是个吃粮大户,仅靠他们带来的辎重是远远不够的。 梁啸给他提了一个建议:立刻向赵光请拨,能要多少要多少。派人去最近的揭阳令调拨,先解燃眉之急;然后再向番禺请求支援,用船运输。雨季已经过去,商船可以出海了。征用商船运输,完全可以解决这几百人,千余匹战马的辎重问题。 赵婴齐言听计从。 梁啸随即又提到了关键问题。赵光不肯提供任何帮助,连最基本的地图都不给,这仗只能自力更生了。战贵胜,不贵久,应该趁着景昭还不知道他们到来的时候,尽快重创闽越军,先声夺人。如果拖的时间久了,闽越斥候了解到了新增骑兵的情况。有所准备,再想取胜就没那么容易了。 赵婴齐很担心。“五百骑够吗?” “能要看用得好不好了。”梁啸很从容。他原本也有些担心,可是这一路走来,他已经有些把握了。南越是后世的广东。闽越是后世的福建,两者都是多山之地。要从内地进攻,难度不小,可是海岸线相对平坦,可供骑兵迅速进击。 更重要的是,闽越人对骑兵战术非常陌生。没有任何战术准备,有可趁之机。 “当务之急,是要搞清楚地形。殿下,查看地形比较辛苦,而且有一定危险,你去不去?” “君侯去吗?” “我当然要去。听别人报告,终究不如自己亲眼看的真切。” “那我也去。”赵婴齐乐呵呵的说道:“我请君侯来是做参谋的,君侯去查看地形,我自然要跟着,这样才能偷师学艺啊。” 梁啸笑了,点头答应。 长安,天子背着手,在廊下缓步而行,不时的向掖庭方向看一眼。主父偃跟在后面,面色平静,嘴角却不时的颤动一下,露出几分紧张。 天子在等陈氏姊妹花生产的消息。 十月怀胎,姊妹花几乎同时临盆。两人已经进了产房两日,还没有消息传来。事关皇室子嗣,一向沉稳的天子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像个初为人父的少年一般,不断的张望。 不过,天子毕竟是天子,不是普通的庄稼汉,让他心神不宁的问题太多,不仅仅是子嗣,还有山东的大水,闽越的战事。 这两件事都不顺利。郑当时和汲黯去了近两个月,黄河的决口旋堵旋决,几次堵塞失败,不仅浪费了大量的物资,还死了十几个人。这让天子再度想起丞相田蚡当初的建议,怀疑这是不是天意所致。 闽越的战事也不顺利,卫青策反了闽越将军征武,深入闽越腹地,却再也没有胜利的消息传来。据说,闽越这段时间经常有暴雨,飓风更是隔三岔五的来一趟,卫青陷在山林之中,脱身不得,胜利遥遥无期。 南越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严安、梁啸联手,依然无法让南越君臣俯首称臣,纳质的协议迟迟无法达成,天子已经快要失去信心。如果不是闽越的战事先鉴在前,山东的大水形势又不容乐观,他说不定就派王恢出兵攻击了。 几件事交织在一起,不论是谁,都有焦头烂额之感。身为天子近臣,主父偃能清晰的感受到天子心中的焦灼,言行举止格外小心,生怕一言不慎,惹怒了天子,蒙受无妄之灾。 突然,天子抬起了头,向看椒房殿方向。 一个人匆匆走来。与郎官不同的是,他手中持着汉节。 天子有些吃惊,回头看看主父偃。主父偃也愣住了,手持汉节。自然是出使的使者。可是使者回来,应该先到大行寺报告,由大行令报告给天子,然后才能入宫见驾。这个使者怎么直接进宫了? 主父偃回头示意了一下,有当值的郎官赶了过来。有人护在天子面前,有人迎向使者。看到郎官迎上来,使者似乎明白了什么,放慢了脚步,大声说道:“陛下,臣枚皋出使归来,请见陛下。” 主父偃没听清,天子却听清了,神色一变,随即喜上眉梢。推开护在身前的郎官,大步迎了上去。 “少孺,真的是你吗?” 枚皋赶到面前,一揖到底,还没说话,眼泪就出来了。“陛下,是臣,臣回来了。” 天子抢上两步,托起枚皋的手,仔细打量。枚皋又黑又瘦。虽然换上了郎官的衣服,还是掩盖不住扑面而来的野性。他的眼神很亮,即使泪水满眶,还是能让人感觉到他的精悍。 “枚皋。你这一去……怎么这么久啊,我还担心你……” 枚皋含泪带笑。“多谢陛下关心,臣这一去,不仅走遍了羌中,还直至葱岭以西,所以去得久了些。” “你去了葱岭以西?”天子又惊又喜。“那你有没有去月氏和大宛?” “去了。去了。”枚皋连声说道:“陛下,臣这一路见闻甚多,容臣喘口气,慢慢给陛下讲说。” “好,好,入殿说话。”天子连声说道,拉着枚皋就往大殿走去。正在这时,郭舍人从远处飞奔而来,一路尖叫。“陛下,生了,陛下,生了。” 天子眉毛一挑,有些担心。“常言说祸不单行,福不双至,枚皋平安归来……” 天子沉吟间,郭舍人奔到面前,笑得合不拢嘴。“陛下……生了。” “生了什么?快说!”天子没好气的抽了他一下。“什么陛下生了,是哪位夫人生了,是男是女?” 郭舍人高兴得有些忘形。“陛下,两位夫人都生了,两个男孩,弄璋之喜啊。” “两个都是男孩?!”天子大叫一声,眼睛瞪得溜圆。 郭舍人连连点头,再一次证实自己所言不虚。 “哈哈哈!”天子忽然抬起手,拍拍自己的额头,放声大笑。 主父偃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天子一下子多了两个儿子,这可是天大的喜事。枚皋见状,虽然不明白是哪位夫人,但天子有了两个儿子肯定是好事,也赶紧恭贺起来。 “快,快,去长乐宫报喜。”天子笑了几声,终于反应过来,踢了郭舍人一脚。郭舍人如梦初醒,转身就跑。天子乐不可支。“少孺,是你带来的好消息,你是我的报喜鸟啊。来来来,给我讲讲西域的情况,今天破回例,福要双至。” 几乎在同时,梁家也是一片喜气洋洋,李蓉清生下了一个胖大小子,梁家又添一丁。 梁媌坐在堂上,喜上眉梢。 刘陵也从茂陵的庄园赶了回来,此刻坐在梁媌的身边,也是眉开眼笑。对她来说,李蓉清虽然比月亮的身份好一些,但同样无法威胁到她。梁啸的爵位继承人只可能是她的儿子,李蓉清是妾,妾生庶子是不可能继承爵位的。 况且她也知道,梁啸纳李蓉清为妾本来就是梁媌的主意,梁啸本人对李蓉清并没有特别的感觉。相比之下,月亮都比她更得宠一些。 所以她大可以尽显大妇风范。 梁媌喜滋滋地说道:“陵儿啊,你这时辰也快到了,暂时就别去庄园了。好好在城里歇着,也方便照应。” 刘陵含笑答应。“多谢阿母关心。” “啸儿不在家,辛苦你了。”梁啸抚着刘陵的手,感慨道:“我虽然不懂那些大事,可是我知道,啸儿读书少,做事鲁莽,如果没有你这样的聪明女子帮衬着,他迟早会闯出祸来。不过,女人毕竟女人,不能像男人一样拼命,得悠着点。对我们来说,生儿育女才是大事。” 刘陵笑道:“阿母说得对,我也不想这么费心。等夫君回来了,我就搬回来,天天陪着阿母。” “这才对嘛。”梁媌非常满意。“对了,啸儿那边可有消息传来?出使的差事,做得顺利么?” “顺利。”刘陵轻描淡写的说道:“几个蛮子,能奈夫君何?阿母放心吧,只是路途遥远些,消息不太方便,其他的没什么事。” “我担心的不是蛮子,蛮子能拿我的啸儿怎么样呢。我担心的是……”梁媌压低了声音,指了指未央宫方向。“伴君如伴虎,本事越大的,越容易招忌。你们夫妻这么能干,宫里的那位能放心吗?” 刘陵咯咯笑了起来,轻拍梁媌的手背。“放心吧,不会有事的。天子虽然手握生杀大权,可是他想做个明君。想做明君,就不能不有所顾忌。哪能随便杀人。对了,阿母,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 “什么事?” “阿母知道山东大水的事吗?” 梁媌点点头。黄河决口,山东大水的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她岂能不知。前两天,荼花儿还给她传话了呢。“你说,这水会不会流到广陵去?” “说不准啊,看眼前的形势,如果一直堵不上的话,广陵肯定是要受影响的。”刘陵轻叹一声:“江南在打仗,山东又大小,朝廷的粮赋可能要吃紧。我想捐一些钱粮,助陛下解燃眉之急,不知道阿母……” 梁媌心领神会。“你是啸儿买条生路吧?” 刘陵沉吟了片刻,觉得梁媌说得虽然不怎么动听,意思却大致不差。山东有灾,朝廷有急,捐钱捐粮,自然是想给天子一个好印象。“阿母说得正是。” “既然如此,那有什么舍不得的。”梁媌挥挥手,大度地说道:“当初说好的,你进了门,这个家就由你来当。你觉得该捐,那就捐吧,不用太顾忌我,大不了我省两口就是了,只要不饿着孩子就行。” 刘陵笑了,欠身一拜。“多谢阿母。阿母大可放心,以我梁家的底蕴,怎么会饿肚子。我是想将夫君和我的食邑收入捐出去,另外再以千金到西北收购牛羊,运往山东灾区。肉可以食用,皮可以遮寒,应该能出一些力。不过,我想以阿母的名义,捐往广陵国,特别是青云里的乡邻们,你看,行么?” 梁媌连连点头。“你这孩子,想得太周到了。这有什么不行的,这是为我积阴德啊。也好,当然住在青云里的时候,啸儿没少祸害他们,如今救助他们,也算是还债了。” 第507章转机 深夜,承明殿中灯火通明,数十盏青铜宫灯无声的燃烧着,偶尔爆出一朵灯花,发出一声轻响,却无法引起殿中人的注意。郭舍人带着两个小宦者,悄悄地站在一旁,留心灯里的油,以免影响天子畅谈。 天子与枚皋对面而坐,中间只隔着一张御案。宽大的御案堆满了羊皮、丝帛写成的文书,散着一种古怪的味道,薰得肃穆的大殿里到处都是腥膻之味,可是天子却浑然不觉,他被这些文书描绘的世界吸引住了。 这并不是天子第一次得知西域的情况,但却是有史以来第一次有目的的探查西域。包括梁啸的西域之行,准备都不够充分,所得信息都以耳闻目见为主,而枚皋出使羌中却带着擅长绘图的文吏,每至一地,都要安排人测绘,所得数据一一记录在案,自然要比梁啸靠目测来得精准。 “西域多玉石,中原所用的玉石大多来自雪山下的于阗诸国,那里有两条河,一叫白玉河,一为墨玉河,每年春夏之间,大地回暖,雪水融化,将山下的玉料冲到河中,可行百余里。秋冬水浅,百姓则入河滩寻玉,俗称捡宝。商人们则早早的就等在附近,但凡有上等玉料,即行买下。” “那是什么价?” “这要看玉料的大小、质地而定。不过,比起中原的玉价来说,最多只有一成。” “一成?”天子很惊讶。“差这么多?” “陛下,河中捡到的玉料多是璞料,能不能从中得到精美的玉石,尚是未知之数。且从西域运石至中原,万里之遥,又要经过羌人或匈奴人的地盘,时常有被打劫甚至杀害的危险。若无十倍之利,谁愿意冒这个险?” 天子微微颌首,又沉吟道:“如此说来,我中原仅是用玉。每年消耗的大量钱财,有不少就进了匈奴人、羌人的腰包?而我们用来祭礼天地山川的玉器很多都被这些蛮夷浸染过?” “正是如此。” 天子有些皱眉。对于中原王朝来说,玉器太重要了。祭礼天地山川的神祗要用玉,天子治印要用玉。君臣服饰要用玉,贵族生活更是离不开玉。玉已经近乎神物,有五德、七德、九德的不同说法,但总的来说,都是带有神性的神物。如果这些东西被匈奴人、羌人碰过。那还有什么神性可言? 枚皋轻叹一声。“不仅是玉石,但凡运往西域的货物,都有可能被匈奴人打劫。匈奴人之所以看重西域不放,就是因为这条商路能给他们带来源源不断的财富。他们从这条商路上打劫到了财物,反过来又攻击我国边境,实在是可恶之极。” “匈奴人……最近如何?”天子心里忽然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安。 “西部匈奴经过两三年的休养生息,如今元气渐复,势力再次南侵。草原上的商路已经再次被他们控制,如今商人只能取道羌中,经由西海。” “那西域的情况怎么样。李舒昀、李当户他们还安全吗?” 枚皋眉心微蹙,摇摇头。“不太好。李当户在车师,李舒昀镇达坂,都是西域要害之处。匈奴人要想重夺西域,必取这两处。六七月间,臣本在大漠之南考察,李当户传讯与臣,说匈奴人集结重兵,有南侵之意,怕西域诸国力薄。不能应付,请臣回报朝廷,派兵支援。陛下,北疆战事……顺利吗?” 天子一时语塞。不知道如何回答。枚皋出使之前,梁啸曾经建策先取河南地,然后趁胜出河西,一举拿下河西走廊,沟通西域。如今河南地是取了,他却怕梁啸尾大不掉。转而将他冷藏,现在又将他安排到南越去了。出兵河西的计划自然成了泡影。 现在麻烦来了。匈奴人得到了喘息的机会,再次控制了河西,远在西域的李当户、李舒昀等人即将面对恢复了元气的匈奴人猛攻。他们渴望朝廷派出援兵,却不知道朝廷现在面临着多大的困难。 见天子面色尴尬,枚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他还以为北疆战事不顺利,遭受了挫折,眼神更加焦虑。 “陛下,作战这种事,的确有风险,不过……” 天子摆摆手。他明白枚皋的意思。不过枚皋显然误解了。 “北疆的战事很顺利,我们已经夺回了河南地,控制了阴山,匈奴人已经被驱逐至阴山以北。不过,东南出了点事,朝廷将卫青、梁啸派到江南去了。” 枚皋松了一口气,随即又不解的问道:“南越出了什么样的大事,需要卫青、梁啸两个人去处理?” 天子无语。何止卫青、梁啸,还有韩安国、王恢呢,现在连平阳侯曹寿都被派过去了,朝廷能够调动的精锐已经出动了大半。可是细想起来,这多大一个事啊,值得如此兴师动众吗?其实说起来,都是急功近利惹的祸,如果按照梁啸的计划,用两到三年时间造船,从海路进攻,根本就不用这么费劲。 折腾了大半年,最后还是要调用淮南的水师,从海路进攻。 天子忽然问了一句:“少孺,你觉得梁啸是个什么样的人?” 枚皋不解,这个问题太突兀了,不太好回答。 见枚皋迟疑,天子又笑道:“你不用想太多,我只是想问问你的看法。梁啸少年骤贵,长安有些人羡慕他,也有人嫉妒他,说他桀骜不驯,难以相处。你和梁啸共事过一段时间,你觉得他如何?” 枚皋释然,微微一笑:“陛下,梁啸其实是个很简单的人。虽然他站得高,看得远,却不比别人聪明多少,只是看事的角度不一样。如果一定要说他与别人有什么区别,就是他虽然站得高,看起远,却不尚空谈,而是脚踏实地,喜好实证。他常说一句,不仅要大胆设想,更要小心求证,如此方可得真知。成大道。” “大胆设想,小心求证?”天子自言自语的重复着,目光闪动。 “是的,不敢大胆设想。就会故步自封。不小心求证,就会流于虚妄。” “有意思,有意思。”天子无声地笑了起来。“这的确像他的风格。看似大胆,实质谨慎,凡事三思而行。步步为营。有些想法看似天马行空,验证起来却一丝不苟,必须以定式为准绳,落在实处。” 枚皋笑了。 陈氏姊妹各生了一个男孩,天子一下子有了两个儿子,心情大好。陈皇后最清楚天子的心思,主动请缨,将陈氏姊妹安排到椒房殿,亲自照顾。 如此一来,不仅天子隔三岔五地要来椒房殿看儿子。收到消息的贵妇人们也纷纷赶到椒房殿来祝贺,陈皇后自然而然的享受了众星捧月的资料,比生了孩子的陈氏姊妹还要风光。 馆陶长公主对此非常满意,经常带着陈氏姊妹的母亲入宫看望。 十余日后,刘陵也入宫祝贺。得知刘陵来了,陈皇后不敢怠慢,亲自迎到殿外,走下台阶,老远就笑成了一朵花。“翁主,你这是何必呢。派人来说一声就行了嘛。你这身子,可不太方便啊。” 刘陵一手扶着阿尔法,一手叉着腰,有些气喘。“是不太方便。不过好在离得不远,不来一趟,总是失了礼数。这两个孩子当中,很可能有一个未来的储君,可怠慢不得呢。” 陈皇后心中高兴,笑容满面。亲手抚着刘陵的手臂,将刘陵引入殿中。“你从茂陵回来了?” “是啊,李氏生产,家里忙不开,阿母就把我接回来了。我这不是也快了么,住在城外总之不太方便。再说了,邓国斌他们都去淮南造船了,茂陵那边也没什么大事。我在那边也没用。” 陈皇后笑笑。“翁主这次可是立了大功,淮南水师在邓国斌等人的协助下,改装了楼船,如今平阳侯率领五千水师出征,现在应该已经到了闽越。战事一结束,冠军侯应该就要回来了。” “那可太好了。”刘陵拍手而笑,随即又有些遗憾。“说起来,我夫君已经有了三个孩子,大女儿都会叫人了。可是没有一个孩子出生的时候,他是在家的。我即将临盆,他却在远在南越,我就是心里不舒服,想找个人说说,都不知道该跟谁说。” 陈皇后听了,也是怜惜不已。细想起来也真是,梁啸不是去西域,就是去北疆,现在又到了南越,真是天南海北,他都去过了,却还是不能让天子放心。刘陵有些怨言也是正常的。 “最近天子事多,我也轻易见不着他。等得了空,我在陛下面前说说,放冠军侯一个长假,让他陪陪你。” “多谢殿下体谅。皇后母仪天下,最懂得我们女人的心思了。”刘陵感激不已。“对了,山东情况如何,决口堵住了吗?” 皇后摇摇头,有些焦虑。山东决口旋堵旋决,望气之说沉滓再起,天子也有些动摇,最后心情不太好。 刘陵没有再说什么,随即提起了捐助的事。她是以梁媌捐助广陵故旧的名义说的,但是皇后一听就明白了,表示赞成,并决定从善如流,鼓动馆陶长公主一起捐赠。 严安的奏疏送到了长安,送到了天子手中。 对梁啸帮助鲁象练骑的事,天子疑惑不已。他能理解严安、梁啸利用南越内部矛盾,瓦解南越君臣防线的想法,但是对具体的做法表示怀疑。为南越练习骑兵,这个方法真的合适吗? 天子决定召集徐乐、主父偃等人议事,刚刚回朝的枚皋也在列。因出使有功,枚皋刚刚升任下大夫。 听完南越的情况,徐乐、主父偃等人还在沉默,枚皋却主动发了言。 “陛下,南越有多少骑兵?” “严安说了,只有两千多。” 枚皋很不以为然。“依臣看来,天下好马,尽在西北。大宛马冠绝天下,乌孙马、河西马紧跟其次,匈奴人又次,中原马再次,依次类推,南越马应该还不如中原马。若臣的推测不错,那南越区区两千骑兵,就算全部练成精锐,又能如何?我大汉随便派出一个偏将,就能以数倍兵力将整个南越的骑兵摧毁。” 天子笑了起来。“少孺去了一趟西域,不仅眼界大开,这意气也越发强悍了。” 众人也笑了起来。 主父偃也说道:“陛下,臣觉得枚少孺所言甚是。战马是骑兵的根本所在,没有好的战马,再好的战术也没用。我朝对匈奴历来是守多攻少,不是我军战士不勇猛,而是没有足够的战马。如今大宛马、乌孙马接踵而来,仅是陛下六厩之中的御马就不止两千匹,又何必在乎南越的骑兵。” 天子微微颌首,表示同意,心里也多了几分愧意。大宛马也好,乌孙马也罢,都是梁啸从西域带回来的。如今大汉拥有的战马越来越多,骑兵实力甚至超过了匈奴人,梁啸是首功啊。 “臣以为,此举虽然有些鲁莽,但必然是综合考虑了南越的具体情况,权衡了利弊之后的决定。严安是正使,负责整个谈判,梁啸是副使,只负责其中的武事,协助严安。纵使梁啸少不谙事,严安岂能不知?” 天子频频点头。这副奏疏是由严安执笔的,从行文中看不出有任何强迫之意,应该是出自严安的本意。梁啸和严安虽然有过一些冲突,但就目前的情况来,应该合作得还是比较愉快的。要不然的话,严安不会在奏疏里写上梁啸讨钱的事。 这很符合梁啸的风格。 不过,想到梁媌要捐助千金的事,天子就笑了起来。梁啸厚着脸皮在奏疏里要报销在南越的支出,他知道他家里一下子就捐出了一千多金么?一念及此,天子就有一种恶作剧得逞的兴奋感。 “以臣看来,梁啸此举除了激化南越内部的矛盾之外,还有宣扬国威之意。”主父偃见天子心情大好,立刻抓住了机会,不动声色的为梁啸说好话。“臣以为,让南越见识了梁啸的骑战能力还不够,还应该让他们见识见识我汉军铁骑真正的威力。” 天子一听,立刻精神起来。“该如何做?” “首先,赏赐两匹好马给南越王,让他知道我朝战马资源的强大,绝非南越可以比拟。其次,用楼船转运数百骑至南越,交由梁啸指挥,让南越君臣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铁骑,震慑其心,折其锐气,使其明其去就,知顺逆。如此,可不战而屈人之兵。” 天子眉毛轻扬,连声叫好。“没错,当年梁啸十余骑出西域,就引得西域诸国俯首。如今给他百骑,区区南越,还不望风而降?”他顿了顿,又忍着笑意说道:“等等,南越不会也有什么公主待嫁吧?他若是家室不宁,我可没法面对翁主啊。” 众人忍俊不禁,放声大笑。 第508章重逢 梁啸和赵婴齐并肩伏在一块巨石后面,用千里眼观察着数里外的闽越军大营。大营中央,景昭的战旗依稀可辨,正如梁啸曾经见过的那样。 “景昭的大营扎得很坚实。”梁啸赞了一声。他听桓远评价过闽越诸将,景昭的特点就是很少出错。这个人也许不够勇敢,不够聪明,但是他很实在,几乎不会出现明显的破绽。 赵婴齐放下千里眼,眼中露出失望。“那我们岂不是没什么机会了?” “原本不至于,可是秦王殿下不愿意配合,我们的确没什么机会。”梁啸突然停住,伸手示意赵婴齐不要说话,侧耳倾听。过了片刻,他笑了一声:“殿下,有客人来了。” 赵婴齐立刻紧张起来。他知道梁啸所谓的客人不是真正的客人,而是闽越军的斥候。他们已经潜到了景昭大营的附近,深入警戒的范围以内,被发现是大概率的事。 “那怎么办?” “没事,只是一小队人马,应付得来。”梁啸伸手从贝塔手中接过来弓,手指轻拨,弦声嗡嗡。希娅取过一壶箭,帮梁啸系在腰上,点头道:“主人,我们去看看。” “嗯,小心点。”梁啸点点头,又冲着赵婴齐一咧嘴。“殿下放心,我在殿下在。” 赵婴齐虽然还是有些紧张,却还是笑了起来,心里有些异样的兴奋。梁啸的传奇他听得多了,但亲自看到梁啸动手的机会却不多,也许今天可以如愿。 “她们也上阵?” “我说过,她们不是普通的女子,而是亚马逊女战士,杀人比服侍人更在行。” 赵婴齐看着灵活地在山岭间攀爬的贝塔、希娅,羡慕之色溢于颜表。这两个异域女子不仅长得好看,身材窈窕,还有一身好功夫,简直是难得的尤物。他看过来这两个的骑射功夫。只当时表演性质的武艺,没想到她们真能实战。 贝塔、希娅爬上两侧高处,摘下了身上的弓,搭上了箭。 亚历山大和几个游侠儿部曲已经各找地方伏好。屏气息声,却又从容不迫,如同准备出击的猎豹。赵婴齐看在眼里,羡慕不已。他身边也有不少卫士,在番禺也算得上精锐。可是和梁啸身边的部曲一比,明显要差一个档次。 过了片刻,两个闽越斥候互相掩护下,探头探脑的走了过来。他们穿着竹甲,赤着脚,一个拿着竹弓,背着箭事,一个拿着一根长矛。他们很小心,走两步就停下来四处观望,还压低声音互相研究。似乎遇到了什么不正常的事。 赵婴齐诧异的抬起头,突然发现眼前空空如也,除了他身边的几个人之外,梁啸的部曲都不见了。就连他亲眼看着爬上山崖的贝塔、希娅都不见了。他仔细辨认了半天,才在一块巨石后面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 原来这些人都将自己藏起来了,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色,极难发现。 赵婴齐回头看向梁啸,眼中充满崇拜。他指指那些人,又挑起大拇指。 梁啸笑笑。这一点,他不需要谦虚。梁家部曲的训练要求本来就严格,这十几个人更是精锐中的精锐,说是这个世界的特种兵也不过份。在南越几个月,他们的丛林战术已经丝毫不亚于真正的南越人。若非如此。他怎么可能敢跟赵婴齐来打仗。有了他们的保护,他就算打不赢,也能跑得脱。 秦汉时代的军队还是以义务兵为主,种地的农夫经过一年的郡国训练,拿起武器保家卫国。做一年卫士,然后就退伍回家。除非遇到特殊情况,他们都以种地为主。有少量的募兵,以当兵作战为职业,是这个时代的职业兵,但是他们个人技战术的训练以自己为主,军队主要负责阵法、配合等战术。 总体来说,这些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职业兵,即使是募兵,也要从事屯田、经商等事务。而梁家部曲却是真正的职业兵,既然是不打仗的时候,这些人也不务农,每天都进行正常训练。他们和普通士卒的区别就是职业军人和义务兵的区别。 这样的事,也只有梁啸做得出来,桓远、钟离期的日常训练,不惜血本的投入,缺一不可。 赵婴齐看出这些人的厉害,说明他还是有眼光的。 就在赵婴齐惊叹于梁家部曲的实力时,越来越多的闽越斥候走进了埋伏圈。赵婴齐的脸色渐渐变了。梁啸只说有客人来了,却没说有多少人,现在看来,这些人太多了,至少在五十以上。 而赵婴齐和梁啸只带了二十名随从。 赵婴齐看向梁啸。梁啸却不动声色,示意赵婴齐少安毋躁。赵婴齐不敢声张,只好屏着呼吸,看梁啸如何应付。 梁啸微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忽然,他一跃而起,从藏身处冲了出来,奔向闽越斥候。身形一动之际,他伸手从箭囊里拽出四枝箭,一枝箭拉在弦上,三枝箭夹在手指间。几乎是一眨间的功夫,弦声连响,四枝箭就射了出去,紧跟着又拽出四枝箭,再次张弓搭箭。 赵婴齐惊得目瞪口呆。他见过不少人射箭,但是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射箭射得这么快的。不到两个呼吸,梁啸射出八枝箭。 赵婴齐不知道梁啸射中了几个人,他只知道自从梁啸冲出去开始,闽越人的惨叫声就没有停住。 梁啸的箭就是命令,就是战鼓声,几乎在同时,包括贝塔、希娅在内的十名梁家部曲发动了攻击。 占据了高处的贝塔等箭手手不停挥,连续射击,十余名闽越斥候应声中箭。 荼牛儿、庞硕拔出战刀,咆哮着冲下山坡。荼牛儿左手短刀,右手长刀,刀光连闪,将迎上来的两个闽越人刺倒在地。庞硕则抡起长刀,一口气连杀三人,其中一人被他一刀砍成两截,倒在地上,看着自己的下半身,发出凄厉的惨叫。 而他们要保护的梁啸就是跟在他们的身后。如下山猛虎,杀向闽越人。短短的百余步距离,他射空了半个箭囊。他没有固定的射击方向,东一箭。西一箭,看起来全无章法。可是就赵婴齐所见,几乎梁啸箭锋所至,必有一人倒地,几乎从不落空。 片刻之间。闽越斥候就倒下了一大半,溃不成军。 赵婴齐看得热血沸腾,他拔出梁啸送给他的战刀,怪叫着冲了出去。 他身边的卫士不敢怠慢,也纷纷冲出藏身地。 看到从四面山坡上冲来的敌人,闽越斥候很快就崩溃了。他们扔掉武器,跪倒在地,磕头求饶。 战斗刚刚开始,赵婴齐甚至还没有冲到山坡下,胜负已分。闽越军死伤惨重。只剩下十余人跪倒在路边,面色如土,冷汗淋漓。 “殿下好勇猛。”梁啸走了过来,哈哈大笑。“就是慢了点。” “不是我慢。”赵婴齐脸一红,分辩道:“是你们太快了。” 梁啸点点头。“殿下说得也是。太久没有杀人了,有些激动。下次我一定等着你。” “哈哈哈……”赵婴齐大笑起来。他原本还有些担心,看了刚才这一幕,他信心爆棚,有梁啸在侧,他肯定能建一奇功。他长这么大。见过的将军多了,什么时候看过这么能打的。 虽然胜得轻松,毕竟身处险地,梁啸没有多停留。准备撤退。粮食紧张,他也没指望策反这些闽越斥候,所以干脆利落的下了命令。“割去他们的耳朵,给景昭报个信,告诉他,我梁啸又来了。” “喏!”一个游侠儿少年应了一声。拔出短刀就走了过来,揪住一个闽越斥候的耳朵,手起刀落。 闽越斥候疼得尖叫起来,哇啦哇啦的大叫。梁啸听不太懂,也没打算听,可是赵婴齐身边的通译却突然神情一变,立刻叫停了正准备割另外一只耳朵的游侠儿,赶到梁啸身边说道:“君侯,他说有情况。” “有情况?”梁啸不解。“什么情况?” 通译顾不上多说,赶到那个俘虏身边,厉声喝问起来。过来了一会儿,他走了回来,满脸喜色。 “有一批辎重正从梁山北运过来,即将到达景昭大营。” 梁山就是梁啸等人所在的这座山岭,是闽越和南越的分界线。山南是南越,山北是闽越。赵光打了半个的仗,不仅没能攻城略地,反而让景昭侵入了南越的地盘,可见真没用心。 梁啸一听,立刻和赵婴齐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不约而同的坏笑了起来。 “殿下?” “君侯?” 两人心领神会,伸出手,猛击一掌,又紧紧地握在一起,用力的摇了摇,然后迅速消失在丛林中。 为了防止走漏消息,所有的闽越斥候都被割断了脖子。 闽越军大营,景昭随着脸,从排成一排的尸体前走过。 五十三具尸体,五十三个斥候,一个不少,正是他不久前派出去清理翻越梁山小道的先头部队。有辎重即将运到,他必须确保道路安全,这才派出五十多人的小分队去清理,没想到他们全被人杀了。 中军的军吏们都非常紧张。能将这五十多人轻易的杀死,而且没有惊动近在咫尺的大营将士,这些人的实力未免也太强了些。强大的对手不可怕,可怕是根本不知道对方的实力有多强。 对方究竟有多少人?按常理说,应该不会少,否则不可能杀死这么多人。但也不能太多,太多了,不可能不惊动大营里的闽越军。 这个矛盾让很多人百思不得其解。 景昭来回走了两遍,有些花白的眉毛拧成了疙瘩,眼中露出隐隐的不安。 “将军?”景昭的次子,随军司马景平走了过来,低声问道:“有什么发现么?” 景昭看了他一眼,指了指地上的尸体,然后走了两步,又指了一具,然后再走几步,又指向另一具。景平一一跟着看过去,突然心惊肉跳。这些人都是被箭射死的,而且中箭的位置都惊人的一致,不是心脏,就是咽喉。粗粗一看,至少有十余人如此。 “神箭手?” “恐怕不止是神箭手。”景昭摆摆手,走回大帐。景平跟了进来,景昭回头看了他一眼。景平会意,顺手带上了帐门。大帐里暗了下来,景平的心也跟着暗了下来。他知道,能让父亲如此紧张的对手,绝不是普通的对手。 “你还记得你师傅桓远吗?” 景平当年也是桓远的弟子之一,虽然只是挂了个名,桓远并没有教他们真正的射声技,但他对桓远的印象非常深。景平立刻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你是说,我师傅……来了这里?” “有可能是你师傅桓远,也有可能是你大师兄梁啸。”景昭走到案旁坐下,伸手捏着眉心,忧色忡忡。“你师傅在豫章,你大师兄在番禺,都有可能出现在这里。不过,最大的可能还是你师傅。如果王恢统兵,顺水而下,你师傅很可能会随行。” “不可能。”景平下意识的叫道:“如果他们出现在这里,岂不是说西部防线已经崩溃了?” “你大师兄在番禺出使,他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景平语塞。听起来的确如此,梁啸身为使者,不太可能出现在这里。不过,要说汉军突破了西部防线,已经深入闽越腹地,他也不相信。 景昭显然也不太相信。父子俩面面相觑,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最后还是景昭打破了沉默。 “不管是谁,他们都是一个威胁。你师傅用兵之道高明,非我能及。你大师兄也是年轻一辈中的高手,比你师傅还要狡猾。会稽城外那一战,我至今不能忘。我们不能大意,平儿,我们立刻撤退,退守漳浦。” “放弃梁山以南?”景平有些不舍。“这是我们目前仅剩的战果,如果再丢了,国相会很不高兴的。” “不高兴,也比送命强。”景昭做出了决定。“如果只有赵光,我们还能应付,如果只有你师傅或者大师兄,我们也能对付。现在他们可能联手,我没有把握,还是退回漳浦大营比较稳妥。平儿,你去通知辎重,不用运到这儿来了,返回漳浦待命。” 景平不敢怠慢,躬身应喏。 第509章敌友 梁啸侧身而行,牵着缰绳,拽着坐骑,小心翼翼地绕过一块巨石,又重新上马,继续上前。 帮鲁象训练骑兵卓有成效,鲁象前后送了近百匹好马给梁啸。这些马虽然不如大宛马一般高大强壮,跑起来的速度也差很多,可比起南越一般的马匹还是要高大一些,最让梁啸赞不绝口是的其出色的负重能力和走山路的能力,驮着三百斤的东西,走山路时依然步伐灵活。 茶马古道成为传奇,这种马绝对功不可没。 有了一百多匹马,梁啸的行动方便多了。他留了十来匹给严安身边的郎官当坐骑,剩下的全部带到了前线。梁家部曲加上郎官,总共不到三十人,人均用马三匹。按照梁啸一贯的土豪作风,一匹驮行装,一匹平时骑乘,一匹作冲锋时的战马。 虽然已经是十月末,南方的天气还是比较热,加上山路狭窄,紧张不可避免,梁啸的头上热气腾腾,汗水早就浸湿了衣衫。 他停下脚步,喘了一口气,看看前面山路两侧高耸的山岭,暗自苦笑。为了避开景昭的侦察范围,也为了绕开盘陀岭上的蒲葵关,他们绕道草蒲岭。按照以前的习惯,他选择离蒲葵关至少三十里,现在发现,他这个习惯性思路其实大有问题。 太远了。以这种地形,景昭的斥候绝对不可能派出三十里。望山跑死马,三十里的山路走起来比一百里的平路还要困难,以步行为主的斥候为了保证消息及时传递,最多只会选择十里的直线距离,甚至更近。 实际上,按照这种山路的情况,景昭只要把蒲葵关的南北守住,就不会有什么意外。 换句话说,梁啸走了冤枉路,纯属自讨苦吃。要是让赵光知道了。赵光不知道会笑成什么样。梁啸是第一次山路作战,赵婴齐也好不到哪儿去,两人都是新丁,犯了教条主义的毛病。 “君侯。君侯。”韩说爬上前面的山岭,用力舞动手臂,叫了起来。他原本可以留在番禺,保护严安,可是他立功心切。非要跟着梁啸来前线。梁啸怀疑他可能负有其他使命,也没拦着他。这一路走来,韩说表现得非常好,斗志昂扬,主动积极,也减轻了梁啸的负担。 “什么事?” “翻过这道岭,就是坦途了。” 梁啸眉头一扬,如释得负。“太好了,让大伙儿加把劲,翻过这道岭就休息。” 将士们将命令一个接一个的传了下去。士气为之一振,加快了脚步。 梁啸经过最高点的时候,将马缰交给希娅,自己爬上了一旁的巨石,和韩说站在一起,拿出千里眼,四处查看。走了冤枉路也不是没有好处,他们可以不用担心被闽越军的斥候发现行踪,从容而行。 正如韩说所说,翻过这道山岭就是坦途了。虽然算不上什么一马平川,至少不用像现在这样紧张局促。山路最窄的时候只有两三尺宽,人只能侧着身子走,马背上驮的东西都会碍事。汉文史籍里记载的五尺道现在看来都是坦途。 梁啸查看了一番地形。放下千里眼,一转头,正迎上韩说热切的目光。梁啸愣了一下:“怎么了?” “君侯,我……能看看吗?”韩说脸色微红,不好意思的指了指梁啸手里的千里眼。 梁啸笑了,将千里眼递给韩说。韩说拿了过来。凑到眼边,像是得了一个好玩的玩具。梁啸暗笑。千里眼目前还是稀罕物,汉军只配到能独立统兵的校尉一级,以韩说目前的身份是接触不到的。 人总是对没有的东西更感兴趣,韩说对于千里眼的感觉应该也是如此。他看了又看,好半天才恋恋不舍的还给梁啸。“这千里眼果然是个宝贝。” “你很快就会有的。” “是吗?”韩说眨眨眼睛,咧嘴笑了。“多谢君侯提携。”也许是因为有混血的成份,韩家兄弟长得都不赖,难怪有人说他们兄弟都是天子的娈童。不过,就目前而言,韩说应该还没有走到那一步。 一想到被自己整死的韩嫣,梁啸忽然笑了笑。“说实话,你兄长和我关系不怎么样,我从来没想过有机会和你并肩作战。” 韩说犹豫了片刻,点点头。“我知道。其实……他和君侯没什么冲突,只是有些嫉妒。不过,不嫉妒君侯的人又有几个呢。” “不管是什么原因,如果不是我,你兄长不会死得这么早。我们会不会成为敌人,现在还说不准。有仇报仇,有恨报恨,这都没关系,不过,我还是希望这一战你能立功。”梁啸咂了咂嘴。“我觉得你是个好苗子,也许能重振你韩家。” 韩说不解地看着梁啸。“韩家有我兄长,不需要我。” 梁啸一怔,随即一拍脑门。他想起来了,韩说、韩嫣还有一个兄长,叫韩则,那才是弓高侯的正宗继承人,也只有韩则才能代表韩家。如果韩说因功封侯,他会自立门户,另成一支,而他也会成为这一支的宗。他的子孙没有祭祖的资格,只能从他开始算起。 “那就先恭祝你自成一支吧。” 韩悦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一定不忘君侯的大恩。” 梁啸笑笑。是恩是仇,谁能说得清? 说话间,赵婴齐在一个卫士的搀扶下走了过来。爬了半天山路,他已经两腿打飘,累得只剩半条命了。他爬上巨石,一屁股坐了下来,从卫士手中接过水壶,咕咚咕咚的喝了几口,又将腰带松开,扯了扯衣襟,露出胸膛,才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累死我了。” “行军作战不容易吧?” “岂止不容易,简直比登天还难。”赵婴齐苦笑着连连摇头。“我现在就想回番禺去,这真不是人过的日子。我这是犯了什么浑,好日子不过,要赶到这里来受罪。” “不吃苦中苦,能为人上人?”梁啸调侃道:“当然了,你和我们不一样,你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天下来就是富贵人。的确没必要吃这个苦头。” 韩说也跟着笑了起来。在这一点上,他和梁啸有同感。他虽然出生豪门,但身为庶子,是没有继承权的。成年之后。就必须独立门户,靠自己的本事生活。不像赵婴齐,生下来就是太子,不愁富贵。 “你别拿我开玩笑了。”赵婴齐抹去脸上的汗水,半开玩笑的说道:“梁君侯。如果你不能让我风风光光的回去,我会恨你一辈子。” “太子殿下,你会感激梁君侯一辈子。”韩说接上了话头。“过了这道岭,我们就插到了蒲葵关的背后。五百骑以逸待劳,坐等景昭送死,胜利是囊中之物。不过,你如果骑不稳马,自己从马背上摔下来,那就很难说了。这骑兵奔驰起来可是很危险的,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赵婴齐咧着嘴乐了。他们年龄相当。很是说得来。他也知道韩说虽然只是一个郎官,但出身很高,也是京城有名的公子,言语之间不敢怠慢,多有亲近。他瞟了韩说一眼。“你少来吓我,我的骑术虽然不如你们,可是跟着冲锋总没问题。倒是某些人啊,一心想建功立业,冲杀在前,别被马蹄子捅了后庭。” “我……靠!”韩说笑骂了一声:“你等着。等你到了长安,我不找人捅烂你的后庭,我就不姓韩。” “且,老子怕你?”赵婴齐不屑一顾的摆摆手。 梁啸看看这两人。心里有些打鼓。这两货说得这么热络,不会已经滚了床单吧? 越过草蒲岭,又往北走了三十多里,梁啸等人进入一条河谷,速度陡然加快。 沿着这条河谷向东走了两天,梁啸等人出现在蒲葵关北。漳浦出现在他们面前。漳浦尚未立县,更没有城池,其实就是一个聚集地。这里背山面海,发源于武夷山,一路穿山堑谷而来的河水由此入海,在山谷间冲积出一块平地,不少闽越人在此耕种聚居,形成了一些村落。 景昭选择在这里立营,储存粮草辎重,是再自然不过的选择。 接近闽越军大营,梁啸不敢怠慢,请来了赵婴齐和韩说。“我们离闽越军大营已经不足二十里,行踪随时可能暴露,战斗也随时都可能发生,诸位要提高警惕。” 赵婴齐和韩说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挺直了身子。“君侯放心。” “太子殿下,麻烦你挑十来个擅长骑射的卫士做斥候。” “好,没问题。”赵婴齐兴奋不已,一口答应。 “韩君,你带上郎官,协助太子殿下的卫士。一旦发现闽越斥候,立刻抓捕,尽可能的争取时间。” “喏。”韩说双手抱拳,行了一个军礼。他很清楚,这是梁啸给他立功的机会。赵婴齐的手下骑射能力有限,其实只是向导和通译的作用,真正执行战斗任务的还是他们这几个郎官。 准备了一番之后,韩说等人出发了。 梁啸命令骑士们找隐蔽处休息,等韩说确定清除了附近的斥候,他和赵婴齐潜行而前,爬到附近的一座长满了石榴树的山岭上,从远处眺望闽越军的大营,为即将开始的战斗做准备。 伏在山顶上,藏身于石榴树中,梁啸查看了一番闽越军大营附近的地形,放下千里眼,顺手摘下了一枚裂开了嘴的石榴,扒开果皮,掏出水晶般的果粒,扔进嘴里,慢慢地嚼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赵婴齐也放下了千里眼,回头看了梁啸一眼,不由得咧嘴笑了笑,只是笑得不太自然。“君侯好胃口,这时候还有心情吃东西?” 梁啸笑笑。“区区两千多人,自然轻松了。” “两千多人,那也是我们的四倍啊。”赵婴齐莫名的松了一口气,也摘下一颗石榴吃了起来。 “可我们是骑兵,而且是经过强化训练的精锐骑兵。”梁啸折下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草图。“太子殿下,你也看过地形了,按你的想法,你觉得应该从哪里发起进攻?” 赵婴齐诧异地看了梁啸一眼。他请梁啸随行,的确有偷师学艺的想法,可是梁啸这么主动的教他,还是出乎他的预料。 “你别这么看我。”梁啸对赵婴齐的疑惑一清二楚。“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不想坏了自己名声,所以尽可能的多教你一些。能不能领悟,那就要看你自己的天份了。”他顿了顿,又道:“我师傅教了那么多的弟子,真正练成射声士的,到目前为止,只有我一个。” 赵婴齐笑了,他仔细的看了一眼草图:“我觉得,从正门冲进去最好。这里路比较宽,也比较平,适合骑兵冲锋……” 梁啸静静的听着。闽越军显然没有预料到会有骑兵出现,也没有对付骑兵的准备,甚至有可能根本没有料到有敌人出现,大营的防备比较松懈。可能是为了运输粮食方便,他们的大营正门很宽敞,也没有设立拒马之类的东西,骑兵可以很顺利的冲进去,然后沿着营里的通道一路冲杀。 对付这样的对手,只要智商正常,基本不会出什么错。赵婴齐说的方案虽然不是最佳方案,但中规中矩,可行性极高。一旦实施成功,不仅能增强他的信心,还能让他相信梁啸是真心传授,并无藏私。 “那时候什么进攻比较好?” 见梁啸同意了他的方案,赵婴齐信心又增了几分。他仔细地想了一会。“黎明吧。虽然夜袭是最好的,可是我们不熟悉地形,夜袭可能造成意外伤亡。黎明时光线足够,闽贼又没有准备,可以一击而中。” “殿下天生就适合战场。”梁啸半真半假地赞了一句。“我必须把你弄到长安去做质子。我可不想以后和你对阵疆场。” 赵婴齐禁不住笑出声来。能得到梁啸这一句赞,哪怕里面有客套的成份,他也非常开心。 “可行?” “如果这个不可行,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方案可行了。”梁啸爬出了石榴树丛。“好了,回去休息吧,明天早上,我们发起进攻,先抄了景昭的老巢。” “好咧。”赵婴齐兴奋不已,爬了起来,掸掸身上的尘土,跟着梁啸向山下走去。 第510章保姆 景昭背着手,在大帐里来回转圈。他有一种说不出的焦虑。桓远或者梁啸就在附近的想法让他坐立不安。他曾经和桓远同在吴国为将,对桓远的能力非常清楚。如果两军对阵,旗鼓相当,他根本没有战胜桓远的信心,否则当初他就不会撺掇刘驹安排桓远去打探汉军的情报了。 如果真是桓远来了,而且带着汉军,他几乎一点取胜的机会都没。 如果不是桓远,而是梁啸,情况也许会好一点。梁啸虽然少年成名,已然是年轻一代人中的翘楚,但是他成名的地方是北疆,成名的倚仗是骑战。在这里,骑兵根本发挥不出任何作用,况且南越也没有真正的骑兵,梁啸无用武之力。 可是正如景平所说,若是桓远,那岂不是说明西部战线已经全部崩溃? 一想到这种情况,景昭的心里更加不安。他现在只有一个期望:桓远还是和以前一样,这只是一支人数有限的小分队,而不是汉军主力。可是想想桓远现在的身份,景昭自己都觉得这不怎么靠谱。他有那么强悍的弟子,谁敢把他当斥候使用,更大的可能是当神仙一样供起来啊。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军吏靳安推帐而入。他脸色有些苍白,眼神也有些不对。景昭心头一紧,脱口而出:“究竟是谁?” “应该是梁啸。” 景昭松了一口气,悬在半空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既是梁啸,那就不用太紧张了。“他不是在番禺出使么,怎么会到了这里?” “将军,梁啸怎么到这里的,我不太清楚,我只知道他是陪南越太子赵婴齐来的。” “南越太子?”景昭花白的眉毛一挑,有些意外。他想了想,眼中随即闪过一丝喜色。“南越内部有变,要临阵换将?这可是好事啊。” “将军!”靳安哭笑不得。提高了声音。“斥候发现了马匹,大量的马匹。” “马匹?”景昭一时没明白靳安的意思。 “将军,梁啸和赵婴齐是带来骑兵来的。现在,他们不在南越军的大营。去向不明,很可能是绕到我们后面去了。将军,一旦他们……” 靳安的话还没说完,景昭的脸色就变了,没有一丝血色。梁啸。骑兵,这两个词结合在一起还能代表什么?景昭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脑子嗡嗡作响,腿一软,险些摔倒在地。两个亲卫连忙上前扶着他,连声叫道:“将军,将军?” “快,快,通知蒲葵关守将,通知景平。让他们小心梁啸。” “喏。”靳安连声答应,转身刚准备出帐,景昭又叫了一声:“等等。” 靳安停住脚步,疑惑不解。“将军,还有什么事?” “通知漳浦大营,加强防备,千万不能大意。” 靳安愣了片刻。“将军,漳浦大营还在蒲葵关后面呢,不会有危险吧?” 景昭急得直跺脚。“梁啸得桓远真传,用兵不循常理。他能不远万里跑到西域去。为什么不能跑到百里之外的漳浦去?不要犹豫,快去通知漳浦大营,有备无患。” 靳安不敢怠慢,立刻去了。 景昭跌坐在席上。只觉得太阳穴呯呯乱跳。他想起了会稽之战,心不住的往下沉。当年梁啸只有十余骑就闹得闽越军不得安生。如今他有成建制的骑兵,将会折腾出多大的动静来? 景昭不敢想。 黎明时分,梁啸等人驻马山梁之上,看着远处闽越军大营里的袅袅炊烟,相视而笑。 他们天不亮就起身。收拾行装,喂马,然后潜行二十余里,赶到闽越军大营前,正好看到第一缕阳光越过来地平线,照在他们的脸上。 “早饭都免了。”梁啸微微一笑。“有人代劳了。” “是的,击破闽贼后,正好吃早饭。”赵婴齐和他胯下的战马一样,跃跃欲试。 马蹄声响起,韩说策马而来,面带倦色,神情却颇为亢奋。他一夜未睡,带着郎官和二十余名赵婴齐的亲卫清理了迫近的闽越斥候,尽一切可能的将秘密保留到最后。 “君侯,我等共斩杀闽越斥候十七人,无一逃脱。” “辛苦。”梁啸微微欠身。“归队吧。” “君侯,能让我做先锋吗?”韩说勒住战马,在梁啸面前打着转。“君侯,我们还没打过来瘾呢。” 梁啸抬起头,看了一眼远处的郎官和南越卫士,又看了一眼赵婴齐。不管怎么说,赵婴齐才是这队骑兵的真正统帅。赵婴齐没有多想,点点头。他和那些南越骑士一样,已经习惯了听梁啸的指挥。 “既然如此,那你们就冲在最前面。”梁啸抬起手,马鞭轻指。“目标,中军。” “喏!”韩说兴奋地应了一声,转身奔驰而去。他一边奔驰,一边用力挥舞手臂。远处的骑士们见了,纷纷拨转马头,向闽越军大营方向驰去。 梁啸松开缰绳,胯下的战马开始小跑。贝塔、希娅一身戎装,紧随其后。亚历山大等人从两侧慢慢超了过来,护在梁啸面前,火狐等箭士也拨马向梁啸靠拢,跟在亚历山大等人的后面。他们将作为第一波远程打击力量,为亚历山大等冲击骑兵开路。 越来越多的南越骑士越过了山岭,在梁啸等人身后汇聚。他们虽然经过了一个多月的集训,行军途中也在不断的演练战术,对抗性训练也是隔三岔五的进行,但真正的战场厮杀,而且是结成阵型冲锋,他们是第一次,难免有些紧张。 也正因为考虑到这些,梁啸才安排他们做为第二梯队,跟在后面冲杀。 他好容易才把赵婴齐变成了脑残粉,可不想让他在慌乱之中摔下马去,被战马踩死。 梁啸等人作战经验丰富,节奏控制得非常好,战马只是小跑热身,并没有全力奔驰。相比之下,韩说等人有些激动,而且战马早就跑开了。所以跑得比较快,抢先出现在闽越军的视野之中。 看到西面的山谷中跑来几十匹马,负责瞭望的闽越士卒有些茫然。对他们来说,战马是件稀罕物。闽越不仅没有成建制的骑兵,就能将军们的亲卫营都没有多少马,一个将军身边也就是二三十骑,不会超过来五十骑。突然出现这么多骑士,这是怎么回事? 更夸张的是。这些人还有大量的空鞍马,看起来每个人至少有两匹马,甚至可能有三匹马。 这是哪个贵人来了? 当闽越士卒犹豫着是应该发出什么样的警报时,韩说等人已经冲到了大营前两百步。此时,亚历山大等人也出现在闽越将士的视野中。一看到那些乌泱泱的骑兵,闽越士卒如梦初醒,连忙敲响了手中的铜锣。 不管是敌是友,突然有这么多人出现,绝对不是一件小事。 听到清脆而急促的铜锣声,韩说立刻举起了手中的弓。瞄着大营门的闽越士卒,一箭射出。 羽箭破空而去,宛如攻击的命令,郎官和南越骑士们不约而同的拉开了手中的弓,开始奔射。这样的事,他们不仅练习了两个多月,而且在刚刚过去的一天一夜中经过多次实战,比一般的骑士来得熟稔。 片刻间,近百枝羽箭射出,刚刚反应过来。拿起手中的武器准备列阵阻击的闽越士卒纷纷中箭,倒下一大半。剩下的人吓得魂飞魄散,顾不得多想,只知道举起手中的盾牌。遮挡从天而降的箭雨。 这正是韩说等人希望的。 韩说射出三支箭后,立刻收起了弓,左手摘下骑盾,右手拔出战刀,厉声长啸:“杀……” “杀……”骑士们应声大喝,纵马奔驰。 战马撒开四蹄。全力狂奔,像一阵风卷过来闽越士卒的身边,冲入闽越军的大营。 马蹄飞舞,踢碎沾着青草上的露珠。 战刀电闪,劈开闽越士卒的身体。 闽越士卒甚至来不及喊一声,就被战马撞倒,被战刀砍倒,鲜血飚射。 战马从营门下穿过的时候,两个郎官反身急射,一口气射出十余箭。望楼里的闽越士卒中箭,惨叫声摔出望楼,“扑通”一声落在地上。 韩说请求首战,梁啸也同意了他的请求,是因为他们都知道,除了梁家部曲骑士之外,这些郎官们的战斗力是最强的,他们能够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尽可能的造成杀伤,造成混乱。 现在,他们用切实行动证明了自己的实力,也证明了梁啸的眼光。 面对骑士们的突袭,闽越士卒根本没能造成任何有效的阻击,一击即溃。 骑士们冲入闽越军大营,迅速将冲上来企图阻击的闽越士卒阵势击溃,又马不停蹄的向中军杀去。面对狂奔而来的战马,闽越军士卒根本不知道应该如何应付,虽然有人拿着武器冲了出去,也刺中了战马。可是在战马的冲击力面前,他们就像一群稻草人,被撞得东倒西歪,阵势大乱。 韩说等人如入无人之境,势如破竹。 没等闽越士卒做出正确的反应,梁啸等人杀到。 比起韩说等人,梁啸等人的杀伤力更胜一筹。亚历山大等人放平了手中的长矛,将挡在面前的敌人一一挑杀,包括梁啸在内,所有的箭士拉开弓箭,全力射击,区区数人,却射出了集射的威风,惨叫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原本就混乱不堪的闽越军士卒遭受到了重创,死伤惨重。 等赵婴齐等人杀入大营的时候,接连遭受了两次打击的闽越将士已经没有了抵抗的勇气。看着源源不断涌入大营的骑士,他们放下武器,四散奔逃,甚至没时间分辨一下他们与前两批骑士的区别。 看着闽越士卒慌乱的背影,赵婴齐彻底放下了最后一丝担心。他举起战刀,兴高采烈地大喊大叫,意气风发。“杀!杀!杀光他们!” 初战成功,南越骑士们也松了一口气,放下了心头的紧张,按照梁啸平时的训练,控制着战马,井然有序的冲击,击溃那些负隅顽抗的闽越士卒,将混乱扩大、扩大再扩大。 骑兵最擅长的不是冲阵,而是追击。 滇马跑不过中原马,更跑不过匈奴马、大宛马,但是四条腿总比两条腿快,何况是身材普通不高的闽越人。骑士们端着长矛,挥着战刀,轻松的追上闽越溃兵,哪怕是轻轻一带,也能将他们带倒在地。 这根本不是战斗,而是一面倒的屠杀。 片刻之间,冲在最前面的韩说等人就冲进了闽越军的中军大营,几乎没有遇到什么像样的反击。直到此时,闽越军的中军才反应过来。看到如潮水一般涌来的敌军,他们的第一反应是恐惧,第二反应是逃命。 事实上,就算是他们想反击也做不到,前营的溃兵没头没脑的奔过来,直接将他们的大营踩成一片狼藉。 看守辎重的部队从来不是什么精锐,一旦发生溃败,就算是孙武再世也无力回天。闽越将领一看这架势,想都没想,立刻招呼亲卫逃命。 这是他很本能的反应,却也是一个致命的错误。他看到了骑兵,并因此惊慌失措,却没有意识到与骑兵比脚程有多么愚蠢。等他听到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急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却已经迟了。 韩说催马赶到,一刀枭首。 遭遇骑兵突袭,主将又阵亡了,闽越军乱作一团,全无斗志,战鼓声乱作一团,将恐惧散向四方。见闽越军已经无力反抗,梁啸发出命令,以百人为一队,自由杀戮。 南越骑士们欢呼一声,阵形散开,各自追赶自己心仪的目标去了。 梁啸依然保持着速度,会合了亲卫们团团保护下的赵婴齐,在闽越军的大营里转着圈,随时准备再次发起冲锋。虽然局面已经呈现一面倒,闽越军翻盘的可能性非常小,但南越骑士毕竟数量太小,又没什么实战经验,万一有闽越士卒集结起来,也是一个不小的麻烦。 梁啸自觉的担当起了这个清道夫的重任,但凡有难啃的骨头,他就冲上去,毫不留情的碾碎他们。 他就像一个尽心尽力的保姆,不仅扶上马,还要送一程。既要让南越骑士在实战中提高能力,又不能让他们遇到太多的困难,遭受严重的挫折。 第511章首胜 一个时辰后,闽越大营渐渐平静下来,追击的南越骑士陆续归队,几乎没有空着手的,都押着或多或少的俘虏。闽越将士还没有从惊恐中回过神来,他们被绑在一起,神情沮丧。特别是当他们发现南越骑士只有四百五人的时候,他们的神情更加复杂。 南越将士的情绪却异常高涨。第一次出战,就取得了堪称辉煌的成就,不管是意气风发的少年,还是老成持重的老兵,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以五百人出击两千多人的大营,不仅轻松取得了胜利,而且抓到了几乎与自身兵力相当的俘虏,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场激动人心的胜利。 骑兵的威力果然不同凡响。 赵婴齐尤其欢喜,对梁啸感激不尽。他又不傻,梁啸的所作所为他都看在眼里,即使无法排除私心,对他来说,这也是实实在在的帮助。有了这样的战功,他这个太子之位不仅更加巩固,而且可以顺利地在军中插上一只脚。将来他接位的时候,就不用像现在的父王一样对军中将领毫无控制力。 “君侯,你这骑兵用得……”赵婴齐连连摇头,他端起一碗闽越人煮好了却还没来得及吃的鱼羹。“真是出神入化。没说的,我敬你一碗。” 梁啸哈哈一笑,端起碗,和赵婴齐碰了一下。“这才是牛刀小试,开胃菜罢了,殿下可不能轻敌。胜不骄,败不馁,方是兵家之道。” “一定,一定。”赵婴齐喝了一大口羹,烫得直咧嘴。“君侯,接下来怎么办?” “我们劫了景昭的辎重大营,就有了和他慢慢玩的资本。”梁啸看看四周堆积如山的粮草。“接下来,我有两个打算,正要和殿下商量。” “你说,你说。” “第一。我们要时刻留意从东冶来的闽越援兵。这里地势开阔,利于骑兵冲突,却不利于固守,我们必须时刻小心。别被闽越人缠住。” “有理。”赵婴齐挑起大拇指。“君侯真是冷静啊,打了这么大的胜仗,居然一点也不放松。” “这算什么胜仗。”韩说提着两颗首级走了过来,正好听到赵婴齐的话,不屑一顾。“梁君侯在北疆作战。哪一战不是斩首过千?君侯,我运气不错,斩杀了一个闽越将军。” 梁啸看了一眼那华丽的头盔,很意外。“你果然是适合战场的,一战建功啊。凭这颗首级,你至少能封个关内侯。” “哈哈哈……”韩说喜不自胜,谦虚了几句。“都是君侯指挥有方。” “殿下,你看看,这就是我大汉的儿郎。”梁啸笑道:“有祖荫可以继承固然不错,没有祖荫继承。就能自己杀出一片天地。” “都是些生猛的家伙。”赵婴齐心情有些复杂。梁啸少年成名,这个韩说初次上阵就斩杀了一个闽越将军,汉家儿郎怎么都这么猛啊。跟他们比起来,南越的年轻人野性有余,勇猛却不足。 “你也不弱。”韩说坐在赵婴齐身边,贝塔装了一碗鱼羹递过去,韩说接了,颌首致谢。“君侯,你刚刚说了第一点,第二点是什么。说来听听。” “第二点,我们要回头夺下蒲葵关。我们兵力少,要想卡住闽越人的脖子,就必须据险而守。蒲葵关地势险要。是闽越、南越之间的咽喉要道,控制了蒲葵关,就抢占了先机。” “有道理。”韩说皱了皱眉。“可是骑兵怎么抢关?” “骑兵不能抢关,但是没有说骑兵不可以下马,我们又不是匈奴人,离开了战马就不会走路。论骑战。我们可以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论步战,我们一样不输啊。” 韩说点点头。赵婴齐也点头表示同意。他们这些人又不是天生的骑士,步战的能力还在骑战之上。 “可是,蒲葵关很险要,仅凭我们这些人,强攻的话,可能会得不偿失。” “没错,所以大家一起想一想,有没有不用强攻就能拿下关隘的办法。” 韩说、赵婴齐皱起了眉,面露难色。 梁啸也不催他们。他自己也觉得很难。不过,不能因为难就不去做。如果没有有利地形可供据守,他们是挡不住景昭的。到了那时候,他只能一把火把大营里的辎重烧了。那就太可惜了。他的目标绝不仅仅是这些,他要在这里扎下一根钉子,钉住闽越、南越的七寸,把这里当成一个跳板。 梁啸抬起眼皮,看了一眼远处。他看不到大海,但是他知道大海中有一座宝岛等着他去征服。 越人能够划着简单的小船横渡海峡,我拥有楼船,还有什么好怕的? 如何夺取蒲葵关,梁啸还没想出好办法,但这并不妨碍他派人北行。他把韩说叫到一旁,关照道:“有件事,很危险,敢不敢去?” 韩说一听说笑了起来。“有什么不敢的?” “带两个人,一个月的粮草,沿着海岸北行。如果可能,一直向北走,走到会稽郡都可以。” 韩说不解。“干什么?请会稽郡兵来攻蒲葵关?” “当然不是。”梁啸想了想,又看看四周,低声道:“我和严安有过一个想法,让卫青坐楼船来番禺。我不知道朝廷有没有这样的安排,如果有的话,现在卫青应该已经到了闽越,但是我不知道他们究竟到了什么地方。你沿着海岸走,有可能遇到他们。如果遇到了,让他派两千人来这里。” 韩说一听就明白了。这个大营里有为景昭大军准备的粮草,足够两千人用一年的。有了两千汉军将士,就可以夺下蒲葵关,夺玉蒲葵关,汉军在这里就有了立足点,等于扼住了闽越、南越的喉咙。以后他们再想勾勾搭搭的,就没那么容易了。 “君侯,你太阴险了。”韩说脱口而出。 “你说什么?” 韩说自知失言,连忙改口道:“哦,不,我是说。你太高明了。这就是打蛇打七寸吧?” 梁啸笑了。“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学会了越人的俗语。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不过,能不能成功,我也不敢说。你一路北行。如果没有遇到大军,就不要回来了。我不敢保证你回来的时候,我还在不在这里。” “君侯,我明白了。”韩说拍拍胸口。“一定完成任务。” “小心些,你这一趟不仅要对付闽越人。还要防备山里的毒虫猛兽,说不定还会迷路。我希望这几个月的训练让你有了足够的准备。记住,万一迷了路,你就沿着水走,到了海边,再向北行,你总能找到路的。” 韩说眨眨眼睛,用力地点点头。“多谢君侯提醒,我会小心的。” 梁啸随即又关照了一些注意事项,让韩说自己挑了两个郎官。又请赵婴齐安排了一个熟悉山中生活的南越骑士,四个人,八匹马,离开了大营,沿着海边,一路同北而去。 景平还在半路上,就接到了景昭派人送来的警报。得知是大师兄梁啸,而且梁啸身边有骑兵,景平吓得冷汗长流,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他是桓远的记名弟子。一直关注梁啸这个大师兄的动静。梁啸在西域、北疆立功的消息,他都知道,而且这些消息传到闽越的时候,都已经大大的变形。变得像神话一般。 即使是神话,景平也没有轻易的否定。在某种程度上,梁啸在他们这些师兄弟的心目中早就是神话。当年在姑苏城外的山上,梁啸一人射杀了十几个后羿营的箭士,还一箭射杀了一头猛虎,不论是射艺还是勇气。都让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大师兄是怎么弄到骑兵的,还数量甚多?景平百思不得其解。在他的概念中,南越和闽越都没有骑兵。梁啸的骑兵只有一种可能,是从中原带来的。可是,南越怎么会让梁啸带着骑兵入侵,梁啸又怎么会帮助南越作战? 一时间,景平越想越多,越想越怕。 他不敢怠慢,加快脚步,赶往漳浦大营。根据景昭的估计,梁啸率领骑兵绕道,目标很可能是漳浦大营的辎重。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如果漳浦大营被梁啸劫了,凶多吉少。就算是从东治赶运,也未必来得及。 大军一旦断粮,后果不堪设想。 景平催促着部下加快脚步,越过蒲葵关,赶往漳浦大营。他紧赶慢赶,还是慢一步。刚刚出了盘陀岭,他就遇到了一群溃兵,得到了漳浦大营失守的消息。 景平目瞪口呆,欲哭无泪。他觉得自己就像姑苏城外的那头虎,与梁啸迎面相撞,还没交手呢,就被梁啸一箭射穿了头颅。 这可怎么办?大师兄,你可把我们父子害苦啦。 景平左思右想,一边派人送信给景昭,一边选择有利地形扎营。在没搞清梁啸的兵力之前,他不敢轻易上前接战。他派出斥候,在附近活动,打探梁啸的消息,同时也招集溃兵,尽可能壮大自己的实力。 景平到来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梁啸的耳中。 在那一瞬间,梁啸也有些紧张,还有些后怕。景平来得太快了,这严重超出他的估计。从时间来估算,景平几乎是和他同时出发的。只是景平没料到他会迂回突袭漳浦,所以他这一路走得并不算特别快。否则的话,景平很可能抢在他前面赶到漳浦。 由此可见,桓远对景昭的评价没错,未算胜,先算败,他是个求稳的人。这一次他是赢了,但只是赢在速度。如果当时犹豫一两天,赢的就是景昭了。 景平的应对也让梁啸有些头疼。景平既没有草率的进攻,也没有就此罢休。他据险而守,集结溃兵,同样是一个非常稳重的对策。景平本人带来了一千人,再加上溃兵,总兵力可能达到两千人左右。阵而后战的话,他没有足够的优势,就算能胜,也是惨胜。 更麻烦的还在后面,如果景昭得到消息,也跟着赶来的话,双方的兵力差距将达到二十比一。摆在他面前的退路只有一条:逃。 韩说才走了半天,景平就来了,天不佑大汉啊。 梁啸想了半天,派人请来了赵婴齐,把景平到来的消息通报给他。赵婴齐一听,脸就吓得煞白。 “君侯,这可怎么办?” “别急,别急。”梁啸虽然自己心急如焚,却不能表露半分,反过来还要安慰赵婴齐。这货是个没经历过什么危险的公子哥,突然遇到这个情况,乱了阵脚也是正常的。“大不了,我们还可以撤嘛。” “哦。”赵婴齐松了一口气,呆坐了半晌,忽然又说了一句。“就这么撤了,岂不是太可惜了?” 梁啸转头看了他半晌,也笑了起来。“那殿下有什么计划?如果我们给秦王送信,让他来助阵吧,你说他会不会赶过来?” 赵婴齐想了想,苦笑道:“不会,他这时候还不盼着我死在闽越人手里?” 梁啸装出一副诧异的样子。“你们毕竟是叔侄,不至于这么狠吧?” “嘿嘿,王家无情么。我打了胜仗,折了他的脸面,他还能不恨我?如果我被景平打败了,或者直接战死了,他也就不用担心怎么向我父王和群臣交待了。”赵婴齐摸着下巴,眼睛溜溜乱转。“君侯,你想个办法,哪怕是拖几天也行啊。” “拖?”梁啸眉头一挑:“殿下好计谋。” “好计谋?”赵婴齐一愣。“我说了什么好计谋?” “你说拖啊。”梁啸挑起大拇指,一本正经的说道:“以不变应万变,也是一种战术。景平要时间,我们也要时间,不妨比比看谁拖得过谁。” 赵婴齐一脸茫然,还是没明白梁啸的意思。 梁啸解释了一番。景平有兵力优势,却没有立刻进攻,说明他心里没底。利用景平的犹豫心理,他们就可以做一些应对。一方面,派人给秦王赵光送信。不管他来不来,这信都要送,也许他来了呢?另一方面,他们也做好撤退的准备。万一不行,放把火,烧了这些辎重就跑,也让景昭难受一下。 没有了辎重,他还能坚持多久?除了撤退,他没有别的选择。如此一来,他们这次就不算白跑。 赵婴齐恍然大悟,如释重负。“君侯,你这才是大将风度,处变不惊啊。” 梁啸笑道:“殿下,我这是受你的启发。要是论功,你才是首倡。” 赵婴齐摸摸鼻子,不好意思的笑了。 第512章气势 赵婴齐放了心,轻轻松松的去休息了。梁啸心里的大石头却更重,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是可以像他对赵婴齐说的那样,一把火将辎重烧了,拍拍屁股就走。可那不是他的目标,否则的话,他现在就可以这么做,根本不用承受这么大的压力。 他原本指望赵光能给景昭施加一些压力,让他不能全力攻击自己,现在看来,赵家内部的矛盾也不小,赵光见势不救的可能性很大,说不定还会落井下石。 他甚至怀疑,景昭这么快就知道他的存在,也许就是赵光透露出的消息。 这年头,谁都不能信啊。 赵光指望不上,他就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韩安国、卫青身上。但是,实事求是的说,别看他安排韩说去迎,实际上他心里根本没底。天子是否同意了他们的计划,又安排了多少人和船,能不能及时赶到会稽,这些都是问题,只要有一个地方出了差错,他都别指望看到汉军的楼船出现在眼前。 看来,最后还得靠自己。 深夜,梁啸在大帐里反复思考。 “主人,你今天不夜练了吗?”希娅走了进来,见梁啸还在来回踱步,有些意外。 梁啸头也不抬,顺口说道:“希格玛,如果你是景平,现在你会怎么办?” 希娅眼神一黯,沉默不语。梁啸没有听到回答,抬起头,不解的打量着希娅。“希娅,你怎么了?” “没什么。”希娅强笑道:“主人,我如果是景平,我肯定会和你拼命。这么多粮草被你劫了,还等什么等?等你把粮草运走么?” “运走?”梁啸眉头一挑,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对啊,我为什么要在这里死守,这里不适合防守。我可以换个适合防守的地方啊。从西面来的时候,有好几个地方适合驻守。我可以把粮草运到那里去,然后安安心心的等,至少不用这么担惊受怕。 果然是兼听则明。一个人考虑问题难免钻牛角尖。“希娅,你真是说得太好了。”梁啸哈哈大笑,张开双臂,将希娅搂在怀中,用力地抱了抱。“好了。问题解决,我要夜练了。” 希娅一头雾水。不过,她也没有多问,走到梁啸身后,顺手帮他解下了大氅。 梁啸开始夜练,像每天晚上做的那样。 贝塔、希娅站在一旁,自己练习。 几乎在同时,景平坐在大营旁的山岭上,静静的看着远处的大营。 夜色太黑,大营太远。他其实什么也看不到。他只是想站在这里,仿佛站在高处就占据了优势一样。 面对大师兄梁啸,他实在没什么信心。 近百名亲卫全副武装,剑拔弩张,如临大敌。对手是一个能闻声而射的射声士,他们不敢有任何大意。他们的紧张进一步影响了景平,让景平觉得更加压抑,空气似乎都凝滞了,喘不过气来。 梁啸就像一座山,压在他心头很多年。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和梁啸对阵。当这一刻突然来临的时候。他几乎没有一点心理准备,一下子就乱了阵脚。 梁啸现在在想什么? 他究竟有多少骑? 骑兵的战斗力究竟有多强? 景平的脑子乱作一团。他苦思冥想,却怎么也想不出一点线索。当年的吴军也好,现在的闽越军也好。对骑兵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感。 二十三年前,吴王刘濞起兵,与汉军大战,对吴军伤害最大的就是以李广为首的汉军骑兵,那个叫灌夫的汉将甚至只带了十余骑,就在吴军大营里杀了个来回。一直冲到吴军的中军大旗之下。 那一仗,对吴军的最后溃败起到了催化的作用,也让骑兵成为吴军将士心头永远的阴影。 六年前,会稽城下,梁啸、卫青率领十余骑,接连劫杀闽越军斥候、使者,最后甚至劫走了征贰,搞得闽越军士气大落,派出近千人围捕,最后还是于事无补。 骑兵究竟有多强?景平不知道。他只知道一点:骑兵很强。 面对未知的东西,人的恐惧感往往会加倍。景平此刻深有感触。他越想越紧张,甚至有些手脚发麻。他左思右想,最后得出一个结论:还是固守待援的好。骑兵虽然很强,但是骑兵也有一个众所周知的弱点:骑兵不能攻城。 景平松了一口气,匆匆回营。他做了一个决定,明天一早,下令全军再次加固营寨。 梁啸完成夜练,神清气爽,觉得头脑清明,思路活跃,不仅没有睡意,反而有些精力过剩。 贝塔、希娅也收了式,在灯光的衬映下,额头的微汗闪闪发光。在梁啸的帐中,她们穿得都很清凉,只有抹胸和短裤,露出结实的肌肉和线条分明的腹肌。身上也有些汗意,像抹了橄榄油似的。 梁啸忽然心动。“你们热不热?” “热。”贝塔抬起手臂,擦擦额头的汗水,抱怨道:“这南越的天气真是古怪,入冬了还这么热,如果是在长安,这时候都该穿冬衣了。” “这有什么奇怪的,再往南走,还有更热的地方,根本没有冬天,每天只有两个季节:雨季和旱季。那里的人连衣服都省了,不论男女,都只穿一条短裤。” “还有这样的地方?”贝塔将信将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脸色微红。“那岂不是很丢脸?” “没什么好丢脸的。”梁啸一手拉起一个,往帐外走去。“走吧,出去洗个澡,凉快一下。” “现在?” “现在。” 贝塔还想再问,希娅看了她一眼,又目光下垂,瞟了一眼梁啸。贝塔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不禁掩嘴一笑,什么也没说。 月如玉盘,河水清凉,泡了个双飞的桃花浴,梁啸张开双臂,躺在河边的草地上。看着深沉的夜空,忽然笑了起来。 “主人,你笑什么?” “你们说,我们现在去摸景平的大营。把他干掉,怎么样?” “这怎么可能?你不是说景平是个谨慎的人嘛。既然谨慎,又怎么可能留下这样的破绽,让我们轻易摸到他的大帐边。恐怕还没接近他的大营,就被他发现了。” 梁啸没有吭声。如果征侧、征贰他们说的有一半是真的。那贝塔的猜测就大致靠谱。从景平今天的表现可以看出,他和他父亲一样,是个谨慎的人。谨慎的人不求胜,先求不可胜。他们也许没什么奇思妙想,也打不出什么以少胜多的漂亮仗,可是也不会露出明显的破绽。 对付这样的人,应该用什么样的方法? 梁啸不期然的站在景平的角度,开始考虑景平可能的做法。他对景平的了解虽然不够深入,但是他知道一个更谨慎的人,而且和他共事过一段时间。 程不识。 从某种角度来说。景平父子是和程不识一样的人,他们考虑问题的方式有相似之处。参照程不识的用兵方法,大致可以猜致景平此刻的心态。 梁啸一边想,一边和贝塔、希娅闲聊,让她们帮着自己分析,以免自己出现太明显的一厢情愿。经过一番讨论,他心里更有底了。 第二天一大早,梁啸就派人将赵婴齐请了来。 “殿下,我准备移营。” “移营?”赵婴齐还没睡醒,有点懵懂。“好好的。为什么要移营?景平就有附近看着呢,若是他突然发起攻击怎么办?” “没有必胜的把握,他发起攻击的可能性不大。”梁啸说道。他昨天晚上分析了半夜,觉得移营比原地不动更有把握成功。“景平现在大概有两千步卒。就算发起攻击,也没什么优势可言。可是等他的父亲景昭带着大军来了,我们再想移营,就没这么容易了。” 赵婴齐清醒了些,点点头,表示同意。 “让营里的俘虏做苦力。以一百骑兵做监工,剩下四百骑兵监视景平。只要给我们两天时间,在景昭赶到之前,我们可以运送足够我们坚持一个月的粮草到前面的石榴岭。嗯,就是长了很多石榴的那个山岭。那里的地形比较适合驻守。” 赵婴齐记得那道山岭,就在大营西,只有几里地。大营里还有五六百俘虏,有足够的大车,如果用备马来拉车,两天时间运一千人马一个月的粮草是绰绰有余。 “那剩下的怎么办?” “如果两天后,景昭赶到,发起攻击,那我们就把这些粮草烧了。如果他不攻击,那我们就慢慢搬,能搬多少搬多少。” “行!”赵婴齐权衡了片刻,点头同意。 梁啸随即做出安排,让赵婴齐安排得力部下,带着一百骑兵,监督俘虏们运送粮草,到石榴岭建立防守阵地,他和赵婴齐率领四百骑兵出营,逼向景平的大营。赵婴齐有些紧张,不过一想到景平没有骑兵,就算发生战事,他们也有足够的速度撤退,他也就勉强答应了。 越过河水,离山岭还有三里多路,梁啸举起千里眼,观察着远处的闽越大营,忽然觉得有些奇怪。 闽越大营里人来人往,忙碌不停,似乎正在做什么工程。梁啸大惑不解。两军对垒之际,景平居高临下,已经有足够的地利,为什么还要加固大营? 他是想在这里常驻,还是没有安全感,生怕我攻击他?梁啸稍作思索,便否决了前者。景平身后的山谷中已经有一座蒲葵关,他似乎没有必要驻扎在这里。 梁啸虽然很欢迎景平的这种心理,却没有十足的把握。他想了想,决定再进一步试探一下。他对赵婴齐说道:“殿下,我想去阵前去会会景平,你能为我掠阵么?” “你要和景平阵前决斗?”赵婴齐哈哈一笑。“我估计他不敢,你可是大师兄,真正的射声士。” “不,我是想去探探景平的虚实。如今我们是麻杆打狼两头怕,谁也摸不清谁的底细。如果我们能占据主动,也许能抢占一些先机,争取一些时间。” 听了梁啸这句话,赵婴齐这才意识到梁啸不是开玩笑,而是真的想到阵前去。他吓得变了脸色,连忙阻拦。“千万不可。君侯,你若是出了什么意外,那怎么得了?” 梁啸笑了。他知道赵婴齐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如果他真出了什么意外,赵婴齐立马歇菜。不过,景平不知道这个情况啊,他会相信他和赵婴齐之间的这种关系吗,会相信他是这些骑兵的核心和灵魂吗? 在景平的眼中,太子赵婴齐才应该是这支南越骑兵的核心,他最多只是一个军谋。就算他再高明,南越不可能将一支骑兵交给他指挥,南越太子也不可能做他的副将。 事实也正是如此,只不过赵婴齐被他洗脑洗得比较成功,成了脑残粉而已。 “殿下放心,有你做我的后盾,景平不敢把我怎么样。”梁啸说着,看看四周地形,请赵婴齐带领四百骑兵停在两侧的山岭上,居高临下,随时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发起冲击,并利用坡势加速,同时还能隐蔽兵力,让景平看不清他们的真正实力。 虚虚实实,才能营造神秘感。对于生性谨慎的人来说,神秘感就是恐惧的来源。 安排好赵婴齐等人,梁啸率领亚历山大等人,向景平扎营的山岭走去。走到近处,梁啸看得更加清楚,在松一口气的同时,又不禁暗自发笑。看样了,景平很紧张,一大早起来就加固营盘。这得怕到什么程度啊,你已经在山岭上了,难道我还能冲上去不成? 果然将是三军胆。一将心虚,三军气夺。 看到有骑兵渡过河水,逼近大营,闽越军将士早早的通知了景平。景平顶盔贯甲,在亲卫营的保护下来到阵前,看着岭下信马由缰,神色从容的梁啸,心中五味杂阵。 六年不见,当年的大师兄如今已经英姿勃发,散发着让人不敢逼视的威武,而他虽然站在山岭上,却两腿发软,总觉得矮了一截似的。 梁啸一路缓行,见闽越军的大营营门紧闭,根本没有出营作战的迹象,心里最后一丝担心也放下了。征侧说得没错,景平的确是谨慎派,没有胆量和他正面作战,哪怕是他的兵力有明显优势。 “牛儿,去告诉景平,我要和他叙叙旧。” 荼牛儿应了一声,轻踢战马,来到岭下,大声喊话。 第513章虚实 听到荼牛儿的喊话,景平一时进退两难。梁啸邀他阵前叙旧,他是去还是不去?去,可能有危险;不去,未免太示弱了。他考虑再三,还是点起一百亲卫,出了大营。出营之前,又再三嘱咐副将屈千秋小心戒备,随时做好接应的准备。 在他看来,梁啸这个举动透着古怪,不能不防。 在亲卫簇拥下,景平来到营前,和梁啸相隔百步,停住了脚步。 见了景平这副模样,梁啸胆气更壮。他解下腰间的战刀交给荼牛儿,张开双臂,以示自己没有武器,一人独骑,缓缓向前,同时大声笑道:“师弟,别来无恙?” 远处,赵婴齐在千里眼里看到这一幕,吓得面色如土。梁啸这是勇敢还是犯傻啊。他身边只有二十余骑,到景平的大营前已经够危险了,现在居然还一个人去见景平,连武器都不带。景平要是突然起意,一拥而上,他就是武功再好,也会被剁成肉酱啊。 这个疯子!赵婴齐咬牙切齿,命令身边的骑士做好冲锋的准备。无论如何,一定要将梁啸抢回来。 景平也被梁啸的举动惊呆了。他心跳如鼓,血一阵阵地涌上头。梁啸越来越近,如果他下令攻击的话,只要几个呼吸的时间,亲卫们就能围住梁啸,将他拖下马来。 景平屏住了呼吸,他勒住了缰绳,放慢了脚步,同时做出一个手势。亲卫们心领神会,不约而同的做好了出击的准备,只等景平一声令下。 景平盯着梁啸的身影,心里不住的暗自默念:再近一点,再近一点。 梁啸看似随意,实则并不敢有一丝放松。景平等人的一举一动全部落在他的眼中。见此情景,梁啸没有继续向前,在十步之外勒住了缰绳,同时将踩在马镫上的脚往后缩了缩,做好随时下马的准备。如果景平打算冲过来。他可以及时跳下马战斗。 与此同时,他不动声色的做了一个手势,让火狐等射手做好准备。双方相距百步,火狐等人有足够的能力提供远程火力支援。 “师弟。你这架势,是不是想请我到你大营里坐一坐啊?” “啊?”景平一时怔住。他本想等梁啸靠得再近一点就动手,没想到梁啸在十步外停住了。这个距离说话足够,偷袭却有些嫌远,特别是面对梁啸这样的对手。如果梁啸转头就跑。他们未必能抓得住他。他心里纠结,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梁啸,神情未免显得有些傻,气势又弱了三分。 “那容我回去和南越太子商量一下,如何?” “南越太子?”听到这几个字,景平突然回过神来,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南越太子赵婴齐也在这里?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里该有多少骑兵?一千,两千,还是五千?若非如此。怎么能保证赵婴齐的安全。 景平转而一想,又疑心大起。他虽然不知道梁啸等人的确切兵力,但是就南越而言,似乎也不可能拿出足够保护太子的骑兵来。骑兵建议可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完成的。 梁啸在诈我? 景平眼珠一转,故作豪爽地笑道:“好啊,我也早就听说赵婴齐的名号,如能一见,也是我的荣幸。” “那你今天可以如愿了。”梁啸转过身,顺便将马头拨向斜侧方,进一步方便逃跑。他一指远处山岭上的赵婴齐。“那就是南越太子殿下。你能看得清他的战旗吗?如果看不清,不妨派个使者过去问候一声。虽说是敌人,可你们闽越毕竟曾经臣服于南越,该有的礼节还是应该有的。” 景平早就看到了远处那些人影。不过他离得太远,看不清战旗,更没想到那些人会是南越太子。此刻听梁啸这么一说,他心里又有些打鼓。 梁啸所言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如果说是真的,这事未免太诡异,南越太子居然深入闽越境内。战事有扩大化的倾向。如果说是假的,那梁啸未免也太能装了。他只要派一个人过去看看,立刻就能戳破梁啸的谎言。他不认识赵婴齐本人,至少能看出太子应该有的排场吧。梁啸想骗人,也不会用这么低劣的手段。 景平想了想,叫过一个机敏的亲卫,让他去拜见赵婴齐。亲卫会意,大步流星的去了。 情况未平,景平也不敢轻举妄动,示意亲卫们暂停攻击,等一等再说。为了拖延时间,他和梁啸叙起旧来。“大师兄,师傅在长安还好吗?” “你没遇到小师妹?”梁啸不答反问。他毕竟时刻掌握主动权,不让景平有自由思考的时间。 “小师妹回来了?” “不仅不师妹回来了,卫青也来了,还带着几万大军。”梁啸咧嘴而笑。“要说还是小师妹有眼光,一眼就相中了卫青。你们当初能想到卫青会有今天?” 景平黯然。他当然知道征贰回来的事,征家反了,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闻。韩安国、卫青统领大军攻击闽越北境,也是涉及到闽越存亡的大事,他们更不可能不知道。 “师弟,你父亲是吴国旧部,为刘驹卖命是义字当先,没人会说你们什么。如今刘驹在会稽做他的娄侯,你们转投闽越,也没什么问题。闽越也是大汉的属国嘛。可是现在,你们跟着余善,与朝廷对抗,这算什么?” 景平皱了皱眉,无言以对。 “朝廷是有气量的,师傅到了长安,天子待以师友之礼,并没有因为他曾经是吴国旧部就对他不利。景氏是楚国旧姓,你们父子何必为余善卖命?现在情况分明,雨季已过,大战一触即发。汉军从会稽、豫章两路进军,南越从南路进攻,你们还能坚持多久?小师弟,回去劝劝你父亲,现在后悔还来得及,等到兵临城下,再后悔就迟了。” 景平紧紧的咬着嘴唇,一声不吭。他生怕自己一张嘴就被梁啸说服了。他自己也觉得这件事不靠谱,可是这事轮不到他做主。 景平的气势就被梁啸全面压制,主动权尽失。心头郁闷忧愁,一时也顾不上考虑攻击梁啸的事。直到亲卫回来,告诉他远处的骑兵的确像是南越太子赵婴齐,他才把思绪拉回来。 “大师兄。那真是南越太子?” 梁啸笑道:“你都派人看过了,还问我?” “你们……”景平欲言又止。他很想问问梁啸,你们究竟有多少人。可是理智告诉他,这句话问得未免太白痴。梁啸能告诉他真话吗?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真是南越太子,那兵力肯定不会少。至少不会让自己有机会抓住赵婴齐,立个大功。 景平心中越发不安。赵婴齐出现在这里,难道真是像梁啸说的,南越要尽起精锐,配合汉军进攻闽越?这个消息很重要,必须立刻汇报给父亲。闽越可能面临着一场灭顶之灾,再不做决定,可能就迟了。 当然了,既然赵婴齐在这里,那抓不抓梁啸就没什么区别了。南越人再软弱。也不可能让太子做梁啸的副将。说不定,梁啸还是奉赵婴齐之令来劝降的呢。 景平心情低落,无心再与梁啸叙旧,拱手作别。 梁啸拨马而回。他根本没指望说明景平,与景平阵前叙旧,只不过是想近距离看看景平,确认他的心态,争取主动权。如今看来,景平根本没有主动进攻的勇气。在景昭的主力赶到之前,他们是安全的。 看到梁啸平安归来。赵婴齐一直绷着的那口气终于吐了出来。他眉开眼笑,主动迎了上来,用力拍拍梁啸的肩膀,半真半假的说道:“君侯。你吓我了。” “师兄弟叙叙旧,有什么好紧张的?” “叙叙旧?我看景平恐怕不会这么想。刚才他分明想攻击你的。” “哈哈,没错,他是想攻击我。不过,有殿下为我掠阵,他不敢轻举妄动。”梁啸收起笑容。吐了一口憋了半天的闷气。“殿下,我们时间有限。景平年轻,不敢冒险,景昭却经验丰富,我们这点小把戏骗不过他。必须抓紧时间,做好苦战的准备。” 赵婴齐一口答应。他已经对梁啸崇拜得五体投地,梁啸怎么说,他就怎么做。 梁啸只留下自己的部曲在闽越军的大营前嬉戏、游荡,故意刺激闽越军,做出一副挑衅模样,其余的人全部去搬运粮草,构筑阵地,准备固守待援。 四五百南越骑士,五六百俘虏,总共一千多人,几百辆马车,像蚁群一样,日夜不息的搬运,将驻扎在空阔地上的闽越大营搬往附近的石榴岭。 有梁啸在营前守着,景平不敢有任何大意,闭营不出。他派出大量斥候,打探南越骑士的动静,虽然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却也了解到了不少情况。可是他却也不敢相信这些情况。只有四五百人,千余匹马?这怎么可能。不用说,这肯定是梁啸把主力藏起来了,又让人搬运粮草,诱他出击。 景平秉承其父一贯的教诲,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守住大营要紧。不管你梁啸安排了什么诡计,我不出营,你能奈我何? 赵光接到了赵婴齐的战报,将信将疑,还夹杂着几丝嫉妒。 赵婴齐和梁啸居然劫了景昭的辎重大营,得到了大量的粮草?我和景昭打了这么久的仗,也没取得什么像样的进展,甚至未能将景昭赶到梁山以北。赵婴齐一出手,不仅反客为主,攻击闽越境内,还劫了景昭的辎重大营。 这运气也太好了吧。 赵光很郁闷。他将赵婴齐的战报扔在一旁,不予理睬。他现在要考虑的是回到番禺之后,如何解释自己的劳师无功,而不是追击景昭,解赵婴齐之围。对他来说,赵婴齐先胜后败才好呢。如果他阵亡,那就更完美了。谁让你不听劝,非要冒险出击呢。 孤军深入,只能是这个结果啊。少年轻狂,看你还能轻狂到几时。 赵光按兵不动,即使收到了景昭撤退的消息,他也只是象征性的追了一下,然后便收兵回营。他给吕嘉写了一封信,告诉他眼前的情况,让吕嘉有个心理准备,先在赵胡面前吹吹风,免得赵婴齐阵亡的消息传到番禺,赵胡承受不了。 景昭接到景平的消息,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起营班师。 几个月的征战,徒劳无功,现在连梁山以前的大营也扔了,彻底的颗粒无收。 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次战事的结局可能不妙。 两天后,景昭率领大军返回蒲葵关。他顾不上休息,将大军交给副将,自己带着亲卫营,赶到了景平的大营。景平将几天来的情况原原本本的向景昭做了汇报,又陪景昭远远的观察了梁啸等人建在石榴岭的新大营。景昭眉头紧皱,沉思半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孩子,你这次可能考虑得太多了。” 景平不明其意。 “我派斥候查看了南越的大营。从营盘的大小来看,赵婴齐和梁啸带来的骑兵的确不是很多,应该不会超一千。他们是从草蒲岭翻越的梁山,超出我们的探查范围太远,我们都疏忽了,被他钻了空子。综合各种消息来看,他把大营移到石榴岭,不是诱敌之计,而是实实在在的冒险。” 景平的脸色立刻胀得通红。如果真是如此,那他不仅被梁啸骗了,而且丧失了一个大好机会。南越太子赵婴齐,大汉冠军侯梁啸,这是多么有价值的目标,完全值得他赌上一把。可他被梁啸吓住了,不仅放跑了这个机会,还给了梁啸足够的时间在石榴岭构筑阵地。 如今,梁啸阵地已成,即使父亲回援也无济于是。 机会,稍纵即逝。 “这……可怎么办?” “先抢回一部分辎重再说。”景昭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围攻石榴岭,困住赵婴齐,传书国相,请他决断吧。当此存亡之际,我们不能再走错一步。赵婴齐和梁啸总算有点份量,如果能抓住他们,我们也算没有白忙一场。” 第514章练阵 梁啸、赵婴齐并肩站在山岭上,用千里眼观察着远处的景昭、景平父子。虽然看不清他们的脸色,但他们相信,景昭此刻的脸色肯定不会好看。 梁啸吓住了景平,几乎将所有的人马都投入了转运工作。三天时间,他们搬空了大半个大营,还在岭上构筑了阵地。如今他们粮草充足,阵地稳固,箭矢、武器也不少,足以维持一年以上。 这是一个极大的冒险。只要景平稍微有点勇气,发起攻击,他们就可能遭受灭顶之灾。也正因为风险极大,所以成功的喜悦才更加甜蜜。此时赵婴齐已经忘了自己当时紧张的样子,兴高采烈,恨不得手舞足蹈。 “可惜。”梁啸看看远处的大营,有些惋惜。“如果再给我两天时间,我就能把整个大营都搬空。现在嘛,只好烧了。” “烧了吧,烧了吧。”赵婴齐满不在乎的挥挥手,一副不知柴米贵的富二代嘴脸。“与其留给景昭,不如烧了。” 梁啸很想把这些粮草留下来,但形势逼人,也只有一烧了之。命令传出,留在大营里的骑士们点燃了剩余的粮草和帐篷。没用多久,大营里就冒起了滚滚浓烟,火光直冲云霄。 看到辎重大营起火,骑士飞驰而出,景昭的脸颊抽搐了两下,跺足长叹。他还想夺回那些辎重呢,没想到梁啸、赵婴齐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直接一把火烧了。在心痛之余,他更加心惊。他仰天长叹,最后无奈地摇了摇头。 “孩子,你输得不冤,我们遇到了两个极其狠毒的对手。” 景平看着远处遮天蔽日的浓烟,默默无语。他也看出来了,梁啸根本没打算给他留一颗米,只要他发起攻击,梁啸就会点火。区别只在于。他的犹豫给了梁啸机会,让他有充足的时间搬运尽可能多的粮草。 见识了赵婴齐、梁啸的果断,景昭更加肯定他们的实力有限。他没有再犹豫,立刻命令大军赶到石榴岭下扎营。四面围住,水泄不通。为了防止赵光赶来支援,他在几道山岭上都安排了守卒,务必要把赵婴齐、梁啸困死在石榴岭。 与此同时,景昭派人送信给余善。请求粮草和兵力支援。一个是南越太子,一个是大汉冠军侯,相信对余善有足够的吸引力。 景昭扎营的时候,梁啸一直在岭上看着。看着闽越军的大营在岭下成型,看着景昭的战旗迎风飘扬,他松了一口气。景昭再一次遵循一直以来的习惯,照本宣科。即使他烧掉了剩余的辎重,把景昭推到了可能断粮的窘境,景昭还是按照十则围之的兵法,采取围困的战术。而不是速战速决。 果然,只要是有套路的对手,总是比较容易对付的。难对付的都是不按常理出牌的人。桓远常说,用兵奇正相依,以正守,以奇攻,缺一不可。景昭生性谨慎,正固然正矣,用奇却差一些。就像程不识一样,固然不太可能遭受惨败。但是想立功也不容易。 如果双方对调位置,梁啸肯定不会采取这种做法。兵贵胜,不贵久,更何况辎重大营被毁。根本拖不起。这时候就应该利用兵力优势发起强攻,在战斗中寻找机会,而不是坐等。孤军深入,兵力悬殊,就算粮草再多,士气也绝非无隙可击。激战之下。当然是兵力不足的一方更容易崩溃。 当年彭城之战,项羽用三万骑奔袭刘邦的五十六万大军,就是勇气和智慧的结合,创造了一个神话。 很显然,景昭没有这样的勇气和智慧。 这是上天赐给我梁啸的机会,看来穿越者还是有些福利的,至少运气不错,有了桓远那样的师傅,却没遇到桓远那样的对手。梁啸捏着手指,轻轻地扬了扬眉。 大军围岭,南越骑士内心曾经非常恐慌,不过景昭没有及时发起攻击,错过了这个机会。 等南越骑士情绪稳定下来,习惯了景昭大营在岭下的情景,这个危机就在不期然间化解了。梁啸和赵婴齐固然不敢有任何懈怠,却也没有露出任何不安的情绪。从表面上看,他们甚至算得上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颇有大将之风。 化险为夷,处变不惊,两人理所当然地要互相吹捧一番,吹得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之后,梁啸问道:“殿下,秦王真的不会出兵吗?” 赵婴齐把玩着一颗火红的石榴果,看着山下的闽越军大营,沉默不语,笑容渐渐散去,眉宇间有些阴冷。他知道赵光不想来救他,可是他没想到赵光连演戏都不肯。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收到赵光的一点消息。在赵光的眼里,他这个太子兼侄儿是不是已经成了死尸? 明知梁啸可能是挑拨,赵婴齐还是觉得很愤怒。他只是不想在梁啸面前表露出来。 “也许是被景昭挡住了吧。”赵婴齐慢吞吞的说道:“梁山虽然不算很高,却也不容易翻越。景昭有了准备,我王叔要想过来,只有强攻了。” “若是如此,那就只有指望我汉军了。”梁啸在一块巨石上坐了下来,翘起二郎腿,轻轻地晃着。“希望韩说他们这一趟顺利,否则的话,我们可能还要灰溜溜的杀回去,这次奇袭也就成了笑话。” 赵婴齐脸色更加难看。如果最后真要落得只能由汉军来救援的话,南越的脸可就真的丢光了。他对赵光怨恨不已。就算有私心,总得维护着南越的颜面吧。内部矛盾如此暴露在汉使面前,以后还怎么和长安朝廷讨价还价,还怎么保持南越的相对独立。如果南越不能独立了,他这个秦王还做得成么。 不管怎么说,他都做不成了。只要我能活着回去,我非弹劾他不可。 赵婴齐暗自咬了咬牙。 梁啸用眼角的余光将赵婴齐凶狠的神色尽收眼底,暗自发笑。不过,一想到自己的处境,又不免有些尴尬。内部矛盾总远优先于外部矛盾,这真是个无奈而又无解的悲剧。 他转头环顾四周,看到不少将士正在树林中练习,满意地点点头。被大军包围。军心不乱,还能做到松弛有度,虽说与景昭的迟缓性格有关,他和赵婴齐的从容也起到了良好的表率作用。赵婴齐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他却是与对手斗智斗勇,步步占得先机才有如今的坦然。 这也是一个难得的体验,虽然景昭父子实在算不上什么强劲的对手。 树林中,南越将士正在演练,梁啸看了一会。突然皱起了眉头。这些人原本都是鲁象手下的骑兵,但南越人不是匈奴人,骑射不是从小养成的习惯,所以下了马步战并不会削弱多少战斗力。鲁象统领的是禁军,不论是身材还是身体素质,都算得上精锐。可是在梁啸看来,他们步战的水平却明显不如赵广的部下。 他们练习的基本都是个人技战术,没什么配合可言。说得好听一点,是人人争先,说得难听一点。就是一群乌合之众。 怎么会是这样? 梁啸很意外。一直以来,他训练的都是这些人的骑射水平,从来没有考虑他们的步战能力。如果这些人都是这样的水平,那还怎么面对景昭的攻击?“殿下,这些……不是南越的禁军,真正的精锐么?” “是啊。”赵婴齐正在啃石榴,满嘴都是水。 “那他们和赵广的部下比,谁更强一些?” “当然是赵广的部下强。”赵婴齐笑了起来。“禁军负责京城,哦,是番禺的安全。也就是救个火啊,抓个贼啊,哪里有什么实战的机会。赵广则不同,他是我南越不多见的悍将。一年倒有大半年和蛮夷作战。” 梁啸恍然大悟。没错,南越承平日久,番禺作为王城,附近的治安自然最好,周边各郡赵佗的怀柔政策下,也没有什么大规模的叛乱。有赵广这样的将军就足以应付,禁军没什么实战的机会,怎么可能有强大的战斗力。 这些骑士的步战能力其实和他们受训之前骑射能力差不多,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好。 “殿下,我们要面对的可是十倍以上的闽越军,如果没有……” 梁啸停住了,没有接着说下去。赵婴齐看了他一眼,满不在乎。“君侯,你有什么想法,就直接说吧,我听你,准没错。” “要想以少胜多,固然需要勇气,但客观条件也必不可少。地利是一方面,将士训练也是一方面。殿下,我们应该趁景昭还没有发起攻击的时候,加强士卒的训练。” “好啊。”赵婴齐不假思索,一口答应。梁啸帮鲁象训练骑兵,已经证明了他的练兵能力。梁啸愿意帮他训练步卒,那他还有什么不愿意的。他唯一的担心是:“来得及吗?” 梁啸也在考虑这个问题,他沉思半晌。“应该来得及。”可是,他心里说的却是:“希望来得及,要不然就死定了。” “那你就去干吧。”赵婴齐掏出一把石榴籽,塞进嘴里,嚼得汁水横流。 梁啸随即将五十名什长叫到一起。 什长是一什之长,包括自己在内,一共有十名士卒。这是沿袭的秦制,南越军的主力来自秦军,他们的制度、战法也有浓厚的秦军影子,只是在具体的战术上有了一定的变化。变化多少也因人而异。赵广统领的野战部队变化就比较大,更适应实战。鲁象统领的禁军因为实战的机会少,就保留了更多的秦军战法。 梁啸为了熟悉南越的丛林战,和赵广进行了多次切磋。现在,他又要把这些学来的战术传授给鲁象麾下的骑士。他打乱了沿袭自秦军的列阵战法,改用赵广部的小阵,以五人、十人为一个战斗单位,以适应丛林特有的地形。 学习的赵广的战法之后,梁啸并没有满足于现状,他参考抗倭英雄戚继光的鸳鸯阵,对小阵进行了重新编排。这些战法本来是留给汉军征讨南越用的,只在荼牛儿等人内部练习。为了确保自己能击退景昭的进攻,活得更久,他不得不提前曝光这些训练计划。 他将秦军五人前后站立,两伍并排的战法做了改进,以三名刀盾手在前,手持盾牌、长刀近战,两名长矛手居中,使用长矛作武器,隔着刀盾手攻击敌人。三名弓弩手拖后,以弓弩为武器进行远程攻击,有刀盾手和长矛手在前掩护,即使是近战时,他们一样可以安心的使用弓弩。必要的时候,他们还可以充作刀盾手或长矛手,参与近战。 最后又是两名刀盾手,他们作为预备力量,同时防备后方出现敌人。 梁啸将五十名什长编成五队,轮流跟着荼牛儿、庞硕练习新战法,等他们自己熟悉战法之后,再回各什传授给自己的部下。为了激烈他们接受新战法,用心练习,梁啸还设定了赏罚措施,约定每五天进行一次比武,优胜者有赏,失败者有罚。 有赵婴齐毫无保留的支持,有之前骑射训练积累的威严,梁啸没有遇到太多的阻力,训练很快就如火如荼的展开了。树林之内,山岭之间,随处可见结阵而战的南越士卒。 新阵训练进一步稳定了军心,南越将士心无旁骛的投入训练之中,也没什么时间去想岭下的闽越军。而景昭也一直没有进攻,耐心的等候着余善的消息。双方一个岭上,一个岭下,倒是相安无事。 景昭没有千里眼,根本不知道岭上究意发生了什么事。他倒是派了不少斥候去打探,可惜梁啸同样派出了大量的斥候,控制了周围的高地,不给闽越军斥候一点机会。为了制造神秘感,尽可能的保持机密,他甚至自己参与巡逻,狙击闽越斥候。 伏击与反伏击,潜入与反潜入,双方在周围的山岭上不断的展开厮杀,每天都会发生数起小规模的激斗。在以梁啸为首的神箭手强力狙击之下,闽越军斥候损失严重,士气受挫,阵线一退再退,根本打探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景昭对此一筹莫展,他急切的等待着余善的消息。 好消息很快就来了。得知南越太子赵婴齐、大汉使者梁啸被困石榴岭,余善非常兴奋,正在率领两万精锐从西线分水关赶来,最多半个月就可以到达。他要求景昭不惜一切代价,必须将这两个人留住。 看完余善的书信,景昭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第515章危机 番禺,南越王宫,曲水流殇。 南越王赵胡拱着手,沿着水渠缓缓而行。阳光明媚,流水清澈,小鱼在铺了鹅卵石的渠中畅游,一看到人影,倏地的一摆尾巴,溅起一朵水花,就不见了踪影。水渠两侧花红柳绿,浓荫密布,虽然已经入冬,却依然一片春机盎然。 可是,赵胡脸色却阴得像是飓风将至。 吕嘉、严安一左一右,神情各异,鲁象远远地跟在后面,脸色很黑,手不停地摸着剑柄,显得有些焦灼。 他应该焦灼,赵胡想。如果我儿有什么意外,他这个中尉也别做了。就算我愿意网开一面,吕嘉也会抓住这个机会不放,逼他自免,放弃军权。 梁啸、赵婴齐率骑兵迂回袭击闽越军辎重大营的消息传回南越,鲁象就意识到了其中的危险。奇袭这种事,听起来很激动人心,但是危险也不言而喻,特别是当赵光按军不动的时候,赵婴齐就成了孤军。一旦受挫,后果不堪设想。 赵胡很恼火。既恨梁啸不知轻重,又恨鲁象乱出主意。如果不是鲁象出面,他是不可能同意赵婴齐去前线作战的。不过,他也知道,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梁山离此有一千多里,就算他现在派快马送信,也来不及阻止赵婴齐。 说不定,赵婴齐现在已经成了一具死尸。 一想到儿子横尸疆场的模样,赵胡就不禁手脚发麻。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局面。太子一旦战死,南越朝堂必然掀起一场争立之风,而鲁象也会因此受挫,原本就曲指可数的心腹又少了一个。 这可怎么办? 赵胡停住脚步,转身看看吕嘉。吕嘉忧色忡忡。不过,赵胡觉得他这是装的,他原本就对太子印象一般。赵光又是他的女婿,如果没有他的支持,赵光不敢见死不救。如果赵光出兵攻击景昭。赵婴齐也就不存在孤军深入的问题了。 严安却很平静。赵胡觉得他也是装的。如果赵婴齐战死,南越肯定会迁怒汉朝,严安的任务就无法完成,他怎么可能一点触动也没有。 赵胡对严安印象不错。但出了这样的事,他也高兴不起来。 “二位,你们说说看,现在该怎么办?” 吕嘉说道:“大王,臣觉得应该立刻派人出使闽越。知会闽越王,化干戈为玉帛,以免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 严安笑笑。“吕相,化干戈为玉帛?你这是要投降吧。这一战的起因可是闽越侵犯南越,除了割地称臣,我真想不出你怎么化干戈为玉帛。” “我也想不出。”吕嘉大怒。“正因为想不出,我们才请求长安朝廷出面。如今已经过去了大半年,大行令王恢部驻扎在豫章,迟迟不肯进兵,我不知道他是准备进攻闽越呢。还是意在南越。你们蛊惑我家太子,如今太子身陷死地,你不想办法解救,却说起风凉话来。我真不知道你意在何为。” 严安皱皱眉。“兵凶战危,前线毕竟不是番禺,有点危险很正常。可是吕相说身陷死地,未免言过其实。太子殿下为什么要去梁山,这其中的原因吕相应该很清楚吧。就以目前而言,若不是令婿按兵不动,太子又何必冒险?” “太子冒险。是因为梁啸蛊惑,秦王殿下多次劝阻不成,怎么反倒成了他的责任?” “是不是多次劝阻,谁能说得清?按兵不动。却是实实在在的事实。你罔顾事实,却听信一面之词,是不是有失偏颇?”严安冷笑一声:“再说了,如果这件事真是梁啸提议,那我倒觉得吕相不必如此激动。梁啸虽然年轻,却征战多年。从无败绩。太子殿下跟着他,比在番禺还要安全呢。” 吕嘉眯起了眼睛,盯着严安看了一会儿,嘴角微挑。“但愿如此。如果梁啸能保护太子平安归来,不管是不是立了功,我都愿意向他致歉,并且再不反对称臣纳质之议。”不等严安说话,他又转身对赵胡行了一礼。“大王,臣言尽于此,请大王三思,莫为他人所误。臣告退。” “唉,吕相……”赵胡抬起手,想留住吕嘉,吕嘉却充耳不闻,躬身行礼,向后退了几步,扬长而去。 “这……”赵胡觉得很没面子,跺了跺脚,招招手,把鲁象叫到跟前。“太子去前线,是你建议的,你说该怎么办?” 鲁象不安地看看严安。严安心里也打鼓,可是他知道,这时候他们没有退路,只有相信梁啸。 “大王,你不用担心。我刚才已经说了,有梁啸在侧,太子不会有什么危险。如果这真是梁啸的建议,他必然有万全之策,否则不会将太子引入险境。大王,你可知道梁啸当年出使西域的事?” 赵胡眨眨眼睛。他当然知道梁啸出使西域的事。不过,那些事当故事听时,会觉得梁啸勇气过人,真的落到自己身上时,这就显得鲁莽冲动了。他还是很为赵婴齐的安全担心。 “大王,鲁将军,你们应该相信梁啸。俗话说得好,出奇制胜。若无足够的理由,梁啸怎么可能行险?依我看来,这肯定是赵光不肯配合,为打破僵局,梁啸只好另辟蹊径,以奇取胜。” 说着,严安瞥了鲁象一眼。鲁象一听,心领神会,立刻附和道:“正是。兵法云,以正守,以奇胜。若太子居中为正,赵光为奇,配合默契,岂有不胜之理。太子统兵出击,要么是赵光另有企图,不肯配合,要么是太子勇于担当,自愿用奇。有梁君侯在侧,未必就没有成功的机会。” “万一婴齐出了问题呢?”赵胡还是有些不放心。 “万一……”鲁象语塞。他心里打鼓,除了考虑怎么把责任推到赵光头上,哪里有什么主意。 “没有万一。”严安一挥衣袖,大大咧咧的说道:“大王你大可宽心。你要担心的只是太子得胜归来之后如何庆祝的问题。我敢以项上人头为梁啸担保,只要有他一口气在,必不能让太子有真正的危险。” “是么?”见严安说得如此自信,赵胡稍微安心了些。“那……现在该怎么办?” “勒令赵光策应。如果赵光不可信……”严安转身看看鲁象。“也许该换个可信的人。” 鲁象一听,怦然心动。如果能趁着这个机会夺取赵光的兵权,就算赵婴齐出了事,吕嘉也没什么办法可想。即使不成功。这也可以坐定赵光是责任人,进而打击吕嘉。要知道,赵光可是吕嘉伸入军界的第一只手。 “请大王下诏,催赵光进兵。要不然的话。就解除他的兵权,另换他人。” “这……”一涉及到兵权,赵胡又犹豫起来。 严安沉默了片刻,提议道:“大王,依我看。赵光恐怕指望不上。不如行文大行令,请他出兵协助,威胁闽越西线,也许能稍缓太子的压力。” “这是个好主意。”赵胡眼睛一亮。王恢驻兵豫章,让他很紧张。如果王恢攻击闽越,就算不能救回赵婴齐,也能让他睡个安稳觉。“严君,他还没出兵吗?” “可能在等粮饷。粮饷要从中原运来,需要些时日。”严安看看赵胡,笑道:“如果大王能支援一些。那应该就快多了。” 赵胡眼珠一转,连连点头。“这是应该的,这是应该的。惩罚闽越,原来就是解我南越危机。南越不能出兵,出些粮草也是应尽之责。” 赵胡随即派人与吕嘉商量。 吕嘉虽然不愿意出血,但是王恢驻在豫章,南越的压力很大,而且赵婴齐深入闽越,生死不明,如果没有一点实际行动。难免会让赵胡觉得他有意陷赵婴齐于险地。赵光按兵不动,已经引起了赵胡的强烈不满,他不想再在这个时候与赵胡对立。 吕嘉答应了,却不肯将粮食直接运往豫章。他说。既然大行令要东出,不如从龙川调粮,利用龙川水,直接将粮食运到前线,等大行令到达,正好可以食用。免了转运之苦,还节省时间。 严安知道吕嘉的用意,却没有反对。他知道,在强攻南越没有把握之前,拿下闽越也是一个选择。朝廷的诏书还没到,但王恢却有可能已经东行。在原本的行动计划中,东行攻击闽越,本就是王恢部的选择之一。 在催促吕嘉筹集粮食的时候,严安也没有闲着,他找到了在番禺做生意的中原商人,劝他们大量采购稻米。大米的利润虽然远远不如珠宝,但数量巨大,还是有利可图的。在黄河决口,山东歉收已成定局的情况下,转运南越大米缓解中原饥荒,必然会得到朝廷的支持,说不定还有机会得到朝廷嘉奖。 在严安的劝说下,不少商人响应了号召,或多或少的购买了稻米,运往中原。特别是淮南国的商人,他们几乎舍弃了所有的货物,只买稻米。淮南也被大水殃及,淮南王已经给他们传书,让他们购买稻米回去。现在有严安从中斡旋,他们可以买到更便宜的稻米,自然不会拒绝。 一时间,番禺的米价迅速上涨,每石卖到了百钱,是平时的三倍以上。 中原商人强大的购买力让南越粮商欣喜若狂,纷纷从各地调货。 十一月中旬,余善率领两万大军赶到漳浦。 他一边安排人扎营,一边让景昭领着他去查看地形。景昭不敢怠慢,立刻带着亲卫营,陪着余善出营。他丢了漳浦大营的辎重,余善没有怪罪他,他自然要更加忠心耿耿才行。 余善骑着一匹骏马,比普通的马高出两尺,浑身雪白,没有一根杂毛。毛色油光水滑,如同一匹丝帛,漂亮得让人忍不住想摸一下。颈高腿长,步态轻盈,一看就是一匹好马。再配上镶金嵌玉的马具,富丽堂皇,光彩照人。 景昭艳羡不已。“国相,这是哪来的好马?” 余善心中得意,摇了摇金丝缠成的以鞭,指了指远处的石榴岭。“说起来,这匹马和梁啸也有几分关系。若不是他出使西域,我哪里能得到这么好的大宛马呢。” “大宛马?”景昭咂舌不已。他只听说过大宛马的名声,却没见过真正的大宛马。不过,看这匹马的神骏,就算不是真正的大宛马,也是难得的良驹。江东马少,余善为了得到这匹好马,不知道花了多少钱呢。 余善看出了景昭的羡慕之意。“这匹马,花了我五百金。” 景昭苦笑着摇摇头。“国相,你这可真是一掷千金啊。” 余善眉头微挑。“没错,我就是一掷千金,只为两匹好马。景将军,若能擒下赵婴齐和梁啸,我将这匹马送给你,以作谢意,如何?” 景昭愣了一下,连忙摇头。“国相言重了,臣不敢当。臣一时不慎,为贼人所趁,丢了辎重,国相不责罚臣,已是天恩。臣岂敢再有其他奢望。臣肝脑涂地,不能报国相大恩万一。臣愿身先士卒,为国相擒获赵婴齐和梁啸。” 余善笑了。“沙场征战,谁能保证万无一失?当年秦穆公不以崤山之败责孟明视,这才能称霸西戎。我虽然不如秦穆公贤明,却深向往之。承将军不弃,助我一臂之力,区区一匹马,何足道哉?” 景昭心领神会。驺安被诛,征武叛变,余善现在急需他这样的将领支持,这才会用好马来笼络他。也正因为考虑到这些因素,他才能在丢了辎重的情况下安心的等余善来援。 “愿为国相效犬之劳。” “哈哈哈……”余善大笑,轻踢马腹。“走,我们去会会梁啸,看看桓远的得意弟子究竟有多厉害。” 景昭上马,跟在余善左右。他的马是普通的中原马,虽然价格不菲,可是比起余善的坐骑,那就有天壤之别了。如此一来,即使他身材比余善略高,也只能仰着头和余善说话,尽显恭顺卑微之态。 “国相,分水关的情况如何?” 余善眼神微黯。“目前虽然还没有什么问题,可是王恢驻兵豫章,迟迟不走,我担心他会大举进攻。一旦三面夹击,闽越危矣。”他低下头,看了景昭一眼,轻笑一声:“若能擒住赵婴齐,至少可以逼迫南越退兵,解肘腋之危,除心腹之患。相较于汉军的骑兵,南越的水师才是真正的威胁啊。” 第516章余善 余善、景昭在数百亲卫的簇拥下,来到石榴岭下,仰观岭上的阵地。 两万闽越大军赶到,大河两岸新立起无数的帐篷,声势浩大,自然逃不过梁啸和赵婴齐的眼睛。余善出营查看地形,也落在了梁啸的视线中。 梁啸对余善没什么兴趣,对那匹白马倒是心动不已。 “这是乌孙马。”梁啸在西域呆了两三年,对乌孙马和大宛马的区别还是分得清的。“上等的乌孙马,即使在长安,这样的马也能卖到百金一匹。余善真舍得花钱啊。” 赵婴齐也赶了过来,举起千里眼,观察了一番,哑声笑道:“马是好马,人却是人渣,不配啊。” 话说得很谐趣,只是声音发颤,透着说不出的心虚,反倒有些自嘲的意思。 梁啸瞥瞥他那快要赶上舞女腰肢的眼角,暗自叹了一口气。赵婴齐是真的怕了。等了这么久,援兵没看到一个,余善却亲自领兵来了,而且带来了这么多大军。这是不拿下他们二人决不罢休的节奏啊。 就连梁啸自己心里都在打鼓,小小的石榴岭,能挡住了余善和景昭的攻击吗? 恐怕包括赵婴齐在内的南越人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他们已经从各自的帐篷里走了出来,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看着山下渐渐成型的闽越大营,脸色阴沉。这么多人,却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山风掠过漫山遍野的石榴树,发出希希索索的声音,仿佛在低声哭泣。 能让梁啸略感安慰的是当值的士卒还在自己的岗位上,将士们虽然士气低落,却没有人大喊小叫。 不过,梁啸也知道,面对严重不利的局面,如果不做点什么,士气崩溃是迟早的事。这些南越将士本来就没有多少战场经验。受到激励容易热血沸腾,面对压力也容易沮丧低沉。能不能控制住他们的情绪,非常考校将领的应变能力和心理素质。 此时此刻,他应该站出来。只是他此刻有些举旗不定。 算算时间,也过去了一个多月了,韩说如果顺利的话,应该已经到了东治附近。他是没遇到卫青,还是出了什么意外?又或者。朝廷根本没有采纳他和严安的建议,派淮南水师出征闽越? 这不是没可能。余善是从西边来的。他能带来这么多人,说明西线无战事,王恢还没有发起对闽越的攻击。否则,以闽越的兵力而言,余善不可能带这么多人来,更不可能亲自来。 情况不妙。援军指望不上,是趁余善立足未稳,抓紧时间突围,还是再等等?梁啸一时决断不下。从赵婴齐的话中。他听出了同样的动摇,甚至有几分抱怨。 片刻的犹豫之后,梁啸做出了决定。霸王兵法的要诀就是勇者胜,不论对方有多强,勇气不能丢。任他千军万马,我以一意破之。最好的例子就是巨鹿之战,面对二十万秦军精锐,项羽一战成名。最坏的例子就是垓下之战,虽然还有十万大军,可是被四面楚歌所骗。信心崩溃的项羽选择了突围,结果一战而亡。 余善、景昭虽然人多势众,难道比二十万秦军还可怕? 梁啸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的吐出来。往复三次,让自己的气息变得悠长平稳,听不出一丝颤动。“你小声点,别被余善听见了。他带来的人没有两万也有一万,我们现在面对的可是至少四十倍的敌人。” “四十倍和二十倍有什么区别吗?”赵婴齐苦笑道:“君侯,你想过这个结果没有?” “怕了?” “怕?”赵婴齐犹豫了一会。转头看看梁啸,见他一脸戏谑,却无半分惧色,一时有些赧然。平时吹牛玩笑,一个不服一个,现在事到临头,他明显不如梁啸镇定。他耸了耸肩,嘟囔道:“我怕他个毛。” “怕了就怕了,何必不好意思?孔夫子说过来,勇者惧,真正无所畏惧的人是不存在的。所以,你也不用不好意思。” 赵婴齐挑了挑眉,僵硬的神情活泛起来。很自然的反唇相讥。相处这么久,他们已经成了可以互相开玩笑的损友。“这么说,你也怕了?” “我一直都在怕,你没看出我的腿在抖么?”梁啸开了个玩笑。“不行,我都快站不稳了,我得弄匹马来骑骑。” 赵婴齐眼珠一转,立刻意识到了梁啸在说什么。他愣了片刻,结结巴巴的说道:“你……你是疯了吧?” “我不疯,能把你这个太子拐到这里来?”梁啸斜睨了赵婴齐一眼,哼了一声,勾了勾手指。希娅走了过来。“让亚历山大他们备马,我们下山蹓跶蹓跶。” 希娅只是愣了一下,也没多想,转身就去了。 赵婴齐脸色大变。他一把抓住梁啸的手臂,急赤白脸的说道:“君侯,你可别乱来啊。虽然敌我悬殊,可是我们粮草充足,武器也足够用,只要稳住阵脚,支撑一年都没事。一年时间,再远的援兵也能赶到了,你又何必急在一时?再等等,再等等吧。” “哈哈哈……”梁啸大笑,拍拍赵婴齐的手。“多谢殿下关心。不过,我并不是想去送死,我只是替那匹马惋惜,想把它抢回来。” “为了一匹马,冒这么大的险?”赵婴齐更加担心,伸手在梁啸的额头上碰了碰,又在自己的额上碰了碰。“你不会是发烧了吧?为了一匹马,去冲几万人的阵?” “你才发烧了呢。”梁啸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你看好了,这里有几万人吗?这里只有几百人,而且是以步卒为主,骑兵只有三五十人。如果出其不意,直接从山上冲下去,他们根本反应不过来。” 赵婴齐转头看看山下,也觉得自己有些过于紧张了。不过,他还是非常担心,觉得梁啸太冒险。他还想再说,梁啸抬起手,打断了他。 “殿下,你放心。我好日子还没过够呢,没有寻死的打算。我要去搞余善一下,不仅是为了那匹马,还要打击他的士气。他们初来乍到。还不适应这里的地形,正是我们迎头痛击的机会。把他打疼了,他就不敢那么嚣张了。妈勒个逼,骑匹好马就敢到老子面前来耀武扬威,不抽他。姑鹿狐会不服的。” 赵婴齐听了,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些天来,他已经将梁啸的英雄事迹打听得七七八八,自然知道姑鹿狐是谁。由姑鹿狐想到梁啸以数骑纵横草原近万里,不仅杀了姑鹿狐,还干掉了浑邪王,他莫名的松了一口气。 与浑邪王相比,余善又算得了什么? “君侯真要去?” “这还能有假?”梁啸笑笑,一副信手拈来的模样。“殿下,你帮我掠阵。你不是一直想看看我的本事嘛。今天就让你看个清楚。” 赵婴齐咬了咬牙。“既然君侯心意已决,我就不拦着你了。事到如今,反正都是死里求生,谁怂谁先死。你放心的去,只要你能活着回到山脚下,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把你捞回来。” 梁啸笑得更加开心。几个月的军营生活,已经把这个娇生惯养的太子殿下变成了半个军汉。他用力拍拍赵婴齐的肩膀。“那好,我就把后背交给你了。” 把后背交给对方,就等于承认对方是战友。而且是值得信任的战友。虽然上过阵,却没杀过人的赵婴齐听了这句话,不禁热血上涌,大有一种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豪迈。他愣了片刻。忽然用力的拍拍胸脯,大笑道:“冲着君侯这句话,死也值了。” 梁啸按着赵婴齐的肩膀,轻轻晃了晃,一字一句的说道:“不要死,让敌人去死。” 赵婴齐哈哈大笑。豪气冲天。“正当如此。” 说话间,贝塔、希娅并肩走了过来,替梁啸穿戴战甲。荼牛儿等人已经全副武装,静静地站在一旁,等候着出击的命令。对梁啸的命令,他们没有问,更没有质疑,似乎不如此反倒有些不正常似的。 他们只是沉默,沉默得像一潭死水。 赵婴齐看在眼里,赞叹不已。他也没闲着,立刻召集自己的亲卫营,安排接应事宜。 梁啸和赵婴齐说话的声音很大,附近的南越将士听得一清二楚。见梁啸要下山抢余善的坐骑,他们不禁面面相觑,不由自主的把目光集中到梁啸身上。见梁啸神色从容,谈笑风生,他们莫名的多了几分希望。 也许,在这位传奇般的冠军侯率领下,我们也能上演一场以少胜多的逆袭之战? 虽然紧张依旧,但心里那根绷得快断的弦总算松弦了一些,快要让人窒息的气氛泛起一些涟漪。接到赵婴齐的命令,亲卫营的将士跑动起来,迅速赶到赵婴齐身边,听取命令,然后又奔向各自的位置。 梁啸翻身上马,查看了一下弓和箭囊,又将战刀拨到合适的位置。为了待会儿的冲锋,他还准备了一枝戟。他练习戟法也有近一年的时间,虽然没有射法精深,却也不亚于普通骑士。平时作战,有亚历山大等人护卫,他基本没有近战肉搏的机会,今天情况不同,他要做好苦战的准备,带一枝长戟,有备无患。 不仅如此,他连不怎么可能用得上的长刀都带了两把。 赵婴齐赶了过来,拉着梁啸的缰绳。“君侯,我替你做掩护,吸引余善的注意力。” 梁啸瞅了他一眼。“什么意思?” “君侯,我的意思是说,你埋伏在那边的树林里。”赵婴齐一指远处的山谷,那里地势比较低,离山谷比较近,也离余善等人可能出现在位置比较近。“我在这里造声势,吸引余善的注意力。等他露出破绽,你从树林里突然冲出来,给他致命一击。嘿嘿,我这主意怎么样?” 梁啸挑了挑眉,赞道:“没错,你这主意的确高明。不过,我不打算采用。” 赵婴齐一怔。“为什么?” “因为我们的对手不仅仅是余善,还有景昭。”梁啸抬起头,看向远处的景昭。“这是一个不会给我们留下任何机会的人。与其费心费力的找他的破绽,不如用最简单的办法。” “最简单的办法?” “对,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以拙破巧,强行突破。他有千般计,我有万斤力。”梁啸晃了晃手中的弓,歪了歪嘴,露出一丝狞笑。“我就用最简单的办法,强行突破,神挡我,我杀神,佛挡我,我杀佛。” 南越比中原更早接触佛教,赵婴齐当然知道佛是什么,听到梁啸说出这句大逆不道的话,顿时脸色一变,更为梁啸语气中透出的那种一往无前的气势所震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殿下,我把后路就托付在你身上了。”梁啸说着,轻轻地从赵婴齐手中扯出马缰,挂在马鞍上,双脚轻轻一磕马腹,喝道:“出发!” 骑士们轻抖马缰,护着梁啸,沿着山坡,轻驰而去。 赵婴齐看着梁啸的背影,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他唾了一口。“疯子!”随即又恶狠狠的说道:“好吧,老子就陪你疯一回,看看能不能死里逃生。”他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东皇太一,西天王母,战神蚩尤,轩辕黄帝,天竺佛祖,保佑我们吧!” 见梁啸等人从山坡上下来,余善有些意外。他回头看看景昭。“那是谁,他们想干什么?” 景昭也有些不解。不过,他却没有掉以轻心。他一面招呼亲卫们警戒,一面提醒余善道:“国相,这应该就是梁啸。看他这全副武装的样子,可能来者不善。国相须得小心些。” 听说是梁啸,余善也不由得心头一紧,随即又笑了,觉得有些景昭的紧张有些夸张。“是吗?难道他想用这一二十骑来杀我?” 景昭没有吭声,他也觉得不太可能。余善身边仅是亲卫骑就有五十骑,步卒更超过五百人。如果梁啸采用偷袭的办法,也许还有一点机会。如此光明正大的出现,正面强攻,根本没有一点成功的可能。 他一时倒有些搞不清梁啸的用意。难道……是来谈判的? 第517章冲阵 尽管不明白梁啸的用意,景昭还是不敢大意。他示意骑士们护在余善左右,做好冲锋的准备,又命步卒上前,竖起长矛,举起盾牌,布成阵势,防止梁啸利用骑兵的冲锋能力强行突破。就连他自己都从亲卫手中接过一面盾牌,随时保护余善免受梁啸神箭的袭击。 梁啸可是桓远的弟子,赫赫有名的箭神,百步外取余善性命轻而易举。 在严密的保护下,余善颇有大将之风。他一动不动,盯着越来越近的梁啸,嘴角微斜,带着三分不屑,眼睛却不由自主的抽搐着,暴露出内心的些许不平静。 六年前,他和刘驹出兵会稽,梁啸作为一名郎官,曾经带着十余骑在会稽城外左冲右突,截杀闽越斥候、信使,搅得数万闽越大军惶惶不可终日,功败垂成。 这一次,景昭与赵光对峙于梁山,梁啸又一次用骑兵突入景昭后方,劫了他的辎重,迫使景昭后撤。如果更是让闽越三万大军集结于此,只为他那五六百人。 对于闽越来说,三万大军几乎是能够调动的机动力量的极限。他舍了韩安国,舍了王恢,赶来漳浦,是拒绝了很多人意见的。他的理由是这里有南越太子,抓住南越太子,才能控制住南越。实际上,在他心里,值得他这么做的只有一个人:梁啸。 赵婴齐重要是因为他的身份,没有了赵婴齐,赵胡还有好几个儿子,再立一个做太子并不难。梁啸则是因为他巨大的破坏力,杀死梁啸,大汉很难再找出第二个。 正在他为怎么攻上石榴岭,抓住梁啸而犯愁的时候,梁啸却主动来了。 他来干什么?战斗,还是求和? 余善看着眼前重重叠叠的亲卫,看着身边蓄势待发的骑士,心中冷笑。别说梁啸只有一二十骑。就算他有上百骑,恐怕也很难全身而退。这里是山谷,不利于骑兵奔驰,一旦他失去了速度。被步卒缠住,他就很难脱身。 武技再好,又能如何?霸王项羽武功盖世,力可拔山,最后还不是被数千汉军砍下了首级。那时候他身边还有二十八骑呢。 而他在这里有三万将士。梁啸最多只有二十骑。 那么,他是来求和的? 就在余善猜测梁啸的来意时,梁啸已经到了两百步外。他由山坡上下来,坡势越过四十五度,坐骑无法奔驰,只能小步缓行,如临深渊。到了岭下,坡势渐缓,离余善还有两百步左右,再往前就将进入闽越军弓箭手的射程。而他的战马却还没有加速,看起来根本没有战斗的模样。 余善松了一口气。他虽然没用过骑兵,毕竟骑过马,知道在这两百步的距离内,一两个人也许能够将战马加速到足以冲锋的速度,可是一二十人在一起,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看来,梁啸是来求和的,或者是谈判的,肯定不是战斗的。 余善的嘴角挑起一抹释然的微笑。就在笑容刚刚绽放的时候。梁啸等人却突然开始加速。 没有大声吼叫,没有厉声呼喝,甚至没有任何明显的征兆,所有的战马都开始加速。所有的战士都进入了战斗状态,默契得不是二十余人,而是一个人,一个由二十余人马组成的巨兽。 战马撒开四蹄,全速奔跑,在短短的百步距离内。就由慢行变成了小跑。突击骑士放平了手中的长矛,做好了冲刺的准备。射手拉开了弓,搭上了箭,箭尖直指前方。 战马继续加速,迅速进入闽越军的射程。没等景昭下达射击的命令,他们又冲近三十步。 “不好!”景昭大吃一惊。尽管他不理解梁啸的用意,尽管他觉得这非常荒唐,可是他已经确认,梁啸不是来谈判的,他是来战斗的。他的目标很明确,就是余善。他吓得魂飞魄散,大叫一声:“国相,小心!” 似乎在响应他的提醒,梁啸突然拉开了黑弓,稍稍瞄准,一口气连射四箭,箭箭直指余善。 弦作龙吟,羽箭似乎突然有了生命,摆动了一下,猛的一扭,破空而去。 与此同时,火狐等射手也拉开了弓箭,连续射击。 战马奔驰,蹄声雷鸣,涌动着慑人的杀气,在闽越军步卒的眼中迅速扩大。 景昭惊恐之下,来不及多想,从马上站了起来,斜着身体,尽可能的伸长手臂,用手中的盾牌遮住了余善的面门。“呯!”一枝羽箭射在盾牌上,锋利的箭尖射穿了盾牌,钉在景昭的手臂上。 一阵巨痛传来,景昭手臂一软。没等着叫出声来,“呯!”紧接着又是一声,盾牌又中了一箭,强劲的力量带着盾牌砸在了余善的脸上,余善面前一黑,眼前金星四射,脸颊一阵剧痛,顿时惊得魂飞魄散,大叫一声,翻身落马。 在落马之前,他从盾牌的边缘看到了惊人的一幕,景昭斜着身子,从马上摔了下来,胸口多出两枝羽杆,洁白的羽毛瑟瑟颤动,嗡嗡作响。 “呯!”景昭落马。 “呯!”余善摔落马下,以脸着地。 这时,梁啸等人冲到余善、景昭百步之外,离闽越军步卒只有四五十步。梁啸、火狐等六名神箭手拉开弓箭,顷刻间射出二三十枝箭,倾泄在正对面的闽越军步卒身上。他们都是百里挑一的神箭手,手中的弓也比普通的弓强劲,即使是在奔驰的马背上,命中率也比一般的骑士高出很多。 闽越军步卒还没反应过来,正当其冲的十余名士卒就中了箭,纷纷扑倒在地,原本还算完整的阵型突然出现了一个三四人宽的缺口。 亚历山大等人正好纵马赶到,从缺口一拥而入,手中长矛颤动,几个还没反应过来,张着大嘴,目瞪口呆的闽越士卒被长矛洞穿身体,厉声惨叫。 尖厉的惨叫声配合着雄浑的马蹄声,像一曲激昂的战歌,正式拉开了杀戮的大幕。 梁啸等人以亚历山大为锋,成锋矢阵型。一举突破了闽越军士卒的堵截,杀入阵内,直扑余善、景昭。余善、景昭中箭落马,亲卫们乱作一团。有的跳下马去救人,有的策马上前,准备拦截迅速接近的梁啸等人,全无章法可言。 战马奔腾,几乎只用了三五个呼吸的时间。余善的亲卫还没能将马跑起来,梁啸等人已经冲到他们面前。攻击方法很简单,一阵弦响,十余枝羽箭破空而至,一半亲卫中箭,数人落马。紧接着,亚历山大策马而至,长矛一抖,磕开一口战刀,“噗”的一声。捅进了一个亲卫的胸口,将他高高挑起,又远远的甩落。 免起鹘落,眨眼之间,梁啸等人从余善、景昭身边奔驰而过,冲向后阵。 一个冲锋,景昭设下的前阵被破,中军被毁,伤亡数十人。 闽越军将士彻底惊呆了。他们不是普通将士,而是余善、景昭的亲卫营。余善是闽越国相。又早有不臣之心,身边聚集一批游侠儿作亲卫。景昭虽然不是什么名将,也征战多年,身边的亲卫也都是勇士。一直以来。他们自视甚高,可今天这一幕彻底超出了他们的想象,给他们当头一棒。 仅仅几个呼吸之间,梁啸等人就洞穿了他们的阵势,几乎毫无留滞的杀入阵中,给他们迎头痛击。马蹄过处。留下一路的鲜血和尸体,无数人倒在血泊中,更有被长矛洞穿身体的人在血泊中辗转哀嚎。 这个转变来得太快,快得让他们来不及反应。很多人愣愣的看着梁啸等人从他们的面前呼啸而过,马蹄踢起混杂了青草的泥土,留下一片被蹂躏过的草地,径直杀向更深处。 闽越军士卒没有对付骑兵的经验,他们低估了骑兵的攻击速度。梁啸等人冲到后阵时,后阵的将士根本没有一点心理准备。长矛手来不及放平长矛,刀盾手来不及拔出战马,弓箭手拿着箭,却来不及搭在弦上。 他们甚至想不明白这些骑兵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面对这些懵住的闽越军步卒,梁啸等人没有任何怜悯之心。骑兵突阵,凭借的就是速度,凭借的就是战马的冲击力。如今滇马体格有限,速度不足,冲击力大打折扣,他们拥有的优势并不牢固,稍有疏忽,就有可能失去速度,被步卒们缠住。 “加速!加速!”梁啸射出两箭,厉声大喝。 “杀!”骑士们齐声应喝,再次猛踢战马。 他们像一阵风,卷过闽越军的后阵,出现在闽越军后方的山坡上。借着坡势,战马迅速减速,沿着山坡横行一段距离,掉过头,再次借着坡势加速,展开又一轮的冲锋。 这一次,闽越军连最基本的阻击阵型都没有。后军刚刚被杀了个措手不及,阵型大乱,急切之间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更何况梁啸等人是从他们身后杀过来的,他们就算阵型完整,也来不及转向。看着眼前的血泊,听着身后隆隆的马蹄声,闽越军士卒心中的恐惧随着战马的逼近迅速放大。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被恐惧压垮,放下武器,哭喊着逃离战斗岗位,闽越军后阵如一块春冰,随着一声看似微不足道的轻响,一整块冰涣然消解,士卒们四散奔逃,再也顾不上队形,顾不上自己的责任,只想逃命,哪怕离身后的马蹄声稍微远一些也好。 见此情形,梁啸等人大喜。几乎不用梁啸说什么,所有的骑士、射手都调整了方向,径直杀向那些还企图反击的对手。他们有意放慢了战马的速度,散开了阵型,驱赶着亡命奔逃的闽越军士卒,将恐惧放大,将混乱扩散。 在两个亲卫的帮助下,余善刚刚从地上爬起来。他的脸被梁啸射破了,鲜血横流。可是他却感觉不到痛,看着梁啸等人赶着自己的部下,来回冲突,余善惊呆了。 只是从马上摔下来的功夫,怎么后阵就变成了这样? 余善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亲卫们却不敢大意。梁啸等人再次逼近,还有大批的溃兵。一旦陷入溃兵之中,他们想逃都逃不了。他们二话不说,将余善扶上马,转身就走。 景昭的亲卫也不敢怠慢,抬起人事不省的景昭,狂奔而去。 余善、景昭一撤,闽越军彻底崩溃,再也没有人愿意战斗,全都撒开脚丫子,漫山遍野的逃跑。梁啸等人面前一松,原本就不大的压力彻底消失,他们纵马奔驰,任意杀戮,死死的咬着余善不放。 余善吓得魂飞魄散,再也顾不上什么风度,打马狂奔。 他有一匹好马,可惜骑术却实在不怎么样,刚跑了几十步就从马上摔了下来,摔成了滚地葫芦,狼狈不堪。亲卫们再次翻身上马,将他扶了起来。余善痛得脸都抽抽了,却不敢停住,在亲卫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勉力向前奔跑。 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梁啸很快追上了余善,他们从余善的身后一掠而过,将落后的几个亲卫刺倒在地,又飘然远去,划了一道孤,赶到了余善的前方,然后又策马冲了过来。 余善大惊失色,连忙掉头跑。亲卫一把拽住他,拖着他,向山坡上奔去。 梁啸转过身来,见余善在亲卫的簇拥下向山上爬,不由得哈哈一笑。他没有再追余善,滇马再擅长爬坡,速度也不如在平地上快。他拨转马前,向那匹空鞍的白马奔去。 骑士们散开,从两侧包抄,将白马围住。白马驻立四望,神情有些落寞。梁啸策马奔到它的面前,翻身下马,伸手就去拽白马的缰绳。白马也不反抗,低着头,嗅了嗅梁啸的手。梁啸拍拍马头,翻身上马,一抖缰绳,白马抖一抖鬃毛,仿佛突然精神起来,人立而起,两只前蹄凌空虚踏,直欲乘风而去。 梁啸一手挽缰,一手持弓,踩着马镫,几乎站在马背上。他高高的举起手中的弓,厉声长啸。 啸声凄厉雄壮,带着说不出的杀气。 山坡上,余善面色煞白,眼神惊恐。 第518章意志 石榴岭下,赵婴齐一拍大腿,大叫一声:“赞!冠军侯就是冠军侯,所向无敌。” 不少南越骑士全程观看了梁啸等人破阵的过程,也被梁啸等人的骑射惊呆了,更被梁啸等人展现出来的骑兵威力激荡得热血沸腾。梁啸仅仅用二十骑就轻松的击溃了四五百闽越军,他们有四百余骑,还有山岭阵地可以凭借,又怕余善什么? 听到赵婴齐的喝采声,南越骑士们也忍不住大声叫好。赵婴齐听了,更加兴奋,跑到鼓手面前,夺过鼓桴,用力敲响了战鼓,为梁啸助威。 战鼓声雷鸣,在山谷中回荡,仿佛一道惊雷,经久不息。 闽越士卒面色如土,士气沮丧,黯然失色。 南越将士士气如虹,战意盎然,吼声震天。 岭下岭下,完全是两个天地。因闽越军优势兵力带来的心理压力一扫而空,南越将士信心百倍,对战胜闽越,取得最后的胜利充满了信心。 闽越将士们惊恐不已。他们原本就被梁啸等人杀得心慌意乱,只顾逃命,几乎忘了身边的石榴岭上还有敌人。此刻听到战鼓声,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没有真正安全。骑兵的威力太大,一二十骑就能造成这样的局面,如果岭上的南越骑士全部杀下来,哪里还有逃生的可能? 不约而同之下,闽越溃兵开始逃命。 梁啸骑着白马,在山坡上轻驰。所到之处,闽越士卒远远的避开,就像流水绕开巨石,就像野兽避开熊虎,就像走禽避开雄鹰,如俯首,如膜拜,畏惧与景仰共存。 赵婴齐在岭上看到这副情景,羡慕不已。对身边的亲卫们说道:“这才是男人应该有的样子。” 亲卫们不约而同的点头附和。此时此刻,梁啸也是他们心目中的偶像。以前虽然听过很多关于梁啸的故事,知道梁啸曾经纵横西域,痛击匈奴。可那些毕竟是故事,不如此刻亲眼所见来得真实。 什么叫勇冠三军?这就是。 什么叫所向无敌?这就是。 能跟着这样的勇士学习骑射,能跟着这样的勇士征战沙场,是每一个热血男儿的愿望。 梁啸等人回到岭下的时候,南越将士蜂拥而上。如众星捧月。赵婴齐亲自跑了过去,伸手牵住了白马的缰绳。梁啸连忙躬身施礼。“殿下,不敢当。” “敢当,敢当。”赵婴齐笑嘻嘻的说道:“一来你今天这一战打出了士气,我们又能多支持一阵子,你等于是救了我的命。二来做王的,总得表现出一点礼贤下士的风度,给你牵马,也是为我自己扬名嘛。” “哈哈,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客气了。” “你我是什么关系,何必客气。”赵婴齐摆摆手。“你自安坐,我给你牵马。”说着,牵着白马,一路上行。白马虽然神骏,爬坡却不如滇马,赵婴齐就走起了之字路形,横折几次,蜿蜒上山。 南越士卒见状,更是对梁啸佩服得五体投地。赵婴齐是他们的太子。是将来的南越王。由他来牵马,对南越将士来说,这是无上的荣耀,是他们做梦都不敢想的情景。而这一切,现在都在梁啸身上应验了。 这是梁啸凭自己过人的战功挣来的。要想享受这样的荣耀,就要刻苦训练,奋勇杀敌,像梁啸一样破军杀将,摧枯拉朽。 空气中。萌动着一股充满荷尔蒙气息的情绪。 余善回到大营,呆坐在大帐中。 一个中年巫医摇着铜铃,绕着火堆,且歌且舞,念念有辞。 巫医念完了祷词,拿起一把草木灰,按在余善的脸上。血止住了,麻木的伤口又渐渐恢复了知觉。余善的脸颊抽动了两下,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这口气一直凉到了心底。 巫医吓了一跳,连忙拜倒在地,连连叩头。余善摆摆手,示意巫医出去。他拿过一面铜镜,想看看自己的模样,可是铜镜拿在手中,他又犹豫了。他知道,自己现在肯定很狼狈。脸上多了一个伤口,又是血,又是灰,哪里还可能有平时的风度。 其实,从他摔下马背的那一刻起,他苦心造就的形象就毁了。五百金购来的良马被梁啸抢走了,他像一个丧家之犬似的站在山坡上,身边围着上百勇士,却不敢发起对梁啸的进攻,尽显懦弱之态。 五百人,被梁啸二十骑打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究竟是我太无能,还是梁啸善战,骑兵的威力太强? 余善放下铜镜,轻轻捂住脸上的伤口。一想到骑兵,他的脸就不由自主的抽搐。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亲眼见识骑兵战斗,但是他却不是第一次听说。 除了会稽城外的那一次之外,他多次听刘驹、景昭等吴人说起当年的旧事。刘驹经常在他面前叹惜的有两件事:一是没有听桓远的计策,二是吴国没有真正的骑兵。没听桓远的计策,导致吴军至死没能迈过成皋;没有真正的骑兵,吴军被动挨打,屡次受创,最后还被追得走投无路,先王刘濞因此一败涂地。 在余善的心里,早就对骑兵的战斗力向往不已,这也是他不惜重金从中原购马,并以千金的天价买了两匹西域马的原因所在。拥有了一支骑兵,哪怕只是五十人的亲卫骑,是他一贯以来的梦想。 梁啸随手一击,夺走了他的千里马,毁了他的亲卫骑,但他想拥有骑兵的心却没有死,反而更加热烈。 梁啸的胜利,就是骑兵战斗力的最好体现。梁啸仅用二十骑就能击破我五百人,如果我有千余骑,闽越还有谁能是我的对手? 余善的心情很复杂,说不出是喜悦,还是沮丧。 脚步声响起,景平走了进来,躬身施礼。余善收回思绪,强按心中的不安,问道:“你父亲的伤势如何?” 景平叹了一口气。“性命无虞,但短期内怕是无法起身了。国相。我想送他回去养伤。” 余善欲言又止,面露难色。景昭虽然不是什么名将,却是他信得过的人。刘驹降汉做了娄侯,景昭没有像其他吴人一样离开闽越。而是投靠了他,让他多了一个得力助手。他对景昭很器重,景昭对他也是忠心耿耿。今天若不是景昭,他恐怕倒死在梁啸的箭下,而景昭却为此受了重伤。 如果景昭离开。这里的战事怎么办?他是国相不假,可他并没有亲自指挥战斗的经验,特别是几万人的战斗。这可不是几百人,上千人的战事,是个人都可以指挥。几万人涉及到的事情太多,除非有相当的经验,很难调度得当。 余善想了好一会儿,才模棱两可的说道:“你父亲的意见呢?” 景平低下了头,想了想,又道:“国相。我们大致估计了一下,如果梁啸真的只有四五百人,他这些天搬运的粮草足够他使用半年以上。围困石榴岭半年,绝非上策。” 余善皱皱眉头,却没说话。 景平有些脸热。梁啸之所以能有这么多的辎重,都是因为他太胆小,以至于梁啸将所有的人力物力都投入辎重转运。如果他当时胆子大一点,哪怕是出营骚扰一下,也不至于让梁啸这么轻松。 “如果国相不愿就此罢手,还有另外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强攻。”景平吸了一口气。又慢慢的吐出来。“不惜代价,强攻山岭。骑兵虽然冲击力强,在阵地战上却发挥不了多少作用。我军兵力有明显的优势,如果强行攻击。也许还有一线生机。不过,伤亡可能会比较大。” 余善又闭上了嘴巴。他明白了景昭的意思。围困是不行的,梁啸有足够的辎重,不怕拖。他却不行,三万大军的辎重是一个沉重的负担,而且他也不可能一直在这里。西线和北线随时可能发生战事,需要这支主力的支援。 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主动撤退,将漳浦拱手让给南越;要么不惜代价强攻,争取在短时间内拿下石榴岭,抓住梁啸和赵婴齐,掌握主动权。 说是两条路,其实只有一条路。如果他主动撤了,他这个国相估计也就做到头了。他发起的战争,结果寸土未得,反而丢了漳浦,让南越的势力侵入闽越境内,还遭受了三路大军的包围。他如何面对那些反对的声音,如何面对闽越王的责备? 想想都觉得头疼。 “你父亲估计要损失多少人?” 景平看看余善,犹犹豫豫的伸出一只手,在余善面前晃了一下。余善的脸疼,抽动眼角的肌肉,看得不是很清楚。他乜了景平一眼。“多少?五千?” “顺利的话……五千,不顺利的话,可能要再加五千。” 余善倒吸一口凉气,随即脸颊一阵剧痛。他连忙捂住脸,紧紧的咬着牙,以免自己骂出声来。只为了梁啸和赵婴齐两个人,可能需要折损一万人?这个损失也太大了。超过三成的损失,惨胜如败,稍有不慎,说不定会导致全军崩溃。 “我……再想想。” “喏。”景平深施一礼,嚅嚅的退了出去。 余善捂着脸,却不是脸疼,而是觉得牙疼、心疼。一万人的损失实在太大了,让他一时无法接受。不过,他对景昭的眼光又颇为信任。景昭为人谨慎,这个估计应该不会太离谱。就算不用万人,五千人也是无可避免的。 景昭给出了他的建议,现在就看他如何选择了。 石榴岭上,一片欢腾,赵婴齐等南越将士围着梁啸等人,有说有笑,气氛轻松。 那匹被梁啸命名为新月的白马也成了万众瞩目的明星。南越将士见惯了矮小的滇马,何尝见过如此高大神骏的战马。余善骑着新月出现的时候,他们就觉得这匹马与众不同,如今马到了面前,可以近距离欣赏,更觉得这匹马气度不凡,一举一动都透着高贵的气质,身上的皮毛更是如丝绸一般光滑,令人爱不释手。 不小骑士都凑了过来,希望能亲手摸一摸这匹来自西域的神驹,眼中透着渴望和羡慕。 赵婴齐和梁啸相熟,知道梁啸的胡妾叫月亮,曾经有一匹白马,在梁啸出使西域的时候战死了。梁啸给这匹马起名为新月,自然是要留给胡妾月亮的。他虽然想要,也不好意思开口索取。 不能讨要,只能趁着这马还是梁啸的,多亲近亲近。 夜色低垂,梁啸与赵婴齐等人站在山梁之上,眼前一望无际,闽越军的大营遍布在山谷之中,点点篝火宛若繁星。赵婴齐心情轻松,面带微笑。 “君侯,这一战,应该击破余善的胆了吧?景昭好像受伤了,不知道会不会死?” “的确不可不防。”梁啸背着手,眉毛轻轻一扬,笑道:“景昭为人谨慎,但是经验丰富,如果由他来主持军务,这一仗不会出现太多的意外。如果他死了,以景平的资历,恐怕不足以平衡余善,余善会出什么样的招数,我们无法想像,只能做最坏的打算。” “最坏的打算?”赵婴齐有些意外。“还能有什么样的打算?” 梁啸咂了咂嘴,四处看看,然后不动声色的向前走了两步。赵婴齐会意,跟了上去。 梁啸轻声说道:“你不要忘了,余善有三万人,就算是十比一的伤亡比例,他也承受得起。我们则不同,这些骑士都没有经过真正的血战,一旦伤亡超过两成,士气必然受挫。伤亡逾半,我们的兵力就不足以守住山岭,很可能会溃败。所以,如果余善发狠,要用两三千人换你我的人头,这事就有点麻烦。” 赵婴齐眨眨眼睛,一时无语。他想了很久,又问道:“那该怎么办?”他顿了顿,又道:“我想,君侯一定会办法的。” 梁啸无声的笑了起来。赵婴齐果然是个雏,不论是喜是忧,都藏不住,情绪波动太大。 “殿下,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要想守住山岭,击败余善,你的意志是真正的关键,是成为以少胜多的名将,威镇天下,还是要临阵而退的懦夫,为吕相笑,全在于你的选择。你和余善,必有一人折在这石榴岭上。狭路相逢勇者胜,殿下,你做好准备了吗?” 第519章开战 狭路相逢勇者胜!这句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多少有些套话的嫌疑,唯独梁啸说,却是那么自然,那么有底气。他的成功轨迹就是“狭路相逢勇者胜”的最好诠释,他的冠军侯爵就是最好的证明。 赵婴齐怦然心动。以少胜多的名将,威震天下,这样的字眼对他来说太有杀伤力了。更重要的是,有一个成功的样板就在他的面前,这不是一个摸不着的幻影,而是实实在在的可能。 梁啸能做到,我为什么不能做到?论身份,我比他还要强三分呢。他第一次去西域的时候,身边不到十骑,我现在身边却有四五百骑。他不过是个平民,我却是南越的太子。 我能输给他? 赵婴齐深吸了一口气,胸膛跟着慢慢挺起,整个人像是打足了气一般,多了几分雄壮。他盯着梁啸,一字一句的说道:“君侯,我准备好了。你说吧,该怎么办?” 梁啸莞尔而笑,眼中露出几分释然。他伸手拍拍赵婴齐的肩膀,凑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赵婴齐听了,连连点头,眉开眼笑。他挑起大拇指,连声赞道:“君侯,高,实在是高!”说完,双手抱拳,拱拱手,潇洒地一撩大氅,转过来,昂首挺胸,像一只即将上阵的锦雉,雄赳赳,气昂昂的走了。 梁啸看着赵婴齐的背影,悄悄的吐了一口气。 要想以弱胜强,以少胜多,意志是关键。他率领二十骑悍然出击,破阵,夺马,固然是看到余善、景昭轻敌,要给他们一个下马威,但更重要的目的是为了激励被吓坏的南越将士。 这些将士都是养尊处优,没有见过多少战争残酷的禁军,突然见到这么多的敌人。难免慌乱,难免心虚,一旦交战,被鲜血和死亡一刺激。他们很可能就会乱了阵脚,甚至发生溃逃。 视死如归的战士不仅仅需要严格的训练,更需要战场的历练。这些南越将士离真正的勇士还有一段相当远的距离。梁啸等不及,他必须利用一切机会,想尽一切办法。甚至不惜欺骗他们,也要让他们鼓起勇气,藐视敌人。否则,等待他的只能是兵败身灭。 狭路相逢勇者胜,这是梁啸激励赵婴齐的话,也是为了激励他自己的心灵鸡汤。说完这句话,他觉得浑身轻松,一直以来纠缠他的问题也迎刃而解。 余善又如何?天子又如何?狭路相逢,无非亮剑而已。 几棵高大粗壮的石榴树下,赵婴齐集结了什长以上的将领训话。统一思想。 “狭路相逢勇者胜!我们要像一根钉子,牢牢的扎在这石榴岭上。谁敢来惹我们,哪怕他是一头犀牛,我们也要扎他一身血。”赵婴齐挥动手臂,神情凶狠。“若有贪生怕死之辈,也休怪老子心狠手辣。老子战死之前,一定先将那些懦夫剥皮抽骨,碎尸万段……” 将领们神色凛然,连大气都不敢出。 “此战成功,诸位就是我南越的栋梁。我保诸位一世荣华富贵。海枯石烂,绝不食言!” 赵婴齐举起两根手指,对天发誓,神情庄重。 将领们互相看看。不约而同的吼道:“愿与殿下共进退!” 梁啸给他的建议很简单,只有两个字:赏罚。赏者,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罚者,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如果撤退只能耻辱的死去。不如英勇向前,光荣的战死在沙场之上,还可以博个身后名,为子孙谋些福利。赵婴齐是太子,他活着,荣华富贵可欺。他如果死了,这些将士都不会有好下场。赵婴齐一开口,将领们就都明白了,话已挑明,后路已断,除了跟着赵婴齐与余善血战到底之外,没有其他的选择。 这一点,相信只要智商正常的人都可以分得清其中的轻重。唯一应该考虑的就是怎么战胜余善。这时候,在赵婴齐的示意下,梁啸闪亮登场。 “诸位的勇气和忠诚,令人敬佩。”梁啸拱拱手,环顾四周。“能与诸位并肩作战,是梁某的荣幸。” 将领们哈哈大笑,能得冠军侯一句赞,也是不容易啊。梁啸训练他们骑射的时候,没少骂他们废物。原本不少人还有腹诽之心,现在看到了梁啸的惊人技艺,他们也只能认怂。这时候梁啸赞他们勇气可嘉,对他们也是一个莫大的鼓舞。 他们大多是秦军后裔,没什么文化,却继承了秦人的悍勇和血性,也沿袭了秦人对军法的服从,对梁啸这个兼有教官和将军的年轻人,他们心服口服,五体投地。 “余善见识过了骑兵的威力,短期内恐怕不敢再与我们在山谷间决战。只要他的脑子不坏,他肯定会选择强攻山岭。强攻山岭固然会增加伤亡,但与骑兵的冲击力相比,还是更合算。毕竟他们有近六十倍的兵力,再大的伤亡也承受得起。” 梁啸停了下来,看着将领们的脸色。果然,一想到六十倍的兵力差距,他们刚刚被赵婴齐激起的雄心顿时打了折扣,每个人都露出了畏惧之色。赵婴齐有些急了,连连冲着梁啸使眼色,示意他气可鼓,不可泄。 梁啸视而不见,他淡淡的笑着,让这压抑的气氛慢慢发酵。战斗毕竟是很现实的事,勇气要有,但只有正视现实的勇气才是真正的勇气,否则,一旦战斗开始,幻象被打破,反而会崩溃得更快。 就在这种压抑快要到极限,压迫得每个人都难以呼吸的时候,梁啸轻笑了一声。这一声笑并不响亮,却透着说不出的轻蔑。南越将领不由得红了脸,尴尬地看着梁啸。 梁啸背着手,在帐内来回转了两圈,又慢慢站住,转身四顾。“诸位听过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吗?” 众人不解,面面相觑。 “诸位知道太子殿下为什么要冒险将大营移到石榴岭吗?” 赵婴齐心领神会,笑道:“没错,这石榴岭就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有利地形。有了这么好的地形。别说余善有六十倍的兵力,就算有一百倍,又能如何?”他忽然想起了梁啸西行时与浑邪王战斗的经历,笑得更加开心。“当年冠军侯以十人击败浑邪王四千精锐。还临阵斩杀了浑邪王,就是利用地势之利。” 众人恍然大悟,齐齐地松了一口气。既然梁啸曾经利用地形,以一当百,那六十倍的兵力差距也不足为奇了。余善再厉害。还能比草原上的浑邪王厉害吗? 其实,包括赵婴齐在内,对那一战的真实情况都不怎么了解,他们也不知道浑邪王究竟有多厉害。但是在他们看来,梁啸能以二十骑轻松击溃余善四五百人,有四千骑的浑邪王自然更加厉害,至少要比余善厉害得多,四百倍的兵力差距也比六十倍更夸张。与那一战相比,余善何足道哉。 一张一弛,让南越将领经历了一次从希望到绝望。又从绝望到希望的过程,看似又回到了原点,实际上区别甚大。他们此刻就像叠打过的钢刀,去掉了一些杂质之后,变得更有韧性。 梁啸随即给他们安排战术。这些人都曾是接受阵法训练的第一批学员,对阵法的理解比普通将士更深,梁啸一说,他们就基本理解了,频频点头。 梁啸要求他们加强小阵的训练,务必要让小阵中的士卒配合默契。同时再加强小阵之间的互相照应,利用好身边的地形。只有如此,才能尽可能的减少伤亡。要想以少胜多,以弱胜强。不仅要有必胜的意志,还要有行之有效的战术。 将领们听得非常认真,一一铭记在心。回到各自的营之后,他们纷纷召集自己的部众,传达精神,鼓舞斗志。既让这些普通士卒意识到战斗的艰苦。又为他们树立必胜的信心,做好战斗的准备。 接下来的两天,不用梁啸催促,每一个南越将士都投入了紧张的训练。他们根据划好的防区分配任务,熟悉自己防区内的一草一木,做到心中有数,以便来去自如,在必要的时候可以迅速到达。 将领们言听计从。 数日之后,余善经过仔细权衡,终于做出了决定,对石榴岭发动了强攻。 朝阳初升,一队队闽越军走出大营,来到石榴岭下布阵。大概是因为几天前被骑兵突袭的阴影过于浓重,闽越军非常谨慎,离石榴岭还有千步之遥就停止了前进的脚步,摆下数个千人阵,所有的士卒都手持长矛、盾牌,张弓引弦,严阵以待。 立下警戒阵型之后,其他的将士依次进入阵地。他们沿着大河南岸西行,来到石榴岭的正面,立下中军阵地。前后左右四个方阵护住中军就位,立起一个三四丈高的点将台。余善在一群僚佐的簇拥下登上点将台,威风凛凛的四顾示意,安然入座,僚佐侍立在左右,两个歌伎抱着乐器坐在一旁,军吏侍立台下待命。二十面牛皮大鼓一字排开,鼓吏裸着上身,露出黝黑虬结的肌肉,神情彪悍。 战鼓声中,担负攻击任务的战士进入阵地,十二个闽越步卒千人队分作四面,每面三千人,以千人为单位,成品字形列阵。 总共两万多人,将河谷填得满满当当,中军后阵甚至将阵地延伸到了河南的山坡上。战鼓节奏舒缓,战旗迎风飘扬,杀气腾腾,威武雄壮,似乎仅凭气势就已经胜利了一半。 如果梁啸没有事先提醒南越将士,余善说不定真会得逞。岭上只有五百人,被四五十倍的敌人围住,任何一面至少都有五六倍的敌人,这种震慑力绝非常人可以抵抗。四面被围,无路可退,更是一个很容易让人产生绝望情绪的场景。 正因为事先有所预料,提前做好了准备,南越将士才能保持相对的平静,静静地打量着岭下列阵的敌人,梁啸也才能和赵婴齐谈笑风生。两人举着千里眼,一边观察着岭下的闽越军,一边闲聊。 “只看到余善,没看到景昭的战旗,看来景昭不是死了,就是伤势过重,无法亲临战场指挥。” 赵婴齐点了点头。“余善应该比景昭好对付吧?” “有些差距。不过,对我们来说都一样。不管是谁来,都要打得他头破血流,鼻青眼肿。”梁啸放下千里眼,在希娅端来的椅子上坐下,翘起二郎腿,轻轻的晃着。“殿下,对你来说,余善就相当于浑邪王,你一战成名的机会来了。” 赵婴齐故作轻松的哈哈一笑,却掩饰不住心里的快意。如果真如梁啸所说,这一仗打赢了,他就真的一战成名了。对手是闽越的国相,五百对三万,不管余善是不是废物,这一战都将是一场重大胜利。 “能和君侯并肩,我三生有幸。” 梁啸笑笑,摆摆手。“我就不掠美了。这一战,由殿下亲自指挥,我为殿下掠阵。若有需要,我随时可以提刀上阵,为殿下效劳。” “有君侯在侧,我就放心了。”赵婴齐站起身来,拍拍胸口,大步流星的走向设置在高地上的指挥台,十名亲卫紧紧跟上。赵婴齐登上台,鼓吏抡起鼓桴,缓缓击响了战鼓。 雄浑的战鼓声响起,和岭下闽越军的战鼓声交相呼应。 坚守在各自阵地上的南越将士转过来,看向台上的赵婴齐,山呼万岁。赵婴齐抬起手,轻轻一按,满面笑容的向四面欠身致意,神情轻松,气度从容,颇有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大将风度。 “众将士!”赵婴齐举起右拳,运足了一口丹田气,大声喝道:“你们是南越最强的勇士,又经过冠军侯的精心教导,几个月来,你们辛苦训练,流血流汗,为的是什么?” 石榴岭虽小,毕竟方圆数里,南越将士很难听清赵婴齐的声音。不过,各什的什长事先都进行过彩排,知道赵婴齐在说什么,也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赵婴齐话音一落,他们就率先举起了手中的武器,大声喝道:“破军杀敌,斩首立功!” 普通将士也不多想,立刻跟着自己的什长大吼:“破军杀敌,斩首立功!” 四五百人齐声怒吼,气势也甚是惊人,一时竟将岭下闽越军的战鼓声压过。梁啸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是听了这些依稀带着几分秦人遗风的怒吼,心里也难得的涌起几分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豪情。 第520章初战 双方的战前示威不相上下,南越军居高临下,看起来似乎更胜一筹。松涛阵阵,配合着雄壮的吼声,站得高,传得远,无形中就压了闽越军一头。 更重要的是,在闽越军头顶还坐着一个人:梁啸。 梁啸坐在一道延伸出山岭主体数十步的陡坡上,直面大河以南的余善中军,两侧山坡陡峭,几乎直上直下,很难攀登,闽越军只能看着他,却碰不到他,看似危险,实质拉风而又安全。 他在这里坐着,位置比赵婴齐低一些,看起来像是为赵婴齐做前锋主将,但位置前突,不论是岭下的闽越军还是岭上的南越军,都有近一半的人能看到他。对闽越军来说,他是压在心头的一块巨石,沉甸甸的,让人无法忽视。对南越军来说,他却是一块压舱石,只要看到他,心里就有了底,再大的风浪也不怕。 这样的位置,当然是他精心挑选的,为的就是那种看不见,说不明,却能真切感觉到的心理影响。 听到身后南越军的怒吼声,梁啸很满意。南越将士此刻的心理状态是稳健的,有斗志,而又不轻狂。他们知道即将开始的战斗是艰苦的,却又充满了必胜的信念。 这才是打硬仗应有的心理状态。 接下来,就看他练的小阵能不能以一当十,发挥出传说中的威力了。据说戚继光的鸳鸯阵练成之后,每次出战都能大胜,而自身的伤亡却可以忽略不计。他的小阵虽然没有狼筅那样的奇形兵器,但他面对的敌人也不是手持锋利倭刀的倭寇,效果应该相去不远。 双方兵力优势悬殊太大,他必须将自身的伤亡降到最低,要让余善碰到头破血流,觉得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知难而退。 低沉的战鼓声响起,战斗正式拉开序幕。 岭下。四面列阵的闽越军品字形阵势的最前面一个千人队散开,小心翼翼地向坡上攀登。 梁啸晃着二郎腿,看着正面山坡下的闽越军。这个千人队算不上什么精锐,第一次试探性攻击,惯例都是用战斗一般的普通部队作炮灰。试探对方的虚实。只有看到对方的破绽,决定一击定胜负的时候,才会用上真正的精锐。 石榴岭不算太高,也就是两三百步,但面对大河正面的山坡坡势最缓。长度相应也最长,有四五百步之遥。最下面的两百多步接近平地,其上则越来越越陡,连行走都有些困难。闽越军还要防备岭上突然放箭或抛石,走得更加小心,几乎是步步为营,用了近一顿饭的功夫,才算爬到了半山腰。 眼看着快要进入射程,闽越军停下了脚步,再一次查看地形。准备接战。 在刀盾手、长矛手的掩护下,弓箭手站成两排,张弓搭箭,随时准备射击。刀盾手、长矛手也如临大敌,眼睛紧紧的盯着头顶的树林,生怕里面突然射出箭来,抛下石来。更有人不时的看一眼位置突前的梁啸。这位据说是箭神,能于几百步之外取得性命,上一次骑兵突阵,国相和景将军都被他射伤。不能不加倍小心。 梁啸的威名已经被传得近乎神话,他的一举一动都倍受关注,特别是负责正面进攻的闽越军校尉吴诸更不敢有丝毫大意。神箭手就是军中狙击手,而狙击手重点关照的目标就是对方的将领。这是人人皆知的常识。面对梁啸这样一个传奇般的神箭手,任何一点疏忽都有可能导致性命危险。 岭上一片安静,只有战鼓声不紧不慢地响着,却看不到准备迎战的南越将士。树林之中,隐隐约约地可以看到一些人影,却分不清是观察情况的斥候。还是准备迎战的士卒。 南越军的反应不合常理,让吴诸深感不安。看不见的敌人更可怕,这是所有人都会有的思维惯性。实际上,这正是梁啸安排南越军将士藏在树林中的目的之一,利用一切可能,持续给对手施加心理压力,让他们在紧张中无谓的消耗体力,自己则以逸待劳。 不仅是正面的山坡上如此,其它几面山坡上同样如此。四五百名南越骑士下马步卒,所守的范围有限,因势利导,待对手爬上坡顶再进行反击,也是无奈的选择。 吴诸等人不是梁啸肚子里的蛔虫,想不到这么多,见南越军迟迟不出现,他们只能击鼓向山下的余善请示。闽越军的战鼓声此起彼伏,都是请令是否攻击。 中军的余善迟疑了一会,发出了攻击的命令。 在军令的催促下,闽越军士卒齐声呐喊,一百名刀盾手、长矛手排斥着同等数量的弓箭手上前,冲到林外五六十步的地步,停了下来,开始射击。 百十枝羽箭飞跃而起,射入树林之中。 树林之中寂静无声,一点反应也没有,仿佛里面根本没有人似的。 闽越军射了一阵箭,见没有反应,更多的弓箭手冲了上来,相隔十余步,立下掩护阵势。紧接着,两百刀盾手、长矛手穿过来弓箭手之间的空隙,向树林冲去。 虽然只有五六十步,但毕竟是上坡,还要防备随时可能出现的攻击,闽越军士卒走得很艰难,爬得呼哧呼哧直喘,汗流浃背。等他们冲到树林边,也没有人下令,不约而同的停了下来,一边观察着林中的情况,一边大口大口的喘气。 就在这时,树林深处突然一阵急促的鼓响,数十枝利箭飞出。数名闽越军士卒中箭,惨叫声四起,阵形顿时大乱。等他们将盾牌举起来,瞪大了眼睛四处张望的时候,树林却又重新安静下来,鼓声消失了,羽箭也不见了,只剩下中箭的同伴哀嚎声在耳边萦绕,更增添了一份诡异的气氛。 闽越军士卒惊魂未定,向身后的吴诸请示,吴诸考虑片刻,又派了两百人上来,总共四百人,在树林边缘列阵。这才小心翼翼的,一步一步的走进树林。 看着两三百闽越军士卒消失在树荫之中,梁啸也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前戏已经结束。接下来就是真刀真枪的肉搏了。小阵能不能发挥他期望的作用,南越将士能不能顶住闽越军的攻击,以少胜多,就看接下来的战斗表现了。 初战的胜负,影响到双方的士气。特别是南越将士的士气。 梁啸的手指在轻轻的跳动,仿佛在弹奏一曲无声的战歌。 应和着他的手指,突然间,树林中战鼓声大起,南越将士齐声怒吼,从藏身之处冲出了来,十人一阵,冲向刚刚进入树林,尚未看清楚四周情况的闽越军。看着闽越军一步步的爬上来,他们早就做好了战斗的准备。此刻听到出击的战鼓声,立刻如猛虎下山,杀向闽越军。 林外阳光灿烂,林中却昏暗许多,又累又热的闽越军士卒从明处走入暗处,一方面欣喜于林中的清凉,一方面却有些不太适应环境。再加上前前后后爬了小半个时辰的山坡,遇到了不少诡异的事,体力消耗不少,心里那根弦更是绷得紧紧的。骤然遇袭,不免有些慌乱,一时间大呼小叫,仓促应战。 一个养精蓄锐。以逸待劳;一个身心疲惫,精神紧张。战斗一开始,情况就对南越军有利。 而让闽越军士卒更加郁闷的是,南越军的阵型与他们估计的大相径庭。南越军士卒没有像他们一样排成几列横阵,而是结成小阵,各自为战。尚未接触。对方的箭先射到,然后长矛刺到,再然后刀剑砍到。长短结合,远近兼备,攻势凌厉。 闽越军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像山贼一样灵活,却比山贼更加凶猛的对手。他们轻而易举的突入闽越军的阵势,大砍大杀,转眼间就砍倒数十人。闽越军虽然奋起反击,但是他们相互之间缺少配合,只能三五成群的各自为战,面对南越军的小阵,他们束手无策,纷纷倒地,惨叫声四起。 见此情景,南越军士卒信心大增,杀得更加快意。将士们吼叫着,互相打气,什长一边杀敌,一边留神整个局势。他身处阵中,四周都有同伴保护,可以从容观察对方和已方的情况,及时做出调整。在对手不能给他们造成足够威胁的情况下,他们士气如虹,将平时训练的结果展现得淋漓尽致,大杀四方。 虽然南越军只出动了五个小阵,面对两三百闽越军,他们却占据了上风,牢牢地控制住了局面。在他们的立体攻击下,闽越军士卒一个接一个的倒了下去,剩下的人也惊恐莫名,步步后退,有的甚至转身就逃,冲出树林。 听到树林中的喊杀声,吴诸也非常紧张,正当他犹豫是不是要派更多的人冲上去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部下退出了树林,而且神情狼狈,顿时大惊失色。他一面喝令部下不得后退,一面带着人冲了上来,赶到树林边,抢上前去,挥剑砍倒几个逃兵,这才勉强控制住形势。 林中渐渐平静,喊杀声散去,就连伤兵的哀嚎都一个接一个的消失了。 吴诸更加不安。他在亲卫的保护下,带着五百士卒,一步一步的走进了树林。 树林中横七竖八的躲着很多尸体,放眼看去,几乎全是闽越军,看不到一个南越军士卒。刚刚还活蹦乱跳的两百多人,现在无声无息的倒在血泊之中,惊恐的表情凝固的脸上,更让人心惊肉跳。 树林中的气氛凝重如山,压在每一个闽越军将士的心头,让他们心跳加速,呼吸困难。 就在这时,战鼓声突然响起,一阵密集的箭雨从四面射来。闽越军士卒猝不及防,纷纷中箭倒地。吴诸一面下令结阵,一边环顾四周,惊恐地发现自己似乎被包围了,甚至连身后都出现了敌人的身影。 这是多少人?吴诸觉得头皮一阵发麻。余善说,南越军只有四五百人,他这里有五六百人,南越军要包围他,数量绝不可能比他少,否则没有任何意义。难道赵婴齐和梁啸将所有的人都派来对付我了? 吴诸随即否定了这个猜想。他自己清楚,作为一个没什么战功,全凭资历积累才升于校尉的普通将领,他根本入不了南越太子、大汉冠军侯的眼,不可能得到这么高的待遇。 要么是余善对南越兵力的估计有误,要么是出了其他什么事。不管什么事,都不是什么好事。 没等吴诸想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南越军将士已经发起了进攻。有了刚才那一次实战的检验,他们现在对小阵的威力坚信不疑。没有了紧张和不安,他们的动作更流畅,配合更默契,攻击也越发凌厉,有如神助。 惊魂未定的闽越军士卒根本挡不住他们的步伐,被打得节节败退,伤亡惨重。 闽越军士卒终于崩溃了,再也没有人听吴诸的命令,也没有人战斗,只知道逃命。失去了阵势,再多的人也是一盘散沙,在结阵而斗的南越军将士面前毫无反抗能力。 南越军将士越战越勇,几个小阵互相配合,攻击前进,牢牢的堵住了吴诸,将他斩杀在阵前。 闽越军全线崩溃,除了几十人逃出树林之外,超过五百人被斩杀在树林中。 正面战场结束战斗的同时,其他几个战场的战斗也接近尾声,闽越军的第一波攻击全面失败,损失过半,最惨的一个攻击千人队几乎全军覆没。包括吴诸在内的四个校尉两个阵亡,一个重伤。 余善还没有接到确切的消息,但是他听到了南越军将士的欢呼声,心里顿时一沉。 南越军欢呼,自然是闽越军败了。他不敢怠慢,立刻命人击鼓,询问各个战场的情况。 经过一番忙碌之后,各个战场的结果送到了他的面前。具体的统计数据还没有出来,但粗略的结果已经足够他震惊。攻击会有难度,他早有心理准备,但是败得这么彻底,伤亡如此惨重,却完全超出了他的心理承受能力。 四千人发起攻击,折损过半,两个校尉阵亡,一个重伤? 看起来,景昭这次的估计不太靠谱啊。一次攻击就损失了两千多人,五千人的伤亡怎么可能够。难道真要付出上万人的伤亡,才能攻下石榴岭? 余善不敢大意,立刻命人到各战场统计伤亡情况,并询问参战的将士战斗经过,了解南越军的情况。 第521章大胜 余善焦急地等待伤亡统计数据的时候,梁啸的心情也是七上八下。偏偏他又不能表现出来,只能藏在心里,还要作出一副成竹在胸,胜劵在握的模样,对他的演技实在是一个莫大的考验,比在天子面前扮顺臣还要辛苦。 如果说赵婴齐是这些南越将士的最高指挥官,那他就是这些南越将士的精神支柱。所有的人都在盯着他,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他这里稍有风吹草动,南越将士那里就会掀起惊涛巨澜。他这里有一丝不安,南越将士心里隐藏的绝望就会冒出头来,放大无数倍,直至将他们击垮。 任何人被几十倍的敌人包围都会有恐慌。这种情绪绝不是几句空话就能抚平的,也不是重赏和惩罚就能完全控制的。如果能生存都成问题,一切威胁都将不成为威胁。 梁啸必须时时刻刻都能让他们相信,他们不仅可以活下去,而且有机会打败敌人,立下赫赫战功,荣归故里,才能让他们一直处于主动积极的状态,不至于被自己的恐惧压垮。 梁啸起身,走到崖边,负手俯视岭下的闽越军。即使不用千里眼,他也能看到往来奔驰的传令兵,猜想着余善此刻大概在干什么,心里不禁笑了一声。 真是天助我也,景昭不在,临阵指挥的是余善这个笨蛋。打仗凭的就是一口气。要么不打,要打就要连续作战,不给对手喘息的机会。刚交手一回就停了下来,对进攻方的士气是一个严重的挫败。如果是景昭在指挥,肯定不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 他几乎能感觉到闽越军的疑惑和不安。 看样子,闽越军的损失不小,只是不知道南越军的损失究竟有多大。以小搏大。容不得一点疏忽。损失一两千人,对闽越军来说不会有什么严重的影响。损失一百人,南越军的士气就会遭受重创。 梁啸心里很着急,却不能派人去问。他知道。赵婴齐此刻肯定也在统计人数。如果他主动去问,反而显得他心里没底。他只能等赵婴齐主动将消息报过来。 是福是祸,这是一个关键的转折点。如果损失在他的估计范围以内,南越将士的信心就会被夯实。如果比他估计的要多,那他好容易建立起来的形象就会打折。 梁啸背着手。双手在背手紧紧的握在一起。他能感觉到太阳穴的血管在跳,也能听到自己的心脏跳动得比平时快,他努力调整呼吸,让自己尽可能的保持平静,至少不能让别人看出他的紧张。 指挥若定,说起来容易,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个?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脚步声。梁啸侧过身,凝神倾听。脚步声很急,但是很轻快。来人的心情应该是轻松的。看来,消息不算太坏,也许还很理想。梁啸暗自松了一口气,转过身,刚准备说话,却愣住了。 来送消息的不是他以为的军吏,却是赵婴齐本人。 赵婴齐脸色微红,抑制不住满眼的笑意。他快步走到梁啸面前,咧着嘴,未语先笑。“君侯。你猜猜,我们的损失如何?” 梁啸也忍不住笑了。赵婴齐虽然是太子,毕竟没经易过什么大事,特别是这种生死一线的大事。他的表情已经出卖了他,肯定在他之前估计的十分之一以内。 “斩首多少?” “现在还不知道具体数字,但是应该在两千以上。”赵婴齐笑出声来。“君侯,我们一个也没死,只伤了七个人,而且全是轻伤。” “一个也……没死?”梁啸也有些愣住了。这有点太夸张了吧?按照他的估计。第一阵实战是最可能出现伤亡的时候,四面出击,每面只有一百人,十个小阵,折损一二十人是难以避免的。一个也没死,怎么听起来这么不真实?如果说是运气,这运气也好得太离谱了一些。 “真的,出击的四十个小阵全部保持完整,只有七个人受了轻伤,不影响战斗。”赵婴齐没注意到梁啸的惊愕,一口气把统计结果说了出来,兴奋溢于言表,对梁啸的崇拜更是无法掩饰,连连拱手,就差五体投地了。 梁啸也松了一口气,强忍着心中的快意,故意表情淡淡的说道:“这么说,殿下的运气真是不错,可喜可贺。”心里却是大笑三声,一个没死,老子的运气也是好得爆棚啊。不仅遇到了一个可以欺负的对手,还创造出了这么神奇的战绩。 赵婴齐眉飞色舞。“没错,我的运气真的不错,才能得到君侯的帮助。若非君侯,我现在恐怕只能逃命了。哈哈,说不定吕嘉、赵光以为我已经死了,正考虑着由谁来继位呢。” “那殿下凯旋之时,岂不是要打他们的脸?” 赵婴齐眉梢一扬。“这是必须的!不仅要打,而且要狠狠地打,打得他们满脸桃花开,认清谁才是真正的王者……继承人。” 梁啸挤了挤眼睛,对赵婴齐的“口误”报以会心一笑。赵婴齐愣了片刻,也笑了,拍拍梁啸的肩膀,一副你知我知,天知地知的模样。 战争是感情的催化剂,赵婴齐不知不觉之中,把梁啸当成了真正的知交。而他们谈笑风生的模样落在南越将士的眼里,更增添了几分必胜的信心。初战告捷,见识了小阵的威力,他们那颗忐忑的终于可以放到肚子里了。 梁啸和赵婴齐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余善却脸色铁青,勃然大怒。 伤亡统计结果让他非常愤怒,无法接受。四千人出击,回来的只有一千八百五十一人,还有五百余人受伤,这个伤亡固然惨重,但让余善愤怒的却不是这些,而是损失了这么多人,他却不知道为什么。 撤退回来的士卒说。树林里很昏暗,看不清对手的模样,也看不清对手的数量。从他们敢于四面包围,企图全歼来看。对方的数量应该在千人以上。 余善勃然大怒。如果四面都在千人以上,那岭上岂不是有四五千人?景昭、景平再大意,也不可能犯这样的错误。肯定是那些打了败仗的士卒怕受惩罚,故意夸大敌人的实力。 这是对他这个主将最大的蔑视。他命人将四校尉中唯一无恙的阚与叫了过来,上下打量了他一下。冷笑道:“阚与校尉,没受伤吧?” 阚与打了败仗,心里惴惴,见余善这副表情,更是不安,连忙拱手致歉。“国相,末将无能,请国相责罚。” “阚与校尉,不必紧张。”余善挤出一丝笑意。“四个进攻的千人队,你所部的损失最小。你本人看起来也没受什么伤。我很想知道你们的对手究竟是什么样,你能不能给我讲一讲?” 阚与一听,心里咯噔一下。他率领的一千人攻上山岭,苦战了一个多时辰,最后退回来的只有七百多人,近三百人折在树林里,再也没能回来。一战就折损三成,这样的损失还是最小,那其他各部的情况岂不是更糟糕? 阚与不敢怠慢,将作战经过说了一遍。他本人并没有进入树林。只是听逃回来的部下说的,说树林里的南越士卒采用了一种像山贼一样的古怪战法,但究竟怎么古怪,说法各异。他也搞不清孰是孰非。 “这么说,你并没有亲眼看到敌人?” 阚与摇摇头,心头闪过一丝不祥的阴影。他不知道其他三个出战的校尉是谁,但是他清楚,他算不上余善的亲信,所以才加倍小心。一看战事不顺,立刻撤了回来,以免损失太大,被余善责罚。 余善向后靠了靠,冷笑一声:“军正,临阵怯战,该当何罪?” 站在一旁的军正听了,面色一凛,沉声道:“依军令,当斩。” 长史听了,大吃一惊,连忙凑到余善身边,低声说道:“国相,临阵斩将,有损士气。请国相三思。” 余善摆摆手。“像这种怯懦的将领,留着何用,斩了还可以激励士气。来人,砍下他的首级,巡视诸军,再有怯战者,绝不轻饶。” 阚与大惊,大声叫屈。余善却不管他。两个亲卫站了过去,按住阚与,将他拖到台下,一刀砍下了他的首级。余善随即派人提着阚与的首级到各营公示,下令再战。 闽越将士被这一幕吓得心惊肉跳,特别是阚与的部下更是惊恐不安。第一战折损那么大,余善还觉得阚与怯战,这是要死多少人才算不怯战? 在余善的催逼下,第二次攻击开始,惊惧不安的闽越将士一步步地爬上山岭。 余善折腾了一回,前后用了近一个时辰。在这一个时辰里,南越将士已经知道了具体的伤亡统计。轻伤七人,无人阵亡的消息传出,几乎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原本他们还以为只是自己所属的小队骁勇善战,运气好,所以没有人战死,现在看来,更应该归功于小阵的威力。 冠军侯梁啸果然是传奇般的少年英雄,也只有他,才能练出威力如此巨大的战阵。 一时间,南越将士信心百倍。 南越将士人数少,统计速度快,数完尸体还有足够的时间休息。赵婴齐按照梁啸的指示,让将士们进食喝水、补充体力的同时,也没让他们闲着,他要他们互相交流刚才交战的经验,研讨得失,并立刻宣布了对战绩最好的一个百人队的奖励,鼓舞士气。 当闽越军再次发起攻击的时候,南越将士已经修整完毕,士气高涨,再一次投入了战斗。 战鼓声经久不息,喊杀声此起彼伏。闽越将士被阚与的首级所震慑,生怕继阚与后尘,不敢轻易言退。南越将士则被之前辉煌的战果所鼓舞,结阵而战,推锋而进。 双方在石榴岭的中部展开了一次次舍生忘死的搏杀,尸体狼藉,鲜血横流,惨不忍睹。 闽越将士苦战大半日,精神高度紧张,又累又饿。南越将士则体力充沛,精神旺盛,又占据了有利地形。虽然众寡悬殊,他们却依然战意盎然,牢牢地控制住了主动权。小阵互相配合,往复冲杀,一次又一次的击溃将闽越军的包围,肆意杀戮。 双方战至夕阳西垂,闽越军也未能取得实质性的进展,只得怏怏而退。 一天的战事结束,喧嚣了一天的战场恢复了平静。余善派人上岭,与梁啸商量分尸的事宜。他要统计伤亡,救助伤员,也要防止尸体腐烂,发生疫情。这是两军交战的惯例,梁啸自然不会阻止,只是出于保密考虑,他不会允许闽越士卒进入树林,而是让俘虏将尸体抬到岭边,再由闽越士卒接下山去。 尸体很多,一直忙到初定,尸体交接才算完成,统计结果也出来了。 连续两次交战,共斩杀闽越将士三千七百五十二人,包括校尉三人,五百主七人,百人将二十四人。南越军战死十七人,受伤二十九人,包括什长三人。战损比例之大远远超出梁啸事先的估计,战阵的威力毋庸置疑。 统计结果一出来,南越将士欢声雷动。照这个伤亡比例,别说余善只有三万人,就算他有五万人,也不足以攻克石榴岭。这一战,南越胜定了。 如果说第一次袭击漳浦大营得手还是出其不意,转营至石榴岭也是一次赌博,那这一次以少胜多就是实实在在的胜利。事实就摆在面前,谁还能再质疑梁啸的能力? 有这样的事实为基础,梁啸以前的传奇战绩也成为确凿的事实,不会再有人表示怀疑。 区区五百人,接连创造了两次以少胜多的战绩,梁啸在南越将士的心目中,已经无限接近于神,战无不胜的胜。从赵婴齐到每一个南越士卒,甚至包括那些被俘虏的闽越士卒,看到梁啸时,眼神中都多了几分敬畏。梁啸从他们身边走过时,他们纷纷躬身俯首,如见神明,不敢有任何不敬。 梁啸虽然有些不习惯,但是他也清楚,此时此刻,他就算再不习惯,也必须把这个神棍当好。 简单而热烈的庆功宴之后,梁啸找到了赵婴齐。 “我要反客为主,夜袭余善。” 第522章夜袭 赵婴齐愣了一下,脸颊抽了抽。“你说什么?” 梁啸笑了。“你没听错,我说的是袭营。” 赵婴齐一下子慌了,紧紧的拽住梁啸的胳膊。“不不不,梁君侯,你……你这是干什么?我们这仗打得好好的,根本没有必要冒险啊,你干嘛……干嘛……” 梁啸哈哈大笑,拍拍赵婴齐的肩膀,示意他不要急。“殿下,你听我把话说完。” 赵婴齐脸色煞白,盯着梁啸看了又看,见梁啸镇定从容,不像是喝多了,或是发了疯,这才定了定神,却依然不肯放开梁啸的胳膊,似乎手一松,梁啸就飞走了。 梁啸拉着赵婴齐,走到案前坐下。“今天我们之所以能大获全胜,一方面是殿下指挥有方,南越将士作战勇猛……” “你别跟我说这些没用的。”赵婴齐没心情听梁啸说客套话,直截了当的打断了梁啸。“你就跟我说,你为什么要去冒这个险?就以今天的伤亡比例,我们肯定比余善更能坚持,为什么你不守着大营,却要去袭余善的大营?” “我这不是正要说嘛。”梁啸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神情变得凝重起来。“能打胜仗,最大的帮手不是别人,正是余善。余善擅长权争,不谙战阵,指挥行军也许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是临阵战斗,他犯了不少错,这才让我们占了便宜。” “余善……犯了错?”赵婴齐愣住了,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梁啸。他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在他看来,能打出这么漂亮的胜仗。一是有利地形。二是梁啸教练的小阵。和余善有什么关系?他的指挥没什么问题啊,至少他没看出来。 见赵婴齐一脸懵逼的模样,梁啸知道,他其实和余善差不多,都没什么临阵指挥的经验,自然感觉不到那些细微的差别。“殿下,你觉得临阵斩将的处置妥当吗?” 赵婴齐想了想,摇摇头。 “是的。只要指挥的将领有点经验,都不会这么做。因为那几个将领并没有怯战,他们战败是因为情况不明,轻易斩杀,只会让军心动摇。可是余善不懂,他以为这样能激励士气,让其他的将士不敢敷衍了事。这正是他经验不足的体现。可是,余善并不是笨人,就算他笨,他身边肯定也有聪明人。” 赵婴齐慢慢地会过意来。“你是说。今天休息一晚,可能会有人提醒余善?” “殿下。你真是一语中的。”梁啸半真半假的挑起大拇指。他的确是担心这个问题。白天余善只进攻了两次,下午太阳刚刚落山,他就收兵回营了。到半夜睡觉之前,他至少有三到四个时辰。余善吃了败仗,不可能不反思,他只要把那些临阵参战的将领请过来商量,就大概能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 如果余善不犯错了,他们哪里还有捡便宜的机会? 双方兵力悬殊,余善可以犯错,最多也就是多损失几千人。可是他们如果犯错,就是万劫不复。就算他们不犯错也没用,如果余善不犯错,他们依然没有多少成功的机会。 因为,不能让余善有冷静思考的机会,趁着他吃了败仗,心神不宁的时候,再给他以重创。在梁啸看来,余善虽然吃了败仗,但是他肯定想不到他会放弃现成的地理优势,主动去劫营。如果是景昭在指挥大军,也许不会给他留下机会,可是余善心慌意乱之下,未必能想到紧守营盘这样的事。 抓住这个机会,再给余善一个重创,让他觉得不仅攻岭有难度,即使是平地也未必安全。只有如此,他才会继续出错。 白天,梁啸坐在岭上做偶像时,已经在考虑这件事,他一直在观察余善的一举一动,从中分析余善的习惯,揣摩余善的心情。从余善最后撤走时的阵势来看,余善临阵的经验非常少,没有了景昭,他最多只能做到不出大错,根本谈不上细节。 正是出于这样的结论,梁啸才觉得有机可趁。他还派荼牛儿去观察余善的大营,也没有发现余善对可能的袭营做什么安排,更加坚定了他的信心。风险当然有,但是行军作战怎么可能一点风险也没有。他能做的,只是尽可能将风险降到最低罢了。 赵婴齐听了,连连点头。他虽然经验有限,但是他觉得梁啸说得有理。如果让余善冷静下来,形势的确会对他们更加不利。只是他依然担心不已,毕竟他们的兵力太少了,万一出了意外,余善的大营守得很坚实,那就什么机会都没有了。 “殿下放心,我不需要太多人,我只要一百骑。”梁啸笑眯眯的说道:“白天没有参战的那一百骑。” “一百骑就够了?” “一百骑就够了,多了反而不美。殿下,你就放心吧,袭营这种事,我最擅长了。我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赵婴齐盯着梁啸看了半天,眨了眨眼睛,考虑了半晌,答应了。给梁啸一百骑,如果成了,击败余善的机会又大了几分。万一败了,就算梁啸全军覆没,也不至于让他无兵可用。剩下三百多人,他还能守一阵子,不会让余善一鼓而下。 权衡利弊,这个计划可行。 一直以来,梁啸帮赵婴齐谋划的事都完美的实现了预期的目标,赵婴齐对梁啸也有些盲目崇拜。此刻听了梁啸的分析,他也没想太多,一口答应了,立刻派人去召集那百名骑士。这些骑士作为预备队,白天没有参战,一直看着其他同伴杀敌,早就手痒痒了,听说梁啸要带他们重操旧业,夜袭余善大营,立刻精神抖擞,热血沸腾。 十几天前的那次夜袭。他们至今难忘。能有机会再来一次。谁会拒绝? 不得不说,这些人都有些麻木,根本没有意识到袭营的危险。上一次能成功,不代表这一次就能成功。可是,在梁啸耀眼的光环照耀之下,他们都成了脑残粉,也没有人想太多。 梁啸列了个清单,让赵婴齐去准备。自己收拾心神,开始夜练。 余善睁着一双半醉的眼睛,乜着帐中诸将,气息有些粗。 继被梁啸骑兵突袭,夺走了心爱的白马之后,在步战上,他又一次吃了个大亏,碰得头破血流。伤亡逾五千,却连一点实质性的进展都没有,这让他既憋屈又不安。 如果对手兵力相当。受点挫折,那也就罢了。可对手的兵力明明少得可怜。根本不值一提,自己依然久攻不下,这未免太伤颜面。 余善知道自己不是真正的将军,但是双方兵力这么悬殊,哪怕是个普通人领兵也应该能轻松取胜。这样的例子并不罕见,为什么自己就不行?这要是传出去,以后谁还把我余善当回事? 一想到这件事,余善心里却生起一缕隐隐的不安。他花了那么多心思,借着报南越欺压之仇,鼓动对南越的战事。如今汉朝出兵两路夹击,韩安国、卫青甚至已经攻入闽越本土,并策反了征武,这让他非常被动。如果不能击退汉军,他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可是,胜利不仅不是他希望的那样唾手而得,反而是那么遥不要及。 将领们沉默不语,并不代表他们没有意见。他们是被余善临阵斩将吓坏了,生怕一言不当,惹得余善大发雷霆,把他们推出去砍了。 余善有些后悔。他本想用阚与的首级来激励士气,现在看来适得其反,反而让将领们生了疏离之心,不敢畅所欲言。他本想借这个机会问计,可是看看这种气氛,一肚子的问题也只能闷在心里。 看着这些苦瓜脸,余善觉得很难受。他咳嗽一声,摆了摆手,带着几分倦意。“恶战一日,诸君辛苦了。早些散了吧,抓紧时间休息,明日一定要拿下石榴岭。” 诸将听了,面面相觑,却不敢多说什么,只得躬身退下,鱼贯出帐。 余善郁闷之极,起身回了后帐。长史本想说些什么,见他一脸的不悦,又有些心虚,迟疑片刻,退了出去。余善正是心烦之时,也没注意长史的异样,一屁股坐在榻上,自顾自地生着闷气。 余善坐了一会儿,和衣躺在榻上,却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的折腾了一个多时辰,才昏昏沉沉的阖上眼。刚刚进入梦乡,他就看到了一匹白马,一匹神骏的白马,迎着轻风,踩着青草,向他奔驰而来。 正是他花费了五百金买来的那匹西域良驹。 余善大喜,迎了上去,白马却突然消失了。余善一惊,睁开了眼睛,一时怅然若失。那匹白马是他的心爱之物,没想到一到漳浦,尚未交战,就被梁啸夺走了。相到那天的狼狈模样,余善脸有些发烧,仿佛被人狠狠抽了一个耳光似的。 独坐了很久,余善才再次入睡。 练完导引术之后,梁啸收摄心神,又反复思考了一会,这才睁开眼睛,起身出帐。 帐外,百名骑士已经准备停当,精神抖擞地站在梁啸面前,眼神发亮,嘴里咬着枚。战马已经喂过,戴上了笼头,以免出声嘶鸣。每个马鞍两侧都挂着几十根浸了油的火把,每个骑士都背着箭囊,箭囊里装着满满的箭,不少箭上绑了引火物。 放火和杀人一样重要,这一点,在上一次的夜袭中,梁啸已经给他们强调过,不需要再费什么口舌,他们就准备好了。 “诸君辛苦。” 骑士们咧着嘴,互相看看,握拳抚胸。“愿与君侯共进退。” “某之幸也。”梁啸翻身上了新月,从希娅手中接过黑弓,高高举起,轻轻一摇,拨转马头,一马当先,向岭下轻驰而去。 骑士们翻身上马,鱼贯而行。为了避免被闽越军发现,他们特地挑了一面离闽越军大营比较远的山坡。赵婴齐带着十几个士卒,举着火把,在路侧为梁啸等人照亮。 梁啸走到赵婴齐面前,勒住战马,拱拱手。“殿下,拜托了。” 梁啸和赵婴齐约定,等他攻入闽越军大营之后,赵婴齐就在岭上击鼓,吸引闽越军的注意力,让他们不能全力对付袭营的骑士。两军相隔只有两三里远,他们又在高处,如果几十面大鼓同时击鼓,闽越军能清楚的听到。黑夜之中,闽越军搞不清状况,肯定会比较紧张。 赵婴齐的脸有些苍白,笑容也不太自然。虽然梁啸分析得有道理,可是危险依然不可小视。“君侯放心,我在这里等你们凯旋。” 梁啸微微一笑,俯身过去,拍拍赵婴齐的肩膀,什么也没说。他心里也紧张,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总不能这个时候认怂。他轻踢战马,义无反顾的向山下驰去。 赵婴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双手合十,暗自祈祷。“太一神保佑,蚩尤神保佑,武皇帝保佑!保佑冠军侯得胜归来。” 梁啸等人悄悄地穿过树林,绕了一个圈,在石榴岭的西侧一处水浅的地方过了河,又沿着大河南岸东行了,走了十来里路,出现在闽越军大营的西南方向。 梁啸驻马山坡之上,最后一次用千里眼观察了闽越军的大营。正值三更、四更交替时分,月已西斜,闽越军大营一片寂静,只有清脆的刁斗声远远地传来,在夜风中摇曳,有些飘忽不定。 梁啸扬了扬眉,转身看了看随行的骑士们。骑士们和胯下的战马一样,经过十来里路的小跑,已经跑开了气血,正是状态最好的时候。见梁啸看过来,他们更是挺起了胸膛,做出一副大无畏的神情。 梁啸暗自惭愧。这些家伙真是头脑简单啊,也不知道他们有多少能活着回去。 “诸君,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骑士们拿下嘴里的枚,七嘴八舌的说道。 “既然如此,那就扔掉马笼头,让马儿尽情的嘶鸣,让我们尽情的杀戮吧。” “好!”骑士们纷纷响应,取下战马的笼头。战马摇头摆尾,打着喷鼻,浑身轻松。 梁啸轻踢马腹,新月一马当先,奔了出去,直扑五百步外的闽越军大营。 第523章神迹 新月四蹄如飞,冲在最前面,将其他人抛在后面两三百步。 梁啸脚尖踩着马镫,身体微微前倾,屁股半虚坐在马鞍上。他闭了眼睛,凝神静听,分辨着马蹄声以外的一切动静。左手握弓,右手勾弦,等待着发射的那一刻。 马蹄声急。 闽越大营外三百余步,两个潜伏在大营外,负责警戒的斥候被马蹄声惊醒,惊讶地从藏身之处站了起来,看向马蹄声响处。夜色之中,他们听到了隐约的马蹄声,却看不清眼前的情况。不过,听起来似乎只有一两匹马,他们也没多想,只当是送信的信使。 敌袭哪有只有一两匹马的。 斥候下意识的误判,丧失了报警的第一次机会,也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四枝羽箭飞驰而至,两个斥候几乎同时中箭,“扑通”一声往后栽倒。其中一个被一箭射中胸膛,当场毙命,另一个人重伤,疼得哇哇直叫。 梁啸听得真切,二话不说,拉弓搭箭,又是两箭,将他钉在地上,一命呜呼。 新月轻驰而去,奔向大营。 能在黑暗之中听声辨位,在奔驰的马背上射出必杀之箭,放眼天下,也只有梁啸一个人可以做到。为了这一手绝技,几年来,他没有一天懈怠,坚持苦练。现在,几年的辛苦付出得到了应有的回报,让他成功的清除了两拨闽越斥候,来到了大营前,却没有引起闽越军的警惕。 闽越大营前,一队士卒抱着长矛,靠着营栅打盹,已经是后半夜了,正是人最困的时候。白天打了个莫名其妙的败仗,士气低落,晚上还要当值,这些士卒精神不济。只想抓紧时间打个盹,谁也没想到梁啸会在这个时候袭营,而且是单骑赴会。 骑兵奔袭虽然传得神乎其神,但亲眼看到的人毕竟有限。普通的士卒也不会想那么多。半梦半醒之间,这些士卒的脑子也有些糊涂,并没有把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和骑兵袭营联系到一起。 梁啸双腿微微用力,新月放缓了脚步,一副准备停住的模样。营楼上正准备报警的士卒听到蹄声单落。又渐渐放缓,心里的警惕又松了几分。他揉揉眼睛,运足视力,向黑暗中看去。 一匹白马出现在他的面前。 这匹白马有些眼熟。刹那间,这个士卒有些迷糊。国相怎么跑到营外去了? 就在这时,一枝羽箭飞驰而至,一箭洞穿了这个士卒的喉咙。士卒被箭带得侧行了两步,翻身从营楼上摔了下来,“扑通”一声落地。他落地的声音惊醒了其他士卒,士卒们纷纷站起。乱作一团。 梁啸手不停挥,一口气射出十几枝箭。有火把照明,不过二三十步的距离,对他来说闭着眼睛都能射中。一人一弓,却足以让他占尽上风,掌握主动。 片刻之间,十余名士卒中箭倒地。他们至死也没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梁啸以自己出神入化的射艺,利用闽越士卒的疏忽和误判,出其不意,转眼间就解决了营门的当值士卒。他刚刚将最后一个士卒射倒。庞硕、荼牛儿也赶到了营前,上前推开营门。营门刚刚打开,亚历山大等人正好赶到,策马冲进了闽越军大营。 妙至巅峰的配合。是无数次演练的结果。 一百南越骑士紧随其后,鱼贯入营。营外太黑,他们看不到被梁啸射杀的斥候。营前有火把,那些被梁啸射杀的闽越士卒清晰可辨,十有六七是喉咙中箭,一箭毙命。在两军阵前。依然敢于以喉咙为目标,足以证明梁啸的自信有多么强大,不由得他们不佩服得五体投地。 若非如此,梁啸怎么可能匹马独骑的打开闽越军的大营。 南越骑士热血上头,也不多想,打马奔驰,跟着梁啸冲进了大营。 闽越大营里,每隔一段路就会有一堆篝火,大大的方便了梁啸等人。他们纷纷取出火把,在篝火上点燃,举在手中,直扑闽越军的辎重营。 既然准备劫营,梁啸自然要先摸清辎重营的所在。此刻,他们一点弯路也不绕,直奔目标而去。 马蹄声惊动了闽越士卒,不少人从帐篷里跑了出来,看着呼啸而过的骑兵,目瞪口呆。有人尖叫着躲回帐篷,有人冲向帐篷旁的武器,可不管他们是什么样的反应,都来不及拦住梁啸一行。战马放开脚步,沿着营中的通道飞速向前,将一个个惊慌不已的闽越士卒扔到身到。 等巡逻的闽越士卒发现情况异常,敲响手中的铜锣,发出警报,梁啸等人已经冲到了大营中部,看到了重重叠叠的粮仓。 对闽越士卒来说,刺耳的铜锣声是警报。对南越骑士来说,铜锣声是战斗开始的标志。铜锣声一响,他们就条件反射似的扔出了手中的火把。一枝枝燃烧的火把飞向两边,落在帐篷上,落在闽越士卒面前。 火,烧了起来,闽越士卒手忙脚乱,怪不得拦截敌人,先忙着救火。 趁着这难得的机会,梁啸等人再次向前突进百余步,冲到了粮仓之间。看守粮仓的士卒是谨慎的,他们已经从帐篷里冲了出来,准备拦截。奈何梁啸等人来得太快,他们还没列好阵势,梁啸等人已经到了跟前。 不用任何指挥,以梁啸射出的箭为导向,数名神箭手同时射击。顷刻间,数名闽越将士中箭,负责指挥的都尉更是连中三箭,转眼间就魂归黄泉。 亚历山大拍马赶到,手中长矛飞舞,撞开拦在路中间的士卒,闯进了辎重营。 在一系列让人瞠目结舌的精妙配合下,梁啸等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口气杀到了辎重营。面对一个个巨大的粮仓,他们毫不犹豫的扔出了手中的火把。他们像展翅飞翔的凤凰,所到之处,烈焰升腾,火光冲天。 闽越大营顿时乱作一团,报警声四起,无数闽越士卒从四面八方赶了过来,有的救火。有的阻截。可惜,急切之间,他们兵找不到将,将找不到兵。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阵势。在梁啸等人的冲击面前,零星的抵抗形同虚设,一冲即溃。 借着越来越耀眼的火光,梁啸等人纵马奔驰,肆意杀戮。一枝枝利箭飞驰,将慌乱的闽越士卒射倒在地。长矛、战刀飞舞,无情的收割着闽越士卒的性命。 他们人数虽少,却拧成一股绳,充分发挥战马的机动性,往来冲杀。闽越士卒人数虽多,却没有一点准备,像一群蚂蚁,只知道乱喊乱叫。也有一些什长、屯长有心组织部下进行反击,但他们很快就引起了梁啸等人的注意。远者箭射,近者刀劈矛刺,很快就死于非命。 余善在睡梦中被惊醒,得知辎重营起火,他吓出一身冷汗,连衣服都来不及披,就冲出了大帐。 看着辎重营方向冲天的火光,听到混乱的喊杀声,一阵凉意从后背升起,直冲脑门。 梁啸来劫营? 余善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大嘴巴。怎么能把这事给忘了?梁啸为什么能在漳浦站稳脚跟。不就是因为他突袭了漳浦大营嘛。没想到在同一个地方,他将同样的战术玩了两次,而他也步漳浦大营守将的后尘,又一次被梁啸袭击得手。 梁啸究竟有多少人。敢来劫我三万人的大营? 余善一咬牙,露出狰狞之色。这样也好,你在岭上,我很难攻下去,你下了岭,我还抓不住你吗?他握紧了拳头。正准备下令各营包围辎重营,准备将来犯之敌一网打尽,远处奔来一个斥候。 “国相……”斥候冲到余善面前,气喘吁吁的说道:“国相,岭上……岭上有鼓声。” 余善一愣:“什么鼓声?” 斥候咽了一口唾沫,好容易才让气息平静了些。“国相,石榴岭上鼓声大作,好像准备出击。” 余善惊恐莫名。他搞不清状况,不知道究竟有多少敌人。在他看来,能够轻而易举的杀入辎重营,在他觉察之前就点燃了辎重营的粮草,没有足够的兵力是做不到的。联想到白天的战斗,一向对景昭深信不疑的余善不能不考虑景昭判断失误的可能性。 如果这些人只是诱饵,更多的敌人等着发起攻击,那可怎么办? 慌乱之下,余善来不及多想,立刻下令击鼓,传令各营紧守营盘,免得为人所趁,同时派人救援辎重营,尽可能的抢出一些粮草。没有辎重,大军就无法长期作战。 鼓声大作,闽越军大营一片混乱。无数火把点了起来,无数士卒冲出了大帐,冲向营垒,严阵以待。 听到耳畔越来越响的战鼓声,看着眼前越烧越大的火,梁啸没有再耽误。他知道,救援辎重营的人马上就到,如果不赶紧撤离,他会被堵在辎重营里,到时候就是玩火自焚了。 梁啸一声令下,骑士们拨转马头,撤出辎重营。闽越士卒忙着救火,也顾不上追他们,就算想追也追不上,追上了也打不过。没有严整的战阵,没有足够的兵力,仓促聚集在一起的少量步卒根本不是骑兵的对手。梁啸等人一路奔驰,轻松地杀出了闽越大营,消失在夜色之中。 石榴岭上,鼓声喧天。赵婴齐全副武装,背着手,来回踱步。他不时的看一眼远处的闽越军大营。从火势来看,这把火烧得不小,至少有一半个辎重营起了火。闽越军的混乱,隔着这么远都能感觉得到。 梁啸出击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现在只剩下一个疑问:梁啸能不能全身而退,随他出击的一百骑士又有多少能活着回来。闽越大营乱成那样,他们还能顺利的撤出吗? 数十名鼓手用力挥动鼓桴,敲响战鼓,鼓声隆隆,像是在召唤。 赵婴齐心急如焚,七上八下。 这时,有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在岭下停住。赵婴齐大喜,立刻挥手,示意鼓手们停止击鼓,他冲到岭边,双手拢到嘴边,大声喊道:“冠军侯,是你么?” 梁啸的笑声远远的传来。“多谢殿下关心,我们回来了。” 朝阳初升,闽越军辎重大营烟薰火燎,遍地狼藉,血水和污水混杂在一起,焦黑的灰烬和尸体混在一起,散发着呛人的烟味和薰人的焦臭味,让人闻之欲呕。 余善站在污水中,脸颊一阵阵的抽搐,心里蕴藏着一团怒火,烧得他眼睛充满血丝,仿佛欲择人而噬的猛兽。 昨天攻岭失利,损失惨重,已经让他够丢脸的了,没想到半夜又被劫了营,烧毁了大半个辎重营。安营扎寨,防备袭营,是任何一个将领都通晓的基本技能。在最基本的问题上,他又一次栽了个大跟头。 我怎么会犯这么愚蠢的错误?余善不断地问自己。 余善不用看四周,都能感觉到将领们失望的目光。几天之内,他连续遭受严重挫折,让他的威信受到了严重的质疑。他有些不安。身处军营之中,一旦没有了威信,他的安全都有可能受到威胁。 今天的战斗还能进行吗,他们还会听我的命令强攻石榴岭吗? 余善心神不宁。他低下头,看了看满是灰烬的泥泞,心情低落,仿佛被人摁在这水中,喘不过来气。周围的将士无声的沉默着,压抑的气氛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石榴岭上,一片欢腾。 虽然半夜未睡,但南越将士却非常亢奋。梁啸又一次创造了奇迹,百骑袭营,烧了闽越军的辎重,又全身而退。随他出战的一百骑士除了几个轻伤的,无一折损,简直有如神助。 要知道,他们可是在几万人的闽越军大营里杀了个来回。 具体的细节无从了解,那些只有梁啸等人才能玩得出来的精妙战术也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他们只知道结果。结果就是梁啸再一次创造了奇迹。比起上一次以二十骑突袭余善,这一次显得更加不可思议。 在那些随梁啸出战的骑士有意无意的渲染下,梁啸已然成了神一般的存在,只要跟着他,不管多么悬殊的劣势都可以弥补,不管多么强大的敌人,都可以被击垮,而且易如反掌。 有这样一个传奇将领带领自己战斗,给南越将士增添了无穷的信心,所有人都沉浸在一种亢奋的情绪中。就连赵婴齐都信心百倍,觉得击败余善已经板上钉钉,毋须置疑。 梁啸觉得自己就像在吹一个气球,气球越来越大,围观的群众越来越兴奋,却不知道气球已经胀到极限,随时都有可能爆炸。他虽然知道危险,可是此时此刻,他却只能把真相藏在自己心里,一个人承受压力。 第524章玉环 梁啸承受的压力有多大,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余善承受的压力却有目共睹,至少他自己这么觉得。在他看来,每个人都在看他的笑话。临阵斩杀校尉阚与成了他最大的心病,没人敢进谏,没人敢和他说话,只是沉默的等待命令。 他知道他应该当机立断,是继续进攻,还是立刻撤退,都应该尽快做出决定。辎重营被毁,他已经坚持不了太久的时间,可是他却迟迟不能做出决定。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决定。接二连三的受挫,让他对自己统兵的能力产生了严重的不自信。 他不知道自己的决定会不会有人听。在犯下如此愚蠢的错误之后,将领们心里会怎么想,如果他们拒绝执行怎么办? 时间,在余善的自我怀疑中一天天的过去。 其实这段时间也不是很长,前后不超过五天。可是这五天时间却几乎将余善压垮了,正当他鼓起勇气,准备再次发起攻击的时候,卫青、伍被率领十三艘楼船,五千步骑,出现在漳浦。 看到枚皋,梁啸又惊又喜。他一个箭步抢上前去,紧紧地握住枚皋的手。“少孺,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么?”枚皋哈哈一笑,拍拍梁啸的手,看向赵婴齐。梁啸会意,连忙介绍。枚皋听说赵婴齐是南越太子,脸色登时一变,却什么也没说。他和赵婴齐很客气的见了礼,这才拉着梁啸走到一旁。 “伯鸣,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把南越太子带到这儿来了。这要是出了什么事,那可怎么办?” 梁啸笑笑,把南越的情况简单的说了一遍,最后说道:“我也是没办法,吕嘉的影响力太大,如果没有足够的身份,没人能与他抗衡。赵婴齐年轻。好骗。” 枚皋苦笑着摇摇头。“你还真是什么不择手段。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不是你胆子大,也不会有今天的成就。伯鸣。我到这儿来,有两个任务。一是出使西羌还有些成绩,天子给我机会从军立功。二是天子托我带一件东西给你。” 枚皋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只薄薄的锦盒,递给梁啸。梁啸狐疑地打开一看。锦盒里的丝绸上,躺着一只用和田玉雕成的玉环,晶莹剔透,白玉无瑕,但不大,直径也就是三寸左右,小巧玲珑。梁啸把玩了一会,有些不解。 “千里迢迢,就为送个玉环?这玉环虽然漂亮,却多少有些菲薄吧。” 枚皋忍不住笑了起来。伸手拍拍梁啸的肩膀。“好啦,你就不要嫌菲了。为了这只玉环,令堂和翁主可是费了近两千金。” “什么意思?”梁啸更糊涂了。 枚皋把刘陵献金助赈的事说了一遍,最后说道:“这只玉环当然是难得之物,但其价值并不是玉环本身,而是它象征的意义。玉器是礼器,天子赐玉,必有用意。环者,还也,有圆满之意。也就是说。这一仗打完,你可以回京任职了。” 梁啸掀了掀眉,这才明白枚皋的意思。原来赐玉环是表示和解啊。 “除了玉环,一般还会赐些什么?” 枚皋明白梁啸想问什么。他微微一笑。“玉玦。” “玦者。绝也,断绝之意?” 枚皋点点头。“你不会希望有那一天的。” 梁啸没有吭声,将玉环收起,转身交给希娅收好,心里却有些说不出的郁闷。他倒不是心疼那两千金,就算没这回事。得知山东遭灾,捐两千金救灾,他也不会有什么意见。但是对生杀大权操于人手,他却非常不舒服。 不管你多么努力,天子如果不愿意,你就只能处江湖之远。如果他不爽了,赐你一只玉玦,就从此恩断义绝,说不定还要你引咎自尽。 这算什么狗屁道理? 梁啸没有再说什么,问起了战事经过。枚皋也能感觉到梁啸心里不痛快,默契地岔开了这个话题,说起了他从长安赶到淮南,又赶到会稽,再赶到这里的经过。 枚皋出使奉职,天子任他为监军使者,从长安赶到淮南,成为朝廷与淮南水师的联系人,持节监军南征。他和伍被一起,率领改装后的十三楼船赶到会稽,与韩安国、卫青等人会合,从海路进攻东冶。闽越王郢没有料到这一手,仓促之下,只能出城投降。 很快,韩说赶到东冶,把梁啸、赵婴齐的情况告诉了韩安国。得知梁啸袭取漳浦,韩安国大喜,随即安排卫青、伍被率领步骑五千,乘楼船,沿海道,直奔漳浦。 “韩大夫已经传书大行令,将这里的情况通报给他。如果不出意外,大行令应该已经出兵,只是西线山岭重重,他能不能及时赶过来,就很难说了。伯鸣,我们能迫降余善吗?” “我想不出余善现在还能去哪儿。”梁啸笑了。“你想问的是能不能斩杀余善吧?” 枚皋也笑了。“是的,陛下没有明说,但是我觉得可以借此机会将闽越收为汉郡,同时警告一下南越,免得他们再推三阻四,不肯纳质。” 梁啸微微颌首。“我也正有此意,之所以一直宣扬骑兵的威力,就是要让南越君臣从心底里认识到朝廷的实力非南越可以抗衡,收起那坐井观天之心。铺垫我已经做完了,现在该你们表演了。” 枚皋撇了撇嘴,开玩笑的说道:“你这铺垫铺得也太高了,我们哪能跨得上去,弄不好还得摔个鼻青眼肿。陛下说了,这百骑是交给你的,你也不往外推,再表演一次吧。” 梁啸哈哈大笑。“让我给卫青做锋将?我才不去呢。这样吧,我推荐一个人。” “谁?” 梁啸转过头,看了看远处保护枚皋而来的韩说。“喏,那小子。” 枚皋想了想,也觉得有理,便点了点头。 商量已定,枚皋告辞而去。梁啸将赵婴齐请了过来,告知战事安排。得知汉军援军到达,已经攻占闽越都城,灭了闽越。又打算将余善一网打尽,赵婴齐当然高兴。他兴奋地问道:“君侯,攻击余善的时候,我们能参战不?” “殿下有兴趣。当然可以。不过,殿下千金之体,现在形势又没那么紧急,还是谨慎一些的好。数万人往来冲杀,谁也不能保证会不会有危险。所以。我建议你还是不要参战的好,就守在岭上,看我汉军作战即可。” 赵婴齐眨眨眼睛。“汉军虽然勇猛,可也只有五千步骑,能够击败余善吗?” “殿下何不拭目以待?”梁啸意味深长的笑着。“如果到时候僵持不下,殿下也可以见机行事,是趁机远遁,还是一击定胜负,都在殿下一念之间。” 赵婴齐摸着下巴,嘿嘿笑了两声。 枚皋回到海边的大营。将梁啸的意见转告给卫青、伍被。卫青、伍被相对无言,韩说本人更是大感意外,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过了好一会儿,伍被轻咳一声,打破了平静。“卫将军,梁君侯惧谗畏讥,不肯接这个任务,只能看将军扬威了。” 卫青瞥了伍被一眼,无声地笑了笑。他又不笨,岂能看不出伍被是在为梁啸开脱。梁啸是淮南女婿。与伍被一向交好,要让梁啸为他做锋将,伍被肯定不乐意。 不过,他也没有让梁啸做锋将的意思。他和梁啸官爵相当。又以兄弟相称,岂能把梁啸当成部下的一员斗将。好在天子也没有这么说,只是说要将这百名郎官组成的骑兵交给梁啸,让他展示汉军精骑的威力。梁啸推荐韩说统领这百名郎官,也不算抗诏。 卫青转头看看韩说。“冠军侯珠玉在前,你可要努力。不能坠了我汉军骑兵的威风。” 韩说兴奋不已,连忙说道:“请君侯放心,我一定不负二位君侯所望。” 卫青轻叹一声:“我本来准备将所有的骑兵交给伯鸣指挥,他却想偷懒,我只好自承其劳了。伍君,步卒就由你来负责,我们步骑联手,让南越人看看汉军的实力,如何?” 伍被笑眯眯地点头答应。“有与卫将军并肩作战,是我的荣幸。卫将军,你看什么时候开始比较好?” “不急。”卫青不慌不忙的摆摆手。“既然伯鸣袭营得手,烧了余善的辎重营,余善想必坚持不了太久。我们可以先和他比比耐力,然后一击破之。伍君别忘了,不仅这里有南越军,梁山以南还有两万南越军,若不能震慑其心,这漳浦恐怕站不稳。” 伍被微微颌首。他对卫青的稳重早有领教,知道他不是那种急功近利的人,此刻听了卫青的安排,一点也不意外。 他们商量已定,紧扎营盘,并不出击,只是派了一个使者去见余善,目的很简单,劝余善投降。但是,他们的劝降根本没有诚意,只是为了拖时间。余善刚提了一点要求,使者就拒绝了,然后扯了一堆没用的,打道回府,搞得余善一头雾水。 然后卫青、伍被并没有闲着。卫青率领所部一千精骑,伍被率领三千余步卒,天天在河边的坡地上演练。