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本图书由(慕寒雪影)为您整理制作 =============== 秦家有女 作者:无痕之歌 文案 穿越成首辅家庶出九小姐 祖父有为,祖母慈爱 兄弟友爱,姐妹情深 顺便拐个相公过过小日子 不事公婆,不斗妾室 秦知言:是在说我吗?该不是做梦…… 某人:娘子,你还有何不满? PS:文案无能,讲述秦知言和她的兄妹姐妹一生沉浮 ---看他们如何携手齐心,保卫家族荣光--- 阅读提示 1.背景大致架空明朝,间杂其它元素,谢绝考据,请勿扒榜。 2.欢迎大家告知BUG,温油拍砖。 3.结局HE,1V1。 4.略慢热,心急的姑娘可以攒一攒。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布衣生活 主角:秦知言,孟焕之 ┃ 配角:方太君,秦敏,秦家诸人 ┃ 其它:家长里短,1V1,细水长流 =============== ☆、第1章 晨起 长盛二十年初夏,燕京秦府 清晨正荣堂内自鸣钟连敲六下,秦老夫人方氏正刚起床,更衣洗漱,屋里屋外丫环、仆妇十多个行动皆井然有序,不闻一丝声响,捧盆、递手巾、换水,又有灵巧的丫环替方太君涂面脂、梳头。 一旁的大丫头双福笑问道:“老太太,今日备着出门,戴前日六爷进的那套头面可好?”早有两三个小丫头捧着首饰匣子让方太君相看。 方太君指着双福笑道:“就你鬼精,一会见了你六太太可要讨封厚赏。” 言毕双福替方太君戴上一套万字福纹金镶红宝石牡丹形头面,又有成套的耳环,好生精巧的几件套,不张扬又压的住场面,正合身份。 双福嘴里又打趣道:“是老太太生的好,几位爷和太太们都可心孝顺,京里谁人不羡慕老太太的福份,前几日张侍郎的母亲来,还念念不忘要沾沾你的福气呢。” 方太君听了更高兴,做为内阁首辅的夫人,如今得意满满的岂只是富贵两字,儿女双全,子孙绕膝得享天伦之乐,可不是好福气么!!!觉得眼前的丫头尤为贴心讨喜。 方太君转头向外屋侯着的婆子问道:“老大人几时起的,昨夜睡得可安生,早饭进得如何?” 秦首辅每日朝中事务繁忙,待回得府中还要与人议事书写奏疏等。十日里有七八日都歇在外院书房,一应饮食起居皆不在此,方太君难免要忧心自己夫君的身体,因是外院派人侍候过去多有不便,只遣了仆妇日日询问一番。 只听那婆子一一答道:“因着今日是大朝会,老大人未进早饭只带了吃食出门。”又言“外头厨房做的窝头不错,老太爷想着九姑娘爱吃,特意咐附人送了过来。” 方太君一听心下明了。秦首辅祖籍西北,出身寒微,幼时曾吃过不少苦头,如今官居二品,入阁称相,时时惦念家乡的风味。无奈多年锦衣玉食下来,已克化不动民间小吃。家中子孙众多,也无人捧场,只有五岁的小孙女自小就对这些粗陋的吃食异常喜爱,也慰籍了首辅大人的思乡之情。 彼时一个婆子进来向老太太请安道:“今早十一姑娘已大好了,并四太太谢老太太牵心,等过两日四太太带十一姑娘来向老太太请安,再向老太太磕头致谢。” 方太君笑道:“这孩子总是这般客气,叫她不必见外,好生在家看着丫头,小小人儿好生可怜。你们也要尽心伺候,到时都有赏。” 方太君又说了几样菜式,叫双福传下去,午饭时送到孙儿们读书的院子。难道说家中仆人众多都不尽心伺候,都是偷懒者?!非也,方太君已过半百,后宅无争宠之忧,儿女也都成家,孙儿孙女们身边都有奶娘嬷嬷丫头们,一应琐事自有人打点好。镇日无事便觉得下人多有不妥贴处,有些细处还得自己操心一二。这也是秦家门风清正,上慈下孝。 一时双福自去让人下去传话,叮嘱小丫头看顾好屋里养的画眉、鹦鹉等,备着老太太想起来。看廊下两个小丫头在说话,招手唤来其中叫小喜鹊的:“你去对九姑娘说,老太爷送来了她喜欢吃的早点,九姑娘必高兴赏你荷包”。 小喜鹊七八岁的年纪是今年才挑上来,和刚才正说着话的小黄鹂都是因为嘴巧机灵,专为老太太闲时逗笑的,素日得老太太喜爱得了不少赏,便有些看不上姑娘们的一点小彩头。又是才到上院来被老太太宠着有些不知深浅,便心下不情愿,拉了脸下来:“不过是个庶出的也这么精贵。” 双福连忙捂了她的嘴,拽到一边。双福本意是要结个善缘,自己年岁已大该到嫁人的时节,小喜鹊看着机灵,将来或许能在老太太跟前得大用,九姑娘虽是庶出但得老太爷和老太太的一分偏疼,让小喜鹊去也是做两份人情。没想到这小丫头看似精明,内里却是个愚的。 双福不由得叹一口气,自己在老太太身边服侍了十来年,最能明白老太太心思,不论嫡庶都是老大人的骨血不容下人们轻贱,小喜鹊这话犯忌了。 双福轻斥小喜鹊:“有些话也是我们这些奴婢们说的,规矩都学到哪儿去了?”并叫过旁边一个婆子,让她领小喜鹊下去:“妈妈,劳烦你好生教教她学学规矩,若是再不改,大家都要一起吃挂落,我也不敢在老太太面前替你说话。” 那婆子领了下去不提,经此波折双福也罢了再让小丫头去九姑娘处的念头。 ****** 秦家庶出九小姐秦知言此时正被奶娘拉起床,不知正院因自己生了一个小事端。由着奶娘丫头们折腾自己,人家还没睡醒。穿越大神是怎么搞的,我一个有老公、有女儿的人也被发送过来,谁知道是怎么回事——一觉醒来变婴儿。 刚开始以为是时光倒流重生了,后来才知道是穿越,装小孩也不容易,成天说一些幼稚的话,好生无聊。所以平时秦知言都是不开口,当然是一张口就语出惊人,不是聪明的惊人,是蠢的惊人!呃,貌似有点装过了。 秦家上下都知道九小姐是个憨傻的,老大人老太太平时无事像逗猫逗狗似地逗她。 咳咳……知言也想改变形象,总不能一下子变神童,其实就她本人前世的那些学识还变不了神童,古人真是高智商。慢慢改变形象吧! 奶娘正给假小孩知言梳头,今天要到英国公府上赏花,前几日老太太就咐附过了出门穿的衣服和头饰,反正才五岁多也扮不出花来。 秦家姐妹十好几个,这种出门的日子都是统一衣着不分嫡庶。其实平时也不分嫡庶,所有庶女从生下来就养在老太太身边,嫡女养到四五岁上也会送过来,同吃同住培养出感情不说,老太太还要教导她们姐妹要齐心共荣辱、不分彼此、严忌窝里斗等。 不是秦家没规矩,大概老太爷是个骄傲到骨子里的人,从上一辈开始就如此,子孙之间有个三六九等他自己心里有底,但不能让奴才、外人们(儿媳们)慢待自己的血脉。 一时装扮好了,让小丫头看看姐妹们准备得如何,好约上一同去正荣堂。小丫头回话:八姑娘和五姑娘还没收拾妥当。知言不由得看向奶娘:“又让我起早了,还能多睡会。” 奶娘哄她:“天天都是姑娘最晚,才早起了一次。” “哪有?上次,还有下雪的时候,都好多次了。奶娘就会骗我。”知言继续装无赖,扮小孩好好玩,上瘾了不是。 “大清早的谁惹九妹了”门外传来一清脆女声,如言快步跑出去,看着少女打扮的二姐俏生生地站在院中,银红色的襦裙衬得肤色雪白,再观她明眸皓齿浅笑盈盈,便冲二姐吐了吐舌头。 姐妹们大都知道这个九妹妹的脾性,肯定是赖床不成磨人呢,相互又取笑了一番,等人齐了便带着各自的奶娘丫头们到老太太处。 正荣堂内的丫头早有人打起了帘子,又报知方太君:姑娘们都到了。七八个姑娘鱼贯而入,按排序向祖母请安问好。 不多时早饭摆好,知言一看有窝窝头好东西啊!天天精米白面的伤不起,吃点粗粮有益健康,于是两眼都放光了,一看姐妹们在偷着笑自己,才不管呢,粗纤维的食品一年都吃不几次,担心自己的肠胃都会被养得太娇贵。 秦家孙辈总共十三个女孩儿,今天在正荣堂用饭只有八个,分别是:二小姐知棋、三小姐知书、四小姐知画、五小姐知娴、六小姐知静、八小姐知仪、九小姐知言、十小姐知恬。 大小姐知琴下月就要出嫁,跟着大太太学管家晚饭时才过来;七小姐知雅是知言的同父嫡出姐姐,跟着三老爷在任上;十一小姐知容才一岁正吃奶;十二小姐知德不足一岁,是四房的嫡女,要过两年才能到老太太身边来;小十三知媛太小了半岁不到,今天要到她的外祖家。 秦知言真是装天真智商也退回去,四岁知恬都比她要老成,平时言行举止都能看出一股优雅风范,当然人家本人也很漂亮,秦家女孩里姿容最出众,年纪小小已能看出长大后是如何的风华绝代。 但是秦首辅那只老狐狸太精,知言怕一不小心被他看出破绽,被当成异类关起来了怎么办?! 用完饭后丫头们伺候着方太君和众位姑娘漱口,便有人回:各房里的太太们前来请安了。 方太君为人宽仁,平时不让儿媳妇们立规矩,孙儿都在外院读书,身边一有大君小孙女,除了晨昏定省,儿媳们闲时陪着说说话就行。 知言从小就看到老太太对儿孙们口善心慈、怜贫惜弱的样子。小说中的老封君们不都是偏心、固执、令人生厌吗?虽然穿越是一件不痛快的事,但是遇上这么个祖母也算是撞了大运了,阿弥陀佛! 在知言走神的这会儿,屋里已多了四个贵妇,还有奶娘怀里的小十三。知言最喜欢小小孩,让她想起了在异世的女儿,家里的跟她差不多、比她小的孩子见了都要逗一逗。手中拿了荷包逗十三,小十三快出牙了,正吐泡泡呢,瞪着一双清澈的眼睛萌萌得看人,每次她都舍不得离开。边逗小孩边听见大太太她们正说着大姐姐,又说着今天出门的事。 秦家老俩口挑儿媳们可是费了不少心思,家里头的这些妯娌们同居一府未听说相互间有什么龌龊事,个个都是通晓事理进退得体。 单说大伯母,原本是清流世家司马氏的嫡次女,虽是继室所生,可凭秦家当年的身份决对是高攀。大伯父为等大伯母及笄,到二十多才成婚。当下风俗是女孩过了及笄就出嫁,男子十七、八娶妻,大伯父当时可算是“大龄青年”。 不过知言觉得这事一点都不亏,大太太论为人活泛不如二太太,论爽朗大气不如四太太,论为人娴雅也不如五太太,身份再尊贵也比不上六太太是英国公家的独女。可平时对着一家老小处事御下让人挑不出一点错来。 娘儿们几个说笑了一番,大太太估摸着时间差不多起身道:“时辰差不多,老太太也该带着姑娘们出门了,还要劳烦六弟妹多费心。” “我母亲使人请了几回了,几位嫂嫂总是不肯赏脸,如今要出门了还要臊我。”六太太仗着自己年纪最小,总要做出几份小女儿态。唉!不是知言一个爱扮嫩。 二太太打趣道:“好不容易老太太和六弟妹不在家,我跟大嫂、五弟妹总要说点悄悄话,跟去了可说不成了。” 五太太性子贞静,只是抿嘴笑。 引得方太君也发笑,直指二太太:“你呀!”又对身边的丫头们说:“今天把你们太太跟紧了,说了什么话等我回来一一报来,我倒是要听听人后怎么编排我呢?” 大家也知是戏语,又笑了一番方出门。 ☆、第2章 出游 一行人来到二门处,早有车马备好,方太君带丫头们坐一辆、六太太带着小十三及奶娘,剩下的秦家姐妹们两人一辆身边跟着奶娘丫头带着出门的东西。 车驾出了大门向东城行去,秦家是新贵,这宅子是秦老爷子刚起复时天子御赐的,又因与当年旧宅相邻打通修建。 本朝开国二百年有余京中权贵云集,燕京城中寸土寸金,现如今要寻这么一大片地可不易。若拿秦家现居地比新贵区或者说是暴发户富人区,那东城可就算是贵族区:一公府、二侯府、几个伯府、衍圣公在京的府邸及三大清流世家在京府宅,首辅到了东城也得低人一等。 知言坐在车中无聊,掀帘子是不可能的,奶娘盯着呢。同车的知怡又最为规矩坐得板板正正的,相比之下知言一直在晃来晃去,她又想逗这个妹妹抓抓她的头发什么地,可又怕把小丫头逗哭。 本来今天出门姐妹们兴致都不高,要说权贵家女孩们一年出门不多,除了上巳节、跟着长辈走亲戚、再就是家中有兄弟击鞠时被允许观看,当然不是白看的回来要做诗,看台上官家太太小姐们有交际,小姑娘之间还要斗个心眼、争得上风,像今天这样纯赏玩的机会很难得。 原因呢——张家有个熊孩子,今年才六岁,天生神力破坏力超强堪比□□,还是个三代单传惹不起呀。往常见过两回,还是在秦府,惹得鸡飞狗跳墙,秦家的几位少年都怕了这位小爷,后宅的姐妹们见了熊孩子恨不得自己变透明。其实据知言观察熊孩子不是那种胡搅蛮缠毫不讲理型,这娃有着异于常人的脑回路,伤不起。 还有奶娘你不要盯我那么紧好么,这功夫我能飞了不成,要是能飞回去就好了,哼!“奶娘走到哪里了,太闷了我难受。”果断装小孩。 奶娘心说:小祖宗不出幺蛾子那就不是九姑娘,哄她:“就快到了”。没用,这祖宗盯着自己只好向车外问话:今天跟车的是那个,姑娘想知道走到什么地了。 “到一处报个地名。”知言补道 外头的陈二跟着太太姑娘们出门惯了,知道九小姐跟别的姐妹有些不同便笑了笑:“好嘞,到了前头拐弯再走就是国公府,若是直走就到咱家二姑奶奶的府上了。” 哦!知言的二姑姑嫁给宁远侯世子了,虽是继室,不过二姑姑本人也是庶女,听下人们说:这位二姑奶奶在侯府很得公婆欢心,世子对她甚好,就是前头夫人生的一儿一女也处得不错,在京中风评很好。 本来秦家的几位儿媳都出挑,再加上两个女儿出嫁后声名也佳,连带得秦家整个的名声都上升了不少:时人对秦府的家风很是赞赏。 所以呢,老狐狸借了东风把大孙女许配给衍圣公府嫡长孙,将来要袭衍圣公爵位,大姐姐也是要做一等公夫人的,后面的兄弟姐妹婚嫁都会水涨船高。 知言觉得家中人都到齐时,老狐狸怎么看孙儿们不是很清楚,但是看着坐在右手一排的孙女们跟看金矿似的,说不定每个姐妹身上贴一标签——这个可以拉拢xx家、后面那个可以入宫的! 人想得多就是不好,看旁边的知怡一副……呃,今天要见熊孩子,她也愁。 一声“到了”大概是到大门了,还要往前走到二门再换车,现在可以掀帘子了,国公府开府二百年有余巍峨气象非别家可比,檐角飞起古树林立,让人心生敬仰。 看着九姑娘爬在窗口向外张望个不停,奶娘很无语,看人家十姑娘目不斜视。奶娘表示命很苦,跟着这位主子平日里有几分稀奇古怪不说,还常常干出逾规的事,虽然家里头老太爷老太太都是一笑而过,可做为贴身伺候的人每每担了十二万分的心;能不能换个消停点的主子。 走了一柱香的功夫才到了内院,一三十左右美妇带着众仆妇早已等候多时,这正是英国公世子夫人——六太太的二嫂。 世子夫人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天见热起来了,伯母一路上多有劳累。”秦老太太笑说无妨无妨。 姑嫂两人又说了几句看了两眼小十三,世子夫人才亲扶了秦老太太换车,又有丫头仆妇伺候着自家姑奶奶和秦家姐妹换了车驾。 众人往国公府太夫人徐太君住处安乐堂走去,没办法国公府太大了,那时候刚开国燕京城就几个土鳖,太*祖划地都是随便一划拉一大片好让勋贵家子孙都有地住。 谁能想到现在国公府四代同堂人员调零显得冷清呢,这话有点矛盾哦!一点都不:第一代太夫人徐氏,第二代国公两口子、第三代世子夫妇、第四代熊孩子及他家的四个姐妹;正经主人统共十口。 不是国公家不能生,实在是打了几场仗张家的嫡系男丁差点全没了,至于庶子什么的,知言觉得像武将之家庶子都是给嫡系抬轿、填坑的,嫡系都快填光了,庶子早都填进去了。 等到了安乐堂外,英国公夫人闻讯迎了出来,携了老太太向进走去,边走边说话。英国公夫人与秦老夫人当年同是京中贵女,年少在闺中时就结下了情谊,如成了亲家更为亲厚,平素往来也无客套。 待进得安乐堂,上首座上一位银发老夫人正是徐太君,出生于本朝现存三大公府长驻云贵的平国公府,真正的将门虎女,年轻时跟随父兄、出嫁后陪同丈夫儿子上阵杀过敌,也是血山肉海中拼将出来的。就现如今年逾古稀,经历了丧夫丧子、痛失爱孙等家门之痛,半世沧桑早已化为从容,老而弥坚。 徐太君头上梳着圆髻只插着白玉簪,身上着半新衣衫,毫无奢华之气,但是视世间浮华为无物的一等气度把屋里众人都比了下去。 方太君连忙上前行礼问好,徐太君命人扶住了,虽是超一品的公侯夫人面见太后皇后等都不必下跪,就是圣上见了也要尊一声老太君,朝中再没有比她品级高的夫人了,可也有一二人等是要卖份情面的,这其中就包括秦首辅之妻,再说也是自个孙女的婆婆。 知言同众姐妹上前向老太君行礼,早有婆子们捧了见面礼出来,一一接了:一把宫制美人扇,一个宫制荷包,一串红珊瑚手琏,不算贵重但都精致十分。 又向国公夫人、世子夫人行过礼,皆都有见面礼。国公夫人是一块白玉蝴蝶玉佩,世子夫人是一套新书。 张家姐妹今天共出来了三个,一个还在包尿片呢,装束略有不同神采气度也迥异,站在前面的应该是国公府第四代的嫡长女张瑶十岁左右的年纪,下面两个都是庶出年纪也略小。 张家姐妹向方太君行礼问好,秦家婆子们备了礼,一一都接过了,老太君又拉住张瑶细细看了看,褪了腕上的一个镯子过去,笑道:“府上的大姑娘真是越长越出挑了,一件物什别嫌不好。” 英国公夫人晓得许是从前方太君祖母辈上传下来之物,只说:“这等物件现在很是难得,老姐姐你羞我呢。” 徐太君看向秦家众姐妹,几个年纪大的已隐隐长成小美人不说,就才总角的两三个都生得冰肌玉肤,眉眼俏丽。笑道:“秦家水养人,世侄女也调|教的好,姑娘们个个生得不凡。就是我家那个傻丫头到了你府上也比原来俊了些。” 小十三在路上睡着了,进府换车时被闹醒,哭闹一番又要吃奶。张氏看着她这会消停了才带来拜见徐太君,未进屋便听见祖母打趣自己。 她本是金尊玉贵般长大,张家几代就这一位嫡女非比寻常,京城里头没有比她更金贵的女孩了,就是皇家不甚受宠的公主也比不上她。张家几代女人几十年送夫送子上战场提心吊胆不说,还要饱受生离死别之痛,再也舍不得把自家的娇娇女嫁给行武之家。一番挑拣之后看中秦家也是因为秦家门风好,秦老太太又素有贤名,秦六郎年少有才且人品端正。 张氏早上前腻到徐太君身边撒娇:“都是祖母和母亲没把我生好,反赖到孙女身上。”又从奶娘手里接过小十三让徐太君看。 小十三转着滴溜滴溜的大眼睛一点也不认生,粉雕玉彻般的奶娃娃让老太君心疼得不行,直说:“比你好看,像姑爷,也抱去让你母亲看看。” 国公夫人接过外孙女,眉眼皆笑:“嗯,初生时也不显,越长这模样有七八分像姑爷。”世子夫人和张家众姐妹围上前抢着看。 方太君少不得问徐太君:“大公子今日不在家,也是许久未见了。” 徐太君一脸平常状:“闯祸了,被他老子给关起来,他不在姑娘们也轻省自在些。” 吁,大家都做放松状,太好了熊孩子不在安全多了。 张瑶也笑说:“弟弟若是在,我们姐妹们连说几句话都不成。老祖宗,瑶儿先带姐妹们逛逛园子去,有几处花开得好,池子里的荷花长得比往年要盛些,母亲在水榭中摆了茶果点心我们姐妹坐坐也好亲近些。” 国公夫人又咐附道:“好生陪着姐姐妹妹们,远看就行了,水边都不要去。”又叮嘱身边的人跟着好好侍奉,不得疏忽。 ☆、第3章 逛园 两家的女孩们皆行礼告退,往园子里行去。十几个小姐分成几拔,张瑶陪着秦家四小姐、五小姐(她们全都是嫡出)。 张家二小姐张瑜和秦家二小姐、三小姐(这两个分别大房和二房的庶女)六小姐说话,六小姐知静是二房的嫡女,但二老爷是庶出,所以平日行事都略退一步。 剩下的八、九、十皆是三房的庶女,一个比一个大一岁,张家庶出三姑娘张玥也刚好六岁,貌似很有共同语言。 嗯,张家嫡庶次序好像有点乱,熊孩子是嫡子也才六岁。听说世子夫人进门三年才有孕生下长女,当时张家血脉稀薄又怕朝廷时时要用兵,万一世子爷上了战场有个好歹嫡系就绝了脉。 当下徐太君决定不管勋贵家庶子不能生在嫡子前头的规矩,给所有的通房侍妾停了避子汤;后来还是世子夫人生了嫡子,十年下来也只有三位庶女出生。 让知言深深得觉得张世子真是精。血不旺,都比不过我爹一文人:两嫡子两嫡女,两庶子三庶女,前头的四姐知画就是三房的嫡长女,八姐知仪和十妹知恬都分别有一位同母庶兄,就知言一人单只子连个姨娘都没有——生她的时候血崩而死。呜呜!知言小盆友也好可怜! 说话间已进了园子,国公府的花园占地不少,比秦府要大上好几倍。各种叫不上名的花草树木,亭台楼阁、水榭假山,竹林中鹅卵石铺就的小路曲径通幽,园中流淌着一股溪水上座落着木桥、竹桥和单孔石桥。让知言直感叹,怎么没穿到张家来,有这么大的园子可就撒欢了。 秦家姐妹们也都赞叹不已“看,那花多漂亮!”,“前头还有个石桥”,“这个亭子好生别致京城里没见这样的”,“瑶姐姐,水里这鱼真好看,叫什么名!” 瑶姐姐!!!噗,知言都快喷了,这名谁起的太有才了,怪不得方太君刚才称做大姐儿,那要是唤做“瑶姐儿”……要不是起名的人二缺,就是张家的男人们过于正直。摇摇头,太不纯洁了,无知幼童是不知道这些的,淡定! 张瑶纵是家教再好,此时也几有分得意:“这园子是第一代老国公手上就盖起来的,后来代代翻建花了不少心思在里头,老祖宗还常说今后不必再大动别荒废了就成。” 秦家姑娘一直有个疑问:“瑶姐姐,眼下四月不是荷花开的时节,你家的花怎么就开了” 张瑶有些自豪:“池里引了温泉水的,年年花都要开得比别家早些” 又指着前面的假山:“假山里头有小道穿过去就是荷花池,里头稍有些黑我们都是平日走惯了的,秦家姐妹或许有些不适,咱们还是走旁边曲廊绕过去。” 知言一听大事不妙,你直接说走曲廊不就得。四姐知画最有争取好胜之心,你们走惯了,她走不得会觉得低人一等。别人尚可,三姐知书和知恬胆子小,估计会被吓哭。 果不其然知画道:“无妨,张家姐妹走得,我们姐妹也敢走,瑶姐姐前面带路就是了。” 后面的婆子们也急:我的大小姐,不是说好了就从曲廊过的吗?你那多一句话是啥意思,把秦家姑娘们吓着了回头要吃板子的。忙上前陪笑道:“大姑娘有日子没进园子,假山里头的小路青苔长满了,花园里管这块的宝柱一直病着没收拾呢,就是我们这些下人都不敢走怕失滑摔着。” 张瑶也觉得刚才貌似说错话,借势下坡:“那四妹妹,我们走这边,下次再来我带你从假山穿过。” 知画毕竟年纪还小不疑有他,也就从善如流,反正人家也不想走,不过是不想被人比下去。 危险解除,知恬一直紧紧拉着知言的手,人家年纪最小胆子也小,四姐姐真是吓死人。 等从曲廊慢走绕过假山,这就是要看的荷花池吗?真是太惊喜了,张家大小姐都快晕过去,秦家姐妹也是目瞪口呆不明状况。 知言在心里狂笑:这个熊孩子,你不是被关起来了吗?什么时候溜出来干出这种英勇壮举的?! 眼前的情景跟台风过境了一般:池子边横七竖八的扔着采下的花,熊孩子张盛一个人划着独桨船,还在水里奋战,池中的花叶全都被冲得七零八落,有几个会水的男仆正在往船边游去。 说实话,要不是张盛天生神力这活他还干不了,张家一直有这样的遗传。世子爷的大哥也是天生神力,十五岁就战死沙场,据说是杀红了眼马受惊,摔下来被马踩死的。不过比起他的叔叔和庶弟死于*,他这还算是死得其所。当年遗体运回京城时,天子亲迎方平息了张家与武将们的怨气。 知言的哥哥们很是崇拜这位英年战死的少年英雄,到全家相聚的时候听他们八卦了不少。 张瑶责问下人是怎么回事,一边的管事强撑着回话:“方才小的们正往水里下船,盛少爷过来问做什么用,小的回道今儿姑奶奶家的老太太和姑娘们要来赏花;盛少爷又问客人现在何处,小的回话都还在老太君屋里说话呢过会就来了;盛少爷就抢了小船说要亲自给老祖宗和客人们摘花。小的们没拉住,还请大小姐责罚。” 张瑶真想把熊孩子抓过来……抓过来也没用,打不得也骂不得“弟弟跟前的人呢怎么都不见。” 那管事回话:“正使人去说了,也该到了。” 好哇,合着身边的人都是放羊的,少爷跑丢了都不知道,张瑶更来气。 正说话间,远处跑来一拔人气喘吁吁正是熊孩子身边的婆子小厮们,见到这边情景恨不得回到娘肚子里去,我的小爷:你等今儿客人走了把这园子拆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大小姐好面子你让她在人前没脸,夫人还不知道怎么责罚呢。 众人合力把熊孩子弄上岸,他又把刚采的花全捧到怀里,向大姐卖好:“大姐姐,我们给老祖宗献花去吧!”张瑶还能说什么,只得应下。 张盛又向后姐姐身后看去,惊讶地说“唉,姑姑家的姐姐们呢?” 刚才有男丁小厮们在场,张家的仆妇早都领着自家的两位小姐和秦家的姑娘进了旁边水榭,原也是准备待客用的,一应物什齐全,也是走累了喝茶吃点心说着闲话。 张家姐妹是见不怪习已为常,秦家的姑娘们见识过熊孩子的杀伤力也算是有免疫,来都来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反倒说说笑笑。 不妨熊孩子抱着花进来要给各位姐妹每人一朵,还要问好不好,大家那里敢说个不好字。 论到问知言时,知言突然觉得这孩子太可爱,存心逗逗他:“我还要,祖父婶婶们都没见着呢。”做为一个小庶女,有机会讨好家中的长辈不算是丢脸的事,何况坏事有熊孩子干,知言拿好处就行了。 “你是小九妹吧!外头的池子现在好不好看,大姐姐说我弄坏了。”熊孩子有点小委屈,人家是想孝敬老祖宗,哼!你们都说不好。 “好看” 众人皆倒,张家下人想我家小爷的风格都歪到火星上去了,怎么秦家九姑娘也这样?秦家下人:我家九小姐自小就不同。 “噢!!!”熊孩子心想终于有人认同了“我带九妹去看。”一把拉知言向外跑去。 熊孩子你慢点,力气也太大了,知言感觉是被带着飞的,再次来到犯罪现场,心里直可乐:这孩子有点过于“纯”。 瞧着他宽鼻阔口,浓眉大眼,小指头根根跟小柱子似的,也曾见识过同类孩子,皮起来让人脑仁生疼,可爱起来又萌得要命。 知言觉得应该换个方式和他沟通:“池子里的花都被摘光了,都摘完了明天看不见花,后天也看不见花,再大后天也看不见花。”说话这么幼稚自己都习以为常。 “那怎么办?”熊孩子抓着耳朵。 “每次让人少采几朵,每天都有花看。” “刚才看见园子的花还有更漂亮的我想要那个,让这个姐姐去摘。你家点心好好吃,我还想要。” “吃点心去了”假小孩真小孩一起往回走,旁边的人松了一口气。幸好秦家九小姐再没说出别的来,花圃里花多得是赶紧给整几个花篮来。 老太君那边听说了这档子事,平时比这更古怪都有,也就一笑置之。 荷花是看不成了,园子里别处的花也开得正好,世子夫人早把饭摆在园中芍药馆中,请了老太太及姑娘们去用饭。熊孩子一路上猛对张瑶做鬼脸,你说不好还有旁人说好,哼! 张家大小姐那个无语都快被气哭了,我要找娘,还要找爹爹去再把你关起来。 到了芍药馆外,恰逢徐太君、秦老太太、国公夫人、六太太带着小十三坐了软轿过来,远远就看见张瑶拉长脸,国公夫人心里暗笑,这对姐弟天生冤家总是不对付。 果不其然,张瑶上前去告状说弟弟不懂事。熊孩子也缠着老太君一副委屈样,表示姐姐欺负他,他都给大家摘花了,姐姐还训她,真是断不了的官司。 熊孩子还拉来支持者给老太君看:九妹都说好看,还要把花带回府去。明天我会少摘几朵,要不然以后就没有花看了。九妹你说是不是。 “我没见这样的园子,当然好看了。” 众人皆倒。徐太君哄了重孙又来哄重孙女,张瑶也是小孩心性一时气不过,看家中有客不好太过使性子,就表示大度原谅弟弟,一场小风波消弥于无形。 世子夫人打趣道:“贵府的九姑娘自小就可人疼些,妹妹你说是不是。” “二嫂,怎么还说这个。”六太太嗔道。大伙都笑起来,这里头是有个典故的。 *我*是*回*忆*分*割*线* 秦家六郎秦桦从年少时就号称燕京第一才子,虽然与英国公家早定好了亲事,但他本人声称不中进士不成亲。其实是英国公想把女儿多留两年。 两年前春闱会试,秦桦考取一甲第二十七名,殿试时被圣上点为探花,一时朝野震动,众人追捧。 做为本朝最年轻的探花郎,而且秦首辅也是探花出身,父子皆探花传为美谈,一时风光无两。琼林宴、三甲游街出尽风头,收获香帕、荷包、汗巾、鲜花无数。阿弥陀佛,幸亏没人扔石头,历史上一个有名美男人就是这么死的。 秦六郎回到府中还要得瑟,对着一群侄儿侄女们大讲特讲,当时秦知言才三岁多,实在烦了自家六叔这大头症犯的样子。 于是秦知言问:“六叔中了什么,是采花郎吗?”噗,屋里的丫头们都笑了。 秦六郎很有耐心地道:“探花,圣上钦点的” “采花郎是干什么用” “小九,探花郎,读书考上的。” “书读得多了还能当采花郎,我也要多读书。” “女孩子家不能科考。”秦六郎你的重点,重点呢! “那哥哥们可以当采花郎,采好多花,我都够不着。” 秦六郎==|,“知言,是探花不是采花,不能弄错了。” “哦!是采花郎不是探花郎,十哥你说是不是。” 小十郎是五房的嫡子,比知言大七天“是,采花郎。” 然后又有三四个小屁孩也跟声道:“是采花郎,小叔弄错了” 秦六郎:我不跟小屁孩们一般见识。 关键在于,这话不知怎么地被传到外头去,秦六郎应酬时被人打趣好长时间,搞得他觉得自己很丢脸。一时收敛了许多,过了两月该娶亲时,又开始得瑟。 知言心说秦六郎你个不长记性的,再来。 “小叔成亲是干嘛。” “成亲就是娶媳妇。”一旁的五岁的小九郎很是不屑的答道,还拿一种小九妹你好蠢好笨的眼神看着。 “娶媳妇干吗?” ……众小孩都哑口,没人教过。 “你们听着,小叔娶了媳妇进门就是你们的小婶婶了,小婶婶会生小弟弟小妹妹的。” “一成亲就能生弟弟妹妹吗?” “那当然了。” 好,秦六郎你记着说过的话。 到了娶亲的日子,秦家姐妹跟老太太到新房看过新娘子后,也就回房歇息。第二天清晨新人拜见高堂,又与各位兄嫂行礼后,秦家第三代也向新人行礼。按男先女后知言和知恬在最后,行完礼领过红包,知恬被奶娘抱走,知言却不肯走,直瞪着大眼睛看着六太太。 秦六郎觉得好笑问道:“小九,看什么呢。” “新娘子真漂亮!”奶娘在一旁直抚着胸口,大喜的日子小祖宗千万别说错什么话。知言翻白眼又不是真小孩,肯定不会说不吉利的话。 说完还是不走,直往新娘子身后看去,我望我望我再望。 张氏才进门,也是有意亲近便问知言:“九姑娘看什么呢?” 知言做出一副不想说不能说的样子,逗得秦六郎兴趣更高直问:“乖啊告诉小叔叔,给小九买糖吃。”切,谁稀罕你的糖,逗你玩呢。 “小叔叔说婶婶成亲了就能生小弟弟,怎么还没生出来?” “噗”秦首辅没忍住。 “哈哈哈”方太君指着秦六郎笑骂:“让你平日里在小辈面前没个正形!” 新人两口子都脸红了,“小叔叔和婶婶吃辣椒了吗?上回大姐姐也是吃辣椒脸红了。”当时大姐与孔家的婚家已议定,老太太的丫头打趣她,她脸红后如仪问:大姐为什么脸红,双福哄几位小姑娘:大小姐吃辣椒了。这个典故家里头都是知道的,大家都再掌不住笑起来。 于是秦六郎和张氏在成亲的次日,被知言小盆友成功的调戏,此事也传回到英国公府,几位夫人笑了好长时间。 ☆、第4章 琐事 秦家诸人用过了午饭,又与徐太君及英国公夫人闲聊数句后,告辞回府。知言没忘自己要带回去的花和点心,姐姐们都是什么表情?! 张家下人里有几个手巧,花篮编得精巧别致,秦家姐妹见了爱不释手,只不过贪个新意,再说反正是小九张口要的,她才五岁不懂事是正常的。后头又跟着两车装着送给秦首辅和各房的盆花和盆景。呃,好像是有点丢脸,搞得秦府像打秋风的穷亲戚一样。 知言心中默念:我还小傻点好,有便宜不占是傻瓜。说实话刚穿过来时都快疯掉了,父母、老公和女儿日夜思念当时也有借口哭,一天都是从早哭到晚啥时哭累睡着了才算,总想着一觉醒来会回去,天天盼天天失望。 刚能走路时也想过从高处摔下去会不会再穿回去,事到临头觉得自己还是怕死,唉!好好活着吧,说不定是灵魂出窍,原来的自己还好好生活在二十一世纪,只不过多了个分|身来到这异世空间。 平常高门大户里小姐们规矩极多,被闷得不行就装傻逾规,只要不犯错就行,次数多了,大家也都接受了九小姐的奇怪之举。 马车行在大街上,听着一帘之隔的世间繁华,知言把头闷在奶娘怀里心里默默流泪,想大吼一声都不行。来这里五年多,连上个马桶都有丫环在旁边候着,没有一分一秒自己能独处,言谈举止皆有人盯着“姑娘不能这么……”真是羡慕像熊孩子那样能随心所欲一次。 这般花团锦簇、锦衣玉食的生活不过是高密度监控下的囚犯生涯。她明白自己现在是有些规矩反抗不了,就别扭着,憋在心里拧巴着自己。 奶娘有些郁闷,九姑娘这是怎么了刚在国公府还好好的,花篮也要来了,只看了一下就放在一边,这是困了?往日是要歇午觉的,今日错过。不由得心下怜惜,抚着知言的背,哄着让她睡一会儿。 知恬这会倒是精神,把玩着手里花篮,看向旁的九姐姐,有姐姐就是好。 待车马行到秦府所在街道,这条街就三户人家。把头第一家是杜侍郎杜府,这位也是当下最炙手可热的朝中新贵,再过个把年就能入阁的主,府邸是御赐的。正中这家是前前朝的一位阁老的宅院,他家已经没落了,偌大的院子只留了几户下人看守着。最里面是秦首辅的宅子。 进了秦府大门,正中是正堂和老狐狸的书房等,两侧是秦家少爷们的院子读书的的书院,数个小小的客院住着前来投奔的寒门学子、几个亲戚 家的孩子、还有一些门客。 进了后院,正中是老夫人的正荣堂和家中姑娘们住的院子,五岁以下庶子住的地方。两侧分别是六个儿子的住所,后院有个不大的园子。园子后头还有一处地方养着一班乐班子和几十个舞女府妓等等。出了后门,是府中下人们的住处。这都不知是几进了,反正想翻个花园墙碰见个俊俏书生根本没有可能性。 进了二门,几位太太并秦家大小姐早候在一旁,秦家府宅没有英国公府那么广阔,府内不用坐轿,相互见过礼后,说话间也到了老太太的院子。 落座上过茶后,双福取出从英国公府带回来的花篮,递到大小姐眼前:“这个是大小姐的,后头车上还有好些个花给老大人和几位太太们。” 方太君道:“休说,没地臊人,都是九丫头这个没脸皮的赖了人家好东西来。”语气却带着笑,大家也知未必是真恼了九姑娘。 六太太忙道:“我母亲本就备了,就怕不好老太太瞧不上,亏得九姑娘提了,老太太就是不想要也没法子,这会嫌花不好正后悔呢。” 大太太:“谁人不知国公府园子里开得好花,一年到头换着开都不谢,我们可要谢谢六弟妹了。” 六太太:“几位嫂嫂谢错人了,谢小九就行了。” 二太太看向知言:“是九姑娘有心,不枉老太爷和老太太多疼她几分。” 老太太摇手道:“再夸下回就不知还能生出什么事,说出什么稀里古怪的话,我是教不好了。” 大家皆笑。 秦知言装无知,反正厚脸皮习惯了。 众人看方太君也是逛了半日有些乏了,便起身告退各自回房。 姐妹们相伴着一起回房,一路上大姐知琴问妹妹们出门好不好、花漂亮吗,英国公府她是去过,不过没赏过荷花。看妹妹都是一副苦脸样,心里有几分明了不禁抿嘴笑。 知琴下月就要出阁,一应规矩礼仪都是最好的女先生和嬷嬷们教出来的,又因是秦家孙辈中出生的第一位,秦首辅和方太君亲自带大,比别人多用了几分心思教养,言谈举止、诗文才艺堪称京中贵女之首。尚在豆蔻之时,有意求娶者踏平了秦府的门坎,老狐狸也是深思熟虑左右权衡之后才选中了孔家。 要让知言说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世家仅此一姓,历朝历代都当成吉祥物供着。老狐狸野心不小,秦家才兴起十几年,当权臣都没什么好下场,这位祖父貌似想把秦家往清流世家的方向打造,图得是有朝一日下台后,子孙后代靠着门风清正禀圣人之学能代代传承下去。 眼下有三大清流世家蜀中苏家、扬州司马家、皖地韩家,其家史比本朝历史还要长,三家的子弟门生在朝中有一股不小的势力。 所以呢,当初老狐狸可是婉拒了圣上立大姐为太子妃的话头。当然原因还有其他,本朝太0祖有律令后妃家人不得领实职,这可要了老狐狸的亲命,赔本的买卖才不干:孙女进宫能不能生出皇子还是两说,即使生出皇子顺当长大被立为太子到能即位其间变数太大,本朝二百余年历史,继承大统的皇帝都不是中宫所出。就是眼下,皇上春秋正盛,太子未及冠,宫里还有几位宠妃生的皇子也都不错,鹿死谁手还不知呢。 嫁给孔家多安全,当稳稳当当的一等公夫人,儿子、孙子都是一等公。皇上不会脑残到跟自个过不去,去为难衍圣公惹天下读书人。 大姐姐的婚事最为妥当,既有面子又有里子。老狐狸下了血本为孙女博来的,现任衍圣公有些不通俗务,换句话说真的迂、死教条,皇上是要尊孔圣人,可你都圣人第nn代后代了,一天板个臭脸给谁看呢,时间长了肯定心里不痛快,有些事关孔府的奏疏都先搁置,修房子、修圣人庙祗,统统国库没钱只能少拨一点,那点银子都不够盖茅房的。明知是被人不待见了,可百事孝为先孔世子也对自家老爹不能说什么。 老狐狸出马,一切顺当解决。孔世子是个知情趣的人,三言两语,你来我往,顺势为长子求娶秦府嫡长孙女。 据说衍圣公为此发了火说秦家只不过是暴发之户辱没孔门云云。只是据说据说啊,要问知言为何知道这么多,咳咳:外事不足问兄弟,内事不足问奶娘。 秦家兄弟多十好几个都是毛头小子比女孩还要八卦,他们一般把九姑娘当傻子呢,说话不避着,临走时还要问:小九,今天哥哥们说了什么。 知言:“没听见。” 不放心再问:“xx家、xx人知道吗?” “是糖吗还是好吃的点心,哥哥下次带给小九吃吗?” 赶紧地“不是,是苦苦的药说了要吃苦药药。” 知言连忙点头 知言的同父嫡长兄四爷秦昭最精,会再加一句:“哥哥刚说了什么话。” “是苦药药。” 于是把心放到肚子里的一群儿郎转身离去,知言回房再搜集八卦,我睡我睡我睡觉觉。 奶娘看九姑娘睡着了就和嬷嬷丫头们开聊,偶尔也会有别的姑娘的奶娘嬷嬷来说闲话:荤素不忌,老大人房里老姨娘们的事,几位老爷房里的通房,外院的大管事不举了(他都五十多了不惊奇好吗)、厨房里柱子媳妇偷着养汉子了,x房里的x丫头看见六老爷(人家不老才二十四有么有)路都走不动了,x家穷亲戚还敢肖想大小姐,xx大人又给老大人送了几位风华正茂貌美如花的女子,府后头一只白猫生了窝小猫通体黑毛……不要太多哦! 奶娘你够了,知言心道:我的六个丫头最大的才十岁,你在毒害祖国花朵你知道吗。 听着八卦睡着的知言做梦都是秦府的院子,每个人的面孔都是陌生的,怎么也走不出去。真是在这里生活久了,前世的人与事都不入梦来,也忘了以前自己叫什么名做过什么。就这样吧! 经常做这样梦醒来的知言是闷闷不乐的,看着奶娘不语。奶娘心虚:说闲话让姑娘听见,出去说漏了那可怎么办。赔着笑问:“姑娘怎么了,那块不痛快?” “我饿了,要吃上次吃过的黄馍馍。”知言前世是西北人,小时候在农村长过几年,也爱吃这种粗粮食品,现在燕京,也就以前吃过的玉米面窝窝头让她还能感觉自己以前生活。谁知误打误撞到秦首辅思乡这块了。 奶娘:“厨房里不常备着,我给姑娘问去。” “好,快点去。”心里钝钝地想哭有么有。 明天,后天,还能不能回去? ☆、第5章 夜谈 回房都歇了会,姐妹们一起到老太太房里去,老狐狸不在,照例是她们姐妹陪老太太用饭。大姐知琴伺候大家,她站在屋里看下人们上菜布菜,也给老太太和各位妹妹布膳,自从婚事定下,这两年多来,在老太太屋里都是如此。 这也是方太君特意吩咐的,秦家上下没有立规矩这一说,但嫁为新妇在婆家定是要伺候公婆小姑,先在家里练练手磨磨心气,免得初嫁时万事不顺手惹得公婆不喜不说自己心下也委屈,出门做人妇事事要低头比不得当女儿家时娇贵。 等用过饭,说几句闲话,也都起身告退,回屋早早睡下。明天还要上学,今天是集体活动,方太君亲自向女学告假。 知琴送妹妹们回房后,向大太太处走去。她跟大太太学管家已两年,近一年大太太索性丢开了手,让她独自料理事务,有一二不妥之处再从旁指点。到了晚间,母女两人还要说道一番,听大太太传授自己管家多年的心得。 