由韩说率领的郎官更是抓紧一切时间熟悉地形,为即将开始的战斗做准备。韩说意外得到统兵的机会,铆足了劲要打个漂亮仗,像梁啸、卫青一样凭军功封侯。 汉军大练兵,闽越军被吓得魂不附体,特别是看到成群的汉军骑兵在河边的草地上来回奔驰,更让他们惴惴不安。短短的几天时间,他们就被梁啸突袭了两次。一次只用二十骑就击溃了余善五百亲卫营,一次数量不明,效果却非常夸张,直接烧了辎重营,而他们连梁啸长什么样都没看清。 骑兵在闽越军的心里留下了浓重的阴影,此刻看到数量更多的骑兵在面前训练,压力之大,可想而知。要知道梁啸率领的骑兵骑的是滇马,而这些骑兵骑的却是匈奴马,虽然不能和余善的那匹西域马相提并论,却无一例外要比滇马高出一大截,冲刺的速度也明显快了不少。 这样的骑兵冲杀起来,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 汉军每天的训练就像是预演给闽越军看的凌迟大刑,搞得闽越军精神高度紧张。还没开打,汉军就在心理上占据了上风。 卫青每天训练的同时,梁啸也没有闲着。他让南越骑士抓紧时间训练,以便必要的时候参战,自己则拉着赵婴齐每天看戏。攻杀余善,目的在于杀鸡吓猴,余善是鸡,赵婴齐就是那只猴。让他用自己的眼睛去体会汉军骑兵的强大最有说服力,将来等他回到番禺,才知道该怎么劝说南越王赵胡。 赵婴齐很快就明白了梁啸的意思。在一次近距离观摩了汉军的训练之后,他苦笑道:“君侯,你们究竟打什么时候开战?再不打,余善没事,我先被你们吓死了。” “你有什么好怕的?”梁啸笑眯眯的说道:“难道你也想和我们交手?” “别!”赵婴齐连连摇头。“借我两胆子,我也不敢和你交手。”他吐了一口气,又说道:“你们马太多了,那么高大,跑起来那么快。” “你以为我们只有骑兵强?” “难道不是吗?” 梁啸放声大笑。他就知道赵婴齐不可能这么容易低头。年轻人嘛,谁会轻易承认自己不行,总得给自己找点心理安慰。他笑了两声,却没有再说下去。赵婴齐觉得古怪,转头打量着他,扬扬眉,等梁啸给他解释。 梁啸沉默了片刻,见赵婴齐还不死心,便笑道:“现在跟你说,你也不会当回事。等打完这一仗,我领你去坐坐楼船,你到时候自己看吧。” 赵婴齐眉心微蹙。“你的意思是说,水师你们也比南越强?” 梁啸看了一眼,轻笑一声,透着几分不屑。赵婴齐有些恼怒,却没有说话。既然梁啸说要让他坐坐楼船,亲眼看看,他就再耐心的等一等,到时候再看就是了。 两人各自想着心思,谁也不说话,却有一种看不见的争锋在心里埋下了种子,像是两口宝刀互相碰撞,撞出一溜溜的火星,锵锵有声。 第525章示威 赵婴齐对梁啸个人崇拜之极,也承认南越的骑兵不如中原。骑兵的强大与否决定于一个重要因素:战马。滇马能负重,能爬山,但作为战马而言,显然和刚刚征服草原的中原王朝不能相提并论。 但是,梁啸说汉朝的水师也比南越强大,赵婴齐很不服气。一方面是出于面子,南越可以向中原低头,但总得保留一点尊严;另一方面却是出于事实。在他看来,中原王朝虽然有楼船,但楼船除了装载量大之外并不适合作战船。论水师,当然还是南越有优势。 出于对梁啸本人的敬重,赵婴齐没有当面反驳,留待事实证明。 偏偏汉军一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训练休整了半个月也没发起进攻。赵婴齐等得心焦,气得大骂余善无能。坐拥优势兵力,看着对手耀武扬威,却迟迟不敢进攻,果然是个孬种。 梁啸看着赵婴齐上蹦下跳,觉得好笑。他大致能猜出赵婴齐的心思,但他也清楚,赵婴齐的希望终究只是一个泡影。四十年前,赵佗还有机会和中央王朝较较劲,现在嘛,大汉的实力今非昔比,早就不是南越所能抗衡的了。兵锋所指,都将成为大汉疆土,这是必然趋势,不是哪一个人能够挽回的。 那么我呢?我退到哪里才算安全?梁啸不由得问自己。他抬起头,看向远处。在海峡的那一边,有一个宝岛,可是退居海外就算安全了吗? 梁啸表示怀疑。 赵婴齐等得心急,余善同样心急如焚。时间等得越久,他的压力越大。最终,他没能顶住压力,主动向卫青、伍被发动了进攻。留下一万大军守营,亲自率领一万五千步卒出营,向卫青、伍被挑战。 双方在大河南的一片阪地展开决战。 得到消息,梁啸领着赵婴齐,在百余名骑士的保护下。赶到战场附近的山岭上观战。他相信卫青能够领会他的意思,将这一仗打得漂漂亮亮,起到警示赵婴齐的作用。这样的场面如果不近距离观看,震撼力会大打折扣。 在南阪之下舍弃了战马。梁啸和赵婴齐步行上岭,爬上一块巨石。巨石旁有浓密的树荫,正好挡着耀眼的阳光。居高望远,可以俯瞰整个战场,却不会有误伤之嫌。实在是一个贵宾才有的绝佳位置。 梁啸和赵婴齐互相看了一眼,咧嘴而笑,举起了千里眼,观察战场。 余善面东立阵,将大军分成了四个部分,自领中军,大约五千人左右,前军也有五千人,千人一阵,五个方阵前二后三。与伍被率领的三千步卒面对面,后右两军各两千人左右,左翼是宽达百步的大河,没有安排掩护。 梁啸又将千里眼对准余善的大营。营门紧闭,隐约可见旌旗飘动,透着说不出的紧张。 “殿下,你估计大营里还有多少人?” 赵婴齐想了想。“应该不下一万人。” “余善为什么会留这么多人守营?” 赵婴齐吁了一口气,沉吟片刻:“他应该是怕我们袭营吧。嘿嘿,留这么多人守营,真够谨慎的。” “他不是谨慎。而是怕了。”梁啸重新将千里眼对准余善的战阵。“排兵布阵,一般来说都是实外虚内,中军的数量不能太多,要留有足够大的空间以利机动。他将近三分之一的兵力集中在中军。说明他根本没有信心挡住汉军的攻击,要将重兵安排在自己的身边。也就是说,他虽然有优势兵力,但是从心理上,他已经将自己定为守势。” 赵婴齐连连点头。他虽然也读过来一些兵书,参加过来一些检阅。但亲临战场的经验有限,能得到梁啸现场评讲分析,当然受益匪浅。 “将是一军之胆,余善心虚,在战术上也偏于保守,这必然会影响战斗的节奏,处于被动局面。” “余善有优势兵力,又放弃了进攻,据阵而守,那汉军能攻破他的阵势吗?” 梁啸嘴角微挑。“你注意到骑兵了吗?” 赵婴齐摇摇头。他看了半天,也没看到骑兵在哪里。汉军有一千精骑,可是战场上除了往来奔驰的斥候之外,几乎看不到成建制的骑兵。他很好奇,那些骑兵去了哪儿? “骑兵去哪儿了?” “我也不知道,但我相信骑兵会以一种你想象不到的方式出现,而且一出现,必然是雷霆一击。” 赵婴齐欲言又止。对骑兵的威力,他一向不否认。他也想借此机会看看中原王朝的骑兵是不是像梁啸说的那样强大,足以碾压南越的骑兵。 战鼓声响起,大战拉开序幕。形势正如梁啸所言,余善虽然拥有五倍的优势兵力,却没有主动发起进攻,只是牢牢地守住阵脚,一副等着挨打的局面。反而是只有三千人的伍被主动发起了攻击,两个各有二百人的小队突出本阵,成犄角之势,试探性的攻击闽越军前军方阵的两翼。 闽越军紧守阵地,不为所动。 伍被也不着急,不断调整着进攻的方向,挑逗着闽越军。那两个二百人小队见强攻无果,干脆在阵前坐了下来,解开衣甲,一边闲聊,一边骂阵。梁啸等人离得太远,听不清楚他们在骂什么,却能想象得到那些人究竟会说些什么。 赵婴齐看得直摇头。余善真是怂到了极点,被人如此污辱,居然还无动于衷。 战事的进展变得有些乏味,双方严阵以待,却迟迟没有发动真正的进攻,那些骂阵的汉军士卒甚至已经躺在地上,也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闽越军依然没有动作。战场上空,只有低沉的战鼓声一下接一下的响着,显得有些无聊。 赵婴齐的新鲜劲儿已过,打了个哈欠,翻身仰在巨石上,打起了盹。 梁啸还坐着,但是他也放下了千里眼。战场似乎被凝固了,没什么变化可言。他在心里揣摩卫青、伍被可能的部署,却也想不出他们会有什么必胜之计。毕竟双方的兵力差距悬殊,就算汉军善战。也很难轻松取胜。 难道他们要用疲军之计,把余善拖得筋疲力尽再出击? 梁啸再次举起千里眼,对准伍被的阵地,仔细查看。看了一会儿。他无声的笑了起来,不禁为伍被的大胆拍案叫绝。伍被的阵地看起来有三千人,其实最多只有一半,前面是人,后面只有旌旗。实际上是假阵。如果余善胆子大一点,主动发起进攻,伍被的空城计早就破了。 看来,伍被也料到了余善会心虚,这才玩了这么一手。 既然是空阵,那真正的杀招在哪儿?梁啸的目光延伸到伍被的身后,那一片山岭之间。 双方对峙了一天,直到夕阳挂在西山。眼看着一天难熬的僵持就要结束,死气沉沉的闽越军终于多了几分生气。睡了大半天的赵婴齐也睁开了眼睛,看看四周。打着哈欠说道:“这是要结束了么?” 梁啸摇摇头,没有说话。他觉得不应该就这么结束,但是他看不出伍被会有什么样的安排。 就在这时,贝塔忽然指着远方说道:“主人,你看,楼船。” 梁啸立刻站了起来,举起千里眼,向远处看去。 一艘楼船绕过山岭,沿河上行,而且速度极快。紧接着。又是一艘楼船出现在视野中,接着又是一艘。梁啸眉梢一挑,有些明白了伍被的用意,不由得一笑。 用空阵拖住余善。把余善钉在这里钉了一天,精神高度紧张,等到即将结束,人心思归之时,再发起攻击,而且是从河面上发起攻击。余善肯定想不到。 河有百步宽,虽然不是很深,但是人马涉水难过,余善正是考虑到这一点,才减省了左翼的掩护。此刻,伍被用楼船直接将人马运到余善身边,的确是一个奇招。 可是,用楼船运兵容易,楼船想靠岸发起攻击却没那么容易。伍被还有什么安排? 梁啸兴趣盎然,想看看这位与雷被号称“淮南二被”的伍被使出什么样的妙招以少胜多。赵婴齐也看到了楼船,猜到了伍被的用意,更看到了闽越军的慌乱,不由得拍案叫绝。 此时此刻,十三艘楼船全部出现在梁啸等人的视野中,逆流而上,径直冲向余善的中军左翼。余善也发现了楼船,意识到了伍被的用意,紧张万分。他立刻指挥中军向南移,同时命令前后左翼和后军向北移动,布成拦截阵势,阻挡楼船上的汉军下船。 与此同时,伍被发动了进攻,千余步卒冲出战阵,悍然杀向闽越军的前军。 一时间,战鼓雷鸣,旌旗飞舞,沉寂了一天的战场仿佛突然活了过来,鼓声震天,喊杀声此起彼伏。 闽越军变阵,场面有点混乱。 梁啸看着正在变阵的闽越军,歪了歪嘴,笑了起来。这时,他终于猜出了伍被等人的计划,不由得为这个计划叫好。 “君侯,骑兵呢,是不是在楼船上?” 梁啸摇摇头。“楼船上应该没几个人,最多是一些弓箭手,否则吃水太深,容易搁浅。从这些楼船的吃水来看,骑兵应该不在楼船上。” “那在哪儿?” 梁啸卖了个关子。“你耐心等着,骑兵马上就要出现了。当然,你也可以猜一猜,谜底其实已经揭开了,就看你能不能看破。” 赵婴齐撇了撇嘴,举起千里眼,仔细观察战阵。 此时,闽越军大营一片混乱。中军在南移,后军和前军左翼在向北狂奔,沿河立阵,阻止楼船靠岸。楼船上行,与闽越军中军平行,十三艘楼船一字排开,不断地向河岸靠近。双方相距只有四五十步,弓箭手全部拉开了弓弩,全力射击,箭矢交驰,遮天蔽日。 前军的第一个千人方阵和伍被接战,两千多人杀在一起,喊杀声惊天动地。 战况激烈,谁也没有注意到,随着后军赶到河边立阵,闽越军的后方已经失去了保护,成为一个最薄弱的环节。 顺着那个突出的中军一角,梁啸看向远处。 果然,远处的山岭上,出现了攒动的身影,一匹匹战马冲出山谷,沿着河岸的缓坡加速。冲在最前面的正是韩说和他统领的百名郎官精骑,紧随其后的是卫青的战旗。马蹄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响,渐渐汇成一道奔涌的狂潮,扑向余善的中军。 “好!”梁啸一拍大腿,大声叫好。 “这么狠哪。”赵婴齐看着迅速狂奔的骑兵,目瞪口呆。这时候,他才明白了汉军的作战意图。之前的步卒对峙,后来的楼船,其实都是幌子,目的只有一个:为骑兵创造突击的机会。 此刻,余善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前军和河边的战场,闽越军的阵型尚未调整到位,就算余善看到了骑兵,也来不及做出反应。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右翼的两千人上前堵截。可是骑兵来得这么快,右翼的闽越军根本来不及行动。如果不能列阵,就算赶到位置,也挡不住骑兵的冲击,白白损失这些人。 梁啸说得没错,骑兵会以他想象不到的方式出现,而且一出现就会是雷霆一击。 在赵婴齐的注视下,韩说等人一马当先,冲下山坡,沿河边狂奔,射出一阵箭雨,又向闽越军中军奔去。在他们身后,骑兵如决堤的潮水一般涌至,冲刷着闽越军的阵势。 闽越军临战变阵,原本就有些乱,看到骑兵突然出现身后,更是惊恐万状。遭到攻击的后军首先崩溃,接着中军也出现了不可挽回的混乱。随着越来越多的骑兵冲来,越来越多的箭射入阵中,闽越中军很快就失去了控制,不少人开始向东撤。 虽然骑兵的数量并不多,可是闽越军已经被骑兵打怕了,打出了心理阴影,一看到骑兵出现,心里先怕了三分。他们站在平地上,也看不清汉军究竟有多少骑兵,只知道眼前密密麻麻的全是,心里的恐惧无形中又放大了几倍。 如果此时余善足够冷静,也许还有机会控制住局面,可惜他的临阵指挥经验太少,而且都是失败的经验,看到骑兵突现在自己身后时,他已经乱了阵脚,哪里还考虑得到其他。 片刻之间,闽越军就陷入了全面混乱之中。 骑兵像洪峰一般,一次又一次的撞击着闽越军中军,将恐惧不断扩散。 仅仅三个回合,闽越军的中军就崩溃了。骑兵所到之处,闽越军四散奔逃,呼天喊地,豕突狼奔。 第526章威逼 兵败如山倒。 看似强大的闽越军先机丧尽,一开战就全面被动,当骑兵出现在战场的时候,其实败局已经注定。但闽越军如此快的被击溃,还是让赵婴齐大感意外。 这是他第一次以居高临下的角度俯瞰整个战场,骑兵如钢刀一般,一刀刀砍杀闽越军的场面深深的刻在了他的脑海上,让他无法忘怀,惊骇莫名。 要知道,不久前,闽越军可是压着南越军打的,如今汉军摧枯拉朽般的击垮了闽越军,而且是以少胜多,正面作战,比起梁啸用突袭的战术烧毁闽越军的辎重大营还要震撼几分。 汉军的战斗力给赵婴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骑兵冲杀的场面更让他终生难忘。 梁啸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卫青、伍被圆满的完成了任务,不仅宰了余善这只鸡,还吓住了赵婴齐这只猴,他们的使命离成功又近了一步。 梁啸特地在岭上多呆了一阵,让赵婴齐多看看这个场面,让他的印象再深刻一些。直到战事接近尾声,战场渐渐平息,梁啸才带着赵婴齐下了岭,来到卫青面前。 卫青看看梁啸,嘴角微挑,难得地露出一丝笑容。梁啸挑了挑拇指,歪了歪嘴,转身对赵婴齐说道:“殿下,这就是我常和你说起的长平侯卫青。他的英姿,你也看到了,我没有骗你吧?” 走在汉军之间,承受着汉军将士好奇而凶悍的眼神,赵婴齐战战兢兢,连忙上前行礼。 “仲卿,这是南越太子赵婴齐殿下,他对你可是仰慕得很呢。” “原来是太子殿下。”卫青赶紧还礼。寒喧了几句。赵婴齐对汉军骑的马羡慕不已,卫青见状,便让卫陶从备马中挑了两匹,送给赵婴齐作见面礼。赵婴齐喜不自胜,马一到手,就迫不及待的跨上马背。在战场上奔驰起来。 梁啸不敢怠慢,让赵婴齐的亲卫赶紧跟上,贴身保护,又让卫陶带着几个人在一旁跟着,免得出事。卫陶应了一声,上马去了。 卫青拉着梁啸的手臂,找了一块巨石坐下。“枚皋从长安赶来,可曾给你带什么消息?” 梁啸轻笑两声。“陛下赐了一只玉环。” 卫青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显然他是知道玉环的含义的。“这可太好了。”他拍拍梁啸的肩膀。嘴唇动了动,仿佛想说什么,却又什么也没说,只是笑盈盈地看着梁啸。梁啸看着他这略显木讷的神情,心中涌过一阵莫名的暖意,原本渐冷的心也多了一些温情。 梁啸主动问起了之前宁愿干掉韩嫣也不愿评论的北疆战事。“北疆情况怎么样?” “占了阴山,基本上把匈奴人赶到了阴山以北。不过战线拉长了,辎重运输的压力比较大。等河西地的屯田有了成果,可能会轻松一些。” “此消彼涨。我们虽然没有得到什么明显的利益,但匈奴人却被夺走了最肥沃的土地。对他们来说,这是一个重创。接下来几年,北疆可能还不会太平。” “嗯,阳曲侯(程不识)的压力很大。” “他去了阴山?” “陛下任他为镇北将军,主管北疆兵事。” 梁啸挑了挑眉。有些意外。四镇将军这样的杂号将军在后世很常见,但在西汉却是个新鲜事物。这时候的将军还是临时官职,战时设置,战罢就撤,专门设立一个镇北将军来主管北疆兵事。天子又有什么新的计划? “你呢,陛下不会让你闲着吧?” 卫青没有说话,他看向远处,不少汉军骑士在战场上驰骋,押着或多或少的俘虏,逶迤而来。梁啸也看了一会,忽然意识到有些不对。汉军骑士中有不少人看起来有些脸熟,仿佛是长安城的老相识。 “那不是……靳家的子弟么?” “你记性真好。”卫青笑了起来。“陛下接受你的建议,劝诸侯子弟从征,靳家失侯多年,找了很多门路也没用,只好上战场挣功劳了。对了,平阳侯也出征了,他在东治,和韩大夫一起。” 梁啸眨眨眼睛,无声地笑了起来。他用肩膀拱了拱卫青。“看到旧主人,是不是有些心虚?” 卫青尴尬不已。他是平阳侯府的骑奴,看到平阳侯曹时,自然心里矮了一截,哪怕他现在侯爵在身。 “其实你不用心虚。他的侯爵是继承来的,你是侯爵是自己挣来的,你比他能干。” “可……”卫青欲言又止。 “好了,不用想太多了,准备写报捷文书吧。我估摸着,这次陛下总得给你增邑了。” “如果你我一起增邑,那当然是好事。”卫青说道:“伯鸣,我会把你的功劳报上去。” 梁啸大笑,摆摆手。“随你吧。我虽然有钱,却也不会嫌钱多。” 卫青、伍被大破余善,闽越军溃不成军,余善被韩说率领的郎官骑士阵斩,汉军在南越太子赵婴齐的眼皮子底下打了一场酣畅淋漓的胜仗。 卫青再次派出使者前往闽越军大营劝降,群龙无首的闽越军很快放下武器,拱手交出了兵权。 紧接着,蒲葵关守将得到消息,也向汉军投降。 俘虏了大量的闽越士卒,粮草辎重成了一个大问题。梁啸等人不敢怠慢,一面派人回东治,请韩安国和曹时调拨粮草,一面请赵婴齐送信给南越王赵胡,让他调拨一部分粮食,以免俘虏们挨饿。 安排妥当之后,梁啸与卫青、伍被商量了一番,伍被统领步卒留在漳浦,梁啸与卫青则统领五百骑士,与赵婴齐一起,乘坐五艘楼船,由海路赶往番禺。名义上是送赵婴齐返回番禺,实际上是进一步对南越君臣施压,让他们尽快认清现实。不要再做无谓的抵抗。 一路走来,赵婴齐不仅见识了梁啸的个人能力,也亲眼验证了汉军的强大战斗力,早已没有对抗之力。对梁啸等人的用意,他连抗议的想法都没有,欣然答应。 登上楼船的那一天。梁啸领着赵婴齐在楼船上参观了一番。赵婴齐以前见过楼船,却没有亲自登上楼船。远远的看着,只觉得楼船体量不小,等他亲自登上楼船,这才意识到楼船不仅体量大,而且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根本就是一座水上的移动堡垒。 赵婴齐脑海中原本打算与汉军水师争衡,保留最后一丝脸面的念头彻底烟消云散。 五艘楼船载着汉越一千骑士,乘风破浪。驶往番禺。 与此同时,闽越平定的捷报以最快的速度送往长安。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谁也没有提驻扎在梁山以南的南越秦王赵光和他的两万大军。 严安步履轻快的走进了南越王宫。在宫门口,他碰到了吕嘉。严安停了下来,眉毛掀动。 “吕相,看你神采飞扬,莫非有什么好消息传来?” 吕嘉瞅了严安一眼,咬咬嘴唇。轻哼了一声,却不知道如何反驳。他哪里是神采飞扬。他分明是很郁闷好不好?前线传来消息,赵婴齐钉住了闽越国相余善的三万大军,汉军随即赶到,大破余善。如今闽越已经亡国,南越的威胁已经解除,赵婴齐乘坐汉军水师的楼船。正在凯旋的路上。 这算不算好消息?对吕嘉来说,恐怕算不得好消息。 首先一个问题,赵婴齐与余善恶战的时候,他的女婿赵光在干什么?赵光有两万主力,他按兵不动。坐视赵婴齐成败,这怎么解释? 其次,汉军水师来番禺,难道真的只是送赵婴齐回来?明眼人都知道,汉军这是宣扬兵威,要逼南越低头。五艘楼船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足以对南越君臣产生一定的威慑,又不致于引起南君臣的抗拒心理。如果南越还负隅顽抗,恐怕那剩下的八艘楼船和几万汉军很快也会兵临城下。 不论是朝堂还是战场,他都输得一塌糊涂。面对严安的调侃,吕嘉真不知道怎么应对,也没心情应对。他既不能说这是好消息,也不能说这是不好的消息。难道太子殿下打了胜仗是坏消息? 聪明如吕嘉,自然不会上严安这个当。 吕嘉强作不屑的哼了一声,伸手示意。“严君,别让我王等得太久了。” 严安哈哈大笑,也不理吕嘉,昂首挺胸地进了宫。 南越王赵胡和中尉鲁象正在殿上说话,看到严安、吕嘉入殿,连忙起身相迎。赵胡满面笑容。“严君,多亏汉军相救,我儿平安了。” 严安很大气地摆摆手。“大王,我早就说过,有冠军侯在侧,必保太子殿下万无一失。你看,为了太子的安全,我大汉最善战的两位年轻君侯同时出马,天子对南越的爱护之心,天地可鉴。大王,孰亲孰疏,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赵胡连连点头,却不说话。鲁象接上了话头,朗声笑道:“严君说得没错,汉朝强大,天子以德服人,我南越君臣景仰不已。这次请严君来,正是要商量向天子致意之事……” 吕嘉咳嗽一声,打断了鲁象。他向赵胡行了一礼,淡淡地说道:“大王,汉军护送太子殿下凯旋,如何接待,还请大王示下。” 赵胡有些为难地看向严安。严安眉毛一扬:“怎么,吕嘉连这点事都处理不好,还要麻烦你家大王?” 吕嘉抬起头,盯着严安看了半晌,轻哼一声:“严君既然这么说,那我倒要请教严君,我们该当如何对待长平侯,他是奉诏出使南越,还是奉诏征伐南越?” 严安忍不住放声大笑。“吕相,你太紧张了吧?长平侯只有五艘楼船,五百骑士,他怎么会是奉诏征伐南越呢。真要是有心征伐南越,他至于只带五艘楼船?” 吕嘉步步紧逼。“这么说,他是奉诏出使南越了?” 严安没有立刻回答。卫青来的目的,大家都清楚,但是场面上却必须有一个能够自圆其说的说法。梁啸给他的信里已经提到这个问题,吕嘉会拿这个来做文章,他也早有预料。不过,正如梁啸所说,双方的实力差距摆在这里,用什么名义又有什么区别? 严安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和冠军侯是使者,又何必再派长平侯为使。长平侯来的目的,是想看看南越有没有自保的能力。” “严君这么说,我表示不能接受。”吕嘉立刻说道:“难道没有汉军,我南越就没有太平可言?” “吕相何必如此紧张。”严安瞥了吕嘉一眼,意味深长的笑了。“景昭不过是一庸将,秦王又有两倍的兵力优势,却迟迟不能取胜,我们有所担心,不是很正常的事吗?吕相,我倒是想请教一句,在你看来,秦王未能取胜,究竟是因为力有不逮呢,还是另有原因?” 吕嘉语噎。 严安转身对赵胡拱了拱手。“大王,依我之见,南越实在不必对长平侯和统领的人马有什么不安。如果你们因为五百骑士的到来而感到不安,就更应该接受天子的好意,早日派质子入朝,以示恭顺之意。须知我大汉拥有的骑兵可不是五百,也不是五千,甚至不是五万。” 吕嘉怒极,厉声道:“你这是恐吓我南越吗?” 严安转过身,冷冷的看着吕嘉。“吕相,你是读过书的人,总应该知道‘先服者赏,不服者诛’吧。” 吕嘉同样报以冷笑。“恕我学问浅薄,我只知道‘远人不服,修文德以来之’。” “那你就应该多读读书。”严安毫不客气的说道:“你身为国相,有辅佐国王之职,如果学问浅薄,如何能担得起这样的重任。误已事小,误国事大,吕相,你可不能大意啊。” 吕嘉气得脸色发青。他不过是一句客套话,什么时候真的觉得自己学问浅薄了。严安居然抓住他这一句话不放,着实失礼。可是,在严安面前,他又的确不敢自称学问有多好。论起学问,严安可以甩他一大截。南越是化外之地,纵使他自认有才,又岂能和来自中原的才子严安比学问。 见吕嘉吃瘪,严安又不动声色的捅了他一刀。“吕相,余善殷鉴在前,你要多多警醒。我可以保证朝廷对南越没有敌意,可是若有人像余善一样不自量力,那……” 严安的目光从吕嘉、赵胡等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又落在吕嘉的脸上。他拖长了声音,毫不掩饰威胁之意。“……可就难说了。长平侯的五百骑只能充当随从,韩大夫和大行令的五万大军却不是摆着看的。吕相,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第527章打赌 强权即公理。 严安虽然没有把这五个字说出来,但他的语气、神态已经表露无遗。梁啸、卫青在前线的胜利让他有足够的底气。统兵的将领已经将闽越灭了,他如果还搞不定吕嘉,岂不显得文人太没用了。 难道还要等梁啸回来,像上一次一样和吕嘉动粗? 一直以来,严安给南越君臣的印象都是比较儒雅的,至少不像梁啸那么蛮横。今天看到严安口出威胁之言,一时都愣住了。吕嘉盯着眼神凌厉的严安看了又看,不禁暗自叹息。赵光怠战,错过一次绝佳的机会,如今不管他说什么,都无法让赵胡摆脱汉军强大的阴影了。 赵胡面色苍白。他又不是笨蛋,岂能听不懂严安的言外之意。卫青的五百骑也许真没什么恶意,可是韩安国和王恢的大军却不是吃素的。特别是王恢,韩安国搞定了闽越,王恢还没有功劳呢,他肯定不介意拿南越开刀,搏个侯爵。 赵家秉承的是秦人的思维习惯,根本不相信什么文德,他们信奉的是实力。很显然,如今的南越已经不具备和汉朝开战的实力,闽越就是现成的例子。称臣纳质,也许还能维持一段时间现状,真要逼得汉朝动武,南越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赵胡给鲁象递了一个眼色。鲁象会意,连忙打圆场。“哈哈,既然长平侯没有恶意,那当然再好不过。虽然他不是使者,可他救援太子,于我南越有恩。大王,我们应该盛情款待,以免怠慢贵人,为中原名士所笑啊。” 赵胡立刻接上了话头。强笑道:“正是,正是,吕相,你觉得呢?” 吕嘉心头苦涩,却也明白形势比人强,赵胡、鲁象已经服软。他一个人独木难支。他长叹一声,躬身施礼。“大王所言甚是,臣遵命便是。” 赵胡如释重负。“既然如此,那接待汉朝贵客的事,就由吕相和中尉一直负责吧。” 鲁象正中下怀,躬身领命。 见赵胡一副欣欣然的模样,吕嘉心中酸楚,不忍再看,大致说了几句以什么规模接待之类的话。便起身告辞。赵胡看到他那副哭丧脸也不舒服,便由他去了,自己留下严安说话。鲁象心情最好,赵婴齐出征是他力主促成的,如今赵婴齐得胜归来,名声大振,他是首功。将来赵婴齐即位,他自然富贵无量。 更重要的是。按照汉朝的惯例,南越内属之后。国相、中尉等重要职务要由中央王朝任命。天子不熟悉南越的情况,严安等人的汇报会起到重要的参考作用。他和梁啸、严安关系这么近,这中尉之职肯定是保住了,说不定还有意外之喜。 赵胡让他负责接待汉朝来使,他如果不借着这个机会好好表现一番,这些年的官就白做了。 一月中。梁啸等人到达珠江口。 赵广率领水师迎接。 赵广和梁啸有过一段时间接触,两人交往虽不算密切,却也算是熟人。正因为比较熟,当吕嘉决定对付梁啸的时候,就把赵广调离番禺。“剿灭”海寇去了。时隔数月,又一次见面,梁啸已经和赵婴齐成了莫逆之交,赵婴齐也在梁啸的帮助下,由一个深宫长大的太子殿下变成了“名将”。 看着赵婴齐爱不释手,时常不忘举起来看两下的千里眼,赵广心里很不是滋味。当初看到千里眼的时候,他就非常眼热,只是没好意思开口索求。现在梁啸和赵婴齐关系这么好,也没必要再和他拉近关系了。他要想得到一只千里眼,几乎成了不可能的事。 看到赵广,梁啸心情不错,开了个玩笑。“赵将军,剿灭海寇的事进展如何?我们这一路走来,太平得很,连海寇的毛都没看到一根,想来一定是将军努力,将海寇都剿灭了吧。” 赵广尴尬不已。 梁啸打量了一番赵广的战船,突然话锋一转。“赵将军,我们以前比了好几次,我都输了,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赢一次?” 赵广诧异的看着他。“你想比什么?” 梁啸笑嘻嘻的摘下自己的千里眼,在手里掂了掂。“比水战。你赢了,这只千里眼归你。你输了,把赢我的钱全吐出来。我知道你也不富裕,就不跟你要利息了。如何?” 赵广有些犹豫。他又不瞎,岂能看不到楼船的强大。但是,他也非常好奇,想知道这些楼船在战场上的表现。梁啸带着楼船来番禺,当然不会只是为了送赵婴齐回来,还有示威的意思。南越骑兵不如中原已然是无可奈何的事实,如果水师不能扳回一局,那南越就连谈判的资格都没有了。 赵广看看赵婴齐,赵婴齐装作没看见。赵广不明其意,又不好拉着赵婴齐到旁边问,只好说道:“你准备怎么比?” “我们反正就是五艘楼船,你有多少看家本领,全部拿出来就是了。”梁啸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你就当太子殿下被我们劫走了,你来救人。只要你的人能赶到太子殿下身边,就算你赢。” “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梁啸咧咧嘴,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我们只是比武较技,又不是生死搏杀,没必要搞得那么复杂。你说是不是?” 赵广松了一口气,没有再请示赵婴齐,一口答,转身去准备了。 等赵广离开楼船,赵婴齐长叹一声:“君侯,你这又是何必呢,非要将我南越的脸面剥得干干净净才满意吗?” 梁啸和卫青交换了一个眼神。听赵婴齐这语气,看来这一路的心思没有白废。赵婴齐已经知道楼船的厉害,再无一丝争胜之心。 “殿下,我这么做,也是为你着想。” 赵婴齐苦笑两声,耸耸肩,不以为然。 “殿下深明大义。知顺逆之情,回番禺之后,肯定会劝说大王纳质称臣。可是我担心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像殿下一样明白事理,说不定还会有人从中作梗。赵广是南越不多见的能将,统领的又是南越最擅长的水师,击败他。要比击败余善更有说服力。” 赵婴齐皱了皱眉,觉得有些道理。赵广深得吕嘉信任,由他把汉军的强大传到吕嘉耳中,比他这个太子说话还有用。 “你这么有信心?” “我当然有信心。我担心的是殿下没信心。”梁啸微微一笑。“请太子安坐,看看我军楼船的威力,保证殿下不虚此行。” “好吧。”赵婴齐没有再拒绝,让人搬来椅子,在飞庐上坐了下来,等着观战。 梁啸把卫青叫到一旁。商量了一番。卫青虽然话不多,但是心思却很机敏,他一听就明白了梁啸的用意,胸有成竹的说道:“伯鸣,你就放心吧,除非赵广有同等数量的楼船,否则我们赢定了。” “你这么有把握,我就放心了。”梁啸满意地笑了。“真要再把千里眼输给赵广。我也太没面子了。” 梁啸来到飞庐之上,有人端过椅子。梁啸和赵婴齐并肩而坐,翘起了二郎腿,身体后仰,伸了个懒腰。“哈哈,我输掉的那些钱,总算要回来了。” 赵婴齐斜睨了他一眼。“你这么有把握?赵广可有不少船。手下的士卒也都是善战之辈。” “殿下放心,再善战,他们也没长翅膀,飞不上楼船。你我就在此安心观战吧。如果殿下觉得无聊,要不我们也赌一赌?” 赵婴齐想了想。“可以啊。赌什么?” “小赌怡情,大赌伤身,我们也不用赌太多,免得伤了感情。”梁啸沉吟片刻。“殿下,赌一斛海珠,如何?直径一寸以上的。” “咳!咳咳!”赵婴齐一下子岔了气,猛的咳嗽起来。“直径一寸以上的海珠?就算把我南越王宫的宝库全部搜一遍,我都不敢保证能搜到一斛这么大的海珠。你还说这是小赌?” “拜托,你是南越太子,将来的南越王,我多少也是食邑三四千户的冠军侯,难道要让我们像闾里小儿一样赌几个,你不会是没信心,知道必输无疑,不敢赌吧?” 赵婴齐也是少年心性,又和梁啸开玩笑开惯了的,听了这句话,顿时来了斗志。“好,一斛就一斛,现在给不起,大不了我以后分期付你便是。不过,你开这么大的口,总得拿出相应的赌资才说得过去。” 梁啸咧着嘴乐了。“给你两个选择:大宛上等良马两匹,或是和阗上等美玉一斛,如何?” 一听大宛二字,赵婴齐的眼睛立刻亮了。他知道梁啸有一批大宛马,名叫明珠,波斯名叫伽萨特斯,但是他没见过,他只见梁啸从余善手中夺来的那匹乌孙马新月。在他看来,新月已经是一匹千金难求的宝马,可梁啸却说,真正的大宛马比乌孙马还要好,撩得他心里痒痒的。 现在,梁啸要用两匹真正的大宛良马做赌注,他岂能轻易拒绝。即使明知这场比赛输多赢少,他也要赌一赌,大不了输梁啸一斛上等海珠就是了。直径一寸以上的海珠虽然稀罕,只要他舍得花钱去买,还是能买得到的。 “就这么定了。”赵婴齐举起手,乐不可支。 梁啸探身过来,与赵婴齐击掌三下。 两人打赌的时候,卫青已经安排好了战阵,带着几个卫士赶了过来,在飞庐上入座,摆下帅案和将旗,一众军吏在一旁站开。他平时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总有些木讷,此时一入帅座,立刻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气度沉稳,不怒自威,散发出一种说不出的威严。 赵婴齐看了一眼,不禁有些诧异,下意识的收起了笑容。他转头看看梁啸,梁啸却不以为然。很多人都以为卫青成名是因为他的姊姊卫子夫,却忘了如果卫青没有那样的天赋,他怎么可能成为照耀汉武时代的双星之一。李广利也是外戚出身的大将军,可是他能和卫青比么?连提鞋都不配。 别说李广利,就算是曾经做过大将军的窦婴也未必能和卫青相提并论。也许周亚夫可以,但梁啸没有见过周亚夫,不敢妄下断言。总而言之,在梁啸看来,卫青表现得再牛逼都是应该的。 所以,梁啸没心情看卫青的表现,他有一搭没一搭的和贝塔、希娅两个亚马逊女战士说闲话。“见过来直径超过一寸的海珠没?” 贝塔、希娅摇摇头。她们是女战士,但也是女人,喜欢珍珠。在番禺市上,梁啸给她们买过珍珠,但没有直径一寸那么夸张,能有半寸就不简单了。 “等太子殿下兑现承诺的时候,先赏你们一人一颗。” “谢谢主人。” 赵婴齐听了,不屑的撇撇嘴。“我是不是要先订做一套镶金嵌玉的马具?没有这么好的马具,怎么配得上真正的大宛马?” “我劝你啊,就别费那个心了。”梁啸笑嘻嘻的说道:“下次吧,这次你肯定输。” “且,还没开战,孰胜孰负,谁敢断言?” “我。”卫青突然插了一句嘴。“如果我输了,不用冠军侯付钱,我输你两匹真正的大宛马。” 赵婴齐一怔,挺直了身子。“为什么,你们结伙欺负我?” 卫青转过头,看了赵婴齐一眼,淡淡的说道:“因为我不会输,所以,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梁啸大笑,赵婴齐却气得语噎。他站了起来,来回走了两步,叫过一个亲卫,大吼道:“去告诉赵广。他要是输了这场比试,害我输了钱,看我不抄他的家还赌债。” 亲卫愣住了,不知道如何应对。赵婴齐大怒,跑过去,飞起一脚,将亲卫踹了个趔趄。“还不快去?!” 见赵婴齐不似开玩笑,亲卫不敢怠慢,赶紧下了船,乘着一艘小船,赶往赵广的帅船。赵广正在排兵布阵,听完亲卫传达的命令,脸颊不由自主的抽了抽。他抬起头,看看远处那些巨大的楼船,心头飘过一朵乌云。梁啸、卫青明显是有备而来,这是要拿他当鸡宰,警告番禺的某些猴啊。 第528章水战 明知取胜机会渺茫,赵广还是决定迎战。 他和赵婴齐的想法一样,必须搞清楚汉朝水师的真正实力。这将是决定南越是否向汉朝称臣纳质的关键筹码。如果真如梁啸所说,汉朝不仅在骑兵上有天然的优势,水师也同样强大,那南越就没有其他的选择,只能俯首称臣。可如果不是那么回事,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一旦纳质,南越独立的地位就会沦丧,很多人的利益都会受到影响,而宗室将是受影响最大的那一批人。届时南越将只剩下一个王:南越王,其他诸王可能都要降秩为侯。而且,南越王也是做不长的汉朝对异姓王的手段有目共睹纳质就意味着赵家在南越的统治进入倒计时。 与这个利益损失比起来,赵广吃个败仗又算得了什么,赵婴齐舍得一斛珠,他也舍得一身剐。如果能侥幸击败汉军水师,将赵家王朝延续一段时间,他在所不惜。 赵广仔细研究了一番双方的优劣,将诸将召到帅船上,安排战术。 梁啸坐在飞庐之上,即使不用千里眼,他也能看到南越水师诸将从四面赶到赵广的帅船上,自然也能体会到赵广的紧张。其实他也有些紧张。这些楼船虽然经过改装,提高了平衡性能,抗风浪的能力更强,但是战斗能力如何,他并不清楚。 与赵广交交手,是卫青的提议,只不过是通过他的嘴说出来而已。卫青和伍被指挥楼船与闽越水师战斗。大获全胜。直接导致闽越王放弃抵抗。他对楼船的性能非常满意。有信心击败南越水师。看到卫青这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梁啸欣慰不已。 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卫青终于还是凭着自己的实力崭露头角了。 梁啸转头看看赵婴齐。“赵将军好像有些紧张啊。” 赵婴齐没好气的白了梁啸一眼。“临事而惧,君侯不也是经常这么说吗?” 梁啸咧嘴而笑。赵婴齐心里太紧张了,脾气不太好,一点就炸。其实这也正常,见识过汉军步骑大破余善的场面之后,赵婴齐已经对陆战不抱希望了。水师是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如果水师战败,南越除了纳质,就没有其他选择。这么关键的时候,他怎么可能不紧张。 赵婴齐站起身来,走到舷边,扶着栏杆,仔细观察远处的南越水师。正像梁啸说的那样,他从赵广的举动中看出了赵广的紧张,看出了赵广的不自信,他也因此变得更加不自信起来。 这一路走来。他看到的汉军实在太强大了,不论是骑兵还是步卒都不是南越将士所能比的。如果水师再败。南越还拿什么和汉朝谈判? 时间在难挨的煎熬中缓缓流逝。 小半个时辰过后,赵广终于排开了战阵,发出信号,示意演习可以开始了。 卫青早就准备停当,收到信号之后,摆了摆手,示意开战。高高的桅杆上,望楼之中的信号兵挥动手中的彩旗,将卫青的命令发了出去。 “咚咚咚!咚咚咚!”战鼓响了起来,震人耳膜。 “咚咚咚!咚咚咚!”其实四艘楼船上的战鼓也响了起来,仿佛在应和。 甲板之下,传来一声厉喝,楼船猛的晃了一下,开始缓缓移动。梁啸晃了一下,心中却是一喜。俗话说得好,船大难掉头。其实岂止是难调头,船大了,起动、停止都会比较困难。这艘帅船载重最多,起动时还能有如此明显的晃动感,说明这艘楼船的动力系统足够强劲。 邓国斌干得漂亮。由此可见,科学技术才是第一生产力果然是至理名言。 在梁啸欣喜中,五艘楼船同时开始前进。相比于帅船,另外四艘楼船的速度更快,不过几百步的距离,楼船已经加速完毕,全速前进,乘风破浪,向迎面而来的南越水师冲了过去。 渐渐的,帅船落在了后面,四艘楼船赶到它的前面,像牵引战车的四匹骏马,护住了帅船的正面。 与此同时,南越水师也加速完毕,迅速向楼船接近。 南越水师也有大船,只是没有楼船这么大而已。不过总体来说,还是中小型战船更多。这些船大的能载百十人,小的能载数十人,三分之二是水手,真正的战士不超过三分之一。战士的武器大致分两种:弓箭和刀矛。相隔百余步,他们就开始射箭。 毕竟不是真正的战斗,射箭只是象征性的,或者说是一种习惯。南越士卒没当回事,楼船上的汉军更没当回事。楼船高大,船边又有厚重的木质女墙,他们只要躲在女墙后面,仰射的南越水师就别想射到他们,他们却可以凭借女墙的掩护,居高临下,尽情射击。 说起来,楼船就是一座移动的城,南越水师就像是来攻城的步卒。与步卒更麻烦的是他们脚下不稳,一不小心就会落水。虽然以他们的水性不至于淹水,可比起脚踏实地的攻城士卒来,他们受到的限制还是更多。 射了几轮箭,双方前锋就开始接触。 南越水师大声呼喝声,划着船,从楼船之间穿过,向帅船快速接近。 四艘前驱的楼船根本不理会它们,也理会不了。要和这些中小战船比灵活性,显然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这四艘楼船干脆放弃了缠斗,径直向南越水师的深处楔去。 赵婴齐见了,心头大喜,转头看看梁啸,挤眉弄眼的笑道:“君侯,解救我的人来了。” “等他们上来再说。”梁啸不以为然的摆摆手,却犹疑地看了卫青一眼。他看出了赵广的战术,却看不出卫青的战术。赵广分明是要发挥中小战船更灵活的特性,以快打慢。利用楼船操控不够灵活的缺点进行迂回穿插。直接包围帅船。然后攀附上船,“解救”赵婴齐。卫青会怎么对付,难道要倚靠步卒? 就在梁啸不解之际,卫青微微一笑。“你们最好坐下,待会儿可能有些晕。” 梁啸不解,赵婴齐更是一头雾水。 卫青摆摆手,下达了命令。站在甲板上的传令兵一声长喝:“左转” 甲板下,传来应喝声:“左转” 随着这一声大喝。快速前进的楼船忽然一侧,船身向左倾斜。坐着的梁啸还好,只是滑了一下,赵婴齐却惨了,脚下一软,“扑通”一声摔倒在地,成了滚地葫芦。如果不是有栏杆挡着,说不定他就滑下去了。他的卫士也有不少摔倒的,顿时惊叫声一片。 与飞庐上的惊叫声相比,水面上的惊叫声更多。 飞驰而来的南越战船靠近了楼船。正伸出挠钩,准备搭帮攀爬。没想到楼船突然转向,船体横了过来,直接向他们的战船撞了过去。与此同时,船侧突然打开了一排窗口,每个窗口里都伸出一枝又粗又长的带钩铁矛,毫不留情的钩住了南越水师的战船,让他们无法逃脱。 双方离得太近,南越水师的战船虽然灵活,却来不及做出反应,数只战船被铁矛钩住,掀翻,无数战士落水,发出一连串的惊呼。 楼船就像一头巨兽,只是一个简单的转身,就将贴近的南越战船挤翻撞沉无数。 楼船继续旋转,而且越转越快。 天地在眼前转动起来,梁啸等人只能紧紧地抓住身边的东西,才能保证自己不因为头晕而跌倒。赵婴齐最可怜,莫名其妙的摔了一跤之后,就一直没能爬起来。好容易找到了着力点,稳住身形,楼船已经全速旋转,瓦蓝的天空在头顶打着转,转得他头晕眼花,胸口烦闷。 那些想靠帮的南越战船被撞得东倒西歪,根本不敢靠近。在巨大的体量差距面前,就算他们想以命搏命也无能为力,除了被直接撞沉之外,他们很难对楼船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影响。 更多的南越水师穿过了四艘楼船的空隙,将卫青的楼船包围在中间,可是面对这艘疯狂旋转的楼船,他们束手无策,只能望船兴叹,却无法近身,更没机会爬上楼船救人了。 当南越水师狗咬刺猬,无从下口的时候,汉军的四艘楼船却顺利地接近了赵广的帅船。 赵广的帅船是一艘大船,体量接近楼船的二分之一,身边有数十艘中小战船保护。若在平时,要想接近他的战船殊为不易,可是今天他遇到的对手与以往不同,这四艘楼船比他的帅船还要大,那些护卫战船更是不值一提,提供不了有效的保护。 四艘楼船分成两队,从两侧夹了过来。 一看到楼船调转船头,向自己冲过来,赵广就明白了汉军水师的用意。他后悔莫及。尽管他根据汉军水师的实际情况做出了战斗调整,可他还是低估了汉军的阴险。他原本以为这四艘楼船在前是掩护卫青的帅船,可是现在他发现,卫青的帅船根本不需要掩护,这四艘楼船就是冲着他的帅船来的。 赵广急得连声大叫,命令帅船转向规避。他很清楚,以双方的体量差距,只要被楼船撞中,他的帅船必受重创。 水手们接到命令,不敢怠慢,齐声发力,强行使帅船转身,险而又险的避开了左侧第一艘楼船的冲撞。楼船蛮横无理的挤翻了两艘护卫战船后,从赵广的帅船侧后方冲过,相隔不到五丈。 赵广却来不及庆幸,因为又有一艘楼船从他的右侧冲了过来,船头直指他的船腹。 赵广吓出一身冷汗,紧急下令,再次转向。 水手们连声怒吼,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用力划桨,掀起一阵阵水花,推动战船转身。战船几乎倾侧过来,划了一个大弧,再次避开了楼船的冲撞,却也因此失去了控制,在原处打起转来。 见此情景,赵广哀叹一声。他就算有回天之地,也没法控制住战船,避开另两艘楼船的冲撞了。他的船虽然没有楼船巨大,转身相对容易,可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连续两次转身已经是他的能力极限。不管他怎么努力,他也不可能躲开剩下的两艘楼船的冲撞了。 人力有时而穷,就是赵广此时的心情写照。他紧紧地抓住栏杆,眼睁睁地看着又一艘楼船从左侧破浪而来,狠狠的撞在他的帅船中部。 “轰!”一声巨响,帅船被撞中,厚实的舷板被楼船船头的铁质撞角撞断,发出痛苦的呻吟声。楼船去势不减,像一座山一样压了过来,挤得帅船横移数十步,船体倾斜,不少人立足不稳,摔倒在地。 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又一艘楼船从右侧冲过来,迎面撞上了赵广的帅船。 “轰!”帅船的船头被撞裂,又被楼船压到了水下。 “喀嚓”船板裂开,海水涌了进来,船舱里一片惊叫。 船尾高高翘起,不少人向前滑去,落水声不绝于耳。赵广眼疾手快,抓住了栏杆,身体半挂在空中。他仰起头,看着两艘楼船高大的身影,心头一片灰暗。 他精心设计的战术根本没能起到任何作用,卫青用四艘楼船简单而粗暴的撞沉了他的帅船,无情地的践踏了他的尊严,践踏了南越水师的尊严。在汉军水师的强大实力面前,任何精妙的战术都是个笑话。 他想过败,但是他没想到会败得这么彻底,这么简单。仅仅一个回合,他的帅船就被撞沉了。 不仅赵广被打懵了,几乎所有的南越水师将士都傻眼了。他们亲眼看着楼船撞向帅船,却无力抵挡,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赵广的帅船接连被两艘楼船撞中,又被压入水中,动弹不得。在高大的楼船面前,赵广的帅船显得那么弱小,那么无助。 “就……这么结束了?”赵婴齐坐在地上,转着头,看着远处的凄凉情景,哑声道。 “你还想怎么的?”梁啸慢慢适应了楼船的旋转,勉强站了起来,头有些晕,心情却好得爆棚。他调侃道:“赵广的帅船都被楼船给办了,你还指望其他的船能翻盘?” “这……这也太粗暴了。”赵婴齐喃喃说道:“一点面子也不给我留啊。” “我没在番禺城下,当着南越君臣的面击沉你们的水师,就是给你们最大的面子。”卫青站了起来,稳如泰山。“识时务者为俊杰,殿下,你现在该知道怎么做了吧?” 第529章功成 吕嘉放下手中的书札,微黑的脸有些白。他轻轻地咬咬唇,将书札收到了起来,放进袖子。大手紧紧地抓住桌角,青筋暴露,与额上血管互相呼应。 吕安国惊讶的看着父亲,惶恐不已。在他印象中,他从来没有看到父亲如此失态过。他刚想问,赵如姬扯了扯他的袖子,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多嘴。 吕嘉失魂落魄,没有留意到吕安国小俩口的小动作。他呆坐了片刻,站起身来,闷闷地说道:“我出去一趟。”也不等吕安国答应,便起身进了内室。过了一会,他换上一身朝服,出门去了。 吕安国看看妻子。“父亲这是……进宫?” “换上朝服,还能去哪里?”赵如姬轻叹一声,眼神黯然。“看样子,称臣纳质是不可避免了。” 吕安国不解。“你怎么知道和称臣有关?” “这还用问吗?送信的人来自水师,应该是赵广派人送来的消息。赵广在江口,按照时日计算,太子和汉朝使者应该也到江口了。赵广肯定是看到了什么,这才派人给父亲报信。” 吕安国连连点头,觉得赵如姬说得有理。 “赵光掌握步卒,赵广掌握水师,他们如果都没有信心和汉军抗衡,父亲就算再坚强,也是独木难支。太子又和汉使交往甚密,恐怕早就被蛊惑得不知东南西北了。唉,形势逼人,奈何。” 吕安国长叹一声,忧心忡忡。父亲和太子赵婴齐的意见相反,对吕家来说绝不是一个理智的选择。不知道父亲现在入宫是为了什么,但是从他刚才的表现来看,恐怕不会轻易就范。 这又是何苦呢,既然赵婴齐和汉使打得火热,就让他去做人质吧,你又何必牛不喝水强摁头。 吕嘉走到宫门口。放慢了脚步,神情有些迟疑。 赵如姬猜得不错,他收到的是赵广送来的消息。赵广与卫青比试水战,结果一败涂地。战事刚刚开始。他的帅船就被四艘楼船夹击撞沉,几乎没有任何还手之力。赵广说,以双方目前的实力而言,一旦开战,南越水师根本没有取胜的机会。 赵光证明了南越陆战不如汉朝。赵广的经历又证明了南越水战不如汉朝,在汉朝强大的军事实力面前,南越已经没有任何可趁之机,除了俯首称臣之外,没有其他选择。 可是吕嘉不甘心。武皇帝经营了一辈子的江山,难道就这么断送?一念及此,吕嘉的心里就像有一把刀在割,痛彻心肺。 就在吕嘉犹豫之际,严安和鲁象并肩走来。两人笑容满面,谈笑风生。见吕嘉一身朝服。在宫门前来回踱步,严安和鲁象互相看了一眼,心领神会。严安拱手施礼,语带调侃。“吕相,当进则进,当退则退,当机立断。这不进不进,又算怎么回事?” 吕嘉抬起头,狠狠地瞪了严安一眼。他岂能听不出严安的得意。如今尘埃落定,严安使命达成。可以回长安受赏了,自然得意。可是南越却被他害惨了。吕嘉又看向鲁象,更是郁闷不已。鲁象这个蠢货,只看到自己眼前的那点好处。丝毫不为南越的前途着想。这样的人,怎么能成为大臣呢。 见吕嘉眼神不善,鲁象也很不高兴。他不屑的哼了一声:“严君,吕相大概在等大王请,我们就不用这么拘谨了,直接入宫吧。免得大王待得太久。” 严安哈哈大笑,与鲁象并肩而行。 吕嘉暗自叹息,只得跟着进宫。他真怕鲁象信口开河,误导了赵胡,答应了什么不该答应的条件。三人各怀心思,一起来到赵胡面前,躬身行礼。 赵胡很意外。看看一身朝服,却脸色阴沉的吕嘉,又看看喜气洋洋的严安和鲁象。“三位,你们这是……” 严安转头看看吕嘉,眉毛微挑。“吕嘉,你朝服而来,想必是大事,你先说吧。” 吕嘉心情本来就不好,听了严安这话,更是不快,反唇相讥道:“严君与鲁中尉联袂而来,恐怕要说的事更重要,还是你先说吧。”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客气了。”严安很大度,没兴趣和吕嘉斗嘴。他转身看向赵胡,起身行礼。“大王,我刚刚收到梁君侯的消息,他和卫君侯护送太子殿下凯旋,已经进了江口,很快就要到番禺。太子殿下初次出征,就大获全胜,可喜可贺。” 赵胡非常高兴。“是么,我儿回来了?” 吕嘉咳嗽一声:“是的,太子殿下回来了,大王当珍惜时间,和殿下多多团聚。待太子殿下去长安为质,大王再想见他就没那么容易了。”他看了严安一眼。“也许,这辈子都见不着了。” 赵胡一愣,脸色微变。吕嘉一向反对纳质,今天这是怎么了,主动建议送赵婴齐为质长安。而且这话说得……怎么这么瘆人呢,再配上他的朝服和哭丧脸,让赵胡有一种吊丧的感觉。 不过,细细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如果赵婴齐去长安为质,不出意外的话,要等他这个南越王驾崩,赵婴齐才能回来继位,他们父子这辈子都见不着面了。一想到这个结果,赵胡的心里也是一沉。 严安也有些诧异,不过他随即明白了吕嘉的用意,不禁暗自发笑。事情到了这一步,你还不肯放弃,非要大家撕破脸不成? “吕相言重了。”严安不紧不慢地说道:“南越是大汉藩国,视朝廷为腹心,朝廷视南越为臂膀,相依相生,不可分离。太子去长安学习治国之术,将来学成归来,威镇一方,也是好的。大王有心朝请,天子岂能不允?届时大王不仅能见到太子,还能见到天子及公卿大臣,见识中原风物。若天子开恩,说不定还会让大王去真定拜祭祖宗,不比偏安一隅好吗?” 吕嘉顿时语噎。他当然不会同意赵胡去长安朝请,可是这样的话他能说吗?更要命的是,严安还说赵胡可以去真定拜祭祖宗坟茔。这是一个比朝拜天子更加光明正大的理由。秦人也好,汉人也罢,都敬重祖宗,他总不能说赵胡不应该回去祭祖吧。 天子可以不要。祖宗不能不要。 果然,一听说可以回真定拜祭祖先,赵胡的眼睛立刻亮了。“当真可以?” “当然可以。”严安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仿佛他已经得到了天子诏书一样。“当年陆贾出使南越的时候就曾经说过。真定的赵家祖茔已经修缮完毕,南越王随时可以回去拜祭。只是武王年高,未能成行,他的遗愿如今就落在大王的肩上了。” 吕嘉暗自叫苦。一不留神,他又被严安抢占了先机,几句话说得赵胡没了主意。他连忙打断了严安,再让他说下去,恐怕要去长安的就不仅是赵婴齐,连赵胡都被他忽悠走了。 “大王,殿下远征辛苦。休息一段时间再说不迟。且汉朝两位君侯陪伴而来,于情于礼,我南城都应该盛情款待,以免失礼。” 赵胡这才回过神来,连连点头。 严安听了,只是微微一笑,并不争辩。大局已定,他才没兴趣和吕嘉争一时短长呢。拖了这么久的差事,终于完成了。一想到卫青击溃赵广的那一场比试,严安就忍不住想笑。这次为了制服南越。天子可是下了血本,将两名最能打的年轻将领都派了过来,终于把南越君臣吓住了。 有实力才有尊严啊。哪一天大汉能像楼船一样,不用耍这么多心眼。轻而易举的就可以凭实力压垮南越,那该多爽啊。将来有机会,我一定要再来南越,靠实力征服南越,建功封侯。 想到自己最近收集的那些资料,严安心里痒痒的。喜不自胜。 二月初,梁啸等人来到番禺城外。 大局已定,南越君臣大举操办,搞得番禺城内外无人不知汉军水师将至。到了日子,无数人涌出城,来到江边,等着观看汉军水师的英姿。 最开心的当然要属淮南商人。汉军水师的楼船主力就是淮南水师,而冠军侯梁啸更是淮南女婿,他们作为淮南籍的商人,当然要表现得格外热情。 在万众瞩目之中,五艘楼船逆水而上,徐徐入港。 楼船在远处看并不出奇,到了近处才能真正体会到体量带来的震撼。水师用的楼船比起淮南商人用作商船的楼船还要大一些,为了便于战斗,又增加了一些女墙、望楼等武备,高高的桅杆上还有巨大的战旗迎风飘扬,再加上全副武装的士卒沿着栏杆一字排开,杀气腾腾,更添了几分威武雄壮,绝非商船可比。 南越民众看在眼里,赞不绝口。中原来的商人看了,也觉得与有荣焉,一个个胸脯都挺得比平时高些。严安站在鲁象身边,看着威风凛凛的汉军将士,看着人头攒动的港口,笑逐颜开。 说一千,道一万,还是要实力啊。严安得意之余,又不免有些遗憾,天子还是太心急了些。如果按照梁啸的建议,等他把新式楼船造好,水师直接开到番禺城下,来的不是五艘楼船,而是五十艘楼船,今天的场面恐怕还要壮观几分,南越王说不定就要跪了。 现在么,只能虚张声势,吓唬吓唬南越君臣。 卫青的帅船靠岸,鲁象安排士卒上前,系紧缆绳。船上放下跳板,鲁象和严安一起快跳走上跳板,吕嘉虽然不情不愿,此时此刻也只能挤出一脸笑容,紧随其后。其他诸臣也不敢怠慢,依次跟上。一行人来到甲板上,首先向盛装的赵婴齐躬身施礼。 “恭贺殿下,得胜归来。” 赵婴齐满面春风,笑得合不拢嘴。他没想到欢迎仪式这么隆重,不仅吕嘉、鲁象这两个重臣来了,还来了这么多民众。这下子,他的光辉形象要传遍南越国了。 他连忙谦虚了几句,然后隆重推出梁啸和卫青。梁啸向后退了一步,把最正面的位置让给了卫青。他已经来过番禺,和南越群臣并不陌生,卫青却是个生面孔,又是带着兵来的,理应由他担当威慑南越君臣的主力。 看到面容憨厚,神情木讷的卫青,再听赵婴齐将卫青大破余善的传奇战绩一宣扬,南越群臣不禁暗自称奇。这么一个看起来很普通的人,居然是与冠军侯梁啸齐名的传奇将领?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大汉的人才也未免太多了些。 众人着意奉承了一般,鲁象引着赵婴齐等人下了船,跨上战马。此时此刻,赵婴齐从番禺带去的五百骑和卫青带来的五百骑士已经在岸边立阵完毕。一千骑士两两并肩。汉军骑士衣甲鲜明,胯下的战马比滇马高上一头。原本也算精锐的南越骑士和他们一比,相形见绌,更显得汉军高大威猛,气势不凡,看得中原来的商人热血沸腾,大声叫好。 在欢呼声中,梁啸等人招摇过市,进入番禺城,来到南越王宫。 骑士们在宫门前的广场上停住,鲁象已经安排好了宴席,足以供千人共饮。梁啸等人则被请上了宫门门楼,南越王赵胡将在这里举行宴会,为赵婴齐庆功。 骑士们下了马,南越骑士在左,汉军骑士在右,都立在战马旁,右手持缰,左手按剑,保持着随时可以上马的姿势。双方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但是不管身形还是气势,汉军骑士都稳胜一筹,特别是韩说为首的郎官骑士更是出类拔萃,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 片刻之后,南越王赵胡来到宫城门。他站在城墙边,向下看了一眼,顿时叹了一口气。 大家都是骑兵,气势怎么会差这么多呢。说起来,南越骑兵还是禁军中的精锐,可以说是南越最好的士卒,与汉军一比,还是差一个档次。属国就是属国啊,不能和中原的王朝相提并论。 刹那间,赵胡心里的那一丝挣扎彻底烟消云散,不由自主的吐了一口气,一声叹息。 听到赵胡的这一声叹息,梁啸和严安交换了一个眼神,会心而笑。 第530章神明 盛大的宴会过后,梁啸三人回到驿馆,相对而坐,神情怡然。 特别是严安,出使南越这么久,他是第一次笑得如此开心。看到楼船和五百骑士,南越君臣被彻底慑服。在酒席上,赵胡亲口答应派太子为质,随梁啸等人夺赴长安。言语中,甚至露出了要亲自去长安奉朝请的意思,不由得严安不喜出望外。 “这一次,多亏了二位君侯。”严安带着三分醉意,双颊酡红。“回长安后,我一定为二位君侯请功。” 梁啸笑笑。他和卫青已经是食邑三千八百户的侯爵,有没有功,对他们影响不大。“这次能侥幸成功,是所有人努力的结果。若非众志成城,仅凭我和仲卿二人,也是成不了事的。严安拟请功疏的时候,千万不要忘了那些普通将士。” “一定,一定。”严安很满意。梁啸把写请功疏的权利交给他,等于变相的承认了他是正使。他打了个饱嗝,又道:“赵胡要朝请,我们应该答应他吗?” 梁啸和卫青交换了一个眼神。“严君相机行事吧,当务之急,是先把赵婴齐带走。这次武力恐吓得手有很大的运气成份,夜长梦多,万一谁看破了其中的玄机,南越君臣说不定会变卦。既然赵胡已经答应了,我们就趁热打铁,将赵婴齐带往长安,剩下的事,严君尽量谈,能谈成更好,谈不成,也无须勉强。” 梁啸迟疑了片刻,又笑道:“反正都是权宜之计,成不成其实并不重要。” 严安揉了揉眼睛,无声地笑了起来。他明白梁啸的意思,南越王是异姓王,朝廷不可能容忍赵家长时间的割据一方。现在中原遭了水灾,一时腾不出手来。等得了空,天子肯定还会再对南越下手的。 “既然如此,那我明天就去找赵胡,催促赵婴齐尽快起程。” 梁啸点点头。把韩说叫了进来。他和卫青要驻到楼船上去,保护严安的责任只能交给韩说了。好在他就算不做正使,也不至于给严安做保镖,这件事交给韩说正合适。 韩说新立了功。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听说要承担保护使者的重任,一口答应。 梁啸随即收拾行装,和卫青一起出城,住到了楼船上。作为威慑力量。他们就和核武器一样,不应该总亮出来给人看,让人知道却看不到,造成一种神秘感,效果会更好。 有梁啸和卫青两个传奇将领坐镇,再加上曾经惊鸿一瞥的汉军铁骑,汉军虽然只有五艘楼船,五百余骑,却给南越君臣施加了莫大的压力,严安的谈判也因此变得非常顺利。两天后。赵婴齐带着行装,登上了楼船。 梁啸和卫青早就做好了准备,赵婴齐一上船,他们就扬帆起航,离开了番禺。剩下的事自有严安处理,就不用他们操心了。 云阳山,甘泉宫前殿。 天子仰着头,看着刚刚建成的通天台,露出几分得色。 武安侯田蚡站在一旁,拱手躬腰。神色恭敬。在他和天子之间,站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身着布衣,却神态自若。丝毫不以天子和丞相为意,反倒是天子和田蚡的神色之间有几分敬畏。 “李仙翁,这通天台建得还行吗,不知道神仙肯不肯赏光?” 老者抚着雪白的胡须,淡淡一笑:“能不能有神仙降临,关键不在琼楼高台。而在心意。陛下心意至诚,神仙自然驾临,若心存非分之想,恐怕就难得一见了。” 天子有些尴尬。“诚如仙翁所言,我修此台,并非只为自己延年益寿,而是想祈福神明,护佑大汉。这……不算非分之想吧?” 老者笑而不语,一拂衣袖,转身扬长而去。 天子脸颊抽了抽,讪讪地说道:“武安侯,仙翁这是何意?” 田蚡露出窘迫之色,期期艾艾了半天,才强笑道:“陛下,臣愚钝,不敢妄测神仙心意。不过,陛下为民祈福,乃是天子本份,自然不该算非分之想。” 天子脸色稍霁,正准备再说,徐乐快步走了过来,将一份奏疏递到天子手中。天子接过,看了一眼封签,眉梢立刻一挑。“成了?” 徐乐笑道:“正如陛下所言,南越臣服了,太子赵婴齐已经上路,随长平侯、冠军侯乘楼船北上。按时日计算,再有一个月,应该就到长安了。” 天子嘴角轻挑,重新抬起头,看着金碧辉煌的通天台,笑出声来。“看来,上苍还是听到了我的祈求,南越、闽越,一朝而降。” 田蚡听了,连忙上前,大声恭贺,又冲着通天台连拜了几拜。天子心情大好,也跟着拜了几拜。他打开奏疏,迅速看了一遍,忽然眉头微皱。“你们说,梁啸回来,对通天台会有什么意见?” 徐乐一怔,眼神闪了闪,没有吭声。田蚡却喜上眉梢,竟比刚才还要欢喜三分。“陛下,梁啸一向口无遮拦,他说什么,陛下不太当真便是了。” 天子转了转眼睛,又道:“我可以不与他计较,可若是触犯了神明,降灾百姓,那该如何是好?” 田蚡捻着颌下的短须,故作为难。“这倒是个问题。要不……让他留在豫章,继续造船吧。” 天子搓捻着手指,沉吟片刻,摇摇头。“他离开长安也有一段时间了,该回家看看老母幼子,享享天伦之乐。要不然,岂不显得朝廷太没人情味。” 田蚡不解,却没敢多说什么。徐乐在一旁冷眼旁观,暗自松了一口气。他垂下了眼皮,作老僧入定状,脸色平静如水,看不出一丝异样。 天子想了想,又道:“徐君,你去长安,传诏淮南翁主。待梁啸回京,先在家休息三五日,再来甘泉宫复命不迟。” 徐乐领命。 刘陵欠身施礼。“有劳徐君。请徐君回奏陛下,陛下的好意,我夫妻心领了。待拙夫回京,便嘱咐赶到甘泉宫见驾。” 徐乐笑着点点头。他知道刘陵是个聪明人。天子这道口诏的含义,她一听就懂。他随即起身告辞。刘陵也不停他,命人奉上程仪,便将他送出了门。 回到堂上。梁媌已经入座,一脸担心。“翁主,天子忽然派使者来,究竟是为了何事?” “没什么大事。”刘陵安慰道:“夫君使命达成,不日就将回京复命。天子怜他辛苦。让他先在家住几天再去甘泉宫。” “先在家住几天?”梁媌眉头紧锁。“天子这是不想见阿啸么?是不是又有人在天子面前说了什么?” 刘陵想了想,说道:“阿母,你想多了,不是有人在天子面前说了什么,是天子不希望夫君说什么。山东大水,诸侯王慷慨解囊,献金助赈,天子却在此时于甘泉宫大兴土木,建了许多台阁,祭祠神明。担心夫君出言不逊,触犯了神明,这才派人来传个口信,让我提醒提醒他。” 梁媌松了一口气了,随即又叹了一口气。“这西北的神明就算再灵验,也解不了山东的水灾。依我看,就算要祭神,也应该祭吴地的神才对,祭这西北的神有什么用呢。” 刘陵轻声笑道:“阿母,这些话。你在家说说也就罢了,可不能传出去。等夫君回来了,你更不能在他面前提起。他从会稽回来,肯定会看到山东的灾情。说不定又会说些什么呢。” 梁媌长吁短叹,却也没有反驳。这些事,她一向都听刘陵的安排。 刘陵托着腮,一时出神,眼神中多了几分说不出的忧虑。 梁啸放下千里眼,给枚皋递了个眼色。枚皋会意。不动声色地跟了过来。两人走到飞庐的另一侧,梁啸用力拍了拍栏杆,恼火地说道:“怎么会这样?” 枚皋无言以对。看到岸边衣衫褴褛的灾民的那一刻,他的心情和梁啸一样糟糕。梁啸的家乡在江都,他的家乡在梁国,山东大水,梁国遭的灾比江都更要严重,看到这副情景,他岂能不着急。 “黄河决口,不是那么好堵的。”枚皋喃喃说道:“朝廷安排的郑当时和汲黯都是侠义之辈,应该不会做出贪墨之事。” 梁啸摆摆手,有些莫名的焦躁。他知道这次黄河决口没那么容易堵,历史上好像堵了十几年,最后还是天子亲临现场指挥,才最终完成。但这件事本身就说明官府处置有问题,天子又不是水利专家,为什么要他亲临现场才能合龙。 难道中国的事,非要国家领导人亲自过来问才能解决? “我不怀疑汲黯和郑当时的品德,但是我还是觉得这里面天灾的成份比人祸的成份多。就算黄河一时堵不住,灾民总应该安置妥当吧。你看看,沿江全是灾民,这让赵婴齐看到了,他会怎么想?” 枚皋长吁一口气,也觉得不妥。不过,他和梁啸一样,有心无力。他思索片刻,凑到梁啸身边,低声说道:“伯鸣,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 “什么事?”见枚皋神神秘秘的,梁啸一头雾水。 “我从长安起程去会稽的时候,听说天子要在甘泉宫修通天台祭祀太一神,为山东百姓祈福。” 梁啸的眼角抽了抽,盯着枚皋看了半天,寒声道:“当真?” “我能拿这样的事骗你吗?太一生水,太一神是最崇高的神明,山东大水,自然要祭太一神……” 梁啸摆摆手,打断了枚皋。枚皋的解释太牵强了,他很清楚枚皋究竟想说什么。为什么祭神,祭什么神,其实都不重要。天子建甘泉宫不仅是为了祭神,祭神也不仅仅是为百姓祈福。他是为他自己。 历史上,汉武帝就是一个深度迷信者,对长生不老的兴趣远远超过对百姓的关心。或者说,在他的心里,百姓就是一堆数字,就是他榨取财富的对象。让他为这些草民的福祉祭神,实在拔高他了。 他只是想不到天子会在这个时候大修甘泉宫。 梁啸拍打着栏杆,脸色阴沉,一声不吭。 船桨拨动江水,哗哗作响,楼船逆水而上,沿着长江西行。 梁啸转身,钻进了船舱。 赵婴齐跟了进来,在梁啸对面坐下,打量着梁啸的脸色,笑了一声:“梁君侯,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中原遭灾的事?” 梁啸瞥了他一眼,不以为然。“早就知道,这次水灾在我出使南越之前就已经发生了。”他话锋一转,不等赵婴齐说话,反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在骗你?” 赵婴齐斜睨着梁啸。“难道不是?” “我有必要骗你吗?就算山东水灾,我们不是一样出兵灭了闽越?我大汉休养生息七十年,区区一场水灾,还影响不了大局。” “既然如此,你们又何必从南越贩米?” 梁啸沉默了片刻,轻叹一声。“就算没有这场水灾,朝廷也不可能让你们南越一直割据岭南。南越向朝廷臣服,不仅对中原有好处,对南越同样有好处。全国一盘棋,山东水灾,可以用南越的米求灾。如果哪一天南越遭了灾,朝廷同样会运中原的米救南越。” 赵婴齐不屑一顾。 梁啸想了想,又道:“你们以秦人后裔自居,知道秦国的征服史吗?” 赵婴齐点点头。“略知一二。” “秦也好,汉也好,包括你们南越也是一样,其实都是以农为本。以农为本的国家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国家疆域越大,越容易生存。因为灾害是天意,谁也不敢保证自己永远不受灾。但遍及整个天下的灾害毕竟有少数,大部分还是局部地区遭灾。这时候,疆域大的国家就可以互相救助,不至于一蹶不振。这个道理,你能理解吗?” 赵婴齐眨眨眼睛,似懂非懂。 “所以,如果抛除那些什么以德治国的套话,征服邻国,统一天下,是一种生存的必然。区别只在于是你统一我,还是我统一你。从传说中的三皇五帝算起,一直到现在,其实都是中原王朝统一周边诸国。南越如果有实力,你们也会想方设法统一中原。之所以现在是中原统一你们,说到底,还是你们实力不够,与是不是发生水灾,根本没关系。” 赵婴齐挠挠发梢,歪了歪嘴。“你这一通歪理,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不过,仔细想一想,好像真是这么回事。”他瞟了梁啸一眼。“如果不是这场水灾影响了你们的后勤供给,到番禺的汉军恐怕就不是你和仲卿,而是韩大夫和大行令了吧。” 梁啸笑了。“你知道就好。殿下,在继承南越王位之前看看天下形势,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希望你不要浪费这个机会。” 第531章心机 淮南阜陵,长江岸边。 以十三艘楼船为主的百余艘战船缓缓靠岸,将士们离船登岸。 大军凯旋,淮南王刘安亲自到江边迎接,在岸边立起诸多帐篷,设宴款待梁啸一行。 韩安国很谨慎,他以征战辛苦,身体不适为由,婉拒了刘安的邀请。梁啸与卫青、枚皋等人一起弃舟登岸,与淮南君臣相聚一堂,把酒言欢。 宴后,淮南王派左吴送走卫青等人,留下梁啸。卫青等人要避嫌,梁啸避无可避,反而可以心安理得的留下来,与刘安畅谈。 “这一趟出征,我淮南也是大开眼界。”刘安脸上泛着酒红,舌头也有点大。 这一次能奇袭东冶和漳浦,淮南楼船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虽说郡国兵名义上不由王国控制,但淮南一直没有严格执行,淮南楼船士大部分还以淮南国人自居,这次指挥他们的又是淮南名士伍被,水师的胜利自然也是淮南王刘安的荣耀,何况伍被也顺利完成了验证信息、探查海外的任务。 梁啸等人出使番禺的时候,伍被在漳浦可没有闲着。他不仅探查测绘了周边的环境,还亲自去了一趟夷洲。具体的情形,他抽空和梁啸说过,对夷洲的情况非常满意。 淮南王当然也满意。对梁啸这个建策者,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 刘迁看在眼里,心情有些酸溜溜的。“可惜伍被未能去番禺,不然的话,连另一个大岛也顺便探查一下,就更好了。” “饭要一口一口的吃,路要一步一步的走。”梁啸轻声笑道:“不管是哪个岛,都是跳出了大汉现有的疆域,是从无到有。有了这第一步,以后就可能有无数步。”他瞥了刘迁一眼,顿了顿,等刘迁消化一下他的意思。才接着说道:“殿下,你说是不是?” 刘迁沉吟不语,略显尴尬。 他看梁啸不顺眼,心里存了找碴的念头。言语带刺。可是听了梁啸这句话,他才意识到自己这么做实在不妥当。海外有多大,谁也不知道,但夷洲在天子的视线以外,有了这一步。淮南就可以从容布局。据伍被说,夷洲之大已经不亚于淮南,将来发现比夷洲更大的土地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梁啸此策,无疑是给淮南留下了一个非常宽裕的退路,他如果再针锋相对,岂不是太没见识了。 刘迁讪讪地笑了两声,岔开了话题。 刘安看在眼里,暗自点头。梁啸知道刘迁想要什么,适时的抛给他一个极具诱惑力的前景。 刘迁闭了嘴,梁啸也没有穷追猛打。他不在乎刘迁。但刘迁毕竟是刘陵的兄长,他要给刘陵留点面子。他问起了水灾的事,特别是问到了黄河决口的原因。 “你想治河?”刘安有些意外。 “不治,难道就这么任由河水横流?” 刘安眨了眨眼睛,抚着胡须,沉吟良久。“伯鸣,你回京之后,和陵儿商量一下,再作决定,可好?” 梁啸不解其意。不过。从刘安躲躲闪闪的眼神中,他知道这件事可能不仅仅是个技术问题,后面也许隐藏着其他的考虑。他迟疑了片刻,点点头。一口答应。 三月中,梁啸到达长安,刘陵派人在城外相候。得知天子在甘泉宫,又让他先在家休息几天,再去甘泉宫复命,梁啸立刻知道。天子现在不想见他。 梁啸没有多说什么,和严安、枚皋等人分别之后,他回家休息,严安等人自去甘泉宫复命。 时隔大半年,梁啸再一次回到家中,家里的气氛大有不同。 李蓉清生了一个儿子,乳名大虎,嫡妻刘陵也生了一个儿子,乳名小虎,都是五六个月大,正是可爱的时候。加上之前月亮所生的一子一女,梁啸刚刚二十四岁,已经有一个女儿,三个儿子。按老娘梁媌的话来说,梁啸天生就是多子之相,梁家将来必然人丁兴旺。 梁啸回家,一家人围在一起,说说笑笑,尽享天伦之乐。在一起吃了一顿团圆饭后,梁啸夫妻又陪老娘说了一顿话,这才回到自己的房间。 侍女们已经铺好了床,保姆抱走了孩子,刘陵坐在梳妆台前,解开了发髻。乌黑的头发披撒下来,像一匹黑色的锦缎,遮住了她的身体,更显得她的身体洁白如玉。 梁啸斜倚在榻上,打量着刘陵。刘陵从镜子里看到了他的眼神,脸上飞起两朵云霞,起身走到榻边,坐在梁啸身边,伸手轻拧梁啸的鼻子,嗔道:“看什么?” 梁啸笑笑,将刘陵搂了过来。“我在想,也许我应该自免,请天子将我的封地徙到豫章去。我在庐山建了一个庄园,冬暖夏凉,非常舒适。一家人住在那里,不问朝堂之事,也许是最好的选择。” “住在庐山就能不问朝堂之事?”刘陵轻笑一声,偎依在梁啸怀中。“你想得太简单了。‘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要真想逃,庐江还不够远。再说了,京城看似危险,其实却不是最危险的地方。离开京城,才是任人鱼肉。你忘了绛武侯周勃了吗?” 梁啸微微一笑。他当然不可能不知道周勃的下场。文帝登基之后,把周勃赶离朝堂,让他回到封地。没有了权力的周勃彻底没有了在朝的风光,惶惶不可终日,最后还是难免下狱。刘陵的意思很明白,离开朝堂,放弃权力,并不是安全之选,只会沦为被宰割的对象。 “不过,如果作为以退为进的策略而言,引退自免,倒不失为一选择。” 梁啸静静地听着。在这些具体的策略上,他一向尊重刘陵的意见。 “天子不想见你,是因为他在甘泉宫大兴土木,担心你出言不逊,让他无法下台。处罚你,则伤君臣之情,不处罚你,又会让某些人误以为进谏的机会来了,大放厥词,无所顾忌。在这个时候大修甘泉宫。名义上是为山东祈祷,其实更多的是天子私心,借机修筑避暑之地,还有求长生之意。对此不满的人为数不少。只是不敢出头罢了,就等你这样的人先开口呢。” “那你的意思是说,我应该明哲保身,沉默是金?” “如果你能做得到,那当然是最好的选择。可是你做不到。”刘陵转过身来。面对梁啸,伸出纤纤玉指,点了点梁啸的胸口。“你的志向太大,岂能坐视天子走上歧路。” 梁啸眨眨眼睛,哈哈一笑。刘陵知道他的心思,他也无须隐瞒。他翻了个身,平躺在榻上,看着帐底出神。刘陵伏在他胸口,将他的脸拨了过来,笑道:“被我说中了?” “夫人聪慧。无所不中。那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等一等。待时机到了,再做计较。”刘陵胸有成竹。 “什么时机?” “治水的时机。” 梁啸想起刘安的话,心中一动,便对刘陵说了。刘陵听了,抿着嘴笑了起来。“你知道么,大河决口,对山东普通百姓来说当然是灾难,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这么认为。” “什么意思?” “大河决口,受灾最严重的是豫兖青徐四州。但周边郡国却是受益的。一是受灾的百姓外逃,周边郡国有了大量的流民。这些人要吃饭,粮价会上涨。这些人要挣钱,佣价会下跌。那些连饭都吃不起的人。只能卖儿卖女,甚至把自己卖了,所以奴价也会下跌……” 梁啸听了刘陵的解释,后脖颈的汗毛根根竖起。他没有下船,只是远远地看到了岸边捕鱼解饥的流民,已经觉得事态严重。听了刘陵的分析,这才知道这不仅是天灾,更是人祸。 除了那些受灾地区的百姓,根本没有人愿意治水,因为他们是这场洪灾的受益者。他记得历史上记载田蚡不主张治水的原因之一就是他的封地在河北。现在看来,把责任推给田蚡一个人未免有失公允,实际上,这场洪水之所以流毒十余年,是因为有无数人不希望洪水结束。 “治水之时,要用到很多物资,能够提供这些物资的人,都能从中获益。朝廷拨付的大量赋税究竟有多少被用到治河上,又有多少被人私分了,谁也说不准。就说洪水过后,那一层厚厚的淤泥在很多人眼里都是一笔财富,不知道多少人等着瓜分呢。” 梁啸斜睨着刘陵。“你父王也等着发这笔财?” 刘陵白了梁啸一眼。“我父王现在有大笔的生意在手,日进斗金,哪里还会在乎这点小钱。他不是不肯说,而是怕你按捺不住一腔热血,半途中就上书天子,或者夸下海口。治水,从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想做禹的人很多,但绝大多数人最后都成了鲧。” 梁啸汗颜。的确,治水不仅是一件技术活,更是一件苦差使。他又不懂治水,如果激于一腔义愤,主动请缨,不仅要吃很多苦,最后下场也不会乐观。 “所以说,你暂时引退也不错,一来可以钻研一下治水之道,二来也好让情绪发酵一段时间。虽说从中得利的人不少,但绝对不包括天子。时间越长,他受到的压力越大。除非那些神明真的能帮他,否则他迟早会因此事受到谴责。” 刘陵说着,咯咯地笑了起来。“特别是那些捐了钱的世家,现在可都憋得一肚子火呢。” “他们又怎么了?后悔了?” “肯定后悔了。”刘陵抬手撩起腮边的一缕乱发,抿嘴轻笑。“他们图省事,直接把钱献给了朝廷,由朝廷统一调度。现在这些钱是用来赈灾了,还是用来修甘泉宫,谁也说不清楚。有一点是很明确的,受灾的灾民肯定不知道他们捐了大笔的款项,所以也没人感激他们。只有我家……” 刘陵得意的笑了起来。“我家的捐助是最实际的,那些牛羊毛皮都送到了冠军侯国和青云里的百姓手中,肉可以充饥,皮毛可以御寒。他们得了利,我家得了名,没让那些蠹虫得到一点好处。” 梁啸愣了片刻,不由得连连点头。刘陵这个做法看似费事,但却是最好的。就像后世的慈善捐款一样,如果不能直达受捐人的手中,往往会出现很多不可知的事。为人民服务的公务员都有可能从中谋利,把百姓当草民的封建社会官员更不会手软。 “你辛苦了。”梁啸抱着刘陵,感慨不已。那时正是刘陵生产前后,还要操心这么多事,不知道多费神呢。“我替冠军侯国的百姓和青云里的乡亲谢谢你。” “没什么。”刘陵淡淡一笑。“这其实也是我的计划之一。众怒难犯,那些捐了钱的人非富即贵,他们如果闹起来,就连天子也要斟酌斟酌。田蚡身为丞相,带头反对治水,我看他最后如何收场。呵呵,还有王太后。她不坏了名声,陈家如何能出头?” 梁啸愕然。他瞪着刘陵看了半响,刘陵看着他,笑道:“是不是觉得我心机太深了?” 梁啸点点头。“是的,我没想到这件事还能牵扯到王家和陈家两代外戚。” “那是因为你心里装着经天纬地的大事,这些勾心斗角的小事,只好由我来做了。”刘陵伏在梁啸胸口,倾听着梁啸的心跳声,幽幽地说道:“平阳公主最近刚送了几个美人入宫,其中一个王美人就深得天子宠爱。如果不及时准备,谁知道最后谁是太子?陈氏姊妹毕竟不是皇后,万一这王美人成了皇后,我们所有的努力都会付诸东流,就像山东的百姓一样。” 梁啸没有说话。刘陵的心机虽然深了些,手段却算不上阴狠。这只是正常的反应罢了。不过,如果要发动世家与天子抗衡,风险极大。以天子的性格,一旦发现刘陵在背后兴风作浪、推波助澜,绝不会一笑而过,枪打出头鸟,杀一儆百才是最可能的选择。 “这么说,我要先策反董仲舒才行。”梁啸忽然说道:“就算不能策反他,也要让他先闭上嘴巴,不要再给天子灌输什么君权神授,天命所归之类的屁话。” 刘陵笑出声来。“没错,现在正是堵他嘴的时候。夫君,你知道西门豹治邺的故事吗?” 第532章师弟 梁啸和刘陵商量了半宿,第二天一大早,他起身晨练,刘陵则临窗而坐,以梁啸的口吻拟了一封奏疏,自称身体不适,旧疾发作,请求免官养病。又以山东大水为由,请求将封地转到豫章庐山,和建山在庐山的庄园合在一处。 早餐后,梁啸看了一遍,一字未改,便安排人送往甘泉宫。他能读古文,但是写不了古文,在这方面,刘陵要比他强无数倍。虽然以天子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刘陵的手笔,但他们夫妻一体,谁执笔并不重要,反倒可以说明他们意见一致。 收拾停当之后,梁啸就命人备马,准备出门,去会会董仲舒。刘陵说,董仲舒在京做了个下大夫,有职无权。天子也不怎么待见他,这次去甘泉宫也没带上他,他就在长安赋闲。书生一枚,俸禄有限,他只好收徒讲学,补贴家用,偶尔到某个沙龙上开开荤,祭祭五脏神,日子过得不咸不淡。 梁啸虽然对董仲舒的学说嗤之以鼻,但是对董仲舒这个人却没有太多的恶感,得知他过得这么郁闷,便让他带了一些礼物。这次从南越回来,他带了不少好东西。赵婴齐输给他一斛海珠不说,鲁象也送了一批象牙犀角之类的好东西,仅从经济利益来说,是狠赚了一笔。 准备好礼物,梁啸出了门,正准备翻身上马,旁边突然窜出一人,一把拽住了梁啸的手臂,快得连荼牛儿都没来得及反应。梁啸也来不及多想,本能的手臂一翻,将那人推开,右拳就击了出去。 “呯!”一声闷响,那人应声跌出,一屁股坐在地上。 荼牛儿恼羞成怒,冲了过去,拔刀就准备砍。刀拔出一半,他认出了来人。“霍去病?” 霍去病龇牙咧嘴。这一跤跌得不轻。“师兄,是我啊。” 梁啸哭笑不得,上前拦开荼牛儿,伸手将霍去病拉起来。“你这是干什么。想做刺客?” “做什么刺客啊。”霍去病捂着屁股,苦笑道:“师傅呢,在不在家?” “师傅没回来,还在豫章呢。”梁啸说了一半,忽然觉得不对。“咦。你师傅师傅的叫得这么欢,难道是练成了?” “那当然。”霍去病扬起脸,得意洋洋的说道:“我只用了五十天就悟了弓意,后来又用五十天巩固,如今已经做到了手中无弓,心中有弓。行走坐卧,身不离弓。” 梁啸将信将疑。霍去病见状,也不废话,张开双臂,虚握并不存在的弓。做了一个开弓的姿势。梁啸一看,顿时眼前一亮。没错,霍去病不仅除掉了耸肩的常见病,而且劲力流畅,的确完成了筑基。 梁啸连连点头。这小子果然悟性过人,仅仅是桓远点拨了两句,他自己就真的练成了。 “怎么样,没错吧?” “没错。”梁啸连连点头。“我觉得你比我当初还要快一点,师傅看到了,肯定会很高兴的。” “当真?”霍去病又惊又喜。他固然自信。甚至有些自负,但还没自负到觉得自己可以超过梁啸的地步。现在梁啸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这句话,无疑是对他的莫大肯定,让他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骗你干什么。”梁啸哈哈大笑。“好了。我自作主张,就代师傅收下你了。师傅不在长安,你先跟着我吧。从今天开始,我教你射艺。等看到师傅之后,再由他亲自指点你。” “好啊,好啊。”霍去病欢喜不禁。连连拍手,露出少年神态。梁啸见了,也很是欢喜,返身带他进门,径直来到中庭,拿出当年桓远送给他的竹弓,交给霍去病。“这是师傅当年送给我的竹弓,你从现在开始,就用这张弓练习射箭。” 霍去病看看那竹弓,有些诧异。“这么软?” “没错。用软弓,就和空手练习一样,是避免用蛮力。”梁啸想了想,又说:“小子,你特别要留意。习射之初,不要太执着于中的,你的心神重点应当在内不在外。等你真正能做到人弓合一、劲力无碍的时候,再追求百发百中就容易了。” “好,我听师兄的。”霍去病应了一声,将弓收了起来,郑重其事的挂在弓囊里。 梁啸又让人牵来一批马,当作礼物送给霍去病。霍去病也不客气,一一收了。正当梁啸准备重新出门的时候,他起身道:“师兄请稍候,待我去拜见一下令堂和翁主。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同门师兄弟了,不能失礼。当初能得师傅应允,还是令堂帮忙说合呢。” 梁啸哑然失笑,也没有拦着,引他先去拜见了老娘梁媌,又去见了刘陵。得知霍去病完成了筑基,与梁啸成了真正的师兄弟,梁媌非常高兴,送了两匹锦做见面礼。刘陵也不小气,送了一枚象牙箭玦,还特地告诉霍去病,这只箭玦和梁啸自己用的箭玦是同一只象牙上割下来的。 霍去病大喜,立刻将象牙箭玦套在右手的拇指上。 忙碌了一番之后,梁啸带着霍去病出了门,直奔董仲舒家。梁啸住在未央宫北的甲第,位于城西中部,董仲舒家却住在长安城的东北部。那里地势比较低,离未央宫也太远,是一些财力有限,却不又不愿意住在城外的人首选之地。 梁啸等人虽然骑着马,长安城里的路也宽,但是人来车往,不便驱驰,等找到董仲舒家的时候,已经是晌午时分。偏偏董仲舒还不在家,只有他老妻一人在家。大概是董仲舒的客人以儒生居多,看到梁啸一行人背弓挎刀,老妇人不免有些紧张,一口原本就不甚清楚的方言说得更是含糊不清。 梁啸问了几句,见一问三不知,只得作罢。命人放下礼物,就走了。 走了大老远的路,却扑了个空,梁啸难免有些失落。他没有原路返回,从洛城门出了城,准备绕城半周,顺便散散心。霍去病说道:“师兄,既然没事。不如去我家坐坐吧。” “你家?”梁啸很意外。“你家也在附近?” “就在南边。”霍去病一指。“曲逆侯府旁边不远。” 梁啸这才想起来,霍去病的老妈卫少儿嫁给了陈掌。陈掌是陈平之后,但他不是长子,他的兄长陈何是第四代曲逆侯。陈掌成年之后,只能析家自立,就在曲逆侯府旁边。在他印象中,这一步地方以后将建为明光宫,想不到曲逆侯府也在这里。最后大概也随着拆迁烟消云散了。 “走吧,走了半天,人困马乏,去讨口水喝。” 陈家在千秋里,虽然和曲逆侯府相邻,开门却不在一边。从外观上看,只是一个平常小院,根本看不出和旁边的曲逆侯府有什么关系。这嫡庶之间的差别还是很大的。难怪陈掌会娶卫少儿为妻。私通是一回事,娶为正妻又是另一回事。陈掌大概是看中了卫子夫得宠,想借着卫家往上爬。现在卫子夫失宠了,他不知道会怎么想。 梁啸在门前下了马,霍去病上前叫门。门开了一半,露出一张苍白的瘦脸。冰冷的眼神从霍去病的脸上扫过,又看到了梁啸等一行人,不禁吃了一惊。 “你们是谁?” “他是我的师兄,来家里坐坐,喝口水。” “你师兄?”那仆人冷笑一声,眼中的敬畏之色顿去。他伸手推开霍去病,冷笑道:“你还真当自己是陈家的少主人了。带着一帮游侠儿就敢登门……” 梁啸一听就愣住了。他想到了卫子夫的失宠可能对卫少儿母子不利,但是没想到情况已经恶化到了这个样子,连陈家的一个仆人都可以对霍去病无礼。这势利眼翻得也太快了些。见那仆人伸手来推霍去病,他给庞硕使了个眼色。 庞硕会意。上前一步,一掌推在半开的大门上。“轰!”一声巨响,半片大门飞了出去,那个苍白脸色的青衣仆人也跟着飞了出去,又被大门压住,痛得失声惨叫。 刹那间。陈家就热闹起来,十几个健奴拿着武器冲了出去,将梁啸等人围住。梁啸虽然只带了几个人,却哪里会将这些狗腿子看放在眼里。他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按在霍去病肩上,轻笑道:“怕不怕?” 霍去病翻了个白眼。“有什么好怕的,不过是打一架罢了。” “好,有出息。”梁啸赞了一声,摆摆手。“给我打!” “喏!”庞硕等人应了一声,跃步上前,连武器都不用,拳打脚踢,片刻间就将十几个健奴打倒在地,哭爹喊娘。 正打得热闹,陈掌从里面快步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两个佩剑的游侠少年。见庭中这副情景,陈掌勃然大怒:“不知足下是谁,陈掌又什么时候得罪了足下,以致于坏我门户,伤我仆人。” 梁啸漫不经心地拱拱手。“广陵梁啸,见过陈君。” “梁啸?”陈掌愣了一下,仔细打量了梁啸半晌,这才认出来。他原本是认识梁啸的,可没有什么交往,只是有点印象而已。梁啸去南越大半年,被南方的阳光晒黑了,与在长安的时候判若两人,他一时居然没认出来。得知冠军侯梁啸登门,陈掌顿时气短了三分。 “冠军侯,你这是……” “蒙我师弟霍去病相邀,本想来你府上讨口水喝,没想到你府上的仆人眼高于顶,不让我进门不说,还口出恶言。我一时气不过,就动了手。”梁啸咧嘴一笑,半点诚意也没有。“陈君,我是武人,脾气有点急,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陈掌苦笑。他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仆人对霍去病无礼,结果惹恼了梁啸。不过,他虽然有官职在身,却没有爵位,根本不敢惹梁啸,只能顺着台阶下。“君侯说笑了,是我疏于管教,失礼在先。君侯,去病什么时候成了你的师弟?” “就在今天早上。”梁啸摸摸霍去病的脑袋。 陈掌将信将疑,却不好多问,只好喝退仆人,将梁啸请上堂,安排酒水。霍去病入内,去禀告他的母亲卫少儿。过了一会儿,卫少儿走了出来,虽然穿着锦衣,但锦衣上折痕分明,显然是刚刚换上的。卫少儿走到梁啸面前,欠身施礼,低头的那一瞬间,她微微上翘的眼角中流露出一丝感激之情。 卫少儿看了陈掌一眼。陈掌笑道:“夫人,去病的师兄第一次登门,家里的仆人又失礼在先,我们可以盛情款待一番,赔个礼。你安排一下?” 卫少儿点点头,笑了一声,却有些勉强。她再次向梁啸躬身致意,便下了堂,安排宴席去了。梁啸看在眼里,也不作声。他已经表明了身份,陈掌自然知道该怎么做,毋须他再废口舌。 陈掌很镇定,脸上看不出一点异样,与梁啸谈笑风生。虽然梁啸并不怎么热情,只是偶尔答一句。在陈掌的热情下,气氛慢慢地活跃起来,不复尴尬。 “君侯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这边可没什么风景可看啊。” “本来是去拜访董夫子的。没想到董夫子不在家,就顺便来看看去病的母亲,讨口水喝。” “董夫子啊。”陈掌想了想。“他应该去了长门园。” “长门园?” 陈掌点点头,笑了一声,说不出的苦涩。“是啊,陈夫人生下了皇子,如今陈家风头正盛,长门园虽偏僻,却是文人墨客们趋之若鹜的好去处。如果身份不够尊贵,又没什么学问,想求一座也是难得啊。” 梁啸心中一动。陈掌此刻恐怕已经悔青了肠子,挖空心思想和陈家搭上关系。可是他显然不清楚,随着卫子夫的失宠,情况其实已经发生了变化。眼下陈家最担心的不是卫子夫,而是那个新入宫的王美人。本着敌人的敌人是朋友的原则,陈家此刻应该对陈掌并不排斥。 不过,陈掌品性不端,一旦情况有变,这种人是依靠不住的,反而可能成为隐患。陈家母子兄弟都不是什么聪明人,要提醒他们小心陈掌才对,至少不能把他引为腹心。 “陈君,满腹经纶未必就是有学问。”梁啸微微一笑。“曲逆献侯(陈平)掌宰天下,可不是凭寻章摘句的学问。” 进了陈家门,直到此时此刻,梁啸才第一次露出友善的笑容,赞颂的又是陈家先祖陈平,陈掌自然欢喜。他突然想起来,眼前这位梁啸是淮南王的女婿,他和董仲舒君前辩论,对儒家也是不感冒的。而陈家家传的学问也是道家,他们还是有共同语言的。 “君侯,据我所知,你对儒学并不推崇,这次去见董夫子,难道又是有什么问题要辩论?” 第533章陈掌 梁啸对陈平没有推崇备至的崇拜,但也不认为陈平绝嗣是因为道家崇尚阴谋。实际上,这不过是一种极具欺骗性的说法,越来越集中的皇权不能容忍军功集团的存在才是真正的原因。 当然了,掌握了历史书写权,却又不得不为尊者讳的儒生只能这么说。 陈掌已经年近四十,他的少年时代正是军功集团由巅峰走向衰落的过程。一方面,他会留恋曾经的权势,另一方面,他也会有一种无力回天的悲哀。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和平阳侯府的一个侍女私通,并将她娶为正妻。 陈掌的心情就是无数军功集团子弟的写照。摆在他们面前的似乎只剩下最后一条路,也就是陈家那条路:和皇室联姻,成为外戚,借皇权来维持自己的利益。实际上,这等同于举手投降。 黄老之道的核心是无为而治,汉初推行黄老之道的目的之一就是皇权和军功集团相安无事,井水不犯河水。如今天子不想无为,而要大有作为,军功集团就悲剧了。老一辈开国功臣相继辞世,剩下的这些年轻人只能徒呼奈何。 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些落魄贵族虽然江河日下,总体实力依然不可小觑。天子眼下只能压制他们,不给他们加官进爵的机会,却不能强行剥夺。再等一二十年,天子皇权稳固,他们就没这么舒服了。最闻名的一次是以酢金成份不足为由,一口气剥夺了一百多人的爵位。 陈掌没有爵位在身,但他的感受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差别。历史上,他一直谋求复国,却也一直没有成功,哪怕是卫家如日中天的时候。 梁啸打量着陈掌,想着历史上的那些记载,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觉。 “君侯,你怎么了?”陈掌被梁啸看得心里发毛,提心吊胆的问道。他觉得梁啸的眼神不对劲。就像在看一个死人。他自问已经给足了梁啸面子,应该足以挽回家奴们的过失,为何梁啸还这么看他? “哦,没什么。”梁啸收回心神。举起杯,挡在面前,掩饰自己的失态。两人喝了一杯酒,梁啸又问道:“陈君也是长安名士,没去过长门园吗?” 陈掌苦笑着摇摇头。“我算什么名士。文不成,武不就,年近不惑,依然做着一个千石小官,也不知道哪天才能熬出头,哪有资格去长门园的集会。就连董夫子也是投书自荐,又到魏其侯府上讲了几次学,这才收到邀请的。” 梁啸心中一动。他昨天和刘陵谈了很多,但大多是关于治水的事,却没顾得上问一下窦婴。 “魏其侯的门也难进?” “相对来说好一些。”陈掌歪了歪嘴。“魏其侯虽然风光。毕竟年老,如果门再难进,恐怕就没人愿意去了。” 梁啸笑了。原来窦婴混得这么惨啊,连陈掌都不把他放在眼里。 两人说了半晌,卫少儿准备了酒宴,梁啸和陈掌东拉西扯的说了一通,最后当着陈掌夫妻的面,确定了代师收徒的消息,这才离开了陈府。 卫少儿感激不已,亲自送出门。又嘱咐霍去病多在梁啸左右侍从,这才依依惜别。回到家中,陈掌看着破碎的大门,长叹一声。卫少儿心中不安。连忙说道:“我已经请了人来修,很快就能修好。” 陈掌摆摆手。“算了,是那些狗东西不长眼睛,居然得罪了这位新贵。好在去病是他师弟,没闹出人命来。他可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但凡动了杀机。没有几条人命是挡不住的。少儿,我看他对去病甚是喜爱,你可以嘱咐去病机灵点,千万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见陈掌语气温柔,不似平日一般凶恶,卫少儿心中大宽,连声答应。 陈掌想了想,又道:“不如这样吧,你给去病收拾一些行李,让他住到梁府去。” “为什么?”卫少儿不解。她和陈掌成亲之后,一直没有生育,只有霍去病这么一个孩子。让他离开自己,住到梁家,她舍不得。 “去病要学射艺,当然是跟着梁啸最好。再者,他住到梁家,你我也有理由常去梁家拜访,混得熟了,将来托梁啸在陛下面前说一声,说不定我还能做个官,家里的条件也好些。你说是不是?” 卫少儿听了,觉得有理,连连点头。她叫来霍去病,把陈掌的建议一说,霍去病不疑有他,求之不得。卫少儿立刻给他收拾了一些行李,又和陈掌二人亲自送他去梁家。 梁啸却没有直接回家,他去了魏其侯府。 窦婴正在家闲居读书,见梁啸来访,他很是意外。“你怎么没去甘泉宫复命?” “陛下有诏,让我在家休息两天。”梁啸挤挤眼睛,又拍拍膝盖。“正好我腿疾又发了,不能行走,乐得在长安住两天。” 窦婴瞥了梁啸一眼,忍俊不禁。他将梁啸迎到堂上,语重心长的说道:“伯鸣,有些脾气没关系,不过也要适可而止。离得太久了,只怕不是好事。” 梁啸半开玩笑的说道:“这就是魏其侯的读书心得吗?” 窦婴笑了一声,将案上的简册推到一旁。“书里哪有这些,这是我的经验之谈。当年一时意气,在蓝田隐居读书,结果……”他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梁啸心知肚明,也没再提这件事。“听说董夫子最近来你这儿比较勤?” “嗯,陛下去了甘泉宫,宫里的差事少,他常来我这儿转转。他的书读得多,有些学问上的事,我还要请教他。” “大河决口,宜疏不宜堵,是他的建议吗?” 窦婴抬起头,诧异地看着梁啸。“你这是怎么了,腿疾复发,不好好在家养病,却来找董夫子的麻烦。” 梁啸皱皱眉,话锋一转。“魏其侯,你和董夫子讨论学问,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天子一面推崇天人感应。在甘泉宫大兴土木,一面又弃董夫子于长安?” 窦婴沉默不语。从看到梁啸的那一眼开始,他就猜到了梁啸的来意。天子为什么不让梁啸立刻去甘泉宫复命,恐怕就是不希望他说话。梁啸来找他。也说明了他不可能就此闭嘴。 “你打算怎么办?” “我希望董夫子再窥园三年,想出破解天人感应的办法。否则,我一定跟他没完。” 窦婴歪了歪嘴,带着几分戏谑。“你怎么跟他没完?” 梁啸斜着眼睛,有几分浑不吝。还有几分杀气腾腾,看得窦婴心里一紧,莫名的觉得一些不安。“他不是喜欢说灾异,喜欢求雨么?我就说,导致大河决口的这场洪水是他求雨求来的。” 窦婴大惊失色。“你这是胡闹,谁会信你?” “我是胡闹,不过,山东大水,久久难平,一旦激起民变。朝廷会需要一个替罪羊的。” 窦婴倒吸一口冷气,瞪着梁啸,半天没有说话。他可以说梁啸是开玩笑,可如果梁啸不是开玩笑,那董仲舒的麻烦就大了。刹那间,他想到了一个词:自取其咎。 “伯鸣,你可不能这么干。”窦婴回过神来,连声说道:“董仲舒虽然迂腐了些,却是个读书种子,而且他门生遍天下。你要是诬告他,会惹众怒的。” “他那什么宜疏不宜堵的狗屁理论,已经惹了众怒了。”梁啸哼了一声:“魏其侯久居长安,听不到山东百姓的哀嚎。我从江南归来。却是看到了他们的惨状。韩大夫、曹君侯也历历在目,很快就会汇报给天子。我现在提醒他,是给他一个纠正的机会。他应该谢谢我才对。” 窦婴听了,眉心紧蹙。他站了起来,来回转了两圈,又在梁啸面前站定。“这件事。我去对董仲舒说,你千万不要冲动。他苦心研究了几十年,才研究出这么一个天人感应的学问,要在短时间内自打耳光,确实不太容易。你给他点时间。” “我可以给他时间,就怕别人不给他时间。”梁啸嘿嘿一笑。“既然魏其侯说情,我就容他几天。不过,我不找他麻烦,不代表别人不找他麻烦。你让他好自为之吧。” “我知道,我知道。” 梁啸和窦婴长谈了一番,又在窦家吃了晚饭,这才回家。 一进门,霍去病就迎了上来,亲亲热热的说道:“师兄,你回来啦。” 梁啸很诧异。“你怎么在这儿?有事?” 霍去病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正准备回答,刘陵从内院走了出来。“你在家的时间有限,为了能让他尽快练成射艺,从今天开始,他就住在家里了。” 梁啸虽然不解,却没有再问。他来到霍去病的房间,四处查看了一番,见刘陵安排得妥当,不仅房间里干干净净,各种用具都是新的,而且安排了一个十来岁的少年陪伴霍去病,这才放了心。 梁啸在床边坐下,将霍去病叫到跟前。“说吧,这是谁的主意?” 霍去病眨眨眼睛。“应该不是我阿母。不过,我也希望能和师兄多亲近。” “去病,既来之,则安之。到了这里,你要学的不仅是射艺,还有其他东西。你天赋很高,就算不学,也比一般人强。可是,你要想成为一个真正的名将,还是要多学一点东西。基础打扎实了,将来才能飞得更高,走得更远。你明白吗?” 霍去病似懂非懂,不太明白梁啸的话。 “行了,你先休息吧,夜里你自己练,不要太迟。明天早上,我会来叫你。” “谢谢师兄。”霍去病躬身行礼,送梁啸出门。直到梁啸进了内庭,他才收回目光,关上门,看着房间里的各式用具,轻轻地吐了一口气。他拿出梁啸用的竹弓,在屋子里练起了开弓式。 梁啸回到后院,到老娘的房里坐了一会,说了一阵闲话,这才回到自己屋里。刘陵已经洗漱完毕,正在哄孩子,梁郁也坐在一旁说话,见梁啸进来,梁郁站了起来。 “阿兄。” “坐一会儿。”梁啸摆摆手,示意梁郁不要急着走。梁郁有些为难地看了刘陵一眼。刘陵笑道:“让你坐,你便坐,看我干什么,搞得好像我要赶你走似的。” 梁郁也笑了。“阿兄刚回来,我不想打扰你们。” “看你说的,我有那么急色么。”刘陵红了脸,伸手轻拧梁郁的脸颊。梁郁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掩嘴笑了两声。梁啸有些无语,岔开话题道:“文姬,本来想明天去找你,既然你来了,顺便和你说一声吧。” “什么事?” “枚皋出使西羌,带回来不少图籍,我跟他说了,让他借我抄一份。另外,严安在南越也收集了不少资料,我也想抄一份。这是个大任务,我想来想去,恐怕只有你能做。这段时间,你可能要辛苦了。” 梁郁眼神发亮,笑道:“有这么好的事,就是阿兄不让我做,我也是要求着做的,足不出户,却能知天下事,这是多好的妙事啊。” “还有一件事。”梁啸坐了下来,沉默半晌,转头对刘陵说道:“我想让文姬教霍去病读书,你觉得怎么样?” 刘陵早有所料,一点也不惊讶。“以文姬的学问,教他读书识字肯定是够了。只怕霍去病太闹,会扰了文姬清静。” 梁郁道:“不会啊,我挺喜欢霍去病的。看到他,就想起我小时候。” “要不这样吧,让他们到茂陵去。把平安也带过去。她和荼家的小富贵已经六岁了,也该启蒙了。由文姬做个蒙师,先教他们识字,等找到合适的先生,有基础,也好上手些。” 梁啸皱眉。“是不是太早了?” “不早了。”刘陵道:“我三岁就开始识字了。平安有些像我小时候,机灵得很,只是性子比较野,又一直由阿母带着,有些宠坏了,如果不及时调整过来,将来谁也制不住她。” “我闺女性子野?”梁啸一头雾水。在他的印象中,小平安一向是个听话讨喜的小姑娘,和野扯得上边吗?“我没看出来啊。” “这才是她最高明的地方。”刘陵强忍着笑。“你不觉得她在你面前乖巧得有点过头吗?有你这样的父亲,有月亮那样的母亲,她应该是这么乖巧的孩子吗?你若是不信我,不妨问问文姬,看看你那闺女都干了些什么事。” 第534章闺女 梁啸将信将疑,但他不觉得刘陵会无中生有,说小平安的不是。她们之间根本没有发生利益冲突的可能性,而且以刘陵的聪慧,就算有什么想法,也不会在孩子身上做文章。 “看来真是人不可貌相啊。”梁啸笑了两声。“月亮还能生出这么聪明的闺女,真是不简单。” “你以为月亮笨么?”刘陵白了梁啸一眼。“她虽然书读得不多,可是论聪明,恐怕我和文姬都未必能胜过她。就凭她舍弃匈奴左贤王妃的身份,独自一人来到长安投亲,就应该知道她的决断。你别忘了,左贤王是匈奴单于的第一继承人,她是有机会做匈奴皇后的人。” 梁啸如梦初醒。好像是这么回事,别看月亮看起来没心没肺的,其实她来到长安绝对是一个人生重大抉择。她冒的风险甚至比刘陵还要大,毕竟刘陵对他有足够的了解,而月亮当时和他只有一宿之缘。别说什么贞节之类的,别说草原上的女子不把这个当回事,就是现在的汉人女子也根本不在乎贞节,根本没有从一而终的说法。 “这么说,我真不能辜负了她。” “是的,你不能辜负的人太多了。如今这一大家子,大小两三百口人,命运都系在你的身上,你可不能太任性,做什么事,都要三思而后行。” 梁啸听出了刘陵的责怪之意。他看了一眼梁郁,意识到刘陵可能有什么打算,否则她绝不会当着梁郁的面说这些敏感的话。他想了想,解释道:“霍去病的事,是之前师傅就答应的,我不好拒绝。再者,霍去病的确是棵好苗子。” “你说得没错,霍去病的确是棵好苗子。如今陈家姊妹得宠,卫子夫却快要失宠了,他们也不会成为我们的对手。借着霍去病的事。与卫家人调整一下关系也是有必要的。虽说我家不需要借着宫里的势力求富贵,多一个朋友总是好的。” 梁啸连连点头。他已经猜到了刘陵的意思。她不仅想在陈家、卫家之间左右逢源,说不定还有将梁郁送进宫去的意思。陈家也好,卫家也罢。总不如梁家自己人来得贴心。 不过,想想历史上武帝朝的那些女人和她们的家族,梁啸觉得还是应该谨慎一些。他记得,卫家、李家最后可都没什么好下场,与汉武帝这样的雄主为君臣。裙带关系根本靠不住。只要有必要,他连亲生儿子都可以杀,还在乎什么其他人。 “这事还是从长计议吧。”梁啸摇摇头。“宫可不是那么好进的,卫子夫就是前车之鉴。该报的仇已经报了,我不想文姬在宫里虚耗青春。” 刘陵沉吟片刻,没有再坚持。“你说得也对,宫里的凶险不亚于朝堂。文姬好容易离了江都国那个火坑,就不要再去冒险了。不过,要想文姬太平,你自己就要多留心些。不要让人担心。” “我知道了。”梁啸点头。“文姬,你看呢?” 梁郁笑笑。“我听阿兄、阿嫂的。时辰不早了,你们也累了,我就不打扰了。明天去茂陵吗?” 梁啸点头道:“嗯,去茂陵。” “那好,我明天收拾一下,等你们通知。”梁郁说完,起身施礼,退了出去。 刘陵起身,将梁郁送出门。又叫来侍女,打水服侍梁啸洗漱。梁啸洗漱完毕,换了一身常服,坐在床边。沉默不语。刘陵也不作声,自已端了水,到床后清洁。忙了一阵,侍女退了出去,带上门。刘陵解散发髻,宽衣解带。上床拥被而卧。 梁啸转过来身,看了刘陵一眼,两人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刘陵推推梁啸,嗔道:“说吧,又有了什么新的主意。见着董夫子了吗?” 梁啸把今天一天的行程说了一遍,刘陵静静的听着,偶尔问一两句。当他听说梁啸踢了陈掌家的大门时,她“噗哧”笑了一声:“陈掌的运气真不太好,娶卫少儿绝对是一个错误的选择。不仅封侯无望,现在连大门都被人砸了。” “我踢他家大门,其实就是想试试他的心态。” “你不光是想试陈掌的心态吧。”刘陵转了个身,侧卧在床上,以手托腮,目光灼灼。“功臣世家如今已经是日落西山,掀不起什么大的风浪。陛下也放松了对他们的戒备,让曹时统兵就是征兆。不过,诸侯之间也是矛盾丛生,要想把他们整合起来,绝非易事。曲逆侯一系更是如此,从献侯开始就不受其他诸侯待见。” “正是因为他们多有矛盾,不可能成为一个集团,所以才不会有朋党之嫌。再说了,我们用的不是阴谋,而是阳谋。道家讲因势利导,顺势而行,我觉得这是一个机会。” “你打算怎么办?” “放几把火,然后自己躲到一旁看风向。如果能去庐山,当然最好。去不了庐山,茂陵的庄园也行,总之不要在长安城里呆着。” 刘陵沉思片刻,点点头。 第二天一早,梁啸早练以后,一家人围在一起说说闲话。 他特别留意了闺女小平安。小平安今年六岁,长得粉粉团团,扎两个丫髻,穿一身布衣。虽谈不上简朴,却也谈不上富贵。她倚在祖母梁媌的身边,乖巧得像一只小猫,又黑又亮的大眼睛一会儿看看梁啸,一会儿又看看梁啸身后的霍去病,似乎对这他们特别感兴趣。 梁啸眉头一皱,招招手,把女儿叫到身边。“学射了没有?” “学了。”小平安双手抚膝,弱弱地答道:“桓师祖在家的时候发的蒙,教了引弓式。” “练给我看看。” “喏。”小平安应了一声,站起身来,双腿微分,身体微侧,有模有样的做了一个开弓式,动作很流畅,姿势也很标准。 梁啸满意地点点头。“那桓师祖有没有给你授弓?” “还没有。” 梁啸转身看看霍去病。“会做弓吗?” 霍去病连忙点头。“会的。” “去帮她做个小弓,软一些。” “好。”霍去病躬身施礼,转身就要走。梁啸捏捏小平安的脸蛋。“他帮我做弓,你领他去弓房找材料。好不好?” “好的。”小平安应了一声,起身紧走两步,跟上霍去病,主动伸出手。拉住了霍去病。霍去病愣了一下,有些局促,却也没有挣开,牵着小平安的手,一起走了。 梁媌看着梁啸。一直没有说话,直到小平安和霍去病消失在视线之中,她才问道:“你又在搞什么,神神秘秘的。我孙女哪儿惹着你了?” “我听说这丫头人小鬼大,所以特地让她和霍去病呆一会儿,看看她会不会欺负霍去病。家里的人都是熟人,随她欺负,霍去病是个生人,我要看看她如何应付。” 梁媌笑了。“我这孙女随我,到哪儿都不会吃亏的。” 梁啸随即又说了准备去茂陵住一段时间的事。梁媌也没说什么。她对梁啸和刘陵一向放心。知道这两个人有心机,不会乱来。梁啸出使南越归来,没有随其他人一起去甘泉宫复命,却回家休养,这本身就不太正常。梁啸这时候要去茂陵小住,自然有他的理由。 出了门,小平安立刻活泼起来,仰起头看着霍去病,笑嘻嘻的说道:“听说家里来了一个学射箭的小叔叔,就是你吗?” 霍去病脸色微红。点了点头。 “你也筑基成功了?用了多久?” 霍去病露出几分得色。“五十天悟弓意,五十天巩固。” “哇,这么厉害?”小平安又惊又喜,抢到霍去病前面。转过身,倒退而行,一边拍手一边笑道:“这么说,你和我阿翁一样聪明?” “呃……”霍去病挠挠头。“我不敢和师兄比。” “不,我觉得你很厉害,至少比我阿翁的其他几个师弟都强。你以后要住在我们家吗?” 霍去病虽然想表现得稳重一些。可毕竟才十岁,被一个小姑娘当面夸赞,既有些得意,又有些不好意思。他舔了舔嘴唇。“是的,我……我阿母说,跟着师兄,能够多学一点东西。不过,你放心好了,我不会白吃白住的,我会多做事。” “你会做事?”小平安歪着头,双手托在脸侧,扑闪着大眼睛,似乎有些疑问。 霍去病急了。“我真的会做事,我会做很多事。那个……”他想了想,找到了一个证据。“我在我舅舅家的时候,就能帮我舅母照顾我的表弟,连我舅母都夸我照顾得好呢。” “你表弟是男的,你也是男的,自然好照顾。” “女孩儿我也能照顾。” “真的?” “当然。”霍去病鼓起了腮帮子,涨红了脸,盯着小平安,生怕她不信。 小平安眨眨眼睛。“那……就试试?” “怎么试?” “我就是女孩儿,你要是能把我照顾好了,我就相信你。” “好,你说吧,你想干什么,我都可以做到。” “我想骑马。”小平安说道:“我知道,我阿翁昨天送了你一匹小马驹。家里的马都太大了,我骑不了。你的小马驹能不能借我骑一下?” “这个……”霍去病有些犹豫。梁啸是送了一匹小马驹给他,是西域种,才三岁,刚刚能骑乘。他爱如珍宝,根本舍不得给别人骑。 “你是小气,还是怕不会照顾人,让我从马上摔下来?”小平安眯着眼睛,咯咯地笑了起来。“我告诉你吧。我在阿母肚子里的时候就骑马,出生之后,阿母也经常带我骑马。说我骑得可好呢,好多男孩儿都不如我。富贵阿兄就不行……” 霍去病一听,立刻说道:“既然你会骑马,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我带你去骑。我跟你说,这匹马可好了,又结实又漂亮,我还给它起了个名,你猜猜是什么?” “不知道,可是我相信,这个名字肯定很威风,就像你一样。” “那当然。”霍去病昂起了头。“我给它起名征服。” “征服?哇,果然是个好名字。你将来要骑着它征服天下吗?” 霍去病两眼放光,胸脯挺得更高。“是的,我就是这个意思。” 两人来到马厩,霍去病牵出他的马,又备好鞍,就招呼小平安上马。小平安为难的看着小马征服,半天没动弹。霍去病不解。“你不是想骑马吗,怎么不上马?” “我是会骑马,可是我不会上马。我骑马的时候,不是阿母抱我上马,就是踩着骑奴的背上马。没人照顾,我是上不了马的。小叔叔,要不,我还是叫个骑奴来吧,你可能帮不了我。” 霍去病听了,皱皱眉,一拍胸脯。“谁说我帮不了你。来,你踩着我的腿,先爬到我肩膀上去,不就可以上去了吗?” “是啊,你真是太聪明了。”小平安眉开眼笑,又有些迟疑。“可是,我怎么能把你当骑奴对待呢,你将来可是要征服天下的大英雄。” 霍去病原本也有些犹豫。卫家出身卑贱,卫青就是骑奴出身,一听到骑奴二字,他就有些本能的反感。可是听了小平安的这句话,屈辱感顿时不翼而飞,大有一种义不容辞的豪迈。 “没关系。师兄说过,英雄不问出处,我阿舅原来就是骑奴,现在不也是食邑三千八百户的长平侯吗?我是你的长辈,照顾你是应该的,不是做骑奴。来吧,踩着我的肩膀,上马。” 说着,霍去病半蹲下身子,抚着小平安,踩着他的腿,又爬上他的肩膀,上了马。小平安刚刚在马背上坐定,帕里斯从门外走了进来,见此情景,吓得魂飞魄散,一个箭步冲了过来,伸手将小平安抱下马去,厉声喝道:“小子,你想干什么?出了事,你担得起吗?” 霍去病吓得小脸煞白,一声不吭。 “帕里斯叔叔,没事的。”小平安挣扎着下了地,伸手拉起霍去病,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回头叫道:“帕里斯叔叔,别告诉我阿翁。我要是挨了骂,就让花儿姑姑揍你。” 帕里斯脸庞一顿抽搐,哭笑不得。 远处,希娅隐在墙角处,同样无语。 第535章喜怒 甘泉宫,朱雀观。 天子仰着头,看着那只展翅高飞的巨大铜雀,眼睛微微眯起,不知道是因为阳光过于刺眼,还是另有原因。 韩安国、曹时、卫青等人站在一旁,屏气息声。 徐乐、主父偃等人站在远处,拱手静观。田蚡僵着丑脸,神情不悦。 气氛有些压抑,天子的沉默像一块无边无际的黑幕,蒙在每个人的头顶,让他们喘不过气来。 韩安国等人到甘泉宫已经三天了,天子刚刚抽出空来接见他们。不过,在论及两越战事之前,天子收到了梁啸的上书。梁啸腿疾复,请求辞官养病,在庐山别院静养。 很显然,这是梁啸对天子表示不满。不仅是对他个人际遇的不满,也是对山东救灾不力的不满。冠军县是天子为他特别设立的封地,就是为了让他扬名乡里,现在他要将封地迁到豫章,不可能是因为损失,而是因为他觉得丢脸,无颜见家乡父老。 山东救灾的事,谁都清楚是怎么回事,特别是刚从两越回来的韩安国等人。他们看到了江边捕鱼求生的灾民,也听到了不少消息,知道山东的情况不容乐观,也想着如何向天子进谏,可是他们都没有梁啸这么直接,不免为梁啸担忧。 “韩公,成安受灾的情况如何?”天子收回目光,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 韩安国上前一步,微微欠身。“陛下,臣刚回长安,尚未回家,还不知道具体的情况。不过,就臣一路看到的情况而言,可能不会好。” 天子眉头微颤,斜睨了韩安国一眼,又看看丞相田蚡。“丞相,你听到了?” 田蚡挤出一丝苦笑。“陛下。大河决口乃是天灾,非人力可回。陛下已经派郑当时、汲黯前往山东救灾,消耗的人力物力无数,却依然无法堵上缺口。正因为如此。陛下才在甘泉宫建通天台,祭祀神明,为天下百姓祝福。陛下尽心尽力,臣不知道为什么还有人说三道四。陛下,臣这丞相……也难为啊。” 说着。他有意无意地看了韩安国一眼,眼神讥诮。 韩安国欲言又止。他是走田蚡的门路才复出的,按理不能和田蚡对着干。再者,御史大夫是丞相的第一备选人。他指责田蚡,会让人觉得他觊觎丞相之位。人言可畏,他如果落下这样的恶名,将来很难接任丞相。 韩安国沉吟片刻,深施一礼。“陛下心怀天下,臣等感激莫名。臣无他意,愿免封地赋税。并请陛下恩准臣捐金助赈,帮封地百姓渡过难关。” 天子沉默,眉宇间露出一丝不快。韩安国虽然没有再指责救灾的问题,也愿意捐金助赈,但他指明是救助他自己封地内的百姓,无疑是对他建通天台不满。他和梁啸的区别只是没有把话说得那么直接。 “你们呢,有什么想法,一并说了吧。” 见天子语气不对,气氛更加尴尬。曹时犹豫了片刻,上前一步。抗声道:“陛下,臣的封地虽然没有受灾,却也不敢坐视百姓受灾。臣愿捐千金,以济山东百姓。” 天子瞥了他一眼。嘴角抽了两下。曹时虽然没有指明受助人,但显然也不赞成修通天台。 卫青也上前一步。“臣也愿助赈千金。” 天子哼了一声:“很好,诸君的一片好意,朕替山东百姓心领了。至于赈金,丞相自会处置。梁啸出使南越之前,曾经说可取南越稻米以救山东之灾。如今进行得怎么样了?丞相,你可要多关注一二。” “唯!”田蚡正中下怀,大声应喏。 “好了,诸君远征辛苦,先下去休息吧。丞相,你与韩公商量一下,议议这次征伐的功劳。”他轻笑一声:“议功费日耗时,可不能耽误了梁啸养病。主爵都尉汲黯正在山东救灾,恐怕没时间关心这些事情。就让他先到庐山别院养病吧,封地的事延后再议。反正他日进斗金,也不差那点食邑。” 他顿了顿,又道:“派谒者去长安,慰问他出使之功。” 韩安国等人脸色一僵。军功未定,却让梁啸去养病,而且只派一个谒者去长安慰问,丝毫不提封赏的事,显然是要将梁啸排除在议功之外了,甚至还有剥夺梁啸封邑之意。韩安国上前一步,拱手道:“陛下,这次出征,梁啸有功。” 天子沉下了脸。“不辱使命,自然有功,这个不须韩公提醒。” 韩安国抗声道:“陛下,臣说的不是出使之功,而是军功。” 天子大怒。“他是使者,哪来的军功?难道少了他,韩公与诸将数万大军就不能立功了?”说完,拂袖而去,将韩安国等人晾在那里。田蚡得意的歪了歪嘴,一溜小跑的跟了上去。 韩安国与卫青、曹时等人摇头苦笑,不约而同的长叹一声。 天子回到宫里,余怒未消。 田蚡赶了进来,偷眼打量了一下天子的脸色,心中暗喜,脸上却怒形于色。“陛下,祭神之日将近,陛下宜静心斋戒,切不可为了这些事耽误了大事。” 天子瞪了田蚡一眼,更加愤怒。“曹时、卫青年轻,也就罢了,韩安国一向稳重,怎么也被梁啸蛊惑?莫非梁啸真的那么得人心?” 田蚡叹了一口气。“陛下,梁啸的确能说会道,又出手大方,善于以利诱人,长安城里与他友善的人可真不少。” 天子眉心紧蹙,太阳穴的青筋跳动。“你说得不错,长袖善舞,多钱善贾,说的正是梁啸这样的人。他不再是那个初到长安,寄宿在瓜棚里的广陵小子了。” 田蚡笑道:“这是当然,陛下格外开恩,不第封赏,他如今不仅有三千八百户的食邑可以享用,在茂陵和豫章还有良田逾万亩,无须俸禄即可锦衣玉食。仅凭一人之力,就能在庐山建起一座别院。哪像陛下,不过对甘泉宫稍作修缮,就引起了那么多非议。” 天子横了田蚡一眼。挥挥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了。田蚡连连请罪,心里却暗自得意。 田蚡退下,天子一个在殿中来回踱步。不时长吁短叹。郭舍人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脸色扭曲的天子,噤若寒蝉。过了一会儿,天子抬起头,看了郭舍人一眼。 “请皇后来。” “唯!”郭舍人应了一声。足不沾尘地走了出去。 天子哼了一声:“饱鹰不附,你不把俸禄当回事,要去做田舍翁,朕就先夺了你的田舍,看你还能不能逍遥自在。”说完,他冷笑起来,带着几分说不出的凌厉。 皇后打量着郭舍人,却没有动弹。她静静地思考了片刻:“梁啸没有来复命?” 郭舍人躬身道:“冠军侯旧疾复,要去养病。陛下已经准了,很快就会派人去长安传诏。看样子。淮南翁主可能也要去,殿下若是想见,还是尽快派人去比较好。” 皇后愣了一下。“他要去哪里养病?” “可能是豫章。” 皇后心中微凛。她这才意识到这件事不太对劲。就算是再愚钝的人也知道,不管是多尊贵的诸侯,一旦离开朝堂,没有了权力,就如同被缚住双臂的勇士,只能沦为鱼肉。仅凭封邑的赋税,是无法满足奢侈的生活的,朝廷不时的赏赐。手中权力带来的收益,要比几千户的食邑收入多得多。 梁啸刚刚立功归来,天子就要将他赶出长安? 皇后打量着郭舍人,郭舍人却不动声色。只是安静的等着。皇后心中警惕,不敢再怠慢,连忙起身。她来到天子宫中,还没说话,先偷觑了天子一眼,露出娇媚的笑容。 “陛下。这么急着召我来,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大事,我就是想问一下,你家的铁作现在经营得怎么样?” “一切正常。” 天子略作沉吟。“铁乃国家重器,特别是兵器,关乎国家安全,不宜为私人所控。朕打算将铁器收为官营,又担心各地的铁商反对。皇后能不能和姑母商量一下,为天下人做个表率?” 皇后吃了一惊,半天没有说话。铁作如今是陈家的生财之道,虽然总算还不算多,却是个活水之源。只要有铁作在,陈家就有源源不断的进项。如今天子突然要收归官营,岂不是要断了陈家财路? 不过,她立刻想到了天子的用意。梁啸在陈家铁作上投资,这个铁作不仅是陈家的财源,也是梁啸的财源之一。天子此举,针对梁啸的可能性更大一些。至于陈家的损失,想必天子会以其他方式补偿。 片刻之间,皇后权衡了一番,点头道:“我家应该不成问题。不过,梁啸的投入怎么办?” “梁啸的投入,折现返还给他便是了。”天子轻描淡写的说道:“梁啸可能要离开长安,他在渭水边的那几百亩地可能要出售,姑母可以买下来。他急着出售,价格不会高。” 皇后的心揪了起来。天子的脸上虽然看不出什么异样,但是这两招都指向梁啸的要害。他不仅要将梁啸赶出长安,还要逼着梁啸卖地?她瞅了天子一眼,正好撞上天子阴冷的目光,不由得语噎,将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唯。” 茂陵,梁家庄园。 梁啸送走谒者,拿着诏书回到了后院,坐在堂上,继续观看霍去病和梁平安、荼富贵在院中习武,脸色平静,看不出一点波澜。 刘陵瞅了他一眼,嘴角微挑,似笑非笑。 梁啸看看刘陵,也笑了,顺手将诏书递了过去。刘陵接过诏书,浏览了一遍,又收了起来,慢悠悠的说道:“陛下终究还是心虚,受不得一点刺激。” “这说明他很在乎自己的名声,暂时还不会撕破脸皮,最多做一些小动作而已。” “那是,否则的话,随便找个理由夺了你的爵位,收了你的庄园,岂不简单。”刘陵的手指在案上轻轻敲击着。“不过,豫章未必见得是什么好的选择。天子宠你的时候,你天天去淮南也无妨。天子恼你的时候,这交通诸侯之罪就是替你量身打造的了。” “无妨,我就在庐山别院呆着,哪儿也不去。夏天快到了,正好去庐山避暑。你安排他们收拾一下吧,能走的人都走。看天子的意思,大概是要连这儿都要吐出去的。” “吐出来也无妨。”刘陵忽然笑了起来。“与其被人贱价收购,不如干脆送人吧。” “送人?送给谁?” “自然是送给最需要的人。”刘陵扬扬眉。“我听说,那位王美人新近得宠,亲戚却还没有富贵。我们就把庄园送给她的家人,看看天子会如何想?” 梁啸想了想,不禁笑出声来。刘陵这个反击可谓软中带硬。王美人是天子面前的新宠,把庄园送给她,别人不敢抢,又变相的向天子表示服软。可是实际上,这会给人留下一个天子欺负功臣,逼得梁啸不得不向王美人求援的印象。 梁啸是谁?赫赫有名的冠军侯,天子一手捧起来的年轻一辈名将,南征北讨,战功赫赫。 王美人是谁?一个民间女子,无才无德,凭美色为天子宠信。 贵贱悬殊,仅仅因为天子的宠与怒,就完全颠倒了。那些世家子弟看到了,会作如何想? 梁啸忍着笑。“会不会把天子惹毛了?” 刘陵斜睨着他。“你现在做顺臣了?” 梁啸笑而不语。他们夫妻之间不用多说,都知道顺臣是做不了的。他打量着正在用心习射的霍去病,眨了眨眼睛,惋惜的叹了一口气。“可惜,时间太短了,来不及把所有的心法都传给他。等将来有机会再说吧。” “在你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之前,先别急着为别人操心。”刘陵起身。“我去安排,你就不要管了,安心闭门思过吧。” “好,你办事,我放心。”梁啸老神在在的说道,翘起了二郎腿。天子的诏书就搁在一旁的案上,他连看都没看一眼。天子和田蚡期望的情景,根本没有出现在梁啸夫妻的身上。 一丝一毫也没有。 如果一定要说有,也只有一丝不屑。 第536章翻船 车门刚刚拉开,董偃还没来得及赶过来,馆陶长公主就从车上跳了下来,腿一软,差点摔倒在地。她推开上前扶侍的陈须,提着衣摆,匆匆走向大门。 迎出来的窦婴看到这一幕,吃了一惊,只觉得一股凉气直冲后脑。上一次看到馆陶长公主如此慌乱,还是梁王刘武与孝景帝交恶,间道赶到长安的时候。 生了什么大事? 窦婴不敢怠慢,连忙上前,拱手施礼,也不说话,就转身引着馆陶长公主进门。两人来到中庭,尚未登堂入座,馆陶长公主放慢了脚步,气喘吁吁的说道:“出事了。” “什么事?” “阿娇派人回来,让我去梁家,买地。” “去梁家买地?”窦婴眉头一挑,随即哼了一声:“这是天子的意思?” 馆陶长公主连连点头,脸色苍白。“王孙,我们是不是做错了?这梁啸怎么这么能闯祸啊。天子刚刚赐了他玉环,恕了他的罪,他怎么又……”馆陶长公主捶手顿足,后悔不已。 窦婴冷眼看着馆陶长公主,面露不悦之色。“梁啸犯什么错?无非是不忍看着山东受灾,天子却在甘泉宫大兴土木,要犯颜直谏。做臣子的,难道不应该这么做吗?” 馆陶长公主一怔,脸色泛红。“这……王孙,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你不用掩饰了。你就是这个意思。”窦婴丝毫不给馆陶长公主留情面,喝斥道:“当初需要梁啸夫妻帮忙的时候,你是怎么看他们的,险些连长门园都送了出去。若不是我当时拦着,你现在是不是还要登门再要回来?” 馆陶长公主尴尬不已。 窦婴气愤难平。他来回踱了两步,又道:“你今天来找我,是怕被梁啸牵连吧?” “不,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你最好不要有这个意思。”窦婴眉头紧锁,声音低了些,语气却更加森寒。“依我看。恐怕不是你被梁啸牵连了,而是梁啸被你们牵连了。” “王孙,你这不是黑白颠倒吗?我知道你喜欢梁啸,可也不能如此不辨是非吧?” “你放心。我还没糊涂到那个地步。”窦婴瞪了馆陶长公主一眼,抚着胡须,考虑了好一会。“如果我猜得不错,陛下可能有立嗣之意。陈家是功臣后裔,你是天子姑母。皇后出身高贵,如果再有梁啸这样功勋卓著的将领为援,很可能形成另一个外戚势力。你也知道的,天子对外戚一向没什么好感。” 馆陶长公主倒吸一口凉气,神情变幻,说不清是高兴,还是不安。 接到皇后陈阿娇的消息,她就觉得奇怪,但当时只是觉得无法面对梁啸。毕竟陈家能够止住颓势,甚至有重新崛起的迹象。都离不开梁啸夫妻的帮助。若非刘陵做的那个调查,也许陈阿娇的皇后之位早就没了。可是经过窦婴这么一分析,她才意思到天子的用意可能更深远。 如果真是这样,那陈家无疑正在面临一个重大选择。 是要太子,还是要梁啸? 这个选择并不难。当初之所以与梁啸结交,就是想寻求他们的帮助,保住皇后之位。如今目的已经达到,梁啸已经成了阻碍,她怎么可能为了梁啸放弃太子之位。 窦婴冷眼旁观,将馆陶长公主的神色变化看在眼中。失望地摇了摇头。馆陶长公主见了,也不禁赧然。窦婴一向自负,又以侠义自居,他肯定看不惯自己这种出尔出反。翻脸无情的做法。可是,他又怎么能理解自己的难处呢。 在家族与义气之间,孰轻孰重,他们有着不同的评价标准。 气氛变得尴尬起来。馆陶长公主立在庭中,不知道是该拾级登堂,还是应该就此结束。转身就走。 窦婴也不说话,只是眯着眼睛,打量着馆陶长公主。馆陶长公主被他看得越不自在。她皱了皱眉。“王孙,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你愿意听么?” 馆陶长公主迟疑片刻。“我登门拜访,就是要听你的意见。如果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我岂能不纳。” “天下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的方法。”窦婴哼了一声,充满不屑。 馆陶长公主更加尴尬,有些手足无措。让她为了梁啸放弃太子之位,她肯定不愿意。可是如果让窦婴反感,陈家以后还能依靠谁?这次与梁啸交恶,以后再想得到他们的帮助,恐怕是万万不能了。 “王孙,你说吧,我该怎么办。”馆陶长公主万般无奈,只得放缓了语气,软语央求。 “太主,人生于天地之间,总有事必须去做,也总有些事千万不能做。梁家于你家有恩,现在又是被你家牵连,你就算不能鼎力相助,也不能落井下石。这低价收购梁家田地的事,你就不要做了。” 馆陶长公主点点头。“那我高价收购行不行?” 窦婴摆摆手。“你自己看着办吧,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行。”说完,他拍拍额头,轻叹一声:“我还有些事,就不留你了。” 馆陶长公主满脸通红。她知道,窦婴对她很失望,等于是把她赶了出来。她羞愧难当,独自出了门,上了车,径直吩咐回府。陈须不解,追着车问道:“阿母,窦公怎么说?” “回家再议。” 窦婴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里,面对着铺开的竹简和笔墨,闭目沉思。他的胸膛起伏,气息也有些粗乱,不时的长叹一声。窦夫人推门而入,见他这番情景,幽幽地叹了一声。 窦婴睁开眼睛,慢慢地转过身,打量着夫人愁苦的面容。 “夫君,你要上书天子,为梁啸诉冤吗?” 窦婴点点头。“两个皇子都太年幼了,能不能活到成年,尚未可知。国家正是用人之际,梁啸又不是出于私心,贬斥他,对朝廷不利。我受先帝遗诏辅政。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天子犯错。” “受先帝遗诏辅政?”窦夫人膝行而前,拉着窦婴的手。“夫君,你现在还是辅政大臣吗?” 窦婴语塞,又强辩道:“没错。我的确不是辅政大臣了,就连现在的官位都是梁啸帮我争取来的。可正因为如此,我更不能坐视不理。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落井下石的事我做不来。” “夫君。我岂敢让你落井下石。我只是希望你能为考虑一二,莫要玉石俱焚。” 窦婴喝道:“富贵我自得之,我自失之,也是天意。” 窦夫人还待再说,窦婴沉下了脸,转过头。窦夫人无奈,只得退了出去,关上书房的门,倚着墙壁,掩面而泣。窦婴提起笔。听到屋外的饮泣声,眉毛轻耸,有些犹豫。他想了想,咬咬牙,大声说道:“大丈夫立身于世,但求无愧我心罢了,有什么好担心的呢。”说完,他铺开竹简,奋笔疾书。 梁啸起身,看着快步走来的陈须兄弟。再看看随行奴仆抬进来的几只大箱子,大感意外。 “二位,你们这是……” 陈须挤出几丝笑容。“哈哈,今天是来和梁君侯分家的。” “分家?”梁啸猜到了几分。不由得眼角微挑。天子让他搬到庐山去“静养”,他已经猜到了天子要赶他长安的意思,所以着手处理茂陵的庄园。可是他没想到天子这么绝,居然连他在陈家的股份也要撤出来。庄园是不动产,股份却是活水,每年几百金的红利是一个长线收入。 看来情况比自己想的还要严重一些。友谊的小船果然是说翻就翻啊。天子如此。陈家兄弟也是如此。 “是的,朝廷有意要将我家的铁作收为官营,这生意没法做了。”陈须摆摆手,让奴仆们将箱子抬上来,摆在梁啸面前,上前将箱盖一一打开。一摞摞金饼露了出来,在阳光下金光闪闪,晃得人眼花。 “本金一千金,今年的红利五百金,再加上千金,算是我兄弟违约的赔偿金。” 梁啸扫了一眼,笑道:“这儿可不止两千五百金啊。剩下的那些,又是作什么用的?” 陈须搓搓手,把目光转向陈蟜。 陈蟜哈哈大笑,上前拉着梁啸的手,故作神秘的说道:“早就听说君侯种的菜来自西域,味道鲜美,我们兄弟垂涎已久,只是一直没机会尝一尝。如今君侯要去庐山养病,我们打算趁火打劫,将茂陵的那几百亩菜田买下来。君侯,你开个价吧,不管你开什么价,我们兄弟都要定了。” 梁啸笑了起来。陈家兄弟笑得很假,但他们却很够意思。长安最好的地,号称土膏的那种是一亩一金,他现在拥有的土地,加上卫青送的一百亩在内,总共只有七百亩,陈家兄弟送来的金子至少有一千五百金,这个价格很厚道。 “感谢贤昆仲的美意。不过,我不能把那些菜地卖给你。” “为何?” “其一,那些菜地不值这么多钱。其二,我已经把那些菜地卖给别人了。” “卖给谁了?”陈须松了一口气,却不敢表露出来。“可曾卖亏了?” “赵国王彬。” “赵国王彬?”陈氏兄弟互相看了看,都摇摇头,不知道这个王彬是谁。 “就是宫里王美人的兄长。” 陈氏兄弟一听,脸色顿时不自然起来。王美人是阳信长公主刚刚送进宫的美人,很得天子宠爱。梁啸把地卖给她的兄长,恐怕不是交易,而是送礼。既是想通过王美人向天子求情,又是对陈家在关键时刻不肯出手帮助的鄙视。他宁可救王美人,也不肯去求皇后。 “这个……卖了多少价?” “没要钱,送的。”梁啸轻笑一声:“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我现在不敢奢望太多,只想能在庐山静养,不要再节外生枝。如果能用几千金买个平安,还是值得的,你们说是不是?” 陈氏兄弟相对无语。这个耳光打得响亮。他们想用两千金买心安,可是梁啸差这两千金吗?他的确不如陈家有钱,可是他也不穷,根本不差这两千金。 “不好意思,二位来迟一步。”梁啸笑眯眯地看着陈氏兄弟。“本金和红利,我都收下了,违约赔偿金是我应得的,我也收下了。其他的还请二位带回去。你们想吃新菜,以后可以去王家。我想,这一天不会太远,听说王美人好像也有身孕了。” 听了这话,陈氏兄弟脸上火辣辣的,无地自容。 话不投机,陈氏兄弟也不好多呆,说了几句没什么营养的话,便起身告辞。他们想留下那些买地的黄金,梁啸却坚决不收。陈氏兄弟无奈,只得带着黄金怏怏而去。 梁啸只用了三五天的时间就处理完了长安的产业,带着家人赶往豫章。不搬家不知道家当多。初来长安时,只有他和老娘、李蓉清、荼牛儿四个人,衣食无着,现在离开长安,仅是留下的亲近奴婢就有五十余人。这还是将大量的农奴和田地一起送给王彬的结果,否则人数会更多。 一行近两百人,三百多匹马,一百多辆大车,浩浩荡荡的离开了长安。虽说梁啸走得很低调,但收到消息的人还是不少。不少游侠儿自赶到城外长亭,为梁啸送行。 气氛有些压抑。曾几何时,梁啸是他们的偶像,激励着他们从军征战,立功封侯。转眼之间,梁啸就因为触逆了天子被赶出长安,贬往豫章。富贵可期,可是富贵又是如此的脆弱,不由得他们不多加思量,是不是值得用生命和自由去换取这似乎不怎么靠得住的富贵。 送行的人群中不乏窦家子弟,窦婴本人也亲临现场。事实上,这些窦家子弟之所以会来为梁啸送行,有很大原因是因为窦婴。 对窦婴的到来,梁啸非常意外。“魏其侯,你这么隆重,我怎么当得起。” “当得起的。”窦婴端起一杯酒,轻声笑道:“你们虽然年岁相差甚远,可是一见如故。我年纪也不小了。这一别,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再见的机会。梁伯鸣,满饮此杯。” 梁啸皱皱眉,觉得这句话有些别扭,透着一股说不出的不祥。 第537章老臣 梁啸虽然觉得有些异样,却也没有多想太多。人多嘴杂,没能容他细细品味。他的酒量一般,来送行的人却实在太多,在这种场合,也容不得他偷奸耍滑,一直喝得酩酊大醉,被人抬上车,才算完事。 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们已经离开了长安,到达蓝田驿。 梁啸头痛欲裂,口干舌燥,眼前也是一片模糊,只看到两个朦朦胧胧的人影,却分辨不清是谁。他拍拍额头,坐了起来,低吟道:“谁在那儿?” “醒了?”刘陵的声音传来。 “是你啊。”梁啸苦笑一声:“给我点水,渴死我了。” “主人,夫人已经准备好了。”希娅的声音传来,随即一杯热茶被递到梁啸手中,茶气氤氲,茶香沁人,梁啸呷了一口,浆糊一样的脑子总算清醒了些,眼前也渐渐清晰起来。他看了一眼窗外,漆黑一片,已是半夜。 “什么时辰了?” “入定了。”刘陵放下手里的书,转过身,伸出两根手指,拨开梁啸的眼睛看了看,吩咐道:“希娅,去打点热水来,替他敷敷眼睛。要不然的话,明天就得肿了。” 希娅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你们怎么还没睡?明天还要赶路呢。” “希娅说,你有话要跟我说。” “有吗?”梁啸一头雾水。他什么都记不得。 刘陵瞪了他一眼,又忍不住笑了。“亏得是送行酒,要不然,还不知道你要闯出什么祸来。认识你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你醉成这样的。怎么,舍不得走?” “有什么舍得舍不得的。”梁啸双手抱头,倚在被子上。“一贵一贱,交情乃见。亏得有这些游侠儿,人间总算还有点义气。” “魏其侯本来就是老辈游侠,况且他自己也经过这样的事。自然有同情之心。至于其他人么,谁也说不准。也许有人是真的支持你,也许有人只是觉得你还有复出的机会,先来攀个交情。好在我家没养门客。否则的话,让你伤心的事又要多几件。” 梁啸哈哈一笑。“人家还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你呢,会不会飞?” 刘陵抬起头。打量着梁啸,似笑非笑。“你是说真的吗?” 梁啸忽然有些后悔。这个玩笑开得有点大。可是见刘陵这副神情,他又忍不住想知道答案。 “当然。” 刘陵爬了过来,歪坐在梁啸身边,俯视着梁啸的眼睛。“如果你决定放弃,从此做一个顺臣,我立刻就离开,连头都不会回,让你安享富贵。” 梁啸被她看得心虚。“我……怎么会放弃?” “不好说。”刘陵笑道。希娅走了过来,将热水盆放在床边。拧了个热布巾。刘陵接过来,将热布巾盖在梁啸的脸上。热气浸入皮肤,紧绷得神经松驰下来,梁啸下意识的吁了一口气。 “从某个方面来说,你也许误会了董仲舒。天人感应不仅是为了为刘氏天下找到依据,也是要借代天立言来限制皇帝。儒法不两立,秦始皇焚书坑儒,对儒家伤害最大。为了避免再次出现这样的情况,儒家是想尽了办法。叔孙通制礼,不仅是为了限制大臣。也是为了限制皇帝。” “有这个意思?” “你别忘了,儒家重礼,讲君君臣臣,是君守礼在先。臣守礼在后。君不守礼,是为不君。君不君,则臣亦不臣。到了孟子那里,就成了君视臣如犬马,臣视君如国人;君视臣如土芥,臣视君如寇仇。” 梁啸沉默片刻。“可是。他们都失败了。” “是的,他们都失败了。”刘陵拉过梁啸的手,握在手心里,轻轻地摩着。“高祖、高后在时,尚能守约,文帝以藩王入继大宗,根基不稳,不必说他。从孝景帝封王信为侯,坏了白马之约,皇权就解脱了缰绳,一骑独尘。如今功臣皆没,藩王也沦为鱼肉,以后就没什么力量能够制衡皇权了。你,也许是最后的希望。” 梁啸哑然失笑。“你这么说,我的压力很大的。” “所以,你可以后悔,可以放弃,我不怪你。”刘陵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条路本来就是九死一生的独木桥,没有可以逼你。夫君,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山东大水,北疆、西域都暗流涌动,天子用得着你。只要你认个错,天子一道诏书,你随时可以官复原职,甚至再升一级。” 梁啸沉默了很久,摇了摇头。他反手握住刘陵的手。“你知道他们为什么都失败了吗?” 刘陵的眼睛亮了起来。“为什么?” “因为他们太相信教化的力量。”梁啸的嘴角轻挑。“我不反对教化,可是我觉得,必要的体罚也是需要的。如果手里没有鞭子,就连小孩子你都管不好,更何况是天子。” 刘陵掩嘴笑了起来。“你想把天子当小孩子管么?” “是的,说白了,我和那些儒生差不多,都是想做帝王师。不过,他们靠的是嘴,我靠的是拳头。” 刘陵嗔道:“你的酒还没醒吧,看你说的都是什么醉话。除了这一百多部曲,你还有什么拳头。” 梁啸咧开嘴乐了。“空口无凭,多说无益,到时候你就明白了。” 窦婴一步步走上大殿,站在天子和田蚡面前,却没有下拜。他居高临下,静静地看着天子,眼神中有一丝丝悲哀,一丝丝愤怒。 天子仰着头,不解其意。时间稍长,他便觉得脖子有些不舒服。可是比起心里的不舒服,脖子倒也算不上什么。他低下头,看了一旁的田蚡一眼。田蚡会意,咳嗽一声:“魏其侯,你这是怎么了,不怕御史弹劾你君前失礼吗?” 窦婴这才慢慢转过头,扫了田蚡一眼,哼了一声:“君前失礼不过是罢官免爵,自诣廷尉罢了。你身为丞相,误国误民。这个罪名可是大得多。你都不怕,我有什么好怕的?” 田蚡勃然大怒,长身而起。“魏其侯,你大老远从长安赶来。就是为了诋毁我吗?” “丞相言重了。”窦婴收回目光,重新直视着天子。“我从长安赶来,只是为了提醒丞相。甘泉宫离长安太远,我怕你听不到民间的议论,手持火把。坐于积薪之上而不自知。” 田蚡还要说话,天子皱起了眉头,抬抬手,示意田蚡闭嘴。“魏其侯,长安……有什么议论?” 窦婴躬身施礼,也不等天子赐座,自己坐了下来。“长安本来只有两个话题:一是山东大水,二是甘泉宫祈神。如今韩公等人征讨两越归来,又多了一个。” 天子竖起了耳朵,凝神倾听。窦婴却没有接着说。有意无意地瞥了田蚡一眼。田蚡气得脸庞扭曲,没好气的说道:“是为梁啸报屈吗?” 窦婴摇摇头。“是关于生男生女的。” “生男生女?” 田蚡一时没会过意来。天子却明白了,不禁脸色赤。王美人的兄长王彬在两日前赶到甘泉宫,将梁啸送他田宅的事告诉了王美人,王美人又告诉了她。他当时还有些自鸣得意,觉得梁啸识相,主动献出了田宅,通过王美人来服软,而不是硬顶。现在看来,这件事的影响恐怕不是他想的这么简单。 天子心中生起一丝隐隐的怒意。梁啸这是故意羞臊我吗? “生男生女。又怎么成了话题?”天子垂下眼皮,一字一句的说道,语气阴森。 “生男,无非耕战二事。谋的是衣食,求的是富贵。生女,无非是相夫教子,富贵么,是指望不上了。可是现在情况变了,要想富贵。还是生女儿好。只要有一个长得漂亮的女儿,送到宫里,富贵唾手可得,比沙场征战可轻松多了。” 田蚡再笨,也听出了窦婴的意思,不禁恼羞成怒,冷笑道:“魏其侯,你别忘了,窦家也是外戚。” “窦家是外戚不假,可是我的侯爵却是自己立功挣来的。”窦婴冷笑一声,盯着天子的眼睛。“陛下,你希望大汉的百姓将初生的儿子溺杀,一心一意只想生出漂亮的女儿,教以歌舞,然后再送进宫来吗?” 天子的脸颊抽搐着。“魏其侯言重了吧。难道在魏其侯的眼里,朕是那等好色之人?” “陛下在臣的眼里,是堪与高皇帝并立的英主。短短数年,通西域,逐匈奴,灭闽越,臣南越,即使是高皇帝再世,也未必能做到这些。可是,若没有无数健儿出生入死,浴血奋战,陛下能成就这样的伟业吗?” 天子眼神紧缩,有些迟疑起来。“朝廷从未亏待功臣。” “敢问陛下,盖侯食邑几何?周阳侯食邑几何?武安侯食邑又是几何?” 天子语塞。 田蚡却自以为得计,立刻接过话头。“魏其侯,你恐怕是借梁啸为由,为自己鸣不平吧。盖侯食邑可没有你多,也没有梁啸多。” “没错,盖侯的食邑不如周阳侯,更不如武安侯。”窦婴轻笑一声:“陛下即位,这因恩泽得侯可是越来越容易了啦。” 田蚡哑口无言,脸胀得通红。他没想到窦婴在这儿等着他呢。高祖与大臣有约,非功不能封侯。按照这个约定,外戚是不能封侯的。盖侯王信封侯时,太尉周亚夫就抬出白马之进行反对,孝景帝逼杀周亚夫,封王信为侯,食邑两千八百九十户。在那之后,恩泽封侯就容易了,他封武安侯,食邑八千二百余户,他的兄长田胜封周阳侯,食邑六千余户,都比盖侯王信多。 窦婴要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恩泽侯的食邑越来越多,正说明了生男不如生女。田蚡的反击正中其下怀,就像是两人互相配合一般。 田蚡气得手脚麻,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来反驳窦婴。窦婴也是外戚不假,可是正如他所说,他的魏其侯是他自己挣来的,底气绝非田蚡可比。 田蚡将目光转向天子,希望天子能够用天子的威严压住魏其侯,给他出出气。仅凭他自己,他是搞不过窦婴的。可是天子却没有说话,他沉默不语,眼神闪动,仿佛在思考什么重大问题。 田蚡不安之极,却不敢轻易说话。他略一思索,就知道自己败局已定。窦婴戳中了天子的软肋。天子可以不在乎梁啸,但他不能不在乎民意。如果百姓从军的积极性受挫,他征伐天下的大业必然受挫。 当初树立梁啸这个典型,不次封赏,不就是为了激励游侠儿从军嘛。 窦婴果然是老奸巨猾。田蚡徒呼奈何,恨得咬牙切齿。 天子沉吟片刻。“魏其侯,梁啸征战劳苦,旧疾复,是他自己要去庐山静养的。朕为了让他安心养病,还派人通知豫章郡小心照应,并无他意。” 窦婴也放缓了语气。“既然如此,梁啸为什么要出售茂陵的庄园,举家迁往庐山。” “这个……”天子窘迫不已。“这个朕不清楚,有这样的事?” “陛下,梁啸的中大夫之职是不是被免了?按照朝廷惯例,二千石的官员必须有质任在京的。” “不是被免,是他自免的。”天子红着脸解释道:“朕想让他安心养病,所以就允了。至于质任,他是独子,没有兄弟,孩子又小,长女才六岁,朕总不能把几岁大的幼儿离在长安为质吧。” “陛下,梁啸是独子不假,可是他有个义妹。他义妹也许还有兄弟。陛下何不以他义妹的兄弟子侄为质任,以示朝廷并无辜负功臣之意?” 天子瞅了窦婴一眼,充满感激之情。事情展到这个地步,他肯定不可能立刻召梁啸回京。安排梁啸义妹的亲人做官,既符合朝廷规定,又能体面的解决此事,的确是个好办法。窦婴不愧是为官多年的能臣,这个主意出得周全。 “常言道,家有一老,犹如一宝。”天子顺坡下驴,露出一脸灿烂的笑容。“你既然从长安赶来了,就不要急着回去了。朕的身边还真是离不开你这样的老臣。” 田蚡觉得脸火辣辣的,后背却冒出一阵冷汗。对他来说,天子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窦婴如果是宝,那他田蚡又是什么?他和窦婴已经交恶,如果窦婴做了丞相,后果不堪设想。 田蚡不由自主的打了个激零。 第538章选择 田蚡回到住处,屏退上前服侍的奴婢,独自一人坐在室中,长吁短叹。 天子和窦婴相谈甚欢,将他这个丞相抛在一旁,让他大失颜面。他有一种强烈的危机,窦婴很可能会威胁到他的相位。 这种危机感早就有,但从来没有这么强烈。没有一个人能像窦婴这样让他不安。不论是出身还是能力,抑或是从政的资历,甚至是在天子心目中的地位,窦婴都是最适合做丞相的那个人。而他唯一的倚仗只有姊姊王太后。如今王太后远在长安,鞭长莫及,等王太后得到消息,也许丞相之位已经易主了。 “这次要被灌夫耻笑了。”田蚡握紧拳头,用力捶打着胸口。 “君侯?”藉福出现在门口,诧异的看着田蚡。 “藉君,你来了。太好了,太好了,赶紧进来坐。”田蚡大喜,亲自起身,将藉福迎了进来。 藉福看看田蚡,一丝笑意从眼角一闪即没。他入了座,敛好衣襟,这才不紧不慢地问道:“听说君侯心情不好,福赶来看看,不知是否能为君侯解忧。” “是的,我现在可是愁坏了。”田蚡也顾不上矜持,把自己的担忧说了一遍,然后眼巴巴的看着藉福。“藉君,你可有什么好办法教我?不是我贪恋这丞相之位,这脸面实在是丢不起啊。” 藉福抚着稀疏的胡须,摇了摇头。“君侯,你过虑了。魏其侯不可能做丞相的。” 田蚡又惊又喜。“为什么这么说?” 藉福露出几分忧色,沉吟良久,幽幽的叹了一口气。“先帝时,便认为魏其侯不够持重,不能为相。本来以为他年岁渐长,应该有所变化,现在看来,他倒是越老越轻浮,我怕他难以善终。” 田蚡喜上眉梢。连连催促道:“藉君,为何这么说?” 藉福收回眼神,也收起了眼底的那份怜惜。他冲着田蚡拱了拱手。“君侯,你想想。陛下为什么要让梁啸在长安逗留,而不是随平阳侯、成安侯等人一起来甘泉宫复命?” 田蚡笑了,不屑的撇了撇嘴。“自然是担心梁啸出言不逊,触犯神明。” “然也。梁啸自以为有功,常常犯颜直谏。出言无忌,天子不喜,这才让他留在长安,以示提醒。这是天子对他的爱护,也是对他的警醒。就算他不知道天子的用意,淮南翁主也应该知道。若梁啸知君臣之礼,就应该慎言慎行,有所收敛。可是梁啸并不领情,上书自免,这是什么意思?” 田蚡眨了眨眼睛。嘿嘿地笑了起来。“自然是表示对陛下的不满了。” “没错。孔夫子有言,‘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耻也’。梁啸自免,岂不是直言天子无道?” 田蚡如梦初醒。他瞪大了眼睛,用力一拍大腿。“然!藉君果然是慧眼如炬,一针见血啊。没错,他这是指责天子不明,难怪天子如此生气。要赶他出长安。” 藉福笑笑,接着又说道:“天子是很生气,窦婴身为老臣,本应该为陛下着想。可是。他不仅大张旗鼓地为梁啸送行,还亲自赶到甘泉宫进谏,他又是为了什么呢?” 田蚡转转眼珠,捻着颌下了短须,短眉挑了挑,阴阳怪气地说道:“还能为了什么。为了名声呗。他闲得太久了,不甘寂寞,这是要借机闹一闹,好让天下人知道他窦婴的声望啊。哼!他以为自己还是那个一掷千金的大将军吗?周亚夫死了,没人敢和他平起平坐,他寂寞得很啊。” “君侯所言甚是。当年魏其侯与条侯周亚夫并坐,威震天下,失人臣之礼,为朝廷所忌。周亚夫身死,魏其侯也不能就丞相之位。事到如今,他不知自省,反而挟名自重,以声援梁啸为由,胁迫天子,比起当年隐居蓝田还要无礼。他还能善终吗?” 田蚡的眼皮颤了颤,忍不住放声大笑。他懂了藉福的意思,也懂了天子的意思。天子改变主意,并不是真的觉得窦婴说得有理,而是他感受到了威胁,不得不无退一步。看起来,窦婴是胜了一局,可是以天子的性格,他怎么可能容忍这种事生,他迟早要把这口气怨气吐出来的。 田蚡如释重负,浑身轻松。“那我该怎么做呢?” “静待其变。”藉福说道:“君侯欲安,必与天子共进退。” 田蚡心领神会,连连点头。 天子与窦婴谈到半夜,尽欢而散。他亲自将窦婴送到殿门口,又目送窦婴离去,直到窦婴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外,他脸上的笑容才收了起来,脸绷得紧紧的,像是两块石板。 他在廊中站了片刻,转身向后宫走去。 窦婴出了宫,正准备去住处休息,迎面就碰上了郎中令李广。李广似乎等了很久,一看到窦婴就赶了过来,拱拱手,一揖到底。当年吴楚叛乱的时候,李广从军征战,窦婴就是大将军,两人已经有二十几年的交情了。 窦婴坦然的接受了李广的拜见,笑道:“你这么周全,怕不是来迎我吧?” 李广尴尬的笑笑。“君侯,你看你,这话说得,我难道就不能来迎迎你吗?” “行了,我们都是带兵打仗的人,就不说客套话了。”窦婴收起笑容,长叹一声:“梁啸已经离开长安,他将茂陵的产业全送给了王美人的兄长。北阙甲第是天子赏赐,他不敢卖,不过也搬空了。我看他的意思,怕是有些意冷。” 李广惋惜的摇摇头。“梁啸这小子,聪明自是聪明,却少了几分韧性。少年富贵,终究还是没吃过苦头,刚受了点委屈就心灰意冷了。” “这也不能怪他。血染征服,爬冰卧雪,最后却不如因色得宠,谁能不寒心。将士寒心,军无斗志,我大汉可就危险了。” “谁说不是呢。听到这个消息,我们都觉得很失落。”李广一声叹息,咂了咂嘴。他看看四周。向窦婴凑近两步,低声道:“君侯,西域的情况,你可知道?” 窦婴眉心微蹙。“西域又怎么了?” “西域情况不太妙。右部匈奴已经缓过劲来。打算联合羌人,重取西域。羌人嘛,你也知道的,贪财好利,言而无信。自然也想从中分一杯羹。如今羌人蠢蠢欲动,武威附近的匈奴斥候也越来越多,怕是有战事要生。河西尚且如此,西域又岂能独安?” 窦婴愕然半晌,喟然而叹。“这便是当初没有采纳梁啸建议的遗祸了。好在两越战事已经结束,朝廷也能抽调兵力西征,否则的话,西域怕是要得而复失。” “正是如此。”李广附和道。 窦婴打量了李广两眼,忽有所悟。“你是想请战吧?” 李广的眼角抽了抽,不好意思的摸摸头。“果然瞒不过君侯。没错。郎中令虽然尊贵,可是我还是习惯了沙场征战。再说了,我儿当户也在西域,我已经有好几年没看到他了。如今他有危险,我这心里实在是着急啊。君侯,方便的话,还请君侯多多照拂。” 窦婴点点头。“我尽力而为吧。这也是个好机会,让天子看看,关键的时候,巧言令色是不顶用的。还是要靠能征善战的壮士。” “多谢君侯。”李广大喜,再次一揖到底。 窦婴挑挑眉。“你别急着谢我。我只是答应你尽力,可不敢保证你能成行。后生可畏,年轻一辈能打的太多。能不能让你统兵出征,还要看天子的决定。” 李广大笑。“君侯有言,天子岂能不应?如今朝堂之上,能够与君侯相抗的人,还真找不出第二个。” 窦婴笑笑,颇有自得之色。 “君侯。走吧,得知君侯从长安赶来,平阳侯、长平侯他们都等着见你呢。”李广侧身相引,笑盈盈的说道:“我派人去猎了一些野味,为君侯接风,还请君侯赏光。” 窦婴随李广来到一处偏殿,一进门,平阳侯曹时就满面笑容的迎了上来,拱手施礼。 “窦公,辛苦辛苦。” 窦婴拱拱手,环顾四周,见屋内济济一堂,不仅平阳侯曹时在,卫青、枚皋等年轻一辈也都在,顿时大感欣慰。这些人身份不同,平时很难聚在一起,现在却全都在这里,自然是因为他窦婴。 “诸位这是……” 曹时笑嘻嘻的说道:“不瞒窦公,听说梁啸自免的事之后,我们都很焦急,只是想不到解决的办法。听说窦公来了,我们这颗心总算放下了。” 窦婴眉毛一扬,心中得意,嘴上却谦虚道:“诸位太看重我窦婴了,不敢当,不敢当。” “窦公如果当不起,还有谁能当得起?”曹时大声说道:“论资历,论战功,如今还有谁能和窦公比肩?窦公若不出马,我真想不出还有哪个更合适。”他顿了顿,故意压低了声音。“难道我们还能指望丞相不成?” 众人相视而笑,不约而同的摇摇头。 曹时将窦婴请到座,窦婴也不客气,入了座,把刚才面见天子的经过说了一遍,特意提到了天子的那句“老臣”,众人听了,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算是落了地,纷纷上前敬礼。窦婴来者不拒,举杯痛饮。一时间,觥筹交错,气氛热烈。 蓝田山,梁啸放下了手中的帛书,靠着车窗,默默的看着窗外几乎不动的山峰。 没有那种飞驰而过的度感。如果不是马车摇晃个不停,车夫手中的鞭子不时的甩出一声脆响,他几乎感觉不到在赶路。 “太慢了。”梁啸一声叹息。他意识到,这次全家搬到庐山是一个漫长的旅程。即使以日行百里计,他也要走一个多月。好在到襄阳之后就可以换乘船,顺汉水而下,直入长江,人可以轻松一些。要不然,这次搬家可真是够累人的。 “怎么了?”正在闭目假寐的刘陵听到梁啸的叹息,睁开了眼睛。 “没什么,我来来去去,这条路也走了好几遍了,从来没有一次觉得这么慢。”梁啸收回目光,靠在车壁上,感受着马车的摇晃。“我甚至没有好好看过蓝田山。” 刘陵抿着嘴笑了。“那时候你眼里只有功业,哪有风景。如果功业都成了泡影,眼中就只剩下风景了。” 梁啸不以为然的笑笑。他双手交叉,置于腹前,两个大拇指来回打着转,嘴角带着几分意味难明的笑意,打量着刘陵。刘陵嗔道:“又在想什么?” “我在想,茂陵的那份产业究竟能不能起到预期的作用,会不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不会的。”刘陵起身挪到梁啸身边,将头靠在梁啸肩上。“天子那么聪明,他应该能体会到我们的让步。这份让步有多少诚意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没有撕破脸。当然了,你也别指望他投桃报李。以他的禀性,你们之间终究难以两全。” 她顿了顿。“你又不是卫青。” 梁啸转头看看刘陵,在她的额上轻吻了一下。“卫青怎么了?” “卫青能忍辱负重,即使现在已经封侯,依然不忘自己的出身,不管天子将来怎么欺负他,他都不会反抗。你则不同,或者说,你们正好相反。” “这话又怎么说?” “卫青是富贵了,依然像奴隶一样活着。你哪怕是当初看不到出路的时候,依然不肯屈服。”刘陵仰起头,看着梁啸。“你知道吗,淮南三千门客,由我招揽入府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像你那样请了几次也没请进门的,没有第二个。” “那是,不仅没能请动我,反而被我请进了家门。”梁啸得意的笑了起来,伸出手臂,将刘陵揽在怀中。“所以,我更不能屈服。如果不能把我该得的拿回来,我以后又怎么有脸面见你。” “那你可得努力了。”刘陵抱着梁啸的手臂,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我本来就是翁主,如果我父王逞了心愿,我还有机会做长公主。你要是不封王,是没法让我收回成本的。” “这异姓王可都没什么好下场。与其求着他封王,不如出海,自寻一方天地,就是做皇帝也没人管。” 刘陵反问道:“我愿意,你放得下吗?” 梁啸沉吟,一时无语。他不知道如何回答刘陵这个问题。放得下吗?扬帆出海,自立为王,近可选台湾,远可选美洲,怎么看都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可他总觉得有一丝丝割不断的牵挂,让他迟疑再三。 是平平安安的过一生,还是轰轰烈烈的战一场? 第539章不仁 梁啸知道,战与不战,不仅关系到他自己的生死荣辱,还涉及到很多人。他已经不是那个独自穿越千年的孤魂,而是有家人,有朋友,还有部属的冠军侯。牵一而动全身,一旦失败,身败名灭的不仅仅是他一个人,而是一家老小几十口,还有那些把性命托付给他的朋友、部属。 所以,这件事不是拍拍胸袋或者胸脯就能决定的事,必须周密部署。 他之所以这么痛快的交出茂陵产业,离开长安,就是出于这个考虑。钱财乃身外之物,丢了可以再来,人死却不能复生,他必须将家人先迁出长安这个危险之地,解决后顾之忧,才能安心与天子周旋。 他不是天子,做不出为了权力,连亲生儿女都照杀不误的事。家人是他的软肋,只要他们还在天子的控制之下,他就不能有任何轻举妄动。 “给你父王写封信,把你名下的那几艘楼船要回来。另外,问问他,夷洲的那一窟准备得怎么样了。他如果忙不过来,你就做个先锋,先把后路准备好。” 刘陵点点头,黛眉轻扬。 祭礼太一神的典礼在甘泉宫盛大举行。 为了这次典礼,在京的二千石以上官员及诸侯王、诸属国使者全部赶到甘泉宫,甘泉山的离宫别院住满了人,品级太低,没资格住在宫院里的人只好在山下临时扎起帐篷。山上山下,几乎是两重天地。达官贵人们依然奴仆成群,前呼后拥,而普通官吏则衣食不完,疲于奔命。 董仲舒就是这些普通官吏中的一员。他是下大夫,俸禄低,而且没有随员侍候,身边只有两个弟子。弟子可以帮他做些杂事,但举行典礼时,他必须亲自前往。与一帮年轻人挤在一起,随时准备天子咨询。对他这样一个年近五旬的读书人来说,这实在是个苦差事。 站中肃穆的祭礼队伍中,董仲舒眼神落寞。 让他落寞的不仅是身体上的苦。更是心理上的失落。 天子举行祭祀大典的理论根据就是他提出的天人感应,按理说,他就算不作为主持者,也应该是不可或缺的参与者。可是如今,他和一个普通的大夫没什么区别。天子似乎把他忘了,连建议都没问他一句。相反,受重视的反倒是那个自称已经几百岁的李仙翁。 仙翁?几百岁?董仲舒背地里不知道多少次表示了自己的怀疑,可是表面上,他却不敢有任何不敬之举。不管这个李仙翁是真的还是假的,天子和丞相相信他,他就不能随便臧否,万一搅黄了这次大典,天子震怒,谁知道又会生什么事。 刚刚平定两越。立了大功的冠军侯梁啸都因为言语不逊,被天子赶出了长安,甚至不得不将茂陵的产业送给新近受宠的王美人,他又算什么。他可没有钱送礼,真要犯了事,只能听天由命。 对梁啸的际遇,董仲舒一则以喜,一则以忧。梁啸离开长安,让他暂时逃脱了被梁啸折辱的困境,可是梁啸的际遇又表明他想借解说天命来进谏的期望已经落空。需要他的时候。天子会降诏垂询。他想进言的时候,却连天子的面都见不着。梁啸想进谏,可是他连来甘泉宫见驾的机会都没有。他董仲舒倒是到了甘泉宫,离天子不过百步之遥。却只能看着李仙翁以神明自居。 董仲舒站在人群中,郁闷不已。他像一个木偶似的,听着指令行动,毫无自主权。 站了一天,腰酸背痛,两腿软。回到住处。董仲舒一头栽倒在床上,脸色苍白。他实在太累了,连会飨都不愿意参加。和那些或年轻无知,或年老志弱的同僚坐在一起用餐,他觉得是一种莫大的羞辱。 他应该坐在天子身边,以道术为帝王师,致圣王之道。 “先生?”吕步舒推门而入,见董仲舒一动不动,吓了一跳,连忙上前,伸出两根手指,在董仲舒的鼻端试探了一下。见董仲舒气息正常,吕步舒才松了一口气。 “先生,醒醒。” 董仲舒睁开了朦胧的双眼,天色已黑,眼前昏茫一片。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认出眼前的弟子,有气无力的问道:“什么事?” “陛下召先生入见。” “陛下召我?”董仲舒瞬间精神起来,一跃而起。“赶紧为我更衣。步舒,可知何事?” 吕步舒笑了。“先生,你的官服就穿在身上呢,不用换了。只是睡得有些皱了,得抚平才行。”说着,他转到董仲舒身后,用手轻抚衣服后摆的褶皱。董仲舒低下头,这才现自己连官服都没脱就睡了,不禁赧然,老脸热。 张罗了一番,董仲舒昂阔步的走出门,随着来传诏的小黄门走进甘泉宫。经过那些金碧辉煌的新建亭台时,董仲舒不由得想起山东的水灾。郑当时、汲黯已经堵了几个月,决口却依然没有解决,旋堵旋决,受灾的百姓四处逃难,已经有人来到了长安。 不知道这是不是天意。 董仲舒来到大殿,天子穿着一身华丽的便服,斜倚在凭几上,脸色酡红,看样子刚刚饮了不少酒。一群美人围绕在周围,莺莺燕燕,叽叽喳喳。浓烈的胭脂味充斥大殿,让人无法呼吸。 董仲舒顿时沉下了脸,停住了脚步,拱着手,身如磬折。 天子见了,哈哈大笑。他挥动阔大的衣袖,漫声道:“好了,你们都退下吧。董夫子在此,不得无礼。” “唯!”美人们笑嘻嘻的应了,起身依次退出。大殿空了,那股腻人的甜香却还在,董仲舒不由得打了个喷嚏,强撑的肃穆顿时一扫而空。 天子摆摆手,示意董仲舒上前。董仲舒虽然不悦,却也只得移步上前,躬身施礼。天子赐座,打量了董仲舒良久,这才说道:“董公,今天的祭祀你参加了吧?” “臣有幸,忝列骥尾。” 天子轻轻的咳嗽了一声。接着说道:“太一生水。山东大水,屡堵不绝,百姓处于水潦之中,朕心甚痛。你曾经说过。天降灾异,是天子执政有失,这才降灾警告。如今朕亲祀太一神,为百姓请命,不知上苍可肯宽恕。解山东水患?” 董仲舒道:“陛下为民请命,拳拳之心,诚为可贵。不过,臣以为尚不足以解山东水患。” 天子抬起眼皮,转了转眼睛。“为何?” “陛下,天灾降异,是为警示陛下养德修政,在内不在外。陛下虽然祭祀太一,却未曾矫正朝政过失,灾异之因未除。上苍焉能满意?” 天子的脸色更加阴沉。董仲舒的这个答复和他的期望背道而驰。 “朕有什么过失?” 董仲舒头皮有些麻。他再迂阔,也知道天子现在的心情不好。可是,他更清楚,他面见天子的机会太少,如果不抓住这次机会,以后还不知道哪一天才有机会当面劝谏呢。 “陛下,水者阴也。水灾正是阴气过盛之兆。陛下即位以来,抚老存孤,策问贤良,德政无数。自是天下景仰。白玉微瑕者,用兵过频,民力耗用太甚。建元以来,讨闽越。伐匈奴,如今又征讨两越,无年不战。兵形如水,正合大河决口之意。” 天子越听越恼火,他哼了一声,打断了董仲舒。“可是。朕听说水灾与用兵无关,却与流民相契,不知董公对此有何见解?” 董仲舒语塞。听到这里,他已经明白了天子的意思。天子不想听他说用兵,而是想把水灾与流民相联系。可是,流民不就是因为水灾才引起的吗?这因果关系怎么能颠倒呢。 见董仲舒不说话,天子无奈,只得又提醒道:“农为国本,民为国基,本当专心耕种,如今却弃地而行,流遍天下,难道不就是水灾之象吗?” 董仲舒一时怒意上涌,抗声道:“陛下,人心重土安迁,若能安居乐业,谁愿意背井离乡,四处飘泊?臣所见流民,无非有二,一是土地被豪门兼并,衣食无着,只能流落他乡。一是朝廷征,入卫出征,往返万里。他们并非自愿如此,正是朝廷为政不当所致。上苍降灾,要警告的是陛下,而不是百姓。” 天子眼神渐冷,斜睨着董仲舒,歪了歪嘴,沉默了半天,摆了摆手。“董公累了,还是先回去休息吧。” 董仲舒见状,暗自叹息,有心再劝,却没这胆气,只得怏怏而退。出了宫,吕步舒迎了上来,扶着董仲舒,一边走一边问道:“先生,陛下召见,所为何事?” 董仲舒把刚才的经过说了一遍,吕步舒听了,扼腕叹息。“先生,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董仲舒愣了一下。“为什么不能这么说?” “先生,你想想看,陛下现在最担心的是什么?从大处说,刘氏非贵族之后,从小处说,陛下非嫡非长,他最担心的自然是皇位合理不合理,能不能得到宗室的承认。大举征伐,合春秋复仇之义,一是为彰示其继祖之义,一是彰显武力,慑服诸侯。你说他用兵太频,岂不是适得其反?” 董仲舒停住了脚步,扭过身子,盯着吕步舒的眼睛。“那依你之见,又当如何,这水患应在何处?” 吕步舒说得正起劲,没看董仲舒的怒意,侃侃而谈。“先生,陛下说的流民并不是真正的流民,而是游食之民,一是指依附权贵之门的门客,一是指无所事事的游侠儿。陛下这是要对他们下手呢,你何不顺其意,以……” “你是要我顺应天子之意,胡乱解释天意?” 吕步舒这才意识到董仲舒面色不善,连忙闭上了嘴巴,强笑道:“先生,我……” “身为儒者,不能以正道辅天子,却揣摩上意,一心奉承,是为臣之道吗?” 吕步舒尴尬不已。 “汝为君子儒,毋为小人儒。”董仲舒哼了一声,甩开吕步舒,转身就走。“巧言令色鲜矣仁。人而不仁,如礼何,如乐何?” 吕步舒面红耳赤。董仲舒的这个评语实在太重了,比扇了他两个耳光还要严厉。 祭祀大典后数日,天子召集公卿朝议,评定平定两越之功。 丞相田蚡、御史大夫韩安国等人拿出了一份功臣名单和相应的赏赐,天子一一照准。卫青策反征武,平定闽越,又击败余善,为功,增邑两千三百户,合前共六千一百户。郎中韩说临阵斩杀余善,有案道之功,封案道侯,食邑八百户。各赐千金。韩安国、曹时、伍被等人皆有功,赐金不等。 这里面最让人意外是对冠军侯梁啸的封赏。 田蚡说,梁啸本是使者,统兵征战非他本职,而且南越军主将是南越太子赵婴齐,梁啸只有辅助之功,不足以封赏。韩安国、窦婴等人虽然觉得惋惜,却也没什么理由反对。不料天子认为梁啸以使者身份统南越之兵虽然不合礼数,但是从整个战局来看,他拖住了闽越主力,为卫青平定闽越,并最终击杀余善创造了战机,因此,增邑一千二百户,合前共五千户,以示嘉奖。 听到这个消息,田蚡很失落,韩安国、窦婴等人却大感兴奋。天子此举不仅是对梁啸的嘉奖,更是对战士的厚遇。对他们来说,无疑是一个莫大的鼓励。 封赏之后,丞相田蚡又提出一个建议:徙各郡国豪强家财三百万以上者至茂陵。 此言一出,众臣哗然,窦婴更是当场提出异议。山东大水尚未平息,这时候徙民守陵,恐怕有扰动天下之嫌。 田蚡反驳道,正是因为各地豪强肆无忌惮地兼并土地,大量百姓失去生存之本,四处流浪,阴气过盛,这才导致大河决口,屡次封堵无果。将豪强迁到茂陵,将他们兼并的土地收归官府,重新分配,乃是解决流民问题的治本之策。你反对这样的建议,是要为那些豪强张目,还是担心你在茂陵的田产受到影响? 窦婴勃然大怒,立刻指责田蚡说,只怕豪强们迁出之后,那些土地不是由官府重新分配到百姓手中,而是被某些人兼并。山东大水,你田蚡之所以力主放任不管,不就是因为你的封地不受水灾影响,反而得到了大量无家可归的贫民作为附庸?你这是阻朝廷爱民之心,成一已私利之欲。你是何居心? 廷议立刻变成了两人的互相指责,双方互不相让,最后不欢而散。 第540章天堂 梁啸在江夏遇到了刚从豫章返回的大行令王恢。 王恢很诧异,刚刚结束的两越战事中,梁啸起到了关键的作用,他还以为梁啸又要加官进爵呢,没想到他却被免了官。这个反转太大,他好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听梁啸说完原委,王恢喟然长叹。不过,他虽然出自燕赵,性情慷慨,终究是位列九卿之人,言语之间还是比较注意的,非议天子之类的话更是一句也不肯出口,只是安慰了梁啸几句。 “君侯还年轻,受些挫折也无碍,好好养病,多读些书,修身养性。朝廷爱才,不会让你蹉跎太久。” “多谢大人。”梁啸倒是比较淡定,转而问起了豫章的情况。“这次平定闽越,大人有功,回去该受赏了。” “功劳多少有一点,离封侯还有相当一段距离。”王恢苦笑着连连摇头。“你们这些后生,手脚也太快了。我这老朽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啊。唯一的收获大概就是看到了南越军。若不是你提前通知,真要两军对垒,我汉军还真没什么优势可言。” “不过是战法不同罢了。若论骁勇善战,南越岂能与我大汉健儿相提并论。” “话虽如此,这地理也不能忽视啊。山林中行军困难,越夷神出鬼没,若非我军也是训练有素,说不得还要吃些苦头。现在嘛,虽然斩有限,伤亡毕竟还在可承受的范围以内。回去之后,不至于没脸向陛下交待。” 梁啸大笑。“让大人这样的燕赵豪士钻山沟沟,的确是委屈你了。不过,南方粗定,大人短时间内可以不用再来南方了。北方的草原更加宽阔,大人可以尽情驰骋。” 王恢却皱起了眉头,长叹一声:“草原啊,我恐怕等不到那个时候了。山东大水,朝廷忙于救灾,粮赋都会受到影响,我估计短期内不会出兵征战。就算出兵,也不会再给我机会。擅长骑战的将领太多了,前有李将军、程将军,后有卫君侯,如今平阳侯等功臣子弟又要上阵,我哪里还敢机会。” 梁啸没有再劝。他也搞不清天子的心思。如今形势已经变得太多,他没有了先验之明,只能根据现状来分析,把握不大。况且他也知道,妄议朝政是极犯忌讳的。他和王恢虽然交往不少,但限于公务,没什么私下的交情。就算他愿意说,王恢也不会接他的话题。 两人相聚半日,一起喝了一顿酒,便分手道别。 王恢要赶回去复命,梁啸却没什么大事。他如今有爵位,没官职,想走就走,想停就留。江夏附近风景名胜甚多,他干脆就带着家人游山玩水,四处闲逛,倒也其乐融融。 饱览了江夏风光之后,淮南王派伍被送来了三艘楼船。这三艘楼船原本是刘陵名下的,刘陵出嫁,连同原来的生意一并打包送给了淮南王刘安。这次得知女儿、女婿需要这三艘楼船,刘安命人重新装修了一番,再次送了回来。 和伍被再次见面,梁啸非常高兴,说了几句客套话,立刻直夺主题。 “大王已经上书朝廷,申请徙藩,现在就等朝廷的回复了。如果能够成行,估计很快就要搬家。” “以伍君估计,朝廷能够答应吗?” “按常理,朝廷应该乐见其成才对。不过,这种事很难说,谁知道会出现什么意外情况。”伍被笑笑,看了一眼刘陵。“田丞相一直对翁主出嫁的事耿耿于怀,如果他在里面使点坏,说不得还要出点波折。” “那夷洲情况如何,阿舅还满意吗?” 伍被眉毛轻掀。“夷洲嘛,我亲自去看了,虽说眼下还不如淮南富庶,可是土地肥沃,山川秀美,的确是一个好地方。大王已经说了,就算徙藩难成,他也会派人先去夷洲建城拓边,留作后路。” “这个人,想必就是伍君你了吧?” 伍被朗声大笑,连连点头。“既然是后路,当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否则的话,难免不会被人抄了。”他收起笑容,又道:“你们要楼船,莫非是想出海?” 梁啸和刘陵交换了一眼眼神。刘陵笑道:“别人面前,是打死也不能说的,伍君是看着我长大的,我就不瞒你了。我夫君名义上是去庐山养病,其实是被贬出京的,连茂陵的产业都处理了。” 伍被吃了一惊。“这是怎么回事?” 刘陵把大致情况说了一遍,最后说道:“夫君想趁此机会做些准备,免得将来措手不及。伍君,夷洲,可能我们要先去了。” 伍被抚着胡须,轻笑一声:“这倒无妨,有你们两人先去经营,大王想必很乐意。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走,不会直接出海吧?” “那倒不至于。”梁啸说道:“先到庐山住着,等夷洲那边准备得差不多了,再走不迟。如果只是我们倒没什么关系,这上有老,下有小的,总不能让他们去住山洞吧。” 伍被笑了。“那好,这件事你就交给我吧。筹建王城的时候,我连你们的住处一并规划了。哈哈,梁伯鸣,当初邀你入府,你百般推脱,没想到现在绕了一圈,又回到淮南王府来了吧?” “是啊,这也许就是天意。”梁啸看看刘陵,露出淡淡的笑容。“命中注定,躲也躲不掉。” 刘陵嗔道:“什么躲不掉,貌似是某人不辞劳苦,追到淮南来求亲的。” 伍被见这小两口当着他的面打情骂俏,不把他当外人,不禁开怀大笑。 换乘楼船,梁啸顺水而下,在彭蠡泽和伍被分手。伍被继续东行,赶回淮南。不管徙藩的请求能不能得到批准,他都要赶着出海,去夷洲做准备。梁啸一家则逆水南行,赶往庐山别院。 豫章太守灌夫赶来迎接,桓远也来了。说起闽越的战事,灌夫意犹未尽,懊恼不已,埋怨王恢动作太慢,没赶上大的战事,白跑一趟,没有功劳,只有苦劳,封侯是指望不上了。 桓远要淡定得多。他告诉梁啸,驺力随他回来了,现在就在庐山别院。他的那些旧部也一并来了,大概有六七十人。不过,这些人年岁都不小了,效力不了几年,养老的成份更多。 梁啸一听就明白了。“师傅,别说六七十人,就算六七百人,我也养得起。你放心吧,没事,能有这么多老部下陪你耍,我开心还来不及呢。” 桓远松了一口气。 “对了,有件事,我得跟师傅你汇报一下。霍去病完成了筑基,我自作主张,代师收徒,传了他射艺和导引术。师傅,你不会怪我吧?” 桓远很意外。“那小子居然完成了筑基?我看他那性子,不像是能熬得住的人啊。” “他悟性高,五十天就悟了弓意,食髓知味,自然能熬得住。” 桓远感慨不已。“没想到我蹉跎半生,最后还有这样的奇妙际遇,接连有两个弟子悟了弓意。苍天待我不薄。” “嗯,你得好好保养自己,接下来还有更大的礼物呢。”梁啸把自家闺女小平安叫了过来,笑嘻嘻的说道:“我这闺女的悟性也不差,连霍去病都被她耍得团团转。” 桓远开怀大笑,将小平安拉过去,捏捏她的小脸。“好孩子,只要你肯学,师祖不仅要把射艺传给你,还要传你剑术,将来仗剑走天下,好不好?” “好啊。”小平安眨着眼睛。“是我阿翁一直没练成的剑法吗?” 桓远连连点头。“没错,你阿翁太忙了,没时间练剑。你还小,有的是时间。” “那可太好了。”小平安拍着手叫了起来。“下次见到小叔叔,我又可以欺负他了。” 梁啸等人忍俊不禁,笑成一片。 经过将近两个月的长途跋涉,梁啸终于到达庐山别院。月亮已经将别院收拾停当,各人住什么地方,也一应安排齐全。梁媌、刘陵见了,也非常满意,都夸月亮有进步,知道操持家务了。 梁啸见状,这才相信刘陵说的话,月亮其实一点也不笨,她只是不想表现罢了。如果她愿意,就算比不上刘陵,至少不会比李蓉清差。 奴婢们忙着将安顿房间的时候,梁啸拉着刘陵、梁郁来到书院。阳光下,书院窗户琉璃反射着耀眼的光,夺人眼珠。刘陵、梁郁早就听梁啸说过用琉璃作窗户的书院,但亲眼看见时,还是震惊不已。 “你这是从我父王那里讹了多少钱?”刘陵的眼睛笑成了月牙儿。 “哈哈,真要算起来,可真不少。不过,就算再多的琉璃,又怎么能和你相比呢?他把你都给了我,还在乎这点钱?” “就你会说话。”刘陵白了梁啸一眼,拉着梁郁的手,亲热地笑道:“文姬,我们不理他,自已去看。看得好,让他也给你一个这样的小院,以后看书就不用点灯了。” 离开了京城,梁郁的心情也变得欢快起来。她和刘陵一起跑进了书院,站在干净整洁的书堂中,看着透过琉璃的灿烂阳光,惊讶不已。她走到窗边,手指从琉璃上轻轻划过。“嫂嫂,这是真的吗?我怎么像是在做梦似的?” “嘻嘻,别说你了,我也觉得像是在做梦。早知道庐山有这么好的书院,我们就不应该在路上耽搁那么多时间。” “是呢,是呢,江夏的风景虽然不错,可是和庐山比起来,还是要差很多。” “没错,我也是这么认为。”刘陵眨眨眼睛。“一定要弄一间这样的书房,到时候我们在里面读书,让他们去骑马,好不好?” 梁郁瞟了一眼外面的梁啸,掩着嘴,笑了起来。 梁啸站在屋外,见刘陵和梁郁在屋里说得眉飞色舞,谈笑风生,心情也莫名的好了起来。刘陵嫁给他,固然有她的小心思,但总的来说是受了委屈的。梁郁更是如此,她虽然没对那个计划做过任何评价,也一直配合,但是她在江都王宫里生活过几年,知道王宫里的苦楚,从内心里,她大概是不愿意入宫的,只是没有在脸上表现而已。 如今到了庐山,入宫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她终于露出了自肺腑的笑容。 梁啸感慨不已。与庐山比起来,长安真是太逼仄了,让人喘不过气来。 “得得得……”一串轻快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梁啸转头一看,见月亮骑着那匹新月,身前坐着小平安,母女们一边笑着,一边轻驰而至。来到跟前,月亮翻身下马,裙摆飞舞,姿态轻盈。她将小平安抱了下来。小平安欢叫着,扑到梁啸怀里。 “阿翁,我也要一匹这样的好马。” “行,没问题。”梁啸一口答应。“等明年生小马驹儿的时候,你自己到马厩里去挑,挑中哪一匹,就用哪一匹,怎么样?” “好啊,好啊。”小平安抱着梁啸的脖子,在他脸上用力亲了一口。“阿翁最好了。” “小骗子,刚刚还说阿母最好呢。”月亮皱了皱鼻子,撅起嘴。 “阿母也好,和阿翁一样好。”小平安伸出手,将月亮搂了过来,也在她微红的脸上亲了一下。月亮嘻嘻笑着,在女儿脸上啄了两下,又将小平安抱了过去。“夫君,我们以后不回长安了,就在这儿住一辈子,好不好?你看这儿多好吧,有大山,有大湖,还有一大片良田。” “小家子气。”梁啸笑道:“你可是草原上长大的人,看惯了一望无际的大草原,怎么会喜欢这江南的山山水水?” “不可以么?”月亮撩了撩腮边的头,看向远处平静的湖面。“草原上的生活太苦,中原在我们眼里就是天堂,这里就是天堂中的天堂。能生活在这么美的地方,我就是现在死了也心满意足。” “你这个俏胡姬,可真是会胡说八道呢。”刘陵走了出来,正好听到月亮的话,嗔道:“越是好日子,越是要慢慢享受,怎么能动不动就说死呢。对了,我可得跟你告个状,你这闺女……” “唉呀,阿母,不能说,不能说。”小平安急着连连摇手,小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梁啸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就在这时,一行人从远处走了过来。刘陵见了,连忙示意梁啸。梁啸转头一看,见当前一人正是枚皋,不禁大感意外。枚皋不在长安呆着,跑到庐山来干什么? 第541章枚皋 幽静曲折的林阴小道上,梁啸和枚皋缓缓而行。头顶浓密的树冠中,有五采的小鸟歌唱,清脆的叫声在寂静的山林里听得真切,越显得幽深宁静。偶尔一抬头,远处挺秀的山峰映入眼帘,亭亭玉立,顿生出尘之心。 “真不错。”枚皋由衷的赞了一句,被微黑的脸上露出惬意的笑容。 “别急着做赋,你还没看到最好的。”梁啸笑道,拉着枚皋,走上一条岔道。 前面是一条窄窄的山谷,两侧山石耸立,一株株桃树散布在岭上,花开得正艳,带着淡淡甜意的香气混在湿润的水气之中,轻吸一口气,便让人有错入温柔乡之感。几道山岭连绵而上,起起伏伏,像一只手掌,五指环绕。 分开缤纷的桃花,两人向山谷深处走去。渐渐有水声传来,而且越来越响,最后变成雷鸣般巨响。空气越湿润,蒸腾的雾气扑面而来,不仅脸上凉丝丝的,就连衣服都变得有些湿。 “这是什么?”枚皋好奇地问道:“泉水?” 梁啸不答,伸手拨开一枝桃花,笑嘻嘻的说道:“请!” 枚皋被他的神秘勾得心痒,也不客气,提起衣摆,迈步而上。 忽然之间,一副让人瞠目结舌的美景出现在面前。苍绿的山石上,一道银练般的瀑布飞流而下,坠入岩下的深潭之中,激起翻滚的水花。水气氤氲而起,一道彩虹横跨山岭。 枚皋惊讶不已,抬起头,却现那瀑布并不是一道,而是三道,由高高的山顶逐级落下,水流冲击山石上,激起漫天的珠花流沫,出黄钟大吕般的巨响,看似一体,实则合三为一,摄人心魄。 枚皋睁大了眼睛,贪婪的看着这一切,久久无语。 梁啸站在他身后,静静地看着眼前的美景,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良久,枚皋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吐出来。“有如此美景,就连我都不想回去了。” “那你就别回去了,我这儿宽敞得很,不缺你住的地方。山里的女子虽然没什么教养,却胜在自然。你娶妻也好,买婢也罢,都能找到合适的。” “你可别说了。不瞒你说,我真的心动了。”枚皋走到潭边,脱了鞋,解了足衣,将脚伸进清凉的泉水中。清澈的泉水打着转,从他的脚边流走,看似漫不经心的说道:“现在长安吵得厉害,我是真的厌了。” 梁啸没有说话,走到潭边,学枚皋一样,将脚浸入水中。他已经听枚皋说了窦婴和田蚡廷争的事,总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历史上,窦婴就是因为与田蚡不和被杀,现在似乎又回到了正轨。 窦婴会死吗?梁啸盯着旋转不休的流水,一时出神。 细细分析起来,眼下朝中能够和田蚡一较高下的,除了窦婴,还真没有其他人。他出身外戚,却又是凭战功封侯。他出将入相,文武双全。更重要的是,他当年为了支持当今天子,不惜与太皇太后反目。 不过,这些都不足让窦婴取胜。历史上的他也有这些优势,但最后还是死了。 枚皋等了半天也没听到梁啸说话,转过头,见梁啸看着瀑布出神,忍不住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魏其侯的对手究竟是谁。”梁啸慢慢地转过头,看着枚皋。“真是田蚡吗?” 枚皋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转了转眼睛。梁啸笑了。“别看了,方圆百步以内,只有你我二人。你要是真想和我说说这件事,现在是唯一的机会。如果不愿意说,我也不勉强。离开这里,以后永不再提。” 枚皋不好意思的笑了。“伯鸣,你啊,就是太直接。这事……关系到朝廷,不能不慎重。” “慎重,我可以理解,但是怯懦就没劲了。你父亲当年可是力谏吴王的人,到了你这一辈,不会连这点勇气都没有吧?真要是坏了仕途,这儿也能给你留个庄园。别的不敢说,衣食无忧是可以保证的。” 枚皋转过来,瞥了梁啸一眼,歪歪嘴,眼神诡异。“真要忤了上意,你觉得你还真能在庐山呆着?你要真想听我的意见,也得拿点诚意出来吧。” 梁啸愣了片刻,哑然失笑。“你想要什么样的诚意?” “你这么痛快的离开长安,究竟有什么打算?是去西域,还是去夷洲?”枚皋轻笑一声:“淮南王申请徙藩的事,我已经听说了。如果成功,徙藩后的淮南王府能不能有我的位置?” 梁啸大感意外,盯着枚皋看了半晌。他没想到枚皋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这么看来,他到庐山来宣诏,恐怕不仅是天子安排的,更可能是他主动要求的。他考虑了一会儿,站起身,淌着水,走到潭水深处,对枚皋勾了勾手指。“想知道?下来吧。” “你这什么意思?”枚皋一边说着,一边试探着下了水。“只听说同乘一条船的,没听说一起下水的。” “因为这件事太危险,船说沉就沉,不如下水来得直接。” 枚皋愣了一下,抬起头,盯着梁啸。“不会吧?” “真的。”梁啸一本正经的说道:“这次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你如果后悔,现在走还来得及。” 枚皋犹豫了片刻,勃然大怒。“我脚都湿了,还来得及?”说着,他一跃入水,脚下一滑,险些摔倒。梁啸及时伸手扶住他,忍不住笑出声来。“不愧是枚叔的儿子,还有点血性。” “少废话,我就问你一句,真要败了,夷洲去得么?” 梁啸用力拍拍枚皋的肩膀,放声大笑。“放心,岂止夷洲,天下都去得。” 除了最核心的想法,梁啸将自己的大部分计划都对枚皋坦诚相告。枚皋听了,如释重负。“这么说,你当初对淮南王所说的大片土地并非虚言?” “当然不是。”梁啸点点头。“少孺,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你是去过西域的人。在你看来,西域和中原孰大?” “西域是大,不过西域全是沙漠,再大又能有什么用?” “没错,西域全是沙漠,供养不起太多的人口。可这至少能说明一个问题:大汉并不是整个天下。大汉以外的天地很宽阔,你我大有用武之地。此处不留人,自人留人处。乘槎浮于海,并非是自我流放,更可能是打开一片更广阔的新天地。” 枚皋连连点头。他去过西域,眼界大开,知道梁啸所言并非空穴来风。他心目中的天下,已经远远出了大汉的疆域。得罪了天子也不用紧张,大不了离开中原,另外找个地方生活就是了。 这样的事,以前就有,不过以前的中原人眼界有限,能够想得出的地方只有南边的越国和北边的匈奴。越国是蛮夷,匈奴是胡虏,都不如中原,这不过是迫不得已的选择。现在情况不同了,至少还有夷洲和西域可以选择,夷洲、西域之外,还有梁啸所说那片商人后裔繁衍生存的土地。 学者言必称三代,能与传说中的商人生活在一起,未尝不是一件美事。 “你将茂陵的产业送给王彬,就是这个用意?” “也不仅仅是这个原因。”梁啸摇摇头,自嘲地笑了两声。“陛下宠爱王美人,我将产业送给王美人的兄长,自然是希望王美人能为我美言几句。否则的话,正如你所说,我想住在庐山也是不可能的。” 枚皋吐出一口闷气。“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没错,连孔夫子都忍不住要去见见南子,我等凡夫俗子,更别指望能天生贤良。” 枚皋一怔,随即大笑起来。他指着梁啸。“你啊,又在亵渎圣人。” “我不是亵渎圣人,我只是实事求是。远的,我们就不说了,就我朝开国以来,几位先帝,有哪一位符合内圣外王的标准的?” 枚皋挑了挑眉。“你这胆子越来越大啦,连先帝也敢非议?” 梁啸不以为然的笑笑。“你若是怕了,现在走,还来得及。” 枚皋指指腰深的水。“我大半身都湿了,还走得了?” “既然如此,那就安安稳稳的听我说。”梁啸哈哈大笑,上前搂住枚皋的肩膀。两人走到岸边,在一块大石上坐下。“我刚才说过,魏其侯的对手其这不是田蚡,而是天子,更准确地说,是渐渐失去了制衡的皇权。细说起来,田蚡其实也是一个失败者。你看他这个丞相做得,啧啧,他还是天子的舅舅呢,依我看,和孙子差不多。” 枚皋眯起了眼睛,凝神细听。 “你刚才说,田蚡建议徙天下豪强至茂陵,意在打击游侠,暗指魏其侯挟民意自重。我倒是觉得,这不是田蚡的建议,而是天子的想法。当然了,不排除田蚡借刀杀人的可能。可是,在功臣集团、诸侯王失去制衡朝廷的实力时,游侠迟早会成为天子杀戮的对象。” 枚皋轻叹一声,点了点头。“没错,在这几个势力中,游侠其实是实力最弱的。吴楚之后,诸侯王实力大减,游侠的处境就已经大不如前,孝景帝诛杀王孟、周肤,已开屠戮游侠先声。我们的父辈还能游食诸侯,合则留,不合则去,我们现在却只有长安一个去处。不为天子效力,就只能老死乡里。” 梁啸笑笑。枚皋终于说出了心里话。人都是自私的,枚皋也不例外。如果不涉及到他本人的利益,窦婴和田蚡谁死谁活,他才不关心呢,至少不会这么关心。游侠、游士,有时候很难分得清。枚皋的父亲枚乘,以及现在还在朝的司马相如,都是游士,田蚡提议对付游侠,他们不可能不紧张。 吴楚之前,诸侯王国与朝廷并列,游侠、游士有很多选择。哪个诸侯王礼贤下士,他们就去哪里。一旦礼节不周,他们又从容离去,根本不用担心找不到主君。可是现在诸侯王国渐渐势弱,朝廷成了唯一的选择,他们再也没有以前那样的风光了。要说心里没有失落感,肯定是不现实的。 不平则鸣,穷则思变。 他之所以敢和枚皋透露出海的想法,就是因为他从枚皋的话语中猜到了枚皋的心思。枚皋的父亲枚乘就是一个典型的游士,枚皋本人又不是什么真正的儒家子弟,没有那么重的忠诚信念,他去过西域,去过来南越,见过世面,知道天下之大。要和他产生共鸣,枚皋无疑是最符合条件的。 当然,最关键的是这个时代儒家的忠君思想还没有深入人心,像枚皋这样秉承着战国遗风的士子才是知识分子主流,奴性未生,血性尚在。再等百十年,等儒家思想占据了主流地位,再想这么干,就没这么容易了。 “所以,这场冲突势在必然,本身没什么好奇怪的。” 枚皋眉头紧锁,陷入了沉思。他此前只是担心自己的前程,得到了梁啸的允诺,已经解了后顾之忧。听梁啸这么一说,这才意识到这件事绝非他个人的前程富贵这么简单。按照梁啸的说法,窦婴的对手其实是天子,不管他怎么努力,败局都已经决定。 兔死狐悲。枚皋是支持窦婴的,听到这个结果,自然不可能无动于衷。 “难道就只能如此?” “倒也不至于,机会还是有的。”梁啸双手抱头,向后靠了靠。“魏其侯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的身后站着天下士子。如果能将这股力量用起来,也许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梁啸一边说着,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枚皋。这是真正的关键,枚皋能不能担当起这个重任,就看他此刻的表现了。 出乎梁啸的预料,枚皋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问道:“怎么才能将这股力量用起来?” “你考虑清楚了?”梁啸提醒道:“之前都是嘴上说说,接下来可是实打实的,一步踏出去,你就真的收不回来了。” “你怎么前怕狼,后怕虎的?”枚皋不以为然。“有什么好怕的,就像你说的,大不了出海就是了。” 梁啸笑了。“其实也简单,天子雄心勃勃地要开拓四方。这样的事,只有我们能帮他,田蚡之流是帮不了的。你回长安之后,要做两件事,一是尽快促成淮南徙藩,一是要告诉魏其侯要步步为营,千万不能操之过急。” 第542章误差 夜色深沉,梁啸负着手,沿着长长的走廊不紧不慢的走着,不时停下来看一眼皎洁的月光和波光粼粼的彭蠡湖。他反复回忆和枚皋说过的话,看看有没有说漏什么。 和枚皋的交心并非设计好的计划,他曾经考虑过枚皋,但是并不确定。如果不是枚皋主动提出,他是不会和枚皋说这些的。即使开口之前已经考虑了好长时间,他还是不敢放心。 毕竟这不是一件小事。一旦失败,受到牵连的人不仅仅是枚皋,还有窦婴。 他不希望自己成为窦婴的掘墓人。 转过拐角,梁啸停了下来。他听到了说笑声。隔壁是书院,此刻应该没有人了,怎么还有人说笑。梁啸想了想,转身穿过角门,向书院走去。 书院在山岭的半中间。在夜色中,灯光从琉璃里透出来,像一块璀璨的水晶。透过琉璃窗户,梁啸隐约看到了几个窈窕的身影。他好奇不已,加快脚步,走到书院走廊上,隔着窗户向里看。 刘陵、梁郁都在,月亮、贝塔等人也在,还有被梁啸买下,安排去服侍桓远的越女,一个个坐在书案后,有的握着笔在写字,有的捧着书在读,有的则托着腮,仰着头,看着讲台中间的梁郁。 梁啸手持教鞭,若有其事的点着身后一片空白的木板,像一个老学究,表情生动,动作夸张,不时的引起一阵阵笑声。梁啸诧异不已。在他印象中,梁郁人如其名,一直是自带忧郁光环的安静女子,没想到她还有如此活泼的一面。 梁郁先看到了梁啸,冲着坐在前排的刘陵使了个眼色。刘陵转头一看,连忙起身走了出来,脸上的红晕尚未散去。“回来了?” “你们这是干什么?” “没什么事,坐在一起说说闲话。吃晚饭的时候,文姬说起即将改造书房的计划,一时兴起,便先到书院来体现一番。”刘陵拉起梁啸的手,走到一旁。“夫君,我想重挑几个人服侍醒师傅,把这几个越女换回来。” 梁啸一听就明白了刘陵的意思。其实他刚才看到这几人的时候就大致猜到了。 “你不放心?” “嗯,倒不是说她们有什么问题,只是师傅那里人多口杂,而她们又太单纯了,不知道人心险恶。与外人接触太多,恐怕不妥,还是有所限制的好。” “行,这件事你安排吧,师傅那里不会有问题。” “那就这么定了。”刘陵转身,准备回屋。梁啸拉住了她。“我事有要和我说。” 刘陵好奇不已。“什么事这么急,不能等我回去再说?” “我和枚皋谈了一些事。” 刘陵眨眨眼睛,抬起手。“你等等,我回去和文姬打个招呼,先和你回去。” 梁啸也没有坚持,等刘陵进去,和梁郁、月亮打了招呼,这才出来。两人肩并肩,沿着长长的走廊,谁也不说话。等回了房,关上房门,梁啸才坐在床边,将和枚皋交流的过程说了一遍。 刘陵眨眨眼睛,不解地看着梁啸。“就这事?” 梁啸讶然。这是多重要的事啊,刘陵怎么这副漫不经心的表情。“这……不重要吗?” “当然重要。”刘陵走到梁啸身边,伏在梁啸肩上,伸手拨过梁啸的脸,在他鼻尖点了点,黛眉轻挑。“不过也没有那么重要。夫君,你最近太紧张了。” “呃……”梁啸无语。不是我太紧张好吧,是你太放松了。这么大的事,你当过家家呢? 见梁啸这副眼神看着自己,刘陵咯咯地笑了起来。她眼珠一转。“现在时辰还早,你是先练导引术,还是等会儿再练,或者今天就别练了。一阴一阳谓之道,你精神过于紧张,我要帮你放松放松。” 梁啸翻了个白眼,伸出双手,按住刘陵的肩膀。“我说翁主,你别开玩笑了好吗?我跟你说正经事呢。” “我说的也是正经事啊。”刘陵眨眨眼睛,更显魅惑。“你现在太紧张,想什么事都会钻牛角尖。如果不能放松下来,你怎么能处理好这件事?就像射箭一样,不用蛮力,乎自然,才是正确的射箭之道。” 梁啸语噎,居然想不出理由来辩驳。刘陵见状,干脆也不征求他的意见了,起身叫来贝塔、希娅。“你们打些水来,服侍夫君洗沐,自己也洗一洗。” 梁啸一听,吓了一跳。“翁主,你这是……” “好好坐着。”刘陵伸出两根手指,压在梁啸唇上,示意他不要说话。“我自已有数。别忘了,我是淮南翁主,论道术,淮南王府收藏的典籍堪称天下第一,即使是和宫里的秘书阁相比也毫不逊色。你以为只你有会导引术,我就不会么?” 梁啸眉头微耸,无声而笑。 梁啸摊开双臂,躺在床上,越想越觉得可笑,忍不住笑出声来。 刘陵说得没错,他现在放松多了。虽然他依然不能像刘陵一样轻松,但至少他明白了其中的原因。 正如枚皋比他想象的更容易接受他的蛊惑一样,刘陵对这件事的态度也没有他想象的那么严重。或者说,是他自己把这件事看得太重了。而根本原因则在于他们的思维习惯不同。人的思维方式往往落后于时代。汉代的皇权虽然正在迅加强,刘陵、枚皋的思维却还停留在策士纵横的战国时代,他虽然来自民主法的现代社会,思维却不可避免的保留着权利高度集中,动则得辄的封建帝制时代。 在刘陵、枚皋看来,他们只是集结更多的力量,形成舆论,向朝廷进谏,并非谋逆,所以没必要太担心,大不了免官罢职,终生不能为官。在他看来,这其实就是逆龙鳞,天子一怒,他们随地可能人头落地。 从结果来看,他的紧张更有道理。可是换句话说,如果枚皋的想法和他一样,恐怕就不会答应得那么爽快了,换个地方做官和以命相搏完全是两个概念。 刘陵爬了过来,伏在梁啸胸口,捏捏梁啸的鼻子,笑盈盈的问道:“笑什么?” “没什么,你的办法很有用。” “那当然。”刘陵很得意。“文武之道,一张一弛,你绷得太紧了,我就得给你松松劲。你要是太放松了,我就要给你提个醒,这才能张弛有度嘛。” “没错,你真是我的贤内助。”梁啸将刘陵搂在怀中,看着屋顶。“既然枚皋主动请战,我就让他和窦婴冲在前面。我打算在庐山多呆一段时间,做些准备,你觉得如何?” “做什么样的准备?” “武器、钱、情报,当然,还有人。” 刘陵眼前一亮。“具体说说。” “以小搏大,必须要有点杀手锏。虽然不希望动武,可是必须要有这样的准备。天子是个很强势的人,如果没有足够的武力威慑,谁也不能保证他不会撕破脸,兵戎相见。” 刘陵连连点头。“没错,真要交兵的话,朝廷有绝对优势。当年的吴王刘濞准备了三十年,都没能挡住朝廷的大军,仅凭淮南国的这点人口,肯定不够。”刘陵用双臂撑起身体,好奇地打量着梁啸。“在琉璃、马镫、炼钢术之外,你还有什么样的杀手锏没拿出来?” “你觉得我会把全部的家底都献给朝廷?”梁啸皱了皱鼻子,一副自鸣得意的模样。“放心吧,最好的东西,我都留着呢。” “是吗,那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好东西。” “既然决定在海外建国,战船当然是关键。之前决定在豫章造船的时候,我就想过这个问题。你在茂陵做的那些试验也是这个计划的一部分。在这些基础之上,我们能打造出更加强大的战船,届时就算天子组织上百艘楼,我也一样能灭了他。” 刘陵睁大了眼睛,将信将疑。“当真?” 梁啸白了她一眼。“翁主,你永远不要低估了技术的力量。有位伟人说过,科学技术才是第一生产力。你想想看,马镫很简单吧?有了它,汉军骑士只要练习一两年时间,就能和从小生活在马背上的匈奴人抗衡。炼钢术也不复杂,可是有了它,陈家赚得盆满钵满……” 听了梁啸的解释,刘陵眉开眼笑,好奇心大起。“别卖关子了,你就直说吧,怎么提高楼船的战力?” 梁啸也有些兴奋起来,翻身坐起,披衣下床,取过一只船模,又回到床上,盘腿而坐。 “先,我要改进推进方式,提高推进效率。按照我的估计,至少可以让船增加一半。其实,我要加大船体,然后在船上加装巨弩,增加远程攻击能力,再加上拍杆,增强近战能力……” 听着梁啸如数家珍的解说战船的改造思路,刘陵听得如痴如醉。她亲眼见过梁啸改造楼船,也亲自主持了几个月的船舶试验,经手的船模不下百,已然是大半个造船专家。可是,梁啸此刻说出来的设计还是让她大开眼界,直呼不可思议。 见以聪慧闻名的刘陵一脸崇拜的看着自己,梁啸不禁有些自信心爆棚。怕个毛啊,皇帝就牛逼?真要较量起来,还不知道谁能笑到最后呢。 甘泉宫,天子伏在宽大的御案上,一手托着额头,一手摩挲着巨大的地图,迟疑不绝。 地图是西域地图,经过枚皋两年多的实地测绘,他手头的这副西域地图已经足够精细,能让他对西域的形势一目了然。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更加不安。 匈奴人卷土重来,羌人两面讨好,从南北两个方向侵入河西,斥候已经到达武威一带。秋天很快就要到了,如果不尽快做出预案,一旦匈奴人、羌人入侵,河西的控制权必然易手。 如果换成几年前,朝廷对河西的情况根本不关心,因为河西本来就不在大汉的控制之下。现在情况不同了,经过梁啸等人的努力,李当户、李舒昀等人在西域诸国驻兵,河西已经被汉军控制,胡汉商人络绎不绝,不仅带来了西域的奇珍异宝,也带来了西域诸国对大汉的臣服之意。 这时候失去对河西的控制,不仅西域诸国对大汉的向往将得而复失,朝廷的脸面也会严重受损。 更重要的是,此刻开拓西域的第一人梁啸正在庐山“养病”,虽然他增了梁啸的食邑,驳斥了弃用梁啸的流言,可他自己心里清楚,如果不能击退匈奴人的进攻,难免会有人认为离开了梁啸就办不了大事,将梁啸免官是朝廷不会用人。 他不想给人留下这个印象,就只有一个办法,在梁啸“养病”的时候,依然能强力击退匈奴,牢牢的把握住对河西的控制权,甚至要比梁啸做得更好。 怎么才能做得更好,谁统兵出征能比梁啸更出色? 天子在脑子里一遍遍的筛选着可以出征的将领:韩安国,李广,卫青,曹时,镇守北疆的程不识? 天子犹豫不决,这些人各有长处,但不管是谁,都无法过梁啸。最有能力的是卫青,但卫青的能力充其量和梁啸伯仲之间,要让他完成得比梁啸更好,似乎不太可能。 天子有些焦躁,重重地吐了一口气。他抬起头,对侍立在一旁的主父偃、徐乐招了招手。“对于西征的人选,你们有什么好的建议?” 徐乐说道:“陛下,臣以为,若论对西域的熟悉,没有人比梁啸更合适了。” 天子沉默不语。 主父偃轻声笑道:“陛下,臣以为不然。这次出征,最重要的战场不在西域,而是河西。论对河西的了解,当以枚皋为最。即使是梁啸,在这方面也要稍逊一筹。” 天子露出一丝笑意。“没错,枚皋对河西的情况最清楚,有他作向导,不管是谁,都不会有迷路之忧。” “陛下所言甚是,所以臣推荐平阳侯统兵出征,以枚皋为行军参谋。平阳侯将门之后,又是阳信长公主的夫婿,忠心无虞,正是最合适的人选。臣听说,就连梁啸本人,对平阳侯也是非常推崇的。” 听了主父偃最后一句,天子眉毛一挑。他也听过这句话,是韩说转述的。梁啸对曹时如此推崇,看起来有些诡异。在统领水师出征闽越之前,曹时可没有统兵作战的经验。梁啸是怎么判定他有用兵之能的,而且评价还那么高。 莫非他们之间有过交往,曹时给了他好处?天子心头升起一朵疑云。 第543章新纸 仙人观下,天子负手而立,仰望着高大的仙人铜像,眼神有些迷离。 曹时匆匆赶来,见天子出神,连忙放轻了脚步。一旁侍立的小宦者常融见了,连忙提醒了一句。 “陛下,平阳侯觐见。” 天子收回目光,咳嗽了一声,恢复了些许尊严,多了几分笑意。他冲着曹时招了招手,示意曹时近前。曹时不敢怠慢,快步走到天子面前,一揖到底,恭敬异常。 天子很满意。作为功臣集团的代表,又是阳信长公主的夫婿,平阳侯曹时这样的表现堪为臣表。由此可见,在长达几十年的争斗之后,功臣集团已经烟消云散,不可能再对朝廷产生威胁。 强者抑之,弱者扶之。这是为政的不二法门。 天子脸上的笑意更浓。他上前一步,轻托曹时的手臂。“姊夫,何必如此拘谨。特地选在这里见你,就是想放松一下。你看,仙人在侧,我们也暂时抛了君臣之别,说说闲话。” 曹时受宠若惊,心里却更加不安。他太清楚天子的脾气了,突然间的礼遇让他手足无措,不禁反思起自己这段时间以来的言行举止,看看有没有什么犯忌的地方。 天子将曹时的神情看在眼里,眉梢轻轻一挑,转身向前走去。曹时紧紧跟上,拱手而行。天子说了几句家常话,慢慢地将话题引到了闽越的战事。曹时统领水师出征,攻克东冶,平定闽越,立了功。但是平阳侯的食邑并没有增加,只是赏赐了千金。 这个封赏很不寻常。按照常规,身为主将之一,立了这样的功,曹时应该增邑才对,特别是在梁啸这个使者都增邑一千二百户的情况下。曹时有功而不增邑不合常理,可曹时对此一句话也没说,平静的接受了。 “这次出征,你立了功,我非常高兴,平阳侯后继有人。姊姊有你这样的夫婿,是她的幸事。” 曹时的额头沁出了微汗。他小心翼翼的说道:“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此次出征,上托陛下英明,下赖将士用命,臣忝为水师主将,虽有小功,不足称道。” “你太谦虚了。”天子眯起眼睛,笑容满面。“懿侯(曹参)当年战功第一,为大汉立下了汗马功劳,是名副其实的国之砥柱。你是他的嫡传,也要多为国效力才是。” “臣敢不效命。”曹时更加紧张,连声音都有些颤。 曹参是战功第一不假,可是后来功臣第一的却是萧何,汉高祖刘邦那句“功人功狗”的评价就是专门针对曹参而。曹参为人强势,后来继萧何为相,强势阻止了汉惠帝干涉政事的企图。抽在曹窋身上的两百鞭子一直记在历代天子的心里,曹参之后,曹家就再也没有人出任三公九卿之类的高官,在政治上无所作为。 曹家的遭遇就是功臣集团的缩影。只不过曹家一向家规甚严,没有出现那种为非作歹的子弟,所以一直保持着爵位不变。到孝景帝时,他还因温顺恭谨娶了平阳公主,成为朝廷安抚功臣集团的标志。 这次出征,他是有意藏拙,大部分时候他都躲在后面,由卫青冲锋陷阵,伍被临阵指挥。此刻天子说这样的话,他不知道是说他没有尽力呢,还是有其他的意思。 “同行诸将,你都熟悉吧?” “嗯……有些接触,没有深交。” “没事,反正是闲聊,说来听听。”天子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迟疑了片刻,又道:“河西不怎么太平,朝廷可能要用兵河西,我想听听你的建议。” 曹时一怔,心头一紧。他就知道天子不会真的闲得没事,找他来,肯定有事。河西用兵?那最合适的两个人自然是梁啸和卫青了。论能力和对河西的了解,自然是梁哪最合适。可是这次封赏之后,卫青的食邑已经过梁啸,天子似乎有意用卫青来代替梁啸,那还是推荐卫青的比较好。 曹时盘算了一番,这才开始评价诸将。韩安国老成持重,思虑周密。伍被足智多谋,明于形势。卫青忠厚耿直,勇猛善战。韩说少年意气,敢打敢冲。曹时有意无意的将梁啸排在了最后,称他胆大如斗,善用奇兵,但有时候又过于冒失。 天子听了,哑然失笑。“你知道梁啸怎么评价你吗?” 曹时茫然地摇摇头。“梁啸评价过臣?” “之所以选你出征,固然因为你是我的姊婿,但梁啸对你的评价也是原因之一。”天子将郎官汇报来的消息说了一遍,又说道:“相比于他对你的赞誉,你对他的评价可不算高。” 曹时愣了好半天。还有这样的事?他可是一点风声也没听到。他与梁啸一起从闽越回来,也没看到梁啸对他有什么特别之外。他想了想,突然灵光一闪,苦笑道:“陛下,臣觉得,可能是个误会。” “误会?” “是的,他说的这个平阳侯可能不是臣,而是另有其人。” 天子忍不住笑了起来。“除了你,还有另外一个平阳侯吗?” 曹时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天子。天子愣了片刻,忽然恍然大悟。“你是说……我?” “正是。”曹时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接着说道:“没错,臣与梁啸一路同行,并无深交。在此之前,除了上朝,从未与他有过来私下交往。臣又没有统兵出征的先例,连在军中任职的机会都没有,他如何能知道臣是否会用兵?” 听了曹时的解释,天子也觉得有理。他和梁啸有过多次接触,能感觉到梁啸对他的欣赏。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是以平阳侯的身份和梁啸见面的,梁啸怀念那段时光,依然用平阳侯来称呼他,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考虑到梁啸评价一个人从来不是根据传言做出判断,基本都是经常见面,比较熟悉的人,比如卫青,比如霍去病,他说的那个“平阳侯”指自己的可能性的确大于指曹时。 天子忽然笑了起来,抑制不住心里的得意。梁啸一向比较骄傲,他从不以身份看人,卫青、霍去病都是奴仆出身,他却一点也不轻视他们。事实证明,卫青确实有能力,而霍去病虽然年幼,天赋也着实异于常人。这么说来,梁啸对他的推崇也不会是客套话,而是他真正的看法。 知我者,梁啸也!刹那间,天子大有心有灵犀之感。他感慨了片刻,又问道:“那依你之见,谁能担负起出征河西的重任?” 曹时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卫青。” 天子笑了,摇摇头。“我觉得还有一个人比他更合适?” 曹时愣了一下,不太确定的说道:“梁啸?” “不。”天子指了指曹时的胸口。“你。” 天子下诏,拜平阳侯曹时为征西将军,长平侯卫青为副,案道侯韩说等新锐将领从征。消息一出,李广固然大失所望,窦婴也非常意外。这么大的事,天子居然没有事先和他商量一下,这和他的预期相去甚远。 他原本以为,天子将他这个“老臣”留在身边,就算不立刻委以重任,也要事事咨询,查漏补阙,现在看来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窦婴很失落。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有一种回长安隐居的冲动。 同样郁闷的还有董仲舒,或者说,董仲舒比窦婴还要郁闷。他不惜冒犯天颜,将山东大水的原因解释为屡动干戈,用兵太频,结果话音未落,天子又决定西征了。这比打了他一个耳光还难受。他所有的心血都化作泡影,天子拿走了想拿的,而他最看重的那些理论,却被天子当作破鞋一样扔了。 两个失落的人很自然的走到了一起。借着讨论学问的机会,窦婴和董仲舒的交情迅升温。 枚皋在庐山住了数日,在梁啸的陪同下饱览了庐山风光,品尝了彭蠡银鱼,准备离开。 梁啸给他准备了一些礼物,无非是豫章的一些土物产,长安不多见,却也算不上稀罕。枚皋也没太当回事,以他和梁啸的交情,没必要为了这些常规的礼物过于客套。 不过,当梁啸命人抬出一只黑漆箱子的时候,枚皋有些意外。这只箱子很漂亮,里面的东西自然也很珍贵。 “这又是什么?” “纸。” “纸?”枚皋不解。纸是很贱的东西,有必要用这么精致的箱子来装吗? 梁啸也不解释,命人打开箱子,露出一叠洁白平整的纸张,淡淡的香气弥漫开来,让枚皋有一种回到庐山竹林的舒畅感。梁啸拿起一张纸,递给枚皋。枚皋接在手中,翻来覆去,看了又看,越看越欢喜。这纸和他印象中那种又粗又硬的麻纸完全不同,仅是外观就惹人欢喜。 “试试。”梁啸拿过一支蘸饱了墨的笔,笑盈盈的递给枚皋。“吃了那么多美食,看了那么多美景,你不留下两篇赋就想走,未免也太便宜了你。” 枚皋哈哈大笑,提起笔就要写。梁啸连忙拦住。“这纸和竹木简不一样,你要掌握好墨的份量,否则写出来就是一团。” 枚皋按照梁啸的说明,在砚上刮去浮墨,这才落笔。开始几个字还有些不适应,晕成了墨点,但他很快掌握了诀窍,写的字越来越漂亮。他本来就以文思敏捷著称,此刻新得好纸,心情愉快,更是思如泉涌,下笔如风,不大功夫,一篇《庐山赋》问世。 梁啸拿起赋,慢慢吟诵,赞不绝口。“这篇赋写得好,不过,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梁啸挤了挤眼睛。“这些纸是封口费,换你闭口不宣庐山之美。” 枚皋大惑不解。他刚写了一篇得意的大赋,正想着传遍天下呢,梁啸却要封他的口,这是何意? “我不想有太多的人知道庐山,扰了我的清静。” 枚皋恍然大悟,不禁放声大笑,指着梁啸说道:“你好贪婪啊,居然想独占庐山。” “不敢,若是你来,必然竭诚招待。”梁啸笑嘻嘻的说道:“我也没有要求你一辈子绝口不提,只是给我几年时间,待我安安静静地将要做的事做完。为了补偿你的损失,我届时会帮你印行文集,颁行天下,让天下识字之人都知道你枚少孺的大名。” “你说什么?”枚皋一时摸不着头脑。 “你别管那么多,这几年用心写几篇好文,再将以前的文章拾捡拾捡,到时候我用这种纸帮你印上几千部,每个州县都送上几部,你还愁天下人不认识你枚少孺吗?” 枚皋哈哈大笑,只当梁啸是在开玩笑。这年头的文章全靠手抄,就算再重要的典籍也没有抄几千部这么奢侈的做法。他的文章再好,还能和圣人经典相比? “多谢了。”枚皋大大咧咧的拱拱手。 见枚皋不相信,梁啸也不多解释。等淮南王把印刷术搞出来了,枚皋自然会相信。这些纸,不过是一次革命的第一声枪响罢了。 “少孺,你到长安之后,送一些这样的纸给董夫子,让他好好做些准备。用不了多久,会有人向他挑战。他就等着应战吧。” 枚皋心领神会。要想谏阻天子触及游侠、游士的生存基础,董仲舒的《天人三策》及他所治的《公羊春秋传》必须打倒在地。枚皋读的书比梁啸多,他很清楚,相比于天人感应的阴阳家理论,《公羊春秋传》的大一统才是天子行事的理论根基。 枚皋戏谑的指了指箱子中的纸,又晃了晃手中的笔。“这么说,这是战场,这就是长矛了?” “没错,而你就是冲锋陷阵的勇士,写的也不是赋,而是战斗檄文。”梁啸乐不可支。“我祝你马到成功,旗开得胜。” 枚皋也笑得合不拢嘴。他连连摇头。“论经学,我可不是董夫子的对手,不过,我可以先打个头阵。伯鸣,这样的纸,你尽快再给我送几箱子来。对于以文墨为生的我辈来说,这可是最好的敲门砖,无往而不利。” “多了不敢说,我每个月可以供你五百枚,一个钱也不要。” “一千。”枚皋用力一拍梁啸的肩膀。“五百自用,五百送人。” “一言为定。” 第544章手足 枚皋在半路上遇到了传诏的使者,天子让他立刻赶到甘泉宫,就任征西将军曹时的军谋。枚皋喜出望外,昼夜兼程,仅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就赶到了甘泉宫,半路上只在长安停留了片刻,入宫找太史令司马谈。 司马谈正在天禄阁观星,安放大型千里眼的屋子里乱糟糟的,到处堆着书籍,案上散放笔墨算筹。司马谈脸色苍白,两眼通红,一离开千里眼,眼神就有些虚。看到枚皋进屋,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将案上的算筹拨乱,又将摊开的帛书卷起来,压在墨迹点点的袖子下面。 “原来是枚少孺啊,吓了我一跳。” 枚皋打趣道:“太史公辛苦了。” “哈哈,不辛苦,不辛苦。”司马谈摸摸鼻子,指头上的墨迹将鼻端抹黑。“就是……兴奋。” 枚皋眉毛一扬。“现了重大秘密,却不能与人分享?” “是的,是的。”司马谈应声答道,随即又觉得失言,掩饰地干笑了两声。正如枚皋所说,他现在的心情很复杂。一方面,他通过千里眼看到了一个普通人无缘知道的星空,现了大量的星辰,完全可以彻底推翻现有的星象学。可是,他还没有推导出定式,所以无法将这些现公之于众,就像怀揣至宝,却只能穿着旧衣,像乞丐一样的走过闹市。 他希望的可不是这个,他希望是的一朝成名,自立门户,成一代宗师。 “你……这是从哪儿来?” “从庐山。”枚皋轻声笑道:“淮南王府的门客明了一种新的定式,我觉得可能对你能有所启,所以特地赶来相告。” “定式?”司马谈一下子蹦了起来,瞪圆了眼睛。“什么定式?” 枚皋也不说话,从怀里拿出两根小钉子,按在书案上,又拿出一根细绳,将两端分别系在两根钉子上,又拿起一把削刀,挂在绳子上,在桌上画了半个椭圆,转过来又划了半个椭圆。然后放下削刀,拿起笔,在帛书上写下一个定式,扬长而去。 司马谈盯着刻在案上的椭圆,眉头紧锁,眼珠一动不动,就像是一头饿狼看到了一只羊羔。 枚皋离开未央宫,又赶到陈掌家。 陈掌出门迎接,将枚皋迎到堂上。一入座,枚皋就说道:“陛下命我将霍去病带去甘泉宫,你们立刻准备一下。” 陈掌虽然不明白枚皋来意,但既然是陛下的命令,他们当然求之不得。霍去病拜桓远为师,学习射艺,刚刚学了几天,梁啸就被免官,离开了长安。陈掌为此后悔不已,早知如此,就不和梁啸走得那么近了,还白白被他踹坏了一扇大门。如今天子召霍去病入宫,可见恩宠未衰,他总算松了一口气。 见陈掌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枚皋很是不屑。陈掌怎么说也是贵戚之后,为了富贵娶卫少儿为妻了就罢了,如此一惊一乍,患得患失,实在有失身份。 “陈君,陛下正有志于天下,唯才是举,霍去病天赋过人,将来成就不可限量,陈家的富贵也许就寄托在他的身上。你当多些耐心,莫乱了阵脚。当年献侯(陈平)辅佐高皇帝,败项羽,擒韩信,被匈奴四十万骑困于白登而面不改色,是何等的豪气。你可不能坠了献侯的门风,为后人所笑。” 陈掌尴尬不已,唯唯嚅嚅,郁闷得要死。枚皋走后,他长吁短叹,久久难平。堂堂的功臣之后,如今却被一个年轻小子批评,实在是丢人。若是再早三十年,功臣雄风尚在的时候,哪能容枚皋如此放肆。 一时之间,陈掌追往忆昔,感慨良多。 枚皋带着霍去病,离开了陈家,出了长安城,直奔甘泉宫。 霍去病没带什么行李,除了几件随身换洗的衣物,就是梁啸送他的弓马。他一直没有说话,直到出了长安城,在驿道上轻驰,他才问了一句:“枚君,我师傅和师兄怎么样?” 枚皋回头看了他一眼。“你担心他?” “嗯,好好的,突然就走了,连茂陵的庄园都卖了,怎么能不让人担心。你这次去庐山传诏,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枚皋笑了。“好消息。陛下赏他出使之功,增邑一千二百户。”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要把师兄赶到长安?”霍去病仰起头。“是因为师兄要为山东百姓进言吗?” “你觉得应不应该进言?” “我不知道。”霍去病低声说道:“其实陛下对师兄是很看重的。如果师兄一心作战,不关心那么多事就好了。他总是教我说做事就像射箭,要专心,可是他自己为什么要关心那些事?那些事不是有其他的大臣管吗?” 霍去病的声音很低,淹没在马蹄声中,枚皋听得不太分明,可是从霍去病的神情上,他看出一些与他年龄不太相衬的味道。他多次听梁啸说起霍去病的天赋,但他本人并不太相信,一个十岁的孩子,就算聪明,又能聪明到哪儿去,居然能让梁啸如此看重。他一直以为梁啸是怜惜霍去病,现在却觉得,在这个问题上,恐怕他的眼光不如梁啸。 霍去病有出同龄人的成熟。 梁啸的眼力的确非我能比。枚皋自嘲的笑了笑,对未来充满了信心,不由自主的挺起了胸膛。 枚皋赶到甘泉宫,第一时间请见。天子惊讶于他的度,随即召见了他。看到大步流星走来的枚皋和霍去病,天子眼前一亮,转身对曹时说道:“你看,我给你安排的这个军谋不错吧?” “陛下,臣与枚少孺一起出征闽越,对他的能力早有耳闻。” “哈哈,那时候只是耳闻,这一次要让你亲眼看看。待你大捷之时,就让他写军书,一定文质彬彬,相得益彰。” 曹时笑道:“臣也希望早点有这一天。” 说话间,枚皋和霍去病赶到天子面前,躬身行礼。天子看了一眼霍去病背的弓,皱了皱眉。“小子,我不是赐了你好弓么,你怎么不用,却背这样的竹弓?” “陛下所赐弓太过强劲,臣射艺未成,勉强使用,只能用蛮力。竹弓虽软,却是立规矩。揠苗助长,非智者所为。” “嚯!好大的口气。”天子吃惊地挑了挑眉,转身看看曹时。曹时也觉得很诧异。卫少儿是平阳侯府的奴婢,霍去病是在平阳侯府出生长大的,曹时见过他。现在看他这副少年老成的模样,不禁大感意外。 “谁告诉你的?” “我师兄,冠军侯梁伯鸣。”霍去病取下竹弓,爱惜地抚了抚。“这是他当年练习射艺用过的弓,听说是我师傅所赐,现在他把射艺和弓一起传给了我。” 天子本来还想调侃两句,听说这是梁啸自己练习射艺时用过的弓,立刻把那些话咽了回去。得知梁啸代师收徒,教霍去病射艺,他原本还有些怀疑。射艺和学问一样,都是家传的,在某种程度上甚至比学问还要保守,非亲近不传。梁啸能把这样的绝技传给霍去病? 可是现在看来,恐怕梁啸真的把射艺传给了霍去病。以此推理,他离开长安的时候没有带上霍去病就显得另有深意了。很显然,他这是不想连累霍去病,也不想把霍去病这个天赋过人的少年收为己用。要是换了其他人,这样的人才怎么可能轻易放弃,从小教大的,忠诚绝非普通门客可比。 “很好,你用心练习吧,等你的射艺和你师兄一样精妙,再用我赐的弓不迟。” “谢陛下。” 枚皋在一旁看着,心里松了一口气。他从天子的语气中听出了些许松动,还有那么一丝歉意。这是好事,如果天子一直对梁啸抱有成见,他们的计划是很难成功的。出海毕竟是不得已的下策,如果可能,他们还是希望辅佐天子,君臣同心。 枚皋入殿,御案上铺着他和马戎绘制的河西地图。天子和曹时正在讨论关于西羌的用兵问题。 “枚少孺,你对河西的情况最了解。依你之见,平定河西,当采取什么样的策略?” 枚皋沉吟片刻,拱拱手。“陛下,欲定河西,必先安东南。” “东南?”天子眼神微闪,手指在地图上轻敲了两下,神情有些不悦。 他很清楚枚皋在说什么,淮南王刘安请求徙藩的奏疏早就送到了他的面前,他也和身边的几个近臣商量过了,只是还没有结论。有人建议接受刘安的请求,将他徙往东冶,为国守边。也有人反对,认为这样做会使刘安脱离朝廷的控制。万一他和南越勾结,为祸将比闽越更严重。 他是想问问枚皋的意见,却没想到枚皋一见面就主动提起了这个问题,而且毫不掩饰他的想法。 “东南怎么了?”天子语气淡淡的问道。 枚皋转头看了一眼曹时,拱拱手。“君侯,你对南越太子的印象如何?” 曹时一愣,他没想到枚皋会把矛头转向他。他尴尬的看着天子。天子眉头皱得更紧,怒心隐。枚皋在他面前卖关子,这让他很不舒服。不过,他没有作,给曹时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直言无妨。 曹时想了想。“南越太子缺少礼数,举止轻佻,对朝廷也不够恭敬。” 天子愣住了。他见过赵婴齐,觉得赵婴齐很恭顺,怎么在曹时的眼里,赵婴齐却是另一副模样?他立刻意识到枚皋所说恐怕不是信口开河,南越真的不如他想象的那样已经彻底臣服。如今山东大水未平,朝廷又要在河西用兵,粮赋缺口需要来自南越的稻米补充,如果南越出事,影响可不小。 一念及此,天子变得不淡定起来。“你们说说,南越究竟是怎么回事。” “陛下,这次能够平定两越,有取巧的成份。”枚皋也不客气,开门见山。“闽越灭国,一方面是因为他们没料到我军会从海路起攻击,另一方面,却也是因为他们的主力被牵制在漳浦,救援不及。南越臣服,原因又有不同。我军的强大兵威固然是重要原因,可南越对我朝知之甚少,被吓住了,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关键。如今南越太子入朝,他们已经知道了我们的虚实,会不会另有想法,不可不防。” 天子眨眨眼睛。“他们是被吓住的?” “没错,一是我军势如破竹的平定了闽越,一是我军以少胜多,大破余善率领的闽越主力。特别是后者,是赵婴齐亲眼所见。” 天子挠了挠头,有些反应过来了,不由得啼笑皆非。他一直以为南越臣服是真的实力不行,现在想想,恐怕不是这么回事,这里面有不少巧合的成份。别的不说,漳浦之战,汉军兵力虽然有限,可是出战的两位将领却是如今大汉能拿得出来的最佳组合。 一个是梁啸,一个是卫青,都是以骑战成名的年轻将领。如今梁啸在庐山“养病”,卫青要随曹时西征,万一南越有变,他还能派得出这样的组合吗? 南越会有变吗?天子越想越不安。南越太子虽然已经到了长安,出使南越的正使严安到现在还没回来,可见南越的事并不怎么顺利,至少不像他以为的那么顺利。 事实上,他们都清楚南越的实力绝非闽越可比,否则王恢不会看着南越这块肥肉不取,这可是了立功封侯的大好机会。 “这么说来,安定东南,的确是当务之急。”天子轻轻地吁了一口气,还是迟疑不决。“可是,怎么才能安定东南?徙藩,是不是最好的选择,会不会是饮鸩止渴?” 曹时紧紧地闭着嘴巴,一声不吭。 天子也没指望他,把目光转向了枚皋。枚皋慢慢地挺直了腰杆,伸出一只手,张开五根手指。“陛下,宗室是手足,如果连自己的手足都不能信,那陛下还能信谁?” “话虽如此,可当年高皇帝封刘濞于吴,可是遗祸不浅。闽越地势险要,万一……” “闽越地势险要,可是闽越丘壑纵横,耕地有限,比起淮南,闽越何足挂齿?”枚皋拱手道:“陛下,要论威胁,恐怕南越的威胁都要比闽越大得多。退一步讲,陛下也可以将几个重要的关隘控制在手中,就算淮南王有异心,区区一介书生,又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第545章大局 天子虽然没有立刻答应,却有所心动。 枚皋说得没错,刘安不是刘濞,他不过是个书生。别说是闽越那种穷地方,即使是比闽越富庶几倍的淮南,他也没能玩出什么花样来。既然他主动请求徙藩,何不成全了他,以免刀兵相见。 异姓王、功臣集团相继消亡之后,削弱诸侯王是朝廷的既定方针。从孝文帝时开始,贾谊就开始建议削藩,到如今梁啸、主父偃先后提出的推恩令,都是为了这个目的而生。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大规模的推行,只是要等一个机会罢了。 淮南王刘安主动提出徙藩,无疑是一个大好契机。如果其他诸王能效仿刘安,主动提出将封地远徙,诸侯王对朝廷的威胁就可以迎刃而解,至少可以大大的缓解,朝廷也能将那些封地收回来,财赋增加,可以调控的财力、物力都会有明显的增长,对接下来的征伐也是一个利好。 天子摸着下巴,迟迟没有说话。他虽然心动,警惕性却未丧失。枚皋从庐山归来,一见面就提出徙藩安定东南之策,他不得不怀疑和梁啸有关。梁啸和刘安是翁婿,他在这里面起了什么样的作用? 他想出海?天子心里欣然咯噔一下。他迅联想到梁啸最近的一举一动,越想越觉得可能性很大。他想了想,忽然轻声笑了起来。“梁啸的病情怎么样?” “病没什么关系。”枚皋没好气的说道:“关键是懒。” “懒?”天子很诧异。他预想了很多,唯独没有想到这个答案。 “是啊,他如今封邑五千户,家产数千万,庐山有别院,还在陛下赏的菜田万亩,衣食无忧,一家人欢聚一堂,其乐融融,富贵已是人臣之极,自然不想再辛苦了。” 天子的嘴角抽了抽,一时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他既觉得好笑,又有些说不出的羡慕。听枚皋这么一说,梁啸简直比他这个皇帝还自在啊。他还要为各种事务犯愁,梁啸却舒舒服服的做起了田舍翁。即使他夺了他茂陵的田宅,他依然可以活得很安逸。 “岂有此理!”天子忍不住骂了一句。 枚皋和曹时都诧异的看着天子,不知道他在谁说岂有此理。霍去病也是一脸茫然,莫名其妙。 “年纪轻轻,就打算归隐?”天子见状,立刻醒悟过来,连忙辩解道:“他还有一点志气吗,就这么归老山林?” 枚皋、曹时哭笑不得,不知道怎么接天子的话头。现在说梁啸没志气,不肯做事,那又是谁免了他的官,将他赶出长安的?他们心中腹诽,嘴上却不敢指责天子,只好含含糊糊的附和着。天子也知道这事怨不得梁啸,自己的指责实在是蛮不讲理,不免有些讪讪。 气氛一时有些窘迫。 “徙藩是大事,不能草率决定。”天子率先打破了沉默。“南越的事,我也需要再问问严安。如果南越真的不安分,的确需要做好安排。你们先商量河西的事吧,大军出征,兵员调集、粮草,都是很麻烦的问题。特别是……” 天子摇摇头,没有再往下说。他担心是的山东的水患,马上就要到夏季了,雨水增加,水患会更加严重。在这个时候出兵西征,的确不是什么好的选择,不知道有多少人要私下里议论呢。 枚皋也没有再坚持,他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天子采纳不采纳,他也不能勉强。 他向曹时解释起河西的形势,特别说明了西羌各部落的情况。他出使西羌的时候,与各部落的领有过交流,知道哪些部落领倾向于汉朝,又有哪些部落领更愿意和匈奴人打交道,区别敌我,可以分化羌人。如果能得到一部分羌人的支持,可以减少对辎重的要求。 曹时听得很认真。他虽说是将门之后,但他上阵的机会很少,上次出征闽越算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统兵作战。这次天子给他机会统领骑兵主力出征,他自然想抓住机会,立个大功。 君臣几人说得投机,一直谈到深夜。 随后数日,天子又多次召集相关人员讨论,枚皋以其对河西地理的了解,成了不可或缺的人物,每次讨论都是众人瞩目的焦点,一时间名声大噪。 窦婴和董仲舒对面而坐,相顾无语。 天子正在讨论西征的事,他们俩却被有意无意的忘记了,闲来无事,只好谈谈学问。不过一想到眼下的处境,这学问也就没了味道。不知不觉的,两人开始长吁短叹。 就在他们大感失落的时候,枚皋来了。他满面笑容,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一见面就拱拱手,朗声笑道:“窦君侯,董夫子,你们都在啊。” 窦婴直起身子,爱理不理的说道:“哟,这不是枚少孺嘛。怎么没去讨论兵事,有空来看我们这两个老朽?” 枚皋哈哈大笑。“窦君侯,我们待会儿再聊,我先和董夫子说几句。夫子,冠军侯让我给你带几句话,请你好好准备,他要正式向你宣战了。” 董仲舒直皱眉。“他都去了庐山,还不依不饶?” “他啊,做人如射箭,一旦盯上你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窦婴开了个玩笑。“梁伯鸣要怎么对付董夫子,难道他要和董夫子论射吗。要是这样的话,就不用比了,董夫子只能甘拜下风。要是论学问,嘿嘿,那可就不一样了。以他那点学问,除了耍无赖,连董夫子的弟子都能胜他。” 枚皋眨眨眼睛。“窦君侯,你还就真的猜错了,梁伯鸣就是要和董夫子比学问。我知道的不多,只听到了一条,是有关祈雨的。” 董仲舒不安的扭了扭身子,神情尴尬。 “梁伯鸣说,孔夫子不语怪力乱神,董夫子却大搞祈雨法术,不知道是哪位高人传承的学问,又不知是真是假。如今夏季快到了,山东水患有加剧的可能,能不能请董夫子做个法,让雨下得小一点,或者把雨挪个地方,比如下到西域的沙漠去,那里可是缺水得很,就算整个大河都搬过去都没事。” 董仲舒涨红了脸,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 窦婴见状,连忙为董仲舒解围。“这求雨在人,得雨在天,灵与不灵,既要看人的诚意,也要看苍天肯不肯应。如今弊政未改,上苍震怒,就算是董夫子愿意施法,也未必能行的。” 枚皋戏谑地眨眨眼睛。“董夫子,是这样吗?” “呃,呃。”董仲舒连连点头。 “我却听说,这灵与不灵,其实还是要看求雨者诚与不诚。古代大巫祈雨,之所以百试不爽,是因为他们都怀有以身事神的决心,求雨时会将站在柴堆之上。天不下雨,他们就以身自焚……” 董仲舒脸色大变,脱口而出。“枚少孺,你究竟想干什么?” “没想干什么啊,只是想知道你这祈雨的法术究竟是真是假。董夫子,这里也没有外人,你能不能说句真话,这祈雨的法术,究竟是灵,还是不灵?” 董仲舒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说灵,枚皋就要他去施法止雨,解山东水患。如果说不灵,他岂不是自打耳光?在江都的时候,祈雨的法术他可做得不少,而且写进了他打算传世的巨著之中,连抵赖都没机会。 “你……你,这是梁伯鸣的手段么?” “是不是梁伯鸣的手段,并不重要,真相才是最重要的。”枚皋紧紧的咬着董仲舒不放。“你能给句痛快话么,究竟是灵,还是不灵?” 董仲舒恼羞成怒,长身而起,准备不战而远。枚皋横行两步,拦住了他。董仲舒大怒:“枚少孺,你也是读书之人,欲对长者无礼么?” 枚皋笑了。“夫子言重了,我怎么会对你无礼呢,只是有些话还没说完,想请你留步。” “还有什么话,过些日子再说不行么,非要今天说?” 枚皋也不理他,转身让人拿来一叠纸,双手送到董仲舒面前。“夫子,这是梁伯鸣让我转交给你的新纸,请你收好。” “新纸?”董仲舒拈起一张纸,脸色微变。这纸的手感太好了,与常见的粗麻纸判若云泥,绝非寻常之物。梁啸送他新纸干什么? “没错,这是淮南王府新制的纸,比竹木简更便于书写,价格却比帛书便宜很多,最适合写鸿篇大论。嘿嘿,他希望夫子早做准备,将你的依据写下来,以免准备不足,仓促应战。” 董仲舒瞪了枚皋一眼,哭笑不得。不管怎么说,梁啸给他送礼,而且是这么好的纸,的确是一份心意。细说起来,梁啸除了在学术上不依不饶之外,对他并无失礼之处。上次去拜访他,还给他带了一份丰厚的礼物。 “我收下了。”董仲舒叫过一个弟子,捧着新纸,落荒而逃。 枚皋站在门口,恭送董仲舒。窦婴连连摇头。“你这小子,和梁伯鸣走得太近,连说话都像他了。” “窦君侯,董夫子走了,我们好好的聊一聊吧。” “算了。”窦婴连连摆手。“我可没兴趣和你说那些巫术。” “不说巫术,也不说阴谋,说阳谋。” “阳谋?”窦婴眉头一挑,精神起来。 “没错,阳谋。”枚皋也收起了笑容,神情严肃。“窦君侯,你虽说也信奉儒家学术,可你与董夫子不同。我想请问你一句,在你看来,董夫子的天人三策是利是害?” 窦婴眉头微蹙,沉默良久。枚皋这一句话单刀直入,一下子击中了他的要害。如果说是几年前,他可能根本不会考虑这个问题。可是现在,他不得不承认,儒家虽说看起来比黄老之道更适合朝廷的需要,但也只是适合朝廷的需要罢了。对朝廷以外的人,似乎都不是什么好事。 董仲舒的天人三策究竟讲了什么,他心里一清二楚。董仲舒究竟想干什么,他同样一清二楚。董仲舒能干什么,经过这一段时间的观察,他也大致看得清楚。 儒者想取得“代天言命”的权利,要看天子愿意不愿意。天子愿意听,你的理论就是理念,天子不愿意听,你的理论就是废话,说不定还会招来杀身之祸。 这绝不是儒者想要的,也不是董仲舒想要的。 “不用儒家,还用黄老吗?” “当然不能。”枚皋说道:“不过,也不能一弃了之。如果非彼即此,黄老未必就比儒家差。别的不说,至少淮南王府能造出楼船,能造出新纸,可是儒家能干什么?祈雨?” 窦婴忍不住笑出声来。“那你们的意思是?” 枚皋没有直接回答窦婴的问题,反过来问了一句:“窦君侯,你知道太史令最近在忙什么?” 窦婴想了想。“听说在观星,天禄阁有一只大号的千里眼,他用那只千里眼观星,有些新现。” “不是有些新现,而是有大现。”枚皋歪了歪嘴。“一旦这个新现公布于众,现在所有研究星象的学者都要失业。天下只有淮南王和太令史有资格解说天象,因为只有他们有这样的千里眼。” 窦婴眉毛耸起,惊讶不已。“这么严重?” “没错。没有千里眼,我们看到的星象只是一郡一县,有了千里眼,我们能看到的却是整个大汉,你想想看,一个从来没有出过郡县的人,有资格和游遍大汉的人讨论见闻吗?更别说大汉之外,还有更广阔的未知天地。” 窦婴倒叹一口冷气,不禁为董仲舒担心起来。天人感应的基础是对天地的了解,星象是重中之重。如果董仲舒连看到的天都只是一小片天,那他的天人感应岂不是坐井观天的臆语? 他看了枚皋一眼,忽然觉得后脑勺一阵寒意。眼前的枚皋和远在豫章的梁啸在布一个大局,这个局要对付的不仅是董仲舒,他们所谋甚大。他们要动摇的是天下人的信念。 好在是阳谋,不是阴谋。窦婴莫名的感到一阵庆幸。以他多年的为官经验,他就算猜不到梁啸、枚皋的真正用意,也知道他们究竟在与谁为敌。 窦婴权衡再三,心生怯意。“我老了,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这件事关系到大汉的国运,也关系到天下人的福祉。没有窦君侯这样的前辈坐镇指挥,很难有成功的希望。”枚皋长身而起,深施一礼。“请君侯三思。” 第546章反省 窦婴忽然觉得有些脸热,为自己刚刚那一瞬间的胆怯惭愧不已。他低下头,沉吟了片刻,重新抬起头的时候,眼神变得坚毅无比,甚至有些亢奋。 “是梁伯鸣让你这么说的?” 枚皋不假思索的点点头。 窦婴吁了一口气,缓缓点头。“既然他这么看得起老夫,那老夫责无旁贷。你倒说说看,你们的阳谋究竟是什么。” “喏。”枚皋再次躬身行礼,然后向窦婴靠了靠,侃侃而谈。“其实,梁伯鸣对董夫子并无恶感,他赞同他的用心,但反对他的手段。天命太玄,用天命来解说人事,恐怕鞭长莫及。” 窦婴眉梢轻颤,欲言又止。他本想反驳两句,可是想到董仲舒刚才的窘态,他觉得还是不要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了。这些年轻人的手段很粗暴,甚至有些无礼,但是不得不说,这个手段很有效。面对枚皋的质问,董仲舒几乎没有招架之力,只能退避三舍。 “那你们的方案呢?” “从实处着手。” “如何从实处着手?” “经济。”枚皋吐出两个字,又加了两个字。“经世,济用。” 窦婴灵光一闪,沉吟道:“经世济用?听起来,这的确是落到了实处。可是,又如何着手呢?” “论秦。” 窦婴渐渐明白了枚皋的意思,不由得歪了歪嘴。“鉴古论今,以亡秦之迹,论当世之政?” “君侯果然是为政经验丰富的老臣。”枚皋笑了起来,不露声色的拍了两句马屁。窦婴为人自负,如今又落魄,对这种奉承几乎没什么抵抗力。“以史为鉴,是学者最常用的手段。秦亡不过七八十年,史迹甚多,有不少人还亲身经历过秦末的暴政,研究秦事,总比研究三代更容易落到实处。” 窦婴连连点头。枚皋说得在理,不管是儒家还是道家,以古喻今都是最常用的手段,言必称三代是学者的通病。三代渺远,究竟是什么样子,谁也说不清,所以众说纷芸,向来没有定论,全看各人自己挥。可秦朝的灭亡却是近在眼前的事,汉朝开国以来,曾经掀起过一个对秦朝灭亡的讨论高潮,由6贾轫,贾谊继之,晁错做总结,成果斐然。 “亡秦故事,先贤已经多有论说,再提这个话题,还有文章可做吗?” “当然有文章可做。”枚皋笑道:“正如星象,无数先贤已经观察天空上千年,千里眼一出,不是一样现了一个新天地?” 窦婴兴奋起来。“你说的这个千里眼,就是经济?” 枚皋没说话,只是挑起了大拇指,在窦婴面前晃了晃。窦婴大笑,一手抚着胡须,一手扶着案,手指在案上轻轻叩击。开始很慢,声音也有些沉滞,渐渐的,叩击声越来越轻快,仿佛轻盈的舞女伴随着鼓声翩翩起舞。 “不错,这的确是一只千里眼。诸贤论及秦事,往往着重于道德与天命,却很少从经济上着眼。就算有所涉及,也是泛泛而谈。如果能列出具体的数据,详加论证,也许能有新的现。”窦婴瞅了枚皋一眼,哈哈大笑。“梁伯鸣是不是还打算定出定式?” 枚皋笑了。“他对经济知之甚少,恐怕写不出定式。可是君侯为政多年,又做过丞相,主管天下民生,你要是想写出定式,应该不难。” 窦婴心中熨贴,喜形于色。 “除此之外,君侯还有一项常人难及的优势。” “是么,我怎么都不知道?” “君侯,窦家子弟外出游历者甚多。他们开了眼界,看了天下,也比那些只知道斗鸡走狗的纨绔更有见识。如果让他们将自己的见闻集结成书,广为传播,也可以助君侯一臂之力。诗云: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跳出大汉看大汉,也更有说服力,你说是不是?” 窦婴连连点头,思路大开,信心也随之大涨。他原本觉得自己被天子冷落,无用武之地,现在听枚皋一说,他才现自己大有作为。他已经做过丞相,仕途上不可能再有上升空间。可是在学术上,他却没什么建树。做成这件事,写成一部著作,他就可以直追6贾、贾谊等人,青史留名。 立德、立功、立言,这不正是儒者人生的最高理想吗? 窦婴越想越觉得这是为他量身打造的任务,除了他之外,没有人能够完成这样的重任。 “好吧,这件事,老夫应下了。明天再找董夫子商量商量,看看他有没有兴趣。他为人虽然迂阔些,学问底子却是一等一的好。” 枚皋再拜,如释重负。他顿了顿,又道:“我听梁伯鸣说,淮南王府正在研制印书之术,也许君侯的大作就是用这种印书术颁行天下的第1部巨著。” 窦婴放声大笑,意气风。 天子端坐在案前,翻看着田蚡刚刚送来的账簿,眉心轻蹙。田蚡坐在他对面,屏气息声,生怕干扰了他的思路。 这份账簿是西征需要调用的兵员、粮草、辎重等细目,由丞相府的属吏熬了几个通宵才写成的。出征是大事,疏忽不得,这次又是远征河西,行程比以前哪一次都要远,上自天子,下自群僚,没有人敢大而化之。万一兵败,谁也承担不起责任。 由丞相府统计的结果来看,可以提供大军出征所需要的物资和钱财,但一点也不轻松。大汉有积累多年的财富,但这两年用钱的地方太多,先是北征匈奴,然后又是平定两越,紧接着又要出征河西,财富消耗极为惊人。 仅这次西征而言,如果以出兵五万骑,用时半年计算,至少需要三十亿钱。如果算上战胜后的将士封赏,总预算将过五十亿,甚至有可能高达六七十亿。 而朝廷一年能够积存的财富不过十亿,这还是在没有灾害的情况下。如今山东大水,基本上是入不敷出,只能动用以前的积存。前几次作战已经消耗了一部分,这次打完,几十年的积累剩下的将不到三分之一。 如此惊人的支出,不仅丞相田蚡心惊肉跳,就连天子本人也觉得肉疼。花了这么多钱,如果能打赢,那还说得过去。万一打输了……天子不敢想象,那肯定是一个非常可怕的局面。 “梁啸以前曾经算过一笔账,他说,倾所有财力,连续作战的时间不会过十年。”天子合上账簿,拍了拍,力量很轻,生怕拍碎了似的。“现在看来,他的估计还是有些乐观,他没有估计灾害带来的损失。” 田蚡听了,很不是滋味。他是丞相,名义上掌握天下民事,可是如今只剩下听命行事的份。梁啸远在庐山,连官职都没有,天子却对他多年前的一句话念念不忘。这简直是当面羞辱他。 “陛下,梁啸不过是一武夫,沙场征战,是他的本份,可是论经济民生,他如何能清楚。” 天子扫了田蚡一眼,不置可否。“丞相,你说说看,如果将诸侯王的封国收回,能不能稍缓一些压力?” “陛下准备同意淮南王的请求?” “是啊,山东是粮赋所在,大部分却被诸侯王收入囊中,朝廷除了一些酢金,什么也收不到。如果将他们迁徙到边远之地,收回他们的封地,也能缓解一下压力。” “话虽如此,可是诸侯王能愿意吗?人情乐安,谁愿意离开经营已久的封国,去边远苦寒之地,披荆斩棘,与蛮夷为伍?”田蚡连连摇头。“依臣看来,淮南王只是做做样子罢了,不可能当真。” 天子叹了一声,也觉得有理。就算淮南王是真的,其他宗室恐怕也不愿意。他站了起来,背着手,来回踱步,犹豫不决。他知道这一战必须打,否则西域必失。可是看到这些数字,他又知道,这一战必须慎重,他输不起。 曹时能行吗?枚皋能行吗?卫青是能打,可是他独木难支。如果梁啸也在就好了,有他和卫青配合,这一战的胜率会大大提高。天子回想起不久前这两人在漳浦的配合,不由得轻声叹息。如果梁啸像卫青一样温顺听话,那该多好啊。 天子抬起头,看着一旁已经靠着书案睡着的霍去病,暗自祈祷。小去病啊,你快点长大吧。 “陛下,陛下……”吾丘寿王快步走了进来,满脸喜色。“陛下,大喜啊,大喜啊。” 天子吃了一惊:“什么事?” “大司农郑当时送来消息,决口堵上了。” 天子愣了片刻,随即狂喜,几步迈到吾丘寿王面前,抢过他手里的文书,一边看,一边急声道:“什么时候收到的消息?” “刚刚收到的,臣还没得及让他们入档,就先到陛下这儿来报喜。” “好!好!”天子连连点头,又大声对田蚡说道:“丞相,看来还是你有先见之明,祭神虽然花了些钱,还是值的。这不是堵上了吗?李仙翁呢,请他来,我要谢他,我要重重的谢他。” 田蚡喜不自胜,连忙转身出殿,派人去请李仙翁。决口终于堵上了,他荐人有功,天子必然会有重赏,而多日来受到的指责和非议终于也该清静了。 天子看完郑当时的报告,兴奋难以自抑。这件事折磨得他太久了,像一块大石头压在他心上,让他举步难艰,突然得以解决,他有些反应不过来,总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想到怎么做。“召董仲舒入宫,朕要看看他还能说些什么。” 吾丘寿王站着没动。 天子眉头一皱。“你怎么还不去?” 吾丘寿王苦笑道:“陛下,董仲舒请假回长安了。不仅他走了,魏其侯窦婴也一起走了。” 天子愣住了。这段时间他忙着筹备西征的事,一直没关心这两个老头,也是有意要冷落他们一阵子。他们请假回长安的事,他一点也不知道。当然了,一个中大夫,一个下大夫,请假离开,也没必要通知他,郎中令就可以批准了。 不过,这两人一起走,算怎么回事? “他们回长安干什么?” “臣不知道。要不,臣请郎中令来,问问他?” 天子摆摆手。郎中令李广是个武人,他才不会关心董仲舒他们干什么去呢,问了也白问。 天子很失落。这么好的机会,居然就这么错过了,实在可惜。如果能当面看看董仲舒的表情,那该多好啊。他会是什么表情呢?天子很想让人立刻将董仲舒召回来,可是想想又放弃了。毕竟是天子,不能太轻佻,要不然又要被那迂腐的老夫子教训了。 池阳驿。 董仲舒和窦婴对面而坐,你叹一口气,我叹一口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不知道说什么,只能相视苦笑。他们刚刚听到消息,大河决口堵上了,山东的水患在夏季到来之前解决了。这当然是好事,可是对董仲舒来说,这更是一个坏消息。 倒不是他不希望决口被堵上,而是这解决的方法与他希望的不符。天子没有改革什么弊政,更没有打消出兵征伐的念头,而是祭神。这说明什么?说明神明接受了天子的祭祀,也说明董仲舒的指责毫无根据,信口开河。以后他再说什么,天子还能听他的吗? “夫子,看来天人感应……确实不太说得通啊。”窦婴摸摸鼻子,偷偷的瞅了董仲舒一眼。 “呃……咳!”董仲舒干咳了两声,无言以对。虽然知道窦婴没什么恶意,可是自己精心研习多年的理论落了空,脸上总是不好看。 当初窦婴找他,希望他一起完成新的学术论题的时候,他还不太愿意,如果不是窦婴面子大,他回绝不起,他根本不会出现在这里。可是现在,他却庆幸自己没有留在甘泉宫,否则的话,他肯定要被很多人耻笑。 “你那什么经济民生的道理就能有效?”董仲舒半真半假的反唇相讥。“6贾等人在前,题义已尽,我觉得做不出什么新意来,不过是虚度光阴罢了。” “嘿嘿,你可别这么说。”窦婴摇摇头。“你想想,梁伯鸣提出的几个定式有被人的推翻的吗?一个也没有。虽说是些末道小技,却一步步走得扎实。你的想法的确宏大,可是一戳就破,无以应敌,难道不应该反思反思?既然你的办法走不通,试试他的办法,有何不可。” 第547章白鹿 董仲舒的心情越低落,窦婴却斗志昂扬。他不断地给董仲舒打气,让他振作精神,拿出当年三年不窥园的勇气,再做一番事业。他甚至拿孔夫子做比喻。孔子一世落魄,没机会实现自己的抱负,却从不放弃,最后成了圣人。和他同时的王侯,你记得几个? 说着说着,窦婴连自己都感动了。 能不能位极人臣重要吗?当然重要,可那只是生前富贵,能不能被后人记得,和做过多大的官并没有多大的关系。孔子最高的官职不过是三个月的大司寇,老子是柱下吏,孟子连官都没做过,荀子只是兰陵令而已。可是他们留下了学问,留下了思想,也留下了不朽的名声。 具体到他自己,他是做过大将军、丞相的人,已经到过人生巅峰,再做官也不过如此,不可能再有进步。既然如此,何不专心为学,留下一两部能让自己垂名青史的著作? 窦婴把自己的想法对董仲舒说了。董仲舒虽然没有窦婴那么决绝,倒也不反对,心情也开朗了不少。 回到长安,窦婴拉着董仲舒直奔天禄阁,找到了太史令司马谈,提出要调阅宫中的秦朝旧档。窦婴、董仲舒都是天子身边的大夫,调用的又是秦朝旧档,相当于典籍,并不涉及本朝的机密,司马谈也没多想就答应了。 窦婴让董仲舒在宫里查阅档案,自己却出了宫,径直来到馆陶长公主府。 自从上次去拜见窦婴,被窦婴赶出大门,馆陶长公主便有些怕窦婴。此刻见窦婴气势汹汹地上门,她很是吃了一惊,又分外欢喜,连忙将窦婴迎到堂上。窦婴一入座,就开门见山的说道:“梁啸增邑的事,听说了吧?” 馆陶长公主窘迫的点点头。天子给梁啸增邑,不管本意如何,至少说明天子不会对梁啸不利。而梁啸将茂陵的产业送给王美人,其实是扇了馆陶长公主一个响亮的耳光,王美人可是她的竞争对手平阳长公主送进宫去的。 “听说了,得知梁啸恩宠不衰,我也就放心了。” “你应该紧张才对。”窦婴毫不客气的说道:“经此一变,梁啸恐怕不会再给你什么好处了。我知道,你家财亿万,不在乎那点小钱。可是你的儿女能守住这份产业?坐吃山空,若不能开源,就算是家有金山,迟早也会吃空的。” 馆陶长公主长叹一声:“事已至此,如之奈何?” 窦婴却没有回答馆陶长公主的问题。“陛下要西征,平阳侯曹时是主将,卫青是副将。” 馆陶长公主被他的跳跃性思维搞糊涂了,可是随即又脸色大变。她从这个安排里闻到了危机。曹时是平阳长公主的夫婿,卫青是卫子夫的弟弟,也是平阳长公主府出来的,这两人全是平阳长公主一系,也就意味着天子要扶持平阳长公主。 那皇后呢?在太子之位未定的情况下,如果卫子夫或者王美人生下皇子,皇后随时可能易位。 馆陶长公主越想越多,她甚至觉得,天子让她去低价收购梁啸的产业就是一个陷阱。如今梁啸和她翻了脸,不肯支持皇后,转而向王美人送礼,这难道不是一个值得警惕的动向吗? 馆陶长公主紧张起来,离席而起,紧紧的拽着窦婴的袖子。 “王孙,救我!” 窦婴斜睨着馆陶长公主,嘴角带着一丝不加掩饰的讥笑。他是有资格这么做的,论辈份,她和馆陶长公主平辈,论能力,他可以甩馆陶长公主几条大街。如今馆陶长公主又犯了大错,他当然可以尽情地嘲弄她一番。 摆足了架子,窦婴才松了口,举起两根手指。“要想挽回局势,有两个办法。” 馆陶长公主大喜。“你说,我听你的。” “第一,当然是派子弟从军。列侯之家,原本就有从军征战的义务。山东大水,朝廷连年征战,用度不足,你如果愿意出人出钱助战,想必天子不会反对。若能立功,当然再好不过,就算不能立功,也能在军中积累人脉。” “天子会答应吗,万一受了伤怎么办,战场可是凶险之地。” 窦婴没好气的说道:“怕死还求什么富贵?再说了,你看你家那几个小子,天天斗鸡走狗,舞刀弄剑,还怕上阵?你陈家的侯爵难道不是战场上挣来的?” 馆陶长公主被窦婴噎得说不出话来,面红耳赤,只得顾左右而言他。“另一个办法呢?” “另一个办法,就是在学术上花点心思。你家的聚会已经小有名气,但是成果有限,除了梁啸提供的那些技术之外,大多是些文辞之道,浮于形式,不能落到实处。你应该有所筹划,拿出一点实际的东西。既能开辟一个新财源,又能扬名于天下。” 馆陶长公主精神一振。“什么才是实际的东西?” “要么是某项能解决实际问题的具体技术,要么是有新意的某个学术理论。如果是实际技术,自然不用多说,真假一验便知。若是理论,则要经得住推敲,不能空泛,不着边际。就像董仲舒的天人三策一般,看似规模宏大,实际破绽百出。” 为了说服馆陶长公主,窦婴毫不犹豫的“出卖”了董仲舒。馆陶长公主原本就知道董仲舒被梁啸驳斥的事,现在又听说董仲舒说灾异被天子冷落,不禁又是好笑,又是难过。董仲舒为建立这套理论花了大半辈子心血,到头来却是自取其辱,着实可怜。 这也给她提了个醒,与其说那些大而空的话,不如做些实实在在的事。梁啸夫妇做的那些学术,看似不登大雅之堂,可是却极少破绽,而且成了生财之道。 对窦婴的建议,馆陶长公主感激不尽,全盘接收。 窦婴最后提出了一个建议:由馆陶长公主资助董仲舒研究秦朝的经济得失。具体而言,就是提供一笔资金保障董仲舒的生活。董仲舒有了成果之后,由陈家组织聚会,进行宣讲。最后再组织人抄写、传播,为董仲舒进行推广,将他的研究成果公布天下。 窦婴大概估计了一下,以为时一年计,总费用应该不会过三百金。 馆陶长公主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一口答应。一来这件事是由窦婴提出来的,她不能驳了窦婴的面子。二来三百金对她来说根本不是钱,如果能换来名声,保住皇后之位,这笔交易就是赚住了。 窦婴满意而归。 从馆陶长公主府出来,他没有再去其他地方,直接回家,命人召集窦家子弟。凡是在京的,一律于某某日来魏其侯府报到。 严安下了船,提起衣摆,迈开大步,向站在岸边的梁啸赶了过去,老远就大声笑道:“君侯,你太客气了,我担当不起啊。若是御史们知道了,会弹劾我失礼的。” 梁啸迎了上来,伸手托住严安的手臂。“好了,好了,这里可没有御史,你就不要太讲究了。我如今是个闲人,本不该打扰你的行程,可是不来迎你一下,又怕你说我不够朋友。” “岂敢,岂敢。”严安连声说道。两人有说有笑,一起上了马,向别院走去。 严安不是第一次来,对庐山别院也不陌生。可是赶到白鹿岭下的时候,他还是吃了一惊。半山腰的书院规模扩大了至少两倍,大大小小七八个院子散落在山岭之间,隔树相望,却又互不干涉。因地制宜,风格各异,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那些闪闪光的琉璃窗户。 严安吃惊不已。“君侯,你这是……” “我身体不好,承陛下恩典,在庐山养病。病中闲闷,便想找人聊聊天。这豫章偏僻,也没多少学问之士,所以我就建了这些书院,欲招天下名士前来小住,讲学论道,消磨光阴。” 严安没说话,眉心却轻轻蹙起。听梁啸的意思,他是想招揽门客。他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人,主父偃主动上门依附,都被他推辞了,现在怎么又起了这样的念头? 梁啸将严安的神情看在眼中,佯作不知,接着说道:“我也知道,天下名士虽多,淡薄名利的却少,但凡有才之人,都愿意去长安报效朝廷,就算是来豫章,恐怕也是想把我这儿当作捷径。为了不耽误他们的前程,我要把话说得清楚一些。” 梁啸引着严安来到书院正堂前,指着堂上的匾额。严安一看,见匾额上写着四个篆字:白鹿书院。他淡淡的说了一句:“好名字,白鹿岭上白鹿书院,倒是应景得很。” “此白鹿,非彼白鹿也。”梁啸大笑。 严安不解:“君侯,那你这个白鹿,又是何意?” “白衣庶士,不求干禄。”梁啸拉着严安进了书院,指着那些干净整洁的高脚案椅,精致而又不显浮华的笔墨纸砚。“我希望到这里来的人都是真心向学,而不是想求得我的推荐,入朝为官,所以才取名白鹿书院。到这里来的人,可以骑鹿入山,不出能山逐鹿。” 严安恍然大悟,不禁连连摇头。“君侯这般深意,恐怕要费些口舌才能解释清楚。而白跑一趟的人,大概也不在少数。” “没错,正是因为有这样的担心,我才要请严君为我这白鹿书院作一篇大赋,为我阐明这白鹿之意。严君才名卓然,天下人读了你的赋,也就明白了白鹿之意,自然不会白跑一趟了。” 严安这才明白梁啸的真实用意。借他的笔向天下人表明白鹿书院与朝廷无关还在其次,向天子表明他无意豢养门客,一心治学这才是关键。他是天子使者,回长安后,自然要将这里的见闻报告给天子,再加上那篇赋,就算天子不肯全信,也找不到梁啸的毛病了。 “既然不求干禄,那你这白鹿书院都研究些什么学问?” 梁啸笑嘻嘻地说道:“算术,物理,以及一些你们这些大学者看不上的微末小技,比如冶铁、制盐之类。我可不想白养一帮闲人,总得自给自足才行。” 严安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当然知道梁啸夫妇生财有道,研究的学问虽然谈不上有多高深微妙,却都是实用之术。琉璃、冶铁,给他们带来了滚滚财源。若非如此,他们也不能如此大手笔,建起这么漂亮的白鹿书院。 “那我这篇赋,也不能白写吧?”严安放下了心里的疑虑,开起了玩笑。“我也不敢太贪心,只想有机会来豫章的时候,能够有一个地方小住几日,如何?” “随时恭候。就是你不说,我也要为你留个地方的。”梁啸笑道:“当然了,我也知道你严安的润笔价格,必然不会亏待了你。临行之时,一笔程仪是免不了的。” 两人相视而笑。 严安有使命在身,要赶回长安复命,不能在庐山久留。他只住了两天就起程了。在这两天时间内,梁啸向他详细介绍了创立白鹿书院的宗旨。找人闲聊当然只是说笑,但他不打算研究太高深的问题也是事实。就目前而言,书院中的学者都是以研究算术、物理甚至是工匠之艺的人,而研究得最多的学问就是几何。 梁啸请严安旁听了一次学者们讨论几何问题的聚会,又送给他一卷《几何原本》的译本。这些译本都是抄写在新纸上的,字迹工整,图样精致,让人爱不释手。 对手感绵柔细滑的新纸,严安大呼惊奇。梁啸送了他五十枚新纸,并告诉他,淮南王府的新纸研制工作已经完成,量产在即,不过淮南王自己就是个大学者,要用大量的纸张,估计短时间内还不可能大量供应市场。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严安一一记在心里。 最让严安意外的是,作为曾经的使者之一,梁啸对南越的情况表现得兴趣缺缺,连一句相关的话都没有问。严安好奇不已,最后不得不主动提起了自己的使命。 梁啸静静地听着,最后说了一句:“严君,由海路取番禺原本是一个不错的计划,可惜这个计划已经提前曝光了。吕嘉虽然是书生,却不傻,更何况还有赵广等经验丰富的将领相辅。如果没有周密的准备,最好不要对南越用兵。切记,切记!” 严安躬身受教。 第548章被动 严安登上楼船,向长安而去。 梁啸站在岸边,看着楼船渐渐消失在湖光波影之中,这才转身回山。他坐在马背上,身体随着马前后摇摆,脑子里梳理着最近收到的一些消息,心情有些沉重。 如果说征讨匈奴是主动出击,之后的几场战事都显得不那么理性。在黄河决口,山东生水灾的情况下出兵闽越,看似强势,实质冒险。他最后利用南越的几百骑士牵制了余善率领的闽越主力,立下奇功,又挣了一千二百户的食邑,看似名利双收,但他心里并不高兴。 按照他的想法,这一仗根本就不应该打。现在看起来是闽越灭亡,南越臣服,但这只是一时的假相。南越除了入质之外,并没有其他的损失。严安在庐山呆了两天,一直没有提南越王赵胡入朝的事,十有八九是黄了。 换句话说,南越人已经对中原王朝有所了解,惊惧之心已去。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故态复萌,能不能保持表面上的尊敬,全看他们君臣的政治智慧。在内心里,他们根本不会把中原王朝当成不可战胜的强大存在。 如果南越不臣,天子会不会再次派兵出征?不管怎么说,那时候战争的主动权就不在大汉手中,就像现在的西征一样不得不战,而不是几年前,可以根据自己的情况随时出击。 仅仅几年时间,战略主动权已经丧失,大汉已经陷入被动局面,甚至有可能陷入战争的泥潭。一旦到了那一步,以天子死要面子的性格,很可能会出现明知不能战,为了面子,却强行作战的局面。 这里面最大的不稳定因素就是天子。天子的心情多变,非常情绪化,对功业的渴望和对臣僚的警惕让他摇摆不定。若非如此,河西几年前就应该被控制在大汉手中,羌人又哪有机会和匈奴人眉来眼去。 梁啸越想越觉得不舒服,接连叹了两声气。 “夫君,你怎么了?”月亮轻挽马缰,新月放慢了脚步,和明珠并肩而行。 “没什么。”梁啸打起精神,笑眯眯的说道:“这些日子跟着文姬读书,可有什么心得?” “没有。”月亮毫不掩饰自己对学习没兴趣这件事。“我跟她学识字,是为了能给家人写信,可不是为了读那些子曰诗云。一定要读的话,我也只想读庄子和屈子,那些神女啊,大鸟啊,多好玩。” 梁啸忍俊不禁,看来爱浪漫是女人的天性,不管她是来自江南还是漠北。汉人楚风颇甚,而豫章更是楚国旧地,这里的男男女女都能歌善舞,彭蠡泽上到处能看到渔歌对唱,那几个越女也是如此,兴之所至,开口就唱,无忧无虑,一派天真烂漫。这显然比那些经世治国的大道理更能吸引月亮。 “你想读什么就读什么,不用勉强,反正又不想做博士。” 月亮欢快的应了一声,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她歪着头,打量了梁啸片刻,怯怯地说道:“夫君,我是不是特别没用啊,什么忙也帮不上。” “谁说的?”梁啸连忙摇头。“你们各有各的长处,都帮了我大忙。阿陵能帮我处理外面的大事,蓉清能帮我处理家里的事,你能帮我处理心里的事。” “心里的事?” “是啊,心有大道天地空。什么是大道,大道就是乎自然,按照自己的意愿活着。每天看到你和孩子们的笑容,我就从心底里感到快活,感到自在。” “咯咯咯……”月亮笑了起来,笑声轻脆,如林间翠鸟,枝上黄莺。 梁啸和月亮边走边说,心情也跟着轻松了许多。回到白鹿岭下,正准备返回别院,却看到十余名士卒牵着马,候在路旁。看到他,士卒散开,露出坐在大石上呆的灌夫。梁啸大惑不解,一边甩镫离鞍,一边问:“明府来了,怎么也不打个招呼,这是巡视吗?” 灌夫是豫章太守,梁啸的封国虽然不在豫章郡内,但灌夫仍然有监管他的责任,隔一段时间巡视一趟也是朝廷的制度。说得好听是拜见,说得不好听就是监视,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就地拘押。当年周勃归国,一听说郡太守巡视就紧张万分,不全副武装不敢见人。 灌夫翻了翻眼睛,爬了起来,大手挥了挥,示意亲卫们退下,又拍拍屁股,大步向梁啸走来。梁啸见了,知道他肯定有要事通告,也让荼牛儿等人退下,两人肩并肩,不紧不慢地向山上走去。亲卫们默契的分成两部分,荼牛儿等人在前,灌夫的亲卫在后,各距数十步远,以确保听不到他们的谈话。 “窦公回长安了。”灌夫皱着眉。“虽然没像你一样自免,可是也和赋闲差不多。和他一起的还有董夫子。因为大河决口的事,董夫子触怒了天子,如今决口被堵上了,董夫子白白触了霉头,很是没脸,也不好意思在甘泉宫呆着了,就和窦公一起回了长安。” 梁啸很意外。“决口堵上了?” “是啊。哦,我都忘了,这事还没有公布,我也是收到窦公书信才知道的。再过些日子,你应该就能听到消息了。” 梁啸没吭声,心里多少有些怀疑,难道是我记错了?在他印象中,这次黄河决口持续了二十年时间,直到天子亲自指挥,才算彻底解决。现在怎么才两年,这事就解决了。 灌夫也没注意梁啸在想什么,只是自顾自的牢骚。开始是抱怨天子不会用人,放着窦婴这样的能臣不用,偏用田蚡那样的奸佞,不知不觉的,又开始哀叹自己的命运不济。少年从军,在仕途上混了二十多年,却一次次与封侯擦肩而过。这次原本有希望封侯,没想到却白跑一趟。 梁啸越听越好笑,他打断了灌夫。“你今天来看我,就是为了抱怨命运不济?” 灌夫翻了翻眼睛。“你觉得我还不够倒霉?不是我嫉妒你啊,好吧,其实我就是嫉妒你。你是二十岁上阵,我也是二十岁上阵,我第一次作战的时候比你还威风,可是为什么你能封侯,我却不能封侯,这不是命是什么?” 梁啸歪了歪嘴,懒得理他。灌夫是个粗人,不太会掩饰自己的想法。这既是好事,又是坏事。好事是容易相处,不用总揣摩他的心思,因为他全都摆在脸上。坏事是这人藏不住秘密,跟他说什么,他转眼就会传出去。 这就是他当时为什么要鼓动灌夫亲自整死韩嫣的原因。如果不是他自己做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捅出去了。 “你要是为了抱怨,现在已经抱怨完了,可以闪人了。如果有其他的事,就不要绕圈子,直接说吧。” 灌夫搓了搓手,挤出一脸假笑。“真是瞒不住你。今天来,的确有事相求。” 梁啸白了他一眼。“说吧。” “那个……陛下要西征,曹时是主将,卫青为副,我估摸着陛下说不定会让你也去。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你能不能推荐一下我?” 梁啸转转眼珠,哼了一声。“你直接说让我推荐你不是更直接吗?” 灌夫嘿嘿直笑,想法暴露无遗,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在他看来,梁啸已经是五千户的冠军侯,有资格不用奋斗了,他还没封侯呢,这个机会让给他也是应该的。 梁啸停下脚步,在一旁的石头坐了下来,盘起一条腿,沉默不语。灌夫也不敢催他,小心翼翼的坐在一旁,不时的瞅梁啸一眼,既心急,又不敢打扰梁啸思考,只能一个人抓耳挠腮。 过了好一会儿,梁啸收回目光,看看灌夫。灌夫下意识的站了起来,拱着手,躬着腰,像一个小学生。梁啸皱了皱眉。“我说,灌府君,你是不是搞错对象了。我可不是窦公,当不起你这样的大礼。” 灌夫愣了一下,这才觉得自己表现得不卑微了。他连忙挺直了腰杆,拍拍肚子。“那个……那个什么,哈哈哈,哈哈哈……”笑声粗犷,惊得四周的小鸟扑腾腾的展翅远遁。 “行了,别傻了,鸟都吓跑了。” “这个……”灌夫尴尬了抹了抹嘴,闭上了嘴巴。 “你要真想立功,我倒是有一个建议,不过不是去河西,而是这里。” “这里?”灌夫眨着大眼,揪着乱糟糟的胡子,一脸茫然。 “没错,就在这里。”梁啸加重语气,还特地伸出手指,指了指地面。“南越的事还没完,迟早还有一场大战。你安心在这里呆着,用心准备,到时候朝廷派兵出征,你至少是一面之将。如果能灭了南越,你还怕不能封侯?”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这个我不知道,也许五六年,也许十几年,也许……”他看了灌夫一眼。“也许你等不到那一天了。” 灌夫的脸顿时垮了下来。 “可这至少是个机会。如果去河西,你要想封侯,恐怕没那么容易。” “为什么?我就算不如卫青,难道还不如其他人?想当年,我冲击吴军大营的时候也是骑兵。” “你那是匹夫之勇,没把命送在里面,已经算你命大了。再说了,你那时候面对的是什么人?以步卒为主,根本没有正式骑兵的吴军。现在要面对的是什么人,是生下来就骑在马背上的匈奴人,能是一回事吗?这时候讲究的是整体优势,你这几个部曲能顶什么用?” 灌夫嘟起大嘴,沮丧地吐了一口气。经过梁啸这么一分析,他也觉得自己没什么优势。 “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如果窦公都赋闲的话,你和窦公走得那么近,我估计天子也不会给你出征的机会。就算出征,也会受到排挤。你别忘了,曹时也罢,卫青也罢,都是阳信长公主一系,正好是陈皇后的对手。军中手黑的人多的是,把你整死在战场上都有可能。” 灌夫激零零打了个冷战,脸色有些白,后怕不已。他是参加过大战的人,当然知道梁啸说的这些是不是真的。战场上最容易死人了,要整死对手,在战场上下手是最方便的,随便安排一个任务,就能让你死得不明不白。 “你是愿意等南征的机会,自己说了算,还是愿意去河西,任人摆布,自己想好了。”梁啸说完,起身继续上山。“是上来喝酒吃肉,还是回长安请战,也随你的便。” 灌夫很纠结,挠了半天头,还是决定听梁啸的建议。他迈开大步,向梁啸追去。 天子看着案上的那一摞请战书,挠着有些干涩的眼角,几次欲言又止。 以窦家子弟为主的近百名功臣子弟请战,愿意自备鞍马,自带部曲,随军出征。人数虽然不多,却个个大有来头,既有传承至今的豪门,也有家道中落的小姓。其中不少人的名字天子都有所耳闻,都是长安城里赫赫有名的游侠少年,在右内史府留下案底的。 这些人突然集中起来请战,特别是受梁啸事件影响,长安游侠儿从军热情受挫的情况下,未免让天子措手不及。他想不通这些人的用意,也想不通背后的逻辑。如果是一人两人,那也就罢了,根本不需要上书,直接到军中报道就行。这么多人,而且通过上书的形势请战,不能不引起天子的注意。 “这是怎么回事?”天子问奉召而至的田蚡和曹时。 “这看起来像是有人在背后串联。”田蚡不假思索,立刻将矛头对准了窦婴。虽然没说窦婴的名字,但用意已经非常明显。 曹时有不同意见。“陛下,列侯子弟从征,本是裂土分封时约定好的责任,不应该多加质疑,以免伤了士气。” 田蚡反驳道:“若是一两人,那自然不用怀疑。可是这么多人一起请战,君侯不觉得奇怪吗?” 曹时听了很不舒服。那些人虽然未必和他相熟,但都是功臣后裔,他很自然地要维护他们。田蚡的无端指责让他非常反感。他忍不住反唇相讥。“在某看来,应该质疑的不是这些愿意从军效力的人,而是那些享受着荣华富贵,却不肯为国效力的人。” 田蚡脸色一僵,却无言以对。 曹时自知失言,可是话已出口,也收不回来。他心一横,拜倒在天子面前。“陛下,追求富贵是人的本性,他们渴望立功,战场上才能人人争先,奋勇杀敌。拳拳之心,不可辜负。臣斗胆恳请陛下允许他们从军,并诏告天下,但凡愿意从军之人,不论贵贱,皆随其所愿。如此,劲旅可得。” 天子沉吟片刻,缓缓点头,转头看向田蚡。“丞相,你是不是也该做个表率?” 第549章少年 田蚡回到住处,再也压制不住心中的怒气,一进门就破口大骂。 “这老匹夫究竟想干什么,他做不成丞相,又不是我的责任,为什么要事事针对我?” 侍者们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纷纷避让。田蚡见了,更加生气,冲着最近的一个小儿抬手就是一巴掌,“啪”的一声脆响,小儿被抽得原地转了个圈,粉嫩的小脸立刻肿了起来,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却不敢哭出声来,只能捂着脸,跪倒在地,连连叩头。 “一群废物!”田蚡飞起一脚,将小儿踢倒在地,转身入室。小儿捂着胸口倒在地上,脸色渐渐紫,旁边的人见了,连忙将他架起,去找医匠就诊。 田蚡坐在堂上,越想越生气。虽然还没有打听,但他肯定这件事是窦婴在背后捣鬼。天子也不是不知道,可是他乐见其成。用窦婴刺激他,用他压制窦婴,不过是帝王术的常见手段而已。 可是,窦婴这一招太狠了。正值天子要出兵河西,急需兵力之际,他派窦家子弟从军,天子即使怀疑他的用心,也不会拒绝。为了避免窦家因此重新坐大,天子要他动田王子弟从军,淡化窦家可能产生的影响,这不是为难他吗? 田氏、王氏是新贵,怎么能和经营了几十年的窦家相提并论。别的不说,看看双方的领袖就知道了。窦婴做大将军的时候,他不过是个郎中,只能在窦婴面前跑跑腿。让他和窦婴斗,他哪有那个实力。 可是,天子开了口,他也不能拒绝。如何安排田家子弟从军,让他犯了难。 战场凶险,万一战死怎么办?他虽然没打过仗,但是他也看得出来,这一仗其实并没有必胜的把握。曹时上次出征可圈可点,不代表这一次就能打赢。指挥五千人和指挥五万人完全两个概念。 田蚡愁肠百结,长吁短叹。 藉福听到消息,赶了过来,见田蚡此状,连忙上前问候。田蚡摆了摆手,示意藉福入座,便将事情的原由说了一遍。藉福听了,抚须思索良久,无奈地摇摇头。 “君侯,这件事……恐怕不能正面拒绝。天子用兵在即,需要更多的兵力,又要消除梁啸被免的流言,就算怀疑魏其侯的用意,也不可能正面说破。” 田蚡苦笑。这一点,他已经想到了,不需要藉福来提醒他。 “魏其侯此举,恐怕只是一个开始,绝不仅限于此。”藉福接着说道:“外朝的争斗与宫里分不开关系。如果说曹时、卫青代表的是平阳长公主的力量,魏其侯代表的是皇后的力量,那君侯代表的就是太后的力量。天子这是要在三方之间搞平衡,君侯切不可大意。太后、皇后之间,向来难以和睦,历朝皆是如此,概莫例外。” 田蚡心里咯噔一下,猛地坐直了身子。那一瞬间,他清晰的听到了脖子“咯嗒”一声轻响,顿时觉得无法动弹。他用手扶着头,唉哟唉哟的叫了起来。 “君侯?”藉福吓了一跳,连忙赶过来,扶住田蚡。田蚡疼得脸色煞白,豆粒大的汗珠涌了出来,很快就浸湿了衣缘。藉福见状,不敢怠慢,连忙让人去叫医匠。 医匠来得有些慢,跑得气喘吁吁,满面通红。田蚡已经疼得奄奄一息。医匠见状,连忙放下药箱,上前接过田蚡,仔细问了经过,又用手摸了摸田蚡的脖子,他一碰,田蚡就出痛苦难忍的尖叫。医匠见状,脸上露出为难之色,小心翼翼的放下田蚡,然后退到一旁,躬身不言。 “怎么了?” “丞相这是伤了骨头,我……我医术有限,不敢施治,万一失手,丞相可能从此就站不起来了。” 藉福的脸抽搐了片刻。“那……那可怎么办?” “让他躺下静养,慢慢恢复,也许还有一些机会。” 藉福看看快没气的田蚡,犹豫不决。躺下静养?他怀疑再不治的话,田蚡就没命了。他看看田蚡,再看看医匠,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还有一个办法。”匠匠小心翼翼地将田蚡放倒,让他躺在坐席上,这才说道:“请宫里的太医来治。他们医术高明,也许有办法。” 藉福恍然大悟。对啊,找太医署的太医来治,他们的手艺肯定比丞相府自己的医匠强多了。他不敢怠慢,吩咐人照料好田蚡,自己赶往甘泉宫,向天子汇报。 天子得知田蚡突然病倒,大吃一惊,连忙派太医丞前来救治。太医丞查看之后,为田蚡正了骨,田蚡的脖子总算恢复了正常。不过,耽搁的时间太长,田蚡留下了明显的后遗症,脖子以一个很明显的角度歪向左侧,配合他那张丑脸,实在没什么丞相的尊严可言。 天子听了太医丞的汇报,沉默了良久,摇了摇头。他派人召来了御史大夫韩安国,让他暂摄丞相事,又让人通知田蚡,让他安心静养,不要担心朝政。 田蚡接到消息,眼前一黑,差点晕死过去。 石渠阁。 董仲舒放下手中的笔,抬起手,轻轻地捏着山根,微微的胀痛感让他的头脑清醒了不少。连续十几日翻捡旧档,查抄资料,让他格外疲惫,几乎撑不住了。 与他以前做学问大多靠理解不同,这次的研究与大量的数字打交道,他先要将一条条资料摘抄下来,排比校对,去伪存真,能够才能进行一步的工作。这项工作说不上有什么难度,却非常繁杂,那一串串数字看得他头晕眼花。 可是他却不能不做。窦婴把这个工作交给了他,还为他争取了三百金的酬劳。对他来说,三百金可是一笔巨款。需知他的家产全部加起来也不过十金之数。三百金足够让他体现的度过余生,再也不用为生计愁。 除此之外,窦婴还帮他预定了馆陶长公主府的讲席。一旦他的成果出来,将作为重大课题在馆陶长公主举办的学术讲座上宣讲。用窦婴的话说,这一次,董仲舒要向天下人证明,儒者并非空谈之辈,他们同样能经世济用,有益民生。 为了这个信念,董仲舒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耗在了石渠阁里。 毕竟年纪不小了,长时间的伏案读书,让他腰酸背痛,眼睛也开始花,时常一片模糊。他不得不每隔一段时间就停下来歇一歇,定定神。 董仲舒放下手,却现面前多了一个小小的身影。他愣了一下,眯着眼睛,打量了半晌。 “你是……” 司马迁抱着怀里的书,躬身施礼,报上自己的籍贯姓名。董仲舒揉着太阳穴想了想,终于想起了这个名字。他早就知道司马谈有个儿子在宫里为郎,却一直没见过。此刻看到彬彬有礼的司马迁,顿生好感。这段时间司马谈有些魔症,不修边幅,董仲舒下意识的以为司马迁也应该那样,没想到看到的却一是个衣衫整洁,相貌清秀的少年。 “原来是太史公的爱子。”董仲舒温和的说道:“你在这里读书,读的是什么书呀?” “是《山海经图》。”司马迁有些紧张,小脸泛起了微红。虽然他在宫里的时间不短了,石渠阁、天禄阁就像家里一样熟悉,可是站在大儒董仲舒的面前,他既兴奋,又不安,生怕说错了话。 “《山海经图》?”董仲舒微微蹙眉。“你年纪尚幼,应该读些圣人经典,怎么读这些怪力乱神的书?” 司马迁抿紧了嘴唇,强笑了两声,不敢说话了,只是将怀里的书抱得更紧。 董仲舒见了,也觉得有趣,便放缓了语气,招招手。“来,跟我说说,你都看到了些什么。” 司马迁走到案前,跪坐在席上,将手里的书摊开。董仲舒只看了一眼,就不禁惊讶的吸了一口气。司马迁手里的书并不是常见的帛书,而是用新纸重新抄写的,上面的字迹虽然有些稚嫩,却非常工整,应该是司马迁自己写的。 “你怎么会有新纸?”董仲舒大感惊讶。他见过新纸,却没有得到。窦婴说,他已经派人去淮南采购了,只是现在还没有到手,所以董仲舒只能写在竹简上。为了改一个数字,董仲舒经常要大费周章。 “冠军侯送的。”司马迁有些小得意。 “冠军侯梁啸?你认识他?”董仲舒一拍脑门,恍然大悟。司马迁是因为司马谈现了新的星象才由童蒙为郎,司马谈最近在研究的那个什么定式就是梁啸让枚皋带给司马谈的,梁啸当然认识司马迁。 “我和冠军侯有数面之缘。我还向他讨教过有关《山海经图》的问题。” 董仲舒笑了起来,带着几分调侃。“没错,他也喜欢这些不登大雅之堂的学问。” 司马迁有些不高兴,提高了声音。“夫子为什么这么说?” 董仲舒童心大,故意和司马迁抬杠。“我说错了吗?” “呃,小子不敢说夫子说错了,小子只是觉得学问可以有大小,却不应该分什么雅俗。现在的雅,也许正是以前的俗,现在的俗,也许就是将来的雅。别的不说,如今有几个人能懂得所谓的雅乐,上至宫廷,下至民间,听的不都是楚声么。在周朝的时候,楚人可是中原人看不起的下里巴人。” 董仲舒一时语塞,不禁大为感慨。“小子所言有理,我的确失于妥当。那你说说,这《山海经图》究竟讲的是什么呢?” “这正是小子想向夫子请教的。”司马迁细细的眉毛蹙了起来。“夫子,尧不是圣人么,为什么他要杀鲧?” “因为鲧治水失败啊。” “治水失败就要杀吗?洪水那么大,他失败了,也未必就是他的责任。” “因为他治水不循正道,用堵而不用疏。治水失败,就是他的责任。后来他的儿子禹治水成功,舜帝不是将帝位禅让给他了吧?他不承担责任,谁来承担责任?” 司马迁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又说道:“可是我还是觉得尧的责任更大。夫子不是说天子出现失德之事时,上天才会降以灾异,以示警告吗?如果尧是圣人,为什么会出现遍布天下的大洪水,以至于鲧治水九年而不成,禹治水十三年方告成功?” “我……”董仲舒哑口无言,睁圆了眼睛,瞪着司马迁。这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啊。按照他的天人感应理论,尧的确算不上什么圣人。亏得这小子没在天子面前提这句话,否则他会比现在更丢脸。 “还有啊,尧舜禹是禅让,以德得国。可是启却把公天下变成了家天下,他做得对不对?” “这个……”董仲舒收起了玩笑之心,小心应付。这小子虽然年纪不大,却刁钻得很,颇有些梁啸的作风,专往薄弱处下手。刚才关于尧的那个问题不好答,现在这个关于启的问题同样不好答。儒家言必称三代,启是夏代开国君主,如果说他是有德之人,那他把公天下变成家天下岂不成了正义之举?如果家天下是正义之举,那尧舜禹岂不是做得不对?如果说启做得不对,那他又怎么能开三代之风? 董仲舒越想问题越多,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司马迁。 其实他也清楚,这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就像讨论汉家得天下是否合法一样。高皇帝刘邦究竟是乱臣贼子,还是上苍眷顾之人?都不好说。刘邦逝世不过六十余年,他的那些“英雄事迹”很多人并不陌生。如果说上苍眷顾的就是这样的人,那上苍选人的标准也未免太随意了。 董仲舒被司马迁那又黑又亮,充满疑惑的眼睛看得心慌意乱。身为成名多年的大儒,连一个孩子的问题都无法回答,或者说,不能给出问心无愧、无可辩驳的答案,这几十年的努力难道真是一场自欺欺人的梦? “夫子,夫子?”司马迁低声叫道,把董仲舒从神伤中带了回来。董仲舒自嘲地笑了笑。“你这个问题,我真的回答不了,要让你失望了。” 司马迁歪了歪头。“我以后是写一部书,能够回答这些问题的书。不仅能知其然,还能知其所以然。” 第550章招生 梁平安和荼富贵四只小手飞快的拉动滑轮,铁链哗哗作响,沉重的石碑被缓缓拉起,吊在半空中。几个壮汉小心翼翼的扶着石碑,推到已经挖好的坑旁,放了下去。 旁边的工人们看着这一幕,不禁出惊呼声,交头接耳起来。这块石碑高一丈,宽四丈,厚一尺五寸,如果用人抬,没有七八个了根本抬不动,可是现在,两个小孩子拉动铁链,就将石碑吊了起来,轻松得让人不可思议。 “这铁葫芦真的好用啊。” “没错,这么重的石碑,两个小儿就能拉起来,简直是不敢相信。” “这是个好东西。”一个白胡子老子连连摇头。“我老汉扛了一辈子活,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神物。若是早点知道,我这背也不会驼成这样。” “哈哈,老丈,你只能怪你生得太早了,梁君侯又生得太迟。要不然的话,以君侯的仁慈,他不会忍看你的腰弯得比他的弓还要弯的。” 众人太笑,眼中露出喜色。他们都是做苦力的,平时遇到的都是重活,没别的办法,只能肩挑背扛。年轻时还能仗着身体好硬撑,年纪大了,难免有些力不从心。如今看到这神奇的铁葫芦,他们自然爱不释手,恨不得立刻上前拉两下,试试手感。 石碑到了坑里,汉子们将石碑扶正,抽出绳子,开始填土。 见大功告成,梁平安欢喜得直拍后,拉着荼富贵,转身向梁啸、刘陵奔去。“阿翁,阿翁,我厉害不厉害?” “厉害,厉害。我闺女最厉害了。”梁啸弯腰将女儿抱起,抛在空中。梁平安张开双臂,像欢乐的小鸟一样展翅飞翔。刘陵见了,笑道:“好了,好了,留点礼数。”她又摸摸荼富贵的小脑袋。“小富贵,辛苦了,去找你姑母要吃的。” “好咧。”荼富贵咧着嘴直乐,却没有走,仰着头,等着小平安,不时地看一眼荼花儿。直到小平安飞够了,下了地,这才俩人一起向荼花儿跑去。 “有了这滑轮组,以后装货卸货就方便多了。”刘陵喜滋滋的说道:“我要尽快给伍被送几组去,他在夷洲一定用得上。” 梁啸笑笑。“你先别想着夷洲,先装到船上吧。” “没错,船上也用得着。”刘陵连连点头。她看看那些正围着滑轮组七嘴八舌的工匠,扯了扯梁啸袖子,笑道:“你这下子要成名了。” “我早就成名了。”梁啸面带得色地瞥着刘陵。“当我将你迎娶进门的时候,我就已经扬名天下了。一个穷小子,以军功封侯,又得天子主婚,娶了闻名天下的淮南翁主,还不够有名?” 刘陵咯咯地笑了起来。“巧言令色,就不能变个花样吗?” “花样不需要多,够用就行。”梁啸抱着胸,托着腮,沉吟片刻。“我准备把这滑轮组命名为平安轮,你觉得怎么样?” 刘陵目光一闪,似笑非笑。“你对你的大闺女是不是太娇惯了,就不怕孩子受不住?” “在你这样的大母管教,我闺女有多大的福就承受得住。之所以叫平安轮,其实和她没什么关系,只是求个平安罢了。话又说回来,当初阿母给她娶名为平安,也是为我祈福。现在嘛,我要这个名字来为我们所有人祈福,希望能够四两拨千斤,达成我们心目中的愿望。” “这倒也是。”刘陵点头应了。 过了一会儿,石碑立稳,填埋妥当,白胡子老汉用袖子抹去上面的泥,又仔仔细细的检查了一遍,这才拿掉覆在上面的蒲包,露出刻好的文章,正是严安写的那篇《白鹿赋》。洁白的大理石在阳光下闪闪光,填了金的字迹工整又不失飘逸,金玉相衬,熠熠生辉。 工匠们围着石碑,赞不绝口。他们几乎都不识字,却能感受到这块碑的气势。他们商量了一番,白胡子老汉认真的整理了一下衣衫,走到梁啸夫妻面前,躬身施礼。 “君侯,夫人。” 梁啸夫妻连忙还礼,梁啸上前一步,抚起老汉。“老丈有何指教,尽请直言。” “君侯,我等没什么学问,都是为人厮役的贱民,平日里靠一把子力气糊口。今日见了这神物,实在是喜欢。老汉受他们所托,想请君侯和夫人开恩,容我等仿制几件。” 梁啸笑了起来。“老丈,这有何难,你们想仿制多少件都可以。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大可来问。这平安轮虽然简单,但是做工却不能将就,否则不仅省力有限,还可能出现安全事故。” 老汉听了,满心欢喜,连连施礼。 刘陵招了招手,荼花儿带着几个奴仆,挑着一箩筐胡饼和绿豆汤走了过来。胡饼上撒了一层芝麻,烤得金黄,隔着老远就能闻到扑鼻的香气。荼花儿招呼工匠们过来,每人装上一碗凉凉的绿豆汤,两个胡饼。工匠们喜出望外,连连称谢。 芝麻是梁啸从西域带回来的种子,菜地里刚刚种出来的,算是个稀罕物,这些工匠们都没见过,不敢浪费。不少人用手指沾起芝麻送到嘴里,用舌头舔着,就像吃什么山珍海味似的细细品尝,就连掉在地上的都捡起来,吹去尘土,一一送到嘴里。 白胡子老汉咬了两口饼便不吃了,拿出一块布,将饼包了起来。 “老人家,你怎么不吃了,不好吃吗?”小平安仰起头,不解地看着老汉。 “好吃,好吃。”老汉连声说道:“这么好吃的东西,又是贵人所赐,我舍不得一个人吃,带回去给我孙子尝尝。” “是这样啊。”小平安咬着手指头想了想,将刚吃了两口的饼拿起来,掰去咬过的部分,将剩下的一大半递给老汉。“那你吃我的饼吧。” 老汉慌了,连连摇手。“不敢当,不敢当。已蒙君侯和夫人赐食,如何敢再拿小贵人的。老汉不敢当。” “没关系的。”小平安将饼塞进老汉的手中。“我再去向花儿姑姑要就是了。” 老汉捧着饼,还又不是,不还又不是。梁啸见了,笑了。“老丈,你也不用客气了,几个胡饼,不打紧的。对了,你孙子多大了?” “回君侯话,和小贵人差不多大,今年八岁。” “可曾读书?” 老汉笑了起来。“君侯说笑了,我等贱民,能糊口就不错了,哪有钱财读书。再说了,就算我们凑得出钱,也没有先生教啊。”他抬起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白鹿书院,轻叹一声:“读书这样的事,不是我们这些穷人家的后生敢想的。” “这有什么不敢想。你如果相信我,明天就把孩子送来,让我看一眼,若是可教之材,我就让他进书院读书,如何?不过,我可把话说在前头,我这白鹿书院教读书写字,教谋生之道,唯独不教当官的学问。若是想当官,你就别费那个劲了。” “当官?”老汉哑然失笑,似乎听到了什么笑话。“我们这些贱民,能混一口饭吃就不错了,哪里还敢指望当官。这个……君侯,这白鹿书院也收穷人家的子弟?” “当然收。” “那……束……束……”老汉想了半天,愣是没把想说的话说出来。梁啸笑笑。“你是想问束脩吧?” “对对对。”老汉不好意思的拍拍头。“我听人说,读书人都要给先生送束……束脩的,不知道这白鹿书院要收多少束……束脩?” “头三年免费。三年之后,以工代费。” “免费?”老汉愣住了,眼睛瞪得溜圆。 “对啊,不仅免费,还管食宿,每天都有这样的胡饼吃。”刘陵走了过来,接上了梁啸的话。“学得好的还有奖金,将来如果想留在书院,还可以领一份工钱。” “为……为什么?” “没什么,我们夫妻闲来无事,找几个聪明伶俐的孩子教着玩,顺便和孩子们做伴。” 老汉的声音颤。“那……那你们收多少人?” 刘陵转身看看梁啸,笑道:“可不能太多,有个二三十人也就差不多了。” 老汉欢喜不禁,顾不得失礼,转身把工友们叫了过来。听说白鹿书院要收学生,不仅不收学费,而且食宿全包,这些工匠顿时欣喜若狂,纷纷赶过来请求,或是给自家子弟,或是给亲戚家的孩子,都想要一个面试的机会。后来听说不仅收男孩子,还收女孩子,立刻又有人为自己的女儿报名。 对他们来说,别说梁啸是在收书院的弟子,就算是买奴婢,他们也愿意。梁啸少年成名,刘陵又出身贵胄,待人又厚道,到了这样的人家做奴婢也比耕地做工强。别的不说,看那几个穿得干净利落的越女就知道了,梁啸夫妻绝对不是苛待下人的不仁之辈。 面对工匠们的请求,梁啸一一答应,让他们尽快把孩子送过来面试。 他这么做也是有意为之。书院建了,招牌挂了,碑也立了,总要尽快形成规模。家境好、有出路的人家都想奔着仕途去,未必肯来不以仕途为目的的白鹿书院,这些出身贫贱的工匠子弟却不会在乎那么多,有一口吃的,能识几个字,他们就求之不得。 仕途?本来就和他们没什么关系。虽说天子广招贤才,已经打破了世家子弟对仕途的垄断,但恩泽还没有波及到这些底层百姓。他们的子弟要等到读书的机会,至少还要等一百年。 梁啸不可能等一百年,他要利用世家子弟,又不能让他们继续垄断知识,就必须另寻他策。招收百姓子弟学习工匠之术,就是眼前最好的办法。仕途对他们来说希望太渺茫,但是学一技之长却足以谋生。如果能从其中吸收一批追随者,带着他们去夷洲,夷洲的建设进度也会加快。 即使不用到那一步,有了这些从小就培养的学生,他也不至于孤军奋战。 严安经过长安时特地停了半天。他原本是准备进宫找董仲舒聊聊天的,可是到了石渠阁,才知道董仲舒去参加馆陶长公主在长门园举办的学术沙龙了。 严安很好奇,顾不得舟车劳顿,立刻赶到了长门园。到了长门园外,看到几乎将门口拦得水泄不通的车马时,他大吃一惊。 他是天子身边的近臣,自然知道馆陶长公主的学术沙龙背后有着什么样的政治含义。在天子用曹时、卫青为将出征河西的时候,馆陶长公主举行规模如此盛大的聚会自然不会是闲得慌,或者纯属是想附庸风雅,支持一下学术。他不知道也就算了,既然知道了,就不能不打听一下,以备天子垂询。 严安几乎没费什么口舌,就打听到了这次沙龙的主题:论秦政得失。 虽然不知道准备的题目是什么,但严安立刻上了心。对秦政得失的讨论一直是学术界的热点,从汉朝建立的那一天起,这个问题就吸引了无数才智之士,已经说不出什么新鲜话。可是董仲舒从甘泉宫回来,在宫里埋典籍,如果没有新的议题,馆陶长公主恐怕不会这么郑重其事。 严安以一个士子的身份进了门,正好听到董仲舒做总结。 “诸君,圣人云,食色,人之大欲。又云,足食足兵,民信之矣。食,从来都是天下安危的基石。民无食,虽圣人在位而不得安,何况秦帝暴虐,穷兵黩武。是以秦亡,亡在不恤民力,突破了底线,逼得百姓揭竿而起,一呼百应……” 严安听了,眉头微皱,觉得没什么新意,倒是影射的意思很明显。董仲舒也就罢了,他就是一个迂夫子。可是馆陶长公主怎么会让他在这样的场合表这样的言论,在场的这些人都是些什么人,又怎么会纷纷表示赞同,仿佛大有同感之意? 馆陶长公主想干什么?严安越想越不安,后脑勺有些凉。 严安没有声张,他找了个角落,静静的坐了下来,等会议结束,众人散去,他才亮出身份请见。得知是天子身边的近臣严安求见,馆陶长公主不敢怠慢,立刻派人将严安请了进去。 严安时间紧张,也没多客套,一见面就提出了自己的疑问,提醒馆陶长公主这么做不妥。 馆陶长公主听了,忍不住哈哈大笑。她招了招手。“来,将董夫子的讲稿拿过来。我正准备派人送到甘泉宫去,请天子参考。既然严君来了,就请他先评鉴评鉴吧。” 严安松了一口气。既然馆陶长公主没打算瞒着,说明问题还没有严重到那个地步。他顾不得多想,摊开书稿,迅的浏览起来。他读书一向很快,可是这次他只看了两眼就停住了。 文章并不复杂,但是里面有大量的数字。 第551章影射 严安不是没有读过含有数字的文章。在天子身边,他经常接触到各种报告,包括各种数据统计。丞相田蚡能力有限,很多时候,他们需要直接与丞相府的掾吏打交道。每年接触到的报表更是数不胜数。 但是他第一次读到这种含有大量数据的理论文章。他不得不放慢阅读度,一个数字一个数字的慢慢看,必要的时候,还要停下来看看他的计算是否有问题。 一篇不算太长的文章,严安读了近半个时辰。他掩上文稿,沉默了良久。 严格来说,这是一篇没有太多新意的文章,无非是秦始皇不恤民力,导致民生艰难,百姓无以为生,这才起兵反叛,与以前诸贤的文章并没有太多的区别,文辞甚至有所不及。但是,这篇文章的数据绝对是一个亮点,一是多,二是准确。严安没有细查旧档,但是从字里行间,他相信这些数据就是董仲舒在石渠阁辛苦几个月的最大成果。 这些数据让严安意识到,这篇文章不太好反驳。要想反驳他的结论,先要证明他的数据有误,或者推理过程有关。不管用什么办法,都不是随便扯两句空话就能解决的。 恍惚之间,严安觉得这篇文章有些眼熟。他想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的感觉是对的。这篇文章的风格和董仲舒以往的文章完全不同,倒是和刘陵写过的那些文章有些相似。如果没有人告诉他这篇文章是董仲舒写的,他很可能会误判作者。 刘陵论述诸如琉璃镜折射、反射的文章就是这种味道,简洁,甚至有些质拙,但数据精准,还有定式,让人无从反驳。这篇文章虽然没有写出定式,但是继续研究下去,估计也不会相去太远。 见严安若有所思,馆陶长公主心中得意,淡淡地笑道:“严君,你是天子身边的贤才,这篇文章说得还在理吗?” 严安眉毛轻扬,抬起头,微微一笑。“董夫子的文章,岂是我能随便评价的。不过,这篇文章有些不合时宜啊。” 馆陶长公主早有心理准备,故作不解。“严君何出此言?” “太主,皇后随侍天子身边,想来太主对朝政并不陌生。如今匈奴人蠢蠢欲动,羌人又想趁机要挟,天子为河西安全,出兵征伐在即。太主既是天子的姑母,又是皇后的母家,这时候难道不应该全力支持朝廷吗,为什么反而推出这样的文章,沮败士气?” 馆陶长公主脸上的笑容更浓。 “严君言重了,这怎么是沮败士气呢?我虽然是妇人,不通兵法,却也听说过‘未算胜,先算败’的道理。如果庙算都没有把握,那还怎么能指望收到捷报呢。天子是难得的英主,他岂能不知这样的道理,又岂能因为一两篇文章而乱了士气?” 严安语塞,觉得有些不太好应付。他当然知道天子这次出征没什么必胜的把握,可是这样的话,他又怎么能随便说? “诚然,战有必胜之战,有不得已之战。天子决定出征,要么是有必胜的把握,要么是有不得已的难处。我无从得知,只是尽一已之力提醒天子罢了。我当然是希望天子获胜的,要不然,我也不会让陈窦两家的子弟从军征战。只可惜,我们的力量终究还是薄弱了些。” 严安一怔,连忙询问。当他得知陈窦两家子弟有数十人从军的时候,他明白了馆陶长公主的用意,不由得对馆陶长公主刮目相看。他以前一直觉得馆陶长公主除了那些妇人的心思之外,对朝政并没有什么见识,现在看来,馆陶长公主要么是自己开窍了,要么是后面有人在指点。 严安第一时间想到了窦婴。 严安赶到了甘泉宫,还在甘泉山脚下,他就看到了不少营帐,数不清的骑士出入其间,挎弓负矢,往来奔驰,让他觉得自己似乎置身于长安郊外。 甘泉宫是天子行宫,方圆数百里都是禁苑,不容许普通人狩猎,这些贵族少年出现在这里,自然不是为了打猎。只是这么多贵族子弟及随从出现在这里,即使严安早有心理准备,也吃惊不小。 放眼看去,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吧。 严安不敢怠慢,立刻入宫请见。天子正在和御史大夫韩安国、大行令王恢商议,大司农郑当时、平阳侯曹时、长平侯卫青等人也在座。丞相府、御史府的掾吏围在一旁,手里都捧着一卷卷的竹简。 看到严安,天子很高兴,招手让严安走到面前,开门见山的问道:“南越的情况如何?短时间内会有变吗?” 一听这话,严安心里就咯噔一下。天子这么问,显然心里没底。没底自然是因为实力不足,担心一旦南越出事,无法兼顾。 严安看看四周,虚晃一枪。“泱泱华夏,又何惧南越生事。服则赏,不服则诛而已。” 天子眨了眨眼睛,没有再说。他听懂了严安的意思。他想了想,对韩安国等人说道:“行了,说了这么久,诸卿想必也累了,暂且退下吧。” 韩安国等人心领神会,纷纷起身告辞,三五成群的退了下去。大殿上安静下来,天子指了指空出来的坐席,示意严安入座。严安没有坐,而是从袖子里取出了馆陶长公主托他带来的文稿。天子有些意外,不过还是接过来,看了片刻,他皱了皱眉头。 “梁啸写的?” “不是,是董仲舒的文章,在长门园的聚会上宣讲的。” “董仲舒?长门园?”天子冷笑了两声,眼中却没什么笑意。他让严安把经过说了一遍,眼中的不屑渐渐散去,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他在御案后坐下,摊开董仲舒的文章仔细阅读。严安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等着。他相信以天子的聪明,不难看出这篇文章背后的文章。 天子看完文章,抬起手,挠了挠眼角。“董仲舒居然会写出这样的文章,真是出乎意料。” “是的,不仅风格完全不同,就连研究方式也变了味。” “嗯,有点梁啸的味道。”天子拿起文稿,看了一眼,又放下了。“如果让梁啸看到这篇文章,他能辩得倒吗?” “不太容易。”严安顿了顿,又道:“不过,臣以为他不会辩驳。” “没错,他们现在就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了,又怎么会辩驳呢。”天子把目光转向严安。“你呢?” 严安摇摇头。“臣觉得,若以秦事论秦政,这篇文章无从辩驳。可若是以古鉴今,就不得不驳。” “说来听听。” “唯!”严安躬身施了一礼。“陛下,臣担心孝文朝贾谊事再现。” 天子目光微闪,没有接严安的话茬。他知道严安说的是什么,也明白了严安担心的是什么。在实力不足以同时支撑两场战事的时候强行出兵,必然要倚重功臣集团。要他们帮忙,就要给他们好处。一旦功臣集团重新崛起,严安这些出身庶民的人就会受到排挤。 孝文帝为什么不敢重用贾谊?因为周勃、灌婴他们不喜欢。 天子心里有些不舒服,说不上来的一股厌恶感。他重新拿起董仲舒的文章看了一眼,平复了一下心情。“你从南方来,经过豫章时,可曾与灌夫和梁啸见面。” “灌夫未曾见着,梁啸倒是见了一面。” “都说了些什么?”天子斜睨了严安一眼,有些心不在焉。 严安把与梁啸见面的经过说了一遍,特别提到了《白鹿赋》和梁啸送的润笔。虽说大臣之间互相送礼是不言而喻的规矩,但天子心情不好,又对梁啸多有猜忌,能明说的事尽量说在明处,免得莫名其妙地就被人打了报告。 严安说着,把《白鹿赋》文稿拿了出来,请天子过目。天子迅地浏览了一遍,有些意外,剑眉挑了起来,想说什么,迟疑了片刻,却又换了一个话题。“严君,南越的情况,你最了解,你要多留心些。万一有变,你可能还要再去一趟。” “唯!”严安躬身道:“臣会尽快整理有关资料,呈与陛下御览。” “甚好。魏其侯也在整理相关的资料,不日即将送来。届时,我一并参看。” 严安心中一动,立刻会意,连忙躬身领命。 严安下了殿,天子重新拿起《白鹿赋》,扫了一眼,带着几分不屑的哼了一声,起身踱步。 “你想养名自重,朕便让你多养两年。你以为除了你,天下就没有人才了?哈哈,可笑。没有人,朕就打不赢匈奴人?” 他自说自话了片刻,又想起了董仲舒的那篇文章,脸色便有些不自然。那篇文章像一根针一样,深深的扎在他的心里。他转身回到案前,拿起文章又看了一遍,想了想,吩咐道:“召韩安国、郑当时、桑弘羊来。” “唯!”旁边的宦者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天子继续在殿中踱步,一会儿昂着头自言自语,愤愤不平,一会儿又蹙眉沉思,面露忧色,神色变幻。过了好一会儿,他仰头长叹一声:“太一神,请保佑大汉,保佑朕,莫被小人看了笑话。” 门外传来轻快的脚步声,离得最近的桑弘羊先赶到了。天子将董仲舒的文章递给他,示意他抓紧时间读一下。桑弘羊不敢怠慢,连忙拿起阅读。他读得很快,读完之后,又默算了片刻,这才放下文章。 “如何?”天子问道。 “梁啸的这篇文章……”桑弘羊刚说了几个字,忽然见天子眼神不对,连忙停住了。“陛下?” “这是董仲舒的文章,不是梁啸写的。” 桑弘羊愕然,拿起文章重新扫了一遍,依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陛下,这是……” “千真万确。” 桑弘羊吃惊不已。“董夫子……怎么也改变了作风,研究起经济民生来了?” “这其中的原因等会儿再说,你觉得这篇文章如何,可有破绽?” “要说破绽,自然是有的。不过……”桑弘羊顿了顿,露出些许兴奋之色。“臣觉得这是一个新的思路。比起前贤,这篇文章的论点似乎更为扎实,也更为具体……” 天子打量着桑弘羊,见他有收不住的趋势,连忙打断了他。他让桑弘羊看这篇文章,是要他找出其中的破绽进行辩驳的,不是要他来为董仲舒助阵的。不管这篇文章说得是否在理,其背后的影射用意却不可不究。穷兵黩武,不恤民力,你是说秦始皇还是说本朝? 桑弘羊吃了一惊,这才从欣喜中回过神来,收起笑容,仔细揣摩。在他看来,这篇文章的论证算不上完美,他完全可以做得更好。可是,他越想越不安,因为按照他的计算,情况可能还会更严重。如果把这个方法套用到现在,本朝虽然还没有到土崩瓦解的地步,却也不容易乐观。 直到韩安国和郑当时先后赶到,桑弘羊也没有找到驳倒董仲舒的办法。 韩安国、郑当时先后看过文章,也愣住了。他们第一次看到这种风格的文章,一直竟不知道如何评价。而更让他们不安的是,这篇文章验证了他们一直藏在心底的一个观点:国虽大,好战必亡,用兵无度是亡国之本。 看到韩郑二人的脸色,天子立刻后悔了。他叫他们俩人来,是因为韩安国代理丞相事,而郑当时身为大司农,经济民生更是他的职责范围。但他忘了一件事,韩安国的思想倾向不明,但可以肯定不是儒家,而郑当时很明显,他是信奉黄老的,最反感朝廷多事。 还是儒者……天子忽然想起一件事:因为文章的风格太像梁啸,他一直觉得对手是梁啸。可是现在他突然意识到,写这篇文章的董仲舒不就是儒者么,连在背后兴风作浪的窦婴也是一个儒者。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儒者和黄老携手了? 天子的后背惊出一身冷汗。 就在这时,吾丘寿王奔了进来。“陛下……” “什么事?”天子有些恼怒的转过头,瞪着吾丘寿王。吾丘寿王吓了一跳,连忙放慢了脚步,走到天子面前,附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 天子脸色剧变,厉声道:“你说什么,定陶又决口了?” 韩安国等人目瞪口呆。 第552章退路 元光四年七月,黄河再次在定陶决口,正值夏季,连续多日的大雨增加了水势,河水一泻千里。 其实说起来,这次决口和刚上一次有着密不可分的因果关系。郑当时和汲黯花大力气堵住了顿丘的决口,却没能解决根本问题,河水由瓠子河东南流,入巨野泽。瓠子河河道有限,根本承受不了多少水,夏季一到,水量猛增,勉强筑就的河堤立刻崩溃,定陶国当其冲,成了汪洋。 天子怒急攻心,险些晕厥。 正值西征筹备工作如火如荼之际,正值天子以为祭神大获成功,自己得到了天命之际,刚刚封堵成功的黄河再次决口,无疑是打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让他成了一个笑话。 如何面对朝野臣民的指责? 如何面对蠢蠢欲动的功臣集团? 西征还能不能继续? 天子心乱如麻,呆若木鸡,除了面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之外,一点反应也没有。 韩安国等人吓坏了,连忙大声呼唤。过了好一会儿,天子才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无力地摆了摆手。“韩公,你代行丞相事,先召集群臣议一议,看看如何应对才好。我有些不舒服,要休息休息。” “唯!”韩安国不敢怠慢,大声应喏,让桑弘羊召唤太医,好生照料天子,自己带着郑当时等人一同退出了大殿。郑当时面色如土,紧紧跟上。他是责任人之一,黄河再次决口,他的责任无可推卸。如果天子要找个替罪羊向天下人交待,他无疑是最合适的那一个。 他们没有走远,就在偏殿里紧急议事。 入了座,他们互相看看,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事起仓促,他们一点准备也没有,都有些慌了神。过了一会儿,徐乐等人赶到,奉诏与韩安国等人一起商议对策。 韩安国官职最高,年岁也最长,他先稳住了心神,提出了第一个问题:“这次决口会影响多少郡县?”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韩安国见状,只得让吾丘寿王去请示天子,调用舆图,估计一下受损地区。话刚出口,就被桑弘羊否决了。 “天下舆图都在长安,这里只有西域舆图,没有山东舆图。” 韩安国恍然大悟,自知失言,连忙闭上了嘴巴。为了祭神,天子已经在甘泉宫呆了近一年。为了准备河西的战事,天子身边备有河西的舆图,其他舆图都在长安,急切之间到哪儿找去。 见韩安国尴尬,主父偃说道:“虽然没有舆图,但是在座的山东人不少,根据河流走势,大致也能分析出受灾的地区。先拿个大致方案,再派人回长安调用舆图,去山东实地巡查,互相验证也不迟。” 韩安国连连点头。他是梁国人,又封成安侯,就在定陶西南。他做过梁国内史,对梁国周边的情况也比较熟悉。主父偃、严安都是齐人,对山东的地形也有所了解。他们冷静下来,分析了一番,这才觉得此次决口并没有想象的那么严重,至少不会比上一次决口麻烦,这才松了一口气。 可是,谁也没有下结论。实际利害是一方面,看不见的伤害更麻烦。黄河再次决口证明了天子将世家捐助的赈灾款拿来修甘泉宫,大张旗鼓地祭祀太一神是不折不扣的胡闹。现在上苍用黄河再次决口证明了天子的愚蠢,无数人等着看笑话。如何向天下交待,这可能比怎么解决黄河决口还要重要。 年轻人要面子,何况天子现在最迫切的就是需要证明自己是天命所归,几次大捷之后,他刚刚树立了一点信心,突然来这么一闷棍,他如何承受得了。 韩安国忽然有些庆幸,亏得董仲舒不在这里,否则他又要大放厥词了。可是转念一想,韩安国又觉得自己庆幸得不合时宜,董仲舒的文章他刚刚看过,虽然不再坚持天人感应,可是董仲舒反对用兵河西的态度也是很明确的。如今黄河再次决口,岂不是又证明了他的正确?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说话,气氛尴尬沉闷,如暴风雨即将来临。 傅易山,梁山举着千里眼,密切的注视着山林中正在演习的豫章郡兵。 灌夫站在一旁,焦急地等待着,不住的搓手。梁啸刚刚放下千里眼,他就忙不迭的抢了过去,套在眼睛上,搜寻着远处的山头。“怎么样,怎么样,赢了没有?” 梁啸没好气的说道:“你自己不会看?” “我这不是……唉,唉,唉,这帮没用的孙子!”灌夫恼羞成怒,破口大骂,险些一脚踩空。他身边的卫士连忙伸手拽住了他,免得他一头栽下去。 梁啸挑挑眉,冲着刚刚放下千里眼的伍被露出会心的笑容。 今天不是一次普通的演习,而是灌夫指挥的豫章郡兵和伍被带来的三百随从的对抗演习。伍被乘坐一艘楼船,以访友的名义来到豫章,向梁啸夫妻辞行。梁啸便让他和灌夫的部下进行了一次对抗演习,检验这段时间的训练成果。 伍被和灌夫都参加了平定两越的战事,对丛林战争都有切身的体会。灌夫听从梁啸的建议,安心呆在豫章,等待出兵平定南越的机会,伍被则将远赴夷洲,同样面临着与夷洲土著交战的可能,丛林战就成了他们共同的课题,见了面,自然要比试一番。 比较的结果让灌夫很郁闷。他虽然拿出了最好的精锐,却依然棋输一着,被伍被的部下夺走了象征胜利的红旗,抢先攻占了山头。这让他倍受打击,也顾不是体面,破口大骂。只是他骂的不是伍被,而是自己的部下。 “好了!”梁啸叫了一声,打断了灌夫的愤怒。“过来,看看结果再骂。” 灌夫不情不愿地走了过来,一屁股坐在伍被的对面,低着头,嘴里嘀嘀咕咕的,不知道在什么狠。 “从结果来看,你输了。不过,从计时来看,你这次又有进步了,而且进步比较明显。”梁啸在横坐下,在大石上摆下了兵棋,重新复盘。“总的来看,这是我看过的最精彩的一次对抗,双方的战斗用得都很到位,个人技战术也挥得不错……” 灌夫慢慢地抬起头,盯着移动的兵棋。虽然只是一场争夺山头的小规模战事,却非常考验士卒技战术和一线将领的临阵指挥能力,从最后的分析来看,灌夫部下的豫章郡兵虽然输了,但表现依然不俗,梁啸给出了极高的评价。 灌夫开始还觉得可能是梁啸给他面子,可是看到了各项具体的数字之后,他才意识到部下的表现并不像他以为的那么差,甚至过了以往任何一次内部演习。 灌夫大惑不解,解下头盔,用力的挠着头。“怎么会这样?” 梁啸放下棋子,端起茶杯,呷了一口野茶。“我觉得有两个原因:第一,今天上阵的都是精选的士卒,平均战力有明显的提高。第二,今天遇到了旗鼓相当的对手,激了他们的斗志。” 灌夫若有所思,盯着棋盘看了半天,最后惋惜地拍了拍手。“可惜,还是输了。” “输了未必就是坏事。”梁啸摇摇头。灌夫这种粗货,只知道逞匹夫之勇,终究不是一个合格的将领。他只问胜负,却不知道从胜负中吸取教训,难怪到现在也没封侯。“其实,今天能打成这样,我已经很意外了。你别忘了,伍君可是淮南二被之,他的部下也都是荆楚有名的剑士,放眼天下,除了陛下的近卫郎,大概再也挑不出整体水平这么高的三百步卒。” “当真?”灌夫狐疑的盯着伍被。 伍被笑笑,点了点头。“这三百剑士是淮南王府武艺最好的卫士。和灌君这样的勇士没法比,可是和普通的游侠儿相比,他们都要略胜一筹。” 灌夫哈哈大笑,郁闷一扫而空。他的部下中有一部分是他自己的部曲,还有一部分是豫章的郡兵,能和全部由淮南王府的卫士组成的对手打成这样,的确可以骄傲了。 “下一次,要看灌君横行南越了。” 伍被又不动声色的奉承了灌夫一句,灌夫更加高兴,乐得眉飞色舞,立刻和伍被打得火热起来。他们说笑了一阵,评判了演习的得失,奖赏了表现突出的双方将士,这才尽兴而归。 梁啸告别了灌夫,登上伍被的楼船,顺道返回庐山。 看着岸边的灌夫越来越小,渐渐无法辨识,梁啸回过头,打量着伍被和他身后的那些士卒。“这一次告别,不知道下一次什么时候才能见面了。” “希望不要太快,我怕我来不及准备。”伍被笑道。 梁啸也笑了。伍被担心的不是来不及开夷洲,而是不希望必展到那一步。出海毕竟只是最后不得已的选择,他最希望的还是留在中原,出将入相,扬名天下。如果以历史的本来面目而言,他的希望一点实现的可能也没有,不过现在历史已经不同了,梁啸觉得,也许有实现的那么一天。 但是,他不想把这个可能告诉伍被。人一旦有了退路就不会全力以赴。如果知道有机会与天子共天下,伍被也可能不会对开夷洲那么用心。可是对梁啸来说,不管中原的形势如何变化,他都希望伍被这样的知识分子保留强烈的探险意识,而不是窝在家里营营苟苟。 “孟子说过,人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如果没有对手,任何人都会忘乎所以。伍君,你要和天子做对手,这是天降大任啊。” 伍被笑而不语,眼神中却多了几分豪迈。 回到庐山别院,刘陵已经将相关的物资准备完毕,伍被一到,立刻装船。刘陵最后将一卷图纸递到了伍被手中,郑重其事的说道:“伍君,这是楼船的最新设计,到了夷洲,安定下来之后,你再按图改造。” 伍被打算打开图纸,却现皂囊上加盖了封泥,刘陵显然不打算让他现在就看。他很是不解,疑惑的看着刘陵。 “这是你能否守住夷洲的杀手锏。”梁啸按住了伍被的手。“以伍君之能,在夷洲立住脚跟并不难,你真正的威胁不是夷洲的土著蛮夷,而是跨海征战的水师。这些设计能让你以少胜多,守住大海防线。” 伍被会意,连忙交给亲信收了起来,正色道:“翁主放心,人在图在。” 刘陵连忙说道:“伍君言重了。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不希望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毕竟这是战船的设计,不是平安轮这样的设施,没什么保密的意义。” “某明白。”伍被再次拱手,向梁啸、刘陵道别,扬帆远去。 目前伍被消失在水天之间,梁啸上马,与刘陵并肩而行。 “淮南传来消息,大河又决口了。”刘陵轻声说道:“不知道天子这次准备怎么做,是再祭祀一次太一神呢,还是派人堵决口。” “堵也没用。”梁啸摇摇头。 刘陵歪着头,似笑非笑的打量着梁啸。“怎么,你也赞同堵不如疏?” 梁啸轻叹一声,眼神有些无奈。在他记忆中,黄河这条母亲河同时也是一条灾难河,历史上多次改道,山东屡受灾害。但黄河决口的症结却不在下游,而在上游。黄土高原、关中平原的过度开才是黄河不断决口的根本原因。 “不是,堵也好,疏也罢,恐怕都是治标不治本。” “如何才能治标?” 梁啸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也许,这个问题比董夫子现在研究的秦政得失更重要,应该统筹安排,做一个大的研究计划,还要实地考察,才能做出结论。” 刘陵笑盈盈的说道:“恭喜你,你的机会来了。” 梁啸愣了一下。“什么?” 刘陵笑得更加媚惑。“魏其侯传来消息,他已经向天子上疏,请求委任你负责治河之事。估计用不了几天,天子的诏书就到了,就是不知道这次会赐一个多大的玉环。” 梁啸一惊,随即破口大骂。“这个老匹夫,他这是要坑我吗?” 第553章伟业 梁啸在庐山住得正舒服,岂肯到长安去受罪,更不愿意到水灾现场去。倒不是说他没有奉献意识,而是他觉得莫名其妙。干得再好又有什么用?一句话不动听,立刻赶出长安,多年的努力付诸东流。 况且当初之所以被赶出长安,不就是因为黄河决口的事么。这时候出现在天子面前,岂不是往他的伤口上撒盐,以天子那种为了面子可以不顾一切的德性,他会接受这样的建议? 所以,他觉得窦婴是老糊涂了,否则不会出这样的昏招。 刘陵却觉得未必。梁啸问他为什么,她也不说,只是笑,笑得很神秘。 八月末,天子诏书送到了庐山,没有刘陵说笑的玉环,只是问梁啸病情好些了没有,没说什么朝政,却说了一些闲话,诸如最近劳累过度,身体不佳之类的家常里短。 梁啸看完诏书,有些懵。这是唱哪一出,打友情牌么?拜托,我离开长安的时候,就没什么情份可言了好么。这时候套近乎了,赶我出长安,让馆陶长公主来低价收购我的产业时,你干什么去了? “去么?”刘陵瞟着梁啸,似笑非笑。 “呃……你说呢?”梁啸把皮球又踢给了刘陵。 “从诏书的内容来看,你可以去,也可以不去。毕竟天子也没有明说要召你回京。你若是真不想去,写一封回书,谢一下恩,也就完了。不过……”刘陵迟疑了片刻:“从长远计,我建议你去。” “为什么?” “你如果真想退隐,那自然无需再去长安周旋。可是你若想办成大事,就不可能长期脱离朝廷。位移势异,借势而行,才能势如破竹。伤心的人容易劝服,受难的人容易感恩,如今天子焦头烂额,正是需要你的时候,你不去,什么时候去?” 梁啸没有说话,他来回走了两步。“可是,治河的事,我也不在行,估计帮不上什么忙。” “未必要你去治河,你看天子的诏书里根本没提治河的事。只要你出现在天子面前,就是对天子的支持。更何况你对治河也不是完全不懂,具体的细节有待研究,但是论眼界之高,又有谁能过你?” “可是……我好容易脱离长安,不再让你们为质,又怎么能再入虎穴?”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刘陵走了过来。“况且,也不是所有人都需要留质长安的。” 梁啸点点头。留质长安是针对二千石以上的官员而言,普通官员是没有这个要求的。像徐乐、主父偃等侍卫近臣就没有这样的要求,他如果不在边疆做太守,不统兵出征,也没有强制留质的规定。 “魏其侯老了,他只能利用他的威望摇旗呐鼓,左右舆情。具体的事务,还需要年富力强的人来承担。如果让魏其侯去做,恐怕他的身体也吃不消。我难道愿意看着田蚡这样的人占据高位?” 梁啸看看刘陵,点了点头。“好吧,我去就是了。不过,你不能走,这里一堆事刚刚起步,没有你处理可不行。” 刘陵笑了。“你放心吧,我哪儿也不去。” 九月初,梁啸带着百余骑,星夜兼程,赶往长安。 长安的冠军侯邸还保留着,奴婢们也都在。得知冠军侯又要回来了,他们都非常激动,提前把府中打扫得干干净净,恭候梁啸入府。 梁啸的灵魂来自两千年后,对下人向来爱惜,自不用说。梁媌出身卑贱,吃过苦,也能体谅下人的难处,一向并不苛责,即使是出身富贵的刘陵也不像那些骄纵之人。在冠军侯府做事向来是件美差,这是长安人都知道的事。 梁啸进了府,走进后院,看着整洁干净,却多少有些空旷的府第,一时感慨良多。 好在没让他感慨太长时间,窦婴和董仲舒就连袂来访,紧接着,陈氏兄弟也来了,吵着要给梁啸接风洗尘。梁啸不好推辞,只得应了。家里虽然奴婢齐全,但是荼花儿等人都没来,妻妾中又只有月亮同行,梁啸本来以为会比较麻烦,不料月亮再一次表现出了出梁啸想象的能力。她到厨房去看了一眼,查点了现有的食材,又安排人紧急去市中采买,时间不长,就安排好了堪称丰盛的酒席。 梁啸很意外,再一次折服于刘陵的眼光,让月亮随行就是刘陵的主意。 酒过三巡,窦婴主动说明了自己的用意。 “田蚡病了,据说是脖颈受伤,卧床不起。至于真假,谁也说不清。不过这也是好事,如今御史大夫韩安国代行丞相事,比田蚡在行多了。如果能借此机会促成丞相易位,以后做事会方便很多。” 梁啸端着酒杯,沉吟不语。一来一去,他在庐山住了几个月,有机会跳出朝堂看朝堂,很多事情看得清楚了许多。窦婴的确有能力,有抱负,但是他后继无人,窦陈两家子弟中,没有一个能有他这样的能力和眼界。陈氏兄弟就是最明显不过的例证。和他们共事,不能期望太高。 “对眼前的朝局,窦公有什么高见?” 窦婴眉心微蹙,梁啸的态度过来于隐晦,不如他预期的那般激昂。他看看梁啸。“伯鸣,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有些灰心了。这可要不得。人生事如日月,难免有明晦,岂能因一时失意而心灰意冷?” 梁啸笑笑。“我不是心灰意冷,我只是知道自己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而已。如今朝廷面临的困难无非这么几个:一是匈奴人即将南侵,河西不稳;二是大河再次决口,山东水患已经一年多,还看不到解决的希望;再其次,恐怕就是……” 梁啸停了下来,目光从诸人的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了董仲舒的脸上。董仲舒愣了一下,随即无声地笑了起来,尴尬中带着几分得色。他的文章虽然还没有最后定稿,却已经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他为此非常满意,甚至有几分自矜。以前他最不愿意看到梁啸,因为梁啸不按套路,常常让他拙于应付,现在梁啸看了他的文章,一句批评也没有,他终于能在梁啸面前心安理得了。 “文章当然要写,但也不能只有写文章的。”梁啸露齿一笑。“董夫子,文因时而作,秦朝的经济得失是不是可以告一段落,先研究一下大河的变迁史?” “大河的变迁史?” “是啊,欲治河,自然要先知河事。我想知道自有文字记载以来,历代典籍中有关河水的记载。知道来龙去脉,方能因势利导,治标务本,你说是不是?” 董仲舒沉吟片刻,有些犯难。“这事倒不难,只是繁琐。那么多的典籍要翻检,耗时耗力,恐怕一时半会的完不成。治河是大事,耽误一天,不知道会多死多少人。” “夫子所虑甚是。所以我想请天子下诏,安排一些人给你做弟子,协助你完成这项研究。” 董仲舒的眼睛亮了起来。他有一些弟子,但那是私人关系,朝廷不负担任何费用。这些人跟随他的目的各不相同,有的人是真的为了求学,有的人却是为了入仕。自从他被天子冷落之后,那些一心想入仕的人已经渐渐疏远,其中就有他曾经最器重的吕步舒。 如果由朝廷出面给他配备弟子,这些人就有了官方身份,等于入了仕,自然能安心的协助他研究。 “能行吗?” “我不知道,我只是有这样的想法,天子能否同意,我还不敢断定。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你说。” “你要坚持现在的研究方法,不能再面壁造书,徒耗精力,最后却作茧自缚。如果再出现天人感应之类的言论,我还是会找你麻烦的。” 董仲舒顿时面红耳赤,窘迫不堪。 窦婴见了,连忙打岔。“伯鸣,董夫子的文章你看了么,感觉如何?” “没有《春秋繁露》那么宏大,但胜在扎实,言之有物。”梁啸咂了咂嘴,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容。“夫子,我毁了你几十年的努力,你不恨我吗?” 董仲舒顾左右而不言。 他当然恨梁啸。一辈子的努力都被梁啸毁了,岂能不恨。他如今已经年近半百,余日无多,就算再努力,又怎么可能写出堪比《春秋繁露》那样的大文章。不过,他也不好意思说这是梁啸的责任。他创立的理论听起来很宏大,天地万物,无所不包,可是最精华的“天人感应”在现实面前碰得头破血流,却也证明了这个理论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美,就算梁啸不起来反驳,将来也要被后人耻笑。 “为了表示歉意,我想为夫子提供一个流名千古的机会。” 董仲舒怦然心动,却又抹不开面子,迟疑的说道:“什么……机会?” “我得先问夫子一句,是要生前名,还是要身后名。” “这个……怎么讲?” “夫子先告诉我你的选择吧。” 董仲舒略加犹豫。“身后名吧。”他笑了笑。“老朽如今也算有名,不用再追求了。” “夫子高明。”梁啸挑了挑大拇指。“我想请夫子做一部大书,不说三皇五帝,只说春秋以来之事,至项羽垓下而止。仿春秋例,依年纪事,考核典籍,辨误就正,详加考证……” 董仲舒忽然想起了司马迁说过的话,一时心潮澎湃。如果说司马迁还是小孩子,最多只能算是一个志向,那梁啸的建议可行性就明显大多了。只是如此一来,恐怕他的余生就要全部投入进去了。然而,一旦写成,他也就千古留名了,不说别的,仅是续春秋这个名头,就足以让他继圣人之踵。 窦婴也有些心动。“伯鸣,这可不比治河容易啊。” “的确不易,所以我才觉得非夫子无人能当。” 董仲舒听了梁啸这句话,豪气顿生。“既然君侯如此说,那老朽就当仁不让了。只是不知道君侯打算如何安排。要完成这件事,不仅需要人力物力,更需要收罗大量的典籍。” “如果陛下同意了,我会尽可能做出让夫子满意的安排,力保夫子不用为琐事担心,一心一意的完成这项大事。” “那好,我就等你的好消息了。” 梁啸转过头,打量着陈须、陈蟜兄弟。“贤昆仲,你们也想分一杯羹吗?” 陈须笑笑。“好啦,梁伯鸣,我知道,我们兄弟欠你的人情。只要能还上这份人情,你就随便开口吧,我们兄弟理亏在先,今天就躺下来,任你宰割了。” 陈蟜也说道:“是的,反正你梁伯鸣也不是亏待朋友的人,我们相信你。” 梁啸也忍不住笑了。“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客气了。夫子修书,需要一个安静的场所,也需要稳定的生活供应,你们兄弟是不是帮着解决一下?” 陈氏兄弟互相看看,不约而同的点点头。“没问题,我们回去商量一下,一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以我们手中掌握的生意,多了不敢说,每年支出三五百金,应该不成问题。” 窦婴坐在一旁,看着梁啸不经意之间就敲定了一件大事,心中暗自赞叹。他相信,梁啸绝不是信口开河,他肯定是有了什么计划,只是没有明说。 窦婴眼珠一动,未语先笑。“伯鸣,董夫子有大事可做,我呢,可有用武之地?” “小子岂敢安排窦公这样的前辈。”梁啸半真半假的笑了两声。“不过,有件事,也只有窦公能够调度。不知道窦公有没有兴趣?” 窦婴慨然道:“你说。” “你送到淮南的文稿,我看到了一部分,叹为观止。这部书一出,虽然不能和董夫子将来要写的大作相提并论,却能令人眼界大开。我希望窦公可以再接再厉,让他们走得更远一些,直至天涯海角。” “天涯海角?”窦婴抚着胡须,沉吟片刻。“你是要我再编一部《山海经》吗?” 梁啸抚掌而笑。“窦公果然慧眼如炬。没错,天文地理,天文的事有太史公在做,地理的事就请窦公一肩挑,再加上董夫子的人文,那可就是天地人三才俱备了。” 窦婴等人听了,愕然半晌。天地人三才,梁啸果然好大的手笔。窦婴目光一闪,嘿嘿笑道:“梁伯鸣,天地人三才都齐备了,那淮南王做什么?论学问,他可是当世唯一能和董夫子抗衡的人物啊。” 梁啸谦虚的笑笑。“他啊,现在一心研究物理,都是些不登大雅之堂的小技。” 第554章快刀 梁啸在宫前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庞硕,带着荼牛儿快步进宫。宫门口的卫士正准备上前查验梁啸的门籍,郎中令李广从里面赶了出来,老远就挥手叫道:“伯鸣,伯鸣。” 梁啸见了,连忙躬身行礼,笑嘻嘻地迎了上去。卫士们见了,连忙堆起笑容,退了下去。 李广赶到近前,抡起巴掌,重重地拍在梁啸肩头。梁啸咧了咧嘴,却没有让。李广上下打量了他两眼,满意地点点头。“嗯,没养废了,精气神倒是更足了。” “精气神不足,也挡不起将军这一掌啊。”梁啸挤挤眼睛。“在宫里呆闷了,想出去跑一跑?” “是啊。”李广也不客气。“怎么样,在天子面前帮我美言几句?” “我尽力而为。”梁啸顿了顿,又道:“能不能出征的事,暂且放在一边。将军最近射艺可有进步,要不待我见过陛下,咱们出去较量较量?” 李广眼睛一瞪,随即大笑。他搓着手,连声答应。“好啊,自从你离开之后,我就找不到对手了。好久没射猎,这次去猎个痛快。好小子,果然还是你知道我的心思。” 梁啸大笑,和李广并肩而行。一路上,持戟当值的郎官看到他,不管认识不认识,都点头致意。到了殿门口,秦歌从里面迎了出来,快步走下台阶。“李将军,你留步,我陪伯鸣进去就行了。” 李广点头答应,又冲着梁啸握了握拳头。“我等你。” “没问题。”梁啸摆摆手,跟着秦歌上殿。秦歌笑道:“怎么,一回来就要和李将军较量?” “就算我不找他,他也会找我的。与其被动应战,不如主动挑战。” “说得也是,李将军最近闲得很,找不到对手的寂寞啊。” “可不是么,没有对手是寂寞的。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更是其乐无穷。” 大殿里传来天子的笑声:“庐山是不是火气太盛,把你养得如此好斗?”话音中,天子迎了出来,站在门槛内,笑盈盈的看着梁啸。秦歌见了,暗自梁啸使了个眼色。亲政之后,天子从来没有主动迎过谁,再敬重哪个大臣,最多是目视他入殿出殿而已。 梁啸紧赶两步,赶到天子面前,没有行礼,却盯着天子打量了两眼,然后长出一口气,躬身一拜。 天子被他近乎无礼的举止搞糊涂了。他歪了歪嘴。“怎么,怕行错礼?” “陛下恕罪。臣听说陛下操劳国事,日理万机,担心陛下憔悴。如今见陛下精神旺盛,臣这颗心总算放下了。情急失礼,还请陛下恕罪。” 天子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你会担心我?不会是骗我开心吧?” “臣岂敢。” “好吧,我就当你是真的了。”天子伸出手,挽着梁啸的手臂,将梁啸拉到殿中,来到御案之前。御案上,堆着一大堆简策,旁边还有几张案几,徐乐等人都在,笑眯眯的看着梁啸。梁啸一一拱手见礼,寒喧了几句,这才在天子右手侧的案后对面入座,坐在他对面的就是平阳侯曹时。 “看到这些人,先猜一猜我们刚刚议的是什么事。” “唯!”梁啸躬身领命,看了一眼对面的曹时和他左手侧的卫青,便道:“有这二位君侯在,恐怕只有西征之事。” 天子耷拉着眼皮,眼神闪烁。“你没听说吗,山东大河又决口了,定陶国一片汪洋。这种情况下,你觉得还能出兵吗?” 曹时等人也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把目光投向梁啸。西部诸郡的大军已经集结待命,按照原本的计划,他们此刻应该在出征的路上。因为山东大水,天子生怕引起非议,一直犹豫不决。究竟是打还是不打,正反两面意见争执不下,他们的心悬在半空中已经很久了。 “臣以为能不能出兵根本不是问题,要考虑的应该是怎么才能取胜。” 天子精神一振,重新抬起眼皮。“不出兵不行?” 梁啸侃侃而谈。“陛下,不仅不出兵不行,出兵打了败仗也不行。匈奴人得到河西就会罢手吗?肯定不会。有了商路的财富,有了羌人的帮助,他们会得寸进尺,进一步图谋武威,进而逼迫陇西,转而攻击朔方。届时西北必然烽火四起,一片狼藉。是以……” 梁啸说到这里,停了片刻,环顾四周,这才掷地有声的做了总结。“以战止战,战之可也。” 天子眨眨眼睛,没有说话,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经过这么久的讨论,这样的前景早就想到过。不过,从梁啸嘴里听到这句话,他还是安心不少。至少在这件事上,梁啸的意见和他一致。 “出兵征战,无非趋利避害。出征河西,无利可趋,有害可避,是以出兵势在必然,根本不应该讨论。要讨论的只有一件事,如何才能取胜……” 徐乐打断了梁啸。“可是山东大水,流民四起,如何能出兵征战?以朝廷眼下的财力,救灾、征伐,不可兼得。难道说,要坐视百姓辗转于泥途于不顾,却要争那塞外蛮荒之地?” “不然。”梁啸虽然和徐乐相处愉快,可是此刻是御前争辩,不能容情。他反问道:“山东百姓是百姓,西北百姓就不是百姓?” 徐乐毫不退缩。“诚如君侯所言,西北百姓是百姓,山东百姓就不是百姓?” “非也。”梁啸说道:“不论是山东还是西北,都是大汉的子民,都不能弃之不顾。山东大水,百姓可以到周边郡县逃难,可是匈奴来袭,西北的百姓又往哪里逃?这几十年来,被匈奴人掳走的百姓还少吗?他们被匈奴人当奴隶,埋骨异乡,难道不比山东的百姓更苦?” 徐乐语塞。 “再者,出征河西,也并不等于弃山东百姓不顾。陛下,臣以为,大河决口非一日之功,若不能治其根本,恐怕只是劳民伤财。河欲治,却不能急在一时,需做长远打算。” “梁君侯,你可不是信天意的人啊。”严安开了个玩笑,缓和气氛。“可是你今天所说,怎么似曾相识呢,莫非你也易弦更张,相信望气之说了?” “我不信天意,我信天道。”梁啸也笑了起来。“严君,主父君,你们都是山东人,可是未必知道大河其实时常决口,只是不如这次之烈。往年决口,都由各郡县自己处理了,未曾惊动朝廷而已。” “有这事?”徐乐吃了一惊。 天子也愣了一下,沉吟片刻,仿佛想到了什么。“好像是有,历年上计,常见诸郡县有治河之事。不过见惯了,也没往深处想,只当是小决小溃,各郡守邀功而已。”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大河决口,也不是一年两年形成的。欲治河事,必先知大河为何如此。陛下,臣观董夫子文章,甚有感触,敢请陛下命董夫子再作一篇文章,研习大河几百年来的变迁,再招募有胆略,愿赴险之人,考察沿河地理,为根治河患作准备。” “根治河患?”不仅徐乐觉得可笑,就连天子都觉得不可思议,看看四周,欲言又止。 梁啸毫无愧色,不紧不慢的说道:“当尧之时,天下洪水汤汤,鲧禹父子相继,不过二十余年便竟全功。如今不过是山东出现小范围的洪水,诸君何以觉得不可治?” 众人愕然,一时无言以对。没错,这场洪水比尧时那场遍布天下的大洪水小多了,为什么不能治? 天子心中大喜,险些笑出声来。梁啸一句话解开了他的两个心结。一是眼前的现实问题:黄河的问题来源已久,不是一时半刻之间就能解决的。二是政治舆论,既然上古的圣君尧在位的时候都能生洪水,为什么我在位的时候就不能有洪水?如果说出现灾异就是在位之君失德,那尧岂不是更失德? 眼前这些人啊,都为尊者讳,不敢说。他们不是不知道尧时的洪水,而是碍于尧的圣人之名,不敢拿那件事来比较。唯独梁啸这种不在乎神圣的人,才会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把这句谁都知道,但是谁都不肯说的事揭露在所有人面前。 有时候,还是梁啸这种无所畏惧的武夫能做事。也正因为如此,董仲舒虽然学富五车,在梁啸面前却不堪一击。 天子强忍着笑,摆摆手。“那也不能坐视河水横流,山东百姓流离失所吧?” “陛下,可以安排移民,将受灾地区的百姓分批徙往周边诸郡就食,由沿途郡县提供救助,保障其基本生活。特别是江南,据臣所知,不论是会稽还是豫章,抑或是江夏、长沙,都有不少可供开垦的土地,就是长安附近也有上林苑嘛。历代先帝都有开上林苑供无地贫地耕种的先例,陛下何不效仿?” 上林苑是天子御苑,普通百姓不得擅入。天子扩建上林苑的时候,就曾经引起不少非议。如果在此之前数年提议开放上林苑,天子肯定不愿意听。可是现在情况不同,他已经焦头烂额,只要能缓解山东水灾引起的舆情,别说上林苑,就算把长安周边其他的苑囿都开放,他都不会反对。 更何况长安附近的流民毕竟有限,大量的流民会就近安置,开放上林苑的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他的损失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大。 天子连连点头,虽然还没有说,但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他同意梁啸的建议。 “如此一来,各郡县要支出大量的粮赋,朝廷恐怕拿不出更多的钱粮来支持出征了。” “是的,所以要请二位君侯想想办法,如何才能以战养战,甚至捞上一笔,补点缺口。” “这怎么……可能……”曹时哑然失笑,话说了一半,他又咽了回去。别说不可能,眼前这位冠军侯梁啸就是成功的案例。他当年出使西域的时候中有十来人,愣是拖得西部匈奴元气大伤,自己还赚了一个大宛公主。如果他现在说不可能,那天子可能就要换人了。 他偷偷地看了天子一眼,果然正好撞上天子充满期望的目光。曹时无奈,只得强笑道:“还请君侯多多指教,如何才能以战养战?” 梁啸笑了。“这件事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君侯,不仅是我,还有很多人能给你建议。除了你身边的长平侯之外,御史大夫韩公,郎中令李将军,镇守北疆的程将军,他们都有类似的经验。匈奴人并没有那么可怕,上有陛下调度,下有将士用命,我军完全可以打得他们满地找牙。” 天子眉梢一动,立刻明白了梁啸的意思,不动声色的笑了笑。看这情形,不派李广出征恐怕也是不可能的事情了。只用集中所有力量,才有可能实现梁啸所说的以战养战,从匈奴人身上捞点好处,补补山东大水带来的缺口。以曹时的能力恐怕不足以支撑这一场关系重大的战事,至少他没有足够的信心。 梁啸一到,快刀斩乱麻的解决了天子的犹豫。 其实在此之前,两种不同的意见已经僵持了很久,天子心中也有了基本的决定,只是需要一个有足够份量的人来表态支持。而梁啸就很好的承担了这个重任。同样的话,在别人嘴中说出来,可能就没有他说出来那么可信。比如以战养战,曹时、卫青无论如何也不敢说,就连李广也未必有这样的自信。 解决了流民安置问题,剩下的问题就好解决了,怎么才能以战养战,尽可能减少朝廷的负担。 梁啸建议,先派人出使西羌,行连横合纵之策,分化羌人内部,再用重兵出击,一举歼灭那些一心要与匈奴人联合的羌人部落,恩威并施,稳住羌中。与此同时,派精锐骑兵出武威,主动出击,深入匈奴人的腹地,打乱匈奴人的部署。 经过几位大臣反复商议,天子最后做出决定,由曹时、卫青统三万步骑出陇右威慑羌人,由李广、梁啸统两万精锐骑兵出武威,奔袭匈奴人。 众人赞同,唯独梁啸提出了两个异议:一,他推荐大行令王恢代替自己随李广出击;其次,将李广部的两万骑精减为一万人,一人双马甚至三马,减下来的一万人充当步卒,转到平阳侯曹时麾下,以保证对羌人形成足够的威慑力。 天子不解。“那你呢?” 梁啸躬身道:“陛下,臣愿意与韩公一起,留在陛下身边,枕戈待旦,随时准备补刀。”说着,他竖起手掌,做了个砍人的手势。 天子忍俊不禁,点头答应。“也好,有你和韩公留守,就算有什么意外,也足以应付了。” 第555章死士 大行令王又惊又喜。 他不是没有请求出战,但天子一直没有答应。当时是计划一路出兵,有曹时、卫青两个天子亲信为将,根本不需要其他人,连名将李广都没有机会。现在不同了,梁啸建议分兵出击,不仅李广有了机会,他王恢也有了机会。 王恢很意外。李广和梁啸关系亲近,梁啸推荐他很正常。可是他王恢和梁啸的关系却限于公事,私下里的接触非常有限,梁啸推荐他出征,而且是代替他自己的位置,这让王恢很感激。 这也让众人看到了梁啸的沉稳持重。他留守后方并不是想偷懒,而是肩负着更重要的责任,万一前线不利,或者其他方向,比如南越,出了问题,他和韩安国就可以出击,朝廷不至于无人可用。 原本觉得梁啸有些冲动轻率的人,现在也放心了不少。至少梁啸不是那种为了立功不顾一切的人。 梁啸提议,天子定案,出征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接下来就是分头讨论细节。曹时一路如何控制住羌人,李广一路如何寻找匈奴人的后勤和有生力量,都必须提前有所准备。特别是李广一路,孤军深入,没有后援,如果不能及时捕捉到目标,在草原里失去了方向,很可能自己就把自己拖死了。 因此,梁啸对这一路的筹备工作特别上心,亲自参加了他们的讨论。 他熟悉西部匈奴的地形,也有与右贤王作战的经验,最近这些年,汉商来往于河西,对河西及草原上的情况也更加了解,只是没人有特意去收集罢了。梁啸经过长安的时候,特地去了一趟西市,找到了如今做珠宝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的雁门巨商郭禹,让他推荐了几个向导,带到了甘泉宫。 与此同时,梁啸又请示天子,把郭文斌调到李广身边。郭文斌因出使西域之功为郎,不知道是因为出身商贾,还是另有原因,他一直没有得到升迁。梁啸趁着这次机会把他调到李广军中,也给他一个立功的机会。 经过仔细探讨,他们最后绘制出一份地图,确定了匈奴人最可能经过的几条路线,由李广、王恢重点排查,随机应变。 李广非常满意,拍着梁啸的肩膀说道:“还是有你做副将好,什么事都安排得好好的,不用我操心。” 梁啸一脑门黑线,心道你这不是打王恢的脸么。人家可是堂堂的大行令,都是九卿,屈尊给你做副将,你还不乐意?梁啸思索片刻,正色道:“大行令,李将军,有句话可能不太动听,失礼之处,还请你见谅。” 李广扬扬眉,漫不经心的说道:“无妨。” 王恢也缓缓地点了点头。“君侯请直言。” “想必二位也清楚,这一战是迫不得已,若非担心匈奴人得寸进尺,西北糜烂,这一仗宁可不打。” 李广和王恢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点点头。他们虽然没有参加那一场争辩,但是多少听说了一些,知道这一战是不得不战。 “可是我不知道你们是不是清楚,为什么在兵力不是很充裕的情况下还要分兵两路。” 李广微微蹙眉,王恢长出一口气,轻声笑道:“这个问题也一直盘桓在我心里,有些猜想,但是并不确定。如果能听君侯当面解释,再好不过。” 梁啸点点头,脸色更加严肃,甚至有些肃穆,如临大丧。“不瞒诸位,你们这一路基本都是死士。” 王恢依然在笑,只是脸上的笑容不太自然。李广眼神微闪,倒没有太意外的表情。 “一万精骑,一人三马,这是朝廷目前能拿得出的最大赌注。你们抛弃后勤,孤军深入,要么是遇不到匈奴人,要么是遇到数倍于已的敌人,不管怎么说,后果都不会太好。” 众人全都沉默了。他们刚才只顾讨论如何捕捉战机,基本没有想就算遇到了也是众寡悬殊。现在被梁啸一提醒,他们意识到生还的机会渺茫,都不禁心中凛然。 郭文斌颤声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岂不是必死无疑。” “你们可以这么想。”梁啸阴冷的目光扫过众人,又说道:“这是目前能做的最好选择。兵法有云,置之死地而后生。我现在就是把你们先推入火坑,然后再指望你们爬上来,带着满身的火焰,将匈奴人烧得焦头烂额。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这个心理准备,但是我有责任把这个可能告诉你们。如果谁想退出,现在还来得及。” 王恢低着头,沉默不语,只有搁在案上的手指不住的捏放,就像犹豫不决的心情,似乎在斟酌得失。 李广却不以为然,哈哈一笑。“伯鸣,你想得太多了。别说现在我军装备齐全,战马数量充足,足以以一敌十。就算是以前,我军没有这么好的装备,没有这么多的战马时,我们也没少和优势敌人较量。大行令,我不知道你们燕人如何,我们西北六郡的子弟可没有懦夫。” 王恢被李广激了一下,顿时怒了。“李将军,西北六郡的确多出勇士,可是我们燕人也不是懦夫。” 李广哈哈一笑,拱拱手。“多说无益,战场上见高下。” 王恢毫不示弱,双手抱拳。“敢不奉陪。” 梁啸看看李广,再看看王恢,有些哭笑不得,不知道自己是该担心还是该庆幸。这两人都是四五十岁的人,又是九卿级别的重臣,怎么还像个毛头小子似的,火气这么大。现在讨论军国大事呢,你们以为街头掐架,一言不合,撸胳膊就上? 不过,经过李广这么一打岔,那种压抑的气氛也不翼而飞,大家再次活跃起来。郭文斌等人纷纷询问如今汉军的装备情况。李广眉飞色舞,好一通吹嘘。梁啸听了,也觉得有些意外。 几年时间,西北六郡的牧苑规模已经扩大了几倍,如今拥有各种战马近四十万匹,其中由西域马培育的良种就有近三万匹。之所以展得这么快,一是朝廷用心,拨了不少经费,二是匈奴人在河南、阴山接连战败之后,生活没有着落,不少部落只能出售战马来换取生活物资,甚至有的部落集体投降。 汉军现在的战马储备大大增加,理论上说,五万骑全部配备一人双马也没问题,一万骑一人三马更没什么难度。人数少,可以配备更好的战马,比如月氏马、乌孙马等等西域马。在战马的质量上,汉军已经今非昔比,比匈奴人还有优势。 除了战马之外,汉军的武器装备优势更明显。朝廷得到了堂邑侯府陈氏兄弟进献的冶铁术后,打造的新式甲胄和武器最先装备的除了中央禁军就是西部边军。就目前来说,五万人全部装备新式武器还不太可能,一万骑却是绰绰有余。 有了战马和武器的双重优势,这一万骑的战力足以当得上五万匈奴骑兵。而右部匈奴前几年接连在西域和河南遭受重创,就算这几年有所恢复,又能恢复多少?老弱全部算上,也就是十万到十五万左右。即使是正面对垒,只要不中埋伏,汉军也有一战之力。 听完了李广的分析,众人大喜,就连梁啸都心安了不少,同时欣慰不已。不论是战马资源的丰富还是武器质量的提高,都有他的功劳。 八月末,曹时、李广等人离开了甘泉宫,奔赴各自的战场,忙碌了几个月的甘泉宫终于清静了些。 梁啸等人却依然不能闲,他们几乎全部住在宫里,随时准备应对紧急情况。御史大夫韩安国更是忙得脚打后脑勺,一是全年上计即将开始,他要做好各项准备;二是移民就食的计划正式批准,他要安排各郡做好做准备工作,还要安排人监督,以免各郡县出现郡守、县令长消极抵抗的现象。 就连天子都忙得不亦乐乎,每天都要到深夜才睡。 整个甘泉宫,最清闲的只有两个人,两个“病”人:一个是扭了脖子,卧床休息的田蚡,一个是懒病作,三天两头溜出去打猎的梁啸。 深秋的甘泉山正是最美的时候,树叶有的墨绿,有的深红,满山满谷,生机盎然,却又沉着老辣。北风渐起,夏天的轻燥渐去,冬天的凛冽却还没有到来,气候宜人,色调也渐显成熟。不少果子熟了,却没人采摘,就落在山谷之间,自然酵,淡淡的酒香弥漫在树林中,若有若无,仿佛酒神下凡。 山林间禽兽甚众,虽然没有汉赋所说的夔龙、凤凰之类的神兽,但鹿狍之类的野兽却不少,梁啸还见过云豹、猞猁之类的小型猛兽,野猪之类的更不稀奇。 夕阳西下,天色依然明亮,山谷中却早早的暗了下来。梁啸下了马,将黑弓扔给荼牛儿,大步走到小溪边,掬起清凉的溪水,洗了把脸,又看看四周的环境。 “就在这里宿营吧。” 庞硕等人应了一声,各自去准备。他们随梁啸时间长了,互相之间有默契,梁啸根本不需要说太多。时间不长,营地准备好了,警戒的人也安排好了,庞硕安排人将今天猎到的野兽打理好,架在火上烤了起来。一会儿功夫,香气四溢,令人馋涎欲滴。 梁啸等人围坐在一起,一边喝酒吃肉,一边说笑,气氛轻松,不时的爆出一阵阵轰笑。 忽然之间,梁啸停了一下,瞟了一眼远处。隐约中,他看到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警戒的亲卫站了起来,向来人行礼。他皱了皱眉,却当作没看见,继续说笑,直到身边的卫士纷纷站了起来,闭口不言,他才“诧异”的抬起头,随即站了起来。 “陛下!” 天子身着便装,站在梁啸面前,身后只有霍去病一个随从。远处人影绰绰,隐隐地有马嘶之声。 “禁苑里的野物味道怎么样?”天子坐了下来,拿出一把小刀,割了一块烤得焦黄的野猪肉送进嘴里,慢慢地嚼着。 梁啸看看四周,低声问道:“陛下,你怎么来了,这不安全。” “本来不想来,可是我怕禁苑的野物被你射光了,只能来看看。” “哟,陛下这是恩泽禽兽啊,实在是仁德之君,臣佩服。” “噗!”天子绷不住脸,笑出了声,险些将嘴里的肉吐出来。他指了指梁啸。“坐!” “陛下面前,哪有臣的位置。” “那你就站着吧。” “可是陛下有诏,臣又岂敢不从。”梁啸说着,一屁股坐在天子面前,顺手拿起酒囊,递给天子。“陛下尝尝,这是山里猎户用野果子酿的果酒,倒是不错。” 天子瞅了他一眼,接过果酒灌了一大口,咂了咂嘴,品味了一番。“不错,有股子山野之味。不过,野物终究是野物,不登大雅之堂。” 梁啸笑了,收回果酒。“人各有志,不可强求。有人愿意刀砍斧削,做栋梁之才,有人偏偏愿意野生野长,观风看雨。” 天子沉默不语,又接连吃了两块肉,这才停住。秦歌递过手帕,他抹净了嘴,又细细擦去刀上的油脂,收刀入鞘,这才抬起头,静静地看着梁啸。 梁啸沉吟片刻,挥手示意荼牛儿等人退下。天子和梁啸对面而坐,中间篝火熊熊,树枝不时的出一声脆响。霍去病抱腿而坐,将下巴搁在膝盖上,转着漆黑的大眼睛,看看天子,又看看梁啸。 “我就这么不中用?”天子开了口,声音淡淡的,有几分落寞,还有几分不自信。 梁啸没有立刻回答,他拿起一根树枝,拨了拨火,将野猪下的火拨得旺了些。火焰舔着野猪皮,吱吱作响,原本就已经烤得焦黄的皮肉渐渐黑,散出了枯焦的味道。梁啸松开手,静静地看着一大块肉变焦,变黑,变成不可食的木炭。他拿出刀子,割下一块焦肉,递给天子。 天子没有接,盯着梁啸,眼睛眨也不眨。过来半晌,他也拿起一根树枝,将野猪下的火拨散,轻叹一声:“我知道,我有些心急了。” 梁啸笑了。“陛下大智大勇。谁敢说陛下不中用,那他不是瞎子,就是傻子。” 第556章浪潮 天子唇边闪过一抹浅笑。他摇了摇头。“我原本也这么以为,可是最近……”他抬起手,伸出两根手指,点点太阳穴。“总有些力不从心的感觉。特别是大河接连两次决口,让我不得不怀疑是不是真的上苍震怒。你知道为什么吗?” 梁啸摇摇头,没有回答。他当然知道天子会有力不从心的感觉,可是他不明白究竟是为什么。历史上,汉武帝亲政之后可是大杀四方,卫青、霍去病接连大捷,虽然黄河也决了口,而且延续二十多年,却没遇到这么困难的情况。 难道是因为我的到来改变了历史,让天子提前动,准备不足? “一直有人说我得位不正。” 梁啸愣了一下,这可真是一点印象也没有。汉武帝得位不正?他也算读了不少汉代史书,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记载。即使是来到这个世界多年,也是第一次听说,而且是从天子口中说出来的。 “这怎么可能?陛下虽然不是长子,却是皇后所生的嫡子,理当继位。” 天子摇摇头。“我母后封皇后,是在我出生之后,是先帝为了能让我继位而做的补救措施。可是按照礼法,即使我母后是皇后,我依然庶子。只有她当皇后之后生的孩子,才算嫡子。这也是为什么在此之前是我长兄临江王被封为太子的原因所在。” 梁啸愕然,不知道如何回答。天子一说,他就明白了其中的道理。这个道理并不复杂,只不过是之前没有太多关注而已。相对来说,他更愿意把精力集中在历史大势和具体问题上,所以才会不惜一切代价的阻击儒家上台。对于这些没什么实际意义的问题,他一向关注得很少。 可是,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这个问题可能才是大问题。天子一直耿耿于怀,可见一斑。 “这么说,陛下这么努力,是想证明自己天命所归?” “虽不尽然,却也有这方面的考虑。”天子露出自嘲的笑容。“其实,相比于我个人而言,汉家得天下是不是天命有归更重要。只不过……” 天子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看了梁啸一眼。 梁啸会心一笑。 他明白天子的担心。如果从大局来说,当然是汉家得天下的合法性更重要,可是从切身利益来说,天子最关心的还是他自身的问题。毕竟这是可能直接威胁到他统治的大问题,不知道有多少宗室在盯着他呢。孝景帝刘启是个高产户,除了被废身死的临江王刘荣,早夭的临江王刘阏于,不久前战死的江都王刘非,天子前面还有六个兄长在世,这些人都是他的强力竞争对手。 梁啸想到了唐太宗李世民。李世民也是因为得位不正,不得不努力做个明君,成就了贞观之治。感情刘彻也是如此,心虚迫使他更加努力,这才成为一代雄主啊。 “这么说,臣反对董夫子,倒是坏了陛下的计划?” “开始是有这样的想法,可是现在看来也未必是坏事。要不然的话,大河接连决口,我可真没办法应付。仅是诸王来朝的时候,那些冷言冷语就让人心烦。” 梁啸忍不住笑了。眼前的天子和历史上说一不二的汉武帝相去甚远,甚至显得有些软弱。他此刻满面愁容,大概也想不到自己几十年后会是如何的一言九鼎,杀丞相如屠狗,最后杀红了眼,连儿子、女儿都毫不留情的杀。 毕竟还是年轻啊,自信心不够强,也没有那么冷血。 “陛下圣明。”梁啸半真半假的说道。 天子瞪了梁啸一眼,欲言又止。梁啸拿起刀,将烤焦的肉割掉,看着新鲜的肉在火焰的炙烤下慢慢变黄,渗出油脂。梁啸割了一块,挑在刀尖,递给天子。天子犹豫了刹那,伸手接过,放进嘴里,慢慢的嚼了一会,咽了下去,点点头,赞道:“这个嫩,烤得正好。” “陛下,烤肉看似简单,其实很有技巧。” “你是说,治大国如烹小鲜吧?”天子歪了歪嘴,得意地笑了起来。“我听过你的高论。” “那个还不算高,臣今天说点更高的。”梁啸乐了,伸手握着穿架野猪的木棍,缓缓翻动。“野猪比小鱼可复杂多了。烤小鱼,只是要掌握好时机,不要轻举妄动就行。野猪的体型更大,不同部位的肉质也不同,要想吃到最好的美味,就先要选好下刀的地方。” 说着,他又割了一块野猪腹下的肉,割了一小片递给天子。天子目光闪动,接过去尝了一下,顿时皱了皱眉。“这一块不如刚才那一块,油太多,腻。” “刚才那一块是脊背,而且是中间的脊背。脊背活动得比较多,多是活肉,味道鲜美,腹部只是油脂,口感就要差很多。但是,背脊的肉虽然好吃,却不易得。骨头太多,容易伤刀。” 天子微微颌,嘴角挑起一抹笑意。 “因此,用烹小鲜的办法来烤野猪,依然吃不到真正的美味。所以说,吃小鲜的时候要用烹小鲜的办法,吃烤肉的时候要用烤肉的办法。不能因循不变,也不能凭空面壁,只能老老实实的研究野猪,练习刀法,掌握火候。” 天子笑出声来。“所以,治小国可以用黄老之道,治大国就必须有所改变。” “陛下圣明,臣以为的确应该如此。” “那你为什么还反对董夫子?就算他的天人感应失乎臆造,大一统却是适应当前的情况的。” “陛下,董夫子除了天人感应和大一统,还讲以德治国。” 天子有些尴尬,反问道:“难道以德治国不好吗?” “好,但也只是好听而已,恐怕和内圣外王一样难以付诸实践。”梁啸不紧不慢,像拉家常一样的解释道:“按照董夫子的意思,以德治国就是以经解法,特别是以《春秋》为依据,用《春秋》所载的义理来判决。可是《春秋》注家众多,义理不一,最后谁说了算?” “那依你之说,应当如何治国?” “不知道。”梁啸不假思索。 “不知道?”天子愣住了。梁啸说得头头是道,他还以他有什么更高明的理论呢,没想到说了半天野猪小鲜的,最后问个实际问题,他却只有“不知道”三个字。他哭笑不得。“你莫非是觉得这样的场合不够庄重,不宜讨论这样的问题?” 梁啸也皱起了眉。“陛下,臣又不是什么生而知之的圣人,只不过是一个乡野小子,适逢明主在位,以军功封侯,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不知道治国之道这么高大上的道理,岂不是很正常?” 天子无言以对。梁啸说得有理,他本来就不是什么有学问的人,不知道治国之道也很正常。可是,他下了那么大的决心,屈尊前来请教,“不知道”三个字,又如何能让他满足。 “那你刚才说的……” “我只是打个比方而已。” “呃……”天子彻底无语了。他郁闷的挥挥手,想火,却又不知道该用什么理由火,难道就因为梁啸不懂治国之道火?可是,他心里憋着一团火,不泄出来,又烧得他难受。他觉得自己就像被架在火上烤的野猪,而梁啸就是在一旁看戏的食客,不时的割他一片肉,评鉴一番。 梁啸放低了音量,小心翼翼的问道:“陛下,你今天不是来散心,是来问道的?” “你以为我真的闲得没事,像你一样跑来打猎?”天子一脑门黑线。“你知道有多少文书等着我批阅,魏其侯刚刚送过来一部书稿,我还没来得及看呢。” “是那部窦家子弟游历天下的游记汇编?” “嗯。” “这么快就出来了?”梁啸很惊讶。“淮南的那些书生干劲还真是足得很啊。” “你也知道?” “我知道魏其侯送了一部书稿去淮南,请淮南王帮他印制成书,但没想到这么快。看来有钱赚,就是有动力啊。” 天子一头雾水。“什么……有钱赚?” “陛下不知道么?这部书是要颁行天下的,魏其侯打算公开销售,精装本每部卖一金,简装本每部卖三千钱,这些钱除了支付印书的成本之外,还要当作下一步游历的费用。” 天子好奇不已。他是收到了一部窦婴送来的书,装帧很新颖,纸张手感非常好,字迹也漂亮,但是他根本没想到这是用来卖的。卖书?这能挣什么钱啊。再说了,这样的典籍不应该藏在家里吗? 梁啸把窦婴的计划说了一遍。这些计划还有他的建议成份,他说起来自然是头头是道。窦婴汇总了十几篇窦家子弟游历的记录,统一风格,又配上图录,大概有五万字左右,送到淮南,请淮南王帮他印书。五万字,即使印成线装书,也要几大本,成本自然不低,就算淮南王愿意帮忙,也不可能白干。 于是,窦婴出了高价,付了两百金,请淮南王先印一千部,平均每部的成本两千钱,这还是一千部起印的价格。为了收回这笔钱,窦婴打算卖书。如果这个计划能顺利实现的话,可以赢利五十到一百金。 窦婴当然不缺这些钱,但是这代表着印书不是蚀本买卖,可以长期持续运行。 天子听得目瞪口呆。怪不得窦婴最近不来烦他了,原本他在做这样的事。 “书……也能生利?” “应该能。”梁啸笑嘻嘻的说道:“我看过一两篇,图文并茂,用来消遣还是蛮有意思的。特别是对那些深居简出的闺中女子来说,钱多的花上精装本,钱少的买个简装本,看看大好河山,以后和人说话也能多些谈资,何乐而不为?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和时间走遍天下的。” 天子一听就明白了。这是一部增广见闻的书,既有实用价值,又有消遣价值,应该不愁卖。别的不说,仅是长安就有那么多豪门贵戚,看在窦婴的面子上,几百部书还不是一抢而空。 不过,他随即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如果书籍能够批量制造,那学问的传播岂不是更方便了。读书人多了,思想的冲突可能会更加激烈。万一有人要散布什么对朝廷不利的言论,也会更加容易。 天子心中生起一股强烈的不安。他意识到,这很可能是一场比大河决口更加汹涌的浪潮,如果不早做准备,很可能会将自己吞没。 见梁啸还眉飞色舞的说笑,天子忍不住打断了他。“梁啸,你没觉得这很危险吗?” “危险?哪来的危险?” “如果有人对朝廷不利,造谣生事,蛊惑人心,岂不动摇根本?” 梁啸收起笑容,有些漫不经心。“陛下,如果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区区几个谣言,又哪能动摇根本。邪不胜正,伪不掩真,如果有什么人不自量力,臣愿为陛下批驳之。” 天子目光闪烁,没有再说什么。这件事太突然,他还没搞清楚究竟是什么情况,不能贸然决定。不过,看梁啸这么有信心,他倒是莫名的松了口气。 “对了,陛下,臣经过长安时,曾经建议魏其侯协助董夫子撰写大河变迁史,派窦家子弟考察沿河地理,为治河做准备,他可曾对陛下言明?” 天子一脸茫然。“我还没来得及看,你先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梁啸把情况大致说了一遍。要治河,不仅要搞清楚历史上大河的变迁情况,更重要的是实地考察,光凭书本上的记载是远远不够的。他建议窦婴安排子弟游历的时候,将大河上下作为目前的重点,与董仲舒齐头并进。届时文本和实地考察相对照,应该更有指导意义。 天子连连点头。“这个方案好。如果真能办成,那些纨绔们也算是立一功。” “既然有功,陛下有赏吗?” 天子横了梁啸一眼,哼了一声:“小家子气!他们会在乎那点赏钱?” 梁啸笑笑。“陛下,这可不是臣小气。这点赏钱对他们来说的确无所谓,可是对那些家境贫寒的士子来说,却未尝不是一条谋生之路。陈窦两家能有几百人?天下士子却是以千数,如果能动他们进行普查,也许用不了几年,大河就有根治的希望了。” 天子眼前一亮,怦然心动。 第557章天道 梁啸将天子眼中的那抹兴奋看在眼中,心中暗喜。 不管你掩饰得多好,黄河决口总是你心里的一根刺。不管是缥缈的天命,还是现实的利益,都注定了你不能不当回事。治河,是容易撬动的支点,是你明知是诱饵,也舍不得不吃的最佳选择。 天子的话多了起来。梁啸坦言不知道,让他除去了不少戒心。梁啸提议集结陈窦子弟和董仲舒的力量,双管齐下,为根治河患努力,让他看到了实利和名声的双重利益。他和梁啸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不少,两人围着篝火,吃着野猪肉,喝着果酒,你一言,我一语,兴高采烈的聊了起来。 深夜,一头野猪被吃掉一小半,酒也喝得差不多了。天子打着饱嗝站了起来,拍拍滚圆的肚子,满脸油光。“今天吃得痛快,喝得也痛快,聊得更痛快。不过,还有政务未尽,我不能再和你聊下去了。” “我护送陛下回宫吧。” “你帐篷都立好了,又何必非要陪我回宫?我身边有郎官,又是在禁苑里,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况陛下是天下之主。禁苑广大,不仅有野兽出没,还可能有奸人藏匿,万一惊了陛下,臣如何当得起这个责任。臣还是亲自护送陛下回宫的好。” 天子也没有推辞。“也好,李将军出征期间,你就代行郎中令之职吧。身边没有一个像你们这样的人,还真是不太安全。郎官们虽忠勇可嘉,却没有你们这样的胆识和射艺。” 梁啸笑了,一边让荼牛儿等人收拾,一边陪着天子向大道走去。“陛下,这些郎官都是不少见的勇士,只是上阵的机会不多,没有经过生死之间的考验罢了。真要有机会上阵,再出几个卫青不太可能,再出几个李舒昀、秦歌却是很正常的事。” “是吗,你觉得秦歌如何?” “他在豫章练兵,大行令王恢和豫章太守灌夫对他可都是赞誉有加。我来之前,灌夫还托我向陛下进言,请陛下派他去豫章协助兵事呢。” “灌夫在练兵?” “灌夫担心南越野性未伏,趁中原多事有异动,未雨绸缪,加强戒备。” 天子吁了一口气,轻轻地点点头。他现在的确非常担心南越出事,灌夫在豫章练兵戒备,他放心多了。只要南越不闹出大事,相信灌夫都能挡得住,不至于影响到朝廷眼下正在做的大事。 “灌夫虽然粗猛,却忠勇可用。” “没错。不过他也不是什么好人,欺男霸女,横行乡里的事也没做。该惩戒的时候,陛下还要惩戒一二的。我在颍川时就听过一童谣,说‘颍水清,灌氏宁;颍水浊,灌氏族’,民愤可不小呢。” 天子笑了起来。“你不怕灌夫听到你这句话,和你拼命?” “我这也是爱护他,不希望他真的走到那一步,让陛下为难,也让灌氏绝后。” 两人来到道上,秦歌等人正在等候,见天子来了,连忙上前接应。天子接过马缰,翻身上马。梁啸也上了两马,两人并肩而行,一边轻声说笑,一边向甘泉宫方向走去。 秦歌等人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的摇了摇头。这样的情景已经有好些年看不到了,恍惚之间,他们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被太皇太后压制,无所事事,只能夜出游猎消遣的少年天子。 魏其侯府。 窦婴坐在堂上,笑容满面。不断有人走过来和他打招呼,既有一直保持联络的亲朋,也有久不来往的故旧。他一概笑脸相迎,但却一直没有起身,只是颌致意。 经过了这么多年的起起伏伏,他已经认清了这些人的面目。今天的热情并不是出于对他的敬重,而是畏惧他的影响。不管他如何冷淡他们,只要他还能得到天子的器重,这些人就不会离他而去。不管他如何热情相待,只要天子冷落了他,他们就会弃他如弊履。 所以,他根本没有必要太热情。 在人群中,陈掌走了进来,脚刚跨上堂,陈掌就露出了热情的笑容,拱手施礼。“窦公,某不请自来,还请窦公见谅。” “无妨,来的都是客。”窦婴的眉毛微微一挑。陈掌是卫氏一系,突然到这儿来,恐怕不仅仅是来凑热情,很可能是阳信长公主派来的试探。不过,这种事都不能摆在脸上,所以他还是给了陈掌一个笑脸。 陈掌入座,说了几句闲话,渐渐的把话题引到了正题上。他今天来求见,是想买十部精装本的新书。陈窦子弟的游纪一面世,立刻成了抢手货,不仅男人爱看,闺房里的妇人们更爱看。这书不仅内容轻松,读之能够增广见闻,而且装帧新颖,是一个难得的玩物。妇人们见面,都把这部书当作读资,如果没有读过,多少有些落伍的感觉。 在争过有与没有之后,相互之间的争风很快就变成了拥有的是简装本还是精装本。贵妇人们不缺钱,为了人前充门面,她们愿意多花两倍多的钱买一部精装本。可是精装本数量有限,很快就被收藏一空,如今只有窦婴手里还有精装本。 “你要买十部?”窦婴很好奇。 “窦公有所不知,你编的这部书现在不仅是人人争相拜读的大作,还是收藏送人的最佳礼物。既有价值,又不俗气,可是风行得很。我估计很快就会增值,所以想多买几部,一部分收藏,一部分送人。哈哈哈……” 窦婴笑了。“精装本印得太少,我手头只剩下四五部,恐怕不能让你如愿。不过,你也不用着急,我已经派人去淮南,请淮南王再备一千部。这次精装本比较多,到时候一定优先满足你的要求。” “那可太好了。”陈掌谢了几句,又提到了一个话题。“听说朝廷对窦公的举措大加赞赏,已经预定了下一部书,可有此事?” 窦婴一听,知道真正的内容来了。天子看了他呈送的新书后,对他大加赞赏,并要求他将下一步的游历内容调整为大河沿岸,配合董仲舒编撰的大河变迁史,实地考察大河两岸的地理水文,为根治河患做准备。 消息一传出,长安的豪门世家闻风而动。河患是大事,根治河患不仅有现实意义,更有政治意义。天子将这样的重任交给窦婴,比拜窦婴为相更有象征意义,谁不想分一杯羹?一时间,他们分为两派,一派赶来与窦婴修好,想在里面占个名。一派不愿意让窦婴擅美,紧急招揽人手,准备与窦婴争功。 陈掌的来意是什么,窦婴搞不清楚,但是他之前和梁啸商量过这件事,对此早有准备。不管陈掌是哪一派,他都不会拒绝。 眼下当务之急,是让所有人都行动起来,在帮助朝廷解决实际问题的同时证明自己的价值,争取与天子对话的机会。能够团结的人越多,他们的力量越大,天子越不敢任性妄为。 “的确有这事。怎么,陈君也想出力?” “如果窦公不弃,某愿尽绵绵之力。” “那当然再好不过。”窦婴笑得更加开心。“不过,游历可不是走马观花,需要做很多实际工作,不仅辛苦,而且有些枯燥,甚至还会出现危险。你可要有心理准备。” 陈掌拱拱手。“正要请教。” 窦婴摆摆手,示意人拿过一部书稿,摊在案上。“你看,这是南越番禺附近的一座山。看似简单,不过两三座小山,几道河水。可是这些小山的方位是否准确,孰高孰低,河水走向如何,都要经过仔细测量,可不是眼睛看看,随手就能画出来的。” 陈掌凑到近前,仔细翻看。这张图他也看过,正如窦婴所说,他以为只是一个示意图,没想到还有这么多的讲究。 “民情需要多方打听,以证虚实。地理需要实地勘探,反复测量。这次又是为治河做准备,更是马虎不得。”窦婴收起书,又看似不经意的透露了一个消息。“我听说,陛下有意要建太学,招收天下才俊入学,学优者为博士,力强者可入仕,将来也是入仕途径之一呢。” 陈掌眼珠一转,立刻把这个消息记在心里。 谈了半天,陈掌带着两部精装书离开了魏其侯府。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转身去了阳信长公主府。见到阳信长公主后,他献上了两部精装书,又特将打听来的消息告诉了阳信长公主。 阳信长公主将信将疑。她也有耳目在长安,却没有收到类似的消息。她不知道这是自己的消息不够灵通呢,还是窦婴在骗人。 陈掌适时的担负起了谋士的职责。在他看来,这件事就算窦婴有夸大其词的成份,也应该基本属实。河患是天子眼下最关注的大事之一。天子精力有限,无法亲自实施,安排窦婴去做,动更多人的力量,应该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选择。如今平阳侯曹时、长平侯卫青出征,建功在即,陈窦却在军中没有根基,他们想在治河上立功,也是很自然的事。 阳信长公主觉得有理,更加不敢怠慢。她是不用担心什么,可是母后那边的压力却不小,田蚡的丞相之位虽然还在,却不能理政,谁知道哪一天就被韩安国顶了?当务之急,王田两家也必须有所行动,不能坐以待毙。 阳信长公主随即入宫,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王太后。王太后也觉得有理,立刻召陈掌入宫,任他为长乐少府,并命他出头主持,招集贤士,准备在治国这件事上分一杯羹。 一时间,长安城的贵戚们明争暗斗,纷纷招揽人才,有的著书立说,有的实地考察,建言献策。 突然之间,从各地赶来的游学士子现自己成了香饽饽,再也不用为吃饭住宿之类的事犯愁了。 石渠阁。 董夫子看着誉写得清清楚楚的文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扶着胡须,露出欣慰的笑容。 在五十名弟子的帮助下,他用了两个月的时间,将宫中收藏的典籍翻检了一遍,不仅将历代有关治国的记载搜检无遗,还找到了不少和秦朝经济有关的资料,足以增补他之前的文章。 开始他还有些担心,生怕这些资料与他之前的结论不符。等一一检验过后,他欣喜的现这些资料大多都与他的分析吻合,即使小有误差,也很容易调整。 经此一事,他终于明白了梁啸说过的一句话:只要立论于事实,就不会出现太大的误差。只有谎言才需要用更多的谎言去弥补,事实就是事实,资料不会推翻事实,只会进一步证明事实。 现在,他不仅可以开始撰写大河变迁史,还能对之前写成的秦朝政治得失做进一步的修订。窦婴给他的期限是一年,有了这五十名弟子的帮助,他完全可以在半年时间内完成写作。 下一步,也许就应该开始写那部大书了吧?董仲舒信心满满。 “董夫子,董夫子。”太史令司马谈突然闯了进来,头散乱,满脸疲惫,却两眼放光,精神亢奋。 “太史公,出了什么事?”董仲舒吃了一惊,连忙起身扶住司马谈。他知道司马谈最近几个月一直在埋头演算有关天文的事,吃饭睡觉都不肯离开那具千里眼半步,阁里的人都说他快疯了。见司马谈这副模样,董仲舒岂有不慌。 “你这儿有没有精于算术的人?”司马谈四处张望。“我要找几个人帮忙验算一下,我怕我一个人算得有问题。” “什么问题?” “呃,不能说,不能说。”司马谈连连摇头。“陛下有诏,定式出来之前,不能说。”他看看四周,又忍不住心中的得意,凑在董仲舒耳边说道:“夫子,我算出了日月星辰的运算规律,我明白了天道。哈哈,从此之后,我可以开宗立派,成一家之言了。” 董仲舒吃了一惊,一边让人去找通晓算学的人弟子来帮忙,一边瞪着司马谈,眼睛眨也不眨。司马谈又忽然恍悟过来,连声说道:“陛下有诏,不能说,不能说。嘿嘿,妙不可言啊,原来天道也是可以计算的,真是妙不可言。” 第558章师友 元光五年十月初,太史令司马谈经过两年多的潜心研究和昼夜观测,终于写出了日月及五星的运行定式。虽然还有很多星辰的运行定式没能确定,但道理已经很明白。 所谓天道就是这些定式,与人无关。正应了荀子的那句话: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至此,天人感应学说不攻自溃。 消息虽然还没有公布,但是董仲舒身在石渠阁,离天禄阁只有几十步,参与演算的还有他的弟子,他又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个消息。以他的智慧,自然也能猜得出接下来的展。听到消息的那一刻,他一个人在阁中坐了半夜,怅然若失。 淡淡的失落之后,董仲舒重新拿起了书,开始修订有关秦朝经济得失的文稿。他用了半夜时间,将文章抄定,最后加上了一个标题:《新书》,和6贾的《新语》遥相呼应。 《新书》和司马谈的定式一起,用快马送往甘泉宫。 虽说司马谈再三声明,天子有诏,在朝廷公布这个结果之前,不得对外宣扬。可是大家都是读书人,都清楚这个定式的意义所在,又岂能按捺得住。不知不觉之间,这个消息就在小范围传播开来,渐渐的形成一股势不可当的暗流。 天子最近很忙,不仅上计在即,河西的战事也进入了最紧张的阶段。 曹时、卫青率领四万步骑,挺进陇右,步步为营,跨过大河,沿着湟水西行。枚皋为使,与各部落接触,舌灿莲花,说动了不少羌人部落归顺或按兵不动,而那些一心想与匈奴人合作的部落则遭到了汉军毫不留情的打击。 羌人部落大的数万人,小的数千人,在武装到牙齿的汉军面前,他们根本没有还手之力,被打得落花流水。曹时打了几个歼灭战,缴获了一些牛羊,虽然数量不多,远远没有达到以战养战的目的,但曹时体谅到了天子的用意,不折不扣的执行天子的战略意图,却让天子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曹时毕竟是第一次独自统兵,又统领了五万步骑中的四万,名将李广却只有一万。知道内情的人不会有什么想法,不明就里的人难免会觉得这是天子偏向自己的姊夫,压制李广,虽然天子根本没有这个意思。人心隔肚皮,有时候这种非议在所难免。 因此,曹时目前取得的战果虽小,却鼓舞了士气,也让天子稍微安心了些。他把关注的重点放在了李广、王恢一路。 可是那一路的情况却有些不明。李广、王恢率领一万精骑出武威之后,就再也没有了消息。 天子为此忧心忡忡,寝食难安。 天子不安,臣子更不可能安,哪怕是装的,也要装出一副与天子同心的模样。所以不仅韩安国、严安等人几乎昼夜不离天子左右,就连卧床静养的丞相田蚡都强撑着起来,不时的在天子面前露个面,安慰天子几句。 梁啸自然也不例外。虽然到目前为止,天子还没有授他官职,只是让他像客卿一样随从左右,出谋划策,他的作用却远远过了徐乐、主父偃等人,与御史大夫韩安国并驾齐驱。不过,他很少就具体的事务表意见,只是在天子心情急躁的时候,适时的予以排解。 没事的时候,他就在宫里和霍去病练习射箭。 离开长安的时候,他为了避免连累霍去病,已经代表桓远,将霍去病逐出师门,但霍去病却依然师兄长、师兄短的,即使是在天子面前也顾不避讳。一有空,他不是向梁啸请教射艺,就是和郎官们比射,再不然就当前的战事向梁啸请教其中的用意。 天子讨论战情的时候他都在场,哪怕是半夜,他也会爬起来,静静地坐在一旁听天子与众臣讨论,只是从来不表意见。有什么疑问,他会在私下里向梁啸请教,或者趁天子有空的时候直接问天子。 “师兄,为什么要减李将军的兵力,两万人已经很少了,为什么还要减掉一万?”霍去病歪着头,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梁啸。看得出来,他已经琢磨这件事很久了。 梁啸不为所动,松开手中的弦,一箭命中百步外的箭侯,这才不紧不慢的说道:“说说你的分析。” “好的。”霍去病清了清嗓子。“我听说,匈奴人都是一人双马或者三马,就是为了保持马力,随够随时随地投入战斗。师兄减掉李将军万人,应该是保证一人三马的配置。只有如此,我军的度和体力才会和匈奴人相当,甚至保持一点优势。” 梁啸点点头。“还有呢?” “一人一马,最多只能带半个月的粮食,如果带一个月的粮食,战马的负重太大,就难以保持度,也走不远。一人双马,走得稍微远一些,但最多也只是一千里左右。如果是一人三马,就可以将作战范围拓展到一千五百里以上。在必要的情况下,可以长驱直入两千里杀敌。” 梁啸很诧异。“这是你自己算的?” 霍去病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大部分是听来的,我自己也推算了一下。我觉得他们想得太保守,总是自立足自备的粮食。其实如果胆子大一点,抓住战机,以战养战的话,可以大幅度的增加作战范围,甚至可以纵横整个草原。” “为什么这么说?全部靠夺取敌人的给养生活?” “作战肯定有伤亡,最后留下来的肯定都是最精锐的战士。既然是最精锐的战士,挨两天饿也没关系。两天可以跑出三五百里,总不可能一点机会也碰不到。只要抓住战机,夺取敌人的辎重,哪怕是吃他们的战马,也能坚持下去……” 梁啸看着侃侃而谈的霍去病,心中凛然。看来霍去病真是天生的战士,而且是那种极度偏执的。他的战术根本不在乎战士的伤亡,只有一个目的,尽可能的杀伤敌人。不得不说,这个战术和他后来的作战实践非常吻合。 霍去病耀眼的战绩背后是巨大的伤亡,甚至是高达七八成的伤亡率。这还是在天子将精锐都调到他麾下的情况下。其他人,包括卫青在内,就算想复制他的战术也没那基础。当然,他们也做不到这么极致,特别是李广那种爱兵如子的将领。 可是,如果抛除道德因素,霍去病的成功却不是偶然,他更符合战争的本意。多位名将都说过类似的话,能杀敌不算本事,能杀自己人才算本事。什么是名将?能让士卒不顾生死,即使伤亡惨重,士气也不会崩溃,依然能勇往直前,这才是名将。 霍去病显然符合这样的特征,因为不管伤亡有多大,他都能带着部下由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相反,爱兵如子的李广却是由一个失败走向另一个失败。 “师兄?”见梁啸不说话,眼神怪异的看着自己,霍去病讪讪的闭上了嘴巴。 “哦,没什么,你分析得很到位,我只有一点补充。”梁啸掩饰地笑道:“行军作战,不仅要考虑双方的战士,还要考虑将领的心态。俗话说得好,将为一军之胆,将领的一得一失,很可能就决定着大军的生死。” 霍去病若有所思,点点头。 “李将军是名将不假,可是他求战心切,在双方兵力相差无几的情况下,他会主动挑战。”身后传来天子的声音,略显沙哑,透着说不出的疲惫。“可是,如果只给他一万人,他就会谨慎许多。实际上,我军人数虽然减少了一半,战力却得以保持。如此一来,面对同等兵力的时候,我军的胜率会更高。” 梁啸和霍去病连忙起身,躬身行礼。“陛下。” 天子走到梁啸面前,伸手取过来梁啸手中的黑弓。“我说得可有差错?” “陛下所言,句句直指要害。”梁啸躬身道:“若论将将,陛下认了第二,谁敢认第一?” 天子眉毛微挑:“若论将兵呢?” 梁啸微微一笑。“臣以为,若论将兵,这儿的三个人之中,臣与陛下并列第二。” 天子目光微闪,哑然失笑。“我的意思是说,小去病不仅过我,还过来你?” “若论天赋,我们不相伯仲。不过他的运气比我好,我幼时顽少乡里,十五岁才学习兵法,他却是孩童之时就在陛下身边,耳濡目染,这等际遇,又岂是臣敢奢望的。别说是臣,放眼天下,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梁啸这话既说得实在,马屁又拍得不露痕迹,天子听了,开怀大笑。“小去病,你可以努力,将来千万不要辜负了你师兄的厚望。” 霍去病激动不已。“臣一定努力,不负陛下,不负师兄。” “那……如果论射呢?”天子晃了晃手中的弓,勾住弦,用力拉了两下,却没有拉开,脸有些泛红。 梁啸当仁不让。“臣不敢欺君,就臣所知,臣当为魁。” “你可别忘了,小去病在射艺上也比你早哟。” “他是比臣,可是他没有臣专心。”梁啸自信地笑笑。“臣自从习艺至今,每天子时、辰时习射各一个时辰,从未间断,谁能有这样的恒心?” 天子怔了片刻,轻轻地吁了一口气。“怪不得你的射艺能如此出神入化,原来竟是这样练出来的。南人有言,人而无恒,不可以为巫医。信哉,信哉。” 霍去病也愣住了,挠挠头。 “寸有所长,尺有所短。臣以为,没有人能够全知全能,总会有长处,有短处,陛下又何必自责。” 天子哈哈一笑,将弓塞到梁啸手中。“好吧,既然如此,我以后就不和你谈射艺的事了。将来等诸皇子长大,再请你授艺,你可不能推辞,要像传授小去病一样,倾囊相授才行。” 梁啸心中一动。天子这句话看起来像是随口一说,但天子是什么人,他最清楚不过。这种朋友式的谈话其实是最大意不得的,你既不能太正经,又不能完全把天子当朋友相待。 “陛下希望臣倾囊相授,但不知陛下许臣以什么样的身份面对皇子?师乎,友乎,臣乎?” 天子无声地笑了。“既是传授,当然要以师礼。” “臣遵命。”梁啸躬身施礼。 君臣二人会心而笑。 这几句话看似随意,其实大有深意。俗话说得好,师臣者王,友臣者霸,梁啸问待皇子之礼,看似天子对皇子的期望,实则是确定双方此刻的身份。如果以友的身份面对皇子,对天子就只能为臣。如果以师的身份面对皇子,对天子就为友,至少不是简单的君臣关系。天子说当以师礼待皇子,其实就是承认他与梁啸之间的某种平等关系,这也为梁啸目前的尴尬身份做了一个解释。 梁啸接受的不是未来的皇子师傅身份,而是天子之友的身份。 “我问你一件事。”天子想了想。“你在豫章时,曾经说过平阳侯有可能出仕,是从何而来的信心?” 梁啸笑了起来。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就知道迟早有一天,天子会问他这件事。 “陛下,臣没有说平阳侯可能出仕。臣只是说诸郎官若想征战富贵,就要紧跟平阳侯。俗话说得好,如果成不了仙,骑不了龙,就跟着可能成仙的人,抓住龙须龙尾,即使是鸡犬也有机会升天。” 天子大笑。笑了片刻,又调侃道:“若论成仙,淮南王可是最有可能成仙的人,你为什么不去淮南?” 梁啸耸耸肩。“淮南王不过是个书生,叶公一般的人物,哪里乘得了真龙,只怕吓就吓死了。他啊,还是做做学问比较好。” 天子歪歪嘴。“就像现在一样?” “就像现在一样。”梁啸点点头,微微一笑。“陛下,如今淮南王手握琉璃、织锦、新纸,还有印书新法,他已经不在乎那些土地了。若天下诸侯王皆如此,推恩令不行而行,陛下可高枕无忧矣。” 天子微微颌,心领神会。“没错,淮南王不愧是贤王,堪为诸王表率。” 第559章破羌 湟水北岸,白马湾,两万汉军步卒沿河列阵,杀气腾腾。 三万多羌人被堵在湟水和浩亹水之间的三角形狭地上,人心惶惶。号角声此起彼伏,老弱妇孺纷纷赶往中间聚集,青壮们手持武器,策马奔驰,在周围列阵,准备厮杀。几个部落领聚在一起,一边互相指责,一边安排防线。 他们都是不肯接受枚皋建议,一心想与匈奴人联手的部落。枚皋被拒绝之后,也没说什么,当时就走了,这些部落领也没有太当回事。他们的牧场离汉境较近,多少了听说了汉朝生水灾的事,他们觉得汉军只是装装样子,不太可能真的开战。 以四万步骑入羌,这多少显然有些荒唐。附近大大小小的羌人部落加起来,没有二十万也有十万,实在不行,往山里一钻,汉军也找不到他们,用不了一个月,他们就会离开。 他们万万没想到,汉军不仅真的出战,而且只用了三天时间就赶到了他们的驻地。仓促之下,他们只得拖家携口的大迁徙,准备避避风头,等汉军走了再回来。 他们再一次失算了,汉军紧追不舍,把他们堵在了这片河滩地。 正值夏末,湟水很急,要想涉水渡过湟水根本不可能,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降,要么战。几个部落领经过讨论,决定兼而有之,先战,如果不胜,再降。 之所以所有人都同意这个方案,是因为他们面对的汉军只有两万步卒,双方兵力相当,有一战之力。 羌人们行动起来,迅整顿队形,摆出迎战的架势。 看到羌人不跑了,曹时松了一口气。他放下千里眼,召集众将议事。 战鼓声响起,数十名校尉、都尉赶到了他的面前,既紧张又兴奋的看着他。这些人中有一半是来自各世家的子弟,或是在军中待了多年,却没得到晋升,或是刚刚从军,因祖荫和爵位跨过了低级军官的序列,一下子成了统领数百人乃至一校的中层军官。 不管是什么情况,他们都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来证明自己,重振家族的辉煌。 曹时看着这些或熟悉或不熟识的将领,心里多少有些戚戚。作为功臣世家的代表人物,他深知这一战的重要性。前面有三万多人,有不少辎重和牛羊,吃掉他们,大军至少可以获得一个月的补给,这个胜利也足以证明他们这些功臣后裔的战斗力,博几个侯爵是不成问题的。如果打败了,士气受挫,接下来的战事就难了。 这些人有不少是刚刚从军,初生牛犊不怕虎,既是好事,也是坏事。打了胜仗,士气会更加旺盛,打了败仗,也有可能一蹶不振。 曹时对此深有感触,最明显的例子就是梁啸领五百南越骑兵突袭漳浦的战绩。只有带着他们从胜利走向胜利,才能铸就一支战无不胜的精锐。 “诸位,你们知道卫青去哪儿了吗?” 众将面面相觑,不知道曹时为什么问这句话。卫青是副将,统领骑兵,他有好几天没有露面了。至于为什么,只有曹时和他身边的人才知道,普通将领根本不可能了解。 “我把他支开了。”曹时笑笑,把玩着手中的千里眼。“至于原因,你们应该想得出来。” 众人互相看看,有人开始露出会心的笑容。和他们不同,卫青和他手下的张次公等人都是庶民出身,他们因军功升职封侯,是天子最倚重的力量,也是他们落魄的根源之一。曹时把卫青支开,自然是要独吞这次战功,证明功臣子弟也有不输于卫青等人的战斗力。 一股不服输的气氛慢慢弥漫开来。 “对面有三四万人,部落领有四五人。”曹时不停的捏放着手指,一字一句的说道:“三四万级,大概相当于三四万户的食邑,四五个领相当于四五千户,总共四五万的食邑,够你们吃了么?” 这句话就像一支火把扔进了柴堆,顿时引起了一团熊熊烈火。以一个爵位平均一千户计,打赢这一战,可以有四五十人有机会封侯,即使朝廷砍掉一半,也有二三十人。即使是考虑到像曹时这样的主将会占用更多的食邑,少了不能少,也有十余人有机会封侯。 换句话说,在位的都有机会,能不能分一杯羹,就看各人的本事了。怪不得曹时要把卫青等人支开,这是一块大肥肉啊,自然要照顾同为功臣子弟的他们。 “君侯,你的心意,我们领了。”一个窦家子弟高声叫道:“定不负君侯所望。” “没错,谁若是怯战,现在就早点说,不要挡着我们立功。” “你老母的,你吹什么牛。较量了好么多次,你小子哪一次赢过我?” 一时间,这些低头不见抬头见,不知道在长安打过多少架的纨绔们大喊大叫起来,一个不服一个,都想争战的机会,争得面红耳赤,有的人已经拔出刀剑,准备再打一架。 曹时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他也是纨绔出身,自然知道这帮家伙的德性。没点刺激,他们是兴奋不起来的。他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少安毋躁。“注意,我们接下来还有仗要打,没有粮食喂俘虏。” 众人听了,心领神会,互相挤挤眼睛。曹时的意思已经说得很明白,对面的那些羌人不管是战士还是老弱,都是要计入战功的级。只有如此,才有足够的功劳。 “可是,我们又不能杀俘。杀俘不祥,你们应该都懂。” “懂!”有人高声叫道:“对面全是羌人青壮,都是战士,没有俘虏。” “对,哪来的俘虏,羌人不是都以战死为荣嘛,他们不会投降的。” 众人七嘴八舌的叫着,忍不住哈哈大笑。在他们眼里,可没什么仁义道德可言,他们关注的只有级,只有功劳,只有封赏。 曹时挥挥手,示意众将归阵,准备作战。他把他们叫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些,至于具体的战术,根本不用多说。他们大多出自将门,平时也经常以打猎的方式训练阵形,就连打个架都不忘排兵布阵,对付羌人还不是小菜一碟。 战鼓声再次响起,和羌人的号角声交相呼应。 汉军开始向前进逼。他们排着整齐的阵型,踩着鼓点,一步步的向前挤压,一直压到羌人的阵前三百步,他们才停住了脚步,在战鼓的指挥下重整阵型。 一个五千人的战阵率先出战,逼到羌人面前百步,射住阵脚,刀盾手、长矛手上前布起盾阵,三千弓弩手紧随其后,排成三道横阵,开始全力射击。 弓弩向来是汉军最有威胁的武器,配备比例高达五六成,短兵相接之前用弓弩进行覆盖式射击是常识,汉军知道,羌人也知道。看到汉军弓弩兵布阵,羌人立刻举起了手中的盾牌,准备接受汉军的第一波攻击,与此同时,羌人的弓箭手也上前列阵,开始还击。 战斗,由双方的互射拉开序幕。 汉军以弩为主,四石的臂张弩到八石的蹶张弩是主力弩,射程一百六十步到三百步不等,基本覆盖了整个羌人弓箭手阵地。八石以上的大弩则用于狙击,专以对方的将领为目标。 强弩校尉一声令下,千弩齐,连环射击,形成一道连续而密集的箭雨,呼啸着掠过天空,扑向羌人的阵地。即使是飞过了一百余步,劲力依然强劲,射在羌人的大盾上噗噗有声,射在羌人的皮甲上,则毫不留情的洞穿羌人的身体,鲜血飞溅,惨叫声不绝于耳,一个接一个的羌人中箭倒地,辗转哀嚎。 羌地虽然也产良弓,但论起整体实力,羌人明显要逊色不少。他们的弓箭虽然数量不少,射程却大大不及,射到百步之外就有些飘。相比于他们的皮甲,汉军却是清一色的铁甲,这些飘的箭射上去很难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虽然也有汉军士卒中箭受伤,比起羌人的损失来却要小得多。 双方一开战,羌人就蒙受了重大打击,被汉军箭阵射得狼狈不堪。仅仅一顿饭的功夫,羌人的箭阵就被摧毁,即使羌人将领拼命鼓气,也无法让弓箭手从盾牌下面站起来还击。 成功压制了羌人箭阵,汉军步卒立刻动了新一波冲锋。 两个都尉各指挥五百人,从弓弩手的两侧冲出,扑向羌人已经被射得零落不堪的箭阵。冲在最前面的是百余名身穿轻甲,或者干脆不穿甲的陷阵士,他们大多由武艺精湛、剽悍好斗的游侠儿组成,一出阵就咆哮着,向羌人狂奔而去。 在他们的身后,手持刀盾矛戟的步卒排成整齐的队形,快步前进。 陷阵士最先接战,他们挥舞战刀,扑向迎上来的羌人。没有阵型,只有小范围的配合,靠的就是无所畏惧的勇气和平时打群架磨炼出来的默契,三五成群的扑了过来,哪里有破绽,他们就往哪里冲。 羌人虽然也好战,可是在这些游侠儿面前,他们还是有些手忙脚乱。 没等他们反应过来,汉军步卒赶到,整齐的战阵像强大的战车,迅碾碎了羌人已经被冲乱的战阵。汉军如墙而进,刀矛齐下,无情杀戮。 见步卒与敌人接战,强弩校尉一声令下,弓弩手调整方向,向纵深射击,阻断羌人支援。与此同时,弓弩手在刀盾手的排斥下,依次向前移动,逼近羌人的阵地。 宽四五百步,纵深三四百步的战场上,双方战在一起,舍命搏杀。 汉军占据了明显的上风。他们不仅有严整的阵势,更有精良的装备,羌人虽然也很顽强,还是伤亡惨重。没过多久,汉军就突破了羌人的阻击,占据了他们的阵地。 得胜的战鼓声响起,传遍整个战场,汉军士气大振。曹时趁势打铁,立刻起了第二波攻击,再次派三个校尉率领五千人起攻击,替换了刚刚胜了一阵的将士。 被初战告捷的胜利鼓舞,这五千人以更加高昂的斗志投入了战斗。 羌人虽然有三万多人,但真正能够上阵的战士不到一半,大多数是老弱妇孺。在两万装备精良,立功心切的汉军面前,他们根本抵挡不住。仅仅半天功夫,就被汉军连破三阵,逼到了水边。 眼看着取胜无望,羌人领们不敢再战,请求停战,向曹时请降。 曹时拒绝了。他留下五千人监视后阵,以免生意外,随即率领部曲,亲自上阵,全力攻击。 羌人大吃一惊。这是他们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情况,一时间阵脚大乱。 汉军趁机杀进,迅击破了羌人的阵地。 湟水河畔,血流遍地,三万多羌人,不分老幼,被杀红了眼的汉军赶尽杀绝,只有一小部人冒险泅水渡河,仓惶逃窜。 卫青立马远处的山岗之上,看着哀鸿遍野的羌人阵地,摇摇头,放下了千里眼。他知道曹时在干什么,但是他却不能阻止。曹时需要一场无可置疑的大胜来证明自己,汉军也需要一场压倒性的胜利来震慑羌人。即使这场屠杀过于惨烈,过于野蛮,他也不好说什么。 毕竟战场上只有胜负,没有仁义道德。 当天晚上,曹时得到详细的统计数据后,斟字酌句地写了一封军报,派快马送往长安。与此同时,他派人通知枚皋。有了这场胜利,枚皋说话的底气会更足。 两天后,枚皋带着十来个羌人部落领来到大营,拜见曹时。被曹时的胜利所震慑,这些部落领接受了枚皋的劝降,愿意率领本部落的勇士,自备鞍马粮草,配合汉军作战。 曹时答应了,并爽快的承诺,将他们与汉军将士一视同仁,如果立了功,朝廷会不吝封赏。 威逼利诱之下,羌人俯听命,甘为前驱,积极为汉军打听消息,奔走效力。 数日后,天子诏书到,加曹时食邑五千户,另封侯十一,食邑由两千户至几百户不等,总食邑户三万余。其中就包括枚皋,爵长社侯,食邑三百。在被攻破的羌人聚居地立县,县名破羌。 曹时立刻将诏书通告全军。 将士们山呼万岁。 第560章启蒙 长安城的气氛同样有些亢奋,就连窦婴都有些按捺不住,逢人便笑,上门恭贺的人更是络绎不绝。 一战封侯十一人,这绝对是不多见的壮举,而其中透露出的意味更值得深思。这次从军的功臣子弟以陈窦两家居多,大概占了一半,封侯的十一人中,有三个姓窦,两个姓陈,同样近一半。虽然食邑并不多,最多的八百户,最少的只有两百户,依然让人欣喜不已。 对功臣子弟来说,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旷世恩典。功臣后裔也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封侯,有资格继承爵位的只有嫡长子,其他人只能享受富,不能享受贵,成年之后,独立门户,他们就是庶民,充其量家财丰厚一些罢了。 如今天子对外征伐,重赏战功,一次大战就封了这么多侯,他们又看到了希望,从军的热情大涨,几乎每天都有人招募随从,奔赴甘泉宫请战。 除了从军立功之外,那些听从窦婴命令,或主动或被迫出门游历的陈窦子弟同样大受鼓舞。枚皋封侯,给他们坚立了一个良好的榜样。不仅从军征战可以封侯,游历天下同样可以封侯。枚皋不就是因为对西羌情况熟悉而封侯么。虽然食邑只有三百户,但爵位却是货真价实的侯爵。 有了这个榜样,愿意出去游历的人也多了起来。 窦婴抓住机会,鼓励更多的子弟走出长安,游历天下。虽然辛苦一点,但是既能开眼界,又有机会封侯,再不济也能拿到稿费,写成的文章为人传诵,名利双收,为什么还要在长安浪费光阴呢? 在窦婴的劝说下,实地考察大河的人员很快招募齐全,整装待。 窦婴经验丰富,他也知道这件事名义上是由他起,实际上是梁啸在背后推动。而梁啸做事的习惯他也非常清楚。为了配合梁啸,也为了能将这件事做得更好,在出之前,他将子弟们招集起来,通知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当然是这次考察的重大意义。于公而言,这是为根治河患做准备,利国利民。于私而言,是他们富贵的机会。如果能根治河患,比西羌大捷的意义更大,天子绝不会吝惜赏赐。 第二件事是考察需要注意的方法。治河是一件大事,容不得半点浮夸。现在想通过治河立功的人很多,竞争很强。要想立于不败之地,就要做事情做得更扎实,不给别人半点挑刺的机会。因此,宁可慢一点,宁可考察的范围小一点,也要反复测量每一个数据。只有如此,他们的考察结果才能被朝廷采纳。 为此,窦婴还特地让那些对实地测量有所心得的人写了几篇文章,并当面培训,最后还拉到蓝田山实地演练了一番,确保每个人都掌握了这种技术,才欢送他们上路,就和欢送将士出征一般。 出的人不是一批,窦婴的培训也连续做了好几次,他后来干脆长住蓝田庄园,把那里当成了培训中心。没事的时候就整理书稿,不断的往淮南,请淮南王安排付印。 窦婴现在虽然是请假,不需要随侍天子,却比当值还要忙。不仅忙,而且忙得很起劲,像是焕了第二春,走路带风,连说话声音都响亮了很多。 百忙之中,窦婴带着几个随从去了一趟甘泉宫。在求见天子之前,他先找到了梁啸。 梁啸看到窦婴时,很是意外。“窦公,你最近是去修仙了么,这精神气,比我还强三分啊。” “哈哈哈……”窦婴大笑,用力拍拍梁啸的肩膀,将他拉到一旁。“小子,别使我老人家开玩笑。我赶到这儿来,是有事和你商量。” “窦公有什么吩咐,派人通知一声就是了,何必亲自跑来。” “别的事可以让人代办,这件事,还是我亲自来说的好。”窦婴花白的眉毛一挑。“有空么,找个地方说话。” 梁啸见状,知道窦婴肯定有重要的事,便和当值的人说了一声,领着窦婴出了宫,来到自己的住处。 两人一入座,窦婴就开门见山的说道:“我想请你和淮南王商量一下,在长安开个印书坊。长安离淮南太远,一来一去,就算是快马也要好几天,如果是运货,没有一个月都到不了。这中间浪费的时候太多了。我老了,没有那么多时间浪费。” 梁啸笑了。“窦公,我看你再活二三十年,一点问题也没有。你想让我帮忙,也没必要做这个理由吧。” 窦婴大笑。 梁啸心中高兴。看到窦婴的第一眼,他就知道窦婴现在的心态不错。窦婴虽老,侠气尚在,他和田蚡不是一路人。富贵,对他来说都不是最重要的事,成就感才是最好的灵丹妙药。如今陈窦子弟仕途有望,他窦婴的名望也进一步飚升,比做丞相要来劲多了。 “请淮南王在长安开设印书坊,我当然支持。不过,开印书坊成本不小,仅仅印游记,恐怕有些得不偿失。淮南王之所以忙不过来,是因为他有很多书要印,别的不说,仅是那部《淮南鸿烈》就够他印上几年了。你有这么大的需要吗?” 窦婴愣了一下,沉吟不语。他兴冲冲的来,却没想到这么多细节。 “亏一点也没关系,我支撑得住。” “不行,亏本的生意不是不能做,要看值不值。你现在只是为了节省一点时间,大可不必往里填钱。毕竟你现在刚刚能够自负赢亏,何必急于一时?”梁啸不动声色的提醒道:“当然了,如果你有足够的需要,那自然没什么问题。” 窦婴大受启。“那倒也是,除了游记之外,我还可以印一些其他的书啊。” “那你想印些什么呢?” “这个……”被梁啸追问,窦婴不得不按捺着兴奋,认真地思考起来。过了一会儿,他有了思路。“比如,我可以印文赋,司马相如、枚皋他们都有不少名篇,只能靠手抄口传,讹误在所难免。如果我用印的方法,即使传遍天下,也不会有一字讹误,多好?” “的确是一个好办法。不过赋只在文人骚客之间流传,业务量有限。你好好想想,还能印些什么?” “还有……邸报。”窦婴又道:“朝廷往各郡县的邸报都是靠手抄,如果能印,也可以更快捷。” “邸报是可以印,以你窦公出面,陛下也能给你这个面子。不过,邸报的数量太少,恐怕养不活你。” 窦婴挠头了。他瞟了梁啸一眼,忽然笑道:“哈哈,我何必这么费脑筋,你肯定有想法,说来听听。” “我是有办法,可是我怕说给你听,会家宅不宁。” “不会,不会,翁主那里,我替你说情,她多少要卖我一点面子。”窦婴大笑,拉着梁啸的手臂,连声催促。梁啸不紧不慢的说道:“窦公,你应该像那些年轻人一样,多出去走走,开开眼界,不要把目光总是落在朝廷和那些达官贵人身上。有时候,普通百姓那里对学问的需要更多。” 窦婴将信将疑。“你说说看。” 梁啸笑笑,一字一句的说道:“比如历书。” 窦婴如梦初醒,一拍大腿。“没错,历书可是家家户户都需要的,而且每年都要更换,虽然赚不了几个钱,可是量大啊。长安附近就有十几万户,我的天哪,就算几家合用一本历书,那也是几万本啊。” “这只是一方面,还有一个更好的主意,我相信天子听了,肯定会夸你窦公老成谋国。” “什么事?别卖关子,快说来听听。” “蒙书。” “蒙书?” “是的,长安附近多有富贵之家。他们的子弟都需要读书识字,那蒙书总是需要的吧?现在没有统一的蒙书,各随其便。如果你请人摘录古籍,挑选一些为人处事的名言,配以图画,在教蒙童识字的同时,又让他们通晓为人处世的道理,岂能不受欢迎?这样一来,你既有了业务,足以维持印书坊的运转,又能辅助天子教化人心,岂不是一举两得?” 窦婴瞪大了眼睛,看了梁啸半晌,突然一掌拍在梁啸肩上,起身就走。 梁啸捂着肩膀,叫道:“唉哟喂,窦公,你这是干什么啊。我的主意不好,你也不用这么生气啊。” “我不是生气,我是怕你反悔。”窦婴扬扬大袖,飞一般的跑了。 梁啸歪歪嘴。“老小孩,我还没说完呢,你怎么就跑了。比起蒙书,我还有更好的主意啊,没办法,只好下次再说了。饭要一口一口的吃,事也要一件一件的办。” 窦婴一溜烟进了宫,求见天子。 天子虽然忙,听说老臣窦婴来了,还是立刻接见了他。窦婴最近的所作所为让天子非常满意。眼前少了一个倚老卖老的老臣,长安多了一个排忧解难的管家。窦婴动陈窦子弟游历、从征,都帮朝廷解决了不少实际困难。 “窦公,最近服用了什么仙丹,精神这么好?” “能为陛下效力,臣自然精神抖擞。” “哈哈。”天子大笑,伸手命人赐座。窦婴入座之后,天子又道:“长安的舆情如何?” “平阳侯大捷的消息传到长安,长安一片欢腾。人人愿为陛下效力,每天都有人出长安,赶往前线。就是这甘泉宫旁也有不少请战的人呢。即使文弱书生也备受鼓舞,愿一展才智,博取功名。陛下,现在可真是君民一心,众志成城啊。” 天子非常满意,掩饰不住眉宇间的得意,连连谦虚了几句。 “那……有没有人再说河患之事?” “有啊。” 天子一怔,脸上的笑容顿时散去。 “陛下,臣抛了一块砖,引出了无数的玉。”窦婴抚着胡须,哈哈大笑。“游记印行之后供不应求,不仅让臣小赚了一笔,还让更多的人看到了我大汉的万里河山。如今想外出游历的人越来越多了。枚皋封侯的消息传到长安,更是给这把火添了一把柴。想考察大河,为陛下治河出谋划策的人数不胜数。陛下现在要担心的不是没有资料,而是如何甄别资料了。” 天子听了,如释重负,不由得眉开眼笑。封枚皋为侯就是为了刺激那些士子,让他们像枚皋一样走出去,游历天下,为大军征伐提供地理情报。如果没有枚皋提供的西羌地图,曹时如何能准确的捕捉到羌人的行踪,一举立下斩三万余级的大功。 兵法上常说,大军未动,粮草先行。现在天子有一个新的感悟:大军未动,士子先行。不管是河南之战,还是河西之战,都说明了一个问题,要想在军事上取得成绩,对地理情况的了解是最应该考虑的问题。如果没有这方面的准备,即使是百万大军,入未测之地,也很难保证取胜。 要想了解山川地理,风土人情,并绘成精确的地图,普通人很难胜任,只有识文断字的士子才能做得到。在这方面,枚皋无疑是最适合的榜样,天子觉得三百户都不足以赏枚皋之功,之所以这么做,只是避免影响战士的情绪。等大战结束,他还准备再增枚皋的食邑。 “富贵虽能激励人,但若非窦公居高一呼,也不会有如此大的影响。这次西征,窦公虽然远在长安,也是有功的。大战之后,论功之时,我不会忘了窦公。” 窦婴大喜。“谢陛下。臣垂垂老矣,上不得阵,好在还有些薄名,愿为陛下摇旗呐喊,助助声势。” “如此甚好。当初先帝将我托付给窦公,是对我最大的爱护啊。” 窦婴情绪激动起来,老泪纵横。他拜倒在地,泣不成声。天子扶起窦婴,好言安慰。两人说了一阵贴心话,窦婴说出了来意。他请天子下诏,命淮南王在长安设立印书坊,印行蒙书、历书,开启民智,为国家培养人才。 天子一听,连声叫好,一边命人去找梁啸等人来商量,一边问起了细节。 窦婴将梁啸的建议做了进一步挥,提出要从各家经典中搜罗一些能够鼓舞人心,激励正气的小故事,编成朗朗上口的童谣,让孩子们在学习识字读书的同时,也知道君臣父子,夫妇人伦。 天子连连点头,赞不绝口。“窦公果然是老成谋国,这个主意好,这个主意好。收拾人心,从童蒙开始,本固枝荣,诗云:如竹苞矣,如松茂矣,正是窦公之意。” 第561章加减 梁啸等人赶到,听了窦婴的消息之后,虽然在细节上有些不同意见,对窦婴这个方案却没什么异议。印书坊能够快翻印书籍,为大范围的启蒙民智提供了条件,这当然是好事。天子志向远大,要做的事很多,多一些人才总是好的。 别的不说,能够让自己的文章印行天下,对这些喜欢舞文弄墨的人来说,也是一个很有吸引力的事。 作为始作俑者,梁啸却没有多说什么。事实上,别看这些人说得眉飞色舞,真正了解这一项革新意义的人,却只有他一个。也只有他最清楚,如果天子没有被建功立业的念头刺激得热血沸腾,也不会这么容易答应这件事。 就和给功臣子弟从军立功的机会一样,这都是对皇权的无形削弱。如果换了后世,皇权专制已经根深蒂固,就算是印书,也不过是印一些“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屁话,只能教出一些顺民,可是现在不同,开启民智无疑会将对君主集权产生摧毁性的力量。 如果说给功臣子弟从军创造机会是培养一个利益集团阻击皇权专制,那开启民智无疑就是釜底抽薪,彻底断绝皇权独大的可能。现在是一个好机会,甚至可能是唯一的机会。再等十几年,等天子开疆拓土的雄心衰退,转而考虑巩固自己的统治时,再提这个建议就迟了。 或许用不了多久,天子就能反应过来,所以,这件事必须立刻推进,而且尽可能的将更多的人拖进来,让天子不好轻易反悔。如果能把这件事做成了,就算没白来这个时代一次。 梁啸静静的坐在一旁,看着天子和窦婴等人兴高采烈的讨论,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伯鸣,这件事,恐怕还要你出面,与淮南王叔商量商量。” 梁啸躬身领命。“陛下,这件事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无非是花点钱而已。印书说起来高尚,本质上还是生意嘛。” 天子忍不住放声大笑。“怎么什么事到了你嘴里,都是生意呢。” 窦婴等人也着笑,气氛轻松。梁啸不以为然的耸耸肩。“天下的所有事,无非都是利害二字,当然可以说成生意。区别只有于所谋之利是私利还是公利,是小利还是大利。避而不言利,开口闭口就是义的人,不是欺人,就是自欺。” 天子一拍大腿,慨然道:“董夫子又中一刀,何其冤也。” 众人哄堂大笑。 说笑了一阵,天子收起笑容。“要印的书很多,不过,第一件事,还是要将太史令的现公布天下。天道人心,都是不可轻忽的大事,以前多有向壁虚造,如今既然有了现,就该尽早让天下贤人材士知晓。从此之后,就事论事,不要牵扯太多。这借虚妄之言,说未尽之意的事,再也不能出现了。” 窦婴等人会意,躬身领命。 “还有,治河是大事,不可急于求成,既要群策群力,也要防止一些人以大义之名,谋一己私利。献上来的文书计策,都要仔细甄别,不要让那些信口开河的人钻了空子。” “陛下圣明。”众臣再次领命。 梁啸也随着大喊圣明。曹时大捷的消息传来,河西的压力已经有所减弱,河患再次成为天子关注的重点。布新的星图只为破除天人感应的谣言,洗清天子自己的责任。若非如此,他是不会轻易做出这个决定的。天人感应的阴阳学说由来已久,要对这样的“常识”开刀,绝非易事。 公布司马谈的新现,抛弃天命说,对天子来说是一把双刃剑。如此一来,天子就不得不面对另外一个问题:如何证明他自己的皇位是正当的? 很多事都是联系在一起的,只要开了一个头,有时候就由不得自己了,即使明知前面是个坑,也只得硬着头皮往里跳。说了一个谎,就得用更多的谎来圆。皇权正当性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后来也成了学术的禁忌话题,儒家一边通过来证明这个伪命题获取权力,一边又不断被这个伪命题羞辱和伤害。 如今,梁啸终于有机会打破这个死循环,在源头处就将其导归正轨,虽然他也不知道正轨是不是真的存在,但他至少有机会不让历史重蹈覆辙,尝试另一种可能。 窦婴来去匆匆,带着梁啸写给淮南王的书信赶回长安,他要筹备印书坊的事去了。虽然还没真正意识到印书坊可能产生的巨大影响力,但筹建一个印书坊也绝对是一件大事。他准备亲自操办,甚至有把这个印书坊办成自己这辈子最后一件大事的意思。 得知长安民心安定,治河的事又有了着落,天子重新将注意力转到河西的战事上来,召集韩安国和梁啸等人议事。 曹时捷报频传,归顺的羌人越来越多,不出意外的话,汉军已经可以控制住羌中诸部。天子有意让曹时转战河西,与李广相呼应。李广和王恢自从离开武威之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传来,天子非常担心。 毕竟李广只有一万骑,如果遭遇匈奴主力,很有可能遭受重大挫折。 听了天子的担忧,梁啸等人都没有急着言,而是将目光转向了韩安国。韩安国虽然还是御史大夫,但他已经担起了丞相的责任。作为外朝的代表,韩安国在很多时候起着一个平衡的作用,以免徐乐、严安等人立功心切,鼓动天子做出太草率的决定。 让曹时转战河西,很显然就是徐乐等人的建议,至少是得到了他们赞同的。这和最初的战略安排不合,而且就目前而言,曹时也只是进展顺利,远远没有真正控制住羌人。 韩安国也没有急着言,他盯着地图看了好一会。“陛下,臣以为,控制了羌人就已经控制了河西,也就稳住了商道,保证了与西域的联系,没有必要再深入大漠。况且李广已经率部出征,若是能胜,李广已胜之。若不能胜,曹时、卫青也无能为力。毕竟与匈奴人战,要的是骑兵,而不是步卒。” 天子沉默不语,又将目光转向了梁啸。 梁啸和韩安国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紧不慢的说道:“陛下,臣与韩公的意见既相同,又不同。” “哦,怎么说?” “相同之处,在于曹时部无须深入大漠。诚如韩公所言,曹时、卫青统领的人马中恐怕挑不出战力与李将军部相当的一万骑,即使进入大漠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倒不如利用这次大胜的机会巩固河西,像处理武威一样,将河西纳入汉境,增设郡县,加强防守。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况且河西对于匈奴人来说,绝不是一指这么简单,而是真正的命脉。” 天子缓缓点头。河西对西部匈奴的重要性不亚于河南对匈奴王庭的重要性。自从汉军夺取河南和阴山以后,匈奴王庭一蹶不振,再也无法轻易骚扰汉地边境,如今雁门、代郡都已经成为安居之所。如果能控制住河西,在那里设郡县,直接控制,匈奴人就很难再夺回去了。 由朝廷统一指挥的汉军可不是松散的羌人部落,不管匈奴人攻击哪一点,面对的都将是强大的汉军西部军,而不是某一个羌人部落。 只是这样一来,李广部的生死就只能听天由命了,而天子却希望在羌中大捷之后重创西部匈奴,再奏凯歌。 “那李将军和那一万精锐怎么办,难道就任由他们出生入死,不闻不问?” “陛下,臣相信,每一个出征的将士,都有必死之心,唯其如此才能一往无前。李将军、大行令和那一万将士出征之前就已经知道这个情况,如果与强敌相遇,他们绝不会怨天尤人,唯有一战,以报效陛下的恩典,不负家乡父老的厚望。” 天子沉吟不语,还是不肯放弃。 梁啸顿了顿,接着说道:“陛下,李将军、大行令所部皆是百里挑一的勇士。他们深入草原,如龙入大海,随心所欲。能战则战,不能战则走,无牵无挂。若是得知曹时部也进入草原,万一曹时遇险,他是救,还是不救?” 天子吸了一口气,闭口不言。他只考虑让曹时去支援李广,却没想到曹时有可能成为李广的软肋。 徐乐等人互相看看,也觉得不太妥。曹时是天子的姊夫,他如果遇险,李广不知道便罢,知道了,断无不救之理。李广不是周亚夫,他没有抗命的底气。 可是,主意是他们出的,这时候他们也不可能自打耳光。 就在气氛僵持之时,韩安国适时的接上了话头。“陛下,臣觉得,可以让曹时率步卒守河西,卫青率骑兵出塞,大加旗鼓,但不能出两百里,确保在必要的时候能及时回到河西,据险而守。如此,可分匈奴之兵,也是策应李将军的一个办法。万一李将军遇险,他们也能及时接应他撤退。” 天子有了台阶可下,也不再坚持,点点头,安排人草拟诏书。 燕然山,匈奴河。 李广跳下马背,让李敢牵着马去饮水,自己换了一匹备马,策马冲上旁边的山坡,举起千里眼,四处张望。他虽然风尘仆仆,却精神振奋,眸子闪闪亮。 大行令王恢策马而来,也将座骑扔给亲卫,自己步行上山。 “将军,如何,匈奴人追上来了吗?” “还没看到。”李广笑道:“不过,他们应该不会放弃,我李广的级还是值两个钱的,何况还有你大行令。” 王恢哈哈一笑,并不计较李广不经意间露出的倨傲。倒不是心胸宽广,而是他立功心切。跟着李广跑了一路,他知道,要想立功,就必须紧跟李广,否则别说立功封侯,连命都可能送掉。 李广平时话不多,看起来很木讷,但是到了战场上,他却换了一个人,处处展现着他名将的光彩。王恢也是领过兵的人,也不得不佩服李广在将士中的威望。这样的情形,他只在梁啸的身上看到过。 “那我们还要跑吗?” “不用跑了。”李广冷笑一声:“他们已经追了我们五天,脚程差距已经有半天时间,这还是在我们故意放慢脚步的情况下。他们已经累惨了,不过是一群待宰的羔羊,又何必再跑?就在这里干掉他们,开个利市。” 王恢不由自主的松了一口气。从武威出,他们已经在草原上跑了半个月,居然一次真正的战斗都没有生。有几次,他们和匈奴人擦肩而过,相距不足三十里,但李广一听说对方有两万或更多的兵力,扭头就跑,一点名将的风度也没有。 有那么一阵子,王恢甚至怀疑他怯战,只想在草原上转一圈,然后就打道回府。毕竟草原那么大,如果他说自己没遇到匈奴人,别人也无法验证真假。 现在他明白了,李广一直在等待战机。他利用汉军在战马质量和数量的微弱优势,甚至不惜以自身为饵,诱使匈奴人来追。 在他们身后的匈奴人就是如此。这支匈奴人马有一万多人,比汉军略多一些,但是战马整体质量略逊一筹,追了五天之后,他们已经有些力不从心,落后半天的距离。 这还是汉军刻意控制度的情况下。 现在汉军在休养备战,而匈奴人却还在赶路。半天之后,等他们赶到这里的时候,汉军以逸待劳,而匈奴人却筋疲力尽,只要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这将是一场一面倒的屠杀。 匈奴人千辛万苦赶来的目的,除了送级,就是送辎重。 王恢虽然是燕人,熟知边情,但是他从来没有想过到了草原上,汉军还能牢牢的掌握着主动权,把匈奴人拖得半死不活。直到此刻,他才算明白了梁啸提议李广减兵的用意。 一万真正的精锐和两万骑之间的细微差距,在战场上被放大了无数倍,最终成就了汉军的机会。 斩一万级,身为副将的王恢肯定有机会封侯。一想到封侯,王恢又哪里会和李广斗气,这不是和自己过不去么。惹恼了李广,将他安排成预备队,不让他上阵,岂不是又一次和侯爵擦肩而过? 这样的事,在闽越已经遇到一次,王恢不想再遇到第二次。 第562章冲阵 五十里外,调虽端坐在马背上,身体随着战马上下起伏,心情也跟着起伏不定。 追了五天,他越追越没有信心。 作为草原的主人,匈奴人从小就在马背上生活,作战时连续追击或者逃跑更是常态。但是与汉军作战,遇到这种情况的机会并不多。