小丫环掀起帘子,知琴进屋时大太太正在灯下看帐册,看见女儿来了问道:“可曾用饭。”又唤丫头们上茶。 知琴坐在母亲身边:“不急,才在老太太屋里喝过。女儿陪老太太用过饭了,妹妹们也都被送回房。” 大太太在灯下看着自己的长女:肤如凝脂,柳叶弯黛,眼若秋水,粉面含娇,做派雍容大气,抬手掠起女儿耳边的碎发:“这阵子让你太过劳累,好日子也快到了,从明天起把手里的事都放下,好生休养几日。” 知琴笑回:“哪里受累,不过是每日坐在那里听人回话的差事。” 知琴今天来是为白日里的一件事,清晨老太太院里双福发落小喜鹊不过是这种大家里的一件微末小事,那知被小喜鹊的娘知晓而生出事端来。 小喜鹊娘本是府里针线上的人,手艺平平但是人却机灵能想出不少花活来,还能得几分重用,当家的男人老实本分没甚手艺争不上有油水的差事,喜鹊娘四处钻营认了门干亲正是大太太身边的管事婆子王妈妈——也是大太太的陪嫁丫头。借着这层关系在老太太院里挑小丫头时,把小喜鹊塞到候选的人里头,被老太太一眼相中。府里下人里头机灵嘴巧的小丫头不少,但不是个个都能被送到老太太眼前的。 小喜鹊在正荣堂当差三个多月,老太太屋里活又轻例钱也比别处高还时常有赏,谁知没高兴几天听说今天被罚了下来。喜鹊娘是个沉不住气的,找干娘求情到大小姐处。 知琴一听原由,心说这小丫头是犯了忌,双福倒也没罚错,再说正院没递过话来也不好插手,就没应下。只说这事要听双福安排,让喜鹊娘也回去安分些。照她来说双福是留了情面的。 那知王妈妈今日有些不知分寸,陪笑道:“小孩子家家说错话是常有的事,不是什么大错,此事不好劳动太太,只须姑娘出面说句话就成。我这干女儿一家日子不易,还望姑娘心慈怜惜个。” 知琴冷笑看着眼前的婆子:“日子不易,府里是短了月钱还是有人克扣了去?” 喜鹊娘连连否认。 知琴是秦家第三代头一个出生的孩子,自小待遇与别人不同,就是同母弟秦家嫡长孙秦旭行事都要让着她五分,平日处事温和但自有一股威仪在,这时见她动了怒,王妈妈喜鹊娘跪下求饶,屋里其他人也不敢求情。 知琴只正坐在上首:“若是从了你们的心意就是姑娘心慈,倘或有一点不如意就是刻薄,你们打得好主意。让我说这事是双福姐姐存了善心并未声张,只是让学规矩等过阵子还能上去,你们一个个跑来做甚。我可没有那等好心肠,把她们一家子都发到庄子上去,再若生事找官牙远远地卖了。” 王妈妈喜鹊娘就是再想求情告饶,听得此言也不敢吱声,只是跪下磕头。一旁的粗使婆子拉了喜鹊娘出去。 知琴也未让王妈妈起身,看着她道:“妈妈在府里当差多年,处事章法总要比我更明白些。还是妈妈觉得那小丫头说得在理,你那干外孙女儿比我们姐妹都要贵重些。妈妈平日在母亲身边当差,也是这般挑唆母亲轻易插手老太太院里的事?我看是母亲平日待你过太宽厚,竟说出此等惹祸的言语。” 王妈妈只是磕头不敢言语。要别说她还真看不惯秦家的这番做派,在司马家时庶出的小姐,别说是太太小姐就是她们这些嫡出小姐身边的人都不放在眼里,那些个庶子庶女们日常用度还不及嫡小姐身边体面的丫头。 待到了秦家,大太太是个灵透的人,及时通达公婆之意,入府随俗做得极好,也对身边的陪嫁多加敲打约束,王妈妈初时犯过几回被罚过后也变老实,平时在人前不敢显露半分。今天她的干女儿求情,她真没把小喜鹊的话当成一回事,那知犯到大小姐手里,多年的体面都丢尽了,心里后悔不已。 知琴看火候差不多,便让身边的大丫头梅香扶起王妈妈,又望着众人:“今日是我火大了些,可平日你们尽心当差谁也不会无故挑错,家里老大人最不喜什么大家心里清楚,不愿在府里当差大可不必顾忌。” 屋子里的仆妇丫头有些在秦府当差有年头,知道些后果,都声称:必用心当差。 ****** 大太太听完也道:“嗯,你处置得不错,但还是软和了点。不过就要出阁的人了,不必在娘家再招惹人,于声名不好。” 知琴边吃着樱桃嗔道:“母亲,这点担当女儿还是有的。只不过这个王妈妈是再不能留在府里了,保不准她不再犯,倘或传到祖父那里,认定那些言语是母亲本来的心思,觉得您不能厚待家里几个庶出叔叔和弟弟妹妹,可是不好。” “嗯,我刚嫁进来时她就犯过几回被敲打过,后来见她老实下来我也再未留心,原想着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份在,给她一份体面,倒险些误了事。是我疏忽了,过几天你就要出阁不好动她,等过了这阵子打发她去南边我的陪嫁庄子里。”大太太正色道。 又叮嘱知琴:“你那些陪嫁带去的人虽是我一一精心挑选过的,但难免有一二奸诈之人,俗语说的好‘几十年未能辨人心’,你也不能轻心,到时候有不好的打发了就是,不必心软。” 又道:“孔家规矩必与咱家不同,等嫁过去不能死守家里的做派。我在你外祖家时一应章法皆不是现在这般,也是进门后才一一改过来。” 知琴连声应下,这两年多家里老祖母和母亲给她讲了好些个人情往来、待上驭下之道,初时心里不甚耐烦碍于教养面上不显,现在眼看着在家的日子要倒着数反想多再听听,想想孔家又远在山东,千年世家规矩极大,诸事不同秦家不说,回娘家也不易,不是想归宁就能回来的。 大太太也是平日叮咛了许多,临到女儿出阁的日子觉得万事都没教好,待晚间睡下又想起有几样情形还没说透,女儿也未能领悟。 女儿这件婚事世人都道好,就大太太本人也觉得再找不出比这更好的,孔家长孙她见过相貌堂堂人品端正。 但她也是从世家大族里从来的,里头的情形如何不知,新妇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有人不错眼地盯着,好处一时显不出来,有半分不当都入了有心人的眼。就是秦家这般家世简单人口又少,公婆是真正待人宽厚,自己嫁进来十多年生儿育女,到现在女儿快要出嫁,都未敢有一日松懈。 想到全家捧在手心里金尊玉贵般长大的孩子,未曾受过一句重话,就是嫁再好的人家,也是犹如火坑一般,自己的女儿也要受如同唐三藏取经一般九九八十一难,不禁落下泪。 知琴见了忙劝母亲,倒没劝好大太太她也落泪。一旁的大丫头们轻声劝解这对母女时,进来了一个婆子回话:“大老爷道在前院给几位爷看功课恐晚了就不回来,就近睡到外书房,也请大太太不必等他早点歇下。” 知琴心知这是父亲体恤自己母女,这阵子他常歇在外书房好让妻女多说几句话,也就收泪,命人收了帐册,唤了丫头进来洗脸与大太太睡下。 ****** 却说正荣堂内双福下午刚回府,就有婆子告知她小喜鹊的事,又晚间饭点时大小姐抽空知会她:“双福姐姐心慈,是那起子下人不识抬举,我只好逾越了。待会儿亲自向老太太告罪。” 双福笑回:“姑娘快别这么说,是奴婢处事不当连累了你,老太太那里我去说,不是什么打紧的人。” 知琴再未推辞。 双福伺候老太太就寝时,度量着回话:“今早小喜鹊在院里说错了话,奴婢使人知会了大小姐,只是让她学学规矩,那知喜鹊娘是个拎不清的,奴婢看今后再不用让上来了。” 方太君只是假寐并未睁睛:“说了什么话?” 双福边掖被角边回:“左不过是些犯忌的言语,老太太不听也罢。这孩子也只是看着机灵。” 方太君:“嗯,一个小丫头罢了,你们看着办。”又睁眼看着双福:“你在我跟前得力出去不好做人,有些事尽管交给管家的人,你不必再沾惹上事非,我这死老婆子还能有几年活头,到时你把人都得罪尽了再怎么在府里立足。” 双福听了流泪道:“老太太身体康健说这些做甚。我一个奴婢在您面前得脸受重用,不能为老太太分扰不说,还要您为我想着退路。双福也不想嫁,就这么伺候老太太,陪着老太太。” 老太太轻声斥责:“浑说,那有女儿家不嫁人的,你倘有中意的就告诉我,到时给你备一份厚厚的嫁妆,风风光光的出嫁做小媳妇去。”说到后头竟有些戏谑。 双福垂下眼低声应着,一夜睡下无话。 ☆、第6章 学堂 对于家里发生这些事,知言尚不知道,奶娘的消息还未如此灵通。只晓得天刚亮就被奶娘丫环拉起床,一番洗漱之后去给老太太请安用早饭。今天要去上学,才五岁就要天天过这种苦逼的日子。 女学在六房后面一住小小院落里,正房是平日讲女四书、讲幼学的地方,东厢上才艺课,西厢是女红班。 四个女先生:女四书先生姓孔是大姐姐夫家旁支的一位老姑娘,极为板正,自梳立志不嫁人,老狐狸为能请到这么女先生也是自豪了一阵。 平常功课是一位司马先生授课,这也是大太太的陪嫁之一,据说是司马家的远枝,家道中落从小寄养在族中,倒是学问不错,大太太出嫁时自愿做了陪嫁,类似的塍妾之流。不过大太太没让她进房正正经经嫁了个学问好的仕子,她的夫君在前院教着知言的兄弟们。 才艺课三日一授课,外请的是京中极有名气一位女先生,众人皆尊称钱大家,公主们的课都是她在教,就是姓太俗点,姓钱跟女掌柜似的。 最后的女红课是家里几位绣娘在兼任。 每天早上第一项当然是讲女诫,孔先生跟上学时候的女教导处主任一样,看不得一班女学生有丝毫不合规矩之处。知言心里暗想:八成这辈子就没见过男人心里都阴暗了,把她换到外院教兄弟们,保准三个月不到,脸上能笑开花。 孔先生来秦府三年多,知言上学堂也有一年,常年面无表情,一年到头穿月白里衫外套秋香色长褙子,样式不变颜色不变。这位孔先生脸上跟打了石膏一样只有眼珠子是活的,其实她长得还算漂亮,就是都这份上谁还管她长咋样呢。老狐狸是觉得孔这个姓好吧! 听孔先生的课只须正坐低头垂眼表顺从状,先生不需你发表神马意见。总是长遍大论,先念一段女诫,再说几则忠女烈女故事:那家的小媳妇被路人碰了一下胳膊,断臂明志;某某乡间秀才的女儿自小养在内院,未见过外人,被某个登徒子翻墙头看了一眼,深觉自己被人轻薄愤而跳井;最后再一段总结女人该如何事夫事子,基本都是别人朝你脸上吐口痰你还要笑着说再来的思想。你就是因为这个才不愿嫁人的么?! 孔先生毫无声调起伏地训导完毕,还要再加一句:“尔等可曾受教?”,姐妹都做受教状:“弟子聆训,谢先生赐教。” 孔先生满意而去,反正她只是看别人臣服的样子,是真是假并不重要。老狐狸也只是请她来给姐妹们镀金的,听说孔先生对姐妹们学其他功课颇有微词,使人让老狐狸传话:“女子德工出众即可,其他学识恐与女德相悖。” 老狐狸回道:“虽先生所虑甚是,但世道大致如此老夫不敢免俗。”纯粹是暴发户请了党。校老师做家教的感觉。 半个多时辰的女四书课上完姐妹们都一脸便秘样。干点别的事换换心情,喝茶、吃点心、更衣休息一刻钟。 休息片刻,一位年近四旬的中年美妇逶迤而来,一身与时下风俗不同的衣着,上着淡青色大敞袖夏衫下着海裳红满地花及地长裙,腰系海裳红绣银吉祥纹帛带,俨然一副魏晋风,当然是穿着木屐,喀达-喀达-喀达……仿佛她才是真正穿越时空的人。 这位司马先生学问极好四书五经、诗词歌赋、经典史籍都是信手掂来,最为得意的六字骈文听闻有大儒点评不输前人,可惜生得女儿身,虽不明白她为何执意跟随大太太前来不惜放下气节尊严,但眼下夫妇两人依附秦氏均做西宾,听闻小日子过得有声有色。 知言心想,大太太虽有不愿强敌在侧的心事在,但这样做也是存了怜才之意,做秦家的姨娘通房那才叫命苦,好吃好喝的供着,等闲不让出小院,生下子女一年只允见两次,庶出的子女长在嫡母、祖母身边。外人都道秦家宽厚,从不让妾室等立规矩,庶出的孩子都教养得好。其中情形各人滋味别人又能知晓多少?! 司马先生要先看看姐妹们的功课,各有不同有曲赋、五言诗、对句、大字等,一一点评细声慢语让人莫名安定。又问昨日赏花如何,依才学各做词、诗等,给三个小姑娘说了两首荷花诗背诵。 姐妹里她最喜知琴和五小姐知娴,这两个都是司马家的血脉,再者三姐知书才情最好,她也常加赞赏,再小的里头知恬生得好性子又乖,司马先生成亲十几年只生一子年方十岁,所以格外偏爱知恬。 不一会儿,姐妹们的诗写出来,她拿过细细看来,夸了知书,又说知画有进益,深嗔知娴竟没有长进。 从平常来看这位女先生的关注重点还是嫡女们,三姐能入她的眼实因在诗词方面超出众人许多,二房知静和知仪、知言一般都是布景板,反正还小学的也有限,加之知言一直在装傻,先生一句话就带过。大家知道上学时候被老师无视的情形吧,知言现在就是在被无视。 哼!才不怕呢,就老狐狸心里的小九九,别说孙女没啥学问,就是不识字只要长得还行能出去见人,保准卖个好价钱,不是收多少聘礼,朝中要拉拢安抚的对象、等着想结交首辅联姻的人家多得去了。 秦家姐妹外出交际在文官圈里很受追捧,庶出那么扫兴的话谁说,都是秦首辅的嫡亲孙女好么!武将们不好直接亲近,暗地里递话的人不要太多哦! 五岁的傻大妞知言在老太太房里听了不少夫人太太话里话外:“贵府x姑娘生得好,品性也出众,将来不知便宜了谁家?”、“x家有个小子也是个上进的,改日让他给老太君磕头请安可好”。 方太君装傻打太极:“这些丫头片子背地里疯得跟什么似的,还要好生再教几年”、“年岁大了身子不济,见了人总是记不住”。打探消息的闻弦知意,呵呵了事。 所以说,学得有多好跟将来嫁的好不好半点毛关系也么有,看父亲的能耐、嫡母娘家的势力、再论嫡庶,排资论辈,十几个人里知言都快要垫底了。 没事,咱心态好,老狐狸就是以卖猪的价钱把咱卖了,还能有嫁妆不是,反正这世道男人都一样,一妻多妾,谁家没有通房小妾的别人都要怀疑你不举,以后拿着嫁妆过自己的日子就成。 听司马老师一一指点完,又开始讲某种诗词该如何用词修辞,写物时直接描写为劣、旁写为中、似物非物博得精髓才是上,再云山雾里一通三个小的快睡着有么有,知恬拿着毛笔的手都握不住了,小十加油!终于她谈兴完了,又安排了一些功课,才下课。 吁,什么时候才能出去放放风,女孩上了八岁就有骑射课,每月有两次虽只是到城外庄子里骑两圈小母马、拉两回弓,可总能见见外面的天。再熬两年就能骑马啰! 兄弟们才苦逼呢,五岁以后全搬到外院,早上五点起床先练会拳脚打打基本功,再是四书五经六艺,一天排得满满当当,给老太太请安都是隔日一次。身边也没个□□添香的小丫环,全是奶娘嬷嬷小厮们,出门有年纪略大的跟班。燕京城盛行击鞠,兄弟组团时不时还要打两场,有输有赢水平中流,回来兴奋好一阵子。 快午饭时姐妹们蔫头耷脑地回到正荣堂,正逢四太太林氏带着小十二给方太君请安来了,姐妹也向四婶行礼问好。 看着大家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也不全是知书还在兴奋之中,四太太有些好笑,她本是武将之女,性子爽直:“哟,看侄女们上学的模样,我倒愁以后知德每天回来嘴上都可以挂油瓶了。” 才一岁的知德很捧场得冲着自己的娘亲噘了噘嘴巴,惹笑了大家,气氛一下活跃起来。 方太君:“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听完了不许乐。” 大家都看向方太君,快说别卖关子。 “老太太,你就别逗侄女们了,让她们听了高兴,待会好多吃半碗饭。”四太太笑道。 “早上钱大家使人送信,说昨日在大明宫回来受了风有些不适要休养几日。让大家温习往常的课业就成,也让你们不必去探病,身上不好恐招待不周。这个消息可好?”方太君笑问众孙女儿。 众人一顿叽叽喳喳,“谢谢祖母。” “我已使人给钱大家送去了补品药材等,让你们先自在几日。” 一时用过午饭,姐妹也都回房。秦府实在算不上大,家中人口众多,姐妹都是几人一个院子:除大姐独自占一院外;二姐、三姐、六姐住一个院子;四姐和五姐住在一起,她们院子空了一间西厢是留给三房的七姐; 知仪、知言和知恬住在一起,正房和两边厢房都是一明两暗,从大门进去,厢房前都是抄廊直通正房。 知仪住正房,知言住东厢,知恬住西厢,两旁的耳房、院里的倒座是下人们的住处。看这安排,知言心说“不分嫡庶”老狐狸你哄自个玩是吧! 掩耳盗铃也好,自欺欺人也好,先睡会午觉。下午,下午“奶娘,我不想学做荷包,想多睡一会。” “好,好,小祖宗!”奶娘哄着知言。小祖宗睡着了可以开始八卦了…… ☆、第7章 信使 知言在睡梦中被人吵醒:“九妹,快醒醒,有好东西。”知言强挣着睁开眼睛,迷糊间看见知仪兴冲冲地跑进来,手里拿着两个瓷娃娃。再倒一会儿,“以为有糖吃呢?” “四哥说了不准吃糖,牙都坏了”知仪坐在床头催促道“快点起来,你也有份,四哥叫人送来的,快看!” 美梦泡汤了,知言很不高兴地看着八姐,在她的肩上再靠一会儿。大小姐你是不是先来找我的,果不其然听她噢了一声:“还要十妹屋里去。”边说边往外走,就知道,骚扰人都是按着顺序。 没法睡了,起来起来。一旁的大丫头立冬伺候知言起床洗漱,到外屋见榻上案几摆着两个憨态可掬的胖娃娃,只有苹果那么高,做得也精致,胎细釉白,画工上乘不是俗品,不知秦家四爷从何处淘来。知言喝了口丫头递上来的茶,“冬至,把娃娃放到架子上。” 房里另一个大丫头冬至小心地拿起两件瓷制顽意,放到博古架,并笑着说:“还是四爷心疼姑娘,时常有好东西送来。” “嗯,是我哥哥嘛!”知言颇为自豪地说。 四哥秦昭是才十一岁的小正太,就已经知道担起做哥哥的责任。三老爷带着三太太与一双嫡出的幼子女在任上,秦昭带着六个弟妹住在京中,日常对弟妹体贴照顾,都不像是个寻常小孩的行事风格,早熟的孩子太辛苦。 正思忖着,知仪带着知恬又进来了,一边直嚷嚷:“我就说嘛,九妹肯定是收起来了。”她又指着让知恬看,知恬踮起脚尖看了一眼,用糯糯的声音说话:“都是一样的。” 平常三房的三个庶女住在一起,知恬是乖得让人心疼的那种孩子决不生事,知言是假小孩也不会没事找事,知仪又是大大咧咧脾气来得突然去得也快的主,大家相处基本上没有口角矛盾还算融洽。 何况从小身边的人就教导这些小主子们:姐妹们之间不要口角、不要争抢,遇事你退我让大家都好。小姐们之间要是有个小纷争,受罚的都是跟前伺候的人。 后院里管着姑娘们院子的是老太太的陪嫁大丫头,她男人是前院大管事,在这府里说话很有分量,发现有不忠心、偷奸耍滑、手脚不干净、挑唆主子生事的轻则打板子,重则撵出去。有两个姐妹的奶娘都被换过,姐妹们身边的大小丫头中不妥的都被换下去了。 冬至忙道:“奴婢给姑娘拿下来看。”不是她爱擅自做主,而是明白自家姑娘的心性。 知言觉得和一帮小孩争来抢去的没意思,送来了珠花、小顽意等都是让大家先挑,自己随意的态度。身边的丫头又不敢生事说:“姑娘,你不该落到人后头,凡事都要争个先。”时间长了大家也习惯九姑娘的大方做派。 三个小姑娘围在一起,叽叽喳喳说了一通。 奶娘进来,后面跟着小丫头小雪提着食盒,她一看往外说话:“姑娘们都在这屋。”跟着进来两个小丫头提着食盒,下午的点心取来了,伺候着洗过手后一起用点心。 知言看雕花圆桌上每人四样,一盘莲子糕、一盘樱桃、一盘酥皮椰子卷、一盘玫瑰酥,均装在缠花白瓷五寸碟里,除了樱桃都爱吃些,其它都只动了一两块。 知仪正提起三颗连蒂樱桃在知恬眼前晃,她的小丫头白露在一边嘟囔:“刚去取点心,看见四爷身边的婆子往四姑娘院子里抱了两三个盒子进去,都同样是妹子,咱们这边统共才得一盒,嫡亲兄妹就是不一样。” 知言装做没听见,知仪又是个心大的继续玩着樱桃,只有知恬看了一眼没吭声。 这丫头要受罚了,家里姐妹这么多,秦昭做事周全,给自家妹子送小顽意,别的姐妹也有份。四姐知画又要强,隐隐有点霸道,他让嫡亲妹子出面做头份人情没什么不可,到时大家都受益。 知仪身边的白露已经换了四个人,不知是这名太邪乎还是再挑不出稳当点的。唉! 知仪的奶娘连忙斥责:“不可在姑娘面前轻狂。”她使个眼色,白露不情不愿地退出去。 