就调虽的经验而言,碰到全是骑兵的汉军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追了五天,行程一千多里,汉军还没有崩溃,更是他想都没想过的事。 调虽参加过上一次的河南之战,一时大意,被梁啸烧了大营,直接导致匈奴大败。从那以后,他就留下了心理阴影,但凡与汉军作战,他第一个反应就是问问对方是不是梁啸,有人甚至为此取笑他,说他得了恐梁症。 每次听到这种言论,调虽都很恼火,甚至大霆。但是私底下,他自己也觉得他对梁啸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惧。当初右贤王集结大军攻击大宛的时候,梁啸率领千余人,转战数千里,在焉支山北,梁啸以百余老兵列阵,杀得他落花流水,随后又将他的部落连锅端,把他变成了丧家之犬。 每次遇到梁啸,他都会打败仗,而且败得很难看。他觉得梁啸就是他命中的克星,岂能不怕。 这一次,他反复确认,得知汉军的将领不是梁啸,这才鼓起勇气追击。否则的话,就算右贤王下令,他也不会追这么久。 斥候说,汉军大概在一万人左右,一人三马,装备很好。他们一路向西,看样子是冲着匈奴大军的后勤辎重去的。调虽身为大军的左翼,任务就是保护大军的侧翼,防止汉军突入后方,遇到这种情况不能掉以轻心。一是职责所在,二是汉军的马匹和装备也让他眼红。如果能得到汉军的装备和战马,他的实力将得到极大的提升,再也不会有人敢当着他的面说他就是靠拍右贤王马屁才有今天。 调虽没有直接起攻击,就是希望拖垮汉军。装备好,并不能保证汉军不会遇到危险。在草原上,最危险的不是敌人,而是环境。调虽希望茫茫草原能陷住汉军,给他创造机会。一旦汉军迷路,不能及时找到水源,渴上几天,他们很快就会失去战斗力。 然而情况大出调虽所料,汉军似乎对草原很熟,居然长驱直入,一点路都没有绕的到达了匈奴河。 听到斥候回报的时候,调虽的心凉了一大截。汉军找到了水源,就不会有饥渴的威胁。双方兵力相当,他的优势并不明显,即使能取胜,恐怕也是惨胜。 调虽犹豫了好一会,还是决定起攻击,至少要拖住这些汉军,如果让他们继续西行,右贤王身后的辎重部队很可能遇袭,准备了几年的战事又将毁于一旦。上一次右贤王饶了他,这一次再犯错,右贤王肯定会砍下他的级。 希望汉军的装备能补偿我的损失。调虽在心中暗自祈祷,下令加前进,准备起攻击。 两个时辰后,调虽赶到了匈奴河附近。 汉军没有走,山坡之上,战旗飘扬,中间一面大旗,旗下立着十几匹战马,似乎正在观察战场。离得太远,调虽看不出那是谁,也认不出大旗上的徽号。 到目前为止,双方将领还没有照面,只有斥候之间生过小规模的冲突。马镫弥补了汉军骑士的缺点,匈奴斥候已经没什么优势可言,几次冲突下来,他们不仅没占到便宜,反而损失了不少人手。最直接的后果是调虽到现在还不知道汉军的主将究竟是谁,只知道不是梁啸。 见汉军以逸待劳,调虽皱起了眉。他现在面临着不利局面,在对方选定的战场,对方挑选的时机作战,自己会很吃亏。即使如此,调虽还是下令列阵,只是离汉军比较远,足足有千步。 这是他的小伎俩。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可以避免汉军借着坡势加,已方也无须逆势冲锋。如果汉军主动起进攻,那么这千步距离也能给他足够的反应时间。 一万五千匈奴骑兵列阵,调虽统四千精骑自居中央,左右两侧各有三四千骑,负责驼马辎重的留在后面,同时保持警戒,以免背后出现敌人。 李广在千里眼中看到了匈奴的阵型,不禁冷笑一声。这是匈奴人最常用的阵型。如果是以前,他没什么办法可想,因为他没有足够的实力与匈奴人对抗。可是今天不同,他底气十足,胜劵在握。 他转过头,通过千里眼,与藏在山丘后的王恢进行战前最后一次交流。很快,王恢让传令兵打出旗语,同意了李广的战术安排。 李广收起千里眼,笑了笑。他相信王恢会同意他的安排。因为他自己承担了正面冲锋的艰巨任务,却把侧翼突袭的机会让给了王恢,王恢又岂能不答应。 不过,最后结果是谁,还要看各人的实际能力,看谁能抓住机会。 李广叫来了李敢。“去试试匈奴人的成色。” 李敢不假思索,拱手抱拳,拨马向山下奔去,十余名游侠儿催动战马,紧随其后。 李广又叫来了李椒。李椒任武威太守两年多,塞上的风沙吹黑了他的脸庞,也磨砺了他的意志。这次出征,他统领三千精骑独领一军,虽然没有副将之名,实际上却和王恢地位相当。 “你兄长早就封侯,你弟弟也是关内侯,我家父子四人,唯独你现在还没有爵位。” 李椒沉默不语,眼神却非常热烈。他当然知道这个事实,也为此憋了很久的力气。李广这时候把他叫来,自然不是为了鞭笞他,而是要给他机会。 “待会儿我会直接冲击匈奴中军主阵,王恢会冲击右翼,你不要动,就在这里等着,等一箭封喉的机会。明白吗?” 李椒眼神微缩。“将军,如果你们战事不利呢?” “不可能。”李广冷笑一声:“谋划了这么久,为的就是这么一个机会,岂能不利。你听着,如果没有一箭封喉的机会,你就等着,不可轻举妄动,哪怕是老子战死在阵中也不能随意出击,明白吗?” “将军……” “闭嘴,这是命令。”李广喝道。他看了李椒片刻,又放缓了语气。“一门四侯,而且全是靠战功得侯,我不敢说后无来者,至少前无古人。小子,你不要坏了老子的大事。” 李椒眼眶湿润。他当然知道李广的用意。一门四侯固然好听,但最根本的用意还是给他一个立功封侯的机会。封侯不易,如果没有突出的战功,这次他依然封侯无望。可是如果作为胜负手出击,甚至临阵斩杀一两个匈奴小王,他离封侯就近了很多。 “喏。” “去吧。”李广挥了挥手,示意李椒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李椒上马,轻驰而去。 此时,李敢带着十余骑已经来到匈奴人的面前。他们不仅没有放慢脚步,反而猛催战马,加上前,直冲匈奴人的战阵。 匈奴人大吃一惊。看到这十余骑汉军来到面前,他们还以为是喊话骂阵,或者比武单挑以鼓舞士气,根本没想到这些汉军居然是来冲阵的。 十余骑就敢冲击万人大阵,任何一个思维正常的人都干不出来。 可是,李广就下了这样的命令,而李敢和他身边的游侠儿也毫不犹豫的接受了命令,不得不说,他们的确有些疯狂。而正是这样的疯狂给他们创造了机会。匈奴人根本没有料到这个情况,等他们现情况不对的时候,李敢已经冲到了他们面前。 李敢张弓搭箭,一口气连射三箭。 箭矢离弦,瞬间飞跃三四十步,三名匈奴骑士还没反应过来就中箭落马。 李敢等人策马杀到,两名手持长矛、战刀的游侠儿猛踢战马,抢到了李敢的前面,怒喝一声,撞入匈奴阵中,手起刀落,将两个目瞪口呆的匈奴人砍倒。 他们纵马狂奔,以最快的度向战阵深处楔入。刀矛在前,全力突进,弓箭手在后,手不停挥,射出一枝又一枝的利箭,将那些最先反应过来的匈奴骑士射杀。 对骑兵来说,列阵只是做好了冲锋的准备,离战斗还有一段距离。匈奴人不像汉军,有比较严整的战阵,他们更自由,更松散,骑兵与骑兵之间往往保留一定的距离,足以容一两骑快通过。这样既是为了便于冲锋,也是为了让阵势变得更大,以壮声势。 可是,今天他们遇到了意外情况。在他们根本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十余名汉军骑士居然就这么杀了进来。他们打马狂奔,从骑士与骑士之间飞驰而去,射出一枝枝羽箭,将一个又一个匈奴骑士砍倒在地。 匈奴人乱作一团,但只有那些看到了汉军骑士的人才知道生了什么情况,其他人并不清楚。等汉军杀到他们面前时,他们想做出反应也迟了。战马没有加,面对全冲锋的汉军骑士,飞驰而至的羽箭,匈奴人甚至连刀都来不及拔出来,就被箭射中,被战刀砍中,出惊骇的惨叫。 李敢等人如入无人之境,那些端坐在战马上,只来得及露出惊讶眼神的匈奴骑士就是一个个活靶子,任由他们杀戮。他们身后,一个接一个匈奴骑士倒在血泊之中,乱作一团。 恐惧,迅扩散。 等调虽意识到生了什么事的时候,李敢等人已经深入匈奴战阵百余步。慌乱像水波一样在他们身后散开,越来越多的匈奴人叫喊起来,号角声也响了起来,匈奴人试图调整战阵,阻击这些不之客。 李敢收起弓,拔出战刀,厉声大喝:“兄弟们,爽不爽?” 游侠儿们齐声呐喊:“爽!” “怕不怕?” “怕个鸟。”游侠儿们哈哈大笑,再次猛踢战马,加前进。 “痛快!”李敢也放声大笑。“胡狗不过如此。兄弟们,我们杀个痛快!” “喏!” 李敢策马上前,冲在了最前后,说话之间,他将战刀挥舞得车轮一般,接连砍倒几个匈奴骑士。鲜血飞溅,很快就染红了他的脸和甲胄,就连战马都沾了不少血滴。 游侠儿们紧随其后,齐声怒吼,肆意杀戮,一路泼洒着鲜血。 居于大阵中部的匈奴人看着突然出现眼前的血人血马,错愕不已。开战了?可是为什么没有听到号角声。这些人满身是血,是人是鬼?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仓促之间,不少匈奴人都没搞明白是怎么回事就稀里糊涂的做了刀下鬼。 匈奴人的中军有四千余骑,战阵宽约四百步,纵深约两三百步,李敢等人一鼓作气,干净利落的冲透了匈奴人的战阵,出现在中军大阵的后方。 远处的后阵骑士惊讶的看着这一幕,不知道生了什么事,后军主将一边命令戒备,一边吹号询问情况。一时间,号角声此起彼伏,乱作一团。 李敢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拨转马头,向中军大阵的另一侧冲去。 “兄弟们,我们杀出去!” “喏!”游侠儿们也被鲜血刺激得亢奋无比,脑子里只剩下杀戮,根本没时间考虑李敢的命令是不是合理,他们只知道跟着李敢,李敢杀向哪儿,他们就杀向哪儿。 李敢等人像旋风一般,绕到另一侧,再次一头扎了进去。 这一次,他们是从匈奴人背后杀来。匈奴人听到号角声,知道出现了意外,但是究竟是什么意外,他们并不清楚。正在慌乱之际,敌人从背后杀了过来,顿时手足脚乱,惊恐成倍的放大。不少匈奴人听到身后的喊杀声,第一反应不是战斗,而是避让。 面对突如其来的未知危险,这是人最本能的反应。 李敢的这一次冲锋更加轻松,他们迅杀透了匈奴人的战阵,带着一身鲜血,在匈奴人惊恐的眼神目送下,飘然而去,径直来到山坡上,来到李广面前。 李敢将左脚从镫中取出,横架在马鞍上,擦去战刀上的鲜血,大大咧咧的说道:“胡狗易与尔。” 汉军将士已经看到了这一幕,听到这句话,更是热血沸腾,士气高涨,不约而同的看向李广,恨不得立刻投入战斗,就像李敢他们一样,痛宰胡狗。 李广微微一笑,抽出战刀,向前轻轻一指。“击鼓,开始冲锋!” “喏!”传令兵舞动双臂,击鼓了战鼓。战鼓声迅传遍战场,汉军骑士轻踢战马,开始小跑冲锋。 第563章首功 匈奴人在一点准备也没有的情况下,被李敢等十余骑透阵而过,杀死杀伤百余人。很多人只知道生了变故,却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正是疑神疑鬼之时,见汉军开始攻击,不免有些心慌意乱。 调虽更是如此。他还没来得及搞清楚整件事的经过,只看到一些汉骑从左边杀了进去,又从右边杀了出去,中军阵势大乱,人心惶惶,心里像揣了一个十五只老鼠,七上八下。看到汉军起攻击,他很自然的选择了避让。 他下令左翼的骑兵出击,迎战李广。 在匈奴人的习惯中,即使是骑兵对冲,也不是短兵相接的近身格斗,而是骑射,双方相隔数十步,对面奔驰,用弓箭进行远程攻击。反复几次,等其中一方被射乱了阵型,露出破绽,另一方才会趁隙而入,利用战马的度和力量进行冲撞。既然是骑射,那就会很默契的选择将敌人置于自己的左侧。 能左右双射的人毕竟是少数,绝大多数人都习惯左射,既然是匈奴人也不例外。 以左翼骑兵出击,可以护住中军的正面,对调虽来说,这是再自然不过的选择,也是每一个将领都会采用的常规战法。 号角声响起,左翼的三千骑开始冲锋。 双方相隔千余步,都有足够的加距离。看到匈奴人以左翼骑兵迎战,李广率领的汉军骑士也默契的拨转马头,向右前方出击,与匈奴人形成相隔数十步,以弓箭互相攻击的局面。 战马奔腾,蹄声隆隆,马蹄踩烂了渐黄的牧草,踢起被踩碎的泥土,卷起滚滚烟尘,急驰而去。 双方交错,射出了密集的箭雨。箭矢在空中交错,瞬即又分开,扑向对方。 互相之间的空地为之一暗。 “嗖嗖嗖!”箭矢破空之风不绝于耳。 “噗噗噗!”一枝枝利箭射中身体,血花四溅。 “扑通!扑通!”不断有将士中箭落马,滚落尘埃,惨叫声,惊呼声不绝于耳。 双方看似势均力敌,可实际上,匈奴人却吃了大亏。 论攻击能力,汉军的比匈奴人强,不仅有制式战弓,还配备了一些臂张弩。这些弩的弓力都在三石、四石左右,即使是有马背上,也能轻方便的上箭、射击,射程比匈奴人用的弓远出一半,还能瞄准,命中率大大提高,弥补了射不足的弊端。 论防护能力,汉军的制式札甲全部由精铁打造。虽然只是半身甲,手臂和腿都没有防护,但躯干的重要部位都在保护之下。更重要的是汉军戴着铁制头盔,对头部的防护更为严密,比匈奴人更有优势。 虽然不少将士被匈奴人的箭射中,受了伤,但是因此失去战斗力的人却非常有限。可是匈奴人则不同,他们防护有限,不少人穿的还是皮甲,面对汉军射出的强劲箭矢,他们受到了重创,直面汉军的骑士有三分之一失去了战斗力,更有为数不少的骑士直接丧命。 两军交错,没有人顾得上考虑这些,所有人都只知道全力射击,尽可能在中箭落马之前射出更多的箭矢,同时祈祷自己命大,不要被对方的箭射中,至少不要重伤致残。 可是,身为将领,李广却时刻在注意这些细节。他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全神贯注的投入战斗,弓握在手里,箭也射了一些,但他的大部分注意力却在观察双方落马的人数。 虽然不能得到确切的统计,但至少可以看出孰多孰少。 一看之下,李广松了一口气。汉军在攻击和防护方面都有足够的优势,这一战并不是势均力敌的战斗,汉军牢牢的占据了上风,剩下的就是双方将领的指挥能力了。 在这一方面,李广有绝对的信心。 双方错身而过,留在一地的尸体,粗粗看去,也能知道身穿皮甲的匈奴人吃了不小的亏。然而,汉军将士却没时间欢呼,在最后一个匈奴人从他们眼前消失之后,他们拨转马头,改变了冲锋的方向,悍然向匈奴人的中军左翼杀了过去。 左翼的骑兵已经冲出了战阵,离中军至少有千步远,匈奴人的中军左翼暴露在汉军骑士面前,就像敞开了怀抱,欢迎汉军骑士的到来,汉军骑士又岂能放过这个机会。 匈奴人也不是一点准备也没有。得知左翼迎战,中军左侧的骑士就张弓搭箭,做好了射击的准备。但是他们万万没想到,李广这次不是骑射,而是直接冲阵,就像李敢等人一样,直接动了攻击。 这不符合匈奴人的作战习惯,即使是汉军也非常少见。一来在对方尚未露出败相的情况下冲阵很容易陷在阵中,一旦骑兵失去度,优势会变成劣势,容易蒙受重大损失。二来在以往的战斗中,汉军骑兵的数量往往少于匈奴人,骑术又不如匈奴人,短兵相接,剧烈冲撞,汉军骑士更容易落马。 可是现在情况不同了。汉军装备了马镫,弥补了骑术上的劣势,即使是近身肉搏也不比匈奴人差,而汉军精良的武器装备让他们在近身格斗时拥有更多的优势。在双方兵力相距不大的情况下,汉军已经占据了上风。 更何况,汉军还拥有度优势,匈奴人静立于原地,根本来不及加,面对冲杀而来的汉骑,他们毫无还手之力。特别是李敢等人闯阵成功,全身而退,对双方士气造成了完全不同的影响。汉军无所畏惧,人人争先,匈奴人却心生惧意,未战先怯。 在一次看似中规中矩的骑射之后,李广再一次采用了出人意料的战术,打了匈奴人一个措手不及。他用实际行动表明,在将领的指挥能力上,他同样能将调虽甩出一条长安大街。 三千汉军冲入匈奴人中军,狠狠切下了一角。 匈奴人大吃一惊,报警的号角声四起,左后方的阵势出现了不可遏制的慌乱。 听到警报,调虽汗如雨下。李广的战术不循常规,战斗一开始就陷入了被动,接连受挫。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今天可能要面对一场苦战。 调虽来不及多想,立刻命令后军准备夹击汉军,将汉军挤出去。 后军将领不敢怠慢,立刻吹响号角,准备出战。 李广听到匈奴人的号角声,立刻下令,加冲锋。汉军骑士在切下了匈奴人中军一个角之后,加冲向匈奴人的后军。临走之前,不忘洒下一阵箭雨,将调虽中军的后部射倒一片。 很快,李广与匈奴人后军接战,双方搅杀在一起。 在接连与匈奴人的左翼、中军接战之后,汉军骑士的度有所下降,李广没有恋战,稍一接触就下令脱离,汉军骑士纷纷拨马而走,又恢复了且驰且射的常规战法。匈奴人松了一口气,也拨转马头,调整方向,准备再战。他们前面就是调虽的中军,没有足够的空间转向,一时间人喊马嘶,乱作一团。 李广在远处调头,稍作体整,很快又加杀了回来,再次冲向匈奴人的后方。 匈奴人没有选择,被迫迎战。 见匈奴人的阵势被李广搅乱,左翼、中军、后军都陷入苦战,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左侧,王恢适时的下达了出击的命令,率领三千精骑,冲出了山谷,扑向匈奴人的右翼。 调虽无计可施,只得命令右翼的骑士出战。 七千多汉骑,左右夹击,硬是将一万五千多匈奴人的战阵撬动。虽然兵力不占优势,却牢牢的掌握了战场主动权,体力、装备、士气的优势结合在一起,让他们越战越勇,号呼酣战,不仅不落下风,反将匈奴人打得狼狈不堪。 双方往来冲突,鏖战半日,匈奴人渐渐露出了败相。他们追了五天,一直没能好好休息,体力已经消耗殆尽。原本想凭借兵力的优势以多取胜,现在看来,汉军远比他们估计的强悍。再战下去,不仅取胜无望,还可能遭受惨败。 调虽犹豫了很久,觉得还是保存实力为上。如果损失太大,他以后更没地位。他下令撤退,中军率先撤先战场,向西北方向逃窜。 调虽被李广打懵了,一直在疲于应付,他忘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到目前为止,汉军还没有全部出动,战场上只有李广和王恢率领的七千多汉军,还有三千多汉军一直没有露面。 当他看到李椒率领三千精骑出现在山坡上,呼啸而下的时候,调虽如梦初醒,这才知道刚才都是预演,真正的噩梦刚刚开始。 匈奴人苦战半日,早就耗尽了力气,士气也衰落到了极点。看到汉军骑士突然杀出,仅存的士气瞬间崩溃,即使调虽接连下令,也控制不住局面,大多数骑士开始四散逃命,再也顾不上调虽的命令。 树倒猢狲散,调虽身边只剩下了千余人。 李椒等了半天,就是等这么一个机会,而且这个机会是父亲和弟弟不惜性命换来的,他岂肯放弃。他拔出战刀,站在马背上,举刀狂啸:“斩将……” “夺旗!”汉军骑士轰然应喏,打马狂奔。 “斩将!” “夺旗!” 在震耳欲聋的吼声中,热血沸腾的汉军骑士如下山猛虎,入水蛟龙,势如破竹的冲向调虽。 匈奴人肝胆俱碎,无一人敢迎战,谁也顾不上谁,拼命逃窜。调虽见状,知道大势已去,也放弃了最后的努力,带着仅存的百余亲卫骑逃命。 李椒死死的盯着调虽,猛追不舍。 调虽的亲卫骑虽然鼓起勇气迎战,想挡住汉军,为调虽争取逃命的时间,可是在人如虎,马如龙的汉军骑士面前,他们就像一块小小的石头,瞬间就被卷起了,连一点水花都没有。 李椒追上调虽,手起刀落,一刀枭。 调虽的无头尸体轰然落地,随即被纷乱的马蹄踩成肉泥。 靳季飞马而过,抡圆了战斧,一斧砍断了调虽的大纛。大纛落下,随即被撕走了战旗。 汉军骑士如同一群恶狼,所到之处,哭喊声四起。 轻而易举的斩杀了调虽之后,李椒随即率部投入主战场,哪里匈奴人多,他们就往哪里冲。休息了一天,攥了一天的力气,此刻全部释放出来。战场上,不论是匈奴人还是汉军,都已经打累了,匈奴人更是从精神到肉体都面临着崩溃的边缘,哪里禁得住他们的冲杀。一看到他们,匈奴人掉头就跑。 李椒等人来回奔驰,将匈奴人彻底击垮,所向披靡。 他在战场上找到了李广。李广的坐骑中了箭,李敢正在拔箭,李广坐在一旁,正在喘气,看到李椒,他先瞟了一眼李椒的马鞍。李椒举起调虽的头盔晃了晃,又拍拍马鞍上的级,乐不可支。 李广抚着胡须,眉飞色舞,哈哈大笑。“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啊。” 夜幕低垂,战斗结束,方圆十余里的战场上到处都是尸体,鲜血横流。汉军开始打扫战场,统计伤亡。王恢赶了过来,老远就大声笑道:“李将军,你这可不厚道啊。搞了半天,你把最好的机会还是留给了你儿子。你说,怎么补偿我?” 李广起身相迎,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释道:“大行令,这话说的,你我是主将,不以斩计功。小儿斩杀调虽,也有你的功劳嘛。你放心,功劳簿上,绝不会少了你大行令的。” “这还差不多。”王恢笑道。他自然知道,虽然调虽是李椒斩杀的,但是他和李广是统兵将领,只要这一仗打赢了,哪怕他一个人都没杀,他也有功。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和李广这么客气。“到时候令郎封侯,可不能忘了请我喝酒。” “放心,放心,你是贵客,我怎么敢忘。”李广亲热的拍拍王恢的肩膀。“不过,若要封侯,恐怕你大行令还要抢在前面,到时候可不要小家子气哟。” 王恢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开怀大笑。虽然最终统计数据还没出来,他也知道这一战功劳不小,斩杀、俘虏匈奴人近万,缴获的马匹、牛羊更是数不胜数,足以支撑他们再战一个月,少了不能少,天子也要封七八千户,他王恢肯定是要分一杯羹的。 多年的夙愿,这一次终于达成了。 王恢感慨的说道:“李将军,说实话,要论功,恐怕这次功既不是你父子,也不是我王恢,而是冠军侯梁啸。没有他减兵的建议,我们很难取得如此骄人的战绩。” 李广深有同感,同时又欣慰不已。梁啸曾经是他的部下,王恢夸奖梁啸,他自然面上有光。 第564章不党 经过半夜时间,李广得到了详细的统计结果,大喜过望。 结果比他估计的还要好。临阵斩杀匈奴人逾五千,俘虏三千多,其中包括调虽在内的将领十余人。缴获战马八千多匹,辎重补给也不少,足够他们再用一个月的。而汉军的损失却不多,战死三百余人,重伤五百余人,剩下的都没什么大问题,将养数日就能重新战斗。 如此悬殊的伤亡比例,当然要先归功于双方的装备差距,而李广指挥有方也是不可忽视的因素。匈奴人已经被拖疲了,未战先怯,被动挨打,根本没有挥出应有的战斗力。 更让李广、王恢高兴的是他们从俘虏口中得到一个消息:右贤王的辎重大营就在他们前面不远的居延泽。李广翻开地图一看,才现自己已经跑到右贤王后面去了,居延泽在匈奴河的东南方向,大概有三百多里。 李广明白了,为什么调虽追了五天还会追,不是他装得好,而是调虽不得已。 李广提出了一个建议。“既然如此,我们就不要再西行了,去居延泽,劫了他的辎重。” 王恢沉吟了片刻,看看李广,没有说话。李广思索片刻。“大行令莫非是欲擒右贤王,立不世之功?” 王恢笑笑,有些不好意思。他自己也清楚,这个想法不切实际。右贤王身边有五万骑,仅凭他们这些人,基本没什么胜算。可是刚刚这场大胜鼓励了他,在此之前,谁能想到匈奴人会这么不经打呢。 李广收起了笑容,摇摇头,不容置疑的说道:“大行令,人心苦不足,我和你一样,也想击杀右贤王,立个大功。不过,那将是一场有去无回的战斗,即使能胜,也是一场惨胜,能活着回到家乡的人不过两成,更大的可能是全军覆没。我们战死,可以得到朝廷的嘉奖,尽享哀荣。可是对普通将士来说,他们得到的那点抚恤是不足以弥补家人受到的伤害的。” 王恢尴尬地点点头。“将军说得有理,我也就是想想而已。” “是啊,这个机会的确难得。如果我们也有五万骑,右贤王的级必是你我囊中之物。一万骑出战,虽说是出奇制胜,却也是无奈。若非山东大水,朝廷捉襟见肘,何至于如此仓促。” 王恢没有再说话。他不是李广,即使明知朝廷举措失当,也不会如此批评。 两人商量已定,休整了两日,再次起程,赶往居延泽。 十一月初,天子回到长安。 从前年去甘泉宫开始算,天子在甘泉宫住了近一年半。在此期间生了很多事,总的说起来,最后结果还算不错。随着太史令司马谈的星象定式公布之后,拿大河两次决口来非议朝廷的人少了许多。 倒也不是没人想找碴,但是面对定式,他们都找不出足够有说服力的证据。他们没有千里眼,所依据的还是肉眼观测得到的天文记录,而司马谈的定式在解释这几个天体运行时最为准确,几乎可以说是无隙可击。那些人费了很多功夫,最后只实现了一个目标:证明了司马谈的定式是准确的。 天子人在甘泉宫,却一直关注着长安的舆情。除了窦婴这个渠道之外,吾丘寿王等人也不辞劳苦,多次来往于长安和甘泉之间,及时将消息传递到天子耳中。在确认了司马谈胜劵在握之后,天子才算松了半口气。 之所以说是半口气,是因为这只解决了一半问题,还剩一半问题:天子的皇位来得合不合理。 梁啸一直在天子身边,对天子的忧虑大致有数。天子曾经就这个问题咨询过他,但是他没有给出任何明确的答复。一方面是因为这个问题不像自然科学,没有一个答案是无可辩驳的;另一方面,他也希望天子能有所警惕,不要觉得什么都是他该得的。如果这个压力能让他有所收敛,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既然如此,又何必急着解决。真要什么事都解决了,说不定兔死狗烹,他又要被赶到一边了。虽然天子动辄以道德自居,一心要君臣相知,可梁啸对他从来不抱太高的期望。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其实正是梁啸一直梦寐以求的局面,只不过现在力的是宗室,人数有限,力量也有限,远远没有达到梁啸希望的效果。 可是天子显然不这么认为。可能是相比于功臣集团,宗室对皇位的威胁更大,他也更加警惕。虽然知道宗室还找不到光明正大的理由,也掀不起什么大浪,他依然不敢掉以轻心,路上几次找梁啸等人商议对策。 梁啸甚至觉得有些烦。大多数时候,他都坐在一旁听,不怎么言。好在天子知道他对这些礼制上的事不在行,也没有强求他表意见。让他旁听,更多的是让他有个学习的机会。 到了长安,梁啸就请假回家休息。他没有正式的职务,也不需要在宫里当值,还是回自己的冠军侯府比较自在。他本想安静几天,没想到刚出宫门就被陈须拦住了。 “梁君侯。”陈须拱拱手,一脸谄媚的笑容。 梁啸一看陈须这副模样,就忍不住摇头。“我说,你别笑得这样行不行?我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 “别啊。”陈须很亲热的拉着梁啸的手臂。“知道你梁君侯最近比较辛苦,需要好好休息,所以才来找你。你就别回家了,离皇宫这么近,陛下一想你,你又得进宫,不如跟我出去转转。” “跟你出去?去哪儿?” “出城,如果你想走得远一些,可以去蓝田。魏其侯现在长住蓝田,可以把酒畅谈,也可以出去打猎。如果不想走得太远,可以去长门园。董夫子在长门园带着一群书生编书,没事可以拿董夫子练练手,多好。” 梁啸横了陈须一眼。“你把董夫子当肥羊啊。” “在你眼里,董夫子可不就是肥羊,想起来就捅一刀?” 梁啸无语,不打算再和陈须瞎扯下去,翻身上马,准备回家。陈须抢上一步,拉住了缰绳。“梁君侯,别急着走啊,你如果还是不愿意,不如我带你去个地方。我最近买了几个漂亮的赵姬,那腰身,那歌喉,简直没话说。” 梁啸一听就知道陈须在打什么主意,无非是想送他几个女人,缓和一下关系。他抽回马缰,笑了一声:“你也别废话了。有什么话就直说,如果话短,就在这里说,如果话长,跟我回家慢慢说。我现在很累,哪儿也不想去。” “好吧,我去你家。”陈须不再啰嗦,顺势应了下来,翻身上马,跟着梁啸去了戚里。 得知梁啸回家,月亮已经准备好了,看到陈须,她没什么意外,抽了一个空子告诉梁啸说,陈须这几天几乎天天来问,看样子有急事。 梁啸明白了,陪着陈须上了堂,分宾主落座。“说吧,究竟什么事?” 陈须嘿嘿笑道:“我问你一件事,陛下是不是说过让你教导皇子?” “说过,不过那只是一个想法而已。皇子现在还小,离学射还有好几年时间呢。” “那陛下有没有说,究竟是哪个皇子?”陈须试探道:“以君侯的名望,至少是个少傅吧?” 梁啸忍不住笑了起来。教导皇子和做少傅是两回事,少傅是教导太子的。陈须绕了半天圈子,其实就是想问天子有没有立太子之意。 “陈兄,你最近太闲了吧?”梁啸不紧不慢的说道:“让你上阵从军,恐怕不太现实,可是出去走走,看看大好河山,却还是可以的。你啊,在长安呆得太久了,眼睛里只有这四四方方的一片天。” 陈须目光闪动,脸上的笑容渐渐有些僵硬。梁啸没有给肯定的答复,反而说了这么一句,那就是否定了。形势对陈家不利,至少对他家不太好。 陈须后悔不已。上次一时糊涂,上了天子的当,想要收购梁啸茂陵的产业,虽然出的价钱不算低,但是伤了梁啸的感情,现在梁啸不肯帮陈家了。以天子对梁啸的器重,又正值诸王入朝之时,梁啸如果提议立太子,天子不可能不予以考虑。 可是现在梁啸根本不愿意搭理这样的事,他又力主平阳侯曹时统兵出兵,种种迹像表明,梁啸有可能倒向平阳长公主。听说王美人已经有了身孕,说不定梁啸准备等王美人生下皇子。毕竟他茂陵的产业可是送给了王美人的兄长王彬。 陈须暗自叹息,狠狠心,决定送个大礼,以弥补之前的过失。“君侯,你这座宅子虽好,毕竟在城里,逼厌得很。我在湖县有座小院子,还算宽敞清静,也没什么人住。君侯如果不嫌弃,不妨去看看。” “不用了,我可能很快就要离开长安。” “又去哪儿?” “去庐山。”梁啸轻声笑道:“我在那里也有座小院子,也算宽敞清静。陈兄,如果你外出游历,经过豫章的话,不妨去看看。” 陈须长叹一声,苦笑不己。梁啸这是水泼不进,存心不给他弥补的机会啊。他离席而起,对梁哪一揖到底。 “梁君侯,我们还是不绕圈子了,直说吧。上次的事是我们一时糊涂,中了别人的计。其实你也知道,我们母子兄弟都不是什么有谋略的人,使不出那样的阴招。当然了,这事不怪别人,要怪还是怪我们自己。我没别的意思,只想请君侯看在过去我们相处还算和睦的份上,给我一个表示歉意的机会。” 见陈须把话挑明了,梁啸也不好再拒人千里以外。他连忙起身,将陈须扶了起来。 “陈兄,不必如此。你上次给的价钱那么高,我非常感激,也从来没有记恨你们的意思。立不立太子,的确不是我能决定的,时机也不成熟,不宜多说。你安心做好自己的事,自然水到渠成,瓜熟蒂落。” 陈须这才松了一口气。虽然不知道梁啸有几分真话,但总算把话挑明了。“还请君侯指点,我应该做些什么事?” 梁啸沉吟片刻。“你知道吗,这次西征,你也有功。” “我?” “没错。平阳侯征羌大捷,一战斩三万。”梁啸顿了顿,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那三万级中至少有一半是妇孺老弱,只是现在汉朝君臣都装糊涂,谁也不说破。“能取如此战绩,固然和陛下的部署,将士们的努力分不开,你陈家进献的治铁之术也有功。不少将士正是穿着新式的甲胄,拿着新款的战刀冲上战场,武器上的优势也是我军致胜的关键因素之一。我想,即使是平阳侯也不能否认这一点。” 陈须恍然大悟,也高兴起来。 “目前还没有得到李将军的消息。他如果能取胜,你的功劳更大。” 陈须兴奋不已,连连搓手。“这都是君侯的恩赐。若非君侯开导,我们兄弟哪懂这些。” “现在你已经懂了。”梁啸笑道:“只是你们似乎有些松懈,最近一直没有更好的成果出来。陈兄,人都有喜新厌旧的习惯,你如果再不拿出更好的武器,这点优势也会慢慢消失殆尽的。” 陈须眼珠一转,领会了梁啸的意思。“君侯的意思是说,我们应该继续在冶铁术上做文章?” 梁啸点点头,意味深长。“陛下志向远大,喜欢能做实事的人。你做不了学问,何不在这方面下点功夫?也不要你自己懂,只要你肯花钱,能够尊重有才之人,有大把的人愿意为人效力。你能拿出更好的武器,陛下自然离不开你,你又何必费心费力的揣摩别人的心思?” 陈须如梦初醒,连连点头,想到妙处,忍不住笑出声来。他看看梁啸,眉头微挑。“君侯,要不……我们再合伙?” “我们还是不要合伙的好。”梁啸歪歪嘴。“君子不党。只要志同道合,又何必在乎这些形式。你我都不差那几千金,你说是不是?” 陈须哈哈大笑,心领神会。“明白,明白。” 第565章论道 梁啸很想在家做个安静的美男子,调整一下身心,考虑考虑接下来的方案。奈何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别的人,他都可以不理,老丈人淮南王来京朝请,他却不能不去拜见。 为人处世,特别还是在朝廷上混的,这该有的礼节还得有。 梁啸准备了一番,带着荼牛儿和两个随从,来到淮南邸。 自从刘陵嫁入梁家,淮南邸的学术讲座虽然还在坚持,却没有了往日的风光,现在已经沦落到三流水平。馆陶长公主、阳信长公主等贵戚凭借着强大的财力和背景,迅顶替了淮南邸,成为最受欢迎的聚会选择。 梁啸走进淮南邸的时候,现有仆人正在打扫讲堂,不免有些奇怪。他径直来到后室,见到了正在练习演讲的淮南王。虽然屋里空无一人,淮南王却讲得声情并茂,慷慨激昂,看起来非常激动。 梁啸笑嘻嘻的拱了拱手。“大王意气风,可喜可贺。” 淮南王刘安哈哈一笑,放下手里的书,拉着梁啸入座。“伯鸣,你来得正好。我想趁着这次朝请的机会,在长安办一次讲座,宣讲宣讲我最近的研究心得。你看我该怎么做,才能把这次讲座办好?”不等梁啸说话,刘安又道:“陵儿不在,我只好找你了。” 梁啸瞅了刘安一眼。“大王放心,陵儿的事,就是我的事。” “哈哈,那就好,那就好。”刘安挤挤眼睛。“我相信你,你能把天子的事办得妥妥贴贴,我这点小事还不是手到擒来?” “大王,你打算讲哪些内容?” “天道。” “天道?” “是啊,我新造了一具比天禄阁那具千里眼还大的千里眼,可以看到的星更多。”刘安得意的歪歪嘴。“千里眼本是我淮南所造,我岂能让司马谈擅美?” 梁啸闭上了嘴巴,沉思半晌。他觉得刘安真是一个书生,而且读书读得有点傻的书生。他以为天子让司马谈布星象图就是为了学术?那先是个政治问题,是为了解决河患带来的信任危机,其次才是学术问题。你连目的都没搞清楚,争的什么劲啊。 见梁啸不说话,刘安不解,追问了几句。梁啸也没直说,怕打击他的积极性。他让刘安将写好的论文拿来看看。说实话,这个椭圆公式虽然是他提供的,但是改成定式之后,他也不怎么看得懂,需要刘安讲解才行。 听完了刘安的解释,梁啸忽然心中一动,计上心头。 “大王,论道也有不同的方法,与其和,不如争。争论争论,只有针锋相对,才能一鸣惊人。如果你只是在司马谈的基础上修修补补,又怎么能显出淮南王府的强大底蕴?司马谈只是一个人在研究,淮南王府却是几十人,上百人在研究,理当过他。” 刘安兴奋起来。他的确有些不甘心。千里眼是淮南王府制造的,星象图也是淮南王府先现的,就连定式都是淮南王府先计算出来的,只是因为司马谈是太史令,让他暴得大名,淮南王府的努力和付出却无人知晓,岂不可惜。他这次来,就是想让天下人看看淮南王府在这方面的实力。 “那要怎么做?” “不修补,而是挑刺。”梁啸笑了起来。“据我所知,除了几个最常见的几个星之外,还有不少星的动行轨迹有误差,只是天下人没有千里眼可用,所以无从知晓。淮南王府有这样的条件,完全代表天下学人起攻击。如果动作得好,说不定还能多卖几具千里眼。大王,这次可不能便宜卖了,没有一千金,大王千万别出手。” 刘安眼睛一亮,连连点头。一具千里眼的成本最多只有几十金,如果能卖千金,他可就赚大了,抵得上商船来往南海一年的收入。 “你说,要怎么挑刺?” “集全身之力,攻其一点,让他无法回避。”梁啸笑得更加开心,他已经预料到了这场论道有多热闹。“争得越厉害,大王的名声越大,收入也越丰厚。” 刘安听取了梁啸的建议,放弃了原计划的讲座内容,和几个门客一起连夜商量,随即抛出了一个极具爆炸性的议题:司马谈的天道定式有误。为了能尽可能的吸引更多的观众,他还利用刚刚在长安组建的印书坊,连夜印了上千份的传单,派人四处散。 一时间,淮南王府门庭若市,无数人抱着各种各样的目的上前拜访,有的想探听具体的内容,有的则想求一份邀请。刘安虽然很兴奋,却按照梁啸的要求闭门谢客,养精蓄锐,只等开讲。 这种吊胃口的做法虽然招来了不少骂声,却也成功的勾起了人们的兴趣。一百份邀请一抢而空,连旁听席位都成了众人争夺的目标,淮南王邸的仆人因此也捞了不少好处。 作为论道对手,司马谈当然也收到了邀请。他知道来者不善,不敢擅自决定,立刻向天子做了汇报。 天子也吓了一跳。他太清楚刘安的为人了。司马谈拥有的条件,刘安都有。司马谈没有的条件,他可能还有。如果说要找一个能对司马谈产生威胁的人,刘安无疑是最有竞争力的那一个,而且他相信,刘安摆出这么大的阵仗,肯定有相当的把握。 天子不敢怠慢,立刻让人召梁啸入宫,商议对策。 梁啸早有准备,这件事原本就是他一手挑起来。听了司马谈的担心之后,他胸有成竹。“太史公,你对你的理论有信心吗?” 司马谈抹了抹额头的冷汗。“信心……自然是有的。” “既然有信心,有什么好担心的?”梁啸笑道:“理不辩不明,而且真理越辩越明,淮南王的攻势越猛烈,反而越能证明你的正确。” “当真?”天子将信将疑。“可是,有一些星的运行轨迹,尚不够精准。” “这很正常啊。做学问就如同琢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由一块璞玉变成一件精美的礼器,不知道要花多少精力。太史公为了得到计算这些天体的轨迹,花了几年功夫,但这还远远不够,所以才会有一些天体的轨道不完全符合计算,肯定是有些问题还没考虑到,承认这一点,并不能抹杀太史公现有的成绩。” 司马谈还没有反应过来,天子却明白了。“这是你为淮南王出的主意吧?” “没错,是臣的主意。” 天子目光闪烁。“那又是为了什么啊?” 梁啸不慌不忙。“陛下,淮南王的檄文一出,京师震动,陛下以为那些人真是的对学问有兴趣吗?” 天子哼了一声,没有回答。他当然清楚那些人想干什么,无非是想驳倒司马谈的天道理论,重新用天人感应那一套来解释。只有如此,才能把河患以及所有的灾异和朝廷的举措挂上钩。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对淮南王的举动非常关注,这关系到他的皇位。如果司马谈被驳倒,他所做的一切就成了笑话。 “与其让三五人暗夜私室,窃窃私语,不如摆到明处,辩个痛快,也免得有人以为这是太史公秉承圣意,闭门造车。” 天子微微点头。司马谈也有些心动。他公布了研究成果之后,的确有人如此指责他。他看到的800txt.com那些星星,别人是看不到的,不免有人说他是牵强附会,甚至是作伪。找个机会澄清一下非常有必要,做学问的人,最怕人说他品行不端,欺世盗名,特别是了富贵而生造学问。 董仲舒为什么被梁啸攻击得体无完肤?还不是因为他那一套理论经不住考验,最后还自打耳光。 在这个问题上,司马谈要比董仲舒有信心,他的观测结果是实实在在的,计算也是严密的,不管是谁来算都会是这个结果。既然如此,他有什么好怕的? 见天子和司马谈放了心,梁啸又说道:“陛下,臣有个建议。” 天子和司马谈交换了一个眼神,笑道:“看到没有,这才是始作俑者,淮南王也罢,你也罢,包括我在内,都不过是他棋盘上的一颗子。” 梁啸大汗。“陛下,你要是这么说,臣就什么都不敢说了。臣这就去廷尉府请罪。” “行了,如果提个建议都要去自诣廷尉,我岂不成了防民之口的昏君,以后谁还敢给我提建议。你说吧,只要你这盘棋于国于民有利,我愿意做一回棋子。在天道这盘棋局上,又有谁不是棋子呢?” “陛下圣明。”梁啸适时的奉上马屁一枚。“所谓光明正大,陛下无私心,太史公也是出于公道,这个理论不管目前有多粗疏,也不管有多少人想推翻,他们的努力都只有一种可能:证明这个理论的正确。既然如此,辩论就不可怕,怕的是私底下别有用心的歪曲。” “没错,我也正是这样的担心。”天子一本正经的说道。“天道遥远,最多只能心里说说,治河却是实实在在的大事,如果也有人从中作梗,又不知道要生出怎样的事端来。为了防患于未然,朝廷的良苦用心应该让更多的人知道。” 梁啸心中暗笑,脸上却不动声色。“陛下所言甚是。是以,臣建议陛下亲临讲席,看看那些人如何表演。论道之后,再将双方的证据汇编成文,颁行天下,鼓励更多的人参与讨论。如此一来,天下百姓都知道陛下的一片诚意,就算有几个人想造谣歪曲,也无人相信了。” “妙哉!”天子抚掌大笑。“太史公,听见没有,这次论道可不是你和淮南王之间的争名夺利,而是关乎天下人心的大事。你可要好好准备,做一篇好文章。” 司马谈也被梁啸说得有些激动起来,慨然应诺,兴冲冲的去了。 天子意犹未尽,拉着梁啸说起了闲话。正说得开心时,吾丘寿王奔了进来,老远就大声说道:“陛下,西北大捷,西北大捷。” 天子看了梁啸一眼,笑道:“看来曹时又打胜仗了。” “不,陛下,是李将军。”吾丘寿王满面脸红,气喘吁吁。“是李将军传来的捷报。” “什么?”天子大喜,从吾丘寿王手中抢过军报。军报尚未折封,上面有三道朱砂,表示这是大捷。天子拿着军报,想拆,却又有些不安。“伯鸣,李将军的伤亡会不会太大?” 梁啸无语。一向沉稳的天子此刻居然表现得像个孩子似的,患得患失,这可是不多见的情景。 “陛下,既然是捷报,以李将军部的实力,一万人也能换两到三万匈奴人的性命。如此一来,右贤王想取河西,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这次大战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陛下要担心的是如何筹集奖赏或者抚恤。” “说得也是。”天子自嘲的笑了笑,拆开军报,迅浏览了一遍。很快,他的眉毛跳起舞起,像宫里新进的赵国舞女一样灵动。天子看看梁啸,仰天大笑。 梁啸等人都愣住了,随即又会过意来。天子如此失态,自然战果大好,甚至出了他的预期。他们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躬身施礼。 “恭贺陛下。” “不要贺我,要贺出征的将士。”天子看着梁啸。“也要贺冠军侯。李将军的临阵指挥固然出神入化,冠军侯的减兵之计更是这次大捷不可或缺的神来之笔。” 吾丘寿王等人连忙向梁啸祝贺,眼神中既有羡慕,更有掩饰不住的眼红。梁啸和他们一样在天子身边出谋划策,他们甚至比梁啸更辛苦,可是李广大捷的消息传来,天子只夸梁啸一人,将来赏赐,恐怕也要看着梁啸独占鳌头了。 人比人,气死人啊。 对吾丘寿王等人的心态,梁啸心知肚明,但是他并不打算谦虚。天子故意捧他,就是要让他孤立,他如果刻意表现得一团和气,反而容易引起猜忌。既然如此,不如露出一点破绽,好让天子放心。何况以他现在的身份和地位,想不遭人嫉妒无疑是一种奢望。 第566章利器 李广大捷,天子心里的最后一块石头算是落了地。战略安排无误,战事进展顺利,剩下的就看前线的将士运气如何,非人力能控制,他只有耐心等待。 天子终于有心情关注淮南王的挑战,他不仅每天关注街头的舆情,还和身边的人一起研究定式。不得不说,这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他只是稍微下了一些功夫就理解了天体运行的规律,并且能熟练的进行计算推演,丝毫不比那些协助司马谈做了很久的儒生差,连梁啸都自愧不如。 唯一能和天子在计算能力上一较高下的只有桑弘羊。 天子对此颇有些自得,不过最开心的还是梁啸。天子甘之如饴,在务实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等宗室贵戚们也入了彀,他们再想回头,就没那么容易了。 为了让天子多开心一会儿,他愿意吃点瘪。与此同时,他往来于淮南王府和皇宫之间,煽风点火,为这场论战预热。得知天子不仅不反对,还将亲临现场,淮南王刘安也非常兴奋,战意高涨,丝毫不比西征的将士弱。 这样的情况,梁啸在窦婴身上看到过,如今又在刘安身上看到了,他倍感欣慰。 一个是功臣领袖,一个是宗室魁,这两个人的影响力非同小可。两人联手,即使天子也不能不忌惮三分。如果再算上曹时这种正当盛年的中生代,三驾马车合力,应该能够对天子形成制衡,不至于让他像脱缰的野马似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杀谁就杀谁。 可惜,历史上的曹时命短,接替他为阳信长公主暖床的卫青又太老实,扛不起这个重任。梁啸不得不另觅他人。好在现在卫子夫连生两个闺女已经失宠,卫青成为外戚的可能性已经不大,他老实不老实也就不重要了。 梁啸难得清静,坐在后院的凉亭里,分析着接下来的局势。 天子没说错,他是在下一盘大棋。不过天子不可能想得到他下的棋究竟有多大。限于眼界,天子眼下最关心是的他自己的皇位能不能坐稳,在坐稳皇位的情况下能不能建功立业。在这方面,梁啸和天子并没有冲突,他只是因势利导,把天子引向他希望的方向。 总体来说,即使没有梁啸,即使河患缠身,大汉依然在走向巅峰,只不过走不了太远。在过早的耗尽了活力之后就陷入了不断反复的死循环。梁啸现在的努力,就是希望在进入拐点之前,把历史导向正轨,让悲剧不再重演。 一旦理顺了内部的关系,形成了健康良性的权力格局,大汉可以走得更远。 就目前来看,进展还算顺利。梁啸估计,用不了几年,他就可以重新走出去,率领大汉健儿开疆拓土,征伐四方了。或许,此生之中,他甚至有机会走到世界的另一头,掂量掂量罗马帝国的实力。 攘外必先安内,这句话被后人误解得太久,却一次次的证明自己的正确。 “伯鸣,又在想什么?”窦婴大步流星的走了进来,脚步稳健,声音洪亮。 梁啸连忙起身相迎。“窦公,你怎么舍得从蓝田回来?” “听说淮南王要向太史令难,我岂能不回来看看?”窦婴笑道:“听说天子都要亲临听道,你怎么坐在这里,莫非淮南王没给你邀请?” “我要去淮南王府,还要什么邀请。我是不想去,人多口杂,而且大多心怀鬼胎,心思并不在学术上,听了也没什么意思。” “这也不能怪别人。”窦婴在梁啸对面坐下,摆了摆手,示意随从退下。“是孝景帝先破了规矩,让别人觉得有机可乘。” “你是说天子即位的事?” 窦婴点点头。这里没有外人,他也不和梁啸绕圈子。“立嫡以长不以贤,当初若不是废了栗太子,又怎么会生出后来那么多事,周亚夫因此还送了命。军功阶层离心离德,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梁啸诧异地看着窦婴。他和窦婴是很熟,但是还没有熟到无所忌讳的地步,窦婴今天来,一见面就说这么大的事,而且直言无讳的指责景帝,是他胆气壮了,还是忘乎所以? “窦公,你今天这话可以有些犯忌啊。” “犯忌又怎么了?”窦婴不以为然。“我本来就是个方人,如果连句公道话都不敢说,还有什么脸面人前自道?你别忘了,我也曾经是栗太子的少傅。” 梁啸无奈。“好吧,窦公豪气,我也不客套,你今天来找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想重新立约。” “立约?” “没错,高皇帝时的白马之约已经破坏无遗,如今天子四处征伐,崇尚军功,可以想象,用不了多久,又会有一批军功侯出现。书生议政,只是嘴上说说。这些武人如果与朝廷离心离德,却是可能闹出大事的。轻则损失折将,重则生叛乱,届时征伐之将变成叛乱之臣,我们又能走多远?” 梁啸愕然。窦婴想的正是他想做的,可是他还没说,窦婴就主动提了出来。是自己的意图太明显,还是窦婴太激进? “你想与陛下立什么约,重提白马之约?” “这恐怕不太可能。”窦婴摇摇头。“我虽有些想法,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章程,这才来找你商量。” 梁啸捻着手指,沉思良久。得知窦婴有这个想法,他当然高兴,终于有志同道合的人了。可是他更清楚,别看窦婴年纪不小了,但他是真正的汉人,侠气尚存,有时候难免冲动。这种事,这种时候,似乎还是谨慎一些的好。 “既然还没想好,何不等想好了再说?” 窦婴有些失望,没有再说什么。他再次邀请梁啸去淮南王府听讲座,梁啸不肯去,窦婴也就没有拒绝,告辞而去。看着窦婴匆匆的背影,梁啸笑着摇了摇头。 这个可爱的老头。一把年纪了,还是这么风风火火的,一点没有安享晚年的意思。 窦婴赶到淮南王府时,淮南王府人头攒动,座无虚席。 二楼的贵宾席几乎是清一色的宗室。诸王来朝,不少人憋了一肚子的气,等着有人领头向朝廷起挑战,淮南王身为王叔,又有参与七国谋反的前科,第一个站出来挑战司马谈的天道论,无疑是一个很容易让人产生某种联想的举动。 有人前来看笑话,也有人前来取经。 司马谈的天道论颁布之后,想驳倒他的人不少,可惜找了不少能人智士,仔细研究了司马谈的文章之后,根本找不到破绽。他们最后归功于千里眼的原因,没有千里眼,他们就看不到司马谈说的那些星,无从验证,还不是随司马谈说了算。 谁敢保证司马谈不是根据天子的指示编造出这么一个东西?这样的事不仅有,而且很多。出身宗室的他们太熟悉这一套手段了。 在他们看来,刘安应该是最不满的那个人。如果不是感觉到天子的忌惮,他会主动要求徙藩?同时又是最有条件起挑战的那个人,司马谈用的千里眼,他也有。他只要拿出星图,戳穿司马谈的谎言,天子的用心自然不攻自破。 诸王坐在自己的隔间里,静静地等候着讲座的开始。 讲席上,空空如也,淮南王还没有出来。他是王叔,自然有资格在这些宗室之前摆摆架子。看在他今天要为所有人出头的份上,也就不计较了。 就在众人期盼中,门外传来清道喝跸之声,天子来了。 诸王连忙起身,列队迎接。天子面带笑容,快步走向中间的席,在河间王刘德的面前,他停了下来。“王兄,听说你最近有恙,可好了些?” “多谢陛下关怀,这是陈年旧恙,不碍事的。”刘德浅笑着,恭恭敬敬的答道。 “来,一起坐。”天子挽着刘德的手,倍显亲热。“闻说王兄在河间编书,我非常高兴。宗室之中,若说谁的学问堪与淮南王叔相抗,非王兄莫属。” 天子拉着刘德一起入了座。刘德不敢推辞,只好入了座。诸王见了,互相看看,露出几分不屑。刘德是孝景帝的次子,与栗太子刘荣同母所生。栗妃生了三个儿子,长子刘荣被立为太子,后来又被废掉,死于狱中,幼子刘阏于封王三年就死了,其实也是吓死的,剩下的就是刘德。 刘德是在兄弟之中排行第二,按理说,刘荣被废之后,最有资格继承皇位的就是他。刘德自知身份特殊,这些年一直夹着尾巴做人,埋头编书,什么意见也不表,生怕惹上事。诸王也不怎么尊敬他,至于天子,恐怕也是忌惮多于尊敬,现在不过是做个样子给人看罢了。 楼下,窦婴看着天子和刘德谈笑风生,忽然心中一动,歪了歪嘴角。 讲席上一声脆响,刘安掀开门帘,出现在众人面前。他先冲着天子的方向行了一礼,一眼看到刘德与天子并坐,也有些诧异。不过他随即咳嗽一声,开始宣讲。 “诸位,最近朝廷颁了一份由太史令司马谈执笔的星象图,并配有定式,一时传为美谈。据说为了这份不足千字的文稿,太史令两年未出阁,不禁让我想起了董夫子。” 众人会心而笑,不约而同的把目光转向了人群中的董仲舒。董仲舒翻了个白眼,恨恨地笑骂了两声。 “太史令潜心向学,安敬佩不已。不过,学问就是学问,容不得半点马虎,尤其是涉及天道的大学问。”刘安收起笑容,露出几分杀气。“太史令赖以立论的是千里眼所观测到的天象。没有千里眼的人看不到那些天体星辰,就算想反驳,恐怕也是无从说起。如此说来,未免不够公平。” 人群中出哂笑声。 太史令司马谈绷着脸,站在天子身后,一声不吭。天子镇定自如,面不改色。他知道淮南王的目的,自然不用担心。他现在只有一件需要关心的事,看看究竟是哪些人蹦得最欢。 “所幸千里眼虽然贵重,却非宫内独有,我淮南也有一具。”刘安得意的笑了一声:“太史令不仅不能独擅其美,恐怕连这鳌头也是占不住的。可以毫不谦虚的说,我淮南新造的千里眼比太史令那具还要清晰,能看到的星辰也更多。诸位,这是我最近观测到的星象。” 刘安摆摆手,有两个年轻仆从抬着一个木案上前。木案上摆着一摞印好的星象图,仆从拿起星象图,一一分给众人。众人好奇不已,纷纷接过,仔细观看。虽说很多人根本看不懂那些黑点究竟是哪颗星,但是一开讲就能得到一件礼物,总是值得高兴的事。 摸着新纸,闻着墨香,看着星图,众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楼上的天子和诸王也得到了一份星图,比下面的普通观众手中的还要精美。天子将星图递给太史令,低声说道:“如何?” 司马谈凑了过来,仔细看了一眼。“似乎与臣所看到的天象略有区别,多了几颗星。” “这么说,淮南王府的千里眼比宫里的更好?” 司马谈连连点头。“陛下,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要想保持优势,千里眼的研制很重要。” 天子咧了咧嘴,有些为难。观测天象的千里眼也就罢了,军中将领对千里眼的需求更大。考工室、尚方虽然一直在研制,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拿出真正的合格品来。随着征伐的规模越来越大,淮南王之前进献的千里眼已经不够用了。接下来,恐怕要花钱向淮南买了。 这都是钱啊。 这时,刘安朗声说道:“学术乃是天下公器,不可一人独占。安不敢藏私,敢与天下有志于学之士共享之,互相切磋,互相琢磨。此乃样品,有意者,不妨先试试。太史令,你可有兴趣先来?” 说着,刘安一挥手,又有人抬上一只巨大的木架,掀开上面盖的织锦,露出一架镶金嵌玉的千里眼。司马谈一看就愣住了,心跳如鼓,眼神亮。他天天和千里眼打交道,自然知道这架千里眼比天禄阁的那架更大更长,能看到的星星也更多。 “这是千金难得的利器啊,陛下!”司马谈喃喃的说道。 第567章贤王 天子哭笑不得。聪明如他,岂能看不出淮南王刘安在打什么算盘,无非是想借机卖几具千里眼,大赚一笔,同时再暗示他,这千里眼可不能再白送了,得花钱买。 小家子气!天子在暗自鄙夷的同时,又不禁松了一口气。淮南王把千里眼高价卖给诸王,总比他拿来当礼物送人,与诸王勾通交结为好。 “去看看,再作定夺。”天子向后靠了靠,不动声色。 司马谈领命,下了楼。淮南王命人将千里眼推到窗口,对着远处的南山,让司马谈自己看。大白天看不了星辰,只好拿南山当目标。未央宫在龙原上,司马谈闲来无事也是常看南山的,对比很方便。 司马谈看了半晌,羡慕不已,虽然不想把这种情绪摆在脸上,可他的掩饰功夫到底不够,还是被很多人看出了端倪。其他人见状,按捺不住好奇心,三三两两的上前观看。比起他们久闻千里眼之名,也听说过光的折射是怎么回事,却是第一次试用千里眼,比司马谈还惊讶。亲眼看到远处的景观放大,如在眼前,根本无法掩饰自己的心情,啧啧称奇。 刘安出奇地有耐心,等想看的人一一看完了,这才开始真正的讲座。他先分析了两份星图的差异,指出司马谈所公布的星图不够准确。如同巨石落水,堂上顿时一片哗然。 天子皱了皱眉,下意识的捏紧了拳头。这个局面是他没有想到的,如果不是梁啸事先给他透过底,他几乎要跳起来。如果说司马谈依据的星图有问题,那接下来的演算还有意义吗? 不仅天子这么想,那些心怀鬼胎的诸侯王更是喜不自胜。正如天子用推出定式来证明天道有常,河患与朝政无关一样,诸侯王认为刘安这句话同样是釜底抽薪,直击要害。如果的确如此,那天子的所作所为不仅失去了意义,而且自打耳光。就如同说谎被人当面戳穿一样,颜面扫地。 再往深处说,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天命可言?他抛弃了天命,天命自然也要抛弃他。接下来,关于帝位,不免有人要兴风作浪了。 一时间,不少人悄悄地把目光转向了刘德。 刘德虽然体弱,却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人。听到淮南王的这句话,感受到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他顿时脸色煞白,冷汗淋漓,手脚麻。他偷偷的看了一眼天子,天子也正好看过来,嘴角带笑,含义莫明。刘德见了,眼前天旋地转,晕了过来。 天子连忙起身,伸手在刘德的鼻端测了一下,见他虽然气息急促,却无性命之忧,这才松了一口气。 见刘德晕厥,诸王更是暗自欢喜,一面装出关切之色,一面窃窃私语,冷眼旁观天子的举止。天子心脏怦怦乱跳,很想一走了之,却还是强自镇静的坐了下来,命人送刘德回邸,召太医赶去医治,自己则做出一副胸有成竹,洗耳恭听的模样。 见天子有条不紊,稳若泰山,诸王也不敢放肆,重新入座。 天子不动声色的环顾四周,将诸王的神情看在眼里,向后靠了靠身子。“太史公,你怎么看?” 司马谈一边抹着汗,一边说道:“陛下,如果真是这样,那几颗星的定式也许就吻合了。” 天子眉毛微挑。司马谈答非所问,却让他彻底松了一口气。如果真如司马谈所说,结果应该和梁啸说的差不多,淮南王的辩驳只会证明定式的准确,而不是推翻定式。想到诸王的反应,他不由得冷笑一声。这帮人根本没搞清状况,最后不过是空欢喜一场。 天子心中大定,兴趣盎然的听讲。 果然,淮南王随即在新数据的基础上进行了推导。具体的问题比较复杂,很多人其实听不懂,也不关心,但是他们都听懂了结果:司马谈的结论不准确,大有商榷的余地。相比之下,拥有新式千里眼的淮南王说话更有底气。 最后淮南王说了一句很自信的话:我虽然不敢说我已经掌握了天道,但是我相信,在对天道的表达上,我比司马谈更有资格。 很多人对前面的推导似懂非懂,却听懂了这一句。或者说,他们自以为听懂了这一句,自然是兴奋不已。他们不约而同的将刘安的自信归功于新式千里眼,拥有新式的千里眼,就能看到更多的星辰,在天道这个问题上就更有言权,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现对天子不利的证据。 我应该拥有一具千里眼,而且是最新的那种。 不仅是心有异念的诸王如此想,就连没有这种想法的人都觉得千里眼是个好东西。不想害人,至少也不能被别人害。如果在天道上没有一点言权,岂不是任人宰割? 讲座在一片哗然中结束,刘安亲自送天子出门。天子和刘安并肩而行,言语从容。“王叔的学问越来越精进了,可喜可贺。” “陛下过奖了。臣比较清闲,不用关心那么多政务,有的是时间,再加上府中同道之人甚众,互相启,故常有新知。太史令虽潜心学问,但事务繁杂,又是独自揣摩,自然没有臣这般容易出成果。” 天子连连点头。淮南王这句话说得实在,而且也让他安心了不少。 “做学问其实有时候和行军作战差不多。”刘安一说到做学问,就不免有些得意忘形。“除非某些特殊情况需要天才般的巧思,大部分时候还是人多更有优势。譬如河西之战,眼下虽然捷报频传,可是臣依然觉得并非万全之策。特别是李广部,以万骑出征,风险太大,如两者相斗,终究是力强者胜。故,能用众力者强,此高皇帝所以得天下也。逞匹夫之勇败,此项羽之所以失天下也。” 天子忍不住笑了起来。“王叔所言有理,这的确是千古不易之理。淮南王府门客三千,实力之强,放眼天下,恐怕也难找到敌手。王叔,你是不是觉得很寂寞啊?” 被天子一噎,刘安自知失言,尴尬不已,满肚子的高见也说不出来了。 天子哈哈大笑,拱手作别。 诸王却没有走,他们围着刘安,心机深一点的,以讨论学问为由问东问西,性子直一点的,干脆就问千里眼多少钱一具,我打算买两具回家玩玩。 刘安大喜,一一解释。 窦婴却没有多留,他很快离开了淮南邸,来到河间邸,探视河间王刘德。 刘德已经醒了,只是身体还不太好,得知窦婴来访,他挣扎着坐了起来,到门口相迎。窦婴快步走了进来,抢上前去,扶着刘德,笑道:“大王身体有恙,就毋须多礼了。” 刘德虚弱的笑道:“动静以礼,君子慎独,这是圣人的教训,我岂能例外。” 窦婴笑笑,扶着刘德到榻上躺好,自己将坐席拉了过来,凭榻而坐。“诸王之中,大王的儒学最为深厚。可是,臣却觉得,大王的学问还在简帛之上,未至不惑之境。” 刘德吃了一惊,连忙坐起,挣扎着下榻。窦婴伸手将他按住。刘德惶惶不安。“小王愚钝,虽日夕警惕,还是不能自全,如今祸从天降,还请窦公看在当年曾在窦公面前受教的情份上,指点一二。” 刘德是孝景帝次子,他的长兄刘荣做太子的时候,窦婴是师傅之一,负责教授刘荣为政之道,主要就是儒家学问。刘德旁听过一些,与窦婴有几分师生情谊,这才有此说。在他看来,窦婴在这时候第一时间来见他,自然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 窦婴笑笑。“不是你的错。” “吁……”刘德松了一口气,随即又苦笑道:“能得窦公此言,我就算有了一线生机。” “这恐怕未必。”窦婴摩挲着榻边,又瞟了刘德一眼。“无罪而诛的事,又不是没生过。如今的廷尉掾张汤惯于玩弄法令文辞,比当年的郅都还要阴狠。你若落到他的手里,恐怕下场不会比临江王好。” 刘德刚刚恢复些许的脸色再次大变,没有一丝血色。兄长废太子、临江王刘荣是悬在他心头的一把剑,他这么多年的不安恐慌大多从此而来,被窦婴这一吓,他险些再次晕厥过去。 “窦……窦公,救我,救我。”刘德从榻上滑了下来,跪在窦婴面前,泪水横流。 窦婴眉毛微挑,暗自得意。他将刘德扶了起来,好言安慰。“大王,这只是我的揣测而已。如今不比当年,你也不用紧张。不过,这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滋味,的确不好受啊。” 刘德被窦婴一吓,已经虚弱了,顾不上说些什么,只是连连点头。 “大王,你可曾想过,为什么会这样?”窦婴说道:“大王与陛下都是孝景帝的子嗣,而且贵为藩王,何以如将死之囚,惶惶不可终日?” 刘德瞪着一双眼睛,无助的看着窦婴,冷汗凝成股,从额头滑落。他虽然刚到四十年,脸上的皮肤却已经松驰,须半白,和窦婴相差无几。 “文法吏固然可恶,但他们不过是鹰犬,真正让大王不安的,恐怕不是他们,而是天子吧?” 刘德的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般,他向后挪了两步。“窦……窦公,你……你这是何意?” “我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怜惜大王,欲为大王除此无尽之忧,安心享受富贵而已。” “如……如何才能……” 窦婴笑笑。“齐景公问政。” 刘德精通儒学,自然知道这几个字出自何处,又是什么意思。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听起来很简单,但是真正能做到的却不多。不过,真要是君臣之间都能以礼相待,那他的确就不用这么紧张了。 “窦公,你的意思是……” “大王精通儒学,何不上书陛下修礼。若君待臣以礼,臣奉君亦以礼,行不逾矩,动静以礼,则何惧之有?如此,则大王安心,不惧流言诽谤。天子专意朝政,君臣同心,兄弟友爱,岂不善哉?” 窦婴侃侃而谈,口若悬河。 窦婴意气风的走了,刘德脸色灰败,眼神绝望。他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沉思了很久,然后提起笔,斟字酌句的写了一封奏疏,派人送进宫去。 使者派出之后,刘德换上一身朝服,对着未央宫的方向拜了又拜,拔出剑,伏剑自刎。 鲜血横流,刘德仆倒在地,眼神渐渐变得空洞,也变得平静。没有了生机,也不复恐惧。 窦婴回到家,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回想着刚才与刘德商谈的经过,越想越得意。 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利国利民的大事。比起梁啸,刘德显然是最适合进言的那个。他是天子的兄长,又是儒学底蕴深厚的学者,由他来建议天子崇礼简直再合适不过,特别是现在天子担心诸王有异心之际,刘德进言,以臣自居,无疑可以压制诸王的野心。 若论继承皇位的资格,谁还能比得上刘德?刘德如果都恪守臣礼,其他人还有什么野心。 窦婴越想越觉得有理,他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打算去找梁啸聊一聊。只是天色已晚,他这才打住,决定明天一早再去。 在兴奋之中,窦婴辗转反侧,半夜才沉沉睡去。在梦里,他见到了孝景帝。孝景帝笑盈盈的看着他,赞道:“王孙,你不愧是社稷之臣,我没有看错你。” 窦婴连忙躬身行礼,等他抬起头来,正准备说些什么,却现孝景帝面色凶猛,抡起长剑,迎面筑了过来。窦婴措手不及,眼前一片血色,耳边也一阵乱响。 窦婴从梦中惊醒,坐了起来,汗湿重衣。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紧接着,房门被人推开,一个小奴跌跌撞撞的冲了进来。“君侯,宫里来人传诏,着君侯立刻自诣廷尉,诉河间王自杀一案。” 窦婴大吃一惊,脑子里嗡的一声:“河间王自杀了?” “没错,君侯离开河间邸之后不久,河间王就自杀了。”吾丘寿王走了进来,按着腰间的长剑,冷冷地看着窦婴。“请君侯到廷尉府去一趟,把事情的经过说清楚。” 第568章大狱 窦婴被带走,窦家乱作一团。 身为权贵之家,窦家人很清楚诣廷尉是什么结果,能活着从廷尉府走出来的人曲指可数。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诣廷尉只是一种礼貌性的说法,给大臣留点体面。自知罪孽深重的大臣一听到诣廷尉的诏书,往往会选择自杀,以保留最后的尊严,免受折辱。 好在窦婴没有自杀,他只是有些意外,然后就很平静地跟着吾丘寿王走了。 可他的家人却不淡定了。老妻第一反应就是赶往馆陶长公主府,向馆陶长公主求救。 听到窦婴被带走的消息,馆陶长公主也傻眼了,好半天没有反应过来。窦婴这一生宦海沉浮,做过最尊贵的大将军、丞相,也曾经被贬为庶民,可是他从来没有入狱。 诣廷尉?馆陶长公主想到了那些在廷尉寺大狱死去的重臣,第一个浮现在脑海里的人就是周亚夫。周亚夫和窦婴有太多的相同点。他们一起平定吴楚之乱,他们一起为废太子刘荣力争。周亚夫后来死在廷尉寺。接到诏书的时候,他曾经想自杀,被他的夫人拦住了,后来证明,自杀也许是最好的选择。 他后来是备受摧折,绝食自尽。 想到窦婴的性格,馆陶长公主意识到情况紧急,一旦窦婴被刑受辱,悲剧将不可避免。如果窦婴死了,不仅窦家将失去一个领袖,陈家也将塌了半边天。 馆陶长公主和丈夫陈午、儿子陈须、陈蟜紧急商议,陈须二话不说,立刻决定去找梁啸。 馆陶长公主答应了。此时此刻,除了这个办法,她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她也许可以入宫求皇后,可是必须等到明天,现在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去找梁啸。梁啸住在自己的府第中,无须入宫。 陈须赶到冠军侯府,却被值夜的庞硕拦住了。庞硕要派人通报,他等不及,想直接闯进去,奈何使出浑身解数,左冲右突,始终无法冲进大门。他急了,干脆站在门口中大叫:“梁君侯,梁君侯,快起来,出大事了。” 过了一会儿,梁啸披着衣服,从里面赶了出来。他挥挥手,示意庞硕退下。 “出了什么事,一惊一乍的?” “魏其侯……被抓了。”陈须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 “魏其侯被抓了?”梁啸也是大吃一惊。“为什么?” “河间王刘德自杀了。据说和魏其侯有关,宫里下诏,半夜把魏其侯抓走了。” 梁啸愣了半晌。这两件事都是大事,在诸王来朝之际,河间王刘德自杀,肯定会引起重大关注。魏其侯虽然只有一个虚职,并无实权,但是他的名望却无人可及,俨然是在野的舆论领袖。现在一个自杀,另一个被抓,就像两块巨石投进水池,绝对是一场惊天动地的波澜。 梁啸突然想起了魏其侯昨天刚提到的事,顿时头皮麻。不会是窦婴这个老游侠一时激动,去联合刘德与天子立约,把刘德那个惊弓之鸟吓死了吧? 他随即又想到一个问题:廷尉掾就是有名的酷吏张汤。他因为整治江都案而得到天子赏识,现在窦婴落在他手里,恐怕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窦婴危矣。 梁啸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赶到宫里。可是他转念一想,不管他猜想的原因是否成立,天子这么急着把窦婴抓起来,肯定是气到了极点。这时候赶过去进谏,除了火上烧油之外,没有任何用处。 “你先回去。”梁啸摆摆手。“想办法让人给魏其侯传句话,让他千万不要自杀。” 陈须连连点头,转身就走。转了两步,又反应过来。“然后呢?” “然后等着。”梁啸挥手示意陈须快走。“天子如果问起你今天来找我的事,你不要隐瞒,如实说。” “哦。”陈须虽然不明其意,可是见梁啸没有再解释的意思,只好揣着一脑袋浆糊,匆匆地走了。 梁啸回到卧室,却怎么也睡不着。他反复分析,依然摸不着头绪。此时此刻,他非常想念刘陵。如果刘陵在长安,他就不会这么无助了。 他仔细考虑了半宿,这才拿定主意,决定静观其变。第二天一早,他先安排人回豫章,通知刘陵做好应变准备,又派人入宫请假:腿疾复,需要静养,暂时不能入宫侍候了。 河间王刘德自杀,魏其侯窦婴被抓,这个消息在短短的半天时间内就传遍了整个长安城,掀起的动静直接过了淮南王刘安举办的讲座。但刘安的讲座并没有因此被人遗忘,相反,这两件事互相激荡,将局势变得更加复杂。 很快,诸王不约而同的上书,请求到河间邸拜祭。 天子收到消息,怒不可遏,但是他却无法阻止。刘德是宗室,突然自杀在长安,诸王要去吊祭,这是人之常情,他没有理由阻止。可是,他也清楚,刘德并不是善终,朝廷必须尽快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否则必然谣言四起。 天子当然知道刘德的死因,刘德临死前所上的奏疏就摆在他的面前,但是他却不能简单的将这封奏疏公之于众。刘德在奏疏里说细说明了窦婴来找他的目的,一旦公布刘德的奏疏,窦婴的建议必然也公诸于众,想瞒也瞒不了,说不定还会得到诸侯王的一致支持。 但是天子并不打算接受这个约定,否则他也不会第一时间把窦婴抓进大牢,甚至连天亮都等不及。 犹豫之下,天子迟迟没有做出决定。他和徐乐、主父偃等近臣反复讨论,都没有拿出什么稳妥的方案。案情并不复杂,但话题却是一个死扣,不管怎么说都会碰壁。 窦婴的建议本身并无出格之处,君臣相待以礼,即使不用儒家的理论支持也是一个合情合理的诉求。他们也是臣,再支持天子的事业,再想追求荣华富贵,也没人愿意为奴为婢,任人宰割。如果可能,他们将对窦婴的这个建议乐见其成。 可是他们也清楚,天子一心想强化皇权,他们如果支持窦婴,必然会触怒天子,眼下拥有的一切都将化为泡影。与拥有食邑的梁啸等人不同,他们没有食邑可以依赖,一旦失去官职,他们将立刻陷入贫困,说不定还会有性命之忧。 左右为难之下,他们只能三缄其口。 见一向亲信的近臣都态度暧昧,天子更加愤怒。这其中最让他不爽的就是冠军侯梁啸。梁啸最近一直好好的,突然又请病假,不用说,肯定是在躲风头。不用查,天子也知道,窦婴肯定就这件事找过梁啸。梁啸之前不汇报,现在又装病,其心可诛。 如果不是意识到这件事牵连众多,不能轻举妄动,天子说不定也会将梁啸投入廷尉狱,让张汤审问审问他,看看他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事实上,并非没有人如此建议。得知魏其侯窦婴被抓之后,一直卧床休息的田蚡就撑着尚未痊愈的脖子,挣扎着入宫,建议天子将梁啸也抓起来,与窦婴一并审问。天子清楚田蚡和窦婴、梁啸都有仇,这个建议未必出于公心,报私仇的可能性更大,这才没有接受他的建议。 万般无奈之下,天子下诏廷尉寺,命他们加紧审讯窦婴。 事情大出天子预料,廷尉寺很快拿出了审讯报告。窦婴非常配合,将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的说得清清楚楚,甚至连之前去找梁啸的事都说了。廷尉翟公认为,窦婴本人的行为并无触犯法律之处,他和刘德议论的内容也没什么问题。刘德的自杀与窦婴的建议并无必然联系,应予无罪释放为宜。 天子接到报告,气得暴跳如雷,立刻命人罢免了翟公的官职,由张汤行廷尉职权,审理此案。 张汤接到诏书,第一时间重新提审窦婴。与翟公不同,他没给窦婴留面子,动了大刑,把窦婴打得死去活来。窦婴很硬气,不管张汤如何诱供,他坚决不肯改口。眼看再打下去,窦婴可能会没命,张汤无奈,决定另找突破口。他入宫请诏:冠军侯梁啸涉案,请天子下诏,命梁啸诣廷尉自辩。 天子答应了。不过他郑重警告张汤,梁啸不是窦婴,你不要乱来。 张汤信心满满,一口答应。他甚至没有请天子派人传诏,自己带着诏书来到了冠军侯府。 梁啸躺在榻上接见了张汤,连起身都免了,只是点头致意。张汤虽然有心理准备,可是看到这一幕,还是难掩怒气。他皮笑肉不笑的看着梁啸。“君侯,我虽然只是一个小吏,却是奉诏而来,君侯这么做,是不是有些失礼啊。” 梁啸拥被而卧。“的确有些失礼。不过,我这腿疾是征战时落下的,陛下也知道,从未怪罪。张君如果为难,大可汇报与陛下,我不会说什么的。” 听梁啸一开口就抬出了天子,张汤顿时语塞。他盯着梁啸看了好一会,这才意识到天子提醒他的用意所在。梁啸不是窦婴,他绝不会任他摆布,更不会给他抖威风的机会。张汤沉吟再三,决定先把梁啸带回廷尉寺再说。 “虽然如此,汤诏命在身,还是要请君侯随我走一趟。” “诏书上说什么?”梁啸耷拉着眼皮,漫不经心。“是让我协助你调查,还是到廷尉寺自?” 张汤再次语塞。天子诏书只是说让梁啸诣廷尉,却没有说明这其中的分别。在张汤看来,这两者也没什么区别,到了廷尉寺,自然是先关起来再说。 “这……有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梁啸歪歪嘴角,瞥了怒形于色的张汤一眼。“若是让我协助你调查,我身体有病,不利于行,你有什么问题,大可在这儿问。若是让我到廷尉寺自,那我就要入宫请见,看看是谁告我,又是什么罪名。” 梁啸轻轻地拍了拍胸前的被子,轻笑一声:“张君精通法令,你觉得我说得有道理吗?” 张汤冷笑一声:“精通法令不敢当,不过,即使是再愚蠢的人,也知道君侯吹毛求疵,蔑视王法。仅凭这一条,就可以治君侯一个大不敬之罪。君侯,我劝你还是随我走一趟的好。” “如果我不肯呢?” 梁啸脸上的笑容也不见了。他抬起眼皮,静静的看着张汤,面色平静,云淡风轻。可是张汤却觉得头皮一阵麻,后脊梁寒气森森。他不安的四处看了看。月亮和贝塔、希娅站在一旁,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一副温婉贤良的模样。可是张汤却从她们的沉默和从容中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杀气,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味道。 张汤忽然后悔了。他不应该亲自来见梁啸。如果梁啸现在作,凭他带来的那几个卫士,根本不能指望活着离开。如果梁啸杀了他,天子会杀了梁啸为他报仇吗? 恐怕不会。韩嫣不明不白的死在豫章,天子都没有追查,何况是他张汤。他的确精通法令,可是大汉从来不缺他这样的文法吏。 张汤咽了口唾沫,强笑道:“君侯若是不肯,那我也只好请示陛下,请陛下再派使者。不过,陛下政务繁忙,我觉得不必要再惊动他。还请君侯随我走一趟,到廷尉寺把话说清楚。君侯有恙,不利于行,我也能理解。如果君侯不弃,我愿意将君侯背上车。如何?” 见张汤服软,梁啸哼了一声:“不敢。请张君稍候片刻,容我准备准备。来人,请张君到堂上入座。” “喏。”月亮站起身,给贝塔使了个眼色。贝塔转身,右手扶刀,左手一伸。“请。” 张汤虽然觉得很没面子,却无法可想。身在虎穴,他可不敢触怒梁啸,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他随贝塔来到中庭,在堂上坐了很久,连一口茶水都没有喝到,直到日色偏西,梁啸才从后院出来。 不过,他不是走出来的,他还躺在榻上,由八个全副武装,身形剽悍,一看就是那种上过战场的壮汉抬着。旁边还跟着庞硕和荼牛儿两个贴身卫士。 “走吧。”梁啸半躺在榻上,有气无力的说道。 张汤站了起来,看着梁啸,气得脸色通红。“君侯,你这是……” “身体不好,不能走路。”梁啸说道:“要不,有什么话,你就在这儿问?” 第569章逼宫 张汤到廷尉寺也有一段时间了,经手的案件也不少,甚至比梁啸更尊贵的人都有,比如江都王刘建,但是像梁啸这么嚣张的犯人绝对是第一个,不管是谁,只要听说是廷尉寺的人来问案,三魂先去了两魂,七魄先去了六魄,哪里还敢放肆。 要不然,绛侯周勃也不会留下那句名言:尝将百万兵,然安知狱吏之贵乎? 像梁啸这样明火执仗,近乎反抗的情况,就算有,也是极少数,至少张汤本人没见过。 张汤很想喝斥手下动手,将梁啸拿下。可是他很清楚,如果真的那么做,恐怕被拿下的会是他张汤,梁啸这种武夫,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所以天子才事先提醒他。更重要的是,梁啸此刻穿着甲胄,身边的甲士同样全副武装,还有人捧着梁啸的头盔和一柄玉具剑,金光灿灿,尊贵无比。 张汤认得,这是天子赐给梁啸的甲胄和玉具剑。 “走还是不走?”梁啸眉头微皱,透出些许不耐烦。“我这身体不宜经风。” 张汤郁闷无比,他居然被犯人训斥了,这可是开天荒的第一次。张汤想了想,决定先把梁啸请回廷尉寺,不管能不能审案,坐实梁啸的失礼再说。 “君侯,请。”张汤换上一脸笑容,伸手示意。 “前头带路。” 张汤差点喷出一口老血。梁啸让他在前头带路,这是把他当成开路的武士啊。没错,有官职或者爵位的人出行,前面都会有武士开道,称为导行。但梁啸现在是犯人,居然将他这个廷尉掾当成导行武士,未免也太嚣张了。 你等着,看我不上疏弹劾你。张汤一边想着,一边忍气吞声,前头引路。 梁啸一行实在过于招摇,一出门,就引起了行人的注意。 看到梁啸身穿甲胄的躺在榻上,还没觉得什么,长安城喜欢玩行为艺术的人太多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人都有。可是再看到前面的廷尉寺掾吏,情况就不一样了。不管什么时候,这些人都是不受欢迎的那一类,百姓对他们的态度是又恨又怕,敬鬼神而远之,是以对他们的服饰非常熟悉。 看到廷尉寺的掾吏,自然会联想到严刑拷打,联想到冤狱,也自然多了几分对受难者的同情。当行人把更多的注意力投向梁啸的时候,很快有人认了出来:这是陛下宠信的冠军侯梁啸,他这一身甲胄可是太有名了,当年出征匈奴之前就曾经招摇过市。 梁啸犯事了,要到廷尉寺受审?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飞往四面八方,传言中也多了几分猜测。有的说,梁啸病重,已经快要死了。有的人说,梁啸其实已经死了,但是尸体还要到廷尉寺受审。有人说,梁啸是自杀的,又有人说,梁啸是被诛杀的。一时间,谣言四起,难辩是非。 梁啸卧在榻上,一动不动。他耳力好,听得清围观群众的议论,却不作任何辩解。 张汤没有梁啸的耳力,但是他能猜得到这些人在说什么。往常这个时候,他都很享受自己的威风,可是此时此刻,他却倍觉耻辱,因为他现在形同梁啸的导行武士。 在张汤的煎熬中,他们来到了廷尉寺。廷尉寺前已经人山人海,水泄不通,不仅有普通百姓,还有很多游侠儿。看到梁啸被抬进廷尉寺,游侠儿们非常意外,面面相觑,越关注。 梁啸平民出身,以军功封侯,无疑是游侠儿们崇拜的偶像。他的遭遇时刻牵动着无动游侠儿的心。他受宠的时候,游侠儿们信心满满。他被冷落的时候,游侠儿们心灰意冷。他重回长安,游侠儿们再次热血沸腾,踊跃从军。如今梁啸被送到了廷尉寺,顿时给他们迎头一盆冷水,从头凉到脚。 他们围在廷尉寺前,久久不肯离去。 梁啸被抬进了廷尉寺中廷。张汤停住了脚步,回头看着梁啸,一声轻笑。“君侯,下来吧。” 梁啸坐了起来,一跃下了坐榻,十指交叉,指关节啪啪作响。他又扭扭脖子,晃晃肩膀,全身的关节出炒豆般的脆响。他伸出手。 “剑来!” 荼牛儿递上玉具剑,梁啸接过,系在腰间,这才看了张汤一眼。“张君,魏其侯在哪儿?” 张汤看着眼前的梁啸,头皮一阵阵的麻。在梁家时,他被梁啸看了一眼,吓得寒毛直坚。现在到了廷尉寺,他本以为自己占了上风,可以稳稳地制住梁啸,没想到梁啸并不在乎,依然是意气风,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在梁家的时候,梁啸还是一个病人,躲在榻上。现在,他顶盔贯甲,身带宝剑,威风凛凛,杀气腾腾,连声音都变得洪亮起来。 他这是打算劫狱吗?张汤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他看了看那些放下了卧榻,却握紧了武器的梁家亲卫,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如果梁啸真的打算劫狱,仅凭廷尉寺的这些卫士,恐怕拦不住他。 “张君,你什么愣啊?”梁啸没好气的瞪了张汤一眼,大踏步的上了台,四处看了看,在一旁的坐席上坐了下来。 张汤松了一口气,连忙命人带窦婴出来。属吏领命去了,张汤才觉得不妥。他还没有灭掉梁啸的威风,怎么能进行下一步,而且是按照梁啸的要求,这不是主客易位了么。他有心叫回属吏,却被梁啸看了一眼,下意识地把话咽了回去。他踯躅片刻,在主席上入座,却感觉不到一点当家作主的感觉。 时间不长,镣铐声响起,窦婴被人扶了出来。或者更准确的说,是被拖了出来。 他披头散,头上脸上血迹斑斑,身上的衣服更是没有一块完整的,从背部到大腿都被打烂了,两条腿在地上拖,根本走不了路,是由两个身强体壮的狱卒拖出来,像拖一具尸体。 “魏其侯?”梁啸做出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 听到梁啸的声音,窦婴抬起头,看了梁啸一眼,笑了一声。声音沙哑,仿佛带着血丝,和几天前那个意气风,声如洪钟的窦婴判若两人。 梁啸起身离席,走到窦婴面前,单腿跪倒,将窦婴抱在怀中,用衣袖擦过窦婴脸上的血迹。“你真是魏其侯?” “是我。”窦婴苦笑道:“你怎么才来?” 梁啸不理窦婴,仔细的将他脸上的血迹擦干净,露出脸上的瘀青和伤口,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他小心地将窦婴放下,向后退了一步,躬身施礼,拜了三拜,然后转身就走。 张汤急了,连忙叫道:“梁君侯,你往哪里去?” “回家,上书。”梁啸说着,迈开大步,向门外走去。 “你不能走。”张汤措手不及不及,连忙起身追赶。 从他进梁家到现在,梁啸都没把他放在眼里,好容易到了廷尉寺,讯问还没开始,他居然就要走。他的眼里还有王法吗?他想拦住梁啸,可是梁啸走得又快又急,身后还有卫士,张汤根本无法突破卫士的阻拦,更别提拦住梁啸了。直到出了廷尉寺大门,梁啸才停住了脚步。 “为什么不能走?”梁啸转身看着张汤,眉毛渐渐竖起,杀气横生。张汤被他吓住了,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梁啸提高了声音,厉声喝道:“我到这儿来,是协助你问讯的。可是魏其侯已经被你动了大刑,奄奄一息,就算有什么供词,也是严刑逼供的结果,当不得真。我不走,难道等着你动大刑?” 梁啸的声音很大,门外围观的游侠儿们听得清清楚楚,听说魏其侯窦婴已经被抓,而且动了大刑,被打得奄奄一息,顿时“轰”的一声,议论纷纷。 比起梁啸,魏其侯窦婴的名望有过之而无不及。梁啸虽然有名,但是他不养客,家里基本不接待游侠儿。窦婴却不同,他是一个老派的游侠,交游甚广,最近又是出书,又是组织陈窦子弟从军征战,在他府中吃过酒的游侠儿遍布长安。就算与他没有直接接触,也对他多有仰慕。此刻听说窦婴被廷尉寺的掾吏折磨,他们顿时火了,纷纷拥上前来,声讨张汤。 张汤虽然紧张,心里却有一丝异样的兴奋。“梁君侯,你是想聚众生事吗?” 梁啸哈哈大笑。“你不要栽赃我,我什么时候聚众生事了?我说,是我梁啸让你们到这儿来的吗?” “不是!”游侠儿们会意,七嘴八舌的说道。听了张汤和梁啸的对话,他们对张汤更加反感了,无数凶狠的目光射向张汤,甚至听到了有人拔刀的声音。 张汤感觉到气氛不对,顾不上阻拦梁啸,连忙退入卫士的保护之中。梁啸轻蔑地看了他一眼。“你等着吧,我会上书弹劾你的。”说完,扬长而去。 游侠儿们却依然围在廷尉寺前,你一言,我一语,声讨张汤。 张汤汗流浃背,手足无措。这是他入仕以来,第一次遇到如此狼狈的情况。 闻讯赶来的陈须兄弟站在人群中,看着梁啸扬长而去,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梁啸回到家,立刻写了一封奏疏,亲自赶到未央宫。他有门籍,看守宫门的卫士根本不敢拦他。他长驱直入,直奔承明殿,来到天子面前。 梁啸来得很快,天子还没有收到张汤的消息,却现梁啸来了,多少有些意外。 “你去过廷尉寺了?” “去过了。”梁啸沉着脸,双手奉上奏疏。“陛下,这是臣的自免奏疏,请陛下放臣一条生路。” 天子一头雾水,接过奏疏,一边折,一边开玩笑调节气氛。“你又怎么了,犯了什么万恶不赦的罪?” “臣现在还没有罪,可是等进了廷尉寺,恐怕臣的罪就多了,尽南山之竹,未必能书。” “这么大的罪?”天子听出了梁啸指责廷尉寺严刑逼供的意思,不免有些不悦,脸上的笑容也淡了。 “不是臣的罪大,是廷尉掾张汤的手段狠毒。”梁啸一字一句的说道:“连魏其侯那样的老臣都被打得没了人形,臣这样的后进又岂有幸免之理?臣出身贫民,没有家荫,只有陛下的信任可依。若没有了陛下的信任,别说是廷尉掾,就算是一个普通的狱卒都能取臣的性命。” 天子脸色阴冷,没有看手中的奏疏,却盯着梁啸的眼睛。梁啸的奏疏里说什么已经不重要了,最关键的两个问题,他已经亲口说了出来。窦婴受了大刑,他担心自己的安危,想要离开长安。 这都是事实,但是事实不等于就能说出来。 窦婴是老臣,而且是对天子有重大帮助的老臣,不管是当年即位,还是最近的西征,窦婴都是功劳卓著的老臣。他被廷尉寺严刑拷打,以后谁还愿意为天子效力? 眼前的梁啸就是最直接不过的例子,他吓坏了,他失望了,他要走了。 一个是老臣,一个是新秀,一个被下了狱,一个要自我放逐,这要是传出去,天下人会怎么看朝廷,特别是西征尚未结束,治河之事刚刚展开的时候。这两个关键人物的离开,不仅仅是他们本人,带走的将是无数人心和他的功业。 天子毕竟是天子,他站在帝国的最高层,他看一件事看到的是牵一而动全身的复杂关系,而不仅仅是事件本身。他清楚窦婴与梁啸这两个人对他事业的重要性,又岂能轻易的让梁啸离开。 他只是没想到梁啸会这么直接,要么不开口,开口就把他堵在了死角里,一点回旋的余地也没有。 天子恼羞成怒。“难道就因为窦婴是老臣,所以有罪也不能审问?” “陛下,臣不知道窦婴有什么罪,但是臣知道,动了那样的大刑,想让他认什么罪,他就是什么罪。与其说他有罪,不如说有人希望他有罪。”梁啸挺起了身子,直视天子。“臣斗胆,敢问陛下:窦婴究竟是什么罪?” 天子大怒,厉声道:“你这是在质问朕吗?” 梁啸不卑不亢,拔出腰间的玉具剑,又脱下身上的甲胄,整理好,轻轻的放在天子面前。“臣不敢质问陛下,臣只是想在战死之前问个明白,不要死得稀里糊涂。” “战死?”天子剑眉倒竖,怒不可遏。“你想在朕面前拔剑?” “臣若束手就擒,到了廷尉寺也是死路一条。与其如此,不如死在陛下面前。”梁啸微微一笑。“臣不敢威胁陛下,但身之肤,受之父母。不管是谁,想取我性命,总不能指望我俯就戮。身为陛下的战士,只可战而死,不可跪而生。” 天子气得语噎。“你……” 第570章盟友 梁啸从没想过有这样的一天。 他是想限制皇权,但是他从来没想过用如此简单粗暴的办法。他想步步为营,一步步的把天子诱入彀中,不动声色的达到目标,还要让天子甘之如饴。现在不过刚刚开了个头,条件远远没有成熟,所以他拒绝了窦婴的提议。 奈何窦婴这个老游侠太冲动,鼓动他不成,居然转而找上了刘德,结果把刘德吓死了,自己入了狱。 这两天,梁啸反复思量。他不仅一次想过放弃,一走了之。反正豫章的楼船也准备好了,快马赶到豫章,和刘陵会合,直接出海,赶往夷洲,从此做一个幸福的小地主,等有了实力,打下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多好。 可是,他最终还是留了下来。他如果走了,窦婴必死,历史很快就会回到原来的轨道上去。不仅如此,夷洲要想关起门来展的计划也会落空,天子大怒之下,肯定会迁怒淮南王,进而兵夷洲,一场大战在所难免。 他可以逃走,但成千上万的人将因此死去,特别是淮南王一家。届时刘陵会有什么反应? 这时候,梁啸想到了希格玛。希格玛是他的侍女,冻死在雪山之中,他至今难以释怀。他冒了那么多的险,吃了那么多的苦,付出那么大的牺牲,难道就是让天子为所欲为? 他不服,所以他留了下来。 他曾经希望天子能够理性的对待这一切,给他一个说话的机会,让他能够把目的说清楚,权衡利弊,做一些必要的让步。但是天子下诏,让他到诣廷尉,而且让张汤亲自登门,他知道自己想得太幼稚了。靠讲道理,是说服不了天子的,只有来硬的。 虽然来硬的希望也很渺茫,但终究是一个选择。 所以,梁啸独自一人站在了天子面前。他府中还有百余亲卫骑,但是宫里仅郎官就有数百,宫外的卫士更是数以千计,如果真的交战,他还是死路一条。与其如此,他不如一个人来。 天子大怒,脸气得通红,却没有下令郎官们拿下梁啸。至于是什么原因,谁也不知道。他只是瞪着梁啸,气喘如牛,拳头握得紧紧的,仿佛想扑上去一般。 一旁的郎官们吓傻了,紧握着手中的武器,却不敢上前。一来天子没有命令,他们不敢乱动。二来他们也清楚,一人拼命,十人难挡,以梁啸的骁勇,杀几个人是轻而易举的事。到时候搞得流血五寸,污了宫殿不说,万一伤了天子,谁负得起责任? 郎官们能做的只是加强戒备,等候命令。如果梁啸胆敢攻击天子,即使天子没有下令,他们也只能上前厮杀。 天子身边的吾丘寿王等人也吓坏了。看到梁啸进宫,他们就知道会有事,但是谁也没想到梁啸胆子这么大,居然顶撞天子。他们一时愣在那里,不知道如何是好。 关键时刻,主父偃冲了过去,以手按剑,护在天子面前,厉声喝道:“冠军侯,还不退下!陛下日理万机,气坏了圣体,你担得起责任吗?” 梁啸挑了挑眉,向后退了一步,躬身施礼。“冲撞了陛下,臣之罪也。臣这就出宫,待罪府中。若陛下垂怜,许臣待罪江湖,臣将不胜感激。陛下,就此别过。” 说着,他伏在地上,大礼参拜,额头叩头地砖咚咚作响。一时间,他也是百感交集,从江都来到长安,君臣初见,相谈甚欢,再到其后的分分合合,相爱相杀,算起来也有四五年时间了。花了那么多心思,布了这么大一个局,最后却被窦婴这个老游侠给搅黄了,实在可惜。 梁啸鼻子一酸,眼睛湿润了,泪水在眼眶里来回打着转。 “陛下保重。”梁啸起身,拱着手,退出大殿,转身而去。走到门口,正好看到霍去病赶来。他停住脚步,摸摸霍去病的脑袋,长叹一声:“小子,从今日起别练武了,还是读点文章吧。佳兵不祥,自古名将难得善终。”说完,摇摇头,一步步的走了。 霍去病愣在那里,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也不知道梁啸为什么和他说这些。 天子一直没说话,他看着梁啸叩头,看着梁啸离开,也看到了梁啸转身那一刻眼中的泪水,听到梁啸关照霍去病的那句“自古名将不得善终”,不由得心中一软,涌到嘴边的命令又咽了回去。他看着地下的甲胄和玉具剑,久久未语。 “陛下,你没事吧?”主父偃转过身,拜倒在天子面前。“臣君前失礼,还请陛下降诏。” “你失什么礼?”天子苦笑一声,有些失魂落魄。 主父偃抹了抹额头的冷汗。“臣……臣刚才……拔剑了。” 天子眨眨眼睛。“是吗?那又如何,梁啸还打算决一死战呢。” “陛下,梁啸只是说说而已,臣可是真的拔剑了。”主父偃伏在地上,连连叩头。“臣其实也清楚,臣手无缚鸡之力,冠军侯若真有不臣之意,臣这样的一百个也不够他杀的。臣一时情急,失于计较,还请陛下责罚。” “好了,好了,朕赦你无罪。”天子意兴阑珊,摆摆手,示意主父偃起来,转身走了。 主父偃站了起来,抱起地上的甲胄和玉具剑,紧紧地跟了上去。 张汤带着奏疏,赶到了宫里。一进承明殿,他就觉得气氛不对。等他来到天子面前,看到天子阴沉的脸色,更是大吃一惊,怀疑自己来是不太是时候。 很显然,天子的心情很不好,这时候奏明梁啸的事,也不知道合适不合适。 “什么事?”天子见张汤欲言又止,有些不耐烦。 “陛下,臣……去了冠军侯府,不过……” “朕知道了。”天子一听到冠军侯三个字就头疼。梁啸出宫之后,他已经派人去打听,知道梁啸去廷尉寺的大致经过,更清楚这件事已经掩盖不住。长安城内外关注这件事的人太多,上至皇亲贵戚,下至贩夫走卒,都知道魏其侯窦婴被廷尉寺严刑拷问,冠军侯梁啸也险遭不测的事。 他对张汤很失望。事情没办成,倒弄得满城风雨,让他无法下台。这根本就是一个蠢材,哪里有半分能臣的模样。到了这时候,张汤才赶来汇报,还有什么意义。 其实这也不能怪张汤。张汤深知梁啸这件事影响深重,他也想借此机会把梁啸摆平,所以斟字酌句的写了一份奏疏,准备把梁啸彻底告死。可惜他虽然精通法令文书,写奏疏却不是他的擅长,等他把文章写好,已经是半天之后了。 他也没想到梁啸的动作会这么快,从廷尉寺出来就直接进了宫,而且把事情搞得这么大。 张汤才开口,还没说事情的经过,就被天子一句话堵住了,心里更加不安。 “窦婴怎么样?”天子越看张汤越烦。“是不是动了大刑?” “呃……”张汤舔舔嘴唇,点点头。 “他招了什么没有?” 张汤摇摇头。 天子更加不爽。梁啸之所以不肯去廷尉寺接受正常的审讯程序,就是因为他认定廷尉寺没有公平可言,不管有罪没罪,去了廷尉寺就是死路一条,所以他宁可拒捕,也不肯俯就戮。他的理由就是窦婴被用了大刑。对窦婴用刑没关系,能得到有利的口供也行啊,现在你什么有价值的口供也没拿到,反而落了口实,这算怎么回事? “说说是怎么回事。”天子越加烦躁,声音也大了几分。 张汤见了,额头冷汗涔涔。天子的反应不在他的预料之中,听他那口气,似乎对他张汤很失望。他张汤能有什么,能够倚仗的不过是天子的赏识罢了。如果天子对他失望了,他立刻会成为丧家之犬。到了那一步,不仅梁啸不会把他放在眼里,窦家也不会放过他,甚至满城的游侠儿都有可能与他为敌,谁知道哪天就被人砍了脑袋。 “陛下……”张汤越想越害怕,结结巴巴地把经过说了一遍,再三强调梁啸的张扬,无视王法。 如果他能抢先一步,也许天子会赞同他的看法。可是经过梁啸那么一闹,这点事已经不是事了。张汤说得越多,天子越是觉得烦。在他看来,梁啸这不是张扬,而是怕,怕遭了张汤的毒手,怕落得和窦婴一样的下场,这才不管不顾,一心求去,宁可战死宫中,也不肯去廷尉寺受审。 天子冷冷的看着张汤。“魏其侯是三朝老臣,你知道吗?” 张汤心里咯噔一下,背后涌出一身冷汗。他当然知道窦婴是三朝老臣,可是他不知道天子会变卦啊。这是要把他当替死鬼的意思? 张汤一下子瘫在了地上,脑子里嗡嗡直响。 天子嫌弃地看了张汤一眼,挥挥手,命张汤退下。张汤失魂落魄的退了出去,主父偃站在一旁,歪了歪嘴,无声地笑了。 梁啸收到主父偃传来的消息,才松了一口气。 他很清楚,虽然还没有尘埃落定,但是天子没有暴走,也没有催促张汤继续办案,就算是一个不错的结果。能走到这一步,既是他先制人的战术用得成功,也与主父偃的配合分不开。 他与主父偃一直没什么互动,不管是宫中还是在宫外,他们都没什么接触。实际上,主父偃一直是他的盟友,只是他们都是聪明人,知道这种关系不宜过于张扬,一直比较低调。 比起徐乐等人,主父偃显然更擅长临机应变。他及时的打了个岔,控制住了局面,给天子留下了好印象。接下来,他肯定会一直跟在天子身边,在关键的时候为他解脱。若非如此,只要有人在天子面前说几句,就能把事情推向另一个方向。 梁啸安心地在府中等待。人谋已尽,剩下的就看天命了。 接下来的几天,天子似乎忘了梁啸的事,他埋头处理政事,特别是来自前线的战报。 曹时进展顺利,得到了羌人部落的投诚之后,他的总兵力已经达到了六万多人。没有一个羌人部落能够抵抗他的兵锋,不是望风而逃,就是俯投降。那些妄图一战的无一例外被汉军踩在脚下,杀得血流成河。 逃,也是逃不掉的。不提那些积极为汉军做向导的羌人,即使是汉军自已也对相关的地形一清二楚,他们几乎每战必胜,每一次出手都大有斩获,那些自以为逃到山里就安全的羌人部落被打得鼻青眼肿,伤亡惨重。 接连的胜利不仅让曹时获得到了足够的威望,也让汉军拥有了更多的辎重,足以支撑更长久的战争。在羌中粗定之后,曹时率部越过祁连山,占据河西走廊中的绿洲,并派卫青率部进入沙漠,接应李广。 卫青还没有遇到李广,但是却得了一些消息。李广率领一万精骑转战大漠,依靠精良的装备和过匈奴人的行军度,神出鬼没,杀得匈奴人疲于奔命。战斗的主动权被李广控制,右贤王不得不将主力撤回大漠,全力围剿李广。 至此,河西战事可以说已经尘埃落定,汉军控制了河西,站稳了脚跟,右贤王劳师无功,彻底丧失了对河西走廊的控制权。 捷报频传之际,天子不免想起梁啸和窦婴。这次西征能取得这样的成绩,梁窦二人有功。可是现在梁啸待罪府中,一心求去,窦婴还关在廷尉寺,未免有些不妥。等大军凯旋之际,论功行赏,曹时、李广等人听说了他们的境遇,会不会有兔死狐悲之感,陈窦子弟得知窦婴的遭遇,又会有什么反应? 天子犹豫不决,几次搁笔沉思。 主父偃精准地把握住了天子的心思,他找了个机会,提醒道:“陛下,大军岂旋在即,河西已定,接下来的大事就是治河了。” 天子点点头,沉吟良久。“治河是大事,比河西的战事还要麻烦。” “陛下所言甚是。这么大的事,需要君臣同心,群策群力才行。如今陛下夜以继日,日理万机,有的人却在家里想清福,未免苦乐不均,不合君臣之道啊。” 天子明白了主父偃的意思,顺势苦笑道:“主父君,你说说看,该如何惩戒这个君前失礼的武夫?” 第571章社稷 主父偃不紧不慢。“那要看陛下是满足于猎鸡兔,还是搏狮虎。” 天子沉吟片刻,又看了主父偃一眼。 主父偃说道:“若是猎鸡兔,猎犬足矣,梁啸这样野性未除的武夫用之无益,反而会乱阵,不如除去。若是搏狮虎,猎犬除了吠吠之外,没什么真正的用处,还要梁啸这样的猛兽才能得手。” “可是,野性未除,不怕他反噬吗?” “陛下,黄帝驱虎豹熊罴,与炎帝战于坂泉,一战而破之。故唯圣君能用人。韩信战无不胜,攻无不克,高皇帝用之,定三秦,灭项羽,定鼎天下。陛下天资过人,挟三代之余烈,弱冠即位,驱匈奴,定两越,取河南,夺西域,功业远高皇帝。有秦始皇之功,而无秦始皇之失,诚为五百年之圣人。梁啸何许人也,充其量不过是彭越之辈,陛下何虑之有?” 天子轻吁了一口气,脸色略缓。他笑了笑。“主父君过誉了,我如何敢与高皇帝比高下,不辱没先人已经足慰平生,不敢有太高的希望。” “那陛下还记得高皇后之耻吗?” 天子眉毛微挑,意识到了主父偃的意思。匈奴人虽然被赶到了阴山以北,但单于未擒,匈奴之患还没有彻底解决。虽说除了梁啸之外,老一辈有李广、程不识,年轻一辈有曹时、卫青,但是论眼界之高,无人能及梁啸。在这件事上,真正能理解他,支持他的人,只有梁啸。 这次西征已经是勉力而为,若不是梁啸襄助,调整兵力配比,奇正相依,不论是曹时还是李广,恐怕都很难取得如此明显的优势。一旦战事僵持,胜负难料。这时候处置梁啸,的确不太合适。 何况梁啸并无反意,他只是不愿意任人摆布而已。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如果梁啸是一个逆来顺受的人,他又怎么可能做出这么大的功绩。他可以留在淮南,他也可以留在大宛,他可以装聋作哑,安享富贵,他也可以三缄其口,沉默是金。他甚至可以像刘德一样告窦婴,不求有功,只求无过。 “须臾不敢忘。” “既然如此,单于未擒,陛下不宜自折手足。俗话说得好,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像梁啸这么锋利的爪牙可不易得。”主父偃迟疑了片刻,又道:“杀梁啸易,伤了将士心,可就难了。陛下希望霍去病这样的少年从此弃武从文,一心读书吗?” 天子眉毛一挑,想起梁啸出殿之前对霍去病说的那句话,愕然惊醒。“霍去病在哪儿,我有好些天没看到他了。” “陛下何不去看看。” 天子看看主父偃,心中不安,连忙起身出殿。霍去病就住在殿下的庐舍中,不过大部分时候他都在天子身边,并不住庐舍。天子这两天一直没看到霍去病,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庐舍。 走下大殿,转身来到庐舍前,就看到霍去病坐在自己的铺位上,梁啸送的那张竹弓放在左边,天子赐的那张硬弓放在右边,他却只是抱着腿,下巴搁在膝盖上,两眼无神的看着门外,一动不动。头有些乱,脸上也很脏,看起来像是两天没洗脸似的。看到天子,他也没反应过来,依然静静地坐着。 天子见了,心疼不已。他拦住了准备叫醒霍去病的主父偃,走到霍去病面前,蹲下身子,伸手撩去披在他额前的一缕乱,柔声道:“你怎么了?” “我……”霍去病慢慢的转过头,看着天子,眼神有些疑惑。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反应过来,连忙翻身拜倒,连连叩头。“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天子的眼角一阵阵抽搐。霍去病在他身边多年,他从来没有看到霍去病如此害怕过。他原本是一头无所畏惧的小豹子,现在却变成了一只受惊的小狗,还没碰他,他就吓得吱吱乱叫。 这难道是他寄以厚望的名将?这就是他希望的结果?梁啸怕了,一心求去。霍去病也怕了,一碰就瑟瑟抖。这样的人将来还能上阵厮杀,克敌制胜,还能以少胜多,千里奔袭吗? 天子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失魂落魄。 主父偃站在天子身后,悄悄地吐了一口气。一直悬在嗓子眼的那颗心现在终于可以放回原位了。 豫章,彭蠡泽码头。 刘陵扶着梁媌的手臂,一起上了楼船。李蓉清等人也跟了上来,婢女仆人鱼贯上船,在将士的引导下进入安排好的船舱。 梁媌不舍地看着远处的庄园,叹了一口气。“住得挺好的,又要搬家,真是舍不得啊。翁主,你也跟我们一起去夷洲吧。不管地方好坏,一家人聚在一起总是好的。” 刘陵笑道:“阿母,你放心吧,用不了多久,我和夫君就会来。夷洲艰苦些,不过有伍被和桓师傅照顾你,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我会尽快安排商船将你的东西送过去,你就安心在那里住着。” “我不担心自己,什么苦日子没过过。”梁媌惋惜地摇摇头。“天子看起来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怎么突然就这么不讲理了呢。看来人真的不能没有敬畏之心,啸儿说得不对,这天命还是应该信的。” 刘陵笑而不语,将梁媌送进船舱,又拉着李蓉清的手说道:“蓉清妹妹,阿母我就交给你了,孩子也交给你了。从今以后,不管是谁的孩子,你都要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管教。该打的打,该骂的骂,可不能太宠。慈母出败儿,你要像阿母教导夫君一样,宽严得当。将来梁家能不能出几个人才,就全看你了。” 李蓉清涨红了脸。“翁主,我如何担得起这样的重任。” “不要怕,有什么不懂的,问阿母就是了。” 李蓉清无奈,只得点头答应。 刘陵又将孩子们叫到跟前,严厉的告诉他们,从此以后,要听大母(祖母)和小姨的话,不得任性贪玩,更不得肆意妄为,要好好读书,勤练武艺,将来做一个真正的人材。 孩子们半懂不懂,脆声响应。 刘陵又将小平安拉到身边,摸着她的头。“平安,你是大姊,要好生照顾弟弟妹妹,知道吗?” 小平安用力的点点头。“阿母,你放心吧,我会的。只要有我在,谁也不能欺负弟弟们。” “好孩子,你阿翁和阿母没白疼你。” 刘陵安置妥当,与梁媌等人依依惜别,这才下了船。楼船扬帆,渐渐驶离码头,装载着梁啸老少几十口人,向北驶去。进入长江后,楼船将顺江而下,直入大海,赶往夷洲。 看着楼船消失在天水之间,刘陵上了车,赶回庐山别院。 白鹿书院的学子有一半跟着去了夷洲,没有了往日的热闹,显得有些冷清。刘陵在书院门前下了车,站在那块匾额下,久久未语。 梁郁走了出来,迎上刘陵。“翁主,我们什么时候起程?” “不急,再等等。” “阿兄现在有危险,再等,也许就……” “放心吧,不会的。”刘陵拉着梁郁的手,强颜欢笑。“虽说事出突然,但你阿兄谋划这件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又最擅长处理这些突事件,就算难以周全,也不会犯大错。我们这时候赶过去,反而不太好说,不如再等等,看天子究竟是什么反应。” 梁郁点点头,忧色不减。“当初还是应该把我送到宫里去,至少不会措手不及。” “宫里可不是寻常人家。你阿兄常说,一入宫门深似海,他就是舍不得你受苦,这才迟迟没有定夺。现在看来,他是对的,要不然的话,你现在不是在北宫就在掖庭狱,哪里还有机会传递消息。” 梁郁轻叹一声。她在江都王宫呆过几年,岂能不知宫里的危险。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更是对梁啸夫妻感激不尽。因为不忍心将她推入火坑,他们宁愿冒险。 梁啸背着手,在院中来回踱步。他穿着战袍,却没有穿战甲,精钢所制的甲胄就放在一旁,长短两口战刀,黑弓箭矢,特制的钢戟,都摆在一旁,随时可用。一旦警报生,他可以在贝塔等人的帮助下迅穿好甲胄,进入战斗状态。 府中的骑士也是如此,人不解甲,马不解鞍,高度警惕。 角楼上的卫士传来警报,未央宫里有人马出来,大概十余骑,穿的是常服,不过衣甲鲜明,卫士精悍,应该是期门郎。 梁啸笑了。他知道来的是谁,只是这种方式多少还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摆了摆手,示意荼牛儿等人装扮起来。月亮赶了过来,亲自替梁啸披甲,挂剑,背弓负矢。 这时,前院传来通报。“平阳侯来见。” 梁啸招招手,带着荼牛儿等人赶到前院。大门紧闭,庞硕手持铁刀站在门后,随时准备厮杀。梁啸走到门外,大声说道:“曹君侯,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仗打得顺利不?不好意思啊,没能去城外迎接你,失礼失礼。不过,我现在情况特殊,恐怕不能开门见你,还请见谅。” 门外一片寂静。过了片刻,传来天子的声音。“开门!你再不开门,别怪我踹你家大门啊。” 梁啸暗自笑,却故作惊讶。“你是……陛下?”一边说,一边示意庞硕取下门关,将大门拉开一条缝,探头看了一眼。 天子负手站在门外,哭笑不得。 梁啸连忙拉开大门,冲了过去。走到半路,又退了回来,手忙脚乱地去解背上的弓矢和腰间的战刀。天子见状,上前一步,按住了他的手。“好了,别解了,这样挺好。虽然于礼不合,却不失豪气。” “哦。”梁啸讪讪地笑了两声。“那个……陛下,你怎么来了,我还以为……” “你以为是谁,说客?”天子一边向里走,一边瞥了梁啸一眼。“除了我亲自来,还有人能说得动你?” “哪能呢,只要陛下一道赦书,臣就进宫谢罪。那个……陛下,臣那天真是太害怕了,君前失礼,还请陛下海涵。” “你还知道君前失礼啊。”天子的心情更加轻松。他原本以为梁啸会不肯让步,现在看来,他多虑了。就像主父偃所说,梁啸只是因为心中恐惧才导致举止失措,并无故意冒犯之意。他缓步走进前庭,又走进中庭,看到一个个全副武装,杀气腾腾的甲士,心中不免忐忑,脸上却不肯露出半分怯意。 梁啸一边走,一边喝令甲士退下,同时不忘请罪。天子听了,心中舒坦,紧张退去,豪气顿生,颇有几分单骑入敌营,片语降万军的豪迈。他来到堂上坐下,梁啸站在一旁,解了战甲,这才跪坐在一旁。天子瞟了他一眼,忽然想起一个典故,心中一动,有意无意的说道:“这一点,你可不如周亚夫。” “什么?”梁啸一脸茫然。 “当年孝文皇帝入细柳营,周亚夫以军礼见驾,不肯解甲,被孝文帝赞为真将军。你解甲解得未免太草率了些。” 梁啸眨眨眼睛。“匈奴人逼近长安了?” 天子哑然失笑。他当然知道梁啸在故意胡扯,不过梁啸的表现让他依稀找到了几分当年初相见的感觉。没有君臣,只有朋友,天南海北,没什么顾忌。他想了想:“如果匈奴人真的逼近长安,你会出战吗?” 梁啸沉吟片刻。“如果真到那一步,恐怕就算臣愿意出战也无济于事了。攘外必先安内,臣宁愿先把那些吃空了大汉根基的蛀虫找出来,一个个的捏死,然后再出城与匈奴人决一死战。” 天子想了很久,又问道:“如果是我犯了错呢?” 梁啸眉毛微耸。“陛下想听真话吗?” 天子心中一紧,却又不肯示弱,故作不屑的笑了一声:“你肯说假话吗?” “不肯。”梁啸摸摸鼻子。“如果真是陛下犯了错,臣就算力有不逮,也要学伊尹,不学李斯。” 天子沉默良久,转身对主父偃说道:“这又是一个汲黯啊。” 主父偃笑了,不动声色的给梁啸递了一个眼色,转身走到天子面前,跪倒在地,躬身施礼。“恭贺陛下,又得一社稷之臣。有此二臣在朝,陛下内圣外王,功业可期。” 第572章进谏 汲黯是汉武帝时代的一个奇人。 如果按照后世的标准,汲黯是那种典型的情商无限接近负值的人。如果不是因为汉代的荫子制度,他根本不可能进入官场,更不可能官居九卿。如果不是生在汉代,而是生在后世,且不说他的黄老学术背景,就说他这臭脾气,就够他死十回的。 汉代以犯颜直谏著名的大臣不少,但论起不给皇帝面子,汲黯无疑是第一个,就是他毫不留情地揭穿了汉武帝的真面目,留下了那句“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的名言。能和他并肩的,只有后汉那位当面说汉灵帝和汉桓帝是一路货的杨琦。 但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在汉武帝口中得到了社稷之臣的赞誉。 听到天子将自己和汲黯相提并论,又看到主父偃及时的送上奉承,坐实天子的评价,梁啸知道这一关算是过了,而自己也欠了主父偃一个大人情。若非主父偃这个精通纵横术的老滑头从中斡旋,这事不可能这么解决。 但这件事还没有结束,窦婴还关在廷尉狱,刘德的自杀还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否则天子没法向宗室交待。相对于这件事来说,梁啸君前失礼只是少数人知道的事,影响不大。天子打个哈哈,梁啸服个软,这事就算过去了,说不定还能留下一个天子大度爱才的佳话。 宗室不会这么好说话。他们固然不会像梁啸这样简单粗暴,有什么意见就闯宫撂挑子,但是心里的不服更难处理。老大刘荣死于非命,老二刘德夹着尾巴做人,最后却自杀在京城,栗姬所生的三个皇子都非正常死亡,百年之后,天子如何向先帝交待? 他可以用星象图破除天命论,但是人死而有灵的信仰却根深蒂固。即使是宣称“天道有常”的荀子也没有否定祖宗崇拜。逼死兄长,而且是一向恪守本分的兄长,这个恶名他背不起。当年汉文帝逼死刘长,就留下了“兄弟二人不相容”的童谣,最后不得不封刘长三子为王,留下了淮南王这个隐患。 若非如此,天子也不可能这么轻易的放过梁啸,他需要梁啸再一次出奇制胜,帮他破解这个困局。 很自然的,天子提到了窦婴的事。 “诸王在朝,只等诸将凯旋,举行朝会大典,不料出了这样的事,宗室猜疑,朝廷无以自明。”天子苦恼不已。“当年先帝曾说魏其侯不够持重,不能委以重任,我不听先帝之言,果然闹出这等事来。伯鸣,如何收拾为好?” 梁啸挠挠头。果然社稷之臣不好当,这麻烦事立刻就上了身。可这件事他又不能躲,否则窦婴必死无疑,天子明显有拿窦婴做替罪羊的意思。窦婴如果死了,陈窦两家就失去了一个主心骨,很难再找到一个有同样影响力的人。 可是他又不能简单地说窦婴无罪。且不说窦婴是导致刘德自杀的直接原因,天子抬出先帝对窦婴的评价,他就不能等闲视之。主父偃、徐乐等人难道不知道窦婴无罪,韩安国、郑当时等人难道不知道窦婴冤枉,可是他们为什么不说?因为他们都知道,这个问题的症结在天子。 刘德自杀,是被吓死的。吓死他的人不是窦婴,而是天子。 “窦婴究竟和河间王说了些什么?” 天子摆摆手,主父偃会意,从袖中抽出一份奏疏,双手递给梁啸。在背对着天子的那一刻,主父偃冲着梁啸挤了挤眼睛。梁啸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接过奏疏,仔细地看了起来。 他这是第一次直接了解窦婴和刘德的谈话内容。 刘德说得很仔细,窦婴什么时候来,说了些什么,又是什么时候走,每一条都写得清清楚楚。说是奏疏,可是怎么看都像是口供,好像受审的不是窦婴,倒是他刘德。 看着奏疏,梁啸感慨不已。这藩王做得真够憋屈的,难怪会自杀。早死早生,省得活受罪。 梁啸放下奏疏,考虑了很久,叹了一口气:“黄泉之下,河间王若有幸遇到先帝,恐怕少不了要挨一顿揍。” 天子愣住了。他等了半天,预想了很多可能的答案,却完全没想到梁啸会这么说。 “你说……什么?” “臣是说,河间王这事做得不妥。”梁啸抖了抖奏疏,放在案上。“就这么点事,居然就自杀了,这心志也未免太软弱了,一点不像先帝,倒有些像临江闵王。说得也是,他们可不是一母所生么。先帝废临江闵王,又不立他为太子,的确是英明之极。” 天子眼神一闪,听出了一点意思,嘴角挑起会心的微笑。别的且不说,梁啸至少是认为他做皇帝更靠谱。他给河间王下了一个软弱的评价,看似对逝者不敬,却是一个再合适不过的理由。因为刘德性格软弱,先帝不立他为太子。因为刘德性格软弱,所以他把自己吓死了,谁也没责任。 更巧妙的是,梁啸同样把先帝拉出来做了招牌。不立刘德为太子是先帝的决定,你们觉得不妥,可以去找先帝理论。而刘德自杀恰恰又证明了先帝的选择是英明的。这么一个软弱的人,如何能担起统治天下的重任。 天子越想越觉得梁啸这一招使得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却又恰到好处的解开了目前的困境。只要能证明刘德自杀是他自己的问题,这件事就没什么麻烦可言了。 “那窦婴呢,他就没责任?” “魏其侯当然有责任。正如先帝所言,魏其侯不够持重。他又不是不知道河间王的禀性,还拿这样的事去烦他。他虽然没有杀河间王,却也不能说一点责任也没有。依臣看在,他至少是第三责任人。” “第三责任人?”天子兴趣大增。“那第一、第二责任人又是谁?” “第二责任人自然是张汤。” 梁啸不紧不慢,既显得深思熟虑,又显得比较慎重。这些天,他可没闲着。一颗红心,两种准备。他既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决心,也做好了抽丝剥茧的腹案。如今机会摆在他面前,他才能如此从容。天子觉得他是信手拈来,又怎么会知道他为此死了多少脑细胞。 “张汤?”天子缓缓点头。对此他早有心理准备。梁啸和张汤结了仇,要趁机给张汤下药是毋庸多言。而窦婴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如果不找一个替罪羊,陈窦子弟岂肯罢休。张汤的确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他办事不力,口供没拿到,却闹得满城风雨,将朝廷推入两难境地,不杀他杀谁。 不过,天子并没有轻易松口。“河间王的死和张汤有什么关联?” 梁啸反问道:“临江闵王的死和郅都有什么关联?” 天子眉心微蹙,一时不太想得通。郅都是逼死刘荣的直接责任人,窦太皇太后要杀他泄愤很正常,张汤却和刘德的死没什么联系,为什么梁啸要说他是第二责任人。 “陛下,河间王为什么会自杀?” 天子心中一动,他明白了梁啸的意思。张汤虽然没有逼死刘德,但他和郅都一样,都是酷吏。刘德觉得自己说不清,不愿意入廷尉府受刑,这种心理和梁啸其实一样,宁愿在宫中战死,也不愿意去廷尉府受审,根本原因就在于廷尉府由张汤主持,不是说理的地方,所以不如自杀。 而窦婴就是一个最直接的例子。他倒是去了廷尉府,结果被张汤打得奄奄一息。 从这个角度来说,刘德的确是吓死的,而张汤就是吓死他的那个人。说他是第二责任人,一点也不冤枉他。天子甚至觉得,张汤应该是第一责任人才对。 “那第一责任人又是谁?” 梁啸眨了眨眼睛,没吭声。天子又催了两遍,他还是不说话。天子恍然大悟:“你是说……我?” 梁啸摇摇头。他才不会傻到那个地步,天子再大度,也不可能承认自己是害死刘德的第一责任人。死道友不死贫道,人都是自私的,何况是天子这种以为自己就是天的自恋狂。如果他肯认这个责任,就不会坐在这里了。 “当然不是陛下,是秦始皇。” “秦始皇?”天子的脸颊抽了两下,想笑,却又没笑出来,想骂,却又没有骂出口。他自认对梁啸的跳跃式思维有了足够的准备,现在看来,还是远远不够。他咳嗽了一声,强压骂梁啸两句的冲动。“现在不是玩笑的时候,快说正经事。” 就连主父偃都哭笑不得,觉得跟不上梁啸的思路。 “陛下,臣没有开玩笑。”梁啸诚恳地说道:“臣觉得,正是秦始皇集大权于一身,罔顾人情礼法,囚母杀弟,屠戮大臣,无所顾忌,将皇权变成了一个见人杀人,见神杀神的无敌凶器,迫使天下人上至公卿,下至庶民,皆在皇权面前屏气息声,俯就戮,若有不甘,唯有起而夺之的零和局面。臣听说,高皇帝当年起意逐鹿天下,就是因为他看到了秦始皇的无上威风……” “你别说了。”天子沉下了脸,怒气隐。听到这里,如果还不明白梁啸想说什么,他也太傻了。梁啸嘴上说的是秦始皇,实际上说的是皇权。换句话说,照着梁啸这个理论推衍,他才是刘德之死的第一责任人。他站了起来,来回踱了两步,站在梁啸面前,沉声道:“伯鸣,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赞成你说的希腊制度吗?” 梁啸心里咯噔一下,天子果然没有放下这根刺,现在又重新旧事了。他不敢怠慢,躬身施礼。“臣不知,还请陛下明示。” “你带回来的书,我几乎都看了,后来又陆续派人收集了一些。对希腊的故事,我自认不比你了解得少。别的且不说,我先问你一句,希腊为什么会衰亡?” 梁啸再次施礼。“请陛下指点。” “因为各城之间互不统属,各自为政。强敌入侵时尚不能一致对外,没有强敌时更是互相征战,连绵不绝。他们的衰亡就是因为他们太自由了,每个城都只顾自己的利益,全无大局观念。” 梁啸目光闪动,却没有说话。他承认天子说得有道理,可见他所言不虚,确实对希腊历史做过一番研究,而且得出了自己的结论。不过,这并不代表他就赞成天子的观点。 “希腊太远,山东六国的故事也许更容易理解一些。山东六国,齐楚赵魏,哪一个不是堪与秦相抗的大国?可是为什么最后统一天下的却是秦,而不是他们?若他们能团结一致,秦亡数矣,岂能等到秦始皇摧枯拉朽,称皇称帝。再说现在,若非天下一统,内无争斗,又岂能南平两越,北驱匈奴?” 天子停住,吐了一口气,缓和了一下语气。“大一统有什么不好,难道非要以邻为壑,杀得你死我活才好?这种自由,得之何益,失之何损?” 梁啸抬起头,抚掌而笑。“陛下高见,臣为天下贺。主父君,你虽然是赵国王室后人,如今却是大汉子民,难道不觉得陛下此论高明,当得一声赞?” 主父偃愣了片刻,也跟着拍起手掌。 天子有些意外,狐疑的看着梁啸。“你也这么觉得?” “陛下,臣从来不反对大一统。”梁啸笑嘻嘻的说道:“臣甚至可以毫不谦虚的说,臣奋不顾身,舍生忘死,正是为了陛下的大一统而战。若非如此,臣何至于年纪轻轻便落下腿疾?” 天子释然,连连点头。梁啸的确没有反对过大一统,而且正如他所说,他一直在为他的大一统事业效力,几乎所有的对外征伐中都有梁啸的心血,不管他是亲自上阵厮杀,还是出谋划策。 “那你为什么还要提倡希腊制度?” “陛下误会了,臣提倡研究希腊制度,却不是提倡希腊制度。所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希腊的制度是石,可以攻我朝之玉,却不代表就应该取石而弃玉。陛下,你觉得臣说的对不对?” 天子想了想,微微颌。“这么说,倒是我想得简单了。那你指责秦始皇又是何意,难道不是与希腊制度相呼应吗?” “陛下,臣只是觉得过犹不及。秦政也好,希腊制度也罢,其实都走了极端。欲求长治久安,还须调和两者,取长补短,不使全无约束。就像河水一样,水太少固然不好,可是水太多同样不妥。欲使大河有益无害,就必须有稳固的河堤将河水限制在其中。一旦河堤崩溃,河水一泻千里,那就是害了。” 天子沉吟不语,若有所思。 “陛下为天子,统御群臣,抚育万民。若兄弟之间尚不能相容,臣等外姓之人又怎么能安心征战?互相猜忌,有理难明,弱者如河间王只能一死了之,强者又当如何?陛下希望大汉以内弱者皆如鸡犬,强者皆有异心吗?” 梁啸拜倒在地。“臣愚昧,然感于陛下恩遇,不揣妄陋,冒昧进言,恳请陛下为千秋大业计,示天下以诚。俗云:兄弟同心,其利断金。陛下诚能集天下才俊之力,君臣同心,天下事,何足论?莫说两越匈奴,即便是万里之外,马蹄所至,皆为大汉疆土,能言之人,皆为陛下子民,岂不壮哉?” 第573章选择 深夜,未央宫,寢殿。 殿中生着炉火,馨香弥漫,温暖如春,天子穿着便服,来回踱步。 从梁家回来之后,他就一直一个人呆在殿里,不管是怒还是沉思,都是一个人。他把所有的侍臣都赶了出去,独自在殿中咆哮、低吟、苦笑、叹息。 开始的时候,他生气的是梁啸用心歹毒,绕了半天圈子,居然是为了限制皇权,限制几代先帝费尽心血,刚刚从军功老臣手中夺回来的权利。可是后来,他现自己虽然有满腔抱复,却找不到诉说的人。就连他从民间捡拔出来的那些近臣也不可信,河间王刘德的奏疏呈送御前之后,他们就集体失语了。 现在天子知道了,他们不是不懂,而是不愿意开口。其实他们心里想的和梁啸一样,但他们没有梁啸的胆量,只敢藏在心里,等别人出头。 曾几何时,他以为自己拥有了一些真正的心腹,可是现在,他现没有一个人可以交心。 外朝的大臣不可信,身边的大臣不可信,就连宫里的女人都不可信。皇后一家对梁啸感恩戴德,窦婴出事,陈家的第一反应是去找梁啸。王美人的兄长接受了梁啸的茂陵产业,由一介庶民一跃成为坐拥千金的富豪,王美人的话不可信。卫子夫……还算是算了吧,卫青和梁啸情同兄弟。 即使那些和梁啸没什么瓜葛的人,平时也没听过她们对梁啸有什么不满,倒是常听到一些赞誉之词。现在虽然缄口不言,但是天子清楚,她们内心里只会同情梁啸。 天子忽然之间现自己成了孤家寡人,真正的孤家寡人。未央宫里男男女女有上千人,他却找不到一个可以说知心话的人。这些人不是有求于他,就是怕他,不是说假话,就是说空话。唯一一个敢对他说真话的人在宫外,在未央宫对面的戚里,在冠军侯府。 可是真话……真的很刺耳啊,他说的都是些什么啊,简直是胡说八道,不,是大逆不道。 天子长叹一声,扼腕叹惜。人不可不学,梁啸有这么好的天赋,却说出这样的话来,只能归功于缺少学问。不过,这也没能怪他,像他这样出生庶民的人,有几个读过书呢。 一提到学问,天子忽然愣住了。谁有学问?董仲舒有学问,他提出了天人三策。可是他被梁啸驳得哑口无言,言说灾异还自打耳光。淮南王有学问,可是他现在却更弦易张,放弃了黄老之道,转而研究起了不登大雅之堂的末技。刘德有学问,可是刘德自杀了。 一想到刘德的自杀,天子的脑门上就全是密密麻麻的黑线。刘德自己是一死了之,却给他留下了无穷无尽的麻烦,怎么向诸侯王交待? 天子越想越觉得崩溃,头痛欲裂。梁啸是给他出了一个主意,可他又不傻,岂能看不出这是一个诱饵。即使这个诱饵外面包围着征服天下的美好愿景,也掩饰不了这是一个诱饵的事实。 殿外传来脚步声。 天子抬起头,神情不悦。他知道自己现在思绪很乱,不宜见人,已经吩咐不接见任何人,这是谁这么大胆,居然敢抗诏? 脚步声越来越响,而且很杂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天子更加不高兴,沉声喝道:“谁?谁在外面?” “我。”王太后出现在殿外,眼神严厉,又带着一丝丝心疼。 天子心中一暖,随即又将这点软弱藏了起来。他太清楚他的母后了。母子情当然有,但是在她的眼里,他更是一个工具,一个可以帮王家、田家攫取利益的工具。 母子相忌。天子脑海里突然蹦出四个字,心里不由得一惊,随即又感到一阵莫名的悲哀。不仅兄弟不能相容,就连母子之间也失去了最基本的信任。 不过,当他看到王太后身边歪着脖子的田蚡时,那丝感伤随即不翼而飞,莫名的生出一股厌恶。田蚡原本长得就丑,现在又歪着脖子,怎么看都没有丞相的威仪,简直是一个街头无赖。和窦婴比起来,他差得太远了。 “母后,这么晚了,过宫来,不知有什么事?” 王太后上下打量了天子两眼。“听说天子从冠军侯府回来之后,心情不好,将自己一个人关在殿中。我很不放心,所以来看看。” 天子笑笑,知道这话半真半假,却没有戳破。他将王太后请到正席上入座,自己坐了上,却没有给田蚡赐座。田蚡尴尬的站在一旁,求助地看着王太后。王太后说道:“天子连自家舅舅都不相信,怪不得要被别人欺负呢。” “母后这话从何说起,我是天子,谁能欺我?” “若非被人欺负了,何必作践自己?”王太后冷笑道:“原来你还知道自己是天子,我还以为你忘了呢。当初先帝担心勋臣桀骜不驯,你会受委屈,这才处死周亚夫,又遗命我辅助。现在看来,他做得还是不够,遗祸不浅。” 听到王太后一面拿先帝做幌子,一面又说先帝的不是,天子心里更不舒服。他沉着脸,闭口不言。 “当然了,他也想不到,没有了周亚夫,还有梁亚夫。不过话又说回来,若非天子对梁啸一再纵容,又何至于有今天?自从娶了刘陵之后,他可是越地聪明了。” 天子越听越不爽,忍不住反驳了一句:“母后,我刚刚回宫不久,这消息就传到母后耳中去了,母后的耳目果然聪明啊。” “这还不是关心你?”王太后脸色微变,有些后悔。她来得太急了,让天子起了疑心。“梁啸究竟说了些什么,如果有什么你不便出面的,不如交由丞相去做。自家舅舅,你还不放心吗?” 天子心中冷笑。自家舅舅,难道还比兄弟更亲吗?一向恪守臣礼的刘德吓死了,一向胡作非为的田蚡却活得好好的,真是荒唐。他想了想,苦笑道:“其实梁啸也没说什么,他是希望我待臣以礼,不要侵夺外朝大臣之权,效仿先帝,拱手而治。” 王太后愣住了,犹疑地看看田蚡。田蚡也愣住了。梁啸建议天子待臣以礼,不要侵夺外朝大臣之权?外朝大臣以丞相为,这是要天子重新尊崇丞相的意思么? 一时间,田蚡心潮涌动,兴奋难以自明。他大概是大汉有史以来最窝囊的丞相,虽然身兼丞相和外戚之尊,却没有享受到一点应有的荣誉,现在连权利都被天子夺走了,成了摆设,要说心里没有一点意见,那是不可能的。 田蚡随即又想到一个问题:他现在虽然还是丞相,但丞相的权力已经转移到御史大夫韩安国手中。梁啸是在帮他,还是在帮韩安国?看样子应该是后者,毕竟梁啸和他是仇人,和韩安国却是忘年交。 田蚡的脸色变化全落在天子眼中,天子更加不屑,故意问道:“舅舅,你说我应不应该接受他的建议?” “这个……礼乃立身之本,圣人所重,君臣之间更当如此。只不过这礼……” 田蚡的学问本来就一般,现在又涉及到自己的利益,既不想附和梁啸的意见,又想为自己争取一些好处,进退之间,难免失措,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说辞。他的窘态落在天子眼里,让天子又增添了几分鄙视。他不紧不慢的说道:“梁啸说,丞相乃大臣之,不可轻易更替。舅舅,你觉得呢?” “这个……”田蚡眼珠转乱,却说不出话来。 “这句说得倒是有几分道理。”王太后按捺不住,主动接过了话头。“丞相的确不该轻易变动。” “是的,梁啸也这么说。他说丞相是朝廷的柱石,三公之,坐而论道,应该待以殊礼,不可随意折辱。待之以礼,约之以法,考之以绩,尊之以荣,方是正道。” “约之以法,考之以绩?”田蚡到底是做过丞相的人,他立刻听出了其中的问题,生怕王太后再说错话,立刻抢过来了话头。 天子心中暗自笑。这些都是他编的,梁啸根本没说,或者他也想说,但是没来得及说。他只是根据梁啸所说的方向往前推,应该不会相差太远。看到田蚡的不安,他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快,仿佛做了一个恶作剧一般。 “是的,以法令约束丞相的作为,以功绩评价丞相的能力。能者居,不能者去。” 田蚡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他几乎可以肯定,梁啸这些话都是为韩安国而说的,留给他的只有“不能者去”四个字。他有自知之明,要论处理朝政的能力,他绝对不是一个合格的丞相。 “舅舅,你觉得梁啸的建议可取否?” 田蚡哑口无言,丑脸憋得通红。 天子阴着脸,一声不吭。到这时候,他如果还看不出田蚡想什么心思,他就不是他了。田蚡既想要丞相的荣宠富贵,又不想承担丞相应担的责任,他把丞相之位当成了谋利的工具,哪里还顾得上为朝廷效力。天子越想越不爽。田蚡做丞相这几年的所作所为一一涌上心头,特别是为了扩张府第,居然要打考工署主意的那件事,让他怒火中烧。 这样的丞相能帮助我建功立业吗?他不过是一只贪得无厌的蠹虫罢了,除了掏空朝廷的根基,不会有任何帮助。 天子强压心头怒气,沉声道:“丞相,既然你的病好了,也该回来理政了。大朝在即,河间王自杀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该当如何处置才好?大军捷报频传,很快就要凯旋,窦婴却还在廷尉狱里关着,是该放,还是该杀,你这个做丞相的可要拿出章程来。” 田蚡汗如雨下。他一直想夺回权利,但是很显然,在这个节骨眼里重回朝廷,面对的绝对是一个棘手的局面。如何安抚诸侯王,如果解决窦婴的问题,都容不得一点差错。听天子这意思,如果处理不好,他就要做替死鬼,承受诸侯王和陈窦子弟的非难了。 田蚡支支吾吾,无言以对。 天子冷笑不语,只有嘴角不住的抽搐,眼神可怖。 十二月中,一封捷报送到长安,带来了河西战场的最新消息。 李广、王恢率部转战三千余里,大小数十战,斩逾三万级,缴获牛羊无数。居延泽一战,李广与卫青两部全作,更是重创右贤王本部,险些生擒右贤王本人。右贤王率军远遁,河西之战以汉军的全面胜利告终,祁连山南北的河西与羌中全部被汉军控制。 消息传到长安,长安一片欢腾。 天子且喜且忧。喜的是河西战事大获全胜,再次证明了他的能力。能将一场仓促上阵的战事打成这样,谁还能怀疑他的决定。忧的是大军即将凯旋,陈窦子弟立功的数以十计,有资格封侯的就有七八个,而窦婴却还关在廷尉狱,怎么向陈窦子弟交待? 更让他不安的是,河西之战结束,治河就成了头等大事。可是因为窦婴被抓,那些外出考察的陈窦子弟还能不能安心做事,也成了天子必须认真考虑的问题。 当然,还有冷眼旁观,等着天子对河间王刘德的自杀给个说法的诸侯王。 天子纠结了几天,最后不得不承认,梁啸的办法不是最好的,却无疑是唯一可行的。不如此,无以解开他面临的死局。 一天傍晚,天子带着主父偃等人悄悄地出了宫,来到廷尉寺。 张汤得到通报,第一时间赶出来拜见。天子来到关押窦婴的牢房,命人打开牢门,又挥退随从,自己钻了进去,就在沾满血污的乱草上坐了下来,坐在窦婴对面。 窦婴踞坐在墙角,听到响声,慢慢地睁开眼睛。就着昏暗的火光,他眯起眼睛看了半天,才看清眼前的天子,不由得一阵激动,连忙翻身坐起,拜倒在地。随着他的动作,镣铐响个不停。 天子吁了一口气。“窦公,你受苦了。” 张汤站在远处,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倾听牢里的动静,听到这一句,他顿时面如死灰。 第574章大侠 窦婴出狱了,长安为之沸腾。 能活着从廷尉寺出来的人屈指可数,更何况是天子亲自到廷尉寺迎出来的。窦婴这个老游侠一下子焕发了青春,成了长安城的名流,每天上门拜访的人数不胜数。因为窦婴尚在病中,不便见客,绝大多数客人只是留下贺礼和名字就走,甚至很多人连名字都不留下。 来访宾客中,不仅有豪门显贵,也有知名游侠,唯独少了一个人:冠军侯梁啸。 虽然知道梁啸在宫中求战的人不多,但是梁啸大闹廷尉寺,为窦婴鸣不平的事却是无人不知。人们很自然的把这两个人联系到了一起,认为他们是同声相应的忘年交。窦婴出狱,他第一个要感谢的人就是梁啸,第一个赶来探望他的人也应该是梁啸。 可是梁啸一直没有露面。不仅如此,冠军侯府大门紧闭,谁也不见。几个自高奋勇,准备上门教教梁啸怎么做人的游士都吃了闭门羹,连梁啸的面都没见着。 一时之间,不少人都对梁啸的做派大为不满,甚至有人觉得梁啸是自高声阶,要等窦婴上门致谢。这倒也不是不可以,但梁啸身为后辈,如此自矜,多少与游侠施恩不图报的原则不合。 游士出自儒,游侠出自墨,一文一武,原本都有些互相看不起,不过在舍生取义,言义不言利这个标准上,双方的原则是一样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份内的事,施恩图报却为人所厌,至于薄施厚取,更是真正的游侠都不屑为之的下作事。 梁啸的反应显然违背了这些准则,之前给人留下的好印象一下子减了不少。 就在此时,梁啸又做出了一件让人意想不到的事:他露白上书,弹劾窦婴行事孟浪,举止轻率,交通诸侯,对河间王刘德之死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蒙恩出狱,不知闭门思过,反而日招游士,自鸣得意。 露白上书,就是公开发表奏疏内容。有淮南王新办的印书作坊,梁啸将奏疏复印了一千份,派人在全城张贴。他出身草根,文字水平差,奏疏也是大白化,却正好符合了游侠们整体文化水平比较低的特点,一看就懂。即使不识字,听人读一遍,也能明白其中的意思。 梁啸对窦婴的弹劾在短短的时间内就传遍整个长安城,成了无数人的谈资。在无数次的口耳相传之后,有八个字也在游侠中取得了高度赞同。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游侠儿之所以能成为汉代的一道风景,是因为有坚实的民意基础。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概莫能外。甚至天子本人也有做游侠的冲动,他干的那些事其实和冲动的游侠差不了太多。只不过他手中有权,所以为害亦大。 未必人人都有能力做游侠,但是人人都有为侠之心,哪怕是女子也常有豪爽之气,这就是汉人的精神面貌的主流。也正因为如此,汉人才能做出那么多后人看起来很伟大的事。 梁啸一句“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一下子戳中了无数人的g点,也获得了很多人不自觉的认同,特别是那些身居高位,依然慕游侠之行的人。比如郑当时,比如窦婴本人。 原来游侠不仅可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还可以做大事,甚至可以提升到为国为民的境界。 “什么是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天子抖着手中的传单,眉毛微挑,平添了几分浑不吝。 “大概和商鞅的抑私斗、尚公斗差不多吧。”徐乐笑道:“游侠们好勇斗狠,聚在长安,左右内史都很头疼。鼓动他们从军,为国征战,的确是一个好办法。陈窦子弟出征,带走了数百游侠儿,长安的治安状况都好了很多。” “可是他们现在又要来啦。”天子苦恼不已。“魏其侯做了一辈子游侠,终究还只是一个豪侠,离大侠还有一段距离。不得不说,在眼界上,他的确应该向梁啸多讨教。” “陛下,所以说,冠军侯这八个字提得及时。那些从征的游侠儿不少有人了爵位,最不济的也会受赏,如果不让他们有更高的目标,重新在街头厮混,只怕会闹出大事。” 天子点点头,长叹一声:“是啊,这些好战之徒,如果不能好好管教,不闯祸才是怪事。可是,谁能管得住他们?” “陛下,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徐乐指了指天子手中的传单。“这不就有一个现成的人选?” “梁啸?”天子哑然失笑。“算了吧,他闹起事来,比谁都出格。他还管别人?” “陛下,梁啸闹起事来虽然出格,但是他识大体,知是非,与普通游侠儿不同,堪称大侠。” 天子眼神闪烁,仔细想了想,觉得徐乐说得有理。梁啸虽然奇谈怪论颇多,但是在关键时刻,他常常是帮他解决问题,而不是找麻烦的那个。别的不说,梁啸本人就几乎不参与游侠儿们的聚会,他也不喜欢招揽门客,唯一的门客东方朔现在还在西域。 天子想了想。“他太年轻了,恐怕不能服众。”他低下头,又看了看传单。“看看窦婴有什么反应,如果他能有所触动,真正做个为国为民的大侠,倒是个合适的人选。” 徐乐没有再说,退了下去。 窦婴躺在床上,听儿子读完了传单,长叹一声:“是我老糊涂了。河间王自杀,置天子于尴尬之地,我的确有责任。本该早日请罪,却还要梁伯鸣来提醒我,真是不该。” 窦婴久经官场,梁啸一提醒,他就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出狱了。不是天子恩宠他,是天子面对的压力太大,不得不做出让步。如果他不能很好的履行自己应尽的义务,很难说什么时候会再进廷尉寺。 他立刻上书天子请罪,详细叙述了自己与河间王会谈的经过,但主动揽过了河间王自杀的所有责任。这些内容,天子其实早就知道,但是由窦婴自己上书,和廷尉寺以供状的方式上呈,完全是两个概念。 接到窦婴的上书,天子松了一口气,随即也做出批示。 一方面,他的巴掌高高举起,轻轻落下,指出窦婴私会河间王的确不应该,但同时他又宣布窦婴所说的内容并无违法之处。方式欠妥当,但出发点却是好的,颇有大侠之风。 另一方面,他又宣布,河间王自杀既与他的性格有关,也与廷尉寺恶名在外有关。河间王是担心自己受辱,这才选择了一个让人很悲伤的方式离开人世。为此,他宣布对廷尉寺进行整顿,重新遴选廷尉人选,并请诸侯王推荐合适的人选。 为了尽快消除影响,天子学梁啸采用了公布诏书的办法,命司马相如修改了文稿之后,送到印书坊,请淮南王将窦婴的上书和朝廷的诏书一并印行。 早在梁啸来印传单的时候,淮南王就知道了这里面的玄机。看到诏书,他二话不说,立刻命人排版付印,第二天就将一千份传单交给了天子。与此同时,他还主动承担起了向诸侯王解释的责任。 见窦婴揽过责任,天子转而将责任推到刘德自己身上,淮南王又在一旁敲边鼓,诸侯王虽然有心闹事,但群龙无首,也只得偃旗息鼓,不情不愿的接受了天子的结论。 天子下诏,为刘德举行大丧,并破例允许刘德不封地,陪葬阳陵,与先帝做伴。根据他的生平,谥曰献。除了让刘德的长子刘不周继承王位,还封次子刘明等三人为侯。 刘德风光大葬的同时,廷尉寺的整顿也紧锣密鼓的展开,前廷尉翟公、廷尉掾张汤等人下狱,相关人员一并关押,听候审讯。 消息传出,丞相田蚡急了。张汤是他丞相府出来的人,而且对他的兄长周阳侯田胜有恩。张汤去廷尉寺,也是他伸出去的一只手,如今眼看着要被天子打折,他岂能坐视不理。 田蚡打算入宫,请王太后出面制止,却被籍福拦住了。 “君侯,你还看不出来吗,这是陛下要给诸王一个解释。张汤不死,诸王不服,天子如何脱困?” 田蚡一蹦三尺高,连脖子疼都顾不上了。“天子要找替死鬼,为什么不找窦婴那个老匹夫,非要找张汤?还有梁啸那个混蛋,当初整治江都王的时候,张汤可是出了大力,到如今,他翻脸不认人了,还要置张汤于死地?” 籍福连连摇头。“君侯,梁啸又怎么会在意张汤,他在意的是朝廷的法治。” 田蚡愣住了,惊疑不定,追问道:“你是说,梁啸反对的是朝廷法治?” 籍福点点头,眼神中有些无奈。身为丞相,田蚡居然到现在才醒悟过来,实在不怎么称职。“君侯,梁啸是武人,以军功封侯,前有韩信、彭越诸王,后有周勃父子,他本人又多次受到天子猜忌,岂能不担心重蹈覆辙。得意时,掌百万兵,追亡逐北,战无不胜。失意时,一力士可缚之,一小吏可辱之,他岂能甘心?” 田蚡笑了起来。他越想越开心,连连摇头,连脖子疼都不知不觉的好了。“这么说,这一次只能算张汤倒霉了。不过他不用担心,这个仇,天子迟早会为他报的。” “君侯所言甚是,天子性强,眼下迫于形式,不得已而为之。若非如此,无以面对凯旋将士,无以面对诸侯王。等征伐事了,大河治毕,而功臣声势复大,天子必然重用文法吏,一一摧拔之。届时,张汤辈可大行于世。” “那我该怎么办?”田蚡眼珠一转。“要为张汤鸣不平吗?” “不可。张汤死有余辜。” “为什么这么说?” “他对魏其侯动了大刑,却没能拿到天子所需的口供。若非如此,天子又何必让步,受制于人?君侯若要施恩,安顿他的家人即可,却不必强出头,令天子为难。想必张汤在九泉之下,也会感激君侯的。” 田蚡眉毛耸动,恍然大悟,连连点头称是。 窦婴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进了门。他伤势未愈,几步路就走得他满头是汗。 梁啸匆匆赶来,看到窦婴这副辛苦的模样,无奈地摇摇头,上前扶住。“窦公,你这是何苦呢,有什么事,让人来叫一声就是了。” “我真要派人来叫,你会去吗?”窦婴扶着梁啸的手臂,喘了两口气。“河间王的事已了,出征将士的封赏也快定了,你还是不肯上朝,究竟是为什么?” 梁啸斜睨了窦婴一眼,将他扶到堂上坐下,命人上茶。“窦公,你为了这件事,受了苦,也算是功过来相抵了。我在天子面前失礼,现在却没有受到任何处置,天子连一句责备都没有,你觉得正常吗?” 窦婴抚着胡须。“你担心天子记恨你?想多了吧。天子虽然有时候意气用事,但大是大非还是分得清的。况且这件事说起来也是我的责任,与你无关。” “现在已经不仅仅是你的责任了。”梁啸靠在椅背上,手指轻轻叩击扶手。“天子早就说我在布局,现在被你这么一搞,藏也藏不住了,只能硬着头皮上。窦公,我最担心的其实不是天子,而是你。说句不太恭敬的话,你去找河间王,实在失策得狠啊。” “我知道不妥当。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若非如此,你又到哪儿去找这么好的机会?”窦婴微微一笑,颇有几分自得。“宗室,功臣,同时发力,即使是天子也不得不斟酌斟酌。伯鸣,你思虑深远,我很佩服,不过,考虑得太多,未免束手束脚,施展不开。” 梁啸盯着窦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听窦婴这口气,挨了张汤一顿揍,还没长记性啊。 “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在廷尉狱里也没闲着,想了很多。不过那时候我还没想通,直到你露布上书,我才真正明白你的用意。伯鸣,你虽然对儒家多有臧否,但是我看得出来,你其实也是儒家之徒。否则的话,你也不会对论语好么熟悉,信手拈来了。” 梁啸啼笑皆非。我怎么成了儒者?我经常引用论语,是因为我真正读过的古书只有论语,其他的都一窍不通。我跟你说资本论,你听得懂吗? “嗯咳,这个学问的事,我们以后再讨论。你既然说明白了我的意思,那你究竟在想什么?” “你是怕。”窦婴微微一笑。“你想驰聘沙场,征战天下,却又怕功高震主,步韩信、周亚夫后尘。对不对?” 第575章经营 《论语·泰伯》有一句,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因为断句不同,各家争议颇多。有的说孔子是愚民,有的说孔子是倡导教化,两种观点截然相反。 不过,看着面前自信满满的窦婴,又有着作战经验的梁啸觉得还是愚民比较安全。窦婴这个老游侠一把年纪了,想改变他的性格根本不可能。再说了,真要改变的话,也不是窦婴一个人,而是整个汉代人的思维习惯。 除此之外,梁啸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他更愿意窦婴保持这种乐观的心态,相比较而言,他的确太保守,太谨慎。如果都像他这样,也许什么事都办不成。 只是……这情况有些颠倒,难道不应该是窦婴老成,我梁啸冲动吗,为什么反过来了? 梁啸一时出神,竟忘了回答窦婴。直到窦婴又问了一句,他才回过神来,哈哈一笑:“没错,我不想在前线与别人生死搏杀的时候,还要担心背后有人捅刀子。” 窦婴哈哈大笑,为自己猜中了梁啸的心思得意不已。“你啊,就是疑心太重,比我担心的还要谨小慎微。难道在你的心里,天子是这等不明事理的人,会在你征战的时候猜忌你。你也是统兵之人,岂不知临阵换将乃兵家大忌,更何况是君臣不和。难道他不就怕你一怒之下,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来?” 梁啸笑笑,看起来像是自嘲,又有些意味难明。他当然知道这么做是愚蠢之极,但凡有点常识的人都干不出来,可是历史上汉武帝偏偏干过这样的愚事。2师将军李广利统领着帝国最后的精锐在前线征战,汉武帝在长安杀了他全家,结果逼得李广利投降了匈奴人,帝国精锐损失殆尽。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只要是人,难免会有失去理智的时候。”梁啸不紧不慢的说道:“当然了,对我来说,大可不必这么担心。因为我富贵已足,没有统兵征战的打算。窦公,我们还是讨论一下眼前的事吧。廷尉寺的事,朝廷可有安排?” 窦婴收起了笑容。“我也正想就这件事和你商量。与张汤这样的文法吏不同,翟公是个长者,如今他也被收押在监。如果逐一拷问,恐怕会蒙受不白之冤。更重要的是,这件事其实不仅仅是一件冤案这么简单,这涉及到治国之策。是以德治国,还是以法治国。” 窦婴说得很慢,后来干脆停住了,目不转睛的盯着梁啸。梁啸撇撇嘴。“你盯着我干什么,有什么话就说嘛。” “你知道,我是信奉儒学的,自然希望以德治国。你呢,一直对儒学颇有微词,更是将董夫子批得灰头土脸。可是,现在你也看到了,儒学虽然有迂阔之弊,可是比起法家的严苛,至少心怀善念。你说是不是?难道你不希望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梁啸托着头,没有立刻回答窦婴。正如窦婴所说,不管是个机会是水到渠成,还是迫于形势,终究是个机会。追究责任已经没有必要,最重要是的如何抓住眼前这个机会,将成果最大化。 他可以回答窦婴这个问题,儒法两种理念的冲突在后世讨论了两千年,虽说各有道理,但各自的弊端也是很明白的,而汉武帝是如何利用儒法冲突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他也一清二楚,可是如果由他说出来,恐怕作用微乎其微,影响有限。 “这么大的问题,我不太懂。”梁啸坐了起来。“不过,理不辩不明,何不请陛下下诏,召开一个辩论会,向天下贤士问政?” “向天下贤士问政?”窦婴眼睛一亮。“这的确是个好主意,不管最后结果如何,集众人之智,总比一孔之见好。” “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梁啸笑了两声。“除了讨论儒法异同之外,还有一个更实际的收获。我家阿舅的印书坊又有了一个新业务。” “你说什么?”窦婴话刚出口,随即又明白了梁啸的意思,不禁笑得打跌。他指着梁啸,连连摇头。“你啊,就是小家子气,关系到国家命运的大事,你就只看到那点蝇头小利?” 梁啸笑而不语。对这种无关大局的小问题,他懒得争论。 窦婴回宫,将与梁啸讨论的结果向天子做了详细的报告。 天子听得很认真,反复询问,最后和窦婴一样的评价:小家子气,抠搜,见钱眼开,鼠目寸光。说到最后,天子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这是拐着弯的讨赏吧?” 窦婴抚着胡须点点头。“老臣也觉得有这个可能。茂陵产业白白送了人,他的损失可不小,这次虽然有功,毕竟不是军功,恐怕赏赐有限,又自知失礼君前,生怕功过相抵,所以才出这样的主意。” “没出息。”天子一脸鄙视,神态却莫名的轻松了许多。 他随即找来徐乐等人,研究梁啸提议的可行性。梁啸提议召开一次儒法讨论,这已经出了对廷尉寺进行整顿的范畴,但是,这显然是天子向天下臣民表示求贤若渴,见贤思齐的好机会。既可以借此了解民间的态度,又可以将处置廷尉寺相关官员的责任推到民意上去。 依民意而行,总比找替死鬼好听些吧? 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赞同这个观点,主父偃就提出了反对意见。论道不能等同于执政,儒者最大的本事就是论道,说起道理来,夸夸其谈,口若悬河,但是一涉及到具体事务就不行了。当年孟子雄辩,无人能敌,可是为什么没有国君愿意托之以国事?因为大家都知道,儒家那一套中看不中用。 最后,主父偃下了一个结论:梁啸这个建议和儒家的理论一样,看起来很美,其实没什么用。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好处,恐怕只有淮南王新开的印书坊会得利。那么多文章要印行,要多少新纸,花多少钱?仅凭这一项,淮南王就能赚得盆满钵满。 天子哑然失笑。但是,他还是接受了梁啸的建议,委托窦婴安排此事,现在可以先从长安开始,如果效果良好,再推广到全国,届时召集天下贤良齐聚长安,进行一个公开的大辩论。 窦婴欣然领命,随即出宫去找淮南王刘安。 刘安立刻找来了梁啸。这件事虽然是窦婴在办,但是最初提议的人却是梁啸,而且在如何经营动作上,刘安只相信两个人:女儿刘陵,女婿梁啸。既然刘陵不在长安,就只有抓梁啸的差了。 梁啸赶到淮南邸,听说天子已经基本接受了他的建议,他也很高兴。窦婴和刘安虽然分属儒道,在学术问题上多有分歧,但是对梁啸这次提议却不约而同的叫好。不管最后结果如此,这都是听取民意的一个好事,对臣民来说,多了一个声的机会,对朝廷来说,也是一次很有诚意的德政。 不过,梁啸一开口,他的高大形象就崩塌了。 “只有能赢利的事,才有可持续性,才有做得长久,而不是一阵风。” “你是说要赢利?”窦婴和刘安导异口同声的说道,然后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刘安接着说道:“这可不是大块文章,也不是能增广见闻的游记,有兴趣的人不会太多。” 梁啸笑笑。有兴趣的人不多,那还搞什么劲,要搞就是要搞大的,不敢说天下人都关注,至少长安附近的人都要关注。如果天子脚下的百姓都不关心这件事,岂不是很失败。 “所以要想办法搞一些吸引人的事。”梁啸说道:“第一点,就是文章要有趣。不仅要言之以物,而且要通俗易懂。让那些不识字的人听人读,都能听懂是什么意思,这样他们才会关心。” 窦婴若有所思。“这倒是个开启民智的机会,让更多的人知道朝廷的良苦用心,的确不错。” “考虑到书生作文都喜欢引经据典,排比文章,让他们一下子写得通俗易懂,恐怕不是易事。所以,最好能找一些评论员,由他们对文章的内容进行点评,不至于因为不明其意而产生误解。” “这个没问题,长安游士很多。” “既然是生意,就不能用养客的形式,最好是用雇佣的形式。根据他们的水平和勤奋,付一定的报酬,并定期更新,使之不至于老生常谈。有见识,文章受欢迎的人,可以推荐给朝廷。” 窦婴也答应了。 “另外,为了让那些游士们勇于言,可以给他们稿费,让他们凭借写文章也能维持基本生活,不至于寄人篱下。俗话说得好,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短,如果寄寓于人,恐怕说的就不是他自己的话了。当然了,如果有人愿意出钱养客,替自己写文章,那我们也不反对,但是稿费照给。” 刘安提出了担心。“这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啊。” “大王别急,还有其他的开支呢。”梁啸接着说道:“文章印出来了,还要卖掉,才能换钱,而且越快越好。让你们去卖,肯定不合适,不如招募一些半大小子,就是那种将成年未成年,有体力,没正事的小子,让他们去推销,根据销量给一定的报酬。如此,文章可以尽快送到读者的手上,他们也能获得一定的报酬,补贴家用也是好的。” 刘安有些不安起来。“那需要多少钱啊?” “一篇文章,以千字计,纸墨工钱全算上,成本是多少?” 刘安叫来负责人,推算了一下,大概是两个五铢钱。 “那好,一篇文章卖一个五铢钱,即使是普通百姓,也应该能承受得起。” 刘安瞪着梁啸看了又看,就连窦婴也忍不住笑了。“你听错了吧?成本两个钱,你卖一个钱?这还没算上稿费和推销者的工钱,照你这么算,一篇文章,得亏三四钱。如果每篇文章印一千份,那就是三四千钱,积少成多,一个月得亏十几金啊。一年半载的,大王不会说什么,万一拖的时间长了,嘿嘿,他恐怕不会饶了你。” 梁啸笑了。“你别急啊,我还没说完呢。你们想想看,一篇文章,如果卖一千份,转相传看,至少有三千人过目,没问题吧?” “应该不止。”窦婴说道:“长安周边全部算上,大概有十几万户,我估计有一万人过目都是比较保守的估计。” “那好,就算一万人,有什么样的消息渠道,能比这个办法覆盖面还广?如果陈家出了一口新刀,在这上面布一条消息,几天之内,就有近万人看到。再比如说,来往各地的商人又进了一批新货……” 窦婴一听就明白了,失声道:“你是要让商人借这个机会做宣传,然后向他们收取费用?” “不可以吗?”梁啸笑眯眯地反问道。“窦公,如果你新编了一部书,你愿意花多少钱做个宣传?” 窦婴哈哈大笑。“我懂了,我懂了,这的确是个好办法。传单一出,愿意买的人主动上门,再也不用我忝着老脸去推销了。如果要卖一千部书,获利三十金,花个三五金做宣传,我肯定不会推辞。” “那么,仅是这一家,每份传单就能获得三五十钱的收益,就算十天有一个客户,你也能保本了。更何况,一份传单上可不是只能做一个宣传。” 刘安连连点头,眉开眼笑。如果照梁啸的办法实施,他至少不会亏本,这项业务完全可以长期经营。 解决了最根本的经济问题,接上来的事就好办了。梁啸以学问有限为由不掺乎,起身去找陈须兄弟以及郭禹等西域商人拉赞助,把其他的事交给窦婴和刘安。 经过反复讨论,窦婴和刘安达成一个协议,刘安将以优惠价承印相关文章。为保证公平公正,刘安不能对文章进行任何修改,文字校对等工作皆由窦婴另行安排,印书坊只管印就行了。 刘安同意了窦婴的要求,但是他也提出了一个建议:什么文章可以印,什么文章不能印,不能由窦婴一个人说了算。你窦婴好儒,谁知道你会不会偏向儒家?审稿权不能给你一个人,要组织一些不同学派的人共同组成审核组,确保任何一个学派都有声的机会。 窦婴没有立刻同意,但是他答应向天子转达。 第576章争榜 一连数日,天子忙得晕头转向。曹时、李广已经班师,还有三四天时间就能回到长安,盛大的欢迎典礼自然不用说,将士们的封赏也在紧锣密鼓的讨论中。丞相田蚡、御史大夫韩安国等人可以拿出方案,但最终定案还要天子来把控。 封赏,与其说是对前一阶段战事的评价,不如说是下一阶段战事的预热。封赏如果不丰厚,将士们出征的热情就会受到打击。太丰厚,又会造成经济压力,同时让将士们满足于富贵,不愿意再努力。如果封赏不公,影响会更加恶劣,说不定还会惹出不必要的矛盾。 天子为此操透了心,脸都瘦了一圈。 难得偷闲,天子步出大殿,凭栏远眺,一眼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梁啸吗?”天子指着远处匆匆而行的人影,眯起眼睛问道。接连看了几天的文章,他不仅手臂酸痛,眼睛也有些花。 “好像是我师兄。”霍去病最近的眼力好得很,一眼就认出来了。“咦,他好像不是往这边来。” 天子一听,大感意外。梁啸在宫里出现并不奇怪,他本来就是内朝官员,有门籍,可以随意出入未央宫。但是梁啸进宫一向只去两个地方:要么在承明殿随驾,要么去天禄阁、石渠阁查书,不会轻易去其他地方,就连椒房殿都不怎么去,陈皇后多次召他去问话,他都找理由推了。 “把他叫过来。”天子心情不太好,忙得搓火,很想找个地方撒撒气。 霍去病不敢怠慢,连忙跑了过去,拦住了梁啸。时间不长,梁啸跟着霍去病来到天子面前,躬身行礼。天子站在台阶上,俯视着梁啸,面无表情。 “不是说你病了吗,一连十几天都没看到你,怎么突然进宫了。” “回陛下,进宫谈点小生意。” “进宫谈生意?”天子一口老血差点没喷出来。“进宫谈什么生意?” 梁啸看起来有点郁闷。“还不是为了给魏其侯论道拉赞助。” “拉……什么?”天子莫名其妙。 梁啸把情况说了一遍。为了让更多的人能体会圣意,畅所欲言,窦婴准备将所有的文章都印行公布,钱从哪儿来,卖得太贵了,普通人不愿买,只能象征性的收一个钱,缺口怎么办,窦婴不管,只有梁啸管。梁哪这两天四处奔波,就是为了找人广告,填窟窿。 天子明白了,却不屑一顾。“不就是几十金的事么,窦婴也真是,说一声,让大司农出钱就是了。大司农若是不肯,让少府出也行。” “陛下,臣以为不妥。”梁啸立刻表示反对。“臣知道陛下不在乎这几十金,可陛下有大事要办,花钱的地方多着呢,能省一个是一个,手里有钱,心里才不慌嘛。俗话说得好,聚沙成塔,集腋成裘,既然可以自负赢亏,说不定还能赚两个,何乐而不为?” 天子点点头,心里舒坦了不少。他现在的确正为钱愁呢。这次封赏完了,国库里的积蓄也基本见底。梁啸虽然没办什么大事,甚至还有点不务正业,但他能为朝廷着想总是好的。 “道理是没错,可是你堂堂的冠军侯,为了这点钱,像个商人似的奔波,未免有失朝廷体面。” 梁啸愕然。“陛下,臣不偷不抢,不拐不骗,自食其力,失什么朝廷体面?难道朝廷的体面就是养一群蠹虫?” 天子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应对。他咳嗽了一声,转换了话题。“你到宫里来,找谁做生意?” “找王美人。” 天子看着梁啸,更加无语。这臣子入宫找天子嫔妃,居然还这么理直气壮?“你找她干什么?” “臣在茂陵的那些菜田不是转给王美人的兄长了嘛。长势不错,不过大部分都是自己吃了,实在可惜。臣觉得可以顺便做个广告,宣传一下,既能打开销路,也能解决一下魏其侯的难处。没想到王美人的兄长不相信臣,大概是以为臣想骗他的钱,不肯答应。臣没办法,只好进宫来请王美人出面。” 天子忍不住笑了起来,干脆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又指指旁边的台阶。“坐,慢慢说,你这什么广告究竟是意思?” 梁啸看看天子的姿势,又心虚地四面看看。“陛下,臣担心御史们看到,会有话说。” “放心,没人敢。” “他们如果不敢,那就是他们失职,臣要弹劾他们,还有御史中丞。” 天子仰着头,瞪了梁啸半晌,又站了起来,很没形象地拍拍屁股,转身入殿。“好吧,那就进来说。” 梁啸跟着进了殿,天子赐了座,梁啸这才把自己的打算说了一遍。他的用意很简单,算起来,这次印文章的成本的确不算多,估摸一下,就算持续一年,也就是两三百金的事。对普通人来说,这的确是一笔巨款,可是对窦婴、梁啸等人来说,却不是个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对朝廷来说更不在乎。 可是,这样的事以后还可能有很多,积少成多,可能就是一笔很大的开支。如果不能自负赢亏,正常循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因此,从一开始就摸索一条路就非常有必要。 “至于拉赞助,做广告,其实也是双赢的事。印书坊有了收入,商家有了销路,谁不吃亏。” 天子点头赞同。“没错,这的确是一个好路子。王彬出自寒庶,也没你的眼界。不过,你入宫找王美人,不觉得失礼吗?” 梁啸愣住了。“陛下,臣是按照宫中规定的时间,规定的流程求见的,有什么失礼之处,宫中有妃嫔不能见臣下的规矩吗?他们也没告诉臣啊。” 天子哭笑不得。“梁伯鸣,刚才你还怕御史弹劾你,现在你倒胆大起来了?没错,宫里是没有禁止妃嫔接见臣下,可是总得避避嫌,对不对?你以前不是很自觉的么,皇后请你去,你都不去,现在怎么这么糊涂?” “陛下,宫里没有禁止,臣就没有违令。见还是不见,那是臣自己的选择。臣可以选择谨慎一些,也可以事急从权,胆子大一些,只要没有犯令就行。至于刚才,臣其实也可以坐,毕竟是陛下让臣坐的,御史要弹劾,也应该弹劾陛下,不应该弹劾臣。” 天子恍然大悟。“你刚才担心御史,是担心他们弹劾我?” “那当然。陛下失礼,臣没有失礼,难道还要弹劾臣?” “那你的意思,是他们不弹劾我,你就弹劾他们?” “啊。”梁啸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他们失职,臣不弹劾他们,还弹劾谁?” 天子歪着头,瞪着梁啸,看了半晌,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他想反驳梁啸,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再说了,梁啸是为他的事业着想,他总不能为了这点小事真把梁啸关起来。他想了好一会,笑了起来。“好吧,我今天有点累,不跟你辩了。你去见王美人吧,我会让人盯着你,你千万不要让我抓住把柄。” “陛下放心,臣绝不会坏了规矩。如果不是这事比较急,臣根本不会来宫里。这两天长安城内外热闹得很,那些儒生已经打了好几架了,臣把这事办完了就赶过去看戏。” 说完,梁啸拱拱手,急急忙忙地走了。 天子愣了半晌,越想越好奇,立刻叫来主父偃等人,便服出宫。 未央宫的东门正对着长乐宫的西门,相间相隔数百步,还有南北向的大道相隔。两宫门之间的北部是武库,南部有尚冠里,相当于高级住宅小区。比起未央宫北的北阙甲第略逊一筹,却也是达官贵人所住,普通百姓一般不能涉及。 汉代的达官贵人多喜养客,尚冠里也因此变得热闹起来,那些身有一技之长,想攀龙附凤的人经常出现在这里。在某种意义上,这里也算得上人才流动中心。 天子把这里当成了先目的地。 出了东门,离尚冠里还有两百步远,他就看到了一大群人,大多儒冠儒服,操着不同的口音,正在相互辩驳。大概是吵得激烈了,嘴说得不过瘾,有人动起了拳头。这一下就像油锅里滴进了水,立刻炸了锅,原本彬彬有礼的一帮儒生转眼就打起了群架。 天子看得目瞪口呆,又好气又好笑。郎官们不敢怠慢,连忙护着天子站在一旁。 儒生们打成一团,不断有人被打出战圈,三三两两的跑到一边。一个须花白的老头扶着冠,提着衣摆,低着头,逃到天子身边。郎官们立刻上前拦住了他。老者抬头一看,一眼看到了天子,立刻眼前一亮,赞了一声:“好一副圣人之相。” 天子一怔。“你说什么?” “我说小郎君好面相。”老者上下打量着天子,连连点头。“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美须大口,隆准龙颜。在朝为良臣,在野为贤士,着实好面相。” 天子听得好笑。“老丈哪里人,会相面么?” 老者拱手道:“齐国公孙弘,略通《诗》《书》,师从胡毋生,学《春秋》,不懂面相,却听先生说过此类面相,没想到有机会亲眼见识。” 天子心里舒坦,口气更加温和。“你既是儒生,看起来年纪也不小了,怎么打上了?” “唉,本是争论学问,哪知道这些年轻人火气太旺,一言不和就打起来。我没这体力,还是回去写文章,换几百钱,也好支应几日开销。”公孙弘一边说着,一连摇头叹息,拱拱手,转身走了。 天子叫住了他。“写文章还能换钱?” “你不知道?”公孙弘很诧异。“魏其侯窦公出招贤令,请天下贤士论儒法礼制,但凡有论,皆可得到几百到千余的润笔不等,还可以将文章印成报纸,供天下人传阅。” 公孙弘说着,小心翼翼从袖子里取出两幅纸卷。纸卷的宽只有八寸左右,拿在手里正合适,却很长,看起来厚厚的一卷。天子接过纸卷,先看到了印在外面的广告。 侠心剑胆,文武兼备。陈氏刀剑,良工美器。名士选,大侠必备。 天子看了这几句半文半白的话,立刻想到了梁啸说的广告。他点了点广告词:“这是什么意思?” “哦,陈氏刀剑,长安城最好的刀剑。听说出征将士配备的刀剑都是由陈家提供的冶铁技术打造的,这才杀得匈奴人落花流水。要想建功封侯,有一口陈家打造的刀剑能帮不少忙。如今长安的儒生武士没有一口陈氏刀剑,都不好意思见人了。” 公孙弘说着,看到有几个打得眼红的儒生举着刀剑冲了过来,连忙张开双臂,拦在天子面前。“退后,退后,不要冲撞了贵人。你们这些圣人子弟,还能不能有点气度,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真的好么?” “牧猪老儿,闪到一边去。”一个中年儒生,手持长剑,双目圆睁,虽然帽子已经不见了,依然威风凛凛,不可侵犯。“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己。这些俗儒胡说八道,岂能姑息?” 人群中,那一个儒生执剑大骂,一口浓得的楚音。“你除了说些空洞的大话,还能干什么?写文章狗屁不通,比剑,老子一样灭你。” “楚子,比剑老子怕你么?我是怕砍杀了你,别人说我以力迫人。谁说我文章写得没你好?你去查访查访,看看谁的文章点赞的人多。” 两个儒生骂得热火朝天,天子更是好奇。 “什么是点赞?” 公孙弘伸手一指。“喏,每个里门外都有一个公告栏,每天会贴上文章目录,谁支持哪篇文章,就在文章后面签上自己的名字,即为点赞。点赞的人越多,说明文章写得越好,届时会有额外的奖励。” “有多少奖励?” “说是一个月评比一次,第一名叫榜,有一金的奖励,第二名叫榜眼,五千。第三名叫探花,三千。”公孙弘说道:“这两人都有望争第三的,所以不肯相让。” “这谁出的主意?” “冠军侯梁啸。” 第577章同乐 天子皱了皱眉,嘴角微挑,却什么也没说,跟着公孙弘向里门走去。 在尚冠里里门旁的土墙上,钉了一块木板,上面贴着一份文章目录,只有五篇文章,每篇文章后有两栏:一栏是赞,表示支持;一栏是否,表示不认可。 木板旁,站了一个半大小子,见天子走过来,立刻笑嘻嘻地迎上来。“这位郎君一表人材,一看就是有学问的英俊,如果写文章,一定能上榜,不来一份报纸看看吗?”一边说着,一边从挎在身上的竹筐里取出五份纸卷来。 天子觉得有趣。“你是专门等在这里卖报纸的?” “是啊,我就是尚冠里的报童,不仅卖报纸,还负责上报每天的统计结果。” “这么辛苦啊。” “不辛苦,一天有十个钱,每个月能挣三百钱,可以买一身新衣裳呢。”报童连连摇头。“郎君,这差事不仅能挣钱,还能识字,不知道多少人抢着干呢。我可是费了好大力气才抢来的。借光,借光。” 报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向两个年轻人走了过去。那两个年轻人倒没说什么,扔出两个钱,买了两份最新的报纸,一边看一边走了。一会儿功夫,报童卖出了四五份报纸,见天子还没走,又转了过来,继续兜售。 天子一边打听情况,一边让吾丘寿王取出零钱,买了五份报纸。每份报纸都是一篇独立的文章,文章有长有短,短的不过三五百字,长的则洋洋洒洒数千字。天子看得很快,几乎是一目十行,没走过一里的距离,就把五篇文章全看完了。 他眉毛一扬,忽然笑了。“诸君,你们不想挣点零花钱吗?” 严安立刻会意。“陛下的意思是我们也写些文章?” “不可以吗?”天子曲指一弹手中的文卷。“这几篇文章都粗陋得很,没什么值得一看的见解。诸君出手,必然上榜。到时候包揽三甲,让魏其侯给你们奖金。” 严安等人会意,连连点头。 天子想到得意处,哈哈大笑。 梁啸走进魏其侯府,经过前院的时候,看到来来往往的人,有穿儒服的书生,有挎刀带剑的壮汉,个个行色匆匆,一副经天纬地的模样,不禁挑了挑眉,心中暗喜。 进了中廷,上了堂,还没等他拱手打招呼。窦婴便招手道:“快来。” 梁啸上了堂,还没入座,便埋怨道:“又有什么事?赞助不是都够了么。写文章的事,你可别找我。” “今天还就是关于文章的。”窦婴说着,拿过几份文稿来。梁啸接过文稿一看,立刻意识到了突婴面对的难题。这几篇文章全是天子身边的人写的,徐乐、主父偃、严安等人一个不缺。 梁啸想了想,放下文稿。“有什么问题?” “他们都是支持儒家的。儒家势大,已经压得法家、黄老喘不过气来。如果再加上几个人的文章,这就不是儒法讨论,而是儒家的一言堂了。我虽然崇儒,但也不希望看到这个局面。” “所以,你打算利用手中的权力,压下这些稿子,不让他们有露面的机会?” 窦婴抚着胡须,没有说话。他的确有这样的想法,但是觉得不太妥,这才没有直接施行。经过上次的牢狱之灾,他渐渐地喜欢凡事和梁啸商量。虽然梁啸一开始就申明学问一般,不参与具体的工作,他还是派人把梁啸请来了。 “你觉得你手中的权力大,还是天子手中的权力大?” “我知道天子的权力大,可是正因为如此,我才不能放弃。他何尝不是在利用自己的权力?虽说排行榜上不会出现作者的名字,可是报纸上却是清清楚楚的,谁不知道他们是天子身边的策士,谁不知道他们的见解就是天子的见解?如果前三甲都是他们,这报纸岂不成了天子的口舌?” 看着忧心忡忡的窦婴,梁啸忽然笑了起来。显然,或自觉或不自觉,窦婴已经将报纸当成了民间声的渠道,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不愿意被天子抢占阵地。别的不说,窦婴有这样的想法,就足以证明让窦婴来主持这件事非常合适。 他虽然是儒者,却不是唯命是从的小人儒,而是有所坚持的君子儒。 “如果仅仅是因为意识到这些人的见解就是天子的风解,天下人就缄口不言甚至山呼万岁,那你就算再蹦跶也没用。” “那我该怎么办?照常印行?” “当然要印,既然是公开论道,不管是不是宫里的人,都有表自己声音的权利。”梁啸微微一笑,又道:“正如蹴鞠,难道就因为天子要下场,你这球场就不办了?未战先怯,可不是你窦公的禀性啊。” 窦婴笑了一声,虽然很快又恢复了沉思,多少却轻松了些。梁啸起身,摆摆手,扬长而去。 不出窦婴所料,徐乐等人的文章一表就霸占了整个排行榜,接连数日,都没有出现能够威胁到他们名次的文章。几乎整个京城都在传诵他们的文章,那些原本还为名次挣得面红耳赤的儒生再也没有了争斗的心思。珠玉在前,和这几篇文章相比,他们那些自以为是的大作根本不值一提。 虽然6续还是有文章行,但是讨论的声音却少了,逼得窦婴不得不另想他法,安排印行了一些游记中的佳作来填补版面,以免出现冷场。几篇考察大河沿线水土的文章夹在这些文章中,不瘟不火。 长安城的气氛有些压抑,很多人都在犹豫,和天子身边的人论道究竟是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窦婴心急如焚,几次找梁啸商量,梁啸却避而不见。 天子得知,心情大快,颇有些自得。 一晃又是数日过去,曹时、李广率部回到长安,长安城陷入一种亢奋之中。无数百姓自的组织起来,赶到城外,为凯旋的将士接风。 一直在家“养病”的梁啸也爬了起来,随天子出城迎接。 天子很看重这次出征,摆出了祭庙的隆重仪式。汉朝建国七十余年,实质上礼制还没有定型,即使是有定制的礼制执行得也不是很严格。天子一直自信不足,借着这次机会,摆出隆重的仪式,命在京的诸侯王全部出动,在长陵(刘邦陵寢)接见出征将士,并举行献俘仪式,借以震慑诸侯王,表示自己完成了祖先的遗命,是最合适的继承者。 诸侯王虽然不是很服气,可是看到军容整齐的汉军将士,也只能忍气吞声。 事实上他们也清楚,论武力,朝廷肯定是占据绝对优势的那一方。即使是地处边郡的燕国,也拿不出能和乾廷抗衡的骑兵,真正的养马地都掌握在朝廷的手中,西域来的上等马种也被朝廷控制,除了偶尔赏赐一两匹之后,诸侯王根本得不到需要的种马。 看着威风凛凛的骑兵队伍从面前缓缓经过,战马高大强壮,骑士剽悍骁勇,诸侯王屏气息声,天子眉飞色舞,意气风,恨不得自己也跨上骏马,和这些立功归来的勇士一起。 曹时、李广、卫青、王恢等人上殿,拜倒在天子面前。 两千匈奴、羌人俘虏被押了过来,在阶下排行一个方阵。 一声令下,刀斧手手起刀断,斩下了俘虏的级,将血淋淋的级放在铜盘中,由一个个士人捧着,整整齐齐地放在高祖刘邦和高后吕雉的面前,虽然血腥味令人欲呕,旁观的诸侯王和属国质子看得面色惨白,以天子为的汉朝君臣却意气风,非常兴奋。 天子在灵前三跪九叩,默默祈祷。 随后,天子宣布了对出征将士的封赏。诏书一出,气氛达到了高潮,参与献俘典礼的一万将士山呼万岁,欢呼声地动山摇,群情激奋。 封赏之后,天子大飨,君臣同欢。即使是普通百姓也能分一杯羹。天子在长陵外围设置流水席,但凡前来观礼的百姓,都可以领一份酒食。与此同时,长安县内的所有百姓赐酒赐肉,全城狂欢三日。 半夜,喝得大醉的天子意犹未尽,带着梁啸等近臣,在泾水畔散步。天子特意把梁啸叫到身边,挑挑眉:“乐否?” 梁啸笑笑。“有明君,有贤士,有朋有友,有酒有肉,自然乐。臣愿此乐未央。” “那朕的功业如何?” “前有古人,后有来者。” 天子愣了一下。“前有古人,后有来者?听你这意思,似乎朕今天有些小题大做?” “陛下误会了。五万将士出征,逐匈奴,定河西,转战三千里,斩近十万,这样的功绩,当得今天的盛会,谁敢说陛下小题大做。” 天子点点头。“朕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朕的功业虽著,却还有进步的余地,对不对?” “陛下圣明。” “没错,朕在高皇帝、高后面前时,也是如此想。这次出征虽然大捷,可惜未能斩单于头,终究是个遗憾。不过你也知道,这次出征已经是勉为其难,能够成功,固然是将士努力,也是天幸。大河未清,继续征战,能行吗?” “臣本来也有些担心,不过听了陛下这句话,臣就不担心了。” “为何?” “陛下今年尚未至而立之年吧?” “还差两年。” “陛下觉得,三十年治河,能不能完成任务?” 天子想了想。“尧之时,天下大水,鲧禹父子也不过只用了二十二年时间。如今不过是山东决口,哪里需要三十年。依朕看来,就算十年不成,二十年也足够了。” “好吧,就算二十年。二十年之后,陛下尚未半百,正当壮年,国富民强,别说是区区匈奴,陛下旌麾所指,孰敢不服?到了那时,南尽于南海,北尽于玄冥,皆属大汉,万国衣冠拜冕旒,那才叫尽兴。” 天子瞟了梁啸一眼,哈哈大笑。他指着梁啸,对身边的大臣们说道:“他喝多了,他喝多了,开始说醉话了。” 众臣附和而笑,却没有人说梁啸说醉话,七嘴八舌的说道:“陛下,君明臣贤,此景可期啊。” “陛下,冠军侯豪气过人,所言正是我等欲言而不敢言者。” “陛下,臣以为冠军侯所言甚是。此等无上荣光,非陛下何能为?臣等愚钝,愿附陛下骥尾,征伐天下。” “你们都别说了。”霍去病突然叫了起来。“二十年后,你们都老了,就看着我们立功吧。” 天子和众臣愕然,齐唰唰的看向霍去病。卫青见状,连忙赶上一步,伸手捂住了霍去病的嘴,斥道:“无知小儿,胡说八道什么。” “闪开。”天子推开卫青,将霍去病拉到身边,对卫青怒目面视。“为何恫吓小儿,他说错了吗?二十年后,你还能打吗?你们还能打吗?” 卫青一脸苦笑。“陛下,别说是臣,就算是李广将军,二十年后也不过刚刚花甲,比廉颇可年轻多了,为什么不能打?这小儿目无尊长,一句话把所有的将军都得罪了,还不该打?” 天子翻了翻眼睛。“呃……虽然得罪的人是多了些,不过能有这份豪气也是难得,想必你们不会太计较吧。李将军,你说是不是?” 李广一直跟在后面。这次出征有功,他又增邑三千户,李椒、李敢正式封了侯,一门四侯,他心满意足,哪里有心情和霍去病斗气。听了天子的话,他微微一笑。“陛下所言甚是,霍小郎君豪气难得,和他师兄一样,都是一等一的少年英雄。后生可畏,臣等要珍惜光阴,先将能抢的功劳抢了,等他成年,就让他去攻取万里之外吧。听说西域之西有个什么万王之王,就等他去收拾了。” “万王之王?”天子眉毛一挑,露出几分戾气,就像街头混混看到了另一个混混。“谁这么大的口气,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陛下,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不仅有自称万王之王的丑辈,还有人自称箭神,简直是无耻之尤。若非臣有命在身,臣当时就想赶去西域,一箭射杀了这匹夫。” 梁啸心中一动。“李将军,你可知道那人叫什么?” “不太清楚,据说是浑邪部的遗丑,不知从哪儿得了一张硬弓,便忘乎所以,自称箭神。屡次带兵袭击天山南北,甚是可恶。” 第578章人心 浑邪部,硬弓。这两个词联系起来,梁啸只能想到一个人:乌单。 这货还没死? 梁啸拉着李广问了半天,不过李广知道的也有限,说不出什么确切的信息。梁啸无奈,只得暂时把这件事放在一边。比起远在万里之外的乌单,近在眼前的天子才是真正的大敌。别看他喝得五迷三道的,谁知道他是真醉还是假醉,抑或是半醉半醒。 对喝酒这种事,梁啸一向谨慎。面对天子,他更是不敢有任何大意。 过了两日,梁啸进宫找到了郭文斌。郭文斌这次随李广出征,作为向导,为李广部准确的捕捉匈奴人的行踪出了不少力,虽然离封侯还有一段距离,却也升了官,成了秩八百石的谏大夫。眼下正在运作,希望能外派做个县令、县长什么的。八百石的官在宫里不起眼,出了宫却是一县之。 “财了?”看到一身新衣的郭文斌,梁啸就打趣道。 “梁君侯,我正想去找你呢。”郭文斌迎了上来,将梁啸拉到一旁。“你有没有听说西域那边的消息?” “什么消息?哪边的?” “就是李都尉他们那边。” “李当户?” “不仅是李当户,还有李舒昀。我们抓到了几个匈奴俘虏,听说西域出现了一伙马贼,人数倒也不多,也就是百十骑的样子。不过个个箭术精湛,特别为的那个,名号天狼,有一张射程两百余步的硬弓。君侯,你还记得乌单吗?” “你也想到了他?”梁啸笑了起来。“我前两天听李将军提到这个人,我就想到了他。” 郭文斌松了一口气。“原来君侯已经知道,那我就放心了。君侯,你得去西域一趟。除了你之外,没有人能够对付乌单,即使李将军也不行。” “所以你没有告诉李将军这个人是谁?” “没敢说。”郭文斌笑了起来。他看看四周,凑到梁啸耳边,低声说道:“我听得出来,李将军对你师徒不服气。可惜李椒、李敢在箭术上都不如你,要不然早就向你挑战了。他自己又不好意思以大欺小,如果有机会射杀乌单,他肯定不会拒绝。” “机灵!”梁啸拍拍郭文斌的肩膀。“不过,你不要在天子面前提这句话。” “为什么?” “不要问为什么。你不提,我还有可能去西域。你提了,我就肯定去不成了。另外,也不要告诉李将军乌单的事,他要是知道了怎么回事,说不定真会杀到西域去和乌单单挑。” 郭文斌虽然不太明白,却还是应了。这次能够立功升职,都是梁啸给他的机会。他对梁啸言听计从。“哦,对了,上次李都尉埋在河西的宝石珠玉,这次我全运回来了,君侯的那一份,我是送到你府上,还是帮你代卖?” 梁啸想了想。“你跟令堂说一下,不要在长安卖了。长安现在胡商越来越多,价钱可能卖不上去。你们费点事,运到山东去卖,宛城、江陵都行,或者向北,到蓟城或者邯郸。寿春、吴县就不要去了,那里是淮南海商的地盘,去了互相杀价,没意思。” 郭文斌笑嘻嘻的应了。 梁啸又道:“这次立了功,升了职,满足没有?是想就此捞点实惠,还是想拼一把,求个封侯?” 郭文斌摸摸头。“君侯怎么说,我就怎么做,最好是能和君侯在一起。” “这个比较难,我估计暂时没有出征的可能,不过我可以和御史大夫韩公打个招呼。丞相现在不理事,官员委任的事大部分都是韩公安排。千石以下,韩公还是能说了算的。” 郭文斌想了想。“那我还是去河西吧。听说朝廷有意在河西设郡,那里机会比较多,地理也熟悉,还能照顾家里的生意。虽然危险些,却是肥缺。” “行,我找机会和韩公说一声。” 梁啸辞别了郭文斌,转身就准备出宫,回家继续泡病号。在宫门口,他碰到了枚皋。 梁啸本想装作没看见,枚皋眼睛却很尖,一眼就看到了梁啸,高声叫道:“梁君侯,请留步。” 梁啸无奈,只得停住脚步,装作刚看见的样子。“哟,长社侯,恭喜恭喜。” “少来这一套。”枚皋笑着打开梁啸的手。“你什么意思,我回来这么多天,也没看见你,你准备学汲老戆泡病号?” “冤枉,哪里是泡病号,分明是闭门思过。”梁啸打着哈哈。“你找我有事?” 枚皋晃晃手里的文卷。“当然有事。最近长安真热闹啊,听说写文章不仅有钱拿,还能排名,第一名有一金的重奖?” 梁啸歪了歪嘴,没吭声。一金是不少,可是对枚皋来说,他如今是食邑六百户的长社侯,恐怕不会真为了那一金的奖励去争榜,更何况榜上的人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同事。以枚皋的智商,当然也不会看不出徐乐等人是奉命行事。 “伯鸣,你这是怎么了?”枚皋沉下了脸,怒形于色。“是不是富贵已足,从此就可以斗鸡走马,逍遥余生了?不是我说你,如果真是为了这些,你当初又何必从西域回来。在大宛做个王婿岂不更美?” 梁啸斜睨着枚皋。“你是不是雪山上的跳羚吃多了,思路也跟着跳?刚刚说文章的事呢,怎么突然又批评起我来了,你想写文章就写文章,干嘛要找我麻烦。” “我就是看不惯你这一脸的暮气,明明正当少年,却像个老于世故的腐朽。你看你,在陛下面前说得豪气万丈,可惜只是嘴上豪气,一转眼,自己却躲起来泡病号。”枚皋抓住梁啸的手臂,看看四周,又低声说道:“你是担心功高震主?” 梁啸打量了枚皋半晌,长出一口气。“原来你不傻啊。” “你才傻呢。”枚皋忍不住笑了,挥挥手。“回家备上好酒,我明天开始休沐,补休三个月,一边喝酒,一边写文章,挣点外快花花。” 梁啸有些犹豫。“这样真的好吗?你和他们几个可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枚皋摆摆手,胸有成竹。“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卫陶躺在床上,双手抱头,看着屋顶,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 他现在不在羌中,不在河西,也不在大漠。他是在长安,在自己的家中。 这次随卫青出征,他在卫青鞍前马后,血战有功,虽然不够封侯,但卫青没有亏待他,送了一座小院,连同十几个奴婢。昨天晚上,他折腾到很晚才睡,今天早上依然天不亮就醒了,虽然睡不着,但是这种拥被而卧的感觉太好了,他想多躺一会儿。 更何况身边还有一个年轻俊俏的婢女,年轻柔软的身体让他着迷。 “都尉。”大门被人推开,年约十八九的部曲卫安闯了进来,径直走到卫陶身边,将一张纸送到卫陶面前。看到那纸卷,卫陶下意识的坐了起来,伸手就去拿床头的战刀。“有战事?” 卫安诧异的看着他。“都尉,你这是怎么了?” 卫陶光着两条腿坐在床边,愣了半晌,才一拍额头。“我日,我还以为你拿是军令呢。快说,什么事,一大早的打扰老子睡觉。” “这是今天刚出的报纸,上面有一篇文章,是枚参谋写的。我们几个兄弟听了都觉得说得有理,简直是说到我们心眼里去了。我们想去点个赞,不知道都尉是不是答应。” 卫陶放下战刀,接过报纸,先看到了陈家刀剑的广告。他笑骂了一句,接着往下看。枚皋的文章写得很直白,有的地方甚至还夹杂着几句军中常用的口语,即使卫陶的文化水平仅限于识字也能看明白。 枚皋的主题很明确:天下是打出来的,不是说出来的。 儒家、法家,都不重要,也不应该一分为二。法家尚耕战,重军功,只有如此,将士出征才有足够的粮赋,才有精良的武器。如果有功不赏,谁还愿意抛头颅,洒热血,连续数月甚至几年枕戈待旦? 但是儒家也不可或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天伦之乐,谁不珍惜。为什么要和羌人、匈奴人作战,因为他们不重人伦,同于禽兽,不仅互相残杀,还骚扰我大汉边境,掳我子民。我们攻击他们不仅是想立功,更是保护我们的家人,保护天伦之乐。如果一味崇尚法家,丧失了人性,那才是舍本求末。 卫陶看了,一拍大腿。“说得好,枚参谋不愧是读书人,说出来的话就是有道理。” “都尉,那我们去点个赞?” “必须点赞。”卫陶站了起来,一边穿衣一边说道:“我看那几篇废话连篇的大作就不顺眼,只恨自己不会写。既然枚参谋出手了,自然要支持一下。走,我们都点赞去。” 卫安大喜,连忙侍候卫陶穿衣,拥着卫陶出了门。他们来到里门外的公布榜前,大声吆喝着,为枚皋的文章点了赞。完事之后,卫陶还不肯走,又拉着正在看文章的路人,极力推荐枚皋的文章。路人原本有些不爽,听说这是刚刚出征归来的有功将士,又觉得卫陶说得有理,这才转怒为喜,一边向卫陶打听战事细节,一边为枚皋的文章点了赞。 卫陶一个上午都没有离开里门,说得口中干舌燥,嗓子冒烟,却也成功的把枚皋的文章推到了榜。他意犹未尽,命令卫安守在里门口,继续游说,自己则出门访友出友。 所谓访友,其实就是拉人为枚皋点赞。等他找到那些战友,才现与他有一样想法的人还真不少,不管认不认识枚皋,只要是出征的将士,几乎都愿意站出来为枚皋点赞加油。 第二天一早,最新的统计结果出炉,枚皋的文章以绝对优势遥遥领先,点赞数是第二名的五倍有余。 然而这还只是开始,一连五天,枚皋写了五篇文章,第一篇文章都引起了出征将士的共鸣,哪怕不论道,只是一篇纪念西征战事的大赋,也能获得点赞一片,迅上榜,将徐乐等人的文章挤出了前五名。 最大的功臣自然是那些出征归来的将士,特别是那些立了功的世家子弟。 他们远比普通将士清楚这次论道的内幕。回京之后,他们听说了窦婴被抓,梁啸大闹廷尉寺的消息,大有同情之心。以窦婴的身份都差点死在廷尉寺,还有谁是安全的?不是每个人都有梁啸的勇气,绝大多数人接到诣廷尉的诏书恐怕只有俯听命的下场。不让这样的悲剧重演成了他们共同的心声。 既要保住法家重军功的传统,又不能让文法吏为所欲为。既要支持儒家仁者爱人的理论核心,又不能让朝廷随心所欲的处置大臣,就成了他们不言而喻的共同愿意。儒也好,法也罢,都有一个共同点是必须反对的,那就是对皇权的无限放大。 法家的法是王法,文法吏唯命是从。尚德的儒家虽然没有那么直接,但是“天下有道,礼乐征伐自天子出”的推衍结果必然也是如此。几十年来的教训说明,君终究还是排在臣前面的,君有不君的自由,臣却未必有不臣的实力。要想安享富贵,必须有所行动。 为枚皋的文章点赞,为立功将士声,就是他们的行动。 天子听说了最新结果,非常沮丧。枚皋是新封的长社侯,是他新树起的榜样,他还希望更多的士人追随枚皋的脚步,游历天下,为他的征伐做好前期准备呢。这个时候处置枚皋肯定不合适。更重要的是,枚皋的文章并非空谈道理,他能获得出征将士的一致支持正是因为他言之有物,戳中了很多人的痛点。 处置枚皋容易,但是冷了士人和将士们的心,势必对他的征伐大业产生不利影响。 天子很郁闷,这梁啸的影响还没完全消除掉,枚皋又成了麻烦。比起梁啸,会写文章的枚皋造成的影响更大,延续的时间也必然更长。如果不小心应对,遗祸不浅。 正在这时,天子收到了西域传来的消息:月氏太子阿留苏阵亡,月氏女王年老,请求接质子巴图回国继位。 第579章拒绝 河西平定,天子志满意得,正准备在河西设郡,直接控制河西走廊,切断匈奴人与羌人的联系,突然接到这个消息,着实有些吃惊。 月氏使者含糊其辞,没有说阿留苏的真正死因,但是随行的汉使说出了真相。 阿留苏是在追捕一伙匈奴马贼时被射杀的。二百步外,一箭穿心! 听到这个消息,天子吃惊不已。百步之外射杀对手已经是神箭手的境界。以他最熟悉的两个神箭手李广、梁啸来说,百步之外能一箭命中已属不易,何况是一箭穿心。 这样的境界,恐怕他们也做不到。 汉使接着说明了此人更多的情况。大约一年之前,这个自称天狼的马贼突然出现在草原上,他以高的箭术迅拢络了一百多人,都是箭术出众的佣兵和马贼。凭着这些人,他四处劫掠,从不落空。一时之间,西域商人闻狼色变,损失惨重。 李当户、李舒昀接到商人的报告之后,领兵迎战了几次,虽然他们人多势众,武器精良,用强弩射杀了数人,却依然没能抓住为的天狼。当然了,这些马贼也没占到什么便宜,见识过汉军强弩的厉害之后,他们避开了汉军主力,开始游击,并逐渐转移到了大漠之前,进入月氏人的领地。 阿留苏自恃武勇,听说这些马贼进入自己的领地,二话不说,统兵迎战。结果双方在楼兰一带追击数日,阿留苏不仅没能抓住这伙马贼,反而被天狼一箭射杀。如今月氏人群龙无,有不少人投降了天狼。天狼现在有上千人,几乎控制了漠南的大部分区域。 李当户、李舒昀手下汉军不过三五百人,即使加上可以信赖的几个部落,人数也非常有限。面对实力猛增的天狼,汉军只能利用强弩的优势据塞而守,要想追击,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如今几个重要的边塞虽然无恙,商旅却大受影响。如果不及时予以剿灭,恐怕西域的局势有可能出现不可预期的变化。 李当户请求天子下诏,派兵进驻天山南北,加强汉军的实力。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并没有提及梁啸的名字,只是请天子酌情安排射艺高的勇士前往。 言者有意,听者更有心,李当户刻意回避了梁啸的名字,却让天子听出了深意。即使李当户远在万里之外,也知道朝廷对梁啸多有压制,所以特意不提,以免给梁啸带来麻烦。 想通了这一节,天子多少有些尴尬。毋庸多言,李当户等人虽然善战,但是以他们的能力,绝对不足以两三百人控制西域。之所以能有今天,完全是梁啸一手创下的根基。汉军以五万步骑出征才控制了河西,梁啸当初却是十骑出使西域,几乎以一己之力平定了西域,使得大宛、月氏诸国的质子来朝。 如果说之前还不能确定梁啸的功绩究竟有多大,现在可以确定了。没有梁啸,李当户等人连一伙马贼都对付不了,西域已经陷入僵局,如果不能尽快控制住局面,西域有可能得而复失。如此一来,河西就会成为前线。 控制河西的目的很大程度上是为了与西域通商,如果西域落入他人之手,控制河西的意义就大折打扣。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西域都不能丢。 天子一面考虑应对办法,一面派人召月氏质子巴图入宫,准备安排他回国。 巴图在长安呆了几年,已经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话,如果不看他的相貌,谁也听不出他是月氏人。穿汉服,说汉话,他已经是半个大汉人。最近长安论道,他也在里面掺了一脚,写了一篇文章,虽然用典方面有些不对,但实事求事的说,文笔不比梁啸差多少。 天子见到巴图,着意安抚了几句,又问他回国后的打算。 巴图很直接。臣深受天恩,又亲眼见识了大汉的富庶和强大,绝不敢背弃陛下。不过西域种族众多,月氏只是其中之一,甚至连最强的那个都算不上,生存不易。如果陛下出兵协助,臣自然率领月氏勇士助阵,义不容辞。如果陛下不能出兵,那臣也只能保证自己,保证不了别人。 毕竟生存才是第一位的,大汉如果保护不了月氏,也不可能指望所有的月氏支持大汉。 天子问道:“依你之见,需要多少人马才能保护西域诸国?” “这要看陛下所任之人。如果此人能够服众,大概一两千骑就够了。如果不能服众,只能依赖汉军,那至少要两万精锐。且不说葱岭以西,仅是葱岭东的天山南麓,就有乌孙这样的大国。乌孙有四五万骑,汉军骁勇,能以一敌三,两万人应该有取胜的把握。” 天子听了,直皱眉头。五万步骑出征河西已经是勉为其难,怎么可能再调两万精锐赶往万里之外的西域。看来只剩下一种可能:派一个能服众的将领西行,以夷制夷。 这个人,非梁啸莫属。 天子反复权衡了数日之后,派人召梁啸入宫。 梁啸见了礼,跪坐在一旁,静静地听天子说话。天子打量着梁啸,迟疑了半晌。虽然他很清楚,要想以少胜多,梁啸是唯一的合适的人选,可是当梁啸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还是有些不安。 派梁啸去西域真的好吗,万一他坐大,最后尾大不掉,割据自立,岂不是自打耳光? 天子搓着手指,不紧不慢的开了口。“西域的事,听说了吗?” “听说了一些。”梁啸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的说道:“那天听李将军说起,臣就觉得似曾相识。这个天狼有可能是浑邪王乌单。” “浑邪王乌单?”天子吃了一惊。他曲起手指,敲着太阳穴想了一会。“他姊姊是不是乌孙阏氏?” “是的,陛下的记性果然好。臣听月氏人说过,月氏人有三张宝弓,号称天地人,后来被匈奴人抢了去,又被赐给了乌孙人。人弓便是臣手中这张弓,乌单手中的那张硬弓应该是地弓。” “这么说,地弓比你的弓还强?” “理应如此。不过臣没见过,也不知真假。”梁啸微微蹙眉。“臣觉得阿留苏被射杀可能有巧合的成份。两百步外一箭命中已经难得,更何况是一箭穿心。” “即使是巧合,这张地弓也不容小觑。能拉开这么硬的弓,其力量必然惊人,恐怕已经是传说的扛鼎之力。”天子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你觉得谁去比较有把握?” “谁都没有把握。”梁啸的眉头皱得更紧。“如果是大军攻战,那问题不大,一个人的力量毕竟有限。万箭齐,就算箭术再好也无济于事。可是千余人的流匪,又是在大漠里追击,这样的对手却非常难对付,而环境的威胁更让人头疼。一旦在沙漠里迷路,生还的可能性极低。” “那你说怎么办?难道就这么放弃?” “唯一的办法,似乎只有臣去最合适。臣身为列侯,也有为国征战之责。不过,臣不愿去。” “不愿去?”天子的眼角跳了跳。“为什么?” “先是臣没把握。臣用的是人弓射程一百二十步左右,他用的是地弓,射程据说在两百步左右,臣没有任何优势可言,更别说他比臣更适应西域的地形了。其次,臣蒙陛下天恩,少年富贵,如今食邑五千户,爵封冠军侯,不知道多人羡慕嫉妒恨,等着看臣的笑话。臣若出征,恐怕唱衰的人不在少数。” 梁啸顿了顿,又说道:“最后还有一点,臣不愿意家人为质长安,担惊受怕。万一臣失利,身死疆场也就罢了,如果有人在陛下面前挑拨是非,祸及臣的家人,臣即使在九泉之下也难以瞑目。” 天子挑起了眉,面露不悦。“在你的眼里,我就这么糊涂?” “臣不敢说陛下糊涂,可三人成虎,以曾子之贤,母子之亲,曾母尚跳墙而走。西域离长安万里之遥,消息传一个来回也要半年,陛下为人所欺也是有可能的。就算陛下圣明,旋踵而悟,可臣家人已受狱吏荼毒,臣岂能安心?是以,臣不愿去。” 天子打量着梁啸,想从梁啸的脸上看出一丝端倪。梁啸低眉垂目,面色平静。过了好久,天子才叹了一口气。“好吧,我再考虑考虑。” “谢陛下恩典。”梁啸躬身施礼,起身告辞。 看着梁啸出殿,天子的眉毛跳了跳,转身看向徐乐等人。“诸君如何看?梁啸不愿出征,是真是假?” 徐乐等人互相看了几眼,谁也不愿意说话,可是天子坚持,而且脸色越来越难看。徐乐见状,率先出列。“陛下,臣以为梁啸并无虚言。进无必胜之理,退有被谗之忧,狐疑不定,为将之大忌。千金之子尚知坐不垂堂,梁啸有此担心,也是人之常情。” 天子烦闷不已。他也不想派梁啸去,可是当梁啸真的拒绝他的时候,他又觉得非常失望,甚至有些恼怒。“身为列侯,裂土分封,难道不应该为君分忧吗?” “陛下所言甚是,梁啸的确应该为君分忧。可是为君分忧也有不同的办法,统大军出征是一种办法,与流寇博命也是一种办法。梁啸身为封君,应当是前者,而不应当是后者。” 天子语噎。他明白徐乐的意思。这次出征不比寻常,曹时出征河西,那是统兵四万,梁啸去西域,最多两千骑,同样是封君,梁啸的待遇差多了。几年前,梁啸为博富贵,可以十骑出使西域,现在他已经不是匹夫了,他也是封君,根本没有必要冒这个险,何况还有君臣猜忌的担心。 换句话,梁啸是真的不想去,而不是嘴上说说。他在长安呆着多舒服,何必要跑到西域去拼命,最后还落不了好。 天子脸有些热。他知道梁啸不是怕战死沙场,而是怕他的猜忌。他们之间曾经君臣相知,可是现在这种信任早已不见了。他觉得梁啸在处处设局,鼓蛊人心。梁啸担心他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所以宁可在长安做个富家翁,也不肯出征。 当然,如果可以让他选择的话,他大概连长安都不愿意呆着。他泡病号,就是不愿意在宫里呆着,宁愿呆在自己的府中,和枚皋喝酒,看枚皋写文章。 一想到枚皋的文章,天子后脊梁升起一阵凉意。枚皋的文章走红,背后是无数出征将士的恐惧。他们担心自己落得和窦婴、梁啸一样的下场。即使那些没有声的封君,他们何尝没有这样的担心,到目前为止,曹时、李广等人都没有表示意见,并不代表他们没有意见,只是他们不肯跳出来而已。 梁啸不肯去,李广就肯去,曹时就肯去?他们也许不会像梁啸一样直接拒绝,但内心估计也是排斥的。在前线,他们在与敌人搏杀的同时,更多的心思也许在长安。 天子来回踱了几步。“可是西域不可有失。在大军出征之外,只有梁啸能够对付那个天狼。如何才能让他愿意出征?” 徐乐为难地摇摇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梁啸不肯去,天子非要让他去,真实用意究竟是什么,谁也猜不准。既可以理解成天子对梁啸的器重,也可以理解成天子要借刀杀人。在不明真相之前,贸然出言建策,很可能会把梁啸推入危险境地。 大殿中沉默了好一会,天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气氛压抑,甚至有风雷之声。就在这时,主父偃站了出来。“陛下,要让梁啸出征,唯有一人能说服他。” “谁?” “淮南翁主。” 天子无声地笑了。“好,主父君,你去一趟庐山,请翁主进京。” 徐乐和严安等人互相看了看,谁也没说话,眼中却闪过鄙夷之色。梁啸不肯出征的原因之一,就是不希望家人成为人质。主父偃建议召刘陵入京,这招可太毒了。刘陵一旦到了长安,梁啸不想走也得走,否则天子真的翻了脸,不仅梁啸自己要使者,刘陵同样难逃一死。 主父偃将徐乐等人的眼神看在眼中,却佯作不知。他领了诏书,即日出,赶往庐山。 第580章出征 主父偃在武关遇到了刘陵。 两人交流了意见之后,刘陵让主父偃先行返回长安,向天子汇报,她在后面缓步而行。主父偃言听计从,又昼夜兼程赶回长安。 看到主父偃这么快就回来了,天子很意外。当他得知刘陵即将到达长安,更是疑惑。不过他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和任何人商量这件事,就这么耐着性子等刘陵到达。 数日后,刘陵赶到蓝田。早就派人等候的天子得到消息,第一时间便服出城,再一次扮作平阳侯,带着期门郎,在梁啸刚到长安时寄寓的瓜田旁与刘陵“偶遇”。看到天子一行,刘陵心知肚明,停下了脚步,来到天子面前。 天子一身戎装,坐在一块大石上,眯着眼睛,笑盈盈地看着刘陵。刘陵上前,却没有行礼,而是笑道:“恕我愚钝,不知道是该以君臣之礼见呢,还是以世交之礼见,又或者是以兄妹之礼见。” 天子歪歪嘴角,哈哈大笑。“妹妹还是那么灵牙利齿,倒让我不知道回答了。若以君臣之礼见,此地不合礼仪。若以世交之礼见,我瞒着伯鸣来见你,好像也不合礼仪。若是以兄妹之礼见,我这个兄长又太抠门了,居然连接风宴都没准备。那你说,我该以什么礼见你?” “能将陛下为难成这样,也真是不容易。”刘陵摆摆手。“那就算了吧,还是以兄妹之礼见吧。至于接风宴,待我进了城,去找皇后嫂嫂要也不迟。” 天子笑笑。“好,那我让人通知皇后,在椒房殿设宴,你们夫妻可得给面子。” “我都从庐山赶来了,还差那两步路么。”刘陵眼珠一转。“陛下,我家茂陵的产业送了人,现在连吃菜都要拿钱买,你是不是也该意思意思?” “这两天没时间,等伯鸣出征,得了闲,让皇后陪着你在长安周边转转。你相中了哪块地,直接开口便是。” “不用挑了,就这片瓜田吧,我夫君刚到长安的时就住在这里。在这里建庄园,可以常自警醒。莫让这吴儿恃宠而骄,忘了君臣之别,真把陛下当了知己。” 天子顿时面红耳赤,脸上火辣辣的。“妹妹,你这……” 刘陵眼睛一睨,冷笑一声:“难道不是吗?陛下一道诏书,我夫君舍下庐山的一家老小,披星戴月地赶到长安。河西之战,他虽未上阵厮杀,却也有建策之功。如今封侯数十,食邑数万,他却一无所得,连一官半职都没有,陛下做得是不是太过份了?” 天子语塞,干笑道:“原来你从庐山赶来,是为了讨个公道啊。” “我夫君是个武人,不好意思开口,月亮又是个胡姬,我如果不来,谁还去替他出头?陛下,吃肉的时候想不到我夫君,啃骨头的时候就只有我夫君能行了?我看卫青就不错,完全可以让他去嘛。” 天子连连摆手,讨饶道:“行了,行了,妹妹,我知错了。你说吧,想要多少食邑,我都答应你,行不行?西域的事,还真是除了伯鸣都不行。卫青是善战,可是他太忠厚了……” “卫青忠厚,我夫君就奸猾?” “呃……”天子翻个白眼,抬起手,轻轻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巴。“我又说错了,妹妹,你再挑刺,我连话都不会说了。我的意思是说卫青虽然能战,但是他不如伯鸣机灵。他们俩就像李将军与程将军,俱是名将,但用兵习惯不一样。卫青虽然也能出奇制胜,可是论胆大略奇,还是伯鸣为先。” “可是据我所知,卫青现在已经八千户了。陛下用人也如积薪,后来者居上啊。” “咳咳,我马上就为伯鸣增邑,万户,万户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刘陵满意地点点头。“行了,陛下请回吧,今晚椒房殿见。” “那……伯鸣出征的事,就交给妹妹了?” “放心吧。他若不肯出征,我就带着月亮领诏西行,去见见那位明珠公主。”刘陵挑挑眉。“陛下,你觉得我能做个女将军吗?” “哈哈哈……”天子大笑。“你能不能征服西域,我不太清楚,但是你能征服梁伯鸣,那却是一点问题也没有。走,妹妹,我们回城,给你接风洗尘。对了,王叔这两天很辛苦,一起请他入宫,如何?” “陛下是主人,我是客人,自然是客随主便。” 天子放声大笑。 梁啸匆匆出门,迎上刘陵,又惊又喜。“陵儿,你怎么来了?” “我不来,你能走得掉?”刘陵挖了梁啸一眼。“行了,屋里说话。” 梁啸会意,命人将刘陵的行李卸下来,自己拉着刘陵的手进了屋。刘陵将城外遇到天子的事说了一遍,最后说道:“大局已经布好,可你们互相提防,已成僵局。你留在长安无益,还是去西域吧,剩下的细枝末节交给我。” “可是你这样很危险。” “你在西域打得越好,我就越安全。就算不成功,损失也只有我一人。阿母和孩子们已经到达夷洲,自然不用担心,月亮和你去西域,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何况大宛还有一颗明珠,你就算想隐居,也不用担心没人照顾。天空任鸟飞,有大宛、月氏相助,有东方朔、李当户辅佐,以你的能力,打下一片自己的天地应该不难。” “我怎么听出了酸味?” “什么酸味?”刘陵眼珠一转,随即就明白了。她伸出指头,狠狠地掐住梁啸肋下的软肉。“都这时候了,你还有心情说笑。” 梁啸连连讨饶。“我错了,我错了。我说,天子就这么答应了?” 刘陵收起笑容。“答应了。不过我听主父偃说,他派你出征,不仅仅是西域情况危险,更多的还是不希望你呆在长安。他显然已经意识到了你的用意,不希望你再在长安兴风作浪,鼓唇弄舌,又不能轻易处置你,伤了将士之心。只要能将你名正言顺地赶出长安,我就算要得再多,他也会给。” 梁啸笑笑,没有说话。他也大致猜到了天子的心思。去西域,对他来说是胜负各半。对天子来说却是利大于弊。成功了,稳定西域,就算他居功自傲,有人质在长安,也不可会轻易铤而走险。失败了,也是去一心腹之患,而且不留痕迹。 以天子的聪明,不可能感觉不到他才是真正的幕后推手。把他赶到西域去,甚至比稳定西域更重要。 不过,他注定要失算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他既然点了火,又怎么可能轻易让这把火熄掉。大局布好,现在该换刘陵来操盘了。论这种细枝末节的操作水平,刘陵显然要比他更出色。天子如果以为换了个对手就可以轻松一些,那他就大错特错了。 “行,就这么定了。”梁啸握住刘陵的手。“万一,我是说万一,最后如果出了什么事,我会用我的余生来完成你未尽的夙愿,并将由你的子孙来统治属于我们的王国。” 刘陵笑了,眼睛眯起了月牙。“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梁啸面无笑容,庄重肃穆,如临大祭。 当晚,陈皇后在未央宫椒房殿设宴,为刘陵接风洗尘,为梁啸出征饯行。淮南王刘安,冠军侯梁啸自然在邀请之列,馆陶长公主和窦婴也应邀出席。席上,天子宣布了对梁啸的封赏,不仅增邑五千户,让梁啸成了万户侯,还将城东的那片瓜田的地契交给了刘陵。 馆陶长公主凑了一份礼,将长门园送给刘陵做别院。窦婴也送了一份礼,将渭河畔的三百亩良田送给刘陵作菜田。 梁啸谢恩,并提出了几个要求。 其一:调在雁门、五原任职的谢广隆、郭武随行。他们是不可多得的骑战将领,对西域也熟悉,有他们做帮手,很多事不需要他亲自负责。 其二:安排熟悉西域情况的人出任河西、羌中各郡太守。河西走廊和羌中道是联通西域和大汉的生命线,必须确保安全。在可能的情况下,最好安排卫青或者李椒这样的年轻将领镇守河西,以便在战事不利的情况下直接调河西驻军参战。 其三:允许他在长安招募游侠儿。这一次要对付的是悍匪,面临的困难难以想像,如果没有强烈的立功欲望很难坚持到底。这种时候,自愿应募、武艺精湛,而且更具有亡命徒精神的游侠儿比被动服役的士兵更适合。 天子答应了。 梁啸最后提出一个要求:请天子派一个近臣做监军使者,负责与长安的联络。 天子有些不好意思。梁啸提这个要求,无疑是希望他放心,按理说,为表示互相信任,他应该拒绝才对。可是,他又不愿意放弃这样一个机会。如果没有一个信得过的人在梁啸身边,他的确不太放心。 斟酌再三,天子决定派徐乐随行,出任监军使者。徐乐为人忠厚耿直,有大局观,虽然对梁啸多有维护,却是出于公心。私下里,他从来不和任何人接触,当然也包括梁啸在内。让他出任监军使者,既能表示对梁啸的信任,也能让他放心,相信徐乐不会被梁啸收买。 梁啸满意地接受了。他举起酒杯,信誓旦旦的向天子表示,一定不负圣恩,平定西域。 梁啸委托刘安印了一份招募书,招募两百擅长骑射的游侠儿,一下子掀起了一股热潮,无数游侠儿涌到冠军侯府应募,人山人海,将未央宫和戚里之间的大街挤得水泄不通。 之所以这么热情,和梁啸本人的赫赫威名分不开。不管梁啸愿不愿意,他都已经成为游侠儿们心中的偶像,不少人在他的激励下走上战场,能有机会和他本人并肩作战,自然不肯轻易放过。 另一方面,也有梁啸开出的优厚条件有关。 除了由朝廷提供最好的装备、马匹之外,梁啸给每个选中的游侠儿支付二十金的预付款。这二十金不是给游侠儿本人,而是付给游侠儿的家属,家不在长安的,则由朝廷安排专人送到。对达官贵人来说,二十金是小意思,可是对于普通人家来说,二十金足够一家五口人生活十年。要知道一户普通家庭的所有家产加起来能有四五金,就有资格做官了。很多百姓的全部家当算在一起,也不过一两万。 梁啸说得很清楚,这二十金是买命钱。拿了这二十金,你们的命就是我的。从现在开始,每活一天都是你们赚的,如果能活着从西域回来,得一官半职,那你们就真的赚住了。 即使梁啸说得很可怕,可是游侠儿们却不怎么当回事。生与死,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至少没有梁啸想的那么重要。轻生死,重然诺,这一刻表现得非常明显。明知一去就是数年,生还的机会有限,还是有很多人为了一个名额而你争我夺,甚至不惜拔刀一战。 梁啸用了五天时间,从数千名游侠儿中挑选了二百人,加上一百亲卫骑和徐乐、巴图等人的随从,共三百五十余人,辞别了长安,踏上了征程。 二月初,梁啸赶到了武威,等到了已经在这里等候的谢广隆和郭武。 几年没见,谢广隆和郭武看起来都有些沧桑。梁啸很奇怪,这两人因功升职,一个是雁门尉,一个是五原令,都是千石级的官员,怎么看起来这么落魄。 梁啸一问,谢广隆就倒起了苦水。 他是雁门尉不假,可是现在匈奴人都被赶到了阴山以北,雁门没什么硬仗可打。没仗打,就没有战利品,没有奖赏。没有战利品和奖赏,就只能靠俸禄生活。千石俸禄,还要养部曲,哪里够花。他在西域的时候喝的都是上等西域葡萄酒,现在他已经连葡萄酒的味道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一听说梁啸要去西域,他立刻赶来了。 郭武的情况也差不多,和平时期的生活不适合他,他宁愿回到危机四伏的战场上。 梁啸本来还担心谢广隆、郭武有厌战心理,听了这话,如释重负。看来有些人天生就是战士,让他过舒服的日子,他还不乐意呢。 “既然如此,那我们一起去西域,和乌单分个高下。” 第581章归来 重走河西路,梁啸感慨颇多。 上次他回来的时候,中途遇到匈奴人堵截,不得已,只能取道羌中。有的羌人很好客,有的羌人却心怀歹意,只是他防范得严密,这才没有遇到什么麻烦。 这一次西行,河西路已经完全被汉军控制,沿途看到的羌人数量大减。只有那些一开始就依附汉朝,并且在曹时征羌时立下战功的部落才有机会生活在河谷地洲,看到梁啸一行,不管是认识还是不认识,他们都非常友善。 沿途驻守的汉军听说梁啸过境,要重回西域,更是热情接待,迎来送往,恨不得和梁啸同行。一路走来,徐乐与梁啸形影不离,见识了梁啸在将士心目中的地位,颇为感慨。 梁啸却没时间感慨。他开始了部队的整合训练。除了原有的一百多希腊少年组成的骑士之外,他现在又多了两百在长安招募的游侠儿,谢广隆、郭武也分别带来了数十骑士,徐乐、巴图也有一些侍从,全部加在一起,有四百多人。 梁啸要求这四百多人全部参与训练,连徐乐、巴图都不例外。不需要他们亲自杀敌,但是骑术必须精熟。一旦交战,他们必须跟得上骑士的度,不至于掉队。 梁啸原以为徐乐会是个困难,没想到最先出现问题的居然是巴图。 巴图在长安呆了几年,虽然马还是经常骑,但是他养尊处优得太久,大腿上全是肥肉,已经不适应这种长期在马背上颠簸的生活。仅仅几天,大腿就磨破了,鲜血淋漓。 巴图打了退堂鼓,想以自己的身份为掩护,退出训练。梁啸对他说,你要退出也可以,直接退到长安去,继续做你的人质。月氏从此与你无关,你也没资格做月氏王。月氏是马背上的民族,从来只追随强者,你为什么得不到部众的尊敬,就是因为你没有阿留苏强大。 现在,阿留苏战死了,他的灵魂可以升入天堂。你如果连这点苦都吃不下去,将来最好下地狱,免得被阿留苏嘲笑。为了保险起见,死之前最后在脸上割几刀,万一碰到阿留苏,他也认不出来。 巴图被梁啸说得面红耳赤,激起了潜伏的血性,咬着牙,继续训练。 徐乐的情况比梁啸预期的好一些。他来自燕国,对骑马并不陌生。接到诏书,得知将与梁啸同行,从离开长安的那一天起,他就有意识的训练骑士,早就过了最艰苦的时期。当大腿上的肌肉变得结实起来,他已经能够顺利地跟着骑士们一起奔驰了。 至于游侠儿,更不用梁啸担心。这些家伙本来就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人,骑兵击剑都是家常便饭。他们也知道这次西域之行面临的是一场恶战,稍不留意就会送命,知道这时候多流汗,是为了将来少流血,所以不用梁啸催促,他们就自已加量,苦练骑射和战术配合。 梁啸再次起用谢广隆和郭武二人作为正副骑将,统领这两百游侠儿。他自己则和身边的侍卫研究对付乌单的办法。 乌单不仅有一张射程远达两百步的硬弓,身边还有近百擅长骑射的佣兵、马贼,这简直就是当初梁啸的加强版。一直以来,梁啸就是凭借着这种豪华配置驰骋沙场的,现在,他面临着一个更强的对手,如果不做充分的准备,他没有一点胜算。 梁啸的准备分成两个部分: 一是加强他自己和五名神箭手的箭术训练。在短期内有质的飞跃不太可能,但是他们需要提高训练强度,让自己保持较好的竞技状态。在长安的时候虽然也没闲着,毕竟不如在战场上全身心的投入。他必须在遇敌之前调整过来,以免措手不及,遭受重创。 二是调整武器装备。乌单手中的地弓射程过了一般的弓,比梁啸手中的黑弓还要多几十步,如果不解决射程劣势,他们会一直处于被动挨打的局面。好在汉军有弩这种大杀器,射程根本不是问题,问题是目力所限,没有人能够在两百步以外保证命中率。 强弩都是覆盖式打击,很少用于单兵狙击。即使是李广这样的名射手,也是在列阵防守时才会使用强弩狙杀对方将领,要在飞移动的战马上使用强用强弩,不管是上弦还是射击,都是一个很难解决的问题。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梁啸有两个思路:一是用人数优势弥补度劣势。他准备了五具射程二百四十步的六石弩,交给二十名亲卫使用。这些亲卫都是他从江都带来的儿时伙伴,忠心无虞,而且接受过桓远、钟离期的严格训练,对弩的使用并不陌生。 另外一个办法就是打造一种新式武器,既要有弩的射,又要有弩的射程。这个艰巨的任务就交给了邓国斌。邓国斌跟随刘陵,一路从庐山赶到长安,现在又跟着梁啸赶往西域。一路上,他是唯一一个不用参与格斗训练的人,他的任务就是熟悉各种弓弩,然后设计改进方案。 邓国斌提出了一个颇有创意的想法,他想用滑轮组来改善弩上箭难的问题。滑轮组可以省力,这一点已经被证明,如何应用到弩上来,就成了他现在考虑的核心问题。 技术改进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即使邓国斌对机械和弩都有着过人的造诣,新弩的制造依然步履维艰。好在梁啸也没指望他立刻拿出来,他将更多的精力放在训练弩手上。五具六石弩,如果配合默契,应该足以平衡掉乌丹的射程优势。 在部署了一系列的训练任务之外,梁啸本人也开始了强化训练。 经过几年的导引术练习,不论是听力还是射艺,他都已经达到了一个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但他一直没能达到桓远所说的射声士境界。他现在的水平也就比桓远略好一些,七八十步之内,即使是最轻微的脚步声也难逃他的耳朵。百步之外的活动目标,他能应声而射,命中率八成以上。 如果没有乌单的出现,这样的射艺已经足以称雄当世,连桓远也认为他已经没有对手。只可惜,他的目力却没有这么高明。百步之外的树叶,他是看不到的,百步穿杨终究也是传说。而听力的分辨率显然不如视力,百步之外的人形目标,他能射胸口,特别有把握的时候可以射头部,再精准就难了。 他遇到了瓶颈,现在还遇到了一个强劲的对手。两者相加,并没有让他丧失信心,反而激起了斗志。 他以前所未有的努力苦练,一如当初刚到这个世界。 离开了长安,不用再绞尽脑汁的揣摩天子的心思,他也真正的沉下心来,一心对付乌单。 时间就在艰苦的训练中悄悄流逝。四月末,梁啸一行到达星星峡。 星星峡可以算是河西走廊和西域大漠的分割点,出了星星峡,有两条商道:一条商道向北,沿大漠北缘西行,可以到蒲类、车师,另一条商道向南,进入大漠,直奔楼兰。 梁啸进行了最后一次休整,并派人联系到了小月氏都尉马奇。 几年不见,马奇的胡须又白了几分,精神也不太好。看到巴图的那一刻,马奇泪如雨下。“小王子,你可回来了。你再不回来,葱岭以东就没有月氏了。” 梁啸很不解,拉着马奇细问,这才知道,西域的情况已经恶化到了难以想像的地步。 天狼射杀阿留苏,威名大震,大漠之南诸国慑于他的威名,不得不向他表示臣服,就连月氏人都出现了分裂,至少有一大半人投降了天狼。马奇派人向李舒昀、李当户求援,但二李兵力不足,不敢轻举妄动。汉军示弱,天狼的气焰更加嚣张,现在不仅是漠南,就连漠北都有人向他示好。 月氏人群龙无,如果巴图再不回来,葱岭以东的月氏人不是成为天狼的部属,就是被天狼杀死。 “小王子,你一定要杀了天狼,夺回太子的级,为太子报仇。” 巴图的脸僵住了。杀天狼?他哪有这本事。他尴尬的笑了两声,把求助的目光转向梁啸。 马奇见了,暗暗皱眉,失望之色溢于言表。 梁啸看在眼中,知道巴图这货是个二世祖,指望他杀天狼是不可能的。不过,正因为巴图不像阿留苏那么强悍,他才有机会利用巴图控制月氏人。 “都尉,你放心,这次我奉诏护送王子归国,不杀天狼,绝不离开。” “那可太好了。”马奇如释重负。“我想来想去,能够对付天狼的,也只有君侯了。” 梁啸毫不谦虚地点点头。这时候不是客气的时候,月氏人士气已经快到崩溃的地步了,他必须给他们打上几针强心针,先稳住局面再说。 “我有两件事,想委托都尉。” “君侯,你说。” “第一,帮我给各部落送信,就说我梁啸回来了,我大汉不会放弃西域,只会加强对西域诸国的保护,请他们放心。第二,帮我打探天狼的老巢,我要先找他较量一番,看看他究竟有什么门道。” 马奇沉吟半晌。“君侯,天狼来去无踪,我们很难搞清楚他在哪里,而且大漠里人迹罕至,就算找到了他,也无法及时传递消息。不过,我倒有一个主意,也许可以让他来找你。” “你说。” “天狼杀了我们太子之后,将他的级砍了下来,派他手下的大将伊乌尔四处巡视。如今伊乌尔就在南山。如果你杀了他,天狼自然就知道你来了。” “好。”梁啸几乎不假思索,一口答应。 马奇却显得有些迟疑。“君侯,对方可是人多势众,大概有两千骑,伊乌尔是天狼的亲信,箭术也非常精湛。我们几次想把太子的级抢回来,都没成功,反而损失了不少人手。” “两千骑而已。”梁啸摆摆手。“没关系,你带我去,找一些熟悉地形的人给我做向导就行。如果你能帮我安排一些辎重,我将感激不尽。” “这是自然。”马奇见梁啸信心满满,精神也振奋起来。“我派人通知各部落,请他们给君侯准备粮草,绝不会让君侯饿着肚皮作战。” 梁啸满意的点点头。 马奇心满意足,带着人去了。梁啸写了一封信,让马奇安排人送给东方朔,宣告自己的归来。 经过几天的追击,在马奇的带领下,梁啸找到了伊乌尔。 在马奇大张旗鼓的宣传下,伊乌尔已经知道了梁啸的到来。与其说是梁啸找到了他,不如说是他找到了梁啸。作为乌单曾经的亲卫将,作为乌单陷入绝境时的唯一追随者,他太清楚乌单有多恨梁啸了。 如果能抓住梁啸,乌单赏他一个国都是有可能的,所以伊乌尔不仅没有逃,反而严阵以待。他派人给乌单送信,梁啸来了,我将砍下他的头颅,献与大王,作为你重建浑邪部的祭旗之物。 伊乌尔很有信心,甚至不阻止附近的部落来观战,他就是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击败梁啸,彻底击垮这些不甘心诚服的部落。阿留苏的级无法实现的目标,梁啸的级也许可以实现。 一个午后,一座无名山岭下的绿洲上,梁啸与伊乌尔正面相遇。 两千余骑在伊乌尔身后展开,队形比较松散。来自各族的骑士们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有的横坐在马背上,有的双手抱头,打量着远处的汉军。虽然四月末的天气还算凉爽,可他们依然不愿意穿上甲胄。双方兵力悬殊,很多人认为这一战根本不可能生,就像以前一样,汉军会不战而退。 伊乌尔也是这么想。与普通骑士不同的是,他不愿意让梁啸全身而退。他要抓住梁啸。 苍凉的号角声响起,伊乌尔下令两翼的骑士先行动攻势,截断梁啸的退路。 马蹄声渐渐响起,各有五百骑从左右两翼杀出,远远的绕了一个圈子,向梁啸的左右包抄过去。 看到这一幕,梁啸狂喜,重回西域第一战,他不仅要胜,而且要胜得漂亮,否则不足以提醒那些观战的部落大汉的存在。以少胜多,而且要胜得漂亮,当然不是一个容易的事,可是伊乌尔的轻敌给了他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让他看到了希望。 梁啸暗自庆幸,看来上苍还是关照我的,送来了这么一个重要却不够聪明的对手。 他故作不屑地冷笑了一声:“看来我大汉的战刀久不出鞘,这些胡虏好了伤疤忘了疼,忘了谁是猎手,谁是猎物。李当户、李舒昀不作为,那就由我们来打醒这些蠢货,让他们看看谁才是西域的主人。” 梁啸拔出天子所赐的玉具剑,向前一指。“击鼓,击杀伊乌尔!” “击杀伊乌尔!”谢广隆举起手中的长矛,在空中轻轻摇晃。战马撒开四蹄,向前奔驰而去。 第582章简单粗暴 看到梁啸率部迎着伊乌尔而去,在远处山岭上观战的马奇吓得面色煞白,后悔莫及。 王子巴图危矣! 本以为梁啸百战百胜,是个传奇人物,汉军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只要战术应用得当,这一战应该有取胜的机会,这才让巴图随梁啸出战,搏一个勇武之名,也好统领月氏残部,重振旗鼓。哪想到梁啸居然如此鲁莽,什么战术也没有,直接冲了过去。 这无疑是取死之道。且不说从两翼包抄过来的骑兵一旦追上他们,必然是掩杀之势,就说梁啸的正对面伊乌尔的本阵还有一千骑士,不仅两倍于汉军,而且是最精锐的骑士。梁啸要想击败他们,肯定要付出相当的代价。一旦受阻,再被包抄的骑兵追上,前后夹击,必死无疑。 马奇懊丧不已,却无可奈何,只得下令部属集结,准备战斗。他不能看着巴图死在面前,明知不敌,也必须出击。 这大概是月氏在葱岭以东最后一战了,马奇心中充满悲壮。 就在马奇拔出战刀,准备出击的时候,一个亲卫惊喜的叫住了他。“都尉,你看!” 马奇沿着亲卫的手指看去,却看到了令人惊喜的一幕。 梁啸等人已经突破对手的阻击,与伊乌尔正面相对。在他身后的草地上,横七竖八的躲着许多骑士,数不清的无主战马在战场上轻驰、驻立,茫然的嘶鸣声,呼唤着自己的主人,却得不到回应。 虽然隔得远,看不清具体的情况,但是从汉军的阵型来看,汉军的损失应该很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不仅如此,他们的阵型也依然严整,仿佛那些倒地的对手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他们一往无前,越跑越快,冲向伊乌尔。 反观伊乌尔,他似乎根本没有预料到这种情况,战马还没有加,身后的亲卫也乱作一团,旌旗乱舞,号角交鸣,战马互相冲撞,一片混乱。 “怎么会这样?”马奇又惊又喜。 “不知道。”亲卫咽了口唾沫,又说道:“伊乌尔派出了四五百骑迎战,可是这些人可能还没反应过来,根本没挡住汉军,汉军就这么直接冲了过来。哦,也不对,他们应该射了一阵箭,外围还有过接触,然后……然后那些人就倒在地上了,汉军就冲过去了。” 马奇狠狠瞪了语无伦次的亲卫一眼,自责不已。他只顾着整合队伍,居然错过了这么精采的一幕。他一边盯着战场,凝神细看,生怕再漏过一个画面,一边大声命令所有的骑士都看清楚一点,看看汉军是如何作战的,看看巴图王子表现如何,是不是够英勇。 隔着千余步,哪里能看得清巴图在哪儿。不过,巴图此刻已是汉军的一员。汉军的表现就是巴图的表现,汉军作战勇猛,巴图就足够英勇。不英勇也没关系,他身后有英勇的汉军,英勇的冠军侯就行。 梁啸不知道观战的马奇是什么心态,但是他大致能猜得到这些人在想什么。他莫名的想起了巨鹿之战,项羽面对数倍于已的秦军精锐时,其他诸国的军队就是如此作壁上观,最后成就了项羽的赫赫威名。战斗结束之后,他们只能匍匐而进项羽的大帐。 他不是项羽,没有项羽的绝世武功,但伊乌尔也不是王离,这两千杂胡骑兵也不是精锐的长城军团。这是送给他的一份礼物,他没有道理不收。 虽然还隔着两百多步,但是他已经看到了伊乌尔的惊慌。 伊乌尔派出了四五百骑来阻击,希望用这些人挡住他的脚步,甚至将他困住,等包抄的骑兵回援。三倍的兵力合围,按理说也是很稳妥的战术。可是伊乌尔低估了他的实力,犯下了致命的错误。 他虽然只有四百多骑,可是这四百多骑无一不是精挑细选的勇士,再加上装备、马匹的优势,他们完全可以藐视任何同等数量的对手,更何况是这些装备简陋,毫无准备的杂胡骑兵。当进入射程,双方开始互射的时候,好多杂胡骑兵甚至还没将箭囊调整到合适位置。 梁啸和火狐等人同时射击,先给了这些杂胡骑兵迎头痛击,数名看起来比较精悍的骑士中箭落马,原本就不算整齐的冲锋阵型被打掉了最锋利的部分,更加混乱。紧接着,谢广隆迎着零星的箭矢冲到这些骑士的面前,乌兹铁打造的矛头再一次品尝鲜血的美味,轻而易举的撕开了他们的阵线。 四百多骑士,一千多匹战马,蜂拥而入,瞬间将这些仓促迎战的杂胡骑兵杀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 一个杀气腾腾,有备而来,一个轻敌疏忽,仓促应战;一个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一个甲胄不全,乌合之众;双方一接触,高下立判。杂胡骑兵遭到了汉军的无情践踏,死伤惨重。汉军却像是刚刚闻到血腥味的战狼,战意高涨。 他们在梁啸的率领下,义无反顾的杀向伊乌尔。 伊乌尔大惊失色,战局的展大大出他的想象,他安排的两个战术全部落空,没有一点作用,梁啸仿佛突然间就站在了他的面前,而他却还没有做好战斗的准备。 伊乌尔本能的尖叫一声:“冲锋,准备战斗!”一边喊着,一边擎出了自己的弓。 跟随乌单隐居深山数年,他也练就了一手好箭术,虽然不如乌单那么强大,也没有地弓那样的硬弓,但是他的箭术也堪称神箭手。乌单射杀阿留苏之后,将阿留苏的弓赏给了他,他如虎添翼,除了乌单之外,他自信可以射杀任何对手。 包括梁啸。这也是他急不可耐地要与梁啸对阵的原因。 可是,当梁啸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却现自己还没有准备好。他的战马还没有跑起来,他的双臂还没有活动开,平时用惯的弓,居然一下子没拉开。 就在伊乌尔急得冒汗,深吸了一口气,准备再拉一次的时候,谢广隆已经杀进了他的战阵,而冲在前面的梁啸也射出了必杀的一箭。 箭枝破风而至,伊乌尔只觉得眼前的空气一阵扭动,一枝羽箭就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想躲,却来不及反应,只能勉强低下了头,希望能躲过要害。 “噗!”一声脆响,羽箭射穿了他的头盔,从前额射入,从后脑射出,红的血,白的脑浆从乌兹铁打造的锋矢上滑落,阳光照亮了锋矢,像梁啸充满讥诮的眼神。 一百二十步外,乱军之中,梁啸一箭射杀了伊乌尔。 伊乌尔的亲卫尚未反应过来,眼睁睁地看着伊乌尔摔落马下,鲜血从头盔里溢了出来,一命呜呼。 片刻之后,数十枝羽箭射到,还没从伊乌尔的突然死亡中回过味来的亲卫纷纷中箭落马,跟着伊尔尔踏上了死亡之路,继续保护伊乌尔。 伊乌尔及其亲卫、传令兵先后被射杀,指挥中枢被摧毁,剩下的杂胡骑兵顿时乱了套。看着奔驰而至的汉军,离得近的仓促应战,离得远的干脆拨转马头,准备逃跑。 汉军以谢广隆为锋,势如破竹的杀到了伊乌尔的中军,谢广隆挑起伊乌尔的尸体,抛到空中,一个骑士挥起战刀,一刀剁下了伊乌尔的级。紧接着,有人撕掉了伊乌尔的战旗,挑在矛尖,高高举起。 看到伊乌尔的级和战旗,汉军士气如虹,伊乌尔部下的杂胡骑却大惊失色,纷纷勒住了战马,惊慌的四处观望,有的甚至跳下战马,扔掉武器,举起双手投降。他们本来就不是伊乌尔的旧部,只是迫于乌单和伊乌尔的实力不得不屈服,现在形势不对,伊乌尔又战死,他们自然不会继续为伊乌尔卖命。 梁啸一声令下,汉军骑兵冲出伊乌尔的乱阵,冲向远处的山坡。借着坡势,他们放缓了度,缓缓停在半山坡上,掉头马头,看着追击而至的敌人,重新列阵。 奉命包抄的一千骑兵追到山脚下,看着山坡上杀气腾腾,准备重新开始冲锋的汉军骑士,失魂落魄。他们一路追击,没能追上汉军,却亲眼目睹了汉军是如何摧枯拉朽的击溃伊乌尔的。如今伊乌尔已死,他们不知道何去何从。 看着茫然无策,慌乱如小儿的敌人,汉军骑士忍不住放声大笑。 这一战赢得痛快。即使是那些跟着谢广隆、郭武在北疆征战多年的老兵也没想到这一战会胜得如此轻松。面对三四倍的敌人,他们居然一击而胜,轻松得难以想像。 谢广隆夹着长矛,拨转马头,冲着阵中的梁啸大叫道:“君侯,还是跟着你打仗痛快,爽!” 梁啸举起手,向谢广隆示意,对身边的巴图说道:“王子,还紧张吗?” 巴图抹去脸上的鲜血,兴奋莫名。“不紧张了,跟着君侯作战,没什么好担心的,跟着往前冲,抡刀砍人就行了。” “哈哈哈……”梁啸大笑,伸手拍拍巴图的肩膀。“你记住,有我大汉为你撑腰,所有的事都不是事。” “好,我记住了。”巴图连连点头。 “好了,现在该你挥了。我刚才看到了伊乌尔用的弓,好像是阿留苏当年仿制的人弓,你去将它取来,再加上阿留苏的级,你这月氏太子的位置就算坐稳了。” “多谢君侯!”巴图躬身施礼,催马出阵,带着自己的数十亲卫向前奔驰而去。 梁啸给谢广隆打了个手势。谢广隆会意,带着骑兵,夹侍着巴图,再次加,奔下山坡。 梁啸命令传令兵吹响号角,再次起冲锋的命令。 汉军骑士轻踢战马,鱼贯下山。他们借着坡势,越跑越快。马蹄踢碎草皮,踏破地面,掀起了一道洪流,卷起一道惊雷,势不可当的向山坡下的敌人杀去。 山坡下的杂胡骑虽然还有千人,可他们全无斗志,看到汉军再次杀下来,在短暂的犹豫之后,他们迅做出了决定,拨转马头,避让到一边,有的干脆跳下战马,举手投降。 巴图在谢广隆等人的保护下,一路奔驰,几乎没有遇到任何真正的抵抗,就再次回到了伊乌尔的中军。他跳下马,找到了阿留苏的弓和级,抱在怀中,看着阿留苏只剩下骷髅的级,忍不住放声痛哭。 “王子,现在不是哭的时候。”谢广隆提醒道:“立刻戴上太子的头盔,拿起太子的弓,你现在就是月氏太子了。” 巴图如梦初醒,连忙换上阿留苏的头盔,拿起阿留苏的弓,重新跨上战马,继续追杀溃逃的敌人。 远处,马奇听到了号角声,看到了冲锋在前的巴图战旗,看到了冲锋在前的巴图,禁不住热泪盈眶。虽然他看不清巴图的脸,可是他有一种感觉,阿留苏又回来了。 “杀……”马奇拔出战刀,厉声长啸。“追随太子……” “追随太子……”月氏残部热血沸腾,纷纷拔出战刀,猛踢战马,跟着马奇站下了山坡。他们越跑越快,渐渐赶上了巴图,包围了巴图。 “太子,我们来啦……”马奇冲到巴图身边,兴奋的大叫道。 这一刻,巴图感觉到血液中有一种熟悉的情绪在涌动。在此之前,他只能羡慕的看着兄弟阿留苏被无数的勇士簇拥着冲锋陷阵,从来没有想过来自己也会有这一天。现在,这些不肯向强敌低头的月氏勇士自的聚集在他身边,愿意追随他,让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强者的荣耀。 “杀……”巴图举起战刀,再次加。 “杀……”马奇紧紧跟随。 “杀……”数百月氏骑士挥舞战刀,齐声怒吼,追亡逐北。 梁啸放缓了脚步,在战场上来回轻驰,像是雄狮在巡视自己的领地。无数骑兵跪倒在地,不敢仰视。 远处的山坡上,观战的部落领们面无人色,他们三三两两的走下山坡,来到梁啸的面前,躬身拱手,向梁啸表示臣服,向大汉表示臣服。 梁啸挺起了胸,徐乐挺起了胸,所有的汉军将士挺起了胸,坦然地接受这些部落领敬畏的眼神。 “我要上书天子,为君侯和众将士请功。”徐乐说道。 第583章死敌 月朗星稀,松涛阵阵。 虽然已经是四月末,在中原已经是夏天,可是南山脚下依然很凉爽,夜晚更是如此。山风似乎夹带了山顶的积雪,吹得人遍体生寒。 徐乐伏在案前,和马戎等一起,按图索骥,将俘虏按照族别标注出来。马戎曾经跟着枚皋走遍羌中,足迹远及西域,并亲手绘过图。案上铺的帛书地图就是他绘制的。即使如此,对楼兰以西的诸国位置,他还是不太拿得准。 “监军,这些俘虏是不是说谎了?”马戎直起腰,一边扭着脖子,一边说道。 地图上,表示来自乌孙、姑墨一带的小旗占了总数的三分之一。徐乐双手扶案,眼睛盯着那些小旗,摇摇头。“这是交叉盘问得出的结果,应该是真实的。看来,乌孙在这里面起了不少作用。怪不得东方朔、李当户不敢轻举妄动。” 马戎吃了一惊。“监军的意思是说,天狼的背后有乌孙王在撑腰?” 徐乐点点头,露出一丝轻蔑的笑容。“若非如此,天狼又怎么可能展得如此之快。乌孙王后是天狼的姊姊,她要支持天狼是情理之中的事。乌孙王只要装聋作哑,装不知道就行了。万一事,东方朔也不能和他翻脸,只好接受他的解释。” 马戎倒吸一口凉气。他看看徐乐,赞了一声:“监军果然眼光独到,怪不得梁君侯要请你做监军。” 徐乐笑笑。梁啸和天子之间的事,不宜让太多的人知道,马戎有这样的想法,他乐见其成。他四处看看。“梁君侯呢?” “正在接见各部落的领。”马戎感慨万千,骄傲溢于言表。“看到那些部落领毕恭毕敬的样子,就是吃再多苦,也是值了。” 徐乐目光一闪,若有所思。 梁啸高坐在大帐中,端着酒杯,不时的浅呷一口。他喝得很少,对喜欢豪饮的部落领来说,他这么做实在不够尽兴,也有些失礼。但是没人敢计较他,甚至没有敢抬起头看他一眼。不管梁啸喝多少,哪怕他只是端起酒杯示意一下,他们也觉得很有面子,心满意足的退下去。 巴图坐在梁啸左手边,同样承受了部落领们的敬意。他腰杆挺得笔直,不苟言笑。梁啸如何对待这些人,他就如何对待这些人,而且从头至尾说的都是汉话,俨然以汉人自居。 马奇觉得不妥,可是他现在的心情非常好。王子归来,一战夺回了阿留苏的级和弓,月氏人赢回了尊严,也拥有了新的核心。现在人心稳定,士气旺盛,就等着再建新功。对梁啸和巴图的傲慢,他虽然有些意见,却不能反对,只好尽快活跃气氛,不住地与人喝酒。 马奇很快就喝多了,被人抬了下去。没有了马奇做润滑剂,大帐里的气氛立刻不自然起来。部落领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应对。 梁啸放下酒杯,轻咳一声。部落领们齐唰唰地把脸转了过来,躬身听命。 “诸位,我在西域呆过一段时间,知道这里条件艰苦,生存不易。你们实力有限,面对天狼这样的对手,若不低头,就只有灭亡。” 部落领们松了一口气,齐声道:“多谢大人宽容。” “之前我大汉一心对付匈奴,重心放在漠北,对诸位保护不周,这才让天狼钻了空子。现在我来了,从现在开始,诸位的安全就有了保障,可以安心生产了。” “多谢大人,我等愿意奉大汉为宗主,遣质子入朝,年年进贡。” “甚好。不过你们放心,我大汉物阜民丰,在乎的是你们的心意,不会贪图你们那点贡品。具体的事宜,届时自会有人和你们商议,你们也可以先问问巴图太子,问问他长安有多大,我大汉又有多强。” “喏。” “好了,我还有军务要处理,就不陪诸位了。太子,你陪他们多喝几杯。” 巴图长身而起,躬身领命。“君侯放心吧,我会将大汉的盛德告知他们的。” 梁啸微微颌,起身离开。谢广隆、亚历山大等人纷纷起身,护着梁啸走了。巴图坐了正席,咳嗽一声:“诸位,你们想必也听说了去年冬天的那场战事。你们可知道大汉在进行这场战事的时候,都生了一些什么事吗?你们可知道,右贤王是被多少汉军打败的吗?” 梁啸回到中军大帐,马戎立刻迎了上去,梁啸解了大氅,坐在案前。“徐君,有什么收获?” “和你之前猜的差不多,有乌孙人在背后支持天狼。” 梁啸哼了一声,捻着手指。“徐君,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不用着急了。当务之急是征兵,你去和各部落谈一谈,让他们将最精锐的战士交出来,再提供足够的战马。武器甲胄就免了,这些技术暂时不能外泄,还是请郭文斌在敦煌打造。眼下先用我们的备用器械来装备他们。” 徐乐连连点头,一一记录在案。 “还有一件事,我想和徐君商量一下。” “你说。” “这些部落大多没有文字,语言也不同,相互之间都要靠通译来传话。我觉得这样很不方便。徐君,你看能不能带几个识文断字的将士建一个流动的学校,教他们读书写字,至少那些从征的战士要能听得懂我们的话,看得懂我们的文书。” 徐乐眼睛一亮。“君侯的意思是以文化之?” “差不多这个意思吧。现在是战时,只能简单一点,等安定下来,我们再招募一些游士,让他们深入各部落的牧区,做一个文化使者,将我大汉的文化传播到四方。如此,三十年后,这些部落的大多数人都说汉话,写汉字,自然会对我大汉有所认同。” “好主意。”徐乐一拍大腿,喜形于色。“我立刻上报朝廷,天子一定会答应。” “这件事恐怕还不能由朝廷一手包办。”梁啸托着腮。“这里太苦了,要招募到那么多既有学问,又肯吃苦的学者可不容易。我考虑,也许将从军历练当成一种考核,激励更多的人投身边疆。俗话说得好,文武并用,只有我们这些武人,用武力征服,是远远不够的,还要你们这些有学问的人配合才行。” 徐乐抚掌而笑。“君侯此言,深得我心。” “那这件事就托付给徐君了。动嘴的事,你来。动手的事,我来。” “好,一言为定。” 雪山之下,天狼谷。 乌单眼神阴冷,一手摸着刀环,一手轻轻叩击着大腿,盯着风尘仆仆的溃兵,一声不吭。单调而沉闷的叩击着一下接着一下,仿佛叩击在溃兵的头顶,吓得他匍匐在地,连大气都不敢出。两个衣衫半解的羌女跪在一旁,噤若寒蝉,花容失色。 伊乌尔战死,阿留苏的级和弓落入巴图手中,征服月氏残部的计划全部落空,这些都不足以让乌单动气。在深山隐居几年,他苦练的不仅仅是力量和箭术,还有心志。 但是,听到梁啸的名字,却让他古井一般的心境掀起了波澜。虽然只是一些涟漪,却打破了平静。 浑邪部由一个强大的部落衰落至此,都是梁啸一手造成的。现在他又回来了,而且一出手就杀死了伊乌尔,破坏了大好局面。 伊乌尔这个蠢货!乌单恶狠狠地骂道。 挥手斥退了溃兵,乌单起身,离开了大帐。他连卫士都没有带,独自走上了大营后的山路。 山路崎岖,越往上走越窄,渐渐的没有了路,乌单只能手脚并用,向上爬行。他就这么一个人爬了两个时辰,一直爬到雪线以上,站在一个隐蔽的山洞外。即使他在山中苦练多年,此刻也有些气喘吁吁。他在洞外远处停住,调匀了呼吸,这才来到洞前,跪倒在地。 “大巫师。” 洞里传来大巫师的声音。“爬进来吧。” 乌单真的是爬进了洞。洞口很小,乌单脱掉了外面的大氅才勉强挤进去。进了洞,他背靠冰冷的石壁,好半天才适应了洞内的黑洞,隐约看到了巫师的位置。 “你胖了。” 乌单尴尬地摸摸嘴。在山里的时候,他一心苦练,吃东西也只是为了营养,根本顾及不到口味,几年下来,身上连一丝赘肉都没有。出山之后,他战无不胜,征服了几十个大大小小的部落,每天好酒好肉供应着,岂能不胖。 “梁啸回来了?” 乌单吃了一惊,却又莫名的松了一口气。既然大巫师知道梁啸回来了,那她肯定有办法对付。“是的,梁啸回来了,杀死了伊乌尔,夺走了阿留苏的级和弓。” “你怕了?” 乌单犹豫了好一会,终究还是没敢在大巫师面前逞能。“大巫师明鉴,我的确没什么必胜的把握。” “论箭术,你们刚有所长。论心境,你之前在山里的时候还可以和他拼一拼,现在嘛,我看的确没什么把握。不过,最重要的不在这里。” “请大巫师明鉴。” “你再强,终究只是一个人。梁啸强,却不仅仅是他一个人,他身边还有无数人。”大巫师叹了一口气。“就算你能够战胜他,也无法战胜大汉。东方朔按兵不动,你就只能在南山一带称雄,无法控制天山。乌孙昆莫手握雄兵五万,也不敢轻举妄动,你又哪有机会。” 乌单沉默了良久。“那依大巫师的意思,我应该怎么办,难道要向梁啸投降不成?” “如果能投降,你早就投降了,又何必等到现在。”大巫师轻笑一声:“虽说汉人势大,这几年连战连胜,可是汉人也并非没有破绽。梁啸野心太大,汉人皇帝很忌惮他,派他来西域,未必没有让他送死的意思。你如果在杀了梁啸之后,就和汉人谈判,也许有机会重建浑邪部。” “那我如何才能战胜梁啸?” “这要看你自己了。”大巫师闭上了眼睛,半天没有出声。 乌单跪在对面,默默地等着,一动也不敢动。虽然他的膝盖很快就疼得无法忍受,又渐渐的冻得没了知觉,凉意侵入了他的腿,又侵入了他的腰,可他还是咬牙忍着。 洞中黑暗,不知时间。直到乌单觉得心都快被冰住了,大巫师才幽幽的说道:“行了,你可以走了。如果每天都能像这样修炼两个时辰,你还有一战的机会。大王,欲得惊人之技,必受非人之苦。上苍是公平的,没有人可以不劳而获。” 乌单如梦初醒,黑暗中,脸颊烫。他拜了两拜,转身出洞。 “还有,你以后不要再来了。”大巫师说道:“我的天命已尽,很快就要回赤山了。” 乌单愣了一下,转身再次拜倒在大巫师面前,泪水夺眶而出。 赤谷城。东方朔拉了拉熊皮大氅,面带微笑,走向猎骄靡和阿瑞堪。阿瑞堪的目光转了过来,和东方朔一碰,随即又垂下了眼皮,两只手不安的绞在一起。 猎骄靡笑容满面,远远地拱了拱手。“东方先生,你可有好久不来了。” “是啊,最近南山事比较多,脱不开身。” 猎骄靡眼神微闪。“南山的事处理得如何了,东方先生至此,想必天狼已经束手就擒。” 东方朔哈哈大笑,摇摇头。“捕狼这种粗事,哪是我该干的。我关心的都是关乎存亡的大事,小事自然要交给合适的人干。” “不知谁才是合适的人,李当户,还是李舒昀?” 东方朔笑眯眯地挤挤眼睛。“你再猜。” 猎骄靡想了半天,还是摇摇头。“我猜不出来。” “其实你应该猜得出来的。”东方朔笑得更加神秘。“这人是你的老对手,你们交手多次。当然了,他和天狼也不陌生,可以算是上是死敌。” 猎骄靡还在想,阿瑞堪却已经脸色大变。“你是说……梁啸?” “还是阏氏聪明。”东方朔歪歪嘴角,四处看看。“我专有的椅子呢,摆哪儿了,还不给我拿出来?” 猎骄靡脸色大变,阿瑞堪却应声道:“先生稍候,得知先生来,我已经派人去搬,马上就到。” 第584章威胁 阿瑞堪匆匆而去,东方朔似笑非笑的打量着猎骄靡。“昆莫一定以为我不可能再来赤谷城了,所以将我的椅子撤了,对不对?” 猎骄靡嘴里苦。他的确以为东方朔再也不会来赤谷城了,所以命人将那把大椅子砸了,没想到阿瑞堪违背了他的命令,悄悄地将椅子留了下来。他知道阿瑞堪对东方朔有意,也正因为如此,他才看那把椅子格外不顺眼。可是现在,得知阿瑞堪没有毁掉椅子,他更多的却是庆幸。 否则的话,一时之间,他到哪里去找这张特殊的椅子。 “先生这是哪里话,赤谷城永远有先生的座位。是先生总也不来,我看到椅子就伤心,所以命人收了起来。”猎骄靡赔着笑脸。“先生,梁啸……什么时候来?” “他直接去了南山。”东方朔漫不经心的说道:“我今天来,是有一件想请昆莫帮忙。” “先生请说,只要能做到的,我一定不推辞。” “梁啸说,天狼手中的那张弓可能就是你们得到的月氏三弓中的地弓,有这回事吗?这月氏三弓究竟是怎么回事,昆莫能不能为我解惑?” 猎骄靡眼神游移,吱唔不言。这时,阿瑞堪带着四个卫士,抬着东方朔的那张大椅子走了过来,和猎骄靡交换了一个眼神,笑眯眯地说道:“先生,你是准备在这儿说话呢,还是上天台去看雪景?” 东方朔看着猎骄靡,笑道:“我看昆莫满头是汗,恐怕是有些热了。还是去天台吧,那里凉快,既能欣赏雪山美景,又能澄心静气,免得心情烦闷,做出错误的决定。” 阿瑞堪听出了东方朔的言外之意,转身示意卫士将椅子抬去天台,又对猎骄靡说道:“既然如此,昆莫,你陪先生去天台,我先去安排一些酒席。先生许久不来,今天不醉不归。你们谈完了国事,我还有些小事要向先生请教呢。” 猎骄靡的脸青一阵红一阵,却不敢表露出来。他转身相邀。“先生请。” 东方朔摆摆手。“还是昆莫先走吧,这样说话方便。” 猎骄靡苦笑一声,只得走在前面,东方朔跟在后面。平地时看不出什么,等走上台阶,立刻显出了作用。猎骄靡高两个台阶,正好和东方朔差不多高,只是说话时要侧着身子,非常难受。可是相比于东方朔走在前面,他仰起头也只能看到东方朔的屁股,这已经不错了。 “先生,梁啸回来,可曾带来什么新的消息?” “有啊。去年我汉军两路出塞,斩十万。右贤王被李将军一万精骑打得头破血流,狼狈而归。” 猎骄靡脸色一变。他知道右贤王兵变的事,却不知道汉军只出动了一万精骑。这可有点夸张,汉军是强,可是什么时候骑兵也这么强了,居然能以少胜多,重创匈奴人。 “是那位号称飞将军的李将军吗?” “就是他,他还是李当户的父亲,你不会不知道吧?” “听说过,听说过。”猎骄靡心中打鼓。他虽然没和李当户交过手,却对李当户非常忌惮。当年右贤王侵入天山南麓,屠了龟兹,最后却被李当户挡在达坂,进退不得。乌单号称天狼,卷土重来,他本想响应乌单,可是李当户不为所动,固守交河城,他自问没有把握拿下交河城,这才没有动手。 如果不是李当户像一根钉子一样牢牢地钉在交河城,他何至于把东方朔放在眼里。 “还有其他的吗?” “当然有,平阳侯曹时率步骑四万,横扫河西,如今羌人俯,我大汉兵锋直抵星星峡,拓地千里,新立三郡,名为敦煌、酒泉、张掖。对了,敦煌太守你应该认识,他就是当年陪梁啸出使的郭文斌。” 猎骄靡哪里记得什么郭文斌,但是汉军控制河西,并且在河西设郡,对他而言绝不是一个好消息。如此一来,汉军离他就近了,一旦有需要,随时会杀过来。如果说李当户、李舒昀只是一根刺,那这些汉军就是悬在他头上的一把刀了。 一万汉军能打得右贤王灰头土脸,乌孙又算得了什么? 猎骄靡越想越紧张,两条腿有些不听使唤。东方朔见了,伸手扶住了他。“昆莫,你可得稳当些,这一步踏错了,可是会出大事的,说不定会连命都没了。” 猎骄靡又岂能听不出东方朔的威胁之意。他苦笑着推开东方朔的手,扶着栏杆,勉强站稳。“多谢先生提醒,我是该慢一点,急则易错。” 两人来到天台上,阿瑞堪还没有到。他们并肩站在栏杆边,看着远处白雪皑皑的雪山,一时无语。山风清凉,寒意入骨。猎骄靡不由自主的裹紧了身上的大氅,眼神忧郁。 他当然不会全盘接受东方朔的话,他会去派人查证。可是他同样清楚,东方朔一年多没露面,突然又来了,肯定是有了倚仗。别的不说,梁啸就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对手。他第一次来西域的时候,可只有十骑。这次来,总不会比上次还少吧。 乌单啊,希望你能战胜他。 阿瑞堪带着卫士赶了过来,请猎骄靡和东方朔入座,又摆上酒肉。他们边说边谈,东方朔很健谈,一边喝酒吃肉,一边畅谈大汉这几年的征伐战绩,听得猎骄靡、阿瑞堪心惊胆战。这些事,他们大多听过一些,但是不够具体,如今听东方朔原原本本的说来,才知道汉军在短短的几年时间内居然取得了这么大的成就。 “那汉朝皇帝有意对天山用兵吗?” “不会,太远了,而且又没什么可以耕种的土地,大片大片的沙漠,没意思。”东方朔放下筷子,拿起一根兽骨,剔了剔牙。“不过,我朝用玉甚多,玉器的供应必须保证,所以南山必须掌握在我们手中。像天狼这种流寇见一个杀一个,绝不会容他有立足之地。” 他抬起头,笑盈盈地打量着猎骄靡。“昆莫尽请宽心,我大汉朝的皇帝恩泽天下,不会抢你那一亩三分地的。你若是顺从,说不定还要赏点什么。以前以和为贵,每年都要赏赐匈奴人近亿钱帛,现在匈奴人被打残了,这些钱也就省下来了,随便分点给你,也够你吃的了吧?” 猎骄靡眉毛一挑,转怒为喜。“大国赏赐可遇不可求。不过,维护和平,我却不敢不从。先生,需要我乌孙做点什么吗?” “不用了,区区流寇,不值一提。有梁啸出马,天狼迟早变死狗。你若真有心,就准备准备,到时候派质子入朝,觐见我皇帝陛下吧。另外,沿途商旅的安全,你们要保证,如果保证不了,我只好请梁啸来了。”东方朔连连摇头。“唉,他现在富贵了,脾气也不太好,杀气太重。” 猎骄靡听得心惊肉跳。他给阿瑞堪使了个眼色,笑道:“那好,我现在就去安排。先生,你安坐,我去去就来。” 东方朔也不说话,猎骄靡起身离席,席间只剩下阿瑞堪和东方朔两人。阿瑞堪端着酒杯,离开了座位,来到东方朔的面前。东方朔哈哈大笑,伸手揽着她的腰,将她搂了过来。 “有什么问题,说吧?” “也没什么大事。”阿瑞堪脸色微红。“我就想问一下,你刚才说的有几分真,有几分假?” 东方朔就着阿瑞堪的酒杯喝了一口酒,又渡入阿瑞堪的唇中,逗得阿瑞堪面色潮红,气喘吁吁,这才说道:“没说的很多,假的却一句也没有。” “还有什么没说?” “天狼必须死,但是浑邪部可以活。”东方朔将阿瑞堪抱起,放在自己腿上,两人面对面。“你是浑邪部的公主,你可以选一个人继任浑邪王。不管是谁,都可以。” 阿瑞堪被东方朔戏弄得面红耳赤,心跳如鼓,却又舍不得离开,也不敢离开。“那……我弟弟行吗?” “只不是天狼,都行。”东方朔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暧昧。“你生的儿子也可以。” 南山下,一队骑兵从山坡下飞驰而过。离标靶尚有百步,弓箭手就举起了手中的弓,连续射出三箭。箭矢飞驰而去,射向用草扎成的假人。草人扎得很紧,箭只要射中,几乎都不会脱靶。 紧接着,骑兵策马奔到草人面前,挥起手中的战刀,劈向草人的头部和肩部。刀光一闪,草人中刀。 “中!”一个剃着髡头,却将剩余的头扎在起来,扎成一个汉式髻的羌人少年大喝一声,拿起笔,在旁边的木板上做了一个记号。 又一个骑士冲过,但是他挥刀慢了一些,刀离草人的背还有数尺。另一个羌人少年见了,懊丧的大叫一声:“失!” 一个接一个骑士接连冲杀而过,羌人少年们忙得不亦乐呼。“中”与“失”不绝于耳。骑士们冲杀而过,重整骑士,又冲向下一个草人阵。等在一旁的少年们立刻冲了过去,忙着拔下箭矢,统计结果,又更换不能再用的草人,准备下一次练习。 梁啸站在山坡上,看着忙而不乱,井然有序的少年,挑起大拇指。“徐君调教得好。” “君侯过奖了。”徐乐笑道:“这些羌人少年质朴,要求也不高,一听说可以读书,还有机会去长安,个个卖力。君侯,三五年之后,他们衣冠已成,恐怕谁也认不出他们是羌人了。” 梁啸心中愉快。徐乐虽然不是那种能言善辩的人,但是做事很有章法。他很轻易的说服了各部落领,不仅挑出了最精锐的战士,而且选拔了一批资质上成的少年予以培养。战士本来就熟悉骑射,只要稍加训练,很快就能上阵。少年耳濡目染,三五年后,也是可以信赖的精锐。 “徐君,你有没有听说过,其实中原人的祖先也是羌人?” “听说过,6子(6贾)的《新语》中曾经提及,不过不少人认为不太可能。他说文王出于东夷,大禹出于西羌,与我们所知不符,恐为臆说。” “是吗?”梁啸既意外,又有些不好意思。他本想卖弄一下,没想到却露了怯。徐乐不仅听说过这种说法,而且知道这种说法不靠谱。 “君侯,我知道你的意思。”徐乐笑笑。“我赞成你的想法,如果能让这些羌人认为与我华夏衣冠本出同源,的确有利于同化他们。就算你不说,我也想这么做的。” 梁啸沉默了片刻,摇摇头。“徐君,我可不是从权之意,而是很认真的想知道答案。6子所言虽然有误,但也不能因此就否定大禹出自西羌的可能。一般的学者都喜欢坐在书斋里埋典籍,可是他们却忘了,真正的历史并不仅仅在典籍中,更在于口耳相传的故事里。” 徐乐不解地看向梁啸。梁啸的学问一般,他很少谈论这些学术性的问题。今天主动提起,他颇有些意外。 “徐君,我的意思是说,学术要的态度是求真,不能为了某种目的而骗人,更不能骗自己,否则最后必然走上歧途。董夫子的天人感应就是一例,已然沦为笑柄,就不用我多说了。徐君如今有机会与羌人朝夕相处,何不虚心听听他们的故事,也许会有所得。” 徐乐想了想,轻声笑道:“君侯,泱泱华夏,真有必要向这些蛮夷学习吗?正如君侯所言,他们连文字都没有,饮酪食浆,衣皮履革,毫无文明可言,有什么好学的?” “一定要有文字吗?”梁啸挤了挤眼睛,意味深长的笑了。“魏其侯窦婴说过,我学问一般,只是略通《论语》,我想请教徐君,《论语》里有那么多子曰,可曾有一句子书?” 徐乐愕然,一时无言以对。 “徐君,我让你多收集一些羌人的故事,并不是说羌人就比我们更加开化,只是希望你能敞开胸怀,海纳百川。真正的强者从来不会自我封闭,以夫子之明,也曾向项橐请教,难道真是项橐比夫子高明吗?三人行,必有我师尔。圣人的教诲可不能只有嘴上说说,要落实到行动上才行,你说是不是?” 第585章调解 “将军,监军。”一名骑士策马而来,奔到坡下,勒住了战马。“野牛部落和鹰部落打起来了,巴图王子已经去了,请将军也过去看一看。” 梁啸苦笑一声:“你看,这帮家伙就没有个安生的时候。徐君,你慢慢想,我去去就来。” 徐乐笑道:“去吧,去吧,巴图怕是搞不定,还要你出面才行。” “不是我出面,是我们汉人出面。”梁啸微微一笑,轻踢战马,明珠迈开四蹄,轻驰而去。荼牛儿和庞硕见状,带着希腊骑士跟了上来,分散在四周,从坡下飞驰而去。蹄声特特,轻快如歌。 山坡上,清脆嘹亮的歌声响了起来,又有牧羊女在向来自大汉的少年示爱了。游侠儿们听了,互相打趣着,胸挺得更高,呼喝声也更加响亮。 击杀伊乌尔之后,梁啸没有继续进击,而是就地驻扎,开始了休整。 天气渐暖,不宜征战,而且经过几个月的长途跋涉,战马也需要恢复体力。雪水融化,干涸的河床上有了水,两岸的草长了出来,山坡下成片成片的草地,就连半山坡的草场都恢复了生机,正是战马养骠的好时候。 这里原来是月氏人的牧场。阿留苏被天狼射杀,月氏部落损失惨重,实力骤减,一下子沦为三四流角色,连牧场都被人占了不少去。如今巴图归来,重振旗鼓,自然要夺回牧场,而他的实力又不够,只好求助于梁啸。 梁啸自然义不容辞,借着击杀伊乌尔的余威,他勒令各部落交出了一部分牧场。不过,他也没有完全满足巴图的要求,毕竟其他部落也要生存,大家还是和睦共处为好。马奇虽然不太满意,可是面对现实,他也只能接受梁啸的建议。 在徐乐的斡旋下,各部落先后向大汉称臣,派遣使者和质子,带着贡品,随商队奔赴长安。与此同时,他们按照梁啸的要求,提供了一部分精锐骑士,由梁啸统一指挥。 收缴武力是非常敏感的一件事,不过梁啸处理得非常稳妥。他并没有将所有的士兵都收归已有,而是精挑细选了一部分,总共不到五百人,出人比较多的部落也就是几十人,少的只十几个,甚至只有几个人,几乎不影响各部落的自身安全。 渐渐的,反对声音弱了,好感却迅升温。想和这些汉家少年一夜风流的羌人姑娘数不胜数,凡是汉家少年出现的地方,都会响起热情的歌声。 梁啸撇了撇嘴。“一群骚的小公羊!钻山沟的时候注意一点,别被人抹了脖子。” 游侠儿们大笑。“君侯放心,我们小心着呢,从来不单独行动。经过这几个月的训练,除非天狼亲自来,没人能给我们下套。再说了,你以为她们都是笨蛋啊。如果不是我们几次演习都赢得干净利索,将那些自以为是的羌人打得鼻青眼肿,哪有机会和她们钻山沟啊。” 梁啸满意的点点头,看来这段时间的特战训练颇有成效。 他们绕过两个山坡,在一个绿洲前停下了脚步。巴图、马奇带着十几个骑士已经来了,可是野牛部落和鹰部落的人却没有消停的意思,依然拿着武器,虎视眈眈,一副准备开打的模样。巴图涨红了脸,马奇却脸色铁青,怒形成色。听到马蹄声,他们都将脸转了过来,两个部落的人也纷纷让出了一条道。 梁啸穿过人群,径直来到人群中,摇了摇马鞭。“请二位领近前说话,其他人退下。” “你能解决问题吗?”野牛部落的人群中,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大声说道。 梁啸看了他一眼,目光转向野牛部落的领莫苏。“这是你的人?” 莫苏连忙点头。“将军,他是新投降的,不知道规矩,就你别介意。” “我可以不介意。”梁啸的脸沉了下来。“可是如果所有人都这么随意插嘴,我还怎么调解?他是新来的,你也是新来的,第一天见到我?” 莫苏僵着脸,不说话。 梁啸见状,知道莫苏心里不服,有意看他的笑话。他哼了一声:“杀了。” “喏。”荼牛儿应了一声,分开人群,向那个大汉走去。野牛部落的人纷纷向两侧散开,只有那个大汉一动不动,一边捏着拳头,扭着脖子,做着准备活动,一边不屑的哼了一声。他比荼牛儿高出一头,一点也不怕荼牛儿。如果能打翻荼牛儿,他还可以领一笔赏。 就在大汉盘算着能什么收获的时候,荼牛儿来到他的面前,什么话也没说,抡拳便打。大汉笑了一声,张开手掌迎了过来,准备抓住荼牛儿的拳头,顺势反扭,制住荼牛儿。 拳掌相交,“啪”的一声脆响,壮汉脸上的笑容迅消失,他惨叫出声,抱着手掌,向后连退两步。他的左掌向后拗起,五指无力的垂了下来,掌骨和臂骨已经被荼牛儿一拳打碎,疼得他冷汗淋漓。 荼牛儿面色不变,赶上去又是一拳,正中壮汉的小腹。壮汉痛得弯下了腰。荼牛儿伸手揪住他披散的头,抽刀出鞘,一刀割断了他的脖子。 鲜血飚射,壮汉捂着脖子,瞪着眼睛,歪倒在地。 荼牛儿在他身上擦去血迹,还刀入鞘,淡然四顾。“还有谁?” 野牛部落的人大惊失色,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说话。这个壮汉的实力如何,他们都很清楚,结果在这个汉儿面前连一个回合都没撑过去就被割了脖子,谁还敢自找没趣。 莫苏脸色大变。“君侯,这……” “你管不了,我来替你管。”梁啸笑笑。“说吧,今天又到这儿来干什么。据我所知,这儿一直是鹰部落的耕地,你的牧场离这儿还有几十里地呢。” 莫苏犹豫了片刻。“将军,我最近接受了一些俘虏,牧场太小,想种点粮食,补充一些。不知道将军能不能帮我解决?” “哪来的俘虏?”梁啸翻身下马。鹰部落领黄若连忙跟了过来,说道:“将军,他说的是俘虏是之前被将军击败后逃到山里的人,现在一个个扛不住饿,又逃出来了。” “原来是哪个部落的?” “不清楚,听口音,不像是南山一带的。” 梁啸在一块石头上坐下,向莫苏招了招手。莫苏迟疑了片刻,还是跟了过来。他的卫士也想跟过来,却被庞硕拦住了。庞硕也不说话,只是瞪着一双大眼来回看着这些人,看得他们毛骨悚然,惶惶不安。 梁啸晃着马鞭,耷拉着眼皮,漫不经心的说道:“莫苏,如果我想杀你,你能逃得掉吗?” 莫苏咬紧了牙关,沉吟半晌,摇了摇头。他转身挥了挥手,示意卫士们退后,不要激怒梁啸和他的手下,自找没趣。他走到梁啸面前,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礼。 “将军,是我鲁莽了。不过,我真的是没办法了,还请将军见谅。” “我没有说没办法之前,都不能说没有办法。”梁啸冷笑一声:“我想徐监军应该跟你们说得很清楚,你们如果有什么问题,先想到的应该是向徐监军汇报,请他统一调度,以免互相之间起冲突。你收到俘虏,不够吃了,为什么不告诉徐监军,请他帮忙解决,却要来抢鹰部落的耕地?” “这个……” 梁啸的声音更加严厉。“你是觉得徐监军指挥不了鹰部落,还是根本没把徐监军放在眼里?” “不……不敢。”莫苏汗如雨下。 梁啸把黄若叫到跟前。“你说,如果徐监军让你让出这片耕地,你会答应吗?” 黄若笑道:“当然会答应。徐监军为人公正,他如果要我让出这片耕地,肯定会在别的地方补偿我。他从来不让我们吃亏的,我相信他,也相信将军。” 梁啸盯着莫苏。“你听到了?” “听……听到了。”莫苏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你莫苏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之前相处也一直和睦,突然生变,恐怕不是一时心血来潮这么简单。说吧,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些俘虏又是哪儿来的?” 莫苏转着眼睛,支支吾吾。梁啸见状,心里明白了。“大漠以北,天山一带的?” 莫苏连连点头。 “有多少人?” “一百多,全是精壮汉子,武器、马匹齐全。” 梁啸心里咯噔一下。“人在哪儿?” “在夏场。” 梁啸取出一枝箭,交给黄若。“黄若,辛苦你一趟,带上你们部落的勇士,去野牛部落的夏场,传我的命令,把那一百多人抓来。如果野牛部落敢反抗,一起屠了,战利品你取一半。” “好!”黄若大喜,转身离开,招集起本部落的三百多骑,冲了出去。 莫苏汗如雨下,却不敢吭声。他的部落也有三百多人,但大部分人都在这里准备和鹰部落抢地盘,夏场只有一百人,还是为了监视那一百多精锐俘虏。黄若拿着梁啸的箭去,他的人肯定不敢动,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些俘虏被抓或者被杀。 “想跟着去吗?”梁啸打量着莫苏。 片刻的犹豫之后,莫苏连连摇头。 “算你聪明。”梁啸笑了一声:“起来吧。你今天应该感谢我,如果我不帮你把这些人除掉,再过几天,野牛部落究竟是谁的都说不定。你以为天上会无缘无故的掉宝贝,一百多精锐就这么归你了?你野牛部落有什么值得他们效命的?” 莫苏脸色越来越白,眼神也越来越惶恐。身为野牛部落的领,他如果还闻不出其中的阴谋味道,恐怕早就死了。想通了其中的关窍,莫苏的眼神变得更加恭顺。“将军,你的意思是说……” “这是人家喂给你的诱饵啊,这都看不出来?” “将军,我知道是诱饵,可是谁在给我下套呢?” “这还不简单,等黄若将那些人抓回来,你就知道了。”梁啸露出神秘莫测的笑容。“我估计,十有八九和天狼有关,说不定还会牵涉到乌孙人。你信不信?要不信的话,我们打个赌。” 莫苏没说话,脸上的汗越流越多,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婼羌,一片葱绿的山岭之上。 乌单放下了弓,歪了歪身子,将肩上的石头扔在地上。汗水从黑色的皮肤上滑落,虬结的肌肉在皮肤下滚动,充满了力量。 乌单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苦练了大半个时辰,射出了五百枝箭,他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现在就算一个孩子也能将他推倒在地。可是他却不能休息,稍微调整一下之后,他还要继续练习。 每天射一千枝箭,是他这段时间的必备功课。 一个亲卫走了过来,手里捧着一个托盘,托盘里没有别的,只有血淋淋的羊肝。乌单眉头紧皱,却还是拿起短刀,切了一块羊肝送进嘴里,大口大口的咀嚼着。鲜血从他的嘴角落下,滴在胸口,顺着饱满的胸肌往下流,看起来有些吓人。 一个亲卫从远处走了过来,将一块木板放在乌单的面前。乌单看了一眼,甚至没仔细看清数字,就勃然大怒,一掌将装羊肝的托盘打落在地,又站上前去,拿过木板,折为两段。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两个亲卫吓得面无人色,跪倒在地,连连叩头。 “不可能,不可能。”乌单双目通红,像疯狗一样来回转。“不行,不行,我还要继续练,我还要继续练,我一定要做到百百中,我一定能,我一定能。”慢慢地,他的声音弱了下去。他抱着头,蹲在一旁,痛苦的抽泣。“大巫师,你在哪里,我需要你,我需要你。没有你,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在他头顶的山坡上,一块黑色的巨石之后,大巫师怜悯地看着抱头痛哭的乌单。 “欲得惊人之技,必受非人之苦。大王,除了上苍和你自己,谁也帮不了你。” 她向后退了两步,踩着嶙峋的碎石,身形稳健,如履平地。片刻之后,她消失在群山之中。 乌单停住了哭泣,抬起头,看着远处刚刚立起的箭靶,沉默了片刻,走到落在地上的羊肝旁,拿起一块羊肝,塞进嘴里,慢慢地嚼了起来。 然后,他再一次拿起了弓。 第586章利器 每天练习两个时辰,射一千枝箭,这是乌单给自己规定的任务。 为了能战胜梁啸,乌单每天坚持练习,从来不敢偷懒。在某种程度上,比他当年跟着大巫师在深山里练箭还要刻苦。那时候练箭,他只有一个目标:击杀梁啸,报仇。现在他又多了一个目标:保住南山各国的控制权。 多了一个目标,他更加刻苦,但也许是因为太刻苦了,他的命中率不升反降,竟成了一个无法克服的顽疾。前五百枝箭,大概能有一百五十支左右中靶,命中率只有三成。后五百枝箭更惨,几乎都在一百以下,有时候射五百枝箭,能够命中人形箭靶的只有十几枝箭。 地弓的确很强,射程两百步依然有强劲的力道。但是乌单的目力跟不上,两百步外,他只能看到一个隐约的黑点。这样的目力已经谈不上精准度,基本上就是靠蒙。 乌单心里有一种无以名状的恐惧。这种恐惧迫使他不断的吞食生羊肝,不断的练习。大概是鲜血吃得太多,他的脾气也越来越暴戾。 练完箭,回到大营,听说征收的粮草还没到位,他立刻勃然大怒,根本不听任何解释,下令将负责人推出去斩。片刻之后,血淋淋的级送了上来,乌单两眼通红,指着另一个部下。 “你去办,五天之内,如果不能完成任务,这就是你的下场。” 大帐内鸦雀无声,没有人敢说话,包括那个倒霉鬼。 把部下赶了出去,乌单一个人坐在大帐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孤独。 他抬起头,狼一样的眼神看着远处的山峦。夏天就要过去,山坡上的草很快就会变黄,战斗即将开始,可是他却还没有准备好。 他心里的恐惧像乌云一样,越积越重。几个月的等待,让他有些猜不透梁啸的心思。梁啸不远万里而来,却迟迟不肯进攻,他是怕,还是有其他的阴谋? 乌单没有太多的应对手段,他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备战,向控制的各国榨取更多的财富和兵力,以应对随即可能到来的战争。到目前为止,他已经拥有一万多骑,仅精锐骑兵就有三千多。 他还是不放心,为此不断催促部下,继续向各国施压。 只要能战胜梁啸,他不在乎将南山诸国敲骨吸髓,抽筋剥皮。 敦煌太守郭文斌伸手捂着鼻子,指挥着数百名士卒将一只只木桶搬下车。 这是梁啸的要求。郭文斌不知道梁啸用这东西干什么,但是既然梁啸提出了要求,他就尽一切能力予以满足。本来按照他的功劳和资历,他是不可能做二千石的太守的。天子任他为敦煌郡第一任太守,就是让他为配合梁啸行动,稳住西域。 秋天将至,大战在即,他不敢有任何怠慢,提前两天完成了任务,并亲自带人将这些又粘又稠的黑色液体运到梁啸的大营,又张罗着卸车。直到所有的东西全部进入辎重营,交接完毕,他才放了心,带了几个属吏赶往中军大帐。 梁啸正在和徐乐等人商量战事。在这几个月的时间里,马戎带着人对周围百里进行了详细的测绘,并按照梁啸的要求制作了一个模型。将领们看到这个模型,纷纷拍手叫绝。就连徐乐都非常满意,对马戎另眼相看。 各部落领也看得有些呆,他们都是生于斯、长于斯的土著,自信对地理一清二楚,可是看到这些模型,他们才意识到自己的认识并不完整。看到这个模型,他们有一种天神般的错觉,仿佛置身苍天之上,俯瞰这片熟悉而陌生的大地。 只有汉人才能做到,在心生警惕的同时,这些部落领更多的是敬畏。 得知郭文斌来了,梁啸立刻派人召他入帐。郭文斌进了帐,行了礼,又和谢广隆等人打了招呼,这才注意到案上的模型,笑道:“这又是马子谨的手笔吧?” 马戎带着三分自得,笑而不语。 梁啸招招手,将郭文斌叫到跟前。“来吧,我们的搜粟太守,说说看,你今年的收成怎么样。” “还好,还好。”郭文斌笑嘻嘻的说道:“今年有些仓促,准备得不是很充分,还请诸位将军多担待。明年开春就开始准备,会更从容一些。我估计,以目前开垦出来的田亩,支持一千骑的常备辎重肯定不成问题。” “你们怎么做到的?”马奇忍不住问道:“我知道敦煌有多少耕地,支持一千步卒也许有可能,一千骑兵恐怕不太容易吧。” “论放牧,你们月氏人的确有优势,论种地,还是我们汉人的经验更多一些。”郭文斌胸有成竹,自信满满。“都尉若是不信,明年再看,若有一句空话,我郭文斌这个太守就不做了。” 马奇依然将信将疑。巴图见状笑道:“郭太守说得没错,论起耕种,汉人的确比我们更擅长。君侯,明年能不能调几个熟悉农事的人帮帮我们?” “这事你和郭太守商量吧。”梁啸说道:“精耕细作,提高产量固然是好事。不过西域情况与斌,你也要谨慎一些,千万不能贪功冒进。今年平定南山之后,有一千精骑既可维持稳定,太多了未必是好事。要大面积屯田,还是到天山去吧。龟兹、轮台附近水源充足,更适合耕作。” “君侯说得有理。”郭文斌意识到了梁啸的言外之意。“今年就能平定南山?” “如果每件事都像你负责的一样完美,应该没问题。” 梁啸给郭文斌使了一个眼色,没有再说下去。郭文斌会意,也立刻将话题引到了别处。梁啸又安排了一些事,会议就结束了,诸将纷纷告辞。谢广隆、郭武等老熟人热情的邀请郭文斌待会儿去喝酒,便赶去训练。 梁啸在地形模型前坐了下来,徐乐坐在另一边,示意郭文斌也坐。郭文斌入座,洗耳恭听。梁啸冲着徐乐抬抬手,徐乐说道:“郭府君父子经商西域多年,想必也知道西域对朝廷来说之所以如此关键,一在于玉,二在于马。朝廷用玉,大多出自和阗,马大多出自乌孙、大宛。” 郭文斌点头。这些道理他都明白。国之大事,唯祀与戎,祭祀必用玉,征伐必用马,须臾不可缺。天子如此重视西域,当然有开疆拓土的雄心壮志在起作用,可若非朝廷对西域的玉和马的严重依赖,他肯定不会这么急着派梁啸出征。 郭文斌是商人出身,察言观色几乎是他的本能,在宫里呆了那么久,天子的心思他大致知道一些。若非不得已,梁啸想重回西域绝非易事。 “控制西域,是我们此次出征的目标,天狼虽然凶悍,却不是全部。我和梁君侯商量,想借着击杀天狼的机会收服南山诸国,先恢复玉石的商道。然后再以南山为根据,与乌孙对峙。如果能控制住乌孙,葱岭以东,就没有谁敢与我汉军对抗了。” “兵力的问题怎么办,要调河西驻军吗?” 徐乐把目光转向梁啸。“君侯,郭府君也不是外人,你就把计划告诉他吧。” 梁啸点点头。“暂时还没有这个计划。羌中初定,但有想法的人还不少,这时候调动河西驻军,对控制河西不利。相比之下,宁可放弃西域,也不能放弃河西。” 郭文斌有些犯难。“那君侯打算怎么办,你现在总共也就是一千骑,就算各部落能够全力支持你,最多不过三千人,别说乌孙,就算是天狼,你也很难应付。” “乌孙的事暂时放一放,猎骄靡鼠两端,还没有决心和我大汉决裂。东方朔已经暂时稳住了他。我们现在要考虑的只有一件事:击败天狼,顺便重创南山诸国,杀鸡吓猴。” “那君侯需要我干什么?” “我需要你在星星峡设伏,困住南下的匈奴人。天狼就是乌单,我估计他会召集浑邪旧部助阵。相比于南山诸国,他应该更信得过这些匈奴人。你如果能守住星星峡,困住他们一个月,我就能解决乌单。但是如果在我和乌单交手时,浑邪旧部赶到,我会腹背受敌。” 郭文斌想了想。“我这就赶回去召集驻军和各部落的勇士,不惜一切代价,守住星星峡一个月。” “太好了。”梁啸大喜。“我让邓国斌和你一起回去,希望你们二人联手,打一场漂亮的阻击战。” 徐乐道:“如果最终能完成任务,我一定上书陛下,为你们请功。” 郭文斌大喜,躬身一拜。“多谢徐君。” 郭文斌踏上了返回敦煌的归程,邓国斌与他同行。 郭文斌身为一郡太守,又是新立的边郡,安全问题是重中之重。他是押送战略物资来的,随行的除了两百多羌人民伕还有三十余精锐骑士。梁啸不怕心,又安排郭武率领两百羌骑护送,还有五辆大车,四周全部用厚木板围住,只露出几个一尺见方的孔。 郭文斌感激不尽,却又觉得不合适。乌单随时可能来袭,每一骑都梁啸都非常重要,拨两百骑保护他和邓国斌,大可不必。他找到梁啸,准备婉拒。梁啸一听就笑了。 “文斌,你想多了。这些人可不是为了保护你的,而是为了保护邓国斌和那些大车。大车里装的是邓国斌几个月的心血,也是助你成功的利器。我不能让它们落入其他人手中,必须派人保护。” 郭文斌又惊又喜。他知道邓国斌是什么人,他几个月的心血自然绝非普通明,肯定是能克敌制胜的利器。梁啸将这样的人、这样的利器交给他,可见守住星星峡,扼守住浑邪部的援军有多重要。当然,他如果完成了任务,功劳也肯定不要为他请功恐怕也不是客气话。 也许有机会封侯。 郭文斌一下子精神起来,他看看梁啸,露出询问的目光。梁啸哈哈一笑,伸手按着郭文斌的肩膀,轻轻地捏了捏。郭文斌会意,连连点头。“君侯放心,城在人在。” “最好是人在城在。” 郭文斌点头应诺,意气风的走了。 梁啸的驻地离敦煌郡只有三百多里,郭文斌走了五天,进入敦煌郡。正当羌人民伕们都以为安全了,开始有说有笑的时候,他们遇到了一队匈奴人斥候。 羌人并不太在意,秋风一起,匈奴人入境就成了家常便饭,看到匈奴人的斥候没什么好奇怪,只要不遇上匈奴人的骑兵就行。可是郭文斌不这么想,他的队伍中有邓国斌和那件利器,不能让匈奴人听到一点风声。 他命令立刻就地戒备,赶到大车旁,和邓国斌、郭武商量。 邓国斌站了起来,举着千里眼四处看了看,和郭武商量了一番。郭武点头,命令麾下骑士换上战马,准备战斗。邓国斌则命令五辆大车分据五个点,交错摆开,两个骑士翻身下马,迅打开车门钻了进去,又迅关上了车门。车门打开的那一刻,郭文斌隐约看到了一具强弩,不由得吃了一惊。 梁啸所说的利器是五具车载弩?要射五百步外的目标,这弩肯定是十石以上的强弩。怪不得梁啸要保密,这种强弩不仅不能让匈奴人看到,也不能让普通汉军将士看到。十石守城弩是皇城才能配备的强力战弩,如果被有人心告,这可是僭越之罪。 郭文斌大惑不解,十石弩是强,射程远程五百步,可是五架弩在野战中能起什么使用?而且,这么大的弩,得用多少人操作,这车厢装得下这么多人吗? 就在郭文斌的疑惑中,郭武带着五十名骑兵,缓缓驰出了战阵。 匈奴斥候站在一个小土坡上,将汉军的阵地看得一清二楚。他们并不紧张,直到郭武等人离他们还有两百步,才拨转马头,做出撤退的准备。 就在这时,一直在用千里眼观察匈奴斥候的邓国斌摆了摆手,五辆大车几乎同时一颤,一个长不到两尺,粗却如手臂的黑影射了出去,在半空中散开,化作一团淡淡的阴影,扑向远处的匈奴人。 与此同时,郭武等人加,从两边包抄了过去。 第587章集束铁箭 匈奴人并没有太当回事。汉人在这里设了郡,但是他们依然认为这是匈奴人的地盘。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就算汉骑数量多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 能做斥候的都是武艺高强的勇士,打不过,跑总是跑得掉的,所以他们并不紧张。看到郭武等人加,他们才踢马离开,同时不忘抽弓搭箭,准备顺便调戏一下汉军,让他们知道谁才是真正的骑兵,才能才是真正的骑射。 他们没把远处的大车当回事。五百步太远,他们根本看不清那些大车是什么,习惯性地当成了汉人常用的辎重车。等有人听到利箭破空的声音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近两尺长的铁制箭矢飞射而至,如同一群飞蝗,将匈奴人笼罩其中。 有两个匈奴人比较幸运,身中多箭,或者被直接命中要害,一命呜呼。只是眼睛瞪得溜圆,充满了惊骇和疑惑,死不瞑目;其他人则没这么幸运,有的被箭射中落马,捂着血淋淋的伤口,慌乱地大叫着。有的人没被射中,但体积更大的战马却未能逃脱厄运,或者仆倒,或是狂奔而去。 郭武等人紧紧跟上,以五骑为一伍,盯着一个匈奴骑兵,穷追不舍。 匈奴人受了伤,特别是战马受了伤,随着大量失血,体力迅衰竭,6续被汉军骑士追上,打下马去,五花大绑,带回郭武面前。 郭武没有追,他就在匈奴人中箭的地方,下马巡视。 数十只铁箭散落方圆三十步的草原上,有的射中了目标,有的射空了,深入土地。不用郭武吩咐,骑士们四下寻找,将所有的铁箭都收了回来,交给郭武。郭武一一清点,露出了满意的笑容,骑士们也神态轻松,有说有笑,仿佛是野外狩猎,而且收成还不错。 过了一顿饭的功夫,追击的骑士回来了,又带回来一批铁箭。有些铁箭深入了匈奴人和战马的体内,也被他们用刀割开,将每一枝铁箭都取了出来,擦拭干净。 一百五十枝铁箭,有六十八枝命中目标,命中率过四成。 十名匈奴骑士,只有三人未中箭,体积较大的二十匹战马全部受伤,无一例外。 郭武统计好结果,让人报与邓国斌,自己则就地审问俘虏。审问完毕之后,将所有的匈奴人全部割断了脖子,扔在草原上喂狼,受了轻伤,战马则被全部拖了回去,重伤的可以吃肉,轻伤的派人医治,将来视复原情况充作战马或者驮马、挽马。 邓国斌听完汇报,非常满意。郭文斌一直在旁边听着,心中震骇,却什么也没说。他知道这是军事秘密,但是他还是好奇不已,五具强弩,五百步外同时射杀这么多目标,这是怎么做到的,那个黑乎乎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见郭文斌想问又不好意思问,邓国斌笑了。“其实很简单,以前的弩一次只能射一枝大箭,我现在用的是集束箭,一三十矢,只要中心点瞄准到位,误差不会过十步,哪怕只有一成的箭命中也是三枝,命中率当然大大提高。” 郭文斌恍然大悟。 “这种集束箭的作用主要是狙击对方的将领。”邓国斌抚着颌下的短须,得意洋洋。“五百步,一三十矢,如果用几具弩同时射击,方圆三五十步之外,基本没有逃脱的可能。敌人可能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射杀了,是不是很震撼?” 郭文斌大笑。梁啸说,让邓国斌助他一臂之力,将乌单的浑邪旧部困在星星峡,他原来还有些担心,现在有了邓国斌和这几具强弩,他彻底放心了。他现在担心的只有一样,匈奴人不来怎么办? 得想办法将他们诱过来。郭文斌动起了脑筋。 “能帮我再打造几具这样的强弩吗?” “你以为我赶到敦煌是干什么的?”邓国斌反问道。 长安,椒房殿。 刘陵带着梁郁,脚步轻快的走上台阶。皇后陈阿娇早早的迎了出来,笑语盈盈的看着刘陵,老远就伸出手。“你可来了。现在请你进宫一趟,也是不容易啊。” “城里太热了,城外凉爽些。”刘陵说道:“长门园很清静,皇后有空,不妨出城散散心。” 陈皇后看看跟在一旁的梁郁。“有了文姬这个才女坐镇长门园,终于不让你一个人擅美了,是不是有些后悔啊?” 刘陵反问道:“皇后的妹妹生下了皇子,你后悔吗?” 陈阿娇一怔,随即轻打了刘陵一下。“你啊,就是不肯饶人,非要往我心窝子里戳么?自家姊妹,有什么后悔的,不都是为陛下延续血脉嘛。不过,论起文采,文姬的文章可比你的那些文章更受欢迎。” “我们各有所长。其实我担心的不是文姬,而是皇后。你可是天下之母,你要是动了雅兴,就算写得再差,也能吓住不少人。我和文姬都不是你的对手。” “你放心吧,我写不了文章,与没兴趣与你争长短。”陈皇后笑得前仰后合,又道:“你是对陛下有意见,不好意思提,却故意在我面前说怪话吧?” “难道皇后急着请我来,不是因为陛下有些话不好意思直说,要请皇后转达?” 陈皇后抬起手,轻抚额头,佯作苦恼。“好吧,什么事都瞒不过你这个女张良,我就直说了吧。冠军侯去了西域这么久,除了两个月前传来一次捷报,怎么一直没有动静。他在谋划什么呢?” 刘陵很好奇,反问道:“夏天怎么打仗?” 陈皇后盯着刘陵。“只是因为如此?” “除了这个原因,还能有什么原因?” 陈皇后眼神闪烁,没有说话,但她显然不怎么接受刘陵这个说法。刘陵摇摇头,轻叹一声:“皇后,我不太懂战争,但是我知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如果陛下对我夫君有所担忧,不妨下诏让他立刻回京,也免得我夫妻相隔万里。” 陈皇后尴尬不已。 刘陵顿了片刻,又问道:“皇后,我能和你说句体己话么?” 陈皇后想了想,点头道:“当然可以。” “陛下心里有没有真正信得过的人?” 陈皇后咬了咬嘴唇,扭过了头。刘陵见状,摇摇陈皇后的手臂,笑了。“好吧,就当我没问过。如果陛下问起,你就对陛下说,秋收冬藏,既然秋天到了,应该很快就有好消息了。” 陈皇后松了一口气,露出几分勉强的笑容。“如此甚好。” 梁啸驻马山坡之上,静静地看着山坡下正在忙碌的羌人、汉人,眼神平静。 在这里呆了几个月,他一直没有主动西进,更没有挑战乌单。他的大部分精力都放在训练骑兵上。西域耕地有限,人口也有限,经济承受能力不能和中原相提并论,人海战术是行不通的。要想以寡御众,控制住西域,他需要一只真正的精锐,一只不仅装备精良,更是训练有素的精锐,而不是乌合之众。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他利用这个夏天训练出了一千精锐骑兵,一千按照他的理念训练出来的骑兵,一千不仅战斗力强,而且战斗意志也远远出普通骑兵的骑兵。 现在,即使乌单率领一万大军前来,他也有信心面对面的决战。 虽然他不会那么傻。 练就千斤力,四两拨千斤,一向是他的做事准则。他有了有了和对手硬碰硬的实力,不代表就要和对手硬碰硬。如果有更好的办法,他绝不会逞一时意气。 现在,他就在给乌单挖坑。 有了马戎用几个月时间精心绘制的地图,又亲自查看了一些重要的地形,他最终选择了一个叫白马谷的山谷用为预设阵地。这里原是白马羌的冬天牧场,向南不远就是大雪山,向东八十多里就可以进入羌中道。 严格来说,这里并不是理想的埋伏地形。西侧的入口大,东侧的出口小。从西侧进出容易,从东侧进出比较困难。敌人从西追击而来,一旦现形势不对,可以迅撤退,而被追击的人很容易因为拥挤而堵住出口,逃生不易。 梁啸选择这里做为伏击乌单的地点,几乎遭到了羌人领们的一致怀疑。若不是梁啸之前的战绩骄人,攒下了不少名声,这几个月又表现了足够的狠辣,估计会有人当面指责他不懂战争。 现在,羌人领们虽然疑惑不已,却还是按照他的要求,将大量的部众安排在谷中做诱饵。 这里面虽然有徐乐说服教育的功劳,但主要原因还是因为梁啸手段狠厉。之前黄牛部落收留来历不明的俘虏,与鹰部落争取耕地,闹到梁啸面前。梁啸不仅将那一百多俘虏全部斩,还顺手牵羊,夺走了黄牛部落的一半资产。黄牛部落由一个中等的部落一下子变成了人人可以欺负的小部落,只能老老实实的依附汉人,依附梁啸。 没有人愿意步黄牛部落的后尘。 当然,不少人在等着看梁啸的笑话。既然他的威严是建立在武力之上,当他失去武力的时候,他强加给别人的自然也会得到加倍的回报。 对这些如狼似狗的目光,梁啸根本没当这回事。他从来没指望靠说教征服西域,他关心的只有一件事,如何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如果他败了,即使这些羌人不对付,长安的天子也不会放过他。 远处响起急促的马蹄声,梁啸转过头,看向远处的地平线。 一骑飞驰而来,手中摇动着红色三角小旗。 梁啸的眼角轻跳。他知道,乌单来了,在等待了几个月后,他终于按捺不住,主动起了进攻。 这正是他期望的。 兵法有云:致人而不致于人,等待并不意味着被动,进攻也不意味主动,就像他和乌单现在的情况一样。他一举击杀了乌单的大将伊乌尔,夺回了阿留苏的级和弓,打破了乌单对南山各国的控制。他就像一根刺,扎在乌单的肉里。只要他活一天,乌单就不能安睡。 所以,不用他去找乌单,乌单也会来找他。 斥候奔到梁啸面前,没等战马停住脚步就跳了下来,奔到梁啸面前。他是个羌人少年,大概十七八岁,中等身材,不算很强壮,眼神却很清亮,透着机灵。他是徐乐选出来的少年,做了两个月的计分员,现在成了斥候。几个月的苦学,他的汉话已经说得很不错。 “将军,南山联军来了,前锋已到五十里之外,大概四千人。听我们捕到的斥候说,总兵力大概有两万,号称十万。” 徐乐眼角微跳,不由自主的看了梁啸一眼。梁啸笑笑,不以为然。“看到天狼的战旗了吗?” “还没有,有兄弟正在赶过去打探,估计晚些时候就会送回来。” “好了,你去休息吧。” “喏。”羌人少年应了一声,却没有离开。他舔着厚厚的嘴唇,嘻嘻的笑着,不说话。梁啸见状,无声地笑了起来。“想上阵?” “嗯哪。” “这一次不行。”梁啸摇着马鞭。“不过,战利品不会少你们的,你就放心吧。” “将军,我不是为了战利品。将军的军饷已经够我和阿妈生活了。我想立功,想跟着将军征战,将来有机会带着阿妈,跟着将军去长安。” “立功的机会多的是。天狼太弱,你要上阵,那些比你年长的勇士会有意见的。再过两年,等你行了冠礼,我带你去打草原上的匈奴人。” 羌人少年摸了摸头,有些沮丧。“好吧,那我就再等等。”说完,翻身上马,飞驰而去。 等羌人少年走远,徐乐才说道:“将军,敌我悬殊,大意不得。” “我从来没有大意。”梁啸转过头看看徐乐。“不过,兵力多不代表就强。南山诸国就这么多人口,天狼征调的兵越多,南山诸国的怨言越大,我们越能借着这次机会重创诸国。等打败了天狼,他们归属了我大汉,我们就不能随便杀人了。到时候拿什么来奖赏现在跟着我们的这些部落?” “将军的意思,我能理解。可是,五倍的兵力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将军还是小心些好。” “监军,等打完这一仗,你就不会这么说了。”梁啸歪了歪嘴角,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这一次,我要给天狼来个冰火两重天,先把他烤熟了,再把他变成一个冰雕,让西域人一想到他就两腿打颤。” 第588章心计 南山下,一队约三四千人的步骑正在缓缓前进。 他们走得很慢,心情低落。虽然已经是秋末,阳光失去了夏日的威力,气候凉爽而宜人。雪山汇成的小河在他们身边流淌,带来了难得的湿润气息。远处的山坡上,半黄的牧草依稀可见,有时还能看到几只岩羊站在峭壁之上。景色优美,美不胜收,可他们他们却没有任何观赏的心情。 这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也是最忙碌的季节。寒冬将近,他们应该忙着收拾行装,整理自己的土屋,准备足够的木柴,而不是不远千里来打仗。 打仗无非是为了保护自己,或者掠夺他人。但现在他们却两者都不是。他们被迫离开自己的家园,只为满足天狼复仇的欲望。他们要进攻的敌人弱小而贫困,战利品根本不足以抵消他们的付出。 这注定了是一场得不偿失的战争。 可是,在天狼的威逼之下,没有人敢违抗他的命令。他们只能忍气吞声,负重前行。低落的士气让他们提不起任何前进的念头,即使已经接近目的地,他们依然没有战斗的热情,只是机械的向前走。 人如此,马如此,骆驼也如此。他们甚至没有注意到远处山坡上出现的骑士,只是低着头向前走,直到有人现路边的石碑。 石碑很简单,只是将一块巨石凿平了一面,然后在上面画了两个箭头,一个箭头回转,指向一个快步行步的人,一个直直向前,指向一个倒地的人,一枝箭射穿了他的喉咙,已经变成褐色的血流了一地。 没有文字,但是图画得很明白,前进是死,回头是生。 士卒们互相看看,生起一阵寒意。他们不敢怠慢,立刻把消息传给前军主将若羌王。若羌王也吃了一惊,带着亲卫赶到石碑前,仔细查看,脸色变幻了很久,依然没能做出决定。 他叫来了同行的几个部落领。这些部落实力一般,大部分时候都只能听他的指挥。可是现在事关生死,他犹豫不决,需要他们的意见。 几个部落领赶到之后,商量了半天,决定还是继续前进。 前进固然可能被梁啸射杀,但后退同样会被天狼射杀。对他们来说,梁啸的威名虽盛,但他们没见过梁啸,天狼的残暴却是有目共睹的,他们之中有人能成为领或者王,就是因为之前的领或者王被天狼杀了。如果他们不战而退,天狼不会介意再换个人。 当然了,更重要是他们清楚梁啸的实力有限,依附他的几个部落加起来,所有老弱都算上,最多也就是三四千战士。而他们现在就有三四千人,更别提身后还有天狼率领的主力。两相比较,就算梁啸善战,也没什么胜利的希望。 几个人权衡厉害之后,决定无视这个警告,继续前进。 危险将近,警示的号角声反复吹响,各级军官都扯起了嗓子,喝令自己的部下打起精神,准备迎接随时可能出现的敌人。 如果说天狼以强的箭术和残暴的手段出名,那梁啸则以奇袭出名,他当年奔袭河西的战绩至今仍然是人们津津乐道的传奇。面对这样的对手,疏忽大意无疑是非常致命的。相对而言,在拥有优势兵力的情况下,只要保持警惕,不让梁啸有偷袭的机会,胜利也必将是他们的。 这个逻辑严格来说并不成立,但很多人却真是这么想的。 梁啸立马山峦之上,看着蜿蜒而来的敌人,轻笑了一声,微侧身体。身边的鹰部落领黄若立刻将身体凑了过来,洗耳恭听。 “这就是若羌王?” “将军说得没错,那就是他的战旗,左边那个是且末,右边那个是小宛,远处的就看不清了。”黄若笑道:“若羌虽然算不上什么大国,但他们靠近若羌水,水草丰茂,土地肥得流油,富得很。天狼占领南山诸国,若羌却早归附,所以现在做了前锋将领,把楼兰都给挤到一边了。” 梁啸心领神会。“你眼红了?” 黄若哈哈大笑,却不回答。 “你的确也该换个牧场了。”梁啸笑道。 鹰部落原本是个小部落,但是黄若很识时务,一开始就支持梁啸,上次又非常配合地对黄牛部落痛下杀手,算是有功之臣。所以这次战斗,黄若独领一部,随梁啸作战,相当于副将,黄若非常高兴,做事非常积极。现在梁啸又答应了战后将若羌的地盘给他,他更是兴奋莫名。 “将军,这些人不听劝告,让我教训教训他们吧。” “不急。他们现在警惕性很高,兵力又多,你冲下去也是一场苦战。再等等,等到了我们选好的杀场,再杀起来就轻松了。”梁啸顿了顿,又道:“你若想在若羌站稳脚跟,就要有一定的实力。我可不想你三天两头的来找我。” 黄若眉开眼笑,连连点头。“将军说是对,将军说得对。” 梁啸拨转马头,向山坡下走去。黄若紧紧跟上,片刻不离。 赤谷城。 阿瑞堪敞着衣襟,双手抱腿,蜷坐在东方朔专用的那张大椅子上,眼神哀伤。她静静地看着远处的雪山,一动不动地坐了半天。 乌单送来了消息,他纠集了南山诸国的所有力量,已经开始东征。按照时日计算,他很快就要和梁啸接战。据他打听到的消息,包括汉骑在内,梁啸只有一千骑,其他各部落大概有两千余骑,这是所有的力量。而乌单仅是直属的精锐骑兵就有四千骑,所有的步骑加起来过两万,拥有绝对的优势。 可是阿瑞堪却从这个看似好消息里看出了不祥之兆。 乌单一再强调他的兵力优势,正说明他面对梁啸时信心不足。在某种程度上,他们俩很像。梁啸以十余骑入西域,他以百骑控制南山诸国。梁啸拥有人弓,射艺精绝。乌单拥有地弓,射艺更甚一筹。他本当像杀死阿留苏一样,以自己过人的箭术向梁啸起挑战,而不是统领大军。 如果兵力多就有用,当初他西征大宛何至于一败涂地。 要不要救乌单,怎么救?阿瑞堪犹豫不决。她想了很久,却悲哀的现自己救不了乌单。别说猎骄靡不敢轻举妄动,就算猎骄靡有样的勇气,敢和汉人撕破脸皮,他也来不及救乌单。等他穿过大漠,赶到战场,至少已经是一个月以后的事。而一个月以后,胜负早就分晓,乌单如果不敌,肯定死了。 何况猎骄靡根本没有心情去救乌单。他现在每天陪着东方朔喝酒,喝完酒就睡觉,把陪东方朔的任务交给她。她当然不相信猎骄靡不知道她和东方朔的私情,他这么做,只能说明一件事:她在他的心目中不再是那个不可侵犯的浑邪王之女,只是一个可以用来讨好汉人的礼物。 没有了浑邪部强大的实力做后盾,她已经尊严扫地。 她不怪猎骄靡,草原上的民族本来就是这么实际。为了生存,别说是妻妾,就算是自己,都可以向敌人俯称臣,等待时机。当年的冒顿单于就是这么干的,乌孙被月氏亡国的时候,猎骄靡也曾经如此依托于匈奴人。 她要想找回尊严,只有一个办法:重新找一个强大的靠山。 东方朔给了她一个机会。重建浑邪部,这个浑邪部虽然不可能像以前的浑邪部一样称雄河西,只可能作为汉人的一个附庸,但正因为如此,她才可以借助汉人的力量,重新获得尊严。 如果是这样的话,看着乌单去死,也许是唯一的选择。既然汉人愿意将错就错,只认天狼,不认乌单,那就让乌单以天狼的身份死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当然了,如果乌单能够杀死梁啸,重新控制南山诸国,那就更完美了。 “在想什么?”阿瑞堪头顶传来东方朔的声音,一双大手从背后伸了过去,捂住了她的脸,掌心传来一阵阵暖意。阿瑞堪的脸上立刻浮现出浅浅的羞涩,转身瞪了东方朔一眼。“喝多了?” “没多。”东方朔将阿瑞堪举了起来,自己坐在椅子上,又将阿瑞堪放在自己的腿上。“昆莫最近是不是太累了,一喝就醉。我喝得不尽兴,让人将酒菜待会儿送上来,我们接着喝。好不好?” “好。”阿瑞堪一口答应。“昆莫有没有提出兵助战的事?” “助什么战?” “秋天到了,梁将军难道不想西征,击败天狼吗?我们收到消息,天狼集结了十万大军。” 东方朔哈哈大笑。“十万大军?是连会打仗的羊都算上吗?” “纵使没有十万,两三万总是有的。可是梁将军和支持他的那几个部落加起来,也不过三四千人。” “三四千人都嫌多。”东方朔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将阿瑞堪搂在怀中,蒲扇般的大手轻轻摩挲着阿瑞堪的身体,将她搓得面皮烫,仿佛又回到了草原上,正值青春年少,躲过众人的耳目,和心中的恋人幽会。她浑身软,只能依偎在东方朔的胸口,却还要强自镇静,探听东方朔的一言一语。 “梁啸是什么人?很多人都以为兵力越多越强,可是对梁啸来说,兵多的劣势更明显,那就是难以指挥,互相之间协调困难。他最擅长的就是以快打慢,对方越强,兵力越多,他越是如鱼得水。看似强大的对手,在他眼里处处都是破绽。” 阿瑞堪心中一惊。她也有这种想法,但是一直说不清楚。听东方朔一分析,她立刻明白了自己的担忧从何而来。如果是这样的话,乌单强征南山诸国的兵力根本就没有意义,只会拖累自己。 “南山诸国加起来能有多少人?”东方朔轻声冷笑。“你以为梁啸之前是不能动进攻吗?非也。他就是要等天狼强征南山诸国的兵力,激起诸国的反抗之心。如果一来,天狼看似人马甚众,可是他能相信谁?他就像坐在柴堆上玩火,一不小心,就会先将自己烧成灰烬。” 阿瑞堪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脸上的红晕褪去,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她听懂了东方朔的意思,也明白了梁啸的险恶用心。天狼这么做,根本就是梁啸希望的,不自觉之中,他成了梁啸砍杀南山诸国的刀。等他和诸国反目,两败俱伤,梁啸正好乘虚而入,一举控制南山。 南山诸国东西四五千里,大小数十国,如果梁啸要一一攻取,没有两年时间很难做到。天狼当初控制南山诸国,就用了两年多时间。可是现在,在天狼的驱使下,这些大大小小的王国不远千里,主动送到梁啸的面前,给了梁啸一战定胜负的机会。此战过后,梁啸只要派一个使者,实力尽丧的南山诸国就只有俯听命的份。 梁啸几个月没动静,一动就是大手笔。 这些汉人果然阴险。 “你怎么了,冷吗?”东方朔笑嘻嘻地看着阿瑞堪,扯过皮氅,将阿瑞堪裹了进去。阿瑞堪身材也不算矮,可是在东方朔的面前,她就像一个孩子一样娇小。 “不是冷,我是害怕。”阿瑞堪蜷伏在东方朔的胸前,扮出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你们汉人的心计太深了,和你们交往,随时都有可能成为你们的猎物。” “我们汉人的心计只对敌人用,对朋友来说,我们从来没有心计,都是敞开胸怀。你看,我现在不是对你敞开胸怀吗?你要是还不放心,我可以把所有的衣服都脱了,袒裎相见。” 东方朔说着,就去解衣带。阿瑞堪臊得满面通红,扭捏不已,连忙拉住东方朔的手。“别急,喝完酒再说不迟。你看,酒肉送来了。” 东方朔哈哈大笑,没有再脱衣服,却也没有松开阿瑞堪。仆人们送上酒肉,阿瑞堪端起酒杯,凑到东方朔面前,笑道:“喝一口吧,这可是我初到乌孙时藏起的葡萄酒,今天是第一次喝。你看这颜色,像什么?” 东方朔看了一眼深红色的酒色,眨眨眼睛。“我知道,处子之血,对不对?” 阿瑞堪微怔,随即面红耳赤。 第589章初阵 若羌王越过石碑,向前又走了十来里路,看到了山谷中如雨后蘑菇般的帐篷,顿时激动起来。 身为前锋,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先行掠夺。特别是对这些实力有限,财产也有限的弱,抢在所有人面前掳掠简直是唯一值得高兴的事。同样是走这么远的路,前锋多少能吃块肉,后军却可能连汤都喝不着。 若羌王立刻下令准备作战,并派出斥候登高望远,查看地形。 结果让他很满意,这是一个非常不利于伏击的地点。地方宽敞,南北两道山梁之间相隔近三里,要想堵住这么大的缺口,没有两万人根本不可能。而东侧的地形却相对狭窄,短时间内能通过的人数有限。 若羌王觉得自己可能捡了个便宜,误打误撞的闯到对方的后方来了。 且末王等人也作如是想,他们兴奋莫名,纷纷吹号备战,为了谁起第一波攻势,他们甚至争红了脸。在他们看来,眼前根本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敌人,只有一群待宰的羔羊。这肯定不是客气的时候,这一趟远征能不能值回成本,全看这一仗了。 号角声反复回荡,激动,甚至还带着几分亢奋。 梁啸端坐在明珠背上,看看远处正在列阵的敌人,忍不住想笑。他转头看看慌乱的营地,更是忍不住撇撇嘴。一群被天狼吓破胆的胆小鬼,天狼还没到,只不过几千前锋,他们就乱了阵脚。 希望巴图和马奇能够稳住阵脚,一战成名。此战之后,他要向西进,控制更多的地区,这里要交给巴图。要想接过这个重任,巴图要先证明自己的勇气和实力。 巴图也明白这一点。他虽然紧张,却还是带着一百余骑站在阵前。这些骑士有不少是阿留苏的部下,虽然不是最强悍的那些,但却是巴图可以信任的人,装备也最好,用的都是汉军制式装备。在乱军之中,这些人是他取胜或者活命的最后倚仗。 巴图的身后有一千多骑士。这些骑士半数披甲,算是除了梁啸麾下的骑士之外装备最好的一支力量。他们有一半是月氏旧部,他们大多拥有一副甲胄;有一半是其他各部落的俘虏,拥有完整甲胄的人非常少,大多还是简陋的皮甲,甚至连手里的盾牌都只是一块木板。 然而,这已经是方圆三百里以内不多见的强大骑兵,其他各部落多的三五百人,少的不过百十人,甚至还有几十人的,只能混编在一起。看到对面的三四千骑,不少人都吓得面无人色,战战兢兢。如果不是巴图安排马奇在阵后督战,这些人也许早就跑了。 巴图也紧张。可是事到如今,他无路可退。他身边的这些人就是月氏在葱岭以东的最后力量,他脚下的土地也是月氏人在葱岭以东最后的牧场。祁连山已经是汉人的地盘,他想都不敢想,眼下只有尽可能的抓住这最后的机会。 好在梁啸战前就告诉他,这一战不需要他做主力,梁啸会亲自击败来犯之敌。他要做的就是表现得镇定自若,拿出一方雄主的架势来,并在合适的时候下令出击,扩大战果。 巴图没有其他选择,只能希望梁啸能击败敌人,旗开得胜,他也能借此机会树立起威信。 他再一次举起千里眼,看向远处的战场。 各部落的领羡慕的看着他。除了汉军将领之外,巴图是唯一一个拥有千里眼这种神器的人。这足以证明他和汉人的关系有多亲密,谁若想对他不利,必须先考虑考虑他身后的梁啸。 巴图感受着众人的羡慕,心中涌起自豪,更多了几分从容。 千里眼中,对方已经列阵完毕,两百多骑出阵,向山谷深处轻驰而来。 北侧的山坡上,梁啸举起了手,下令出击。 战鼓声响起,号角声也跟着响起,鹰部落的战旗摇动,应该是黄若率军出击了。巴图笑了。他知道,除了他之外,黄若是梁啸比较信任的部落领。如果没有他,黄若将是最理想的南山东部领。因为他,黄若表现再好,也只能礼让三分。 这就是先服者赏。一想到此,巴图就觉得非常得意。 黄若此刻却没心思想这些,他争取到了战的机会,一心要在梁啸面前表现一番,率领本部落的三百余骑从山坡上奔了下来,迎向对手。谁都知道,这种试探性的战斗并不能影响全局,但是他却必须让梁啸看到他的忠诚和勇气,只有如此,他才获得梁啸的信任,才能收获更大的利益。 “杀”黄若踩着马镫站了起来,举刀大呼。 鹰部落的骑士们纷纷应和,战马渐渐加,杂乱的蹄声逐渐联成一片,汇成一体。 双方相隔三百余步,弓箭手们开始搭箭,连续射击。他们并没有正面对冲,而是错开约三五十步,很默契地选择了他们最熟悉的骑射方式。 弦声嗡嗡,箭矢离弦,冲上天空,划出一道弧线,又俯冲而下。这时候,几乎所有的骑士都顾不上防护自己,即使有骑盾也来不及举起,只能暗自祈祷上苍保佑,别被射中要害。汉人不仅带来了精良的装备,还有神奇的医术,他们治伤不用巫师,而是有专门的医匠。只要没有射中要害,汉人医匠就有机会帮他们捡回一条命。 一想到那些似乎无所不能的汉人,鹰部落的骑士又增添了几分信心,他们连续不断地射击,将一拨拨箭雨射到对方的阵中,同时也承受着对方的射击。 黄若支持梁啸多时,也得到了十几副汉军制式甲胄。他将这些骑士全部安排在阵地的最左边,直面对手。有了这些甲胄的保护,普通的箭矢很难重创要害,生存率会大大提高。有了他们的掩护,鹰部落的损失可以降到最低。 片刻之间,双方错身而过。近百人中箭落马,有的当场死去,但更多的却是受了伤,辗转哀嚎。战场上的气氛一下子多了几分惨烈。 黄若来不及细数,只是粗粗看了一眼,就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他的损失比较小,这一战他已经稳操胜劵。他二话不说,立刻命令吹号,返身再战。 他的对手也同样如此,拨转马头,再次互相冲锋。 两个来回之后,鹰部落的人数优势和装备优势积累效应出现了,对手只剩下一半人还坐在马背上,而且不少人中了箭,受了伤,而鹰部落的损失却非常有限。黄若当机立刻,立刻决定放弃骑射,动决定性的近战。 一声令下,鹰部落的骑士收起了弓箭,拔出了战刀,举起了长矛,迎着对手冲了过去。 见鹰部落的骑士面对面的冲了过来,一副决一死战的模样,原本就已经受挫的士气顿时崩溃,不少人下意识的选择了避让。见此情景,黄若大喜,再次下令加,一马当先的冲了出去。 装备汉军制式甲胄的骑士迅集结到黄若周围,担当起了破阵的重任。 “杀!” “杀!” “轰!”两军相遇,黄若和他身边的十几名骑士左右劈砍,锋利的战刀割开了对手的皮甲,割开了对手的皮肤,留下一道道杀痕。鲜血飞溅,刺激得他们更加兴奋。 双方一触即分,黄若还没回头,就听到了山坡上的战鼓声。他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一定是梁啸看到了战局,用鼓声给他助威,为他庆贺。胜局已定,他拨转马头,回头看向战场。 鹰部落的骑士纷纷勒住缰场,放慢脚步,聚集在黄若身边。 对手已经所剩无几,剩下的人也落荒而逃,根本没有回头一战的勇气。 黄若举起战刀,厉声狂啸,兴奋得满脸通红。 鹰部落的骑士也兴奋的举起武器,齐声怒吼。 山坡上,鼓声激昂。 远处,巴图放下了千里眼,哈哈大笑。“吹号,为黄若助威。战告捷,而且胜得这么轻松,是天佑大汉,天佑梁将军,天佑我等。” 号角兵立刻吸足一口气,吹起了号角声。 列阵的各部落将士看不到战场上的情况,只知道双方已经接战,正自紧张。听到号角声,这才知道鹰部落已经取胜,顿时松了一口气,兴高采烈的互相庆祝,一时间气氛热烈,原本压抑的心情总算得以舒解。 对面的阵地上,若羌王等人却脸色阴沉。虽说只是小规模的试探,可是己方败得彻底,却让他们大感意外。两百骑士出战,活着回来的只有三四十人,而对方的损失却少得可以忽略不计,双方的战力差距有这么大? 这还只是依附汉人的羌人,如果汉军出战,他们将拥有何等强悍的战力?如果那些部落都像鹰部落一样强大,这一战他们将没有任何胜算。 不期然间,身后不远的那块石碑再次浮现在无数人的脑海上。 进则死,退则生。 如今他们已经前进在此,还能活着离开吗?若羌王越想越担心,立刻下令再战。这一次,他派出一千骑,并命令另一千骑待命。既然单兵战力不敌,那就只有挥兵力优势,否则必败无疑。 号角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少了几分亢奋,多了几分悲壮。 两千骑从左右两侧驰出战阵,一千骑前突,一千骑拖后,在离本阵三百步的地方停住脚步。 梁啸也下达了命令。谢广隆出阵,两百训练有素的羌骑紧随其后。他们轻踢马腹,战马迈着轻快的步伐奔下山坡,迅加,迎向轻驰而来的一千骑。 他们摆出的阵势与羌人常见的阵势不同,不是骑射常用的长阵,也不是冲锋的矢形阵或雁行阵,而是一字横阵。两百骑分成前后四排,每排五十骑,互相之间相隔十步左右,前后相去三四十步。更让人奇怪的是,前排的骑士没有取弓搭箭,他们放平了手中的长矛,越跑越快,径直冲了过来。 迎战的一千羌骑大惊失色,他们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对手。他们这是要干什么,冲阵吗?两百人冲一千人的阵?这和找死有什么区别。 谢广隆等人却没有这样的想法,他们信心十足,毫不犹豫地冲杀而来。他们的战马快奔跑,一头撞入阵中。长矛飞刺而来,锋利的矛头借着战马奔驰的度,轻而易举的洞穿了对手的甲胄和身体,将对手捅下马去。 片刻间,四五十名骑士命丧黄泉。 紧接着,第二排骑士加快度,从第一排骑士中间穿过,撞入羌骑阵中。 “噗!噗!噗!”长矛入体声不绝于耳,一个又一个骑士被长矛刺中,惨叫声摔落马下。 没等羌人骑士反应过来,第三排骑士加冲入,就像收割庄稼一样,再次刺倒数十名羌骑。 就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四排骑士轮流加冲锋,轮翻冲击着羌人的阵势,就像一柄大锤,狠狠地砸在羌人的头上,将羌人的阵势砸得七零八落。他们的度并不是很快,也没什么花哨的变化,只是起一波波的冲锋,将手中的长矛精准地刺入对手的身体。 比起鹰部落骑士的冲锋,他们的冲锋更加凌厉,更加狠厉。他们不喊不叫,只是沉默的杀戮。手中的长矛就像勾魂使者,每一次出击,都会激起一片血花。 几杯酒的功夫,双方脱离接触。 谢广隆举起长矛,勒住战马。 所有的骑士都竖起了长矛,勒住了战马。 长矛如林。即使不看骑士和战马,仅看这些横成行竖成列的长矛,也知道他们的损失微乎其微。可是他们身后的战场上却尸体遍横,无数羌人骑士倒在血泊中,幸存的骑士策马奔向远处,一直跑出六七百步才停住脚步,拨转马头,惊恐的看着远处,仿佛想看清楚对手究竟是谁,为何如此恐怖。 看到对比鲜明的这一幕,巴图更加兴奋。他用力握紧拳头,大喝一声:“采!吹号,为谢都尉助阵,为我们的勇士助阵!” 激昂的号角声再次响起,回荡在战场上空,久久不能平息…… 第590章诱饵 看着战场,若羌王等人瞠目结舌,不知所措。 如果说鹰部落取胜只是让他们觉得想借主力到达之前先抢一把的想法有些不太现实,那一千骑被对方两百骑击败却让他们感到恐怖。 他们知道梁啸善战,也知道汉军装备精良,所以当看到鹰部落撤退,汉军出阵的时候,他们已经做好了付出重大伤亡的准备。毕竟梁啸曾经以五百骑击杀了伊乌尔,汉军战力之强已经得到验证,两百人击退一千人,甚至取得最后的胜利都是可能出现的结果。 但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两百汉骑不仅击败了他们的一千骑,而且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仅仅一个冲锋,双方的实力差距就高下立判,甚至比刚才鹰部落的表现还要精采。 他们毫不怀疑,如果不立刻收兵,再来一个回合,那一千骑能不能一半人活着回来都是个问题。 经过简单的计算,若羌王觉得取胜无望。如果汉军都拥有近似的战力,那仅凭梁啸的一千骑就足以击溃他们所有人,根本不需要动用各部落。既然没有便宜可占,那还是趁没有遭受重大伤亡之前撤退比较好。 若羌王立刻下令出战的骑兵归队,准备撤退。 号角声一起,除了梁啸等人,所有人都愣住了。战斗刚刚开始,怎么就撤退了。难道走了一千多里赶到这里,就是为了这短暂的战斗? 若羌王似乎能理解所有人的想法,他命令传令兵重复命令,坚定不移的撤退。 听到持续不断的号角声,没有人再表示怀疑。双方的士气立刻产生了截然不同的两种变化。 且末王、小宛王等首领纷纷准备撤退,士气低落,甚至有些沮丧。这场战斗太窝囊了,可谓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立足未稳就挨了一闷棍。 巴图等人却兴奋莫名。原本以为即使能取胜,也将是一场艰苦的战斗,没想到这么轻松就胜了。仅仅两个回合,看起来气势汹汹的敌人就被打懵了,主动撤退,胜利来得太快,他们甚至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兴奋之余,他们纷纷请战,要趁敌人撤退之际追杀一阵,出一口恶气。 巴图也觉得可行,便准备吹号向梁啸请示。他的命令还没有下达,梁啸的传令兵已到,下令所有人固守阵地,不得出击,以免为人所趁。巴图虽然觉得可惜,却不敢违背梁啸的命令,只得下令按兵不动,眼睁睁地看着敌人撤出了阵地。 若羌王庆幸不已,一口气退出二十里。在经过那块石碑时,他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又觉得一阵莫名的轻松。梁啸说,进则死,退则生,如今他虽然撤退了,但他毕竟进过了。可见梁啸也是唬人的,其实并没有足够的实力,否则又怎么可能看着他离开呢。 若羌王选了一个合适的地点,下令安营,同时派人给天狼送信。他不敢说自己怯战而退,只说经过试探,梁啸实力不俗,需要小心应付。他兵力有限,不敢强攻,要待天狼来亲自定夺。 传令兵带着若羌王的口信走了,若羌王命人置酒,与各部落首领一起喝酒,商议接下来的战事如何,最重要的是要统一口径,千万不能说漏嘴了。天狼为人残暴,一不满意就要杀人,他可不想被天狼砍了脑袋祭旗。 梁啸放下酒杯,冲着各部落首领笑了笑,打了个招呼,便起身离开。 众人起身,目送梁啸走远,这才重新入座,围着巴图、黄若追问。今天的形势那么好,梁将军为什么不派人追击,打一个大大的胜仗?就这么让若羌王等人跑了,多可惜啊。他们虽然撤退了,损失却有限,天狼的主力一到,他们又会卷土重来,那时再想杀他们,可就没这么容易了。 巴图也想不明白,但是他没有说,推脱不胜酒力,也很快离席了。 黄若意气风发,喝得正爽,没有走,而是和首领们争论起来。他今天打了一个胜仗,以三十多人的伤亡代价斩首百余,俘虏了四十多人,仅是战马就得到了七十多匹。梁啸只要了一半战马,看不上那些骑士的武器、甲胄,全部赏给了他,俘虏也全归了他,鹰部落的实力又有所增长。 “你们懂个屁!”黄若得意洋洋的骂道:“梁将军哪会看得上若羌王、且末王这些小王,他要抓的人只有一个:天狼。天狼不是叫嚣着要和梁将军比箭吗?梁将军就等他了。你们啊,就耐心等着,到时候看梁将军怎么一箭射杀了天狼。” 他骂了一声,唾了一口唾沫。“天狼?我呸,他充其量就是一只野狗,一只无家可归的野狗。” 众人大笑,或真或假的揶揄黄若。 “到时候看你立功啊。” “天狼是野狗,那你是什么啊,是天上飞的鹰,还是地里刨食的野鸡?” “我是鹰还是野鸡并不重要。”黄若灌了一大口酒。“我只知道梁将军才是真正的神箭手。自己没本事,就要找个有本事的人跟着。你们这些人既没本事,又没眼光,还想发财?哈哈!” 众人都有些沉默了。黄若这句话触动了他们的心思。要说有本事,他们谁敢和阿留苏比?阿留苏就是自恃强大,不愿意与梁啸合作,不愿意与汉人合作,结果被天狼一箭射杀,手下也四分五散,月氏人几乎全军覆没。他的弟弟巴图没什么本事,可是他坚定的站在梁啸身边,现在反倒掌握了月氏部落。 黄若又是另外一个例子。在依附梁啸之前,他不过是一个不起眼的小部落。可是现在呢,他已经举足轻重,还跟着汉人一起冲锋陷阵。再打几仗的话,他很可能继巴图之后,成为汉人信任的重要人物。 以前不太相信梁啸的实力,不肯轻易向梁啸低头,现在亲眼见识了梁啸的能力,如果还不低头,他们就只能看着黄若这样的人一步步变强,自己将来只能向他们俯首称臣。 是该找机会向梁啸表表忠心,争取一个立功的机会了。如果现在不努力表现,等天狼死了,梁啸掌握了整个南山,有那么多的大国要向他示好,他哪里还看得他们。 众人各怀鬼胎,一个个盘算着自己的小心思,却不肯透露,敷衍着说了几句,陆续离开。 中军大帐内,梁啸和徐乐等人围着沙盘,最后一次商讨战术。若羌王被击退,天狼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决定能否控制南山诸国的重要决战即将开始,不能出现任何差错。 梁啸默默地坐在一旁,闭着眼睛,在脑海里一遍遍的推演。这么多的准备,他已经将附近的地形刻在了脑海里,不用看沙盘也能知道哪里是什么情况。他甚至亲自勘察过一部分重要的地形,了如指掌。 为将者,必知地理。这是桓远教他兵法之前就说过的话,他一直刻在心里,片刻不敢忘。 巴图走了进来,和徐乐等人打了个招呼,走到梁啸面前,躬身一拜。“将军。” 梁啸睁开眼睛。“有事?” “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有些事想不明白,想请将军指点。” “说说看,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将军,为什么谢都尉仅凭两百骑就能击败敌方的一千骑?我知道他们训练得很刻苦,可是这悬殊了太大了吧。” 梁啸微微一笑。“这有什么奇怪的。这些人本来就是从各部落精选出来的勇士,又若练了几个月,不论是个人武艺还是互相之间的配合都已经达到了一个新的境界。别说一以敌五,以一敌十也是正常的。”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不乘胜追击,扩大战果,甚至将若羌王等人临阵斩杀?” 梁啸看向徐乐。“徐监军,麻烦你为太子解释一下吧。” “喏。”徐乐应了一声,将巴图引到沙盘前。“太子殿下,我们的目标是什么?” 巴图想了想。“击杀天狼。” “还有呢?” “还有……控制南山诸国,然后集南山诸国之力与乌孙对阵,迫使向纳质称臣。” “没错,我们的目标是天狼,而不是南山诸国,将来还要借南山诸国之力与乌孙对抗,因此,我们既要打击南山诸国,让他们臣服,又不能打击得太过,伤了元气。” 巴图点点头。“所以,将军放过若羌王,是不想让他们折损太严重?” “既是,又不完全是。”徐乐接着解释道:“我们之所以有信心与天狼在此决战,不仅仅是因为我们有你们的支持,有最好的战士,还因为这里是我们选择的战场。我们在这里做了大量的准备,为了就是对付天狼。用来对付若羌王,岂不太浪费了?” 巴图恍然大悟。他知道梁啸在这里做了一些安排,为了保密起见,连他也不甚清楚。现在看来,这些安排至关重要,很可能是能否击杀天狼的关键。这么重要的安排,当然不能因为若羌王而暴露。 “还有,天狼远道而来,他们携带的辎重有限。人越多,消耗的粮草越多,他们能支持的时间就越短。现在击杀若羌王,岂不是为他省粮食,为他争取时间?” 巴图一拍脑门,自失地笑道:“是我糊涂了。没错,这些人战力一般,吃饭的本事却不差。如果击败了他,不仅为天狼节省了粮食,俘虏还会浪费我们的粮食。” “殿下所言甚是。”徐乐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殿下,这可是机密,千万不能泄露。出了这个大帐,还请殿下慎言。” 巴图郑重其事的点点头。“请将军和监军放心,我一出这个大帐,立刻将嘴锁上,绝不乱说一个字。” 星星峡。 皇甫其一边策马逃跑,一边大声喊道:“快,快,将那些珠宝都扔在地上,不要了,不要了。” 几个仆从拔出刀,将羊皮袋子割破,里面的珠玉宝石撒了出来,在地上滚动着,到处都是。他们将空袋子收起,跟着皇甫其策马飞奔,钻进了峡谷。 山谷越走越窄,最后不仅无法奔驰,连马都没法骑了。皇甫其等人下马,牵着马步行,又穿过一条狭长的通道,终于重新看到了太阳,还有郭文斌的笑脸。 “老伯,辛苦你了。”郭文斌迎上前来,拱手施礼。 “没事,没事。”皇甫其笑嘻嘻的说道:“如果能将这些胡狗一网打尽,我就是损失一点也值了。你可不知道,这几年我的损失太大了。” “知道,知道。”郭文斌笑道:“如今长安玉价上涨,陛下急了,这才派梁君侯来西域。要不然的话,你以为会这么顺利?” 皇甫其阅历广,一听就明白了郭文斌的意思。“唉,朝廷的事太复杂,我们这些俗人真是看不懂。提防那些世家功臣也就罢了,梁君侯这样没什么根基可言的人,有什么好提防的。不说了,不说了,文斌啊,你现在做了太守,可得为我们做主啊。” “老伯,你就放心吧,我也是在这条路上走了这么多年的人,岂能不知道你们的苦?再说了,我多少也是有点身家的人,至于为了点钱祸害你们吗?要是为了钱,我何必受这份累啊。” “那是,那是。”皇甫其满意地连连点头。“我没看错你。” “那当然,你老做了一辈子生意,什么时候看走眼过?” 正说着,有人来报,匈奴人跟进了峡谷。郭文斌听了,不敢怠慢,立刻引着皇甫其上了高处。他们一上去,就有士卒占据了要害,张弓搭箭,做好了厮杀的准备。 马蹄声响起,有匈奴人穿过了通道,出现在他们面前。一看到山坡上的汉军,匈奴人大吃一惊,立刻吹号,提醒后面的人有埋伏,立刻退出峡谷。 可惜,他们的反应太慢了,伴随着号角声,郭文斌也敲响了战鼓。没过一会儿,远处也传来了战鼓声,接着一连串的闷响传来,北方烟尘大起,直冲云霄。皇甫其吃了一惊:“文斌,这是……把峡口堵了?” “当然,不把峡口堵了,怎么能把这么多匈奴人困住?”郭文斌眉飞色舞。“这就叫瓮中捉鳖。” “你光捉他们有什么用,后面还有一两千人呢,他们肯定会来救的,说不定会攻击你的太守府。” 郭文斌得意地哈哈大笑。“我就怕他们不来!老伯,你以为我捉这几百人就满足了?他们以为你是肥羊,他们是狼,可是在我眼里,他们才是真正的肥羊。我要把他们当诱饵,将整个浑邪部一网打尽。” 第591章仇人见面 乌单接到若羌王的报告,勃然大怒,带着亲卫营赶到了若羌王的营地。 若羌王得到消息的时候,乌单已经闯到了他的中军大帐。他在南山诸国横行已久,不论到哪儿,都没人敢拦他,从来都是横冲直撞。 若羌王心中紧张,却还是陪着笑上前迎接。乌单进了大帐,二话不说,反手就是一巴掌抽在若羌王的脸上。若羌王虽然有准备,却没想到乌单火气这么大,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半边脸立刻肿了起来,嘴角了溢出了鲜血。 “怎么回事,你这个若羌王不想做了是吧?” “大人!”若羌王拜倒在地,连连叩头。鲜血染红了衣襟,滴在地上。“我们不是怯战,实在是梁啸凶猛,我等不是对手,只能等大人前来。勉强攻击,除了增加无谓的伤亡之外,没有任何意义。大人若是不信,再战时,我愿意身先士卒,亲自上阵冲锋。” “梁啸凶猛,不也是一个人吗?” “大人,梁啸可不是一个人,那些羌人也就算了,他身边的汉骑却极为凶悍,绝非我等能够应付。当初他只有四百骑,就杀死了伊乌尔大当户,现在他兵力倍增,我等又不如大当户骁勇,岂是他的对手?” 乌单没有吭声。伊尔乌战死,不仅若羌王等人极为震惊,就连他也因此大感不安。在他看来,伊乌尔的实力足以和梁啸相提并论,兵力又四倍于梁啸,足以击败梁啸。没想到一战就丢了性命。若羌王拿伊乌尔的战败来辩解,堵得他无话可说。 见乌单不说话,若羌王又说道:“大人若是不信,不妨叫其他人来问问。” 乌单摆摆手,顺手推舟,命若羌王召其他领前来。若羌王出了帐,安排人吹号聚将。时间不长,各位领来到中军,见若羌王肿着半边脸,一个个噤若寒蝉,不敢大意。 乌单一一训问,却什么结果也没问出来。若羌王早就和他们统一口径,现在又有若羌王这个例子在前,谁敢承认自己胆怯,都极力鼓吹汉骑战士强大,简直像天神一般,要想战胜他们,只有天狼大人可以做到。 明知这些人是在推卸责任,乌单却不能当面戳破。不管他多么强,毕竟还需要这些人的支持,不能把他们逼急了,铤而走险。况且他也知道梁啸有多厉害,即使是他本人也没有必胜的信心。否则的话,他根本不需要如此兴师动众,直接带着亲卫骑就可以杀死梁啸。 当初射杀阿留苏的时候,他身边只有百余骑。 乌单缓和了颜色,安抚了若羌王等人几句,便宣布会议结束。他本想返回自己的大营,可是见若羌王等人神情惶惶,眼神游移,生怕他们起了异心,便干脆带着亲卫营住下,在鼓舞士气的同时也弹压人心,以免若羌王等人一时气短,向梁啸投降。 战败是一回事,投降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但是他也没有起进攻。虽然他现在拥有的兵力已经有七八千人,但他还是决定再等等。不仅要等主力赶到,还要等草原上的消息。 他已经派人联络草原上的旧部,让他们从祁连山而来,袭扰梁啸的后方,打击支持梁啸的羌人部落。如果能够得手,不仅可以打梁啸一个措手不及,还能趁势控制河西。 河西才是他朝思暮想的故乡。 乌单等了五天,主力到达,一切准备就绪,依然没有等到浑邪旧部的任何消息。他不知道出了什么意外,是浑邪旧部不愿意来,还是送信的使者没有找到他们?这样的事在草原上经常出现。浑邪部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大部落,四分五散,游牧各方,真正愿意支持他的人不会过来万人,要想找到他们,并说服他们与汉人作战,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可是乌单不能再等了,他拥有数倍于梁啸的兵力,如果再不进攻,必然会被人当作怯战。他能控制南山诸国,就是因为他的强大,一旦被人看出他的怯懦,他的统治很可能瞬间崩溃。 乌单决定起进攻。他率领主力向前进,经过那块石碑的时候,他命人将石碑凿了下来,准备奉还给梁啸,当作开战前的示威。 梁啸早就知道乌单的到来,他在谷中列阵以待,阵势和上次若羌王来袭时一模一样。 月氏太子巴图率领各部落的联军在山谷东端列阵,他们身后就是各部落的老弱和所有的财产。一旦他们的阵势被突破,他们将一无所有。他们原本不肯如此决绝,但是在梁啸的威逼及上一次大胜的鼓舞双重作用下,他们还是听从了梁啸的安排。 梁啸立阵山谷北阵的半山坡上,离谷底约百步。坡势缓急正好,下坡的时候可以借着坡势加,上坡的时候又不至于太困难。不管来敌是攻击他,还是打算攻击山谷东端的巴图等人,他都可以及时出击。 看到这熟悉的一幕,再次担任前锋的若羌王心里打起了鼓,头皮也有些麻,那一天的交战经过来再次浮上脑海。他离梁啸还有千步之遥就停住了脚步,下令立阵,然后派人请示乌单。 乌单带着亲卫营赶到阵前,命十余羌人士卒推着大车,载着那块石碑,向梁啸走去。 双方相距千步,旌旗飘扬,战鼓和号角声缓缓相应,无数双目光注视着那些羌人,注视着那辆大车,以及大车上的石碑。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看清石碑,但是看到这个场景,都知道战斗虽然还没有开始,但战前示威却已经开始了。 羌人士卒来到坡下,停下大车,准备将石碑卸下来,却被一个羌人骑士拦住了。 骑士传达了梁啸的命令,麻烦你们再走几步,送到我军的本阵面前,然后你们也不用回去,就在这儿等着,到时候还要麻烦你们再运回去。 羌人士卒无奈,只得跟着骑士,推着大车来到巴图等人的面前。骑士又向巴图传达了命令:这块石碑暂时存在这里,将军和所有的勇士保证在战事结束之前,绝不越过石碑一步。 越碑者死。 巴图派出传令兵,将梁啸的命令向全军公布。得知梁啸要亲自接战,不死不休,羌人们既松了一口气,又有些担忧。毕竟梁啸只有千骑,而对面的敌人则乌泱泱一片,至少在万人以上。梁啸再骁勇,汉骑再善战,真能以一当十吗?万一有什么闪失,那可如何是好? 一时间,无数人开始为梁啸担心。 此时,帕里斯轻踢战马,下了山坡,向远处的乌单驰去。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来到乌单的面前,将伊乌尔早已干瘪的级扔在地上,大声说道:“天狼,你自称箭术绝,可敢与我家将军一战?” 乌单愣了一下,脸随即涨得通红。他没想到两军阵前,梁啸居然会向他挑战。可是这偏偏戳中了他的软肋。虽有地弓在手,可是与梁啸面对面的单挑,他却没有必胜的把握。 见乌单没有反应,帕里斯放声大笑,笑声中充满了对乌单的鄙视。“我家将军说了,你若有胆,便出阵与我家将军一战。若是无胆,也可退而求其次,各率亲卫营出战,我军一千骑,你愿意带多少,悉听尊便。谁胜,谁就是南山之主,如何?” 帕里斯说完,拨转马头,沿着乌单的大阵向南轻驰而去,将梁啸向乌单挑战的消息大声说与那些羌人士卒听,一直走到大阵的南边,又折了回来,重新来到乌单的面前。 “你决定好了么?是男人,就出来一战,别像个女人似的躲在阵中。” 乌单听了这话,更是血往上涌,大声喝道:“战便战,有何可惧!”说着,便催马出战,举起手中的弓,催马在战场上来回轻驰。 各部落的羌人将士都是被迫而来,没有愿意打仗,听说梁啸提议以决斗的方式定胜负,他们当然求之不得。不管是乌单与梁啸一对一单挑,还是以亲卫营对阵,都是不错的选择,总之别让他们上阵厮杀就行了。对他们来说,谁更强大,他们就依附谁,是梁啸还是乌单,并无区别。 他们原本担心乌单不愿接受挑战,此刻见乌单率先出阵,显然是接受了挑战,顿时心花怒放,齐声叫好。 乌单一出阵,便有些后悔了。听到将士们的欢呼声,他更是恨不得打自己一个耳光。现在骑虎难下,就算想改口也不行了。他强打精神,看向远处,盯着山坡上的梁啸。 看到乌单出阵,梁啸就笑了。“这货果然还是个匹夫之勇。” 徐乐担心不已。“那君侯怎么办,要应战吗?” “是我提出的挑战,我岂能不战?”梁啸笑道:“监军,你放心吧,乌单若是有必胜的把握,他早就来了。拖到现在才来,正说明他心虚。没有把握,却又受不得挑衅,他的心境如何能够挥出真正的射艺?” 这样的道理,梁啸之前就和徐乐分析过,可是事到临头,徐乐还是觉得不太保险。毕竟天狼手中的地弓射程要比梁啸手中的人弓远一倍,梁啸的劣势非常明显。万一中箭,那一战就不用打了。 梁啸又道:“一对一阵前对决,总比乱军混乱的把握更大一些。万一形势对我不利,你也不要客气,直接用弩车招呼。十具大弩齐射,乌单就算是长了翅膀也飞不出去。” 徐乐叹了一口气。“好吧,君侯小心。” 梁啸手腕一振,轻抖马缰,明珠扬扬脖子,迈开四条修长的腿,冲下了山坡,来到阵前。 巴图等人离得远,帕里斯出阵的时候,他们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见乌单、梁啸先后出阵,这才明白他们要干什么。阵前决斗,以个人勇武定胜负,既是好勇尚武的羌人们喜闻乐见的盛事,又可以激励士气,有时候还能避免无数人的伤亡,从来都是一个大受欢迎的举动。 但凡能在决斗中生存下来的人,都会成为勇士,更何况这两个都成名已久,一个是传奇般的汉人少年,一个是横空出世的神箭手,他们阵前比武,自然要比普通人比武更受关注。 一时间,双方将士都兴奋莫名,齐声叫好。至于是为谁叫好,那就说不清了。只是对比武的双方来说,战场上的情景多少有些诡异。汉人和匈奴人决斗,叫好的却都是羌人,而胜者将拥有对南山诸国的控制权。 梁啸也觉得可笑,甚至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他就带着这份轻松,下了山坡,来到阵前,来到乌单的面前。与梁啸的轻松不同,乌单很紧张,握着弓的手指关节白,甚至有些颤抖。他盯着轻驰而来的梁啸,一言不。只要看到梁啸有抽箭的迹象,他就立刻先制人。 他的优势在射程,一旦被梁啸突入百步之外,他就没什么优势可言了。 可是梁啸显然没有利用这个机会抢攻的意思,他双手挽缰,身体随着战马的轻驰微微起伏,面带笑容地来到了乌单的面前。在离乌单十余步的地方,他停了下来,盯着乌单看了两眼,忽然笑道:“我们见过面吗?我看你有些眼熟,应该在哪里见过。” 乌单咬着牙,沉默不语。他和梁啸是见过一次,但不是在正式场合。那时候他已经被梁啸击败,部族离散,身边只有伊乌尔一人,在尉犁与梁啸狭路相逢。他想袭击梁啸,却没有把握,最后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梁啸走了。 梁啸盯着乌单看了又看,还是没想起来在哪儿见过。不过,他又有了新的现。 “你的胡子怎么了,这么稀,不会是真的成了阉人了吧?” 乌单一阵慌乱,连忙抬手捂住了嘴,也捂住了胡须。自从被梁啸一箭射断了子孙根,他的胡须就开始脱落,现在已经剩下稀稀拉拉的几十根。他见过阉人,知道这很可能和梁啸的那一箭有关,所以倍加爱惜这些胡须,也极力遮掩,不愿让人现他的隐疾。 他经常找女人来侍寢,但最后都会找理由将她们杀掉,以免她们泄露出去。 回想起这些年来所受的屈辱,乌单心中涌起无限的杀机,奇迹般的平静下来。这一次,他绝不会再让梁啸活着离开。 第592章逐射 乌单拨马就走。他不愿再与梁啸说话,他只想一箭射杀梁啸,彻底结束这场战争。 归根到底,最后还要靠武力解决问题。 梁啸没有动,他将马缰缠在鞍桥上,左手抽出了弓,手指轻拨弓弦。弦声嗡嗡,余音不绝。刚走不远的乌单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大吃一惊,以为梁啸不讲规矩,从背后袭击,二话不说,转身就射。 仓促之下,他来不及瞄准,甚至连弓都没来得及拉满,只是凭本能的射出一箭。这种急射的目的不在射中目标,而是给对手造成一种干扰,让他无法从容射击,增加射失的机会。 梁啸嘴上说得轻松,眼睛却一直盯着乌单的一举一动。见他回身,一箭射出,他立刻做出了判断:乌单的这一箭射得仓促,连弓都没拉满,力量严重不足。他放弃了躲避的冲动,盯着那只箭,挥弓拨打。 “啪!”乌单的箭被拨开,落在地上。 梁啸郎声笑道:“这就开始了吗?” 这时,乌单握弓回望,见梁啸手中无箭,只是一脸不屑的看着他,顿时闹了个大红脸。 两军将士虽然看不到乌单射出的箭,但是从两人的动作上可以判断乌单刚才已经射了一箭,而且射失了。他们听不到梁啸说什么,却能感觉到乌单的紧张和不安,顿时骚动起来。 既然约定了比武,那就是要按照比武的规矩。乌单不等回到位置就起攻击,有偷袭之嫌。更丢脸的是,在这么近的距离上也能射失,那天狼神箭的威名多少要打个折扣。 两边阵地上嘘声四起,汉军阵地上的羌人骑士更是大呼小叫,毫不留情的奚落乌单。乌单自己的部下虽然不敢这么放肆,可是也能清晰的感觉到羌人将士的不满。乌单感受着这一切,面红耳赤,一边注意着梁啸的动静,一边策马离开。 他尽可能的将注意力集中到梁啸身上,避免受周围环境的干扰。梁啸手中人弓射程一百二十步,如果梁啸的箭术真像传说中的那么精准,这一百二十步将是他的生死距离。 可是,明知生死一线,乌单却无法真正忽视两军将士的嘲讽。隔着几百步远,他当然听不到那些人在说什么,但是他有感受到那种气氛,仿佛双方将士就在他耳边大声讥笑一样。 乌单有些心乱,他猛踢战马,加离开,并拨转马头,走起了折线,增加梁啸射击的难度。 两边的将士看在眼中,更是不屑。如果是两军混战,为了生存,什么样的花招都可以使。可你现在是比武,比的就是勇气,你这算什么?何况是你自己不讲规矩,而不是对方不讲规矩。到目前为止,梁啸甚至没有动一下,你就紧张成这样,还比个什么劲啊? 若羌王、且末王等人看到这一幕,心中后悔。他们之所以臣服于天狼,只是因为天狼的强悍。可是现在看来,天狼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强悍,跟着这样的人征战,被这样的人驱使,实在是一种耻辱。 徐乐也在看,不过他的心情却多了几分轻松。且不论梁啸能否在箭术上赢天狼,仅是表现出来的气势,他已经尽占上风。天狼未战先怯,足以证他正如梁啸所说并没什么把握,此次征战是不得已而为之。既然如此,那一切都在梁啸计划之中,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远处的巴图也在看,凭借着手中的千里眼,他能看到梁啸和天狼的一举一动。看到梁啸一动不动,就将天狼逼得进退失措,曳尾而逃,不禁大笑。旁边的将士看不清战场上的状况,他干脆做起了广播员,添油加醋,肆意诋毁乌单。他在长安呆了几年,讲故事的本事大有长进,绘声绘色,如在眼前,听得身边的将士们一阵阵哄笑,气氛热烈,士气高昂。 战场上,乌单松了一口气,他已经离梁啸一百五十步,出了梁啸的射程,安全了。一阵冷汗透体而出,乌单觉得头皮都有些麻。这一百多步距离堪比那次大雪中的跋涉,是如此漫长,如此危机四伏,仿佛行走在生死边缘,一不小心就会堕入万丈深渊。 乌单拨转马头,看着三百步外的梁啸,皱了皱眉。 在他的眼中,梁啸比箭头还要小,即使距离拉近到两百步左右,他射中梁啸的可能性也不到一半。如果靠近到百步左右,他的命中率可以提高到七成左右。如果是与普通的箭手甚至神箭手对阵,他依然拥有优势,可他面到的是梁啸,百步之内就没有任何优势可言。 他必须想办法与梁啸保持距离,以确保优势。 乌单举起弓,在空中转了一个圈,做了一个手势,表示要以逐射的方式进行比试。 骑射比武有两种方式。 最常见的方式是驰射。双方对面而驰,距离越来越短,最近的时候几乎是擦肩而过。这种比试最凶险,距离越近,箭矢飞行的距离越短,躲避的时间也就越短。当距离接近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即使是最普通的箭手也有机会射中对方,身手最好的箭手也无法保证能及时避开,神箭手被普通箭手射杀也不稀奇。 这种比试无疑最考验勇气和时机的把握,只要胆子够大,运气够好,任何人都有取胜的可能。 还有一种方式就是逐射。逐射是以互相追逐的方式射击,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接近对手或者远离对手,必要的时候还可以暂时逃跑。这种方式更接近于实战,也更考验双方的综合实力,比如马匹的度和耐力,比如左右双射的能力,比如骑士和战马的默契程度。 相比于驰射而言,逐射更好看,但是远没有驰射那样直面对手来得直接。因为降低了翻盘的可能性,也没有驰射那么受欢迎。通常比武单挑都会选择驰射,很少有人会选择逐射。 见乌单要求逐射,嘘声再次大起。不管是否明白双方的优劣,但是选择逐射就是示弱,就是底气不足。以善射著称并征服南山诸国的乌单居然要求逐射,实在让人大失所望。不少人甚至摇起了战旗,以示抗议。 乌单对这一切视而不见,他只是盯着梁啸。如果梁啸不肯接受逐射的要求,他就放弃这次比试。相比于单挑,他相信阵地战更有优势。虽然正式的比赛还没有开始,他已经有些后悔了。双方兵力悬殊,自己胜劵在握,又何和梁啸做生死之搏。 梁啸摊开双臂,做了个无所谓的手势,接受了乌单的要求。 乌单莫名的一阵失望,抽出三枝箭,一枝搭在弦上,两枝夹在指缝中。他气恼的踢了一下战马,开始以梁啸为圆心,沿弧线奔跑,确保与梁啸的距离在一百五十步以上。 梁啸却没这么多花哨,他轻踢马腹,催动战马,径直向乌单追了过来。他甚至没有搭箭,只是握着弓,却没有一点犹豫,没有一点迟疑,轻松得仿佛看到了好朋友,要赶过去打个招呼。 乌单却没这么轻松,见梁啸追了过来,他立刻拨转马头,开始逃跑。转身之际,他连射两箭。 梁啸一边追,一边留心闪射避让。两枝箭一枝射偏,从梁啸身边一丈步飞过,另一枝箭倒是射得很准,但射至百步之外,度已经降低了不少,梁啸挥弓,就像驱赶苍蝇一般将箭拨落在地,继续策马追逐。 他追得也不是非常快,最多只能算是中等度,可明珠是大宛最好的战马,这些年一直由专人精心饲养,又正当年,跑起来就像风一样轻快。它只是中等度,却足以将乌单追得不敢停,只能卖力的奔跑。 两人一前一后,在两军将士面前展开了追逐。 乌单在前,一面策马逃跑,一面回身急射。虽然对于地弓来说,一百五十步的距离根本不是问题,但梁啸在他后方,乌单要想射中梁啸,就必须在马背上扭过身子,可射角度大大减小。梁啸又经常有意跑向乌单的右后方,尽可能的进入乌单的射击死角,逼得乌单几乎侧坐在马背上,非常别扭,难受无比。 梁啸在后,他没有取箭,乌单离得这么远,已经出了他的有效射程,他射了也是白射,干脆一心一意的追乌单。他催动明珠,尾随着乌单,穷追不舍。只要有可能,他就切入乌单的右后方。对乌单来说,这是让乌单最难受的位置,可是对他来说,这却无疑是最好的位置。 这就是追击者的福利。乌单放弃了驰射,选择了逐射,又一心想保持距离,不可避免的落入了被追的局面。梁啸紧紧抓住这个机会,利用明珠的度和灵活,像狼追兔子一样,追得天狼狼狈不堪,疲于奔命。 这个场景落在双方将士的眼中,就成了乌单落荒而逃,根本没有正面对阵勇气的证据。到了巴图的口中,乌单则完全成了一个懦夫和小丑,除了逃跑,就是屡射不中,哪里是什么天狼,活脱脱一只野狗。 事实上,乌单射出的箭中,至少三分之一有机会射中梁啸,但不是被梁啸躲过去了,就是被梁啸拨落了,没有一枝箭能伤到梁啸。 眼看着箭囊半空,梁啸依然毫无伤,乌单有些急躁起来,而经过这段时间的奔跑,他胯下的战马也有些力疲,度渐渐地慢了下来,双方的距离有拉近的趋势。乌单大急,不断的猛踢战马,逼迫着战马加逃离。 可惜这匹可怜的战马即使是竭尽全力也跑不过明珠这匹真正的大宛良驹,不论是度还是耐力,它都相形见绌。一顿饭的功夫,它就累得浑身是汗,步履也不复轻快,无论乌单怎么催逼,它都无法提高度。它就和它背上的乌单一样,被追得狼狈不堪。 见战马汗出如雨,步子越来越重,而身后的梁啸却越追越近,乌单心中大落,和战马一样大汗淋漓,浑身湿透。他惊慌地看向梁啸,一口气连射三箭。 梁啸微微一笑。乌单已经心神大乱,功力最多只剩下三成,这种情况下,他射再多的箭也没用,只会浪费残余无几的力气。虽说高手射箭不用蛮力,但是地弓过来于强劲,每一次开弓都会耗费比普通的弓更多的力气,乌单已经射了三十多箭,体能消耗过大,这时候勉强射击,哪里还有准头可言。 他对两枝明显射偏的箭视而不见,却没有简单地将迎面射来的箭拨落在地,而是微微侧身,伸手凌空接住了这枝力道明显不足的箭,然后搭在弦上,轻踢战马。明珠突然加,向乌单右侧飞奔而去。 听到身后急促的马蹄声,乌单阵脚大乱,连回晃动着身子,企图躲避梁啸的射击。 “嘿!”梁啸赶到乌单右边,大喊一声。 乌单下意识的抬起头,看到了张弓搭箭的梁啸,以及梁啸脸上戏谑的笑容。他头皮一阵麻,瞪圆了眼睛。就在那一刻,梁啸拉弓、松弦。 猛开弓,急放箭! 羽箭瞬间飞至,一箭洞穿了乌单的右肋,从肋下射入,从后腰射出。 乌单大叫一声,翻身落马。他的脚没来得及从马镫里抽出,被战马拖着向前滑了几十步,幸好战马也已经力竭,没有了乌单的催逼,干脆停了下来,乌单才避免了被马拖死的窘迫局面。 乌单的亲卫大惊失色,齐声呼喝,猛踢战马,抢出阵去。 梁啸俯身挑起乌单落在地上的地弓,挂在马鞍上。他看了一眼倒地哀嚎的乌单,又看了看狂奔而来的骑士,转身策马迎了过去,张弓搭箭,弦声连响,四个骑士翻身落马,剩下的骑士大惊失色,纷纷勒住了战马,向两侧散开,眼睁睁地看着梁啸一人一马飞驰而过,这才继续奔向乌单。 梁啸也没理他们,策马来到若羌王阵前,举起了手中的弓,一箭射出。 若羌王下意识的缩起了脖子,大叫一声:“护我!”亲卫们不用他吩咐,见梁啸举弓射击,立刻举起了骑盾,将若羌王护在中间。 箭矢从他们头顶飞过,正在若羌王身后的羊皮大纛,箭头深入旗杆,系着大纛的羊皮绳被射断,大纛“哗啦啦”一阵响,落了下来,罩在若羌王身上。若羌王眼前一片黑暗,吓得失声尖叫,一时间乱成一团。 梁啸哈哈大笑,拨马转身,轻驰而去。 刚从地上救起乌单,回归本阵的骑士们见梁啸又一次迎面而来,大惊失色,立刻聚在一起,举起盾牌,做出戒备的姿势。梁啸却没理他,从他们面前飞驰而过,径回本阵。 见乌单落马,梁啸归阵,徐乐松了一口气,大声喝道:“击鼓,为梁君侯贺!” 汉军将士也欣喜若狂,鼓手击响了战鼓,战士扯开了喉咙,大声呼喝。 “冠军!威武!” “冠军威武!大汉威武!” 远处,巴图也结束了现场直播,大声下令:“吹号,祝贺梁君侯得胜归来!” 号角呜呜吹响,月氏部的战士先爆出了雷鸣般的欢呼声:“梁君侯威武,汉军威武!” 紧接着,黄牛部落的莫苏也醒悟过来,立刻命令吹号,举起战刀,厉声大呼:“梁君侯威武,汉军威武!” 很快,所有的战士都齐声欢呼,呐喊声地动山摇。 第593章挑拨 梁啸在汉羌将士的欢声中归阵,受到了英雄凯旋的应有待遇。虽然两军对垒,骑士们囿于军令,不能围上来表示庆贺,却可以用目光表示自己的仰慕之情,用欢呼表达自己的兴奋之意。 梁啸举起双手,一手地弓,一手人弓,含笑示意。 见梁啸夺弓而归,汉羌将士更是热血沸腾,欢声如潮。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徐乐也忍不住笑逐颜开,亲自下马恭迎。“君侯,你真是太神勇了,我军士气大振,人人争先,皆是君侯的功劳。” “监军过奖了,匹夫之勇而已。能为大汉扬威,能为陛下效力,也是我的荣幸。” “天狼如何?没死吗?” “没死,留着他还有用。” 徐乐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他看到了乌单落马,也看到了乌单的亲卫赶过来救走乌单,却不清楚梁啸的用意。他在千里眼里看得明白,梁啸当时离乌单只有百步,以他的箭术,应该可以一箭射杀乌单。乌单没死,是运气太好,还是梁啸有意为之,他心里没数。现在听了梁啸这句话,他知道是后者。 虽然他不明白梁啸为什么要留着乌单,但他相信梁啸必有用意,而且乌单比武失败,又失去了地弓,已经是一头被拔掉獠牙的野兽,威胁大减,也不用担心他。 乌单被抬回本阵,血流如注,眼前一阵阵黑,却不敢就此睡去。他死死的咬着自己的牙齿,让亲卫将自己扶上马背,这才宣布撤退。为了稳定军心,他让随军巫师就地治疗。 看着那枝穿透了乌单身体的羽箭,巫师不肯动手。这枝箭不是穿透了肠子就是穿透了肾脏,不拔箭还能撑一阵子,拔了箭,说不定马上就会死。 “大人……”巫师双手抖,哀求的看着乌单。乌单死了没关系,可是乌单死了,他也活不成。 乌单觉得身体一阵凉。他其实已经知道自己的伤有多重,只是不能让将士们看出来。一旦军心动摇,大军随时都有可能崩溃。看到巫师的眼神,他知道情况严重,自己随时有可能会死。 他一咬牙,命亲卫用短刀割断突出体外的箭头、箭杆,再用布将伤口紧紧的缠起来,避免大量失血。 亲卫费了好大力气,才算完成任务。拿着手里的箭头和箭杆,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乌单中的箭是他自己的箭。他看了乌单一想,咽了口唾沫,也把这个现咽回了肚子里。 两人单挑,梁啸居然能接住乌单的箭射回来?亲卫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自己找了个理由,觉得也许梁啸用的箭和乌单用的箭一样。可是,这个疑问藏在他心里,怎么也排除不掉。 乌单强撑到大军撤退完毕,一回到中军大帐,他就晕了过去。巫师解开他缠在腰间的布,看着血肉模糊的伤口,束手无策。在亲卫们的催促下,他硬着头皮给乌单拔了箭,上了药,又跳了半夜,为乌单祈福,请求上苍的护佑。 连续三天,乌单一直没有醒,中军大帐戒备森严,严禁出入,就连各国的领、国王前来探视都受到严格控制。可是,有一个消息却迅传播开来:乌单所中的箭是他自己的箭,梁啸接住了他射出的箭,反过来又射中了他。 这个消息得到了若羌王的证实,梁啸一箭射落了他的大纛,那枝箭与乌单所中的箭截然不同。 一时间,谣言四起,这场原本就胜负悬殊的对决变得更加离奇,梁啸的箭术被无限拔高,几乎成了神话,慢慢的,箭神成了他的代名词,不再与天狼有关,而曾经让南山诸国敬畏的天狼则不再被人提起,他还躺在中军大帐,却即将被人遗忘。 楼兰、于阗等几个实力较强的国王开始秘密的聚会,至于他们商议什么,外人不清楚,但是他们诡异的行为引起了很多猜测,联军内部互相猜疑,原本就很薄弱的信任基础面临崩溃。 马戎奉命来到了羌人的大营,求见天狼。 天狼的亲卫非常不安。天狼还没醒,汉人使者来见,如何接待?他们商量了一番,最后请来了若羌王。若羌王虽然实力一般,但一直对天狼比较忠心,最近诸王暗中串联,他也没有参与。 若羌王赶到中军大帐,接见了马戎。马戎没有见过乌单,但是他听梁啸说过乌单的模样,看到若羌王,他立刻摇摇头。“你不是天狼,我要见天狼,对其他人没兴趣。” 若羌王一本正经的说道:“天狼大人还在养伤,没时间和你说闲话。你先和我说说,如果有必要,他自然会见你。” 马戎笑着打量了若羌王片刻。“敢问足下是谁,哪个部落的?” 若羌王报上身份,马戎再次摇头。“若羌部落太小了,恐怕做不了其他部落的主。如果天狼不肯见我,至少也要派几个有实力的部落领。如果一点诚意也没有,那还有什么好谈的?” 马戎说完,拱拱手,转身就要走。若羌王一听口音不对,连忙拦住。“你究竟想说什么,如果很重要,我会请有实力的国王来和你商量。” “还能说什么,说你们投降的事。”马胡摊开双手。“你们远道而来,总不会是来游山玩水。到了这里,迟迟不敢起进攻,无非是没有必胜的把握。既然如此,除了投降,你们还有什么选择吗?” 若羌王犹豫了片刻,避开了马戎的眼神。他自己也清楚,倒不是没有实力,而是天狼昏迷不醒,群龙无,是进攻还是撤退,没有人拿主意。可是,汉人这么大喇喇的让他们投降,是不是太自信了? 须知虽然连败两阵,可是损失却非常有限。兵力优势尚在,凭什么向你们投降? 若羌王有心痛斥马戎一顿,将他赶出大帐,可是想想梁啸的恐怖实力,再想想自己的实力,他觉得还是和善一点好。天狼如果死了,梁啸西征,找楼兰的麻烦也许有点困难,收拾若羌却是信手拈来。 若羌王费劲的咽了口唾沫,犹豫半晌,决定让一步,派人去请楼兰王、于阗王等有实力的领来商量。 马戎也不着急,就在帐里等着,有一搭没一搭的和若羌王扯闲话。徐乐听梁啸的建议,派人收集整理羌人各部落的传说、故事,马戎就是负责人,他对南山诸羌的了解可以算得上屈一指,有的东西连若羌王都未必清楚,他却能说得头头是道。 若羌王很惊讶,听得津津有味,无形中增添了几分亲近感。等楼兰王、于阗王等人赶到,见若羌王和汉使说得正欢,不禁大感意外,随口问了几句,也颇为惊奇。 说了一阵闲话之后,马戎话锋一转,提起了正事。 “我奉梁君侯之命而来,是想为诸位指一条活路。诸位身为王者,想必不是那种只知道埋头牧羊的匹夫,多少应该知道一些世事,就算没有与梁君侯见过面,也应该听过他的名号。” 诸王互相看看,不约而同的点点头。他们当然听说过梁啸的名字,而且他们对中原的汉朝也不陌生,特别是于阗,他们出产的玉料大部分都销往中原。 “不知梁君侯想为我等指什么活路?” “诸位,中原先贤有一句名言:国虽大,好战必亡。战争劳民伤财,不到万不得已,不应该轻举刀兵,否则必受其咎。远的不说,就以诸位眼前的境遇而言,进攻固然是求死,后退也不是万全之策。数万大军,每天消耗的粮草非常惊人,拖的时间长了,你们能不能活着回去,都是一个很难说的事。” 楼兰王还好说,他离得相对比较近,暂时还没有粮草危机。于阗王和扞弥王却是脸色微变,他们都离得比较远,这个问题不能不考虑。 “就算你们粮草多吧,可是你们想过没有,主力尽出,谁来保卫你们的王国?万一生变,你们来得及赶回去吗?这可是几千里地啊,就算是最好的马也要走上十天半月,大军行进,没有一个月,你们能赶到家吗?等你们得到消息,再赶回去,至少要两三个月,恐怕王位已经是别人的了。” 诸王交换了一个眼色。他们又不是不知道这其中的厉害,谁也不想来啊。可是天狼凶狠,他们不能不来。不过,现在情况有变,天狼重伤未醒,他根本没有能力控制诸国,这时候还在这里耗着,就显得有些莫名其妙了。 当然,要想活着离开也不能想走就走。他们要走,还得看梁啸答应不答应,如果梁啸派骑兵追击,他们将非常难受。好在梁啸既然派人来了,应该是有心谈判的,说不定还能借此机会拉上关系。 于阗王试探道:“那梁君侯的意思呢?” 马戎笑了。“诸王是担心我们追杀吧?其实大可不必。如果我们有歹意,何必等到现在。我大汉之富庶,绝非你们能够想像,即使是你们最大的国也未必及得上我们一个郡。难道一个家财万贯的富翁会对一个普通人动心思吗?那也太可笑了。” “既然大汉如此富庶,那你们不远万里来到这里,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们来这里,是为了和平。我知道,你们不会轻易相信。可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如果你们愿意派使者到各个部落去看看,就应该知道我所言不虚。”马戎躬身一拜。“言尽于此,恳请诸王三思而行,某告退。” 马戎离开之后,诸王也离开了中军大帐,却没有散去,而是先后来到了楼兰王的大帐。他们本来就在商议这件事,马戎的到来迫使他们不能再犹豫,必须尽快做出决定。再拖下去,一旦国内生变,他们有亡国的危险。 商量来,商量去,最后集中到一个问题:如何解决天狼? 天狼受了伤,但是还没有死,他身边还有三四千精锐骑兵。这些骑士并不是天狼的旧部,而是各国的勇士集结而成,于阗、楼兰等实力强大的大国就提供了一半人,随时可以策反这些人。可是天狼天边除了三千多精锐骑士,还有数百忠心耿耿的旧部,如果不解决这些人,他们无法安然撤退。一旦天狼伤好了,必然会对他们进行报复。 要想悄无声息的解决天狼,并不容易,除非联合那些小国一直动手。 可是楼兰王等人并不想联合那些小国。这次远征铩羽而归,他们的损失都不小,如果不找点补偿,他们岂肯善罢甘休。这些小国无疑就是他们掳掠的对象。 就在楼兰王等人想着把小国当肉吃的时候,若羌王、且末王也找到了几个实力相近的部落领。他们很清楚,天狼不是好人,楼兰王之流同样不是好人。有天狼压制着,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可是如今天狼伤重不起,他们说不定会对自己下手。 身边的敌人永远是最可怕的。 他们商量了半天之后,决定兵分两路:先确定天狼还有没有活过来的希望,如果还有机会,那就听天狼的,到时候把楼兰王等人的阴谋向天狼一汇报,天狼肯定勃然大怒,说不定会杀了楼兰王,他们也能分一点好处。如果天狼死定了,那他们就另找靠山。 比如梁啸。 他们甚至想好了使者:小宛王。小宛和大宛出自一族,谁都知道梁啸与大宛关系非常好,如果由小宛王去与他接触,应该能事半功倍。 中军大帐,巫师疯狂的舞蹈着,十几个神情凶悍的壮汉盯着他,眼珠子瞪得溜圆,仿佛只要他一停下来,他们就会拔刀砍了他。 这些壮汉都是乌单的旧部,是乌单最早召集的一批佣兵和马贼。在乌单的带领下,他们过上了以前无法想像的好生活,现在,好生活将离他们而去,他们迫不得已,只能对一向敬畏有加的巫师动了粗。 如果乌单不能活过来,他们都没什么好结果。就算梁啸肯放过他们,月氏人也不会放过他们,南山诸国也不会放过他们。 就在巫师跳得筋疲力竭,口吐白沫的时候,乌单一声长嗥,睁开了眼睛。 第594章弩车发威 乌单醒了,却觉得生不如死。 他的记忆还保持在三天前,战场上的那一幕深深的刻有他的脑海里。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如今地弓丢了,他还受了重伤,天狼不败的威名从此成为过来,而这三天时间里又发生了一些什么,他一无所知。 但是他相信,梁啸绝对不会闲着。 他找来了亲信,稍一打听,就知道情况危急。汉使来过,楼兰王、于阗王等人这两天聚在一起,绝对没商量什么好事。 但是,最让他担心的还是梁啸派来的使者,他向诸王挑明了他们的困境,把原本只是潜在的危险挑明了摆在诸王的面前,逼迫着诸王做出决断,使原本就很危险的形势进一步复杂化。 乌单想了很久,让人找来了若羌王。得知天狼醒了,若羌王欣喜若狂,立刻赶了过来,热情的问候之后,不失时机的汇报了楼兰王等人的行踪。 乌单早有心理准备,倒也不动声色,只是吩咐若羌王上心戒备,并许诺战后一定多分战利品给他。若羌王欢天喜地的去了。乌单随即又找来了各部小王,一一加以笼络,但提醒他们小心楼兰王等实力强劲的部落乘机兼并,软硬兼施,总算暂时稳住了局面。 一切准备停当,乌单才命人传楼兰王等人入帐。为了不让楼兰王等人看出他伤重的破绽,他特地命巫师给他调了一些药。这些药是从天竺而来,能镇痛提神,巫师在作法的时候也经常喝。 喝完两大杯混着羊奶的药,乌单的气色明显好转,苍白的脸上也多了几分红润。楼兰王等人进帐,见了乌单这副模样,暗自心惊,随即又庆幸不已。看这样子,天狼伤势不重,亏得没有行动,否则现在就危险了。 “这几天,诸位都在忙什么呢?”乌单高座在虎皮椅子上,慢吞吞地说道:“这么紧张,是不是担心我醒不过来了?” 楼兰王汗如雨下,连忙上前,强笑道:“大人乃天生勇士,怎么会有事,我们也只是尽一份心意,为大人祈福而已。如今大人醒来,我等欢喜不已,哪时还会紧张。” “如此说来,我能安然无恙,也是托了诸位的福。”乌单哼了一声:“梁啸有什么动作,我听说他派使者来了,都说了些什么?” “还能说什么,无非是那些乱我军心,诅咒大人的废话。我们又不是三岁小儿,岂能信他。大人战无不胜,小小挫折,怎么能伤大人性命。” “多谢诸位信任。不过,我们不远千里来作战,的确不宜耽搁太久。请诸位做好准备,明日再战,必一战而胜,斩梁啸头,除了梁啸的弓之外,所有战利品都分给诸位,我片甲不取。” 乌单顿了顿,又说道:“别的倒也罢了,汉军的武器装备却是极好,诸位若能夺得一二十副,将来也是大有面子。只可惜汉军人数太少了,总共不足千人,诸位当努力才行。” 楼兰王等人不敢怠慢,唯唯诺诺,依次向天狼表达了忠心,这才战战兢兢的退了出去。他们相视苦笑着摇摇头,擦去额头的冷汗,各自回营。 梁啸很快就得到了羌营的变化,他和徐乐以及刚刚回营的马戎说了一下情况,马戎大失所望。 “乌单的运气未免也太好了些,居然在这个时候醒了。若是再迟两天,说不定诸王就举事了。” 徐乐笑了起来。“子谨,派你去见诸王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乌单死不死,又有什么关系?如果只是要他死,君侯当时就可以射杀他,又何必等到现在。” 马戎不解。“君侯希望乌单活着?” “他活不活着,其实已经不重要了,没有了强悍的武力,他就算活着也是一个行尸走肉。但是,南山诸国中实力强的都在西部,把他们诱到此地不容易,自然要抓住机会给他们一个教训,让他们至少十年之内不敢有反抗的心思。” “没错,乌单伤成这样,他们还不敢反抗,可见其人懦弱,非仁义可以感化,必以威严迫之。”徐乐接上话头,感慨不已。“蛮夷就是蛮夷,见识太小,分不清利害得失。子谨已经把道理讲得这么明白,他们还不明白,只能用武力让他们清醒清醒了。” 见徐乐如此表态,梁啸没有再说什么。他让人请来了巴图及各部落的首领,告诉他们羌营的动静。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羌人,同属一种,要大开杀戒,必须先取得他们的同情,以免留下汉人好杀的坏印象。 听说楼兰王等人拒绝了汉军谈判的好意,首领们又是遗憾,又是兴奋。遗憾的是终究要打一仗,兴奋的不用担心战败,等着捡便宜就行。反正梁啸说了,取胜之前,他不会退过石碑一步。而之前的战绩也足以说明梁啸有这样的实力。别说天狼已经受了伤,就算他没事,也不是梁啸的对手。 巴图更是兴奋莫名,胸脯拍得咚咚作响,大声说道:“将军放心,我会率领各部坚守阵地,绝不后退一步。既然他们不远千里赶来送死,我们就成全他们吧。” 鹰部落的黄若也站了起来。“太子说得没错,这次有将军指挥,我们一定能取得大胜。打完这一仗,我们还来得及赶到楼兰、若羌,今天说不定要在楼兰城里过冬了。哈哈,早就知道楼兰是个大城,总算有机会见识一下了。” 黄牛部落的首领莫苏想了想,也站了起来,施了一个汉礼。“将军,黄牛部落虽然实力一般,却也愿意跟随将军作战。如果将军有意西征,我愿做将军马前卒。” 有人带了头,其他人也不甘示弱,纷纷请战。 他们都清楚,南山诸部实力最强的几个大国都在这里,如果梁啸真能重创他们,一举控制南山是完全有可能的,有些小国甚至可能因为损失太大而亡国。这时候表个态,在汉人心里留个好印象,到时候也好多分一点好处。俘虏啊,牛羊啊,都是必须的,如果再能分一块好牧场,那就再好不过了。 对这些首领们的心思,梁啸心知肚明。他和徐乐交换了一个眼神,微微一笑,摆手示意众人安静。 “多谢诸位的支持。还是那句话,汉家天子派我等来到西域,就是为了保诸位平安。既然有人不知进退,那我们也只好开开杀戒。明天开战,请诸位固守本阵,看我汉家健儿为诸位冲锋陷阵。”梁啸站了起来,握拳轻击胸口。“只要我汉家儿郎还有一口气在,必不让这些蟊贼祸乱西域。” 首领们纷纷起立,抚胸施礼。“多谢将军。” “多谢汉家天子。” “汉家天威,我等心服口服。” 时隔数日,乌单再次指挥大军进入阵地。 形势还和前两次差不多我,巴图率领各部将士固守山谷东端,梁啸率领一千余骑立于山坡之上。区别只有于经过两次摧枯拉朽般的战事之后,羌人对梁啸及其麾下的骑士充满了信心。面对敌人的优势兵力,他们不再动摇,不再慌乱,而是握紧手中的武器,等待着战斗的开始,等待着再一次目睹梁啸击垮敌人。 反观谷西的联军,士气多少显得有些悲壮。天狼重伤未复,只能坐镇中军指挥,不能亲临前线。担任前军主将的还是若羌王,但是他的实力却有了明显的增长,天狼从各国抽调了一些精锐交给他指挥,眼下他拥有五千精骑,实力雄厚。 若羌王坐在马背上,头顶飘扬着新做的大纛,心情复杂。他非常庆幸,坚定地站在了天狼一边,没有参与楼兰王等人的阴谋。现在楼兰王、于阗王、扜弥王都被安排到了中军观战,名为尊宠,实际上是被软禁起来了,他们的部下则交给了若羌王这样的小王指挥。 这些都是送死的。若羌王暗自叹了一口气。他这个差使也不好干,打赢了还好说,如果打输了,甚至天狼死了,楼兰王绝对饶不了他。 谁让他是天狼手里的刀呢。 若羌王一边想着心思,一边派出一千骑挑战。这一千骑全是楼兰人。他们也清楚自己的处境,楼兰王被天狼软禁在中军,他们如果不能取胜,就只能战死沙场了。 楼兰人在一名千人将的率领下,迎着朝阳,向东轻驰而去。 梁啸也没有多说什么,下令击鼓,谢广隆率领四百骑冲下了山坡。两百汉骑,两百羌骑,分作两路,向楼兰人包抄过去。若羌王曾经与谢广隆对阵过,一千骑被谢广隆两百骑杀得落花流水,知道一千楼兰人肯定不是对手,立刻又派出两千骑支持,务必要打一个开门红。 两军骑士相距五六百步,逐渐加速,迅速接近。 梁啸举起手,轻轻一挥。传令兵摇动彩旗,下达了命令,鼓手精神一振,用力敲响了战鼓,原本节奏舒缓的战鼓声突然猛击了两下。 山坡下,一字排开的五十辆弩车掀去了伪装,一声令下,十辆弩车同时咆哮。 “呯呯呯!”几乎在同一时间,十个黑点被射了出去,在空中化作十团轻烟,越过谢广隆等人的头顶,扑向冲在最前面的楼兰骑兵。 弩车部署在山谷中,射程五百步,远远超过了人眼所能关注的距离。楼兰王也许能看到这些大车,但只会把这些大车当成阻挡骑兵冲锋的障碍物,绝对想不到这些大车是致命武器。 等他们发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迟了。 十团轻烟汇聚在一起,射入楼兰人的阵中,形成一个以千人将为中心,方圆二十步的打击圈。三百枝铁箭,几乎同一时间射到,瞬间洞穿了无数楼兰人和战马的身体。 紧接着,第二波打击接踵而至。 楼兰人以皮甲为主,只有千人将及身边的一些亲卫有铁甲,所有的战马都没有甲胄。面对这些两尺多长的铁箭,他们的防护近似于无。有的铁箭射穿了他们的身体,飚出一道道血箭,有的铁箭离在了他们体内,随着他们的动作,牵扯着他们的内脏。 楼兰人遭受重创,近百人中箭受伤,摔落马下,受到重点照顾的千人将更是身中十余箭,一头从马上栽了下来,当场毙命,更有数十匹战马中箭倒地。 正在冲锋的楼兰人一点准备也没有,一下子被打懵了,后面的骑士收不住脚步,也来不及转向,眼睁睁的撞了上去,被绊倒在地,又引起来了更多的骚乱。原本还算整齐的冲锋阵型被拦腰截断,只剩下冲在最前面的百十名骑士没受影响,继续向前冲去。 可惜,他们的幸运也没能维持多久,四百汉羌骑士扑了过来,瞬间将他们吞没。 汉羌骑士一击得手,毫不停留,迅速向乱作一团的楼兰人扑了过去。楼兰人看着汉羌骑士像风一样的卷过来却无计可施。他们的冲锋节奏被打乱,战马不是被绊倒就是失去了速度,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汉羌骑士五十人一排,跃马舞矛,如汹涌的波浪一般,攻势如潮,连续不断。 一个冲锋过后,楼兰人人仰马翻,损失惨重,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的楼兰人还坐在马背上,失魂落魄,心惊胆战。看着狼藉的战场,他们连怎么回事都不清楚,有的人只当是运气不好,马失前蹄。 汉羌骑士却没这样的疑惑,类似的战术他们已经演练过无数次,一点意外也没有。他们拨转马头,再次冲杀过来,将剩下的楼兰人斩杀在阵前。 赶来增援的两千羌骑大惊失色,齐唰唰的勒住了战马。他们离得比较远,虽然也没看清楚弩箭,却亲眼看到了身穿铁甲,手持长矛的汉军骑士是如何杀戮楼兰人的。四百骑对一千骑,他们却只用了一个冲锋就解决了楼兰人,这样的战斗力简直是骇人听闻。 他们听说过汉骑的实力,也有一定的心理准备。可是当他们亲眼看到这一幕的时候,还是觉得很震惊。 他们自认不比楼兰人强,面对如狼似虎的汉骑,他们信心全无,不约而同的勒住了战马,拨转了马头,避开与汉骑的正面交锋。 第595章暗算 若羌王大惊失色。他已经预料到这将是一场苦战,他能做就是利用兵力优势,不断的起冲击,一点点的耗尽汉军的实力,以五千、六千甚至一万骑士的性命换取梁啸及其麾下一千骑士的重大损失,然后再起全力一击。 可是他没想到双方的差距这么大,一千楼兰骑兵被对方轻易摧毁,剩下的两千骑兵连上前接战的勇气都没有。计划从一开始就陷入了僵局,接下来的战事如何进行? 若羌王硬起心肠,再次催逼那两千骑兵上前接战,并下达了最后通谍,如果不执行命令,杀无赦。 这两千骑士一千来自于阗,一千来自莎车,都是有实力的大国。他们当然不怕若羌王,但是他们的国王在天狼身边,如果不执行命令,他们的王必死无疑。 迫于命令,他们硬着头皮,再一次起冲锋。 蹄声隆隆,如同丧钟。 谢广隆率部轻易地摧毁了楼兰人之后,拨马而回,在弩车之后列阵。郭武则率领四百骑从弩车中间穿过,先迎向右侧的一千于阗骑兵。 照例,还是正对于阗骑兵的二十具弩车开始射击,十具弩车一个批次,将三百枝弩箭射向于阗人的战旗处,接着又是一批。一旦完成射击,车厢里的射手就迅上弦,在滑轮组的帮助下,平时需要四五个人才能操作的强弩,一个人就能完成,十几息之内就能进行第二次射击。 在与郭武等人接触之前,于阗骑兵遭受了五个批次的射击,一千五百枝铁制弩箭倾泻在以将旗为中心,方圆三十步的范围以内。和楼兰人一样,根本没有任何应付经验的于阗骑兵遭受重创,负责指挥的将领被当场射杀,冲锋阵型的前半部分被完全摧毁,后半部分则被突然倒地的同伴绊住,阵脚大乱,真正能上前接战的只剩下最前面的一两百骑,他们没受弩箭的影响,飞快地迎向郭武等人。 又是一场一面倒的屠杀。 在战场的南侧,一千莎车骑兵遭到了三十具弩车的连续射击。三十具强弩分成三个批次,射出连续不断的箭雨。与北侧的战局不同,这些弩车除了对莎车将领进行远程狙杀之外,还对最前面的骑兵进行了无情的阻击。 一匹匹战马中箭倒地,一个个骑士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摔得头晕眼花,有人被战马压住,脱身不得,眼睁睁地看着后面的同伴奔腾而来,又被弩箭射中,扑倒在地。 数百步的距离成了莎车骑兵的生死线,无数骑士和战马中箭倒地,却始终无法突破汉军箭阵。战马悲嘶,骑士哀嚎,弩车咆哮,交汇在一起。 梁啸、徐乐举着千里眼,目不转睛的盯着南侧战场,三十辆弩车能不能挡住一千骑士,之前虽然做过试验,实战却是第一次。西域地广人稀,汉人又是外来力量,注定了要走精兵路线。强大甚至有些神秘的军械就成了必不可少的选择,邓国斌设计的这些弩车就是最大的希望。如果能一战成功,那汉军控制西域的征程就会轻松许多。如果不能实现预定目标,那就只能暂时搁置计划,甚至另想他法。 从目前的形势来看,效果还是很理想的,三十辆弩车形成了连续射击,牢牢地控制住了局面,莎车骑兵伤亡惨重,却不能前进一步,只有极少数的骑士死里逃生,闯过了箭阵,有机会接近弩车。不过,他们随即被弩车后的谢广隆等人击杀,无一幸免。 看到这一面倒的屠杀,梁啸并没有太惊奇的地方。他来自二十一世纪,知道技术的力量有多强大。一旦有革命性的武器出现在战场上,将对旧的作战方式产生颠覆性的影响。这些装备了千里眼的弩车既拥有了远在五百步的射程,又有较高的精准度,再加上滑轮组提供的省力系统,无疑是这个世界上屈一指的杀伤性武器。 这一切都是由邓国斌完成的,虽然里面有他的引导,但具体的技术都是邓国斌一手设计,一手改进的。经过几年的酝酿和积累,技术终于开始爆出惊人的力量。 此战过后,汉军不仅拥有了一种强大的武器,更会对技术投入更多的心血。 梁啸转头,看向徐乐。 仿佛心有灵犀,徐乐也放下了千里眼,长叹一声:“邓国斌是这一战的功,凭此弩车,足以封侯。” “那就请监军上书朝廷,为他请封。” “一定。”徐乐感慨不已。“我现在知道为什么只有君侯能以少胜多了,这不是运气,而是君侯对这些技巧的重视过了任何人。马镫,冶铁之术,再加上现在的弩车,有了这些强大的武器,君侯不胜简直没有天理了。” 梁啸大笑。徐乐能有这样的看法,他觉得比邓国斌设计出弩车更有意义。 胜负已经分明。于阗骑士在郭武等人的反复冲杀下,溃不成军,一千骑士只剩下两百多人,狼狈逃窜。郭武等人扫荡完于阗骑士,又冲向了莎车骑士。莎车人已经被弩车折磨得死去活来,只剩下最后一口气,见汉军骑士冲杀过来,他们连应战的勇气都没有,也跟着做了逃兵。 战场上尸体纵横,人和马躺在一起,鲜血溢流。几乎没有什么声音,人死了,马也死了,连哀嚎都已经停息,只剩下令人窒息的寂静。 弩车停止了射,弩手们正在紧急检查更换弩弦、滑轮,补充箭矢。短短的时间内,五十架弩车射出了近千枚集束箭,总数达三万枝,成果也令人瞩目,先起攻击的三千羌骑几乎全军覆没,只剩下总数不到五百骑逃了回去。 战场暂时恢复了平静,微风渐起,将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吹到巴图以及他身后的羌人将士鼻中。 他们离战场近的有五百步,远的达千步,根本看不到具体的情况,只知道敌人起了两次冲锋,却没能突破汉军的阵地。他们甚至不知道汉军是怎么做到的,仅凭千骑和五十辆奇怪的大车就挡住了这么多敌人的冲锋,而且是压倒性的胜利? 拥有千里眼的巴图是了解最多的人,他也从梁啸那里打听到一些消息,知道梁啸为了这一战做了很多准备。这些车应该就是准备之一。眼看着汉军如此强悍,他的担心终于可以放下了。 巴图如此,羌人们同样如此。有如此强大的汉军挡在前面,他们还担心什么天狼呢。养精蓄锐,等着反击吧。两万多人的战马、武器和各种用品,这可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啊。 若羌王也在打量战场,他同样看不清战场上的细节,但三千骑士的覆灭让他心惊肉跳。他意识到自己遇到了一个不熟悉的对手。比起上一次,这次的汉军显得更加凶悍,更加难以应付。 或者说,根本无法应付。 他不敢怠慢,立刻命人将那些逃回来的骑士抓回来,仔细询问,也避免他们带来恐慌。他自己的部下有限,大多数骑士都来自于其他部落,互相之间难免有猜忌。一旦军心动摇,他很难控制得住。 骑士们还没从惊恐中回过神来,很多人也没看清战场上究竟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前面的同伴忽然就倒了,然后队形就乱了,由冲锋迅变成溃败。机灵一点的注意到了漫天箭雨,甚至有人注意到了这些箭与众不同,虽然不到常用的箭一半长,但是杀伤力却丝毫不差,常常能穿透身体,甚至射穿战马的身体。 若羌王很快就得到了十几枝铁箭。 拿着那些两尺多长,明晃晃、沉甸甸的铁箭,若羌王一阵心慌意乱。他知道汉军的弩很强大,但是他不知道什么样的弩才能射出这样的箭,而且据他所知,汉军用的弩虽然射得远,射却慢,五十具弩很难形成骑士们所说的密集箭雨。 若羌王不敢大意,立刻派人将铁箭送给天狼,请天狼决定。天狼是神箭手,他身边的箭手也都有一手非常不错的箭术,对汉人也比较熟悉。他也许能猜到汉军用的是什么武器。 乌单强撑着坐在指挥台上,也看到了阵前形势,脸色铁青。即使不知道战场上生了什么事,具体的情况如何,他也知道这一战取胜的希望又渺茫了几分。梁啸准备充足,他却不知道梁啸究竟准备了一些什么杀招,这种心里没底的感觉,让他非常的不安。 看到若羌王送来的铁箭和骑士,仔细询问了一番之后,乌单也想不出梁啸用的是什么武器。他没见过这样的铁箭,更不知道这些铁箭是怎么射出来的。 乌单沉思了片刻,命令若羌王继续动攻击。这种特殊的铁箭制作不易,储备再多,总有用完的时候。 若羌王得到命令,只得再次下令攻击。他调整了战术。既然一千骑、两千骑都无法形成兵力优势,既然天狼要用人命来消耗汉军的箭矢,那就干脆多派一些人。在请示了天狼之后,他一口气派出了五千骑,甚至自己都率领一千骑参与攻击。 五千骑士出阵,分作五个冲锋阵型,从南到北,几乎挤满了整个山谷,浩浩荡荡的向东杀去。 梁啸见状,也下达了作战命令。乌单的反应在他的意料之中,这些人都不是他的部下,死多少人,乌单根本不会在乎。如果能杀掉他梁啸,估计乌单愿意陪上所有的南山诸国,只要他还能控制得住。 战斗到了这个时候,才算是真正开始。 战旗摇动,汉军开始变阵,每辆弩车在两匹马的牵引下,迅向后撤退,一口气向后撤了四百多步,离巴图等人只有几十步。这里的山谷更窄,五十辆弩车一字排开,两车之间只剩下十步的距离,变得更加紧密,弩箭射出三百步外,就会交汇在一起,形成一个没有盲点的交力网。 见汉军后撤,羌人们多少有些紧张。刚刚还觉得汉军不可战胜,怎么突然就后撤了? 巴图心里也有些打鼓,但是他相信梁啸不会是就此放弃。他鼓起勇气,大声说道:“看你们那怂样,有什么好担心的。将军说过,不破天狼,绝不过石碑一步,现在汉军离石碑还有二三十步呢,你们就怕了?放心,就算天狼杀过来了,还有我月氏人。等我们月氏勇士都战死了,你们再投降天狼也不迟。” 见巴图如此自信,羌人们总算稳定了些。 汉军的弩车后撤五百步,也让若羌王松了一口气。如此看来,汉军的防线也不是不可动摇的,这不是向后退了吗?他一边吹号,下令攻击,一边加了度。 战马越跑越快,渐渐汇成一道洪流,气势猛增。 就离汉军弩车还有七八百步的时候,前面的骑士突然摔倒在地,紧接着,更多的战马狂,乱蹦乱跳,不仅将马背上的骑士扔了下来,还打乱了冲锋的节奏,刚刚跑起来的骑兵阵势骤然大乱,可是后面的骑士不知道生了什么事,还在继续加,等他们现情况不对的时候,再想停止前进,已经来不及了。 越来越多的骑士挤了过来,将阵势变得更加拥挤。 若羌王惊慌失措,不知道又出了什么状况,等他被战马掀下马背,落在地上,屁股被一只铁箭戳穿的时候,他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 无数铁箭射入泥土之中,只露出小半截,虽然是箭尾冲上,可是不到小指粗的铁箭对奔驰的战马来说却异常危险。一旦马蹄踩中这些铁箭,战马的每一次迈步都将带来难以忍受的剧痛,就算是再驯服,也会疼得狂。 若羌王如梦初醒,惊恐地抬起头,向四周看去。 视线所及之处,地上密密麻麻的都是铁箭,有的沾满了血,有的则银光闪闪,寒气逼人。 他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却没有时间提醒他的部下。一匹狂的战马蹦跳而来,被铁箭洞穿的马蹄狠狠踹在他的脸上。若羌王只得头眼前闪过一团星星,就失去了知觉。 五千骑兵,除了最南和最北的两个冲锋阵形没有受到影响之外,中间的三个千人队都遭到了铁箭的暗算。汉军射出的三万枝铁箭有一半射中了人和马,剩下的一半扎进了泥土中,也没有浪费,现在成了骑士们的噩梦。宽三百余步,长两百余步的地面上,铁箭像茅草一般,东一簇,西一簇,像是潜藏的猎手,等待着猎物的到来。 三千骑士中招,互相践踏,乱作一团,未战先溃。 第596章天狼授首 两军交战,最怕的是什么? 乱! 如果只是几十人械斗,什么情况都在眼前,有什么事喊一嗓子,所有人都能听到。可是两军交战就不同了,少则上千人,多则数万人,混在一起,眼睛能看到的却还是那么多,其他地方的情况就只能靠猜。 猜,往往会偏离事实,人越多,越是有一种心理放大效应。 所以,身为将领,如何控制住战场节奏和心理,就成了一门艺术。他必须部署得当,才会让将士们意识不到危险,一往直前。一旦失控,恐慌心理在将士心中滋生,很快就会形成溃败。一旦溃败,就是神仙也控制不住局面。如果能反其道而行之,诱发对方的恐慌心理,不战自溃,那就能创造以少胜多的奇迹。 这样的人都是战无不胜的战神,比如韩信。 梁啸不是战神,他没有那样的自信,也没有那样的能力,所以他一直到现在为止都没有离开山坡。只有站在这里,他才可以俯瞰全局,做到心中有数。 但是,真正起到决定作用的还是战前无数次的模拟,无数次的演习。因为准备充分,因为对双方的实力有清晰的认识,他才能将战术安排得如此从容不迫,一步步将乌单率领的各国联军诱入陷阱。 现在,情况基本如他所料,甚至比他预想的还要好一些。几次战斗,羌人的心理已经极为脆弱,一旦遇到意外情况,恐惧便如期而至,迅速发酵。现在,他只需要再点一把火,就可以彻底摧毁羌人的信心,奠定胜局。 他举起千里眼,打量着远处的乌单战旗,等待着最后一击的机会。 乌单没有千里眼,战场在他眼中是模糊的,是混乱的。他看到五千骑的冲锋阵型被打乱,山谷中间的骑兵挤作一团,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他下令吹号,询问若羌王,却一直没有回音。 他甚至找不到若羌王的战旗。 他非常不安。前后几次战斗都是受挫而归,士气大受打击。加上这一次冲锋,他已经派出八千骑,占总人数的三成以上。如果不胜,必然崩溃。被梁啸射伤,已经让他赖以控制诸国的最重要的支柱轰然倒塌,如果这一战再受挫,他无法再控制这些人,下场毋庸诲言。 乌单握紧了双拳,屏住了呼吸。 片刻之后,他做出了决断,命人端来一大碗掺了药的羊奶,一口气灌了下去,又在腰间缠上厚厚的一层布,然后走下指挥台,跨上战马。 两百多旧部围了过来,拥着他,冲向前驰而去。 三千精骑整装待发,看到乌单的那一刻,他们眼中露出了久违的神采。即使乌单曾经被梁啸击败,但他们依然相信乌单可能带着他们冲锋陷阵。那么重的伤都没能把乌单怎么样,梁啸又能奈何呢。 指挥台上,楼兰王等人互相看看,知道最后一刻到来了。乌单亲自上阵,要么转败为胜,要么战死沙场,不会有第三种可能。他们暗自松了一口气,却看到巫师两手发抖,眼神呆滞,不由得一愣。 “你怎么了?” 巫师只是颤抖,却一句话也不敢说。乌单虽然走了,可是指挥台下还有二十名旧部,他一旦说漏嘴,肯定会立刻死在箭下。 看着巫师眼中的恐惧,楼兰王等人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乌单脸色苍白,一言不发。在旧部的掩护下,他让人将自己的双腿绑在战马背上。腹部的剧痛让他几乎无法直起身体,他甚至能感觉到喝下去的羊奶正沿着被射破的肠子流出来,可是他别无选择。 宁其死在楼兰王等人的刀下,不如死在战场上。 也许,当时被梁啸一箭射死才是最好的归宿。 三千精骑冲入战场,看到天狼的战旗迎风飘扬,羌人士气大振,无数羌人举起手中的武器,大声呐喊。 “天狼!天狼!” 战场上的羌人听到身后的呐喊声,纷纷转过头,当他们看到天狼的战场正在进入战场时,他们也兴奋起来,慌乱的心情被奇迹般地抚平,不少人开始拨转马头,准备跟着天狼一起冲锋。 天狼所到之处,一片欢呼,战场上形势陡变。 乌单自己却没有一点欣喜,他选择了山谷的北侧,梁啸就在那里,他要直取梁啸,再和梁啸决一死战。梁啸身边只有两三百骑,他却有三千骑,如果能一鼓作气地击杀梁啸,这一战就可以轻松逆转。 乌单双手紧紧的握住马鞍边缘,眼睛死死的盯着远处的梁啸,牙齿咬破了嘴唇,鲜血溢入口中,浓烈的血腥味直冲脑门,激起了冲天的杀意。 三千骑士渐渐加速,冲向梁啸。 越来越多的人看到了这一幕,也意识到了天狼的用意,两个神箭手再次对决,并将以真正的战斗一决胜负,激起了很多人的好奇心。不仅所有的羌人都屏住了呼吸,就连汉军骑士都充满了期望。 他们期望着梁啸再一次击败乌单。 梁啸看到了乌单的战旗,也看到了乌单挺得笔直,甚至有些怪异的身体。他笑了笑,轻轻的吁了一口气。终于把乌单等来了。他的使命已经结束,也该死了。 梁啸举起手,冲着徐乐做了个手势,示意将指挥权交给他。 徐乐用力地点点头,命人升起战旗,接过指挥权,下达了第一道命令。 刹那间,战鼓声暴起,地动山摇,整个战场都被这阵激烈的战鼓声惊呆了,所有人不约而同的伸长了脖子,向这边看来。战鼓是汉军的指挥系统,真正的汉军就是梁啸身边这些人,战鼓声炸响,肯定有什么大行动。 在万众瞩目之中,山坡上传来一声声闷响,一个接一个黑点抛上了天空,划出一道道弧线,砸向山坡下的骑兵。 乌单率领的精骑正从山坡下经过,为了避免被其他人挡住,他们离山坡比较近,正是这些黑点的射程覆盖以内。见形势不妙,他们一边加速,一边暗自祈祷,希望不要被这些黑点砸中。 远处被弩车蹂躏过的羌人骑士看到黑点,顿时吓得目瞪口呆。这些黑点和弩车射出的集束铁箭太像了,如果梁啸用这些弩车来对付天狼,天狼就算真是长了翅膀的狼,也只有死路一条。 乌单和他麾下的骑士也吓得半死,可是当他们发现那些黑点并没有像传说中那样化作一团的时候,他们松了一口气。这口气还没吐完,那些黑点砸了下来,迅速变大,“哐哐”有声。 数十名骑士和战马被砸得血肉模糊,从马背上飞了出去,这也就罢了。他们发现,这些黑点原来是一只只木桶,砸在地上,碎了一地,黑色的液体从里面溅了出来,流得到处都是。 天狼端坐在马背上,看着那些黑色液体,闻着那些刺鼻的味道,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 浑邪部落曾经控制星星峡一带,他见过这些被称脂水的东西,还用这些脂水生过火,知道这些东西一烧起来就很难扑灭,连水都浇不灭。 梁啸居然准备了这些东西?天狼的脑子嗡嗡作响,一片空白。 越来越多的木桶从山坡上扔了下来,黑色的液体从桶中溢出,流得到处都是,不仅地上有,骑士和战马上的身上了沾了很多。特别是战马,从这些黑色液体中经过之后,马蹄不可避免的沾上了。这些液体不仅粘,而且滑,奔跑中的战马非常容易摔倒,既然不摔倒,随着马蹄的踩踏,马身上也越来越多。 天狼抬起头,眼神惊恐。 在他的注视下,数十枝带着火苗的箭射了出来。 天狼心中一片黑暗。 片刻之间,火箭射入人群,射在那些黑色的液体上,黑色液体被点燃,火势迅速蔓延,火光熊熊,黑烟滚滚,冲天而起,又弥漫成一片,遮天蔽日。 被火烧着骑士发出凄厉的惨叫,手忙脚乱的拍打着火苗,却发现这些火根本无法扑灭,沾到哪里烧到哪里,烧得皮肉嗞嗞作响,痛不可当。 骑士毕竟还有战甲和战袍,可以稍微挡一下,战马却没这么幸运。火苗一下子就点着了它们的皮毛,特别是马腿和马腹,沾得最多,也烧得最快,烧得最猛。即使再训练有素的战马也无法忍受这样的疼痛,它们嘶鸣狂奔,乱蹦乱跳,希望能甩掉这些火,可是能被它们甩掉的只有背上的骑士。 羌人骑士乱作一团,连胯下的战马都控制不住,连身上的火都扑灭不到,哪里还顾得上冲锋,顾得上梁啸。 更多的油桶从山坡上抛下,黑色的液体沿着坡势向山谷中间流去,火苗也跟着扑去。很快,半边山谷火光四起,羌人骑士惊恐万丈,避之不及。他们纷纷向山谷南侧涌去,就像一块巨石投入水池,掀起了一波又一波的巨浪,将他们卷得立足不稳,只能随波逐流。 乌单没有被火殃及,他和两百多旧部幸免于难。可是他并不因此感到任何的幸运,只有无尽的悲哀。梁啸做了充分的准备,早就等着他的到来,他的孤注一掷不过是梁啸期望的结果。现在,他的精锐被梁啸一把火烧得精光,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心情面对梁啸。 一对一决战,现在的他身负重伤,又如何是梁啸的对手。 乌单缓缓勒紧了缰绳,战马慢慢减速。他身边的骑士见状,也纷纷呼喝着停住了战马。等战马停住,他们正好来到山坡上。沿着山坡向上,仅仅一百余步,梁啸正俯视着他们,一面大纛在他身后迎风飞舞,猎猎作响。 梁啸看着坡下的乌单,嘴角露出了轻松的微笑。 大局已定,天狼——乌单除了死之外,没有其他选择。在他的身后,近万羌人骑士如待宰的羔羊,南山诸国元气大伤,已经没有还手之力。 以五百骑重回西域,半年平定南山,又是一桩奇功。如果没有乌单的配合,他无法完成的。 “天狼,还要再战么?”梁啸扬声叫道。 乌单端坐在战马背上,仰着头,眯着眼,看着意气风发的梁啸,心情平静无比。他一动不动,甚至连鲜血浸透马鞍,他都没有理会。 到了这个地步,死是必然的结果,他生无可恋。他只是感到遗憾,苦练了几年,拉开了地弓,本想与梁啸一决高下,射杀他,为父亲和弟弟报仇,没想到却连真正一战的机会都没有。 面对梁啸的嘲笑,他无动于衷。他转身对身边的亲卫说道:“对不起你们,没能带着你们击败梁啸,控制整个西域。” 亲卫们面面相觑,不知道乌单为什么突然说这一句。 “我死之后,你们可以投降梁啸,他是一个真正的高手,能给你们更好的生活。不要后悔,你们尽力了。是我失败了,你们没有败。” 乌单说完,轻踢战马,缓缓出了人群,在亲卫们的注视下,向山坡上驰去。 战马喘着粗气,奋足扬蹄,越跑越快,越跑越快,鲜血从伤口处涌出,染红了马背,染红了马腿,染红了土地。乌单抽出了战刀,高高举起,瞪圆双眼,发出最后的怒吼。 梁啸取下弓,注视着越来越近的乌单,一动不动。等乌单走到面前十步,眼看着就要冲到他的面前时,突然伸手取箭。 搭箭,勾弦,开弓,放箭,一气呵成! 羽箭飞驰而去,瞬间出现在乌单面前,一箭洞穿了他的咽喉,又飞出十余步远,这才坠地。箭矢深入地面,箭羽嗡嗡作响,血珠被震落,露出洁白的羽毛。 乌单勒住战马,笔直的坐在马背上,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梁啸,脸上露出释然的笑容。鲜血从脖子处喷涌而出,将他的前胸后背染得通红。 梁啸猛踢马腹,明珠长嘶一声,冲出战阵。梁啸举起长戟,轻轻一推,乌单的首级飞起在半空中。梁啸伸出猿臂,接住了乌单的首级,高高举起,凭由鲜血顺着手臂往下流,一直流到他的肩膀。他缓缓勒住明珠,面对山坡下的骑士,面对山谷中的战场,厉声长啸。 “天狼授首……” 第597章分红 激昂的战鼓声再一次响起,即使是在喧嚣的战场上也格外引人注意。 被火烧得焦头烂额的羌人士气崩溃,天狼出阵与梁啸交战,如今战鼓声大起,号角声却湮灭无闻,毫无疑问,那是天狼战败了。虽说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是之前天狼就被梁啸击败过一次,再击败一次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更何况还有这冲天的火光和滚滚黑烟。水火无情,不管有多少大军,一旦遇到水火,所有的优势都有可能一把火烧个精光。 不少羌人开始逃跑。梁啸杀招迭出,取胜无望,天狼生死不明,再打下去,谁知道梁啸还会有什么厉害招数。火热已经从北边山谷烧到了中间,如果南边再来一把火,他们想逃也难了。 羌人想逃,却没那么容易逃,数千人挤在一起,人喊马嘶,动弹不得。 山坡下,乌单的旧部看着缓缓而来的梁啸,呆若木鸡,茫然失措。庞硕拍马出阵,来到他们面前,横刀大喝:“降者免死!” 骑士们失魂落魄,一个骑士滑下马,单腿跪倒,双手举起自己的弓。 又一个骑士滑下马,跪地投降。 片刻之后,两百多骑全部下马,俯称臣。 庞硕径直上前,走到阵中,挥起铁刀,一刀砍下了绣有天狼的羊皮大纛。一名羌人骑士上前,用长矛挑着大纛,向巴图等人飞奔而去。另一名羌人骑士从梁啸手中接过来乌单的级,跟了上去。 “天狼授……”两名骑士一前一后,在羌人阵前放声大呼。他们虽然都会说汉话,可是此刻,他们说的却是羌语,为的是让所有的羌人将士都能听得清楚。 “天狼授……” 巴图欣喜若狂。他已经想到了梁啸会取胜,却没想到胜利来得如此快,如此突然。天狼刚刚赶到坡下,战斗还没开始,天狼就死了。看起来,天狼辛辛苦苦赶过来不是战斗的,而且是送死的。 巴图转身面对羌人将士。“还等什么,汉人勇士已经杀死了天狼,我们难道就是懦夫吗?月氏勇士们,随我来……” 巴图踢马出阵,向山谷南侧的羌人杀去。数十名曾经跟着阿留苏征战四方的勇士也热血沸腾,紧随其后。紧接着,马奇也下达了出击的命令,带着月氏部的近千骑士开始冲锋。 见汉军已经取得决定性的胜利,月氏人又冲在前头,黄牛部落的莫苏也按捺不住了。硬骨头不敢啃,落水狗还不敢打?这可是抢战利品的好时候啊,谁落后谁是傻子。 “黄牛部落的勇士们,跟我来……”莫苏举刀大叫,拍马出阵。 “杀……”黄牛部落的将士兴高采烈,跟着莫苏冲了出去。 有了月氏人和黄牛部落做榜样,其他的部落也忍不住了,纷纷出阵,争先恐后的杀了出去。一个个拍马狂奔,举刀大呼,看起来就像是一往无前的勇士。 见月氏人和羌人出阵,操作弩车的汉军将士立刻开始向纵深射击,为他们开道。 羌人都挤在一起,这些铁箭几乎都没有浪费,射倒一片。羌人更加慌乱,听到蹄声隆隆,看到战旗飞舞,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正要冲杀过来,只知道赶紧逃。如果有人挡在前面,挡住逃生之路,那就砍倒他。 兵败如山倒,为了逃命,这些羌人开始互相屠杀。 巴图等人冲到他们阵前,却不直接往里突,而是利用战马的度,在羌人阵前往来突驰,将一阵阵箭雨射入羌人阵中,造成羌人更大的恐慌,赶着羌人向西逃窜。 羌人的败退越不可收拾,无数人拨转马头,开始狂奔。开始还能按照撤退的规矩,避开本阵,向两侧逃跑,后来逃跑的人越来越多,路却越来越窄,也就顾不上了,干脆直冲本阵。 见此情景,指挥台上的楼兰王等人彻底傻眼了。天狼出阵,不仅没能挽救战局,反而造成了更大的溃败。他们想知道天狼在哪里,却无从得知,战场上一片混乱,火光冲天,到哪儿去找天狼的影子。 楼兰王等人也想跑,可是他们被乌单留下的旧部看着,不能离开指挥台一步。虽然各有亲卫在侧,可是面对这些亡命之徒,他们却不敢轻举妄动。 大军本阵被只顾逃命的将士冲动,渐渐涣解,最后也只能随波逐流,加入溃逃的队伍。 梁啸、徐乐站在山坡上,看着山谷中的混乱场景,相视而笑。到了这一步,就算神仙再世也救不了。大局已定,追杀溃兵的事就交给巴图吧,这也是他立功的好机会。 “君侯,一战而定,可喜可贺。” “监军功不可没。”梁啸如释重负。“若非监军绥抚羌人百姓,安抚民心,若非监军鼎力相助,足食足兵,我就算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完成这个任务。” 徐乐抚须而笑。他和梁啸合作得也很愉快,这次任务完成得漂亮,受赏几乎是必然的。他已经开始考虑怎么写奏疏报捷了。 星星峡,郭文斌坐在一块巨石上,拍打着大腿,面带喜色。虽然几天几夜没能好好休息,头都粘在了一起,眼睛也充满了血丝,神情却颇为亢奋。 经过几日奋战,在重创了赶来支援的三千多浑邪旧部之后,他们又将被困在山谷里的几百匈奴骑兵全部杀死。前前后后,恶战十余日,他们以三百汉军、一千羌人的兵力杀死了四千余匈奴人,可谓是大胜。 弩车是当之无愧的功臣。在弩车集射面前,匈奴人像麦子一样被一批批的割倒,毫无还手之力。当汉羌骑兵上阵追杀的时候,他们通常已经溃不成军。 邓国斌也很疲惫,但是他没有郭文斌这么兴奋。在验证了战果之后,他的心思已经飞到了别处,靠着石头打盹,开始考虑如何制造更有效率的武器。 郭文斌没有打扰他,吩咐几个甲士小心看护邓国斌,自己走下山谷。 将士们正在打扫战场,战马、甲胄这些东西全部要收集起来,河西比大漠上要富庶一些,比中原就差远了,日子还要紧着一点过。匈奴人身上的钱财,也一一拾取,连一个普通的小钱也不放过。 皇甫其带着几个随从,在谷中摆了一个摊子,收购那些值钱的珍宝。积少成多,他也收购了不少东西。见郭文斌走过来,他迎了上去。 “老伯,怎么样,那些诱饵收回来了没有?” “收回了五成左右吧。”皇甫其指指包裹,笑容满面。 “才五成?”郭文斌皱起眉头。“那些羌人也太贪了吧。” “不要计较啦。”皇甫其拦住了郭文斌。“羌人穷,难免贪一点。要让他们拼命,多少也要给点好处。如果没好处,谁给你拼命?我少赚一点没关系,平定了河西,以后赚钱的时候长着呢。” 郭文斌转怒为喜。“老伯有见识,是做大买卖的人。你放心吧,君侯不会亏待你的。平定了南山,于阗的玉料买卖肯定会给你留一份,那才是真正的大买卖。” 皇甫其喜不自胜。“那我就等着了。文斌啊,不是我倚老卖老,你父亲做了半辈子生意,最有眼光的就是这一次。你看你,跟着君侯,不仅你父亲把生意做到了长安,你还做了官,眼看着还会封侯。这可是我们想都不敢想的事啊。” 郭文斌大笑。“老伯,你也不用客气。论眼力,你不比我父亲差啊。好了,好了,你就不用拐弯抹角了,南山的生意,我郭家绝不插手,如何?”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梁啸看着十几个羌人将那块石碑放了回去,这才坐了下来。 石碑上原来用血画的图已经洗去,刻上了三个汉字,是徐乐手写的篆书:杀破狼。 乌音的级被腌制,传视各国,尸体就地掩埋,就埋在他阵亡的山坡上。梁啸还特地为他立了一块碑:箭士天狼埋骨之所,也是徐乐所书。 在杀破狼的石碑下,梁啸开始接见南山诸王。立碑的时候,这些人都站在下面,亲眼看着石碑被放回原处,裂缝还在,血迹不见,但是这块碑的故事却将永远刻在他们心里。他们记不得也没关系,马戎等人已经将这场战事编成唱歌谣,教儿童们传唱,非常受欢迎。 先上来的是楼兰王。 楼兰王原本有机会逃跑,可惜他被天狼的旧部困在指挥台上,随后被巴图活捉,成了俘虏。他觉得很委屈,可是人在矮檐,不能不低头,此刻也只好捏着鼻子,忍气吞声地上前拜见。 梁啸低着头,掸了掸腿上的灰,视而不见。黄若喝了一声:“报上名来。” 楼兰王无奈,只得报上大名,却依然不肯下跪。 “楼兰啊,好地方。”梁啸抬起眼皮,眨了楼兰王一眼。“楼兰有人口多少,有兵几何?” 楼兰王等的就是这句话。南山诸国经常互相征战,有实力才能混下去。梁啸要想控制南山,也要他这样有实力的人配合才行。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有底气和梁啸谈条件。 “楼兰有一千六七百户,近一万五千人,骑士三千……” 梁啸打断了楼兰王。“我是说现在。” “现……现在?”楼兰王有些尴尬。现在肯定没这么多兵了,若羌王第一个冲锋就葬送了一千楼兰骑士。再加上后面的溃败,还得损失一些。“这个……还不清楚,要等我回去清点一下才知道。” “我这儿倒有一个数字,你也许可以参考一下。”梁啸勾了勾手指。马戎走了过来,摊开帐本,找到楼兰那一项。“将军,楼兰国骑士战死一千三百二十一人,被俘四百五十九人。” 楼兰王一听,冷汗就下来了。这么说,参战的骑士逃出去的只有千余人?楼兰已经从一个大国沦落为一个中等国家。他哆嗦了半天,两腿一软,跪倒在地。实力没有了,尊严也就没有了。不需要其他人帮忙,梁啸一个人就能灭了楼兰,他还有什么资本谈判。 “给你两条路:一,追随天狼而去;二,向我大汉称臣,遣质入贡,提供精锐骑士两百,供我调遣,并随时听候征调。” 楼兰王拜倒在地。“愿臣服大汉,愿臣服大汉。” “甚好。”梁啸摆摆手,示意人带楼兰王在一旁入座,接着传扜弥王来见。扜弥王见楼兰王坐在一旁,心中稍定。扜弥的实力和楼兰王差不多,楼兰王能受到礼遇,他应该也不会差。 扜弥王上前拜见,同样只是拱手施礼,不肯下跪。梁啸也不理他,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有人带着一个楼兰骑士来到楼兰王面前。楼兰王解下佩刀,吩咐道:“立刻回国,通知王相,我楼兰已经臣服于大汉,让他立刻和王后商议,派遣质子,挑选贡品,随使者入朝拜见汉家天子。另外,再挑两百精骑,供梁将军差遣,不得有误。” 骑士愣住了,盯着楼兰王。楼兰王也很伤感,却无可奈何,将刀塞到他手里。“快去,快去,莫要耽搁,我还想回楼兰过冬呢。” 骑士恍然大悟,抱着刀,飞奔而去。 扜弥王了瞪着楼兰王。他现在才知道楼兰王为什么能坐在这里,原来已经认怂了啊。遣质入贡,称臣于大汉,还要派出两百精骑听梁啸调遣,这和束手就缚有什么区别? 梁啸摆摆手,马戎再次念道:“将军,扜弥国骑士战死一千七百五十二人,被俘五百一十六人。” 扜弥王一听,浑身的力气瞬间被抽空,膝盖也软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汗如雨下。他在心里大骂天狼和若羌王,特别是若羌王。如果不是他乱搞,扜弥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损失。现在好了,元气大伤,不投降就只有死路一条。 随着楼兰王、扜弥王屈服,南山诸国无一例外,全都跪倒在梁啸面前。这次大战,随天狼出征的两万骑损失过半,特别是楼兰、扜弥、于阗等大国损失惨重,除了向大汉臣服,他们没有任何选择余地。他们恨天狼入骨,又岂能愿意为天狼陪葬。 梁啸随即下令,鉴于若羌王阵亡,将士几乎全军覆没,命鹰部落迁徙至若羌牧场,接收若羌的所有人众、财物,并监管附近的诸国。 黄若大喜,上前拜谢。 第598章猎骄靡的发现 东方朔下了车,沿着长长的山路向上走,一边走一边叹气。“得让邓国斌来一趟,装个滑轮,直接把我的车拉到山顶。这要是下了雪,一步一滑的,把我摔着可怎么办。” 梁铭按着剑,跟着东方朔后面,眼神警惕地四处观望。东方朔没有听到他的回应,回头看了他一眼,笑道:“怎么,现了什么?” “乌孙人的警戒加强了。” 东方朔轻笑一声,充满轻蔑。“猎骄靡被吓破了胆,却不肯服输,加强警戒只会暴露他的软弱。坐拥精骑十万又如何,懦夫就是懦夫,遇到强手,只能躲在自己的壳里,不敢出击。” 梁铭也笑了。“那是,冠军侯一战定南山,西域各国恐怕都被吓破了胆,猎骄靡有些紧张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先生,冠军侯什么时候会来天山?” “会来的,不过暂时还得等一等。”东方朔笑道:“所以我还要费点口舌,和猎骄靡周旋一番。” 两人有说有笑,沿着蜿蜒的山路上行,一路遇到的乌孙士卒都毕恭毕敬的向他们行礼,眼神中全是无法掩饰的敬畏。两人闲庭信步,仿佛回家一般。来迎接的乌孙官吏拱着手跟在后面,仿佛是他们的随从。 来到城前,猎骄靡带几个随从站在路边,一看到东方朔就小步急行,来到东方朔面前。“东方先生,一路辛苦。” “还好,还好。”东方朔搓搓手。“就是有点冷,看这样子,是要下雪了吧?” “应该快了。”猎骄靡露出轻松的笑容。“山里就这样,雪下得早,有时候八九月份就下雪了,封山半年,要到来年初夏才会化尽,的确不太方便,比不得中原。” “封山半年,虽然寂寞,却也安全。”东方朔笑道:“就算是神,也不会在下雪天行军作战,是吧?” “那是,那是。”猎骄靡笑得更加开心。他知道东方朔来干什么,在此之前,他已经接到了消息,天狼一战而亡,南山诸国被梁啸控制已经是定局。梁啸会不会提兵北上,他没把握,但是考虑到季节因素,估计可能性不大。正如东方朔所说,一旦大雪封山,就算是神仙也没办法。 如此说来,他又可以有大半年的时间慢慢考虑。 “唉,除了梁啸那个疯子,我还真没见过谁在大雪天行军的。”东方朔摇摇头,示意梁铭将天狼的级拿下来,递给猎骄靡。“天狼的级,该看的都看过了,昆莫是最后一个,留着收藏吧。他夺走了你的地弓,你一定恨他。” 猎骄靡的脸颊一阵抽搐,手也跟着起抖来。倒不是因为天狼就是乌单,而是因为东方朔那句看似随意,实则威胁意味十足的警告。 梁啸是疯子,谁都不会在大雪天行军作战,但是梁啸会。当年他冒着大雪行军,愣是追上乌单,一战将乌单的老本打得精光,乌单本人也因此重伤。现在,乌单的级就在他面前,汉人显然也知道他是谁,这其中的意思还不明白吗? 梁啸会来攻击赤谷城? 虽然从理性上分析觉得不可能,可是猎骄靡还是不敢大意。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梁啸又疯了呢?到时候赤谷城如果一点准备也没有,说不定就真的被他偷袭成功。 还得加强戒备,预防万一。猎骄靡心中暗自决定,脸上的笑容却更加灿烂。 “先生请,先生请。酒席已经备好,请先生小饮几杯,去去寒气。” “好啊,好啊。”东方朔满意的搓搓手,食指大动。 进了城,来到王宫,阿瑞堪在几个侍女的陪伴下,站在台阶上迎接。猎骄靡将天狼的级交给她,特意看了她一眼。“天狼的级,小心收着。” 阿瑞堪一怔,泪水盈眶。她抱着木匣,心中酸楚,却不敢放声大哭。东方朔看在眼中,笑笑。“阏氏怎么了?听说天狼原本是匈奴人,莫非你认识他?” “不认识,不认识。”阿瑞堪连忙掩饰道:“只是他盗走了地弓,如今虽然被冠军侯杀了,地弓却回不来了。先生,能不能请你和冠军侯商量一下,将地弓还给我们?” “可以啊。”东方朔一口答应。“不过,你们留着天弓和地弓有什么用,有人能拉得开吗?” 猎骄靡和阿瑞堪顿时语塞。 “如果有人拉得开,那留着也许有点用。西域诸国都崇尚勇士,一个能开地弓的天狼都能征服南山,如果你们有人能开天弓,说不定也能一统西域。可若是没有这样的勇士,留着天弓、地弓就是给自己惹祸。你们没听说过吗,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猎骄靡脸色尴尬,和阿瑞堪交换了一个眼神,唯唯诺诺,却不接东方朔的话头。只是热情地邀请东方朔入席。东方朔见状,也没有再说什么。他要的是不停的敲打猎骄靡,却没指望凭一两句话就让猎骄靡低头。如果这么简单的话,他早就把猎骄靡搞定了。 三人觥筹交错,几杯酒下肚,刚才的尴尬就化为无形。猎骄靡原本是想和东方朔好好聊聊,梁啸平定了南山,将来怎么对付他,这件事迟早要谈的。可是他被东方朔那几句话说得心神大乱,底气全无,想和东方朔谈谈条件的心也就淡了。他心情郁闷,又一次中途离席,检查防务去了。 阿瑞堪也没什么心情,勉强陪着东方朔喝了几杯酒,命侍女们好好招呼东方朔,就想起身告退。 东方朔摆摆手,示意阿瑞堪留步。阿瑞堪眉头微皱。她刚刚接到了乌单的级,的确没什么心情和东方朔调情。不管怎么说,东方朔和梁啸都是一伙的,和其他人相比,他还是梁啸的门客,更加亲近。 “天狼就是乌单吧?”东方朔开门见山。 “你说什么?”阿瑞堪脸色大变。 “好了,别装了,我知道,你也知道,梁啸知道,猎骄靡也知道。天狼就是乌单,地弓不是他盗走的,而是你们给的。天狼能控制南山,少不了你们乌孙人的帮助。” 阿瑞堪站在那里,藏在袖子里的手握得紧紧的,指甲刺进掌心,钻心的疼。她却不敢大意,这个秘密藏了这么久,终究还是没瞒过汉人。 “我知道乌单是你的弟弟,你现在如果没心情理我,我也能接受。你可以先去哭一会儿,冷静下来再说,反正我要这儿住两天。” “你究竟想说什么?”阿瑞堪声音颤,眼神中露出几分凶狠。 “杀乌单,是迫不得已。不杀他,南山不平。梁君侯已经将他的身体妥善安葬,并给他立了碑。级传视诸国,最后一站是乌孙,也是方便将他的级留给你。你好好安葬他。虽然他最后败了,这份毅力和勇气却值得敬佩。” 东方朔举起酒杯,既像是敬阿瑞堪,又像是敬乌单。“敬勇士。” 阿瑞堪忍了半天的泪水“哗”的一下涌了出来。她重新坐了下来,抱着乌单的级,泣不成声。 东方朔默默地看着,一声不吭。直到阿瑞堪哭声渐止,他才说道:“你恨梁啸吗?” 阿瑞堪摇摇头。“不恨。虽然我父亲和两个弟弟都死在他手上,浑邪部也毁在他手上,但是我不恨他。他在战场上取胜,而且胜得光明正大,是个真正的勇士。我的父亲和弟弟能死在他手上,不会被人耻笑。” 她抬起头,泪水涟涟,却又坚定无比。“我只遗憾自己不通武艺,否则,我会亲自向他挑战,为父亲和弟弟报仇。” “我想他会欣然接受。”东方朔再次举起酒杯。“敬勇士。” “敬勇士。”阿瑞堪也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们不怕挑战,但是我们并不好战,我们更愿意结交朋友。”东方朔站了起来,走到阿瑞堪身后,双手轻轻按在阿瑞堪的肩上。“我们同样崇尚勇士,但崇尚勇士的原因却不同。你们的勇士喜欢掠夺弱者,我们的勇士则保护弱者。” 阿瑞堪低下头。“你是想让我劝猎骄靡向大汉称臣纳贡吗?” “不,猎骄靡的生死,我并不关心。他是乌孙的昆莫,他有权自己做出选择。我关心的是你。你失去了父亲和两个弟弟,又失去了母族部落,我不希望你再失去丈夫,甚至还会失去孩子。覆巢之下,可没有几颗蛋能够幸存。” 阿瑞堪沉默不语。这样的事草原上天天都在生。一个部落战败,男女老少都会成为奴隶,被杀掉也是很正常的事,浑邪部的现状就是例子。如果乌孙亡国,她这个阏氏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和普通的女奴不会有什么区别。 “我就说这些。”东方朔拍拍阿瑞堪的肩膀。“你自己好好掂量一下,如果觉得猎骄靡比你的父王更厉害,比天狼更厉害,那你就支持他,全力一战。如果觉得他没有这本事,你也好好想一想自己的前途。我会在这儿呆两天,尽可能的说服猎骄靡。两天之后,我会离开。” 阿瑞堪点了点头。“好,我会认真考虑你的建议。” 夜晚,寢宫。 数十根巨大的牛油烛照得宫殿内纤毫毕现,浓烈的腥味薰得阿瑞堪直皱眉,可是猎骄靡却还是不肯撤下一枝。他站在巨大的牛皮地图前,一动不动的站了很久。 阿瑞堪坐在厚厚的皮褥子上,衣襟半掩。一个赤身裸体的女奴跪在她身边,为她捏肩捶背。她看着猎骄靡,眼神失落,还有几分鄙视。 自从东方朔来了之后,猎骄靡就心神不定,连床事都半途而废,爬起来看赤谷城的防务图,似乎汉军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在赤谷城外。 他已经被汉军吓坏了胆。阿瑞堪心中悲哀。他不仅不能和父王相比,不能和弟弟乌单相比,就是连弟弟狐鹿姑都比他强上三分。狐鹿姑毕竟有勇气和梁啸对阵,可是猎骄靡一听到梁啸的名字就阵脚大乱。 阿瑞堪想了起来,到目前为止,猎骄靡还没有和汉军正面交锋一次。 这样的人,能战胜梁啸吗?阿瑞堪觉得简直是个笑话。 不知道什么时候,猎骄靡转过身来,盘腿坐在阿瑞堪面前。他低着头,盯着阿瑞堪的眼睛。“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懦弱,不配做乌孙之王?” 阿瑞堪抬起眼皮,迎着猎骄靡的目光。“你觉得呢?” 猎骄靡无声地笑了,让女奴拿来两杯酒,递了一杯给阿瑞堪。“我知道,你一定觉得我不如你的父王,不如乌单,可是你别忘了,你的父王死了,乌单也死了,可是我还活着。” “那不过因为梁啸还没有来,等他来了,你一样会死。” “谁都会死,可是我至少不会像你的父王和弟弟那样死。”猎骄靡抬手,示意阿瑞堪少安毋躁。“你别先急着反驳,我这么说,并不是看不起你的父王和乌单,而是我比他们更清楚汉人的狡诈。我想了很久,才突然想通了一件事。” 阿瑞堪哼了一声,不屑一顾。 “人们都说,你父王率领四千精骑追杀梁啸,最后却梁啸十余人斩下了头颅。可是有几个人去当年的战场看过?你去过吗,没有,我去过。” “你去过?” “是的,我去过。”猎骄靡无声地笑了起来。“你父亲虽然有四千骑,可是最后接战时,他身边只有几十人,比梁啸多不了多少,而且还被梁啸诱上了山。和汉人上山步战,你父王如果不是被气昏了头,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即使如此,他还是差点杀死梁啸。” 阿瑞堪端着酒杯,却一口也没有喝。她还是第一次听猎骄靡讲这些事。 “再说乌单。”猎骄靡灌了一大口酒。“他为什么不在若羌等着梁啸,却不远千里的赶去和梁啸交战?两军作战,却要逞匹夫之勇,与梁啸阵前决斗。他以为他是谁?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带上那么多人,等上那么久,他应该在梁啸刚来的时候,就去与梁啸决斗。” “你知道吗,他们都死得其所,因为他们放弃了自己的优势,落入了梁啸的圈套。”猎骄靡一拍大腿,笑出声来。“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在这里等着,等梁啸来攻城。阿留苏攻过赤谷城,现在我想看看梁啸有什么办法拿下我的赤谷城。他想把我诱出去?嘿嘿,想都别想。东方朔想诈我,没门。” 第599章喜相逢 扜泥城外,若羌水旁,一千五百精骑整装待。 若羌新王黄若容光焕,谈笑风生,汉话虽然说得生硬,却字字清楚。“将军,冬天到了,你可千万要注意。这人要穷急了,什么都敢干。虽说将军无敌,却也要防着小人偷袭。西边诸国遭此打击,心里难免会有怨气,将军可不能大意啊。” 梁啸笑道:“要不这样,我在扜泥住到明年开春再走?” 黄若脸色一僵,随即又笑道:“那好啊,有将军坐镇于此,还有哪个不开眼的蟊贼敢打我的主意?” “好啦,你的心意我领了,我也想在扜泥多住一段时间,帮你镇镇场子。不过西边诸国刚刚受到重创,我必须趁此机会控制住他们,一旦给他们时间恢复元气,就更难办了。” “将军所言甚是。”黄若松了一口气,连连附和,却不敢再挽留。虽说在梁啸的帮助下,他得到了若羌部落的人口、牛羊,又从楼兰王手里抢来了扜泥城,一跃成为南山诸国的实力大国,但梁啸身边有一千五百余精骑,人吃马嚼,对他来说都是一笔巨大的开支。 他的若羌国纠合几个部落,总人口不过万余,全部兵力也只有一千。要供养梁啸和这一千五百骑,着实有些勉为其难。三五天还行,时间长了,他也承受不起。 “不过,我这个大肚客虽然走了,你的任务却不轻。一是诸国入贡的使臣和质子,你要好生接待,千万不要怠慢了,让人以为我们欺负他们。二是来往的商人,你既不能亏待他们,也不能坐视他们欺行霸市,欺压本地百姓。明年开春之后还有玉料商人来往此地,你更要留心些。趁着今年冬天有空,多做些准备。” 黄若一一答应。梁啸从楼兰王那里抢来扜泥城给他,就是要他担作南山商路的中段据点,这些都是他理应完成的任务。要不然的话,梁啸要他干什么。 两人说了半晌,已经离城十余里。梁啸拦住了他。“行了,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你回城去吧。新得的城,好生看护着,千万不要大意。” “将军放心。”黄若从亲卫手中接过马缰。“将军,上马吧。” 梁啸眉毛一扬,微微一笑,翻身上马,轻踢明珠,向前轻驰而去,骑士们依次跟上。黄若站在路边,拱手肃立。这些骑士不仅是梁啸的杀手锏,更是他的护身符。当鹰部落的旧部经过他的面前,向他欠身施礼时,他笑容满面,暗自得意不已。 鹰部落虽然只提供了七十名骑士,但是这些骑士深受梁啸信任,已经全部换上了汉军装备,而且取了汉名。这是梁啸对鹰部落的宠爱,也是对他黄若的器重。 离开扜泥,梁啸一路西行,先后经过小宛、且末、精绝等小国,一一抚慰。 这些小国与其说是国,其实就是一个个部落,人口多的不过三四千人,少的只有千余,能够上阵战斗和壮丁不过数百,面对梁啸这样的庞然大物,他们除了俯称臣之外,没有其他选择。