屋外传来说话声,声调突然变高:“在姑娘面前嚼舌头念是初犯先罚十板子长长记性,断没有下次。”众人一听,黑山老妖来了。 奶娘亲自掀起帘子,进来一位年过半百的婆子,头上梳着圆髻插着两件金饰,藏青色竹纹褙子,面相还算平和,但长年管家的积威尚在,眼风一扫屋里的丫头婆子都垂下了头。 三个姑娘也起身:“秦婆婆。” 秦嬷嬷看见姑娘们脸上都是笑:“老婆子受不住,给姑娘们道个喜,三老爷使人送了东西来,老太太叫姑娘们都过去。” 秦嬷嬷原是方太君身边最得用的丫头,嫁给了老太爷身边的管事,夫妇两人统管前后院。大太太进门管家后,方太君做事最有章法命自己的人让出紧要的位子,所以她现只管着家里小姐身边的人和事,行事公正也不是那等拿威做福的人,又她的小儿子和三老爷一起长大现跟着在任上当管事,三房的女孩们受她看顾颇多。 知仪和知恬都高兴起来,知言也做兴奋状,相跟着到了老太太屋里,知画已先到。 一个三十岁左右管事模样的人正跪在屋中回话:“三老爷使小的给老大人老太太和各位少爷小姐们送节礼并老太太的寿礼,又有给大小姐的添妆。三老爷说公事繁忙未脱身不能尽孝向老大人老太太告罪,也请老太太勿念。并请大小姐不要嫌礼薄一点心意略偿他不能亲贺之憾。” 方太君又问许多关于三老爷的事,他一一做答。 方太君也是有些伤感:“也就你忠心可靠跟着三儿我才放心,兄弟里头最他不省事,经久在外让人平担好些心。”说着便落泪。 原来方太君所生的三子一女中,大老爷秦松和六老爷秦桦皆都在身边,长女秦梅远嫁皖地,三老爷秦枫当年考中进士便谋了缺一直外放十多年不在京,见面也就寥寥几次。虽听得在外官运亨通,清誉不差,但总是母子连心时时挂念。 秦嬷嬷才听得人说三老爷处来人,便思忖着是自家小子,也是经年见不了几次,刚看见他在屋回话利索、衣着鲜亮,也知这些年见过大场面得重用,很是高兴。见老太太伤心忙劝:“顺小子从小行事倒三不着四,还是三老爷带着他出去才学得长进些。若不是三老爷的这份稳妥,老大人那能放他到外头去,老太太放宽心。” 方太君拭泪道:“也是,三儿是个大面上能把住自己的人。”又向地下跪着的人说话:“顺儿,把差事办完,也跟你娘回家歇两日,她虽不说也总是惦念着。” 地上跪着的秦顺笑着回:“才进院就见过我爹,现在娘也瞧见了。回头要给几位爷请安,再等着老大人问话,今日恐不得闲,明早再回家。” 方太君:“去吧,让你娘送你出去。” 秦顺磕了头起身退出,秦婆婆谢过方太君跟着出屋子。 方太君转头看着姐妹们:“桌上有你们老子的信,等晚间你哥哥们来了再问别的。” 知画拿过信拆开念给妹妹们听,无非是一些听老太爷、老太太的话不可任性好好学功课,平日尊重各房的叔伯婶娘,不要和兄弟姐妹们吵嘴,信的最后说年底能回京一趟,姐妹们都咧开了笑脸,方太君心情也好起来长舒了一口气。 双福在一旁回话:“老太太,好些个物件也摆不下,回头分了再送到姑娘们房里去。” 三老爷现任着苏州知府,年头节下往京中府里都送上上等的各式礼。知画在父亲身边长到四岁被送回京中,想着到年底能见父母和弟弟妹妹激动不己;知仪和知恬都是生下来不足百日即送到祖母身边,见父亲面两三次,却有一分天生的孺慕之情。三姐妹轻声议论父亲及弟妹,仿若即时便能见面。 只有知言当年生母有孕后,适逢老太太正派人来接四爷秦昭和八姐知仪,就一起被打包送到燕京。 那位姨娘是三老爷顶头上司所赠,进府不足一年就有孕。听闻身世也可怜,原本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被亲哥送到远亲即三老爷顶头上司家做小妾,换了些银钱。上司家主母看她姿容出众,心生妒意不容收房,借家里宴客送给下属。到三老爷身边也没过上几天好日子,生女难产而亡,南边有说法二月生女命不祥,这位姨娘拼死把知言生到正月尾二十九日亥时初(当年正月是小月)。 知言听奶娘嬷嬷私低下说自己能得老太太几分偏疼,只因老太太怜惜知言上无亲娘、下无同母的兄弟,三房子女最多,三老爷也是家里最风流的一个爷,恐早都忘了给她生过女儿的那位姨娘,对知言能剩有几分香火情? 心中思及带这具肉身到世上的可怜女子,也就面无表情地喝着茶。不备听方老太君唤自己,遂起身到老太太身边,除了奶娘也就这个老人对自己是实打实的真心,虽然是老人的心被分了好多份,但对自己的这份是真就知足了。闷闷地不想说话,靠在祖母肩上,玩着方太君腕上的镯子。 方太君怜爱地抚着知言的脸,默默不作声,看方才知言的情形,心里如何不明白父女长年不见面,早已疏离。儿孙的事管不了太多,只能护着这些个孙女长大,将来嫁个好人家,也就能安心闭眼。 双喜换过茶,打趣道:“老太太和九姑娘是惦记三老爷年底的礼吧!都悄不出声地算计着,谋算了什么说给大家听听。” 知言冲她做个鬼脸:“想要个大园子,不让双喜姐姐住。” 方太君也放开心怀:“就是,让你双喜姐姐多嘴,打扰我们祖孙的白日梦。该罚,等天热了去庄子上,必不带她去。” 双喜假意求饶,知言拉拉方太君的袖子:“老祖宗把双喜姐姐带上吧,她都哭坏了。” 正说笑着,有丫头在屋外说话:“老大人回来了。” ☆、第8章 祖父 湘妃竹帘打起,老狐狸身着官袍大步迈进屋,顺手取下官帽递给一旁的丫头,已经是六十岁的人,头发浓密乌黑只见鬓角花白,身形高大挺拨未显佝偻走路稳健有力,五官出众,一双细长美目看似平常其实光彩内敛最能看透人心。 实在不科学,脑力劳动者怎么也要头发谢顶花白,这年头上六十都老态龙钟了,老狐狸纯属逆生长,看起比实际年纪小好多,俨然一位中年美大叔。知言怀疑他真是狐狸变的,日夜吸天地精华练长生不老术。 屋里皆起身行礼请安,他走过知言身边揉了揉她的头发,径直走进内室更衣。不多时出来着一身墨绿暗纹织锦对襟长衫,头上只插着青玉簪,坐到上首拿起茶喝了一口方道:“三儿使人送了东西?” 方太君点头道:“不好少呢没顾上细看,给大丫头的添妆也送到大房去了。” 老狐狸又喝了两口才放下茶碗:“你留点心。”看向屋里的丫头:“让人传话下去,晚上都到正房吃饭。”有人应声下去。 太君问他可曾见过秦顺,老狐狸拿过丫头新换上的茶喝了一口:“叫他回去了,待明日休沐再细问。” 他看向几位孙女“钱大家听闻身子不适告假,你们可要撒欢了,可见着你们父亲送来的东西。” 众人皆答不曾。 老狐狸又道:“昨晚回府看见书房里不少的花,薰得老夫差点没睡着,听闻是国公府上送的;你们哪是去赏花,做了一回土匪嘛。” 众姐妹看向知言,知言表示无知小孩脸皮厚。 老狐狸招手让知言上前:“昨天的西北馍馍好不好吃,那些花是小九的谢礼?” 知言垂眼猛点头,老狐狸心情好好,又揉揉知言的发髻:“跟姐妹们先回房去,吃饭再来。” 知言顶着毛茸茸的头发和姐妹行礼告退,每次都弄乱头发,回去又得重梳。 待回房看见摆了半屋的东西:几匹颜色鲜亮花纹新奇的料子、好几盒上好的茶叶、两盒珠花首饰、胭脂水粉、一包各式花样的金银锞子备着赏人、另有文房四宝、一小箱新奇玩意。 又奶娘拿来一个巴掌大半缕空雕海裳花紫檀盒,打开里头只放着两个玻璃小瓶,一边还说:“这是海外运来的香精油,听说极难得,一小瓶值十金”,知言拿起看了看又放进去。 奶娘指挥众人把各色东西都归置,该入箱的入箱,上锁的上锁,又挑出几个往常做的荷包,数出银锞子金银锞子装了,赏给屋里的丫头婆子,众人皆道:“谢姑娘赏赐。”一时下去不提。 知言抽空靠在迎枕上想眯一会,立冬拿了条薄毯过来给她盖:“三老爷和三太太给各房里都送了东西,几个姑娘是珠花、文房四宝和几件顽意,几位太太处是衣裳料子、茶叶、香精油、胭脂水粉,姑娘再不用给姐妹送礼了。”说着她轻轻取开知言被弄乱的头发。 知言手里抓着个吊坠玩:“姐姐费心了,这个给你玩。”说完拿着葫芦型吊坠在立冬眼前晃。 立冬笑着看自家姑娘,拧了拧知言的脸蛋:“姑娘自个留着玩吧,那个葫芦你打小就拿在手里玩,又在逗我呢。”说完她好像有话要说,最后终究忍住不语。 知言明白立冬想说的话,肯定是知仪和知恬那边,单另还有自个姨娘送的东西。秦家规矩严,府里的姨娘都像隐身人,三老爷在外听闻没家里这般讲究。每逢使人京中往来,两个姨娘总是设法给自己的儿女捎点物件,也是一番心意。 院里的两个姐妹比起知言多了一份牵挂,这也是她们的福气。知言又不是真小孩会为此感伤,说实话她对三老爷都没有抱任何幻想和企求,无欲则刚。眼下的生活已很是不错,有要感谢的人,有实心照顾自己的人,身边的这些下人,如不出意外她们都要做自己的陪嫁,也都是实打实地用心服侍自己,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休养了片刻让立冬给自己梳好头,双丫髻上别了一对黄金镶宝石蜜蜂形珠花——三老爷才送来的首饰就用上,显得重视。又换了身衣裳,出了房门看见知仪和知恬也装扮好了,都用上这对蜜蜂珠花,相视笑了笑。 相携到了老太太院里,还没进屋,听闻屋里有少年清脆的说话声,兄弟们早到了,老狐狸正问功课呢。 待进屋,姐妹们已先到坐在右手的椅上,左边十几个儿郎皆站立听祖父问话,又是一番见礼姐姐妹妹哥哥弟弟真是麻烦。 因是初夏兄弟们都身着素色织锦长衫,因都未到束发的年纪头发只用大红抹额编到脑后,年少的几个仍扎着双丫系着红绳,小正太很可爱很萌。 老狐狸祖籍在伏羲故里说不准身上流着先秦的血,家里的儿郎都身材高大。一个个长身玉立的少年郎兼相貌出众,在婚姻市场上身价一片叫好声。 知言也感叹一声,伦家是外貌协会将来千万要给我一个帅老公,老狐狸你万万不可看上一位才高八斗貌如黄渤之人配给我。阿弥陀佛,每天多念几次信女是虔诚的,我佛要显灵! 秦家孙辈现有十二个男丁,除小十二跟着三老爷在任,小十一不到五岁未进学。长房两子:二爷秦旭、五爷秦晔,一嫡一庶,原大老爷和二老爷先后成亲,大房先得长女,二房得长子,但二老爷是庶出,所以秦家真正嫡嫡出的长房长孙是秦旭;二房三子:嫡出大爷秦明、三郎秦爷和庶出七爷秦晌;三房四子:两嫡四爷秦昭、十二爷秦昌,两庶六爷秦晖和九爷秦旷;四房两嫡子:八爷秦时和十一爷秦晗;五房一嫡子十爷秦晤;六房尚无子。 加上十三个女儿家,秦家真是人丁兴旺,古往今来不管皇家还是平民或是官宦人家,兴起时一个特征皆是子嗣众多不愁后继无人,怪不得上首的老狐狸笑声朗朗。 这人在外是什么情形知言未得亲见,但在家从不掩饰自己的喜怒爱好。像这种全家聚会的日子他最开心,看着满屋的儿孙,生出一种这全是我的血脉,有如许的子嗣万事皆不愁的豪迈气概。 不多时几位叔伯也陆续到了,大老爷秦松年近四旬,相貌端正,性子稳重温和,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这位大伯相对来说是家中兄弟中长相最差的一位,貌似方太君之祖父,老狐狸曾感叹长子只能守成。 二老爷秦柏有五分肖似老狐狸,长眉细眉,平素讷言寡笑。他是方太君的陪嫁丫头所生,生母已去世多年,当年勉强中举进了大理寺如鱼得水。四哥私底下笑说二伯父吃饭都是数着米粒多一颗不行少一颗也不成、从院子进屋步数走多了会倒回去再走一遍,笑得知言肚子疼。 三老爷不在,知言也就见过两次印象不深,家里都说三老爷最肖祖父,先太夫人白氏在世时最疼这个孙儿。 四老爷秦杉和二姑太太秦樱都是刘姨奶奶所生,这对兄妹面貌最像老狐狸,不知为什么四老爷习了武,在五城兵马司任职。 五老爷秦林的姨娘是老狐狸上司所赠,家里这位爷心眼最多,文不成武不就,中个秀才都费劲,领着个虚职。但知言感觉秦府的那些见不光的勾当和场面都是这位五叔在出面,他最不好对付,知言不怎么敢和他多相处。 六老爷秦桦长得酷似方太君,前科探花现在翰林院熬着,家里数他最没心眼,光有一身诗文才华,将来恐挑不了大梁。 这么一数,秦家虽人多但有些断档,老狐狸还能再撑个十来年,第二代守成出不了大力,第三代即使入仕进不了权力的中心。唉,这些都不是小孩子考虑的,等着一会吃大餐就行了。 老狐狸含笑抚须,一把黑亮美须得百官追捧,不过咳咳,他现在有权相之称,就是长成朱重八那样也会被人赞为美男。一番对孙儿们的课考下来很是满意,却未称赞只言:“有所进益,不可骄躁,须得更加用功才是。世上有才者如过江之鲫,最后得大成者寥寥无几。近日常闻有几个才华出众的少年,比起你等不知要高出几许,山外自有高人在,可否明白。” 大家皆道聆听教诲不敢松懈。 老狐狸训完了孙儿看孙女,态度温和言辞恳恳情意切切。先问大姐:“一切可都准备妥当,嫁做人妇事公婆、待小姑务必要尽心,夫妇二人人相处以谦卑恭让为主。你是家里最出色的孩子,必不会让大家失望。但如有委屈尽管道来,秦家的儿孙们不能被人轻贱,老夫总是会为你撑腰。” 知琴含泪应下。 他又看向知棋:“你姐姐出阁后,照顾妹妹们的事你要挑起来。” 对知书:“司马先生夸过多次你的诗文出众,才情要紧,俗务也要通达将来才好立足。” 对知画:“有好胜之心固然好但要量力而为。” 对余下的孙女们又是一番勉励敲打,这才收了谈兴。早在他对大姐说话时知言就看见下人对着方太君做着手势,想着饭已备好。大太太亲自进来回话:“饭已备好,请老太爷、老太太用饭。” 老狐狸喝了口茶才起身向花厅走去,大家随后跟上。老太太院里的花厅极大,中间隔了松鹤十二联屏风,两边各摆了两张紫檀大圆桌,摆上满满当当的菜,按着往日的排序分别坐好。又方太君对知琴说:“你也坐下,在家没几日了先歇歇吧!”知琴笑着应下。 席上流水般一直上菜,只闻轻微碗筷相碰之声。吃饭的规矩从知言会拿筷子就被认真教过,决不能弄出声音,只吃下人布过来的菜不能挑食。吃饭吧唧嘴,伸长胳膊自己挟菜,边吃边说笑都被严令禁止。 其实知言很不喜欢吃个饭静悄悄的场景,说说笑笑多好大家还能联络感情,草根就是草根。奶娘你什么夹块羊肉,最讨厌吃了,还有都初夏了吃羊肉不上火吗?苦着脸吃掉。 奶娘站在身后心说:老太太都说了,让你多吃点肉补身子,羊肉上火怎么地,我还吃不上呢。 一时饭毕漱过口,又上了茶略坐坐,老狐狸才挥手让大家离开。行礼,又是行礼,都快被烦死了。 ***** 走到廊下看见院里三个儿郎回身站住,皎皎月光下,四爷秦昭朗眉星目,鼻子笔挺,嘴角微微上翘,以一副学生家长的姿态看着三房的几个弟妹。 六爷秦晖和四姐同年都九岁,看他眉眼开阔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真是知仪的亲哥。 九爷秦旷虽年少,五官已出众得令人心惊,面白唇红,隐隐有女儿相,这位美少年最讨厌别人夸他貌美,故常常绷着脸,看着十分有趣。 这边几个女孩都围到自家兄弟身边说话,秦昭扫了一眼妹妹们:“顺叔说父亲母亲身体都好,七妹和十二弟长得可人,赶在十月初祖父六十大寿全都能赶回来,你等也不要心急。” 他吩咐身边跟的人:“妹妹们还小,平日诸事多赖奶娘嬷嬷们尽心照看,有不当之处还要多加劝阻不可生出事端,等父亲母亲回京后再重赏你等。” 又问几个妹妹:“今日送的小顽意见了可喜欢,可是花了我们三人整月的例钱才得来的。” 知言少不得说喜欢,谢谢哥哥们。 秦晖一直在琢磨三个小妹妹头上的蜜蜂形饰品,不时用手动一下。秦旷做大人状背手旁观,秦家唯二的凤眼半眯(另一双凤眼长在他的同母妹知恬的脸上),脸上泛着笑意,知言想说的是:你长成这般倾城倾国色,将来就是披块麻袋都迷倒一片,装冷酷扮深沉更会要人命的。 秦昭说完让妹妹们回房时也顺手分别摸了大家的头,又拧了下知言的脸蛋,拉过知言的手握住,知言正腹诽:自己有那么招人疼吗,都想逗一下当宠物呢。感觉手里多了件东西,她抬头看了眼秦昭笑了下,秦昭眨巴眨巴眼睛,带着两个弟弟转身施然离去,知画也带妹妹们回房。 知言在灯下拿出手中的东西看:一只玉雕麒麟。立冬拿过红绳穿好,挂到知言脖子上,转身对奶娘道:“怪道才在老太太院里看见四爷拉了下姑娘的手,原是有这么个好物件。” 奶娘边收拾衣物边说:“嗯,看着不错,四爷是个有心的。” 知言边摸挲着麒麟边想:秦昭这是存了补偿的心思,他知道三房的子女除了明面上的份子背地里都还有,只缺了知言的,真是被感动了。 哎呀!知言想起一件事跳了起来“立冬,冬至快点铺纸磨墨,我的大字还没写呢!” 东厢房立时一顿兵荒马乱,奶娘在旁直念叨:“我的小祖宗,你怎么才想起来。” 专心完任务,字写成这熊样明天又该挨批了,好命苦,呜呜! ☆、第9章 出阁 转眼到了知琴添妆的日子,京里有头有脸,能跟秦家攀得上交情的太太夫人们都来了,还有几个知琴在闺中结交的手帕交,又家里几房各自的姻亲也悉数到场。 大太太直直忙了一整天,知琴做为主角少不得出面应酬,听了一肚子的各色奉承话,待天色将晚才回到自己房中,吩咐丫环卸了钗环,准备将息片刻。 留着看房子的丫头梅枝指着一对宋窑豆青刻花长颈瓶说话:“老太太那边东跨院刘姨奶奶使了丫环带着两个婆子送过来,说是给姑娘的添妆。” 知琴凝眼看去,是个好物件,单一只就值几百金,凑成一对怕是千金也难求,思忖着恐原是先太夫人白氏之物,后来留给这位老姨奶奶的。吩咐丫环:“把前日三叔送来的料子挑鲜亮的几匹出来,再把往日我用过的头面拿出几副,明日我亲自去谢老姨奶奶。” 梅香听了想了片刻回:“到老姨奶奶处,怕是要老太太点头才行。” 知琴闭眼靠在迎枕上:“这个我省得,你去看着把东西备好。” 次日,早饭后姐妹们都去上学,知琴坐在方太君身旁,边给她揉肩边说:“昨儿刘姨奶奶使人送了一对宝瓶来,孙女看是个稀罕物,怕不是凡品。” 方太君沉吟片刻:“有这么一对,是当年你曾祖母留给她的,如今却给了你,也是心意难得。你亲自去谢谢。怎么说也称得上是你们的长辈。她现在不大愿见人,你去未必肯见,到时也别强求。” 知琴听言退下,带了人拿着备好的礼进了东跨院,院门口两个婆子满脸堆笑:“给大小姐道喜。” 知言笑言:“老妈妈辛苦了,不知老姨奶奶这会子有没有空,我有几样东西给她。” 一个婆子忙叠声应下往正屋走去,不多时出来,身后跟了一个大丫头名唤柳叶——是这位老姨奶奶的贴身使唤之人,一口没改过腔的西北话与燕京话混合音:“老姨奶奶请大小姐进去呢。” 还没进得屋,帘子早已被打起,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立在屋中直往外望,一身深蓝素锦衣着,头盘着髻插着几件金饰,面容苍老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美貌。看见知琴面现殷情之意,又有几分不知所措,手脚都不知往何处放,满腔的西北口音:“大小姐,快进来坐下。” 知琴初见这位老姨奶奶时愣了一下,说实话家里的姨娘她都没见过几个,因从小养在老太太房里的缘故,这位老姨奶奶倒在年幼时有过几面之缘,虽年代太久记不大清,可不是这般模样。 如果没记错刘姨奶奶比老太君还要小上几岁,旧时见也不过是寻常中年妇女的外貌,如今何以老成这样?! 知琴勉强回了回神,露出一个笑容行了礼。 刘姨奶奶连忙到她身边,想扶又不敢扶:“这那成能,大小姐那能给我行礼。” 知琴起身扶住刘姨奶奶的手坐下笑说:“刚过来时,老祖宗还道怎么说老姨奶奶也是我的长辈,又有何受不住。”又指着带来东西:“几匹料子老姨奶奶莫嫌不好,那几副头面也是往常我戴的,家中姐妹都是这个样式,留给老姨奶奶一个念想。” 刘姨奶奶有些哽咽:“大小姐心善。”她身边的丫头收了东西,又有小丫头们上了茶,知琴对她说了几件家里的事,有意无意间多提了几次四房的子女和二姑奶奶,刘姨奶奶只是听着不作声。 