对他们来说,天狼也好,梁啸也罢,都比他们强大,都只能小心侍候,以免惹来杀身之祸。 不过,与梁啸接触之后,这些小国都安心了不少。与天狼比起来,梁啸这个传说中来自汉地中原的魔鬼其实很和善,为了避免让这些小国负担太重,他甚至不愿意多呆一天。兵是要征的,但象征意义更大,多的三五十人,少的只有十几人,绝对让他们承受得起。 如果梁啸真能兑现承诺,保证南山和平,为他们主持纠纷,他们愿意付出这些代价。 腊月末,梁啸来到了于阗。 于阗在沙漠边缘,气候并不算非常寒冷,傍临雪山,有两条河贯穿境内,算得上是好地方,实力也比其他诸国强一些,三千多户,两万多人,原本有兵两千多,但是杀破狼谷一战,于阗损失骑兵一千三百多人,精锐尽毁,连保护自己的安全都成了问题。对梁啸的到来,于阗王的心情也就更加复杂。 质子和使臣东行之后,梁啸就放回了诸王,于阗王紧赶慢赶,一个月前回到国内。可他还是回来得迟了,得知于阗国精锐尽出,立刻抓住机会打劫了于阗。等于阗王带着人赶回来,城外已经是一片狼藉,损失一空。 于阗王后悔莫及,却不得不硬着头皮收拾残局,又尽可能地收罗了一些粮草,迎接梁啸的到来。 于阗有两个城池,一个在白玉河东,就叫东城,另一个在白玉河和墨玉河之间,叫西城,是于阗国的都。于阗王赶到东城迎接梁啸,指着城上的血迹给梁啸看,后悔莫及。 梁啸抚着墙上的血迹,对于阗王的遭遇表示同情,但也仅限于此。那是于阗王自己造的孽,怨不得别人。不过这也给他带来了一个麻烦。于阗损失惨重,他在于阗补充给养的计划落空了。 他有两个选择:继续西行,到莎车再补充。由于阗西行七百余里,就可以到达莎车。莎车之前就是月氏人控制的地盘,天狼控制南山的时候,驻守莎车的阿留苏部将铁华离就不肯向天狼低头。天狼曾经率军西征,但铁华离避而不战,实力保存得不错。如果他去莎车,补充给养肯定不成问题。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选择:就在驻扎,寻找战机,夺回那些辎重给养。 后一个选择听起来很解气,但是可行性极低。那些部落洗劫了于阗之后,逃入深山,要想找到他们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拖的时间久了,耗尽了给养,却没找到敌人,那可就骑虎难下了。 就在梁啸进退两难的时候,东方朔赶到了于阗。这是梁啸离开西域之后,两人相隔四年,又一次重逢,自然格外亲热。 东方朔向梁啸通报了天山诸国的消息。得知梁啸大破天狼之后,猎骄靡采取了闭关守国的战略,看样子,是准备将赤谷城打造成铜城铁壁,坐等梁啸攻城。 梁啸听完就笑了。“这么说,乌孙暂时不会给我们找麻烦了?” “他现在就怕你去找他麻烦,哪里还有胆找你的麻烦。”东方朔得意的哈哈大笑。 “曼倩三寸不烂之舌,抵得上十万雄兵。” “如果真能抵得上十万雄兵,我就不跟他废话了,直接拿下赤谷城。”东方朔笑着摇摇头。“我是虚的,最后搞定他,还要你亲自出马。怎么样,可有什么方略,早点告诉我,我也好提前准备。” 梁啸叹了一口气。“没方略。杀天狼的时候,唯恐杀伤不够,现在我却后悔杀得太多了。于阗无自保之力,被山贼洗劫了,现在连给养都交不出来。我如果想不出办法,马上就要断炊了。” “这么严重?” “的确很严重。南山诸国加起来,能用的兵不过五千,就算加上还有月氏人手中的莎车、疏勒,估计也不会过万。要想攻取赤谷城,只有靠神迹了。我想着,明天开春之后,我先去一趟大宛和月氏,看看能不能借到兵。” “那是以后的事,现在还顾不上。当务之急是解决于阗的外患。若不能保证于阗太平,你凭什么在于阗立足?于阗不仅产玉,更是兵家必争之地,必须控制在我们手中。这是个机会,你一定要抓住。” “我是想抓住,可是大雪封山,天寒地冻,我到哪里去找那些山贼?” “没有办法,就想办法。”东方朔眼珠滴溜溜乱转。“你给我一天时间,我一定能想出办法来。” “一天?”梁啸将信将疑。 “嘿嘿,你以为我在西域这些年是干什么的?我知道你迟早要回来,多少也做了些准备。如果不是突然冒出个天狼,猎骄靡蠢蠢欲动,我早就到于阗来了。” 见东方朔这么自信,梁啸松了一口气。 长安城,直城门。 蹄声得得,一匹快马沿着驰道从远处飞奔而来,老远就举起了手中的小旗,拼命摇晃。城门口的士卒见状,连忙搬开城门口的障碍物,又拉出一匹马。骑士夺到城门前,还没下马,就扔出了一块竹符,同时翻身下马,跳上准备好的马。 一个守门士卒递上水,问道:“哪儿来的消息?” “西域。”骑士说道,咕咚咕咚灌了两口水,又将剩下的水全倒在脸上,抹了把脸,才大声笑道:“捷报,冠军侯又立功了。” “是吗?”城门口当值的士卒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的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跟谁打的,杀了多少人?” “这次又要益封了吧?” “哈哈,你们别问了,我也只知道这些。”骑士接过验完的竹符。“你们等着看报纸吧。”说完,踢马冲进了城,沿着直城门大街向未央宫北宫奔去。 士卒们感慨不已,一边羡慕的叹息着,一边散去。一个年轻士卒咂着嘴。“唉,要不是我们家那笨女人拦着,我也跟着冠军侯去西域了,说不定也能捞个几百户的食邑,哪里还会在这里看城门啊。” 另一个中年士卒听了,啐了一口。“呸,你装什么装?你以为我们不知道,冠军侯招募勇士的时候你也去了,武艺太差,冠军侯不要你。现在装起高手了。” 年轻士卒急了。“谁说我武艺太差?是我家笨女人舍不得我离家太久,给我下药,害我拉了三天,我能有力气吗?你要不服,我们现在比试比试。” “比就比,我还怕你了。”中年士卒撸起袖子,就准备应战。城门都尉走了出来,骂道:“都给我消停点,一帮废物。你们以为我不知道,冠军侯招募人的时候,你们一个也不没落,全都去了,也一个都没中,全落选了。你们啊,天生就是看城门的命,就不要吹牛逼了。老老实实的看门,冠军侯凯旋的时候说不定能落下个西域女人,让你们捡点便宜。” 士卒们哄堂大笑,路过的行人听了,也忍俊不禁的笑出声来。 天子匆匆赶到承明殿,立足未稳,便急声道:“捷报在哪里,快拿来我看。” 吾丘寿王连忙上前,双手将捷报递给天子。天子接过,看了一眼,是徐乐的笔迹。他笑了笑,拉开丝绳,展开帛书,一边走一边阅读起来。 主父偃匆匆赶来,一看天子的模样,和吾丘寿王交换了一眼神。吾丘寿王比了一个手势,会心而笑。主父偃松了一口气。看样子又是一个大捷,天子等了几个月的好消息终于来了。 紧接着,郎中令李广也赶了过来,眼巴巴地看着天子。天子读完奏疏,一眼看到李广,咧开嘴,放声大笑。“李将军,放心吧,天狼被梁啸一箭射杀,西域太平了。” 李广长出一口气,握起拳头,轻砸手心。“臣就知道,陛下一出手,肯定万无一失。不过梁啸搞什么鬼,等了这么久才干掉天狼?” 天子瞅了李广一眼,笑而不语。他将捷报交与吾丘寿王,让他读一遍。吾丘寿王接在手中,清了清嗓子,朗声诵读起来。主父偃等人听了,无一不面露喜色。李广更是眉飞色舞,几乎要拍手叫好。 他刚才还埋怨梁啸不抓紧时间,等了几个月才动手,现在听了徐乐描绘的整个战事筹备过程,他才知道梁啸这几个月干了些什么。如果不是研制了弩车,如果不是准备了脂水,如果不是将那些羌人训练成真正的骑士,梁啸怎么可能取得如此大胜。 李广欢喜不禁,好容易等到吾丘寿王念完,他立刻抢上去。“恭贺陛下,南山一战而立,天狼授首,从此无人敢触我大汉虎须矣。” 天子大笑。 主父偃也上前说道:“恭贺陛下,南山平守,玉石商道复通,朝廷用玉之难可解,长安玉石市价也可以恢复了。这国之大事,唯祀与戎,如今祀与戎俱定,可喜可贺。” 天子笑得更加欢畅。他点了点头,得意洋洋的说道:“用人当用其长,梁啸嘛,就应该在战场上。在朝堂上处处别扭,到了战场上却如快刀斩麻。如今南山已定,诸国入贡,的确是件喜事。只可惜现在已经是冬季,乌孙的事只能待明年再说了。南山十国不如乌孙一国,只有征服了乌孙,葱岭以东才算太平。” 第600章诤友 徐乐送来的不仅仅是一份捷报,还有一卷厚厚的文章,里面既有西域南山诸国的地图,也有各部落的习俗异同,甚至还包括一些歌谣传说,应有尽有,比起枚皋出使羌中时带回来的资料还要丰富。 天子披卷揽阅,对南山的情况有了更深入的了解。他对照徐乐提供的地图重新推演这场战事,才意识到这次胜利梁啸有多么不易,而备战数月又是多么的无奈。他的实力太弱,根本支撑不起远征,只能以静制动,等待天狼自投罗网。 梁啸赖以取胜的其实并不是他训练出的那些精锐,这些精锐骑士当然立了功,但是真正被他们斩杀的羌人其实有限,几次战役加起来也不到一半,真正造成重大伤亡的是弩车和脂水。 所以,排在功劳簿前面的,除了主将梁啸和监军徐乐之外,就是制造弩车的邓国斌和敦煌太守郭文斌。 天子放下了手中的文卷,直起身子,双手抚着案边,沉吟良久。一旁的主父偃、吾丘寿王等人敏感地意识到了天子情绪的变化,立刻停止了说笑,一本正经的翻看文案,或者作沉思状。接着,王恢、曹时、卫青等将领也感觉到了,他们不像文人这么能演,只是默默地坐着,等着天子发言。 殿中安静下来,就连翻动简册的声音都变得那么小心翼翼。 天子看了众人一眼。“天色不早了,诸君先散了吧,回去好好想一想,明日再议。在西域诸国入贡之前,我们要拿出一个封赏的章程来。” “唯!”众人躬身应喏,依次退出。 吾丘寿王、主父偃留在最后,将案上的文件收拢好,这才准备离开。天子叫住了他们。“对于劳簿上的将士名单,二位有什么看法?” 主父偃拱手不言,吾丘寿王也有些迟疑。看到功劳簿的那一刻,他们就知道会有问题,只是当时天子很兴奋,他们也不好泼冷水。现在,天子终于反应过来了。 除了徐乐之外,功劳簿上的前几人都是梁啸的故旧。如果按照战功论功行赏,这些人将成为西域的关键人物,而梁啸也将借助他们的手控制西域,以后其他人再想介入,就要看梁啸高不高兴了。 换句话说,西域有可能成为梁啸的西域。如果是别的将领,比如卫青、曹时,那也就罢了,可偏偏是梁啸。梁啸可是出了名的桀骜不驯,一旦做出什么事来,朝廷要想制他都不容易。从西域到长安近的六七千里,远的上万里,送个消息都要走一个多月,大军出征,没有半年根本到不了。 天子见他们不说话,也觉得有些为难,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他随手拿起一卷竹简,去了寢殿。洗漱一番之后,他倚在床上,继续阅读。读到一半,他忽然停了下来,翻身坐起,自失一笑。 “我真是杞人忧天了。南山诸国全部加在一起,也不过两万余骑,能不能征服乌孙尚未可知,我却在担心梁啸,真是……”他摇了摇头,自我解嘲。“鹰鹫已远,恶声犹在。梁伯鸣,你给我留下的阴影太大了,可不能怪我啊。” 天子说着,扔下竹简,倒头便睡,没一会儿就沉入了梦乡。 梁啸和东方朔坐在火堆旁,吃着烤肉,喝着奶酒,有说有笑。 “猜猜,天子在想什么?”东方朔笑嘻嘻的说道,眉飞色舞。 梁啸撇了他一眼,笑而不语。 “你这人,真没劲。”东方朔伸手捅捅梁啸,像个调皮的孩子。“说说,快说说。” “有什么好说的,你我都猜得到,无非是一会儿担心我尾大不掉,一会儿又觉得乌孙未灭,暂时也不至于养虎为患,不妨先看看再说。” 东方朔哈哈大笑,伸手一挑大拇指。“看来你还是很清醒的,没被他给骗了。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来,你明明可以从豫章乘舟出海,去夷洲过你的逍遥日子。” 梁啸端着酒杯,想了想。“我不甘心。人能够有多大成就,固然和个人能力有关,也与他背后的力量大小有关。如果有两万汉军在西域,还需要我来吗?我去夷洲,什么时候才能有两万大军?恐怕有生之年都指望不上。” 东方朔摇摇头。“你不是好战之人,如今又已经万户侯,可以说位极人臣,不缺富贵,这个理由很牵强,恐怕不是真心话。” “不是真心话?那你觉得我是为了什么?” “为了翁主。”东方朔想想,又摇摇头。“也不准确。如果只是为了翁主,你大可以带着翁主出海,自立为王。但是除了这个理由之外,我还真想不出你有什么理由明知这是一条绝路,还非要往这条路上走。” 梁啸晃着酒杯,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东方朔太聪明,聪明得近乎妖。可是自己的想法那么前卫,东方朔能理解吗? “我想建功立业,却不想成为韩信、周亚夫。”梁啸慢吞吞地说道:“手握雄兵,战无不胜,最后却被几个力士所擒,或者被狱卒凌辱,我不愿意。” 东方朔点点头。“所以你宁愿在陛下面前一战,也不愿自诣廷尉?” “是的。还有,凭什么他不高兴,我不管有罪没罪都要自诣廷尉,我不高兴,却拿他没办法?” 东方朔“噗哧”一声笑了,差点喷梁啸一脸酒。他看着梁啸,本想打趣梁啸几句,却发现梁啸一脸严肃,完全没有说笑的意思。他收起笑容,想了想。“这就是你反对儒家的原因?” “虽不是全部,却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既然开了口,为什么不说个痛快?”东方朔看看四周。“你也忙,我也忙,以后难得有这样的机会。” 梁啸嘴角轻挑。看来东方朔也憋了很久了,今天终于找到了合适的机会。他相信,他在长安的那些事会从不同的角度传到东方朔的耳中,否则他不会连他在天子面前求战的事都知道。 “儒家务虚不务实,太喜欢道德说教,却很难做到,最后便流于虚妄。” 东方朔点头同意。“没错,所以出了很多伪君子,迂书生。” “儒家守旧,不肯正对事实,即使有所创新,也要从圣贤的只言片语里找根据才安心。可是他们说的圣贤又并非事实,只是出于他们的臆想。” “这一点好像和刚才那一点没什么区别?” “有区别。务虚不务实,他们一心读书,不肯着眼于实际,不管他们有多聪明,都不会研制出弩车这样的利器。守旧,不敢有所创新,董夫子杂合阴阳法墨,独创一家,却不肯承认,非要说是圣人所言,结果漏洞百出,不能自圆其说。” 东方朔再次笑了起来。他对梁啸与董仲舒之间的恩怨也很清楚。他点点头。“你说得有道理,我也有些务虚。如果我能像邓国斌一样用功,弩车也等不到他来文明了。” “能让你东方曼倩认错,真是不容易。可是,若非面对我,你肯认错吗?” 东方朔扬扬眉。“不认,打死也不认,反正也没人能说得过我。” “是的,天子的情形就是如此,没人敢说他,也没人说得过他,只能寄希望于他自省。现在他还有勇气自省,再过三五十年,他君临天下,有资格指责他的人都死了,他就算倒行逆施,也没人敢拦他了。到时候别说是周亚夫,就算所有的名将捆在一起,都是他刀俎上的肉。” 东方朔盯着火堆想了很久。“那真可怕。西谚云:人若无敬畏之心,他就离魔鬼不远了,可不正是说的他。”他又抬起头,盯着梁啸。“如果你成了西域之王,还会这么说吗?” 梁啸哈哈一笑,摇摇头。“不会,到了那时候,我也许会和现在的天子一样,整日想着怎么骗你们,让你们心甘情愿的为我效力,任我宰割。” “所以,事同此理,人同此心?” “是的,所以圣人才说要常常自省,又说,人有诤友,可以免祸。”梁啸举起酒杯,和东方朔碰了碰。“我不想疯,所以希望你能做我的诤友。天子不想要诤友,我却非要做他的诤友。我就喜欢他看不惯我,却又拿我没办法的样子。当年孝文帝有张释之做廷尉,号称天下无冤民。我做不了张释之,却可以让张汤这样的文法吏做不成廷尉。” 东方朔哈哈大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好,痛快!你虽然读书少,却有君子风范,比那些死读书,却没什么节气的小人儒强多了。既然如此,这件事就由我来操持吧,我们一起让他看不惯,却又拿我们没办法。哈哈,有趣,有趣。梁伯鸣,你果然是个妙人。” “那好,我的话说完了,现在该你说了。一天时间到了,你想到怎么解决山贼了吗?” “很简单,你跟我进山,洗个澡,事情就解决了。” “洗个澡?” “没错,你就别问了,我已经安排好了。明天一早,你跟我走就行了。” 从于阗国都西城出发,沿墨玉河上行入山,马行一日,便有一个由雪山融水形成的湖泊。群山环抱,碧水蓝天,风景绝佳,不仅山里很多小部落冬天选择在此宿营,就连飞禽走兽都喜欢来此饮水休息,人与动物相处和谐,是一个难得的好去处。 更令人叫绝的是旁边的山谷中有几眼温泉,泉水汩汩流淌和,即使是寒冬腊月也温热如汤。 在冰天雪地之间,温泉旁的这一片草地就成了人人向往的牧场。牧民还好说,大家一起用,部落首领就没这么客气了,直接用武力霸占,视为禁脔,不让闲人接近,以家庭为单位的散户牧民敢怒不敢言,只能避让三舍,或者趁部落首领们到来之前先享用一下。 在于阗王和五百多士卒的陪同下,梁啸、东方朔来到了温泉,占领了这一片牧场,并将附近十余里的山谷全部戒严,不准牧民们随处走动。于阗王还派人到湖泊旁传令,有大汉使者在此,任何人不得骚扰,否则杀无赦。 将牧民们赶走之后,温泉旁的草地一片春光。于阗王带来了百余美女,每天没什么事,就穿着轻薄的纱衣陪着梁啸、东方朔泡温泉,或者在温泉旁的草地上唱歌跳舞,喝酒吃肉,一派欢乐景象。这样还不够,于阗王派人到处搜捕,但凡有点姿色的牧民女眷都被强征来服侍汉人使者,长得漂亮的还穿上纱衣,一起泡温泉。 没用两天时间,这个消息就传遍了湖泊周边,有的闻风而逃,有的则好奇不已。有些胆子大的牧民以进献的名义前来观看,有的干脆潜到附近,准备偷点东西。放牧的生活穷苦,偷东西对他们来说并不是耻辱的事,偷不到才是可耻的,偷于阗王和汉人更是一个值得骄傲的事。 事实证明,于阗王和汉人不仅可以偷,而且值得偷。他们不仅带来了大量的美酒美食,还带来了不少漂亮的衣物,那些女人穿的丝绸衣服更是手感一流,比年轻姑娘的皮肤还要光滑。年轻的牧民姑娘们看到这些精美的织物根本没有一点抵挡能力。一片丝帕就可以换一夜风流,如果能得到一件锦衣,几乎能赢得一个部落的少女投怀送抱。 人傻钱多,防备松懈,于阗王和汉使的肥羊之名很快就传遍周边部落,也传到了不久前刚刚打劫了于阗国,赚得盆满钵满的几个部落耳中。 财帛动人心,更何况是闻名遐迩,几乎和神话一般的汉人丝绸。在派人探查了营地,并且轻而易举的得到了几件带着香气的亵衣后,几个部落首领心动了。这么好的肥羊送到眼前,那就是苍天的恩赐,如果不打劫一下,他们担心下次苍天就不照顾他们了。 天意不可违。做了一番准备之后,几个部落首领集结起两千人,悄悄赶往温泉,准备再发一次横财。 第601章温柔杀阵(上) 温泉旁,篝火摇曳,倩影撩人。 三十多个妙龄少女身穿锦衣,伴随着欢快的乐曲,扬起双臂,扭动腰肢,急旋转。眼神灵动如云雀,腰脚灵动如雪豹,裙裾飞舞,如翻飞的云朵,脚尖踢起,撩动每个人的心弦。 梁啸敞着怀,泡在温泉里,看着这充满欢乐却暗藏杀机的迤逦风光,看着忧色忡忡,却不得不强颜欢笑的于阗王,暗自笑了一声。于阗王此刻的心情肯定不太好,既担心诱击成功,又担心诱击不成功。成功也好,不成功也好,对他来说都是一个悲剧结果。 区别只在于究竟有多悲剧。 接连几日失窃,似乎证明东方朔的诱捕计划正一步步接近成功,但是他们总共只带来了五百步骑,即使这里面包括两百汉军,能否击败随时可能出现的敌人,恐怕于阗王心里是有疑问的。他亲历了战争,但是他没有亲眼看到汉军的战斗力,事到临头,有所担心也是很正常的。 梁啸信心十足,这两百汉军中有一百多由荼牛儿、庞硕率领的梁家部曲,以江都游侠儿为主,经过桓远和钟离期的长期训练,不论是步战能力还是箭术,都可圈可点,再加上火狐等五名箭手,战力绝对可靠。剩下的百余人也都是精挑细选的长安游侠儿,还有三十余名从乌单残旧中挑选出来的神箭手。 这些神箭手也许不如火狐等人,可是比起普通箭手来,他们的整体实力绝对高出一大截。 在自己挑选的战场,凭借这些人,梁啸有信心阻击十倍于己的精锐,如果是普通的山贼,来个三四千,他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但是他不会对于阗王说,让于阗王紧张紧张是好处。让他亲眼汉军的战斗力,对汉人以后控制于阗会有莫大的帮助。 杀鸡儆猴,山贼是鸡,于阗王就是那只猴。 东方朔穿着一条牛鼻裈,赤着上身,一手抱着一个于阗美女,正在嬉水。南山诸国与羌人通婚较多,外貌不像天山诸国那样有明显的胡族特色,却保留了皮肤白晳的特点,这两个女子都是于阗王宫里的美女,身材好得没话说,丰乳纤腰,长腿肥臀,在温泉里一泡,衣服都贴在身上,让人挪不开眼睛。 东方朔左拥右抱,洋洋得意,快活似神仙。而近在咫尺的于阗王却笑容勉强,不愿下水,裹着皮袍,一副随时准备拼命或者逃命的模样。 一个于阗卫士匆匆赶来,在于阗王耳边嘀咕了几句。于阗王脸色大变,赶到温泉边,对梁啸躬身施礼。“将军,山贼来了。” “不急。”梁啸松了一口气。不怕你来,就怕你不来。“有多少人?” “天黑,看不清楚,不过看队伍长短,应该不少于五百。” “来了几个部落?” “现在还没确定,我估计应该都来了。” “那可太好了。”梁啸瞅瞅于阗王。“你很紧张吗?” 于阗王的脸颊抽了抽,养尊处优的脸上露出几分尴尬。他看看梁啸,梁啸的肩背上伤痕累累,几个贯穿伤特别刺眼。平时看梁啸,虽然严肃,却不凶恶,但是此刻看梁啸,哪怕他笑得很温和,配上这副尊容,总让人有些胆战心惊。 每一个伤疤都在证明眼前这位年轻的汉人将士可不是什么好说话的人,他经历过来生死,拥有强大的武力。于阗王可以不怕山贼,却不能不怕梁啸。 可是,于阗王又不能露怯。他是于阗之王,如果他太怯懦了,以后还怎么统治。 “放心吧,有我汉军勇士在,必保大王无恙。”东方朔走了过来,一把拽住于阗王,将他拖进了水中。于阗王猝不及防,喝了几口水,浑身湿透,神情狼狈,尴尬不已。东方朔哈哈大笑。“穿那么干什么?我们对你坦诚相见,你对我们对戒心甚重啊。” “不敢,不敢。”于阗王在水里站了起来,提着湿漉漉的衣服,就准备往上爬。 “来,替大王宽衣。”东方朔招了招手,叫过两个美女,让她们把于阗王的衣服扒了,只剩下一条裤子。于阗王手忙脚乱,只得蹲在水里。他可不像梁啸和东方朔,有一身结实的肌肉,他年纪大了,肌肉松垮垮的,早就没有了炫耀的资本。突然被东方朔扒光了,实在是无地自容。 梁啸安慰道:“大王放心吧,望山跑死马,现在又是半夜,等山贼跑到这里,至少半个时辰以后。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准备,大王就一边泡温泉,一边等着看好戏。这一次,一定要让他们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于阗王强笑几声,只得坐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又有卫士来报,一部分山贼已经进入山谷。 又过了一会儿,卫士来报,山贼越来越多,总数可能过千人。他们堵住了通往湖边的出口,有一网打尽的意思。 再过了一会儿,又有卫士来报,温泉西侧的出口也出现了山贼。 于阗王面色如土。山贼们总数近两千,而且是东西夹击,这是要一网打尽啊。如果让山贼得手,于阗国就算亡国了。如果不是梁啸本人也在这里,于阗王几乎要怀疑是梁啸在借刀杀人,要趁机攻占于阗了。 梁啸笑着摇摇头。“贼就是贼,除了偷鸡摸狗之外,做不出什么有出息的事。和这样的人交手,简直是对我汉军的污辱。”他站了起来。“曼倩,陪大王小坐,我去去就来。” 东方朔看了梁啸一眼。“多大一点事,还要你亲自去?找个人去吧,我们继续喝酒。” 梁啸想了想,又坐了下来。“说得有理,找郭武和庞硕来。” 一个亲卫应了一声,转身去了。梁啸返身入池,两个于阗少女立刻迎了下来,殷勤备至。于阗王却面色大变。这是什么意思,梁啸不亲自出阵,让手下去对付这些山贼? “将军?” 梁啸看出了于阗王的紧张,笑道:“大王毋须担心,我在这里陪着大王,若有危险,愿以身为盾,护卫大王。那些小事,就交他们去办吧。” 正说着,郭武和庞硕来到面前。梁啸说道:“庞硕,百步之内,有人近身,杀无赦。” 庞硕拱手应喏。 “郭武,这些山贼洗劫成性,好好教训他们一下,让他们以后听到你的名字就望风而逃。” 郭武愣了一下,随即大喜。他明白了梁啸的意思,这是让他镇守于阗啊。于阗是产玉之地,也是南山重镇,能够镇守这里,绝对是梁啸对他的信任。 “君侯放心,且看我等如何杀贼。” “去吧。”梁啸摆摆手,郭武、庞硕转身就要走,东方朔却叫住了他们。他指指那些正在歌舞的少女。“看清楚了吗?以级论功,功劳簿上前三十名的,按顺序挑选。” 郭武和庞硕互相看了一眼,齐声喝道:“多谢君侯,多谢先生。”说完,争先恐后的跑了。 庞硕步子大,他领的梁家部曲也靠得近,梁啸等人先听到了他的咆哮声:“兄弟们,你们不是眼馋这些姑娘吗?机会来了,君侯有令,以级论功,前三十名的勇士按顺序挑选。咱能让这些好姑娘落入那些畜生的手吗?” 梁家部曲除了一部分西域佣兵之外,大多是江都游侠儿,偷香窃粉之类的事做得不少,来到西域之后,西域女人也见识了不少,但这些美女出自于阗王宫,却是他们平时难得遇到的。听说有机会得一个,他们哈哈大笑,七嘴八舌的叫道:“不能!我们要保护她们!” “没错,我们要把她们全部留下,不以让她们后悔一辈子。” “听好了。”庞硕大声叫道:“把你们的真本事拿出来,让姑娘们看看,谁才是真正的汉子。” “好!” “要得!” 郭武走得慢一些,抱着手臂站在一旁,看着庞硕鼓舞士气。等庞硕说完了,得意洋洋的看着他,这才微微一笑。“不好意思,各位兄弟,内外有别,你们负责守护君侯,可不能随便脱离岗位。” 庞硕一听,浓眉挑了起来。“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明白,你们要想斩立功,先得问问我们同意不同意。我们如果将敌人都杀得差不多了,你们就算有再好的本事,难道还能以飞剑伤人吗?” 说完,他仰天大笑,扬长而去。 “我……靠!”庞硕一拍大腿,傻了眼。“这……这可如何是好?” 郭武回到自己的阵地,把事情的原委一说,这些卫士们顿时哄堂大笑。虽然这些人来源复杂,有的是梁啸新招募的游侠儿,有的是郭武的旧部,还有一些是刚刚投降的乌单旧部,可是此时此刻,他们却同仇敌忾,决定不给庞硕等人捡便宜的机会。 “让他们看着我们杀敌立功抱美人,却只有流口水的份!” “好!让他们连屁都吃不着。” 成功激励起了士气,郭武立刻排兵布阵。他将善射的箭手安排在两侧的山坡上,将擅长步战的安排在谷中,自己则率领十余骑旧部立马步卒之后,手持长矛,做好冲锋的准备。其他人的战马也立于阵后,至于于阗国的将士,他则将他们安排在自己的身后观战,根本没有派他们上阵的意思。 一切准备妥当,小半个时辰之后,一伙为数两百余人的山贼出现在郭武等人的面前。看到严阵以待的汉军将士,他们都愣住了。一场偷袭变成了强攻,对他们的心理是一个不小的重创。如果不是看到立阵的汉军将士人数很少,只有区区数十人,他们说不定会掉头就走。 在犹豫了片刻之后,他们起了进攻。 汉军一动不动,呆若木鸡,只有那些刚刚投降的乌单旧部有些紧张,射了两箭,也随即被喝止。直到山贼们冲到十余步以内,杂乱的箭矢落在汉军步卒的盾牌和甲骨上,郭武才下达了射击的命令。 两侧山坡上的弓箭手都是射艺精湛的高手,十余步的距离,对他们来说和眼前没什么区别,即使光线不好,他们也能百百中。箭术好的人和普通的弓箭手有一个明显的不同,他们不是进行覆盖式射击,而是尽可能的挑选更有价值的目标,将每一枝箭的效益都最大化。 此时此刻,这三十多名箭术一流的射手不约而同的选择那些看起来最凶猛,或者看上去像是头领的人射击,虽然杀伤人数有限,作用却非常明显。 几息之间,一轮射击过后,几乎每个人都射出了三到四枝箭,总共一百多枝箭几乎全部命中目标,而那些负责指挥或者以个人武力鼓舞士气的勇士更是遭受了猛烈打击,损失过半。 看着一个个同伴倒下,山贼们阵势大乱,有的继续向前冲,有的则停住脚步,打算后撤,或者寻找对方弓箭手的位置,打算还击。 趁此良机,列阵的步卒悍然起反击,他们大吼一声,向前突进。 山贼们遭到了迎头痛击,一个接一个的倒在血泊中,阵势更是混乱不堪。 郭武立刻抓住了机会,踢马开始冲锋,十余名骑士跟着他,绕过步卒,向山贼冲杀过去。他们已经在这一片山谷呆了几天,对这里的地形一清二楚,甚至提前做了清理,以利于骑兵冲锋。此刻一动,他们如同下山猛虎,锐不可当。 山贼立刻崩溃,呼天抢地,转头就跑。 郭武不紧不慢,催马小跑,赶着这百余山贼向前跑去。弓箭手们也跨上战马,向郭武靠拢过来,继续用弓箭射击,步卒们也跳上战马,尾随冲锋。 山贼们心慌意乱,大呼小叫,夺路而逃。 跟在后面的山贼听到前面的喊杀声,大惑不解。原本的计划是偷袭,至少也是以多欺少的围攻,听到的应该是羌人乘胜追击的号角声,为什么现在听到的却是汉人乘胜追击的战鼓声? 没等他们明白是怎么回事,溃败的山贼前锋冲了过来,惊恐的哭喊声一下子将山贼们的美梦击个粉碎。 紧接着,隆隆的马蹄声响起,郭武等人杀到,肆意杀戮。 第602章温柔杀阵(下) 于阗王坐在温热的泉水中,满头是汗,瑟瑟抖。他紧紧地抓住身边的台阶,免得自己一时腿软,滑到水里去。一身白肉在水中晃起一圈圈的涟漪,映射着一旁的篝火,浮光跃金。 梁啸却惬意地闭上了眼睛,彻底放下了最后一丝担心。 若论耳力,放眼天下,也没几个人能和他相提并论。战场虽在五六百步之外,但战场上的情况却经由声音的表现而被他洞悉。 郭武虽然只有百骑,面对千余山贼,他依然掌握了绝对主动权,往来冲杀,痛快淋漓。山贼们几乎没有任何还手之力,就被他一鼓作气的冲垮了阵型。 一方是以逸待劳的百余精骑,一方是一心想来捡个便宜的山贼,双方的实力正如他们兵力一样,根本不是同一个档次。如果是结阵而斗,这些山贼或许还有点机会,现在被冲散了阵型,他们只剩下被屠杀的命运。 梁啸将注意力收回身边,听到于阗王晃动泉水的声音,不由得笑出声来。“大王如果担心战况,何不派人去问一问?” “好的,好的。”于阗王连连点头,连忙派卫士去查看。 “有什么好看的?”东方朔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摊开双臂,靠在石壁上,撇了撇嘴。“有什么好看的,听声音也知道谁胜谁败啊。于阗王,你太谨慎了。” 于阗王尴尬的笑笑,却顾不上理会东方朔,晃着一身白肉,爬到岸上,踮起脚尖,朝战场方向眺望。虽然黑夜之中,他除了一团火光,什么也看不到。 时间不长,卫士飞奔而回,气喘吁吁,却面带狂喜。 “大王,大胜,大胜啊。” “大胜?”于阗王愣了一下,随即又愣住了。“怎么就大胜了?” “郭……郭校尉他们冲上去了,杀……杀得山贼落花流水。他们现在正在追杀呢。在湖边,在湖边……” 于阗王如释重负,随即又惊疑不已。“我们的人呢?” “在观阵。” 于阗王再次目瞪口呆。三百于阗士卒在观战,庞硕等人还在眼前,那冲上去的只有郭武等人。一百骑对阵一千余人,还杀得对方落花流水?这怎么听都有些不真实。 看着一脸不相信的于阗王,卫士也不自信了,他也觉得这听起来不怎么靠谱。“要不,我再回去问问?” “快去,快去!”于阗王连连挥手。 卫士再次飞奔而去。于阗王在岸上来回转了两圈,夜风一吹,他打了个哆嗦,又赶紧回到泉水中。东方朔挑起眉,哈哈大笑。他又看了梁啸一眼,暗暗挑起了大拇指。 如果不是梁啸一直坚持走精兵路线,并尽可能的提供高强度的实战训练,郭武不可能创造出这样的战绩。一百精骑和一百骑士的区别在伙食装备上的开销可能相差一倍到两倍,但是他们的战力相差却至少五倍。郭武一百骑的战力,几乎相当于那些羌骑的五百骑,别说是出其不意,就算是硬碰硬也毫无惧色。 对于西域这样的地方,精兵战略无疑是不多的选择之一。 任何事,只要偏执到一定程度,都会展现出难以想像的威力,正如梁啸长年累月练习导引术一样。 东方朔仰起头,看着璀璨的星空,嘴角挑起一抹得意的浅笑。 时间不长,于阗王的卫士再次奔了回来。这一次,他还带来了一个亲眼目睹汉军如何击败敌人的小都侯。这个小都侯绘声绘色的描绘了郭武的战术,最后问道:“大王,我们要参战吗?” 于阗王回头看看梁啸和东方朔。梁啸摇摇头。“我看不需要了。你们准备不足,仓促上阵,帮不上忙,说不定还会拖累我军。你们就先看着吧,接下来还有仗要打,到时候你们可以多出一些力。” “将军,还有什么计划?”于阗王堆着笑,来到梁啸身边。 “当然是直捣这些山贼的老巢,将他们一网打尽,取回被他们劫走的财物。今天晚上这一战之后,他们的主力损失殆尽,剩下一些老弱妇孺,你们总不会也觉得困难吧?” 于阗王如梦初醒,狂喜不已。“将军,如果真能取回那些财物,我一定优先供应将军。没有将军,凭我于阗国的实力,根本不可能雪耻。” 梁啸笑笑,并不在意。他抢回来的东西还能由于阗王说三道四?他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 见梁啸这副表情,于阗王有些讪讪,随即又提议道:“将军,汉军威武,能否请将军留些勇士助我镇国?” 梁啸抬起眼皮,总算看了于阗王一眼。“大王何必说这么见外的话,不管我们以前有多少误会,既然你现在已经向我大汉称臣纳贡,保护你和你的子民是我汉军应尽的责任。若非如此,我又何必费此周章,诱杀这些山贼?你放心吧,我会留一些人在此,决不会再让人敢骚扰你。” “那可太好了,那可太好了。”于阗王脸上在笑,嘴里却有些苦。他说的和梁啸说的看起来是一回事,但其实并不是一回事。他请梁啸留人帮助守国,那于阗国还是他说了算。梁啸派人守护于阗国,那于阗国就由梁啸说了算。他这个于阗王以后就只能老老实实的做汉人的附庸,不可能还像以前一样自在了。 “那就这么说定了。”梁啸起身。“东面来敌已经清扫得差不多了,西侧的敌人也不能让他们全身而退。大虎,大虎。” 庞硕正听着远处的喊杀声暗自郁闷,听得梁啸召唤,连忙赶了过来。 “你带些人,去把西侧山口的蟊贼清理一下。天色不早了,早点打完,早点睡觉。” 庞硕大喜,躬身一拜,匆匆去了。他和荼牛儿分工,留下十来人给荼牛儿保护梁啸,带着剩下的八十多人赶往西侧的山坡。这八十多人中包括二十余名梁啸亲自训练出来的弩手,他们用的是邓国斌研制的滑轮弩。因为携带不是很方便,他们只带了四具滑轮弩。 温泉西五百余步有一个险峻的山谷,宽不足五步,高却有三四十步。两侧的山壁就像一道窄门。近千山贼正躲在这里,等着溃败的于阗王和汉使从这里经过,瓮中捉鳖,拿个正着。 他们听到了东面的喊杀声,也隐约猜到了战场的情况,但是他们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有多少敌人,居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一千同伴杀得大败?即使如此,他们还是很放心,占据有利地形,拥有优势兵力,他们不仅可以自保无虞,还有机会从背后起攻击,一举逆转战局。 看到庞硕等人靠近,这些山贼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这些汉人装备都不错,头盔、甲胄,一样不缺,手里拿的武器也比羌人的好很多。可是他们人数太少了,最多不过一百,凭这些人起攻击,似乎不太可能。 难道他们是来谈判的,或者劝降的? 就在山贼们揣测着庞硕等人来意的时候,庞硕已经走到山崖前,他没有带盾,只是将长刀组装了起来。身后跟着十名重甲步卒,人人左手钩镶,右手长刀。而那四名弩手则在甲士的掩护下,悄悄地举起了手中的滑轮弩。 滑轮弩有两大优势,一是利用滑轮组省力,可以让一个人拉开十石弩。一是装备有千里眼,能在五百步外进行瞄准。两百步以内,他们几乎可以将射击中心误差控制在三步以内。如果使用单箭,他们可以轻松狙杀对方将领。 两具弩一组,用集束铁箭,对把守山崖的山贼展开了覆盖式打击。 黑暗中,集束铁箭化作一群飞蝗,射向防护简陋的山贼。 惨叫声四起,山贼们纷纷中箭,倒地哀嚎。他们大多穿着皮甲,甚至有人连皮甲都没有,穿铁甲的更是寥寥无几,面对两百步外的滑轮弩射出的集束铁箭,他们几乎没有任何防护能力,铁箭无一例外的深入他们的身体,甚至直接洞穿,又射中其他人。 四具滑轮弩连续射击,以山贼们摇动的火把为指引,以山贼们的惊叫为目标,所到之处,惨叫声响成一片。山贼们被射得晕头转向。黑夜之中,他们看不清究竟,只听到一阵怪啸,便有一群人倒下,多则十数人,少则数十,简直就像瘟疫一般不可阻挡。 恐惧比铁箭更伤人,山贼们被吓坏了,不知道汉人用了什么样的巫术。他们想起了不久前刚听到的故事,几百汉人轻而易举的击败了两万多联军,还斩杀了箭术群的天狼,他们用的就是这种巫术? 几乎在一瞬间,山贼就乱了阵脚,根本顾不上防守,只想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祈祷。对于这种极其厉害却又看不见的敌人,他们除了祈祷,就只有逃跑。 庞硕轻松突破山贼们的第一道防线,挥起铁刀,将迎上来的一个羌人拦腰斩断,回手一刀,又将另一个斜肩斩杀。鲜血飚射,洒了其他羌人一脸,也将他们从一人惊悚带到另一个惊悚。 比起那些杀人无形的弩箭,庞硕和他手中的铁刀是实实在在的威胁,他大步迈进,铁刀飞舞,面前无一合之将,避之者死,当之者死。 十名重甲步卒迅跟进。 他们并不急着斩杀对手,保持着一种不疾不徐的节奏,将冲杀在最前面的羌人一一斩杀,无一漏网。他们的赶尽杀绝吓坏了羌人,羌人很快由反击转为撤退,被杀得步步后退。 弩手们迅占据高地,居高临下,连续射击。 羌人虽然人多势众,却受限于狭窄的地形,挥不出兵力优势,远处的羌人看着同伴被杀,鞭长莫及,而汉军的弩箭却往往能从数百步外飞去,精准的射击让羌人们防不胜防。他们甚至还没看清弩箭是从哪个方向射来就被射中,像中邪似的仆地不起。 但凡那些叫嚷得比较凶,或者表现得比较勇敢的羌人都先后被击杀,身中数枝铁箭,鲜血汩汩,很快一命呜呼。 杀敌于三四百步之外,防备无从谈起,羌人的惊呼声此起彼伏,恐慌迅蔓延,进一步削弱了他们的抵抗。庞硕等人加快了攻击的度,一步步的挤压着羌人山贼的生存空间。 夜色深沉,虽然有火把照明,大部分羌人还是看不清战场的状况,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敌人。他们只知道己方不断有人被杀死,惨叫声一声接着一声,一片接着一片,让人心慌意乱。 终于,他们承受不住这种心理打击,崩溃了,放弃了抵抗,四散奔逃。 庞硕一边追杀,一边下令击鼓,向梁啸通报战况。 梁啸最先听到了得胜的战鼓声,但是他什么也没说。他看着于阗王坐立不安,他看着于阗王一会儿关心东侧的战况,一会又担心西侧的战况,一会儿又独自呆,偶尔偷偷地看他一眼。 梁啸将身体浸入温泉中,享受着这难得的静谧。这种感觉很奇怪,虽然身畔正在进行着激烈的战斗,可是他却泡在泉水中,享受着平静和从容。 偷得浮生半日闲。 可惜,这样的享受终究是短暂的,解决了给养问题,他就要离开于阗,寻找过冬的地方。趁着这个冬天,他要好好考虑一下如何对付乌孙昆莫猎骄靡。 猎骄靡决定学乌龟,躲在赤谷城不出来,虽说显得有些懦弱,与他天生豪杰的名声不符,但是不得不说的是,这绝对是一个聪明的选择。 梁啸没有去过赤谷城,但是他听李当户说过赤谷城的情况,也听东方朔多次描述过赤谷城的险要。要想强攻赤谷城,别说他只有两万兵,就算有十万、二十万也做不到。一旦对诸国盘剥过度,必然会引起诸国的反弹,到时候他会骑虎难下,进退两难,只能看猎骄靡的眼色。 梁啸挪到东方朔身边,用汉语低声说道:“曼倩,怎么才能搞定猎骄靡?” 东方朔笑道:“不急,还有半年时间呢,我们可以慢慢想。赤谷城只是一座城。能不能守住城,不仅要看城,还要看人。你先歇一歇,引弓跃如,看我纵横开阖,做一回苏秦。” 梁啸一口答应。 第603章神话 郭武、庞硕各以一百步骑,分别击败两路山贼,当着于阗人的面打了一个漂亮的反击战。于阗人心服口服,上自于阗王,下至普通士卒,对汉军的战斗力佩服得五体投地。于阗王原本还对东方朔自说自话地将他宫里的美女赏赐给汉军将士而恼火,现在却连一个字的反对都没有。 首先是不敢,其次是不愿。听梁啸的意思,郭武将坐镇于阗,于阗国的安全以后就靠郭武和他麾下的将士,他岂敢得罪郭武。美女固然难得,可如果没有安全,再漂亮的美女也是为别人准备的。 至于那些美女,对这个安排倒是没什么反对,反而心有窃喜。美女爱英雄,于阗人也不例外。与其留在于阗王宫里以声色娱人,将来色衰出宫,不如趁此机会嫁一个汉人勇士,虽说物质条件相对来说会差一点,可谁又能保证宫里的生活可以长久呢。 就在将士们等着计功排名,美女们精心修饰,等着被选的时候,郭武向梁啸提出了一个建议:连夜审问俘虏,确定山贼的宿营地,准备连续作战。 梁啸答应了,将这件事交给郭武负责,并请于阗王配合。 于阗王松了一口气,梁啸总算给他留了点脸面,没让他尊严扫地。他非常积极的调兵遣将,与郭武通力合作,用半夜时间审问俘虏。佣兵们对此轻车熟路,连哄带吓,迅速从俘虏的嘴中得到了需要的情报。 黎明时分,郭武走进了梁啸的大帐,递上一份行军路线草图。 梁啸看了一眼,将草图放在一旁。“一夜未睡,将士们的体力够么?” “将军,于阗人一直没有参战,体力没有问题。我军士气正旺,正宜一鼓作气,穷追猛打,不给山贼们喘息的机会。将军一直以来对我们严加要求,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 梁啸满意地点点头。“好好打,我在这里等你凯旋。” “喏。”郭武大喜。梁啸不出战,自然不会偷懒,而是要给他独当一面的机会。他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他躬身一拜。“多谢将军。” “这是你应得的。” 郭武再拜,转身出帐。 郭武等人一路急行,精神抖擞,步履矫健,丝毫看不出他们刚刚一夜未眠,还经历了一场恶战。 随行的于阗将士看得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同样都是人,为什么差距这么大。他们仅仅是半夜没睡好,就觉得精神不振,而汉军将士一夜未睡,却比他们还精神。 享受着于阗将士敬畏的目光,汉军将士士气更加旺盛。他们当然也觉得累,可对他们来说,为了更大的胜利,这点累是值得的。长达半年的艰苦训练,就是为了应付今天这种局面。 他们从属于梁啸的近卫营,一般很少直接参加战斗,但一旦需要他们参战,必然是一场苦战,要想取得胜利,不仅需要他们的武艺,更需要他们的勇气和坚韧,所以梁啸一直强调训练,甚至不时进行连续数日不眠不休的长途拉练,就是为了磨炼他们的意志和忍耐能力。 一夜没睡,对他们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严重问题。很多时候,这不过训练刚刚开始,更艰难的日子还在后面。 三十多里山路,郭武等人黎明出发,夜幕降临时刚刚赶到。 他们来得很快,甚至比那些被击退的山贼还要快。宿营地一片祥和,以妇孺老弱为主的牧民已经喂饱了牲口,钻进了帐篷,准备睡觉。 郭武等人轻松的包围了整个营地,将所有人从帐篷里拽出来,驱赶到一旁的空地上。 一万多人裹着破烂的皮袄,站在寒冷的夜风中,瑟瑟发抖,惊恐地看着这些从天而降的敌人。这个宿营地已经深入雪山,人迹罕至,没有本地人带路,外人很难找到这里。既然敌人来了,那出去抢劫的男人们肯定是凶多吉少。 老人们唉声叹气,女人们心情悲伤,孩子们眼神惊恐,无助的等待着属于自己的命运。 郭武勒住马缰,扫视了一圈,叫过于阗将领哈耶。“把于阗人挑出来。” 哈耶应了,转身安排了几个人,骑着马,冲进俘虏群中,用于阗语大声喊道:“于阗人出来,于阗人出来,大王派我们和汉军勇士来救你们了。” 人群中激起一层波澜,有几个人走了出来,聚集到哈耶面前。哈耶一一清点,让他们说于阗话。用了小半个时辰,哈耶挑出了三千多于阗人,其中有八百多尚未成年的半大少年,剩下的都是女人。他们提供了一个情况,还有五百多于阗战士被监禁在深山里做苦力。 郭武立刻让哈耶安排了一些人,跟着向导去解救那些于阗战士,又让于阗俘虏中的女人看守俘虏,为将士们杀羊做饭,让少年们执行警戒,喂饮战马。于阗人重获自由,非常兴奋,对郭武的命令百依百顺,殷勤备至。 很快,水开了,羊肉熟了,将士们大快朵颐,饱餐一顿,和甲休息。战马就站在帐篷旁,吃着马料。 半夜时分,哈耶回来了,带回四百多于阗战士。这些战士被折磨得不轻,现在有机会报仇,自然是求之不得。他们饱餐一顿之后,主动拿起武器,要求参加战斗。 郭武答应了他们的要求,却强制他们休息。警戒任务已经交给了少年,他们应该加紧时间恢复体力,等待黎明后的战斗。山路那么难走,那些被击败的山贼不知道他们的老巢已经丢了,不会冒险在夜里赶路,战斗会在黎明后开始。 郭武经验丰富,事情的发展正如他预料的那样,次日黎明,阳光照进营地之后,溃败的山贼才陆续返回营地。等待他们的是于阗人的怒火,特别是那些遭受了残酷折磨的战士,一看到那些山贼就狂呼杀进,怎么叫也叫不住。 好在山贼也没什么阵势可言,看到郭武的战旗,看到盔甲鲜明,杀气腾腾的汉军骑士,他们已经乱了阵脚。有的人想逃跑,有的人则放不下家人,只求一战。 战斗陆陆续续的展开,不断有山贼返回,加入战斗。郭武有条不紊,牢牢控制着战斗的节奏。他让哈耶统领于阗将士主战,辅以于阗俘俘虏中的战士和女人,自己则以精骑伺机出击,打乱山贼们的部署,粉碎他们的反击。 在郭武的指挥下,汉阗将士通力合作,战斗一日,先后斩杀山贼三百余人。 山贼们崩溃了。他们偷袭不成,反被汉军打得落花流水,本想回到营地喘口气,养养伤,没想到老巢却被人端了。如今他们成了丧家之犬,无处可归,妻子儿女都成了别人的俘虏,包括从于阗劫来的财物在内的所有财产也都成了别人的战利品。 战,不是对手。逃,深山里面很难找到吃的,随时都可能冻饿而死。除了投降,他们没有其他的选择。 山贼们决定投降,但是他们提出了一个要求:向汉军投降,不向于阗人投降。击败他们的是汉军,不是于阗人。 哈耶觉得很没面子,却无可奈何,只得答应了。 郭武在山里又呆了一天,收降了两百多山贼,再加上他们的家属,总共八千三百余人,带上他们所有的财产,用了两天的时间走出了大山,回到了湖畔。 梁啸非常满意,于阗王也很高兴。不管怎么说,夺回了被劫走的财物,他面临的困难总算有所缓解。 事情解决,梁啸兑现了承诺,将那三十余名于阗美女奖励给了当晚立功的将士。郭武、庞硕每人两名,剩下的二十八名将士按功劳簿上瓜分,郭武的部下斩首数目较多,得到了十七名美女,庞硕的部下得到了十一名。 梁啸让这些于阗美女穿上锦衣,跨上战马,陪伴在她们的主人身边,如影随行。 一时间,以郭武、庞硕为首的三十名勇士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汉军的帐篷前,时不时的就会响起热情火辣的歌声。如果不是那些于阗美女不论是姿色还是歌舞都是出类拔萃的,估计帐篷角都被热情的少女们撕烂了。 两天后,梁啸等人回到于阗国都西城。在这里,他们受到了更热烈的欢迎,于阗王已经提前送出消息,包括王后在内的所有于阗权贵全部出城相迎,墨玉河畔人潮涌动,比墨玉河里的水还要热情。 郭武和哈耶作为汉阗两国的将士代表,走在最前面,梁啸由于阗王、东方朔陪着,走在中间,数千人的俘虏和近千辆大车装载的战利品走在队伍的最后面。浩浩荡荡的俘虏队伍让人震惊,整个于阗国不过两万人,而这些俘虏就接近万人,着实不算少。 一时间,汉军无敌的神话不胫而走。 东方朔进一步推波助澜,他写了一篇描绘战斗经过的新曲,又让马戎译成各地的俗语,配上音乐,教人传唱。又找来皇甫其,让他安排随行的商人学唱。商人旅途寂寞,唱歌跳舞都是解闷的必备技能,让他们学唱,能将这些歌谣尽快的传播到四方。 在东方朔的安排下,皇甫其带着一支商队赶往莎车、疏勒。 在等待铁华离来见的时候,梁啸也没有闲着。他和东方朔、马戎等人一起,走遍了于阗国周边。 在仔细勘察了地形之后,梁啸命人召集精绝、渠勒、扜弥诸王到于阗开会。在会上,他提出一个要求:改造于阗、精绝诸国的水利系统,将周边大小数国的水源打通,联成一片,组建一个更大的联盟,由他们来共同供养镇守在此的汉军。 于阗诸王不解,梁啸随即让马戎做进一步的解说。 马戎首先挂出了一张图,一张东至精绝,西至于阗的地图,这上面标注了几条重要的河流以及绿洲的位置。从图上可以看出,几条河最后都消失在沙漠中,其中流经于阗境遇的墨玉河、白玉河合流成于阗河,在夏季时可以一直穿过大漠,汇入葱岭河。 大部分的水都消失在沙漠中,白白的蒸发掉了。 沙漠中当然有人,但是人非常少,绝大部分的人口聚集在南山下的绿洲地,水越多,绿洲的面积越大,能供养的人口就越多。如果将流入沙漠的水利用起来,据初步估计,绿洲的面积可以扩大一倍,几个绿洲国可以联成一片,总人口可以达到十万。 十万人口,对南山诸国来说绝对是一个大国,无人可比。即使是大漠以北的天山诸国,也只有乌孙的人口超过十万,第二大国龟兹的人口只有七万余。 于阗王、扜弥王怦然心动。 他们是这一片地区中两个最强的国家,也是杀破狼谷战役受损最严重的两个国家,要想保住既有地步,只能依赖汉军的保护。一旦这几个国家结成一片,汉军又驻扎在这里,他们就是汉军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汉人能给的好处,他们当然也会优先得利。 几乎没费多少口舌,梁啸的建议就获得了通过。诸王决定利用冬天无事,召集部众,由汉人指导进行水利改造,将几条流向沙漠的大河改道,并借此机会重新规划田亩,充分利用每一滴水。 梁啸将这件事交给了郭武和马戎负责。郭武将是这里的守将,他需要借此机会与诸国将士熟悉。马戎精通测绘,由他来主持水利改造再好不过。 一切有条不紊的展开,一场改天换地的大生产运动在汉人的指挥下如火如荼的展开。 莎车城。 铁华离带着几个亲卫,站在市场一角,看着那个拨弄着琵琶,唱着动人歌谣的少女,眼神阴冷。 这个少女唱的是一首新曲,名叫《汉家英雄来西域》,讲述以梁啸为首的汉人勇士大破山贼的故事。故事很长,全部唱一遍要吃一顿酒席的时间,但故事很曲折动人,观众们都很喜欢听,一传十,十传百,两三天的功夫,整个莎车城都知道了这个新曲,不少人专程赶来听。 等铁华离听到消息,赶来查看的时候,汉家英雄的无敌战绩已经人人皆知。 铁华离很生气,却又很无奈。他知道自己输了一招,被梁啸抢了先。 在一个亲卫的引领下,皇甫其快步走到铁华离的面前,拱拱手,笑盈盈的说道:“都尉相招,不知有何指教。” 铁华离强笑了两声:“请先生来,是想打听一下梁将军的行程。” 第604章铁华离俯首 铁华离早就知道梁啸大破天狼的战绩,也知道梁啸西行已经到了于阗。按理说,他应该主动派人去了解情况,并亲自出城相迎。 可是他一直没动。 铁华离是月氏人,但他是阿留苏的部下,对巴图印象并不好。他觉得巴图太软弱,撑不起月氏国。如果由他继任王位,月氏迟早会变成汉人的附庸。 他想凭借手中的三千步骑为阿留苏保存一点力量。阿留苏死了,但是他还有两个年幼的儿子在莎车。他想和梁啸谈判,让阿留苏的儿子继承他的实力。 既然想谈判,就不能弱了气势。他没有主动去迎梁啸,就是要告诉梁啸,他和梁啸是平等的。有了这个身份之后,谈判才有可能。 可是梁啸迟迟没有来,甚至没有派使者来,他觉察到了梁啸的不快,心里也开始紧张起来。如果梁啸不愿意谈判,有意动武,他可没什么胜算。之所以有这样的担心,是因为铁华离对梁啸好战的禀性一清二楚。当年梁啸带着四百骑翻越葱岭,出现在莎车城外的时候,就很嚣张地要和铁华离一决高下。 如今他坐拥南山诸国,大军近万,他要是不高兴了,灭他铁华离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意识到自己的算盘可能会落空,铁华离依然没有就此放弃的意思。他整军备战,摆出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意思,一定要探一探梁啸的底线。他相信,大战之后,又是冬天,梁啸不太可能立刻挑起战事。 可是他没想到,梁啸没有派使者来,却派来了一支商队和一首歌谣。这首歌谣一经传唱开来,汉军不可战胜的神话立刻传遍四方,就连他麾下的将士都有些不安起来。 他愿意为阿留苏的儿子争地盘,可是他麾下的将士未必愿意冒险,特别是和强大到不可战胜的敌人作战。阿留苏死了,死在天狼的箭下,而天狼又被梁啸杀了,谁是强者一目了然。他们膺服阿留苏,就是因为阿留苏很强,现在梁啸更强,他们为什么不依附梁啸? 连月氏太子巴图都依附汉人了。 铁华离意识到了自己的危机,不得不主动联系皇甫其。 皇甫其摇摇头。“这是军机大事,我哪能知道。将军会不会来,什么时候来,又是多少人来,我一概不知道。我是来做生意的。” 铁华离眯起眼睛,盯着皇甫其,沉吟不语。他当然不相信皇甫其真不知道梁啸的行踪,但是他听出了皇甫其的言外之意。梁啸在准备一次军事行动,多少人,什么时候,说不准,但肯定不是普通的出行。 他是要攻击莎车吗? 铁华离换了一个话题。“那歌谣里唱的故事是真的吗?” “差不多吧。有些夸张,但总的来说相去不远。” “看来梁将军的实力又变强了,真是可喜可贺啊。” “这不算什么,两千山贼而已。天狼两万大军都被梁将军杀得落花流水,那才叫真正的胜利呢。对了,都尉和天狼交过手,应该知道他的手段吧?” 铁华离黑红的脸有些发烫。他当然和天狼交过手,天狼固然没能占领莎车城,他也被天狼欺负得不轻,几乎只有逃跑的份,没有一点还手之力。事实上,不仅是他,阿留苏战死之后,葱岭东的月氏人就患上了恐狼症,他没向阿留苏投降,还控制着莎车,已经算难能可贵了。 只是和梁啸的战绩一比,他无地自容,质疑梁啸战绩的话听起来也就多了几分酸意。 “天狼有地弓在手,依然不是梁将军的对手吗?” 皇甫其笑了。“地弓是强,可是天狼不够强啊,他根本发挥不出地弓的真正威力,哪里是梁将军的对手。两军阵前,他被梁将军追得像只兔子,受了重创。”皇甫其瞅了铁华离一眼,话里有话。“都尉应该多出来走走,这样的消息早就不是什么新闻啦。听故事,当然要到集市上来,难道等梁将军亲自讲给你听?” 铁华离无言以对,更有些心惊肉跳。 在冥思苦想了两天之后,铁华离带着三百亲卫骑离开了莎车,主动赶往于阗拜见梁啸。两天后,他赶到了于阗城外。 墨玉河旁,一大群人正在劳作,横贯墨玉河挖了一条东西方向的渠,却堵上了向北的河道。工程量不小,人员众多,一眼看去,至少有一千多人正在忙碌,其中不乏女人和孩子。工地上热火朝天,不时响起号子声和歌声。 铁华离大惑不解,勒住战马,派亲卫前去打听。 时间不长,亲卫回来了,告诉铁华离一个消息:这些人在改造墨玉河,事实上,不仅是墨玉河,附近的几条河都在改造。改造完成之后,从精绝到于阗,将形成一个东西长达四百里的超大绿洲,可以供养近十万人。于阗、扜弥、渠勒、戎卢、精绝等大小十余国将联成一片,组成一个联盟,由汉人统一指挥。 铁华离大惊失色。 人口十万,绝对是南山第一大国,即使是将范围拓展到天山一带,也只有乌孙有这样的实力,天山第二大国龟兹的人口也只有七八万。就算十万是虚数,未必能成真,仅于阗、扜弥几个国家现有的人口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力量,更何况还有汉人从中调度。 梁啸这是做战前准备,要一举吞并莎车? 铁华离越想越害怕,一阵阵心惊肉跳。梁啸派皇甫其带商队到莎车示威,却丝毫没有讲他在于阗做的事,这分明是暗藏杀机啊。如果他不相信那些歌谣,打算顽抗到底,那开春之后,等待他的将是梁啸毫不留情的迎头痛击。 如果说之前他还有一点侥幸的心理,看到这一幕,这点侥幸的心里已经被彻底摧毁。 铁华离想了半天,是入于阗西城,来到梁啸入驻的宫殿。在殿门前,铁华离下了马,步行入见,一看到梁啸的影子就双手抱拳,急行几步,深施一礼。 “月氏莎车都尉铁华离,迎接将军来迟,请将军恕罪。” 梁啸起身相迎,热情如春风。“都尉远道而来,怎么不派个人来说一声,我也好派人去迎你。” “不敢,不敢。”铁华离嘴里发苦。他进城的时候要接受检查,梁啸怎么可能不知道他来,这不过是嘴上说说罢了。“将军,这一路走来,听到不少汉军勇士的事迹,我真是感慨不已。将军击杀了天狼,为故太子报了仇,我本该带着故太子的遗孀和幼子,只是路途遥远,天气又寒冷,所以……” “哈哈,没事,没事。”梁啸哈哈大笑,打断了铁华离的请罪。“我和阿留苏太子交好,互相欣赏,他不幸遇难,我为他报仇也是份内的事。至于他的遗孀和幼子,那也等于是我的嫂嫂和侄儿,又何必如此拘礼。等我去了莎车,再见他们不迟。” 铁华离松了一口气。“将军什么时候可以起程?莎车、疏勒的勇士可是盼着见将军呢。” “就这两日吧。”梁啸停了片刻。“正好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梁啸铺开地图。“我打算在疏勒立镇,派兵驻守,统筹莎车、疏勒一带的防务。你在莎车多年,对这里的风土人情都很熟悉,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好的建议?” 铁华离的眼角一阵阵抽动。“将军准备在疏勒立镇?” “是的。”梁啸说道:“南山诸国,我打算立四镇:疏勒、于阗、楼兰,龙勒。” “那将军准备在疏勒留多少人马?” “不能太多,太多了负担太重,会影响当地百姓的生活。我选择在疏勒立镇,就是因为疏勒向西,可以直接与大宛交通。其实莎车也是一个不错的地点,可是莎车扼守着通往监氏城的山口,我想还是留在你们月氏人的手中比较好,以免女王会有不必要的担心。” 铁华离的心脏怦怦乱跳。梁啸要在疏勒立镇,隔着葱岭与大宛交通,扼守要道。于阗同样有汉人驻守,莎车就是腹背受敌。如果再算上女王安排在葱岭以西的守住,他已经三面受敌,插翅难飞。 可是,他又拦不住梁啸,如果不自量力的与梁啸作对,他只有死路一条,最后连莎车都保不住。 “将军思虑深远,英勇无敌。若能在疏勒立镇,派兵驻守,也是四方之福。太子后人能得到将军的保护,也是他的福份。我想太子在天上也会祝福将军的。” 梁啸满意地笑了。“能得到都尉的支持,我非常高兴。” 东方朔和梁啸在西域外告别,东方朔将再次穿越大漠,赶往温宿、姑墨,展开他的合纵连横之策,对乌孙进行围堵,梁啸则随铁华离赶往莎车、疏勒。他将在疏勒停留数月,等到明年开春,穿过衍敦谷和鸟飞谷,赶往大宛。 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动用一切外交力量和武力手段,迫使乌孙臣服。 乌孙是葱岭以东最大的国家,如果乌孙不肯低头,汉人在西域的统治不会牢固。就眼前的情况来说,只要猎骄靡表示出任何对汉人不欢迎的态度,梁啸就会遭受重大困难,西域诸国为了生存,不可能不顾忌猎骄靡的情绪。 好在猎骄靡被梁啸的战绩唬住了,猫在山里不肯出来。他在等梁啸主动进攻的同时,也给梁啸留出了宝贵的时间,让他有时间从容部署。 猎骄靡在庆幸冬天的到来,梁啸同样也在利用冬天不利征战的客观条件。 三天后,梁啸到达莎车,包括莎车王在内的贵人们全部出城百里相迎,阿留苏的夫人和两个幼子也在其中。皇甫其也来了,他顺利完成了任务,自然要向梁啸汇报一下工作,然后就要赶回于阗去了。 汇报完正事,皇甫其并没有退下,反而像拉家常似的问了一句:“将军,你知道月氏人的风俗吗?” “略有所知,和匈奴人差不多嘛。” “那将军知道,待会儿阿留苏的夫人来见你,会有什么样的请求吗?” 梁啸微怔,随即意识到了皇甫其的意思。他笑了一声:“这个……不合适吧?我有妻妾。” “将军有妻妾,自然看不上这等蛮夷女子。可月氏风俗就是如此。你为阿留苏报了仇,阿留苏的一切财产都应该归你,包括他的妻儿和奴隶。如果你不接受,这就是违背了他们的风俗,会让他们不安。事实上,他们也需要依附将军这样的强者,才能继续生存下去。莎车、疏勒都是铁华离控制的区域,将军若不受,铁华离就会乘虚而入,恐怕对将军不利。” 梁啸想了想。“多谢老丈提醒。不过我并不打算按照他们的这个风俗来。正相反,我打算以汉人的习俗来处理这件事。你放心吧,我会妥善处置的。” “既然将军心中有数,那我就放心了。”皇甫其躬身而退。 几乎在同时,铁华离拜倒在阿留苏的遗孀莫苏耶耶的面前。莫苏耶耶二十出头,肤色微黑,眉心点着一颗朱砂痕。四年前,她嫁给阿留苏,次年就生下了一个儿子莫若顿,随后不久又怀上了第二个孩子小阿留苏,阿留苏怕她随军太累,特地将她留在莎车,没想到这却是永别。 莫苏耶耶抱着遗腹子小阿留苏,三岁大的莫若顿依偎在她身边,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铁华离。 “夫人,如果有了梁啸的支持,别说守住莎车、疏勒,就算是争月氏王,也是有机会的。请夫人从大局出发,忍辱负重,依我月氏风俗,改嫁梁啸。” 莫苏耶耶垂下眼睑。“一定要这么做吗?阿留苏可不是普通人,他是月氏太子,我如果依从月氏风俗,改嫁于他,岂不是连整个月氏国都要归他?” 铁华离苦笑道:“夫人若是不从,那整个月氏国就要变成巴图的了。巴图软弱无能,早就依附了梁啸。他若成了月氏王,月氏国还是梁啸的,却与小阿留苏兄弟无关,也与夫人无关。夫人,葱岭以东,都是太子带着我们一个部落一个部落的征服的,难道就这样拱手送给巴图?” 莫苏耶耶沉默不语。 铁华离见了,暗自叹息。“夫人,我知道你对太子情深,看不上其他人。不过我敢向夫人保证,梁啸年轻有为,勇冠天下,是与太子一样的英雄人物。夫人改嫁给他,必不会辱没了夫人。我担心的却是他与巴图早有默契,不肯接受夫人。” 第605章混血美人 “我们汉人没有这样的风俗。”面对吞吞吐吐的铁华离,梁啸一口拒绝。不管莫苏耶耶是不是像铁华离说的那样美艳绝伦,他都没有兴趣将她收入房中。他不是圣人,但也不至于见个女人就流口水。 当然,即使他没有好色到这个程度,如果为了方便接收阿留苏的实力,他也不反对依照月氏人的风俗将莫苏耶耶收下,顺便帮阿留苏养大两个儿子。对他来说,这都不是什么大问题,不管刘陵还是洛绪丽,也不至于打翻了醋坛子,非要和他争什么。 对于这个世界来说,男人有几个姬妾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没什么需要遮掩的。 他不愿意接受莫苏耶耶,正是出于稳定西域的目的。在他看来,巴图才是最容易控制的月氏王,他委任巴图担任阳关都尉,控制南山的东线诸部落,进展得非常顺利,巴图对他言听计从,他又何必节外生枝,引起巴图的不安。 阿留苏不是什么温顺的人,铁华离外表粗豪,实际上也是一个有城府的老狐狸,他怎么会上铁华离的当。就现在的形势而言,他还需要娶莫苏耶耶才能稳住葱岭的局势? 真是笑话。 “将军,可是现在在西域啊。”铁华离大感意外,以为梁啸只是客气,继续“劝道”。 “西域不等于月氏。据我所知,有不少部落就没有这样的风俗。”梁啸轻声笑道:“好了,都尉的担心我明白,无非是怕我对阿留苏的幼子不利。你大可放心,我会视这两个孩子如己出,抚养他们成人。不仅是他们,西域所有人,只要愿意臣服我大汉,我都愿意将天子的恩泽转达到他们每一个人的身上。” 铁华离皱眉不语,他搞不清梁啸所言是真是假。他想了想,又试探了几句,退了下去。 梁啸只是象征性地点头致意,并没有起身相送。对铁华离这样的对手来说,保持一种有限度的傲慢是有必要的。铁华离尚未离开大门,他就命人传上其他的访客,故意表示一种对铁华离的不冷不热。 铁华离站在大门口,看着匆匆进入正堂的客人,感到一阵阵不安。他想了想,再次找到了莫苏耶耶。 听说梁啸拒绝了铁华离的建议,莫苏耶耶既松了一口气,又有些担心。照这个情况分析,铁华离的担心很可能会成为现实。如果梁啸真和巴图有了默契,要将阿留苏的势力连根拔起,那她和两个孩子的处境就危险了。 “那我该怎么办?” “夫人也许应该亲自见一见梁啸。”铁华离小心翼翼的说道:“身为太子遗孀,夫人也应该当面向梁啸表示谢意,毕竟是他帮太子报了仇。” 莫苏耶耶明白了铁华离的意思,脸上泛起羞红,却没有拒绝。她也想亲眼看看梁啸究竟是何等人物。 见莫苏耶耶不说话,铁华离起身退去,安排莫苏耶耶和梁啸见面。 一连几天,梁啸都没有给铁华离机会,他在皇甫其的陪同下参观了莎车国的市场。莎车国以城为国,莎车城既是莎车国的国都,也是莎车国的国名由来。由于地处于阗以西,所以以经营玉器为主的汉商和羌中道的商人一般不到这里来,这里的商人以经营皮货、牲畜为主,还有一部分是来自葱岭以西的宝石。 梁啸在市场上看到了不少奇装异服的外地商人,也看到了中原很少见的新奇货物,其中就包括一些乌兹铁块。他这才想起乌兹铁产自天竺境内,这里则是通往天竺的必经之路。 梁啸买下了乌兹铁块,然后借助翻译和肤色微黑的天竺商人聊起天来。没想到这个天竺商人对大汉并不陌生,说得头头是道,他还告诉梁啸,莎车的市场上就有来自大汉的商品在卖。不过现在生意不太好做了,汉人来得越来越多,转运的货物价格下降,利润浅薄,除了存货之外,很少有人再长途贩运。 在天竺商人的带领下,梁啸找到了那些据说来自大汉的商品,一种叫邛杖的竹杖,还有一种叫夏布的麻织物。一听到这两个名字,梁啸立刻明白了这些东西来自于何处。 “这些东西来自蜀地。” “蜀地?”皇甫其很意外。“蜀地有道路通往天竺?” 梁啸笑笑。皇甫其一直在西域做生意,对西域比较了解,对国内反而不太清楚。当然了,这个时代的人对蜀地以及西南的了解也有限,汉武帝时,张骞出使西域,联络大月氏反击匈奴不成,这才转而想取道蜀地。现在河西已经被汉人控制,当然没有必要再绕这样的路。 可是,如果能从蜀地取道天竺,却是沟通希腊、罗马的捷径,比起陆路转运,海路显然更有优势。即使是和从江都、会籍出的海道相比,这条商道也有快捷的优势。 也许可以忽悠天子派人开西南,免得他无事生非,一天到晚瞎琢磨。 “当然有,只要有利可图,人的动力是很大的。就像你们一样,在我汉军控制河西之前,你们也不是克服了重重阻阻,来到西域做生意?” 皇甫其笑了。“将军,我们是商人,商人逐利是天性。不过,像将军这样不歧视我们商人的贵人却不多,能遇到将军,也是我们的福份。” “有什么歧视不歧视的,我本来也是逐利之人。”梁啸想了想,将邛杖和夏季交给皇甫其。“老伯,你将这两件东西带回去,再买一些天竺特有的珍宝带回去,献给朝廷,一定能获利不少。” “既然可以获利,将军何不亲自献与陛下?” “我又不缺那点钱。”梁啸看了一眼远处,突然眼睛一亮。“还有,天竺歌舞也别有特色,与我中原迥异。你可以以一批歌舞伎回去,路上可以消遣,回去之后还能卖个好价钱。” 皇甫其大笑。“哈哈哈……将军幸亏是从军了,要是你也做商人,我们可就没钱赚了。” 梁啸也笑了,他走向旁边的一个专门经营歌舞伎的店铺,打量了一般,直接走向一个蒙着面纱却体态妖娆的年轻女子,上下打量了一眼。“这女子什么价?” 那女子听不懂汉话,却有些害怕,转身就想躲避。荼牛儿一见,上前一步,拦住了她,沉声喝道:“瞎了眼的东西,看见我家将军不行礼,还装什么装。” “将军?”女子愣了一下,抬眼凝视着梁啸,拦住了准备冲过来的几个壮汉。“汉人将军?” 梁啸也听不懂她的话,也没太当回事。他只是觉得她身材的确不错,有一种在歌舞伎身上难得看到的气质,这才多看了两眼。这时,店主人听到争吵声,连忙走了过来。 “她什么价?” 店主人愣了一下。“她?她不是我们店里的,她也是来买货的。” 梁啸一怔,恍然大悟。怪不得呢,原来搞错了。他连忙向那女人陪罪,表示歉意。女人很大度,接受了道歉,却没有离去。“足下是汉人将军梁啸吗?” 这一次,她说是的月氏语,梁啸勉强能听懂,皇甫其则一下子认了出来。“你是……莫苏耶耶夫人?” “是的,我是莫苏耶耶。”莫苏耶耶向梁啸行了一礼。“能否请将军借一步说话。” 梁啸也很意外,着意打量了莫苏耶耶两眼。他前天刚刚拒绝了铁华离,今天就在集市上遇到了莫苏耶耶,这未免太巧了吧。他想了想,点头说道:“可以。” 莫苏耶耶看来是这里的常客,和店主人说了两句天竺语,店主人听说眼前这位是汉人将军梁啸,又惊又喜,连忙将他们请入一间干净整洁的雅室,又殷勤地献上了干果和酒水,这才退了出去。 荼牛儿立刻带人把周围警戒起来。不用梁啸吩咐,他也知道该怎么做。 莫苏耶耶再次向梁啸施礼。“多谢将军为亡夫报仇,小女子尚未向将军当面致谢,实在失礼。” 梁啸摆摆手,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夫人这是来购物,还是来见我?” 莫苏耶耶愣了一下,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将军误会了。这家店主人是我的族人,我心情不好时,常来见他,听听乡音,排遣排遣。” “原来如此,那恕我冒犯了。” “没关系,我本来也想去求见将军的,只是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在这里偶遇,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毕竟这里是我熟悉的环境,我可以不用那么紧张。” “其实夫人不用紧张,我也不吃人的。”梁啸笑笑。“那些歌谣嘛,的确有些夸张,夫人不必太当真。” 莫苏耶耶也笑了两声,着实多看了梁啸两眼。在此之前,她的确对梁啸颇为害怕,对她来说,梁啸就像一头猛兽,随时都可能将她和两个孩子吞掉,现在见了面,却现梁啸其实很随和,甚至比她的丈夫阿留苏还要容易接近,一点不像歌谣唱的那样凶狠好杀。 “将军比歌谣里唱得还好。”莫苏耶耶话一出口,立刻觉得不妥,连忙闭上嘴巴,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 见气氛尴尬,梁啸换了个话题。“夫人是天竺人?” “是的,我家本在巴巴山以南,后来大夏人来了,我们就往南退,退过了天竺河。后来外祖父依恋故土,就又回到了大夏,为了安全,将我母亲嫁给了大夏的弥兰,也就是我父亲。” “这么说,你母亲是天竺人,你父亲是大夏人?” “是的。”莫苏耶耶迟疑了片刻,解下面纱,露出一张充满异域风情,却又美艳绝伦的脸。和梁啸印象中的天竺人有些相似,但又略微有些区别。 “夫人果然是个美人。”梁啸欠欠身,笑道:“阿留苏果然是英雄,也只有他这样的绝世英雄,才有资格能娶夫人这样的美人为妻。” 莫苏耶耶脸色微红,却没有再前拉上面纱。她叹了一口气。“与将军相比,他哪里敢称绝世英雄。如今他战死沙场,丢下我和两个孩子,无依无靠。” 梁啸垂下了眼皮,沉吟不语。这个女人看似柔弱,实质非常果断,甚至有些咄咄逼人。得知他的身份,她没有就此退去,反而邀他闲谈时,恐怕就已经做出了决断。此刻图穷匕见,开门见山的提出了要求。 这倒是有些棘手。他原本对莫苏耶耶一点兴趣也没有,大可一口拒绝。可是听说她是大夏王重将的女儿,反倒不能太过简便,以免伤了莫苏耶耶的面子。大夏与月氏之间有什么恩怨,他并不关心,但是他清楚,葱岭以西的月氏人实力很强,还在大宛之上,处理不当,会留下隐患。 见梁啸不说话,莫苏耶耶离座而起,拜倒在梁啸面前。“请将军看在阿留苏曾与将军并肩作战的份上,施恩于我母子,让我能将两个孩子抚养成人,为阿留苏留一点血脉。” 梁啸想了想,伸手虚扶。“夫人起来吧,不必如此客气。我与阿留苏情同兄弟,你是他的夫人,就是我的嫂嫂,他的孩子也就是我的侄儿,就算你不说,我也会保护他们。” 莫苏耶耶将信将疑。“将军……” “我们汉人说话算数,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梁啸说道:“快快请起,我还有些话想与夫人说。你总跪着,我还怎么说?” 莫苏耶耶只好起身还座。 “阿留苏曾经是月氏太子,不幸陨身战阵,的确是件不幸的事。如今巴图成了太子,如何安置阿留苏的儿子,可能还要根据月氏人的习俗来处理这件事。我想,阿留苏的儿子也是月氏王族,女王总不会一点情份也不顾,就算做不成太子,做个小王或者城主,总应该没有问题。” 莫苏耶耶轻抚胸口,长出一口气。有了梁啸这句话,至少她和两个孩子的性命是能保住了,说不定还能如愿以偿的占据莎车。 “西域小国众多,各有习俗不同,我初来乍到,也不能肆意而行。不过,万变不离其宗,人情总是有的,我愿意向女王进言,请她妥善安排。夫人请放心,开春之后,我就会翻越葱岭,到时候一定给将夫人的请求传达给女王。” “那就多谢将军了。” 梁啸还礼,又问道:“夫人,铁华离……可靠吗?” 莫苏耶耶不假思索。“铁华离都尉对阿留苏忠心耿耿,绝对可靠。” “既然如此,那事情就好办了。请夫人转告铁华离,他可以继续留在莎车城,直到你的儿子……他叫什么?” “莫若顿。” “直到莫若顿成年为止。” 第606章纵横 东方朔走得很慢,从于阗到姑墨,他走了将近一个月。 等他到达姑墨的时候,关于郭武等人大破山贼的歌谣已经广为传唱,妇孺皆知。冬天没什么事,人们都喜欢聚在一起唱唱歌,跳跳舞,听听故事,最适合传播这些消息。 得知东方朔回来了,姑墨王亲自出城相迎,态度比以前更加恭敬。他原本就不如东方朔高大,一旦弯下腰,更像侏儒一般。即使如此,他还是不敢挺直腰杆,就像背了一座大山似的抬不起头。 东方朔谈笑风生,和来迎接他的姑墨权贵一一打招呼。他本来就是个好热闹,不拘小节的人,来往姑墨多次,和这些人也多有交往。只是以前他多少有客居的意思,这次却有了几分主人的味道。 酒席上,觥筹交错,宾主尽欢。酒过三巡,有人有意无意的问起了于阗战事,言语之间难免有质疑歌谣中所唱言过其实,在为梁啸扬名的意思。 东方朔毫不介意。“诸位,言语就像风,总有不实之处。那些歌谣岂能当真,你们当故事听听就完了。常言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们会有机会亲眼看到梁将军威武的。” 姑墨王一听,心中一紧。“东方朔先生的意思是说,梁将军会来天山?” “天山这么好的地方,他当然会来。”东方朔慢悠悠地说道:“不过,大王尽可放心。我汉人到此,绝非贪图你们的财物、人口,只是希望能弥合诸国之间的矛盾,让你们和平共处。你看于阗、扜弥诸国,现在不是挺好嘛,大家通力合作,改造河渠,很快就会成为一个人口五六万的大国。他们付出了什么呢?供养数百汉军而已。” 姑墨王大吃一惊。“于阗、扜弥诸国会成为一个大国?” “大王别紧张,只是一个联盟而已。”东方朔放声大笑,连声安抚姑墨君臣。“你们也知道的,我中原朝廷对玉的需求量很大,于阗是产玉之国,我们当然要多费点心思,不希望那里有什么事。梁将军将郭校尉留在了于阗,着他看护南山商路,以免为山贼马匪所害,并无其他用意。” 姑墨王松了一口气,却依然不能放心。 汉人也许没什么歹意,可是于阗王他们有没有歹意,谁能保证?西域诸国都是如此,一旦实力强大,必然会向外扩张征服。以前于阗、扜弥实力不足,两国加起来勉强能和姑墨相提并论,没什么优势可言,当然不至于远涉大漠。现在情况有变,他们的人口可能两倍于姑墨,那就很难说了。 如果汉人再在背后耍点诡计,南山诸国发兵征战,正当于阗河下游的姑墨国很可能首当其冲。 姑墨王暗自决定,一定要派人越过沙漠,搞清楚南山诸国的情况,看看是不是真如东方朔所说。如果真是这样,那就要提前做准备了。 东方朔在姑墨住了两天,起程赶往龟兹。 这几年,他大部分时间都在龟兹城,这里离达坂城与赤谷城的距离相当,往来都很方便,更重要的是龟兹城有足够的实力,是天山诸国中除了乌孙之外的第一大国,龟兹大将何塞与汉人关系良好,有他支持和保护,东方朔才能在天山一带如此自由。 回到龟兹城,东方朔第一时间拜会了何塞。 何塞也很关心南山的情况,他也听到了那些歌谣。虽说与梁啸相知,梁啸还送过他一口宝刀,但他也对梁啸的战绩表示怀疑。一百破一千还勉强可以接受,这一千破两万是不是太夸张了,而且对手还是赫赫有名的天狼。 东方朔笑笑。“都是真的。” “都是真的?” “没错,全是真的。当然了,成功绝对来之不易,背后有很多的谋划和准备,不足为外人道。不过大将不是外人,我可以对你说一说。” 东方朔将梁啸几次战事的经过原原本本的对何塞说了,除了弩车的制法之外,他事无巨细,一一对何塞说明。何塞也是掌兵多年的将军,听了这些细节之后,不免拍案赞叹。 “梁将军果然是用兵如神。当年在达坂城外,他就让李都尉迂回赤谷城,绕到达坂城背后发起攻击,一举拿下达坂要塞。如今他再回西域,不仅骁勇依旧,而且谋略又高了一筹,可喜可贺啊。天狼貌似强大,可是他远征阳关,却是一个错得不能再错的败招。” “将军一语中的。”东方朔笑道:“和你有一样看法的人不少,猎骄靡应该就是一个。” 何塞心中一动。“怎么,我说得不对吗?” “也对,也不对。”东方朔说道:“我们汉人的兵法大家有句话,兵形如水。水无常形,兵无常势,哪有一定之规?天狼因盲动而自取灭亡,难道他不动就可以逃过一劫?当年车师人躲在达坂城不出来,不一样被梁伯鸣攻破了要塞?” 何塞若有所思。 “再者,现在梁伯鸣坐拥南山诸国,实力已非初来西域可比。如果你们还觉得坐守坚城就能平安无事,等他兵临城下,再后果岂不是迟了?” 何塞眉头一跳,露出几分惧色。他这才意识到真正的危险。情况已经变了,如果他还按照以前的情况来揣测梁啸可能的行动,等梁啸带着大军赶到,他肯定要吃大亏。 “那……梁将军能够强攻赤谷城?” “是不是要强攻赤谷城,现在还不好说,但是逼乌孙臣服却是必然的事。当年梁伯鸣来西域,本想带着诸国质子回京,被匈奴人挡住了去路,中途而返,如今我汉军已经击败了匈奴人,占据了河西,他岂能再半途而废?大将,我跟你说句实话,西域三十六国,只要有一国不服,梁伯鸣都不会离开。” 何塞沉默不语。东方朔这句话的威胁意味很浓,让他很不舒服。但是他也清楚,梁啸再回西域,形势已经变了,恐怕不由得他不服。南山诸国一战平定,梁啸移师天山也必然的事。区别只在于他什么时候可以准备好。 龟兹面临的压力显然要大于乌孙。龟兹没有赤谷城那样的险城,也没有乌孙那样强大的实力,一旦梁啸兵临城下,龟兹有可能再次遭受屠城的悲剧。 “你希望我怎么做?” “我和梁伯鸣都把你当朋友,也把龟兹当盟友,不希望兵戎相见。我们要的是友谊,不是战斗。所以,我希望你能劝说龟兹王,与我大汉结盟。” 何塞眼珠一转。“既是盟友,我龟兹向大汉送质,那大汉会送质子来龟兹吗?” “质子不可能,公主倒有可能。” 何塞眼睛亮了。“你的意思是说……和亲?” 东方朔笑了,点点头。“但是,西域最多只有一个国家能够和亲,能不能抓住这个机会,要看你们自己。” 何塞大喜过望。如果真能和大汉和亲,那肯定是一件大赚特赚的事啊。大汉和匈奴人和亲,每年都要送一批财物。就算龟兹没有匈奴强大,大汉不会每年都送,可有一个公主在龟兹,对龟兹绝对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细细想来,能和龟兹争这个机会的只有乌孙。东方朔提出这个建议,当然是希望联合龟兹攻打乌孙。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如果乌孙和大汉和亲了,那龟兹能有什么好处?有了汉人的支持,乌孙还不是想欺负龟兹一下就欺负一下。 何塞一口答应,他会向龟兹王说明利害关系,尽可能争取与大汉结盟。 猎骄靡坐在宫中,手指轻轻叩击着大腿,听刚刚赶回来的探子回报消息。 他虽然决定以静制动,等梁啸来攻城,但是他并没不打算死等。他派出大量的探子打探消息,只有和汉人有关的消息,他都要知道。 西域广大,靠人行马走,速度太慢,很多消息都有很长的时间延迟,口耳相传,消息会变形,最后有多少可信成份,实际上也是一个说不准的事。猎骄靡对此保持足够的警惕,也为此伤透了脑筋。 不过,最近传回来的这个消息却让他非常不安。 东方朔从于阗回来了,受到了姑墨王的热情招待。但是他在姑墨没有呆多久,很快就匆匆赶往龟兹。在猎骄靡看来,这个看似正常的举动却非常不正常。 以往东方朔经过姑墨的时候都会来赤谷城看看,看看他,看看他的阏氏阿瑞堪。这次却过姑墨而不入赤谷城,实在有些诡异。 他为什么不来赤谷城?为什么急着回龟兹? 一连串的问题填满了猎骄靡的脑海,让他头晕脑涨,疑神疑鬼。 一串清脆而杂乱的脚步声响起,阿瑞堪出现在门口。她看了一眼猎骄靡,抬手示意侍女们在外面等候,自己放轻了脚步,走到猎骄靡身边。 “有什么消息吗?” 猎骄靡点点头,示意探子们下去。他搓着手,想了很久。“东方朔从于阗回来了,在姑墨留了两天,已经回了龟兹。听说姑墨王对他非常热情。这段时间,姑墨多了一首非常受欢迎的新曲,是关于梁啸的,他在于阗又打了一个胜仗,以两百人击杀了几伙实力不弱的山贼,俘虏人口近万。” 阿瑞堪眉头微挑。 “还有,听说汉人要在于阗驻兵,于阗、扜弥等国要组成一个联盟。汉人在帮他们修整水利,完成之后,他们可以供养更多的人。也许用不了几年,就能有十万人口。” 阿瑞堪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这大话说得……简直没边了,把天下人都当傻子吗?” “你不信?” “我当然不信。” “当初乌单率兵东征的时候,我也不信。就算梁啸再善战,他的实力那么弱,又怎么可能战胜乌单的两万大军呢。结果呢,乌单死了,两万大军崩溃了,南山一战而定。” 阿瑞堪的脸色阴了下来,挺身而起。“你还在责备乌单?他已经死了,已经战死沙场了。你不要总拿一个已经战死的人做对手。” 猎骄靡诧异的看着阿瑞堪。“你这是怎么了?” 阿瑞堪也意识到自己失态,讪讪地坐了下来。“没什么,想到乌单,我就难过。” 猎骄靡摸着鼻子,轻轻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难过,可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如果不能击败梁啸,我们很快就要和乌单见面了。到了那时候,你总不能告诉他和你的父王,你一直伤心,却没有为他们报仇吧。” 阿瑞堪瞥了猎骄靡一眼。“你有计划了?” “我有计划,但是我不知道汉人有什么计划。我觉得汉人在策划一个阴谋,可是我却想不出来会是什么阴谋。唉,汉人实在是太狡猾了,简直是防不胜防啊。东方朔突然不来赤谷城,让我非常不安。” “如果是因为这件事,那派人去请他来就是了。” “不然,请他来,意思就太明显了。”猎骄靡抬起头,盯着阿瑞堪。“你派人去一趟吧。” “我?” “是的,你派人去一趟,就说你打算接受他的建议,看看他有什么安排。” 阿瑞堪有些慌乱起来。“我……他的建议?” “他没有建议你选一个人,重建浑邪部吗?” 阿瑞堪脸色煞白,霍然站起。猎骄靡摆摆手,示意她不要紧张。“我没有监视你,不过这也不难猜。你没了母族的支持,心里不安,东方朔想离间你我,自然要抓住这个机会,让你觉得没有了乌孙,你一样可以活得很好。” 阿瑞堪咬着嘴唇,一言不发,眼神中却露出了几分恐惧。她一直以为这件事瞒得很好,没想到猎骄靡一清二楚。猎骄靡说他没有人监视她,可是她又怎么可能轻易相信猎骄靡的话。 猎骄靡轻声笑了起来,打了一个响指。一个仆从走了进来,跪倒施礼。猎骄靡站了起来,缓步向外走去。在仆人面前,他停了下来。“把你打听到的事都告诉阏氏,让她知道东方朔是什么样的人。”说完,看了阿瑞堪一眼,不紧不慢地走了出去。 阿瑞堪掩着怦怦乱跳的心口,胸中涌过一阵强烈的不安。 第607章虚张声势 交河城,离车师王宫不远的驿馆门外,大汉都尉李当户的官舍前,乌孙使者左涂默默地坐在马车上,忍受着路人的目光,一言不。 左涂是阿瑞堪从浑邪部落带来的奴隶,原本是个汉人,年幼时被掳到匈奴,辗转被卖到浑邪部,成了阿瑞堪的玩伴,陪着阿瑞堪一起长大。他通晓汉话和匈奴语,后来来到乌孙,又学会了乌孙语,粗通文字,是阿瑞堪信得过的心腹,这才派他为使者,前往龟兹与东方朔联络。 左涂接到命令,不敢怠慢,日夜兼程,先到了温宿、姑墨。在走访了一圈之后,左涂确认了猎骄靡所言不虚,两国百姓都在传诵汉人将士的威名,而两国权贵也对汉人都敬畏有加,虽说还没到臣服的地步,但言语之间都露出不愿与汉人为敌的意思,对乌孙的使者,他们在热情接待的同时也有意无意的保持距离。 左涂不顾旅途劳顿,赶往龟兹。到达龟兹之后,他第一时间赶往东方朔常住的驿馆,却被告知东方朔不在龟兹,他半个月前就向东去了。左涂再三追问,却没有得到明确的回复,只说是日常巡视,其他细节一概不知。 左涂心中越不安,又赶到何塞的府上求见。他知道何塞是龟兹大将,与东方朔关系非常好。在门外等了半天之后,何塞府中的仆人告诉他,何塞公务繁忙,没时间接见他。至于东方朔的去向,何塞倒是很大度,告诉左涂说,东方朔向东去了,要去交河城和李当户会晤,至于干什么,他就不清楚了。 左涂听了言外之意,又花费了一番心思,才打听到一点消息:龟兹王正在考虑向大汉臣服,并有意与大汉和亲。 左涂吓得魂飞魄散。他知道情况紧急,如果龟兹真的与大汉和亲,其他小国肯定也会追随汉人,至少会保持中立,到时候就只有乌孙一国与汉军做对了。如此一来,不仅猎骄靡处境危险,连阿瑞堪的小算盘都有可能落空。 不用说,东方朔不顾天气寒冷,四处奔波,肯定是在与诸国谈判,争取他们的支持了。 左涂快马加鞭,向东追赶,终于在交河城赶上了东方朔。他立刻求见东方朔,东方朔却没有见他,推说有事要忙,请他过两天再来。左涂哪里肯听,就在门外等着,坚持要见东方朔。 东方朔显然是个大忙人,左涂在门外等候的这半天时间内,东方朔一直没闲着,访客络绎不绝,往往是前面的还没走,后面的又来了。左涂看在眼里,更加心惊。 终于,夜幕降临之后,一个甲士出来,引着左涂从侧门走了进去。东方朔和李当户坐在堂上,正在饮酒,看到左涂,东方朔指了一下空位。“坐吧,先吃点东西再说。” 左涂又累又饿,不过听到这一句,他还是非常高兴,说了句“多谢先生”,自己卷起袖子,先喝了两杯酒,又割下几块肉塞进嘴里,嚼了两口便咽了下去。 看他狼吞虎咽的样子,东方朔笑了,将自己面前的肉推到左涂面前,看着左涂大快朵颐。等左涂差不多干掉半只羊腿,一大壶酒,拍着肚子打饱嗝,这才说道:“什么事这么急,让你这么不顾一切的要见我,也不知道避避嫌。” 左涂佯作不解。“我来求见先生,何需避嫌?” 东方朔和李当户交换了一个眼神,岔开了话题。“你赶来见我,究竟是为了什么事?” 见东方朔顾左右而言他,左涂心中更加笃定有问题。他立刻按照事先的计划,笑道:“我奉公主之命,赶来拜见先生,要商量的自然是大事。” “是阿瑞堪命你来的?”东方朔微微点头,松了一口气。“她做出决定了?” “是的,她愿意与先生合作。本想等先生去赤谷城的时候再说,没想到先生迟迟不至,只好派我来了。” “哦,最近事情比较多,再说山里下了雪,也不太方便,想着等明年春天,雪化之后,再去拜见的。” “可是先生却不见清闲,反而倒是忙得很。我一直追到这里,才算追上先生。” 东方朔瞅了左涂一眼,哈哈大笑。“好了,好了,别说得这么难听,好像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我没去赤谷城,原因刚才已经说过了,并无虚言。来这里却是公务,无可推卸。对了,你一路走来,听到梁将军的消息没有?” “梁将军有什么消息?” “他去了莎车,也可能在疏勒。如果那边事情处理得顺利,他也许去来龟兹与我会合。” 左涂心里咯噔一下。梁啸要来龟兹?莎车、疏勒的事情处理得顺利又是什么意思,是军事准备完成吗?他真要大冬天的强攻赤谷城? 虽然理性告诉他这不太可能,可左涂还是不放心。梁啸打过很多看起来不可能的仗,大雪天行军的事也做过,夜袭乌单,奇袭车师,都是在冬天行军。 “你怎么了?”见左涂面色变幻,东方朔心中暗笑。他故意说得吞吞吐吐,就是要让左涂生疑,让他自己去猜。越是不肯定,他越是紧张。等他回报阿瑞堪和猎骄靡的时候,造成的恐慌更强烈。 左涂心宁不神,欲言又止。 李当户默默地坐在一旁,看着东方朔只言片语就耍得左涂团团转,暗自叹息。梁啸安排东方朔留在西域实在是太对了,他仅凭一张嘴,就将乌孙猎骄靡困住了,动弹不得,为梁啸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左涂反复试探,始终没能打听到确切的消息,只得怏怏而去。 送走左涂,忍了很久的李当户终于笑出声来。“曼倩,你这欲擒故纵之策,可把乌孙人吓得不轻啊。” “这毕竟是虚的。”东方朔收起笑容。“李君侯,你在车师驻守了这么久,对山北的情况了解多少?你也清楚,赤谷城险固,强攻很难得手,我们必须另寻他策。” 李当户连连点头。他曾经经过赤谷城,知道要想接近赤谷城有多攻,强攻根本是不现实的事。 “我觉得,你应该往山北走一遭,看看那里的情况。”李当户慢悠悠的说道:“我们虽然在西域多年,但是控制范围有限,特别是山北,一直很少涉足。要想攻乌孙,无非南北两个方向,南边不行,就从北面下手。就我看到的赤谷城而言,虽然南北的河谷都不小,可是要供养数万人,恐怕不太可能。” 东方朔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说,他们还要从山外取食?” “我觉得应该是,只是我们不太清楚罢了。” “好!”东方朔一拍大腿。“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李君侯,你也要早做准备,如果真要对乌孙开战,你是肯定要参战的。” “我早就准备好了。被天狼压制得不能动弹,这口恶气憋得难受,早就等着这一天了。曼倩,明年春天就打?” “说不准。什么时候能打,最的还要看梁伯鸣能不能找到致胜之策。毕竟最后还要靠武力说话,猎骄靡也算是个枭雄,不太可能被吓住。” “那你还忙什么?” 东方朔白了李当户一眼。“这就是你和梁伯鸣的区别。如果是他,肯定不会这么问。” 李当户大笑。“我不是他,否则又何必等他,我早就把天狼干掉了。” 莎车城外,梁啸勒着战马,看着一匹匹战马从眼前奔驰而过,微微颌。 保留到最后的月氏精锐果然不同凡响,这些骑士经过几天训练,就已经初步掌握了汉骑的战术,只要坚持练习,很快就可以成为和汉骑一样骑射近战皆能的精锐。 有莫苏耶耶肯,梁啸从莎车守军中征调了三百骑。这是有史以来从一国征调骑士最多的一次。南山诸国大多实力有限,梁啸每次征调一百骑就已经算多了。 “原本对将军的战绩还有些猜疑,看到这些勇士,我是真的信了。”莫苏耶耶骑在一匹白马上,轻声叹息。她戴了一个笠帽,笠帽边罩着黑纱,既可以挡风沙,又能遮挡其他人的目光,更增添了几分神秘感。 铁华离听了,暗自得意。虽说梁啸一直不肯依从月氏风俗接受莫苏耶耶,但是两人相处得很和睦,让人很难相信他们一点好感也没有,说不定已经成了好事也说不准。不管怎么说,梁啸已经宣布了对莫若顿和小阿留苏的庇护,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夫人过奖了。”梁啸微微欠身,从容平静。“我们汉人先贤说过,教民七年,可以战。训练必不可少,哪怕是从小生活在马背上的牧民,和真正的战士之间也是有区别的。” “那真正的战士又是什么样的?” “真正的战士见利不乱,临危不惧,赴汤蹈火,唯命是从。” “如果有这样的勇士三千,可以横行西域。”铁华离赞了一声,又:“虽然月氏、匈奴都自称善战,却从来没有人能有这样的见识,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遇到训练有素的汉军,岂能不败。” 梁啸哈哈大笑。“都尉,我这也是没办法。西域耕地太少,供养不起太多的战士,我也只有尽可能的加强训练,以精兵取胜。不过,这只是真正的战士与普通战士不同的一点,甚至不是最重要的一点。” “那最重要的一点又是什么?” “真正的战士以保卫为己任,普通的战士则不然,他们是为利益而战,为了利益,他们甚至可能转而伤害需要他们保护的人,那就与盗贼无异了。”梁啸瞥了铁华离一眼。“当然了,人都要生活,兵力太多,供养不足,也是逼良为盗的原因之一。” 铁华离眉毛耸动,沉默不语。 比起精兵战略,这种战士以保护为己任的思想更加新颖,至少他是第一次听说。他们从来不以抢劫为耻,活不下去的时候就去抢,有利可图的时候也去抢,对他们来说甚至是天经地义的。正因为如此,他们随时准备抢别人,也要防着别人随时可能来抢他们,拥有更多的兵力就成了必然的选择。 以前以为天经地义,他也没有怀疑过合理性,现在听梁啸一说,他一下子意识到他们实际上走进了一个死胡同,根本没有任何安全可言。不管他们拥有多少户口,拥有多少人马,都挣扎在生死边缘,不是被强敌击败,就是因为贫穷而饿死。甚至一场雪灾,都有可能将一个强大的部落推入死亡的深渊。 “将军,下一步你做准备去哪里?” “我要去疏勒。”梁啸说道:“疏勒王的使者已经来了,我想去疏勒看看。那里来往大宛的商人比较多,也许能打听到一点大宛的消息。说起来,我已经离开大宛五年了。” 莫苏耶耶没有说话。她听说过大宛公主洛绪丽的事,梁啸的坐骑还是洛绪丽送的,洛绪丽还为梁啸生了一个儿子,两人的感情毋庸置疑,梁啸急着去打听洛绪丽的消息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只是她心里多少有些失落。 铁华离冷眼旁观,心中颇为得意。嘿嘿,孤男寡女,青春年少,一个是英雄,一个是美女,我就不相信你们一点感觉都没有。他转头看了看。“将军,我想亲自试试你的训练方法,可以吗?” 梁啸一口答应。“当然可以,都尉请便。” “那好,我去试试,偷学几招,以后也好训练我的部下,保一方平安。”铁华离踢马向前,看了一眼梁啸,又看了一眼莫苏耶耶。“夫人的安全,就请将军多费心了。” 梁啸这才明白铁华离的意思,窘迫地应了一声。莫苏耶耶没吭声,但气氛却有些尴尬。铁华离装作没看见,带着亲卫,策马而去,留下梁啸和莫苏耶耶相对无语。 过了好久,莫苏耶耶说道:“将军明年会去大夏吗?如果有机会,还请为我给父母捎个信,报个平安。” 梁啸点头答应。“一定。” 第608章心计 莫苏耶耶沉默了片刻。“将军去过大夏吗?” “那年去大月氏的时候,我曾经想去大夏,可惜后来匆忙,没去成。不过,我身边的少年骑士中,有一部分是大夏后裔,他们的祖父辈还曾经为大夏做战。” “是亚历山大、帕里斯他们吗?” 梁啸很诧异,回头看了莫苏耶耶一眼。莫苏耶耶笑出声。“大夏受希腊的影响很多,亚历山大明显是希腊人的名字,帕里斯更是拐走海伦的王子,我岂能不知。你别忘了,我父亲是大夏的大将,我是有机会读书的,这些英雄、美女的浪漫故事,更是我的最爱。” 梁啸抚额而笑,有些不好意思。“我倒忘了这事。没错,大夏受希腊影响很大,你对这些的确很熟悉。” 莫苏耶耶也笑了。过了片刻,她又说道:“将军,你真的是汉人吗?” “夫人为何这么说?” “你带来的勇士中也有不少汉人,但没有一个像你这么拘谨的。嗯……”莫苏耶耶想了想。“将军知道你的部下很受欢迎么?” 梁啸没有接话。他又不是傻子,岂能听不出莫苏耶耶的言外之意。他的部下不是各部落的勇士,就是从长安带来的游侠儿,骑马射箭是看家本事,偷香窃玉也是行家里手,没一个是安分守己的家伙。每到一个地方,他们休沐的时候,都会出营猎艳,这一路上不知道撒了多少种子,为各部落的人口增加奉献了多少力量。过来年,应该有不少混血的少男少女来军营认爹。 对这些事,他一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你情我愿,没有生强迫事件,他就不管。让这些精力充沛、雄性激素旺盛的年轻小子不去偷香,那是违背人性的,总不能让他们像希腊人一样搞基吧。 可是对他自己而言,除非必要,他一般不参与这些活动,更不会主动要求哪个国王或者部落领提供侍寢的女子。每天的事务处理已经消耗了他大量的时间,晚上还要练习导引术,他根本没有时间去考虑男女之事。莫苏耶耶说他拘谨,虽不准确,却也近似。 平时倒也没有注意这些问题,莫苏耶耶一说,他也觉得自己有些格格不入。即使是和汉人相比,他也属于比较保守的那一类,对妻妾以外的女人很少染指。即使是身为读书人的东方朔也要比他积极主动。那货可是跑到哪儿就勾搭到哪儿,连猎骄靡的阏氏都没放过,给乌孙昆莫戴了一顶绿油油的帽子。 不过话又说回来,在长安,可没几个人把这货当读书人看。 “我事比较多,确实不太喜欢走动。”为免莫苏耶耶尴尬,梁啸解释了两句。“一直未去拜见夫人,还请夫人海涵。” “无妨。不过,你既然要去大夏,还是早些熟悉大夏礼节为好。有空的话,带着亚历山大、帕里斯他们来我这儿坐坐吧。离家数年,常常想念家乡,看到他们,能让我想起家乡,听听乡音。” 莫苏耶耶说完,拨转马头,带着几个侍女和亲卫,款款而去。 梁啸耸了耸肩。之前听说莫苏耶耶不愿意依从月氏风俗改嫁给他,现在莫苏耶耶又主动邀请,实在是大出意外。他一直不知道怎么处理,只好含糊地点了点头,然后就将目光转向正在训练的骑士。 左图在交河城呆了几天,想尽办法,也没探听到更多的情报。东方朔不是和李当户一起喝酒,就是和车师太子车夷一起谈佛,根本没兴趣和他说,多少透着一丝耐烦和生份。 左图越想越不安,再一次堵住了东方朔。东方朔一看到他就皱起了眉头。“你怎么还没走?” “先生还没有给我一个答复,我怎么能走?” “你还要什么答复?”东方朔恼了。“你说你是阏氏派来的,可是你都说了些什么,我怎么看着你是昆莫派来的呢。” 左图苦笑。“先生何出此言。我是阏氏的心腹,先生又不是不知道,而且我一见到先生,就告诉先生我的来意。” “既然如此,那你说说,阏氏都做了哪些准备,她联系了什么人,大概有多少户口,多少战士,以谁为,什么时候能与我商谈?” 东方朔问了一串问题,左图顿时懵了。他是来试探东方朔的口风的,哪里会想到这么具体的问题。 “看,我就说你没诚意吧。就算你是阏氏派来的,恐怕也不是商量正事,而是打探我汉军消息的。我就跟你把话挑明了吧。西域三十六国,有一国不纳质称臣,我们都不会罢休。先服者赏,后服者诛,乌孙是天山一带最大的王国,你们想做出头鸟,我们就陪你们玩玩。” 左图冷汗涔涔。他一直想得到东方朔的答复,可是真听到东方朔的答复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做好准备。很显然,他的来意东方朔一清二楚,所以才不见他,懒得和他说废话。现在东方朔把话挑明了,他得到了答复,又该如何应对? 东方朔哼了一声,停了停,又缓了语气。“阏氏如果真有心,那就好好劝劝昆莫,不要做无谓的挣扎。纳质称臣,不过是名义上的事,如果昆莫愿意配合我们,为其他诸国做个榜样,我们岂能不感激。诗云: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瑶琚。两国永远交好,不动刀兵,岂不美哉?” 左图连连点头。“如果真如先生所说,那当然再好不过。我一定回报阏氏。” “嗯。”东方朔点点头。“对了,听说你以前是汉人,哪个地方的?” “雁门。” “家里还有亲人吗?” “不知道,我三十年前就被掳到匈奴了。这么多年,想必已经没什么人了吧。” “可惜。现在匈奴王庭被赶到阴山以北,雁门已经成为乐土。等两国交好,你也可以回去看一看。不管怎么说,叶落归根,也是人之常情。你总不能以一个奴隶的身份埋骨异乡吧。” 左图一声长叹。“回去又能怎么样,还不是一样为奴。” 东方朔眉头一挑。“那就别回去了。等西域诸国联为一体,互为兄弟,就把这里当故乡吧。大丈夫志在四方,又何必自限于一乡一土。” 左图默然,心中升起一丝异样的温暖。他拱了拱手,转身离开。 李当户看着左图出门,这才慢吞吞的说了一句:“你这攻心术也太粗糙了吧。” “是否粗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没有用。”东方朔哈哈大笑。“天狼死了,河西也由我汉军控制,由此东行,一路畅通无阻,你让车夷上路吧。” “这么急?” “我不急,长安的天子急啊,不隔三岔五的给他一点甜头,他会没事找事。车师地处要害,如果没有质子在手,谁知道他们又会生出什么歹意。” 李当户点点头。东方朔从怀里掏出一份文稿,推到李当户面前。“让人把这些文章带到长安,交给翁主。” 李当户接过文稿,看了看,文稿封住了,上面盖着东方朔的私信。李当户迟疑了一下。“伯鸣知道吗?” “现在还不知道。”东方朔向后靠了靠,漫不经心的说道:“你也知道,那个人瞻前顾忌,担心的东西太多,学问又不怎么样。打仗嘛,奇招迭出。朝争嘛,未免太粗暴,胆子也太小。” 李当户愣住了,盯着东方朔,欲言又止。东方朔扬起眉,哈哈大笑。“你不要这么看着我,我和他有约定。对了,你知道苏秦和张仪有什么区别吗?” 李当户大惑不解,不知道东方朔究竟想说什么,也不知道苏秦和张仪有什么区别,不都是说客嘛。东方朔见了,摇摇头。“你啊,有时间还是读点书吧,要不然以后怎么做梁伯鸣的左膀右臂。难道看着郭武等人成为一方重将,你就一点感觉也没有?” 李当户一惊,随即明白过来,换上一副笑脸。“曼倩,还请多多指教。” 梁啸迎来了新的客人。 冬天到了,葱岭河上游,大部分时间都在山里放牧的蒲犁、依耐等国出了山,来到低处的冬场,听说了梁啸的威名,纷纷派出使者来莎车打探消息。其中依耐王最为隆重,带着夫人,亲自来到了莎车。 梁啸热情的接待了他们,与众人一一见面寒喧。看到依耐王夫妇时,他愣了一下。 依耐王的夫人看起来有些眼熟。 梁啸练的是射声技,耳力非常好,眼力却一般,那些外族人在他眼里都差不多。他平时也不怎么注意看美女,对女人更是近乎脸盲,傻傻的分不清。可是看到依耐王夫人,他有七成的把握肯定,他见过这个年轻的女子。 可是,他又不好直接问,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依耐王夫人见状,微微一笑,曲身施礼。“见过将军。” 听到声音,梁啸更觉得耳熟。他肯定见过这女人,而且不止一次。“你见过我?” 这时,莫苏耶耶从一旁走了过来,依耐王夫人拉着依耐王上前行礼。莫苏耶耶有意无意的瞟了梁啸一眼,用土语和他们攀谈起来。梁啸一看,终于想起来了。 依耐王的夫人一个月前还是莫苏耶耶的侍女,他见过她不止一次。他心里咯噔一下,意识到莎车这段时间看起来风平浪静,其实铁华离和莫苏耶耶并没有闲着。他虽然不怕他们出什么妖蛾子,可是这种被人算计的感觉实在不好。 见梁啸眼神不对,铁华离连忙说道:“将军可知道依耐有铁山?” “铁山?”梁啸一下子动了心。他实行的精兵路线,精兵需要有大量的资源为后盾,不论是骑士的甲胄、武器,还是弩车需要的大量箭矢,对铁的需求都是非常大的。特别是弩车,一三十矢的背后是铁资源的大量消耗。寻找铁矿,一直是梁啸安排给马戎和皇甫期的重要任务。 “没错,依耐很穷,整个部落只有六七百人,但是他们住在铁山附近,武器装备是最好的,周边的部落也轻易不会与他们生冲突,以免无铁可用。将军如果妥善安排他们,将铁山控制在手中,对将来征战大有好处。” 梁啸似笑非笑。“是吗,夫人将侍女嫁给依耐王,就能帮我控制铁山?” 铁华离难得的露出得意的笑容。“将军来之前,附近的部落都认我月氏人为,依耐王为了求得我们的保护,多次求婚。夫人只是答应了他的请求而已。夫人说,承蒙将军杀死天狼,为太子报仇,她无以为报,愿意将依耐铁山作为一个谢礼,献与将军。” 梁啸明白了。他看了莫苏耶耶一眼,点头致谢。莫苏耶耶虽然没有看他,却感觉到了他的致意,微微一笑,引着依耐王夫人入内。“我们到里面说话,让他们说些男人们之间要说的话吧。” 依耐王夫人应了,和依耐王说了一声,跟着莫苏耶耶进去了。依耐王人到中年,却娶了这么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非常珍惜,百依百顺。他显然并不清楚这里面的交易,对梁啸大表景仰之意。看得出来,他的新婚夫人没少给他洗脑。 梁啸顺手推舟,和依耐王寒喧了一阵。他很慷慨的答应了依耐王的要求,等天气稍暖就派人进山,帮他们勘测地形,修建水利,建一个适合生活放牧的牧场,并提供一些粮草给他们过冬。 依耐王非常感激,拍着胸脯表示,以后铁山的铁优先供应梁将军,并愿意接受汉人进驻依耐,一起采矿炼铁,打靠武器。 有依耐做示范,其他诸国不甘示弱,纷纷上前与梁啸拉关系,套近乎,说笑之间,几桩协议达成,梁啸又了两百骑士和一大批礼物。 酒席开始,梁啸坐了座,莫苏耶耶就坐在梁啸的身边,给人的感觉就是他们是夫妻。莫苏耶耶有些不好意思,梁啸主动端起酒杯。“夫人,请。” 莫苏耶耶也端起了酒杯,和梁啸碰了一下,浅浅的呷了一口。梁啸却罕见的一饮而尽,向莫苏耶耶亮了亮杯底。“多谢夫人。” 第609章惊弓之鸟 火光摇曳,梁啸睁开眼睛,翻了个身。 一个窈窕的身影出现在眼前,双手端着一碗羊奶,充满异域风情的脸上露出浅浅的绯红。 “将军醒了,头疼吧?” 梁啸坐了起来,接过热腾腾的羊奶,看了一眼如新婚般羞涩的莫苏耶耶,感慨地笑道:“你打听到的消息不少啊。” “将军并不以阴谋取胜,不善酒的习惯也不难打听,几乎每个汉军将士都知道。”莫苏耶耶笑了笑,又说道:“不过,正因为如此,将军才像个人,而不是完美无缺的神。” 梁啸本想问阿留苏是不是完美无缺的神,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太合适。刚睡了人家的未亡人,又要和人家比个高下,实在没什么意思。 莫苏耶耶将梁啸的神情看在眼里,立刻知道他想说什么。“你是想说阿留苏吗?” 梁啸尴尬不已,又不好否认,只好点了点头,然后埋头喝羊奶。 “将军应该知道,阿留苏更喜欢和他的部下在一起。”莫苏耶耶接过空碗,一声叹息。“嫁给他,并不是我期望的梦想。月氏强大,女王在位,大夏还能享几年太平,等阿留苏做了月氏王,必然会进攻大夏。他向我父亲求婚,我父亲哪里敢不同意。” 梁啸恍然大悟。“原来你是被他抢来的。” “连抢来的都算不上,应该算是一件礼物吧。我给他生了两个孩子,可是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还不到半年。都以为他能成为月氏王,谁想到……”莫苏耶耶笑笑,只是有些落寞。“如果早知道有这一天,我应该还在大夏。” 梁啸不知道怎么说才好。阿留苏不好女色,他是知道的,巴图当年还恶毒的怀疑过他喜欢搞基。从莫苏耶耶的反应来看,她对阿留苏并没什么好感。 梁啸想了起来。其实不光是大夏人,大宛人对月氏人也没什么好感,只是打不过他们,只好认怂而已。实际上,在大宛权贵眼里,月氏人就是野蛮人,他们那些希腊化的国家才是文明人。 对莫苏耶耶来说,她就是一个和亲的受害者,和那些远嫁他乡的汉人公主差不多,都是因为母国不够强大,被迫离开家人,侍奉蛮夷。老的死了,还要依照那些落后的风俗,嫁给继任者。 怪不得莫苏耶耶开始时对改嫁那么排斥,她从来没有把自己当作月氏人,也不打算遵守什么月氏习俗。 梁啸突然笑了起来。“我其实和阿留苏差不多,也不是什么文明人,也许铁华离也把你当成礼物呢。” “应该说是我把自己当成礼物,送给你。”莫苏耶耶忽然笑了起来,眼波流转。“又或者可以说,我把你当成梵天赐给我的一个补偿。” 梁啸愕然,随即明白了莫苏耶耶的意思。现在这个局面不是铁华离安排的,从头至尾都是莫苏耶耶自己的计划。他苦笑着摇摇头。他遇到的女人都不简单,刘陵是聪明外露,洛绪丽、月亮是深藏不露,眼前这个莫苏耶耶同样不是省油的灯。 “好吧,我是礼物。”梁啸叹了一口气。“如果这能让夫人心里舒服一些。” “多谢将军。”莫苏耶耶眼圈泛红,却又含泪带笑。 长安。 刘陵坐在灯下,翻看着最近几天的报纸。梁郁抱着一堆书,也在翻检,翻得书页哗哗响。只有月亮坐在一旁,托着腮,看着外面的月亮呆。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她突然叹了一口气。 “是不是想夫君了?”刘陵头也不抬的说道。 “没有。”月亮脸一红。 “没有?你一晚上叹了十三次气了。”刘陵瞥了她一眼。“让你跟他去西域,你不去,现在想,来不及了吧。” “不是我不想去,是他……”月亮说了一半,又觉得被刘陵套出了话,连忙闭上嘴巴。 “是他不想坏了规矩?哼,他居然还记得规矩,真是不容易。” “嫂嫂,可不能这么说。阿兄在朝堂上不太规矩,在军营里可规矩得很。” “规矩不规矩,你哪里知道,阿尔法她们才知道。”刘陵笑出了声。“当年只是一个小小的郎官,胆子比天还大,现在是万户侯了,胆子却小了起来,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夫人,那可不一样。”阿尔法说道:“我们也是战士。” “那月亮就不是战士?她可是被夫君擒来的俘虏。” “你们都说些什么啊。”月亮又羞又恼,起身走了。刘陵笑得更加开心,连梁郁也跟着笑了起来。过了一会儿,阿尔法又说道:“我想,主人不带月亮夫人去,可能是因为希格玛。当年我们四姊妹中,主人最疼希格玛,没想到雪山一战,偏偏冻死了希格玛。从那以后,主人就很少带我们上阵了。” “有这事?” “翁主不知道?” “不知道,从来没听他提过。”刘陵想了想,恍然大悟。“我知道了,正因为心里有她,所以才不提。说不定他一直把希格玛的死当成自己的责任呢。” 阿尔法点点头。“我们也这么觉得。虽然主人从来不提希格玛,但是他一定还想着希格玛。这次回西域,他一定还会去祭拜希格玛。” 刘陵叹了一口气。“有时候,连我都看不懂他。” “看不懂他,是因为他与众不同。”一直没说话的梁郁忽然插了一句。“放眼天下,有哪个男子能像阿兄这样对待我们女子?就算是那些自称情种的书生,也做不到如此用心。你们没听说么,司马相如想取一个茂陵女子为妻,写了一封信给他在成都的夫人卓文君。” “是么,什么样的信?” 梁郁提起笔,在纸上写下“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阿尔法看了,莫名其妙。“就这个?” “就这个。” “这算什么信,哑谜么?” 刘陵瞟了一眼,嗤了一声:“是哑谜,无亿(意)也。”她停了停,忽然放下了手中的报纸。“文姬,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一件事来。你阿兄虽然不好与人交往,但也很少背后非议谁。司马相如是当世知名赋家,人人仰慕,可是你阿兄提起他却多有不敬之词。我曾经问过他,他说司马相如有才无德,始乱终弃,所以不喜。” 梁郁也愣住了。“当真?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有些年了,具体什么时候,我想不起来了,但肯定说过。对了,他不喜欢朱买臣,好像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朱买臣?”梁郁更奇怪了。朱买臣也有始终弃的劣行吗?似乎没听说过。 刘陵托着腮,眼神闪烁,越想越觉得诡异。“文姬,你阿兄……难道会未卜先知,早就知道司马相如会有易妻的行径?” 梁郁盯着刘陵,欲言又止。未卜先知这种事听说过,但亲自经历却是第一次,生在最亲近的人身上,更是想都没想过。几句闲聊,居然聊出这么一个结果,实在大出她的意外。 可是,一旦开了头,她们都觉得有些不对。生在梁啸身上的那么多事,似乎都可以由这个看似很不靠谱的理由贯穿起来。 梁郁和刘陵对视了一眼,一时都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梁啸离开了莎车,赶往疏勒。 莫苏耶耶同行。铁华离为此特地带了一千骑士同行,以莫苏耶耶的亲卫将自居。对莫苏耶耶拿下梁啸,铁华离佩服得五体投地,暗地里叹了不少气。这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如果当初阿留苏能将莫苏耶耶带在身边,多听听她的意见,也许不会落得这个下场。 由此可见,阿留苏命薄,天生不该拥有莫苏耶耶这样的妻子,就和他奋斗了这么多年,坚持在葱岭以东战斗,不肯放弃的领地一样,都是为梁啸准备的。 想通了这一点,铁华离也放下了最后一丝不甘。人可以不惧怕任何对手,但不能和天意做对。天意注定了梁啸是西域之王,任何人都要给他让道,哪怕是阿留苏也不行。阿留苏死了,天狼也死了,剩下的猎骄靡又能怎样?他迟早也是梁啸的手下败将。 疏勒的实力不如莎车,之前也一直被月氏人控制在手中。对梁啸和莫苏耶耶的到来,疏勒王自然没有反抗的能力,只能低头认命。好在梁啸不像月氏人那么贪婪,他的到来对疏勒来说没有什么坏处,反倒能带来和平。背靠这样一个强悍的靠山,一般的蟊贼是不敢轻易来疏勒生事了。 梁啸在疏勒住了下来,莫苏耶耶也没有走。他们常常一起出入,很快大多数人就知道了他们的身份。 这里面当然也包括乌孙探子。 消息很快送回赤谷城,送到了猎骄靡的手中。猎骄靡非常不安。梁啸用了几个月的时间,从阳关走到了疏勒,走遍了南山诸国,统一阵线已成,接下来就该对付乌孙了吧?在猎骄靡的地图上,梁啸和东方朔像两只巨拳,一左一右,将他夹在中间。 左图已经回到赤谷城,东方朔的最后通谍也经由阿瑞堪之口转达到猎骄靡耳中。先服者赏,后服者诛,乌孙无疑是要被诛的那一个。是继续坚持,坐等梁啸攻城,自取其辱,还是趁着没有撕破脸,现在就向汉人服软,这两个念头在猎骄靡的心里挣扎了很久,一直没有定论。 坚持,没有必胜的把握。服输,又心有不甘。好容易才从匈奴人的控制下挣脱出来,转眼又要向汉人臣服,这绝不是他奋斗半生的目标。 猎骄靡冥思若想破解之道,却茫然无计。他除了日复一日的巡视防务,加强警戒,不给梁啸留一点偷袭的机会之外,并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甚至连防守都显得那么力不从心。对梁啸的了解越多,他越没有安全感。他不知道梁啸会用什么办法攻击赤谷城,因为每一次作战,梁啸仿佛都会使用不同的战术。 对付这样的一个完全没有套路的对手,让猎骄靡很伤脑筋。在伤脑筋的同时,他又有些莫名的兴奋。遇到这样的对手,如果不和他较量一下,简直是人生最大的遗憾。 在不安与兴奋中,猎骄靡渡过了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 转眼间,冬去春来。虽然山上的积雪还没有融化,可白天的时间却越来越长,猎骄靡也越来越焦灼。他不停的派出探子,奔波于车师到疏勒之间,打听着每一个和梁啸、东方朔有关的消息。 可是,不知不觉之间,梁啸和东方朔都失去了踪迹。梁啸还好说,消息说得很准确,他带着一千骑兵西行,进入衍敦谷,应该是去大宛了。而东方朔却像山坡上的积雪一样融化了,什么消息也没有。几次探子回来,只送回一个消息:车师向汉人称臣,车师太子车夷作为质子,已经起程赶往长安。 紧接着,龟兹又传来消息,龟兹王派出使者前往长安,虽然没有质子,却带着大量的礼物,看起来很像是求亲。 这两个消息让猎骄靡彻底不淡定了。车师在乌孙之东,既可以从山南向乌孙起攻击,也可以从山北向乌孙进攻。而龟兹更是近在肘腋,如果龟兹真的与汉人和亲,汉人就可以驻兵龟兹,就近向乌孙进兵。 要不要先制人,先清除龟兹,给其他诸国立个榜样,警告他们不要和汉人走得太近? 猎骄靡犹豫不决。春天不是征战的好时机,龟兹也不是一个小国。在龟兹没有挑起战事的情况下,仅仅因为龟兹人与汉人交好就动战争,只会让其他诸国觉得乌孙好斗。一旦攻击受阻,说不定会遭到围攻。 猎骄靡自己难以决断,就招集乌孙众臣一起商议。不料适得其反,乌孙权贵的意见也不一致,有支持先制人,先干掉龟兹的,有反对无端动武,授人以柄的。最后,有人提出了一个让猎骄靡不安的理由。 如果梁啸离开疏勒,就是为了让我们放松警惕,主动出击,实际并没有走远,就是附近窥探呢?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猎骄靡觉得后脊梁一阵凉,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就打消了攻击龟兹的念头。 宁可错失机会,也不能冒险。 第610章得道者多助 在山里艰难跋涉了两个月,梁啸出现在伽萨特斯河的上游谷地。 似乎闻到了故乡的味道,明珠显得比较兴奋,迈着轻快的步伐,在河边刚刚冒出嫩芽的草地上奔跑,不住地扬长嘶,宛如欢笑。 希腊少年们也非常兴奋,他们有说有笑,不自觉的说起了方言。随梁啸入汉多年,他们大多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话,可是到了这里,他们一瞬间就恢复了本来面目,回到了那个牧马放羊的少年本色。 梁啸也觉得轻松无比。越过了葱岭,仿佛就离开了大汉。虽说汉武帝末期一度派李广利征伐大宛,可现在的大汉影响力还没有真正波及到葱岭以西。如果要说有影响力,那也只有他有资格做代表。 在这里,他可以活得更自在。 出了山不久,梁啸就遇到了大宛的斥候,得知冠军侯回来了,斥候又惊又喜,第一时间将消息报与当地官员。接下来的旅程梁啸走得非常舒服,有人接送引路,有人安排食宿,他最头疼的事就是每天的饮宴。对他这种不擅饮酒的人来说,与这些人打交道最大的问题就是喝酒。 葡萄酒是不容易醉人,可是醉了也真难受啊。 对梁啸来说,喝酒是苦差事,对那些第一次来大宛的人来说,到了大宛就是到了天堂。大宛人富足安逸,又热情好客,好酒好菜敞开供应,歌伎舞女也是挑漂亮的提供。虽说梁啸带了一千多人,可对于那些大宛富人来说,一样能招待得面面俱到。 骑士们享受到了最尊贵的款待,乐不思归。如果不是梁啸严令不得影响正常训练,他们不知道要喝空多少人家的酒窖。 一个月后,梁啸来到贵山城,副王昧蔡出城五十里迎接。 相隔数年,昧蔡多了一些白,但精神更好了。看到梁啸,他大笑着迎了上来,握住梁啸的双臂,用力的摇了摇。“几年不见,将军就由一个普通的郎官变成了万户侯,真是让人不敢相信。” 梁啸笑道:“副王别这么说,没有副王的支持,我哪有今天。看副王的精神矍铄,大宛这几年一定展得不错。” 昧蔡哈哈大笑。“托将军的福。匈奴人被打残了,乌孙人缩回了天山,月氏人成了盟友,大宛四境太平,的确过了几年安生日子。”昧蔡停了停,又眨眨眼睛。“阿留苏战死,也是一个好消息。” 梁啸会心地点点头。阿留苏太过强势,如果由他继任月氏王,大宛的确很难有好日子过。 “副王知道天狼是谁吗?” “不知道,好像突然从天而降似的。这人是谁?” “乌单。” “乌单?”昧蔡想了一会,突然明白过来。“浑邪王?” 梁啸点点头。昧蔡眼中多了几分惊惧。原本他觉得天狼在葱岭以东横行,和大宛没什么关系。现在得知天狼就是乌单,他才意识到有多危险。乌单有了实力,肯定会和乌孙联手,再次攻击大宛啊。 “大宛又欠将军一个人情。” “哈哈哈……副王,你这就见外了。且不说大宛是我大汉的属国,我们有保护你们的责任。就说私人交情,我能坐视大宛遭乌单毒手吗?别忘了,这里有我的公主和孩子,如同我的第二家乡。” “那是,那是。”昧蔡大喜,拉着梁啸上车。他的大车很宽敞,里面还摆了一张桌子,桌子上堆满了酒和瓜果。看得出来,昧蔡现在生活得很滋润。他热情的邀请梁啸入座,满满倒了一杯酒。 “来,先替你接个风,等回了城,我就做不了主了。”昧蔡挤了挤眼睛,露出为老不尊的坏笑。“将军,你也要做好准备。公主等你等了这几年,火气可有点大。” 梁啸笑笑,举起杯,一饮而尽。 荼牛儿敲了敲车壁,向梁啸使了个眼色。 梁啸探出头,顺着荼牛儿的手指向远处看了一眼,站起身来。“副王,多谢你来迎我。本该借着这个机会,和你好好叙叙旧,现在看来,恐怕要改期了。” 昧蔡哈哈大笑。“无妨,无妨,你去吧。按理说,我是不该抢这个先的。” 梁啸下了车,跨上明珠,挥手示意荼牛儿等人留在原地,一个人催马而去。 伽萨特斯河边,一个白衣女子抱着一个小儿,骑着一匹白马,挽缰驻立,远远看去,仿佛画卷中人。看到那匹白马,明珠颇为兴奋,加快了脚步,扬长嘶。 白马转过头,也嘶鸣了一声,迈开脚步,奔了过来。两匹马凑到一此,互相闻嗅着,绕着圈,打着转,摇摆尾,说不出的兴奋。 梁啸看着洛绪丽,张开双臂。 洛绪丽笑了,手一扬,将抱着的孩子抛了过来。梁啸大吃一惊,连忙伸手将孩子接住。孩子伏在梁啸肩上,咯咯地笑个不停。“阿……翁,阿……翁。”竟然是汉话。 梁啸又惊又喜。“你教的?” “我教的。”洛绪丽一开口,居然也是一口汉话,还带着一点吴楚口音。 梁啸更加意外,心中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温暖。洛绪丽得花多少心思,才能找到一个能教她这种口音的人?吴楚一带的商人一般都会出海,很少有到西域来做生意的。 “我的汉话说得怎么样,像不像你家乡的口音?” “像,像。”梁啸感慨不已,跳下马,伸手将洛绪丽抱了下来,并肩而行。两匹马撒着欢,自己跑到一边去了。梁啸看看洛绪丽,又看看怀中的孩子,笑得合不拢嘴。“取名了吗?” “取了,汉名叫梁羽,大宛名叫汉尼拔。” 梁啸眨眨眼睛,觉得有些不妥。“为什么取这两个名字?” “你们汉人有个英勇无畏的将军叫项羽,迦太基有个让罗马人胆寒的将军叫汉尼拔。我希望我们的孩子以后像他们一样勇猛无敌。” 梁啸看了一眼怀中咧着嘴,笑得很天真的孩子。“可是这两个人都未能善终。” “想做将军,又怎么能指望善终,那也未免太贪心了。”洛绪丽微微一笑。“夫君,我希望他能横行葱岭以西,马蹄直至地中海,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你能教他吗?” 梁啸斜睨着洛绪丽,忍不住笑了。“你好大的野心,这可不像以前的你啊。” “这不能怪我,谁让他继承了你的血脉呢。”洛绪丽咯咯的笑着,抱着梁啸的手臂,将头靠在梁啸的肩上。“我父王非常喜欢这个孩子,想将他留在大宛,将来将王位传给他,你说好不好?” 梁啸没吭声。他知道昧蔡对大宛王位眼馋已久,如果大宛王要将王位传给这个孙子,昧蔡肯定会有想法。“孩子还太小,说这些还为时过早。公主,你的父王有兄弟,你也有兄弟,你父王为什么还会有这样的想法?” “因为他们都没有这样的勇气,只知道每天饮酒作乐。而我的孩子却继承了你的血脉,如果让他为王,大宛也可以成为一个横跨万里的大国,不比大汉差。” 梁啸忽然心中一动,忍不住笑了。“你想多了,大汉是刘家的,不是我梁家的。我的儿子姓梁,不仅和大汉没关系,与淮南国都没关系。他能继承的只有我的爵位。” 洛绪丽眨眨眼睛,又问道:“不可以抢吗?” 梁啸哑然失笑。洛绪丽的汉话说得再好,她的思维习惯还是大宛人的,与汉人大相径庭。看中了什么就去夺,就去抢,一点也不谦虚。他本想解释几句,却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 见梁啸不说话,洛绪丽吐了吐舌头。“我说错什么了吗?” “倒也不能说错,只能说不是最好的选择。”梁啸笑道:“大汉和大宛不一样,但有一点是相同的,用武力争夺从来都不应该是第一选择,兄弟之间应该互相帮助,而不是互相杀戮。洛绪丽,如果将来你再有一个孩子,你希望他会和汉尼拔为了王国互相残杀吗?” 洛绪丽咬着手指头,想了半天,转转眼珠。“我不会再有一个孩子,我会再有很多孩子。”说着,纵身跃起,将梁啸扑倒在地。梁啸连忙将汉尼拢高高举起,叫道:“小心孩子,小心孩子……” 梁啸受到了大宛君臣的热情接待。大宛王日见衰老,政务基本已经交给昧蔡处理。借兵的事,自然也只能和昧蔡商量。在和洛绪丽母子团聚了几天之后,梁啸亲自赶到昧蔡的府中。 看到梁啸登门,昧蔡亲自出迎,看了一眼梁啸身后仅有荼牛儿一人,他轻笑一声:“你这么放心?” 梁啸心知肚明,反问道:“到副王这儿来,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昧蔡摇摇头,拉着梁啸的手臂往里走。“我就知道,我不会看错你的。来,我们说正事。这么急着来大宛,恐怕不是来看公主和儿子这么简单吧?” “没错,是为乌孙而来。” 梁啸把大致情况说了一遍。他之前就和昧蔡提过天狼就是乌单的事,昧蔡也清楚这里面的危险,对乌孙非常警惕。经过几天的反复权衡之后,他对梁啸借兵征讨乌孙原则上并不反对,只是提出了一些具体的问题。最突出的问题先是兵力不足,其实是路途太远。 “兵力的问题,我打算去月氏、大夏走一遭。至于路途嘛,我现在还没想好。不过,翻越葱岭可能不是一个理想的选择,人马勉强走得,辎重太不方便了。” “那你打算从山北起攻击吗?” “现在还不好说,东方朔正在天山南北考察战场,找到合适的位置,他会通知我的。” 昧蔡很意外。“这么重要的事,你居然没有亲自去办,交给了别人?” 梁啸笑了,意味深长。“我们汉人有一句话,浑身是铁,能打几根钉?要想做一番大事,总要有几个能互相扶持,互相信任的知交。东方朔是个奇材,他与别人不同,他到西域来,就是想和我一起做一番事业。我为什么不能相信他?” 昧蔡若有所思,微微颌。 梁啸和昧蔡谈得很顺利,昧蔡答应,暂定由大将煎靡率领一万大军协助梁啸,并提供足够一年使用的粮草和军械。对于总兵力只有五六万人的大宛来说,这一万人相差当王庭可以调用的机动兵力的一半,煎靡又曾经和梁啸并肩作战过,他的部下里还包括老安德鲁等数百希腊老兵,配合梁啸作战肯定没。昧蔡还是有诚意的。 但是,对于梁啸来说,一万大宛军是远远不够的,他还需要更多的援军。即使不是强攻赤谷城,而是和猎骄靡在山外进行野战,他至少也需要三到四万骑。他的骑士再善战,毕竟数量太少了。 梁啸没有迟疑,迅赶往监氏城,求见月氏女王。 东方朔下了车,叉着腰,看着眼前铺满新绿的河谷,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这里应该就是猎骄靡的粮仓。”他伸出手,指向远处。“马子谨,给你三个月时间,将这里的地形测绘一遍,做出模型。我要知道每一条可能通行的道路。” 马戎皱起眉,举起千里眼,四下观望了片刻,摇摇头。“三个月时间太短,恐怕不太够。” “不够也要够,现在已经是四月,七八月就必须起攻击,否则拖到下雪,又要等一年。我们可以等一年,梁君侯借来的大军能等一年吗?只能我们等他,不能他等我们。” “可是,如果为了赶进度而派出更多的人进行测绘,被乌孙人现了,走漏风声,那怎么办?” “这倒是个问题。”东方朔摸着下巴,沉吟良久。“你放心大胆的干,我去赤谷城拖住他们。” “万一被现了怎么办?” “万一被现了,你也不要抵抗,就让他们把你抓到赤谷城,我会出面和猎骄靡要人。不过,人可以被抓,地图不能被抢,你每绘出一份地图,立刻复制一份,送到达坂城。”他顿了顿,又道:“所有人都一样,不要怕麻烦,以完成任务为第一目的。” 他拍拍马戎的肩膀。“放心,万一你死了,你儿子也会继承你的爵位。” 马戎的眼睛顿时亮了。“爵位,我也会有爵位?” “如果不是为了你们有机会封侯,梁伯鸣来西域干什么,他已经是万户侯了。” “那好,先生你放心吧,我一定完成任务。” 第611章借兵 车师使者车远轻敲车壁,低声说道:“太子,长安到了。” 车夷拉开车窗,探出头,看了一眼横亘天地之间的长安城,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我的天啦,这就是长安城?这么高的城墙,有交河城的两倍高吧?” 负责迎接的汉朝使者听到了车夷的惊叹声,虽然听不懂,却还是露出了矜持的微笑。他特地放慢了脚步,就是为了让这些蛮夷有机会好好欣赏长安城的壮美。这已经成了同僚们心照不宣的惯例。身为大行寺的官员,他们有义务向四方蛮夷展示大汉强大的力量,让他们生出应有的敬畏之心。 “差不多吧。”车远也惊骇不已。“可是比起高来,长安城更大。你看,城墙一直到天边,几乎看不到头,得有十个交河城大吧。” 车夷没有吭声,他看着两侧道路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看着那些鲜衣怒马的少年,行色匆匆的商旅,暗自心惊。比起长安城的大,长安的人口更让他不安。还没进城,道上看到的人就让他觉得比车师国的人还要多,乌乌泱泱,一眼看不到头。 “长安城有多少人?” 车远请来重译。重译笑笑:“你是说城里还是城外?” “城里和城外有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长安城里以宫殿为主,户口有限。长安城外以百姓为主,户口自然要多一些。” 车夷松了一口气。这么说来,长安城也许不会比交河城大太多。“那长安城里有多少人?” “具体数字不太清楚,总在十万左右吧。” “十万?”车夷瞠目结舌,就像挨了一记重拳似的,脑子里嗡嗡直响。车师前后两国加起来不过一万多人,仅是长安城里的人口就有十个车师国?“那长安城外呢?” “算上周边诸陵,总人口应该七十万以上。” 车夷双手合十,默念佛号,决定不再发问。他已经被彻底震傻了。仅是国都就有八十多万人,比西域三十六国加起来还要多,大汉征服西域是举手之劳,任何反抗都是徒劳的。称臣纳贡就称臣纳贡吧,先服有赏,后服有诛,受赏总比死好。 重译瞅了车夷一眼,歪了歪嘴,和车远聊了起来。“听说你们太子信佛?” 车远点点头。 “佛是什么东西?我听从西域回来的人说,信佛的人不耕地,不织布,吃穿全靠人施舍。你们太子既然信佛,也是如此吗,吃人家施舍的剩饭,穿人家送的旧衣?” 车远有些不悦。“我家太子是王室贵人,将来还要继承王位,怎么可能吃剩饭,穿旧衣。” “我觉得也是。”重译大模大样的点点头。“如果真是如此,那可真成了亡国之道,身为太子,不用心掌管天下,却一心念佛,能干成什么事?不过你们也不用担心,臣服了我大汉,以后就是我大汉的属国,谁要是敢欺负你们,我汉家天子会派兵保护你们的。” 车远嚅了嚅嘴,又瞅了重译两眼,什么话也没说。他看看四周的汉人,又暗自叹惜。这个重译的话虽然说得有些狂,却也实在。太子崇佛,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参禅悟道,的确不是一个强悍的王者。好在现在臣服大汉,以后有大汉的保护,车师也得以太平。 在城门口,通过检查,车师一行进入长安城,走在宽阔的大街上,看着摩肩接踵的人群,车师人更是看得目瞪口呆,左顾右盼,新奇不已。 “看到那个大门了吗?门前站着甲士,立着棨戟的那一个。”重译指着大街对面的冠军侯府,羡慕不已。“那就是冠军侯梁伯鸣的府第,天子赏的,甲第第一区,迎街开门,这可是天大的恩宠啊。” “冠军侯!”车师人不约而同地看了过去。对他们来说,任何人都比不上梁啸给他们留下的印象深刻,当年正是梁啸夜袭交河城,车师才被汉人控制,直到向大汉称臣纳贡。 车夷也盯着对面的大门看了又看。梁啸给他留下的印象还要深刻一些,他险些死在梁啸的刀下。 “好了,好了,别看了,以后有的是机会慢慢看。”重译又说道:“前面右手边就是宫门了,今天先在门外看一眼,便去蛮夷邸休息。待天子有空,自会召见你们。趁这几日有空,还要教你们一些礼仪,要不然,等入了宫,你们肯定会失态的。” 车师人又不约而同的将目光转向右侧。时间不长,他们来到未央宫北门,看到那高耸入云的门阙,精美的雕饰,再看看门前身穿札甲,执戟而立的卫士,他们顿觉气短,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看到这些甲士,他们既有一种熟悉感,又感受到了强大的威慑力。 梁啸正是率领穿着这种样式札甲的汉军将士征服了车师,征服了西域。 车夷闭上了眼睛,念佛不止。只有佛祖才能让他远离恐惧,远离战争。 “陛下,车师太子到长安了。” 天子抬起头,将目光从一份报纸上收回,看看王恢。“不就是车师太子嘛,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又不是乌孙太子。” 王恢笑了。“陛下,乌孙太子应该也快了。西域虽然寒冷些,但现在也是春天了,冠军侯等人准备了一个冬天,现在应该准备得差不多了。只是路途遥远,消息送到长安,估计要到初冬。” “那至少还要半年时间。”天子沉吟道:“不过,车师位置重要,车师太子入朝,我军就完成了对乌孙的合围,对接下来的战事还是有好处的。” “陛下圣明。” “善加款待车师太子,务必要让他们体会到我大汉的善意,促使其他诸国臣服我朝,也给梁啸他们减轻一点压力。乌孙不好打啊,人多势众,又有坚城可依,别说是强攻,即使是野战,梁啸也没什么胜算可言。说起来,还是兵力悬殊。” “陛下,正是因为兵力悬殊,才需要梁啸这种能出奇制胜的将才,否则,随便派一个将军,统十万之兵,就能征服西域了。” “出奇制胜。”天子沉吟片刻,摇摇头。“虽说出奇,却也要有足够的实力。击败天狼,他已经奇招迭出,这才艰难取胜。要想对付乌孙,绝非小计所能奏效。我是想不出他会用什么办法,你能猜得到吗?” 王恢笑了。“陛下,臣哪里想得出。臣要有那样的本事,早就请缨西行了,哪会把这样的机会留给他。” 天子也笑了。“等车师人休息两日,缓过劲来,便领他们入宫吧。我也想问问李当户这些年在车师都做了些什么,仅凭两三百人就能控制住车师,也算是有功之人。” “唯!”王恢应了,又说了几句相关事宜,便请退出殿。 李广迎面走来,拦住了王恢,将他拉到一边。“车师人入城了?” “你消息倒是挺快。怎么,又想问你儿子的消息?” “废话,当户一去就是几年,连个家书都没有,我能不关心吗?以前都是听人转述,现在终于有朝夕相处的人来了,我当然要问一问。陛下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召见他们,我能提前见见吗?” “你还是安心等两天吧,陛下很快就会召见。”王恢拍拍李广的手臂,错身而过,匆匆而行。李广哼了一声,神情不悦。“你当然说得轻巧,你儿子不是在身边就是在老家,好好的呆着呢。” 王恢转身,笑道:“我倒是想让他们也走得远一点,立功封侯,可是他们没那机会啊。” 李广眉毛微挑,转怒为喜。“那当然,好男儿志在四方嘛。” 梁啸赶到了监氏城,阿奢那出城相迎。两人见面之后,寒喧了几句,便直奔主题。 梁啸开门见山,说明天狼就是乌单,他的背后就是乌孙昆莫猎骄靡。如今葱岭以西的三十六国大部分都服了,只有天山附近诸国因为乌孙的存在还在犹豫。 阿奢那也没有拐弯抹角。“那将军到此,是借兵吗?” “是的。” “将军为阿留苏报了仇,又扶持巴图,于我月氏有恩。月氏人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兵可以借,但是兵力不会太多。我们还要防备南边的大夏,大概只能抽调五千步骑,而且时间不能太长,最好不要超过六个月。超过六个月,我们承担不起辎重给养。” 梁啸有些失望。月氏是葱岭西的几个大国中实力最强的一个,他原本指望能借到一万到两万兵,现在只有五千,实在太少了。加上大宛的一万人,也不过一万五千人,实在不够。” “这是女王的意思?” “是的。”阿奢那迟疑了一会,又说道:“女王年纪大了,精神不怎么好,不愿意大动干戈。这五千步骑还是我和韦苏提力争来的,她原本就不愿意派兵。” “她是宁愿我无法对乌孙作战吧?” 阿奢那尴尬不已。“打仗,总要死人的嘛,阿留苏已经死了,她可不希望巴图再出什么意外。” 梁啸明白了。女王既担心巴图上阵会有危险,更不愿意他露怯。如果他对乌孙作战,巴图只能上阵,否则他很难得到月氏权贵的认可。而上阵总会有危险,万一再和阿留苏一样战死,那她的王位传给谁? “是我错了。我应该让巴图回来,让女王看看如今的巴图是什么样子。” “还能是什么样子,难道去了长安几年,他就不是巴图了?” “我们汉人有句话:蓬生麻中,不扶自直。巴图在长安数年,总要沾染点我们汉人的勇武之气。”梁啸嘿嘿笑道:“我们可没什么女王,我们的陛下年轻而强悍,身边也聚集了一批勇士,巴图与他们朝夕相处,岂能不受点影响。” 阿奢那尴尬不已,梁啸这句话说得可有点打脸的意思。不过这也怪不得梁啸,月氏太子被天狼杀了,月氏人装聋作哑,最后还要汉人出头,为阿留苏报仇,现在又担心巴图的安全,不愿意出兵相助,梁啸有点意见也是正常的。 即使是他也觉得这样很丢脸,月氏人可是曾经纵横草原的强者,什么时候落得如此怯懦?说起来,还是因为女人为王,终究不如男子强悍。如果巴图真像梁啸所说,变成了一个勇士,那月氏也许还有点希望。要不然的话,迟早为人所吞并,就像当初被匈奴人赶离河西一样。 “将军,你打算什么时候起程,我也好准备行装?” 梁啸歪歪嘴。“你再安心等一等吧,我还要去一趟大夏。” 阿奢那很惊讶。“去大夏干什么,借兵?我月氏和大夏交战多年,双方可是死仇,你若是请来了大夏兵,我们可能很难一起并肩作战。” “你先别急着下结论。”梁啸淡淡的说道,重新翻身上马。“我只是受莫苏耶耶夫人之托,给他的父亲送个口信。当然了,如果他挂念女儿,愿意派兵助我一臂之力,我也不会反对。大夏的重骑兵战力不俗,如果能借到千余重骑,也比五千月氏骑兵强。” 阿奢那的脸上挂不住了,忍不住反唇相讥。“将军,大夏的重骑兵虽然名声在外,可是威风早已不如当年,你恐怕要失望了。” “是吗?”梁啸扬扬眉,不置可否。“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是每个人都有韦苏提翕侯那样的用兵能力。大禄,要不我们打个赌?” 阿奢那没吭声。他听得出来,梁啸很不高兴,有故意挑事的成份。韦苏提固然战力不俗,但梁啸同样是个奇迹。有了他的帮助,大夏重骑兵能不能重现昔日的荣光,谁也说不准。如果梁啸一怒之下帮助大夏人重整旗鼓,那月氏人可就有麻烦了。 “将军就算要去大夏,也没必要这么急吧。”阿奢那缓和了口气。“这么多年了,你重来月氏,怎么也得让我尽尽地主之谊。况且你为阿留苏报仇,又助巴图接掌兵权,女王岂能不向你致谢。将军,且在月氏住上几日,再作计较,如何?” 梁啸沉吟片刻,打量了阿奢那一会儿,也放缓了口气。“好吧,就看在大禄的份上,我再留三日。” 第612章大夏重甲骑 阿奢那来到女王面前,将接待梁啸的经过说了一遍。 女王沉默半晌,轻声叹息。“莫苏耶耶果然不是一个安份的人,她和梁啸勾结在一起,非我月氏之福。” 阿奢那一动不动,装没听见。迎娶莫苏耶耶是阿留苏自己的主意,从一开始,女王就对莫苏耶耶不满意。阿留苏战死,女王也一度怪罪到莫苏耶耶的头上。如今莫苏耶耶跟了梁啸,让梁啸有机会从大夏借兵,对月氏形成新的威胁,女王自然会不舒服。 见阿奢那不说话,女王动了一下。“大禄,你的意见呢。” “大王,我最近一直在想,我月氏从河西而来,辗转数千里,为何能在此立足?” 女王眼神闪动,坐直了身子。“你究竟想说什么?” “大王明鉴,我月氏以战立国,能在葱岭以西站稳脚跟,是因为我们善战。如果失去了武力,大宛、大夏诸国还能容我们立足吗?大夏为什么会将莫苏耶耶嫁给阿留苏,是因为阿留苏强悍,他继承王位之位,必然对四境用兵,大夏迫不得已,只能求和。” 女王沉声喝道:“大禄,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好战了?” 阿奢那长叹一声:“大王,并非我好战,而是形势所逼,不得不战。我们不战,梁啸要战。他已经娶了大宛公主,如今又得了莫苏耶耶,和阿留苏当初的计划如出一辙。如果我月氏不肯顺从,大宛由北,大夏由南,我月氏还有安宁之日吗?” 女王大怒。“你的意思是说阿留苏是对的,我错了?” 阿奢那拜倒在地。“大王,你不担心巴图太子吗?” “我的巴图……”女王愣了一下,气势稍缓。“他怎么了?” “巴图在长安数年,如今文武双全,早就不是大王以为的膝前小儿,他已经成为一个真正的勇士。他随梁啸回西域,与梁啸一起大破天狼,受梁啸重用,镇守阳关。大王不愿意出兵,他也会随梁啸一起讨伐乌孙,到时候如果因为兵力不足,大王后悔可就晚了。” 女王怒形于色。“你这是威胁我吗?” “不敢。”阿奢那摇摇头。“臣只是出于一片忠诚,还请大王三思。” 女王气喘吁吁,面色煞白。被阿奢那冲撞倒是其次,巴图的安全才是他最担心的。如果巴图真的要随梁啸一起讨伐乌孙,那她就不能坐视了。 “这样吧,你对梁啸说,我们要商量一下,准备一下,让他先去大夏。如果他能从大夏借到兵,我们再出兵相助。如果不能借到兵,我们也不用理他。至于巴图,我会派人通知他的。这孩子,梁啸都来了,他怎么也不知道回来看看。” “那大王不接见梁啸吗?他可是为阿留苏报了仇。” “阿留苏的一切都给了他,他还不满足吗?”女王愤愤不平。“我身体不好,你帮我出面接待他吧。” 阿奢那无奈,只得点头应是。 三天后,梁啸婉拒了阿奢那的挽留,起程赶往大夏。 东方朔再一次来到了赤谷城。 得知东方朔来了,猎骄靡很吃惊。因为这一次东方朔不是从山南来的,而是从山北来的。一想到东方朔失踪了那么久,如今又突然出现,猎骄靡心里就有一种强烈的不安。 见面之后,两人热情的寒喧起来,却绝口不提刚刚过去的这个冬天。猎骄靡设宴款待,照例又中途退席,由阿瑞堪接待东方朔。阿瑞堪没有猎骄靡那么深的城府,早就忍耐不住,猎骄靡一离开,她就说道:“先生究竟是什么意思?” 东方朔不解地看着她。 “我派左涂去找你,你为什么避而不见?这个冬天,你究竟在忙什么?为什么你从山北来,你去山北干什么?” 东方朔笑而不语,自已拿起酒壶,一连喝了几大杯。阿瑞堪气鼓鼓地盯着他,一言不。 “先回答你第二个问题吧,这个冬天,我一直在列国周旋,劝说他们向我大汉称臣纳贡。虽然辛苦,却总算有些成绩。车师以东诸国都已经派遣使者和质子东行,快的现在应该已经到了长安,慢的也应该进了河西。” 阿瑞堪柳眉轻锁。这个消息她已经知道,但是东方朔再说一遍,示威的意思更加清晰。 “至于我为什么从山北来,原因就更简单了,我在游说山北列国,希望他们也能向我大汉称臣。” “那你……成功了吗?” “还没有完全成功,但是我相信他们很快就会答应的。”东方朔想了想,又说道:“快的话,半年左右。慢的话,两年左右。” 阿瑞堪不解。“为什么这么说?” “这还不简单吗?如果半年之后,赤谷城被梁啸攻破,这些小国岂有不服之理?万一进展不顺利,两年之后,车师诸国带着我大汉的主力赶到西域,结果自然不言自明。” 阿瑞堪吃惊不已。“汉军主力会来这里?” “你不要紧张,他们来,并不是针对乌孙。说实话,乌孙也不值得我们大动干戈。他们只是追击匈奴残敌而已。阿瑞堪,我实话告诉你吧,我大汉正在筹划对匈奴人的最后一击。这一战结束之后,匈奴人就连漠北都呆不住了,只能西迁。考虑到大宛也是我大汉的属国,我们必须保证他的安全,所以汉军主力会一直追击到此,直到把他们赶到大宛以西,或者……杀个干净。” 阿瑞堪倒吸一口冷气,不由自主的捂住了怦怦乱跳的心口。这个消息太震惊了。汉军要对匈奴动毁灭性的打击,匈奴一旦西迁,乌孙是当其冲。匈奴人有近百万口,就算是残部,也有二三十万,一旦涌入天山,必然对乌孙产生冲击。 阿瑞堪盯着东方朔的眼睛,想从他的眼神中看出真假。她和东方朔相处日久,知道东方朔心机深沉,这些话是真是假,恐怕只有东方朔自己知道。他们要想得到确切的消息,没有半年时间根本做不到。而半年之后,也许梁啸先来了。 “你现在可以回答我第一个问题了吧?” “可以,还是那句话,你能招集多少人,想以什么地方为牧场?” 阿瑞堪语塞。 东方朔歪歪嘴,双手一摊。“你的诚意在哪里?”他剔了剔牙,“呸”的一声吐出一团肉丝。“西域适合生存的地方并不多,你拖延一日,机会便少一分,如果半年之内还做不了决定,不如趁早打消这个念头。等梁啸攻下赤谷城,我只能保你一个人。你也知道,打了胜仗的将士总得要点奖赏,要不然谁肯卖命啊。” 阿瑞堪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像是被扇了一个大耳光。 深夜,阿瑞堪与猎骄靡坐在殿内,相对无语。 东方朔说过的话,他们已经反复分析了几次,最后得出一个让他们很不愿意相信的结论:不光是梁啸对乌孙虎视眈眈,远在长安的汉朝天子更是已经把乌孙当作了盘中餐。如果不是匈奴的残余力量尚未肃清,他也许现在就会兵西域。 猎骄靡感到一阵说不出的疲惫。说到底,乌孙也只能在西域称雄,真正遇到强大的对手时,乌孙根本不堪一击。月氏人来了,灭了乌孙一次。匈奴人来了,乌孙只能臣服。如今把匈奴人打得落花流水的汉人又来了,乌孙能挡得住吗? “梁啸去了哪里?” “我问了,他不肯说。”阿瑞堪想了想,又说道:“我怀疑他可能去了大宛或者月氏,甚至有可能去了大夏,没有兵,他没法强攻赤谷城。” “你觉得他会强攻赤谷城?” 阿瑞堪点点头。“我觉得他会。” “就算大宛、月氏支持他,他也不可能有足够攻击赤谷城的兵力。” “如果加上龟兹、尉犁等国呢?” 猎骄靡的眼角一阵抽搐,脸色有些青。龟兹、尉犁都是大国,如果梁啸把他们全部集结起来,倒是有可能凑足兵力。特别是龟兹,龟兹大将何塞一直和东方朔交好,最近又在谋求和亲。如果能干掉乌孙,龟兹有可能成为西域第一大国。 猎骄靡不得不防。 可是,让他就这样投降,他又不甘心。一兵一卒未见,仅听了东方朔几句空话就投降,那也太儿戏了。万一东方朔是骗人的呢。梁啸要强攻赤谷城,是真是假?大汉天子要出动主力攻击乌孙,是真是假? 全是东方朔一句话。 猎骄靡想了半天,最后做了一个决断。“等他兵临城下再说,真要打不过,再投降不迟。就算是梁啸来了,他也不至于不惜伤亡,一定要赶尽杀绝吧。” 阿瑞堪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点点头。 梁啸越过大山,进入大夏境内。拿出莫苏耶耶的信物后,大夏士卒不敢怠慢,以最快的度将消息送往都城,同时派人护送梁啸前行。很显然,梁啸的威名已经传到大夏,即使他只有百余骑,大夏人也不敢大意,派出一千精骑,以保护为名,行监视之实,生怕梁啸来者不善。 梁啸非常坦然。在西域这么久,他对西域的大形势已经有所了解。大夏曾经是一个强盛的大国,可现在是落架的凤凰不如鸡,被月氏人打得狼狈不堪。这种时候,即使没有莫苏耶耶的关系,大夏人也不会主动挑起事端的,否则汉人和月氏联手,可以轻松灭掉大夏。 向前走了两日,梁啸遇到了赶来迎接的大夏将军弥兰。弥兰年近五十,身材粗壮,说话时中气十足。一看到梁啸,他就点了点头,表示满意。 “我女儿有眼光,你比阿留苏强多了。” 梁啸有些窘。他虽然和莫苏耶耶成了好事,但并没有正式迎娶,弥兰这么说,等于把一件私事公开了。梁啸强自镇静,上前行礼。大夏有希腊遗风,他特意行了一个希腊礼。 果然,弥兰见了,心情大好。“不愧是文明之邦来的勇士,比那些野蛮人强太多了。”说着,还了礼,又指指亚历山大等人。“我可以看看你麾下的勇士吗?” 梁啸慨然应诺。“当然可以。如果将军有兴趣,我们不妨较量一次。说实话,我也想看看大夏驰名天下的重甲骑兵。” 弥兰露出几分尴尬,却还是转身叫出一些骑士,让他们披甲上马,准备比武。梁啸看了一眼,大失所望。不知道是因为穷还是因为气候太热的原因,这些重甲骑兵穿得都比较简陋,所谓的重甲不是破损严重,就是做工粗糙。如果考虑到这些人都是弥兰的近卫骑,是装备最好的重甲骑士,那大夏的骑兵水平实在不敢恭维。 见梁啸失望,弥兰更加不好意思。 “就这么多骑兵?” “不是全部。”弥兰掩饰道:“我只带来了一百骑,还有四百余骑留在大营里。重甲骑士甲胄太重,不太合适长途行军。如果不是担心野蛮人袭击,我一个也不会带。” 梁啸会意。重甲骑士成本高昂,不仅甲胄费钱,战马也费钱,即使是正常行军,一个重甲骑士至少也要带两匹战马。如果不打仗,带着他们确实没什么意思。 “整个大夏现在还有多少这样的重甲骑士?” “不多了,全部加起来也就是两千人左右。”弥兰轻叹一声:“重甲骑太耗钱,上阵的时候又没什么明显的优势,很多人都不愿意再装备重甲骑,我有五百骑已经算多的了,其他人也就是两三百人。” 梁啸笑了。“初次见面,我送弥兰一个礼物吧,也许能让你的重甲骑士重现辉煌。” 弥兰又惊又喜。“什么样的礼物能有如此神力?” 梁啸摆摆手,亚历山大捧来一副马镫,梁啸接过,双手献与弥兰。弥兰拉在手中,大惑不解。梁啸又给亚历山大使了一个眼色。亚历山大下马,将马缰交到弥兰手中。 “将军,请派一个骑士上马,试试此物的神力。” 弥兰将信将疑,却没有让其他骑士上马。他自己翻身跳上战马,亚历山大走过去,帮他调整好马镫系绳的长度,又告诉他骑乘时的要点。弥兰一听就明白了,他轻催战马,奔驰起来。 第613章志同道合 弥兰从年轻起就征战沙场,经验丰富。坐在马背上奔驰了片刻,他就意识到了马镫的意义。 特别是对以白刃冲击为主的重骑兵来说。 大夏沿袭希腊骑兵的战斗方式,骑射一直不是重点。希腊人以步兵方阵驰名天下,也以步兵方阵征战四方,对步兵的运用达到了极致,对骑兵却一直不太重视。并不是希腊人不想展骑兵,而是条件所限。 希腊多山,马匹来源不多,天生就不具备展骑兵的基础。等马其顿人控制希腊,骑兵才进入希腊的军事阵列,而且以北部的野蛮人为主。亚历山大建立了伙伴骑兵,这些贵族子弟才有足够的财力购买马匹,装备武器,也有足够的忠诚,可以确保不会像野蛮人一样朝三暮四。 从那以后,骑兵才成为希腊军的主力,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希腊骑兵喜欢持矛冲锋,一决胜负,而不是骑射进行骚扰。贵族子弟组成的精锐力量要么不出手,出手就是定胜负,谁稀罕做游击啊。 比起骑射的游牧民族,重骑兵更迫切的需要能在马背上坐稳,一旦从马背上摔下去,几乎没有全身而退的可能,非死即残。而重骑兵的短处也很明显,在与月氏人的轻骑兵对抗时,他们追,追不上,战,也没必胜的把握,常常处于下风,渐渐衰落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有了马镫,情况可能完全不同,至少在正面冲撞的时候,重骑兵的优势可以得以挥。 女儿莫苏耶耶说得不错,梁啸是一个传奇般的勇士,他能给大夏带来复兴的机会。一个简单的马镫就解决了重骑兵长久以来的困扰,让人懊悔为什么自己没想到这么简单的方法,简直是化腐朽为神奇。 在马背上,弥兰想了很多,回到梁啸面前时,笑容中的客套成份已经消失,多了几分真诚。 “果然是一个好礼物。”弥兰跳下马,将马缰扔给亚历山大。“我立刻安排人打造五百副,将所有的重骑兵都装备起来。” “那我就提前恭祝将军一展雄风,战无不胜了。” “哈哈,但愿如此。”弥兰亲热地拉着梁啸的手臂。“如果你能帮助我的话,我想这一天也许不会太久。” “只要将军不嫌弃,我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弥兰开心地放声大笑,拉着梁啸上马,并肩则行。两人的年龄虽然差一倍,事实上也有翁婿的身份,可都是战士出身,一见如故。特别是梁啸通晓希腊语,还向莫苏耶耶学过不少礼节,减少了不少交流沟通上的麻烦,也让弥兰倍觉亲切。 弥兰问起了莫苏耶耶的近况,对女儿远嫁葱岭以东非常惋惜。对他来说,这个女儿等于是被阿留苏抢走的,只不过运气好,阿留苏死了,她得了阿留苏的遗产,现在又嫁给了梁啸这样的少年勇士。 弥兰越看梁啸越欢喜,两人谈军事,谈地理,谈历史,天南海北,古往今来,无所顾忌。 从弥兰的讲述中,梁啸也了解到了不少新的情况,特别是有关大夏、月氏以西的塞琉古王朝,甚至还有一些罗马的消息。只不过离得太远,有很多消息都是多年以前的陈年旧事,包括梁啸已经知道的希腊灭亡。更多的消息是与大夏密切相关的,比如塞琉古的安条克七世去年冬天在与帕提亚的战斗中战死,比如大夏人对月氏人的战争连年不利,只能向南展,准备进入天竺等等。 “对天竺的战事顺利吗?” “不太顺利。”弥兰连连摇头。“路途遥远,而且山路多,丛林密,运输不便。天竺的天气又热又湿,将士们很不适合,他们还有象兵,战马闻到那些大象的味道就会乱阵,就算交战,我们的骑兵也挥不了优势。那些大象太大了,简直像一座移动的小城堡,我们的长矛也够不着象背上的人,只能刺大象。可是象皮结实,很难刺穿,就算刺穿了,也只伤不着根本。” 梁啸听着听着,嘴角渐渐露出微笑。这弥兰看似粗豪,实际上该有的心眼儿一点也不少,不等他开口借兵,他就诉起了苦。 梁啸也不着急。他虽然不像东方朔那样智计百出,却也不是有勇无谋之辈,既然敢来借兵,岂能没有一点准备。既然弥兰要诉苦,那就让先诉个痛快吧,谈判并不是以谁说得多、说得早为佳,倾听也未尝不是一种应对。 弥兰说了一通,无非是天竺很难打,大夏兵力不足,已经难以为继,归根到底一句话,要借兵,恐怕不太可能,最多也只是象征性的借一点。 梁啸也不作声,只是听着,不时的应和一两句。直到弥兰不说话,他才说道:“这么说,你们对天竺是进攻,对月氏却是防守,而且防守效果也不怎么理想?” “是的,月氏人兵力雄厚,骑兵又多,我们应付不来。进军天竺,也是迫于无奈。” “那为什么不和月氏讲和,莫苏耶耶嫁给阿留苏,你们和月氏还交战?” 弥兰长叹一声:“阿留苏一直在葱岭以东,这里的战事由女王负责。女王似乎不怎么喜欢莫苏耶耶,和亲之后,他们的攻势反倒更猛了。若非如此,大王也不会将我调到这里来作战。” 梁啸沉吟片刻。“这么说来,征讨天竺就是你们唯一的出路了。” 弥兰一时无言以对。他夸大大夏的危机,本是想在梁啸开口借兵之前埋下伏笔,好让他不至于期望太高。可梁啸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不征讨天竺,大夏就只要亡国一条路了? 面对弥兰的疑问,梁啸不慌不慌。“这么说吧,大夏畏月氏如虎,可是月氏却畏匈奴如虎,而匈奴人又畏我大汉如虎。眼下我大汉国内有些小困难,所以匈奴人还能喘息一阵子。再过几年,我大汉出兵征讨匈奴,匈奴人无处可逃,唯一的出路就是向西。” 弥兰迷惑不解。说大夏的事呢,怎么突然扯到大汉和匈奴了。 梁啸跳下马,在地上画了个草图,把大汉、匈奴以及乌孙、大宛、月氏、大夏的位置一一标注出来。千言万语,不如一图,看到这副示意图,弥兰一下子明白了梁啸的意思,心里咯噔一下。 “怪不得月氏人如此凶猛,原来也是为了避祸。” 梁啸有些意外,感慨于弥兰的联想能力。不过,他没有点破,相比于他告诉弥兰的,弥兰自然更相信他自己分析出来的结果。 “没错,月氏人也是在避祸。”梁啸拍掉手上的尘土。“我觉得你们与其互相残杀,不如讲和,团结起来,一起和匈奴人战斗,这样生存的希望也许更大一些。” 弥兰摸着虬结的胡须,一声不吭。 “月氏在北,大夏在南,如果匈奴人杀来,月氏当其冲。如果能拦住匈奴人,月氏的损失也不小,大夏却可以安然无恙。万一拦不住匈奴人,那月氏恐怕也所剩无几,无法对大夏造成了什么威胁了。” 弥兰点点头。“话虽如此,月氏人愿意结盟吗?” “我想女王会接受的。当初月氏和大宛交战不休,我赶到月氏,也曾经劝得女王与大宛结盟,女王还派了五千骑支援大宛,抗击匈奴人。事实证明,团结起来才有力量。若非如此,匈奴人此刻只怕已经占据大宛了。” 弥兰打量了梁啸片刻。“如果月氏人不肯结盟呢?” “那就先灭了月氏。”梁啸淡淡的说道:“月氏虽强,可是南有大夏,北有大宛,他腹背受敌,又能坚持什么时候?大宛和大夏同源,你们结盟,应该没什么阻碍吧。” “除了月氏,的确没什么阻碍。”弥兰想了想。“你这个建议不错,我和大王商量一下,尽快给你答复。” “那就拜托将军了。”梁啸笑眯眯的说道:“如果能成功,我保证莫苏耶耶和她的孩子将来会有立足之地,衣食无忧。只要有我吃的,就不会缺了她的。” 弥兰看看梁啸,哈哈大笑。 梁啸也笑了。公私两便,弥兰根本拒绝不了这样的诱惑。谈判的技巧千变万化,但归根到底只有一条:威逼利诱。利害,从来都是决定的唯一依据,感情什么的,都要往后让一让。 刘陵收到东方朔的文章,反复思考了很久,最后将文稿送到了窦婴的面前。 窦婴展卷而读,陷入了沉思,眼神中多了几分犹豫,却又有一些火光闪现。 经过大半年的酝酿,很多问题其实已经呼之欲出,但是谁来捅破最后那层纸,又如何捅破,窦婴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办法。看起来参与辩论的人很多,其实还是以儒生为主,写文章,讲道理,没人能比儒生强。史上留下文章著作的,大多有儒学底子。 孔子说:言而无文,行之不远。儒生们对圣人的这句教导领会最深。 窦婴也是儒者,至少曾经是,但是经过那场牢狱之灾后,他已经有所动摇,不再坚定的支持君权至上的大一统理论。但是让他出言反对,他又信心不足。最适合写这个文章的是董仲舒,但董仲舒最近忙于编著通史,一心要续圣人伟业,而且他也不肯自打耳光,所以谁来破局,就成了难题。 东方朔的文章给了他一个机会。 论文采,东方朔是当代文赋大家,即使是司马相如也未必能过他。论见识,在西域游历几年,见识绝对要比这些足迹未出大汉,甚至未出长安的书生强。别的不说,他在文章里引述的希腊、罗马制度就是很多人都不熟悉的,就算是窦婴这样对希腊有所了解的人,理解也没有东方朔深刻。 很显然,东方朔在见识这方面已经走到了很多人的前面,他写的文章,自然也很多人都难以企及的高度。要想反驳他,你至少要有和他相当的见识。 窦婴没有立即给刘陵答复。他将文章抄了几份,私下里送给董仲舒、刘安等人传阅,等了几天,他才带着一份文稿进了宫,求见天子。 天子看完文稿,也惴惴不安。他一眼就看穿了这篇文章的本质,看似针对张汤滥用刑罚,实际上直指法家的要害:以君主之意为法。换句话说,张汤最大的罪名不是枉法,而是揣摩上意。 天子通晓儒法,自然知道这个问题直中要害,而且绝无回避之理。更麻烦的事,这篇文章一下子把他推到了一个两难境地。 如果认可这篇文章的观点,重惩张汤,那以后执法者就不敢像张汤一样揣测上意,按照他的指示判罪,这样一来,天子对法律的支配权就会大大减弱,法律将凌驾于天子之上。 如果不认可这篇文章的观点,维护张汤,那等于告诉天下人,张汤就是承旨断案。那窦婴会怎么想?梁啸会怎么想?不仅如此,以前所有的案件,比如周亚夫案,都会成为朝廷的罪状,哪怕他们的罪再明白不过,天下人也会认为那只是欲加之罪,天子要他们死,他们就只能死。 如此一来,谁还会把律法当回事,大家都来奉承上意吧。 听起来很美,可是细想起来,这却一点也不美。有机会接触到天子的人,会把天子的旨意当成唯一准绳。而那些接触不到天子的人呢?他们会把执法都当成唯一的主宰。换句话说,县令会成为一个县的皇帝,太守会成为一个郡的皇帝,而他则有可能被架空,虚有其表。 他就是再多的精力,也不可能管理整个天下,如果官吏们都不讲规矩,只问上意,最后究竟是谁的上意呢? 更何况,就算他乐见其成,他也不可能正式承认这样的制度正是他需要的。 刹那间,天子对东方朔恨得咬牙切齿。如果东方朔说得委婉一些,他还好有个周旋的余地。现在东方朔无遮无掩的说了出来,让他一点退步也没有。 “梁啸知道这篇文章吗?” “从时间上来看,应该不知道。” “东方朔现在究竟算什么,梁啸的门客?” 窦婴沉默片刻:“梁啸从来不招揽门客,东方朔最多只能算他的朋友。” “同道为朋,同志为友。呵呵,果然是志同道合啊。” 第614章以柔克刚 窦婴应声答道:“若非如此,他们也不会一起去西域。” 天子眉心微蹙。窦婴回答得太快,而且声音有些激亢,明显是有备而来,带着一股气,一股令人不敢轻撄其锋的阳刚之气。 一把年纪了,还像年轻人一样轻佻。天子暗自摇头,却也决定不和窦婴正面对抗。这是关系到朝廷百年大计的大事,他可不想在没有充分考虑的情况下和窦婴先吵一架。 “兹体事大,还是不要急着下结论为好。” 窦婴追问道:“那这篇文章还能不能?” 天子有些急了,反问道:“你说能不能?” “臣以为能,但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天子沉下了脸。“既然你以为能,又何必来问我?若是我以为不能,你又如何?” 窦婴不慌不忙。“若陛下以为能,那自然再好不过。若陛下以为不能,臣想听听陛下的意见,看看是否有臣没有想到的理由,以免一时疏忽,误了陛下的大事。” 天子明白了,窦婴这是找他提前辩论来了。他有些焦躁,来回转了两圈,几次想开口,话到了嘴边,却又觉得说不出口。他当然有他的考虑,但是这些考虑都摆不上台面。他甚至能想得到,他说出一个原因,窦婴就有几个反驳的理由,说不定还会搬出历代先帝做例子,让他无从反对。 窦婴不是张汤,他不会顺着他的意思来,他今天来,就是准备战斗的。 天子突然想起了梁啸。大半年前,梁啸就在这里,决定以死抗争,坚决不入廷尉府。 “呵呵,我明白了。”天子忽然笑了,笑得咬牙切齿。“与梁啸志同道合的人不仅仅是东方朔,还有你魏其侯,对不对?” “没错,臣也与梁啸志同道合。”窦婴说完,离席而起,又拜倒在地。“臣更愿与陛下志同道合。陛下为元,臣等为腹心,梁啸等人为爪牙,天下何事不可为?臣年近六十,不敢奢望再活三十年,可若是苍天垂怜,臣希望能亲眼看到海宴河清,四边平定,我大汉扬威万里,天下一统。” 天子冷冷地看着窦婴,觉得这些话有些刺耳。以前常说这话的人是梁啸,他觉得很正常,现在窦婴也说,他却有些莫名的厌烦,怎么听都觉得这是一个诱饵,一个诱使他步步就范的诱饵。 “我也想。不过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我们还是要实际一点好。你既然觉得可以,那就吧,反正我也拦不住你。”说完,天子起身,拂袖而去,再也没有看窦婴一眼。 窦婴不慌不忙的起身,恭送天子离开,扬声道:“臣遵旨。” 天子听在耳中,胸中平添一股怒气,就像一块石头堵在胸口,不得不,却又不出来。他出了殿,茫然四顾,却不知道去哪里。平时他心烦的时候,要么去椒房殿找陈皇后,要么去找王夫人或其他妃嫔,今天却谁也不想找。陈皇后和窦婴内外相应,肯定会帮着窦婴开脱。王夫人没什么见识,又念着梁啸的情,肯定也会帮着梁啸说话。 找她们都没用。 天子想了片刻,突然心中一动,决定直面最强大的对手,去找刘陵。他转身叫来吾丘寿王等人,让他们陪着,出了宫,走了几步路,径直来到冠军侯府,也不让人通报,直接闯上大堂,才命人传刘陵来见。 得知天子驾临,刘陵却不慌不忙,先派人送上几碟瓜果,一杯美酒,自己梳妆了一番,这才在梁郁的陪同下,不紧不慢地来到堂前,看了桌上纹丝未动的瓜果一眼,未语先笑。 “陛下心里有事。” 天子眼珠一转,故作爽朗。“我能有什么事?正是因为闲着没事,这才来找妹妹聊天。” “陛下如果没事,又怎么会置如此美酒、美食而不顾?人只有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会忘了吃。” 天子正欲反驳,刘陵又笑道:“不过还有一种人,越是心情不好,越是能吃能喝,甚至是暴饮暴食。幸好陛下不是,要不然就可惜了。” 天子带了一肚子怨气而来,本想和刘陵辩论一番,却被刘陵没头没脑的几句玩笑打乱了阵脚,不由自主的跟着刘陵的话题走。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也许我也是那种人,之所以没有吃,正是因为我心情不坏呢。” “如果陛下是那种人,那现在站在我面前的就不可能是英明神武,身手矫健的天子,而是一头又肥又蠢的猪了。”刘陵扬了扬眉,似笑非笑。“陛下恐怕不会愿意做那种人的。” 天子无语。几句话的功夫,他就被刘陵带到了坑里。他摇摇头,一屁股坐下来,拈起一块瓜,正准备往嘴里扔,又有些迟疑。“我是该吃呢,还是不该吃呢?” “当然可以吃,食色性也,只要适度就行。” 天子翻了个白眼,将瓜扔进嘴里,慢慢的嚼着。“妹妹的言辞越来越犀利了,就和梁伯鸣的箭一样,防不胜防啊。” “天天闲着没事,几个女人互相斗嘴,练出来了。”刘陵漫不经心的说道:“陛下政务繁忙,日理万机,做的都是实事,自然没时间来磨炼唇吻。” “妹妹是闲得无事?” “我一个女人家,闲着也就闲着,倒没什么。” 天子一听,心中一动,刘陵话里有话。“若你是男子呢?” “男子若是我这般处境,无非两种情况:一种是暴饮暴食,然后娶几十房姬妾,生几十上百个孩子;一种是无事生非,就自己找点事做。有上进心的做做学问,没上进心的就打家劫舍。” 天子想笑,却没笑出声来。 刘陵说的两种情况都有,中山王刘胜就是前一种,整天没事做就生孩子,现在已经有三十几个儿子。赵王刘彭祖是后一种人,据说在封国里扮强盗玩,打家劫舍。不过,这两种人最多是没了皇家体面,还没什么危险,也算不上什么上进心,真正有上进心的是一心谋朝篡位,想抢他的皇位。 比如淮南王。 与宗室的威胁相比,梁啸、窦婴真不算什么。他们最多是想设置一些条条框框保护自己罢了。 天子嚼着瓜果,若有所思,一时忘了说话。刘陵使了个眼色,梁郁上前行酒。天子端起酒杯,慢慢的饮着,连饮两杯,才注意到行酒之人是个身材高挑的美貌女子,却面生得很,似乎没有见过。 “新买的姬妾?”天子歪了歪嘴。这样的事他经常遇到,最常见的是姊姊阳信长公主,每次去她家,总能看到几个新面孔,只要他喜欢,立刻送上车。 “不是。”刘陵摇摇头。“这是我夫君的义妹,我的小姑,想必天子有所耳闻。” 天子想了想。“梁郁,家人为江都王刘胥所害的那个?” “正是。”刘陵说道:“文姬,你一直想向陛下当面致谢,现在终于有机会了。” 梁郁淡淡一笑,放下酒壶,向天子施礼,却不致谢。刘陵见状,不禁皱眉道:“文姬,你这是怎么了,竟在陛下面前失礼。陛下是万乘之尊,可不是你阿兄那般好说话。” 梁郁还没说话,天子先不乐意了。梁郁生得美还是一方面,更吸引天子的是她的气质。即使是在天子面前,她也淡雅得像一株空谷幽兰,既有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又平静从容,完全不像那些女人,一听说他是天子,要么就热情得过份,要么就紧张得手足无措。 天子一见就喜欢上了,见刘陵责备梁郁,便不由自主的为梁郁开脱,同时也为自己洗清一下。 “妹妹,我这话说得,好像我是喜欢杀人的暴君似的。” “陛下这是说的哪里话,君前失礼,我责备她两句,反倒错了?” “君前是事实,失礼却何从说起?我看她进退有度,落落大方,合礼得很啊。” 刘陵心中暗笑,天子果然是好色之徒,一看到美人就端了起来,装出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不肯露出半点凶恶面目。说到底,和普通男子又有什么区别,还不如梁啸沉稳呢。如果天子处在梁啸当初的处境,他能拒绝她的邀请吗?一想到梁啸,刘陵心中顿时升起一种说不出的自豪。 “好吧,既然陛下说没有失礼,那我就不计较她的礼节了。可是陛下诛杀了刘胥,为她报了杀父之仇,她总该对陛下表示几分谢意吧。” 天子点头。“这倒也是,梁文姬,你倒说说,这是为何?” 梁郁不慌不忙。“陛下杀刘胥是因为刘胥枉法,陛下遵守法度,秉公论罪,并非为妾身循私枉法,妾身又何必谢陛下报仇之恩。妾身向陛下行礼,是敬陛下能守礼法,不师心自用,当得圣王之名。” “圣王?”天子心中畅快,原本皱着的眉头也舒展开来。“这可不敢当。正如你所说,我只做了我该做的,岂能自称圣王。” “陛下,圣人也是人,只不过能自胜而已。老子说,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孔子说,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陛下年未而立,既有如此修为,将来成圣也是意料中的事。” 刘陵撇撇嘴,不以为然。“从心所欲不逾矩,说则容易行则难,一时容易一世难。圣人五百年一出,岂是虚言?你说陛下是明君,我不反对,说他能成圣君,简直是面谀。” “这可不是我说的。”梁郁说了起来。“我不过是听阿兄说过,一时记下了而已。” 刘陵语噎,露出几分尴尬。 天子见了,心中得意,不禁哈哈大笑。“好了,好了,我的确不是圣君,要不然你夫妻不合,我岂不成了有罪之人。妹妹,看来梁伯鸣有些话也没有全对你说啊。” 刘陵有些恼羞成怒。“他不过是随口一说,岂能当真。若是他真觉得陛下能成圣君,又怎么可能只对文姬说,却不对我说?” “这可说不定呢。”天子摇头晃脑,得意洋洋地斜睨着刘陵。“就算成不了圣君,我也不能辜负了伯鸣兄妹的这番期盼,总得做一番事业。妹妹,如果你们两人一定要有一个错,我还是希望你错。” 刘陵眯着眼。“不知陛下说的两人,究竟是哪两人?” 天子大笑,却不回答,来时的一肚子怨气不知不觉中消散了大半。 经过十来天的辩论交锋,梁啸终于说服了大夏君臣,大夏王德米特里接受了弥兰的建议,决定和月久氏讲和,并委托弥兰处理相应事宜。 弥兰随即整顿兵马,准备随梁啸北上月氏,与月氏女王谈判。他准备带上所有的精锐步骑,总共万人左右,却被梁啸拦住了。 梁啸说,从大夏边境到月氏王都监氏城有好几百里,到乌孙更有三千多里,轻骑要走一个月,如果带上步卒,三个月都走不到,沿途消耗的粮草数量也很惊人,不管是自己带还是沿途筹集都是一个大问题。如果把所有的精锐都带走,边境空虚,万一月氏人翻脸,偷袭大夏,岂不麻烦。 梁啸建议精装简行,只带五百重甲骑兵走,步卒留在边境加强戒备。其他的骑兵、步卒都可以从月氏、大宛征集,只有重甲骑兵是其他各国没有的,带上他们就行。 弥兰正中下怀,一口答应。他也没有亲自去,而是派长子多罗斯与梁啸同行。多罗斯年近三十,正当壮年,指挥重骑兵随父征战已有数年,颇有些自负。不过和梁啸交流之后,他自认不如梁啸精通骑战,便主动请缨,要随梁啸出征,长长见识。 梁啸带着多罗斯和五百重甲骑兵,一路急行,再次来到监氏城。 得知梁啸与大夏结盟,并带来了五百重甲骑兵,大夏女王和群臣都很震惊。在现实面前,女王没有勇气与梁啸开战,又不愿意儿子巴图战死沙场,只得命阿奢那和韦苏提各率五千骑兵助战。 梁啸与韦苏提商定,请他越过葱岭,与铁华离、巴图合兵,威胁乌孙以南,自己则带阿奢那、多罗斯赶往大宛。 第615章人心所向 见梁啸不仅带来了月氏援军,还带来了大夏援军,虽然只有区区五百骑,还是让大宛君臣喜出望外。 大宛曾经是大夏的附属国,毋寡、昧蔡等年老之人对大夏还有旧情,此刻看到故国之人,他们自然要热情招待。多罗斯和他麾下的重甲骑士得到了最妥善的安排,如果不是担心吃得太好,体重增加太快影响战斗力,他们估计平均要增肥十斤以上。 趁着这股热乎劲,梁啸向昧蔡提出了一个要求:为大夏重甲骑更换战马。 大夏延承希腊的军事体制,因循守旧,对骑兵的重视不够。他们在与月氏的战斗中之所以连吃败仗,一方面是因为重甲骑兵不适合月氏人的骑射战术,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们失去了河间地这片牧场,战马的供应吃紧,重甲骑兵的战斗力越来越弱。 可是大宛有马,大宛不仅有马,而且有着天下最好的战马。五百匹战马虽然不是一个小数字,可是对于大宛来说,最多只是有点肉疼,还不至于伤筋动骨。 更何况提出建议的是梁啸,而要更换战马的人是大夏将士。 昧蔡稍微犹豫了一下,便一口答应。不过他还是提出了要求:“更换战马可以,其他的恐怕难以承担。” 梁啸用力拍拍昧蔡的肩膀,挑挑眉。“果然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越来越小气了。放心吧,我梁啸从来不为人所难。战马的事,你帮我解决,其他的事,我自己想办法。” 昧蔡被梁啸说中心事,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掩饰了几句。梁啸也不戳破他,当作真的听了。 “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 昧蔡立刻警惕起来。做副王的时候,他可以无条件的配合梁啸,只要能给他带来好处,大宛损失一点没关系。可是眼看着他要成为大宛王了,大宛的损失可就成了他的损失。“什么事?” “我听到一些关于罗马的事,但都是旧消息。我担心罗马人兵临城下的时候,我们才知道最新的消息。” 昧蔡皱着眉头,不太确信。“不会吧,我们和罗马之间还隔着康居和塞琉古呢。” “塞琉古的安条克七世去年冬天战死了,安息人强势崛起。如果他们攻战不休,互相消耗,一旦罗马人杀到,他们能不能挡得住是一个很值得怀疑的问题。至于康居,他们内部也是诸侯林立,互不服气。如果罗马人杀过来,他们不互相残杀就算不错了,还指望他们挡住罗马人?” 昧蔡有些不安。虽然梁啸说的这些事一点迹象也没有,但是他相信梁啸的眼光。 “那该怎么办?” “多派探子,详细了解罗马的情况,有备无患。” 昧蔡点点头。“好,我会安排。” 洛绪丽伏在梁啸胸前,手指从胸口划过,眼波流动。“你和大夏人究竟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帮他们更换战马?” “我和他们是盟友,重甲骑兵将是我对付猎骄靡的杀手锏,他们的战斗力越高,我取胜的希望越大。” “恐怕不是这么简单吧?”洛绪丽向上爬了爬,白晳丰腴的身姿展露无遗。“大夏人的重甲骑兵越来越少,这五百骑可能就是弥兰的所有骑兵,如果没有特别的原因,他会全部交给你?只要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这将是一场恶战,谁也不敢保证这五百骑还能回去多少。” “是啊,正因为如此,我才要想尽一切办法提高他们的战斗力。我不仅要为他们装备最好的战马,还要为他们装备最好的武器。我已经派人去素叶城通知聂壹,让他尽一切可能搜集好铁,为大夏骑兵打造新的甲胄和武器。” “好大一笔礼啊。”洛绪丽的眼神不善起来。“你娶我的时候可没这么多礼,难道莫苏耶耶比我漂亮?” 听到莫苏耶耶的名字,梁啸知道逃不过去了。他伸出双臂,将洛绪丽搂在怀里,想了想。“其实严格说起来,我还没有娶你。” “什么,你想反悔?”洛绪丽跳了起来,粉面生寒,波涛汹涌。 “不是后悔,是惭愧。”梁啸起身,将洛绪丽抱了过来。“你知道吗,我娶阿陵的时候,天子是主婚人,长安的权贵有一半以上来祝贺,那气势,嘿,我都不知道怎么形容。” 洛绪丽的眉毛挑了起来,杀气腾腾,小眼神里还透着委屈。 “她是公主,你也是公主,我总不能委屈了你。”梁啸装作看不到洛绪丽的愤怒,亲了一下洛绪丽的额头。“所以我在想,我应该用什么样的礼节来娶你,才算不亏待你。” 洛绪丽转怒为喜。“真的?” “当然是真的。”梁啸一本正经。“我骗过你吗?” “嘻嘻,那莫苏耶耶是怎么回事?” “你想听吗?” “想听。”洛绪丽又扑了上来。“我要听关于你的一切。” “那好,我就把这几年的事情全部讲给你听。”梁啸将洛绪丽抱上床,嘿嘿一笑。“不过,在此之前,有些事要先做了,免得待会儿你生气,又不让我碰你。” “唉呀……”洛绪丽尖叫起来,笑成一团。 一番云雨过后,洛绪丽已经香汗淋漓,浑身无力,也没了听故事的心情。她偎依在梁啸臂弯里。“其实你娶谁不娶谁,我一点儿也不生气。你是大英雄,大英雄又怎么可能只有一个妻子呢,亚历山大就有十几个妻子。但是我想为小汉尼拔讨一个承诺,我不希望他像迦太基的汉尼拔一样,没有自己的国,最后还被人出卖。” “你放心,我会尽可能地教导他。如果有可能,我会为他建一个国。如果来不及,我让他有本事自己建一个国,怎么样?” “真的?” “当然是真的。” “那好,我要带着他,和你一起去战斗。” 梁啸如梦初醒,翻身坐起。“你早就计划好了吧?” 洛绪丽得意洋洋。“那当然,孙子说的,多算者胜。” 虽然大宛王毋寡舍不得女儿和外孙离开,可是拗不过洛绪丽,只得答应了。为了保护洛绪丽,他将宫里的亚马逊女战士全部武装起来,让她们充当洛绪丽的卫士。 昧蔡的动作也很快,迅调集了五百匹战马交给多罗斯。多罗斯大喜过望。他虽然收了不少礼,但这笔礼绝对是最重的一笔,也是他最想得到的。 一切准备停当,梁啸重新起程。十余日后,他赶到了素叶城。素叶城守克瑞翁与聂壹等汉商出城三十里迎接。就在素叶水旁,克瑞翁设下盛宴,欢迎梁啸一行。 梁啸最关心的还是大夏骑兵的武器。酒过三巡,他把聂壹拉到一侧。 “君侯,你就放心吧。”没等梁啸问,聂壹就明白了,胸脯拍得咚咚响。“布莱恩特虽然好酒好色,可是手艺没话说,最多再等两天,重甲骑的装备就能完成。剩下的,我给君侯备着,随时可以调用。” 梁啸又惊又喜。“这么快?” “那当然。”聂壹笑得合不拢嘴。“有君侯在,别说素叶城,整个大宛都和大汉的一个郡差不多。大宛人虽然也擅长做生意,可是论实力,他们哪里是我汉商的对手。不管什么东西,只要大宛有,我们都能给君侯买到。” “辛苦,辛苦。” “有钱赚,不辛苦。”聂壹瞅瞅四周,压低声音说道:“君侯,什么时候向西啊?现在丝绸西行,还要被康居人盘剥一层,如果你能像控制大宛一样控制康居,我们还能赚得更多。君侯,我们都准备好了,足够一万骑用两年的辎重装备,君侯随时可以调用。” 梁啸哭笑不得,却也明白了为什么聂壹的反应这么快,原来他们早就囤好了货。 “先等我搞定乌孙再说。” “那好,我就等君侯的好消息了。”聂壹举起杯,和梁啸轻轻一碰,一饮而尽。 五百副崭新的甲胄,五百套长刀、长矛,五百套马具,整整齐齐地摆在多罗斯的面前。 还有聂壹等汉商云淡风轻,若无其事的脸。 多罗斯乐疯了。落架的凤凰不如鸡,大夏已经没落了很久,也就剩一个空架子。即使这五百重甲骑兵都是由贵族子弟担任,装备算得上精良,可是和眼前这些装备比起来,他们比叫花子也好不到哪儿去。 “这是……给我的?” “当然是给你的。”梁啸笑道:“我又没有其他的重甲骑兵。” “这怎么好意思,这怎么好意思。”多罗斯说着,却迫不及待的走上去,抱起一具甲胄,再也不肯松手。看他那架势,谁想和他抢,估计得打一架才行。 梁啸笑了,给聂壹使了个眼色。聂壹取身,命人搬来一只大箱子,摆在多罗斯面前。多罗斯连连摇手。“不不不,这些礼物已经让我受之有愧了,我怎么能再接受其他的礼物。” 聂壹也不说话,打开木箱,露出一具甲胄和一副战刀。式样与普通甲胄并无太大的区别,但是装饰华美,头盔上不仅雕刻了精美的纹饰,还镶嵌了不少玉石,战刀的刀鞘更是镶满的宝石,阳光一照,流光溢彩,晃得人睁不开眼。 大夏没落了,多罗斯依然是贵族,一看到如此奢华的甲胄和武器,所有的矜持全部付诸东流。他看看聂壹,又看看梁啸,只是傻笑,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多罗斯,穿戴起来,看看合不合身。” “好,好。”多罗斯连声答应,就在众人面前解甲,换装。果然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多罗斯原本也就是个中人,可是穿上这身新甲胄,配上新战刀,顿时威风凛凛,如天神下凡,让人不敢仰视。 就在众人七嘴八舌的赞颂中,多罗斯拜倒在梁啸面前,那些重甲骑士见状,也跟着齐唰唰的拜倒。 “我,多罗斯,与麾下将士,在此向众神之王宙斯起誓,愿随君侯出生入死,征战万里。君侯将旗所指,我等必一往无前,绝不后退。违誓者,必永受神鹰啄体之苦,不受众神护佑。” 骑士们也庄严宣誓,一时间声如洪钟,气势惊人。 聂壹等人相视而笑,当初梁啸第一次来素叶城,凭借招募的安德鲁等四十余老战士,第一次在素叶城扬起汉军战旗,立下了赫赫战功。如今有了这五百重甲骑士,梁啸又得立多大的功劳? 搞定了乌孙这个最大的对手,汉人可以从长安走到贵山城,说不定还能走得更远,一直走到罗马城。 想想都让人激动啊。 六月底,梁啸赶到山口,与煎靡和老安德鲁合兵一处。 久别重逢,兴奋、欢喜自在不言中。 几年时间,老安德鲁已经成为大宛的正式将领,年纪渐长,他不再亲自上阵搏杀,成了煎靡的副将,与煎靡相处和睦。他麾下的老兵有的回了家乡,有的还留在军中,担任教官、后勤一类的工作,算是有一口饭吃。 看到帕里斯、亚历山大等人成长起来,成为真正的勇士,又听他们讲述随梁啸征战中立下的赫赫战功,老兵们又开心又羡慕。年轻人成长起来,正说明他们老了。英雄迟暮总是一个让人伤感的事。 希腊人兴奋于家人重逢的同时,梁啸也得到了一个消息,马戎已经勘察了天山北部的一些河谷,确认那里就是乌孙人的粮仓。 梁啸大喜,连忙问道:“究竟在哪里?” 煎靡不好意思的摇摇头。“说起来,我也很惭愧。其实那片河谷离我们并不远,翻过前面那座山,再往东走两百多里,就可以现那片河谷。” 梁啸顺着煎靡的手指,看向南边天际的山峰,沉思片刻,嘴角露出会心的微笑。他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了,他也知道马戎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知道东方朔在打什么主意。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猎骄靡的软肋就在煎靡的眼前,但煎靡却从来没想过去找。如果不猎骄靡这些年一直没有积聚足够的实力,恐怕他早就顺着河谷西行,奔回乌孙故地,并反攻大宛了。 那片河谷后世有个地名:伊犁河谷。 还有一个别名:中亚湿岛。 第616章无赖面孔 可以说,这是天山南北最富饶的一块河谷,也是乌孙能够成为天山一带最强大国的根基所在。这片河谷有个特点:开口向西,东侧全是山。由东而来的人沿着山的北麓西行,直抵山口,根本不知道一山之隔就有一片丰饶的绿洲。 可是从西来,却很容易发现这片河谷。只不过沿着这河谷东行,他们必然会进入乌孙。如果乌孙人不让他们通过,他们就只有重新翻越大山,或者干脆就是死路一条。对于商人来说,这当然不是什么好的选择,久而久之,他们就会淡忘这片河谷,不愿徒劳无功。 几百里的路毕竟不是几十里的路。 人都有惰性,发现了一条路之后,探险的欲望就会大大削弱,不会再用心去探寻新路,也就可能对近在眼前的路视而不见。如果有人故意隐瞒、阻挠,那就更不想去探个究竟了。他当年西行是这么走的,聂壹、郭禹等人也是这么走的,他们来往于这条丝路几十年,同样没有意识到这片河谷的存在。 梁啸兴奋不已,决定立刻出发。 煎靡又兴奋又担心。“君侯刚刚到此,不休息几天吗?如果遇到乌孙人,发生战事,会不会遇到危险?” 梁啸哈哈大笑,伸手一指阿奢那和多罗斯。“你问问他们,是愿意在这儿多休息几天,还是愿意和乌孙人战斗。” 阿奢那耸耸肩。“煎靡将军,你的热情我们已经感受到了。不过嘛,这儿的伙食和监氏城、贵山城比起来可差远了,就连素叶城的条件都比这儿好。我想,你也不容易,我们还是去吃猎骄靡吧。” 多罗斯说道:“没错,我大夏甲骑刚刚换了装备,正打算实战体验一下,这儿闲着,我怕他们会发胖,到时候骑不得马,哈哈哈……” 煎靡也笑了。“既然如此,那我就不留你们了。君侯,带上我吧,这几年,我一直等着你回西域,好有个机会与你一起作战。” “我怎么会忘记你。”梁啸拍拍煎靡的肩膀。“大宛是我的第二故乡,你就是我的好兄弟。这些年,你帮我照顾老安德鲁他们,我感激不尽。这次攻击乌孙,你也将是我的左膀右臂。” 煎靡大喜,躬身施礼。 见梁啸只言片语之间就将以骄傲著称的少壮派将领煎靡说得热血沸腾,洛绪丽兴奋不已,她掐着梁羽的小脸蛋,轻轻地摇着。“我的小汉尼拔啊,你快看看你父亲的威风,长大以后,你要像他一样才行。” 小梁羽仿佛听懂了,握着粉嘟嘟的小拳头,嗷嗷地叫了起来。 梁啸将大宛步卒留给老安德鲁,让他驻守山口,自己则带着大宛、月氏、大夏三国骑兵,总共八千余骑,急速西行。他本可以翻越大山,但是考虑到地形不熟悉,骑兵也不擅长爬山,他选择了迂回前进。 五天后,梁啸和多罗斯出现在河谷地。 看着眼前这一片绿油油的山谷,看着如云朵般点缀在草原上的羊群,看着那些一脸惊讶的乌孙人,听着那呜呜报警的号角声,梁啸心情大好。 乌孙人没有预料到他的到来,东方朔功不可没。 让这样的人做苏秦太浪费了。苏秦就是一个说客,他哪里有东方朔这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本事。能将猎骄靡这样的枭雄玩弄于鼓掌之上,苏秦做不到,只有东方朔能做得到。 梁啸二话不说,下令月氏人出击。 阿奢那接到命令,吹响号角,两千月氏骑兵跳上战马,从战阵两侧飞驰而出。经过梁啸身侧的时候,他们踩着马镫站了起来,舞动手中的战刀、长矛,发出兴奋的呼嗬声,与急促的马蹄声混在一起,奏响了冲锋的号角。 多罗斯有些遗憾。“首战打的是气势,应该用我们大夏重骑。” 梁啸笑笑。“杀鸡焉用牛刀。大夏重甲骑是杀手锏,我要留着宰猎骄靡这头蠢牛。” “那我们可说定了。”多罗斯立刻咬住。“与猎骄靡对阵的时候,可一定要用我大夏甲骑。” “没问题。”梁啸瞅瞅多罗斯。“不过,你要保证全身而退。我可不希望看到莫苏耶耶的时候,她恨我害死了她的长兄。你自己可能不清楚,你现在就是一只孔雀,显眼得很啊。” “放心,绝对不会。”多罗斯用力拍着胸口。“有了大宛战马,有了这新式武器和甲胄,我觉得甲骑的战力提高了一倍不止。不论遇到多强的对手,我都有信心击败他。” “战马和甲胄、武器当然很重要,但意志更重要。毕竟你们不动则已,一动则需要面对数倍甚至数十倍的对手。如果没有强大的必胜信念,你们很难发挥自己的战力。” 多罗斯点点头。“我知道,我会抓紧训练的。” 梁啸没有再说。他之所以这么啰嗦是有原因的。大夏甲骑曾经辉煌过,但是辉煌属于过来,现在已经没落了。在心理上,他们并不具备优势,别说亚历山大等人,就算是他征发的南山杂胡骑也要比他们强一些。如果不加强训练,用严厉的军纪约束他们,一旦遇到强劲的对手,他们很容易崩溃,那他的投资就全扔水里了。 说话间,月氏骑兵已经与乌孙人接战。月氏人虽然远道而来,但乌孙人根本没有防备,突然看到这么多敌人,特别是看到月氏人的战旗,还没接战就已经心慌了。 战斗迅速分出了胜负,月氏人乘胜追击,斩首数百。 阿奢那很兴奋,提议全速追击。 梁啸拒绝了,他反而放慢了速度,以一种缓慢而坚决的速度向前推进,每天行程不超过五十里。对于全部配备双马甚至三马的骑兵来说,这简直是龟速。 可是,梁啸的斥候却派出很远。他让大宛轻骑做斥候,最远的一直到河谷的最东端。 阿奢那等人不理解。可是两天后,还在河谷一带勘察的马戎接到消息,赶到梁啸的大营,拿出了地图,他们都明白了。 河谷很长,但是通往乌孙的道路却不远。通往赤谷城的山路出口在河谷中部偏西,也正因为如此,乌孙人才能完全掌握这片河谷,因为河谷的东部是大山,只需要少量的兵力就可以掌控。梁啸从西而来,仅仅两天时间就扼住了猎骄靡的七寸,堵住了他进出河谷的通道。 梁啸在伊犁河畔的一片草原上立下大营,等待猎骄靡前来交战,然后派出大宛骑兵四处扫荡,清剿河谷内的乌孙残兵,并征发粮草、牛羊备用。面对煎靡率领的大宛骑兵,那些零散的乌孙人根本不是对手,被打得落花流水。 不过几日功夫,伊犁河谷就落入梁啸之手。 猎骄靡背着手,俯视着灿若云霞的赤色山谷,看着坚固的城墙和险峻的山道,又看看身边的东方朔。“东方朔先生,你觉得赤谷城的防务怎么样?” 东方朔哈哈一笑。“你知道我们汉人有句话吗?” “什么话?” “画地为牢。” “什么意思?” “画地为牢,坐守孤城,看似坚不可摧,其实穷途末路。昆莫,其实你自己也清楚不是梁啸对手,根本不敢面对他,所以一心加强防备,用了整整一年时间来修整赤谷城,对不对?” 猎骄靡笑而不语。东方朔今天的语气与以往不同,正说明他已经没有自信了。细细想来,这段时间真被东方朔吓得不轻。正如东方朔所说,他这一年多的时间一直在加强赤谷城的防务,几乎没有一天能睡得安稳。 “未战先怯,就算赤谷城再坚固十倍,你也挡不住梁啸的。”东方朔笑着摆摆手。“好啦,再过个把月又要封山了,我也要出山了。你有什么话要我带给梁啸吗?” “先生要走了?”猎骄靡眉毛微挑,带着几分戏谑。“我其实也没什么话要对梁啸说,不过既然先生开了口,那就请先生转告他,我会在赤谷城等他。只要他能击败我,我就向你们汉朝称臣纳贡。” “好,我一定带到。”东方朔转身正准备走,一个卫士奔了上来,气喘吁吁,汗流满面。东方朔目光一闪,停住了脚步。猎骄靡心里咯噔一下,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卫士走到猎骄靡面前,低声说道:“昆莫,梁啸出现在伊犁河谷。” “什么?”猎骄靡的脑子像是被人猛敲了一记,眼前直冒金星。“你再说一遍。” “梁啸出现在伊犁河谷。除了他之外,还有大宛人、月氏人,另外……”卫士咽了口唾沫。“还有大夏的骑兵。” 猎骄靡觉得胸口一阵刺痛,浑身的力气都被人抽空了。他向后退了两步,靠在栏杆上。如果不是栏杆够高,他险些一头翻过去。他把目光转向东方朔,咬牙切齿。 “你……你们……” 东方朔早就听得清楚,心中狂喜。梁啸终于回来了,不仅带来了大宛人、月氏人,还带来了大夏人,可见他这一路非常顺利。至于兵力多少已经不重要了。如果没有一定的把握,梁啸不会轻易来挑衅猎骄靡。 更重要的是,梁啸一击命中,戳中了猎骄靡的软肋,也抢到了主动权。猎骄靡一年多的准备落空了,他要么主动出击,与梁啸正面对决,要么困守孤城,坐以待毙。 等了几个月,终于达成了预先的计划,现在坐等收网了。 “我们怎么了?” 猎骄靡暴怒起来。“你们怎么能抢我的粮仓!” “什么粮仓?”东方朔一脸懵然。“乌孙国不就是赤谷城吗,难道还有其他的地方?” 猎骄靡瞪着东方朔,说不出话来,也不想说了。他又不笨,岂能不知东方朔的险恶用心。什么梁啸攻无不克,什么梁啸能雪地行军,都是吓唬人的话,目的就是让他把注意力集中在赤谷城,无暇顾及其他。 让他不解的是,汉人怎么会知道伊犁河谷?这片河谷被乌孙人完全控制至少有三十年了,除了乌孙人之外,几乎没有人能够进入这片河谷。梁啸是怎么知道的? 对猎骄靡的震惊,东方朔表示理解,但更多的是得意。猎骄靡以为那片河谷很隐蔽,一直藏得好好的,提都不提一句,现在突然被梁啸占据,震惊是情理之中的事。事实上,如果不是梁啸一直强调要情报先行,派人测绘地形,绘制地图,他也不可能找到这片河谷。 李当户在交河城住了这么久,他本人还从伊犁河谷东缘经过,都没有想过要派人调查那片河谷。距离远是一方面,乌孙人的刻意隐瞒是一方面,意识上的疏忽和懒惰才是根本原因。在这一点上,即使是他,也没有梁啸那样强烈的意识。 看似出人意料,实则是无数辛苦积累而成。 东方朔背靠栏杆,面对猎骄靡,晃着腿,轻松自如。 梁铭不动声色地靠了过来,只要猎骄靡有任何不良企图,他就抢先出手,先解决了猎骄靡再说。 猎骄靡两眼喷火,面色铁青,恨不得把东方朔推下去摔死。可是他又不敢。他的七寸被梁啸扼住,在击败梁啸之前,对东方朔下手只会激怒梁啸。而看到梁铭的戒备,他也没什么把握。 猎骄靡深吸两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先生,那片河谷是我乌孙的牧场,你们不能就这样进来。” “他已经来了,你能怎么样?” 猎骄靡一口气噎住。他瞪着东方朔,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东方朔给他的印象就是能说会道,巧舌如簧,所以他也准备了一堆道理,万万没想到东方朔却换了一副无赖面孔。 我就占了,你能怎么样? 见猎骄靡哑口无言,东方朔笑了,上前搂着猎骄靡的肩膀,亲热的说道:“这样吧,我给你出个主意。要么,你派人求和,把他骗到赤谷城来,然后咔嚓一刀,把他干掉。要么,你带领大军出谷,与他决一死战。他从那么远来,兵力应该有限。乌孙少了不能少,至少有五万大军吧,你还怕他?” 猎骄靡心头一动,突然想起一件事。他刚才一听梁啸的名字就慌了,却忘了问一声他有多少人马。 我真是被梁啸吓破了胆啊。猎骄靡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第617章塞人少年 伊犁河谷是乌孙的根基,失去这片丰饶的河谷,乌孙虽不至于立刻灭亡,却也等于被割去了一块最肥的肉。如果不夺回来,乌孙将渐渐衰落,失血而死,到时候就算梁啸不来攻打,乌孙也会沦落为一个小国。 指望梁啸自己走是不太现实的,东方朔都露出了无赖本色,谈判自然也就成了一句屁话。更何况乌孙人也不相信什么谈判,他们更愿意相信武力。 猎骄靡把情况通报给乌孙群臣,乌孙人立刻炸了锅,除了一小部分人表示悲观之外,绝大多数人都要求与梁啸一战,趁他立足未稳,先下手为强,并提议先杀了东方朔这个混蛋,砍下他的脑袋祭旗。 猎骄靡没那么莽撞。他虽然也急于夺回河谷,但是他不同意杀东方朔,他只是将东方朔软禁起来,不再让他自由活动。与此同时,他下令调集大军准备作战,并派人紧急赶往河谷打探消息。 在宣战之前,他要搞清楚梁啸究竟有多少人。 东方朔很坦然,他只提了一个要求:让我住舒服点。 猎骄靡答应了他。在胜负未分之前,他也不愿意和东方朔撕破脸皮。如果战败,他还要靠东方朔说情,即使战胜了梁啸,他也希望和东方朔继续做朋友。不管怎么说,东方朔的才学和计谋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虽然东方朔欺骗了他,他却依然敬佩东方朔。 安排完了一切,猎骄靡来到东方朔的房间。东方朔正在喝酒,看到猎骄靡进屋,他热情的招呼道:“昆莫,快来,快来。一个人喝酒真没意思,要有人陪着才有趣。” 猎骄靡哭笑不得。“你还有心情喝酒?也许再过几天,我就会杀了你。” “不会的。”东方朔胸有成竹。“不管胜负,你都不会杀我。否则的话,你应该现在就杀了我。” “为什么?”猎骄靡说着,还是坐在东方朔对面,端起了酒杯。 “像我这么有才的人,你到哪儿找第二个去?”东方朔咧嘴乐了。“难道你不想让我做你的国相?” 猎骄靡歪了歪嘴,笑而不语,过了片刻。“那么……你会答应吗?” “如果你能击败梁啸,我就答应。不过,我觉得你一点机会也没有,所以想了也是白想。” “为什么我一点机会也没有。你自己也说过,梁啸远道而来,兵力有限,而且不能久战……”猎骄靡说了一半,又觉得无趣。梁啸都占领伊犁河谷了,还有什么不能久战的。他还来得真是时候啊,正是收获的季节,如今牛羊都肥了,马也壮了,耕种的土地也该收获了,他正好赶到。 猎骄靡想起来了,东方朔春天来的时候,还特意跟他提过梁啸在于阗等地推广的汉人耕种方法。他为此还派人去取经,然后在伊犁河谷试验。现在看来,东方朔根本就是给他下套,让他多种粮食,好让梁啸来收获。 一想到这些耕种经验,猎骄靡心里又是一紧。天山以南平静得太紧了,他几乎忘了于阗、扜弥、精绝等国已经联成一片,实力大增,而铁华离等月氏人也在莎车、疏勒一带虎视眈眈。 猎骄靡的后背涌出一层冷汗,粘乎乎的,非常难受。 梁啸、东方朔一个用刀,一个用嘴,在天山南北布下了天罗地网,把乌孙人堵在了山里。 猎骄靡看着东方朔,嘴里发苦,没有一点喝酒的欲望。 “是不是觉得一点指望也没有?”东方朔眉开眼笑。“其实这就和下棋一样,一步错,步步错,如今胜负已定,你再挣扎也没用。依我看,趁着实力还没有受损,趁早投降才是明智之举,也算帮我一个忙。等你被梁啸击败,这个功劳就不全是我的啦,至少要分他一大半。” 猎骄靡嘴角抽摔了片刻,随即又笑了起来。 “我不会再上你当了。你越是说得信心满满,越说明你没把握。况且我乌孙立国不容易,绝不可能不战而降。” “那好吧,我言尽于此,你也尽力而为。要战嘛,就得全力以赴。机会可就一次,梁啸盯上你很久了,他如果有机会,绝对不会放过你。你就等着和天狼一样吧,只是不知道到时候他会给你立什么碑。” 猎骄靡心中不安,脸上却强作镇定,也不接东方朔的话,只是一杯接一杯的喝酒。 东方朔胜劵在握,谈笑风生。 伊犁河谷可能是西域最美的地方,而七八月则是伊犁河谷最美的季节。绿草如茵,深绿、浅绿,有的斑驳相接,有的浑然难辨,一直沿伸到山坡上,与墨绿的树林连成一片。牛羊和马儿在草地上自由的游荡,牧人们摇着鞭子,吟唱着自已的歌谣。 梁啸抱着儿子,和洛绪丽并肩而行,几个亚马逊女战士骑着马,远远的跟着,看似松散,实则警惕十足。毕竟几天前,这里还是乌孙人的领地,乌孙人的零星反击一直没有停止。 不过,梁啸显然很从容,他和洛绪丽信马由缰,轻声谈笑,根本没有一点紧张的意思。 河谷间河流纵横,虽然是秋季,雪山融水却使得河流的水量依然充沛,深的地方能没过头顶,浅的地方却刚刚没过马蹄。一黑一白两匹大宛马踢出一串串水花,给宁静的草原带来了一丝喧闹。 “真美,比贵山城还要美。”洛绪丽张开双臂,笑靥如花。 “那就留在这里,不走了。” “可以吗?”洛绪丽惊喜不已。 “当然可以。”梁啸环顾四周,仿佛君王巡视自己的领地。“从现在开始,这里就是我们的了。” “怪不得你要严明军纪,不准他们骚扰牧民,原来你已经把这里当成了我们的家。” “那当然。”梁啸笑了。“整个西域都找不出比这里更好的牧场。有了这片牧场,乌孙才能成为强国。现在我们抢了这片牧场,他就什么也不是了。洛绪丽,别回大宛了,留在这里陪我,好不好?” 洛绪丽眼珠一转。“我可以留在这里不回大宛,你能留在这里不回大汉吗?” 梁啸的笑容渐渐淡了,不由轻叹一声。他已经听马戎说了,东方朔写了一篇文章,让人带回了长安。他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内容,但考虑到东方朔那唯恐天下不乱的禀性,恐怕不会是报平安的家书。 “我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去。长安,现在还不知道闹成什么样子了呢。” “怎么了,你们的皇帝又想害你?”洛绪丽歪着脑袋,吐了吐舌头。“那就别回去了,把陵公主也带到这儿来。你放心,我不会和她吵架的。我是主人,她是客人嘛,我们大宛人最好客了。” 梁啸瞅了洛绪丽一眼,笑而不语。 “站住!”一名亚马逊女战士突然厉声喝道,纵马从梁啸身边冲过,马蹄溅起的水花都溅到了梁啸的脸上。梁啸抬头一看,见一个年约七八岁的牧羊少年骑着一匹小马,手里拿着小弓,正策马而来,看到亚马逊女战士冲上来,不禁吃了一惊,连忙勒住了坐骑。 梁啸耳中响起一串声音,突然转身,抬手就是一箭。 一只背上长有棕黑色斑点的斑猫应声中箭,一头载倒在地。 “你……”牧羊少年惊叫道:“你是大汉来的箭神侯吗?” “箭神侯?”梁啸很诧异,我什么时候有了这个绰号?“我是大汉来的梁啸,不过我是冠军侯,不是什么箭神侯。” “没错,没错,就是你。”牧羊少年又惊又喜,纵马又想冲过来,却被女战士拦住。他愣了片刻,恍然大悟,翻身下马,又扔了小弓,手忙脚乱的解开袍子,脱掉靴子,以示自己没有武器。 梁啸见了,忍不住笑出声来。看来他在这里的名声不太好,牧民们都不敢接近他,这个牧人少年倒是难得的例外。他摆摆手,示意亚马逊女战士放行。牧人少年奔到他的面前,拽住他的马缰,仰着脸。 “箭神侯,你教我射箭,好不好?” “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可以教你射箭?” “我当然知道,我们所有人都知道你是大汉来的箭神,不管是天上的鹰,水里的鱼,草原上的狼,都逃不过你的箭,就连我们部落里最好的箭手都不及你的一半,成为你的侍卫,是他们最大的梦想。” “是吗,那你呢?” “我想跟你学射箭,以后跟着你打仗。” “哈哈哈……”梁啸大笑,弯腰摸摸少年的头。“那好,你总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吧?” “我原本叫塞巴斯,现在我给自己取了一个汉名,叫随梁。箭神,我想跟着你,你收下我吧。” 梁啸哭笑不得。这什么破名字,知道的是跟随我梁啸,不知道是还以为跟着老娘呢。不过,他什么也没说,指了指远处的小马。“我给你三枝箭,你出去跑一圈,如果能射中一只斑猫,我就收你。” “好!”塞巴斯大喜,随即又苦了脸。“不好。” “为何?” “斑猫抓老鼠,是草原的保护神,我阿妈不让我射斑猫。箭神,我射一只老鼠行不行?” 梁啸看看刚刚被自己一箭射死的斑猫,不禁有些汗颜。他点点头。“好,你射老鼠也行,不过这难度更大,你自己要小心。” “没问题。”塞巴斯大喜,捡起自己的小弓,飞身上马,飞奔而去。 洛绪丽一直在看着,见塞巴斯走远了,才说道:“如果他射中了老鼠,你真的收他?” “为什么不收?”梁啸看着远处的塞巴斯,反问道:“如果这么小的年纪就能用三枝箭射中一只老鼠,这孩子就有射箭的天赋,我找都找不到呢。”他摸摸儿子小梁羽的脑袋。“培养出来,将来做我儿子的伙伴,陪他一起征战天下,多好。” 洛绪丽笑了,连连点头。梁啸越想越开心,心中萌发了一个计划。即使塞巴斯没能射到老鼠,他也要收拢一批少年,借此来与这里的牧民改善一下关系。既然把这里当成了家,就要好好的经营一下,不能总是箭拔弩张,如临大敌。 梁啸来得突然,乌孙人几乎没有防备,正在河谷中放牧的牧民几乎无一漏网,全部被梁啸控制住。 梁啸命人将青壮集中看守,其他人照常生活。如果有人想反抗,被关押的亲人就会被斩首。如果他们听话,每隔几天,梁啸会允许他们探视一次,送些衣物。 乌孙人开始很紧张,但是过了几天,他们就平静下来。梁啸除了征收必要的军备物资之外,军纪控制得极严,不准任何人骚扰这些牧民。他只有八千多人,又自带了足够的战马,真正需要这些牧民提供的其实就是人马的饮食,其他的需要非常有限,甚至比要交给猎骄靡的数量还要少一些。 这片河谷地归乌孙人控制,但实际上并不全是乌孙人,有不少人是塞种。他们对乌孙的感情也有限,猎骄靡除了征兵、盘剥他们之外,对他们也没什么利益可言。如今梁啸来了,他们不过是换了一个剥削者,没什么区别。 比较起来,梁啸比猎骄靡还略显仁慈一些。 当然也有死忠猎骄靡的,不过这些人一旦露出马脚,就被清除了。不论是汉人还是南山羌人,或者大宛人、月氏人、大夏人,都没有一个省油的灯,千里迢迢来打仗,要的就是爽快,被梁啸的军纪约束那是没办法,有人撞到刀上来,岂有不收拾的道理。 仅仅几天时间,又有数百乌孙人被杀,他们的家人、牲畜都成了战利品。伊犁河谷虽然算不上血流成河,血腥味也的确很重。 梁啸知道这些事,但是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方面是宁杀错,不放过,他可不希望在与猎骄靡交战的时候背后出现敌人。另一方面,他也需要让这些牧人知道月氏人、大夏人都不是什么好人,将来更容易接受汉人的统治。这么好的河谷地,他可不愿意轻易的交给别人,必须控制在汉人手中。 如今杀也杀得差不多了,该怀柔了,借着塞巴斯拜师的机会,收拢一批塞人少年做侍卫,既可以拉近与塞人的关系,又多了一批人质,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第618章引而不发 达坂城,李当户接过信使递过来的木片,看了一眼上面的刻画,露出些许诧异。 信使很紧张,他是塞人,梁啸来到伊犁河谷之后,他投降了梁啸。因为表现好,又熟悉地形,得到了送信的任务。梁啸说,这封信送到位,李都尉会有赏。如果出了差错,会死人。 死什么人?当然是他的家人。所以此刻看到李当户的这种表情,他非常不安。 李当户笑了,摆摆手,有人拿过一匹素帛来,递给信使。“这是都尉赏你的。” 信使如释重负,紧紧地抱着素帛,乐得合不拢嘴。汉人的丝帛精美,但是他们这些普通的牧民用不起,也买不到,能得到这样的赏赐,比赏他一笔钱还好。 李当户转身进了屋,站在地图前看了半晌,这才缓缓点头。 梁啸给他的消息很简单,只是一个符号。这是符号代表什么,只有他和梁啸两个人明白,但是和他最初的设想不同。梁啸找到了乌孙人的粮仓,并且占据了这片粮仓,一场大战迫在眉睫,但梁啸却没有要求他尽快赶去支援,而是要求他扼守达坂城,留神天山以北的匈奴人。 匈奴人?草原上的匈奴人当然要防,可是匈奴人在接连遭受汉军主力重创之后,就算能集结起来,驰援乌孙,又能有什么人马。相比之下,难道不是驰援梁啸,合力击杀猎骄靡更重要吗? 李当户不太理解梁啸的用意,但是他接受了命令。梁啸既然把他留在车师,他就守好车师。梁啸让他防备匈奴人,他就不让匈奴人穿过他的驻地。 李当户随即调整了部署,加强达坂城、车师城的防务,并派出斥候深入山北的大漠,留意匈奴人的一举一动。并将梁啸的命令及时传达给在蒲类的李舒昀和敦煌的郭文斌,让他们做好接应的准备,随时起攻击,牵制匈奴人。 随着一道道命令出,从敦煌到达坂城,天山南北的各部落都开始集结,大战一触即。 猎骄靡伏在一块巨岩后面,俯视着远处的山谷,心里像是被刀割一般痛不可当。 这一片丰饶的河谷是他最重要的牧场,如今却被汉人施诡计夺了去。如果不能及时夺回来,他势必渐渐衰弱,实力大减,最后任人宰割。 他集结了四万大军,却迟迟没有出击。虽然经过半个多月的反复侦察,他已经肯定梁啸的总兵力不会过一万人,却还是有些不安。他反复回忆梁啸以往的战绩,越想越觉得这是一个陷阱。 虽然他想不到真正的危险在哪儿。 此时此刻,他迫切地想得到一只千里眼。据说汉军将领都有这种神器,能让他看到很远的地方。他多方搜求,但一无所获。此刻,他只能用肉眼观察山谷中的情况,总觉得像隔了一重浓厚,看得不够清楚。 他是乌孙昆莫,不可能抵近观察,这种危险性极高的任务只能由斥候完成。而听斥候报告终究不如自己亲眼看到的情况来得真切。面对梁啸这个对手,猎骄靡希望看得越真切越好,他想现更多的细节来验证自己的判断,但结果总是差那么一点。 他几乎逼疯了斥候,也几乎逼疯了自己。 猎骄靡极力眯起眼睛,打量着远处正在奔驰的一群人。这些人不多,也就是百十人左右,正在一条浅浅的河流旁练习骑射。猎骄靡总觉得有些不对劲。隔着这么远,他看不清楚,只是觉得这些骑兵的战术很稚嫩,和他预计中的精锐有相当远的距离。 有马蹄声响起,一个斥候跑了回来。“昆莫,那是一群孩子。” “孩子?”猎骄靡恍然大悟的同时又增加新的疑惑。“什么样的孩子?” “塞人,全是塞人少年,大的十岁左右,小的只有五六岁,刚刚会骑马。” 猎骄靡心头一紧。塞人是伊犁河谷的主要成份,这么多塞人少年在这里习射,恐怕不是为了集结起来与梁啸作战,更可能是为了梁啸而战斗。否则他们不肯如此大摇大摆在的梁啸军营附近训练。 猎骄靡当然不会担心百十个孩子,但是他也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松口气,反而更加紧张起来。塞人少年集结起来训练,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塞人已经整体性的投降梁啸,他们不再支持依附乌孙,转而依附了更强大的汉人。换句话说,梁啸只用了短短的一个月时间,就在这里站稳了脚跟。 如果不及时反击,将他驱逐出去,等到明年这个时候,恐怕这片河谷就彻底是梁啸的了。 猎骄靡越焦躁,恨不得立刻起攻击,却又一次犹豫了。 “看到大宛人、大夏人和月氏人的军营了吗?” “看到了。”斥候咽了口唾沫。“不过他们的游骑很多,看得很紧,无法接近。” “你把他们大营的位置画给我看。” 斥候应了,在猎骄靡面前画了一个草原。猎骄靡盯着草图看了又看,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来具体哪儿不对劲。他再次抬起头,看向远处,突然间恍然大悟。 大夏人的军营和梁啸的中军大营靠得非常近,与大宛人、月氏人的军营相比,大夏人的军营看起来不小,但位置明显居中,甚至比梁啸的中军大营还要居中,让人有一种错觉,仿佛梁啸不是这只四国联军的指挥者,大夏人才是。 大夏人为什么会这样重要的地位? 伊犁河北,离中军大营大约六十里的地方,险峻的峡谷之中,有一处地势稍缓的山坡。 梁啸和多罗斯驻马山坡之上,举着千里眼,看着大夏重甲骑一次次的列阵冲锋。有时候是列成一字横阵,有时候又排成矢形冲锋阵型,有时候是顺坡而下,有时候又逆势而上。 “差不多了,可以一战。”梁啸放下千里眼,缓缓地点了点头。 “真的?”多罗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有些僵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终于结束了,再练下去,我怕这些骑士都练傻了。你没看到吗,一个个像死了父母似的,一点生气都没有。” 梁啸白了多罗斯一眼。“我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你要的是这个结果?” “没错,既然要把他们当作杀器来用,就必须先把他们锤炼成真正的杀器,等到上阵,不管面前是一百人还是一万人,他们都可以无动于衷,人少了不窃喜,人多也不害怕,听到鼓声就前进,听到金锣就后退,唯命是从,无所畏惧,才是真正的杀器。” 多罗斯撇了撇嘴,不以为然。他可不是新兵,他已经统领重甲骑数年,论作战经验,不比梁啸少。在他看来,梁啸太紧张了,根本没必要。只要大宛人、月氏人能够缠住乌孙人,不让他们逃脱,大夏甲骑一出,胜负立判。 多罗斯嘴上不说,心里做好了准备,他要用实际行动来证明自己的观点。 一个骑士策马冲上了山坡,来到梁啸面前,低声说了几句。他说的是汉话,多罗斯勉强能听懂几个词,连起来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骑士一走,他就迫不及待的问道:“出了什么事?” 梁啸笑笑。“斥候现了猎骄靡。” “猎骄靡?”多罗斯的眼睛立刻圆了。“有多少人,要不要立刻回去?” “回去干什么?”梁啸啼笑皆非。“你觉得甲骑赶了六十里路之后,还能接战?” 多罗斯大失所望。“哦,那岂不是便宜了阿奢那和煎靡。” “不会,猎骄靡只是来看我们的虚实,他的主力还藏在山谷里。” “那不是更好嘛,抓住猎骄靡,就不用打了。” “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梁啸笑笑,没有再解释。他现在相信了,龙生九子,子子不同。莫苏耶耶很精明,多罗斯却是一个心思很粗疏的人,他只适合做一个冲锋陷阵的将领,不适合动脑子。 且不说猎骄靡会不会给他狙击的机会,就算有,暗杀猎骄靡一个人有什么用,乌孙人很快就能选一个他的儿子继位,说不定反而因此同仇敌忾,众志成城。他要的是在堂堂正正的击败猎骄靡,重创乌孙主力,同时折服月氏人、大夏人之心,让他们看看在他的指挥下,他们可以创造出什么样的奇迹。 “你就在这片山谷里训练,直到我把猎骄靡引到这儿来。”梁啸拨转马头,轻驰而去。 “那你什么时候把他引来?” “不知道。你耐心的等,也许明天,也许明年。” 多罗斯愣了片刻,摘下华丽的头盔,茫然的抓了抓头。“明年?我不会是听错了吧。” 赤谷城,一间宽大的房间里,几个舞女和着乐声飞快的旋转,裙裾飞起,露出丝绸制成的裤腿。 东方朔坐在他那张特制的大椅子上,一手端着酒杯,一手和着节拍,拍打着扶手,嘴里哼唱着不知名的歌谣,眉飞色舞,轻松愉悦,颇有乐不思归的意思。 阿瑞堪带着两个侍女出现在门口。东方朔看到她,立刻招手道:“快来,快来,你看她们跳得多好看。这才是龟兹的舞蹈啊,我在龟兹时常看的。” “想回龟兹了?”阿瑞堪款步而来。 “回龟兹?”东方朔一怔。“为什么?” “既然不想回龟兹,为什么点名要看龟兹的舞蹈。” 东方朔忍俊不禁。“这一点关系也没有。龟兹有好的舞蹈,有美酒,却没有如此美丽的雪山,如此美丽的人。舞女和美酒可以招之即来,雪山却不能听我指挥,你这个阏氏也不可能随我去龟兹,我就只好把龟兹的舞女和美酒带来了。” 阿瑞堪白了东方朔一眼,在东方朔身边坐下。“你真的一点也不担心战事?” “有什么好担心的,猎骄靡哪里是梁啸的对手,我等着听他的死讯就行了。”东方朔呷了一口酒,又笑道:“不过,看这样子,我今年未必能如愿了。” 阿瑞堪心头一紧。“你说什么?” “我是说,猎骄靡被吓破了胆,也许不会出兵与梁啸交手。” “不可能,大军已经集结完毕,怎么可能半途而返。再过几个月,大雪封山,一等又是一年,昆莫岂能让梁啸安心占据河谷,从容经营。” “是的,连你都知道的道理,猎骄靡不可能不知道。”东方朔翘起了腿,随着音乐的节拍轻轻拍打着大腿。“可是这一战关系重大,他又被梁啸吓破了胆,要他下决心与梁啸决战,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也许就是想拖一拖,等下了雪,名正言顺的撤兵回来,又可以再拖半年。” 阿瑞堪看着东方朔,几次欲言又止。猎骄靡已经走了大半个月,每天都会派人送消息回来,却一直没有与梁啸接战的意思。她也有些怀疑猎骄靡是胆怯,却不愿意相信。在她看来,猎骄靡可能会很谨慎,却不会胆怯。不管怎么说,他都是鹰神喂大的英雄。 可是,东方朔的话让她非常不安。她盯着东方朔的眼睛,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真假来。 东方朔瞟了她一眼,无声地笑了,仿佛已经洞悉了她所有的心思。 阿瑞堪心虚地避开了东方朔的眼神,转头看向远处的雪山。再过一个多月,山里又要下雪了。如果猎骄靡半个月内还不动攻击,他也许就真的只能像东方朔说的那样,撤回山中,再熬半年。虽然被夺走了河谷牧场,赤谷城倒还不至于一下子就陷入绝境,再拖个一年半载的问题不大。 可是如此一来,猎骄靡明年还有出师的勇气吗? 阿瑞堪表示怀疑。 也许,我应该刺激一下他,让他重新振作起来,鼓起勇气,与梁啸决一胜负?阿瑞堪犹豫不决,眼神游移。东方朔看在眼里,心中暗喜,脸上却不露丝毫破绽。 “说不定啊,猎骄靡现在还有一种想法,梁啸现在的兵都是借来的,不可能停留太久,冬天一到,自然各归本国。可是他忘了一件事,大宛、大夏都和梁啸有姻亲,月氏人不例外,莫苏耶耶可曾经是阿留苏的夫人。梁啸娶了莫苏耶耶,左挟月氏,右挟大夏,背后还靠着大宛,他又怎么会轻易离开。” 阿瑞堪越不安,连打招呼的心情都没有,起身就走。 第619章开战 梁啸举起千里眼,对着远处的山峦看了又看。 斥候说,在那里发现了不少马蹄印和人的脚印,应该是有为数不少的人曾经藏匿在那里,从遗落的一些物品来看,不是普通的斥候,而是有身份的权贵人士,甚至有可能是猎骄靡本人。 梁啸对此将信将疑。他相信猎骄靡有可能亲临战场,抵近侦察,但这毕竟只是可能,谁也不能保证,斥候客观上可能出错,主观上也有可能添油加醋,把一分可能说成七成,五分说成十分。 毕竟都是人,总有出错的可能。 不过,是不是猎骄靡本人对他来说并不重要,有大军在山谷里驻扎是事实,就算没有抵近侦察,猎骄靡也在附近,大战一触即发,他做好战斗的准备就行了。至于猎骄靡是不是亲自侦察,没什么区别。 他下令加强警戒和侦察,同时安排阿奢那和煎靡继续训练,只是降低了强度,不再练得那么狠。命令一下,除了知道这么做的目的的将领之外,几乎所有的将士都松了一口气。 梁啸练得太狠了,即使不说安逸惯了的大宛人,就连一直在战斗的月氏人都有些吃不消。月氏人是马背上的民族,战时为兵,平时为民,没有安生的时候,吃苦耐劳就成了他们的特征。可即使如此,梁啸密集的训练还是让他们苦不堪言。 当兵要训练,这是不用说的,可是梁啸的训练强度之高,即使是这些月氏人也没见过。时间久了,难免有些怨言。如果不是碍于梁啸的赫赫威名,阿奢那、煎靡又对他言计听从,说不定早有人闹事了。 经过几个多月的折磨,梁啸突然降低了训练强度,月氏人、大宛人顿时觉得轻松多了,就连训练的时候心情都不一样了,一个个愉快无比,欢声笑语不断。 对将士们的心态,梁啸很满意,阿奢那和煎靡也很满意。他们都看得出,经过梁啸的折磨,这些骑士的战斗技能和心理素质都有了明显的提高,从他们身上可以闻到铁血精锐的那么一点味道。 虽然梁啸部下的骑士对此不予评论,甚至不屑评论。 “君侯,猎骄靡会来交战吗?”阿奢那踢踢战马,靠得梁啸更近一些。 “不好说,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虫,怎么会知道他的心思。” “君侯难道一点想法也没有?” “想法当然有,但是不能臆断。”梁啸挽住马缰。“依我看,战与不战,都有两可之间。战有战的理由,不战有不战的理由。可能他自己现在也拿不定主意。否则的话,他早就杀出来了,又何必猫在山谷里。” 阿奢那哈哈一笑。“其实依我看,战的理由有很多,不战的理由只有一个。” “什么理由?” “他怕了君侯。”阿奢那抚着颌下的胡须,扭头看向远处的天山。“若非君侯,别说八千骑,就算是两万骑,猎骄靡也不可能忍到现在。哪怕是我对乌孙的情况不太清楚,也清楚这片牧场对乌孙有多重要。如果是我月氏遇到这种情况,即使是拼全族之力,也要夺回去。” 梁啸笑笑,没有吭声。阿奢那说的只是一般情况,猎骄靡显然要比他冷静得多,也更能忍耐。这一战关乎乌孙存亡,猎骄靡岂能不谨慎,在牧场被夺的情况下还能保持克制,这才是猎骄靡超出其他人的地方。 主不可因怒而兴师,将不可因愠而致战,这是战争准则。盛怒之下做出的决定总是容易出问题,猎骄靡身兼主和将的身份,他如果不保持冷静,乌孙又怎么可能有机会雄霸西域,最近还要汉朝连用两个公主和亲以笼络。 征服乌孙,才能真正控制西域。堂堂正正的击败猎骄靡,才能真正征服乌孙。 “你呢,你希望他来还是不来?” “我?”阿奢那愣了一下,转转眼珠。“我希望他不来。” 梁啸无声而笑。“为什么,你不想早点回到监氏城吗?” “如果多等一年半载,能让我带着一只真正的精锐骑兵回监氏城,我愿意等。”阿奢那看看四周,放低了声音。“君侯,女王虽然软弱,却足够智慧,能将不同的人团结在一起。新王登基,能不能还有这样的气度,实在很难说。我虽然不敢奢望像昧蔡副王一样权倾天下,却也不想任人宰割。” 梁啸眨眨眼睛。“大禄身居高权,德高望重,谁敢宰割你。巴图继位,他还得倚重大禄才能稳住局面。当然了,我希望大禄一如既往的发挥作用。毕竟合作了这么久,我还欠大禄一份人情。” 阿奢那哈哈大笑,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有了梁啸这句话,他在月氏的权势就有了保障,说不定还能进一步的扩张。当然了,即使没有梁啸的支持,只要有这五千精骑在手,也没人敢轻易动他。 说到底,还是实力最重要啊。 两人在只言片语间结成了同盟,阿奢那心情大好,聊得更开心了。月氏内部矛盾丛丛,不仅主战派和主和派互相对立,在如何瓜分利益上同样你争我夺。阿奢那身为大禄,对此再清楚不过。如果不是考虑到月氏可能爆发内战,他需要有属于自己的精锐力量,他也不会不辞劳苦,再次随梁啸远征。 梁啸也很高兴。他早就知道月氏内部有分歧,但是没想到会这么严重,以至于阿奢那要拉他做盟友。如此一来,除了巴图、莫苏耶耶之外,他在月氏又有了第三个利益伙伴。这真是刚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他岂有不笑纳之理。 两人各取所需,正说得热闹,有骑兵从远处奔驰而来。 “将军,乌孙人出谷了。” 梁啸微怔,转头看看阿奢那,阿奢那正好也看过来。两人不约而同的笑了。 梁啸说道:“天不遂人愿。” 阿奢那点点头。“天上云彩朵朵,不知道哪朵会下雨。这一次,我们等不到果子熟啦。” 梁啸大笑,拨转马头,发出准备迎战的命令。传令兵拍马狂奔,交命令传送到各部。阿奢那拨了拨腰间的战刀,挺直了腰杆。“君侯,我先去了。” 梁啸握紧拳头,轻击胸甲。“努力!” “努力!”阿奢那一踢战马,轻声呼喝,带着卫士飞驰而去。 一时间,河谷间骏马奔驰,战鼓声和号角声此起彼伏,欢乐祥和的气氛一扫而空。正在训练的骑士们也有些紧张,纷纷策马归队列阵,人喊马嘶,混成一片。 塞巴斯等塞人少年也立刻集结,聚集在梁啸的身后。初临战阵,他们既兴奋又不安。 梁啸举起手,轻轻的挥了挥,示意缓缓撤回大营。塞人少年们见梁啸镇定自若,也渐渐去了不安之心,井然有序的撤回大营。 梁啸留在最后,举起手里的千里眼,打量着远处的乌孙人。 乌孙人像出闸的泥石流,缓缓流淌,出了峡谷之外,并不一泻千里,放马狂奔,而是慢慢展开。 梁啸歪了歪嘴,暗自皱眉。猎骄靡虽然出了谷,谨慎却不减反增,这是准备防守反击啊。这可不是他期望的状态。他不怕猎骄靡愤怒得不顾一切,也不怕猎骄靡谨慎得像只乌龟,但是他不想看到猎骄靡步步为营,稳扎稳打。 不管多妙的计策,都需要对方的配合。如果对方不中计,什么计策都是空。如果猎骄靡不犯错,他就无机可乘,最后会变成一场硬碰硬的决战,即使取胜也是一场惨胜。 远处的号角声响起,两支骑兵从左右两侧驰出,向梁啸包抄过来。 猎骄靡勒着马缰,眯起眼睛,看着远处的身影,心跳不自觉地在加速。 这是这么久以来,他和梁啸离得最近的一次。第一次交手,他一点胜算也没有。虽然身边有精骑四万,梁啸却不足一万,可他还是心里没底。 出谷接战,并不是他的本意。 他原本想再等一段时间,再看看梁啸的动静,再等等匈奴人的消息。可是匈奴人迟迟没有来,却等来了阿瑞堪的信。 阿瑞堪说,因为他的拖延,赤谷城里人心惶惶,不少人被梁啸吓破了胆,对他失去了信心。如果还找不到战机,不如撤回赤谷城,先稳住赤谷城的情况再说。 阿瑞堪说得很模糊,但是猎骄靡却听出了潜台词。如果再不接战,恐怕首先对他失去信心的就是阿瑞堪。浑邪部已经灭亡,阿瑞堪只有他可以依靠。如果对他也失去了信心,阿瑞堪极有可能把最后的希望放在东方朔身上。 一旦东方朔出谷,回到龟兹,乌孙势必腹背受敌。而阏氏投敌,对乌孙人的士气打击无疑是致命的。为了稳住阿瑞堪,让她不至于绝望,猎骄靡只能出谷一战,在匈奴援兵还没有看到影子的情况下。 即使出了谷,猎骄靡也不敢大意,并没有下令全线出击,而是先占据谷口阵地,做好随时撤退的准备,然后才派出两千骑兵左右包抄,看远处的梁啸如何应对。 他如果逃,不败的威名就要打个折扣。 他如果战,那就只能以身边的百余骑接战,兵力对比将是十倍以上。一旦被缠住,乌孙人有足够的优势,甚至有临阵斩杀梁啸的可能。 胜利来得似乎太容易了些,容易得猎骄靡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盯着远处的梁啸,生怕自己一眨眼,梁啸就不见了,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场空。 两千骑兵渐渐加速,形成冲锋阵形,向梁啸两翼包抄过来。马蹄声渐渐汇成一道,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渐黄的牧草被马蹄踩碎,踢起,飞散,清流的河水被马蹄搅浑,哗哗作响。 梁啸驻马不动,只是举起手,轻轻地摇了摇。 远处,阿奢那举起了战刀,下达了战斗的命令,刚刚由训练状态切换到战斗模式的月氏骑兵在奔跑中列阵,一千骑兵加快速度,冲出战阵,迎向梁啸左侧的一千乌孙骑兵。 在更远处,煎靡也下达了战斗的命令,一千骑兵跳上战马,冲向梁啸右侧的乌孙人。煎靡本人却勒兵原处,远远的打量着战场形式。 四千骑兵迅速接近,而身在中心的梁啸却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塑像,他身边的骑士也很放松,甚至都没有列阵的意思,依然信马由缰,浑若无事。 马蹄声更急,双方都加快了速度,准备迎接第一次冲撞。 乌孙骑兵拉开了手中的弓,搭上了箭,准备射击。他们的目标不仅仅是奔驰而来的月氏人,还有梁啸。按照目前的路线,与月氏人接触时,他们与梁啸的距离不足百步,完全有机会射到他。 就在乌孙人屏住呼吸,拉开弓,等着松弦的时候,月氏骑兵后发先至,抢先切入阵地,阻断了乌孙人的冲锋路线。就在乌孙人准备强行冲撞的时候,月氏人射出了一阵整齐的箭雨。 数百枝羽箭射向乌孙人的前锋,冲在最前面的数十骑顿时被射成了刺猬,纷纷扑倒在地,冲锋的阵势之为一滞,后面的骑兵来不及转向,只能眼睁睁地冲了过去,被同伴绊倒在地。 这个突发情况让乌孙人目瞪口呆。 虽然都是骑射,但是月氏人集中打击乌孙人前锋的战术无疑杀伤力更强。要造成这样的影响,月氏人不仅需要默契的配合,还要置其他乌孙人的攻击于不顾。前锋以外的乌孙人没有受到任何干扰,他们将射出更多的箭矢,月氏人受到的损失将比乌孙人还要大。 乌孙人松开了弦,射出了手中的箭,却没有看到意料之中的情景。月氏人中了不少箭,却没几个人落马。他们反而跑得更快,一边跑一边连续射击,射出一蓬蓬的箭雨。 他们像一柄弯刀,割过乌孙人的前锋,将一个个乌孙人射杀在阵前。 乌孙人就像一道撞在一块大坝上的激流,激起冲天的浪花和翻滚的白沫,却始终无法越过大坝,冲向近在咫尺的梁啸。 第620章撤退 战场上最怕遇到意外,特别是无法理解的意外。 意外已经够让人头疼了,无法理解的意外更容易引起不必要的猜测,进而引恐慌,一旦出现慌乱,崩溃的概率就会成倍的提高。 猎骄靡屏住了呼吸,盯着远处的战场,眼睛眨也不眨。 他的视线被月氏人挡住,看不到乌孙人的身影,也看不到乌孙人始终无法突破月氏人的原因。他只看到乌孙骑兵就像被月氏人裹了进去,后面的人还要继续向前冲,前面的人却一直没有出现。 这种情况绝对不正常,甚至可以算得上诡异。 而左侧的情况同样不对劲。 大宛骑兵离得太远,一千乌孙骑兵接近梁啸的时候,他们离梁啸至少还有五百步。乌孙骑兵面前没有任何障碍,径直冲向了梁啸,举起了手中的弓箭,准备射击。 他们遇到的问题只有一个:梁啸在他们的右前方,要射中梁啸,他们必须在马背上向右扭转身体,处于一个很不舒服的射击姿势。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纷纷选择了抵近射击以提高命中率。 可是,他们的打算也落空了,离梁啸还有两百步,梁啸等人就抢占先机,开始射击。他们虽然也有射击角度的问题,可是船小好调头,他们很容易地就调整了方向,置乌孙骑兵于自己的左前方,拉弓射击,一枝枝利箭呼啸而出,扑向乌孙人。 梁啸身边虽然只有百余骑,可这百余骑都是精挑细选的精锐骑士,随便一个人挑出来都是射艺精良的射手,更别说火狐等神箭手。在他们的阻击下,乌孙人的冲锋生生被阻断,战马中箭的曲指可数,马背上的骑士却被射得像风中残荷,接连毙命。 他们以高的精准度弥补了数量的劣势,同样取得了骄人的战绩。 乌孙人纷纷中箭倒地,前赴后继,惨叫声不绝于耳,遇到的阻力丝毫不亚于另一侧的同伴。 梁啸等人全力射击的同时,庞硕等人下马,十几名亲卫身穿重甲,手持长刀在前面列阵,二十名端着滑轮手弩的弩手站在他们身后,瞄着越来越近的乌孙人,手指搭在弩机上,随时准备射击。 那些侥幸逃过梁啸等人狙击的乌孙人没把这二三十个人的小阵放在眼里,他们红了眼,怒不可遏,快马加鞭地向梁啸冲去。步卒的小阵他们见多了,这几个人就想挡住成千骑兵的冲击?简直是笑话。 数十骑乌孙骑兵冲到庞硕等人跟前,踩着马镫,臀部虚坐在马鞍上,高高举起手中的战刀,只等一刀将庞硕劈成两半,一泄心中的愤怒。 对汉军神箭手的愤怒。 奈何天不从人愿,眼看着就要冲到庞硕面前,一枝弩箭呼啸而至,瞬间洞穿了两个骑兵的胸膛,所有的愤怒和力气一起,转眼间就流失一空,骑士摔落马下,随即被纷乱的马蹄踩得血肉模糊。 弩分两种:单的狙击用弩,群的集射弩。集射弩装填慢,但杀伤面积大,适合近距离无差别杀伤。狙击用弩装填快,射也快,适合中远距离精准狙杀。 百步之内,即使是铁甲也能射穿,更何况乌孙人的皮甲。 眼看着庞硕等人近在眼前,乌孙人还是付出了十几条性命,才有和他们直接接触,近身格斗的机会。 战刀挟着怒火劈了下去,但结果却并非他们想象。 庞硕上前一步,抡起铁刀,由下至上,反撩而起。锋利的铁刀割开了马腹,切开了马鞍,切断了骑士的大腿,最后砍下了骑士挥刀的右臂。 战马惨嘶,侧行两步,鲜血从巨大的伤口中泉涌而出,热腾腾的内脏接着挤了出来,肠子被它自己踩住,拉成两截,战马痛不可当,长嘶着倒地。 骑士落马,他先看着自己的大腿突然飞起,接着又看到自己的右臂飞起,然后看着庞硕手中的长刀划了半个圈,将另一个同伴斩为两断,鲜血挥洒成一片血幕。在他落地之前,他看到庞硕又斩杀了一人,四尺长的刀刃像撕开一层最轻薄的丝绸,撕开了那个同伴的身体。 “轰隆”一声,骑士落地,眼前一片血红。 铁刀上下翻飞,如风车一般,人马俱碎,当者披靡。乌孙人纵马而来,气势惊人,却像撞上了巨石,摔得粉身碎骨。片刻功夫,庞硕等人面前就堆起了半人高的残肢断臂,亡人死马,鲜血飞溅,碎肉满地。 庞硕等人浑身上下溅满了血,被血腥味刺激,兴如狂,连声咆哮,如杀神下凡。 乌孙骑兵被他们的气势所慑,不约而同的拨转马头,绕过庞硕等人,冲向梁啸的右侧。 “盾!”荼牛儿一声大喝,举起手中的大盾,护住了梁啸。 “杀!”亚历山大等人在盾后立阵,齐声厉吼。 在大盾长矛的后面,看着激战正酣的庞硕等人,梁啸长出了一口气。 乌兹铁名不虚传,不管乌兹铁打造成的长刀和传说中的陌刀是不是一样,但威力却不差分毫。这种大杀器是费钱,却绝对是物有所值啊。可惜现在只有十人,又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重甲,只能在弓弩手的支援下挡挡乌孙轻骑。如果有一千人,他几乎可以挑战任何一个对手。 回头让聂壹等人再收集一些乌兹铁。好钢要用在刀刃上,这种乌兹铁就应该用在长刀这样的杀器上。 梁啸心情大定,更加从容,他举起了手中的黑弓,连射数箭,“嗖嗖嗖嗖!”数声箭响,几名乌孙骑兵应声落马。那些企图冲过来强攻的则被刀盾手挡住。 猎骄靡也在观战,心情却大不相同。 如果说右翼骑兵的情况未明,还有逆转的可能,那左翼的骑兵就不仅诡异,而且令人绝望了。 千骑冲击百余人的小阵,而且对方的骑兵尚未起动,居然也会遭受重创?这种情况出了所有人的预料。虽然骑兵们很快就变换了战术,拨转马头,从梁啸等人左侧冲过,可是之前那段短暂的接战已经足够触目惊心。 梁啸既没有逃,也没有主动上前,他就站在原地,凭借百十亲卫就将千余乌孙骑兵打得主动避让。比起月氏人的战术,他更加强悍,更加无所畏惧。 遇到这样的对手,就算有几倍的兵力,又有谁敢说有必胜的把握? 猎骄靡握紧了拳头,脸色铁青。 乌孙骑兵绕过庞硕,急切之间,他们无法再次转向,只能从梁啸的身边飞驰而过。等冲过梁啸,他们现自己依然没有机会转身,因为大宛骑兵迎面冲了过来。为了保证冲击力,他们只得舍弃了梁啸,再次加,与大宛骑兵接战。 四千余骑在草原上冲杀,月氏人像一道大坝,牢牢的挡住了乌孙人的冲击,又像一柄弯刀,从乌孙人的阵势上削下一层又一层的皮肉。梁啸则像一块千年顽石,硬是逼得乌孙人改向,受挫之后再与大宛骑兵交手。原本还算流畅的攻击受阻,不用大宛人攻击,乌孙人自己先乱了阵脚。 而月氏人和大宛人则杀得痛快淋漓。这几个月来,他们被梁啸的赏赐诱惑,被亚历山大等人的羞辱所逼迫,半推半就的接受了近乎残酷的训练,如今战力大涨,遇到乌孙人这样的对手,势如破竹,杀得心情澎湃,士气高涨,对梁啸的怨言也抛到了九霄云外,只剩下滔滔仰慕。 阿奢那、煎靡看在眼里,喜在心里。旁观者清,他们最清楚生了什么事。仅从正在接战的骑士来看,他们的部下这段时间的训练成果斐然,就算不是脱胎换骨,也有了精锐的雏形。 梁君侯的精兵策略果然不凡,简直有点石成金之妙。阿奢那和煎靡相隔数百步,却有了共同的认识。与此同时,他们身边的骑士也都跃跃欲试,恨不得上阵一展身手,检验一下训练成果。 联军士气如虹,号角声响成一片。 乌孙人面色如土,气势被完全压制。 猎骄靡紧紧勒着缰绳,一动不动。此刻,乌孙骑兵已经冲过了梁啸身边,与大宛骑兵搅在一起。经过一场短暂的接战,梁啸几乎没有移动位置,甚至没有下马,唯一的变化就是他手里多了一张弓,身边多了无数尸体。 猎骄靡知道那是什么弓,也知道绝大多数尸体是谁的,但是他此刻没心思考虑这些,他在权衡一个决定:是一鼓作气,派上更多的人接战,还是就此撤退,避免更大的伤亡。 归根到底取决于一个问题:如果压上全部的兵力,能不能战胜梁啸?如果能,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孤注一掷,一决生死。如果不能,那他就必须壮士断腕,立刻撤退。 猎骄靡扫视整个战场,评估了一下双方的实力,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他命令一万骑兵两路出击,五千对付月氏人,五千对付大宛人,同时命令一万骑兵准备,一旦出现战机,立刻上前包围梁啸,就地击杀。 洛绪丽立马山坡之上,遥视远处的战场,双手紧紧的勒着缰绳,却抑制不住怦怦乱跳的心脏。 梁啸率领八千月氏人和大宛人,正在与乌孙人对决。她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乌孙人,她只知道乌孙人的兵力远远过梁啸,也许三万,也许四万,也许更多。 转眼之间,平静祥和的草原成了鲜血横流的战场,喊杀声震天,数万人生死相搏。 她是公主,见过战士,却没经历过真正的战场。这一幕让她非常震惊。 亚马逊女战士的族长策马奔了过来。“公主,将军有令,命你撤过伊犁河,向西北撤退。” “撤退?”洛绪丽更加不安。“我们战败了吗?” 女族长看了她一眼,笑道:“公主,我们没有战败,我们只是按照将军之前的计划撤退。” 洛绪丽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梁啸的确这么安排过。她面红耳赤,连声答应,立刻带着塞人少年和辎重营的将士向西北方向撤退。这片河谷地势平坦,河道弯曲如网,河面很宽,却不怎么深,骑着马就能涉水而过,要担心的只是沼泽。 在女族长率领的亚马逊女战士的保护下,洛绪丽顺利撤过了伊犁河。她驻马岸边,回南望。 战场上,月氏人已经撤退到了河边,正在渡河。 被月氏人挡住,洛绪丽看不到梁啸的身影,心中不安。女族长紧紧拽住洛绪丽的马缰,劝道:“公主,将军早就安排好了,月氏人又撤退得不慌不忙,可见一切都在将军的计划之中,没什么好担心的。” 洛绪丽听了,默默点头。 “公主请继续北行,我去准备出战了。” “怎么,你也要参加战斗?” “当然,我们也是战士啊。”女族长理所当然。“我们还是将军计划中的重要一环。” 洛绪丽目瞪口呆。梁啸还有这样的安排?她可一点都不知道。她不敢怠慢,立刻向北,不远处就有一座小山坡,她策马上了山坡,继续眺望战场。 月氏人撤退伊犁河,阿奢那看了一眼河边的亚马逊女战士,有些不解。这些女战士是大宛王安排给洛绪丽公主做卫士的,这时候战局紧张,她们不去保护洛绪丽公主,在河边干什么? 他来不及多想,指挥麾下骑士赶往预定战场。 不久,大宛人也撤下来了,煎靡一撤过伊犁河,就冲向洛绪丽所在的山坡,在山坡下列阵。 “将军怎么样?” 煎靡一指远处。“将军在殿后,射杀了很多乌孙人,马上就能过来了。” 洛绪丽顺着煎靡的手指向远处看去,见梁啸等人骑着马,且战且退。梁啸和他身边的骑士不时的返身接战。他们冲向哪里,哪里的乌孙人就会散开,然后又从别的方向包围过来,就像一群牛虻转着野牛,驱赶不去,而且越围越多。 梁啸很快退到了河边,策马渡河,马蹄踢起浪花,搅混了河水。 乌孙人又追了过来,梁啸再次返身作战,乌孙人故技重施,又向两侧散开,策马渡河,准备包抄。 这一次,他们没能如愿。 第621章对峙 草原上有很多沼泽。 看起来河水浅浅,牧草青青,提起裤脚就能过的地方,却很可能藏着能够吞噬人的陷阱,不管是人是马,一旦落入就休想离开,如果没有人援救,就只能慢慢地陷入绝望。 草原上的人都知道这一点,而一向重视地理的梁啸更不会忘记这一点。在他来之前,马戎就已经了解到了一些情况,他来之后,更是对选定的战场内所有的沼泽进行要点标注,并要求所有的将士熟记在心,以免误入,白白损失了性命。 乌孙人应该也知道,只是看着梁啸在前,他们追得忘形,一时忘了沼泽这回事,等一些骑士纵马踏入松软的沼泽地,再也跑不起来的时候,他们才重新想起沼泽的危险,纷纷拨转马头,停止追击。 即使如此,还有百余骑已经落入陷阱,不敢动弹,只能大声求救。 梁啸轻松冲出了乌孙人的包围,回马驻地,命令弩手狙击那些企图将同伴拖出沼泽地的乌孙人。 配备了千里眼的强弩射程三百步左右,远远过乌孙人手中的弓。他们站在乌孙人的射程之外,从容不迫的射击,将一个接一个的乌孙骑兵射倒。在接连损失了数十人之后,乌孙人不敢再冒险救人,只能站在安全距离以外,眼睁睁的看着同伴渐渐被沼泽吞没。 乌孙骑兵最后的惨叫声回荡在每个人的耳边,让人不寒而栗。 猎骄靡赶到现场,看着两百多步的梁啸等人,恨得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在梁啸选定的战场上接战,遇到这样的事是正常的,没遇到才不正常。尽管如此,他还是非常遗憾。 梁啸撤得太快了,快得让他来不及反应。 一万骑兵刚刚开始加,还没与月氏人、大宛人接战,梁啸就下达了撤退的命令。月氏人、大宛人一听到命令,立刻抛开乌孙人,迅撤离。被打懵的乌孙人还没反应过来,他们已经撤出了战场。等增援的乌孙骑兵赶到,才知道对手已经离开。他们能做的只有将消息通知猎骄靡,请求下一步行动。 等猎骄靡做出继续追击的决定,大宛人、月氏人已经撤过伊犁河,只剩下殿后的梁啸。乌孙人想围住梁啸,可是他们力不从心。不论是战马还是战力,梁啸等人都过乌孙骑士一筹,尽管近万乌孙骑兵从四面八方围过来,还是没能及时困住梁啸,最后让梁啸从容地撤出战场,又把他们诱入了沼泽。 虽然取得了场面上的优势,可是猎骄靡却还是一种被梁啸戏耍的感觉。这是他们第一次交手,两万骑兵上阵,付出了近千人的伤亡代价,不仅没能击败只有七八千骑的梁啸,还被他羞辱了。如今梁啸扼守住这条狭窄的通道,让坐拥数万骑的他无可奈何。 猎骄靡压制住下令强攻的冲动,冷冷的注视着眼前的情景。 河对面的广阔草地上,大宛人、月氏人已经在重新列阵,河边倒是没什么兵力,只有两百多人,看起来像是准备接应的卫队。可是猎骄靡并不这么认为,他虽然还没有搞清楚所有的细节,但是梁啸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出如此多的战术安排,如果说没有事先准备,打死他也不相信。 猎骄靡下令停止前进。 见乌孙人没有继续追击,梁啸拨转马头,从容涉水过河。亚马逊女战士们接上他,拥着他,一起向山坡走去。梁啸下了马,让人给明珠疗伤。虽然占据了主动,但毕竟是被优势敌人围住,受伤在所难免。明珠中了五箭,好在没有伤到要害。梁啸本人也中了两箭,有铁甲护体,也只是皮外伤。可是看起来挺吓人,血流得满袖子都是。 洛绪丽非常担心,声音都变了。梁啸哈哈一笑,解下甲胄,命人包扎。亲眼看到伤口,确认没有伤到骨头,洛绪丽才放了心,亲自替梁啸包好伤口,再也不肯离开半步。 “瓦罐不离井边破,将军难免阵前亡,受点伤算什么。”梁啸不以为然。“你又不是没看到我身上更严重的伤,这次怎么这么紧张。” 洛绪丽撅着嘴。“我以前没看过这么多血嘛。” 梁啸扯起衣服,盖住伤口。看到伤痕固然惊心,但血淋淋的伤口更有震撼力。洛绪丽终究是权贵出身,何尝看到这种场面。没上过战场的人只知道战场的热血、浪漫,上过战场的人才知道战场有多么惨烈。 梁啸举起千里眼,打量着河对岸的乌孙人,有些遗憾。虽然取得了一些战果,但猎骄靡的谨慎及时止血,没有达到他预期的结果。接下来的仗要怎么打,还得多琢磨琢磨。 “塞巴斯。” 塞巴斯连忙按着刀,飞快的跑了过来。“将军,有什么吩咐?” “通常你们这边什么时候会下雪?” “那可早着呢。现在才七月份,不到十一月,几乎不会下雪。” “那山里呢?”梁啸一指远处的天山。 “那可就早多了。山里冷,八月底就可能下雪了。” 梁啸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山里下雪的时间就是猎骄靡的时间底限,猎骄靡此刻应该比他更着急。既然胜不可能,就沉下心来,和猎骄靡拼拼耐心。 梁啸坐在山坡上,反复推敲战术。 猎骄靡派出百余斥候,沿河而行,探查沼泽的位置,寻找通道。 梁啸也派出弩手,跟踪乌孙骑兵,一有机会就进行远程狙击,不让他们安心探索。弩手用的都是滑轮单兵狙击弩,射程过乌孙人手中的骑弓两倍以上,可以在乌孙人的射程外从容射击。面对这种射程远,精度也丝毫不差的狙击弩,乌孙人苦不堪言,毫无反制手段。在损失了数十人之后,他们只能放弃了探查。 看到乌孙人狼狈撤退,弩手们放声大笑,策马奔驰,尽情的表达着对乌孙人的蔑视。乌孙人恨得牙痒痒,却无可奈何,只得回报猎骄靡。 猎骄靡并不着急。他只是仔细的询问斥候探查的情况,然后在地图上一一标明。凡是梁啸重点防护的地方,他一一在地图上做了标记,然后派出更多的斥候,向更远的地方探查。 河谷中的沼泽是会移动的,既然梁啸不让他探查,他就通过梁啸的反应来猜测沼泽的范围,寻找通道。 双方隔河对峙,除了零星的战斗之外,再也没有生大规模的冲突。 夜幕降临,双方各自扎营。伊犁河两岸竖起了一顶顶帐篷,点起了一堆堆的篝火。除了负责警戒的将士,大部分都围着篝火喝酒吃肉,消去一天的疲惫,准备休息。 梁啸请来了阿奢那和煎靡,分析白天的战况。因为战场在河对岸,他们无法统计斩数量,只能得到已方的损失。根据初步统计,大宛、月氏各损失两三百人,估计乌孙人的损失应该远远过这个数字,结果令人非常满意,至少阿奢那和煎靡都非常满意。 煎靡汇报完了战况,有些不理解,又追问道:“将军,为什么不一决胜负?我看乌孙人的实力很一般,我们完全可以战而胜之。” “你这么觉得?” “难道将军不这么认为?”煎靡又拉上了阿奢那。“大禄,你觉得呢?” 阿奢那呷了一口奶酒。“我也有些不太理解。从今天接战的情况来看,乌孙人的实力的确一般,我们有机会取胜。不过,我相信将军一定有将军的计划,只是我们没有理解而已。” “将军,你给我们说说吧。”煎靡央求道。 梁啸点点头,用小刀割下一片烤得焦黄的羊肉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他其实不太愿意给阿奢那讲这些战术安排。月氏不同于大宛,甚至不同于大夏,一旦月氏强大起来,他们随时有可能反目成仇。阿奢那熟谙政治,如果在军事上再进步,有可能成为劲敌。 “这片河谷是个好地方,不仅适合养马,连羊肉都与众不同。”梁啸又割了一片肉,递给煎靡。“你也尝尝。” 煎靡接过羊肉,却还是眼巴巴的看着梁啸,希望听到更直白的解释。 梁啸无奈,只得开启启蒙模式,为煎靡答疑解惑,顺便让阿奢那占点便宜。别看月氏人也是游牧民族,曾经一度雄霸河西,打是乌孙灭亡,大夏无语。可是论战术素养,这些全靠自己领悟的游牧民族哪能和中原人相提并论。 “今天能够取胜,固然和将士们的英勇分不开,却也是我们有心算无心的结果。我们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好久,预先做了很多演练,而乌孙人却对我们的准备一无所知。仓促之下,他们自然要吃亏。” 阿奢那微微颌,煎靡却连连点头。这些天,他们一直在做针对性的训练,否则今天不会这么顺利。几个战术衔接得行云流水,非常自然,几乎没有浪费一点时间。 “我们全是精锐,而且是真正的精锐,但猎骄靡派的人却不是,他们只是普通的骑兵。他的精锐卫队还没有动,因为我们没给他机会。一旦我们被缠住,他看到战机,出动精锐力量,我们承受的压力将会迅增加,甚至有可能崩溃。” “没错,见好就收,既能检验一下训练的成果,又能让将士们增添一些信心,下次再遇到乌孙人,就不会这么紧张,可以打得更加从容。”阿奢那立刻领悟了梁啸的用意。“今天打得还是有些紧。” “大禄果然眼光毒辣。”梁啸赞了一声,又深深地看了煎靡一眼,提醒他像阿奢那学习,多动动脑子。要想做一名真正的将领,光靠勇敢是不够的。“猎骄靡有四五万人,他损失一两千人没问题,可是我们如果损失了这么多人,可能就会伤了元气,士气会受到重大挫伤。” 梁啸顿了顿。“既然交战,损失在所难免,可是这种不必要的牺牲能免则免。我希望尽可能的将每一个战士都安全的带回去。” “将军的仁心,果然不是我们所能理解的。”阿奢那立刻表示支持。他当然希望尽可能的减少伤亡,这些士卒可都是他的本钱,少一个都是割他的肉。如果能在梁啸的指挥下战胜乌孙人,经受住了考验,这些人将成为真正的精锐,是他在月氏的最大保障。 “你们回去之后,要多与将士们交流,看看我们的战术安排有哪些适合,又有哪些还有改进的余地。任何一点有益的改进都不能忽视,胜利往往就是由这些不起眼的改进积累而成。” “将军放心,我们会这么做的。” 梁啸又吩咐了一番,最后对煎靡说道:“原本想胜,现在看来,猎骄靡非常谨慎,可能未必会给我们这样的机会。你送信回要塞,让老安德鲁带三千步卒赶过来。” “喏。”煎靡不假思索,一口答应。 阿奢那看了梁啸一眼,沉吟片刻。“将军准备将战事拖到冬天,逼猎骄靡主动撤退?” “有备无患而已。当然了,如果能这么做,我求之不得。大禄,你有问题吗?” 阿奢那笑了。“我能有什么问题,我正希望将军能多训练一段时间呢。不过,如果在河谷过冬,这粮草辎重的筹集可就要抓紧了。乌孙人可就在对面,他们不会手软的。” 梁啸摇摇头。“这个问题我已经想过了。如果和乌孙人一样,这些牧人何必抛弃猎骄靡,依附我们?” “将军的意思是……” “这种夺人衣食的恶事,就让乌孙人去干吧,我们等着黑吃黑。”梁啸咧着嘴笑了。“他们人多,我们人少,到时候就算是抢一半烧一半,也够我们过冬了。可是猎骄靡……” 阿奢那愣了片刻,哈哈大笑。他一拍大腿,挑起大拇指。“将军,你这一招黑吃黑用得好,如果到时候还有多余的,再送一点给那些塞人,他们还能不把将军当成神一样供奉?” 煎靡也反应过来,他挠着脑袋,嘿嘿傻笑。“这就叫……借花献佛吧?” 第622章奇袭 梁啸蹲在一株冷杉下,举起千里眼,紧紧的盯着远处的乌孙骑兵。 双方对峙数日,都没找到制胜的办法。乌孙人探测沼泽的位置受阻,迟迟没有进展,反倒丢了百十条人命,不敢草率进攻。梁啸也受限于兵力不足,不能发动反击,更不能在猎骄靡屯兵河边的时候贸然涉水渡河,以免被猎骄靡抓住战机。 眼看着速胜无望,双方都开始为长期对峙做准备,至少表现得如此。 猎骄靡派出一万骑兵,前往东部牧场收集补给。伊犁河谷由东向西,分别是高山牧场、草甸牧场和河谷牧场。夏天时,大部分牧民都在高山牧场或者草甸牧场,冬天将至,他们会下降到河谷牧场。牛羊正肥,这时原本又是乌孙人的领地,征集起来并不麻烦,更何况还有杀气腾腾的一万骑兵。 通常来说,征集补给不需要这么多人,三五千骑足矣。猎骄靡如此谨慎,都是因为梁啸在侧,三五千骑未必是梁啸对手,所以干脆派了一万人。就算梁啸全军出动,要想击败这一万骑,总要费点心思。 事实证明,猎骄靡的谨慎是有道理的,接连两批人马外出都平安归来,不仅带来了大批牛羊、草料,还重新控制了那些塞人部落,征发了三千多骑。征集补给是一个肥差,正经任务之外给自己捞点好处是理所当然的,当确认安全无虞的时候,最后一次任务就变得非常抢手。 这一万乌孙骑兵圆满地完成了任务,心满意足的带着战利品回大营。他们很放松,心情舒畅,有些人甚至在马背上打起了盹,昏昏欲睡。 牧民的妻女可能未必漂亮,却都很剽悍,要征服她们,即使是这些乌孙勇士也要费不少力气。 煎靡凑了过来。“将军,这次能打了吗?” 梁啸收起千里眼。“你觉得呢?” “我觉得可以打。” “为什么?” “这些乌孙人很放松,明显不如前两批人警惕。你看他们,都快从马上掉下来了。虽然有一万人,可是我们有把握速战速胜,打了就跑。” “没错,还记得袭击的要求吗?” “知道,打蛇打七寸。” “还有呢?” “不缠斗,不恋战,一击就走,保持安全距离。” “很好。”梁啸满意的拍拍煎靡的肩膀。“我先去,你接应。” 煎靡咧着大嘴乐了。“好,将军小心。” 梁啸扬扬手,走下山坡,飞身上马。明珠受伤,虽然不影响战斗,梁啸还是换了一匹栗色大宛马。这匹马没有明珠神骏,却也是上等大宛马。 有洛绪丽公主为后盾,梁啸拥有常人难以想像的大宛战马资源,不仅他拥有四匹上等大宛马,他身边的亲卫也至少拥有一匹大宛马作为战马。 大宛马有饲养成本高昂的缺陷,但不可否认,作为战马而言,这种四肢修长,体格健壮,力量和速度皆称一流的马匹是最佳选择,即使是伊犁河谷中放养的马匹也无法匹敌。在历史上,汉武帝先得到伊犁马,惊为天马,后来得到大宛马,立刻把天马的名头让给了大宛马,双方的差距可见一斑。 当梁啸等人冲出峡谷,大宛马迈开四蹄,像风儿一样掠向乌孙人的时候,那种感觉简直太好了。人如虎,马如龙,呼啸而至,如神兵天降。 没等乌孙人从惊愕中回过神来,梁啸等人已经逼近两百步内,他们控制住马速,举起弓,开始射击。 一枝枝利箭破空而至,射得乌孙人纷纷落马,更加慌乱。 亚历山大等人加快速度,战马全速奔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乌孙人面前,长矛如林,精准的刺中了乌孙人的面门、肚子和胸甲,一声声惨叫响起,一个个乌孙人被杀死。 片刻之间,他们侵入乌孙人的队列,挺进数十步。 在亚历山大等人的掩护下,梁啸等射手任意射击,但凡射程以内有价值的目标都得到了应有的待遇,眨眼之间,近三分之一的中下级军官中箭,甚至连报警的号角声都没来得及发出就一命呜呼。 “走走走!”梁啸一边连续射击,一边大声呼喝,提醒所有人不要恋战,迅速撤退。 亚历山大等人迅速拨转马头,脱离战阵。梁啸等射手殿后掩护,且骑且射。大宛马跑得又快又稳,又有马镫借力,他们可以轻松的扭过身子射击,阻击那些追上来的乌孙人。乌孙人接连中箭,不敢再追,只得放弃,眼睁睁的看着梁啸等人离开。 乌孙人目瞪口呆,乱作一团,梁啸等人的袭击太快了,他们还没回过神来,战斗已经结束,两百多人被杀死,鲜血淋漓,死不瞑目。 更让他们不安的是,梁啸等人并没有走远,他们放慢了速度,保持两三百步的距离,与乌孙人一起前进。看那样子分明是意犹未尽,随时准备再来一次。 乌孙人怒了,号角声响起,两千骑兵离开队伍,追向梁啸。 见乌孙骑兵追来,梁啸等人加快了速度,与乌孙人保持一定的距离,不断的利用回身射进行杀伤。乌孙人虽然人多势众,却怎么也追不上,他们竭尽全力,追了几里路,也没能拉近距离,反倒被射杀近百人,士气严重受挫。 就在乌孙人追得力竭,人马皆疲的时候,煎靡率领大宛骑兵从藏身处冲了出来,如猛虎下山,直扑乌孙人。 乌孙人傻眼了。他们已经被梁啸拖得筋疲力尽,正想停下来喘口气,哪里还有力气迎敌。面对人数占了优势,人马体力充沛,士气旺盛的大宛骑兵,他们毫无还手之力。 煎靡一击而中。三千大宛骑兵几乎没有遇到任何有力的抵抗,势如破竹的冲过乌孙人的阵势,将乌孙人杀得七零八落,损失过半。他们冲出数百步远,又拨转马头,转了个圈,再次冲杀回来。 看到大宛骑兵出现,统兵的乌孙将领知道不妙,立刻吹响号角,亲自率领五千骑上前接应。五千骑兵大声呼喝着,催策战马,冲出队列,杀向大宛人。 追击的乌孙骑兵离本阵的直线距离有四五里,看起来并不远,却超出了战马全速奔驰的承受距离。乌孙人如果让战马全速奔跑,跑到跟前时,战马体力消耗过大,会非常吃亏,所以他们明明看到大宛人就在前面不远,却不敢猛追,只能保持一定的速度,以备接战时还有余力可用。 但大宛人却不这么想,他们马不停蹄,全速奔驰,再次冲击乌孙人的阵地,透阵而过。 经过大宛人的两次冲击,两千乌孙骑兵损失惨重,只有三百余人还坐在马背上,惊魂未定,即使幸运的没有受伤,也被吓得魂飞魄散,失去了战斗力。 等五千乌孙骑兵赶到,煎靡已经完成了预定任务,放缓了脚步,在三四百步外游荡观望,看乌孙人如何应对,并借此机会让战马调整体力,以备再战。 乌孙人进退两难。他们是来救援同伴的,同伴已经被大宛人摧残得生不如死,一片凄凉。想报仇,他们没有必胜的把握。想撤退,他们又不甘心,更怕被大宛人追着屁股打。骑兵作战最怕被人追击,特别是速度比自己快的追击。 乌孙人有伊犁马,面对其他部落时,战马的优势让他们处于主动的地位,可是遇到大宛人时,战马的优势丧失殆尽,步步被动,再也不能随心所欲地控制战斗节奏,只能跟着大宛人的步子走。 趁着乌孙主力被煎靡牵制住,休息完毕的梁啸毫不犹豫的向那些保护辎重的乌孙人发动了进攻。乌孙人虽然还有近两千人,可是他们要护着牛羊粮草,面对来去如风、行踪飘忽不定的梁啸等人,他们疲于应付,陷于全面挨打的窘迫局势。梁啸如入无人之境,接连得手,斩杀数百人。 乌孙主将见形势不妙,只得分出两千人支援,阻击梁啸。 见乌孙人变阵,煎靡立刻发动了进攻,发动了最猛烈的攻击。煎靡率领亲卫营,猛打猛冲,直扑乌孙人的将旗。 虽然双方兵力相近,可是战斗并不均衡。煎靡率领的大宛骑兵是挑选出来的精锐,又经过了梁啸一个多月强化训练,不论是体力还是士气都处于最佳状态。乌孙人却是普通骑兵,接连战败,士气低落,将领又在战与不战之间犹豫不决,面对大宛人的全力攻击,迅速崩溃。 大宛人纵马奔驰,尽情杀戮。 乌孙人四散奔逃,溃不成军。统军主将被煎靡追出十几里阵,一刀枭首。 梁啸下令立即打扫战场,带着阵亡将士的尸体和战利品,返回大营。在马戎前期的精心测绘,有塞人做向导,他如鱼得水,安步当归。 当梁啸、煎靡带着大量的牛羊、辎重安然返回大营时,留守大营的月氏人羡慕不已。不过阿奢那也只是羡慕而已,他自己清楚,梁啸和煎靡能取得这样的战绩和他们的战马优势分不开。没有大宛马的先天优势,换成月氏人上阵,形势就要颠倒了,占主动的将是乌孙人,绝不会是月氏人。 猎骄靡接到溃兵的报告,又惊又怒。 梁啸居然离开了大营,袭击了他派出去征集补给的人马,已经不是胆子够大,而是对他的无比蔑视。须知如此一来,河对面只剩下月氏人和大夏人,兵力最多只有五千,一旦他发动攻击,有极大可能端了梁啸的大营。 梁啸利用他的谨慎,狠狠的戏耍了他。 让他生气的还不仅于此。梁啸劫走了这一批补给,就有了长期对峙的资本。他兵力少,需要的补给也少,而他却还需要再派人去征集补给。 如果再被梁啸打劫猎骄靡不敢想。 猎骄靡心生退意。他有些不想打了,不敢打了。面对梁啸这样的对手,他压力很大,而且毫无胜算。他觉得自己步步受制,每一步都落在梁啸后面。 猎骄靡召集众将议事,刚露出撤兵的意思,就遭到了众将的一致反对。 反对撤兵的理由很多,但归根到底就是一句话:现在梁啸只有八千人都不能取胜,等明年更多的大宛人、月氏人赶到,乌孙人凭什么取胜?梁啸还有援兵,乌孙人却已经没有援兵,只能靠自己。如果昆莫现在就丧失了信心,那以后更没有机会。 猎骄靡哑口无言,只得把撤退的建议咽回了肚子里,寻求取胜之道。 等了数日,见猎骄靡还没有撤退的意思,反而逼得更紧,梁啸暗自叹息。 决战不可避免,必须抛弃任何不现实的奢望,做好苦战的准备。 即使有技术优势,即使有大夏甲骑做杀手锏,梁啸依然不敢有任何大意。四倍左右的兵力悬殊,让猎骄靡有更强的承受力。只要稍不停留,猎骄靡就能凭借兵力优势困死他。 一力降十会。 梁啸请来阿奢那和煎靡商议对策,把目前的形势仔细解说一遍,最后说道:“算算时日,半个月之内必决胜负。煎靡,老安德鲁能及时赶到吗?” 煎靡摇摇头。“这个真说不准,这条路以前没走过,究竟要多久,我也说不准。山里不比草原,可以按里程估算,不会相去太远。山里的路,没有亲自走过的人都不敢说,几十人和几千人也完全不同。” 梁啸有些挠头,却也知道煎靡说的是实情,望山跑死马,如果再发生点意外,山路被堵,彻底无法通过也是有可能的。 “如此说来,步卒怕是指望不上了,只能就目前的兵力进行部署。”梁啸沉吟片刻。“我不得不提醒二位,因为兵力的缘故,我们就算是胜了,可能也是惨胜,损失至少在一半以上,将士们有没有信心,能不能承受这样的压力,可能要二位多做些工作。重赏也好,严惩也罢,总不能半途而废。” 阿奢那沉默不语。他理解梁啸的意思。煎靡不怕损失大,他的人马不是他自己的,又有洛绪丽公主在此,只要能取胜,哪怕折损再高,他也是功臣,加官进爵是必然的事。可他不一样,这些人都是他的部下,如果真如梁啸所说,折损超过一半,他会大伤元气,而月氏女王能给他的补偿有限,他肯定是要吃亏。 可是他又不能就此退缩。梁啸需要他支持的时候,他如果撂了挑子,以前的努力结交就全白做功了,以后也别想得到梁啸的支持。这个损失同样难以承受。 阿奢那反复思索,最后说道:“将军,如果要战,你打算用什么样的战术?” 第623章诱敌 梁啸听出了阿奢那的怯意,但是他表示理解,甚至有些欣慰。 这说明阿奢那还是理智的,并没有变成脑残粉,不像煎靡,对他有一种不加怀疑的崇拜。这种崇拜让煎靡对他言计听从,却也让煎靡失去了独立性,当梁啸需要他提供建议时,他茫然无措。 梁啸拿来地图,将自已的计划详细解说了一遍。 阿奢那听得很认真,反复权衡了很久,他说道:“将军,我觉得还是缓一缓比较有把握。在将军的指挥下,我们已经连胜两战,又夺得了足够用的补给,完全可以再等半年。有了这半年时间,有将军的训练下,我相信战力还可以再提高一些,明年再战,把握也更大。至于猎骄靡,他大军出征,未能取胜,这个冬天怕是不好过。” 阿奢那说完,目不转睛的盯着梁啸,心中忐忑。 梁啸扬了扬眉,轻声笑了起来。“没错,大禄分析得极为准确,我担心的也正是这个,如果猎骄靡不肯退,怎么办?” 阿奢那如释重负,抚须而笑。“那我们就以守代攻,拖住他,看能熬得过谁。” 梁啸转头看向煎靡。煎靡有些懵,半天才说道:“将军,究竟是打还是不打?” “打,也不打。”梁啸笑笑。“舍己从人,借力打力。” “哦。”煎靡点点头,似懂非懂。 确定了总体方案,梁啸并没有就此打住。他和阿奢那仔细研究了撤退方案。进攻有难度,撤退同样不容易,不是说所有人拔营就可以走了。如果被猎骄靡现了,衔尾而追,很可能变成一场溃败。 梁啸和阿奢那、煎靡说定,不对将士们说明真相,以免士气受到影响,只要说诱敌,要把敌人诱到预定的峡谷里去打,所以撤退的时候要保持足够的警惕,既不能跑得太快,又不能被乌孙人咬住,必要的时候还要反击一下。 阿奢那答应了,煎靡在梁啸的反复叮咛下也答应了。 梁啸派出更多斥候,监视乌孙人的一举一动,不动声色的减少了狙击。两天后,当他得知乌孙人绕了一个大圈,终于在百里之外找到了安全的渡河路径后,他命令阿奢那率领月氏人先行撤退。 阿奢那毫不犹豫,立刻起程,匆匆西行。 紧接着,梁啸也和煎靡一起拔营,稍稍后撤,让出了渡河通道。 猎骄靡握着牛角金杯,坐在中间的虎皮椅子上,打量着喜形于色、大呼小叫的众将,嘴角微微挑起。 多日来的压抑终于一扫而空。虽然还没有彻底击败梁啸,但逼得梁啸撤退,一扫连日来的颓势,让所有人觉得梁啸并非不可战胜,他的隐忍、等待也并非怯懦,而是智慧,这便是一个莫大的胜利。 但猎骄靡并没有冲昏头脑,他和那些见风就是雨的将领不一样,他清楚梁啸的撤退不等于失败。在摸清梁啸的真正用意之前,任何鲁莽的行动都有可能导致惨败。 面对纷纷请战的诸将,猎骄靡一一拒绝,重申军令,任何人都不能擅自行动,必须令行禁止,严格按照他的计划进军。如果因不听命令遭致挫败,严惩不怠。 诸将虽然想早日击败梁啸,收复牧场,可是在猎骄靡的三令五申面前,他们还是接受了。 在激动之后,他们也清楚对手是谁,那是传奇般的汉人将领,连赫赫有名的天狼都死在他的手里,能逼他后撤的人到目前为止只有猎骄靡一人,不听猎骄靡的命令,无疑是和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在猎骄靡的指挥下,乌孙人步步为营,渡过了伊犁河,然后从左中右三路,向梁啸包抄过来。 梁啸再次后撤,放弃了沿河的牧场。 接到斥候的汇报,猎骄靡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反复追问,又派出更多的斥候打探消息,最后确认梁啸确实撤退了,他带走了所有的东西,一路向西。 与此同时,猎骄靡得知月氏人抢在之前就已经撤走了,目前离战场百余里,有撤出整个河谷,回到大宛的意思。而梁啸也有此迹象,他撤退的度越来越快,几乎是在逃命。 乌孙人炸了锅,有要求加快度,追上梁啸,主动决战的,有建议见好就收,抓紧时间撤退赤谷城的,不一而足。猎骄靡考虑了很久,做出了一个决定。他命令一万骑尾随梁啸,自已亲率两万多大军去追赶月氏人,务必要截住他们。 总之一句话,不能让他们就这么轻松地离开伊犁河谷。 乌孙人战意盎然,士气高涨。 蒲类泽北百余里。 李舒昀踩着马镫,策马飞奔。“杀……” “杀……”数十名汉军骑士簇拥在李舒昀身边,举刀狂啸。战马顺着山坡飞奔,度越来越快,一不小心就有可能马失前蹄,但他们却毫不畏惧,不时的用刀背抽打马臀,驱策战马快一点,再快一点。 在他们身后,蒲类王蒲甲同样在策马狂奔,千余蒲类勇士紧随其后,沿着山坡加,冲向山谷中的匈奴人。他们拉开弓,射出一枝枝利箭。箭矢离弦,破风而去,射向山谷的匈奴人。 匈奴人大惊失色,慌乱的拨转马头,打算迎战,可是蒲类人顺坡而下容易,他们逆坡而上却难,即使勉强冲上去,马也提不起来,冲击力严重不足,只会沦为蒲类人的刀下鬼。 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蒲类人这么大胆,居然离开驻地百余里来袭击他们。蒲类国总兵力不过千人,在匈奴人面前,这样的小国就算是躲在山里都未必安全,怎么可能主动出击,攻击数倍于己的匈奴人。 但是蒲类人就这么做了,而且奔袭百里,突然出现在匈奴人辎重营的面前。 匈奴人一点准备也没有,顿时乱了阵脚。 李舒昀率领以游侠儿为主的汉军亲卫营,率先杀入匈奴人群中。他们策马狂奔,远的用箭射,近的用矛刺,用刀劈,凶猛异常,逢人就杀。李舒昀手持长剑,连劈两人,长剑卡在一个匈奴人的锁骨里,拔不出来,他干脆弃剑,拔出备用的战刀,挥刀猛劈,一刀将迎面冲来的匈奴人连人带矛劈为两断。 “杀!”李舒昀举起战刀,大声嘶吼。 “杀!”汉军骑士从他身边冲过,势不可当的杀向匈奴人。 蒲类人紧随其后,冲向匈奴人的阵中,大砍大杀。匈奴人措手不及,根本来不及列阵,只能凭借各人的武力独自迎战。面对如下山猛虎的汉军和蒲类勇士,他们溃不成军,伤亡惨重。 李舒昀等人往来冲杀,将一个个匈奴人砍落马下,又点燃了一辆辆满载的大车。天干物燥,车队迅起火,浓烟滚滚,直冲云霄。 见辎重被点着,匈奴人更加慌乱,有的拨马迎战,有的转身救火,大呼小叫,乱成一团。 汉军和蒲类军越战越勇,来回奔驰,箭射刀砍,肆意杀戮。 匈奴人虽然极力反击,但火势越来越猛,眼看着就烧成了一条火龙,而敌人也越战越勇,特别是那些汉军,哪里有匈奴人集结,他们就冲向哪里,将匈奴人冲散。匈奴人渐渐绝望了,只得拨马逃跑。 战旗一动,匈奴人士气大坠,全面溃败。 李舒昀及时敲响了追击的战鼓,散开阵型,穷追猛打。 一个时辰后,战斗结束,河谷中尸体狼藉,大部分是匈奴人。蒲甲命令部下抓紧时间收集可用的战利品,又将受伤或阵亡的同伴扶上马背,迅撤离战场。 李舒昀等人断后,意犹未尽。有人扯着嗓子,唱起了军歌,沙哑雄壮的歌声在草原上传出很远。 蒲类人听了,也跟着哼唱起来。蒲甲一边轻轻的哼唱着,一边露出了得意的笑容。虽然大部分的辎重都被烧了,可仅是缴获的战马就是一大笔财富,更别提那些武器、甲胄了。等捷报传到长安,李舒昀加官进爵,他也会受到汉人皇帝的重重赏赐,再一笔横财。 跟着汉人有肉吃。 达坂城。 李当户站在城头,举起一张滑轮弩,瞄着三百步的一名匈奴骑士,扣动弩机。 铁箭飞越五百步,带着不祥的厉啸,飞驰而去。 听到啸声,所有的匈奴人都不约而同的停止了攻击,举起盾牌护住要害,不管自己是不是射击目标。这已经成了他们的下意识动作,汉军有射程五百步的强弩,只要被直接射中,不死也残,如果能用盾牌挡一下,消掉一部分力量,也许还能捡回一条命。 “呯!”羽箭射中一个百夫长,百夫人连人带盾从云梯上摔了下去,一声闷响,砸在地上。百夫长愣了片刻,一轱辘的爬起,狂喜不已。“我没死,我没死。” 周围的同伴怜悯看着他,就像看一个死人。 百夫长随即也反应过来,连忙弯腰去捡盾牌。一枝利箭呼啸而至,正中他的后心。百夫长被箭上的余力带得向前扑倒,伸了两下腿,不动了。 李当户在瞄准器里看到百夫长倒地,哈哈大笑。“好东西,果然是好东西。” 邓国斌不屑一顾,摆摆手。“那你好好玩吧,我去休息一下。” 李当户连连点头。一个亲卫见了,有些不满。“都尉,这书呆子狂得很啊,是不是以为出自淮南,就看不起我们?” 李当户白了他一眼,扬了扬手中的弩。“有本事的人当然要狂,你如果也有这本事,你不狂?” 亲卫想了想,用力的点点头。“没错,我如果也能打造出这样的杀人利器,说不定比他还狂。” “哈哈哈,没错。”李当户举起弩,再次瞄准一个目标,一箭射杀。“男儿当横行,没本事就别说话,有本事就得狂,让这些胡狗知道我汉家多壮士。” “都尉说得是,右贤王这次吃了亏,下次听到都尉的名字就得绕着走了。” “绕着走,也得看他够不够快。”李当户哼了一声:“等梁伯鸣灭了猎骄靡,我们迟早要杀到草原上去,让他见识见识我们守城之外的本事。” 亲卫喜得抓耳挠腮。“都尉,真的可以吗?” “废话!”李当户笑骂了一句,又射出一箭,将五百步外的一个正在奔驰的传令兵一箭射杀。 你一言我一语之间,李当户率领十余名狙击手,接连射杀多名匈奴将领。匈奴人被射得心慌意乱,胆战心惊。看起来人多势众,却一直无法起有威胁的攻势,即使有人幸运的爬上了城头,面对严阵以待的车师将士,也很快被砍倒,扔下城去。 苦战半日,徒劳无功。右贤王长叹一声,下令撤退。他本打算越过达坂要害驰援猎骄靡,现在看来这根本不可能。有李当户在,达坂要塞就是攻不破的坚城,而那些射程远的强弩更是让人闻声色变。 猎骄靡,你自求多福吧,我帮不上你了。 猎骄靡急行三日,成功的截住了阿奢那,切断了阿奢那的撤退之路。 面对猎骄靡亲自率领的两万精骑,阿奢那明智的决定撤退。虽然他有一战之力,但他没有必胜的把握,也舍不得重大伤亡,再说他本来就没打算回大宛,西行只是一个假象。梁啸有言在先,如果乌孙人拦住他,不让他西行,那就回头,撤向预定的山谷,等待再机。 阿奢那一边派人通知梁啸,一边缓缓撤退,做出一副万般无奈,还想伺机突围的架势。 猎骄靡没有给他任何机会,两万大军分成三路,相隔不足二十里,不论阿奢那从哪个方向突围,其他两路都能及时赶到。乌孙人虎视眈眈,一心要让月氏人有来无回,死在伊犁河谷。 乌孙人和月氏人可有亡国之恨,猎骄靡的父亲就是死在月氏人的马蹄下。 在乌孙人的围追堵截下,阿奢那东返百余里,再次与梁啸合兵,且战且退,向多罗斯藏身的峡谷缓缓撤去。一路上,他们多次做出突围的姿态,做足了戏。 乌孙人深信不疑。得到梁啸被迫进入峡谷的时候,猎骄靡仰天长叹。 “苍天有眼!” 第624章打赌 “天不从人愿啊。”梁啸苦笑着摇摇头。 在他最不愿意与猎骄靡决战的时候,猎骄靡偏偏步步紧逼,非要他和一决胜负。 如果按照预定计划,在伊犁河谷过一个冬天,明年再战,不论是兵力还是将士们的战斗力,都会比两现在好得多,他致胜的把握也要大得多。现在么,所有的希望都在多罗斯那五百希腊甲骑上。如果希腊甲骑能够充分发挥出应有的威力,他还有五六成的取胜把握。如果希腊甲骑哑火,那结果就难说了,即使能胜也是惨胜。 月氏人毕竟不是汉人,他们的忠诚连大宛人都不如。在没有强大武力威慑的时候,他们会不会反噬,谁也说不准。但阿奢那提出更多的要求,却是必然的事。 他们本来就是利益之交。有共同利益的时候,大家可以谈谈感情,没有共同利益的时候,谈感情就是与虎谋皮。 “大禄,不是我们好战,实在是不得不战啊。” 阿奢那抚着胡须,神情凝重。“将军也不必担心,猎骄靡坚持不了太久,只要能守住山谷,他便无计可施。用不了几日,他自然退去,除非……”阿奢那迟疑了片刻,摇摇头。“他也想在河谷里过冬。” “那我们还是提醒他一下吧。”梁啸一脸无奈。“如果整个冬天都要与他为邻,实在不是什么让人开心的事。” “将军准备怎么提醒他?” “我给他写封信,说说利害。虽然我没有东方朔的如簧巧舌,但基本道理还是说得清的。” 阿奢那大笑,连连颌首。“没错,将军虽然不是能言善辩的说客,却有常人难及的眼光。只要猎骄靡还没昏了头,总能明白将军的一片苦心。” “但愿如此。” 梁啸随即叫来一个塞人,口授了几句话,大意很简单,无非是告诉猎骄靡,你我不分上下,如今我已经占据了有利地形,你如果强攻必须损失惨重。冬天将至,你还是回赤谷城,我们明年再战吧。赤谷城是你们的根基,如果赤谷城丢了,你们的家人全部成了俘虏,你这个昆莫也就做到头了。 梁啸让塞人复述了一遍,确认无误,这才让他去见猎骄靡。 阿奢那一直在一旁听着,悄悄地松了一口气。他不知道梁啸耳力惊人,即使隔得好几步远,即使他这口气松得很小心,梁啸还是听得清清楚楚。就连他心跳的变化,梁啸都了如指掌。 在那一刻,梁啸叹了一口气。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啊。如果这七八千骑都是汉军,如果阿奢那是李广或者卫青,何至于如此纠结。 猎骄靡听完了梁啸的口信,不置可否,安排塞人使者吃了一顿饭便打发他回程。 塞人一头雾水,不知道猎骄靡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得惶恐不安的回报梁啸。梁啸问了经过,也没有说什么,赏他了半匹帛,让他下去休息。 梁啸随即请来了阿奢那、煎靡,把猎骄靡的反应转告给他们。听完之后,煎靡眨着两只大眼,搞不清是什么状况,阿奢那却很失望,沉思了很久,摇摇头。 “看来这一战不可避免啊。” 梁啸反问道:“大禄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论,难道猎骄靡会真的强攻谷口?这可是得不偿失的决定啊,我们占在地利,步战又是我汉军的强项,猎骄靡如果舍弃骑兵的优势步战,损失必然不小。”他又摇了摇头。“依我看,猎骄靡不过是故弄玄虚,让我们搞不清他的用意罢了。强攻的可能性不大。” 阿奢那原本只是有一点想法,可是听梁啸这么说,反倒来了兴趣。与梁啸合作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看到梁啸犹豫不决,也第一次相信自己这一次看得比梁啸更准,顿时来了兴趣。 “将军,我们打个赌,如何?” 梁啸有些惊讶,又有些好奇。“大禄打算赌什么?” “赌猎骄靡会不会强攻谷口。”阿奢那说道:“我赌他会攻,以百金为注。” 梁啸笑了。“既然大禄有这样的雅兴,那我就奉陪。我知道大禄一直想要一匹上等大宛马,如果我输了,就送大禄一匹,如何?” 阿奢那扬眉大笑。“正合我意。煎靡将军,你有没有兴趣插一脚?你是支持我呢,还是支持梁将军。” 煎靡不假思索。“我支持梁将军。” 阿奢那抚掌大笑。“那好,我又多得一匹大宛马。” 梁啸也笑了。 猎骄靡召集众将议事,将梁啸派使者来的事情说了一遍。众将听完,面面相觑。 他们觉得梁啸说得有道理。论地利,峡口易守难攻。论长短,汉军显然更擅长步战,乌孙人下马而战,舍长取短,不太合适。论时间,梁啸抢到了足够的补给,无后顾之忧,而乌孙人如果要在河谷里过冬,就要征集更多的牛羊和草料,否则坚持不到明年春天。 何况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一旦大雪封山,赤谷城生变,等他们明年知道消息的时候,就算想回去救援也迟了。 静静地听完众将的意见,猎骄靡只说了一句话:梁啸派使者来劝我撤兵,就是心虚的表现。如果他有必胜的把握,他巴不得我去打呢,又怎么会这么好心,劝我撤退。 机会难得,如果不趁此机会击败他,等到明年,大宛、月氏甚至汉人的援兵到来,我们就更没机会了。峡口固然易守难攻,但是这个峡谷是个死路,只要攻破峡口,梁啸就无路可逃,必然成擒。 至于赤谷城,有什么好担心,梁啸都被我堵在峡谷里了,他的部下又能做些什么?难道郭武比阿留苏还要强,敢强行进攻我的赤谷城?退一万步讲,就算赤谷城生变,只要我们击败了梁啸,这片土地就还是我们的,甚至连大宛都会成为我们的属国。 想想吧,难道大宛的贵山城不比赤谷城更富庶?即使是素叶城,因为有大量汉商的存在,也比赤谷城强上许多倍。 众将听了猎骄靡的解释,如梦初醒,佩服得五体投地。 猎骄靡随即做出安排,派出三千骑去征集牛羊、草料等必须的补给,同时征发河谷中的牧人为兵。梁啸被他堵在了山谷里,他现在可以放心大胆的自由行动了。有了足够的补给,他就能在河谷中过冬。有了更多的兵力,他就有更大的取胜机会。 然后,他亲率大军,逼近峡谷,开始做强攻的准备。 梁啸命人牵来两匹大宛马,亲手送到阿奢那的手中。 阿奢那接过马缰,抚摸着大宛马的鬃毛,爱不释手。月氏也产马,但他们更懂马。大宛马绝对是最好的战马,没有之一。一下能得到两匹上等大宛马,他心里乐开了花。 “大禄,要不……我们再赌一赌?” 阿奢那斜睨着梁啸,得意洋洋。“没想到将军也有舍不得的时候,怎么,还想将这两匹马赢回去?” “是啊。”梁啸坦然说道:“这两匹马可是公主的心爱之物,被我输了,自然不甘心。大禄如果敢再赌一次,我一定能将它们夺回来,说不定还能再赢大禄几百金。” “几百金?你好大的口气。”阿奢那心动了。“你想赌什么,又以什么为赌注?” “赌我能守住峡口,而大禄不能。”梁啸笑笑。“赌注嘛,包括明珠在内,我和公主还有五匹上等大宛马,如果我输了,全部送给大禄。大禄如果输了……” 阿奢那的眉头扬了起来。他知道上等大宛马难得,即使是大宛王室也不是无限量供应。洛绪丽总共也就七八匹这样的大宛马,四匹成年马是她和梁啸的坐骑,三匹尚未成年的幼马是准备留给她的儿子小汉尼拔的。梁啸拿出所有的大宛马来做赌注,可见他是真的急了。 当然不是因为输了大宛马,而是怕丢了峡口的阵地。 他承认汉人擅长步战,确实要比月氏人强,可是如果说大宛人也比月氏人强,那他就不能接受了。月氏人经过大宛的时候,可以说是百战百胜,从无败绩。月氏人怎么可能不如大宛人。 这关系到月氏人的尊严,必须应战。就算月我人不擅守城,五千人守峡谷也是绰绰有余。如果能借此机会向梁啸学习一些攻守技巧,那更是赚住了。 阿奢那迅速做出决定。“如果我输了,不仅这两匹马如数奉还,我还会再奉上五百金,如何?” “一言为定。”梁啸举起手。 “一言为定。”阿奢那迎了上去,击掌为誓。“啪啪啪”三声脆响,两人仰天大笑,都觉得自己胜劵在握。 梁啸随即排兵布阵。他满足了阿奢那的要求,由他率领汉军和大宛人先守第一阵,月氏人掠阵,顺便观摩学习梁啸指挥作战。 这片峡谷并不深广,南北长不足二十里,东西宽只有两三里,峡口更是狭窄,只有两百步左右。中间一道河道,两侧是壁立的陡崖,除了盘羊和雪豹,没有任何生物能直接爬上去。 梁啸做了充分准备,命人砍伐冷杉,造了数十架高达十丈的射台,安放在峡口,又命人从山坡上滚下数百块巨石,错落有致的分布在峡口。这些巨石大约有一人高,站在后面,稍微伏下身子,就可以当作掩体,站起来,又可以自由的射击、砍杀,如同一座城墙。 梁啸让大宛将士与汉军将士混搭,每两个汉军士卒配一两个大宛士卒,协同作战。这些大宛士卒都接受过老安德鲁的训练,对步战都不陌生,如今有汉军现场指导,更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 大宛士卒信心满满的进入阵地,开始训练。 骑兵下马步战,最大的问题就是步法。习惯了骑马的双腿落地多少有些不适应,正常走路还看不出来,需要战斗时,两条腿就不听使唤。在这种巨石密布的阵地上自由穿梭,更是一个要求极高的任务。 在汉军将士的指导下,大宛士卒开始练习在石阵中快速行走,前进后退。阿奢那看在眼里,喜在心里,立刻命人照葫芦画瓢,寻找合适地点进行练习。 看到汉军摆下石阵,又看到汉军在阵中演练,乌孙人也想趁机偷师。可是他们无法近距离观摩,只能远远的看着。而峡口外又难以找到合适的大石,要想建起一模一样的训练场简直比登天还难。猎骄靡无奈,只得让人在地上画圈模拟巨石,训练士卒。 好在峡谷外地势开阔,猎骄靡可以让上万的士卒同时开始练习,这倒是峡谷中的梁啸和阿奢那所不具备的优势。 双方数万人,隔着数百步,同时开始了大练兵,为即将开始的战斗做最后的准备。 十余日后,外出征集补给的乌孙人带着第一批补给和新征的士卒赶到,猎骄靡随即发动了第一波进攻。 号角声响起,一千刚刚被征发的牧人被迫拿起武器,走向乱石阵,而真正的乌孙精锐则停在两百步外观阵,随时准备投入战斗。 看到这些甲胄不全、武器简陋的牧人,洛绪丽身边的塞人少年们都沉默了。亚马逊女战士们看了也有些不忍。这些牧人大多是塞人,很可能就是这些少年的家人或族人。 梁啸站在一座射台上,看着那些甲胄不全,神情绝望的牧人士卒,眼角抽了抽。 猎骄靡够狠。不过这不是坏事,他敢这么对待牧人,说明他已经做出了一决胜负的决心,相信自己可以用武力镇压任何人。一旦战事不利,甚至溃败,牧人们将奋起反击。 “想和我比阵地战?”梁啸冷笑一声:“猎骄靡,放马过来。” 战鼓声响起,梁啸挥挥手,叫来塞巴斯,一指正在缓缓逼近的牧人。“塞巴斯,想救你的族人吗?” 塞巴斯用力的点点头。 “那好,你去阵前喊话,就说我知道他们是被迫的,也不想伤害他们。如果他们愿意归降,我就可以让他们进来。如果他们不敢,也可以在阵中装死,只要放下武器,就可以饶他们不死。” “真的?”塞巴斯喜出望外。 “君子说的一句话,四匹马拉的车都追不上。”梁啸摸摸塞巴斯的头。“去吧。” 塞巴斯“扑通”一声跪倒在梁啸面前,重重的叩了几个头,爬起来,飞奔而去。 第625章乱石阵 塞巴斯像只小猴子,扯掉头盔,散开头发,在巨石上又蹦又跳,拼命的挥动双手。 正准备进攻的牧人们愣住了,互相看看,放慢了脚步。塞巴斯将双手拢在嘴边,大声喊了起来。 “别打啦,你们别打啦,将军说了,只要你们放下武器,保你们不死。快来吧,将军是好人……” 塞巴斯穿的是汉式战甲,说的却是塞人土语,一头披散的头发,声音又尖细,分明是一个未成年的塞人孩子。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要说这些话?牧人们一时搞不清状况。不过,他们听懂了塞巴斯的话,一时犹豫起来。 塞巴斯正说得激动,一个汉军士卒突然跳上巨石,大声喊道:“塞巴斯小心!”一手举起盾牌,一手将塞巴斯拉到身后。 “嗖嗖嗖!”十余枝箭飞至,盾牌上立刻多了几枝箭,汉军士卒的大腿上也中了一箭,塞巴斯却安然无恙。与此同时,箭楼上的汉军弩手开始还击,几枝羽箭飞驰而去,牧人身后传来几声惨叫,刚刚奔驰而来,箭射塞巴斯的几个乌孙骑士中箭落马,摔落尘埃。 塞巴斯抱着汉军的腿,放声大哭。 “没事,皮外伤。”汉军士卒摆摆手,拔下箭,顺手插进箭囊。“我会把这枝箭回敬给乌孙人的。”护着塞巴斯下了巨石,让他赶紧回去。塞巴斯却不肯罢休,背起一面盾牌,再次爬上巨石,将梁啸的命令传达给牧人们。 牧人们面面相觑,没有人敢轻易动弹。他们当然想投降梁啸,可是如果投降了,他们的家人就死定了。猎骄靡敢让他们上阵,又岂能没有控制他们的手段。 塞巴斯喊了半天也没能让牧人们放下武器,倒是又引来了十几枝箭。好在有汉军弩手居高临下的掩护,乌孙箭手遭到了严重的压制,不敢靠得太近,只能远远抛射,塞巴斯又有盾牌在手,没有受伤,只是很伤心,大哭而还。 梁啸安慰了塞巴斯几句,让他退到后阵,随即击鼓,命令石阵中的将士准备战斗。让塞巴斯到阵前喊话,并不是指望塞人们就此罢手,只是向塞人表示他和猎骄靡不一样,将来劝降塞人时更容易一些,顺便给猎骄靡添点堵。 说白了,不过是一点心理干扰而已。他明白,猎骄靡同样也明白,但明白不等于有办法破解,猎骄靡就像吃苍蝇一样,明知恶心也只能咽下去。 梁啸举起千里眼,想看看对面猎骄靡的反应。 猎骄靡什么反应也没有,至少梁啸没有看到。他端坐在马背上一动不动,宽大的战旗垂在他的身后,映衬得他有些弱小。可是梁啸知道,这个正当壮年的枭雄一点也不弱,只要给他机会,他能掀翻任何一个对手。 号角声响了起来,牧人们再次加快脚步,挥舞着武器,呐喊着,向乱石阵冲了过来。 战鼓不紧不慢的响着,汉军和大宛人站在石阵中,静静地看着越来越近的牧人战士。一直等到牧人冲进阵中,他们才举起了武器,用河谷中常用的土语低声怒吼。 “降者免死!” 牧人们跑得气喘吁吁,也没细细分析,举刀就砍。迎接他们的是无情的反击,汉军将士手持战刀,在巨石之间进退自如,手起刀落,将进攻的牧人砍倒在地。牧人虽然看到锋利的战刀迎了上来,却不是被巨石挡住退路,就是来不及躲避,悲呼着中刀。 大宛人跟了上去,一边厉喝,一边毫不留情的杀人。 牧人们手忙脚乱,进退失措,很快倒下数十人。后面的人不敢再向前,与汉军士卒保持几步的距离对峙。这时候,他们才听清汉人和大宛人在喊什么,有人向四周看看,见没有乌孙人能注意到他们,便悄悄的扔下武器,跪在地上,连连叩头。 “我投降,我投降。” 汉军士卒用手中的刀一指,命令投降的牧人沿着指定的道路通过巨石阵。为表诚意,梁啸事先划定了通道,现在这些通道真的发挥了作用,放下武器的牧人举起双手,矮着身子,沿着通道迅速穿过巨石阵,进入山谷。 有巨石遮挡,乌孙人看不到阵中的情况。而汉人和牧人们虽然语言不通,却有着一种自然而然的默契,他们大声的呐喊着,仿佛厮杀得非常激烈,实际上却是雷声大,雨点小,只不过耐心的等待而已。 大概半个时辰之后,战斗结束,大部分牧人战士都放下武器,穿过乱石中,在山谷内重新集结。 梁啸再次举起千里眼,观察猎骄靡的反应。他知道这样的把戏骗不过猎骄靡,但是他想看看猎骄靡如何应对。是放弃用牧人用炮灰,还是有什么其他的高招? 在梁啸的注视下,一群乌孙人押着数百牧人来到乱石阵前,逼着牧人跪倒在地,一声令下,手起刀落,将这些牧人全部斩首。 眨眼之间,几百颗首级滚落在地,血流如注。 即使有心理准备,梁啸还是吃了一惊。猎骄靡果然够狠,他之前的不作为恐怕就是为这一刻做铺垫的,他就是要找借口杀人立威,好让剩下的牧人看看。接下来,这些牧人就不会再有任何侥幸心理了。 不过,这终究是饮鸩止渴。梁啸暗自冷笑,随即命人将消息通报给那些已经投降的牧人。 听说被当作人质的族人被杀,牧人们顿时放声大哭,咬牙切齿的大骂猎骄靡,有人干脆向看守他们的月氏人请求,要重新拿起武器,和乌孙人拼命。 阿奢那当然不会答应他们,只是好言安慰,让他们少安毋躁,报仇的机会很快就有。 牧人们痛哭失声,呼天喊地。 在哭喊声中,又一千牧人被逼上了战场。他们拿着武器,踩着族人的鲜血,逼向乱石阵。虽然不愿意为猎骄靡卖命,可是血淋淋的事实告诉他们,如果不能取胜,他们的族人就会死得更多。要想活下去,只有一条路,杀死对面巨石阵里的汉人、大宛人和月氏人。 号角声再一次响起,真正的战斗开始。牧人们红了血,奋勇向前,冲入巨石阵,大砍大杀。 梁啸命令全力反击,不用顾惜这些牧人的性命。战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容不得半点仁慈。 双方在乱石阵展开了无情的厮杀。牧人虽然拼命,但是他们武器粗陋,步法又不够熟练,不适合逼仄的地形,根本不是汉人和大宛人的对手,接连被砍倒在地。鲜血漫流,染红了巨石,也染红了脚下的土地。 汉军大占上风。在确保安全的情况下,他们让出最前线,让大宛人上前厮杀,只在必要的时候才上前支援,控制局面。 在汉军战友保驾护航,大宛人渐渐放下了紧张,与敌人厮杀在一起。他们越战越勇,步法也越来越熟练,在乱石之阵进退自如,如鱼得水,最后几乎不要汉军出手,他们就杀得牧人伤亡惨重,溃不成军。 数十名汉军弩手站在射台上,密切注视着战场,不时的狙杀那些有威胁的敌人,为阵中的同伴提供远程打击支援。装备了千里眼的滑轮弩就是这个时代最强大的狙击枪,两百步以内几乎百发百中。 阿奢那也站在高处,目不转睛的观察着战场,不肯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论步战能力,有谁能超过这些来自大汉的勇士?就算是其他汉军到此,也未必能比这些精挑细选,又经过梁啸严格训练的勇士。想学习步战,这就是最好的机会,阿奢那当然舍不得放过。他不仅自己看,还让部下一起观战。 月氏将领没有千里眼,离得远看不清楚,几个人一商量,干脆放下身段,亲自跑到乱石阵旁,冒着危险,站在高处观看。更有人厚着脸皮,想蹭上射台居高临下的观摩,却被汉军将士毫不留情的踹了下来,最后不得不由阿奢那出面,请梁啸下令准许他们登台。 梁啸扬扬眉。“大禄,我们可是在打赌呢。” 阿奢那慷慨地拍拍胸脯。“将军放心,如果我赢了,一定留两匹大宛马给你。” 梁啸忍不住哈哈大笑。“你这么有信心赢我?” “那当然,有这么好的阵势,有这么充足的兵力,如果还守不住峡谷,我还有什么脸面与将军并肩作战?将军,你难道不希望我守住峡口,挡住猎骄靡吗?” “我自己就能挡住,本来也没指望你。”梁啸想想,又点了点头。“也好,谁让我和大禄是并肩作战的盟友呢。你的实力强了,我也更有底气,多一重保障总是好的。” “没错,没错,就是这个道理。”阿奢那眉开眼笑。他挥挥手,月氏将领争先恐后的向射台奔去,抢一个最好的位置。 猎骄靡下令,将第二批人质推到阵前斩首。 不管那些牧人是投降了还是战死了,只要他们没能攻破梁啸的阵地,人质就必须死。 在哭喊声中,又有数百牧人被砍下了首级。剩下的牧人噤若寒蝉,两腿打颤,谁也不敢说话。他们被猎骄靡的狠厉镇住了,不敢有丝毫反抗之心。号角声再起,他们明知前面是死路一条,却还是毫不迟疑的冲上前去。 战死在战场上固然可悲,总比死在猎骄靡的刀下能多活一会儿。 看着又一批牧人冲向乱石阵,猎骄靡看着远处的山岭和射台,一声叹息。 “如果有一只千里眼,那该多好啊。” 赤谷城,东方朔背着手,大摇大摆地走进了王宫,梁铭拢着手跟在后面,四人狱卒紧紧的跟在他们身后,亦步亦趋,如临大敌。 阿瑞堪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东方朔,嘴角略有笑意,却又不甚分明。 东方朔瞅了她一眼,环顾四周,没有找到他专用的椅子,不禁轻叹一声:“阏氏等这一天很久了吗?” 阿瑞堪脸色一僵,眼中随即闪过一丝怒意。“原来你也知道。” 东方朔摇摇头。“我知道,但是我一直觉得,就算是座雪山,我也能把你融化了。没想到你这么恨我,竟是一点也不肯改变。” 阿瑞堪恨声道:“说得好听,你何尝肯为我想一想。我是匈奴公主,乌孙阏氏,却被你当成一个婢女,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肆意侮辱。现在大势已去,却想用这些话来骗我?” “哈哈哈……”东方朔放声大笑,笑声洪亮,振聋发聩,殿中的乌孙人都皱起了眉头,甚至有人捂住了耳朵。阿瑞堪面色微变,却强忍着,双手紧紧的握着椅子扶手,咬着唇,死死地盯着东方朔。 “大势已去?”东方朔笑声一收,耸耸肩,眼神讥诮。“梁啸的首级在哪,能不能让我看一眼?” “他还没死,不过也快了。昆莫已经将他堵在了没有出路的峡谷中,用不了几天,他就会死在峡谷里。” “幼稚!”东方朔挥挥衣袖,转身就走。“给我加几件厚的皮子,这个冬天太冷了。你也收拾好行装,明年春天,你差不多就可以起程去长安了。你的母族已经没了,猎骄靡一死,就再也没有人护着你,到长安去,你后半生至少有个着落。我大汉无所不有,不会吝惜你这几口饭。” 阿瑞堪看着东方朔走到门口,欲言又止。 东方朔突然停住了脚步,回过头,目光炯炯的看着阿瑞堪。“就算猎骄靡真的杀了梁啸,你也要做好准备。猎骄靡能忍,能忍的人通常也狠,雄霸西域的乌孙昆莫不会忍受一个没有母族,又与一个汉人交好的阏氏。你多多保重。” 说完,东方朔扬长而去,远远地,还能听到他洪钟般的歌声,歌声欢快,却又带着一丝说不出的失落。阿瑞堪不由自主的起身,走到殿门口,看着东方朔高大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拐角处,莫名地叹了一口气,威严像潮水般的散去,只剩下无尽的恐惧。 正如东方朔所说,不管猎骄靡是胜是负,她在乌孙的好日子都到头了。 第626章变阵 东方朔回到石室,停住脚步。 梁铭立刻守住了大门,乌孙卫士倒也不奇怪,识相的停在门外。只要东方朔不逃跑,他们绝不主动找事,以免自找麻烦。 东方朔在室中来回踱了两步,强迫自己坐了下来,调整呼吸,像往常一样从容。过了片刻,他的呼吸慢慢平稳下来,脸上的肌肉也渐渐放松,似睡非睡,如老僧入定。 乌孙人不信佛,龟兹、车师却有很多佛寺,东方朔涉猎佛经,也学了一些禅坐的方法,只是一直没当正事做,没想到这会儿用上了。 远处,一个侍女隐在墙角处,远远地看着东方朔,见东方朔进了屋就再也没出来,梁铭虽然守在门口,却也没什么动静,一切正常,这才悄悄的抽身而去,回到阿瑞堪的面前。 阿瑞堪听完侍女的汇报,想了好一会儿,派人再去请东方朔。时间不长,去的人回报,东方朔先生说了,只要御寒的皮褥子,其他的什么都不要。 阿瑞堪嘴角微挑,眼中多了几分春意。她让人带上酒肉,亲自赶往东方朔的石室。梁铭抱着手臂站在门口,见阿瑞堪亲自来了,默默的退到一旁。 阿瑞堪进了屋,让人放好桌案,放下酒肉,又挥手让随从退下。 东方朔一动不动,面无表情。 “怎么,生我的气了?”阿瑞堪斟了一杯酒,身体倚着案,一手撑着案边,一手端着酒杯,慢慢的晃着。血一般的葡萄酒在夜光杯里荡漾着妖异的光芒,散发着淡淡的酒香。 “你又何苦呢。”东方朔睁开了眼睛,斜了阿瑞堪一眼。“我现在是阶下囚,什么美酒也喝不下。” “是吗?那我只好自已喝了。”阿瑞堪说着,笑盈盈地喝了一口。 “你多喝一点,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喝,真是说不准的事。” “我如果去了长安,你会来看我吗?” “不会。” 东方朔回答得太快了,简直不假思索,阿瑞堪听了,脸色一变,恨声道:“果然是个薄情郎。” “不是我薄情,是我没时间啊。”东方朔叹了一口气。“西域这么多事,没了我怎么行?梁啸打仗还行,其他事就只能交给我。这么大的地方,仅是赶路就要花掉不少易时间,哪有空去长安看你啊。” 阿瑞堪脸色稍霁,把玩着酒杯,看似漫不经心的说道:“你对梁啸这么有信心?” 东方朔想了想,反问道:“我问你一个问题:是大宛马快,还是乌孙马快?” 阿瑞堪脸色微变,握着酒杯的手抖了抖。 “你还记得当年梁啸奔袭河西的事吗?”东方朔接着说道:“梁啸善战,但是他从来不蛮干,如果没有把握,他会选择避实击虚。当年右贤王有十万大军,他不是对手,只能避战,所以才有千里奔袭的事。如今猎骄靡只有四万大军,梁啸就算不敌,撤走总是没问题吧?他会被猎骄靡堵在峡谷里?” 阿瑞堪的脸色更加难看。“也许是猎骄靡设下陷阱,诱他上当。” “猎骄靡诱梁啸上当?哈!哈哈!哈哈哈!”东方朔夸张地大笑两声,转过头,一副懒得跟你说的模样。 阿瑞堪心中更加没底。她也不相信猎骄靡能用计困住梁啸。一直以来,梁啸就是那种狡猾得让人捉摸不定的对手,来得突然,去得更突然,谁也搞不清楚他究竟在想什么。 他出现在伊犁河谷就是一件让人大出意外的事。 这样的人,会被猎骄靡困住? 阿瑞堪越想越不安,脸色变幻不停,再也无法保持镇定。她瞅着东方朔,底气严重不足。“照你这么说,就没有人能战胜他?” “那倒不至于。”东方朔笑道:“如果有十倍以上的兵力,还是有点机会的。当年右贤王能够逼得他不敢正面作战,凭借的不就是兵力优势?如果这次右贤王也能及时赶到,梁啸再善战,也只有撤退。” “猎骄靡联系了右贤王。” “可是右贤王没能赶到战场。依我看,要么是右贤王压根儿没打算真的支援猎骄靡,要么就是他被李当户挡住了。从草原上进入河谷,最快的路径就是取道达坂。猎骄靡能想到这一点,梁啸不可能想不到,他应该会安排李当户守住达坂,不让右贤王进入河谷。” 东方朔笑了。“梁啸敢留在河谷不走,应该是知道猎骄靡没有更多的援军,否则他早就跑了。至于退入峡谷,不过是利用地形多加杀伤,先挫挫猎骄靡的士气。等猎骄靡攻坚不成,只能撤退的时候,他就会亮出真正的实力了。哈哈,我估计他在等下雪。下了雪,猎骄靡就是想回赤谷城也难了。” “啪”的一声,阿瑞堪手中的杯子落地,葡萄酒洒得到处都是。她掩着起伏不定的胸口,胸色苍白,额头冷汗涔涔。 东方朔瞥了她一眼,摇了摇头,一声叹息。 朝阳东升,号角声起,乌孙人再次逼近峡口。 激战一日,刚征发来的牧民已经消耗一空,除了第一批的千人投降了梁啸,其他的不是战死在乱石阵中,就是被猎骄靡砍了首级。 现在轮到乌孙人自己上阵了。 猎骄靡眯着眼睛,看了一眼远处的乱石阵。从战旗来看,乱石阵中的守军不是汉军和大宛人,而是月氏人。 猎骄靡嘴角微挑,下达了攻击的命令。 一千盾牌手首先上前。他们手里举的不是骑兵用的小圆盾,而是步卒用的大盾。做得很简陋,有的连树皮都没有剥光,就是几根圆木捆在一起,不过胜在面积大,放在地上,和乌孙士卒差不多高。 盾牌手站成两排,小心翼翼的前进。 两百步,一百步,八十步,乌孙人依然没有停止的意思,继续向前逼近,只是走得更慢。 阿奢那站在射台上,脸色大变。昨天乌孙人进攻了一天,也没派出这么多盾牌手,今天怎么突然变阵了。 “将军,这是什么意思?” 梁啸笑笑。“这有什么好奇怪的,用盾阵掩护弓箭手,用箭阵掩护步卒进攻,不是很正常的战术吗?” 阿奢那一拍脑袋,如梦初醒。这个道理并不复杂,之前乌孙攻素叶城时,他也见过这样的战术,只是印象不深。再次看到,他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这方面的准备。 说到底,月氏人不熟悉这种战斗方式,他的学习速度显然也不如猎骄靡。猎骄靡已经掌握了,他还蒙在鼓里。 “那怎么办?” “水来土掩,箭来箭挡。”梁啸举起千里眼,继续观察远处的猎骄靡。隔得太远,他只能看到猎骄靡的身影,却看不到猎骄靡的表情。不过,他估计猎骄靡此刻应该在笑。 突然变阵不就是想打一个措手不及么。这样的战术对汉军来说没什么效果,对月氏人的心理打击还是有一定作用的。阿奢那现在就有点慌。 阿奢那不敢怠慢,一边提醒阵中的将士小心乌孙人的弓箭,一边命令弓箭手上前掩护,然后又向梁啸请求,希望他能提供箭阵支援。 “放心吧,你不说,我也会这么做的。”梁啸一口答应。 阿奢那松了一口气。 在号角声中,乌孙盾手布下了盾阵,弓箭手随即上前,在大盾后面列阵,随即开始集射。两千名弓箭手拉开了弓,射得遮天蔽日,箭矢如蝗,射得乱石阵中的月氏人抬不起头来。 阵中地势狭窄,没有足够的空间容纳弓箭手,月氏人只能趴在巨石后面,耐心的等待战斗的开始。乌孙人的箭射得越快越密,箭矢射在巨石上,激起一声声脆响,折腾着月氏人的耳膜,也折磨着月氏人的心脏。 不时有月氏人中箭,发出闷哼或惨叫。 月氏箭手虽然上前反击,可是他们没有大盾掩护,人数又不足,被乌孙人全面压制,叫苦不迭。 只有射台上的汉军弩手没受什么大的影响,依然有条不紊的选择目标进行狙击。乌孙人虽然有大盾掩护,可是那些大盾太简陋了,无法掩护周全。弩手们第一次射击,几乎都能达到预期的结果。 只是弩手数量实在太少了,面对乌孙人的绝对优势,他们的声音被淹没,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见箭阵取得了压倒性的优势,猎骄靡松了一口气,派出步卒上前攻击。 阿奢那心急如焚,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看汉军和大宛人作战的时候,他觉得很轻松,现在轮到自己了,才发现情况很严峻。 在后悔之外,他还有一些侥幸。如果不是亲自上阵,他又怎么能知道差距在哪里呢。现在连大宛人都学会了阵地攻防战,如果月氏人不迎头赶上,以后恐怕连大宛人都对付不了。 “大禄不要紧张,沉住气。”梁啸拍拍阿奢那的肩膀,宽慰道。 阿奢那屏住呼吸,强作镇静的点点头。 乌孙人赶到乱石阵前,弓箭手延伸射击。步卒们怒喝着,冲入阵中。 阿奢那虽然紧张,却还是下令反击。乱石阵中的月氏人鼓起勇气,奋起反击,与乌孙人杀在一起。乌孙人人多势众,又有箭阵掩护,气势上占了上风,杀得月氏人步步后退,短短的时间内就杀入乱石半十余步。 阿奢那看得心惊肉跳,梁啸也有些紧张,可是他还是安慰阿奢那说道:“大禄不用担心,乌孙人这是自寻死路。” “是吗?”阿奢那抹了抹额头的冷汗。 “你看,他们进了阵,还能站稳吗?”梁啸指指乱石阵中的乌孙人。“他们人数虽多,不过是一群待宰的羔羊罢了。只要沉住气,你们一定能击败他们。第一次冲击受阻,他们就没这么兴奋了。” 阿奢那连连点头,不顾危险,将身体探出射台,大声下令,为阵中的将士鼓气。乌孙人看到了他,纷纷举弓射击,但是离得太远,就算勉强射到,箭也没有了力量,射不穿阿奢那手中的盾牌。 在阿奢那的亲自打气下,月氏人稳住了阵脚,全力反击,将一个个乌孙人砍倒在阵中,又渐渐的夺回了阵地。 乌孙人虽然人多,却被乱石挡住,无法进入。他们挤在阵前,成了活靶子,被月氏人射得狼狈不堪。乌孙箭手虽然有大盾掩护,但是被步卒挡住去路,无法上前,只能在远处攻击,作用有限。 见此情景,阿奢那这才松了一口气。 双方激战大半个时辰,乌孙人破阵无门,只得扔下上千具尸体,退了下去。 猎骄靡没有给阿奢那喘息的机会,立刻发动了第二波攻击。 阿奢那叫苦不迭,却无法可想,只得硬着头皮接战。 战斗更加激烈。乱石阵中的尸体来不及清理,不仅乌孙人无落脚之处,就连月氏人也觉得步履维艰。不知道是哪一方先爬上了巨石,很快就有人效仿,双方将士在巨石上展开了厮杀。 虽然杀伤了大量的乌孙人,但月氏人的伤亡也在迅速增加。 看着一个又一个部下倒在,阿奢那急得直搓手。 “大禄,要我援手么?” “将军,你就快点出手吧。” “其实吧,我觉得这正是磨炼的好机会。如果连这样的战斗都能顶住,以后不管遇到什么的敌人都不会胆怯。虽然听起来有些残忍,可是真正的勇士只能是战场上磨炼出来的。如果没有经历过生死考验,哪怕武艺再好,心理上终究还是缺些火候。” 阿奢那已经顾不得那么多,连连央求。梁啸也没有坚持,下令出击。 战鼓声响起,荼牛儿带着梁家部曲冲了出去。他们直接跳上了巨石,健步如飞,如履平地,迅速冲到双方的接触点。 “让开!”荼牛儿一声低喝,抡起盾牌,架住一个乌孙人的战刀,刀光一闪,抹断了他的脖子,救下了一个月氏士卒。没等月氏人松口气,道声谢,他又冲向了另一个乌孙人,手起刀落,将乌孙人砍倒在地。 他们一加入战局,原本胶着的战局立刻出现了变化,月氏人得到了强力支援,士气大振,乌孙人却被这批生力军杀得手忙脚乱,士气大落。没能支持多久,就败下阵去。 月氏人兴奋不已,举刀狂呼。 “汉家勇士威武!” 第627章临机应变 猎骄靡撇了撇嘴,派出亲卫营,将刚刚败阵的乌孙士卒推到阵前,全部斩,罪名很清晰:临阵脱逃。 此令一出,两军骇然,乌孙人呆若木鸡,两腿打颤。之前猎骄靡虽然斩杀过牧人,但他们完全没想到猎骄靡会这样对付他们,一时无法接受,却没人敢出言反对。 比乌孙人更惊讶的是梁啸和阿奢那。 梁啸眉头紧蹙,他意识到自己可能低估了猎骄靡。猎骄靡是铁了心要攻破谷口,甚至不惜斩杀自己的部下。如此一来,乌孙人必然要强攻石阵。一人拼命,十人难当,己方的伤亡必然会猛增。 对于由大宛人、月氏人组成的联军来说,顺风仗好打,逆风仗难打,一旦外界压力太大,互相之间的猜忌就会放大,谁的伤亡大,谁的伤亡小,都有可能成为分歧。一旦产生分歧,反目成仇就不远了。 而猎骄靡却不会有这样的危险,他对乌孙人的控制要强大得多。 梁啸转头看看阿奢那,强按心中的不安,笑了笑。“大禄,我们的赌约还要坚持吗?” 看到猎骄靡的狠厉,阿奢那心里打鼓,已经后悔了赌约,听到梁啸这句话,他险些脱口而出,就此机会取消赌约,可是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 梁啸的镇定让他受到了感染,他似乎也没那么紧张了。更重要的是,他意识到自己其实无路可退。取消赌约,难道就能减少伤亡? 向猎骄靡投降?这显然是不太可能的事。既然不可能,那这个时候示弱,无疑只会让梁啸看轻自己,即使帮他渡过了这个难关,他们之间的信任也会大打折扣。 阿奢那迅权衡了一下利弊,不动声色的反问道:“将军心虚了?” 梁啸嘴角微挑。“大禄可要想清楚了,猎骄靡了狠,接下来这两天可能会比较难熬。熬过去,自然是胜劵在握,熬不过去,却可能一败涂地。” 阿奢那笑笑:“那将军有信心熬过去吗?” 梁啸哼了一声:“大禄可能不知道,闽越那一战可比这凶险多了。闽越人虽然实力一般,可是论阵地攻防能力,还是要比乌孙人强一点。” 阿奢那暗自松了一口气。他知道梁啸这几年回了长安也没闲着,接连打了几次胜仗,食邑一路猛增至万户。这什么闽越之战具体情况如何,他不清楚,但梁啸升迁得如此之快,自然是取得了令人难以想像的胜利换来的。 “那就让我亲眼看看将军大展神威吧。” “如你所愿。不过,我先要安排一下,断了猎骄靡的念想。” “什么念想?” 梁哪也不说,让人叫来了塞巴斯和之前投降的牧人头领,把刚才的情况说了一遍,然后说道:“猎骄靡要用尸体填平我的阵,可是我相信他不会全用乌孙人的尸体。” 牧人领听了,立刻明白了梁啸的意思。猎骄靡很可能会征周边的牧人,让他们做牺牲。这样的事,猎骄靡已经做过一次,再做第二次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牧人领扑倒在地。“将军,你救救我们吧。” “我救不了你们,只有你们自己才能救自己。”梁啸说道:“你们也看到了猎骄靡是如何对待你们塞人的,如果不奋起反抗,你们迟早会灭族。” “那我们该怎么办?” “找一条路出山,通知你们的族人远离战场。” 牧人领如梦初醒,连连点头。他们大多是附近的牧民,熟悉地形。要找适合大军行走的路很难,几个人、十几个人爬出去,却不是不可能的事。偷偷出山,通知族人远离灭族之祸,就算受点苦也是值的。 牧人领千恩万谢的去了。梁啸这才重新布阵,征得阿奢那的同意之后,他将大宛人、月氏人混编,以五百人为一队,轮流守阵,又选了两百勇士,和荼牛儿等汉军一起,组成敢死队,一旦战事不利,就派人他们上阵冲杀,支援阵中的将士。 梁啸这边刚刚调整完毕,猎骄靡就又一次动了攻击。还是一样的战术,盾牌手掩护弓箭手,弓箭手掩护步卒,步卒上前攻击。 这一次,梁啸也吸取了教训,他让弓箭手保持冷静,却安排阵中的士卒抓紧时间,将阵中乌孙人尸体扔出去,在石阵前布成一道尸墙。又命人准备好一些布条,涂上油脂,绑在箭杆上待用。 号角声中,乌孙人开始覆盖射击,密集的箭雨铺天盖地。 大宛人和月氏人举着盾牌,躲着乱石之后,耐心地等待着。 弓箭手也藏在石阵中,依靠巨石的掩护,等候反击的时机。 当乌孙步卒开始冲锋,箭阵向后延伸时,弓箭手们点燃了布条,射出一批火箭。他们的目标不是正在冲锋的乌孙步卒,也不是乌孙弓箭手,而是那些散乱在阵前的乌孙士卒尸体。 尸体被点燃,烈焰升腾,皮肉烧焦的臭味弥漫在空气中,让人闻之欲呕,无法呼吸。 看着同伴的尸体被烧得滋滋作响,正在冲锋的乌孙人的脸色大变,有人继续前进,更多的人却选择了暂时后退,队伍分成两截。 抓住机会,梁啸下令阵中的将士主动出击。大宛人、月氏人呼啸而出,扑向那些冲过了尸墙的乌孙人,大砍大杀。乌孙人心慌意乱,阵势大乱,死伤惨重,不少人倒在地上,成了新的尸体。有的人只是受了伤,也被火势殃及,烧得嘶声惨叫,鬼哭狼嚎。 乌孙人闻之色变,更加慌乱。 梁啸随即下令弓箭手射击,将乌孙人的慌乱推向高潮。 在火与箭的夹攻下,乌孙人的攻击再一次被击退,扔下几百具尸体,仓惶撤退。 猎骄靡气得脸色铁青,不顾众将求情,喝令亲卫营将撤退的步卒抓了起来,押到阵前,全部斩。 看着那一排倒下的尸体,看着那些滚得到处都是的级,梁啸笑了。“大禄,要不我们再打一个赌,看猎骄靡能杀多少人?” 阿奢那哈哈大笑。“将军,我不赌了。他杀得越多越好,省得我们麻烦。” “嘿嘿,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如果找不到有效的攻击战术,猎骄靡杀再多的人也没用。一群羊仅仅靠狠就能战胜一群狼?笑话!” 阿奢那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看起来,猎骄靡比我们还难熬啊。” “那当然,论步战攻防,他怎么可能是我们的对手。”梁啸嗤之以鼻,一脸的不屑,心里却暗暗的松了一口气。 右贤王坐在马鞍上,一口接一口的喝着酒。 几个将领围坐在一旁,有的在呆,有的在低声闲聊,有的看着正在汇报情况的斥候,一言不。 斥候来自西边的山口,他现了一些情况,特地赶来向右贤王报告。 山口的大宛守军离开了要塞,翻越南侧的大山,看样子,应该是赶往乌孙人的伊犁河谷。 听到这个消息,不仅右贤王眼前一亮,所有的将领都心动了。 他们兴冲冲地赶到伊犁河谷,不仅仅是为了支援猎骄靡,击败梁啸这个宿敌,更是为了在伊犁河谷捞一笔。在达坂城被李当户打得鼻青眼肿,让他们非常郁闷,更大失所望。现在机会来了,不管是尾随大宛人进入伊犁河谷,还是攻击山口的要塞,侵入大宛,都能大有收获,弥补达坂城下的损失。 右贤王仔细权衡之后,决定进入伊犁河谷。与猎骄靡联手击败梁啸,解此心腹之患,比到大宛捞一笔更诱人。如果能顺手把猎骄靡也干掉,占据伊犁河谷,那就更好了。 右贤王改变了行军方向,下令全军星夜兼程,赶往伊犁河谷。 猎骄靡大雷霆,指着几个将领的鼻子破口大骂。 今天在阵前,当他要杀人立威的时候,这几个将领出言反对,让他大为恼火。 “你们以为我不知道怜惜士卒,以为我喜欢杀人?”猎骄靡脸色铁青,声色俱厉。“不如此,如何才能攻破梁啸的阵地?不攻破梁啸的阵地,我们能杀死梁啸吗,难道就坐在这里,等他饿死?” “昆莫,我们不是这个意思。”一个将领站了出来,苦苦哀求。“并非将士们不努力,实在是梁啸太过狠毒,居然用火烧我阵亡将士的尸体。将士们一时慌乱,也是情有可由,并非怯战。如果不分原由,一律斩,那我们岂不是败一阵就要死两千人?” “没错,不管什么原因,只要败阵,就必须死。只有如此,才能舍生忘死,拼命向前。”猎骄靡切牙道:“一人拼命,十人难当,梁啸兵力不足,最怕拼命。仗打到这个时候,谁更狠,谁就能笑到最后。妇人之仁只会误了大事。” “昆莫,这可是我乌孙的根基所在啊。如果将士们寒了心,谁还愿意上阵?” 猎骄靡眯起了眼睛,眼神凌厉。这个将领是他的亲信,很少会顶撞他,今天居然犯颜直谏,其他的情绪可想而知。莫非杀戮太过,激起众怒了? 猎骄靡心中涌过一阵不安,却不肯就此让步。这是击杀梁啸的大好机会,绝不能就此放弃。 “你有什么更好的办法?”猎骄靡在虎皮座上坐下,寒声道。 “昆莫,塞人依附梁啸,着实可恶,特别是那些临阵投降的狗奴。不如将他们的族人不分老幼,全部抓来,逼他们上阵厮杀,既惩戒了叛徒,又消耗了梁啸的兵力,岂不更好?” 猎骄靡眨眨眼睛,觉得有理。除了这两个好处之外,还有一个附加的好处:既然灭了他们的族,那就不用留什么口粮了,所有的财产都可以收为已有,可以当作给养,也可以当作将来的奖赏。 “也好,那就休息两日,谁愿意去抓人?” “我!”几乎同一时间,好几个将领站了出来,自高奋勇地要去执行这个任务。 猎骄靡扫视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眼前这个将领的脸上。有功之人,自然是要赏的,这样的肥缺就是一个奖励。“你提的建议,你去办。” “多谢昆莫。”将领大喜,躬身领命。 “嗖!”一枝铁制弩箭破空而去,带着长长的绳子,飞跃三十余步的峡谷,精准的命中对面山崖上的一株大树。强弩的弩箭射穿了树干,牢牢的架住。 庞硕拉紧绳子,将绳头缠在一块巨石上。 梁啸亲手将救生绳的铁勾挂上铁环上。“塞巴斯,千万不要怕,有这个铁环,就算你失手,也不会掉下去,我们会将你拉回来,听到了吗?” 塞巴斯笑嘻嘻的说道:“将军,我知道了。我又不是第一次爬了,不会有事的。” 梁啸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他也知道安全措施其实很保险,塞巴斯不会出什么问题,可他就是想多关照一句。看到这似曾相识的情景,他就想到了当年远征车师,想到了希格玛。 塞巴斯熟练的倒挂在绳子上,像只小猴子似的,手脚并用,向对面爬去。 风大了起来,绳索摇摇晃晃,梁啸的心也跟着拎了起来,不由自主的握住了拳头。 塞巴斯倒不紧张,休息了片刻,继续向前爬,没一会儿就爬到了对面。他解下腰间的安全绳,又固定好绳头,这才出信号。 一个塞人上前,迅将安全绳拉了回来,系在自己腰间,依照塞巴斯的模样,手脚并用,倒挂在绳子上面,向对面爬去。有安全绳保护,又有塞巴斯在那边用力拉,他虽然没有塞巴斯灵活,也很轻松的到达对面。 很快,五十几个塞人全部安全的渡过了峡谷,塞人领感激的说道:“将军,我走了,你多多保管。” “路上小心,千万别和乌孙人玩硬的,他们已经疯了,能离他们多远,就离他们多远。” 塞人领咬咬牙。“将军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这帮畜生,我绝不会放过他们。” 梁啸拍拍他的肩膀,目送他越过峡谷。塞人们在对面挥着手,依依惜别。 第628章令行禁止 梁啸回到营地时已是深夜,将士们大多已经休息,只有当值的士卒还睁大着警惕的眼睛,注视着周围的一举一动。 梁啸穿过大宛人的营地,顺便检查了大宛人的伤亡情况。煎靡还没睡,听说梁啸回来了,又陪着梁啸走了几个帐篷。 经过几天的战斗,大宛人和汉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情同兄弟。他们一起作战,一起休息,一起练习武艺。汉军将士的骁勇善战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赢得了他们的尊敬。为了活下去,为了学习杀敌本领,不少大宛人都学了几句简单的汉话。 看到梁啸来探营,这些大宛士卒兴奋的爬了起来,用生硬的汉话向梁啸打招呼,行礼。 梁啸则用熟练的大宛语回答。 “伤亡怎么样?” “还好,到目前为止,战死五百一十五人,受伤八十七人。” “你指的是重伤,不能再战的吧?” “可不能这么说。”煎靡摇摇头。“如果情况需要,他们还可以上阵,就算没有武器,用牙齿也能咬死一两个乌孙人,怎么能说不能再战?” “胡说八道。”梁啸责备道:“勇气自然要有,可是我们不能太苛求,能活下来的,尽量让他们活下来,毕竟是一条命。走,带我去看看。” “好!”煎靡一口答应。大宛士卒看在眼中,激动不已。 来到伤兵营,一片安静,除了营帐前摇曳的篝火发出的轻响和沉重的呼吸声,只有偶尔一两声呻吟。梁啸吃了一惊,掀开一个帐逢钻了进去。 正蹲在一个伤兵旁的洛绪丽吃了一惊,站了起来,见是梁啸,她笑了,扑了过来,抱着梁啸的脖子。女族长也站了起来,含笑向梁啸施礼。 梁啸长出一口气,摸摸洛绪丽的头。“怎么还没睡?” “你没回来,我睡不着。”洛绪丽笑嘻嘻的说道:“就来看看伤员,帮着做一些杂事。” 梁啸感激不已。怪不得这些伤兵不肯呻吟,原来是不愿意在公主面前丢脸。洛绪丽虽然不懂武艺,对医护知道也懂得不多,可是她只要往这儿一站,就是最好的止痛剂。 梁啸巡视了一番伤兵营。伤兵数量不多,但是他却轻松不起来。伤兵不多,并不代表战事不激烈,相反,正是因为太激烈,所以临阵战死的才会超过受伤的。 石阵挡住了乌孙人进攻的步伐时,也使受伤的士卒无法及时撤退,只能战死在阵中。 到目前为止,战死的人数已经接近两千,月氏人的伤亡占到了七成。如果不是将月氏人与大宛人混编,阿奢那又清楚无路可退的实情,不停的给将士们打气鼓劲,月氏人恐怕已经崩溃了。 梁啸心情很沉重,他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能不能看到最后的胜利。随着战事的推进,他越来越认不清猎骄靡了,心里的自信也在一点点的动摇,只不过他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表露出来而已。 巡视完了伤兵营,梁啸回到自己的大帐。洛绪丽已经安排人烧好了热水,侍候梁啸洗了个热水澡。泡在热乎乎的水中,享受着大宛公主细心体贴的温存,梁啸绷紧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困意如山一样袭来,他坐在浴桶中,酣然入梦。 洛绪丽也松了一口气,坐了下来,看着两个女战士将梁啸从桶里抬出来,擦干身上的水渍,塞进皮褥子里,疲惫涌了上来,她打了个哈欠,脱去外衣,钻进了褥子,抱着梁啸的手臂,闭上了眼睛。 猎骄靡坐在大帐中,对着忽明忽暗的篝火,眼神忧郁,端着酒杯的手在不自觉的发抖,酒液在杯中不停的摇晃,荡出一圈又一圈的波纹。另一只手摩挲着战刀,一遍又一遍。 几个亲信将领坐在一旁,有的心情沉重,不断的叹息有的困意绵绵,不住的打着哈欠还有的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不停的喝酒。气氛压仰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却没有人敢打破这份沉重。 是个人都看得出来,昆莫心情不好,惹恼了他,轻则一顿训斥,重则可能推出去斩首。这两天昆莫杀人杀得手滑,人人自危。即使是平时最得宠的人也不敢轻易发言,以免惹来无妄之灾。 猎骄靡感觉到了这份不安,他强笑了一声:“怎么不喝了?” “昆莫”将领们干笑着,神情勉强。 “算了,你们回去睡吧。”猎骄靡也觉得有些意兴阑珊,摆了摆手。“好好想一想,如何才能突破梁啸的阵地。想出办法的人,必有重赏。如果谁能斩下梁啸的首级,就是将来的大宛王,原本属于梁啸的一切,都归他所有。” 众人沉默,并没有猎骄靡期望的热情高涨。猎骄靡更加无趣,示意他们退下。众人起身,鱼贯出帐,互相看看,苦笑着,摇摇头,分头回营。 猎骄靡独自一人坐在帐中,脸色越发阴沉。 旭日东升,梁啸睁开了眼睛。他看看四周,见洛绪丽像只小猫,蜷缩在他怀中睡得正香,不禁笑了笑,一种久违的冲动油然而生。 洛绪丽动了一下,长而浓密的眼睫毛颤了一下,一丝微笑浮现在嘴角,手悄悄的滑了下去。 “醒了?” 梁啸倒吸一口冷气,连忙按住洛绪丽的手。“别动,天亮了。” “天亮了又怎么样?”洛绪丽翻身跨坐在梁啸腰间,双手撑着他的胸膛,挤挤眼睛。“又不是第一次。” 看着洛绪丽泛起红晕的脸,梁啸突然兴致勃然。他笑了一声,一翻身,将洛绪丽压在身下。洛绪丽惊叫一声,咯咯地笑了起来。两个捧着水盆,正准备侍候梁啸起身的女战士听到声音,不由得相视一笑,转身站在帐门口,兼起了护卫。 小半个时辰之后,梁啸裸着上身走出大帐。清晨的凉风一吹,他的皮肤上泛起一颗颗细栗。他看了一眼女战士手中的水盆,摇摇头。“你们侍候公主吧,我去河里洗。”说完,大步流星的下了山坡,来到河边,直接冲了进去,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潜出十来步远才冒出水面。 “将军?”岸边传来多罗斯的声音。“这么有雅兴?” 梁啸从水里早出头来,见是多罗斯,很是意外。“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来看看战况。”多罗斯翻身下马,来到河边。“你们这儿打得热闹,我心里痒啊,赶来看看。我们什么时候才能上阵?” “你急什么,兵练好了?” “早就练好了。”多罗斯甩了甩马鞭,眉飞色舞。“上山下坡,无所不能。就算遇到一万骑,我也一样能击败他们。” 梁啸笑了一声,没有说话。训练卓有成效,那是不用说的。训练不可能让每一个人都能成为绝世高手,却能让他们训练有素,整体实力会得到极大的提升。从古至今,真正的名将无一不重视练兵。王翦破破之前,整整练兵一年。李牧破匈奴之年,练兵十年。这些游牧民族自恃上马为兵,下马为民,兵民合一,反而不重视训练,全凭本能战斗。 像甲骑这样的专业兵种,如果没有经过严格训练,不能做到整齐划一,是不可能发挥出真正的威力的。 “你不信?” “信不信,不是我嘴上说,而是要看实际行动。”梁啸想了想,从河里上来。“我跟你打个赌,如何?” 多罗斯眨眨眼睛,不懂梁啸在说什么。 “待会儿,我和你去看他们演练,我会带一些财物去。如果你赢了,这些财物就是你的。如果你输了,你欠我同样数量的东西,如何?” “赌什么,个人能力还是集团冲击?” “令行禁止。” 多罗斯的驻地离峡口并不远,只有七八里地,确保峡谷外的乌孙人看不到他们,又能在情况紧急时及时救援。梁啸让多罗斯先回去准备,自己找来阿奢那,将阵前的指挥临时交给他,这才带着洛绪丽和亚马逊女战士们来到多罗斯的营地。 多罗斯已经做准备好了,五百甲骑在山坡上列阵,整整齐齐,盔明甲亮,竖起的长矛像树林一般,密密麻麻,的确有一种雄浑的气势。 洛绪丽看了,又惊又喜,就连亚马逊女战士们都露出了羡慕的眼神。 梁啸让女族长去安排,自己催马上前,来到多罗斯的面前。他勒住战马,看了一眼多罗斯。多罗斯扬了扬眉,意思是说:你等着看吧,我赢定了。 梁啸微微一笑,拨转马头,马鞭一指远处的亚马逊女战士们。“诸位大夏勇士,你们应该知道她们是谁吧?” “知道!”甲骑们大笑起来。他们怎么可能不知道亚马逊女战士,那可是希腊文化中的传奇。 “那你们想得到她们和她们手中的宝物吗?” “想!”甲骑们不约而同的大声叫道。 “那好,待会儿,你们冲过去,谁先赶到她们面前,她们和她们手中的宝物就归谁。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甲骑们热血沸腾,争先恐后的答应,就连战马都有些兴奋起来,不住的喷鼻撅蹄。 梁啸看了一眼多罗斯,扬了扬眉,示意他可以开始了。多罗斯的脸色有些难看,愤怒地看了梁啸一眼。梁啸说,要看甲骑们训练的情况,不看武艺,不看配合,只看能不能令行禁止,但他没想到梁啸会出这样的赌注。 这么大的诱惑,甲骑们能挡得住?他们还能令行禁止吗? 多罗斯心里没底,迟迟没敢下令。 见多罗斯没动静,梁啸歪了歪嘴。“怕了?现在认输还来得及。” “有什么好怕的。不过,宝物没问题,亚马逊女战士可没有,用别的美女代替行吗?” “没问题。”梁啸摆摆手。 多罗斯咬咬牙,举起了手中的令旗,再次申明军令,要求所有的甲骑听从命令,违者重责。 甲骑们轰然应诺。 传令兵吹响了号角,甲骑松开马缰,开始奔驰。即使是有强烈的诱惑在前,他们依然保持了足够的克制,并没有全速奔跑。甲骑的冲击力并不是来自于战马的速度,全速奔跑会让战马负担过重,战斗力迅速下降,很难保持足够长的时间。 梁啸点了点头,从甲骑们的冲击速度和队形保持情况来看,多罗斯这段时间的训练的确很有效果。 甲骑冲下山坡,前锋离举着宝物的亚马逊女战士只剩下三百余步,甲骑们有些按捺不住了,谁都想让自己抢到前面,抢到美人和宝物,僧多粥少,自然是先到先得。 队形渐渐散乱,有数十骑冲在了前面。 梁啸扬了扬眉,示意多罗斯可以吹撤退号了。 多罗斯郁闷之极。他已经三令五申,要求这些甲骑服从命令,不要乱了阵型,现在看来,这些家伙被美女和宝物诱惑住了,所有的命令都忘得精光,让他丢了个大脸。 他很不情愿的举起手,下达了命令。 撤退的号角吹起,在山谷间呜呜作响。 正在冲锋的甲骑们听到撤退的号角声,顿时乱成一团。大部分人开始勒紧缰绳,降低马速,准备撤退,而冲在最前面的几十骑却不管不顾,继续向前飞奔,向自己看中的亚马逊女战士冲了过去。 面对跳下马,张开双臂迎过来的大夏甲骑,刚刚还笑靥如花的亚马逊女战士突然翻脸,扑上前去,将他们一一擒获。甲骑们身披重甲,本来就不得于步战,面对这些身手灵活的女战士,毫无还手之力,很快就被打翻在地,捆住了双手。 女战士们跳上战马,牵着被俘的甲骑,来到梁啸和多罗斯的面前。甲骑们这时已经反应过来了,一个个臊得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梁啸挑挑眉。“你要不要数一数?” 多罗斯脸色发紫,喝令亲卫营上前,将这些被擒的甲士拿下,又将那些虽然没有被擒,却一样违反了军令的甲士拖过来,一律扒去衣甲,重责二十军棍。 多罗斯输了比赛,又丢了面子,一肚子邪火没地方发,操起一根棍子,亲自动手,一边打一边骂道:“令行禁止,懂不懂,懂不懂?你们这些狗奴,一个个耳朵里塞了鸟毛不成,听不到老子撤退的命令?” 第629章后继有人 梁啸冷眼旁观,一言不发。 大夏甲骑是他最后的杀手锏,是反败为胜的最后希望。以目前的情况来看,这些甲骑显然还承担不了这样的重任。如果连令行禁止都做不到,谁敢将九死一生的斩首任务交给他们。 只要有一个人动摇,整个冲锋队形就可能成为一盘散沙。要想发挥应有的作用,就要像反复锤打铁块进行提纯一样,必须把那些不稳定因素一一去除,才有可能铸就真正的神兵利器。 要想达到这个目标,二十军棍的处罚是不够的,不流血,神兵难成。 不过梁啸没有说,这是多罗斯的部下,不是他的部下,他不能随便提议杀人立威。否则不仅甲骑会对他有意见,多罗斯也会有其他想法。 看多罗斯行完了刑,依然怒气不消,梁啸将他拉到一旁,通报了这两天的交战情况。听说猎骄靡为了激励士气连自己人都杀,多罗斯很是吃惊。 “这么残忍?” “慈不掌兵。”梁啸笑笑。“还赌吗?” 多罗斯挠挠头。“我再练两天,看看情况。” “嗯,那你抓紧。”梁啸轻叹一声:“仗打到这个份上,已经没有退路了。如果你没把握,我就只能咬着牙坚守。猎骄靡有可能会继续强攻,也有可能放弃,不管他怎么选,都不是我希望的。” 多罗斯不解。“怎么了?” “我担心匈奴人会攻击大宛,也担心帕提亚人,甚至月氏人也有可能出尔反尔。没有甲骑助阵,你父亲那边的压力很大。” 多罗斯没吭声,点了点头。梁啸的三个担心里面有两个和大夏有关,和他们父子有关,这让他觉得肩上沉甸甸的。 “我走了,有什么事,你直接来找我。” “好。”多罗斯用力的点点头。 梁啸回到峡口,却意外地发现猎骄靡并没有发动进攻,峡口一片平静,阵中准备厮杀的将士不解,指挥的阿奢那也很不安,见梁啸回来,他连忙把情况说了一遍。 “将军,你说猎骄靡在搞什么?” 梁啸想了半天,也没搞明白猎骄靡会有什么手段。“管他在搞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然他不进攻,我们就利用这段时间休整一下,再准备一些手段。” 阿奢那很好奇。“将军还有哪些手段?” 梁啸指指身后的山峰。“这些不都是手段?” 阿奢那仰起头,还是没太明白。梁啸笑了。月氏人虽然有了城池,阵地攻防的意识还是很薄弱。这也难怪,月氏周边没有强劲的对手,他们仅凭骑兵野战就能取得上风,自然用不着考虑城池攻防,看到可以利用的因素也意识不到。 可是在汉人的眼中,这山谷里能利用的东西太多了。 山坡由上自下,分为几种不同的地形,最上面是覆盖着白雪和寒冰的寒带,除了冰雪就是石头,没什么植被,可以利用的东西不多。往下是灌木丛和矮蒿草组成的高山草甸,再往下就是原始森林,最下面的山谷中则遍布杂树,其中有不少是野果树,结了很多苹果、杏、核桃等野果。 对梁啸来说,那些杂树都是做掩体的现成材料,砍下来往山谷里一扔就能用。而那些高大笔直的冷杉、云杉类树木除了做掩体之外,还可以当作巨矛,补充武器的不足。 交战数日,武器的消耗非常惊人,最明显的就是箭矢和长矛。箭矢还可以捡乌孙人射来的箭补充,长矛却是个问题。乌孙人虽然也装备了马镫,却还是不习惯使用长矛近战,梁啸无法得到长矛补充。 对于阵地攻防来说,长矛比战刀更有用,特别是对步法不那么灵活的月氏人来说,长矛可以让他们远离对手,攻击范围更广,自身的安全也能得到有效的保证。 至于那些野果子,自然是难得的零食,还可以充当一部分口粮。如果能猎到几只野兽,还能吃上野味,省下几只牛羊。 之前投降的那一千塞人俘虏除了帮着放放羊,一直闲着没事,也挺不好意思的,梁啸就派他们上山砍树。将砍下来的树削去一部分枝叶,只留下顶部,看起来就像长矛的红缨。看起来柔嫩,可要是脸上被捅一下,也够人受的。 削下来的枝叶也没有浪费,这些耐寒的树木为了保住水份,叶子上大多有腊或脂,很容易燃烧,既是生火做饭的现成材料,也是纵火烧敌的必备杀器。 梁啸不仅自己动脑筋,还发动所有的将士一起出谋划策,利用眼前的材料。他的部曲大多都接触过城池攻守训练,即使不像邓国斌那么聪明,制做几件攻守战具还是没问题的。至于大宛人和月氏人,他们没什么主意,却有力气,大家一起动手,忙得热火朝天。 两天时间,梁啸又打造了五十多架射台,分布石阵后方,还准备了近千根巨矛。梁啸将其中三百根安插在阵中,斜指谷外,只等乌孙人来攻,剩下的安放在两侧的山坡上备用。 除此之外,梁啸还打造了十来架抛石机。这些抛石机很简陋,甚至连树皮都没有扒掉,抛石头有些危险,抛点燃的树枝却是一点问题也没有。 一切准备停当,梁啸心中大定,只等猎骄靡来攻。 猎骄靡却一直没有来。 猎骄靡本来准备等强征的塞人一到就再次发起攻地,用塞人的尸体填平梁啸的阵地,结果三千骑兵派出去几天,却没能带回几个塞人,反倒传来了遇袭的消息。 塞人不知道怎么知道了猎骄靡把他们的勇士当炮灰的事,一看到乌孙人来了,他们不是掉头就跑就是拼命反抗,宁可战死也不肯就缚。乌孙人开始没准备,伤了不少人,顿时火大,穷追猛打,一下子追出去两三百里。 然后,他们发现了一个问题:两百多里以内都没几个牧人,原本应该到冬场过冬的牧人都不见了。 乌孙人这才意识到形势不对,立刻把消息回报给猎骄靡。 猎骄靡也吓了一跳。塞人怎么会知道战场上的事,是自己的部下口风不严,说了出去,还是塞人逃了出去?大营里的塞人已经被杀光了,如果有人逃出去,很可能是投降了梁啸的塞人。 那梁啸会不会也逃出去了? 猎骄靡一时想了很多。一想到梁啸可能已经不在峡谷里,他就觉得的脊梁发凉,立刻想到了梁啸当年千里奔袭河西的事。 他会不会去了赤谷城?山路虽然难走,山里也快下雪了,可是梁啸有雪地行军的能力,他就是这么拿下车师的。 猎骄靡越想越不安。他虽然和梁啸对阵数日,可是他看不到梁啸。事实上,他也不认识梁啸,他只能看到梁啸的战旗,谁知道战旗下那个人是不是梁啸本人。 猎骄靡一时乱了方寸,哪里还有心思进攻。他派出大量斥候,四处打探消息,并派使者赶往赤谷城,提醒阿瑞堪和其他将领小心提防,别被梁啸偷袭得手。 梁啸不知道猎骄靡搞什么鬼,心里也有些紧张,但是他知道如何克服这个紧张。兵法有云,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既然搞不清猎骄靡在想什么,那就多花点心思,扎紧篱笆,磨亮钢刀,等着狼来自投罗网。 梁啸召集众将议事,说明了眼前的情况,安排任务。 多罗斯不用说,他只有一个任务,训练甲骑,什么时候练到旗麾所指,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什么时候算完。当着阿奢那和煎靡的面,梁啸对多罗斯说,你要想凭甲骑建功立业,征战天下,这一关必须过。如果连被我们重创的乌孙人都不能战胜,回大夏之后,你就解甲归田,避位让贤吧。 多罗斯被他说得面红耳赤,拍着胸脯保证,再给他半个月时间,一定能做到令行禁止,否则提头来见。 梁啸又守峡口的任务交给了阿奢那。到目前为止,月氏人损失了一千多骑,接近总兵力的三成。阿奢那很肉疼,但是他也看到了部下在步战方面的提升。在乌孙人没有大举进攻的情况下,月氏人完全可以承担正常的警戒任务,还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加强训练,总结消化之前用鲜血换来的经验教训。 至于煎靡,梁啸让他负责巡视周围的地形,在敌人可能突破的地方建起要塞。煎靡守山口多年,对防守有一定的经验,再有梁啸从旁协助,从无到有的构建防线,对他来说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三名将领,来自三个国家,有着不同的性格,却被梁啸安排得妥妥当当,每个人都非常满意,愉快的接受了任务。 和阿奢那约定好联系的方式,梁啸和煎靡撤往山谷深处。很快,在马戎绘制的地形图的基础上,在梁啸的指点下,煎靡开始构建整个峡谷的防御阵型。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塞人们已经接受了梁啸的领导。他们也参与了进来,而且干得非常卖力。每天白天上山伐木,晚上就和汉人、大宛人围在一起,吹吹牛,唱唱歌,有的还跟着塞人少年们学学汉话。 如果峡谷外没有乌孙人,这简直神仙般的生活,梁啸甚至有些舍不得离开了。 阿瑞堪匆匆走进了石室,正在翻阅佛经的东方朔一愣,放下佛经,站了起来。“怎么了?” 阿瑞堪脸色有些苍白,胸口起伏不定。她想了想,还是把收到的消息转达给东方朔,只不过没有全说,只是说猎骄靡正在与梁啸对峙,战事僵持不下,猎骄靡让她加强赤谷城的防务。 东方朔眉头微皱,沉思片刻,突然说道:“梁啸不在峡谷里吧?” 阿瑞堪盯着东方朔不说话,不知道是不是该告诉他这些内容。如果他知道梁啸有可能正在赶往赤谷城,他会怎么做? “好了,你别这么看着我。”东方朔哼了一声:“赤谷城易守难关,更兼山中新降大雪,普通人根本不可能选择这个时候在山里行军。能让猎骄靡担心的人除了梁啸,还会是谁?” “那梁啸真会来赤谷城吗?” “不会。”东方朔不假思索的摇摇头。“不过,对你来说,这是一个好机会。” “什么好机会?” “把兵权掌握在手中的机会。我想,猎骄靡的命令恐怕不是给你一个人的,与你共同掌兵的肯定还有其他贵臣将领。不过,赤谷城里只剩下一两万人,如果令出多人,互相牵制,恐怕不利于指挥。” 阿瑞堪眉梢微动,却没有说话。 “梁啸不会来,但是你可以借这个机会掌握实力。等猎骄靡一死,你就不用费那么多手脚了。” “昆莫会死吗?” “他没能杀死梁啸,自然会为梁啸所杀。”东方朔自信的笑笑。“能让猎骄靡这么紧张的人只有梁啸,能让梁啸不安的人也只有猎骄靡。他们两人必须死一个,西域才能太平。当然了,猎骄靡死了,西域得到的是长久太平。梁啸死了,西域得到的只是暂时的太平。” “为什么这么说?” “梁啸虽然出众,但我大汉能与他并肩的人还有那么几个。如果梁啸死了,天子震怒,会派更多的人马来西域。总之一句话,不平定西域,天子是不会罢休的。” 阿瑞堪将信将疑。“你们大汉还有人能和梁啸一样能干?” “哈哈,妇人之见。”东方朔摇摇头。“你知道我们大汉有多少人?三千万。浑邪部几十万人都能出一个天狼,乌孙三十万人就能出一个猎骄靡,我大汉三千万人出几个梁啸又有什么稀奇的。” 阿瑞堪眼角不由自主的乱跳。三千万人,这是一百个乌孙的大已经无法想像了。 “你听过卫青吗?” “听说过,好像和梁啸关系不错。” “嗯,卫青虽然是个奴隶,但是他有天赋,只是为人谨慎,不像梁啸这么张扬。梁啸几次出征,都有卫青相伴。不过,我想说的不是卫青,而是卫青的外甥霍去病。” “霍去病?”阿瑞堪想了想。“是梁啸的那个师弟?” “没错,霍去病是梁啸的师弟,今年才十岁出头。不过他天赋出众,就连梁啸都自叹不如。如果这次梁啸败在猎骄靡手下,消息传到长安,我估计下次出征,卫青可能是统师,霍去病也会随行。” 东方朔摇摇头,笑道:“说不定啊,和梁啸一样,他要在西域成名了。” 阿瑞堪心惊肉跳,面如死灰。 第630章陷阱 “推出去砍了!”多罗斯气急败坏,连声咆哮。 几个亲卫走了上来,将违令的几个骑士摁倒在地,却没有拖下去,神情犹豫,似乎在等待什么。 梁啸一言不,静静地看着多罗斯,嘴角带挂着一丝意味难明的笑意。多罗期更觉得丢脸,推开亲卫,拔出战刀,指着一个甲骑喝道:“我的命令,你有没有听懂?” 甲骑低着头。“听懂了。” “那撤退的号令,有没有听到?” “听到了。” “战场上违令,该不该杀?” 甲骑犹豫了好一会,嚅嚅说道:“该……该杀!” “好!算你还有点志气。你放心的去,你的家人,我会照顾的。”多罗斯说完,手起刀落,一刀砍下了甲骑的级。 众人骇然,脸色大变。 多罗斯寒着脸,一口气砍下了十几颗级。这些都是跟随他多年的勇士,战功卓著,资历也最老,现在却因为训练时不能严格遵照命令而死在多罗斯的刀下,不仅甲骑们吓了一跳,多罗斯自己也心痛不已。可是他也清楚,如果不用狠厉手段,他再练多久都没用,总是差那么最后一口气。 慈不掌兵,必要时只能铁血无情。 多罗斯命人将十几颗级挑在矛上,巡视一圈,然后下令再次演练。 人还是那些人,阵还是那个阵,但这一次多了几分肃杀之气,十几颗血淋淋的级在前,没有人敢再不当回事。他们控制着战马,沉默的前行,小跑,冲锋,转向,撤退,整齐划一。 多罗斯松了一口气,转头看向梁啸。“如何?” “如果每次都能像这样,勉强可行。”梁啸点点头。“抓紧时间再练,要把这些教训刻在他们心里,让他们唯命是从。” “好!”多罗斯咧了咧嘴,神情有些勉强。 梁啸上马,走了两步,又勒住了缰绳,转身看着多罗斯。“你听过木桶原理吗?” 多罗斯茫然的摇摇头。 “一个木桶能装多少水,不取决于最长的那块木板,而是取决于最短的那块木板。” 多罗斯眨眨眼睛。梁啸笑笑,轻踢坐骑,在荼牛儿等人的簇拥下,轻驰而去。多罗斯想了片刻,用力握紧拳头,咬了咬牙,转身看向正在山谷中奔驰的骑士。亲卫们看到他的脸色,都觉得后脊梁凉嗖嗖的。 他们有一种预感,多罗斯动了杀心,还会有人因违令而死。 梁啸下了坡,向北走了没多远,便有月氏人追了上来,拦住了梁啸。梁啸有些奇怪,但他并不紧张。他和阿奢那约好的,如果出现紧急情况,他会直接用号角声通知,而不是派人来。 派人说明问题并不严重。 可是听完月氏人的解释,梁啸却觉得问题很严重。他立刻拨转马头,赶回峡口。一到石阵,他就跳下坐骑,奔上射台,取出千里眼,查看峡口外的阵地。 峡口外空荡荡的,一个人也看不到。乌孙人走了。 阿奢那赶了上来,苦笑道:“将军,是不是有些古怪?” 梁啸耸起眉,过了半晌,又慢慢放平。“的确有些古怪。猎骄靡这是去了哪儿,是真走了,还是诱我们出去?” 阿奢那苦笑着摇摇头。“猜不出来。”过了片刻,又说道:“都有可能。” 梁啸想了想,让人叫来十几个精明干练的塞人,让他们出峡打探情况。塞人听了,脱去甲胄,换上牧民的服装,出了峡口,消失在茫茫草原之中。 梁啸也出了石阵,但他没有走远,他在猎骄靡驻营的地方转了半天,他仔细查看乌孙人宿营留下的痕迹,推测着猎骄靡扎营的部署。 “君侯,你在看什么?”亚历山大凑了过来。 梁啸看了他一眼,指指面前的营地旧址。“你能看出猎骄靡扎营时的安排,能看出猎骄靡的中军大帐在哪里吗?” 亚历山大沉默了片刻,回想了一下刚才走过了地方,最后把目光收回眼前。“这里应该就是中军大帐。这附近的草皮都被踩没了,应该是人走动最多的地方。从整个营地来看,这里也是中心点,不论从哪个方向进攻,都很难直接攻击这个大营。” 梁啸赞赏的点点头。几年的征战,亚历山大的进步最明显。他不仅是每次冲锋陷阵时的绝对主力,而且肯动脑子,善于思考。相比之下,帕里斯就不那么用功,心思也更多的放在猎艳上,就连他最喜欢的射箭都算不上出类拔萃。 “你觉得乌孙人为什么离开?” 亚历山大有些紧张。他搓搓手,想了好一会儿。“我觉得他是看到我们的阵地坚固,自认无法攻破,所以干脆撤离。如果我们出峡野战,就等于主动放弃了峡谷的有利地形。如果我们不出峡,他就可以去攻击塞人,掳掠牛羊,以备过冬。” 梁啸心头一动,觉得亚历山大说得有理。猎骄靡离开这里,也可能是因为塞人闹得比较凶,他率领主力镇压去了。这说明之前安排塞人出峡的决定起作用了,可是塞人一盘散沙,恐怕不是猎骄靡的对手。猎骄靡镇压了塞人之后,不仅得到了辎重补给,又会抓到炮灰,到时候再来攻阵怎么办? 山谷里还有几百塞人,这些塞人现在已经融入队伍,牧羊、砍树,打造武器,什么都干,就剩拿起武器一起战斗了。如果猎骄靡再押上几千塞人炮灰来,他们恐怕又要生变了。 不能坐视不理,不管能不能救下塞人,至少要做出营救的姿态。 梁啸盘算了一下,觉得自己的兵力不足,经过几次战斗,现在总兵力只有五千多骑,就算加上塞人也不足六千。如果再分兵,力量就太薄弱了,一旦遇上猎骄靡的主力,根本没有一战之力。 不管多么精妙的战术,最后还是要靠实力来实现的。灵机一动,计上心头便能以胜弱强的事,只有故事里才有。 梁啸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为什么老安德鲁还没到?就算是山路难走,他也该到了。难道他遇到了意外情况,又或者,猎骄靡离开,就是去截他了? 梁啸心里咯噔一下,不敢怠慢,立刻叫来了煎靡,让他安排人西行打探消息。煎靡听了梁啸的分析,也觉得可能性颇大,立刻安排得力的斥候,一人双马,赶去打探情况。 峡口向东三百里,猎骄靡立马一座矮坡之上,看着乌孙人像狼群一般追得塞人狼狈不堪,心思却已经飞回了峡口。 来追杀塞人并不是他的目的,塞人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根本不需要他亲自动手。他离开峡口,是因为他看了峡口的阵地之后,觉得自己根本没有机会攻破梁啸的阵地,万般无奈之下,只能主动撤退。 撤退不等于放弃,相反,这是一个陷阱。如果梁啸追出来,那他就别想再回去了。 因为匈奴右贤王已经率领三万骑进入伊犁河谷,就在峡口外百里。只要梁啸出了峡口,离开了他精心布置的阵地,右贤王就会第一时间截断他的后路,让他无路可逃,只能野战。 就算梁啸再善战,在乌孙和匈奴总共六万骑的夹击下,他也必败无疑。事实上,只要他离开了峡口阵地,即使没有匈奴人助阵,猎骄靡也有足够的信心击败他。 然而,这一切的基础都是建立在梁啸离开峡口的基础上的,所以猎骄靡此刻的心思根本不在眼前的战场上,而是三百里外的峡口。 梁啸会出战吗? 一名骑士从山下飞奔而来,冲到猎骄靡面前,大声说道:“昆莫,还像以前一样吗?” 猎骄靡点点头,拨转马头,向西看去。 骑士飞奔而去,将猎骄靡的命令传到各部。正在追杀塞人的乌孙人纷纷吹响号角,将落败的塞人往西驱赶。塞人被追得魂飞魄散,见乌孙人的围堵露出缺口,也不管方向,立刻突围,向西狂奔而去。 猎骄靡歪了歪嘴,笑而不语。 梁啸很快知道了猎骄靡的位置。 仓惶逃命的塞人拜倒在梁啸面前,苦苦哀求梁啸出兵求援。猎骄靡一路东行,对塞人大肆报复,如果梁啸再不施以援手,塞人就要被猎骄靡杀光了。到时候猎骄靡会吃着塞人的牛羊,将塞人赶到梁啸的阵地上,用塞人的尸体填平石阵。 梁啸觉得有理,但是他没有立刻动身,他只是安抚塞人,保证一定会为他们报复雪恨。 他在等老安德鲁的消息。 两三天时间,陆续有近千塞人溃兵逃到峡口,说辞基本一致,猎骄靡正在追杀塞人,塞人处境艰难,希望梁啸出手相助,救塞人一命。就连煎靡都按捺不住,几次想向梁啸请命,要身先士卒,攻击猎骄靡,援救塞人。 可是梁啸拒绝了。 塞人来得越多,他越觉得不对头。猎骄靡有三万多大军,他全力以赴的追杀塞人,能让这么多塞人逃到这里?几十个,上百个,那还情有可由。近千人,是不是太多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梁啸仔细询问了所有的塞人,仔细分析之后,越肯定自己的直觉。 这是一个陷阱:猎骄靡追杀塞人是假,诱他出谷才是真。他这是攻阵没有胜利,转而想以野战取胜。 梁啸耐心地又等了两天,终于知道了答案,结果让他大吃一惊:匈奴人就藏在峡口西百余里的一个山谷里,数量不明。从马蹄踩踏地面留下的痕迹和匈奴人的警戒范围来看,人数不少,至少有两万。 更让梁啸揪心的是老安德鲁被匈奴人堵在了山谷里,只不过他们占据了有利地形,匈奴人一时啃不动他们,双方正在僵持。 梁啸一下子明白了猎骄靡的险恶用心。怪不得猎骄靡一退就是三百里,这是要拉开距离,好让匈奴人断他的后路啊。这要是被匈奴人截住了,无法再退回峡谷之中,面对匈奴人和乌孙人十倍兵力的夹击,他哪里还有活路。 必死无疑啊。 梁啸立刻找来煎靡、阿奢那和多罗斯商量,老安德鲁被困,必须要去救,否则老安德鲁他们坚持不了太久。可是救安德鲁,必须面临着乌孙人去而复返,截断后路的危险。 该怎么做? 一听说老安德鲁等人被匈奴人困住,不仅煎靡急了,帕里斯、亚历山大等人都急了。那些希腊步卒中有不少是他们的祖辈、父辈,至少也是族人关系,他们被匈奴人困住,岂能不救。 面对煎靡和帕里斯等人的苦苦哀求,梁啸几乎答应了他们,但最终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冲动,静下心来,反复推演可能的结果。 看起来,率先攻击匈奴人是最合适的。一来匈奴人离得近,二来有老安德鲁等人助阵,可以内外夹击匈奴人,取胜的机率更大。三来猎骄靡离得比较远,他收到消息再赶回来,至少要三天时间,等他赶到,匈奴人已经被击败的可能性极高,梁啸可以从容反击猎骄靡。 可是梁啸反复思考之后,觉得还是先打猎骄靡比较好。 阿奢那等人都很意外,表示无法理解梁啸这么做的原因。面对阿奢那等人的疑问,梁啸说道:“我想问你们一个问题:如果我们攻击匈奴人,猎骄靡会不会坐山观虎斗?” 阿奢那、煎靡等人互相看看,摇摇头。“不会,猎骄靡肯定会借着这个机会,与匈奴人联手攻击我们。” “那我们攻击猎骄靡,匈奴人有没有可能坐山观虎斗?” 阿奢那抚着胡须,想了想,一拍大腿。“完全有可能!猎骄靡被我们打得越惨,越需要匈奴人的帮助,到时候匈奴人就可以向猎骄靡讨要好处。如果猎骄靡被我们打死了,或者两败俱伤,匈奴人正好占领这片牧场。匈奴人凶残,到时候很可能翻脸不认人,连乌孙人一起杀。” “那就是了。”梁啸拍拍手,咧嘴而笑。“那我们就先干掉猎骄靡,然后再和匈奴人一决高下。他想驱狼吞虎,那我们就让他看看究竟谁才是虎。” “将军,我们兵力有限,要想击败猎骄靡,恐怕损失不会小。” “这不是还有塞人嘛。”梁啸扬扬眉。“我想,对围攻猎骄靡,塞人应该很有兴趣。” 第631章半渡而击 梁啸说服了阿奢那等人先攻击猎骄靡,却没有简单的出发。 以小搏大,而且兵力悬殊,如果不精心运筹,确保所有人都明白自己的任务并落实到位,这一仗有九成九的可能会输。 梁啸拿来地图,仔细讲解了自己的战术安排。 “目前猎骄靡离我们大概三百里,如果我们主动赶过去,必成疲兵,猎骄靡以逸待劳,我们必输无疑。要想以弱胜强,就要调动猎骄靡来找我们,而且让他跑得精疲力竭,我们才有机会一击而中。” 梁啸看向多罗斯。“你能抓住这个机会吗?” 多罗斯揪着胡子,转了转眼睛。“如果有机会,我能做到。” “那你就做好准备。我会想办法将猎骄靡诱到你的面前,你的任务只有一个。”梁啸竖起手掌,狠狠斩下。“一次冲锋,将猎骄靡斩于马下。” “行!”多罗斯搓搓手,兴奋不已。 梁啸的目光转向阿奢那,笑道:“大禄,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我们要输一阵,做一回逃兵。” 阿奢那笑了。“你说吧,怎么逃,我们月氏人也不是没逃过。只要能赢,当一回逃兵有什么关系。” “大禄能这么想,那再好不过。煎靡,你守峡谷,所有的伤兵、辎重都在这里,你务必要守好,千万不能出任何差错。” “什么?让我守峡谷?”煎靡愣住了,他等了半天,正准备和梁啸一起出战的,没想到梁啸却要让他留守峡谷。他顿时急了。“将军,我不擅守城,还是换个人吧。” “换谁?”梁啸笑了。“除了我之外,这里还有谁比你更擅长留守?而且公主会留在峡谷里,交给别人,我也不放心啊。” 煎靡咂了咂嘴,没有再争。虽然有些遗憾,但是他也听得出来,这是梁啸对他的信任。除了他之外,峡谷交给任何人,梁啸都不放心。身为大宛将军,保护公主的安全是他的荣幸,也是他无可推卸的责任。 “好吧。”煎靡点了点头。 梁啸随即叫来了塞人,让他们立刻赶回去,召集各部落,传播一个消息:梁啸将与塞人一起夹击猎骄靡,为塞人报仇雪恨,请各部落有人出人,有马出马,同心协力,共破猎骄靡。 塞人听了,大喜过望,告辞而去。 塞人离开之后,梁啸派出大量精锐斥骑,大肆清剿峡谷东西三十里以内的乌孙、匈奴人,做出一副大举出击的架势。 猎骄靡挥了挥,示意将刚刚抓获的塞人俘虏押下去。 对这些塞人所说的消息,他并不怎么相信。他觉得这些塞人上了梁啸的当。梁啸只有五六千人,怎么可能赶来驰援塞人。就算全是骑兵也没有狂奔三百里接战的能力,等到了这里,他们已经筋疲力尽,根本无法再战,形同送死。 梁啸精通骑兵作战,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些常识,所以这肯定是假的。 那梁啸为什么会这么说,仅仅是糊弄塞人吗? 猎骄靡不放心,一面集结人马,准备作战,一面派出大量斥候,赶往峡谷打探消息,看看梁啸究竟有什么动向。 两天后,有斥候回来了。他们没有看到梁啸的影子,甚至无法接受峡谷。离峡谷三十里范围以内都成了禁区,汉人、月氏人组成的斥候到处追杀乌孙人,给他们造成了重大的伤亡。这些斥候骑的都是大宛马,速度快,耐力好,又装备有射程超远的狙击弩,乌孙人常常还没看到敌人就被冷箭射杀了。 猎骄靡紧张不已。追杀斥候往往是行动的前奏。梁啸这是打算出击了?只是不知道他是向东还是向西。猎骄靡反复推演,还是觉得梁啸向西的可能性不大,不管是从兵力对比还是从距离来看,向西攻击匈奴人才是梁啸最合理的选择。 就在猎骄靡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大营周围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塞人,他们虽然还不敢向乌孙人发起攻击,可是频频的抵近侦察也让乌孙人紧张不已。猎骄靡加强了戒备,但他的注意力一直没有被这些塞人吸引。相反,他越来越坚信自己是对的,这些塞人不过是梁啸的疑兵,他真正的目标很可能是匈奴人。 猎骄靡留下五千骑防备塞人,自己率领主力向西移动。他下令所有人提高警惕,人不解甲,马不解鞍,随即准备作战。 一天早上,两个斥候送来了猎骄靡盼望已久的消息。昨天晚上,他们幸运的潜到峡谷附近,看到梁啸悄悄的出了峡口,向西去了。 听到这个消息,猎骄靡悬了很久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却没能轻松多久,又提了起来。他放心,是因为梁啸的战术安排正如他所料,西行攻击匈奴人。紧张也是因为如此。梁啸傍晚出谷,按时间算,应该是凌明时分赶到匈奴人的大营,稍事休息,正好发起攻击。 这是梁啸最擅长的偷袭战术,他当年就是这么击败右贤王的。 猎骄靡非常不安。他不知道右贤王会不会算到梁啸的计划。如果没有算到,梁啸有可能偷袭得手,匈奴人会损失惨重。如果右贤王算到了,那他同样将面临一场激烈的战斗。梁啸的兵力虽然有限,可是战斗力很强,再加上有步卒配合,他甚至有可能击败右贤王,取得最后的胜利。 当年他就是用步骑配合的战术在河西击败匈奴人的。 猎骄靡越想越不安,他一面派斥候通知右贤王小心戒备,一面率领两万大军起程,支援右贤王,抢占峡口,切断梁啸的退路,以免他再次退回峡谷中固守。 虽然认定梁啸攻击匈奴人的可能性更大,但猎骄靡非常谨慎。他通知全军,在离峡口还有五十里的时候就要做好战斗准备,控制行军速度,以免人马疲惫,遇袭时体力不足,无法战斗。 两万余乌孙骑兵向西急行。 梁啸举着千里眼,仔细观察着远处正在渡河的乌孙人,不禁苦笑着摇摇头。 猎骄靡果然谨慎。他虽然赶来了,却没有给他多少机会,行军队列很严谨,几乎没什么破绽可言。这一点,在他观察猎骄靡的营地时就感觉到了,现在再一次亲眼证实。 不过,这并不代表他没有机会。猎骄靡已经被他调动了,在战略上,他已经抢占了先机。接下来,猎骄靡还能不能一直如此谨慎,那就要看猎骄靡究竟能挡住多少诱惑,给不给多罗斯斩首的机会。 梁啸举起了手,向远处的阿奢那做了一个手势。 千里眼中,阿奢那用力的挥动双手,做出了回应。 梁啸收起千里眼,摘下黑弓,将箭囊挪到合适的位置,轻踢马腹,率先冲出了战阵。 荼牛儿等人紧紧相随,亚历山大等人加快马速,渐渐地抢到了梁啸的前面,形成冲锋阵型。 战鼓声响起,打破了山谷间的宁静,一千多大宛骑兵,一千多塞人骑兵,紧紧跟在梁啸身后,向远处的乌孙人杀去。战马跑得越来越快,马蹄声越来越急,渐渐汇成一道惊雷,滚滚而去。 与此同时,阿奢那也率领三千月氏骑兵,冲出了藏身之处,尾随在梁啸身后,杀向乌孙人。 听到战鼓声和号角声,正在渡河的乌孙人吃了一惊,立刻将消息传到中军,并调整队型,战马加速,向梁啸等人迎了上来。双方迅速接近,战马加速完毕,进入冲杀状态。 梁啸举起了黑弓,射出一枝鸣镝。 鸣镝发出厉啸,飞上天空,宣告战斗开始。 汉军弩手率先发挥,数十枝弩箭离弦而去,飞出两三百步,几个冲在最前面的乌孙骑士中箭落马,随即被奔腾的战马淹没,消失在滚滚洪流之中。 双方接近,同向而驰。梁啸等人抢占了右侧的有利位置,拉弓射击,将一阵阵的箭雨抛向乌孙人。乌孙人位于左侧,除了能够左右射的箭手,很难发挥出真正的射艺。他们只能全力奔驰,希望冲过箭阵,缠住梁啸,给猎骄靡争取时间,创造击杀梁啸的机会。 梁啸等人箭如雨下,一个又一个乌孙人中箭倒地。在双方接触之前,数百名乌孙人中箭身亡。 双方接触,以亚历山大为首的骑士跃马持矛,杀向乌孙人。 弩手们举起滑轮弩,寻找着有价值的目标,沉着冷静的狙击。 梁啸和火狐等神箭手举起手中的弓,随意射击,将一个个乌孙勇士射杀。 在汉军勇士的掩护下,大宛骑士和塞人心无旁骛,拉开弓箭尽情射击,将一批又一批的箭矢射入乌孙人的阵中。与梁啸等人注重命中率不同,他们根本不瞄准,只求尽可能快的射击,将尽可能多的箭射出去。 乌孙人损失惨重。 他们虽然一直控制着速度,并不是特别疲惫,但毕竟刚刚走了一百多里,体力不可避免的受到了影响。而梁啸等人却是以逸待劳,精力充沛,双方在体力上特别是战马的体力上有着不小的差距。梁啸选择了有利位置,把乌孙人置于非常别扭的左侧,让乌孙人无法射击,又占了上风。在局部兵力上,梁啸同样拥有优势。 乌孙人的右翼只有三千多骑,面对梁啸和阿奢那率领的五千骑,他们完全处于劣势,陷入被动挨打的局面,短时间内也看不到任何改善的机会。 乌孙人郁闷之极,只能一次次的吹响求援的号角,请猎骄靡尽快派出主力支援。 听到号角声,猎骄靡也有些焦躁起来。梁啸选择的这个时机让他非常难受。在他正渡河的时候,大军隔河相望,即使有心救援,也无法迅速渡河,只能看着右翼骑兵独自应战。他虽然看不到具体的情况,可是从双方的气势和位置来看,右翼骑兵损失不会小。如果不能及时救援,他们甚至有可能全军覆没。 梁啸实在太嚣张了,居然想当着他的面吃掉他的右翼,断他的右臂。 猎骄靡一边极力提醒自己冷静,一边下令后翼的骑兵加速渡河,绕到梁啸的右侧,抢占有利地形,并进一步包抄梁啸,别让梁啸跑了。相比于右侧骑兵的损失,猎骄靡更担心梁啸一击即走。这里离峡口只有三十里左右,如果梁啸想走,不惜马力的逃跑,他很难阻止梁啸逃回峡谷。 费了这么多心思,不就是要把梁啸诱出峡谷嘛,如果让他逃回去了,岂不是白忙一场。 出于这个目的,猎骄靡的第一反应不是支援右侧骑兵,而是截住梁啸。 可惜,情况还是朝着他最不愿意看到的方向发展。梁啸重创了乌孙人的右翼之后,并没有放慢脚步,反而越跑越快,头也不回的向西去了。乌孙人的右翼固然损失惨重,竭尽全力也无法拖住他们,冲出去的后翼也无法实现截住梁啸的战术目标。他们跟在梁啸后面紧追不舍,却始终无法缩小相互之间的距离。 眼看着就要脱离主力,后翼将领不得不吹号向猎骄靡请示,是继续追,还是就此放弃,任由梁啸离开。 猎骄靡心急如焚,下令继续追击,同时命令中军已经渡河的人马转向,无论如何要拦住梁啸,不能让他就这样离开。 号角声呜呜作响,乌孙人来往奔驰,人喊马嘶,一片喧嚣。 见猎骄靡一心想拦住自己,梁啸心中大喜。他一边射击,一边下令加速突围。他可不想被猎骄靡的优势兵力围住。战鼓声响起,大宛人和塞人率先加速,抢在乌孙人合围之前冲了出去,梁啸等人却放慢了马速,落在后面,用精准的箭术阻击乌孙人的追击。 紧接着,阿奢那率领月氏骑兵也冲了过去。 梁啸等人断后,且骑且射。乌孙人被他们高超的箭术射得狼狈不堪,不时有人中箭落马,损失惨重,却又无计可施,只得猛踢战马,紧追不舍。 双方近万骑在草原上策马奔驰,追逐厮杀,不知不觉的离开了乌孙人的主力。 猎骄靡心急如焚,刚刚渡过河,就带着两千亲卫营追了上去。 即使冒再大的风险,他也要追上梁啸,绝不能让他逃回峡谷。 第632章生死 梁啸在马背上转身回望,却不是为了射击,而是寻找猎骄靡的战旗。 他如愿以偿。猎骄靡离他虽远,却清晰可见。 梁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希望猎骄靡能够追上来,却不敢奢望。毕竟谨慎已经成了猎骄靡的标签,如此冒险的追击对别人来说很正常,对猎骄靡来说多少有些反常。 可是猎骄靡真的追上来了,比他预想的还要简单,他设想的那些挑逗的招数还没用,猎骄靡就主动追上来了。由此可见,猎骄靡真的想杀他,所以一逮住机会,明知可能有危险也不愿意放过。 梁啸暗自发笑。有杀手锏的感觉真好啊,猎骄靡肯定想不到还有五百甲骑在等着他。当然了,猎骄靡也不是一点准备没有,包括他率领的两千亲卫营在内,现在有近万的骑兵在追击,在他后面,还有数千骑兵随时可以赶来。 除此之外,还有三万虎视眈眈的匈奴人。 因此,严格说来,猎骄靡冒的风险并不大,即使五百甲骑经过强化训练,能否完成预定任务依然是一个未知数,这一切都要看多罗斯有没有把握战机的本事。 或者说,这要看他梁啸的运气。 梁啸没时间多想。事情到了这一步,不管前面是什么,也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他一边控制着马速,一边不停的回身射击。既不能让乌孙人咬住,又不能让乌孙人绝望,他要像钓鱼一样,把他们诱到多罗斯和大夏甲骑的面前。 乌孙人虽然追得紧,却后劲不足,除了已受重创的右翼残部之外,其他两部分乌孙人始终无法赶上梁啸等人,只能缀着梁啸的马尾巴,最近时相距只有几十步,弓箭可及。 可惜,面对梁啸,在骑射这项技能上,即使是乌孙人中最自信的骑士也失去了自信。 梁啸手中的黑弓射程一百二十步,中速奔驰的大宛马又快又稳,如闲庭信步,让他得以从容射击,命中率高达七八成,几乎每一箭射出,都有一名乌孙人中箭,射得乌孙人都有了心理障碍,一看到梁啸举弓,第一反应就是举起骑盾保护自己,而不是还击。 因为在这个距离,他们根本不可能射中梁啸,射程都达不到,勉强将箭射出去也不过是一个笑话。 万般无奈之下,乌孙人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包抄上,用人数优势困死梁啸。奈何他们的战马本来就不如大宛马,又连续行军了一百余里,此刻就算是再快马加鞭,也无法追上梁啸。若非猎骄靡下达了死命令,一定要截住梁啸,他们早就勒住战马,放弃追击了。 乌孙人筋疲力尽,叫苦不迭,恨不得和胯下的坐骑一下口吐白沫。 右贤王卷着马鞭,轻轻拍打着手心,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梁啸没有来攻击他,反而去攻击猎骄靡,这大出他的意料。不过,他随即意识到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一个拿下伊犁河谷的机会。 越过大山,进入河谷,右贤王就动心了。在草原上的牧草已经枯黄,秋风渐起,吹得人脸皮干裂的同时,伊犁河谷却还是绿油油的一片,河水清澈,牧草青青,宛如天堂。 右贤王羡慕妒忌恨,这一片上好的牧场居然被猎骄靡这个狗奴控制,匈奴人却分不到一杯羹,实在是岂有此理。浑邪王该杀,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却连一点风声也不露,实在太过份了。 如果早点知道猎骄靡手中有这么一片牧场,右部匈奴这些年何至于如此狼狈。 现在,猎骄靡和梁啸咬在一起,猎骄靡有兵力优势,梁啸有过人的实力,不分上下。如果他们两败俱伤,那这份丰美的河谷牧场自然成了他右贤王口中的肥肉,想来损失惨重的猎骄靡不敢不给他这个面子。 当然了,猎骄靡不识相更好,顺便将猎骄靡干掉就是。不管怎么说,他反正不打算走了。 “请回报昆莫,我马上就集结人马,请昆莫务必截住梁啸,千万不能让他又逃回峡谷。” “多谢大王,多谢大王。”乌孙使者感激涕零,带着右贤王的回报,飞身上马,回报猎骄靡。 右贤王撇了撇嘴,又考虑了片刻,这才召集部下,命令一万精骑向东急行,伺机参战,自己率领主力缓缓东行,留下三千骑监视老安德鲁等大宛步卒。 猎骄靡心急如焚,眼看着梁啸就要逃回峡谷,合围却迟迟无法实现。 几百步,平时快马几十息就可以完成的距离,却成了乌孙人无法跨越的天堑。不仅无法缩短,反而有越拉越大的迹像。 猎骄靡不知道自己是第几次抬头眺望西方的天空。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渴望看到匈奴人。如果匈奴人能及时出现,梁啸就无路可逃了。可是,西方的草原一片死寂,除了青色的牧草和衣带一般的河流,连一匹马都没有。 猎骄靡仰天长叹,抬起头,犹豫了片刻,下达了停止追击的命令。 号角声响起,万余乌孙人放慢了速度。他们早就不想追了,只是迫于猎骄靡的命令,不敢不从。听到期待已久的号角声,他们不约而同的松了一口气。 几乎与汉军并驾齐驱的右翼骑兵也放慢了脚步,脱离了接触。不过他们损失惨重,三千骑只剩下不到五百骑,而且有不少人受了伤。就算有掉队的,损失也在一半以上。 听到号角声,梁啸也很诧异。眼看着猎骄靡就要进入多罗斯的冲击距离,怎么突然停下了? 梁啸想了想,传令让阿奢那率领月氏人和塞人为他掠阵,他自己拨转马头,向乌孙人冲了过去。 一百多汉军骑士,呼啸而至。 乌孙人又惊又怒。惊的是梁啸不给他们一点喘息的机会,居然主动杀过来了。怒的是梁啸欺人太盛,百余骑就敢向他们发起冲击。他们虽然累了,却有近万骑,一百倍的兵力优势,追不上你也就罢了,难道还困不住你? 乌孙人立刻吹号请战,同时再次加速,正面迎战梁啸。 猎骄靡心头闪过一丝疑惑,随即又被喜悦淹没了。他正为没能截住梁啸感到遗憾,没想到梁啸居然主动杀过来了。他立刻吹起号角,命令冲在前面的两部人马不要急于接战,而是先切断梁啸的后路,争取将他包围。与此同时,他亲自率领亲卫营加速,迎向梁啸。 听到猎骄靡的命令,怒火中烧的乌孙人不得不按捺着自己的火气,和梁啸擦肩而过,冲向梁啸的身后,将梁啸和阿奢那分隔开。 梁啸听到号角声就明白了猎骄靡的意思,但他没有丝毫犹豫,再次加速,径直冲向猎骄靡。 “斩杀猎骄靡”梁啸跳上马背,站在马鞍上,举起黑弓,振臂高呼。 “斩将!”庞硕猛踢战马向前冲锋,装上了长刀的刀柄。在他身后,十余名长刀手也开始组装长刀,做好了接战的准备。 “夺旗!”亚历山大等骑士低声怒吼,放下了手中的长矛,在奔跑中行成了冲锋阵型。 一百多骑士,两百多匹战马,卷起了一阵狂飚,带着冲天杀气,义无反顾的冲向猎骄靡和他的亲卫营。 猎骄靡远远地看到这群人,莫名的打了个寒战。他虽然有明显的兵力优势,可是他意识到,此时此刻,他的优势未必能发挥出来。 急行军一百余里,又不惜马力的追击了三十里,他的战马已经精疲力竭,急需休息。梁啸等人虽然也跑了三十多里,可是他一直没有尽全力,他们的战马还有余力可用。也许发挥不出最好的状态,却比乌孙人有着明显的优势。 失去了速度优势,骑兵的战斗力就大打折扣,兵力优势再明显,如果追不上对手,又有什么意义? 猎骄靡心中忐忑,可是面对奔腾而来的梁啸,他只能硬着头皮应战。 号角声响起,猎骄靡拔刀怒吼。“杀死梁啸,赏万落” 游牧民族以落为单位,一落就是一户,万落当于汉人的万户侯,而且更实惠。整个乌孙也不过来五六万落。为了鼓舞士气,斩杀梁啸,猎骄靡一下子就扔出这样的重赏,立刻刺激得无数乌孙人红了眼,嗷嗷的叫着,向梁啸扑了过去。 梁啸不知道猎骄靡说了些什么,但是他感受到了乌孙人的杀气。他拉弓搭箭,瞄准百步之外的乌孙人,开弓放箭。 一箭接着一箭,弦如急雨,箭似流星。 弩手们也端起了弩,瞄准甲胄鲜明的乌孙将领,扣动了弩机。 火狐等射手也拉开了弓,发挥出最强的箭术,连续射击。 片刻之间,数十只利箭飞驰而去,一个又一个乌孙人中箭,不少人落马,随即被奔腾的战马踩倒,惨叫连连。 与此同时,乌孙人也拉开了弓箭,将一批箭射向梁啸等人。他们的箭术虽然有所不如,但胜在人多势众,梁啸等人也纷纷中箭,不仅冲在最前面的亚历山大等人身中数箭,就连队伍中的梁啸都中了两箭。箭头射穿了甲片,割破了皮肉,鲜血涌出,立刻染湿了战袍。 可是梁啸却没时间理会这些,他连续拉弓,一口气射出十几枝箭,直到将箭囊射空。 片刻之间,至少有十名乌孙勇士倒在了他的箭下。 “轰!”亚历山大等人手持长矛,杀入乌孙人的阵势。 奔驰的战马将乌孙人撞倒,锋利的长矛刺透了乌孙人的战甲。冲锋的速度虽然慢了下来,可是杀气却丝毫不减,反而更加高涨。双方将士挥动手中的武器,展开了惨烈的近身肉搏。 “转!转!”梁啸从荼牛儿手中接过一只箭囊,背在背上,一边射击,一连大喝。 “转!转!”亚历山大等人齐声应喝,猛踢战马,冲破乌孙人的阻挠,竭力保持速度,以猎骄靡为中心,开始顺时针旋转。这是在近身格斗,无法快速冲锋时的战术,围绕着一个目标做顺时针或逆时针旋转,既可以保持一定的机动,又能对敌人造成心理上的威慑。 与此同时,庞硕等人跳下战马,挥舞着长刀,向猎骄靡扑了过去。 马蹄飞舞,踢起一层层混杂了牧草和鲜血的泥土。 长矛如林,挑杀一个个被重赏刺激得发狂的乌孙人。 长刀翻飞,将一个个乌孙骑士斩于马下,不断地向猎骄靡挺进。 “杀!”庞硕咆哮,长刀一劈而下,斩杀一个乌孙骑士。一个乌孙骑士纵马奔至,挥舞战刀,一刀劈下,正在庞硕的肩甲。弯刀在战甲上划出一溜火星,割断了系甲的丝绦,甲叶散开。没等乌孙人高兴,长刀横扫,一刀斩下了他的半边肩膀,又顺势砍下了马头。 “杀!”庞硕顺手扯下了肩甲,扔向冲来的一名乌孙骑士。乌孙骑士下意识的闪避,庞硕趁机扑了过去,高高跃起,一刀劈下。 乌孙骑士连人带马被劈为两半,轰然倒地,血流满地。 庞硕被鲜血刺激得面目狰狞,连声咆哮,状如疯虎。 十余名长刀手齐声怒吼,如墙而进,当者披靡。 猎骄靡一边控制着战马,一边注视着战场。他已经成功的围住了梁啸,却没有一点成功的喜悦。梁啸等百余骑正围着他绕圈奔驰,将他和他的部下分割开来,他身边只有百余骑,而这百余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小。就在他的注视下,接连十余人被手持长刀的庞硕等人斩杀。 与其说是他围住了梁啸,不如说是梁啸围住了他。 现在就看谁能先得手,是他的部下先杀死梁啸,还是这些长刀手先杀死他。 不经意之间,他们就直面对手,生死对决。 猎骄靡再一次看向西方的天空。他还是没有看到任何援兵的影子。忽然之间,他明白了右贤王的用意,也明白了梁啸这么做的原因,不禁为自己的天真感到可笑,同时也对梁啸的胆气敬佩不已。 换了他,他敢做这样的选择吗,置三万匈奴精骑在侧于不顾,向数倍于已的对手发起攻击? 面对梁啸,面对号呼直进的汉人骑士,猎骄靡血液深处的野性爆发,他举刀长啸。 “梁啸,来吧,你我决一生死!” 第633章杀手锏 回答猎骄靡的是数枝厉啸的羽箭。 梁啸返身杀来,并不是为了一举击杀猎骄靡。当然如果有机会,他也不会放过。他很清楚,不管他身边的这些勇士武艺多么精湛,实力有多少强劲,在十倍以上的敌人面前,恋战都和自杀没什么区别。一旦被对方缠住,只有死路一条。 他的目的是激怒猎骄靡,让他继续追,然后由多罗斯率领的大夏甲骑来收拾他。 猎骄靡要和他拼命,他的目的就达到了,寻声射出几枝箭,连战果都来不及看,大声喝道:“走走走!” 正在杀进的庞硕等人毫不犹豫地放弃了对手,拽过战马,掉头就跑。 已经完成了两圈,速度有所下降的骑士们也立刻改变了战术,再次直线加速,向乌孙人最薄弱的位置冲去,撕开乌孙人尚未坚实的包围圈,扬长而去。 梁啸率领神箭手断后,接连射杀数十人,生生的阻住了乌孙的追击,掩护着其他的骑士飘然远去。他们放马狂奔,与乌孙人脱离了接触之后,不知道是谁领头,扯着嗓子吼起了豪迈的战歌,其他人纷纷应和,笑成一团。 猎骄靡气得咬牙切齿,用力拔出肩头的长箭,看着箭头上的血肉,怒火攻心。 梁啸狠狠地羞辱了他。仅用百余骑冲击了他的中军,斩杀了百余人,又全身而退。他一心想抓住梁啸,击败梁啸,可是梁啸给了他这么好的机会,他依然没能抓住,反而被梁啸射了一箭,险些一命呜呼。 梁啸的箭射在他的肩上,更是射在他的脸上。 “追!”猎骄靡怒不可遏,猛踢战马,向梁啸追去。 梁啸一边回头射击,一边注视着猎骄靡的战旗,见猎骄靡追了上来,心中大喜。他收起弓,举起千里眼,迅速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形势,向河谷的北侧奔去。 经过这一番折腾,战马的体力消耗不小,速度明显下降。好在乌孙人也没时间休整,速度也快不起来,双方一前一后,继续向西奔去。比起之前,这次双方的距离更近,几乎是搅杀在一起,难分敌我。不管是梁啸还是猎骄靡,都搞不清整个局面是什么,只知道一个逃,一个追。 片刻之间,梁啸接近峡口。眼看梁啸就要脱身,猎骄靡再也按捺不住,下令全军追击,务必要将梁啸挡在峡谷外。在命令的催迫下,乌孙人猛抽战马,从不同方向冲过来,冲向峡口,打算堵住梁啸后路。 近万乌孙人在方圆数里的战场上往来奔驰,眼中除了梁啸等人,已经注意不到任何其他问题。 梁啸见状,下令击鼓,发出了甲骑出击的命令。 多罗斯端坐在马背上,听到战鼓声,露出了欣慰的微笑。他用千里眼最后一次确认了猎骄靡的模样,小心的收好,放下面甲,手中战刀一指。 “斩杀猎骄靡!” “斩杀猎骄靡!”五百甲骑沉声喝道。有面甲遮挡,他们的声音显得有些闷,杀气却无法掩护。 多罗斯一马当先,冲出了藏身之地。五百甲骑鱼贯而出,在加速的同时围绕在多罗斯的身边,形成一个箭头状的三角冲锋阵型。他们不带弓箭,只有长矛和弯刀,有的人还带了一些战锤、战斧等重武器。他们身披重甲,就连胯下的战马都披了胸甲,奔驰速度有限,阵势却非常严整,战马与战马之间只有一臂距离,对于骑兵冲锋来说,这样的间隙几乎可以用密不透风来形容。 五百甲骑,再加五百匹备用战马,就像一个黑色的箭头,直奔猎骄靡而去。 蹄声隆隆,势如雷霆。 最先倒霉的右翼的乌孙骑兵,看着这奇形怪状的骑士,乌孙人愣住了,不知道这些缓缓而来骑士是敌是友。当他们发现甲骑逼近,而且没有减速的意图,立刻包抄上去,展开攻击。他们射出了手中的箭,却发现对方根本没有反应,甚至连举盾的意思都没有。 他们当然不知道,甲骑根本不带盾。 箭射在甲骑的身上,丁丁当当响成一片,却没有任何效果。这些比普通盔甲要厚一半的铁甲经过来特殊处理,要害部位都有加厚的甲片保护,除非抵近射击,普通的箭根本无法对他们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这一点已经经过多次试验,甲骑骑士们有充足的心理准备,对乌孙人射来的箭选择了无视,一心一意的奔着猎骄靡而去。 看到甲骑沉默的逼近,感受到那股沉默的杀气,大部分乌孙人明智的选择了避让,少部分乌孙人自恃武勇,迎了上去,打算用手中的长矛、弯刀攻击甲骑。他们如愿以偿的接近了甲骑,但随即就后悔了。 但凡眼睛不瞎,看到甲骑身上的甲胄,也知道自己手中的武器无法对他们造成伤害。更重要的是,甲骑之间的空隙太小,挤就能将他们挤死。 他们想拨转马头逃跑,然而这也是奢望。甲骑的速度虽然不快,最多只能算中速,若是在平时,乌孙人可以很轻松的甩开他们。可是今天情况特殊,乌孙人被梁啸钓着跑了几十里,马力耗尽,已经跑不动了,即使甲骑没有全速奔跑也能轻松的撵上他们。 长矛一闪,甲骑骑士轻松的将乌孙人捅了个透心凉,又抖动长矛,将乌孙人甩落,继续向前奔去。 片刻之间,数十名乌孙人被甲骑杀死。当甲骑从他们身上碾过,他们已经被马蹄踩成了一团模糊的血肉,看不出一点人形。 牛刀小试,大夏甲骑更加自信,他们目不斜视,昂首挺胸,不像是参战,倒像是参加阅兵,盯住猎骄靡的方向,径直杀了过去。 乌孙人大惊失色,纷纷识相的避让。大夏甲骑如虎入羊群,无人敢轻搦其锋。 一时间,报警的号角声此起彼伏。正在试图包抄梁啸的乌孙人都愣住了,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情况,以至于报警声如此急促。 猎骄靡也不知道,他看向号角声响起的方向,却没看到危险究竟是什么。在他的视野中,乌孙人的战旗纷纷向两侧移动,一个沉闷的声音却越来越近,在纷杂的战场上并不起眼,却让人心生寒意。 猎骄靡勒住了缰绳,示意亲卫骑向自己靠拢,准备战斗。 终于,眼前的乌孙人全部散开,五百大夏甲骑出现在猎骄靡的眼前。 在那一瞬间,猎骄靡倒吸一口冷气。即使隔着几百步,他还看不清这些骑士的装备究竟是什么样,但是从这一往无前的气势上,他知道这将一个极其强劲的对手。 虽然人数看起来并不多。 猎骄靡如梦初醒,他知道了梁啸的用心。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梁啸会将这么重要的任务交了大夏人,甚至不惜以身为饵,亲自冲锋陷阵,只为给大夏人创造这次机会。 以他的对敌经验,他一眼就能看出这些甲骑的优劣。他更清楚,此刻的乌孙骑兵已经人马皆疲,没有一战之力,遇到这样的生力军,必然是一场一边倒的屠杀。 猎骄靡没有任何犹豫,立刻下令撤退。 号角声响起,乌孙人都懵了。这个转变来得太突然,除了那些亲眼看到甲骑的乌孙人,其他人都不明白猎骄靡为什么会这么做。好容易追上梁啸,合围在即,为什么要撤退? 多罗斯也听到了号角声,知道猎骄靡想跑。他很想加快速度追上去,可是战前梁啸的吩咐及时的制止了他。他发出命令,让甲骑们保持速度,咬住猎骄靡,不准随便加速,以免空耗马力。 乌孙人在狐疑中开始撤退,并迅速演化成一场溃败。 梁啸听到号角声,看到依然不骄不躁,稳步前进的大夏甲骑,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大夏甲骑虽然还没有斩杀猎骄靡,却已经完美的体现了杀手锏的作用,乌孙人崩溃了,除非老天爷拉偏架,猎骄靡再也不是他的对手。 他举起手,冲着阿奢那挥了挥。乌孙人已经是一盘散沙,正是扩大战果的好机会,月氏人可以出击了。这种顺风仗再不会打,月氏人活该亡国。 阿奢那兴奋不已,高高的扬起手,正准备下令出击,却见数骑从西奔驰而来,骑士躬着背,几乎伏在马背上,战马四蹄腾空,骑士却依然奋力扬鞭,猛抽战马,似乎要榨出战马的最后一丝潜力,让它跑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阿奢那愣了一下,缓缓放下手。任他的经验,这个消息肯定不是什么好消息。 难道是匈奴人杀来了?阿奢那的心顿时提了起来,他催动战马,向梁啸奔了过来。看到阿奢那奔来,梁啸也愣了一下,转头一看,看到狂奔的骑士,心里顿时一紧,像是被人攥住了心脏似的,几乎连呼吸都停止了。 坏了,肯定是右贤王到了。难道猎骄靡真的命不该绝,右贤王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了? 刹那间,梁啸心中闪过无数念头,握着马鞭的手指发麻,一阵凉意直冲脑门。 片刻之后,梁啸吐出一口气,眉毛渐渐扬起,身体却渐渐放松下来。他斜着眼,看着越来越近的阿奢那,歪了歪嘴,露出一丝不屑的浅笑。 骑士奔到梁啸面前,用力勒住了战马。战马人立而起,前蹄腾空虚踢,厉声长嘶,后蹄着地,向前跑了两步,腿一软,扑通一声栽倒在地。骑士很敏捷,及时的跳下马,向前奔了两步,来到梁啸的马前。 “将军” 梁啸摆了摆手。“不要急,慢慢说。”又对荼牛儿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拿过一壶水,递给骑士。骑士接过,咕咚咕咚灌了两口。他喝得很急,一大半水洒在了胸甲上。 阿奢那奔了过来,看到骑士的脸色,心里更加不安。 “是不是匈奴人来了?”梁啸摇着马鞭,云淡风轻。 骑士愣住了,仰着脸,一脸惊讶的看着梁啸。“将军,你是不是会卜卦啊,怎么” 阿奢那也愣住了。看这骑士的神情,梁啸应该是说中了,匈奴人的确来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梁啸这副神情,他心里的紧张莫名的淡了几分。 梁啸哼了一声:“就这么点事,还要卜卦?用脚指头想也能想得出来。”他转头看向阿奢那,见阿奢那神情古怪,笑了。“大禄,你说说看,匈奴人来了,奇怪不奇怪?” 阿奢那干笑了两声,掩饰着自己的不安心情。“将军,匈奴人来了不奇怪,可是现在来,的确有些不是时候啊。” 梁啸摇着马鞭,轻笑一声:“大禄何出此言?” “将军,我们刚刚击败猎骄靡,正是扩大战果的时候,匈奴人来了,猎骄靡岂不是白捡了一条命。如果再有半天时间,容我们好好追杀一番,猎骄靡肯定元气大伤啊。” “元气大伤哪里够,我要他的命。”梁啸哈哈一笑。“大禄,刚才委屈你了,让你跟着我做诱饵,被乌孙人追了几十里。现在给你一个雪耻的机会,你有没有兴趣?” 阿奢那愣住了,盯着梁啸看了半晌。梁啸也笑盈盈地看着他,神色轻松,看不出一点应有的紧张。阿奢那糊涂了,咂了咂嘴。“将军,我去追猎骄靡,那匈奴人” “匈奴人交给我。”梁啸摆摆手,打断了阿奢那。“我与右贤王对阵两次,两次都让他跑了,这一次,我无论如何都要抓住他。大禄,你不要和我争,这个功劳,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的。” “将军,你现在只有千余人,要面对的可不是猎骄靡,而是匈奴人。” “匈奴人?”梁啸仰天大笑。“大禄是不是觉得匈奴人与乌孙人更强?这倒也是,对你们月氏人来说,乌孙人是手下败将,匈奴人却是劲敌。可是,对我们汉人来说,不管是乌孙人还是匈奴人,都不堪一击。大禄,我们上次的赌约无疾而终,再赌一次如何?” 阿奢那看着梁啸,眉毛慢慢扬起,一丝笑意从嘴角绽放。“将军,怎么赌?” “很简单,我拦住右贤王一天,你拿下猎骄靡的首级。” 阿奢那沉吟片刻,举起手掌。梁啸踢马上前,与阿奢那击掌三次。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第634章空城计 阿奢那拱拱手,带着月氏人、塞人追杀乌孙溃兵去了。 以他的阅历,他当然不会相信梁啸真像他表现的那么信心满满,也不可能因此相信梁啸必胜,但看到梁啸在这样的不利局面面前能够谈笑风生,他愿意陪梁啸赌一把。 何况梁啸将最困难的任务留给了他自己,却让他去追击乌孙人,他还能有什么好说的呢。总不能就此放弃重创猎骄靡的大好机会,躲回峡谷吧。 让匈奴人和乌孙人会师,情况会更糟。 综合权衡之下,阿奢那与梁啸打了个赌,并且第一次诚心诚意的希望梁啸能赢。 看着阿奢那远去,梁啸脸上的笑容迅速散去,握了握有些发麻的手心,下达命令,让所有的将士立刻换马,抓紧时间吃点东西,整理装备,特别是补充箭矢,又给黑弓换了一条弦,受伤的战士赶着受伤的战马回到峡谷,调换精力充沛的战士和战马。 小半个时辰后,五十几名亚马逊女战士在女族长的率领下,赶着一百多匹大宛战马来到了梁啸面前。洛绪丽的坐骑,那匹通体雪白的大宛马赫然在列。 看到这一切,梁啸什么也没说。庞硕等人也让开了位置,女族长一马当先,来到梁啸的身侧,微微欠身,向梁啸施礼。 梁啸还礼,笑了笑,笑容有些苦涩。看到这些亚马逊女战士,他仿佛又回到了初到西域时的情景。那时候,洛绪丽安排了四名亚马逊女战士做他的侍婢,这四人随着他出生入死,希格玛最后还冻死在雪山中。 “阿尔卡帕就长眠在那座山里。”梁啸转过来,悲伤的目光看向东方的雪山。“等打完这一仗,我带你们去看她。如果我战死了,请公主” “如果将军战死,我们一起去陪阿尔卡帕。”女族长微微一笑。“她从此不会孤单。” 梁啸点了点头。“好,不管是生是死,我们都去陪她。走,我们去会会匈奴人。” “喏!”亚马逊女战士豪气干云,齐声娇喝。 “走!”荼牛儿等大汉少年看到这一群英姿勃发的女战士也兴奋起来,谁也不肯示弱,一个比一个声音响。“会会匈奴人!” 梁啸带着这百余骑,纵马轻驰,他们大声说笑,有人纵声歌唱,歌唱嘹亮,在草原上回荡。 峡谷之中,洛绪丽站在射台之上,看着梁啸一行渐行渐远,伸手掐了掐汉尼拔的小脸。“我的汉尼拔啊,好好看看你父亲的英姿。将来等你长大了,你一定要像你的父亲一样英勇无畏,勇往直前。” 煎靡站在一旁,扼腕叹息。“我的运气真是不好,这么好的机会,却只能守在山谷里。” 洛绪丽咯咯笑道:“战斗还没有结束,真正的决战未开始,你又何必叹息。煎靡将军,你会有展示勇气的机会的。” 煎靡扬扬眉。“当真?” “当然。”洛绪丽也扬扬眉。“我大宛人才是将军最信得过的人,他怎么会忘了你呢。” 煎靡连连点头,哈哈大笑。 梁啸一行向前走了几里地,就遇到了匈奴人的前锋一万骑。 看到对方的战旗,梁啸勒住了战马,匈奴人也放慢了脚步,缓缓列阵。一万骑在统兵的匈奴小王两侧分开,气势惊人。相比之下,只有一百余骑的梁啸显然势单力薄。 可是,梁啸自己并没有这么觉得,至少脸上看不出来。他身边的男女战士也没什么紧张的气氛,他们一边说笑,一边互相追逐,不时爆发出一阵阵大笑。 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原本都有些疲惫,可是亚马逊女战士的到来冲淡了这一切,不论是来自大汉的游侠儿,还是很早就跟着梁啸的佣兵,都挺起了胸膛大声说笑,显得满不在乎。亚马逊女战士和他们也很熟,平时就没少开玩笑,此刻身处战场,更是豪放不羁,不时的反击,甚至追得游侠儿们到处跑。 梁啸很满意。他叫过荼牛儿,嘱咐了几句,让他上前通话。 荼牛儿领命,轻踢战马,冲出了战阵,直奔匈奴小王的战旗而去。 看到一骑驰来,匈奴小王难兜有些意外。他勒住战马,盯着远处的梁啸看了又看。离得太远,他看不清梁啸的面目,但是他能看到梁啸身边互相追逐的骑士,不由得一阵阵不安。 梁啸的表现太诡异,他真是的来交战的吗,怎么看着这么像诱饵? 难兜有这样的想法并非怯懦。身为右部匈奴的小王,右贤王信赖的将领之一,他有与梁啸对阵的经验。不论是远征大宛,还是河南之战,他都是亲历者,对梁啸的战法并不陌生。 可以说,梁啸的名字已经深深的刻在了每一个匈奴人的心里,凡是对此掉以轻心的人,不是已经死在了战场上,就是即将死在战场上。对于任何一个匈奴将领来说,梁啸都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对手。 难兜能活到现在,自有他的长处,勇猛之外的谨慎就是他不多的优点之一。 难兜权衡之间,荼牛儿来到了他的面前。他端坐在马背上,张开双臂,手里除了缰绳,没有一件武器。他笑容满面,虽然脸上还有血迹,笑容看起来也有些凶恶。 “你是谁?”难兜大声说道,同时不动声色的摇了摇马鞭,示意身边的卫士不必上前拦截。对方不过是一个人,没必要太紧张,免得让汉人笑话。 “大汉冠军侯座前勇士,荼牛儿。”荼牛儿勒住座骑,大声说道:“敢问足下,右贤王又在哪里,什么时候才能到?” 难兜不认识什么荼牛儿,但是他对荼牛儿只问右贤王,却不问他是谁感到非常不满。我虽然不像右贤王一样声名显赫,却毕竟是统领万骑的匈奴小王,难道都不值得你问候一声? “右贤王就在我身后,很快就到。”难兜沉下脸。“你们只有这么一点人马,又何必问右贤王。” 荼牛儿看了难兜一眼,又抬起头,看了看难兜身后的战旗,笑了。“你如果手痒,我们也可以先陪你玩玩。等右贤王来了,再与他大战也不迟,反正我们的主力正在追杀猎骄靡,一时半会的也回不来。” 难兜更加生气。听你这意思,要仅凭这百余人与我作战?这也太小瞧人了,我这儿可是一万骑,就算实力再弱,一百倍的兵力也足以击杀你了吧? 难兜很想下令发起冲锋,先将这个口气太大的汉人小子拿下,再一举击杀梁啸。可是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荼牛儿刚才说的那句话让他很惊讶。 “你们在追杀猎骄靡,猎骄靡战败了?” “是啊,就在你们来之前不久的事。听说你们匈奴人来了,还以为是右贤王,我们连饭都没时间吃就迎上来了。没想到” 荼牛儿咂了咂嘴,听起来有些遗憾。可是这话落在难兜的耳朵里,却平添了一种说不出的轻蔑。以为是右贤王,所以迎上来了,结果不是。你的意思是说,如果知道不是右贤王,你连这一百多人都没兴趣来? 难兜越想越恼火,恨不得立刻下令冲锋,可越是如此,他越是不敢掉以轻心。 梁啸击败了猎骄靡,可信不可信? 他的主力正在追杀猎骄靡,是不是真的如此? 如果他在说谎,比如他的主力就埋伏在身后呢。他与猎骄靡对峙的峡口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他要想退回去,容易得很,同样,他的主力要是埋伏在峡口里,等匈奴人追击的时候突然冲出来,将匈奴人拦腰截断,威胁同样不可小视。 他可是刚刚走了百十里路赶到这里,而梁啸却是以逸待劳,如果交战,梁啸有体力上的优势。 难兜一时难以决断,他不相信荼牛儿的话,他需要更确切的消息,在此之前贸然发起攻击是不理智的。 “猎骄靡人在哪里?” “在逃跑。”荼牛儿摇摇头。“乌孙人太弱了,两三万人,一打就跑,真没劲。你们匈奴人虽然也不怎么样,可是和乌孙人比,还是要强一点的。” 难兜差点气笑了。你这是夸我们,还是在损我们啊?不过反过来想想,荼牛儿说的话也是事实。匈奴人的确要比乌孙人强,可是在汉人面前,匈奴人却没有骄傲的资本,特别是在这位冠军侯面前。几次交手,匈奴人都没占到任何便宜。 如此说来,猎骄靡败给梁啸倒也不是不可能的事,相反是大概率的事。连匈奴人都不是梁啸的对手,猎骄靡又算什么东西。 难兜迅速评价着汉人、匈奴人、乌孙人的实力对比,越想越没信心。他叫过两个亲卫,耳语了几句,吩咐他们一个去通知右贤王,一个去安排斥候打探战场形势。与此同时,他有一搭没一搭的和荼牛儿闲扯。 荼牛儿也不着急,梁啸交给他的任务就是拖延时间。难兜越是心里没底,他的任务越容易完成。 远处,梁啸暗自松了一口气。感谢右贤王,派了这么一个还有点脑子的将领来。空城计这种事只有针对这种有一点脑子的将领才有效,如果是那种一点就炸的莽汉,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冲上来再说,那他就只有掉头逃命了。 见匈奴人没有出击的迹像,梁啸表现得更加轻松。他跳下马,在草原上散起了步,一副等右贤王前来叙旧的架势,心里却在暗暗祈祷,天快黑吧,天快黑吧,天黑了,这种装神弄鬼的把戏就更好演了。 见梁啸下马,佣兵、游侠儿们也纷纷散开,自由活动,有人下了马,来回踱步,有人到河边洗马,甚至有人坐在草地上,扯开甲胄,捉起了虱子,不像是打仗,倒像是郊游。 远远地看到梁啸等人如此轻松,难兜更不敢大意。在他看来,除非梁啸脑子坏了,否则这绝对是一个陷阱,一个诱饵。别看他们现在这么轻松,等他冲过去,可能就完全是另外一副情形了。 虽然难兜有足够的理性来压制自己发起攻击的冲动,但他还是不死心。反复权衡之后,他决定派出一千骑试试梁啸等人的底气,看看他是虚张声势还是真的有恃无恐。 号角声响起,旌旗摇动,一千匈奴骑兵从右翼冲出,奔向梁啸等人。 荼牛儿看了一眼,撇了撇嘴。这些骑兵看起来人数不少,但从他们所处的位置来看,算不上什么精锐。对于梁啸等人来说,这一千骑形成不了什么真正的威胁。 见荼牛儿无动于衷,甚至有些轻蔑,难兜心中不安,顾不上和荼牛儿说话,盯着战场,眼睛眨也不眨一下。 听到号角声,正在散步的梁啸看了一眼,翻身上马,举起了黑弓,轻踢坐骑,开始小跑。 火狐等箭手、弩手一直在梁啸身边,见此情景,二话不说,立刻跳上马背,摘弓举弩,做好了射击的准备。亚马逊女战士们也催动战马,紧紧跟了上来,在梁啸两侧聚拢。 散在四处的骑士们听到号角声,也纷纷上马,拿起武器,迅速向梁啸靠拢。他们策马奔驰,在短短的几百步距离内就由松散的阵形转变成冲锋阵形,时机掌握得刚刚好,阵势成形之际,就是梁啸射出宣告发起攻击的鸣镝之时。 “嗖!”一枝鸣镝破空而去,飞跃百步,一箭命中一名匈奴骑士的胸甲,从前胸射入,从后背射出。匈奴骑士翻身落马,只来得及发出两声惨叫就被奔驰的战马踩中,一命呜呼。 与此同时,弩手、神箭手们密集射击,集中在匈奴人的左前方。数十枝箭同时射至,十来名匈奴骑士首当其冲,纷纷中箭。匈奴人的冲锋阵型受阻,气势微滞,趁着这个机会,亚历山大等人杀到,一马当先,冲向匈奴人阵中。 “杀!”亚历山大手持矛落,将一名匈奴骑士挑落马下。 “杀!”庞硕单手挥舞长刀,一刀将一个匈奴骑士的手臂斩断。 梁啸举起黑弓,对着将旗下面色发白的千夫长,微微一笑,连射四箭。 几名弩手同时扣动弩机。 相隔百步,人马混杂,千夫长看到了梁啸,却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梁啸的目标,等他感觉到危险的时候,数枝利箭已经飞到了他的面前,至少有三枝箭同时射中他的面门。 千夫长连吭都没来得及吭一声,翻身落马。 第635章尸体 在梁啸身边的所有骑士中,论训练之精,实力之强,既不是大宛人,也不是大夏甲骑,而是庞硕、亚历山大等人为首的亲卫骑。 从跟着梁啸的那一天起,他们就是真正的职业军人,平时除了训练之外,没有任何事值得关心。他们接受过桓远和钟离期的训练,平时也从不放松,只要有时间,每天至少要训练一个时辰以保持状态。 至于他们个人有针对性的练习,并不计算在内。 可以说,他们不仅是这个时代真正的职业军人,而且是当之无愧的最强战士。相比之下,即使以战斗为天职的亚马逊女战士也未必能超过他们。在如何训练出成绩这一点上,没有人比梁啸的认识更深。 相对而言,梁啸在他们身上投入的资金也非常惊人。盔甲、武器、战马、平时的衣食,哪样不要花钱?长安有钱的将领很多,但舍得在部曲身上这么花钱的,梁啸独此一家,也因此练就了睥睨天下的精锐。 更难能可贵的是,这些人从加入梁啸的亲卫营开始就没有离开过梁啸,没有离开过战场。他们熟悉梁啸的战术,熟悉梁啸的一举一动,甚至不用梁啸说话,只要梁啸一举手一投足,他们就知道梁啸要干什么。 他们俨然已经成了梁啸身体的一部分。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当上百训练有素的勇士共进退、同生死的时候,几乎没有什么人能挡住他们的全力一击。双方刚接触,梁啸和火狐等箭手、弩手就展现了这种配合的强大威力,在第一时间射杀了对方的将领。 千夫长落马,匈奴人大惊失色,乱作一团。 没给他们任何缓冲的时间,梁啸等人杀入阵中。庞硕挥舞长刀,左劈右砍,连杀数人,一马当先的冲到匈奴人的将旗前,手起刀落,一刀将匈奴人的将旗连同举旗的匈奴勇士一起斩为两段。 “哗啦啦”一阵响,匈奴人的战旗倾倒,一个长刀手拍马赶上,扯下战旗,挑在刀尖,扬长而去。 一个冲锋,斩将,夺旗! 双方一触即分,梁啸等人像一柄巨剑,毫不留情的斩断了匈奴的阵型,留下数十具尸体和满地的鲜血。他们一冲出匈奴的阵抛,立刻拨转马头,又向惊魂落魄的匈奴人追了过来,射出一阵箭雨。 开始的时候,他们是相对而驰,双方都可以很方便的射击,匈奴人的射程略逊一筹,人数却占优势。现在梁啸等人迅速转身,绕到了匈奴人的右侧,匈奴人顿时陷入了被追击的困境,人数优势再也发挥不出来,反而成了劣势。他们要想射中梁啸,就必须掉过来,可是数百人的队伍可没那么容易掉头,更何况梁啸等人贴身尾追,也不可能让他们掉头。 转眼之间,匈奴人就陷入了全面被动。他们能做的只有两件事:加快速度逃跑,甩掉梁啸等人。返身接战,杀出一条血路。 可惜,不管哪个选择都不是好选择。 返身接战的匈奴人很快就意识到,论近身格斗,他们根本不是这些手持长矛、长刀,身穿铁甲的汉军骑士对手,手中的弯刀还没举起来,对方的长矛就捅到了胸口。就算运气好,砍中了对方,也无法给对方造成什么有效的伤害。 至于逃跑,匈奴人最擅长的逃跑,此时此刻也显得那么力不从心。他们的战马没有大宛马快,他们的弓箭射程没有对方远,更要命的是不管他们怎么扭转身体,也很难找到一个舒服的射击姿势。 梁啸等人就像附骨之蛆,牢牢的占据了匈奴人的右后方射击死角。 双方在草原上奔驰追击,匈奴人一个接一个地中箭落马,队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等匈奴人好容易转过马头,奔了回来的时候,一千骑只剩下一半左右,其他人已经落马,有的还在战场上仓惶逃窜,有的则已经倒在血泊之中。 梁啸等人一直追到匈奴人阵前三百余步,才缓缓勒住战马,又恢复了刚才那副懒散的模样,慢腾腾的往回走。不时有人弯腰捡起一根长矛,或是一囊箭,挂在自己的马背上。 匈奴人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百余骑对阵一千骑,以一当十,也能胜得这么轻松? 难兜的额头全是冷汗。他有一种感觉,即使没有援兵,梁啸也有足够的实力和他对阵,即使不能取胜,梁啸也可以从容而退,他根本不可能抓住梁啸。 如果梁啸的手下都如此强悍,那猎骄靡要想战胜他简直是做梦,即使是手握三万精骑的右贤王也没有必胜的把握,只有一万骑的他更没什么取胜的希望。亏得刚才没有冲动,否则他现在可能和那个千夫长一样,回不来了。 难兜下令全军戒备,不准随意出击。 听到匈奴人的号角声,梁啸长出一口气。他再次回到山坡上,下马休息。 天色暗了下来,难兜派出去的斥候回来了。他们带来了惊人的消息:在梁啸身后不到十里的地方,大片的河谷之间,到处都是尸体,乌孙人的尸体,一眼看不到头。乌孙人已经被梁啸击败,正在向东撤退,月氏人、大宛人和塞人组成的联军正在追击。 难兜不敢再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奢望,他决定等右贤王赶到再说。 右贤王在难兜身后七十余里。 他带着牛羊和辎重,行军速度有限,但他从心底里也没打算迅速赶到战场。在他看来,梁啸和猎骄靡势均力敌,没有两三天时间很难分出结果。两三天之后,不管谁赢了,他正好赶到战场捡果子。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梁啸仅用一天时间就击败了猎骄靡,而且大获全胜。 听到难兜派人送来的消息,右贤王的第一反应是难兜怯战,在胡说八道。这并不稀奇,匈奴将领中怕汉人,特别是怕梁啸的人不在少数,在作战不利时,夸大对手的实力来掩盖自己的无能是一种最常见的手段,包括右贤王本人都很擅长这一套。 最让右贤王不解的是猎骄靡与梁啸交战的地点。不是说好向东撤出两三百里,好让匈奴人截击梁啸的后路么,猎骄靡的脑袋被马踢了,居然又赶回来了? 右贤王不放心,派使者赶往难兜的大营,询问具体的情况。使者派出去了,他自己也越想越不安,下令全军戒备,特别是辎重营要小心。兵马未到,牛羊先行,上次河南之战,匈奴人最后撤兵就是因为梁啸袭击了他们的辎重大营。 时隔数年,右贤王不想重蹈覆辙。 梁啸立马河畔,放下了手里的千里眼,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本想趁夜偷袭,但是看了一圈之后,他还是放弃了。统兵的匈奴将领够谨慎,大营守得很坚实,没有给他留下任何机会。强行突袭,只会自取其辱,万一中了埋伏,甚至可能全军覆没。 荼牛儿和亚马逊女战士塞娅全副武装,紧紧地跟在后面,警惕的注视着四周。夜色朦胧,与匈奴人相隔不到五百步,已经接近匈奴人的警戒圈,战斗随时都有可能爆发。他们身负重任,不敢有丝毫大意。 梁啸相对比较轻松。他有过人的耳力,在夜色的掩护下如鱼得水,如果有匈奴人接近,在射程之外他就能够察觉,先发制人。 “走吧,回去。”梁啸抬头,看看天色。 “喏。”荼牛儿应了一声,拨转马头。他走了两步,忽然拉了拉梁啸的手臂,一只手已经按上了刀环。“伯鸣,河中间。” 梁啸向河中央看去,只见河水中央浮着一个黑影,依稀像个人,随波荡漾。他也有些紧张,下意识地取下弓,搭上一枝箭。塞娅也转过身,举起盾牌,护住梁啸和荼牛儿的身后。 梁啸凝神看了片刻,见黑影没有任何反应,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向远处看了看,突然恍然大悟。 “是尸体,上游漂过来的尸体。” 荼牛儿也发现了。河中央,一个接一个的黑影,越来越多,向西缓缓移动。 不知不觉的,单独的尸体连成了一片,遮住了大半个河面,有的被冲到了岸边,被水草缠住,上下起伏,却无法离开。有的互相碰撞着,却没有一点声音。 梁啸后背一阵阵发冷,这么多尸体,无声无息,随波逐流,看起来让人毛骨悚然。而这惨状与他有分不开的关系,不管是乌孙人还是大宛人、塞人、月氏人,都是因为他发起的战争而死。 梁啸愣了好一会儿,直到荼牛儿发现他不对劲,连叫了几声,才让他回过神来。 “怎么了?”荼牛儿压低声音问道。 “哦,没什么。”梁啸拨转马头,向宿营地轻驰而去。荼牛和塞娅也连忙跟上,离开了匈奴人的警戒圈后,他们放马奔驰,一路回到宿营地。 “谁?谁?”有警戒的士卒从草丛中站了起来,厉声喝问,手里端着一具弩,锋利的弩箭箭头闪着寒光,宛若繁星。 “我!”梁啸举起手中的弓,晃了晃。 “原来是君侯回来了。”那士卒笑嘻嘻的打了个招呼,又转身,准备回藏身之处。 梁啸勒住了战马。“你先回去休息吧,告诉亚历山大,我回来了。” 士卒愣了一下,却没多问,转身走了。梁啸下了马,找到那士卒挖好的单兵坑,躺了进去。荼牛儿大惑不解。“伯鸣,你怎么了?” “你们先回去吧,我要想些事情。” “什么事不能回去想,非要在这儿想?”荼牛儿有些着急。梁啸这么做很危险,一旦发生意外,仅凭他和塞娅两个人护不了梁啸周全。 “回去人太多,我静不下心来。”梁啸笑笑。“你们也离远一点,至少五十步以外,不要让我听到你们呼吸的声音。” 见梁啸坚持,荼牛儿也没办法,只好让塞娅回去多叫几个人来,至少几个方向都要有人才行。他离梁啸十余步,找了一个地方躺下,仰面看着天,似睡非睡。跟着梁啸这么久,他已经养成了这种休息方式。只要有风吹草动,他第一时间就能睁开眼睛,投入战斗。 梁啸双手抱头,看着夜空里闪烁的寒星,听着身侧哗哗流淌的河水,脑子里挥之不去的全是尸体。 第二天上午,使者赶回来了,不仅确认了难兜之前送来的消息,还有了新的消息。他亲眼看到了梁啸的战旗,还得到了一枝铁箭。右贤王之前见过这种铁箭,在达坂城时,类似的铁箭射杀了多名匈奴将领,给匈奴人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阴影。 看着铁箭,右贤王意识到难兜没有说谎,他真的在和梁啸对阵,而且已经输了一阵。一千人出击,结果被只有百余骑的梁啸杀得落花流水,伤亡惨重。 右贤王百思不得其解:猎骄靡为什么改变之前的作战计划,主动找梁啸决战,他们交手的时间是什么时候,战斗的过程又是如何,梁啸的损失大不大? 一切都是谜。 就在右贤王冥思苦想,试图找到梁啸破绽的时候,有人来报,河里看到了尸体,大量的尸体。 右贤王吃了一惊,连忙出帐,来到河边。 果然,河里全是尸体,一具挨着一具,重重叠叠,一眼看不到头,整个河面都被遮住了。 右贤王只觉得一股凉气直冲脑门。即使他身经百战,见过的死人无数,也被这一幕惊呆了。 “什么时候发现的?” “今天早上取水的时候。”一个士卒牵着马,脸色发白,看起来像河里泡了很久的尸体爬上了岸似的。“我来喂马,看到河里有尸体,就想找到干净的地方,没想到没想到尸体越来越多,整条河都是。” “是什么人?” “几乎都是乌孙人。” “乌孙人?”右贤王心头一动,抬头远眺。伊犁河的上游也是如此,密密麻麻的全是尸体,大致估计一下,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他让人拉上几具甲胄相对精良的尸体,仔细检查,很快又找到了一枝铁箭。 汉人特有的铁制弩箭,这些人应该就是难兜所说的被梁啸等人击败的乌孙人,猎骄靡的亲卫骑。 右贤王想了想,忽然如梦初醒,不禁跺足大骂。 “难兜这个蠢货,被梁啸吓破了胆,白白浪费了一个大好机会。来人,传我的命令,命令难兜立刻发起攻击,困住梁啸。亲卫营,随我出发,全速前进!” 第636章脱钩 梁啸举着千里眼,一动不动。 荼牛儿等人却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不安,一个个默不作声,神情凝重。 从昨天晚上开始,梁啸就没怎么说话。他一直在思考,要不然就是登上四周的高处察看敌情。这一次,他看的时间特别长,就像石化了一般,透着一丝说不出的诡异。 作为梁啸最亲密的伙伴,荼牛儿感觉到了梁啸的不安。曾几何时,与冯疾对阵的时候,荼牛儿曾经有过类似的感觉。那时候梁啸射艺尚未大成,实力不足,多少有些怯意。来到西域,特别是夺取黑弓之后,梁啸百战百胜,已经很久没这样的感觉了。 荼牛儿静静地站在梁啸身边,挽着马缰,不说话,却竖起了耳朵。 不知过了多久,梁啸放下千里眼,抬头看了看天。“我们挡住匈奴人一天了吧?” 荼牛儿也看了一眼天空的太阳,又低头看看影子。“应该还差一个时辰。” “那”梁啸犹豫了片刻。“就再等等,不能输给月氏人。” 荼牛儿看看四周,低声道:“有危险?” 梁啸回头看了荼牛儿一眼,点了点头,伸手一指河水中顺手漂流的尸体。“那是个破绽,希望匈奴人没有注意到。如果注意到了,我们很可能会被包围。” 荼牛儿看着尸体,想了又想,还是不太明白。“这些乌孙人的尸体能是什么破绽?” 梁啸咧嘴笑了,却没有笑声,反而多了几分苦涩。他现在心情七上八下,总有一种危险逼近,大祸临头的感觉,却不敢表露出来。他希望匈奴人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可与此同时,他又觉得匈奴人注意到的可能性非常大。 都说匈奴人是狼,而狼是一种天性警惕的动物,这里的环境与草原相似,与他们熟悉的环境很相似,他们多年在草原上培养出来的本能应该不会受什么影响。相比之下,倒是他对草原骑战还停留在理性分析上,没有真正融入血液之中,直觉不够敏感。 如果这次出问题,这可能就是一个拐点。 梁啸很想掉头就走,趁着匈奴人还没有做出反应,立刻回到峡谷中。峡谷中准备充足,还有足够的牛羊、辎重,足以支撑到明年开春。可是他如果现在走了,匈奴人会长驱直入,阿奢那和多罗斯就危险了。恶战之后,他们无法抵挡匈奴人的攻击,很可能会遭受重创。 没有了阿奢那和多罗斯,他独木难支,支撑不了太久。 没有月氏人和大夏人的支持,他无法在西域立足。 所以虽然很紧张,趁着匈奴人还没有动作逃之夭夭的念头一阵强似一阵,他还是像钉在地上一样,一动不动。他生怕自己一动就控制不住逃跑的冲动,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他只是举着千里眼,密切注视着匈奴人的一举一动。 太阳仿佛在天上定住了,半天也没挪一下。 虽然温度不算高,可是梁啸的后背却已经是密密麻麻的一层冷汗,浸透了战袍。 难兜盯着传令的骑士看了又看:“当真?” “千真万确。”骑士用力的点头,头上的汗珠被甩落,滴下脚下的泥土中,瞬间不见。他奉右贤王的命令,一人三马,狂奔至此,为的就是及时传递右贤王的命令,确保难兜不会延误战机。 难兜转了转眼睛,开始派人到各营传达命令。他没有击鼓聚将,统一发布命令,而是将命令传到各营,让各营将领分别行动,谁也不知道其他人在做什么。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他就是这么做了,而且本能的觉得这是最好的选择。 不久,三千精骑出营,远远的绕了一个圈,避开梁啸的视线范围,向东去了。这三千骑将绕到梁啸的背后,截断梁啸退路,不让他有机会退回峡谷。 在这三千骑迂回的同时,难兜亲自赶到营前,远远的眺望山坡上的梁啸。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连呼吸都变得非常困难。 如果右贤王的分析是对的,梁啸真的只有百余骑,并没有伏兵,或者伏兵的数量有限,那这是一个好机会,他可能凭优势兵力困住梁啸,建一奇功。 可如果右贤王的分析是错的,梁啸的主力就伏在身后,等他上钩,那这三千骑兵可就是小羊羔扔给饿狼群,连骨头渣都剩下不。梁啸得手之后,甚至有可能对他发起攻击。既然猎骄靡都不是梁啸的对手,他的损失也将非常惨重。 难兜越想越不安,他下令营中所有的骑兵做好战斗的准备,以应对随时可能爆发的战斗。数十骑斥候被派了出去,在大营的各个方向保持警戒。 耐着性子等了一个时辰,直到后方的斥候传来消息,右贤王的主力正在赶来,离他不到十里,难兜才松了一口气,下令全军出击。 六七千骑冲出大营,分成三个纵队,左右两翼迂回包抄,难兜自领中军,扑向远处的梁啸。 梁啸放下千里眼,看了看地上的影子,暗自叹了一口气。 “阿奢那,我超额完成任务了,希望你也能完成了任务。只要你能斩杀猎骄靡,我愿意输你十匹上等大宛马。如果不能,那就有麻烦大了。” 他摇摇头,将这些想法甩出脑后,轻踢坐骑。“走!” 骑士们纷纷上马,拨转马头,向东急驰而去。他们已经看到了从两翼包抄的匈奴人,可是他们并不紧张。他们骑的都是大宛马,不论是速度还是耐力,都不是匈奴人的战马能比的。在所有的战马中,匈奴马也就是比中原马好一些,和乌孙马都没法比,更不能和大宛马比了。 凭借大宛马的实力,他们可以轻轻松松的甩掉匈奴人,让他们在后面捡马屎。 梁啸一边奔驰,一边回头观察。在匈奴人三路大军全部出击之后,他发现了一些问题。 难兜要么是还留了预备队,要么是还有其他安排,这三路大军只有六七千人,与万人相去太远。 梁啸想了想,叫过女族长,让她安排几个身手灵活,为人机敏的女骑士先走,赶往峡口。如果有匈奴人挡道,能冲就冲回去向公主和煎靡通报消息,不能冲就立刻赶回来,不要恋战。 女族长应了,点了五个女战士,让她们先行一步。女战士听了命令,一人三马,飞驰而去。 梁啸等人保持着速度,不紧不慢的引着匈奴人向东奔驰。 看到梁啸撤退,难兜就知道右贤王的猜测是对的,梁啸就是虚张声势,根本没有什么伏兵。他白白浪费了一天时间,还死了几百人。如果昨天一鼓作气,哪里会等到现在。 难兜很后悔,恨不得立刻抓住梁啸,却不敢下令全速追击。骑兵交战时,不到万不得己,不会全速奔驰,特别是在双方相隔较远的情况下。全速奔驰之后,战马体力迅速消耗,等到接战时哪里还有足够的体力做动作,没有体力,任何战术都无法实现。 难兜接连下达几个命令,让所有的将士保持速度,不要被梁啸带着失控。梁啸骑的是大宛马,匈奴马跟不上大宛马,如果强行比速度,最后会被梁啸活活拖垮。反正梁啸就算快一点也没用,前面还有三千骑在等着他呢。 在难兜的控制下,匈奴人按照自己的节奏向前奔驰,渐渐拉开了距离,看着梁啸等人消失在远处的地平线上。 暂时甩脱了匈奴人,梁啸并没有感到轻松,反而更加不安。难兜谨慎,没给他一点偷袭的机会,固然让人沮丧,但如此谨慎的人突然全力出击,更让人不安。他有一种感觉,没看到的那几千匈奴人可能不是被难兜留作了预备役,而是另有安排。 比如迂回到了他的身后。 梁啸抬起头,向西侧的天空看过。六七千匈奴人在他身后奔驰,卷起的尘土遮蔽了天空,让他看不清远处的雪山。可是,他却分明感觉到有更多的匈奴人正在靠近,而且离战场不远。 以难兜的性格,怎么可能不留预备队,除非他已经有了预备队。 右贤王来了。他发现了河中的尸体,也看破了他的虚实,所以赶来了。 梁啸无奈地摇摇头,把希望寄托在敌人的愚蠢上果然是靠不住的。可是,话又说回来,如果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他能做的改变只是派人尽快通知煎靡和阿奢那等人,却不可能立刻撤退。 梁啸一边奔驰,一边叫过荼牛儿,让他安排几个人向东,想办法绕过匈奴人的堵截,通知阿奢那和多罗斯,让他们做好接战的准备。 几名骑士迅速加速,离开大队。梁啸将剩下的人召集到身边,大声说道:“休息了一天,感觉怎么样?” 一个游侠儿大声笑道:“其他还好,就是手有点痒。君侯,我们要跑到哪儿,什么时候才能和匈奴人再战一场啊?” “别急,我们身后跟着上万的匈奴人,有你们杀的。”梁啸朗声大笑。“不过在交战之前,我们得先遛遛他们,让他们看看大宛马究竟有多好。等把他们拖得两腿发软,再杀他们一个落花流水。” “好!”庞硕一拍大腿,大叫道:“肥的拖瘦了,瘦的拖死了,到时候杀个痛快。” 另一个游侠儿拍马赶了上来,笑道:“都拖死了,还杀什么?” “又不是全部拖死了,你着什么急。”庞硕翻了个白眼。“几万匈奴人,拖死一半,还有好几千,不够你杀的?” 游侠儿抚着胸口,夸张地长出一口气。“还好,还好,全拖死了多没意思啊。” 众人放声大笑,气氛轻松,不仅看不到一点被人追击的慌乱,反倒有几分胜劵在握的从容和临战的亢奋,看得女战士们眼睛发亮,直冒小星星。游侠儿们见了,更是意气风发,大声说笑,以示不把匈奴人放在眼里。 梁啸看了,心中也是大定。不管这些部下是真的自信满满还是无知者无畏,从容总比慌乱好。人一旦乱了阵脚,就容易犯错,而他现在最不能容忍的就是犯错。 一旦犯错,就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梁啸一边策马奔驰,一边紧张的思索着对策。伊犁河谷的地形在他脑海里展开,乌孙人,匈奴人,月氏人,大夏人,大宛人,全部活了起来,跃马扬戈,往来冲杀。 向前奔出二十来里,派去峡口打探的三个女战士回来了。她们看到了匈奴人,大概有三千人左右,就在梁啸等人的正前方。两个女战士徒步翻越山岭,去向公主汇报,剩下的人回来向梁啸报告。 梁啸非常满意。这些女战士虽然是第一次上阵,却不比任何一个男子差。她们的应对非常得当。 梁啸随即下令调整前进方向,越过伊犁河,向河谷南侧奔去。 匈奴人一心防止梁啸返回峡谷,将重兵安排在了河谷北侧,河谷南侧只有一些监视的斥候,看到梁啸等人奔驰而来,这些斥候根本不敢上前拦截,只得眼睁睁的看着梁啸等人扬长而去。等难兜知道这些消息,梁啸已经跳出了他们的包围圈。 难兜气急败坏,一面安排人继续追赶,一面派人报告右贤王,请示下一步的行动。 右贤王奔驰了一百多里赶来,却没能截住梁啸,气得破口大骂。他命令难兜攻打峡口,自己亲率主力,继续向东追赶,准备汇合猎骄靡,击杀梁啸。 难兜很沮丧,却无话可说。他白白浪费了一个围剿梁啸的大好机会,怨不得别人。他自认谨慎,可是在匈奴人看来,他这不是谨慎,而是胆怯。胆小鬼是没人尊重的,右贤王骂他一顿还算轻的,没直接杀了他就算给他面子。 难兜重整旗鼓,来到峡口查看地形。看完之后,他就下令在猎骄靡曾经扎营的地方立营,准备守着峡口,不让谷里的人出来。至于主动攻击,他是不想了,看看那石阵就知道,攻击这样的阵地,和送死没什么两样,还是老老实实的等着,等右贤王回来。 如果他能杀了梁啸,也就没必要攻击了。如果没能杀了梁啸,攻破了阵地又有什么用? 难兜心安理得。 第637章困境 棋差一着,别手别脚。 右贤王看出了梁啸的虚实,一口气赶了上百里路,一心想抓住梁啸,没想到还是被梁啸跑了。梁啸没有跑回峡谷,难兜事先安排的堵截人马失去了意义,眼睁睁的看着梁啸向东去了。 右贤王面临着一个两难的选择:是继续追,还是先守着峡口,等梁啸和猎骄靡杀得两败俱伤再说? 继续追,对右贤王来说是一个巨大的考验。长距离行军,对将士和战马的要求都很高,匈奴人以牛羊为食,后勤辎重包括大量的牛羊。如果追击梁啸,他和辎重营之间就会拉开几十里甚至上百里的距离,而这个距离可能会给梁啸留下机会。 如果不追,万一梁啸击杀了猎骄靡,吞并了乌孙人之后,实力就此壮大,很可能养虎为患。 反复权衡之后,右贤王决定再追。 即使如此,他也为追击的速度而头疼不已。梁啸人少马壮,跑得飞快,他跟不上,只能远远的缀着,靠大量斥候的来回奔跑传递消息,这是个让人非常煎熬的事。什么时候梁啸往某个峡谷里一钻,他再想找到他,可就难了。 右贤王咬牙坚持,一方面为可能抓住梁啸而兴奋不已,一方面又为可能被梁啸反噬而紧张万分,脑子里那根弦绷得快要断了。 梁啸同样很紧张。他要甩掉右贤王很轻松,就算不找个山谷躲起来,仅凭战马的速度差,他也能让右贤王连马屁股都看不着。问题是他也不敢放开跑,跑得太快了,和阿奢那和多罗斯汇合,又能如何? 以双方的兵力比,就算阿奢那和多罗斯能干掉猎骄靡,重创乌孙人,他们自己损失也不会小。连口气都不喘,又和匈奴人拼命?简直是找死。万一他们没能干掉猎骄靡,双方胶着,这时候把匈奴人带过去,更是一场灾难。 他只能保持速度,必要的时候还要反击一下,尽可能延缓匈奴人的步伐。可是他又不能反击得太猛,伤亡大小倒是个小问题,他怕右贤王看出破绽,分兵支援猎骄靡。 麻杆打狼两头怕,但归根到底,梁啸的担心更大。右贤王虽然显得被动,但实力在握,有恃无恐。双方一前一后,一天功夫,追出去一百多里。看到夕阳落山的那一刻,相隔十余里的梁啸和右贤王异口同声的松了一口气。 对梁啸来说,这又多了一个夜晚的缓冲时间,让他在等待阿奢那、多罗斯消息的同时谋划一下怎么对付右贤王。 他不知道右贤王是不是像他以为的那样看破他的虚实,但冲着右贤王这穷追不舍的架势,他肯定是有一定的把握。右贤王毕竟是右贤王,虽然现在实力大不如前,但他毕竟还是草原上的枭雄,这见识还是有的。对付这样的一个人并不比对付猎骄靡轻松。 如果阿奢那搞不定猎骄靡,右贤王和猎骄靡会师,怎么办? 一想到这个结果,梁啸就有些头大,可他又不得不考虑这个问题。