说了半晌看时候差不多,知琴起身道:“还未谢过老姨奶奶的一份心意,我总是受之有愧。天也近午,我该回去了。” 刘姨奶奶忙摆手道:“没啥好的,你忙去。” 待知琴走到院门回头一望,看见老人手扶门框还在张望,不由得心头一酸,低头快步回房。 不巧大太太正在房里等女儿,坐在榻上喝着茶看着那对宝瓶。见知琴进来,笑说:“这对东西现在市面都寻不着,听闻是当年太夫人过五十大寿时所得,往常在老太太屋没见着,谁知最后倒偏了你。” 知琴过去坐到母亲身边也端起茶来:“谁说不是,让女儿心里好生不安。”她拿手帕拭了拭嘴角:“老姨奶奶怎么不把它们留给四叔?” 大太太拿食指点了下知琴:“你呀!还是欠点火候。你祖父身边的这位姨奶奶不是个贪富贵的人,我进门时家中还有一干旧仆们常说:这位主心里头只有你祖父一人。”说罢叹了口气:“也是个可怜人,你知她有多少年不肯见你四叔和二姑一家子了。你父亲是家中长子,你祖父最为重视,她心里也是跟你祖父走,到时留给你四叔的东西只怕有限,拨尖都会给大房、三房和六房。” 知琴更为不解,欲言又止。 大太太挥手让房里丫头都下去,这才说:“还不是为情所困,”又放低声音:“你祖父是个心硬的人,这位老姨奶奶跟他有打小一起长大的情份,又同患难过,可也把规矩定得死死的,就是当年太夫人求情都不成,愣是几年都没让她见自己生的孩子。” 知琴愕然拿手捂着嘴巴,大太太觉得有些话还须要再讲讲:“如此这般她是可怜,可老太太省了许多的事。你进门也是要做主母的,心软可怜那些妾室,苦往肚子里咽时,何人来可怜你。” 知琴不满地嘟哝:“母亲,这些我都知道。不过老姨奶奶是家里老辈的人,今天又见了她那般,才心里不好受。” 大太太看着知琴说:“知道就好。别的不说,爷们身边自小服侍的丫头们不要小瞧了去,都仗着从小知根知底,等你进门憋着使绊子,喊个头痛脑热勾了人去的,不要一开始就打杀。丫头们碍眼不要紧,怕伤得是夫妻情份,先忍上一阵子,把夫君的心笼过来,再徐徐图之。怕什么,你是正室,有的是一辈子的名份和时间,不要争一时之气。” 说完又有些得意:“你知当初你祖父使人求娶时,你外祖为何会同意这门亲事?” 知琴却有些知道:“因为秦府做风清正,父亲也是个正派人。” 大太太笑道:“你也不是个傻的。当年你外祖母使人卖通秦家的下人,打听出好多。看中的头一条,就是你祖父给姨娘们定的规矩;另一条便是,你父亲他们自小身边只一些老婆子小厮们在服侍,当时你父亲身边有两个通房,皆关在房里,每月只让见两次还不让过夜。这两个通房都是从外头买的,没有一起长大的情份在,等我进门时,她们已韶华不在,是留是卖都不必忧心。等你兄弟再大些,也按这规矩来,我已买来四个丫头先养在院里观观。” 知琴听得父亲房里的事总有些不自在,只是低头不语。 大太太怜爱地抚了抚女儿的脸:“不必害羞。我现在忧心的就是家里后宅太过干净,你等也当别家也这般。孔家再正派,后宅里阴私事还是会有的。你总是要想好,全等着指望姑爷也靠不住。但没有姑爷的爱重,你这正室也难以立起来,懂了吗?”言语恳切至极。 知琴靠在母亲怀里点头,大太太也抚着她的后背。离母女分别的日子不远了,难得半日空闲能相依。正午的阳光透过窗纱照进屋,窗棂也被投影到这对母女的身上,静谧中透着安宁。 秦家大小姐定的出阁日子是五月初十,但孔府在山东,依着他家门楣少不得秦家要送嫁,故定在四月二十八日出门。提前十几日出门,怕路上有变故,再到曲阜秦家准备陪嫁的院子休养几日。 家里大老爷和大太太亲自送女儿过去,六老爷也跟去探花郎的名头总是好听些,又大太太请了五老爷夫妇过去帮几天忙。秦家第三代从大爷到四爷皆跟去见见世面,借机拜见衍圣公。 临行前,知琴唤来知棋和知娴一一嘱咐,无非是以后大房只剩她们两姐妹要相互扶携,更叮咛知娴要以知棋为先以长为尊。 知娴是家里这些女孩当中最娇憨天真的,晓得姐姐要离家所说全是肺腑之言,噙着泪应下。 知棋感动嫡姐的一片心意,应诺会孝敬父亲母亲、照看知娴,请长姐安心。 三个女孩儿说了半晌私房话方散。 ****** 四月二十八这日清晨,知琴挥泪拜别了祖父祖母及家中诸人,坐上车出门往山东行去。 车队里头光装嫁妆的车跟了好几十辆,除了一般的田产、庄子、家俱、金银压箱外,最难得是几十箱名人字画、诗书古籍、瓷器古玩,还有几件上古时代的青铜鼎器——现在都是万金难求。有好些个是方太君和大太太的陪嫁之物,更有一些是秦首辅历年收集的珍品。这也是为配孔府世家门楣,倾全家之力添置。 知琴明白秦家上下为自己的婚事下的气力非同小可,祖父还从皇上处请了赐婚旨,未出门还感觉不到,甫一上路便觉重担压肩,心里有种莫名的紧张和惶恐。 孔家、夫君,知琴只隔着屏风见过未婚夫一面,身量和祖父差不多,眼神明亮,说话语气平缓,字正腔圆。再有别的都是从兄弟处听来的:孔家长孙世人皆道有圣人风范,人品端正学问也好,比自己年长四岁,房里有几个丫头都不打紧。 再有衍圣公……母亲却说:“他再不满意也是祖父,你只须讨得太婆婆及婆婆欢心,打理好后宅就可。” 可知琴仍在想:夫君是否会心悦于自己,夫妻相敬如宾固然好,更盼着能与他情投意合,琴瑟和鸣。往后自己就是孔门秦氏,与孔家共荣辱同进退。 知琴怀着对未来的憧憬和揣测,坐在摇摇晃晃的车驾中往前行去,她的路还很长很远…… ***主*要*人*物*关*系*表*** 秦敏-内阁首辅 正妻-方氏生秦松,秦梅,秦枫,秦桦 妾室:刘姨奶奶生秦杉,秦樱 ———方姨奶奶(已逝)方氏陪嫁丫头生秦柏 ———王姨奶奶生秦林 长子秦松-妻,司马氏 长女秦梅,嫁入韩家 次子秦柏-妻,马氏 三子秦枫-妻,常氏 四子秦杉-妻,林氏 五子秦林-妻,成氏 次女秦樱,嫁给宁远侯世子当继室(乔家) 幼子秦桦-妻,张氏 嫡,长孙女知琴十五长房 庶,次女知棋十三长房 庶,三女知书十二二房 嫡,四女知画九三房 嫡,五女知娴八长房 嫡六女知静七二房 嫡七女知雅七三房 庶八女知仪六三房 庶九女知言五三房 庶十女知恬四三房 嫡十一女知容一岁五房 庶十二女知德一岁四房 嫡十三女知媛半岁六房 嫡长子二房秦明十四岁 嫡次子长房秦旭十三岁 嫡三子二房秦晓十一岁 嫡四子三房秦昭十一岁 庶五子长房秦晔十岁 庶六子三房秦晖九岁 庶七子二房秦晌八岁 嫡八子四房秦时七岁 庶九子三房秦旷七岁 嫡十子五房秦晤五岁 嫡十一子四房秦晗四岁 嫡十二子三房秦昌二岁 ☆、第10章 寿日 且不说知琴出门后情形如何,秦府上下皆担一片心,连个端午节都不得畅快。方太君虽嘴上不道但时常出神,知言一干小孩撒娇买憨才哄得有些许开颜。 待到五月十八日送嫁人等回京,细细与方太君说路上走的情形,到曲阜孔家又是如何迎接,宴席办得如何,三日回门姑爷又是如何体贴。又家中大老爷与六老爷带几个子侄拜见的情形,衍圣公虽古板但不刻薄,学问德行更不必说。方太君这才放下心来,当晚多用了半碗饭。 又二十三日是方太君之寿诞,因不是整日子未说大办。方太君前几日心绪不开,二太太代为管家私底下一切都筹备停当,这当下借着大家兴致高起身道:“往年老太太的好日子都是大嫂尽孝心,如今大嫂得了个好姑爷兴头未曾缓下来,这好事都让她一人占尽,看得儿媳眼馋不已。还是把这巧宗交给儿媳,我也好在老太太跟前得个彩头。” 众人皆笑,大太太知是二太太巧心巧嘴,顾及自己连日车马劳顿及女儿刚离家的心绪,不由心下感激。 方太君也明白这个二儿媳的本领,平日处事最能让人放心,眼下只是在逗趣:“我可有个要求,难得劳动你一次,虽比不上宫宴也要差不离,错了一星半点,罚你到我屋里贴身服侍一年半载的,好让双福双喜几个也放放大假。” 二太太连忙:“儿媳求之不得,京里谁不知道老太太福气盛,我天天服侍您把福气都带到自个身上,这可是我们妯娌里的头一份。” 四太太也道:“老太太莫只顾着二嫂,也要怜惜怜惜我才是。” 其余几人也都凑着说笑几句方散。 ****** 方太君的生辰虽早放出话不愿大肆张罗,但总有一干极力钻营之人想借此露脸,托人求情打通关节,只想把心意递到方太君处,以致府里大小管事因此中饱私囊,然光收钱不办事,首辅府仍是门户紧闭。其间有多少官员背地里心痛钱花出去事没着落,又觉得秦首辅不通情理且不说。 单论二太太按照惯例往京中各处寺庙送了灯油钱,抄了经文让和尚道士日夜诵读。又请了方太君素日爱听的小戏班唱三日堂会,只家中诸人及姻亲等热闹几日。 二十三日晨,知言和姐妹们装扮停当相伴向方太君贺寿。除老狐狸一人坚持当劳模外,各位叔伯皆休沐在家齐贺寿,先儿子儿媳、再孙儿孙女,有头脸的管事、仆妇、丫头,一拨拨磕头行礼,均有寿礼献上:字画,亲手做的衣裳、鞋、荷包等,不在贵重但求心意。 知言在奶娘的指导下亲手绣了一个荷包,两面各是福寿字样,还行吧,前世的女汉子学着做针线活,不用藏拙都不比过同龄的人。咱这叫先天不足对吧! 第一拨先到的客人是秦家二姑太太一家六口人,宁远侯世子乔以琛,前头世子夫人生的一双子女乔骏、乔婷,二姑奶奶秦樱自己的一对亲生子女乔骁和乔婉。 宁远侯世子三十多岁的年纪,中等身量,长相清秀却一身英武之气,宝蓝色织云纹长袍穿出些峥嵘气势。 二姑太太的继子乔骏年方十六,相貌英俊,眉目清爽,不见阴郁之气,因自幼习武,身形骄健利落,甫一张口声音嘶哑,依旧坦然。 继女乔婷跟知书同年,肤色微黑,弯眉圆眼,腮上依稀有几个雀斑,更显得俏丽活泼。 光观此三人,便知往日人言无假,秦樱做继室、继母用了十二万分的真心。 秦樱身着大红织锦绣百蝶褙袄,发式梳成牡丹髻满头珠翠,正合她的身份,领着几个孩子到方太君的眼前。 方太君拉了乔骏与乔骁,瞧得兄弟俩一样的衣着装束,只束发金冠与贴身玉佩八岁的乔骁要略次于长兄,含笑点点头,这个庶女在家时自己可是掏心置肺地教导,费得心力不比亲生女儿差,如今这般识大体也算是没白费一番气力。笑道:“骏儿真是长大了,这般出息让我都眼热。”再摸摸乔骁的头:“学着点你哥哥,更要好好读书。” 乔骏扯着公鸭嗓子:“谢外祖母夸奖。” 乔骁顶着一副酷似老狐狸的相貌瞪大了眼睛:“哥哥的弓孙儿拉不开,马也不敢骑,不过哥哥给我备了小弓小马,改日骑来给外祖母瞧瞧。”说完冲着乔骏笑。 待得秦家的男丁领宁远候世子及两个外甥到前院后,方太君双手各携了乔婷与乔婉轻声说话。 乔婉长得像其父,年方四岁,外祖母家也是常来并不认生,坐了片刻便要找姐妹们玩,方太君也让乔婷跟去。小花厅里一群女孩叽叽喳喳,莺声燕语。 此时前院读书的几个少年来向方太君磕头,有二太太马氏娘家的二位子侄,三太太常氏娘家的两个侄儿和一个外甥,老太太娘家的两位侄孙及先太夫人白氏娘家的一位后代,更有老狐狸故里前来投奔的五六个秦姓少年,皆是通过一番考量,才留下与知言的众兄弟们一同读书,不是什么烂鱼臭虾都能混进来的。 说起来老狐狸年幼时受同族中人欺凌甚多,等他发达后却以德报怨,修祠堂筹族学,资助秦姓子弟进学,声名甚好,当然求官者免谈。 又前院有他资助的各地寒门学子也备了寿礼,因是外男不便进内宅,便转交于方太君侄孙方恒代为呈上。 一时这拨人散了,方太君娘家大嫂方刘氏带着两个儿媳并三个孙女也到了,再三太太的娘家母亲常冯氏带着长媳与二个孙女,四太太林氏的两位嫂子领着侄女;大太太的娘家堂侄女嫁给杜侍郎的四子,也过来道贺。 五太太成氏娘家在关中,前日娘家几个得力的管事带着贺礼也到了燕京。因英国公徐太君身体有恙,英国公夫人与世子夫人忙着侍疾不能亲来,前一日打发了人送来寿礼并告罪。 二太太看人都齐了,招呼着挪往园中戏楼。 前拥后簇,浩浩荡荡,连主带仆上百人行在花园中,笑声不断,你恭我贺,每个太太夫人在各种场面上摸爬滚打几十遭,均挑着吉利喜庆的话说,即使口拙的闭嘴跟着笑也不会出错。 如此融洽的气氛带得园中的花也艳了几分,草也绿几分,湖边的大柳树,更不消说,腰都弯到莲叶上去了。 秦土鳖家没地引温泉水养花,满池绿色荷叶中,零星有几株荷花绽开。引得一众太太小姐皆道此花因方太君福盛而开,惹得方太君笑声连连,她今天脸上都没机会恢复正常表情,估计等晚上要双福好好揉揉才能归位。 更有人称赞秦家的园子盖得别致,知言腹诽:老狐狸整一园子蒿草都会说首辅才思高于常人,此景正合天然两字。 戏楼中,席面备好,各色珍馐果品茶点齐全。方太君带了方老太太与常老太太坐主席,大太太陪着方家大太太与方家二太太,四太太陪着自己的两位嫂嫂,五太太与常大太太一起,六太太拉着小司马氏和二姑太太正说笑。 姐妹们也各有任务:知画带着乔婷与舅家的表姐妹,知书做陪;知棋和知娴与方家的三位姑娘说了好一会儿话;知雅领着知仪问林家表姐趣事;四岁的小表妹乔婉就归知言和知恬,不过她们三人属奶娘看管型,只须照顾好自己的肚子就行。 筵席开吃,戏楼开唱,热热闹闹敲敲打打怎么欢庆怎么来。直吵得知言头都大,身边的乔婉与知恬一动一静,你吃甜的我也要蜜,你想吃酸她也想要,真是折磨人。闷头吃菜,一口嚼二十下才咽下。 知言正喟叹时日难捱,听方太君唤知棋与知书过去,常老太太——知言名义上的外祖母,寻常夸了几句,各褪了一个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便做罢。反是方老太太,也就是方太君的大嫂,拉着知书称赞不绝。知言看见知书垂头不语,回席时面色有一些发白。 这是挑孙儿媳妇呢?方老太太真没眼力劲,是个明白人望眼一瞧,都会选知棋做儿媳。知书学问虽好,但性子柔弱,挑不起长孙媳的重任。 当年方太君的祖父官至户部尚书封大学士入阁,慧眼识得秦敏不凡,把嫡出的长孙女嫁给他。甫料不久后母孝丁忧,回乡守制孝期未满一场风寒送了命。 接下来方家像受了诅咒一样,方太君的父亲叔父皆盛年早逝,几位兄弟仕途平平。若干子侄更是平庸,如今只能倚仗着老狐狸,补个缺当着差。 现在外院读书的两位孙辈算是方家重振家族的希望,特别是长孙方恒听哥哥们说起好多次,做学问称不上惊才艳绝,但小小年纪为人稳妥胸中有一番丘壑。 眼下席上三位方家姑娘皆不出挑,方二姑娘也是马上要到说亲的年龄稍显木讷,这般场面她有些应付不来,坐在椅上低头不语,身子直往后缩。 方三姑娘明显在家跋扈惯了,不停地在呛知棋和知娴。 方五姑娘眼神太浮,从进门到现在,视线定在秦家姐妹的穿着头饰上就没离开过,恨不能用眼睛把这些都吸走。 再观那边席上的方大太太一味对着大太太谄媚,就差长条尾巴摇摇。 方二太太跟她女儿方五姑娘一个德性,盯着满园子的太太小姐,瞪着眼珠子不停活动颈椎。 太掉份了,知言在心底直摇头,这一代秦方两家肯定有联姻,方家姑娘上不了台面,只有方恒娶秦家的姑娘。 就三姐知书的性子,嫁过去非但撑不起门户,会被这帮人吃得骨头都剩不下。没办法,秦家小白花是有传统的,先太夫人白氏就是这么个人畜无害纯良天真的白花。老狐狸年幼时,可是被自己的亲娘坑苦了,详情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哎!小表妹你干嘛?!身边一双小胖手直拽知言,满手的糖糕渣子全抹在知言身上。乔婉,你这么活泼你娘知道吗? “九姐姐,我想看花花去。” 那好吧,带着知恬和乔婉逛花园,辣手摧花去啰。这朵好看,那朵也更艳,不多时三个学前儿童采摘下一大捧,一人手里拿几朵奔回席上献宝,各位老太太、太太、姐妹们皆有份。 小乔婉还嚷着要给自己的姐姐多给些,双手环抱占下一大堆被□□得不见本色的花瓣,全献到乔婷面前。 真是个菜根子、秦家的白眼狼,只知道跟姓乔的亲近。 众人称赞乔家姐妹情深,又奉承方太君教女有方。 方太君直是摆手:“那里,都是这孩子自个心性好。” 秦樱侍在嫡母身后布菜,闻言莞尔并不做声,方太君轻拍她的手背,母女两人相视一笑,自是亲密无间之态。 常老太太凑上前:“真是眼热亲家与姑太太的母女情深,老太君的言传身教可是了不得。我那女儿要是能得老太太的五分真传,也不枉我为她白担这么多的心” 方太君笑说:“三儿媳虽常不我身边,也是个好的。亲家老太太且把心放宽。” 席上一片其乐融融的景象。 ☆、第11章 二房 罢了筵席停了戏唱,又上过茶,客人才离去。几个女儿家玩闹了一天匆匆用过饭被打发回房。 二太太直叹:“老太太,儿媳这几日头发都愁白生怕出差错,日后这巧宗还是交于大嫂吧。往常不觉得,白日里见大嫂及各位弟妹坐着喝茶吃果子说闲话,眼红得我想落泪,以后还是把陪老太太吃席面的苦差事交给我。” 不防回头被大太太剥了荔枝塞到嘴里,差点囫囵咽下,吐到帕上扶着椅背,好半天才缓过劲,大太太边给她抚背边笑说:“让你一天尽编排我,看遭报应了吧。” 二太太这一口噎得眼泛泪花:“大嫂,差事没办好也不用这么罚我吧?” 四太太笑着打趣:“二嫂不用抢,家里还有好些个。” 五太太平时最寡言,只是亲自捧了茶递给二太太:“二嫂,吃口茶。” 六太太因担忧徐太君神色恹恹,低头忖度着向方太君开口回家住几日。冷不丁袖子被贴身丫头拉扯,回神抬眼看到几位嫂子正闹着,挤到跟前拉着二太太和大太太:“莫不是二嫂伤心今日没吃上席面,改天我们几个还你一席。” 二太太素日口舌伶俐,不料被几个妯娌连番取笑,嗓子被噎得难受缓不过说不出话,只好故做生气状。 方太君最喜家宅安宁,子媳和睦。观几个儿媳如此心无芥蒂的玩闹,心底甚慰只是惬意地倚在榻上,因是白日有些劳困并不做语。 大太太最有眼色,眼角扫到到方太君身子有些不耐烦,便带着弟媳行礼退下。出了正荣堂,大房、三房和五房在左路,二房、四房和六房在右路,分成两拨各自回院。临别时二太太携了大太太的手:“回头我让锦衣把对牌送过去。” 大太太面带感激:“还未谢过弟妹,可是替我辛劳了这些日子。” 二太太美目含嗔:“大嫂真是见外。” 闲言少叙,二太太一行人回到二房进了院门,走游手抄廊过穿堂进内院,正房五间大屋,东西各是一明两暗的厢房前些年大爷、三爷和六小姐住过现空着,院子两侧圆拱门通着几个小院住着通房、妾室及给大爷秦明备的通房丫头,正房西侧穿过去后院一排倒座是丫头婆子们的住处。 二太太进了正房,坐到东次间临窗大炕上才长吁一口气。任凭丫环伺候自己更衣、净面、卸妆,小丫头上了茶,她端过抿一口,听身边的大丫头罗衣回话:“二老爷席吃到一半,衙门里有事被请了去,现未回府。大爷吃了几杯酒,喝过醒酒汤奶娘服侍他早早睡下,三爷和七爷未曾吃酒,晚间温习完功课也都歇下。” 二太太坐在妆台前照着镜子,闻言道:“这孩子!” 身后的锦衣拿牛角梳给她蓖着头接过话:“大爷最有分寸。再说是老太太的好日子,前头的几位爷都是吃了酒的,也不打紧。”顿了一顿:“三姑娘晚间用饭时眼圈儿红红的似哭过” 二太太白日里忙着张罗席面应酬客人,不曾留意几个女儿家,一听这里头有事,也不回头拿着一只金凤步摇抚凤口衔的南珠:“席上怎么了?” 锦衣把下午园子里的事不添不减地道出。 二太太朝她摆摆手,起身坐到炕边,早有泡脚的木桶备好,罗衣给她轻轻揉着脚心。她看向屋里的两个贴身大丫头:“你们说,老太太那么一个七巧玲珑心的人,这方家的太太小姐们没一个跟了她。所以说‘娶妻娶贤’,等给你们大爷议亲时,可要擦亮眼睛,不能光盯着门户高低,没地找一个心思糊涂的进来,那咱们可就过不了安省日子啰!” 锦衣正收拾妆台也不抬眼:“大爷是秦家长孙,将来什么样的好媳妇找不上,太太把心放到肚子里才是。” 二太太有微许怅然:“明儿虽是长孙,可也占着庶嫡出,始终要低旭儿一头。你们可都要警醒着,别失了分寸,生出不该有的念头惹出麻烦来。” 罗衣手在水里搓脚:“太太放心,奴婢们明白这个理,出了这屋子不会露出半句话头。” 二太太唤过锦衣:“取出对牌还给大嫂,再顺道看看三丫头和六丫头去,让她们安心早点睡,就说有事我替他们撑着。” 锦衣面露诧色:“太太你是说……” 二太太把脚从水中伸出:“凭着进门十几年我对老太太的了解,方家这桩婚事落不到咱们三丫头身上。”又放低了声音:“三丫头将来要许给白家。” 锦衣听言放松,拿了对牌出门。罗衣给二太太擦完脚,喊进小丫头收拾脚盆水渍,她又净过手才给二太太揉肩。 二太太也在纳闷:“这方家舅母什么时候看上三丫头了?放着二丫头那么个爽利人不要,论出身、相貌、品格都高出咱们三丫头一等。”面露疑惑看着罗衣。 罗衣低头思想片刻忆起一回事:“去年冬月,在老太太屋里说起大小姐的嫁妆,太太笑称那些古董就是给了咱们也不识货,不如全换成银子。还说等三姑娘和六姑娘出阁时,你给她们光装压箱银子。奴婢记得那日方家老太太也在。” 二太太闻言嗤笑:“哼!就为这么个话头,眼皮子也太浅了吧。” 罗衣轻笑:“方家现在是败落了,若不是倚仗咱们老太太京里怕都呆不下去。看他家太太小姐穿的出门衣裳和首饰虽说是新但都是中下等。方二太太和方家五姑娘看见咱们家几位姑娘的穿戴行头眼都直了。” 二太太笑着虚推罗纹一把:“你个贫嘴的。” 罗衣又言:“三姑娘和七爷是一个姨娘生的,太太就是为着大爷和三爷有个帮手,也不会薄待他们,这内情明眼人一瞧便知。再说咱们舅老爷可是领着织造局的差事,太太你手里漏出一星半点都不是小数目。” 二太太收敛了笑意:“三丫头是个好的,性子乖巧不生事。对他们姐弟用心也是想着给我自个生的孩子结个善缘,将来出嫁时肯定会添份妆又不值什么。同样是我亲手带大的,她又没见过几遭姨娘的面,情份不比寻常,可不想被人轻践了去。” 过了一烛香,锦衣掀帘进屋:“亏得太太让我走了一趟,三姑娘正在落泪。我传了太太的话让她安心方才收泪,看着睡下才回来。” 二太太叹气:“她这性子真是,幸亏不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要是六丫头也般行事,我还不得把自个怄死。”说罢摇摇头。 锦衣笑道:“六姑娘行事妥当,老太太都夸她有几分大小姐的品格。”走到坑边伸出手腕亮出一对金丝玛瑙玉镯,褪下一只递给罗衣“大太太赏的,我俩可是沾了太太的光。” 二太太斜睨一眼:“也是个好物,要不是顺着老太太的心意我才不想接这个差事,当家媳妇真不是好当的,我呀既没那命也没这本事,天天在屋里说说笑笑才是正事。” 两丫头奉承她:“那是太太可老太太的意。” 二太太心道:只管做好这个二儿媳守着本份,打点清二房上下事务才是根本;就像五弟妹那般做闷嘴葫芦都受老太太背地里疼惜。不过自己本□□热闹,既然能逗乐众人自己也开心,又有何不为? 门外婆子说话:“二老爷回来了。”秦柏迈着方正的步子进屋,二太太上前替他更衣,询问:“可曾用饭,有甚要紧事非得今日去衙门。别让老太太恼了才是。”语气有些嗔怨。 二老爷露出一丝笑意:“家中有大哥他们,人情面上我向来不耐应付,老太太素性是知道的,不会为此恼我。倒是连日辛苦你了。” 二太太听言心里像调了蜜似的,不觉间声调变软:“哪里,我只是尽本分。” 二老爷拉了她手坐下,叹口气:“是我不喜俗务客套,让你多受累。” 二太太直觉得自家老爷能说出这种贴心的话比给她一座金山还受用,嘴都快咧到耳朵边上,侥是平日的巧嘴也说不出话,只一味靠在二老爷肩头。 屋里两个丫头极有眼色,早早掩门退下,留他们夫妻独处。 ****** 三姑娘知书的贴身丫头立夏送走锦衣转身回房。见姑娘的奶娘还在抹泪,悄声上前:“姑娘已如此,妈妈可要刚强些才是,莫要再招姑娘。”奶娘点头拭泪,立夏打开旁边榻上的被褥:“妈妈回房歇息,今晚我来值夜。”心道:留着两个软性子,整晚还不知哭成什么样儿?在心底直摇头。 奶娘依言自去回房,立夏凝视听帐里动静,料得姑娘未睡着,遂轻声问道:“姑娘可是睡不安生。” 过了半晌,帐子里才传出说话声:“立夏,母亲真的能为我做主?” 立夏轻掀帐子,看知书眼睛明亮,虽不落泪,却犹是受惊过度的神情。轻轻宽慰:“太太能说此话定是有几分把握的,依着姑娘的性子老太太也不会挑你的。姑娘千万不要入了心,人前露出来让老太太见了不喜。” 知书轻颔首,欲言又止。 立夏知道她的心事:“姑娘的去处怕是早都定好,不是方家,十有八成就是白家。这可遂了你的心愿?” 知书心事被说穿,暗地里啐了一口,翻身闷头装睡再不言语。 立夏噗声轻笑,熄灯睡下。 ☆、第12章 议亲 且说正荣堂内,方太君上了春秋的人热闹高兴一整日,未曾歇午觉,晚间歇下反倒困过头睡不着。躲在帐子里想事,思及起日间的情形,嗟叹:方家真是败落了,从自己出嫁到厮短短四十年竟式微到如此地步。想大嫂未出阁时也是三品文官之女,在京中贵女中有些贤名,初嫁时行事处人落落大方、大家风范十足,现如今竟被世事磨砺得俗气刻薄。两位侄媳妇一个喜欢踩低捧高,另一个眼皮太浅,常撺掇着侄儿到自个跟前求外放肥缺。唉,莫说是秦怀安不允,方太君都不敢应承:两个内侄耳根子软没甚本事再摊上这样的媳妇,放到外头去能办好差不捅娄子就见鬼了。还是留在京里眼皮子底下省心。 方太君明白大嫂早都想联姻,起先想替二侄儿求娶秦樱,那么个扶不起的东西真要是自己应允,可是把半生努力在秦怀安处落的好都丧送干净了。前两年又看上大丫头——秦家的嫡长孙女——等着有大用嫁入公侯家做宗妇的人选,真是妄想。去岁又被两个儿媳妇怂恿着想把方家姑娘嫁进来,挑上长子嫡孙秦旭。今儿在园子里方家几位姑娘家的言行,自己都臊得坐不住,别说是长房长孙,家中任何一个儿孙都不会舍得让娶这般品格的女儿家,进门就是招惹事非的根。 秦怀安是承了祖父的情,眼下的地位成就可也是他自己拼来的,且几十年如一日对方家百般礼待照顾。可大嫂和二位侄媳妇昔年走动时话里话外挟恩图报,唬得自个不敢和她们多来往,只恐只字片语落到秦怀安和家中儿孙耳朵里,伤了脸面把情份消磨完,等自己有朝一日闭眼,再无人肯照看方家。 前些时日,私下里和秦怀安商议都觉得方恒是个有出息的,尚可把孙女许配与他。方家内宅混乱,得有个秉性刚强有主见的才能镇住,挑来挑去,当下只有二丫头合适。这才漏了口风,谁料大嫂瞅上三丫头了,真把旁人都当痴傻之辈。不过是看二太太手头宽裕兼是个大方的,早都声称三丫头出阁时有体己添妆,又二太太娘家领着织造局的差事。再者二老爷的生母是方家的家生子,虽后来几个兄弟秦家讨了来放籍出去,但如今方府下人中仍有几门姻亲,挑个庶出的庶出,更是这般柔弱性子只为好拿捏。正经地挑长孙媳居然只顾盘算嫁妆,当家的主母行事这般糊涂。想着方太君都痛心不已,若不是自己姓方、方恒又是个成器的,才舍不得把亲自教养大的孙女嫁过去。 方太君在床上辗转反侧不得入眠,双福早有惊动,轻轻起来掀开帐帘小声问:“老太太,何处不适,可要喝茶。” 方太君也是真睡不着,让双福扶她坐起,双福在她身后垫几个枕头被褥。方太君看着月光出了会神,双福坐在床边隔着被子给她揉腿。方太君突然出声问:“今儿来的几位方家姑娘,你看着如何。” 双福何等人许只答:“几位表姑娘相貌出挑,许是不大走动,在咱们府上被拘住了。” 方太君闭闭眼心下了然:“明早你让秦嬷嬷去一趟方府,传我的话:若是觉得二丫头不可心,以后家里娶媳妇嫁姑娘都别找我,再不想管他们这些闲事。” 方太君未出阁时秦嬷嬷是贴身的大丫头,后又做了秦府管事婆子多年,方秦两家主子都要卖她个脸面,说话有些份量。 双福顺着话头:“老太太是惯会怜惜人的,再说是自己的娘家平日更上心些,等二姑娘嫁进门一切理顺当,也不用您如此牵心。” 方太君手指揉揉太阳穴:“要委屈她了。” 双福宽慰她:“方家表少爷年少有才,听老大人夸过好几回,如今已考中秀才,再等些时日中个进士回来,二姑娘就等着做官太太吧!” 方太君展颜一笑:“你这巧嘴。” 双福又挑拣着中听的话说了,才哄得方太君睡下。 不提次日秦嬷嬷是如何去方府传话,方家老太太又是如何回话。只说这日下午知棋在房里正描着花样子。听院子里有说话声,老太太屋里的双禄掀帘进来只道老太太喊她过去。 这个时辰?知棋瞟了眼桌上的西洋钟。对双禄笑说:“容我换身衣裳,方才不留神把墨汗溅上。”进了内室换过一身玉色交领绣莲花袄配象牙色百折裙,对镜仔细看看妆容并无不妥之处,这才带着大丫头春分和谷雨跟着双禄往老太太院子行去。头顶六月初的骄阳,虽是拣阴凉处走路,不长的一段路行到正荣堂外时觉得里衣湿透,心底异常烦燥。凝神收息片刻,才让小丫头通报打帘进屋。原来老太太和大太太坐在西边次间榻上说着闲话,看她进来,大太太起来笑道:“给姑娘道喜。” 知棋心中已有底,低头不语,大太太牵她到老太太跟前,只坐了半个身子。 方太君打量着眼前的孙女,不知不觉间已长成大姑娘,雪肤乌发,弯眉杏眼,鼻子笔挺,贝齿轻咬樱唇。炎炎夏日,着玉色袄甫一进屋带着许凉爽之气,真是没有看错她。遂拉住知棋的书,言语恳切:“你方家大舅母想为你方家大表哥求门亲事,瞅来瞅去瞧中了你,先递话过来。先听听你的意思?” 知棋只是低头轻语:“但凭祖母和母亲做主。” 方太君语气放松:“姐妹里头除你大姐姐外,就数你出挑。若不是看你方家大表哥稳重可靠,我又是方家的姑奶奶,定舍不得把你许配给他家。” 知棋抬头面色微讶,瞪着一双美目看着方太君。 方太君语重心长:“我只认你是我孙女,别的一概靠后。将来若有嫌隙,我和你母亲定为会你撑腰。” 知棋垂下眼帘,扑闪着眼睫毛:“老祖宗说笑了,一家子婆婆小姑哪没个磕磕碰碰,不敢让老祖宗和母亲扰心。” 方太君闻言更喜,轻拍着知琴的手背:“受了委屈不可瞒着我。”又对太太说道:“一应物事也该慢慢筹备,除了公中的份例,余下由我来出。” 大太太陪着笑:“那能让老太太破费,大房还是有些体己的。”说实话,这桩婚事她很满意,大房只有一嫡一庶两个儿子,子嗣稍显单薄。方恒惯常听闻有点才华,将来入阁封相谈不上,做一方大员还是有可能,让他做大房的女婿给秦旭添个助力,自己掏二、三千两银子真是稳赚不赔的好买卖。 老太太摆摆手:“你若有心看着添上一二件是个情意。” 大太太思及一件事来:“老太太,近两年都是琴儿在旁帮儿媳分担事务,她这一出嫁我便觉得顾东不顾西,想着请二丫头搭把手,儿媳也好忙里偷闲。” 老太君也是早都想到,不料大太太如此贴心,赞许地冲她点头,拉着知棋:“你母亲肯教你中馈,可要用心学,万不能辜负她的一番心意。” 知棋起身分别谢过方太君和大太太,才被允回房。 走出正荣堂先平息气息,从方才进门开始心便咚咚跳个不停,扶着谷雨的手慢慢回房。偶遇几个丫环仆妇侧身请安,也只是笑着回应。前阵子风传方家的婚事,左不过是自己和三妹两人中的一个,奶娘私下嘀咕:方家老太太和几位太太小姐都不是好相与的,怎么才能想法子避开。知棋虽不做声但明白:凡是祖父祖母定了主意,自己没有插话的份。大姐姐嫁得好又如何,还不是当初悄悄地定下回头告知一声就罢。如今事挑明了,反倒定下心来,好好筹算一番将来才是正经。思及此处,脚步轻快了几分,刚转过墙角还未进院便瞧得奶娘站在檐下向外张望。 知棋迎着奶娘殷切的目光进了屋,依旧坐到书桌旁描花样。春分亲捧了茶,搬来小杌子和谷雨坐在外屋门口坐针线活。知棋才缓缓开口:“定了,是方家大表哥。”手中毛笔不做停,一副不喜不忧的样子。 奶娘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若不是后院规矩严怕给姑娘惹祸早打发人前去探听消息了。闻听此言泪水当即盈眶:“方家表少爷虽说听着是个好的,爱读书不吃花酒,也不喜与小丫头们调笑;可他们家的女人没一个省心的。姑娘这般品貌,比起大小姐……” “奶娘”知棋放下笔,声调虽不高神色已凌然:“我要是一心想和大姐比,这辈子休想过上安生日子。大姐有个姓司马的舅舅——那可是江南仕子们的党0首,虽说近年不比往常亲近,谁会小觑她。”说完她自己也微讪,语气中带着自艾:“我又有什么,姨娘等闲见不着面,就是见着了,一个外头买来的奴才出身,扎一锥子也不吭气的性子。若不是祖父和祖母厚待,连眼下的光景也没有。这几年常跟着老太太在外应酬,观得京中各家庶出女儿明面上私底下哪有咱家这般风光自在。更有几个行事刻薄人家的庶女,连出门的衣裳首饰都没有,一副寒酸像,任家里嫡出姐妹身边的丫头婆子们做践。” 知棋拿起桌上一枚黄石冻印章把玩,神色坚定:“这桩婚事除了方家后宅里那些个乌七八糟的事,再也挑不出错来。老太太清楚委屈了我定会补偿,不愁嫁妆太薄。再说当年老太太下嫁时,咱家老太爷虽是个举人,但家中情形远糟于方家。阁老的嫡长孙女能嫁个落魄举人,我这个首辅庶孙女为何嫁不得阁老之后。方家偌大的产业,燕京的宅子,京郊和江南的田产,各地的商辅都赖咱们家而保住三五成。退一万步说,就是没有这些身外之物,方家大表哥是个有能耐的,那怕将来只做个知县,我也是正头娘子。有秦家在一日,他不会慢待于我。” 知棋说到最后起身置印章于书桌,回头看着奶娘:“奶娘,我会过上好日子的,不求富贵,但求顺遂,也让奶娘跟着我好好享几天福。” 奶娘连连点头:“我是个没见识的,生怕姑娘受了委屈,往后什么事我都替姑娘担着只盼着有大造化。可姑娘性子总是太过刚硬。” 知棋轻轻靠在奶娘身上,吃吃笑着:“老太太瞧上我,可不就是为这份刚强。” 奶娘放开心怀打趣知棋:“方家表少爷要改称姑爷了,生得好看正好配姑娘,合戏文上唱的男才女貌。” 知棋撒娇,外头春分和谷雨进来也低声打趣自家姑娘,几人追着打闹,笑声响遍后院。 知棋待晚间睡下想着方恒,给老太太请安时遇见过几次,从来都是彬彬有礼目不斜视。自个知道婚事向来不由女儿家,对家中表哥表弟及出门见到的官家子弟不敢动一丁点绮念。现在忆起方恒的样子,只记得一双眼睛清亮无比,突然脸烧起来,心头也热烘烘的,难道早就入了心?知棋不禁拿手帕捂脸,完全忘记这是黑夜无人能看见。 ****** 方家正式请媒人纳采,府里上下都知晓,知棋少不得被姐妹丫头们取笑。知言再不好装幼稚说吃辣椒神马的,只是跟在知棋身后做小尾巴。不料被方太君拉住戏问:“二姐姐有夫君了,九丫头想要个什么样的夫君。” 这问题么,知言坦言:“祖父那样的。”终极*oss才是理想中的目标,青葱小正太们太幼稚,知言深深觉得自己口味重,大叔控有么有。 一语说出,全场哗然,都想问一下原由,答:“祖父说话最管用。” 方太君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出来了。等老狐狸知晓后,又是一番逗问。 这有何难,“方家表哥还在读书,往家拿不回银子。” “白家表哥尽说小九听不懂的诗文,不喜欢。” 老狐狸又逗知言:“家里几个哥哥做小九的夫君好不好。” 知言做出一副你好蠢的表情:“那是我哥哥。”我哥哥三字压得特重。 搞得秦首辅也觉得自己出的问题太蠢,怎么问了个五岁小儿都知道的道理,绝对是被这小丫头带蠢的。遂伸出一双大手揉知言的发髻,又来了,知言伸手护头。 ☆、第13章 静园 过了六月六虫王节,方太君携众孙女、四太太、五太太动身去郊外庄子避暑,二太太因要帮着方太君理事也跟去。方太君又命六太太张氏带着小十三回国公府侍奉徐太君。只留大太太和二小姐知棋看家。 这日天不亮就起床收拾停当坐上马车,房里留冬至和大雪及一位嬷嬷看家。知言和知恬并两个奶娘同乘一车,加上老太太各位太太姑娘、丫头婆子、装箱笼的车几十个,秦家四老爷、五老爷并大爷、二爷和四爷一路护送出城。吱呀吱呀的车轴声听了两个多时辰才到。这也是方太君当年的陪嫁之一,历经几次扩建翻修已是京中数一数二的避暑庄子。被老狐狸取名为:“静园”。往年方太君的寿诞办完就挪到静园,今年大概是为了二姐的婚事才耽误至今。 静园布局不比燕京秦宅的方方正正,虽也有前后院之分。但一干屋舍亭阁布落在园处各处,有湖有树水榭,这地方比首辅府有趣多了。 方太君按旧例住在栖霞院,大五间的正房,厅院契阔,廊间轩丽,屋前屋后有数十株百年古树,密实的树叶遮挡住烈日骄阳,掩得栖霞院幽静凉爽。 三房的三位庶女住在沁苑,取自苑中几株桂树秋日飘香直泌心脾。大大小十几屋子,早有管事婆子分配停当。知言看着奶娘及丫头们忙乱,箱笼中的衣裳、熏香,还有文房四宝等。才女司马先生也来教书兼避暑,至于孔先生出了四合院就像鱼儿离了水,照旧严词拒绝了老太太的约请。知言既不想太显聪明又不想装笨,每次背书时比知仪多二三遍,比知恬少一两遍,还好有两位姐妹可以做参照。悉料被司马先生发觉告知老狐狸这是后话。 一众秦府女眷在静园纳凉避暑,玩学兼顾,悠闲度日。燕京秦府中的少年们可没这个待遇。老狐狸真是变恋,本着女儿娇养男儿穷养的主旨。秦府的少爷打五岁入学搬到外院就开始过苦日子,没有娇滴滴的小丫头贴身伺候不说,冬天屋里的炭夏天用的冰皆有定数,基本原则是:别让冻死,也别热得中暑。夏练三伏冬练数九,功课多得要命,年年岁岁朝朝长期处在高考备战状态下。少年们累得都快要吐血,看京中其它权贵家的待遇,哀叹命真不好。 另京中不少有识之士效法秦首辅治家,五陵少年们私下叫苦不迭,咒骂秦怀安之语不绝。秦家少年出外交际被此等纨绔排挤取笑,回家还要接受魔鬼训练。好不容易这天趁着老狐狸心情好看孙儿们着实辛苦,遂放假几日到静园侍奉祖母。不过回来要交功课的! 这日清晨,秦家少年赶早出发待城门一开打马奔向静园。给方太君和几位太太请安后,才五岁多的秦晤表示很不满:哥哥们都是骑着马来的,从七爷到十爷这四位都是坐着马车,被颠得快散架。伦家今年才搬到前院,不能每天见老祖宗和母亲不说,书背不出来还要挨板子。呜呜,萌萌的小十爷鼻涕眼泪一大把抱着方太君诉苦,不理会一旁的五太太。 这也是有原因的,五太太成氏进门七年有余,自打生下秦晤后,连怀两次都滑胎以至伤了身子,太医院院判直言恐难再有孕生子。五老爷又不是个贪恋女色之人,房中有几个侍妾也是平常,除庶女十一姑娘外五房未得喜讯。日前私底下见过方太君意欲亲自抚养才一岁半的十一姑娘知容,待便宜时记成嫡出。方太君点头首肯,这次到静园知容被送到嫡母身边,众人皆道她有福气。 小十爷秦晤满怀委屈进屋,一眼望见母亲怀中的小妹妹。哇的一声开哭了,母亲不要我了。大有一种我在外面打拼,而你另结新欢的憋屈。 方太君搂着他柔声哄着,直许诺:让哥哥们先回府去,他可多玩几日。秦晤才收泪,拿过一直候在旁边四房嫡次子十一郎手中的果子吃,才四岁的十一郎秦晗丝毫不知再过一年同等命运也要降临到自己身上,龇牙咧嘴地笑着小哥哥。 圈椅上坐着的秦家小爷们,大的几个表示很正常,小爷当年都是这么熬过来的;六爷秦晖觉得十弟真是太娇气,小爷当年没觉得有多苦;再小点的很是不屑,小爷没这么哭过,十弟你太丢人了。 用过饭各位儿郎回房歇息,天天在园中与姐妹们嬉水玩闹,乐不思蜀。 自打到了静园,司马女先生授课都是灵活式,今儿在荷花池边讲一番,明天在竹林中,后天又到桂树下,言之陶冶情操。三姐知书才情过人,又得知方家婚事落不到自个头上心底大慰,每日和司马先生谈诗论词、吟风赏月,也是园中一景。 此时,莲池旁水榭里听知书出口成章地论及池中大石头上晒太阳的几只乌龟……,知言只觉得蛋疼。知画明知比不过,邀了知娴和知静联词;四姐比人差点你会死呀?!萌萌的小知恬前两天贪凉玩水生病了,累得方太君严令下人看好她们姐妹,不让到水边去。其实只是爬到水池边卷起袖子划划水,卷起裤管裙子下水是不可能的。这点乐趣都没了,夏日炎炎,知言深感无聊,拉上知仪到长满爬山虎的墙边揪叶子玩。