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这几乎是大概率的结果。从峡谷算起,他已经向东跑了六十多里,一路看到了大量的乌孙人尸体,却没看到阿奢那等人的影子,说明战斗还没有结束。 希腊甲骑利于攻坚,不利于追击,距离越远,威力越小。阿奢那和多罗斯追出这么远都没能锁定胜利,情况恐怕不妙。追得越远,胜率越低,战局对他们越不利。 对梁啸来说,这当然不是一个他希望看到的结果。可是事已至此,他只能面对。 梁啸坐在篝火前,一边嚼着一块鼠肉,一边想着心思。被匈奴人断了后路,没能及时退回峡谷,人马的吃饭成了问题。战马还能用牧草勉强充饥,人就只能靠打猎了。好在这些骑士都是骑射高手,伊犁河谷地方广阔,野物甚多,倒是饿不着他们。 梁啸第一次吃老鼠肉。味道不差,甚至可以称得上鲜美,但老鼠的形象还是让他觉得难以下咽。只不过现在情况紧急,不是穷讲究的时候,他也只能捏着鼻子往下咽。 其他人倒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特别是火狐那些佣兵和亚历山大这些从小在草原上放羊的希腊少年。他们吃得很开心,甚至有人感慨好些年没吃到这样的美味了,让梁啸颇有些哭笑不得。 远处传来马蹄声,梁啸第一个听到,随即向远处看去。 两匹战马飞驰而来,其中一个是梁啸的部曲崔六,之前派去和阿奢那、多罗斯联系的信使之一。另一个却是月氏人,阿奢那身边的亲卫,名字好像叫维克多。梁啸见过他多次,看到他来,心里不免有些打鼓。阿奢那那边的形势可能不太好,否则不会这么慎重。 梁啸不动声色的吸了一口气,让自己保持镇定,不要露出慌乱。将是一军之胆,他就是这支人马的灵魂,他如果有什么动摇,对士气的影响会造成致命打击。 维克多赶到梁啸面前,先瞅了一眼梁啸的脸色。见梁啸神色平静,暗自松了一口气,抚胸施礼,用生硬的汉话说道:“大禄身边近卫维克多,见过将军。” “坐。”梁啸指了指对面,示意维克多坐下,又递了一串肉过去。“累了吧,先吃点东西。” “多谢将军。”维克多接过肉,几口就啃得干净。他抹了抹嘴,又说道:“将军” “等等,让我先猜猜。”梁啸强忍着骂娘的冲动,笑道:“大禄离这里不到百里,对吧?嗯,在白谷。他的大营是不是扎在一个瀑布的旁边?” 维克多的眼睛一下子直了。他盯着梁啸,就像在看鬼神,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连连点头。 梁啸暗自苦笑,脸上却没什么变化,平静如初。 “猎骄靡被你们堵在谷里出不来,你们也进不去,对不对?” “对对对!”维克多头点得像拨浪鼓,眼睛都直了。他还没开口,梁啸就说出了阿奢那的位置,并且猜到了战局,难道这一切都是他制订好的计划? 梁啸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 知道阿奢那的位置并不难,从信使来回的时间可以大致推测出来,这个范围内最有可能成为战场的就是白谷。即使两天都没能分出胜负,那肯定是对峙了。如果他是猎骄靡,处在那个环境,他也会选择白谷作为战场,而阿奢那出于安全和取水方便,也会选择瀑布作为宿营地。 能够做出这样的推测,和他对这片河谷的地形熟悉分不开,但是他不会将原因告诉维克多。此时此刻,他需要装神弄鬼以鼓舞士气。 果然是祸不单行,福不双至,阿奢那不仅没能杀死猎骄靡,反而被猎骄靡诱去攻坚了。这货的大禄之位是陪女王睡觉换来的吗?既然没能搞定猎骄靡,那就赶紧撤吧,怎么还对峙上了。你有足够的粮草吗,你有进攻用的器械吗,你比猎骄靡更熟悉这里的地形吗,怎么会做出这么愚蠢的决定。 “那大禄让你来,是想问我怎么办?” “是的。”维克多难掩崇拜之情。“大禄困住了猎骄靡,本来就想请将军前去助阵。听说匈奴人来了,大禄更想知道将军的安排,好配合将军行动。” 梁啸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他问了一些其他的情况,特别是双方的伤亡。敌众我寡,一旦出现重大伤亡就很难有挽回余地了。听了那么多坏消息,这一次他终于听到了一点好消息。 “伤亡?哪有什么伤亡!一直追着乌孙人杀呢,除了自己从马上掉上来的,几乎没有受伤的。”维克多挠了挠头。“不过,后来猎骄靡躲到山上,我们吃了点小亏,死了几十个人。不过大禄一看形势不对,立刻收兵,准备困死猎骄靡。” 梁啸松了一口气,决定把对阿奢那的腹诽收回来。 “大夏人呢?” “他们啊。”维克多露出几分羡慕妒忌恨。“他们就更没事了。有重甲护体,刀砍不动,箭射不穿,除了自己马失前蹄的,一个都不少。” “他们人呢?” “就在前面不远。”崔六插嘴说道:“在来的路上,我看到他们了。多罗斯将军本来想和我们一起来,我怕他们累着,就让他们先找地方住下,等待命令。” “嗯,很好。”梁啸赞赏的点点头。重甲骑落了单,多罗斯心里慌可以理解,但是他要跑过来和他会合就不理智了,崔六擅自主张的决定非常明智。“多罗斯说在什么地方了吗?” “前面的野狼峡。”崔六被梁啸夸了一句,有些得意。“他一时没想起来,我跟着将军看过地图,记得这里有个野狼峡易守难攻,就让他们去那里了。将军放心吧,有一千多塞人跟着他,他肯定能找到野狼峡,不会迷路的。” 梁啸无语。这些家伙不能夸,一夸就翘尾巴。 梁啸想了想,对崔六和维克多说道:“你们俩可能还得辛苦一趟。” “将军,你说。” “维克多,你赶回大营,对大禄说,困住猎骄靡就行,不要发动进攻。做好撤退的准备,我一到,你们就解围离开。” “好!”维克多一点疑问也没有,点头答应,又自已动手,抓了几只烤得半熟的老鼠,嚼了几口就咽了下去,嘴一抹就走。 “小六,你也别闲着,立刻去野狼谷找多罗斯,让他明天一早就动身,去和大禄会合。” “还向东?”崔六有些诧异。 “没错,继续向东。”梁啸一边想一边说。“甲骑速度慢,让他们先走。不是有塞人跟着他们吗?让多罗斯安排几个塞人回去,尽可能通知更多的塞人,让他们做好准备向东撤退。所有可以带走的东西全部带走,我们要让匈奴人除了水和草,什么也得不到。” “坚壁清野啊。”崔六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我现在就去。” 梁啸叫住了崔六。“你塞语说得怎么样?” “还行,骗个妹子没问题。”崔六笑嘻嘻的说道。一旁的部曲都笑了起来。他们大部分人都和崔六一样,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人。到了大宛,勾引大宛姑娘,到了月氏,勾引月氏女人,到了伊犁河谷,也没少钻塞人的帐篷。 “那好,你就作为我的使者,去和塞人联络,解释我的战术安排。” 崔六大喜,连忙躬身应喏。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一下子砸得他有些晕。这件事办成了,他肯定要升职,说不定能授个都尉的官职,正式走上仕途。 梁啸对眼红不已的部曲们说道:“你们也不要眼红,什么时候能像崔六一样做个有心人,熟记地形,知道在什么时候该怎么做,我也让你们单飞。” 众人大喜,一时情绪高涨。 崔六和维克多饱餐一顿,随即换了几匹战马,匆匆又走了。 梁啸再次沉思。他想了想,又叫了几个平时表现不错的亲卫来,把眼前的情况大致说了一下,然后说道:“考考你们,如果你们是这场战事的将领,你们会怎么对付乌孙人和匈奴人?” 亲卫们互相看看,你推我,我推你,说笑了一阵,很快就有人主动站了出来。“将军,我觉得应该这么办,我们向东退。东面高,西面低,越往东走,我们拥有的地形优势越好,到时候顺势而下,杀他们一个落花流水” 话音未落,另一个亲卫站了起来。“你胡扯吧,要论适合冲锋的地形,何必向东,这里就可以。先杀匈奴人,再杀乌孙人,难道不比让他们汇合之后再杀好?” 被打断的亲卫急了。“我这不是按照将军的计划,先拖匈奴人一段时间吗?这才拖了一天,还没把匈奴人拖残,当然要再向东走上几百里了。” “且,你少拿将军做盾牌。将军是说要拖匈奴人一段时间,可何尝说过要再走几百里?我们没有足够的辎重,再走几百里,匈奴人还没垮,我们就先垮了。” “我们没有辎重,可是塞人有啊。你耳朵里塞了鸟毛,没听到将军和崔六说要联合塞人?” 看着亲卫们你一言,我一语,一点也不谦虚,真把自己当成了指挥千军万马的将领,梁啸既觉得好笑,又感慨不已。这些游侠少年,真是意气风发,无所畏惧啊。 不过,谁敢说他们说得没有道理呢?在这些看似信口开河的分析中,谁敢说不会得出真正可行的方案。 众志成城。 第638章转机 阿奢那背着手,抬头仰望着飞溅而下的瀑布,耳边全是慑人心魄的轰鸣,空气中弥漫着水汽,沾湿了他的甲胄,也沾湿了他的胡须。 他很诧异,西域居然有这么美的地方。 见到伊犁河谷的时候,阿奢那已经非常震惊了,看到这片山谷,他才意识到伊犁河谷比他想象的还要美,还要富饶。难怪梁啸一听说这个消息,立刻放弃了原先的作战计划,昼夜兼程的赶来河谷。难怪猎骄靡听说梁啸进入河谷就无法再镇定,不顾一切的杀出来。 如果能占着这片河谷,他宁愿不回监氏城。从看到河谷的那一刻起,阿奢那无数次的兴起这样的贪念,可是一想到他要面对的两个对手,所有的贪念都变成了浮云。 他有自知之明,知道不是梁啸的对手。现在,他知道自己也不是猎骄靡的对手。 他无数次的反思,如果他与猎骄靡互换位置,现在还能不能像猎骄靡一样据险而守? 答案很明显:如果他在精疲力竭之际被大夏甲骑重创,又被月氏骑兵追杀百余里,他肯定已经想不到这样的战术,也不敢采用这样的战术,他会一直向东跑,一直跑到能和其他的人马会合。只有如此,他才会有安全感。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猎骄靡此刻必死无疑。 阿奢那平生第一次全力以赴的追击,就是要击杀猎骄靡,赢得这次打赌。他只差一点,猎骄靡身边的精锐骑士已经损失殆尽,只剩下两三百人,而且全都累到了极点。阿奢那总共有五千多人,即使经过一百多里的追击,他身边还有两千多人,足以将猎骄靡斩于马下。 可是猎骄靡一直没有放弃,最后进了白谷,抛弃战马,逃到了山上,据险而守。 只差一步!只差一步,阿奢那就可以抓住猎骄靡了。现在么,虽然猎骄靡被他堵在山里,但他要想抓住猎骄靡却是比登天还难。月氏骑兵可没有汉人那样的攻城能力,面对近在咫尺的猎骄靡,他束手无策。更让他不安的是,耽误的时间一长,被打散的乌孙人重新集结,他可能被包围。 还是差了点运气。梁啸精心布了一个局,把猎骄靡诱入了陷阱,他们却没能抓住猎骄靡。多罗斯错失机会,他也错失机会,让猎骄靡逃过了一劫。 现在怎么办?匈奴人来了,猎骄靡有了援兵,局势逆转在即,梁啸还有什么好办法?看到他,又如何解释自己的失误?他能发挥汉军的攻防优势,打败猎骄靡吗? 远处传来马蹄声,打断了阿奢那的浮想。 维克多回来了。 阿奢那连忙将维克多叫到身边,没等他说话,先仔细打量了维克多一番。见维克多虽然疲惫,但精神亢奋,并无恐惧之色,不免有些奇怪。 “见到梁将军了?” “见到了,见到了。” “匈奴人追得那么紧,他的伤亡大不大?” “伤亡?”维克多愣住了,瞪着阿奢那看了半天才说道:“没有伤亡。” 阿奢那又惊又喜。“没有伤亡?那……那他们紧张吗?” “不紧张。”维克多连连摇头,口水都甩出来了,滴在阿奢那的脸上,阿奢那却没心情注意。维克多的表现已经让他松了一口气,得知梁啸心情很好,他莫名的安心了。见阿奢那盯着自己,胡子上一摊口水,维克多有些不好意思,抬起手臂擦了擦嘴,把遇到梁啸的经过说了一遍。 阿奢那忍不住笑了。他不是维克多,不会那么天真,但是他很欣慰。梁啸在这种情况下还能顾及到士气,没有乱了方寸,这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至于应对措施,是不是最优选择并不重要,梁啸还要考虑反击的事,就让他叹服不已。 这是多么强大的自信,在这种情况下还想着取胜,还有条不紊的组织撤退。 “很好!”阿奢那重重地点点头,原本慌乱的心神奇迹般的镇定下来。 天色微明,梁啸就再次起程,等他赶到野狼谷的时候,多罗斯刚刚起床。看到梁啸来到面前,多罗斯又惊又喜,一边扣着衣服,一边迎了上来。 “这么早?” 梁啸瞥了一眼从帐篷里钻出来的半裸女人,笑了一声:“看来你不怎么紧张啊。” 多罗斯哈哈大笑,扬扬手。“紧张什么,乌孙人都被打乱了,谁敢来惹我?对了,匈奴人的情况怎么样,右贤王身边有多少人?” “怎么,你还想搞他一下?” “为什么不能?”多罗斯眼睛一瞪。“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他一天时间跑了两百多里,辎重肯定跟不上,人马也很疲惫,我们为什么不能搞他一下?” 梁啸满意地点点头。多罗斯这个计划虽然有些草率,但他的心态很轻松,这就是好事。看来对乌孙人的一战打出了信心,他现在有点信心爆棚了,居然打起了匈奴人的主意。 “为什么没能搞定猎骄靡?” “呃……”多罗斯尴尬的挠挠头。“他跑得太快了,就跟兔子似的,一看我的影子就跑,根本不给我机会。就差那么一点儿,我就抓住他了。” “猎骄靡看见你就跑?” “可不是么,你不信我,可以问别人。”多罗斯拉过一个路过的塞人,将他推到梁啸面前。“你问他,你问他。” 梁啸没有问,他从多罗斯的神情看得出来,这应该是实情。现在看来,他还是低估了猎骄靡。猎骄靡一直到最后都没有完全放弃警惕,他一直在评估风险,当他看到大夏甲骑的时候,他果断的选择了逃跑。 如果当时能多缠住他一会儿就好了。梁啸自责不已。 与多罗斯会合之后,梁啸离开野狼谷,直奔白谷。 有大夏甲骑,梁啸不可能全速奔跑,但速度依然不慢,他没有安排斥候去打探匈奴人的位置,但是他留下了不少塞人,并给他们留下马匹和食物,关照他们看到匈奴人就走,不用耽搁,如果走不掉,就扔了马匹,钻到山里躲起来,不用舍不得,反正匈奴人夺走的东西最后都要还回来。 塞人言听计从,纷纷领命而去。 梁啸将塞人组织起来,挑了两个亲卫柳安国和桓季为都尉,各领五百塞人作为前锋,自己也带了五百人殿后。虽然形势不利,可是梁啸身先士卒的作风赢得了所有人的尊重,也让他们重新升起了信心,一路上虽然忙碌,士气却还算不错,秩序井然。 阿奢那被人从睡梦中叫醒,听到了隐隐约约的号角声,顿时勃然大怒。 “谁在吹号?” “大禄,是乌孙人。” “乌……乌孙人?”阿奢那吓出一身冷汗,睡意一扫而空。他顾不上穿好衣服,冲出大帐。 号角声更加鲜明。山上有人在吹号,山外也有人在吹号,月氏人也在吹号,号角声混杂在一起,如即将来临的风雨,充满了杀气。 阿奢那不敢怠慢,跑上附近的高地,向山外看了一眼,不禁倒叹一口凉气。 至少有五千乌孙人聚有谷外的草地上,分作三部,其中一部做好了冲锋的准备,其他两部则远远的逡巡着,随时可以上前支援。一旦阿奢那想突围,这些人就会从斜刺里冲出来,堵截他们。 前后夹击,月氏人必受重创。 阿奢那暗自叫苦不迭。本来以为梁啸将到,乌孙人应该自顾不暇,应该不敢来堵他,没想到乌孙人还是来了,堵住了他撤退的路。现在不仅是无法击杀猎骄靡的问题了,能不能出去都是一个疑问。 梁啸,你到了哪里,快来救命啊。 猎骄靡站在山坡上,看着正在列阵的月氏人,终于露出了几天来的第一丝笑容。 对他来说,这几天的战斗简直是噩梦。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自己反思,都想不通自己是怎么会做出这么愚蠢的决定的,长途奔驰几百里,赶过去挨梁啸重创。在大夏甲骑冲过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死定了,什么念头也没有,玩命逃跑,用这一生从未有过的速度。 他见机快,从甲骑的铁蹄下逃脱了,可是他麾下的将士却遭到了重创。先是被甲骑重创,打乱了阵形,又被月氏骑兵追杀,伤亡有多大,不用统计,他也能猜得到,估计伊犁河里现在全是乌孙人的尸体。 逃进白谷的时候,他身边只剩了两百多骑。就是这两百多骑也被追得失魂落薄魄。两天一夜,他们跑了四五百里,倒毙的战马不计其数,不敷使用,最后只能两人共骑一匹。如果不是及时逃进谷,让月氏人跟在后面再追三十里,他可能就没有战马可用了。 成年以来,他从来没打过这样的败仗,即使是和阿留苏对阵的时候。 这一夜,猎骄靡都没有睡,他在等待他的援兵。他知道,肯定有溃兵逃回去了,但是他不知道他留下来监视塞人的将领瓦里能不能及时赶来,能不能猜到他会在白谷藏身。瓦里是他的亲信,忠诚可靠,但是机敏不足。 听到山外号角声的那一刻,他差点跳起来。 天不弃我!一向反应慢一拍的瓦里这次的表现真是让人难以相信。在他还担心瓦里能不能做出决断的时候,一觉睡来,瓦里已经赶到谷外,截断了阿奢那的退路。 局势瞬间逆转,猎人阿奢那成了猎物,无路可逃。 看到阿奢那列阵,准备出谷厮杀,猎骄靡心花怒放。如果不是战马丢了,他们除了武器之外身无长物,猎骄靡恨不得先冲下去,发起反击。此时此刻,他只能不停的下令吹号,指引瓦里等人发起攻击。 号角声一阵紧似一阵。 在号角声中,月氏人列阵谷中,迟迟没有出击。猎骄靡看在眼中,冷笑连连。阿奢那怕了,可是怕有什么用,不趁着这个时候冲出去,谷外的乌孙人会越来越多,他突围的希望也会越来越小。 瓦里有一万骑,就算留下一些人监视塞人,他也至少要带八千骑来援。一百多里地,八千骑不可能同时到达,肯定会有一部分人掉队。不过这么近的距离,掉队也就是半天的事。也就是说,半天之后,八千骑将全部赶到战场,阿奢那突围的希望更加渺茫。 由此可见,阿奢那的确不是统兵作战的材料,遇到这些需要当机立断的情况,他显得优柔寡断,不够果决。 “如果梁啸在这里,他肯定会在第一时间突围。”猎骄靡幽幽的说道,随即又暗自庆幸不己。如果是梁啸带人追杀他,他不可能活到现在,昨天就死了。 可是,梁啸在哪里?猎骄靡一想到这个名字,忽然又升起一阵强烈的不安。他再次看向谷中的月氏人,突然觉得月氏人似乎并没有他想象中的慌张。他们仿佛在等待什么。 猎骄靡心头一紧,四处看了看,向一个更高的山坡奔去。 当他爬到一半的时候,他听到谷外传来了激烈的号角声。与此同时,山谷中的月氏人也吹响了出击的号角,一千精骑率先冲出了山谷,奔驰而去。 猎骄靡手脚并用,爬得气喘吁吁,眼冒金星,嗓子眼里像是冒了烟似的。他昨天逃得匆促,身边基本没带任何食物,逃到山上之后,他只能靠喝水来充饥,现在饿得前心贴后背,一点力气也没有。在这时候还要爬山,对他来说是一个不小的考虑。 可他还是拼命的往上爬。他要看到山外的情景,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可能有更大的危险正在靠近。 当猎骄靡在一阵紧似一阵的号角声中爬上山坡,看着谷外奔驰的战场时,他的心情跌落到了谷底。 他看到了大夏甲骑的身影。 这是一个陷阱,又是梁啸布下的一个陷阱,为的就是诱使瓦里部离开驻地,自投罗网,而他猎骄靡就是诱饵。怪不得阿奢那一直没有追上他,他根本就没有尽全力。怪不得阿奢那仅仅攻击了一次就放弃了,原来他的目标不仅仅是他,还有瓦里的那一万骑。 如今,他被困在了山里,只能通过号角声与瓦里联系,而梁啸却在山外指挥战斗,瓦里能是对手吗? 猎骄靡仰天长叹。他跪倒在地,连连叩头。 “苍天啊,你救救我,救救乌孙!” 第639章饶你一死 野狼谷到白谷有三十多里,对骑兵来说,几乎是瞬息即至。 得知猎骄靡逃进了白谷,梁啸就猜到了猎骄靡的用意。为了避免阿奢那被困,蒙受重大损失,他顾不上爱惜马力,冒险急行军。这么做当然很危险,可是他分析猎骄靡的援军要赶一百多里路,马力损耗更大,这个险值得冒。 事实证明,他这么做非常及时。如果像正常行军一样,等他赶到这里,乌孙人已经占据了有利地形,又得到了时间休息,恢复了部分体力,将更难击败。 得知乌孙人出现在谷口,梁啸毫不犹豫的下达了攻击的命令,不仅一千多充任前锋的塞人一拥而上,多罗斯和大夏甲骑也立刻投入战斗,完全是孤注一掷,一战定胜负的架势。 一声令下,柳安国和桓季率先放开缰绳,如猛虎下山,向乌孙人杀了过去。 柳安国来自长安,桓季来自江都,都跟随梁啸征战多年,深得梁啸临战必身先士卒的精髓,这次被任命为都尉,率领塞人作战,是梁啸对他们多年跟随的报答,也是对他们前一晚作战会议时的突出表现的嘉奖。有了机会就要抓住,要不然不仅对不起梁啸,还会沦为笑柄,更可能堕了汉人的威风。 两人不约而同的踩着马镫站了起来,举刀狂啸:“杀” 看到两个汉人都尉悍勇无畏,塞人们也兴奋莫名,纵马狂奔,连声怒吼。 “杀” “杀光乌孙人” “报仇” 一千多塞人骑兵,像两柄钢刀,势不可当地砍向乌孙人右翼。乌孙人正围住谷口,准备与谷中的月氏人作战,突然冒出来这么多塞人,实在没什么准备。还没等他们调整好阵型,塞人狂奔而至,杀入阵中。 “杀!”柳安国左手持矛,右手持刀,长矛格开乌孙人的战刀,右手一刀斩下乌孙人的首级。鲜血溅了他一头一脸,他却更加兴奋,猛踢战马,加速前行。远者矛刺,近者刀砍,片刻间连杀数人。 “杀!”塞人紧随其后,挥舞着战马,杀入乌孙人阵中。 乌孙人跑了一夜才赶到这里,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突遭猛攻,一下子被打懵了,损失惨重。看着敌人迅速向阵势深处切入,右翼千夫长不敢耽误,立刻发出救援的信号。 瓦里心急如焚。他听到了求援的号角声,却无兵可派,他眼下只有五千骑,对付谷里的月氏人已经捉襟见肘,没什么把握,突然又冒出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的塞人、汉人,还有穿着重甲的重骑兵,已经乱了阵脚。右翼千骑迎战,刚刚接战就求救,更让他心里没底。 就在瓦里犹豫不决的时候,一千月氏骑兵从山里杀了出来。看了一眼谷外的形势,二话不说,拨转马头,直奔乌孙人的左翼而去,却让出了瓦里率领的中军主力。瓦里很意外,正在考虑是先干掉月氏人还是先支援右翼的时候,隆隆的马蹄声响起,大夏甲骑冲出了战阵,当仁不让的扑向瓦里。 多罗斯举起手中的长矛,沉声喝道:“避我者生,挡我者” 甲骑们齐声断喝:“死!” 与此同时,他们放下面甲,端下了长矛,松开了缰绳。 战马匀速奔跑,不偏不倚,直接冲着瓦里的战旗冲了过去。五百多骑士,一千多战马,组成一个矢形冲锋阵型,上百枝长矛,像一排伸出的獠牙,毫不留情的指向乌孙人。 “射”乌孙人连声大喝,一边奔跑加速,一边拉弓射箭。 甲骑沉默着,毫不理会乌孙人射来的箭矢,像一块巨石,带着说不出的蛮横冲进了乌孙人的队伍。箭矢射在他们的甲胄上,响成一片,清脆如铃。 “噗!”长矛刺穿了乌孙人的皮甲。 “呯!”高大的大宛战马将乌孙骑兵撞翻,踩于脚下。 “杀!”甲骑低吼,收缩长矛,甩落长矛上的敌人。 面对这些全身披甲,无所畏惧的重甲骑,乌孙人仿佛面对一头刀枪不入的巨熊,不管他们怎么努力,都无法阻止巨熊前进的脚步。 乌孙人得知猎骄靡战败的消息,连夜跑了一百多里,好容易赶到白谷,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投入了战斗,一下子遇到这种根本强大到几乎没有缺点的对手,全傻眼了。眼睁睁的看着大夏甲骑长驱直入,将一个个同伴踩在脚下,他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多罗斯意气风发,战意盎然,指挥着甲骑冲向战旗下的瓦里。 梁啸率领百余亲卫、五百塞人骑士,成一字横阵,跟着甲骑杀入乌孙人的阵中。乌孙人被甲骑蹂躏之后,即使幸免于难也已经手脚发麻,无力抵抗,塞人们手起刀落,将一个个乌孙人砍落马下,轻松得像是赶集。他们杀得兴高采烈,酣畅漂流。和乌孙人打了这么多年仗,这是最痛快的一次。 原来跟着汉人打仗是这么轻松,这么过瘾。 看着越来越近的甲骑,瓦里感觉到了前所未所的恐惧。他也是经验丰富的将领,但是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对手,也想不出什么样的方法能阻止这样的对手逼近。在这种恐惧面前,求生的欲望战胜了他的忠诚,他选择了撤退。 “撤”瓦里连声大叫,拨马就走。 亲卫骑们听到撤退的命令,如逢大赦,立刻拥着瓦里撤退。 乌孙人的右翼被塞人缠住,左翼被月氏人缠住,都陷入了苦战,不停的请求支援,结果瓦里迟迟不能支援他们,让乌孙人的士气大受打击,将旗一动,乌孙人彻底崩溃。 战斗迅速陷入一面倒的屠杀。 听到追击的号角声,阿奢那及时的杀出山谷,加入了追击的队伍。 猎骄靡瘫在地上,心如死灰,面无人色。他已经绝望了,这么好的机会,居然又从手边溜走了,最后的希望也没有了,他还拿什么和梁啸战斗? 或者,他根本就是想多了。梁啸击败了谷外的援兵,很快就派人攻击他的阵地。他可以挡住不擅攻城的月氏人,却不可能挡住汉人,他的死期近在眼前,又何必再考虑那么远。 猎骄靡站了起来,将身上的甲胄脱下,跳进了旁边的溪水中,细心的清理起自己的身体。 他的亲卫们吓傻了。游牧民族很少洗浴,除非特殊情况,他们通常要很久才会洗一次澡。在这个时候,猎骄靡脱下衣服清洗身体,只有一种解释:他决定死了。 乌孙人的习俗,死之前,一定要把自己洗干净。只有洗干净了,才能升入天堂。 亲卫们上前阻拦,可是却不知道怎么劝猎骄靡。他们也知道,谷口外的战斗已经没有悬念,不仅猎骄靡,包括他们在内,都是死路一条。 猎骄靡洗完澡,又穿上衣服,一件一件,穿得整整齐齐。最后,他戴上王冠,拔出镶金嵌玉的宝刀,抚着血迹未干的刀锋,他轻叹一声。 一个亲卫拦住了他。“昆莫,你看。” 猎骄靡顺着亲卫的手指向前看去,见瀑布旁站着几个人。他们穿着汉制甲胄,显然不是阿奢那。 “那是谁?” “好像是梁啸。” “梁啸?”猎骄靡沉吟了片刻,眯起了眼睛。 他和梁啸作战到现在,却还是第一次近距离的看到梁啸。就在这时,梁啸放下了千里眼,举起黑弓,向猎骄靡摇了摇。猎骄靡不太明白,狐疑地看着身边的亲卫。 “他想干什么?” “不知道。”亲卫嗫嚅着。“好像好像是想让我们下去说话。” 猎骄靡愣住了,半天没说出话来。这时,他看到荼牛儿从马上跳了下来,举着双手,慢慢走了过来。亲卫们纷纷拿起武器,准备战斗,却被猎骄靡拦住了。他看着荼牛儿走上山坡,一步步地来到他的面前,咳嗽了两声,尽可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狼狈,有点身为王者的威严。 “你是谁?来干什么?” 荼牛儿笑了。他一眼就看穿了猎骄靡的虚张声势。王者的气势不是装就能装得出来的,那是一种强者的自信,绝不是猎骄靡这种已经山穷水尽的弱者想装就能装得出来的。 “昆莫洗得这么干净,是准备自杀了?” 猎骄靡的脸顿时胀得通红。“你说什么?” “我们和塞人相处得很好,对你们乌孙人习俗也了解一些,昆莫就不必装了。仗打到这个份上,通常来说,体面的死去是你不多的选择之一。以昆莫的脾气,大概是不会选择投降的。” “既然知道,又何必来此?”猎骄靡心中五味杂陈,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我家君侯说,昆莫如果这样死去,一定不服气,所以,他愿意再给你一个机会。” 猎骄靡的眉心慢慢蹙起,渐渐拧成了一个疙瘩。他盯着荼牛儿,眼睛眨也不眨,一字一句的说道:“你再说一遍。” 荼牛儿哈哈一笑,拍拍手。“你不用怀疑自己的耳朵,你没有听错,我家君侯愿意再给你一次证明自己的机会。你的部下虽然被打散了,损失也不少,不过真正战死的人有限,至少还有一半人活着。你收罗收罗,准备再战吧。” 猎骄靡哑口无言,虽然荼牛儿说的话他听得一清二楚,但他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胜利唾手可得的时候,梁啸愿意给他机会再战一场? 梁啸疯了?这是猎骄靡最直接的反应。 不仅是猎骄靡,他身边的亲卫也全都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梁啸要放他们一条生路,让猎骄靡整合残部再战一场,这人不是疯了,就是自信到了极点。 在猎骄靡等人的注视下,荼牛儿转身下山,梁啸向猎骄靡挥了挥手,拨转马头,扬长而去。 猎骄靡一屁股坐在地上,捂着头,痛苦不堪。他不住地问自己:“梁啸究竟想干什么?” “你究竟想干什么?”阿奢那也在问梁啸同样的问题。 梁啸转过头,瞅了阿奢那一眼,却没有立刻回答。他这个决定很仓促,在此之前也没有和阿奢那商量,如果不给出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阿奢那很难接受。 但他细细想来,并没有很周密的考虑,只是临时决定,追根溯源,也许只是自知搞不定猎骄靡,索性装一把逼。他当然不能和阿奢那说他就是想装一下,总得找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大禄,我们的赌约还没有结束。” 阿奢那哈哈一笑,却没有一点笑意。“我认输了。那两匹马,将军随时可以取回去,至于其他的,如果我能活着回到监氏城,一定如数奉上。” “大禄心虚了?”梁啸嘴角微挑,打趣道。 “这么好的机会都没能击杀猎骄靡,我的确有些心虚了。”阿奢那的身体随着战马的前进上下起伏,声音也变得有些飘忽。“据说猎骄靡是神鹰护佑之人,我原要不太信,现在有点信了。” “如果说猎骄靡是神鹰护佑之人,那我就是那头神鹰。你看,我刚刚又救了他一次。”梁啸放声大笑。“大禄,你知道吗,我见到猎骄靡的时候,他穿得整整齐齐,一副赴死的决然。如果我去得迟了些,也许他已经死了。” 阿奢那的脸上看不到一点笑容,他眉心微蹙,歪着头,盯着梁啸。 “将军是想收服猎骄靡?” “不,只是不想让右贤王捡便宜罢了。”梁啸见阿奢那难以糊弄,只得叹了一口气,说了一个更靠谱一点的理由。“如果我们杀了猎骄靡,乌孙人肯定会和我们死战到底。四万乌孙人,损失虽大,但被击溃的多,真正战死的有限。我估计,至少有两万人还在附近几百里的游荡,等待召唤。” 阿奢那眉头微挑,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可是如此一来,这些乌孙人虽然不会依附右贤王,却会重新聚集在猎骄靡的战旗之下,对我们来说威胁同样不小。” “大禄,你没听说过一山不容二虎吗?” 阿奢那眼神微闪,若有所悟。 第640章喜与忧 右贤王按照自己的节奏,一路追击,到达野狼谷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就在这里,他得到了猎骄靡的消息:猎骄靡在白谷,正派出信使召集残部,附近的乌孙人听到消息,纷纷赶往白谷会合。 右贤王听到这个消息,立刻停止前进,派人前去白谷与猎骄靡联系,询问具体情况。这一仗打得有些莫名其妙,与原本的计划出入甚多,他必须要问清楚其中的原由。 傍晚时分,猎骄靡带着亲卫赶到了右贤王的大营,一入帐,他就拜倒在右贤王的面前。 “多谢大王救命之恩。” 右贤王嘴角闪过一丝得意的微笑,他离座而起,赶上两步,扶起猎骄靡,将他引到身边的座位,一边安排人准备歌舞酒肉,一边关切地说道:“昆莫,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猎骄靡心里苦涩。怎么回事?还不是因为听说梁啸西去,我担心他夜袭你,不得不急行军赶到这里,没想到梁啸的目标不是你,却是我,结果吃了个大亏。 这就是实情,可是猎骄靡却没法说。右贤王为什么在这里停下,而不是赶到白谷和他会合,看似谨慎,实则已经有了猜忌。右贤王从西一路走来,肯定有不少乌孙残部归附了他,现在他在白谷树起战旗招集残部,这些人是去是留,右贤王不可能不关心。 匈奴人是狼,到了嘴里的肉,怎么可能吐出来。如果他不给右贤王一个保证,右贤王是不肯继续前行的,他会坐视他再次被梁啸击败甚至击杀,然后再名正言顺的收拢乌孙人,占据伊犁河谷,甚至赤谷城。 这也是梁啸为什么愿意再给他一个机会的原因。猎骄靡猜到了梁啸的用意,当然更不能轻易和右贤王撕破脸。眼下最重要的是击杀梁啸,赶走汉人,右贤王的要求只要不过份,他都可以满足他。接到右贤王的消息,他第一时间赶来拜见,也是为了表现自己的顺从。 这个时候,他怎么可能向右贤王邀功,说自己是为了救他才中了计? “是我愚昧,中了梁啸的诡计,被他偷袭。若非大王来救,我必死无疑。匈奴于我有再造之恩,单于在前,大王在后,我不敢忘,必当竭力配合大王。” 右贤王很满意。“你现在有多少人马?” “消息刚刚传出去,召集了三千多人,再等两天,应该能到一万人以上。”猎骄靡顿了顿,又放低了声音。“只是粮草牛、牛羊损失一空,还请大王能接济一些。” 右贤王哈哈大笑。笑了两声又觉得不太合适,连忙收住笑容,假咳两声,摆摆手,说道:“这个你放心,我既是来助你,岂能见死不救。不过,我来得匆忙,带的牛羊也有限,你如果只有一万多人,我还勉强能供应,再多,就有心无力了。” “请大王放心,不会太多。”猎骄靡悲从中来。四万大军出击,连战连败,损失近半,现在又要被右贤王斩一刀,只剩一万残兵败将,这仗就算打赢了,乌孙也是元气大伤,右贤王趁火打劫是预料之中的事。“这是我乌孙立国的根基,还请大王高抬贵手,赐我再生之力。” 右贤王端着酒杯,满意地点点头。“昆莫是难得的英雄,就连老单于也是欣赏你的,如今受了挫折,也不必太伤心,有我匈奴人帮你,你还可以再来一次嘛。当初你乌孙被月氏灭了国,你一个小儿都能从头再头,现在你虽然败了一阵,根基在,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多谢大王。”猎骄靡感激涕零,心中更加苦涩。 右贤王设宴,为猎骄靡压惊,出席的除了匈奴将领之外,还有不少刚刚归附右贤王的乌孙将领。见猎骄靡在座,多少有些不自然。猎骄靡很大度,不仅没有责备这些将领,反而感激他们能保存了力量,并鼓励他们在右贤王帐下好好努力。 猎骄靡表现得很得体,右贤王很高兴,他和猎骄靡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考虑到乌孙新败,士气全无,他决定亲自上阵,追击梁啸,留下猎骄靡在白谷招集残部,调整士气。 猎骄靡感激不尽,连连致谢。 梁啸接应了阿奢那之后,一路急行。 路上,他们多次遇到乌孙人,但乌孙人已经乱了阵脚,兵找不到将,将找不到兵,面对士气高张的联军,他们不敢上前接战,大部分人都避得远远的,就算有人鼓起勇气想要拦住梁啸等人的去路,在大夏甲骑的面前,他们也支撑不了多久。 虽然前有堵截,后有追兵,但堵截不堪一击,追兵迟迟没有出现,梁啸这一路却走得很轻松。 两天后,他到达那拉提草原。 那拉提草原得名于草原南侧的那拉提山,一座像驼峰一样的高山。在塞人的语言中,那拉提就是驼峰的意思。对伊犁河谷来说,那拉提草原就是最东端,但是对整个地形来说,那拉提草原向东还有两百多里的谷地,只不过这些谷地海拔比较高,雨水又少,远远不如伊犁河谷的条件优越,现在又是冬季,天气塞冷,很少有人愿意去。 因为河谷的西段战事激烈,猎骄靡为了取胜,不仅强征了不少牛羊、粮草,还逼着塞人做肉盾,听到消息的塞人部落纷纷迁徙避让,大部分都聚在了那拉提草原。那拉提草原聚满了人,到处是帐篷,到处是人,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 梁啸等人的到来,既让那拉提草原更加热闹,也带来了不少不安。 梁啸来了,猎骄靡、匈奴人也会跟来,那拉提草原这片最后的平静之地恐怕也不可能再平静了。 当梁啸等人通过最后一道峡谷,进入草原的时候,梁啸就感觉到了这种不安。他并不奇怪,在决定来那拉提草原的时候,他就知道会遇到这样的情况。大军刚刚扎下帐篷,他就派人去请各部落的首领议事。 就在梁啸在考虑怎么和部落首领们商谈的时候,塞巴斯钻进了帐。 “君侯。” 梁啸抬头一看,笑了。“塞巴斯,你怎么样,” “君侯,我很好。君侯,我上阵了,还射杀了两个乌孙人。” “是吗?来,让我好好看看,受伤没有?” “没有,我哪会受伤呢。”塞巴斯得意洋洋的说道:“一个在七十步外,一箭穿喉,一个在三十步左右,我射穿了一个百夫长的铁甲,正中心窝。” 梁啸皱起了眉。“三十步?塞巴斯,你怎么不听话呢。以你现在的射艺,三十步太近了。一旦不能射中,会非常危险。还有,你是不是和乌孙人的主力遭遇了?” “不是,是乌孙人的斥候队伍。”塞巴斯虽然挨了批评,却一点也不生气,反而露出几分得意。从梁啸、洛绪丽开始,到每一个普通亲卫,对他们这些塞人少年都宠爱有加,梁啸批评他是担心他。“我本来潜伏在路边,是想等他们过去的,没想到他们不仅抢了东西,还抢了人,我忍不住,就出手了。” “原来是为了救人啊。”梁啸摸摸塞巴斯的头。“最近射艺有没有进步,有没有坚持练习?” “当然坚持了,我每天都要练三百枝箭,晚上还要练导引术的。”塞巴斯仰起有点脏的小脸。“君侯,公主什么时候来?” “公主还在峡谷里,暂时来不了。怎么了,你想她了?” “是啊,我想她了。”塞巴斯挠挠头。“还有,我有一个朋友想见她好久了,天天在我耳朵边唠叨。看到君侯来了,我还以为公主也跟着来了呢。” “你的朋友?” “君侯,你等等。”塞巴斯转身跑了出去,没一会,拽着一个小姑娘进来了。 小姑娘和塞巴斯差不多大,戴着金银饰物,皮袍里面衬了两件色彩鲜艳的丝质衣裳,小脸微黑,脸蛋红扑扑的。站在梁啸面前,她搅着一双手,躲在塞巴斯身后,不住的偷瞟梁啸。 梁啸忍不住笑了,冲着塞巴斯挤了挤眼睛。“你的女朋友?” 塞巴斯笑得眯起了眼睛,把小姑娘拉到梁啸身边。“爱丽丝,你不是一直想看箭神长什么样嘛,他就是箭神。你看,他长得很好看吧,一点也不凶,对不对?” 小姑娘爱丽丝连连点头,却不说话。 “怎么,我很凶吗?”梁啸眨眨眼睛,心情大好。 “君侯,你不知道,现在各部落都在传你的故事,不过他们说你长了三个脑袋,六条手臂,像个妖怪。我说你不是妖怪,他们还不信,说如果不是妖怪,怎么可能射杀天狼。爱丽丝也不信,所以我就把她带来了。爱丽丝,你睁大眼睛看看,箭神是妖怪吗?他分明是个大英雄。” 看着塞巴斯一脸的骄傲,看着爱丽丝一脸的释然,梁啸笑了,心里有一种说不来的得意。倒不是因为塞人畏惧他,甚至把他当成了非人类,而是激动于塞巴斯不遗余力的为他洗白。塞巴斯是个孩子,没有太多的机心,他的反应是最真实的反应。 这足以说明,他之前对塞人的处理是正确的。 “爱丽丝?你长得这么漂亮,是哪个部落的公主吧?” 爱丽丝红了脸,连连摇头,发辫像小尾巴一样甩来甩去。 “君侯,爱丽丝的阿爸是一个部落首领,不过他们部落不大,才三百多落。” “那你们的部落通常都在什么地方放牧?”梁啸蹲下身子,指了指爱丽丝攥在手里的丝帕。“我猜,你们应该在北山,你阿爸是一个远近闻名的勇士,对不对?” 爱丽丝睁大了眼睛,脱口而出,说了一句塞语。“你怎么知道?” 梁啸笑了。很少有汉商进入伊犁河谷,丝绸在这里是稀罕物,一个三百多落的小部落能有丝绸,应该是靠近丝路。而一个小部落敢如此张扬,毫不掩饰自己的富有,这个部落的首领一定是个强悍之辈,否则他早就被人灭了。 “我就说嘛,君侯不是普通人,你现在相信了吧?”塞巴斯更加得意,脸色通红。 梁啸扬扬眉。“公主没有来,不过你只要跟着塞巴斯,就一定能见到公主。你长得这么漂亮,我相信公主一定会非常喜欢你,到时候跟着塞巴斯一起去大宛玩,好不好?” “真的可以吗?”爱丽丝又惊又喜。 “当然可以。”塞巴斯抢着说道:“公主对我们可好了,她要让我们一直陪着汉尼拔,以后跟他一起征战天下呢。你要是愿意,也可以做个女战士。你刚才不是看到好多女战士吗,她们都是公主身边的勇士。” 爱丽丝的眼睛冒出了小星星。 梁啸忍俊不禁。塞巴斯的射艺固然练得不错,但他长进最快的却是泡妞技术。他身边的亲卫部曲都是花丛高手,在他们的熏陶下,塞巴斯在情圣这条路上越走越远。 和两个小家伙正说得热闹,亲卫来报,各部落的首领到齐了,是不是请他们进来。梁啸说道:“还是到帐篷外面吧,宽敞些。塞巴斯,爱丽丝,跟我一起出去吧。” 塞巴斯当仁不让,爱丽丝却有些不好意思,被塞巴斯一把拽住,拉出了帐篷。梁啸还没出帐,就听到一声惊呼。“爱丽丝,你怎么在这里?” 梁啸出了帐,只见一个浓眉大眼,长了一脸络腮胡的中年汉子飞奔而来,一把抱起爱丽丝,恶狠狠地瞪了赛巴斯一眼。“你这小鬼,又骗我的爱丽丝。” “阿爸,他没有骗我,他带我来见箭神大人的。阿爸,我看到箭神大人了。” 汉子大吃一惊。“塞巴斯,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怎么能随便带我的爱丽丝来见箭神大人。万一箭神大人”汉子说了一半,见梁啸出帐,连忙闭上了嘴巴。 梁啸笑盈盈的走了过去,用塞语说道:“万一我吃了你女儿那可怎么办,是不是?” “你” “我就是你们口中长了三个脑袋,六条手臂的妖怪,不过有美女在场,我把多出来的脑袋和手臂都收起来了。要不要我露出来给你看看?” 汉子尴尬不已,连忙放下爱丽丝,躬身施礼。“图希塞,见过箭神大人。” 众人原本都有些紧张,可是看到梁啸不仅没有三头六臂,还是一个很英武帅气的年轻人,态度又非常和善,心中的紧张一去,气氛顿时轻松起来,纷纷上前行礼,报上姓名。 梁啸一一应答,相谈甚欢。 第641章怜惜 篝火之旁,梁啸盘腿而坐,阿奢那、多罗斯分坐两侧。他们一边喝着酒,一边从烤得金黄的羊身上割下一片片肉送进嘴里,慢慢的嚼着。 伊犁河谷特有的细毛羊,不仅毛是上等的细羊毛,肉质也非常鲜嫩。牧人们平时都舍不得吃,梁啸等人来了,他们一下子宰了上千只,欢迎来到这里的联军勇士。 多罗斯吃得满嘴流油,连手指上都是油脂。他一边舔着手指,一边赞道:“将军,我现在发现,你最厉害的不是弓箭,而是你的言辞。你的箭还能防,你的言辞防不住啊。” 阿奢那笑了,拿起一块面饼,抹去刀上的油脂,又将面饼塞到嘴里,咬了一大口。“他的言辞的确锋利,不过更锋利的是他的眼光。现在我们可进可退,猎骄靡却是被逼上了绝路。” “猎骄靡?”多罗斯突然清醒了些。“对了,我正想问你这件事,你为什么不杀了猎骄靡?” 梁啸看了多罗斯一眼,笑了一声:“时间太仓促,兵力又不够,我杀不了他,只好假装做好人,先放他一条生路。大禄,你经验丰富,你分析一下,接下来,右贤王和猎骄靡会有什么样的安排,我们又该怎么应付?” 阿奢那嚼着面饼,沉思了半晌。“乌孙人被打散了,没有十天半月的时间,猎骄靡恐怕难以恢复元气,能够上阵的只有匈奴人。即使如此,他们的兵力还是占优势,至少是我们的两倍以上,我们不宜主动进攻。” “两倍就不宜进攻了?”多罗斯不以为然。“我们打猎骄靡的时候,他的兵力可不止我们的两倍。再说了,等的时间越长,猎骄靡恢复了元气,兵力岂不是越多?” 阿奢那摇摇头。“那他们得有足够的粮食才行。猎骄靡的人马被击溃,他带来的辎重损失大半,现在要靠匈奴人接济,哪能那么容易就恢复元气。等的时间越长,他们面临的困难越大。所以我觉得接下来的这几天会是最危险的。” 多罗斯恍然大悟,摸着头,哈哈大笑。 阿奢那看着梁啸。“将军想到对策了吗?” 梁啸苦笑了两声。“大禄所言极是,我也是这么想。匈奴人正在赶来,最多两天,战斗即将开始。塞人得了猎骄靡的辎重,现在衣食无忧,没有战斗的动力,我们要让他们看到匈奴人的凶残,才能激起他们战斗的欲望,可这不是两三天就能实现的。” “那该怎么办?”阿奢那想了想,眼珠一转。“要不,抢光他们?” 梁啸诧异地看了阿奢那一眼,忍俊不禁。“这样的话从大禄嘴里说出来,着实令我很诧异。” 阿奢那也笑了。他摆摆手。“开个玩笑,真要抢了他们,恐怕他们的刀还没对准匈奴人,先得对准我们了。不过,这些塞人目光短浅,乌孙人的一点辎重就让他们满足了,真是没出息,难怪他们被猎骄靡当成两脚羊。” “他们见识很多人这辈子都没离开过这片山谷,是好事,也是坏事。他们恨乌孙人,是因为乌孙人一直在压迫他们。匈奴人很少出现在这里,他们还没领教过匈奴人的残暴,所以需要时间,让他们看清匈奴人的面目。我想,用不了几天,他们就知道匈奴人比乌孙人还要可恶了。关键在于,我们怎么才能熬过这几天。” “没错,问题正在于此,我们怎么熬过这几天?” 梁啸捻了捻手指。“也许,我该和右贤王谈一谈。” “谈一谈?”多罗斯愣住了,叨着一块肉,看看梁啸,又看看阿奢那。梁啸和阿奢那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眼神,谁也不理多罗斯。多罗斯急得抓耳挠腮,连忙央求。“说说,说说,你想和右贤王怎么谈?” 梁啸没好气的说道:“怎么谈,当然是用舌头谈。” 多罗斯吐了吐舌头,表示无法理解。 梁啸和阿奢那大笑,和多罗斯开了一会儿玩笑,便讨论起双方的优劣来。既然要派说客去扰乱右贤王的行动计划,就要击中要害,否则很难起到实际效果。 前天晚上,梁啸让身边的亲卫部曲大开脑洞,得到了不少启发,尝到了甜头,现在他更愿意与人商量,特别是阿奢那这种经验丰富的老臣。他不仅需要阿奢那的理解和配合,还需要他的智慧。 两人谈得开心,多罗斯却听得昏昏欲睡,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一头栽倒,鼾声大作。 和阿奢那谈了半夜,梁啸没有睡,他照例起身练习导引术。 经过几年的坚持,导引术已经融入他的血液,如果哪一天不练,他会觉得浑身不舒服,总觉得有什么欠缺似的。不管有多么大的压力,一旦摆开架势,他就能抛开一切,进入那种物我两忘的境界。 这是唯一完全属于他自己的时间,他倍加珍惜。 随着一次次的演练,热流像潮水,一次次的冲刷着他的身体,冲去浑身的疲惫,滋润着每一寸经络和血肉。他的呼吸越来越深沉,眼神越来越清澈,气度越来越沉稳,整个人散发着一种让人顶礼膜拜的自信。 当值的亲卫们远远地看着他,眼神崇拜,信心满满。 长安,冠军侯府。 刘陵披着衣服,伏在案上,手指划出丝质的地图,最后落在伊犁河谷的位置,久久没有离去。 在她面前的地图上,伊犁河谷是一片空白。梁郁也披上衣服,走了过来,瞅了瞅刘陵,有些不解。“翁主,这儿有什么问题?” “不知道。”刘陵收回手指,轻抚着嘴角。“我有一种感觉,你阿兄现在可能在这里。” “这里?”梁郁看了一眼地图,不由得轻笑一声:“阿兄给你托梦了?” “他现在身边有大宛公主,哪里还顾得上给我托梦。”刘陵撇了撇嘴。 “大宛公主会跟着他去战场?”梁郁坐到刘陵身边,帮她将滑落的外衣拉拉好。“行了,你就不用担心了。相隔万里,你担心也没用,不如安心等好消息。” 刘陵站了起来,上了床,拥被而坐。梁郁上床坐在她身边,用肩膀拱了拱她。“还在想?” “嗯,我还是有些不放心。”刘陵沉思片刻,又说道:“最近天子的情绪如何,有没有什么异样?” 梁郁脸色微红。“天子心思深沉,我看不出有什么破绽。不过,他经常叹气,而且很少提西域的战事。有好几次,他刚开了口就又放弃了,好像有什么担心似的。” “还能有什么担心,无非是既想你阿兄拿下西域,又怕你阿兄尾大不掉,让他难堪。” “阿兄会这么做吗?” “我不知道。”刘陵摇摇头,轻叹一声:“其实,我是不希望听到什么大捷的消息的。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你阿兄不是一个会藏拙的人,天子对他多有忌惮,如果不是因为西域情况紧急,天子岂能放他出长安。既然出去了,那就别再回来了。” 梁郁偷偷地看着刘陵。“阿兄不回来,你怎么办?” 刘陵淡然一笑。“我还能怎么办,做我的富贵囚徒呗。虽然相隔万里,总比一起做囚徒好。庄子说得好,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我和你阿兄的情况就是如此。” 梁郁叹了一口气,双手抱着腿,将下巴搁在膝盖上。“其实他们都是不世出的英雄,只可惜他们的想法分歧太大,最后恐怕难以善终。翁主,我其实和你一样担心,既怕战事不利,又怕战事太顺利。阿兄回京的那一天,也许就是他们决裂的那一天。” 刘陵转过头。“你也看出来了?” “我别的本事没有,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有一点的。天子烦恼,不就是不知道如何处置阿兄嘛。阿兄有用兵之能,是罕见的神兵利器,可是对天子来说,他总有力不从心的感觉,总怕会伤着自己,想用又不敢大用,着实煎熬呢。” “你是怎么想的?” “我?”梁郁愣了片刻,反问道:“如果翁主身处天子的位置,又该如何处置?” 刘陵微怔,白了梁郁一眼,歪了歪嘴角。“我看出来了,有人心动了,胳膊肘开始向外拐了。” 梁郁脸红了,不好意思的推了刘陵一下,嗔道:“翁主,看你说的,我胳膊肘再往外拐,还能忘阿兄和你的再造之恩?其实”她歪着脑袋想了想。“我是可怜他。” “可怜他?” “是的,你想啊,他身边那么多女人,何尝有一个是为他着想的?哪怕是有血肉之亲的母后,都不过是为了田家、王家的富贵着想,时常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事与他争吵。宫里如此,宫外也差不多,那些大臣嘴上说得漂亮,可是何尝不是为了自己的前程?” 刘陵眨了眨眼睛。“也不完全是,至少你阿兄就不是。” 梁郁沉吟不语。 “如果只是为了富贵,你阿兄爵为冠军侯,食邑万户,又何必再远征西域?” “那阿兄究竟想什么?” 刘陵转过头,盯着梁郁,眼神渐渐地变得严厉起来。梁郁被她看得心虚,避开了她的眼神,抿紧嘴唇,一声不吭。刘陵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吐出来,忽然轻笑了一声。“天子果然好手段,不仅策反了你,还反过来试探我们的心意。” “不” 刘陵抬起手,拦住了惊慌不已的梁郁,笑道:“文姬,你不用紧张,别人不能理解你,我能理解你。面对天子,没有几个人能挡住他的攻势的。你被他说动,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梁郁窘迫不已。“翁主,你真的不怪我?” “怪你作甚,为情所困的人,你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人。”刘陵伸手揽着梁郁的肩膀,轻轻晃了晃。“恭喜妹妹,终于有一个能让你动心的人了。这样一来,我也放心了。” 梁郁如释重负。“你放心什么?” “放心你有了归属,不会对我有威胁了。”刘陵咯咯地笑了起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对你阿兄有想法,只不过碍于兄妹的名份,不好提罢了。你愿意接受这个任务,也是想为你阿兄出力。” 梁郁顿时面红耳赤,本想分辩,却又不知道如何说才好。 “其实我也劝过你阿兄,让他干脆收了你做妾算了,是他不肯,怕委屈了你。” “翁主,这怎么行,我们可是同姓。同姓不婚。” “同姓不婚?”刘陵皱皱鼻子。“你阿兄是从母姓,他究竟应该姓什么,谁知道?反正不可能姓梁,你们算什么同姓。你是自己不知道,还是以为我不知道?” “呃”梁郁语塞,随即又掩着嘴笑了起来,斜睨着刘陵,说道:“翁主,你真的劝过我阿兄?” “这还用骗你?”刘陵白了她一眼,随即又会过意来,伸手轻轻地拧着梁郁的鼻尖。“好啊,居然怀疑起我来了,我用得着骗你?就算没有你,你阿兄身边也不是只有我,我拦得住你,还能拦得住别人,还能拦得住万里之外的大宛公主?” 梁郁娇笑着,连连讨饶。两人笑闹了一阵,梁郁叹了一口气。“为什么男人可以妻妾成群,我们女人却只能嫁一个人,真是不公平。我觉得,男人、女人都应该一个样,男人只准娶一个女人为妻,女人也只准嫁一个男人为夫,一夫一妻,正如一阴一阳之道。” “等等。”刘陵突然想到了什么,伸手示意梁郁别说话。梁郁连忙闭上了嘴巴,看着刘陵。刘陵想了很久,这才慢吞吞的说道:“我好像听你阿兄说过,有一个地方就是这样的,一夫一妻,男人不准纳妾,和女人一样从一而终。” “是么,我怎么没听阿兄说过?” “嘻嘻,你当然没听过。”刘陵的眉毛扬了起来。“他是喝醉了酒,在梦里说的。等他醒了,我再问他,他却推作醉话。现在看来,恐怕不仅仅是醉话这么简单呢。” 梁郁的眼睛也亮了。“难道真有这样的世界?” 刘陵转着眼睛,笑而不语,嘴角却微微挑起。 万里之外,刚刚练完导引术的梁啸忽然打了个寒战。 第642章长远规划 荼牛儿应声坐起,看了看四周。“阿啸,怎么了?” 梁啸看看他,笑着摆摆手。“没事,你先睡吧。” 荼牛儿将信将疑,盯着梁啸看了片刻,挠挠头。“阿啸,我想问你件事,行吗?” “有什么不行的。你我兄弟,还有什么话不能说?”梁啸笑了笑,抚抚心悸不已的胸口,和荼牛儿并肩坐在草地上。 他身边的亲卫要么是最早跟着他的佣兵如火狐、亚历山大等人,要么是他信得过的江都游侠儿,但是论亲近,没有人能和荼牛儿相提并论。他们之间不仅仅是主与客的关系,更多了一份兄弟情。 “这一仗打完,你打算怎么办?”荼牛儿停了一会儿,又说道:“我的意思是说,你要回长安吗?” 梁啸无声地笑了。他刚刚也是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这才一时心悸。虽然他现在和这个时代的人看不出什么差异,但是让他做一个任人宰割的顺臣是不太可能的事,特别是有韩信、周亚夫这样的先例在前。这一点,不仅他自己清楚,天子想必也清楚。因此,回长安就不怎么可能,留在西域才是上策。 但荼牛儿这么想,就不怎么正常了。他可不是什么穿越者,他是这个时代的人,这个时代的人有的那些观念,他都有。比如锦衣还乡,比如落叶归根。 梁啸想了想,随即又明白了。荼家已经和梁家捆在一起,荼牛儿对天子的心思并非一无所知,梁啸如果倒霉,他也脱不了干系,肯定要受牵连。 “你不想回去?” “不仅是我不想。”荼牛儿转头看向远处正在值夜的亲卫,轻声说道:“他们都不想。” “都不想?”梁啸真的惊讶了。“所有人?” “几乎是所有人,包括马博士在内。” 梁啸没吭声。马博士是亲卫们对马戎的尊称。因为要绘制地图,马戎对西域的风土人情最熟悉,还能说不少土语,亲卫们有什么不懂的都会去问他,久而久之,博士就成了他的另一外号。 马戎是关中子弟,虽然算不是什么大家庭,却是读过书的人,以他现在的功劳,回到长安之后封个几百户的侯不成问题。他不愿意回去,让梁啸大感意外。 “你亲耳听他说的?” 荼牛儿点点头。“大虎也在场,你可以问问他。” 梁啸没有再说。他不是不相信荼牛儿,只是这个消息与他的预判相去甚远,一时没有准备而已。不过,听到这个消息,他更多的是高兴。有一帮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奋斗,总比他一个人孤军奋战要好。没有这些好伙伴一起出生入死,他一个人又能成什么大事。 “不回去也不错。”梁啸仰起头,看着璀璨的星空,嘴角露出浅笑。“不过,这样一来,我们的计划就要调整调整了。你去看看马戎睡了没有,如果没睡,让他来一趟,我有事要和他商量。” 荼牛儿应了一声,起身去了。时间不长,马戎急匆匆的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扣着外衣的衣带,看样子不是被荼牛儿叫起来的,就是他根本就没睡踏实。没等梁啸责怪荼牛儿,马戎先解释道:“君侯,我还没睡,只是解了外衣,眯盹一会儿。” “是吗?那你在干什么?” “查地图。” 马戎从腰间抽出两卷帛书。荼牛儿连忙上前拨亮了篝火,又架上一壶奶,有亲卫过来,将剩下的半只羊架在火上。马戎坐在篝火旁,摊开地图。这些地图都是梁啸经常看的,瞟一眼就知道是什么地图了,可是今天,他看到地图上多了两条线。 “这是什么?” “君侯,这是两条新道,我刚刚推测出来的,还没有来得及去实地勘测。” “是么?”梁啸一下子兴奋起来。有新道,就有了出其不意的可能,何况还是两条道。马戎半夜还没睡,找到的新道当然不可能是无足轻重的路。 “是的,这条路是我刚从塞人口中打听出来的。春夏之季,他们经常由这条路进山,据说山里会遇到一些来自天山以南的商人。从他们提及的商品来看,我觉得很可能是来自龟兹的商人。” 梁啸眉梢一颤。来自龟兹的商人?商人能走,士卒就能走,他现在最愁的就是兵力不足,但他并不是没有兵,在天山以南,他至少可以召集三万人马,足以和右贤王一较高下。即使穿越大山困难,有五千精锐突然出现在右贤王身后,也足以让他喝一壶了。 “大概有多远?” “现在还不清楚,我打算带几个人去走一趟。” 梁啸想了想,点头答应。“你明天就出发,带上几个塞人做向导。” “好。”马戎一口答应,又指向另一条路。“君侯,这条路是通往达坂以北的,以前一直控制在乌孙人手中,现在乌孙人被击溃,除了把守要塞的几百人之外,没有其他的力量。如果派人越过要塞,可以直抵达坂,和李当户取得联系。” “李当户兵力有限。” “李当户兵力有限,可是其他诸国却不少。达坂地处要害,要向可以和龟兹联合,向北可以横扫草原,这么好的机会,不用岂不浪费了?” 梁啸笑了。他收起地图。“子谨,娶妻了吗?” “还没有。家里境况一般,山东来的世家看不上我,普通人家的女子,我又看不上。” “介意娶外族女子吗,在大宛娶一个如何?” 马戎也笑了。“君侯能娶大宛公主,我又有什么资格介意。公主不敢高攀,能有一个小王之女,我就心满意足了。” 梁啸大笑,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头不翼而飞。马戎虽是读书人,脾气却和荼牛儿等人差不太多,一个个眼高于底,都有点天大地大,我汉人最大的感觉。小王之女是那么好娶的么,你还搞得很勉强似的。不过,眼下这情况,有昧蔡和公主从中牵线搭桥,他娶个大宛的权贵之女倒是一点问题也没有。 “这件事交给我吧,我听公主说过,她还有几个姐妹待嫁,应该有能让你满意的。” “多谢君侯。”马戎大喜,拜伏在地。 梁啸和马戎商量了半宿,最后拟定了几个方案。天亮之后,他派人请来了阿奢那和多罗斯,三人一边吃着早餐,一边商量着眼前的局势。 “大禄,眼下敌众我寡,如何应对,大禄可有章程?” 阿奢那呷着热乎乎的羊奶,沉吟片刻。他们昨天就在讨论这件事,梁啸再提这个问题,他并不意外,但是让他意外的是梁啸此刻表现出来的心态。之前梁啸也很镇定,但那是掩饰了紧张之后的镇定,可以骗过多罗斯这样的粗人,却骗不过他这样的智者。 可是现在,就连他也看不出梁啸的紧张。 这没有道理:两万匈奴人逼近,还有两万乌孙人正在集结,他怎么可能一点不紧张? “将军有什么计划吗?不妨说出来,大家一起商议商议。” “乌孙人已经被我们杀破了胆,连猎骄靡都被大禄堵在白谷里,险些成擒,乌孙人已经是一盘散沙,暂时不足为虑。我们要面对的就是两万匈奴人。以我们的实力,击破匈奴人并不难,但是损失也不会小。” 阿奢那微微颌首,多罗斯却是连连点头。甲骑练成之后,几次上阵,展露出让人难以相信的战斗力,他已经把甲骑当成看家宝,舍不得损失任何一个人。如果和匈奴人死嗑,甲骑损失不会他当然不愿意。 “所以,我想以退为进,以守为攻,拖一拖。”梁啸提起奶壶,给阿奢那和多罗斯添了一些羊奶。“匈奴人远道而来,辎重、牛羊都有限,乌孙人又被我们打散了,之前征集的牛羊都成我们的战利品,大雪封山,他现在只有依靠匈奴人的接济,所以,他们支持不了太久。” 多罗斯愣了一下,一拍大腿。“怪不得你后来不准我们追杀乌孙人,就是为了让他们多几张嘴?” “不仅如此,还是为了让猎骄靡有足够的实力和右贤王抗衡。” “猎骄靡会和右贤王对抗?”多罗斯扑哧一声笑了。“他现在还不把右贤王当爹对待啊。当初乌孙被月氏人灭国,猎骄靡就是把匈奴单于当爹的。” “是的,他不仅把匈奴单于当爹,还娶了浑邪王的女儿,可是后来他不是照样看着浑邪部被我击溃,却始终没有出手?” 多罗斯哑口无言,阿奢那笑而不语。 “伊犁河谷是猎骄靡的粮仓,他不可能轻易放弃。右贤王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他看到了这么好的牧场,也不能拱手相主。猎骄靡和右贤王之间迟早会发生分歧,我们要做的,就是等着他们发生分歧。” “那在此之前呢?”阿奢那不紧不慢的说道:“就这么等着?” “战略上以守为攻,战术上要以攻为守。我们要打痛右贤王,让他知道和我们死磕对他没好处。”梁啸说道:“当初猎骄靡曾经用塞人做肉盾,我估计右贤王也会用乌孙人做肉盾。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阿奢那连连点头,附和梁啸的意见。乌孙人被他们打怕了,战斗力肯定不如匈奴人,他们的损失可以进一步缩小。 “因此,这几天非常关键,请二位做好恶战的准备,一定要让右贤王觉得强攻无益,损失太大,我们才有机会等待转机的来临。” 阿奢那和多罗斯交换了一个眼神:“好!” 和阿奢那、多罗斯统一了意见,梁啸又找来了塞巴斯,由他领着,去拜访包括爱丽丝父亲图希塞。他们之前见过,但那只是礼仪性,而且大众广庭之下,也无法深入交流,现在深入他们的帐篷,情况就不同了。仅姿态上而言,就让图希塞非常意外。 得知梁啸来访,图希塞亲自出迎,热情的将梁啸迎到大帐前,又吩咐人杀牛宰羊,招待贵宾。与很多人以为的不同,即使是游牧民族,平时杀羊的机会也不多,大部分还是以奶制品为食。图希塞的部落人口有限,牛羊也不多,即使是首领也不可能天天杀羊,杀牛就更少见了。 “多谢首领。”梁啸笑嘻嘻的行了一礼。 “不敢,不敢,箭神光临,我有面子得很啊。”图希塞放声大笑。“整个河谷里的人,对生产丝绸的大汉都很好奇,都想和箭神拉拉关系。箭神首先来看我,我就是这个河谷里最有面子的人。” 梁啸也放声大笑。“等战事结束,我汉家商人从此经过,到时候一定优先供应首领最精美的丝绸。如果首领不嫌弃,我愿意以五十匹丝绸为聘礼,为塞巴斯迎娶爱丽丝。我看得出来,这小子对爱丽丝可是一往情深。” “哈哈哈”图希塞欢喜得眉飞色舞,连声答应。他原本对塞巴斯印象就不差,现在梁啸亲自为塞巴斯提亲,还愿意用五十匹丝绸这样的重礼做聘礼,足以见得塞巴斯在梁啸心中的地位。有了这样的器重,塞巴斯哪怕是个奴隶,将来的成就也不可限量啊,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多谢箭神大人。”塞巴斯也高兴得说不出话来,翻身拜倒在地。草原上的孩子懂事早,十来岁就知道男女之事,他又喜欢爱丽丝,当然希望将来有机会娶爱丽丝。梁啸为他做主,这桩亲事就算板上钉钉了。 不仅塞巴斯高兴,就连小姑娘爱丽丝都羞红了脸,躲在图希塞身后,不好意思看梁啸。 “你不要谢我,这是公主关照的,她很喜欢你。” “那我要去谢谢公主。”塞巴斯突然一惊。“箭神,公主会不会有危险?” “应该不会。”梁啸说道。他的确比较有把握,峡谷里的阵地非常坚实,又有足够的辎重给养,煎靡忠心无虞,守城技术也足够,坚守峡谷半年没问题。“不过,如果你愿意回峡谷一趟,告诉公主这个好消息,我想她会非常高兴。” “我去,我马上就去。”塞巴斯一跃而起,兴奋不已。 梁啸对图希塞说道:“首领,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还请首领恳允。” 图希塞一拍胸脯。“箭神,你说。” “塞巴斯虽然机灵,但毕竟年幼,如果首领能派几个人陪他一起去,我将感激不尽。” 图希塞大笑:“这还用箭神说?他要娶我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婿,我派几个人保护他是应该的。” 图希塞立刻叫来十名勇士,安排他们保护塞巴斯返回峡谷。他的部落不大,总共才三百来落,能当兵作战的也就是三百人左右,身边亲卫只有五十人,一下子拨给塞巴斯十名亲卫,可谓是大手笔,一点不比梁啸的五十匹丝绸差。 第643章初战 在图希塞的引荐和示范下,梁啸用两天的时间拜访了几个实力最强的部落领,经过梁啸的耐心解说,这些领半推半就的答应了梁啸的要求,出兵协助梁啸对付右贤王与猎骄靡。 他们愿意这么做,一方面是梁啸给他们画了一个大饼,允诺将来会有大量的商人经由此地,给他们带来更多的好东西,而他们的皮毛也能卖出更高的价钱,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猎骄靡把他们杀怕了。虽然绝大部分部落都不知道具体情况,但猎骄靡把塞人当炮灰的做法却成功的激起了塞人的同仇敌忾。 两天时间,梁啸征集到了三千塞人骑兵。原本他可以有更多的人马,但是梁啸拒绝了,他只是要求这些部落尽可能的向东撤退,一直退到半山坡上的安全地带。至于这三千骑兵,梁啸要求他们一人双马,尽可能的备齐甲胄、武器,做好战斗的准备。 当然,一旦战胜,他们也将有资格参与战利品的分配,不管他们是否参加了战斗。 看到梁啸拥有了三千塞人骑兵,阿奢那羡慕不已。他原本有五千骑,经过几次大战,他的损失也达到了近四成,现在还能正常上阵的人也就是三千多骑。他也想像梁啸一样征塞人为兵,可他没有梁啸那样的号召力,也没有大量汉商为后盾对塞人进行利诱,只能看着这些新加入的生力军流口水。 三千骑兵集结到位的时候,右贤王也到了。 因为要等辎重营,右贤王走得不算快。他也知道梁啸无路可去,所以他也不着急,一边走一边打扫战场,不仅将乌孙溃兵一一揽入麾下,还将沿途看到的马匹、武器、甲胄甚至尸体上的财物都搜刮干净。这里面最抢手的是大夏甲骑和汉军骑士的装备,不过数量比较少,总共加起来也不过三十余具,都被中高级将领瓜分了,等而次之的是月氏人的装备,大概有五六百具。 站在坡上,看到匈奴人身上的甲胄,阿奢那心里很不是滋味,多罗斯也很不舒服,骂骂咧咧的,一直在狠,要亲自出战,杀死那些污辱大夏甲骑遗体的匈奴人,为战死的骑士报仇。 梁啸按住了多罗斯。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因为几具甲胄就乱了方寸,不是大将之风。报仇的最好办法就是击败他们,而不是斤斤计较于某个人的生死。 “不用那么紧张,甲骑必须形成规模才有战斗力,一两个人没什么用的。” “我知道,我就是看着不舒服。” “不舒服,就好好训练,争取减少一点伤亡。” 多罗斯点点头,眼中怒火依然炙热。梁啸又说道:“放松点,等待会儿上阵,你再狠不迟。塞人是来观阵的,真正破敌,还要看你和大禄的手段。” 多罗斯愣了一下。“观阵,观什么阵?” “看你们如何抖威风啊。”梁啸笑道:“我是借你们的虎皮,扯我的大旗,你可别倒了架,让我丢脸。” 多罗斯眼珠一转,明白了,不禁放声大笑。“放心,我不会让你丢脸的。说起来,甲骑能有今天的实力,真是多亏了你。如果不是你帮我换了战马,配了铁甲和长矛,又训练了这么久,甲骑哪有如此威力。” 梁啸笑笑。你知道就好,好好配合我,我们还是好朋友。你要是跟我甩横,到时候我断了你的战马和甲胄来源,看你能蹦跶几天。控制阿奢那不容易,控制你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别的不说,没有大宛马做坐骑,甲骑的威力至少要减三成。 多罗斯虽然粗鲁,但是他作战经验还是有的,知道轻重。 “你突然这么客气,又有什么鬼主意?” 多罗斯讪讪的笑了两声。“没有,没有,你放心好了,我绝对听你的命令。要不然,我妹妹也不会放过我啊。” 梁啸扬扬眉,多罗斯拉出莫苏耶耶做掩饰,不会有别的用意,肯定是要做好处。不过,他没有戳穿多罗斯的小心思,不把多罗斯牢牢的把握在手上,他又怎么可能让阿奢那俯听命。 “是想再增加一些甲骑吧?” 多罗斯愣了一下,随即不好意思的笑了。“我也知道有些过份,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也知道的,帕提亚人现在不安份,我们迟早会和他们开战。大夏兵力有限,只能走精兵路线。如果能再多五百甲骑,我们取胜的机会就大得多。到时候不仅能挡住帕提亚的侵扰,对天竺的战事也会顺利不少。” “你们还准备南下天竺?” “没办法。月氏人实力太强了,就算成了盟友,我们也要开拓天竺的战场,要不然活不下去啊。” 梁啸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人人都要争取活得更好的机会。这个时代可没人讲什么人道主义、和平主义,弱肉强食,拳头大的就是真理。大夏人打不过月氏,只好去搞天竺。 话又说回来,天竺这个文明古国好像历史上就不断被人搞。要不我也去搞他一下?占领了那片次大陆,以后海船来往,倒也是挺方便的,而且可以一直向南,把那片地方全占了,省得生出些猴子来搞乱。 就在这时,前面的号角声响了起来,阿奢那出警告,匈奴人准备进攻了。多罗斯向梁啸拱了拱手,带着几个亲卫急驰而去,准备战斗。 梁啸连忙举起了千里眼,看向山坡下的战场。他只看了一眼,就笑了。笑容一展即收,他叹了一口气:“猎骄靡驱赶塞人上阵的时候肯定想不到有这一天。” 图希塞好奇不已,连忙探身问道:“怎么了?” 梁啸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千里眼递到图希塞面前。图希塞早就听说了千里眼这样的神器,此刻有幸能亲手摸一下,顿时荣光焕。他将千里眼套在眼前,先夸张的惊呼了一声,引得其他塞人领心里痒痒的,恨不得抢过来看一下,又不好意思表现得太幼稚,被人笑话。 “乌孙人?”图希塞眉头微挑,随即一拍大腿。“真是报应啊,报应!” “怎么了,怎么了?”塞人领按捺不住好奇心,纷纷围了过来。 “匈奴人把乌孙人当炮……”图希塞想了一下,终于想起了梁啸说过的那个词。“炮灰,对,炮灰。现在准备进攻的是乌孙人。” “是么?活该!” “苍天有眼,报应啊,报应啊。” 塞人纷纷拍着额头,向上天表示感谢。杀千刀的乌孙人终于受到报应了,被匈奴人当成了炮灰,活该啊。由此可见,还是跟着梁啸比较靠谱。梁啸虽然征集了三千塞人为兵,但是他可没有让塞人做炮灰,他将他们留在最后,等到追击的时候才用,而不是让他们去白白送死。 这就是区别,汉人的仁慈和乌孙人的残忍,一目了然。 那些原本还有些不太情愿的塞人看到这副情景,心情舒畅了许多,凭空多了几分得意,对梁啸的排斥心里也淡了几分。 梁啸看在眼里,心中暗喜。他摇了摇头。“我汉人先贤有言,不教而战谓之杀,这些乌孙人刚刚打了败仗,心神未定,哪能立刻上阵呢。右贤王这么做太没有人性了。” “是啊,的确没人性。” “唉,乌孙人自己作孽,如今遭了报应,将军就不要可怜他们了。” “是啊,是啊,将军,乌孙人都是没良心的狼崽子。我们每年送给他们那么人牛羊、财物,他居然还这样对我们,真是该死呢。” 梁啸点点头。“乌孙人的确是自作自受,死得其所,希望他们以后能吸引教训,不要再这么残忍。战士为保护家园而战死沙场,是死得其所。逼人上阵,却是大大的不应该。” “将军说得有理。”塞人们纷纷点头附和。 在梁啸不动声色的给塞人们灌输理念的时候,山坡下已经接战,五百乌孙人在号角声的催逼下走上了战场。他们冲向阿奢那的阵地,在一百多步外开始射击。 阿奢那第一次作为战场总指挥,正面迎敌。他根据地形特点摆出了一个双箭阵的地形,让一千骑士下马执弓,在河谷两侧的山坡上列阵,中间空出一个约二十步的通道。一千骑士在箭阵后百步列阵,两百人为一纵队,从左到右,分为五个纵队,随时准备跃马出击。 剩下的一千余骑由阿奢那亲自率领,作为机动力量,根据实际情况补充弓箭手或是下山击敌。 防守的月氏人居高临下,可以借着山坡加,离箭阵百步就可以。进攻的乌孙人却是逆势而行,不管是骑马冲锋还是步行冲锋,都处于一种非常难受的状态。最终,他们选择了步战。虽然他们也不擅长步战,可是就这种地形来说,骑战对他们更不利。没有度,战马根本挥不出应有的战力,徒增伤亡。 乌孙人举着盾牌,逼近到百步左右,就遭到了月氏人的箭阵阻击。借助坡势,月氏人可以轻松的将箭射到乌孙人的头上,乌孙人拉满了弓,却还是无法射到月氏人,偶尔有射到的也失去了力道,飘飘忽忽,没什么杀伤力。为了能够真正的接战,他们不得不冒着月氏人的箭阵向上走。 从一开始,乌孙人就陷入了非常不利的局面。 右贤王站在山坡上,抬起手,挡着刺眼的阳光,凝神观看战场形势。一到这里,看过了地形,他就知道这是一场不好打的阵地战,所以明知这会让乌孙人有抵触心理,他还是派这些新降的乌孙人上阵,先试试梁啸的部署。 现在看来,安排乌孙人上阵是对的,否则伤亡的就是匈奴人了。 右贤王眉头紧蹙,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一口长气叹了出来。 虽然刚刚开战,但是他已经觉得取胜无望。这场战斗看似他追击梁啸在此,可说成梁啸要引他到这里决战也不为过。这个地形太适合防守了,简直是为擅长防守的梁啸准备的,对他来说,这却是一个非常不利的地形,不仅匈奴人骑射的实力挥不出来,就连兵力优势都挥不出来。 右贤王放弃了观战。战场形势已经一目了然,这五百乌孙人根本不可能攻破阿奢那的阵地,败回来是迟早的事,区别只在于还能回来多少人。他将目光看向更远的山坡,在那里,立着梁啸的战旗。 梁啸并不孤单,他的身后有密密麻麻的羊皮战旗,那是塞人的骑兵。 梁啸和塞人合兵一处了,他的实力更强了。一想到此,右贤王就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他有一种感觉,这次远征恐怕要止步于此了,再想向前一步都千难万难。 当然了,能这样也不错,占据了大半个伊犁河谷,他只要能解决辎重问题,就可以和梁啸耗下去。冬天将至,最好的牧场都在他的控制之下,梁啸控制的牧场有限,要想活下去,他只有大量宰杀塞人的牛羊,以吃肉度日。 塞人会不会答应?这恐怕是个问题。 右贤王一边盘算着,一边暗自咒骂猎骄靡。如果不是猎骄靡强逼塞人上阵送死,塞人又怎么可能轻易依附梁啸。如果没有塞人依附,梁啸又怎么敢放弃峡口阵地,一路急行到此。 在右贤王的埋怨中,五百乌孙人久攻无果,扔下一百多具尸体,缓缓后撤,准备放弃这次攻击。 可是他们失算了。他们打算放弃攻击,阿奢那却没打算放过他们。一声令下,两百骑士纵马而出,从两个箭阵中间飞驰而过。借着坡势,战马迅加,夺到乌孙人面前的时候已经是蹄声隆隆。 几乎没有任何悬念,一个冲锋,月氏人斩逾百。他们并没有追远,越过乌孙人之后就冲向两侧的山坡,借着坡势减,在山坡上掉头,再次冲锋而来。 乌孙人阵势被冲得七零八落,伤亡过半,无数人躺在山坡上呻吟哀嚎,剩下人的战战兢兢,面无人色。 右贤王再次叹了一口气,派出骑兵支持。看到匈奴骑兵出阵,月氏人没有恋战,迅撤回坡上。 匈奴人冲到坡下,却不敢强攻,只得接应了乌孙残兵后怏怏而回。 月氏人一片欢腾,号角声呼呼作响,骑士们举起手中的武器大声欢呼,弓箭手们举起弓,弹弦相庆。阿奢那也很高兴,立刻吩咐人去捡拾箭矢,带回两个因自己马失前蹄而摔倒的骑士伤员。这两个骑士归阵,引来一阵阵哄笑,自己也觉得无趣,不好意思的躲到了一边。 梁啸笑道:“你们现在可以放心了吧?” 图希塞等人连连点头。“箭神大人说得没错,匈奴人也没什么可怕的。” “这就结束了?唉呀,还没看过瘾啊。” “没错,乌孙人死得太少了,应该把他们全部杀死在阵前。” “是啊,月氏人就是不行啊,如果是我们塞人上阵,这些乌孙人一个也跑不掉。” 梁啸笑而不语。 第644章群策群力 右贤王进退两难。 他感觉自己在一个错误的地点,和一个错误的对手,打了一场错误的仗。 地点是梁啸选的,适合防守,不利于进攻。匈奴人有兵力优势却无法发挥,强攻的代价非常惊人。哪怕死的是乌孙人,右贤王也舍不得。 猎骄靡驱赶塞人出战造成的恶果历历在目,他岂敢重蹈覆辙,更何况根本看不到胜利的希望。这种大失人心的事,要做也不能由他来做。 右贤王反复权衡,最后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让猎骄靡来进攻。 为了面子,右贤王又发动了几次进攻,但只是敷衍了事,架势摆得很大,但雷声大,雨点远远的放一阵箭就退了回去,大部分箭矢根本没有射到月氏人的阵中,所有的战果只是给月氏人送了一批箭而已。 看到匈奴人应付差事,梁啸就猜到了右贤王的心思。在此之前,他就和阿奢那等人反复探讨可能的结果,右贤王的决定并没有超出他们的预料。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意外,那就是右贤王放弃得太快了。 由此可见,右贤王比猎骄靡明智,或者说,他吸取了猎骄靡的教训,没有像猎骄靡一样孤注一掷。对梁啸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心里发苦,脸上还要带笑,梁啸和图希塞等人谈笑风生,不时的调侃右贤王一两句,给塞人大把大把的喂安心丸,尽显名将指挥若定的风采。塞人见匈奴人气势汹汹的赶来,空有数倍兵力,却拿月氏人的阵地没办法,总算是放了心,决定跟着战无不胜的箭神大人继续战斗。 匈奴人攻了一天,伤亡不足五百,但双方的心态变化却非常明显。匈奴人趁兴而来,败兴而归。塞人却是士气大振,首鼠两端的人明显减少。 打铁要趁热,梁啸找来图希塞,商量拔掉乌孙人要塞的事。 在那拉提草原向北,有一条小道可以直抵达坂城以北。李当户当年袭击达坂城就是走的这条路。图希塞能够偶尔得到一些丝绸,也是从这条小道。 这条小道控制在乌孙人手中,峡谷中部有一个冰岭要塞,要塞里驻扎着五十名乌孙士卒,由一个乌孙都尉指挥。乌孙人的都尉和汉人差不多,应该是指挥五百人的军官。猎骄靡在冰岭要塞安排一个都尉,可见他对这个要塞非常重视。 事实上,这个都尉的确很尽职,这条路一直控制在乌孙人的手中,就连塞人都很难通过。 “都尉叫乌巩,是猎骄靡的亲信,三十年前,他曾经保护猎骄靡逃到匈奴。”图希塞摇了摇头。“这个人有点死脑筋,软硬不吃,只认猎骄靡的命令。要想拿下冰岭要塞,只有强攻。不过,冰岭要塞建在冰天雪地之中,要想攻克要塞比登天还难。” “你进过要塞吗?” “进过一次,不过什么也没看着。乌巩很警惕,不让我们四处走动。” “那要塞的人呢?” “都是乌孙贵族子弟,他们的家人都在赤谷城,没人敢投降。三年之后,他们回到赤谷城就可以授以百人将的职位,比其他人更容易升迁。” “他们平时不出来吗?” “不出来,粮食、武器都由乌孙人在我们这里征集好,然后送到要塞里去。我上次去,就是跟着一起送粮食,要不然还没机会呢。” 梁啸点了点头,让图希塞画了一个尽可能详细的草图。马戎从李当户那里听说过这个要塞,但是他们进入伊利河谷的时候却是走的另外一条羊肠小道,并没有经过冰岭要塞。图希塞是梁啸能找到的唯一一个进入冰岭要塞的人。 看了草图,梁啸也有些犯难。 冰岭要塞塞如其名,建在雪线以上,是一道山岭的岭脊最低处。这就意味着要塞控制着翻越山岭的路线,却又占尽优势。站在要塞之上,就能将山岭两侧一览无余。因为常年积雪,进入要塞的路不仅难走,而且无处藏身,偷偷接近的可能无限接近于零。 梁啸看着地图,图希塞看着梁啸。他很好奇,这个战无不胜的箭神大人能攻克冰岭这样的要塞吗? 梁啸感受到了图希塞的好奇,不禁苦笑。人怕出名猪怕壮,果不其然。如果不能攻克冰岭要塞,不仅震慑猎骄靡的计划会落空,塞人也会对他大失所望,之前所做的努力将付诸东流。 如果塞人不能对他充满信心,凭什么要供养他们这几千人马,还要听从他的指挥,与匈奴人作战。 必须拿下冰岭要塞。 “你准备一下,陪我去一趟冰岭要塞。”梁啸笑笑。“另外再挑一个信得过的人担任冰岭要塞的都尉。” 见梁啸信心满满,根本不以冰岭要塞的险固为意,图希塞不禁好奇不已。他很想问一下梁啸打算怎么攻打冰岭要塞,但是看梁啸根本没有说的意思,也只好闭上了嘴巴。 送走了图希塞,梁啸叫来了荼牛儿、庞硕等人,解说了要攻打冰岭要塞的原因和冰岭要塞的大致情况。“你们想想看,我们怎么才能拿下这座要塞。” 众人看着草原,都有些犯难。强攻,无法接近,再强大的战士遇到沿着冰道滑下来的擂石滚木也只有一个下场。偷袭,两侧都是雪岭,无法藏身,就算走到要塞下面,还有五丈高的石墙要爬,想不惊动石墙上的守卒上城无疑是做梦。 “看来只有一个办法了。”火狐拍着大腿,苦笑道。 “什么办法?” “飞过去。” “且”亲卫吴远拉长了声音,以示不屑。 众人都笑了起来,唯独庞硕没笑。他一手抱在胸前,一手摸着下巴,想了好一会儿。见他如此作派,众人都停住了笑声。梁啸打量着庞硕,轻声笑道:“大虎,你有什么办法?” 庞硕看看梁啸,有些迟疑。 “有什么想法就说,不要怕人笑话。” 庞硕点点头。“君侯,也许我们可以造一个大风筝,飞进要塞。要塞里只有五十人,以我们的战力,只要能进去三五人,就能控制住城墙,打开城门?” “风筝?”梁啸眼前一亮。这倒是个办法。正如庞硕所说,如果能进去三五庞硕这样的长刀手,别说控制城墙,就算将城里的五十名士卒全部杀光都是有可能的。不过,要想将庞硕这样的勇士飞起来,那风筝可小不了,普通的风筝肯定无法胜任。 “这得多大的风筝?”吴远挠挠头。 “风筝大倒不是问题,只要有足够大的风就能飞起来。”梁啸想起一句名言,只要站在风口,哪怕是一只猪也能飞起来。冰岭要塞在山岭上,又是两座山峰之间,应该算是一个风口。造一个足够的风筝,应该能将一个甲士送上天空。 “可是,这么大的风筝,怎么控制呢,怎么才能将他放上天呢?” “这个没关系。”吴远搓搓手,笑了。“一个人拽不动,我们可以用两个人拽,或者三个人,四个人拽。我倒是觉得,上天容易,怎么控制方向才是问题。” “方向也好控制。”梁啸灵光一闪,用力一拍吴远的肩膀。“你说得对,我们用四个人控制,只要配合得好,绝对能稳稳拉拉的将一个人送到要塞上空。” 梁啸一边说,一边画起了草图。他画的其实已经不是风筝,而是降落伞。用四根绳子控制一个风筝,再加上一个副伞做辅助,足以能将一个人送上天空。 梁啸不光画了草图,还割下两块羊皮,以箭杆为支撑,弓弦为绳索,做了一个模型。当这个小风筝在几个大汉鼓起腮帮子用力吹起时,所有人都笑了。 谁也没想到,火狐的一句戏言居然变成了现实,有了这个风筝,将三五名勇士送入要塞根本不成问题。 梁啸随即找来了图希塞,请他提供一些羊皮和巧手的妇人。羊皮用来做风筝,妇人帮着缝制,又砍下一些又直又长的杉木做支撑,一天功夫,五只巨大的风筝做好,梁啸和图希塞踏上了征程。 在临走之前,梁啸将战场指挥权交给了阿奢那。他对阿奢那说,你坚守五天,五天之内,我会带着乌巩的首级回来。 阿奢那信心满满,一口答应。 冰岭,梁啸伏在积雪之中,伸出手,感受着凛冽的寒风,脸被风吹得生疼,连笑容都被吹得凝固在脸上,手指也很快就冻僵了,可他还是喜形于色,乐不可支。 “好风!” “的确是好风。”吴远也笑嘻嘻的说道,一边说,一边抽出削好的木板,用匕首在上面刻画起来。“这风足以将风筝送上天了。” “没错,现在的关键是要找到锚固点。” “君侯,你就放心吧。”吴远信心满满,举起千里眼,开始画比例尺。“我的测绘技术虽然不如马博士,但找到四个适合安装支架的锚固点还是没问题的。其实现在,我已经有计划了,只是需要更精确一点。” 梁啸没有说话。吴远跟着马戎跑过不少地方,学会了基本的测绘技术,选几个点肯定没问题。他向要塞看去。离得太远,又没有千里眼,他只能看到城墙上几个人影,却看不到更详细的情况。总的来看,要塞的防备非常严密,面对那拉提草原的方向更是如此。 他向四周看了看,看到了几个人影,知道他们应该是要塞里派出的游哨,倒也没什么紧张的。这些人可以告诉乌巩他来了,但是他们肯定猜不到他会怎么攻克要塞。真正进攻之前,他会派人驱逐这些游哨,把他们赶回要塞,将乌巩变成瞎子、聋子。 吴远用了半个时辰,画了一副草图,标好了数字,这才下了坡,返回大营。庞硕等人立刻围了上来,吴远放下草图,从外面挖来积雪,做了一个简易的模型,然后开始讲解要塞周围的地形,确定安装支架的位置。 吴远讲解完之后,梁啸开始安排任务。 “大虎,你明天什么也不用做,找一个相似的地形练习,一定要做到配合默契,千万不能有失误。这要是从天上摔下来,那可就没命了。” 庞硕拍拍胸口。“君侯,你放心吧,我会挑最机灵的人。” 梁啸点点头,又对火狐说道:“天亮之后,你率领弓弩手,把乌孙人全部赶回要塞,留在外面的,杀无赦。” 火狐点点头,并不言语。这样的任务对他来说是轻车熟路,根本不用担心。他们的箭术对付那些乌孙人简直是浪费,更何况还有滑轮弩手助阵。 “首领,委屈你了,明天和我一起,为他们执行警戒,不让乌孙人靠近。” 图希塞哈哈大笑。“将军怎么说,我就怎么做,我是好奇得狠啊,恨不得现在就能看到你们怎么攻克要塞。” “放心,你会看到的。”梁啸笑盈盈的说道:“不过,你要准备好骑士,一旦乌巩的首级到手,你要以最快的速度送到那拉提草原,送到阿奢那的手中。” “将军放心吧,我已经准备好了。我决定亲自去送。这么好的露脸机会,我怎么能让给别人呢。” 众人大笑。 两天之后,一切准备妥当,梁啸来了冰岭要塞之前。 梁啸让图希塞派了一个使者去要塞劝降。劝降不过是例行公事,他根本没指望乌巩能答应,只是想拖点时间罢了。在使者向要塞前进的时候,四组人带着准备好的材料向山岭攀登,在指定的位置安装滑轮支架。 要塞之上,乌巩抬起了头,看向山坡上正在奋力攀登的敌人,眉头紧锁。他已经知道了梁啸的到来,也做好了厮杀的准备,可是他还是大惑不解。 这些人爬到山上干什么,是准备在那里架弩狙击吗?即使是在那里,他们也看不到要塞里的情形,弩的射程再远也是白给,只能盲射。 如果是其他的对手,乌巩此刻会报以冷笑。可是面对梁啸这个威震西域的汉朝名将,他的心里却一阵阵的发冷。 面对一个未知的对手,总会让人心生恐惧。战斗还没开始,乌巩就紧张起来。 第645章神兵天降 使者来到乌巩的面前。他叫盖若,在图希塞身边的亲卫中,他算得上口齿伶俐,能言善道。为了采买物品,他和乌巩见过几面,算是熟人。 乌巩打量着盖若,眉心微蹙,沉声喝道:“你们什么时候投降了汉人,背叛我乌孙?” “投降汉人,不等于就背叛乌孙。”盖若笑笑。“当年汉军的李都尉可是从这里出发,夺下达坂城的。都尉不会忘了此事吧?” “我当然不会忘。”乌巩冷笑道:“我后悔莫及。” “如果你不肯投降,后悔的事又要多一件,而且可能是最后一件。都尉,你知道昆莫被汉军击败的消息吗?” 乌巩眼神突然变得凌厉起来。“你胡说什么,昆莫战无不胜,怎么可能被汉军击败。” “在遇到梁将军之前,他的确是战无不胜。现在嘛,他是连战连败,差点在白谷自杀。梁将军饶了他一命,可匈奴人来了,他最后能不能活下去,实在是说不好的事。” 乌巩大吃一惊,连忙问起具体的情况。他驻守冰岭要塞,本来和赤谷城的联系就不多,战事一起,通往冰岭要塞的通道入口被塞人堵住,乌孙信使根本进不来。到目前为止,他收到的最新消息是猎骄靡让他守住冰岭要塞,等候匈奴人的援兵,只是匈奴人一直没有来。 匈奴人绕道进入了河谷地? 听完盖若的讲述,乌巩目瞪口呆。虽然盖若有些细节讲得不够,但是乌巩能感觉到他没有说谎,猎骄靡被梁啸重创很可能是真的。如此说来,冰岭要塞已经没有援兵可盼,是一座孤城。 冰岭要塞是很险固,不管是塞人还是匈奴人,都不可能攻克。可是面对擅长城池攻守的汉人来说,冰岭要塞还算不算险固,那就很难说了。 乌巩抬起头,看向两侧山岭上的人影。那些人在低于要塞城墙的山坡上停住了,离要塞有七八十步远。他们正在冰雪之中钉木桩,身边还放着一些木头,也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乌巩没有安排弓箭手去射击。对于乌孙人用的弓来说,这个距离恰好是射程极限,在呼啸的北风劲吹之下,即使是神箭手也没有把握射中,只会让人笑话。 “他们想干什么?” 盖若笑了。“当然是攻城。” “他们打算怎么攻?” “这我可不知道。”盖若笑得更加灿烂。“汉人攻城的法子太多了,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不过,梁将军很有信心。他说,你若不降,今天就攻破要塞,砍下你的首级,明天早上,你就能看到昆莫了。” 乌巩的眼角抽了抽,冷笑一声,摆摆手。“走吧,再多说一句,我先砍下你的首级。” 盖若抚胸躬身。“愿都尉的灵魂升入天堂,从此安享太平。我家首领说了,请都尉放心,攻破赤谷城后,他会照顾都尉的家人。” 乌巩的手本来已经摸上了刀柄,听了这句话,他迟疑了片刻,再次挥了挥手。盖若退下,出了城,回报梁啸。 梁啸仔细询问了情况,吩咐给盖若记功,自己带着火狐等人走上了要塞前覆满冰雪的狭窄石道。荼牛儿举着他的将旗,跟在他身后。北风呼啸,大旗被风扯直,猎猎作响。 看到汉军攻城,要塞上立刻紧张起来,数十名士卒拥到城垛处,乌巩也眯起了眼睛,盯着缓缓走来的梁啸等人,疑云大起。 走上石道的人不多,包括梁啸在内,也就是十来人,而且分得很散,不像是攻城,倒像来是踏青,与要塞上如临大敌的气氛格格不入。 难道又是来谈判的? 就在乌巩的疑惑中,梁啸等人向上走了三十多步,乌巩不愿意再等了,他下令放下滚木。随着将士们的大吼声,两根粗大的木头被推了出去,沿着石道往下滑。石道陡峭,又覆有冰雪,木头越滑越快,压得冰面喀喀作响。 听到城上的吼叫声,梁啸等人就做出了反应,迅速攀上两侧的山坡。山坡也很陡,也很滑,可是对他们来说,将身体贴在上面并不是什么难事,利用手中的匕首和靴子上的铁钉,他们像挂画一样,将自己挂在冰面上。 滚木沿着冰道,轰隆隆地从他们脚下滑过。 与此同时,要塞上的乌孙守卒开始射箭,一枝接一枝的羽箭飞驰而去,直奔梁啸等人。特别是梁啸。虽然乌巩等人都不认识梁啸,但梁啸的甲胄和身后的战旗都已经表明了他的身份,所以射向他的箭也最多,几乎占了一半以上。 梁啸单手挂在石壁上,空出一只手,举起了盾牌。处于这种环境下,他想反击是不可能的,保证自己的安全是唯一的目标。他紧贴着石壁,乌孙人要射中他也不容易,不是射空就是射中了石壁上,真正能射中他盾牌的不超过三分之一。 梁啸耐心的等候着,他不指望自己能够攻上要塞,他只是希望能吸引乌孙人的注意力,给庞硕等人减轻一点压力。 飞进去,听起来很威风,但危险也是不言而喻的,特别是降落的这段时间,简直是乌孙人的活靶子。如果任由乌孙人射击,就算他们有甲有盾也很难保证安全。为了吸引乌孙人的注意力,他必须亲自上阵。 果然,乌孙人看到他出阵,立刻像疯了一样,箭像雨一样的射了过来。 任何人连续射击都有一个疲劳期,即使是像梁啸这样数年如一日坚持苦练的人也不可能连续不断的射击,普通人射三五十箭,手臂就会酸麻,连续射击百箭以上,手臂会脱力,如果连续射上两三百箭,手臂连抬都抬不起来。 乌孙人当然不会连续射击,但就算他们轮番射击,时间一长,手臂也会疲惫,到时候不论是射程还是射速都会下降,命中率更是大幅度降低。到时候,庞硕等人更有可能安全飞降。 滚木滑过,箭雨一停,梁啸就再次跳下石道,继续前行,直到乌孙人再次放下滚木,射出箭雨。虽然已经尽可能的集中注意力,梁啸还是挨了两箭,一箭在大腿,一箭在小腹,虽然有甲胄护体,只是皮肉伤,但鲜血还是迅速流了出来。 梁啸一声不吭,继续前行,逼得乌孙人不停的射击,不住的放下滚木。经过几次尝试,他们逼近到要塞下三十步。在荼牛儿的掩护下,梁啸仅靠两条腿贴在石壁上,拉开弓,开始还击。 火狐等人照葫芦画瓢,同样拉开了弓。 “嗖嗖嗖!”一枝枝利箭破风而去,射向城头。 两名将身体探出城墙的乌孙士卒首当其冲,被箭矢射中,惨叫着摔下要塞,又沿着石道滑了下去。他的同伴们大惊,不敢再将身体探出城墙,只能躲在城墙后面射击。如此一来,他们就只能利用更多的箭矢进行压制。 梁啸举着弓,从盾牌的间隙中看着城头的乌孙人,听着盾牌上如炒豆般的箭矢声,心中暗喜。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他向山下的庞硕等人发出了出击的命令。 图希塞仰着头,看着石道上的梁啸等人,感慨不已。 这些人的身手之好大大超出了他的想象。换成他,在这样的地形正常行走都难,哪里还有余力还击。可是梁啸等人不仅逼近到要塞三十余步,还能用弓箭反击,并且压制得城头的乌孙人不敢露头,这份勇气和箭术简直让人不敢相信。 箭神就是箭神,绝非常人可比。 相比于图希塞的震惊,庞硕等人却非常淡定。他们对梁啸充满了信心,同样对自己充满了信心。 “放副伞!”庞硕扣好腰间的皮带,一声轻喝,一个塞人用力甩出了手中的副伞。山风呼啸,羊皮做的副伞立刻被风吹得鼓起,带着主伞向上飘起。庞硕等副伞稳定了,这才对拉着皮绳的同伴点了点头。 两个游侠儿小心翼翼的放绳,巨大的主伞被风吹开,呼呼作响,带着庞硕摇摇晃晃。即使经过了两天的训练,他们还是非常紧张,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庞硕的脸上。 庞硕的脸色也有些白,这种脚下无根的感觉让人很难保持平静。可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握紧了手中的盾牌和长刀。 承着游侠儿手中的皮绳越放越长,山坡上的四组人也开始收紧皮绳,控制着主伞的平衡。在他们同心协力的调整下,主伞全面张开,带着庞硕飞上了天空,越飞越高。 梁啸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连呼吸都变得非常困难。到这个世界几年,也经过来了无数次大战,他还是第一次这么紧张。 如果成功,他不仅能夺取冰岭要塞,击退右贤王,还能再创造一个奇迹,一个神话,对他控制伊利河谷和甚至整个西域都大有好处。 如果不成功,他的赫赫威名将和庞硕一样重重的摔落尘埃,血肉模糊。 图希塞也目不转睛的看着越升越高的庞硕。看到由几十张牛皮、羊皮拼接而来的巨型风筝带着庞硕飞上天空,他简直看傻了。人真的可能飞起来?如果身材高大,还穿着重甲的庞硕都能飞起来,其他的勇士更不成问题。他们将飞入冰岭要塞,一举夺下冰岭要塞,创造一个奇迹。 随着四组绳索越收越紧,庞硕越飞越高,慢慢来到了冰岭要塞的上空。 乌孙人看傻了。 早在山下开始准备的时候他们就看到了。没办法,那么大的东西,想看不到都难。他们开始还想不通这些东西是干什么用的,等庞硕被风吹上了天空,又靠近了要塞,他们明白了,不禁为这些汉人的奇思妙想和胆大妄为而倒吸一口凉气。 乌巩同样如此。在那一刹那,他觉得心脏被人紧紧攥住,几乎无法呼吸。 冰岭要塞易守难攻,如果用寻常的办法,就算是梁啸也很难得手他现在就被压制在要塞下面,无法前进一步。冰岭要塞的戒备森严,唯独对天空是敞开胸怀,因为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听说过人可以像鸟一样飞到要塞上空。 可是现在,汉人飞上来了。虽然只有一个,却像一个神话一样,一下子打乱了他的部署。他能做的,只有组织弓箭手向上射击,希望能将那个人射杀。 但他没能如愿,巨大的牛皮风筝被强劲的北风吹得高高飞起,离要塞上空三十余步,弓箭手们根本无法仰射到这样的目标,勉强射到也没什么威力可言。之前射了那么多箭,他们已经力疲,再加上心中的震惊,哪里还有力气射击。 在乌巩的催逼下,乌孙人射出了不少箭,却没能给庞硕造成任何杀伤。 看着庞硕像天神一般的飘浮在要塞上空,威风凛凛,不仅梁啸松了一口气,山坡下的人也同样松了一口气。他们再接再厉,又将长刀手柳青、老牛送上了天空。有了庞硕的成功经验,柳青和老牛升空的过程更加顺利,更加平稳,甚至有心情向地面的同伴挥手致意。 他们飞到庞硕身边,三面巨大的牛皮风筝遮住了整个要塞,就像三内巨大的乌云笼罩在要塞上空,笼罩在乌孙人的心头。 乌巩已经急红了眼,不住的呼喝着,让部下保持镇定,准备厮杀。 “不要慌,不要慌,他们只有三个人,我们有十几倍的兵力优势,有什么好怕的。弓箭手,准备射击,刀手,矛手,十人一组,看准他们落地的位置” 听着乌巩的吼叫,乌孙人迅速行动起来,准备厮杀。头顶的威胁太大,他们甚至顾不上要塞下面的梁啸了。 梁啸也听到了乌巩的吼叫声。他抓住机会,迅速抢到要塞一侧的山坡上。他抽出四枝羽箭,扣在指间,然后闭上了眼睛,凝神倾听。 各种各样的声音涌入了他的耳朵。风声,乌孙人的脚步声,乌巩的吼叫声,荼牛儿的呼吸声,自己的心跳声,声声入耳。 梁啸深吸一口气,在嘈杂的声音中抓住了乌巩的声音。 乌巩的声音在城头最响,即使是凛冽的北风也无法完全掩盖。 梁啸听了好一会儿,突然举起手中的弓,一口气连射四箭,紧接着又抽出四枝箭,再次连续射击。 八枝破甲箭几乎头尾相连,飞过城墙,飞向乌巩。 第646章养寇自重 乌巩正在指挥部下布防,没有注意到城下射来的箭,他身边的亲卫也被头顶的巨型风筝吸引住了心神,忘了警戒。八枝羽箭呼啸而至,两名站在乌巩面前的亲卫同时中箭,惨叫着摔倒在地。 听到惨叫声,乌巩转头一看,看到几枝羽箭飞来,不禁心中一凛,升起一丝不祥。 要塞里有叛徒! 情况很显然,梁啸等人还在要塞下面,根本看不到他,不可能同时向他射出这么多箭。有条件这么做的人只有城墙上面的人,只有城墙上面的人才能看到他,才能确认他的位置。 不怕强敌,就怕内奸,看这几枝箭的情形,恐怕还不止一两个人。 乌巩怒不可遏,鹰隼般的目光扫向城墙上的弓箭手,同时举起了手,准备一旦现目标就喝令亲卫上前斩杀,控制局势。情况紧急,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 可是,他举起的手愣在了半空中,涌到嘴边的命令也迟迟没有出口。目力所及之处,城墙上的弓箭手都引弓待,箭头指向空中,没有一个人看向他这边。 究竟是谁? 就在乌巩紧张地搜寻叛徒的时候,梁啸射出的箭飞至,又有一个亲卫中箭倒地,乌巩也中了一箭,正中肩膀。箭上的余劲带得他立足不稳,向后踉跄了两步,直到靠在石墙上才停住。 就在乌巩的眼前,三四枝箭射中石墙,火星四溅。 乌巩突然心中一凛,他拔出肩膀的箭,盯着血淋淋的箭头,倒吸一口冷气。 箭头打磨精致,锋利无比,散着一种凌厉的美。 这不是乌孙人的箭,乌孙人造不出这么好的箭,这是汉人才有的箭。 汉人上了城?乌巩脑子嗡的一声,腿一软,单腿跪倒在地。膝盖撞在地上,痛彻心肺,可是乌巩却没感觉到。战斗还不到半个时辰,汉人就上了城,要塞还能守得住吗? 他们是怎么上来的,又在哪里?乌巩抬起头,焦急地四处张望。 没有,一个汉人的影子都没有。 虽然北风吹得正紧,像小刀一样割着他的脸,乌巩的额头还是沁出了豆大的汗珠。他脸色苍白,心跳如鼓,凉气一阵阵的涌上后脑,让他遍体生寒。 山坡上,梁啸微微蹙眉。他射出了八枝箭,隐约听到了几声惨叫,却不知道射中乌巩没有。乌巩的声音没有了,他是死了,还是躲起来了? 他扣着箭,放慢呼吸,凝神倾听。 趁着乌巩在城头寻找汉军的时候,庞硕三人抓住了战机,互相做了一个手势,一声大喝,左手拽住绳子,右手拉开了腰间的绳索,开始索降。 按照事先演练好的,在离地面还有十步左右时,他们扔下了一个藏有大量草木灰的牛尿脬。牛尿脬落地,炸开,里面的草木灰四处飞扬,遮住了乌孙人的视线。 虽然草木灰迅被城头的风吹散,但这已经足够庞硕等人落地。眨眼之间,三人如神兵天降,落到地面。脚一沾地面,他们立刻松掉了绳索,挥起长刀,如虎入羊群,杀入乌孙人群中。 长刀飞舞,刀光霍霍,乌孙人惨叫连连,片刻间就有数人被斩杀,溃不成军。 “布阵!布阵!”庞硕一边挥刀砍杀,一边大喊。 “大虎,老牛,快过来!快过来!”柳青连声叫道。 庞硕一看,柳青单手舞刀,另一手撑在地上,努力了几次也没能站起来,看样子是摔断了腿。他不敢怠慢,立刻喝道:“老牛,向我靠拢,向我靠拢。”说着,拔步向柳青奔去。 老牛大叫道:“来了,来了。”一边说,一边挥刀砍杀,向庞硕、柳青靠了过来。乌孙人惊魂未定,被他们砍得鬼哭狼嚎,根本不敢上前阻挡。 三人靠在一起,老牛挥舞长刀,拦在前面,庞硕拉起柳青,问道:“怎么样?” “左腿好像断了,不碍事。”柳青拄着站了起来,大声说道:“老牛,你和大虎去开门。我不碍事。” “能行吗?” “没事!”柳青双手握刀,用力一振,长刀嗡嗡作响。“不就是断了一条腿嘛,老子就是一只手也能杀光这些胡狗。” “好!”庞硕应了一声:“老牛,跟我来!”说完,舞起长刀,向城下杀去。 乌孙人愣了片刻,这才如梦初醒,齐声怒吼,向庞硕等人杀了过来。庞硕、老牛互相掩护,将长刀舞得像风车一般,势如破竹的向城下杀去。柳青不甘示弱,背靠城墙,双手舞刀,接连斩杀两名冲上来的乌孙士卒。 看着同伴被对手一斩两段,横尸当场,血流满地,乌孙人吓得面无人色。这是什么刀,怎么会如此强大的杀伤力。 城上城下,乱成一团,乌巩被亲卫叫醒,环顾四周,只看到了倚墙力战的柳青,却看不到其他两人,又听到城下的喊杀声,这才意识到情况危急。他看了一眼柳青,心猛地一沉。柳青身前躺着至少五具尸体,剩下的人虽然围着他,大声喊叫,却没人敢上前接战,显然是被柳青杀怕了。 乌巩大怒,喝令亲卫上前接战,斩杀柳青。 两个亲卫提刀上前,杀气腾腾。 柳青冷笑一声,双手持刀,运足了腰力,长刀斜劈而下。左边的亲卫左手举盾招架,右手举刀,从盾牌下悄无声息的捅了出去。刀尖还没碰到柳青的腹甲,柳青的长刀已经呼啸而下,一刀将盾牌劈为两片,又砍断了亲卫的脖子。亲卫痛得惨叫一声,向右便倒。右边的亲卫受阻,脚步一滞,柳青顺势将长刀向前一捅,正中他的咽喉。 一刀两命。 乌巩目瞪口呆。他这才现之前倒地的五个士卒死状极惨,不是断了胳膊就是断了腿,几乎全是致命伤,而且都是一刀毙命,还有两面破碎的盾牌,一柄被截断的长矛,断口整齐,显然是被人一刀砍断。 乌巩再次看向柳青,头皮一阵阵麻。 一个断了一条腿的甲士就有这样的战斗力,另外两个人又将是如何的无敌?要塞里的士卒大部分都在城上,城下只有几个操作滚木擂石的人,他们能挡得住这两个如狼似虎的对手吗? 回答乌巩的是几声惨叫,紧接着,要塞的大门被人推开,出吱呀的尖响。 要塞被攻破了! 乌巩脑子里一片空白。片刻之后,他如梦初醒,出绝望的狂吼。 “不” 梁啸在要塞之下,看到大门洞开,正准备招呼荼牛儿等人冲进要塞,接应庞硕等人,突然听到这声熟悉的尖叫,不假思索地停住脚步,拉开弓,连射四箭。 四枝破甲箭呼啸而至,一枝正中乌巩胸口,一枝正中乌巩面门。 乌巩的叫声戛然而止,他向后退了两步,翻过城墙,轰然落地,一命呼呜,死不瞑目。 柳青看得真切,不禁睁大了眼睛,喃喃自语。 “我靠,这才是真正的射声技啊。” 乌巩被梁啸闻声射杀,要塞大门洞开,乌孙人彻底崩溃了,再也没有心思接战。他们纷纷放下武器,跪倒在地。梁啸和荼牛儿等人先冲进要塞,紧接着,崔六、亚历山大等人也冲了进来。 图希塞最后进门,一进门,他就赶到梁啸面前,双手握着梁啸的手,用力摇动。“将军,我是服了,真的服了。冰岭要塞这么坚固的要塞,你一个时辰都没用到就拿下了,将军真乃神人也。” 梁啸哈哈一笑。“运气,运气。领,你看看,这是不是乌巩的级?” 图希塞看了一眼,连连点头。“没错,就是他,就是他。他也被杀死了?” “他是被将军一箭射杀的。”柳青拄着刀走了过来,绘声绘色的将梁啸闻声射杀乌巩的经过说了一遍。图希塞听得两眼直,拉着梁啸的手臂拼命的摇,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愣了半晌,他突然反应过来,振臂高呼。 “箭神威武!” 一旁的塞人们也像听神话一般,全都听傻了,听到图希塞高呼,纷纷举起手臂附和。 “箭神威武!汉军威武!大汉威武!” 梁啸哈哈大笑,连连摇手。“领,你辛苦一趟,立刻将乌巩的级送与阿奢那,并将这份伤亡名单送给他,让他转交给猎骄靡。” “将军放心,我立刻出。”图希塞胸口拍得咚咚响,一口答应。他接过乌巩的级和乌孙将士伤亡名单,带着两个亲卫,冲出要塞,翻身上马,飞驰而去,消失在群山之中。 梁啸长长的吐出一口气,这才觉得眼前一阵阵黑,天旋地转。 荼牛儿及时伸手,扶住了梁啸。 夜色朦胧,包扎完毕的梁啸裹着貂裘,坐在城墙上,听着北风在耳边呼啸,心情却格外的平静。 拿下冰岭要塞,打通了通往草原的路,他已经赢得了这场战争,剩下的事只是如何扩大战果而已。 扩大战果不易,但也不是不可能。不管是大宛人、月氏人,或者是塞人、大夏人,打硬仗有点困难,顺势掩杀,痛打落水狗却是人人都想做的事。 可是他却想见好就收,放右贤王一条生路。 他这么做的理由很充分,而且无可挑剔,仅用百余亲卫骑兵,纠合大宛、月氏、大夏总共不到八千骑与猎骄靡、右贤王共七八万人交手,能有这样的战果,不论是谁都挑不出毛病,都要赞他一声用兵如神。如果谁指责他没有重创右贤王,都会遭到他人的唾弃。 可是,他自己心里清楚,他这么做只有一个原因:养寇自重。 猎骄靡已经被打残了,现在西域唯一的强劲对手就是右部匈奴。如果把右贤王再打残了,那西域就真的太平可期了。接下来,他怎么办? 回长安?这显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就算他愿意,荼牛儿等人也不愿意。更何况他本人也不愿意。 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收到长安的消息,不知道张汤案的进展如何。可是他很清楚,如果不能持续的施加压力,就算天子杀了张汤也不会更弦易张,将来还会有其他的酷吏登上舞台。 汉书酷吏传中,至少有一半酷吏出在武帝朝,而且后期比前期多。张汤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同样,因功封侯的那些名将们最后下场都不怎么样,李广、卫青只不过是其中的代表罢了。以他之前的“逆迹”,天子不收拾他的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 他不信任天子,天子也不信任他,两人如何相处? 相见不如怀念。相爱相杀,不如相忘于江湖。 问题是怎么让天子不因此认为武人不可信,并因此中断改革的计划。梁啸想来想去,还是想不到什么万无一失的计划。 此时此刻,他格外想念东方朔。 希望他还活着。 赤谷城。 马戎坐在东方朔对面,慢吞吞的呷着酒。 东方朔转着手里的酒杯,似笑非笑的看着马戎。过了好一会,他也呷了一口酒。“这么说,梁伯鸣决定不回长安了?” 马戎点点头,轻笑道:“我看将军那意思,应该是早有想法,只是不自知而已。” “这倒也是,他可不是什么安份守已的循吏。”东方朔笑得更加灿烂。“子谨,有了他这个百战百胜的名将主持大局,西域就是我们的天下,我们都是开国之臣,不比回长安做什么小封君自在?你说说看,想在哪儿逍遥?” 马戎想了想,摇摇头。“我想去希腊看看。” “希腊?”东方朔哈哈大笑,指指马戎。“你的心跑野了,歇不下来。依我看,以后封你个博望侯吧。博望四方,见多识广。” 马戎也放声大笑。“君子以不知为耻。以前不知道天下之大,只知道埋书斋,穿些故纸堆,现在开了眼界,这才知道天下之大,绝非哪个圣人能够道尽,我辈大有可作为之处。” 东方朔点点头。“没错,道术相依,不可偏废。道可使人高屋建瓴,术可使人脚踏实地,在这两方面,梁伯鸣都是当世屈一指的俊杰。你想去希腊就去吧,看看罗马人在搞什么鬼,我们也好预先有个准备。当年出了个亚历山大,一路东征至大宛,谁知道现在会不会再出个什么奇才,总有知彼知己,才能百战百胜。” “先生所言甚是。”马戎顿了顿,又道:“梁君侯会同意吗?” “这你就不用管了,包在我身上吧。”东方朔举起酒杯,向马戎示意。 两人相视而笑,一饮而尽。 第647章将计就计 “汉军真是飞上去的?”阿奢那又一次问道。 图希塞笑了。阿奢那这已经是问第五遍了,问得他都有些烦。不过,他还是用力地点了点头。他明白阿奢那的心情,他也觉得不可思议,即使亲眼所见,即使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 “千真万确,我亲眼看着三名勇士飞上要塞。” 阿奢那还要再说,多罗斯摆摆手,打断了他。“好啦,说那么多,你不就是想知道他们是怎么飞上去的吗?等梁啸回来,你当面问他,岂不比现在说这些有用?” 阿奢那被多罗斯戳破了小心思,有些不好意思,没有再问。他收起乌巩的首级和伤亡名单,扬了扬眉。 “麻烦你召集塞人首领,我想把这些好消息通报给他们。” 图希塞立刻答应了。他这次跟随梁啸出征,一举拿下冰岭要塞,不仅开了眼界,还得了实惠。梁啸将把冰岭要塞的守备任务交给他,换句话说,这条通往草原的要道以后就控制在他和汉人手中,以他自己的实力肯定是不够的,趁此机会展示一下汉军的神勇以及他和梁啸的亲密关系,对他大有好处。 图希塞迅速召集了各部首领,到阿奢那的大帐里议事。看到乌巩的首级,又听图希塞讲述了汉军夺塞的经过,他们都被惊呆了,大帐里一片死寂,只剩下压抑的呼吸声。首领们面面相觑,眼睛瞪得一个比一个大。 这着实有些骇人听闻,人怎么能飞起来,区区百余人,又怎么可能攻上冰岭要塞那样的险要所在。 在造足了声势之后,阿奢那首先打破了沉默。 “诸位,冰岭要塞被攻克,梁将军已经打通了援兵之路,更多的汉军随时可能通过冰岭要塞进入河谷,也可以横扫草原,洗劫匈奴人的牧场。这场战事已经取胜在望,你们可以放心了。” 首领们仿佛重新活过来了似的,争先恐后地点头附和。 “不过,这片河谷是你们的家园,乌孙人、匈奴人不能就这么来了就走,乌孙人已经被我们打残了,匈奴人还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让他们就这样离开,岂不便宜了他们?” 塞人首领们互相看看,不知道阿奢那想说些什么。他是想和匈奴人硬碰硬吗?这可不太明智。他们全部加起来还不到七千人,如何能是匈奴人的对手。更何况梁啸还不在这里,仅凭阿奢那和多罗斯,行吗? 见塞人们犹豫,阿奢那笑了起来。“我知道,你们担心兵力不足,可是你们想想,为什么猎骄靡已经到了两天,一直没有发动攻击?如果他们有把握,会这么仁慈吗?” 图希塞这时有点明白过来了,起身道:“大禄的意思,是要诱匈奴人来攻,利用地形重创匈奴人,逼他们主动撤退,然后再进行追击?” 阿奢那点点头。“没错,你跟着梁将军多日,想必一定知道这也是梁将军的用意。只有如此,我们才能给匈奴人一个教训,让他们以后不敢再踏足河谷一步。” 图希塞摸摸胡子,迟疑片刻,也点了点头。 见这是梁啸的意思,塞人们没有再反对,他们一致同意接受阿奢那的指挥,共同作战。阿奢那随即派维克多赶往右贤王的大营。 “大王,昆莫,该说的道理,我都已经说了,如何决定,请大王和昆莫三思。冬天将近,不战不退,实在不是什么好的选择啊。” 维克多摆出一副同情的表情,言语之间却多有轻视之意。右贤王和猎骄靡互相看看,都感觉到了一阵寒意。他们感受到了对手的得意和杀气,也意识到了自己处境的确艰难。 战,无法前进。退,心有不甘。 猎骄靡突然心中一动。“你是月氏人?” 维克多点点头。 “大禄可好?” 维克多闭上了嘴巴,一言不发。 猎骄靡暗自笑了一声。“使者请回报大禄,月氏三弓,如今仅剩下天弓在赤谷城。赤谷城没有人能开天弓,留着也没会什么用。如果大禄开恩,愿意谈判,我可以将天弓献与大禄。” 维克多眼中闪过一丝兴奋,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还是没说。天弓太有诱惑力了,几乎是月氏人王权的象征。如果阿奢那能将天弓带回月氏,他的地位将更加稳固。他很想答应猎骄靡的条件,不过他也清楚这不是他能决定的,只有回报阿奢那之后再说。 “我会将昆莫的建议转达给将军和大禄。”维克多躬身致谢,转身离开。 猎骄靡笑而不语。从维克多的反应,他已经猜出了现在是阿奢那在主持军务,梁啸不在军中。论身份,阿奢那可以和梁啸并肩,但是论用兵能力,阿奢那差梁啸太远。如果梁啸不在军中,那他大可不必如此谨慎。他转身对右贤王说道:“大王,你有几天没有看到梁啸了?” 右贤王想了想,摇摇头。“还是五天前接战的那一次。” “大王,梁啸不在这里。” 右贤王大吃一惊。“不在这里?那他会在哪里?” 猎骄靡捻着手指,笑容中多了一丝凶狠。“如果我猜得不错,他应该去攻冰岭要塞了。只有拿下冰岭要塞,他才有逃生之路,援兵也可以通过这条路进入河谷。不过,冰岭要塞可不是那么好攻的。大王,我们应该趁此机会发动进攻,将梁啸堵在山里,无处逃生。” 右贤王大喜,连声答应。 五天前,右贤王攻击阿奢那的阵地未果,识相的撤兵,派人叫来了猎骄靡。猎骄靡率领一万刚刚收拢的残兵赶到,却一直没有发动攻击。冬日临近,塞人坚壁清野,他们征集不到足够的牛羊和草料,无法长期对峙,进攻还是撤退,是他们必须面对的问题。 右贤王比较洒脱,他还有一些辎重,可以选择留在河谷等待战机,也可以主动撤退。猎骄靡就比较困难了。大雪封山,他无法退回赤谷城,没有辎重,他又无法留在河谷,他能做的似乎只有跟着右贤王去草原。可是如此一来,他就成了寄人篱下,从此只能对右贤王俯首称臣。 对他来说,进攻比撤退更加可行。问题在于他的兵力受损严重,如果没有右贤王的支持,他根本无法取得胜利。 右贤王也希望进攻,取得最后的胜利,可是在重大伤亡面前,他不愿意冒险。如今得知梁啸不在此地,他心动了,接受了猎骄靡的建议,决定再一次发起攻击。 为了取得最后的胜利,两人都做了妥协,轮流进攻,共同面对。 大战再次开启,乌孙人、匈奴人发起了潮水般的进攻,一次又一次的冲击着阿奢那的阵地。 阿奢那指挥月氏人顽强反击。他软硬兼施,连哄带骗,将一部分塞人编进了队伍,既减少了月氏人的伤亡,也让他和他手下的将领有了一次演练步战的机会。以前都是汉人和大宛人训练人们,现在他们也有机会训练塞人了,感触大有不同,经验也更加直接。 而这才是阿奢那的目的所在。借此机会训练出一批精通步战的将领,对他大有好处。 双方恶战数日,匈奴人、乌孙人伤亡惨重,虽然斩杀了不少人,却始终无法突破阿奢那的阵地。他们这才意识到,虽然阿奢那算不是什么名将,但是他的阵战水平提升很快,要想脱破阿奢那的阵地,远远比他们估计的要难。 这让右贤王很郁闷,猎骄靡很沮丧。 就在这时,维克多再次来到了他们的面前。这一次,他递上了乌巩的首级与伤亡名单。猎骄靡一看,脸色大变,汗如雨下。 右贤王莫名其妙。“怎么了?” 猎骄靡紧紧地咬着嘴唇,盯着乌巩的首级和名单,脸色越来越白,两条腿都开始发抖。他认得乌巩,也知道这些名单上的人,可以肯定冰岭要塞已经失守,但是他想不通,梁啸是怎么夺取冰岭要塞的? 这怎么可能? “究竟怎么了?”右贤王忍不住又问了一句。“这是谁的首级?” 维克多歪了歪嘴,微微一笑。“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梁将军攻下了冰岭要塞而已。这是冰岭要塞的都尉乌贡的首级。大王,五天前,梁将军就攻下了冰岭要塞,现在他应该已经到了草原上。” 右贤王的脸色也变了,他霍然而起,怒视着猎骄靡,咆哮道:“你不是说冰岭要塞易守难攻,梁啸根本不可能拿下的吗?” 也不能怪他失态,这个消息实在太震惊了。梁啸最擅长的就是长途奔袭,好容易把他堵在了这片河谷里,没想到又被他跑了。现在右部匈奴的主力都在这儿,草原上只剩下一些老弱,如何能抵挡梁啸的杀戮? 这简直是一场天灾啊。在这种时候,他如何还能保持冷静。他都快疯了。 猎骄靡欲哭无泪。右贤王紧张,他比右贤王更紧张。梁啸攻克了冰岭要塞,右贤王肯定呆不住了,他会以最快的速度撤退。 那他怎么办?片刻间,猎骄靡汗湿重衫。 维克多咳嗽了一声:“昆莫,上次你好像说过,天弓尚在赤谷城?” 猎骄靡茫然的点了点头。他这时候哪有心思关心什么天弓和赤谷城啊。他已经成了丧家之犬,发现天下之大,竟无他立足之地。而几个月前,他还是天山南北最强的乌孙之王。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昆莫?”维克多又提醒了一句。 猎骄靡依然恍惚不觉,右贤王见状恼怒不己,大吼一声:“猎骄靡,你傻啦!” “啊?”猎骄靡如梦初醒,连忙谢罪。“大王,有何吩咐?” “现在怎么办?”右贤王圆瞪双目。“我要走了,草原上只怕已经是一片血腥。梁啸”右贤王咬牙切齿,面目狰狞。“他是一头狼,一头比我们匈奴人还要残忍的狼。每一次遇到他,我们都损失惨重。” 猎骄靡目瞪口呆。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右贤王如此失态。身为右部匈奴的首领,右贤王是仅次于匈奴单于和左贤王的强大存在,可是如今他提到梁啸时,却是一副羊看到了狼的恐惧。 不过,细想起来,右贤王与梁啸几次交手,无一胜绩,虽然尚无正面决战,但几次交手都是梁啸施以奇兵突袭,右贤王被迫撤退,不是徒劳无功就是损失折将。这一次又是如此,更可怕的是梁啸杀进了草原,直捣右贤王的心腹。参照梁啸之前的作风,这一次右贤王不死也要损失半死命。 猎骄靡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他转身看向维克多。“既然如今是大禄主事,我想与大禄议和,不知大禄可能做主?” 维克多笑笑。“梁将军不在,自然是大禄做主。” “那就劳烦贵使,通报大禄,猎骄靡愿意献出天弓,只请大禄放我一条生路。” 维克多大喜,不假思索的应了。猎骄靡命人送上一份厚礼,又亲自将维克多送出大帐,看着维克多离去,这才返身入帐。右贤王正在帐中发怒,一见猎骄靡就迫不及待的说道:“昆莫,我要走了,你怎么办,跟我一起走吗?” “大王莫急,如果可能的话,拿下阿奢那再走不迟。” “拿下阿奢那?”右贤王诧异的盯着猎骄靡。“你说什么胡话呢?” “大王,你没感觉到阿奢那的私心吗?”猎骄靡哼了一声,带着一丝说不出的轻蔑。“梁啸夺取冰岭要塞,将这里交给了阿奢那,阿奢那却一心为自己谋私利。这是一个机会,如果利用得当,也许我们有机会反败为胜。” “反败为胜?”右贤王又惊又喜。“有机会吗?” “大王,阿奢那之所以取胜,并不是他的实力很强,而是他占据了有利地形。如果我们能将他诱离此地,双方野战,阿奢那还能是我们的对手吗?” 右贤王略作思索,眼睛亮了起来。他一拍大腿。“有道理!快说,怎么才能把他诱出来?” 猎骄靡眼神微缩,寒光乍现。“很简单,我们吵一架,再战一场,就行了。” 第648章背叛 阿奢那抚着胡须,沉吟不语。 天弓是月氏三弓之一,被匈奴人抢去,又赐给乌孙,如今有机会夺回来,肯定是大功一件,不仅女王将对他另眼相看,其他人也将视他为英雄。 猎骄靡愿意献出天弓,他当然求之不得。可是他不得不考虑另外一个问题,梁啸也想得到天弓,他能和梁啸抢吗,他敢和梁啸抢吗? 阿奢那想了又想,最后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月氏三弓中的地弓、人弓都在梁啸手中,他要抢天弓,肯定是和梁啸争锋。这无疑是一个很危险的事,就算他有这胆气,他也没这实力,首先多罗斯就不可能支持他。这个大夏人简直就是梁啸的走狗,要他背叛梁啸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虽然理性告诉阿奢那不可行,但他还是不死心,请来多罗斯,想试探一下多罗斯的意思。 听完阿奢那云里雾里的一番话,多罗斯一脸茫然。“大禄,你究竟在说什么?” 阿奢那苦笑一声,跟这种粗人说话真是费劲啊,可是他又不能说得太明白,否则就没有了挽回的余地。和梁啸说话就轻松多了,只要露个意思,他就能明白,行与不行,大家都能领会,根本不用担心撕破脸。 “人弓就是梁将军手中的黑弓,地弓就是天狼曾经用过的那张弓,天弓还在赤谷城。如今猎骄靡战败,三弓又将重新聚首” 没等阿奢那说完,多罗斯就拍掌而笑。“那好啊,三弓聚首,总算又团圆了。” “是啊,三张弓又团圆了,这可是我月氏人的重宝啊。” “那是你月氏人没本事,被人夺了去,怪谁?” “呃”阿奢那无语。这粗人说话也不太给面子了。 多罗斯站了起来。“我听汉人说,宝剑须赠英雄,这么好的弓,也只有梁将军这样的箭神才能用得上。猎骄靡也好,阿留苏也罢,都不配用,拥有这样的弓不仅无法发挥弓的威力,反而会给自己带来灾难。还是匈奴单于聪明,将这三张弓赐与猎骄靡,否则的话,他也早死了。” 多罗斯说完,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猎骄靡脸色很难看,却不得不承认多罗斯说的有一定道理。 多罗斯回到大帐,脸色一沉,骂了一句:“该死的月氏人,居然想抢我妹夫的战利品,真不要脸。就凭你,也配得到天弓?” 他转了两圈,让人去请图希塞。时间不长,图希塞赶到大帐,笑嘻嘻地说道:“将军,有何吩咐?” 多罗斯满面笑容。“怎么样,这两天伤亡如何,没有伤了元气吧?” “还好,还好,只伤了三十来人。”图希塞搓搓手。“我们是小部落,本来人就不多。” “这倒也是,三十来人,可就是一成的损失啦。其他部落呢?” “有的伤得比较多,达到两成了,不过大多部落都一两成左右,还能承受。” “首领真是宽宏大量,多罗斯佩服。”多罗斯亲热地拉着图希塞的肩膀。“不过,我妹夫一向爱惜士卒,如果他知道几天功夫就损失了这么多人,他恐怕不会太满意。你说呢?” 图希塞这才听出多罗斯的言外之意,略作思索,不禁点了点头。“将军说得没错,梁将军一向爱护我们。攻打冰岭要塞的时候,他亲自上阵,却不肯让我们送死,这份关怀,我这辈子都忘不掉。如果是他在指挥战斗,我们的伤亡肯定不会这么大。” “那肯定。”多罗斯长叹一声:“我还是习惯和他一起作战。他不在,我心里没底啊。首领,你能不能安排一个向导带路,我要派人去要塞看看。” 图希塞立刻点头答应。 “另外,请你通知各部落的首领,让他们放心,梁将军答应他们的战利品,一个也不会少。” 图希塞心领神会,连连点头。 阿奢那突然发现,他召集众将议事的时候,再也不像之前那样一呼百应了。聚将的号角吹了三遍,到帐的人不足一半。即使是已经来了的人,也不像以前那样安静,不是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就是默不作声地坐在一旁,阴着一张脸,好像所有人都欠他们钱似的。 阿奢那环顾一周,目光最后落在多罗斯的脸上。多罗斯笑得很开心,但是笑得也很假,阿奢那总觉得有一种看笑话的意思。 “将军”阿奢那正准备说话,门外传来一阵喧哗。阿奢那沉下脸,给身边的亲卫将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出去看看。亲卫将刚走了两步,梁啸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诸位,一向可好?” 话音中,梁啸掀帐而入,笑盈盈地站在众人面前,炯炯有神的目光扫视一周,又落在阿奢那的脸上。刹那间,阿奢那感觉到了一种说不出的杀气。他吃了一惊,定睛再看,看到的却是梁啸阳光般的笑脸。 阿奢那屏住了呼吸,偷眼看看多罗斯。聪明如他,如果还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就太笨了。 阿奢那连忙起身相迎。“将军,你可算回来了,快请坐,快请坐。”一边说,一边将梁啸让到主位上。梁啸也不推辞,迈步来到主席,却没有立刻入座,而是指了指左边的位置。“大禄,请坐。” “将军先请。” 梁啸微微点头,入了座。阿奢那也跟着入座。梁啸又摆摆手,示意众人入座。 “击鼓,聚将!” “喏!”外面传来庞硕的低喝声,紧接着,战鼓声响了起来。 听到战鼓声,阿奢那如坐针毡,多罗斯笑而不语,塞人首领们正襟危坐。 半顿饭的功夫,帐外响起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那些该来而未来的塞人首领们鱼贯入帐,赶到梁啸面前行礼。梁啸一一应了,请他们入座。不大的功夫,大帐里就济济一堂,却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敢交头接耳,全都精神抖擞地看着梁啸,眼中再无他人。 “冰岭的风光不错,我一时偷懒,在那里多呆了几天。大禄,辛苦了,听说这几天的战事非常激烈,战果斐然。” 阿奢那强笑着谦虚了几句。 “不过,行百里,半九十。匈奴人、乌孙人虽然损失不实力依然比我们强。我们可不能大意,最后阴沟里翻了船。他们已经被我们打痛了,落在他们手里,恐怕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将军所言甚是。”多罗斯立刻大声响应。“我们之所以能以少胜多,不是因为我们有多么勇猛,而是因为将军指挥有方,又占据了有利地形。眼下匈奴人、乌孙人虽然有优势兵力,却无法前进,等不了几天,他们就要饿肚皮了。到时候,我们再痛打落水狗就没什么危险了。” 塞人们纷纷点头附和。当初梁啸召集他们的时候,答应他们不用参战,现在阿奢那不仅要求他们上阵厮杀,还带来了不小的伤亡,他们对阿奢那的意见不图希塞一串连,他们就立刻响应了。 “大禄,你看呢?”梁啸转头看向阿奢那。 阿奢那无言以对。看到这样的场景,他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和梁啸较量的资本,如果再不识相,只要梁啸一个眼神,这些塞人说不定就能将他生吞活剥了。 “将军所言甚是。” “能得到大禄的支持,我感激不尽。不过,与猎骄靡谈判的计划很好,应该继续。” “什么?”阿奢那愣住了,不解地看着梁啸。 多罗斯也大惑不解,张着大嘴,盯着梁啸,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梁啸笑道:“大雪封山,猎骄靡被困河谷之中,就算派使者去一趟赤谷城,来回也要十天左右的时间。时间拖得越长,对他们越不利。猎骄靡不是想拖时间吗?我们就陪他拖,看谁能拖到最后。等匈奴人熬不住,仓惶撤退的时候,我们反击的机会就来了。” 他拍拍阿奢那的肩膀。“大禄,你这个计策好啊,不愧是老谋深算,杀人不用刀。” 阿奢那尴尬的哈哈一笑,顺势接过了梁啸的话头。梁啸不是多罗斯,他没有撕破脸,不仅维护了他的面子,还用一个缓兵之计代替了他的私心。“将军过奖了,这也是向将军学来的。你们汉人不是常说吗,君子见机而作。猎骄靡想分化我们,我们也可以借机分化他和右贤王嘛。” “有道理。那接下来还由你出面与猎骄靡谈判,我嘛,再偷几天懒,如何?” 阿奢那拍拍胸脯。“将军尽管好好休息,这样的小事就交给我吧。” 阿奢那接受了猎骄靡的条件,同意放猎骄靡一条生路,但前提是他必须先交出天弓。 猎骄靡和右贤王商量了一下,结果发生了分歧。不是演练好的分歧,而是真的分歧。 右贤王说,就算阿奢那是真的,天弓在赤谷城,派人来回一趟也要十天。十天时间,以梁啸的行军习惯,只怕已经横扫千里,右部匈奴全毁了,我赶回去还有什么用? 猎骄靡则说,十天时间虽长,但阿奢那显然已经动了心。他要求先拿到天弓,显然是担心梁啸回来之后,他无法从梁啸手中夺取天弓,所以要先下手为强。这是最大的破绽啊。如果能成功分化月氏人,梁啸就断了一臂,他从草原上夺走的部众迟早还得还回来,再加上塞人俘虏,难道还不够补偿你的损失? 右贤王犹豫不决。他既不愿意放过占领河谷的机会,又怕最后是一场空。他向猎骄靡提出了一个要求:如果我击败梁啸,帮你复了仇,这片河谷就是我的。 猎骄靡一下觉得心痛如铰。割让这片河谷,已经不是割一块肉的问题,而是断了他两条腿。没有这片河谷,只剩下赤谷城,他最多也就是一个两三万人的小国,不可能再雄霸天山南北。而且这片河谷落入匈奴人之手后,这条商路的利益也将大部分落入右贤王的腰包。 可是,他又能怎么样?不答应右贤王,右贤王甚至不要攻击他,只要断了他的牛羊、草料,他就得饿死。 猎骄靡被迫无奈,只得答应了右贤王。只要能击败梁啸,这片河谷就是右贤王的。 右贤王如愿以偿,心情大好,承诺一定力挺猎骄靡,坚持到底。 猎骄靡一边和阿奢那谈判拖时间,一边派人赶往赤谷城取天弓。 东方朔看着愁容满面的阿瑞堪,哈哈大笑。阿瑞堪被他笑得恼怒,没好气的说道:“你又高兴什么?惹恼了我,少不得让你吃点苦头。” “我不是为自己高兴,我是为你高兴。”东方朔笑得更加开心,起身走到阿瑞堪身后,俯下身子,环抱着阿瑞堪。“战局早在我的计划之中,现在不过是正常发展,我有什么好高兴的?可是对你来说,这却是一个大好机会。猎骄靡根本拉不开天弓,他派人来取天弓,除了战败求和,还能有什么原因?” 阿瑞堪眼神微闪,明白了东方朔的意思。乌孙人和匈奴人一样欺弱怕强,只愿意臣服于强者。以前猎骄靡有威信,是因为他战无不胜。如今他一败涂地,哪里还有什么威信可言?如今汉人才是强者,而东方朔就是汉人中的智者,梁啸的心腹。既然猎骄靡都要向汉人臣服,其他人还有什么资格说不? “月氏三弓,曾经是月氏人的宝贝,后来被匈奴人夺去。你嫁给猎骄靡,单于将弓赐与乌孙,这弓等于是你的嫁妆,给不给,岂能由猎骄靡说了算?” 阿瑞堪微粗的眉毛扬了起来。 “月氏人曾经践踏乌孙,后来又被匈奴人踩在脚下,现在乌孙人、匈奴人都被梁啸踩在脚下,月氏人不过是梁啸身边的一条狗,地弓、人弓都已经落入他的手中,天弓自然也是他的。这是天意,谁敢违抗天意?猎骄靡不敢,赤谷城的贵人也不敢。既然猎骄靡已经决定向梁啸投降,他们还有什么话好说?” 阿瑞堪沉思良久,长叹一声。“好吧,我听你的。”她仰起头,瞥了东方朔一眼。“希望你没有骗我,能让我的孩子继承浑邪部落的战旗和牧场。”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不仅是浑邪部,还有乌孙,都是你的。”东方朔捧着阿瑞堪的脸,在她唇上轻轻一吻。“好了,召集所有的贵人来我这里,我替你跟他们讲道理。” 第649章猎骄靡俯首 猎骄靡坐在大帐中,握着酒杯,却一口未饮。酒在金杯中荡漾着出一圈一圈的波纹,像他此刻忐忑不安的心情。使者已经派出去八天,还没有到最后的期限,但是猎骄靡已经绝望了。 他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天弓来与不来,其实关系都不大,阿奢那索要天弓也许只是一个缓兵之计,也许他是在等梁啸回来,也许是等梁啸扫荡草原的消息。从右贤王这几天的反应就可以知道,这十天时间对右贤王来说是如何的煎熬。 如果最后诱敌不成,梁啸却借此机会横扫草原,右贤王会有什么反应? 猎骄靡不敢想。一旦右贤王发怒,他没法伤害梁啸,却有足够的办法商害他猎骄靡,仅剩下一万残兵的他不可能是右贤王的对手。 或许,应该做另外的打算了。 猎骄靡沉吟良久,起身赶往右贤王的大营。右贤王正在帐中踱步,看到猎骄靡来了,立刻迎了上来。“天弓取来了?” 猎骄靡摇摇头。“大王,不管天弓能不能取来,我们诱敌的计划都不会变。时间将近,我们应该做准备了。” 右贤王瞪着猎骄靡,眼神渐渐不善。“你打算怎么办?” “如若撤退,大王是准备诱敌,还是准备伏击?” 右贤王转了转眼珠。“你有什么计划?” “大王,梁啸为人一向谨慎,阿奢那也是个很小心的人。”猎骄靡很恭敬的说道:“我是梁啸的手下败将,实力损失殆尽,而大王兵精将勇,正是他的劲敌。想必他对大王的恐惧要远远超过对我的提防。如果我做诱饵,大王却不知去向,恐怕很难瞒过他们的眼睛。” 右贤王听了,心里的焦灼莫名的少了一些。没错,虽然攻击受阻,但是他并没有受到什么严重的损失,实力尚在。这一战基本上是他追着梁啸打,比起被梁啸杀得落花流水的猎骄靡来说,他的情况要好得多。 即使草原上老弱被梁啸打劫,损失惨重,只要这些精锐在手,他依然有机会夺回来。如果能就此占领这片河谷,将乌孙收为依附,那点损失也可以承受,也许能转凶为吉也说不定。 猎骄靡不仅恭顺,而且建议也有道理。如果由猎骄靡做诱饵,他埋伏起来,很难骗过阿奢那的注意。相反,如果猎骄靡消失了,阿奢那也许不会那么在意。 “即使如此,那还是你埋伏起来吧。依你看,埋伏在哪里比较好?” “白谷,或者野狼谷。” 一抹笑意从右贤王嘴边掠过。他听说猎骄靡被阿奢那堵在白谷中,险些自杀,此刻再听到白谷这个名字,他就能想象到猎骄靡当时的窘态,实在可笑。 “白谷吧,那里取水比较方便。” 猎骄靡看出了右贤王眼中的讥笑,心头闪过一丝怒意。他什么也没说,向右贤王讨要了一些十天用的牛羊,派人赶往白谷待命,又商量了诱敌、伏击的具体步骤。 两天后,使者依然没有到,猎骄靡与右贤王演了一出内讧的戏,“恶战”一场后,猎骄靡带着残部赶往白谷,同时派人赶往阿奢那的大营报信,说他与右贤王谈崩了,因为实力不够,正在被右贤王追杀,请阿奢那出手援助。一旦脱险,立刻将天弓奉上,以为谢礼。 紧接着,右贤王也“仓惶”撤退,迅速西行。 梁啸立马山坡之上,举着千里眼,看着渐行渐远的匈奴人,似笑非笑。 阿奢那、多罗斯站在一旁,图希塞等人跟在后面,喜形于色。匈奴人终于走了,这一战以他们的胜利而告终。在梁啸的指挥下,他们不仅击溃了乌孙人,还挡住了匈奴人,战绩喜人。 阿奢那问道:“将军,追吗?” 梁啸根本不想追。他根本不想再杀伤匈奴人,否则他现在就不会在这里,而是在草原上。不过,他不能对阿奢那等人这么说。“大禄,你看到猎骄靡的战旗了吗?” “他不是和匈奴人内讧,逃走了吗?” “谁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梁啸摇摇头。“也许他的确是逃走了,躲在哪个角落里舔拭伤口,也许是埋伏在哪个山谷里,等着冲出来吃人。猎骄靡狡诈,不可不防。” 阿奢那咂了咂嘴,没有再吭声。不管梁啸说的是真是假,反正梁啸不打算追,那他就算有想法也只能保留了。以他个人的实力,就算追上去也不是右贤王的对手,如果真被猎骄靡截住,绝对是死无葬身之地。 “我们远远的跟着。”梁啸转身对图希塞招了招手。“你派一些机敏的人跟着匈奴人,务必保证五十里以上的距离。” 图希塞应了一声,转身去安排。虽说匈奴人不会留下多少东西,可是他部落小,发点小财也能满足了。这是梁啸给他的机会,他当然不会让给别人。 时间不长,一百多名图希塞部落的勇士冲下了山坡,远远地缀着匈奴人。 一天之后,梁啸也带着人出发了。他高度警惕,步步为营,随时准备撤退,不肯冒一点险。 白谷外,右贤王勃然大怒。 他撤了三天,阿奢那走走停停,一直保持着近百里的距离,根本不给他偷袭的机会。他无法再等,只能接受这次远征徒劳无功的现实,准备加快速度撤回草原。临走之前,他想带走猎骄靡和他的万余残部。有了这些乌孙精锐,他也算是没白来一趟。 没想到猎骄靡拒绝了。理由很充足,你还有很远的路要走,牛羊有限,我就不给你添麻烦了。至于你的救命之恩,将来有机会,我一定会回报。 右贤王又不蠢,他一下子就猜到了猎骄靡的心思。猎骄靡不肯投降他,要向梁啸投降了。而且他还不是现在才有的想法,从他主动要求来白谷设伏,他就有这样的计划了。 现在,他吃着右贤王送他的牛羊,龟缩在白谷之内。右贤王就算想教训他,也没有办法攻破白谷这种易守难攻的地形。得知上当,右贤王怒火攻心,破口大骂。 但他能做的也仅限于此,右贤王发了一通狠之后,灰溜溜的带着人马迅速撤退。没有了伏击梁啸、反败为胜的希望,他一路急行,迅速会合了难兜等人,重新翻越大山,返回草原。 得知匈奴人离开,梁啸这才继续前进,再次来到白谷。半路上,他遇到了东方朔派来的梁铭。得知梁铭的来意,他非常惊讶。 “东方曼倩策反了阿瑞堪?” 梁铭笑着点点头。“猎骄靡派人回去取天弓,乌孙阏氏就乱了方寸,来向先生问计。先生说猎骄靡肯定打了败仗,取天弓是为了投降,便劝阏氏趁早投降,以免被猎骄靡牵连。阏氏应了,先生又说服了赤谷城的贵人们,如今赤谷城已经在先生的掌握之中。” 梁啸感慨不已。从猎骄靡派人取天弓就能看出猎骄靡打了败仗,抓住机会拿下赤谷城,东方朔的这张嘴能抵百万兵啊。 “你是来劝猎骄靡投降的吗?” “我是来见将军的。先生写了一封书信,让我务必亲手交给将军。”梁铭说着,取出一份书信,递给梁啸。 梁啸接过看了一遍,会心而笑。 东方朔的建议很简单:战略目的已经达成,不要赶尽杀绝,留着猎骄靡,收编乌孙残部,比杀死猎骄靡更有用。乌孙俯首,天山南北三十六国都已经在手,接下来可以喘口气,消化一下胜利果实了。他建议梁啸暂驻伊犁河谷,利用这段时间收拾人心,开春之后移驻赤谷城,为接下来的草原之战做准备。在朝廷的旨意下达之前,不宜再轻启战事。 东方朔说得很明显,当务之急是将三十六国牢牢的把握在手中,这才是根基。他就差说出自立二字了,但以梁啸对他的了解,这两个字其实已经呼之欲出。 “你和乌孙使者去一趟白谷,让猎骄靡来见我。” 梁铭点头答应,跟着乌孙使者赶往白谷。 看到梁铭,猎骄靡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直以来的担心终于变成了事实,赤谷城失守了。 猎骄靡没有再说什么,留下一个心腹将领统领残部,坚守白谷,自己带着几个亲卫赶到梁啸的大营。 站在梁啸面前,猎骄靡愣了好一会儿,叹了一口气,拜倒在梁啸面前。“乌孙昆莫猎骄靡,拜见君侯。” 梁啸靠在椅背上,一手轻拍着虎皮扶手,一手支着额。打量着猎骄靡,半晌才说道:“昆莫,这又是何苦呢。因为你的一意孤行,多少人命丧黄泉?” 猎骄靡心中苦涩,却无言以对。胜利者才有资格说话,他这个失败者只有听的份。 “某无知,欲与将军争衡,死得其所,唯将军开恩。” 梁啸笑了。“是吗?那你为什么不将谷里的大军带出来?”他垂下眼皮,看着自己的手指。“是不是还不服气,想再战一场?” “不敢。”猎骄靡连连顿首。“某自知罪孽深重,不敢再有苟活的奢望,只希望将军能给将士们一条生路。” “我从来没打算赶尽杀绝,包括你在内。”梁啸轻笑道:“我没有杀你的打算。不过,如今西域的战事上达天听,你可能要辛苦一些,去一趟长安。这样也好,看看我大汉的强盛,你就知道自己败得不冤了。就算我没能击败你,我大汉迟早也会击败乌孙。” 猎骄靡苦笑,连连点头。 两人商量,猎骄靡投降,除保留一百亲卫以后,其他将士都缴械投降。作为回报,梁啸将保护猎骄靡的昆莫身份,并保证所有将士的生命安全。 猎骄靡接受了梁啸的条件,随即传令,下令白谷中的将士出谷投降。 梁啸带着亲卫骑,再次来到峡谷,却发现峡口的崖壁上立了一块石碑,刻了两个大大的汉字:冠军。 得知梁啸来了,洛绪丽奔了出来,如乳燕投林,扑入梁啸怀中。她抱着梁啸的脖子,娇笑道:“我写的字怎么样?” 梁啸哈哈大笑。“那自然是好的,好得不能再好。怎么样,这几天过得还好?匈奴人没给你找麻烦吧?” “没有,匈奴人一直没有发动进攻,煎靡都生气了。” 梁啸摇头。“护得公主周全便是一个大功,又何必在意斩首数量。他啊,就是匹夫之勇,嗜血之徒。” 跟出来的煎靡尴尬不已,不好意思的挠着头。 “你立刻会合老安德鲁,赶回山口,防止匈奴人攻击山口要塞。” “喏。”煎靡应了,转身去安排。 “我们呢?” “我们还要在这里多呆一段时间,等春天雪化,我带你去赤谷城。” “好啊,好啊。”洛绪丽雀跃不已。“是不是要将赤谷城当作汉尼拔的领地?” 梁啸白了她一眼。“汉尼拔这么小,要领地有什么用?再说了,赤谷城虽然险峻,但躲在山里有什么意思,他将来应该征战天下,而不是困守山中。待在山里,有险可恃,人容易滋生懈怠之心,猎骄靡就是前车之鉴。” “那当然,那当然。”洛绪丽吐了吐舌头,又说道:“你不回大汉了吧?” “估计暂时回不去。”梁啸抬起头,看向远方,淡淡的说道:“忙完这里的事后,我打算去贵山城住一段时间,你看怎么样?” 一匹快马,冲进了长安城,在未央宫门前停住,骑士翻身下马,一边取出腰牌,一边高声大喊。 “西域大捷,乌孙称臣” 看守宫门的卫士不敢怠慢,迅速查看了相关证件之后,立刻放行。骑士撒开两腿,奔向承明殿。看着骑士急行的背影,卫士们互相看看,羡慕不已。 “乌孙称臣,不知道又要封几个侯。唉,都怨我家那没出息的婆娘,当初老子想跟着冠军侯一起出差,行李都打好了,她死活不让我去。现在好,白白浪费了一个封侯的机会。” “是啊,跟着冠军侯出征就是好,四百人出塞就能征服西域,啧啧,这简直是神了。” “那当然,要不怎么是箭神呢,冠军侯本来就是一般人。” “哈哈哈” 第650章廷争 刚刚落成的温室殿中,天子拢着手,仰着头,看着新绘的屋顶,眉梢轻扬,似喜非喜。 匆匆赶来的窦婴捧着军报看了又看,几次想开口,却一直没能开口。军报很简单,只有几句话:梁啸攻克冰岭要塞,右贤王撤出伊犁河谷,猎骄靡投降,开春后将起程赶往长安面圣。 这份军报很仓促,像是战场急就篇,不论是书写格式还是所用的材料,都不符合规矩,就像是梁啸刚刚打赢了胜仗之后兴奋难以自抑,随手扯了一片帛,写了几句话,就让人不远万里的送了来。有很多重要的内容都没提及,比如双方伤亡,如何分配战利品,特别是河谷由谁来控制,这些都没有提。 是因为太匆忙,还是因为疏忽?又或者是梁啸故意不提? 梁啸不是粗率的人,两地相隔万里,他也不会赶这一时半刻,那么只有一种可能,这是他故意的。那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想得到什么? 窦婴猜不出来,所以他也无法向天子解释。 天子收回目光,瞥了窦婴一眼。“魏其侯看明白了吗?” 窦婴眨眨眼睛,不紧不慢的放下军报,抚着胡须,无声而笑。“臣愚钝,只看明白了一点,最桀骜不驯的猎骄靡俯首称臣,梁啸征服了西域,天山南北的三十六国从此是我大汉的属国了。” “是真的吗?” “真与不真,最多一年时间就可以知道。猎骄靡若到了长安,还有什么可疑惑的呢?” 天子眉梢轻颤,歪了歪嘴,想说什么,又放弃了。窦婴明显站在梁啸一边说话,他们之间不可能有什么默契。此时,殿外脚步声响起,曹时走了进来,卫青紧随其后,神态恭谨,宛若仆从。天子见了,眉头微蹙,一抹不悦从眼中一闪而过,随即恢复了平静,伸手示意他们入座。 就在曹时看军报的时候,丞相韩安国、御史大夫李广、大行令王恢等人陆续赶到,得知梁啸击败猎骄靡,平定西域,他们都很高兴,可是一看天子脸色,又不禁心中暗凛,识相的闭上了嘴巴。 主父偃、严安等人也先后赶到,一一入座。 又过了一会儿,田蚡也赶到了。看到田蚡,韩安国、李广都有些意外。田蚡因病辞去丞相之位,在家赋闲已经有半年多了,一向深居简出,很少露面,今天怎么突然出现了。 大殿中的气氛顿时有些异样,原本想表示祝贺的人也都闭紧了嘴巴,生怕一言不慎,惹来不必要的麻烦。窦婴看在眼里,忽然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郁闷。在座的这些人基本上都比他年轻,可是看他们的模样,却个个像比他还老似的,一点朝气也没有。 “西域大捷,乌孙俯首,和阗美玉有了保障,商路从此畅通无阻,这是一件大事。”天子正襟危坐,侃侃而谈。“西征的将士功勋卓著,不可不赏。如何赏,却要诸位拿个章程。西域遥远,一来一去便是数月,耽误得太远了,未免有伤士气。” 天子轻笑一声:“平阳侯、长平侯,冠军侯平定了西域,这匈奴的事就得交给你们了,你们可曾做好准备?” 曹时连忙欠身施礼。“启禀陛下,准备工作进展顺利,目前已经绘制了相关的地图,掌握了山川水土。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联络朝鲜的事不太顺利。原本得到的消息说朝鲜王是商遗臣箕子后人,可是就我们现在得到的消息来看,至少有五十年前,朝鲜已经被燕人卫满征服,现在的朝鲜王姓卫。” “燕人卫满?”天子哼了一声,摇摇头。“原本五十年前就改朝换代了,我们却现在才知道,看来真是闭目塞听啊。”他转向窦婴。“魏其侯,看来你说得没错,我们的确应该鼓励年轻人出去走走,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圣人的文章再好,没有这些风土人情,难免失于空泛。” 窦婴点头。“陛下所言甚是。” 田蚡咳嗽了一声,打断了窦婴。“外出游历虽然有助于增长见闻,却也不宜过多,否则人心思动,非国家之福。陛下,大汉以农立国,一夫耕而七人有食,浮食之民太多,舍本求末,并非良策。” 窦婴冷笑一声:“武安侯所言似是而非,臣不敢苟同。” 田蚡怒了,反唇相讥。“还请魏其侯指教。” “游历的学子本非农夫,在不在长安都是浮食之民,区别只在于外出游历,走到哪里吃到哪里,留在长安,吃的却是从山东运来的漕米,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良田万亩,有租税可食。” 窦婴不屑的扫了田蚡一眼,转向天子。“陛下,臣以为现在外出游历的人不是太多,而是太少。长安周边有人口百万,远远超过关中能能供应的人口,每年需从山东漕运三百万石以补太仓之不足,若是加上商贾贩运,数量更是惊人。以一个士子,侍从一人,年食四十石计,有一万士子外出游历,且不说他们能增广多少见闻,仅是节省的粮食就有四十万石。” 天子眉心微蹙。“这些细末之事,还是以后再说吧。” “陛下,这不是细末之事,而是根本。” “根本?”天子看看其他人,又把目光转回到窦婴脸上。“那你倒说说,外出游历士子的多少怎么就成了根本之事。方才你也说了,一万士子所能节省的粮食也不过四十万石左右。” “陛下,一万士子及侍从仅是吃就能节省四十万石粮食,如果再加上饮酒、吃肉,穿衣乘马呢?到目前为止,臣所知外出游历之人大多是富贵之家,他们平时混迹长安,随从又岂是一人,所费又岂止是年用四十石?以臣估计,这样的一个人在长安生活一年,所耗不下五百石。陛下不妨问问大司农,去年长安人口有多少变化,所耗用的粮食又有多少变化。” 天子没有问丞相韩安国,也没有问大司农郑当时。窦婴一说,他就明白了。现在外出游历的士子以陈窦两家的年轻人为主,这些人在长安时锦衣玉食,肥马轻裘,一个人一年耗五百石的粮食算什么,他们的马一年吃掉的都不止这些。 朝廷一年漕运三百万石,但那只是供应朝廷和各官署的,如果加上私人转运的粮食,这个数字至少要翻两倍。在这上面消耗的人力、物力肯定是一个大数目。但是天子此刻不想谈这些问题。他正准备派曹时、卫青出兵草原,彻底解决匈奴人的威胁,这时候谈粮食消耗,岂不是自找没趣。 “可是,这与我们要讨论的事有什么关系?大军出征草原,可以就食于河北,不用转运至长安。” “陛下不想治河了吗?” 天子一下子愣住了,脸色有些不好看。怎么又扯到治河上了?这个问题可不能回答,山东的大水还没有彻底解决,治河的事是关系到山东数百万百姓的大事,他就算心里不在乎,嘴上也不能不表示一下关注。 “陛下,经过翻捡典籍,了解河水泛滥的情况,再与近几年的水文做对比,眼下虽然还没有确定的证据,但臣以为,河水泛滥与关中人口有很大关系。关中人口越多,山东水灾越频繁。” 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怎么听都觉得这话有点不对劲。照窦婴这说法,那立都长安才是河水泛滥的根本原因?如果不是都城在长安,天下人又何必赶往关中呢。 无数双目光看向了窦婴,其中就包括田蚡。田蚡看着窦婴,心中暗喜。窦婴这个老游侠口不择言,又要给他自己找麻烦了。 天子沉着脸。“魏其侯的意思是应该迁都吗?” 窦婴微微一笑,胸有成竹。他早就有了这样的想法,之所以一直没有公布,就是因为这件事棘手,涉及的问题太多。可是现在他不能不说了,水灾还没解决,天子又想出兵草原,这简直是胡闹。梁啸征服西域是不假,可是梁啸才带了多少人去?四百。曹时、卫青征服草原要多少兵?少了不能少,十万。 这是一回事吗? 窦婴站了起来,微微欠身。“陛下,臣斗胆,若说长安定都一日,水灾一日难以根治,陛下是迁都,还是不迁都?” 天子怔住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没想到窦婴这么梗,居然毫不避让,一下子就把他堵在墙角里了。 如果定都长安是山东水灾的病根,你迁不迁都?就算有一万个理由不想迁,天子也不能说出口。有些事可以做,不能说,这件事就是其中之一。 窦婴目光炯炯的看着天子,不让天子有任何躲闪的机会。天子几次欲言又止,田蚡见了,立刻起身为天子解围。“这简直是信口开河,你有证据吗?” 窦婴斜睨了田蚡一眼,轻哼一声:“武安侯想听证据?那好,待会儿,我会派人抄写一份文稿送到武安侯府中,还请武安侯指正。不过,在这里,我可以大致的说一下,看看我是不是信口开河。” 窦婴侃侃而谈,将大河变迁史简要的说了一下。大禹治水的事太远遥远,只能当传说,也没有坚实的史实可以辅证,但是春秋战国的事却能大致说得清,像决河这样的大事,不管哪一国都不会不加以记载。 宫里藏书丰富,不仅在普通读书人可以看到的秦朝历史,还有其他各国的历史,董仲舒花了几个月的时间,翻捡所有史料,将这些记录一一摘抄出来,并按年份进行排列。虽然还有些细节可能有待商榷,但从春秋战国开始,大河改道越来越频繁却是毫无疑问的。 而这一点,联系最明显的就是秦对关中的开发和赵魏秦先后对河西的开发,随着大量人口迁入上党、河西一带,山东大河改道的时间间隔明显缩短。关中、河西人口的增加,与大河决口有着明显的关联。 听完窦婴的论证,所有人都闭上了嘴巴。治河是关系到天子名声的大事,都城也是一国之本,谁敢轻易发言?不仅众臣不敢轻易说话,就连天子都不敢随便说话了。过了半天,他才强笑道:“这么说,多派士子外出游历,的确不仅可以增广见闻,还能减轻河患?” “陛下所言甚是,强干弱枝,天下英才齐聚长安,固然有利于陛下择优取贤,可凡事过犹不及,如果所有人都集中在长安,恐怕也不是好事。长安聚集了大量的人才,如果只是谈天说地,斗鸡走马,倒不如让他们游历天下,为朝廷耳目。陛下,治河之策能有今日之成果,可不就是梁啸游历四方才有的见识吗?” 天子眉头一挑,心中暗笑。绕了半天,窦婴终于把话又绕回来了。 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大河决口的时候,天下汹汹,是梁啸出使南越,一举平定了闽越,逼降了南越,这才堵住了悠悠众口。又是他提出大河决口与天子是谁无关,帮他挡住了宗室对他的攻击。现在梁啸又以四百人出西域,平定了天山南北,稳定了玉石来源。这样的丰功伟绩面前,他如果说梁啸的不是,未免会伤了将士之心。如果将士厌战,就算曹时、卫青忠诚于他,这一仗也没法打啊。 更何况,要想彻底平定西域,还要梁啸扼住匈奴人西逃之路,除非他派人代替梁啸。就现在的情况来看,别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就算有,他也不能发出这样的命令。 梁啸刚刚立了功,就剥夺他的兵权?这得多蠢的人才能做出的决定啊。 天子是个聪明人,他可以故意不提梁啸的功劳,冷落他,却不会亲口说要压制他,授人以柄。 “既然如此,不妨派一些人去西域。如果西域已经平定,万里通途,安全无虞。让这些士子们走一走这条路,也好亲身体验一下西征将士的不容易。魏其侯,你看如何?” 窦婴微怔,随即慨然道:“臣虽老弱,也一直想看看新拓的万里河山。如能得偿所愿,死不足惜。” 第651章猜忌 天子怔了片刻,随即脸色通红。他拂袖而起,将一众臣子扔在朝堂之上。 众人不知所措。窦婴低着头,思索半晌,轻叹一声,站起身,径直出殿。剩下的人更是茫然,不知道究竟生了什么事,谈得好好的,天子怎么就突然怒了?他们走又不是,留又不是,只得干坐着,最后把目光集中到了主父偃、严安等人的脸上。 曹时强笑道:“主父君,严君,可有徐君的消息?陛下有意出兵,徐君是燕人,熟悉边地情形,又随冠军侯出征有功,我还希望能请他做监军呢。” 田蚡见众人无视他,不禁心中恼怒。他假笑道:“平阳侯,你已经收集了那么多消息,还需要徐乐来给你带路吗?徐乐在西域立了功,颇受冠军侯器重,他恐怕未必愿意回长安了。嘿嘿,西域好啊,有美玉,有美人,还有美酒良马,去的人都乐不思归,更何况是远征漠北呢。” 曹时心中一凛,强笑两声,没有接田蚡的话头。他已经听出了田蚡的意思,天子这是怀疑梁啸不愿意回长安复命,要在西域称王啊。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事可就有些麻烦了。放眼朝廷,如今风头正劲的将领中,谁敢说自己有把握击败梁啸? 整个西域可以说都是梁啸一个人摆平的,大宛、大夏、月氏,都是梁啸的盟友,东方朔、李当户、李舒昀、郭武都是跟着梁啸征战而封的侯,换一个人去西域,谁能一呼百应。 怪不得天子这么生气。 不过,这有点捕风捉影了吧?梁啸的报捷文书刚到,天子就怀疑他有不臣之心,是天子心里一直就这样的担心,还是有人在天子耳边挑拨是非? 曹时不由得看了田蚡一眼,脸色微沉。他站起身,向丞相韩安国等人拱拱手,也扬长而去。 过了一会儿,李广也走了。 又过了一会儿,卫青也走了。 没多大一会儿,大殿中的人走了大半,剩下的人更加尴尬。丞相韩安国摇摇头,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也起身离席。他出了大殿,走了两步,又停住了。他想了片刻,忽然转身,大步流星的赶往后殿。 天子正在后殿火,殿中侍候的人屏气息声,连敢咳嗽一声的人都没有。韩安国走到大殿门口,大声报进。天子听到韩安国的声音,立刻收住了怒气,大殿中一片死寂。过了片刻,天子走了过来,脸上的潮红尚未褪尽,神情却基本恢复了正常。 他扬扬眉,笑道:“韩公,刚才一时腹急,走得匆忙,韩公不会怪我吧?” 韩安国微微欠身。“陛下,人有三急,勉强不得,走得匆忙,总比失礼殿堂为好。不过,陛下乃一国元,可要保重身体,千万不能大意。” 天子眨眨眼睛。“韩公,我虽然贵为天子,其实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和其他人并没什么区别。” 韩安国摇摇头。“陛下所言,臣不敢苟同。臣是统兵之人,敢以军中事相比。将有五德,智勇仁智信,勇在智之后,就是说为将者不可失计,不能怒而兴师,不能愠而致战,否则必为敌所趁。将亦须勇,可这个勇不是匹夫之勇,而是有担当,特别是面临危险时不会乱了方寸,依然能保持冷静。” 天子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点头。他招招手,示意韩安国入殿,又命人赐座。韩安国入座,天子来回踱了几步,突然停住,目光灼灼的盯着韩安国。 “韩公,你知道梁啸的家人不在豫章吗?” “不在豫章?”韩安国吃了一惊。梁啸上次被贬出京,他的家人全部走了,后来回长安,也是只有他一个人。出征西域,天子就担心他失控,一直犹豫不决,直到刘陵返回长安,成了人质,天子才放心的让他离开,其他人则还在豫章。 如果梁啸的家人不在豫章,那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那他们在哪里,什么时候离开豫章的?” “去了哪里,现在还不清楚,不过离开的时间倒是比较确定,就是翁主来京之前。” 韩安国倒吸一口冷气。刘陵来京之前,也就是说梁啸出征之前,他就将家人转移走了。这是早有预谋啊。 见韩安国一脸惊愕,天子长叹一声:“韩公知道我为什么这么生气了吧?不瞒你说,我刚刚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也很意外。朝廷对梁啸一向信任有加,他却如此做,实在让人心寒。魏其侯一向与梁啸走得近,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个消息。他不仅一直隐瞒不说,现在还为梁啸开脱,甚至宁愿去西域,也不愿意留在长安,我实在是……” 天子连连摇头,失望之极,恨得咬牙切齿。 韩安国汗湿重衫,他迅思考了片刻,俯身道:“陛下,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误会?”天子的眉毛扬了起来,眼神却冷了下来。 韩安国看得分明,心头不禁一阵阵收缩。他定了定神,问道:“陛下可曾当面问过魏其侯?” 天子沉默不语,过了片刻,他摇了摇头。 “既然未曾问过,又怎么能肯定他一定知道?臣与梁啸也曾有并肩作战之谊,梁啸对臣一向恭敬,算是半师半友,可是若非陛下所言,臣就不知道此事。” 天子盯着韩安国看了好一会儿,眼神阴冷。为了替窦婴开脱,韩安国自认与梁啸关系匪浅,他就不怕自己震怒,连他一并处罚吗? 韩安国仰着头,迎着天子愤怒的目光,一声不吭。 过了好久,天子吐了一口气。“韩公侠气,不让魏其侯。” “臣不敢当。”韩安国也松了一口气。“论侠名,推魏其侯,其次冠军侯,其他人都不过尔尔。” 天子眼神一闪,沉吟片刻。“这是何人所说?” “长安游侠儿都这么说。” “是么?”天子的嘴角微微挑起,意味深长。“怪不得魏其侯不惜为梁啸辩白,原来是英雄惜英雄啊。” “陛下不想知道为什么一向不肯服人的游侠儿们为什么会这么说吗?” 天子沉吟片刻,见韩安国并无放弃之意,只得问道:“为什么?” “臣听说,梁啸在长安时,曾经说过一个为侠的标准。他说,侠有大小之分,一诺千金,义薄云天,不过是小侠,只有为国为民,才是大侠。” “为国为民,才是大侠?” “没错,心中有天下,愿意为天下苍生贡献自己的才智,必要的时候不惜牺牲,这才是真正的大侠。陛下,魏其侯当年为陛下之位,不惜冒犯太皇太后,这些年不顾老迈,一心为治河之事奔走,为山东受灾的百姓呼号,不惜与太后生隙,这样的人又岂是那些行小仁小义的游侠可比,所以称大侠。” 天子眨眨眼睛,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吐了出来,颜色稍缓。细想起来,窦婴虽然有时候不知道进退,但他这辈子在大是大非上从来没有出过错,的确当得起大侠二字。 韩安国暗自松了一口气,这才觉得后背凉嗖嗖的,全是冷汗。 韩安国走进了窦婴的书房,看着四周堆满了书本的书架,韩安国忍不住笑了。 “君侯现在可是长安城最博学的人了。不进这书房,我还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一进这书房,我立刻觉得自己太粗鄙了,必须要求几部好书来滋养一下。” 窦婴大笑,伸手将韩安国拉到书架前。“看中哪一部,随便拿,反正我要离开长安了,这些书也用不上。” 韩安国拿起一部书,翻了两页,看似不经意的说道:“君侯真打算外出游历?想去哪儿?” “西域。” 韩安国放下书,抬起手指,抠了抠眉梢。“这么说,梁伯鸣真的不打算回来了?” “他敢回来吗?”窦婴撇撇嘴。“仗刚打完,就有人在天子面前进谗言,等他回到长安,不知道多少人要在他身上取功劳。我怕他犯糊涂,所以要赶去西域提醒他。他这么年轻,没必要急着落叶归根,在外面多走走,免得有人惦记,多好。” 韩安国叹了一口气。他本来以为窦婴不清楚这些事,这才敢在天子面前为窦婴求情,现在听窦婴这件意思,他应该早就知道,而且是故意为之。 这可怎么劝? 见韩安国为难,窦婴忍不住笑了起来。“长孺啊,我知道你的来意。想来想去,朝廷里也只有你有这样的资历和胆气,其他人要么不敢,要么不能,说起来,梁伯鸣一走,长安太冷清啦。” 韩安国眼神一闪,没有说话,却点了点头。若论胆色,窦婴和梁啸这一老一少的确是少有的异类,窦婴不用说,在先帝时就是一个骨鲠之臣,梁啸虽然年轻,却有过之而无不及。在天子面前求战,已经成为一个传说。他离开长安之后,再也找不到一个这样的年轻人。 有的只是卫青这样虽然能够统兵作战,却不敢在天子面前大声说话的奴隶。 “有人进谗言,这不稀奇,天子有这样的想法,却着实让人很意外。”窦婴长叹一声:“统兵在外的将领,最怕君臣相忌,古往今来,良将往往不得善终,难道是良将都有不臣之心?很多时候是被逼出来的。梁伯鸣是什么脾气,你也知道。一旦这样的消息传到他的耳朵里,难保他不会做出过激的反应。” 韩安国点点头。他思索片刻,又道:“君侯觉得他会有异心吗?” 窦婴瞪了韩安国一眼,沉下了脸。“连你都这样想,他就是没有异心也只能有异心了。” 韩安国闹了个大红脸,连连拱手陪罪。 窦婴神色稍缓,又说道:“有没有异心,先要看有没有这样的想法。梁伯鸣若是贪求名位,当年就不会来长安,他的师傅桓远是吴国旧部,他去吴国岂不方便?若是求富贵,他也没必要来长安,去淮南做王婿岂不更好?以淮南太子刘迁的能力,他至于如此步步维艰吗?” 韩安国点头附和,却没有说话。 “除了有没有这样的想法之外,还得看有没有这样的实力。没错,梁啸现在可以在西域称王,但仅此而已,他要想夺取更多的领地,却是妄想。李当户会支持他吗?河西四郡,就算敦煌太守郭文斌会支持他,其他三个郡的太守会支持吗?西域三十六国,听起来不少,其实实力有限,他根本不可能组织起能威胁到大汉的远征。充其量,不过是他夺取的河西、西域罢了。如果是这样的话,他除了一个王的虚名,还能得到什么?” 韩安国再次点头。梁啸的确不是那种为了虚名而招祸的人,他在西域作威作福有可能,称王却不怎么可能,天子的担心实属多余。 “君侯知道梁伯鸣的家人去哪儿了吗?” “梁伯鸣的家人?翁主在长安,其他人在豫章啊。” 韩安国盯着窦婴看了半天,这才摇摇头。“不,除了翁主还在长安之外,他的家人并不在豫章。天子得到消息,早在他出征之前,他的家人就离开了豫章,不知去向。” 窦婴愕然,半晌才苦笑一声,说道:“我明白了,这两人是谁也不相信谁。天子怕梁伯鸣尾大不掉,梁伯鸣也怕天子鸟尽弓藏,所以翁主不到长安,天子不肯让梁伯鸣出征,梁伯鸣也棋先一着,直接送走了家人,只留下翁主一人在长安。哦,不对” 窦婴忽然一拍脑袋。“不对,不对,梁伯鸣当初不肯出征,他甚至不愿意升二千石,翁主来长安,恐怕也是翁主的打算,并非他的本意。” “那他的本意又是什么?” “哼哼”窦婴冷笑一声:“这才还看不出来?他这是打算归隐啊。原本想隐于庐山,不可得。又想隐于朝廷,亦不可得。如今嘛,只能隐于西域了。”他瞟了韩安国一眼。“你信不信,用不了几个月,他请辞的奏疏就会送到长安。嘿嘿,我看朝廷到时候如何处置。” 韩安国恍然大悟,不禁哭笑不得。 第652章野望 朝廷可以不让某人入仕,但从来没有强迫某人入仕的权力。无赖如汉高祖刘邦,请商山四皓而不成的时候也只能叹口气,自我解嘲一番,并无强行绑了来做官的道理。 不仅可以辞官,而且非常方便,梁啸甚至不需要回长安,只要将印信留下,他就可以随时走人。他的副将或官属自会将情况上报朝廷,请朝廷做出安排。在继任者到位之前,相关事务自由副将或者官属处理。以眼下这个情况,当然是交给徐乐。 没错,大汉辞职就是这么任性,连辞职信都不用写。 可是如此一来,朝廷的麻烦就大了。没有了梁啸,徐乐能不能稳住西域的形势且不说,朝廷的脸面往哪儿搁?四百骑西征,平定了整个西域的传奇名将,转眼就辞职隐退了,这算怎么回事?肯定是朝廷猜忌梁啸,卸磨杀驴,逼得梁啸不得不年纪轻轻的就退隐啊。 虽然这是事实,可影响实在太坏。如果朝廷如此凉薄,以后谁还肯为朝廷效命。 听到韩安国的回复时,天子的心情来了个大逆转。之前他担心梁啸占据西域,尾大不掉,现在得知梁啸可能弃官归隐,他又担心起自己的名声了。梁啸平定了西域,他正准备腾出手来出兵草原呢,如果出了这档子事,士气必然大受影响。 想到曹时到现在都没有进宫,天子心里很不是滋味。 “韩公,我该怎么办?” 来见天子之前,韩安国已经反复权衡过利弊,此刻见天子发问,他立刻说道:“陛下觉得冠军侯最有可能采取哪种举措?是自立为王,还是自免归隐?” 天子眼神闪烁,想了好一会儿,难以决断。 韩安国又问道:“陛下希望冠军侯闲云野鹤,悠游八极,还是希望他回长安辅佐陛下?” 天子不假思索的笑道:“当然是希望他回长安。”也许是觉得自己说得太直接了,他又解释道:“国家正当用人之际,梁啸胸有大局,常在左右,可以匡补我的阙失。历练数年,也能助韩公一臂之力,正如当初在河南一般。” 韩安国连连点头。“陛下所言甚是。梁啸才高而善战,若为大臣,可以辅佐陛下以致圣朝。若为野人,则难免为人所惑,成为国家的隐患。不过”韩安国突然停住了,似笑非笑的看着天子。天子被他看得心虚,掩饰地强笑了两声,韩安国又说道:“梁啸为人粗鄙而少礼,多有冒犯陛下之处,此刻又自处嫌疑之地,恐怕是不敢回来的。” “不敢回来?”天子品味着韩安国的话,渐渐明白了韩安国的意思,心里涌起一阵恼怒。他当然明白韩安国在说什么,无非是张汤案的进展。 张汤关在廷尉狱里已经将近两年时间,但两次秋决,天子都否决了廷尉寺的意见。窦婴印行报纸,让天下士人讨论法治的优劣,无非是想借助民意,对法家进行清算。张汤不仅要死,而且要死得清清楚楚,不能一死了之。用窦婴的话说,要让所有的廷尉都像张释之一样,依法行事。 可天子并不希望如此。张释之之所以成为窦婴宣扬的对向,是因为他不肯阿附天子之意。如果所有的廷尉都像张释之一样依照律令断案,以后谁还把天子当回事。 什么叫律令?前朝天子所言为律,本朝天子所言为令,法家之法本来就是王者之法。 这就是天子一直拖着这件事没办的原因。张汤死不足惜,但是这个惯例不能开,否则他就成了傀儡。 拖了两年,现在怕是要见分晓了。天子看着俯身拱手的韩安国,心中涌起一阵悲哀。窦婴这个一直对朝廷忠心耿耿的老臣要限制君权,韩安国这个百官之首的丞相也要限制君权,他们和梁啸内外勾结,想逼朝廷就范,其心可诛。 “朕再想想。”天子摆了摆手,拂袖而去。 梁郁站在门口,看着正伏案而书的刘陵,眼神有些犹豫。 “进来吧,站在门口干什么?”刘陵头也不抬地说道。 梁郁轻叹一声,迈步进了屋,站在刘陵身后,目光越过刘陵的肩头,看了一眼刘陵写的东西,轻声笑道:“嫂嫂这是想阿兄了,写家书?” “是啊,离别一年,他没家书回来,我总要写封家书去,要不然岂不生份了。”刘陵搁下笔,恨声道:“他自然自在,不仅有大宛公主母子陪着,听说还有一个什么阿留苏的未亡人,处处留香,哪里还记得长安。” 梁郁眼神微动。“听嫂嫂的意思,阿兄不想回来了?” 刘陵瞥了梁郁一眼,“噗哧”一声笑了。“你是替天子问的吧?” “天子想问,我也想问。” “算你老实。”刘陵摊开双臂,靠在椅背上,眼神越过雕花的窗棱,看向院中散发着暗香的腊梅,嘴角带笑。“那我问你,一个是食邑万户,但身不由己,朝不保夕的长安囚徒,一个是铁骑千群,与天下英雄争锋的蛮夷之王,你愿意选哪一个?” 梁郁吓了一跳。“阿兄要称王?” “天下的王多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刘陵不屑一顾。“文姬,你不会也像那些井底之蜗一样,只把目光局限于大汉吧?那些蛮夷能称王,你阿兄为什么不能称王?” 梁郁尴尬地笑了两声。“这是阿兄的意思吗?” “是我的意思。”刘陵伸出手,揉了揉太阳穴。“我担心你阿兄一时犯糊涂,所以想写封信,让他别回来了。好男儿志在四方,以他的能力去哪儿不行,非得回长安?” “可是那嫂嫂怎么办?” “只要我儿将来能够裂土分封,做一个逍遥自在的王侯,我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刘陵柳眉轻挑,嘴角带笑。“文姬,我为了你阿兄受苦,你阿兄会忘了我,会亏待我的孩子吗?” 梁郁无奈地摇了摇头。“嫂嫂,你这决断简直不弱于男子,哪有拿自己当牺牲的。” “你没有孩子,所以不会有这样的想法。等你有了孩子,你就不会觉得奇怪了。”刘陵顿了顿,脸上的笑容散去,多了几分无奈。“不这么想又能怎么办,你以为你阿兄回长安来,我就能自由了。既然都是不自由,又何必拉着他。庄子云: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这长安城就是一个大囚笼,让人喘不上气来啊。我不仅不希望你阿兄回来,如果有可能,我也想离开,哪怕是回庐山,也比在这儿舒服。” 梁啸低下了头。对刘陵的话,她深有同感。细细想来,还是在庐山的那段时光最好,自由自在,不用担心说错话,不用担心走错路,不用担心因为某人的一句谗言而遭不测之祸。 长安虽好,不是家乡。 “嫂嫂,如果能走的话,你带上我吧。” 刘陵斜睨了梁郁片刻,再次笑出声来。梁郁脸色微红,却毫不退缩。她拉起刘陵的手,轻轻拍了拍。“嫂嫂,我是说真的。在长安住得久了,的确没什么意思。” 刘陵想了想。“好啊,你如果能请天子下一道明诏,让我们出关,我就带你走。” 梁郁眼前一亮。“当真?” “这还能骗你。”刘陵拍拍梁郁的手。“我带你去找你阿兄去。我听说,出了陇西就是蛮夷的地界,那些蛮夷也没读过什么书,更不知道什么圣人之礼,可是野得很。你阿兄就是野惯了,不肯回来了。” 梁郁面红耳赤,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尖。 梁啸轻踢战马,跟着正在奔驰的骑兵缓缓前进。 汉尼拔坐在他身前,兴奋得手舞足蹈,哇哇乱叫。口水随着战马的起伏流了出来,湿了梁啸一手。梁啸撇了撇嘴,对身边齐头并进的洛绪丽说道:“你生了个口水娃啊。” 洛绪丽娇笑道:“没错,随他爹。” “胡说,我小时候才不流口水呢,一定是随妈的。我可听说你小时候下巴都是烂的。” “胡说八道,我掐死你”洛绪丽一跃而起,跳到梁啸背后,双手抱住梁啸的腰,咯咯地大笑起来,清脆如铃的笑声吸引了不少骑士的目光,不少骑士举起手中的长矛、战刀,向他们致敬。 梁啸回过头,正打算亲亲洛绪丽,却看到远处有十几骑正在赶来,其中有一匹骆驼,驼背上坐着一个高大的身影。他眯起眼睛,有些不太确定。“那是东方朔?” 洛绪丽也转过头,不禁吐了吐舌头。“你说是那个巨人贤者?” “嗯。”梁啸勒住坐骑,将洛绪丽送到她自己的坐骑上,拨转马头,迎了过去。 时间不长,东方朔一行来到梁啸的面前。东方朔赶了过来,勒住驼缰,俯身看着梁啸身前的小汉尼拔。“这是小王子?” 洛绪丽催马上前,拱手道:“见过东方先生。” 东方朔瞅了洛绪丽一眼,连连点头。“公主,大宛王宫里还有和你一样漂亮的公主吗?年龄大些的也行,我不介意的。” 洛绪丽尴尬不已,东方朔却是哈哈大笑,小汉尼拔愤怒的挥着小拳头,哇哇乱叫。 “这小王子有意思。”东方朔赞赏的点点头,探身捏了捏汉尼拔的小脸。“一般的小儿见到我都吓得不敢说话,他居然还敢向我挥拳头,将来必是大勇之人。梁伯鸣,你要是能像他一样就好了。” “放你的屁,他是我儿子,只有他像我,哪有我像他的。”梁啸笑骂了一句,将汉尼拔递到洛绪丽手中。“说吧,大冬天的不在山里呆着,陪乌孙阏氏喝酒,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本来是想有山里呆着的,可是又担心你犯糊涂,所以冒险出山,要来提醒你几句。” “提醒我什么?”梁啸避开了东方朔的目光,挽着马缰,缠在手腕上。 “你该去一趟希腊了。”东方朔开门见山。 “我去希腊,你去哪儿?” “我在这里主持大局啊。”东方朔伸出手。“把你的印信都给我,包括冠军侯的。” “干嘛?” “问那么多干什么?”东方朔挤挤眼睛。“你去希腊散散心,剩下的事交给我。如果顺利的话,我能为你挣个王爵。如果不顺利,你就只能自己去挣了。” “王爵?”梁啸哭笑不得。他知道东方朔赶来肯定没小事,但没想到他一开口就是封王这样的大事。异姓封王这可不是什么小事。自从长沙靖王去世,大汉已经没有异姓王了。 “圣人因时而动,不拘于一时。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不能有。你别忘了,大汉立国七十年,没有异姓王的时间不过二十年,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东方朔不以为然的摆摆手。“这次封赏下来,西域至少有五个侯爵,你这冠军侯也只是食邑多一点,并无特殊之处,怎么统治西域?有个王爵就方便多了。” “就是为了方便?” “当然,名不正,言不顺嘛。”东方朔叉着腰,意气风发。“当然了,其实我还是为自己着想。你要不称王,我这个国相也是假的,难道给你做一辈子的家令?” 梁啸想了想。“你都想好了吧?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派人送个信,非得自己亲自赶来?” “当然还有更重要的事。”东方朔看看四周,俯下身子,伏在驼峰上。“你想要多大的地盘,要不要把河西也包括进来?” 梁啸瞅了东方朔一眼,思索良久。“河西就不要了吧,如果不得已,西域也可以放弃,免得大家撕破脸。葱岭以西还有河山万里,人民兆亿,足够我们驰骋了,又何必与天子撕破脸。” “那行。”东方朔一口答应。“你放心的去吧,以三年为期,三年之后,我要么给你一个王爵,要么给你准备十万大军,请你自取。公主,你看我出了这么大力,是不是该介绍一个漂亮的姊妹给我?实在不行,长辈也行啊。咦,这是谁?亚马逊女战士吗?果然英武,就这个了,就这个了。” 东方朔跳下骆驼,向刚刚赶来的女族长迎了过去,满脸堆笑,连连拱手。 “在下东方朔,想必你一定听过我的大名” 梁啸、荼牛儿等人不约而同的转过脸。梁啸对懵在当场的洛绪丽低声说道:“公主,不瞒你说,我其实和他不怎么熟。” 第653章以退为进 夜幕之下,梁啸和东方朔并肩而坐。 说是并肩,其实有些勉强,当今世上,能和东方朔并肩的人实在有限,梁啸显然不属于其中之一。即使他有着两千年的知识优势,在这个当世智者面前,他还是觉得相形见绌。 梁啸的确想称王,但是他担心刘陵等人的安危。如果不能确保这一点,他宁可放弃称王的机会。 “放心吧。”东方朔胸有成竹的拍拍梁啸的肩膀。“我保证三年之后,你回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翁主。” “没道理吧?”梁啸将信将疑。“我如果真能封王,天子能不留人质在京?” “别人或许会留,翁主嘛,还是不留为好,她太聪明了,不让须眉。”东方朔笑笑。他转头看着梁啸。“我一篇文章到长安,天子会立刻让翁主带着王玺离开长安。” “你的文章有这么大的威力?” “说起来,你才是始作俑者。若非你,我不会离开长安,翁主不会去长安,窦婴也不会搞出那么多事来。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天子纵使滞留得一时,也留不住一世。”东方朔灌了一大口酒,咧着大嘴,笑得很得意。“谋政与用兵一样,谋势为上,谋力为下。用兵,我不如你。谋政,你不如我。” 梁啸哈哈一笑。“好,如果翁主真能平安脱身,这国相的位置,我就算不想给你也不成了。” “那是,那是。”东方朔仰天大笑。“翁主主内,我主外,你一心征伐。三十年之后,我们建立一个帝国,左手大汉,右手罗马,面朝大海,背靠草原,岂不快哉?” 梁啸不禁神往,喃喃说道:“若能如愿,不枉此生。” “开国?”李当户愣了一下,盯着东方朔看了又看,哑然失笑。“你不会是又疯了吧?” 东方朔不理会李当户的玩笑。“李当户,我问你一个问题,你想好了再回答我,行吗?” “我李当户从不乱说话,一口唾沫一个钉,句句认真。” “那好,我问你,如果梁伯鸣回到长安,天子会怎么待他?” “当然是加官进爵”李当户脱口而出,说了一半,又闭上了嘴巴。他看着似笑非笑的东方朔,不由得有点脸红。加官进爵也许是有的,但以天子对梁啸的猜忌和梁啸的脾气,梁啸步周亚夫的后尘是迟早的事。 “我再问你一句,你是愿意随梁伯鸣一起征战天下,做一个开国功臣,还是愿意回长安,像你父亲一样,位列三公,以后终老床箦之上,儿女之手?” 李当户眉头微皱,眼神一黯,语带嘲讽。“开国功臣?呵呵。” “既想做,又怕鸟尽弓藏,对不对?” 李当户没吭声,但眼神却已经暴露了一切。开国功臣有那么好做吗,如果奋斗了一生,最后还是逃脱不了鸟尽弓藏的命运,那还不如回长安呢。只是跟着梁啸征战真的爽啊,如果不能跟着梁啸征战,将来也许难免会和梁啸为敌,这可是他不愿意面对的事。 “我不敢保证你最后会不会善终,正如我不能保证你能不会死在战场上。不过,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人能有容得下你的自信,恐怕只有梁伯鸣一人。李当户,我给你三天时间,你想好了,是愿意跟着梁伯鸣征战天下,还是愿意就此解甲归田。如果是后者,我会在奏疏中替你请功,多了不敢说,三千户没问题。” 李当户眼珠转了转。“若是朝廷不允,伯鸣会攻西域吗?” “不会。”东方朔叹了一口气。“我本来是想拿下西域和河西的,但是他不同意,发誓说不在葱岭以东与汉军作战。若天子不许,他将纠合大宛、月氏、大夏,南征天竺,北伐匈奴,西击帕提亚、罗马,为大汉屏藩。” 李当户松了一口气,搓搓手。“既然如此,那就不用三天了,算我一个。如果上苍护佑,也许可以让我战死沙场,为儿孙谋一份富贵,也免得回去和我弟弟争爵位。” “哈哈,这才像个汉子。”东方朔大笑,拍拍李当户的肩膀,挤挤眼睛。“其实,我更中意你两个弟弟,偏偏梁伯鸣中意你,说你稳重可靠,可战可守。没办法,这种事我当然要听他的,将就着带你玩吧。” 李当户撇了撇嘴,忍不住放声大笑。 半月后,东方朔到达蒲类海。 李舒昀领着数十骑兵出迎。在蒲类海边的草地上,两人并肩而行,没等东方朔说完,慨然道:“既然如此,那一定要算我一个。这次战得不过瘾,我也不是做官的人,还是跟着梁伯鸣打仗比较舒服。若能如愿,想来他不会吝惜一个万户侯给我吧。” 东方朔笑道:“你不再考虑考虑?” “考虑?”李舒昀冷笑一声:“你当我真没考虑吗?我只是不知道如何破解而已。若知君侯有此打算,我也不会担忧了。你别忘了,我曾是天子身边的期门郎,天子是什么人,我比你还清楚。我本来以为梁君侯再也没有机会回西域,天可怜见,他又回来了。” 东方朔伸出手,按在李舒昀的肩上。“梁伯鸣很感激你和李当户,若非你们二位,他很难从长安脱身。” 李舒昀仰天大笑,快慰之极。 玉门关。 得知东方朔来了,徐乐亲自出迎,出城十里。 东方朔也不客气,开门见山。“梁伯鸣已经挂官西行,他的印信都在我这里,徐君如果愿意帮他带回长安,他感激不尽。” 徐乐愣住了。“梁君侯挂官西行,这是为何?” “你还不明白?”东方朔哼了一声:“功高震主,兔死狗烹,不挂官归隐,难道要逼得天子杀功臣?梁伯鸣与天子君臣相知,不会让天子为难的。” 说着,他掏出一个锦囊,扔给徐乐。“这是他的官印,不仅如此,他的冠军侯印也在我这里,如果你需要,一并给你也无妨。” 徐乐眉头紧皱。梁啸不辞而别,不仅辞了官,还要自免爵位,这是铁了心不回长安啊。 “官印我可以先收着,爵印我不能受,如何处置,要等长安的消息才行。” “随你便。”东方朔无所谓。“对了,还有一件事要通知你,李当户、李舒昀、郭武等人都有意辞官,本想将官印一并交给我带来,可是考虑到他们身负重任,我让他们暂时留任。你上书朝廷的时候,一并向天子说明,请天子立刻派人来接替他们。西域初定,可不能前功尽弃。” 徐乐大吃一惊,手里的锦囊“啪”的一声落地,正好砸在脚面上,疼得他龇牙咧嘴。他连忙拉着东方朔的袖子。“曼倩先生,这可使不得啊。梁君侯西行,我汉军已经去了顶梁柱,如果李当户、李舒昀、郭武等人再离任,天山南北必乱。他们有的坐镇车师、蒲类多年,素有恩德,有的跟着梁君侯征战多时,经验丰富,新来的将领哪能如此?” “你着什么急啊,这不是还留任嘛。”东方朔笑道:“对了,你有什么计划,是准备回长安还是留在西域?” 徐乐眼珠一转。“梁君侯辞官免爵,他准备去哪里?” “去葱岭以西。你也知道的,他有个大宛公主做夫人,还有个大夏重将之女做相好,找吃饭的地方太容易了。别的不说,大夏正与帕提亚作战,对他这种能征善战的名将是求之不得,多了不敢说,封个侯肯定没问题啊。” 徐乐一脑门子冷汗。汉家名将,刚刚平定了西域,却不为天子所容,只能跑到蛮夷之国谋生存?这要是传到长安,天子的脊梁骨不被人戳烂才怪。天子是个好名声的人,他肯定要找替罪羊,而他徐乐就是最合适的那一个。监军嘛,本来就是天子派在将领身边的耳目。如果说有人说梁啸的不是,他的嫌疑最大。 徐乐连忙捡起锦囊,塞到东方朔的手中,顺手拽着他的袖子不放。“曼倩先生,这个玩笑可开不得。堂堂的大汉名将、万户侯,跑到蛮夷去做官?知道的,这是梁君侯体谅天子的难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徐乐进了什么谗言,惹得天子大怒呢。曼倩先生,这可使不得啊。” “使不得?那你说,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徐乐眨眨眼睛,一时无计。他瞅了东方朔一眼,见东方朔神态轻松,顿时知道他早有定计,立刻笑了起来。“曼倩先生既有良策,何不说出来,让我也学一学?” “良策算不上,现在的办法倒是有一个。徐君,你还记得梁伯鸣在长安的时候,为天子出过一个徙藩之计吗?” “徙藩?”徐乐品味了一番,如梦初醒。他仰起头,看着东方朔。“哦,原来你是以退为进。封异姓王,这也太太过份了吧?” 东方朔眉头一挑。“过份吗?你知道葱岭以西有多少异姓王?朝廷不给,以梁啸的实力,自己挣一个王当当,也就是三五年的事吧。其实这样也好,不是朝廷封的王,就不必听朝廷的号令,以后来往的国书也可以平起平坐,不必低人一头,封侯拜将也毋须朝廷允许,大可自行决定,你说是不是?” 徐乐愕然,哭笑不得。他搔搔头。“你容我想想,容我想想。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你可是给我出了个棘手的难题啊。” 东方朔亲热的挽着徐乐的胳膊。“徐君,你我联手,还有什么样的难题不能解决?放心吧,我暂时不走了,你我好好商议商议,看看如何把这件事办得漂亮,皆大欢喜。” 一骑快马冲进了长安城。 小半个时辰之后,清凉殿里响起天子的咆哮声:“岂有此理,大逆不道,大逆不道!他们都该去死,都该去死!朕要族诛他们,一个不剩!” 闻讯赶来的主父偃、严安等人面面相觑,一时不敢上前说话,等了好一会儿,还是主父偃沉着,上前捡起被天子扔在地上的奏疏,迅速浏览了一遍,不禁眉头微皱。他迟疑了片刻,上前拉住天子的胳膊。 “陛下发怒,就因为这个?” 天子用力甩开主父偃的手,咆哮道:“难道还不够吗?他们竟然合谋要挟朝廷,简直是罪该万死。族诛他们,朕要族诛他们。” “陛下,不可!”主父偃“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头,声音又急又响。天子一怔,随即脸色铁青。“怎么,你也要为他们说情?” “陛下,臣不是要为他们说情,臣是不忍看着陛下铸下大错啊。” “铸下大错?”天子冷笑连连。“难道错的不是他们,反而是朕?结为朋党,威逼君父,难道还不应该族诛?这事你办不了,朕要让张汤去办,让张汤去办。” “陛下,不可!”主父偃膝行两步,抱住天子的腿。“陛下,纵使他们的确有朋党之嫌,有要挟之意,可是谁有证据?天下人看到的只是一些厌倦了征伐,想解甲归田的有功之臣。求赏是要挟,自免最多只是邀名,罪不至死啊。陛下若是不满他们,同意了他们的请求便是,何必要杀他们,而且要族诛?” 天子眼角抽动着,一时答不上话来,看到梁啸等人集体请辞,他一时气晕了头,本能的认为他们是朋党,想要挟朝廷,求不世之赏,一时怒火攻心,这才说出要族诛他们的话,听了主父偃的解释,他才意识到自己有些过激了。 没错,就算梁啸他们有朋党之嫌,要挟之意,他们也没有明的邀功,反倒是请辞,根本没有杀他们的理由。不赏,是朝廷的权利,有官不做,却是梁啸等人的权利,谁还能强求别人做官不成? 见天子清醒了些,主父偃连忙给严安等人使眼色。听出话音不对,严安等人也迅速看过了徐乐的奏疏,都觉得天子有些过于敏感了。如果这样就杀人,以后谁还敢说话。 严安等人虽然没说话,天子却感觉到了气氛不对,知道自己失态了。他干咳了两声,在御案前入座,又赐了座,然后扫视了一圈,沉声道:“诸君可有什么高见?” 众人面面相觑。见没人愿意说话,主父偃再次开了口。“陛下觉得这是要挟,是不是因为找不到人代替他们,镇守西域?” 天子绷着脸,半天没说话。主父偃可谓是一语中的。他之所以认为这是要挟,就是因为他清楚西域初定,眼下没有人能代替梁啸、李当户等人。如果这些人同时辞职,西域必然失控,到时候派谁去解决问题?不想西域失控,就只有留任梁啸等人,这不是要挟是什么? “既然如此,那陛下族诛他们岂不是授人以柄?” 天子一听,顿时脸色煞白,惊出一身冷汗。 第654章大势所趋(大结局) 他刚才只顾生气,想把梁啸等人全部杀了,可是他却忘了一件事:杀梁啸等人的家人容易,杀他们本人却难。这些人都在西域,根本没打算回长安,他如何杀?杀他们的家人,只会给他们造反的理由,而且有功不赏,反被族诛,天下人也会觉得他们冤屈,觉得他们造反是被朝廷逼的。 这不是明知梁啸要造反,还帮他扯旗招人吗?随朝廷怎么解释,别人也不会信啊,因为他们不肯做官,你就要杀他们全家,这是什么样的暴君才能干得出这样的事? 天子越想越觉得可怕,不禁感激的看了主父偃一眼。若非主父偃提醒,且不说他能不能真的杀了梁啸、李当户的家人,只要这道圣旨一出,他这个昏君的恶名就坐实了。 这哪是请辞,这根本就是一个坑啊。 一想到梁啸一边笑他蠢,一边集结人马杀向河西、陇右,天子不寒而栗。 刘陵带着梁郁走进了椒房殿,陈皇后立刻迎了出来,两位陈夫人紧随左右,一时间殿中莺声燕语,娇笑连连,一派欢乐景象。 陈皇后挽着刘陵的胳膊,一起入座,悄声道:“听说冠军侯不打算回来了?” 刘陵瞅了陈皇后一眼,轻声笑道:“你这又是从哪儿听来的消息?” “还不是听我那些兄弟们说的。” “他们还说了些什么?” 陈皇后愣了一下,有些讪讪。刘陵看在眼中,扬了扬眉,四面看了看,笑道:“好了,天子在哪儿,请他出来吧,何必藏着掖着。堂堂天子,还要躲猫猫?” 殿中顿时鸦雀无声。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响起,天子从幕后走了出来,瞪了刘陵一眼,说道:“妹妹是不是太有恃无恐了?” 刘陵若无其事。“我夫妻现在就算是再恭顺,在陛下的眼中也是有恃无恐。” 天子语塞,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刘陵。刘陵本来就能言善辩,今天更是辞锋犀利,直捣要害,一点迂回的空间也不给天子留,一开口就将天子逼到了墙角。 天子眼中闪出一抹怒意,脸色也阴了下来。刘陵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天子。“陛下是不是觉得受到了冒犯,有杀人之心?” 天子沉默了片刻,强笑道:“你和梁伯鸣果然是天生的夫妻。梁伯鸣在朕面前拔剑求战,你虽然没有拔剑,可这几句话也是诛心之论啊。你说得这么难听,我还不能生气,一生气就是有杀人之心,我有这么好杀吗?” 刘陵淡淡的说道:“人心隔肚皮,谁能猜得准?我从小被我父王惯坏了,的确不肯饶人。我夫君嘛,更不用说,出身草莽,又是一个武夫,没有那么多弯弯肠子。谈得来,掏心掏肺。谈不来,形同陌路。谁骂他一句,他就踢谁一脚。谁砍他一刀,他就射谁一箭。你知道他最常说的一句话是什么吗?” “是什么?”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人报仇,从早到晚。” 天子心中一紧。“那他是君子还是小人?” “他啊”刘陵拉长了声音。“是宁肯做真小人,不肯做伪君子的。陛下把他赶到西域去也算是知人善任。他这样的人可不适合混朝堂,迟早要闯出祸来,还是去打仗比较好。” 天子怒形于色,拂袖而去。他真的气坏了,刘陵眼中哪里还有什么君臣之礼,她分明是在故意挑衅,但他却不敢把她怎么样。她说得没错,梁啸出身草莽,可不是什么君子。君子可欺之以方,小人却是会狗急跳墙的。 主父偃跟在后面,一声不吭。刘陵和天子的对话,他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不落。天子此刻的心情,他也一清二楚,但是他什么也没说。 良策待价而沽,不到天子走投无路的时候,他的智慧显不出真正的价值。 陈皇后追出殿外,看着天子远去的背影,后悔莫及。她本想做个和事佬,借机体现一下自己的价值,没曾想刘陵这么放肆,触怒了天子,也给她带来了莫大的麻烦。 她返回殿中,正碰到刘陵从殿里出来。“翁主,你” “怕了吧?”刘陵掩嘴笑道:“我现在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皇后若是想过安生日子,以后还是离我远一点的好。” “你看你,都说些什么疯话。” “这可不是疯话,而是实话。”刘陵柳眉轻挑。“天子一向横行惯了,我夫妻布了这么大一个局,总算把他套了进来,这时候不得意,什么时候得意?” “你们布局?” “没错,这是一个局,不仅天子在局中,你陈家同样在局中。皇后,若想太平,只有靠自己,别人是靠不住的。” 陈皇后面无血色,拉着刘陵的手不肯松。“翁主,你究竟在说什么,我陈家怎么也在局中,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皇后,你知道我夫君为什么能以一当十,四百骑平定西域?” “那那当然是冠军侯用兵如神,战无不胜。” “我夫君善用兵是事实,可若是没有你陈家的冶铁术,没有你陈家提供的铠甲、战刀,他们能有这样的战力吗?” 陈皇后眼睛发直,冷汗直流。冶铁术与其说是陈家的,不如说是梁啸送的,那时候还觉得梁啸大方,现在看来,这根本就是一个陷阱啊。 “皇后,你大可不必担心。”刘陵安慰道:“现在你陈家已经是天子不可或缺的助力,天子要征战天下,他能离得开你陈家吗?就算他不用,我夫君在西域岂肯不用?在大汉没有发展前途,还可以去西域嘛,我夫君肯定欢迎的。” 陈皇后想了片刻,松了一口气,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她向后退了两步,靠在柱子上,想笑两声,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除了冶铁术,陈窦两家的士子外出游历也出自我夫君的倡议,现在这些人已经成了天子的耳目,每次发表的文章都在开拓着天子的眼界,开拓着我大汉读书人的眼界。天子能离开他们吗?” 陈皇后眨了眨眼睛,摇了摇头,心情轻松了许多。她清楚天子的脾气,就算有再大的怨气,他也不会自乱阵脚。只不过,他忍的时间越长,将来的报复只怕越狠。 也许,是应该安排一些人去西域投靠梁啸,为陈家留一条后路了。 刘陵一眼看穿了陈皇后的担心。“这些都是我夫君进呈给天子的良策,但天子出于他自己的考虑,不肯照计施行。如今我夫君远走西域,天高任鸟飞,他能不施行这些利国利民的良策吗?天子要想不落后,除了更加倚重陈窦之外,还能自缚手足?嘿嘿,果真如此的话,恐怕会有更多的人宁愿西行,不再回长安。” 刘陵说完,捏了捏陈皇后的手,露出狡黠的微笑。陈皇后灵机一动,终于明白了刘陵的意思,不禁如释重负,也笑了出来。 天子坐在御案前,看着面前的报纸,愁容满面。 虽然他刻意没有宣扬,但西域大捷的消息还是很快成了街头巷尾最热门的话题,梁啸以四百骑西征,用两年时间平定西域的传奇事迹成了贩夫走卒们最津津乐道的故事,而如何封赏这些功臣,也成了人们关心的焦点。 不世之功,自当有不世之赏。这些普通百姓不懂功高震主这样的道理,也不喜欢这样的道理,他们热切地盼望着梁啸再创造一个奇迹,特别是那些随梁啸出征的游侠儿们的家属,他们都翘首以盼,等着朝廷的赏赐消息。 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人们会有更多的猜疑,而曹时等人征伐草原的准备也将受到严重的影响。 可是,天子却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处理方案。如何封赏梁啸,成了他最近最头疼的事。赏,正中梁啸下怀不赏,同样正中梁啸下怀。 这时,窦婴求见。 天子犹豫了好一会儿。自从上次窦婴说要去西域游历,天子就没见过他,窦婴也没来求见过,这次来得有些突然,恐怕没什么好事。可是仔细斟酌了一番之后,天子还是让人传窦婴入殿。 窦婴捧着一卷帛书,匆匆而来。天子一看,心里就咯噔一下。自从淮南新纸传入长安之后,纸就代替了价格昂贵的帛书,还用帛来书写的人,肯定不是最近经常在报纸上写文章的人。 果不其然,窦婴一开口就说道:“陛下,东方朔派人送来了一篇文章。” 天子心里一紧。“什么文章?” “文章很长,不过归根到底只有几句话:一是圣人因时而治,不可泥古不化,二是圣人治国以用人为先,得人则兴,失人则亡。这两句都是铺垫,真正的重点在最后一句:徙藩。” “徙藩?”天子迅速接过帛书,一边快速浏览,一边说道:“这不是梁啸以前提过的方略吗?” “没错,东方朔这个建议可以说是梁啸的徙藩之策的细化。他说,周治天下,五百里甸服,五百里侯服,五百里绥服,五百里要服,五百里荒服,总计两千五百里。如今大汉东西两万里,自然不用沿用周制,需得有所改正。” “如何改正?” “千里不封侯,万里不封王。” 天子愣了一下,突然抬起头,冷笑一声:“千里不封侯,万里不封王?他这是要求朝廷封梁啸为王吗?” 窦婴从容的摇摇头。“陛下,东方朔的文章里并没有提到梁啸一字。不过,葱岭以西,称王者不下数十,多一个王,少一个王,也是很正常的事。朝廷就算想管,恐怕也鞭长莫及。可是,若能推行此例,将大汉境内的诸王徙至万里之外,倒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陛下,你以为呢?” 天子盯着窦婴,窦婴却极为平静,仿佛在说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 天子久久没有说话。他被窦婴说动了。如果推行此策,将诸王皆徙至万里之外,诸侯也徙出千里,对朝廷的确利大于弊。万里之外都是蛮荒之地,究竟有多少王,大汉根本不清楚,也没精力去管,让刘姓子孙去开疆拓土,总比骨肉相残好。 有梁啸这个异姓王先例在前,如果同姓诸王还不清外徙,那就不能怪朝廷不讲情面了。 至于梁啸,这大概算是他的条件吧,封了王,从此他不能入葱岭以东,否则就是违誓。如此一来,梁啸对大汉的威胁降到最低,而朝廷也能对天下人有个交待。你看,我都封他为王了,还对不起他的军功吗?如果还有人说朝廷薄待功臣,那可就说不过去了。 如果这是梁啸的决定,那至少说明梁啸虽然狂妄,却没有与朝廷为敌的意思。朝廷要担心的不是梁啸,反倒是那些刘姓诸王。要他们从封地上离开,迁徙到万里之外的蛮荒之地,他们能愿意吗? 天子心里莫名的松了一口气。 “窦公,你觉得此计可行吗?诸王会不会同意?” “恐怕有很多人不会同意,不过朝廷可以分而化之。愿意徙藩的,朝廷恩宠之,派大将助其开疆拓土,驱逐蛮夷。不愿意徙藩的,朝廷或削地,或推恩,总之要让他不自在,用不了十年,想来万里之内就没几个王了。” “那梁啸怎么办?异姓王,可是有违高皇帝的白马之约的。” 窦婴笑了。“陛下,以梁啸的能力,陛下封不封他为王,他都可以称王。区别只在于,若是陛下封他为王,那他就是大汉的属国,在道义上不可与大汉为敌。哪怕他在西域再威风,在陛下面前,他也是臣。若是他自立为王,那” 窦婴没有再说下去,但是天子已经明白了。梁啸在葱岭以西,他想称王,朝廷根本拦不住。与其到时候让他与朝廷分庭抗礼,不如由朝廷封他为王,定下君臣名份。如此一来,还可以拿梁啸为例,塞诸王之口。 “其他大臣能同意吗?” “臣不清楚,但是臣觉得至少可以先讨论讨论,看看是哪些人同意,哪些人不同意。” 天子的眉梢渐渐扬起,嘴角挑起一抹笑意。不用讨论,他已经知道哪些人会举双手赞成,哪些人又会坚决反对。 “好吧,那就先议一议。” 东方朔的文章一发布,长安城就炸了锅。 东方朔的文章当然好,引古论今,有经有权,推导出最后的结论也很自然。但真正让人心动的不是理论,而是朝廷允许这篇文章刊行背后透出的未尽之意。 朝廷有意封异姓王。只要战功足够,异姓也能封王。 这样的战功当然不可能轻易得到,万里之外也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去,但是想去的人也不少。特别是那些一直如履薄冰的功臣子弟。几十年来,他们早就失去了祖辈们的威风,只剩下富贵,如今有机会脱离朝廷控制,为自己打一片天地,虽说风险很大,可是收获也不小。 如果能成功,他们不仅不用再担心朝廷的威胁,还能够将祖先的事业向前再推一步,成为独霸一方的王者,难道不比在长安做个谨小慎微、有名无实的诸侯好吗? 这样的人虽说不多,但绝对有,平阳侯曹时就是其中一个。只不过他为人稳重,不会在天子下明诏之前就暴露出自己的心意。但他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终于再次进宫向天子汇报北伐的准备事宜,而且比以前更用心。 在曹时又一次长达两个时辰的汇报之后,天子站在殿外的走廊上,看着曹时兴冲冲的脚步,叹了一口气。 “东方朔的一篇文章,激起了无数人的雄心壮志,只是不知道这是福还是祸啊。” 主父偃笑道:“陛下最近事务太多,养气不足,心力也有些弱了。” 天子微怔,转过头。“为何这么说?” “陛下,放眼天下,就连万里以外的罗马都算上,有哪个国家的疆域、户口能和我大汉相提并论?” 天子沉默不语,神情却明显松驰了些许。 “论人才之众,哪个国家能比我大汉还多?论治国能力,有谁能与陛下一较高下?”主父偃一连问了几个问题。“国力不如大汉强,人才不如大汉多,能力不及陛下皮毛,他们凭什么威胁我大汉?万里之遥,就算是最擅长移动的骑兵,恐怕也只能对长安望而兴叹吧?” 天子轻轻点头。“没错,我的确是有些担心过度了。万里远征,任何人都要三思而行,否则只会徒劳无功。” “陛下圣明。”主父偃躬身道:“好勇斗狠者得以征战立功,为大汉开疆拓土,朴实良善者安心本业,民风必然淳朴。不出十年,太平可致,河海可清,陛下的功业直追高皇帝,成一代圣君。能追随陛下这样的圣君,是臣等的福份。能生在这样的盛世,是天下兆民的福份。” 天子听了,心中的阴霾总算散去稍许。他沉思良久,轻叹一声:“只看到山间小溪清澈见底,婉约可人,谁能料到会成为洪水猛兽,一泻千里。势已至此,只能因势利导了。治水,堵不如疏,治国亦如是。” 刘陵端坐在堂上,直到天子、皇后进了中门,她才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露出几分得意的笑容,不忘抛给天子一个得意的眼神。 天子苦笑,伸手指了指刘陵。“你啊,不要太得意。” 刘陵笑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花堪折时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天子眨眨眼睛,抚掌而叹。“好句,这是你的新诗?” “不是,是我夫君的梦呓之语。不过,现在他闲云野鹤,恐怕不会只在梦里说说了。” 天子歪歪嘴。“那倒也是,有洛绪丽、莫苏耶耶陪伴左右,他大可畅所欲言,无须顾忌。” 刘陵眉梢微挑,佯怒道:“陛下,你这是故意要挑我的心刺么?” “没有,我只是说句实话罢了。”天子哈哈大笑,上了堂,也不用刘陵邀请,自己入座。梁家用的都是新式高脚桌椅,他坐在上面颇有些不习惯,双手抚着光可鉴人的桌面。“妹妹,想不想去西域看看那个负心汉?” 刘陵瞥了天子一眼,撇了撇嘴,一脸不屑。 “他是不打算回来了,你真的打算一个人在长安终老,却看着他左拥右抱,在温柔乡里醉生梦死?哦,对了,大宛不仅有公主和良马,还有喝不完的美酒呢。” 刘陵入座,手指轻叩桌面,慢吞吞的说道:“陛下,大宛就算有再多的公主和美酒,我也是他的正妻。我夫君是什么人,我还能不清楚?他可不是一个喜新厌旧的人。为了娶我,他花的心思有多少,你想必也清楚。大宛公主再美,也不过是个妾罢了。” “那倒也是,你就和神主一样,没人能动摇你的位置。”天子故意上下打量着刘陵,促狭的笑道:“果然是好神主。” 刘陵语塞,转身看向巧笑嫣然的陈皇后。“你们夫妻今天是不是闲得长毛,故意过来刺激我?再这么说话,我可放狗啦。” 陈皇后起身走到刘陵身后,按着刘陵的肩膀。“好啦,翁主,陛下只是和你开个玩笑罢了。你还不知道他?你们虽然不是亲兄妹,他却一直把你当作亲妹妹的,连阳信长公主她们都嫉妒了呢。” “那我也没看他封我做长公主。” “本来是想等梁君侯回来给你增邑加封的,现在当梁君侯不回来了,只能作罢。不过,陛下为你准备了另外一个封号,你肯定喜欢。” “封号?”刘陵笑了。“说来听听。” “西域王后。” 刘陵怔住了,看看陈皇后,又看看天子。皇后在笑,天子也在笑,而且笑得很真诚。 “这玩笑一点也不好笑,异姓王”刘陵摇了摇头,苦笑道:“陛下,你这是要把我夫君架在火上烤吗?” “当然不是。”天子虚握着拳头,掩在嘴边,咳嗽了一声。“西域万里,消息来回就要几个月,朝廷无法直接管辖,只能当作藩国。伯鸣已是万户侯,再加食邑也不足以显耀其功,不如封他一个王爵,让他为大汉藩国。” “这样合适吗?” “没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朝廷列藩,本来就是为国守边,而不是养一群富贵闲人。王叔当年也曾请求徙藩,如果同姓诸王都能像他和梁伯鸣一样徙藩镇边,那也是朝廷之福。” 天子顿了顿,又笑道:“再说了,他虽然也有理政之才,但读书太少,理政不如用兵能发挥他的优势。用人以长,与其让他回朝,不如让他开疆拓土。” 刘陵愣了片刻,突然歪歪嘴,哼了一声:“你们还真是君臣相知,堪称典范啊。他不远千里的从江都跑到长安来,你又不远万里的把他派到西域去,也不怕他忘乎所以?” “所以我希望你能去西域,帮我时时提醒他,不要失了分寸。” “我去西域?” “是的,你是王后,岂能久留长安,让那些蛮夷女子专宠后宫。再者,有你这个宗室在他耳边时时提醒,我才放心。如果你愿意的话,朝廷明日便下诏,封梁伯鸣为西域王,封你为慎远长公主,即日起程,去西域传达旨意。” “即日起程?”刘陵眼珠一转,娇笑道:“我怎么听着你是迫不及待地赶我走啊。” 天子以手抚额,以示无语。陈皇后笑了,搂着刘陵的肩膀摇了摇。“你啊,真是不识好人心呢,陛下念你孤独,让你早一点去见西域王,你倒矫情上了。要不这样,先让月亮去西域,你在长安再住一段时间,如何?” 刘陵咯咯地笑出声来,眼神狡黠。“算啦,我还是赶紧走吧,免得某人头疼。” 元朔二年夏,刘陵一行经过四个月的跋涉,出玉门,到达阳关。 东方朔、徐乐、李当户等人闻讯赶来迎接,东方朔远远的就拱起手,笑道:“恭迎王后。” 刘陵钻出车厢,看看四周。“东方国相,大王呢?” “大王早在一年前就西行了,前些天收到消息,按照行程估计,现在应该已经到了罗马城。” “他跑去罗马干什么?” “听说罗马有一个叫提比略的人正在改革政务,大王担心罗马改革之后会更强,威胁我西域国的安全,所以亲自去看看究竟。” “堂堂大王,做起了细作。”刘陵嘀咕了一句:“现在谁在管事?” “现在是我在管,王后来了,内务归王后,外务归我。军务则归李当户等人。王后,当务之急还是先宣布封赏吧。你看看他们,都等得急了,恨不得要抢呢。” 刘陵看了一眼目光炯炯的李当户等人,也笑了。她走上前面,与李当户等人相见寒喧,最后说道:“诸君,你们先和朝廷派来的将领交结军务,了结了朝廷的事,然后再讨论我西域国的事。西域国初建,万事草创,封赏必不如朝廷之厚,还请诸位见谅,不要被一时的得失而乱了方寸。” 李当户等人拱手,慷慨激昂。“愿随大王、王后披荆斩棘,开疆拓土。” 台伯河畔,梁啸负手而立,看着滔滔河水,沉思不语。 六年前,罗马改革者提比略格拉古及其追随者被元老院的贵族活活打死,尸体在这里被抛入河中,但提比略的改革并没有因此终止,罗马走向帝国的步伐虽然稳慢,却不可阻挡。用不了多久,一场更猛烈的改革就将展开,将罗马一步步的推向巅峰,著名的恺撒也很快将登上历史舞台,开创属于罗马帝国的辉煌时代。 然而,一只来自两千年后的蝴蝶振动了翅膀,掀起的涟漪即将波及罗马,罗马还有没有机会走向辉煌,尚未可知。 梁啸遥望远处的罗马城,露出微笑,轻声说出恺撒那句振聋发聩,霸气十足的名言。 “我来了,我看见,我征服!” (全书完)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福利小说网—http://www.fltx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