这地多好,又凉快又清静。没玩一刻钟,知仪早都跑没影了。 反正是虚度时光,知言仔细寻找着刚长出的小嫩叶,欺负幼小很有成就感有么有。刚觑得前面有片叶子嫩嫩的,准备抬脚过去,头顶上一只手压下来,抬眼一看,原是四爷秦昭:“四哥。” 秦昭很有范地朝身边的奶娘丫头挥挥手,牵着知言踱到榕树下的石桌旁坐下,四五个石凳上铺着半旧团花垫,桌上摆着一壶茶两个茶盅、几盘果点。太好了,四哥就是贴心。 秦昭边给知言斟茶边说:“见你一个人玩了半天。” 知言拿手绢擦擦手,“嗯,八姐走丢了。” 秦昭偏着头问:“上回给你的坠子呢?莫不是弄丢了吧?” 知言伸手从衣领里拉出一红绳,赫然挂着玉麒麟,她吃着点心也不抬头:“回屋立冬姐姐就穿好绳子帮我戴上。给老祖宗也看过了。” 秦昭轻笑一声,刮了一下知言的鼻头:“你个小鬼精。” 知言心道:我当然不能把您卖出去。知言一直有个小毛病手里爱玩东西,以前上学时不停在玩弄纸团,碰着小物件统统不放过。穿越到这里,大户家的小姐有这毛病十分不雅,所以从小手里都在玩玉葫芦,除方太君外只有身边的人知道。也不知秦昭如何得晓,年前就送过几件顺手圆润的玉器。这回又是玉麒麟。 听秦昭继续道:“好生戴着。玉料倒不是有多罕见,只是母亲请人制了又访得高僧开光,很是灵验,逢凶化吉,可保平安。” 哦,是嫡母专程请来保佑四哥的,知言觉得:“给四哥。”说着边用手从脖子上取下麒麟。 秦昭握拳捂嘴笑:“哥哥还有呢。”说罢从自已衣领下拉出一个。 知言拿上前比对,原来是一对。可能另一个是嫡母准备给儿媳妇的,先戴着,等嫂子进门再还给她,遂放心戴上塞到衣服底下。 远处传来言语声,转头看见秦明、秦旭带着秦晔从旁边小径拐过来,往榕树下走来。三人穿着月白或银白长衫,头发梳成小辫被一条银色抹额束在脑后,面似冠玉,身姿如松如柏。秦明朗朗笑着:“四弟惯会挑地方,这地方清静。” 秦旭斜睨了一眼:“还有好些个吃的,”手拿折扇轻轻敲了下知言的头“兄妹俩偷着说私房话,我等偏不走了。”掀起后摆坐下,二房的两位嫡子也都坐下。 秦昭冲着远处的婆子招手:“再备两壶茶来。”转身对着兄弟们:“少拿我们兄妹做筏子,准是被五弟、六弟他们闹烦了,出来躲清闲。”说罢冲着秦明挑眉一笑。 知言不语,分别冲他们喊了大哥、二哥、三哥后低头喝茶。 一时茶点送来,几个小爷说起朝中大事:四月边关不稳,英国公请战,秦首辅主和,两个亲家吵得不可开交。朝中有个二缺的御史一炮哄天直言道圣上不为,佞臣当道,如此下去恐步长盛二年边乱之伤,又哀哭孟仲白何在。皇帝大人正头痛,看有人把炮口对准自己且揭伤疤,气得一佛出气二佛出天,直接拉过来打板子让其闭门悔改。文武两家也握手言和,打毛仗,国库没钱好不好,开一个小边市就能解决问题;英国公心道不是老子爱打仗,特么我爷我爹我兄弟和儿子都死到边关,实在是言官太可恶,我若不梗着脖子上会被参尸位素餐。所以两个亲家朝上互吐口水,下朝握手表默契。可怜的李御史当了炮灰,少年们对此表示鄙视,借昔年孟铁御史之义沽名钓誉之辈,更应被夺了功名。 又言杜侍郎正式被御笔亲封为文华阁大学士,甫一上任几个奏疏直指老狐狸,大有和秦首辅对着干的势头,学生对上老师,如此小人不愧是奴生子。他家的杜六郎鼻孔都快朝天,着实让人不爽。听闻沧州有个少年文采出众胜出杜六郎许多。秦家少年表示,只要有人能把杜六郎比下去,比自已强又有何妨。 说着说着,论到秦明的通房丫头,秦明今年十四,这个月开始二太太给他备了通房丫头指导人事,虽时间不长,但兄弟们都知道。晚上那点子时间就他一人不在前院,回来满脸通红支吾不语,套问几句便都全盘吐出。秦明实在招架不住,把目标转嫁到秦旭身上,秦旭今年十三岁,大房小跨院里通房丫头养了一年多,说不准过几日他也要用上。 秦昭虽然心底也对丫头神马的很感兴趣,但是自家亲妹子还在旁边。遂捂了知言的耳朵往园中找兄弟姐妹去了。 知言听孟仲白之名久矣,心里有些好奇,一时没忍住问秦昭:“四哥,孟仲白是谁?” 秦昭早都怀疑这丫头不是真傻,被她骗过好多次,不过看在她口风紧的份上说话也没避着:“先帝在位时的一个御史,跟祖父同朝为官有些交情。” 知言“哦”了一声便做罢。听闻竹林中热闹非凡,秦昭带她过去一瞧。从五爷往下,五六个少年在溪中戏水,六爷秦晖卷起裤管,长衣早湿透被扔一旁,拿脚丫子撩水往众兄弟身上泼。九爷秦旷远远地站着,许是前面玩疯了,发髻打开披散在肩,如缎乌发衬得肤白胜雪,眉目如画,知言直呼妖孽,等这小子长大,京都少女们魂都会被之勾走。 秦晖看见四哥带着九妹过来,一步踏上岸趿拉着鞋奔到眼前。“四哥去了何处,寻了半天没找着。带九妹也来玩一会。” 秦昭狠敲弟弟的头:“竹林里溪水凉,你尚不得多玩,带妹妹们玩闹若病了如何是好。”秦晔伸手挠挠头,憨笑不语。 秦旷也凑过来,“方才三姐姐他们过来找九妹,八妹说是瞧见四哥领走了,眼下她们去了老祖宗房里。” 三个哥哥在头顶说话,知言无聊拉过九哥秦旷的衣襟下摆跟六哥秦晖的上衣系到一起。让你丫装滴仙范,这么爱干净。 秦晖硬要拉着秦旷再去嬉水,秦旷没有哥哥力气大,被带到溪边。结果是秦晖一步跳下,两人衣襟连在一起,秦旷也被带下去,一个不防兄弟俩皆扑倒在水里,浑身湿透洗了个凉水浴,岸上众兄弟笑起来。 秦昭暗暗好笑,方才九妹私底下的小动作他都看见了,这个鬼丫头。伸手摸摸知言的发髻:“小坏心眼。” 知言冲他一笑不语。 秦昭喊过婆子们扶两个弟弟上岸,送回房洗澡更衣。秦旷经过知言身边伸出一双糊满淤泥的手摸知言小脸一把,紧跟着的秦晖不仅有样学样还往知言身上抓了一下。知言真是没法子继续装淡定,苦着脸,被人捉弄了。 秦昭闷笑连连,这下可好,几个弟妹都成这样。得了怎么领出来再送回去吧,用溪水浸湿手帕拭干净知言的脸,再领到沁苑住处。 奶娘一见心里只呼老天爷,十小姐生病跟前的人都吃了挂落,这位小祖宗再生病老太太可饶不了自个。 秦昭像是看透奶娘的想法:“先替妹妹洗澡,再让厨房送碗姜汤来。若再不好,凡事有我担着。” 奶娘连声应下,送走四爷。对着知言又是一顿折腾,幸好知言身体无恙,几位哥哥也没什么不适。此事也就不提。 ☆、第14章 击鞠 秦家少年们尽情享受几日休闲时光后,便不得不动身回燕京城秦府,十爷秦晤多赖两日也被方太君送走。静园一下空寂许多,正逢七夕乞巧节,园中有一亭名唤掬月,临水而建匠心独特而又精致。摆了桌案果品,晚风习习,花香隐隐,一众女孩对月穿针乞巧,知言向来都是垫底的。做倒数第一也很成就感嘛! 每个姑娘身边的锦盒里装着蜘蛛,知言的锦盒里头被换作为瓢虫。没神马原因,下午在花圃里闲逛抓了两只瓢虫偷换出奶娘辛苦寻来的蜘蛛,大概是心无所求吧。若是有所执念,不管信与否都想验证一番。 等次日清晨众姐妹打开锦盒一看,有的结了网,也有没结网的,只有知言的两只瓢虫引来大家一笑,方太君忍不住想问原由,答:“蜘蛛太丑了,结网也不好看。瓢虫漂亮,想看它结网。” 方太君好笑之余又对知言解释:“乞巧时只能用蜘蛛,换做其它结不了网。” 知言点头应下再也不用瓢虫乞巧。明年,谁知道呢,大概会用毛毛虫或寻只天牛。把希望寄托在一只虫子身上是多么可悲的一件事! 八月初又是一番车马劳顿,方太君率儿媳孙女离开静园搬回燕京秦府。 骤然从听着蝉鸣蟋蟀叫声入睡的沁苑回到四方四正的秦府后宅,知言深感不适。仿佛外出度假数日后,回到车水马龙钢筋水泥的大都市,只觉得眼前繁华充斥着肮脏腐臭的气味。但知言知晓静园也非世外桃源。 回房后,奶娘率丫头婆子们依是忙着归置箱笼,并打赏屋里留守的丫头婆子。 当年方太君给孙女们身边的丫头起名很是偷懒,嫡女用梅兰竹菊,庶女分别用春夏秋冬四季节气,刚好每人六个。不料秦府子嗣太盛,等这些都用完,后面姐妹们的丫头也就随便起名。 轮到知言的六个丫头:立冬、冬至、大寒、小寒、大雪、小雪,深深觉得没一个文艺点的名字。立冬和冬至自五六岁起就在知言身边陪玩,慢慢地上手学服侍,现在也算是房里的老人;小寒和大雪中途换过人,如今仍进不了屋;大寒和小雪则来得稍晚两年,虽也看着机灵,但不如冬至和立冬得重用。 所以知言一小屁孩现用着两个二等丫头、四个三等丫头,一个奶娘和一位教养嬷嬷另加两个粗使婆子。方太君更不消说,四个一等大丫头、八个二等丫头、三等丫头十数个,另使唤婆子若干;几位太太都是减半;两个老姨娘身边各有一个一等丫头、二等丫头两名、三等丫头二个、两个婆子;各位老爷的姨娘身边是一个二等丫头、二个三等丫头、两个婆子。 凭老狐狸和各位叔伯的俸银都不够给家中后宅里这帮人发月银。秦家现居京中权贵之首,家中的太太小姐也算名媛,出门穿的衣裳从不重样。明面上公中一季四套衣裳,像逢着老太太和老狐狸生辰时额外再做两身。另方太君闲暇之余常命丫头理理私库,大手一挥给各位孙女挑颜色鲜亮的做几身衣裳。各房另有贴己,时常也为女儿家裁衣打首饰。其它衣食起居所用之物全是精品,说句不中听的话,不上档次的进不了秦府大门。唉,贪官好,否则家里都揭不开锅。 闲言少叙,中秋节前兄弟们与人相约击鞠,后宅全体出动观战助威。二姐姐知棋已定亲,留守看家。听闻她帮着大太太管事做得风声水起,头三天跟随大太太进议事厅,大太太就借她手发落了身边的一个管事婆子——素日在府里也有些脸面并且是大太太的陪嫁丫头,一下子就被撵到南边的庄子里,明眼人一瞧便知怕早有嫌隙,不过此举给知棋立威不少。立熄了一干人想暗地里使绊子、混水摸鱼等不安分之心,众人皆打起精神办差。二姐姐一时令行无阻。 五太太早在去静园避暑之前,把身边一个名唤香怜的十六岁二等丫头开脸给五老爷做了房里人,前阵她不家皆是香怜在服侍五老爷。说来也是个有造化的,进房两月有余,五太太回来细问日常起居,请来擅妇科的大夫一把脉已有四十余天的身孕。方太君喜上眉梢,连连赏了五太太和香怜,并命五太太看顾好子嗣。五太太才抚育知容两月诸事还未理顺,如今更添此等大事,那里还有精力兼顾其他?! 因此方太君只带着大太太、二太太、四太太、六太太及众姐妹坐上车驾往击鞠别院行去。临出门前,几个姐姐冲着知棋挤眉弄眼,言语取笑,原是方恒做为秦府的编外学员,所有活动都和秦家少年组团一起行动,今天击鞠也不例外。二姐姐定了亲不能出门,只是含笑不语面带娇羞。 小姑娘你才十三岁,好吧,大家都早熟。 击鞠别院座落在城北,原是前朝一位尚书的私家击鞠别院,他家现败落了,迫于生计此块地方以租赁的形式供燕京城中各文官子弟使用。不打眼的古董院落出售补贴家用,别院太过显眼,老尚书后代恐被人指责辱没祖先不敢出手。文官不及勋贵一代荣起,至少还能袭爵三代,像英国公家世袭罔替旁人只有艳羡的份。做一任尚书或阁老,能保得下台后不被清算已经很是幸运。所以老狐狸在拼命撒网,秦家孙女和孙儿们都是鱼饵,诱得大鱼上钩。 此时的小小鱼饵知言开心地坐在二楼包间看场上的比赛,正在击鞠的两队是杨阁老的孙儿子侄和冯侍郎家儿郎、几个翰林的子弟。场上胜负尚不得知,场下另是一种较量。 今天来的几家都是往日见过的,杨阁老家、秦家、冯侍郎家、杜侍郎另朝中几位官员家眷,也算是文官间争斗的另一个战场。太太夫人锦衣华服衣香鬓影,抬眼望去一片欢乐祥和之气,太太们之间轻声说着顽笑话,语带机锋,互相奉承携手示亲密。但只观杜侍郎之妻杜太太便知秦杜两家不睦传言八成是真。 杜太太昔年也是秦府座上常客,一脸精明像,素日都是舌灿莲花、死人都能说活的主。一件寻常衣裳经她描叙变做霓裳羽衣,秦家姐妹被夸成九天玄女,秦家儿郎不消说,经她那嘴一说,最持重的秦旭都飘飘然只觉得自个貌比潘安、才高子建。今日杜太太只是陪坐在旁言语不多,杜家的几位姑娘更是明显表现出对秦家姐妹的敌意,杜侍郎的嫡长孙女杜大姑娘一直用挑衅的眼光看着知言姐妹。 一时杨冯两家比试有结果,堪堪打成平手。太太团们七嘴八舌:“贵府大公子常听闻诗书比别人强些,今日一观原在骑射上头也不输于人。”另一位:“哪里哪里,浑玩罢了,可别认真了去。” 知言贴在湘竹帘前,看见自家哥哥们上场,一袭天青骑马装头上扎着红巾简直帅呆了,她玩心顿起指着场上:“三姐姐快来。” 知书身着对襟银红绣海裳袄藕色百折裙,身形婀娜,眉目淡雅,举止间透着浓浓的书卷气。知言对她指着场边一少年,清秀文雅未曾换骑装,说道:“看白家表哥。”知书脸刷地红了,揪着知言的发鬃轻嗔道:“小小年纪不学好。”是你心虚好吧,看一眼就脸红暴露了有么有。 早上才吐槽过二姐知棋,好吧三姐十二岁也该考虑终身大事了! 正在知言捉弄知书之时,听闻一阵骚乱动静不比寻常。一旁的杜大姑娘挑眉扬声道:“准是小叔叔上场了。”语带自豪。 杜家六郎大名如雷贯耳,自从知言六叔秦桦这燕京第一名草娶妻生子。燕京城中有那么几个青葱少年备选名草,眼下有一文一武两颗草呼声颇高。知言名义上的表哥乔骏被拥做勋贵子弟之首,武艺高强、相貌英俊,but乔骏名草有主,早早与舅家表妹定亲,拥趸之人少了几许。另一文便是杜侍郎的嫡幼子杜六郎杜谦,和秦旭同年,但名头比首辅嫡长孙响亮得多。回想起兄弟们的忿忿然,知言也多了几分好奇,轻轻扒开一条竹帘张望。才五岁多的九小姐这举虽不雅但也无大碍。 一少年驰马而来,冲到人前勒住缰绳,轻扬着下马眼神带着挑衅看着秦府儿郎。知言可算是知道杜大姑娘的那副姿态打那儿学来的,有家传嘛。杜六郎着宝蓝色骑装,额头上扎着兰色丝巾,五官虽比不上四哥,可是剑眉立目,薄唇紧抿,恃才傲物如宝剑出鞘锋芒显露。这气势是比知言的哥哥强,秦家儿郎多为内敛含蓄,乔骏虽英武但更稳持。真是杜六郎一出,众草皆退。 阁楼上小姐里头有好些个眉眼含春,轻咬嘴唇,绞着小手帕,人虽在此,心早都飞到杜六郎身上去了。其中还有一两位方才特地拜见过方太君,捏着含了两斤蜜的声调请安问好。哼,看上别人还想做我嫂子没门。 场上开试开始,以往与杜家比试秦家儿郎只能胜五场,照场上两队的实力杜家多有让着秦家,照眼下的情形以后秦家儿郎恐败多胜少,惨不忍睹。 击鞠场上力量悬殊,阁楼上剑拔弩张。四姐知画眼观自家哥哥处在下风,遂提议文斗,几首诗词做出来,自是知书拨了头筹。杜大姑娘气忿不过,夺过诗稿一把拍在桌上:“小妾养的也敢到人前头来,没的辱没我等。” 秦家姑娘外出交际时老狐狸已在内阁行走,他就是要让别人看看自已的家风与行事风格。曾有位御史闲得蛋痛,上疏奏:秦大学士罔顾礼法,嫡庶不分,乱了纲常。皇上也是庶出好么,再说秦阁老只是嫡庶同等待遇,又没宠妾灭妻,果断被扇回去了。所以众姐妹在外都是被人捧着,从未受过此等挫折。 今日杜大姑娘公然砸场子,估计知书长这么大是头次遇到,文艺女只是捏着帕子偷抹泪。 四姐知画本就是个炮仗,只知往前冲没后着。变了脸色:“杜大小姐说话放尊重些。” 杜大姑娘鄙夷地看着秦家众姑娘:“没几个能上得了台面,哼!” 杜大姑娘与知书同年,知书哑火了,知画口舌争不过人,知娴本就娇憨不做声,知静没底气——她爹是庶出,剩下就更小了。小知恬看情形不对想挤到知言身边来,总是安全点。不料杜大姑娘也回身向外走去,两人碰到一起,知恬被撞倒,这孩子太乖,被撞疼了也不做声怯生生地憋着泪花。一旁的奶娘丫头扶她起来,知言心疼得不行,上前去拉着知恬的小手轻轻哄她。 好歹知画还知道替妹妹讨公道:“杜家家教也就如此,杜大姑娘只会欺弱凌小。” 杜大姑娘自知理屈,又不愿服软,一味嘴硬:“不过也是个小娘养的罢了。” 知言只觉得气血上涌,这小姑娘太没分寸,张口就言:“你祖父尚是个奴生子。” ☆、第15章 受罚 然后,全场寂静,用落针可闻形容也不为过。杜家几位姑娘皆眼圈红红,面带羞恨,再不做声。闻讯赶来的大太太和杜家四奶奶两位司马氏闻言面面相觑。好吧,知言也知道自己闯祸了。 杜侍郎杜润最讳言出身,说起来他的嫡母是一位郡主。本朝公主郡主神马的都不甚出名,皇家给她们荣华富贵,但决不允许参政,基本都是背景板透明人。杜侍郎的这位嫡母是先先皇同母弟韩王唯一的女儿,稍稍出格了点。昔年春闱,韩王替女儿相中了一位杜姓进士,年已及冠,发妻亡故,相貌英俊,才学中等,太过优秀的人你断了他仕途别说仕子自个不愿意,皇上也不情愿:这么好的人才当花瓶用?无奈郡主和杜宾仪成婚数年一直无子,眼看杜宾仪年近四十,郡主才开恩把身边的一位宫婢放到杜宾仪房里做了侍妾,一年后得子便是杜润。杜润从小便聪慧,适逢旧时太子即今上选伴读被挑中进了东宫,老狐狸曾做过东宫侍讲学士,座下弟子除了太子还有杜润。 依着律令,郡主公主之子孙三代内皆不得议政。但这位郡主太作,在先帝在位期间,不认杜润为嫡出,杜润生母被杖杀,后来更是公然与太子争储位的豫王交好。待今上登大位后,褫夺了堂姑母的封号等,更是下旨让她与杜宾仪合离,杜宾仪已年近七旬再未娶正妻。所以,杜润族谱上生母一栏很是不够看。他自恃从小在华族间长大,父亲是宾仪,嫡母是郡主,现在可好变成奴生子。虽然他后来正经从科举出身入仕,但人家总有一两个痛处。 这对司马氏堂姑侄立场尴尬,但纵归是世家出身,三言两语把场面圆转过来。击鞠场上已很是难看,秦家儿郎被打得落花流水,后头姑娘们再闹得难堪,以后都在一个圈子里行走总是不太好。 回府的路上大家都垂头不语,实在太憋屈了。几位哥哥许是击鞠累了,骑在马背上一副蔫头耷脑,精神不振的样子。 捅了马蜂窝的知言不消说,百无聊赖地玩弄着玉葫芦,也不看一旁奶娘担扰的神情。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大不了挨板子。 见了方太君,老祖宗你干吗用那种眼神望着我,我知道自己错了,逞一时口舌之快,甘愿受罚就是了。 悉不知方太君担扰几个孙儿孙女怎么受罚,秦怀安不是个会手软的人。 知言被教养嬷嬷念了两天的紧箍咒,又在学堂听孔先生单独训导,于是这日下午乖乖地在房里写描红练大字。老太太屋里双喜来传话:老大人下朝了,让各位姑娘们都过去。 知言在奶娘丫头陪同下雄赳赳气昂昂进老太太正房。 老狐狸正在考兄弟们的功课,姐妹们也陆续到齐,全都垂头正坐不语。 等老狐狸转头望向屋里孙女们,一眼看到坐在最前面的知书,正色开言道:“你是老夫的亲孙女,为何杜家大姑娘一句话便失了分寸,以后如何能持家。” 知书闻言羞愧,落泪不言。 秦敏看见这个孙女倍感头痛,自个老娘就是这般性情。家里头女儿孙女众多,唯有知书有五分当年母亲的柔弱,偏又是个庶出且好些诗文养得性子悲风怜月。轻叹一声:“你总要自已立起来,父兄姐妹才能为你出头。从明日起家学隔日去一次,多在你大伯母跟前走动历练历练。” 知书拭泪轻声应下。 知画后背挺得僵直,听祖父发话:“一击不中便冒然出手乃兵家大忌,何况不必争一时长短。你可明白。” 知画懵懂点头。 老狐狸又对知娴、知静语:“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等姐妹荣辱与共,怎可只知自保。” 最后他看向知言,唤她上前。知言小心翼翼地走到老狐狸面前,听他发问:“为何出言无状。” 知言使劲往自个脸上贴金:“十妹妹哭了,三姐姐也哭了。” 只听老狐狸对众人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何况那等言语本就不应搭理。凭他是何人,我秦某的孙儿孙女个个都能挺腰自强,一点口角就觉得落了下乘,真是白白辜负了素日的一番教诲。” 听言众姐妹都起立听训。 秦敏看向知言突然想起一回事来:“杜侍郎是奴生子之言从何听来?” 知言不敢对老狐狸撒谎,自己的那点智商小聪明在他面前根本不够看,又不能供出哥哥们,垂头不语。 同时,秦昭上前一步,秦明、秦旭、秦晓也都上前请罪。 秦敏看向孙儿们,又看向知言,只道:“拿戒尺来。” 知言心里狂吐槽:你特么朝中事都忙不过来,还要管孙女们,闲不闲! 一时戒尺送到,秦敏威仪下,方太君不敢做声。 秦敏问向知言:“司马老师言,你背书写字时总在看姐妹们的进度,比知仪差略比知恬强,老夫见过装聪明的,可第一次听说有人故意装笨。可知悔改。” 知言想了半天,觉得还是不撒谎的好:“保证以后和八姐一般努力。” 秦昭在暗地里直疵牙,九妹你答的这叫什么。唉 老狐狸轻笑一声:“伸出手来。” 知言犹豫了一下,伸出左手,您老真打呀? 老狐狸一手拉知言左手,一手拿戒尺。虽未用十分力,但很疼有么有,痛感神经是五岁小儿的。知言忍着泪。 老狐狸转头看向孙儿们:“击鞠本为嬉戏玩乐闲时消遣之物,你等却正经争高低。且一次输赢便做垂头丧气状,尚不及五岁小儿硬气。” 你那是夸我呢? 老狐狸看着秦旭、秦昭四人:“英雄不问出处,背后妄议人阴私非丈夫所为。且从事不密,泄语给幼妹。待饭后各领家法二十板。” 知言侧脸对着哥哥们做出一个抱歉的表情,倒是逗乐了秦昭,眼底带丝笑意轻眨右眼。 用晚饭时,花厅里比往常更加安静。知言左手在背后不时轻轻摆动,稍带起一丝风便痛得轻些。奶娘心疼不已,眼观老大人不发话,只是强忍着泪意在花厅外侍奉,晚膳由立冬布菜。 饭后上了茶,看老狐狸今日心绪不佳,几位叔伯都不开腔。方太君也不言语,气氛一时有些冷。知言坐在椅子上,左手在身后轻晃。老狐狸吃了几口茶,方太君观得他脸色缓下来,让人拿了药膏上来,亲给知言上药。 老狐狸在旁说:“罚是因为你故作聪明,出言无状。如今你祖母亲自上药乃是为了奖赏你能有维护姐妹之心,此等心意虽好,但不能因此而犯大过。因小善而犯大错是为不妥,你等明白。”最后一句话说给众人听,大家皆受训。 打一巴掌,给个甜枣。 老狐狸见知言垂头不语起了逗弄之心:“方才为何不哭。” 知言抬头扫了老狐狸一眼,你有病啊,答:“太丢脸了。” 老狐狸倒是吃吃地笑起来,伸手摸摸知言的发髻。 一时大家都散了,四个哥哥受了家法,在床上爬着休养三四日才勉强起身。 听闻杜侍郎府几位姑娘也都被罚得不轻,杜大姑娘禁足三月,其他三位也都被禁足一月。这才心理平衡点。 ***** 时光荏苒已是深秋,寒风乍起,大雁南飞,落叶缤纷,屋里地龙虽未烧起,但熏炉中烧着银丝炭,寂静秋夜中噼啪做响。 知言已睡下,看冬至收拾桌上的画作。一场风寒休养了小半年之后,钱大家终于露面,神色萎靡不如旧时光彩照人,授课也不及往常用心,但总归众姐妹又多了一项课目,今儿下午来给知言和知仪、知恬教了一幅简单的画作,知言两辈子都是文艺白痴,一切都得从头学来。只比两个姐妹笔力上强些。晚间睡前练了一幅,剩下几幅明后日再说。 要问知言如何能瞒过众人,只因前世她乃左撇子,穿越后一切学着用右手,用筷子、写字握笔都是从头学来,所以多年未露馅。咳咳,再说以前左手写的字跟狗爬一样,好不到那去。 自从一个多月前挨了老狐狸的罚,知言读书用心了一点,堪堪与知仪看齐,其余时光都在发呆虚度。 司马先生观在眼中记在心里,正逢这日与大太太闲聊,当做笑语说给大太太听。 大太太手捏帕子捂嘴笑:“九丫头是有趣些。” 司马先生看向族妹:“你家老太爷和老太太都生得是水晶心肝,偏偏喜欢个这么古怪的丫头。” 大太太边剥桔子也未抬头:“老太爷和老太太心里跟明镜似的,九丫头看似有些古怪之处,可素日处事大方不失分寸,从不和姐妹争抢生事。你看十丫头那么恋着她,便知背地里她常护着这个妹妹。她也是合了老太太的眼缘。” 司马先生含笑道:“任老太太和老太爷再宠谁也越过不大姑娘去,如今她有了好归宿。你也该把一半的心放下。” 大太太看着族姐叹道:“兰筠姐姐不是不知道,生儿养女纵是活到老总担着心。再说还有旭儿和娴儿,我那能放下心来。” 司马兰筠点头不语。 大太太看向对坐着的族姐,想起当时她求自己:那怕是做个丫头也要离开扬州司马家。想彼时自己尚年幼,怜悯她有才华且身世可怜,点头应下。待一个人独处时又思及此等佳人放在夫君身边不免……,不顾天黑又寻母亲。母亲轻笑:“你只管带了她去,人家未必想做侍妾,只是想离开这腌臜之地。到时另寻个稳当人家嫁出去,也给自己添个臂膀。” 这些年见过的女子胜过兰筠姐的寥寥无几,可这位姐姐为何一心想离开扬州,在家时不曾听闻有男人纠缠于他。 想起娘家,大太太心里愁云顿起。自从三年前父亲去世,异母大哥掌家,母亲和哥哥的日子便不好过,自己多年未曾归宁,母亲信中嘱咐不必回去。大哥又做主把堂侄女嫁给杜家,秦杜两家在朝中眼看就要撕破脸。想当年母亲未曾亏待过前妻生的一双子女,更是百般忍让,姐姐已经亡故,大哥他越发行事无度。 看自己的小姑嫁入宁远侯家做继室,与前头夫人生的一双儿女相处甚欢,虽然小姑咬牙受了许多的苦但总是有所回报。大太太自认母亲虽比不上小姑的做为,但也不差,同母的哥哥从小就让着大哥,后来更是被刻意打压,纵然是满腹经纶才华横溢却也不能出仕,只在书院做个闲散的夫子。况母亲与大哥生母还是堂姐妹。 大哥他究竟要怎样才能满足,大太太心中苦闷不已。此等话语不能与别人说道,那怕是夫君也未敢说透。一时不做声发呆起来。 司马兰筠神思也不知飘往何处,姐妹俩对坐半晌无语。 ☆、第16章 远客 门帘被人掀起,大太太的贴身丫头洗砚急匆匆进来,先对司马兰筠福了福,才开口:“大姑太太的车驾已快到街口。” 大太太听言回神:“哦,想着还有几日才能到。可曾知会给大家。” 洗砚答道:“奴婢已使了人到各房里传话。” 司马兰筠见机告辞。 大太太略整衣饰往垂花门行去,不多时各房太太皆到齐。等了约一烛香功夫,一行车轿进府,打头下来一位年近四旬美妇,身着鲜丽满头珠翠,但因车马劳顿面色憔悴,一双肖似方太君之美目透出疲倦之意,紧跟着下来一位少女和一位少年,便是秦家大姑太太秦梅及其长女和长子。 大太太携了小姑的手:“妹妹来得好快,老太太可是盼了不少日子。” 秦梅喊大嫂与各位弟妹,被众人拥簇着往老太太正房行去。秦梅才进屋一眼瞧见方太君着秋香色织福纹对襟袄正坐上首,头发花白,双目含泪,便不管不顾快步上前跪到母亲膝下,泪珠滚落下来语不成声,母女俩哭了一场方被众人劝解开来,重新见了礼。秦梅的长女韩世芳、长子韩世朝也向外祖母行磕拜大礼。 方 太君也是初次见外孙女,见其豆蔻年华,清扬婉丽,长眉秋目,顾盼生辉;再看外孙比起几年前长大许多,钟灵毓秀一般少年,更兼目光清澈,鼻眼酷肖其母,甚是欢喜一时拉住不肯放手。 二太太打趣道:“老太太见了这么俊俏的一对外孙欢喜得舍不下,好歹让我等也见见外甥。” 方太君这也松手,让一对外孙拜见众舅母。 韩世芳第一次上外祖家,进门瞧得外祖母好生慈祥,便起了亲近之心。再观得屋内陈设皆不俗,韩家是徽州清贵世家,素日所见所用之物无一不透着雅致两字。外祖家虽是朝中新起权贵之家,却也不是那起暴富之人,用度虽奢而不流于媚俗。暗中正点头,听言起身拜见各位舅母。 先见过大舅母司马氏,观其三十三、四岁比起母亲尚要年轻,貌美华贵,举止雍容大气,平和中带着威仪,不容小觑。 二舅母马氏,也是三十岁以上年纪,体态稍丰腴,中上姿色因她眉眼开疏,显得活泼大方,观之可亲。 四舅母林氏,不同于时下风俗的细眉,偏偏生得浓眉大眼,美而不俗,连说:“外甥女生得真俊。”想是个爽利人。 五舅母成氏,五官小巧精致,嘴角噙笑,神态贞静贤淑。只是轻扶世芳:“外甥女勿须多礼。” 还 未到六舅母面前,早被她一把扶住仔细端详并笑称:“老太太这外孙女可是把咱家几个女孩都比下去了啰!”世芳也打量着这位出身尊贵的舅母,见其圆脸圆眼,神色无忧,恬美安然。虽已为人妇为人母却在外祖母面前隐隐撒着娇,真乃英国公家嫡女是也。 又见过几位表妹,芙雅菊淡,芍艳丹歆,各有千秋,只是并无极出色之人。 知言等人做背景板好半天,趁机见过姑姑和表哥表姐,一阵忙乱之后,大家归座叙家常。 秦梅才道:“本是过几日才动身,不巧大伯和大嫂使人接他家朗儿,我等便同路前来。” 韩家大老爷在国子监授课,其夫人和幼女长住京中,唯长子韩世朗在原籍陪伴祖父母,秦韩两家多有走动都是熟知的。 又言道:“本想也带着英儿与期儿让母亲见见,无奈家中老太太舍不得孙儿与孙女只得做罢” 方太君细问韩家老太爷及老太太身体如何,秦梅一一做答。大太太笑道:“妹妹一路上也是累了,不若先歇息片刻再来陪老太太说话,总归还要住些时日。” 方太君对长女轻笑道:“是我糊涂了,还是你大嫂想得周全,先带孩子们回房去,晚间咱娘儿俩再说话。” 秦樱谢过大嫂带着一双儿女退下,众人也退散。 五房后有一处客院,与知言等上学的院子做对称状,一应物品早备齐全只待这位大姑太太入住。秦梅带着女儿和仆妇们洗漱换装。 大太太又使人领着韩世朝到前院秦旭住处,秦家宅院不大,子嗣众多,但秦旭与知琴一样从小享有特权,一人独居一院落。再者韩世朝到燕京来还要拜见大伯父,恐要在韩府住几日。让他与秦旭先挤些时日不算失礼。况秦樱知晓娘家规矩,此次长子上京身边未带婆子丫环只小厮长随服侍。 待老狐狸回府得知长女带外孙已到,父女兄妹间见过面。用晚饭时知言觉得一时人好多有么有,虽然只是多了三个人,但是这位大表姐太有压力感了。自家姐妹基本都被她无视,低头吃菜,躲她远点。 大太太带着几位弟媳及知棋给方太君和小姑、外甥女布菜,心里直嘀咕:这位外甥女下午初见未曾表露出什么,现在她眼神放空不看众女儿家,小姑难道未曾给长女言及舅家规矩。余光扫到知棋不禁莞尔,这个庶女倒是个有眼色的,早离得这个比她大不了几天的表姐远远的,只照顾自家几个妹妹。 用完晚饭老狐狸又同长女闲聊几句,起身去外院。韩世芳也被送回房,正荣堂内只剩方太君母女说话。双福看情形便知大姑太太今晚要睡在此处,叮嘱下人照顾好表小姐,上过茶后也退到外间灯下做起针线活。 暖阁里秦梅依偎着母亲久久不开言,方太君也只是怜爱地轻抚着女儿,语气中带丝埋怨:“你个狠心的,一走五六年都不回来看看。亏我白养了你一场。” 秦梅抬头看向方太君:“母亲哪里知晓女儿的难处,大哥带大嫂长居燕京,偌大的书院和家业都落在女儿和女婿身上,三弟妹又是读书人家出身不通俗务且她是老太太的外甥女。女儿整日忙得脚不沾地也还是有所疏漏,哪里敢懈怠一日。若不是父亲六十大寿,老太太都不允女儿前来。”话语间有些哽咽。 方太君叹气:“也是苦了你。出门做媳妇有那个不难,你二妹比你更为难上十倍。” 秦梅坐起身,目带探询:“时常听人说起二妹,风评甚好。那里像我,纵是这般受累在老太太处也落不得好,就连芳儿因是老太太带大的,也不肯听我的话。” 方太君看向女儿:“芳儿是观着气性甚高,女儿家这般将来是吃些苦头。” 秦梅轻绞着手里的帕子:“大哥大嫂带着长房的几个女孩居在燕京城,家中只剩芳儿和英儿两个嫡女,老太太最喜芳儿自小带在身边养得骄纵了些。再者清流世家听着声名好,家里头养着数百家伎,我总是把心多放在朝儿和期儿身上,怕被带坏了。况且英儿也跟着我,一时精力兼顾不到。这次,若不是芳儿主动提出要同我前来,老太太都不放人。”又低头半晌,嗟叹:“老太太如今年岁大了,脾气越发怪异,只芳儿和三弟妹在她面前敢说话。我素日都比不上她两人有脸面。” 方太君只抚着女儿的脸:“所以我从不在你大嫂及众弟妹面摆婆婆的谱,只盼着积点德,别人也能同样疼惜自己的女儿。”眼中含了泪。 秦梅见母亲难过,忙宽慰:“母亲休要难过,谁家不是这般,家里老太太算是好的,只是脾气有些怪,并未苛待女儿。” 方太君往后靠到迎枕上:“芳儿可是说了人家?” 秦梅看向母亲有些踌躇:“老太太想把芳儿许给她娘家外孙,那孩子虽看着不差,可芳儿不喜。老太太又挑了几个人家正在相看,只说要让芳儿自己满意。” 方太君半晌不做声,坐起身抿了口茶问道:“你可是有了主意。” 秦梅犹豫不决终是开口:“女儿私下里想是旭儿年岁差不多。况姑表结亲少了许多麻烦。” 方太君垂目思索片刻:“旭儿的婚事我做不了主,只你父亲说了算。”她看女儿张口欲言,摆手道:“先别对旁人挑明,特别是芳儿。再观观她的性情我才能为你说话。” 秦梅蹙眉发愁,自己对长女心性最了解,在徽州时,韩家门楣高被捧得像公主一般目中无人,想着让她嫁回娘家也是因为傲气过盛怕嫁到别家吃苦头,自己的亲娘舅表兄总是能多忍让些。但她也知父亲的脾性,给家中各位兄弟挑媳妇时殚精竭虑,不禁心灰起来。 方太君岔开话题问起姑爷。 秦梅面带讥讽:“他们这起子读书人自诩名士风流,整日借着煮酒论诗狎妓玩乐,房中干净无妾室只不过是笑话罢了。女儿也不指望他什么,只盼着两个儿子莫要效父辈。” 方太君沉默良久才语:“世间男人大抵都如此,你又何必太过强求。” 秦梅瞟母亲一眼:“父亲就不同,家里兄弟也不是这般。以后众侄儿也不会这样。” 方太君道:“那是因为有你父亲坐镇,改日我等闭了眼,你大哥未必能守得住这个家。”言语中透出几许怅然。 ****** 韩世芳在舅家客居不出两日便觉无趣,在家时听闻大表姐是个极出色的,但眼下大表姐已出阁,剩下的表妹看着也是平常,依素日的性子不耐与人客套交际,整日只在自己房里读书做画。秦家众姐妹也观这个表姐不太好相与,恐是个眼高于顶目无下尘的性子,碍于方太君及大姑母的情面,众人也是小心翼翼地与之相处。 韩世芳听得母亲外祖母闲聊时说起秦府女学中的一位女先生学问极好,表示出几分兴趣,遂提出也要去女学听课。方太君正愁外孙女整日无聊,孤傲不合群,见她愿意外出走动,满口应下,更是嘱咐下人用心跟去。 这日清晨,众人相伴一同前往女学。韩世芳耐着性子听完了孔先生的授课,只觉得这位先生真如池塘里鸭子一般聒噪,外祖父怎生请来一位如此无趣之女先生,书院里夫子们讲起女四书声情并茂,让人动容。世芳虽不十分认同,却在闲暇无聊时旁听一两次,也算解闷。 待见了司马兰筠,世芳彼为动容,只观得此女风姿超然、清艳脱俗,举手投足之间无不透着别样韵味,再听其言,才情比书院寻常夫子不知高出几许,观家中几位舅母都不及她,顿心下折服。 两人论及诗词,又说起学派,徽州韩家与扬州司马家历代不合,各视为正统,两家学子都是存了比试之意。世芳自是以韩氏为尊,司马兰筠怎会与豆蔻少女一般见识,只是岔开话题议及其它,今日女学中知棋和知书皆不在此,剩余其人年岁尚幼且学识有限,不多时只听司马先生与世芳相谈之声。知画有击鞠场失利在先,虽不忿却也算沉住气不做声。 一时课时已到,世芳约司马兰筠改日再聚,司马兰筠笑而应允。众人离了学堂兵分两路,知画气鼓鼓走在前,到得自己院门口突然转身回头道:“父亲母亲眼看就要回府。你们三个跟我来。” 三老爷回来也替你出不了这口气!这个姐姐被气糊涂了吧! 知仪、知言、知恬跟随知画到她房里,小丫头们上了茶,知画还是气未消在房中来回踱步,有话你倒是说出来,别吓着知恬和知仪。 知画踱了几圈大概气消了大半,坐下看向三个妹妹:“祖父过寿辰,礼物可是想好了。” 知言三人相互看一眼,她们三人学写寿字,准备当礼物。这并不是什么秘密也就直说了。 知画捻起一块点心:“四哥出主意,让我们姐妹写副百寿图,我写大寿字,你们三个各写十个小字,剩余交给我。不拘字体只用心写就成。”知画很是痛恨她名中带个画字,偏偏画作不是特长,只书法还有些进益。 你都说了,那只有点头答应。 ☆、第17章 家史 这日,大姑太太带儿女到大伯处做客,回府时只身一人,道韩世芳和韩世朝要在大伯家住几日,众人只觉得松了一口气。 还未消停半日,又言有客到,秦家二老太爷老狐狸亲弟弟秦效携长孙秦曙上京给老狐狸拜寿,白家表叔夫妇也同路而来。 这位秦家二老太爷颇有些故事,不对,应该是秦家老辈都是有故事的人。 老狐狸之祖辈世代居住在伏羲故里一名为秦家川的地方,上百户秦姓族人不知从何代起就居于之地。 老狐狸之祖父守着几亩薄田,倒有几分聪慧,入族学苦读一番,考了童生回来,在蛮荒之地也算是有些名气,娶妻生一双儿女,未拼得秀才功名得小病便一命呜呼。留下寡妻独自拉扯孩子,女儿长到十岁上也夭亡,儿子却是个争气的,年纪小小也考中童生。 彼时秦州城郊有一白姓大户守着田产二三百亩,家中四儿一女,女孩稀缺便养得格外娇弱。相来相去看中老狐狸之父读书好,说不准将来有大造化能挣份功名来。遂择了做东床,嫁女儿白氏到秦家,白家也算当地乡绅,白氏出嫁时带着一个丫头及几件首饰十亩田地一些银钱。后来此丫头嫁给秦家长工刘二,所生女儿便是刘姨奶奶这是后话。 白氏进门不足两年生下秦敏,曾祖父在不久后也考中秀才。奇葩的是,在曾祖父要上省城书院读书之际,白氏是个极贤惠之人深恐夫君衣食起居无人照看,把自家一远房表妹杏花用五百个钱聘来给夫君做小,让杏花陪伴夫君上省城,自己在家侍奉婆母,抚育幼子。知言第一次听闻都快被感动哭了有么有,老太太你这么圣母为毛。 后杏花又生一子名秦效,小秦敏五岁。曾祖爷屡次乡试不中,白氏后来又生一女不及半年夭亡,适逢刘二家的生了女儿名红儿,抱到自己身边当亲女养着。 那料世事多变,白氏尚未从丧女之痛中恢复,省城来信,夫君意外身亡。说起来是曾祖父闲得蛋疼,暑天到黄河边纳凉,一时兴起下河戏水,不料黄河太不通情理见这书生俊俏带走给自家女儿做乘龙快婿去也。 待白家大舅赶到省城,见妹未几位同窗凑资托人打捞出妹夫尸体并置了口薄棺,谢过众人后带着妹夫的尸首并杏花母子及妹夫的书僮回到故里。白氏一场痛哭后,大病不起。 杏花是个有心眼的人,本因家中贫困被兄长换了钱财,后又在省城呆了几年自认为见识过大场面,心头早就活动不想守寡。初回秦家川,对白氏侍奉汤药百般用心,骗得信任后乘白氏不防卷了家中细软银钱与书僮私奔,不忘带上自己亲生的儿子秦效,彼时秦效才五岁。 正是屋漏正逢下雨,一小户人家能有多少积蓄,况有八成是陪嫁。白氏更是连羞带愧,刘二家的早都提醒过她防着杏花,可总是未听得进去,差点也跟随夫君去了。还是白家四位舅舅上门宽慰妹妹,道外甥读书家中一应用钱之处自有他们来担,才缓回一口气,老狐狸很是发愤用功,十五六便中秀才更言称不得功名不成亲,众人皆称是个人物。 老狐狸一日从省城归来探视母亲,祖母早已去世,抽空去拜见舅舅,几个舅舅仁义,舅母虽有微词且频频甩脸但也是人也常情。在未考中秀才之前,几位堂叔伯都常常欺凌自己孤儿寡母,要不是有刘二一家四口帮衬,母亲的日子根本过不下去。 刚回到村口,扑出一乞儿抱腿便叫大哥,老狐狸起初认做是叫花子骗口饭吃,此地百姓不宜居,逢得年头不好出门讨生活之人许多。但细看此子真有几分像自个,并有七八分像去世的父亲。父亲去世时他已能记事,再盘问一番真是亲弟秦效。心里这个纠结,亲娘和舅家必不待见这位嫡亲兄弟,也不能把他推出门总是血亲。 若问秦效怎落得如此地步,要从杏花出逃之日说起。杏花与书僮带儿子向东逃去,书僮直言带她见大世面,上关中去,那知只走出几百里便被书僮卖给当地一大户做小,大户家有大老婆,杏花又带着个拖油瓶,那能得好眼色。整日在灶间做饭烧水,纵是晚间也只睡在灶旁草堆上,心中只是叫苦后悔,在秦家时衣食不忧,何曾受过这等待遇。秦效也在外院牛棚与两个长工起居,又主家的两个儿子都已上十岁,听人教唆怕小娘带的儿子分了家私去,时常刁难,秦效从小被当成苦力使唤。 不及几年杏花闭眼逃离苦海,平时她与儿子私下见面时,只给秦效叮咛一件事:你叫秦效,不姓王,你哥哥叫秦敏,家在秦州城外秦家川。 王家的长工年岁大了有点善心,一日晚间睡下偷偷对秦效耳语:“主家让你给东头陈家的傻女子做女婿,娃儿,听说你还有个当读书人的哥呢,想法子逃吧。” 秦效虽年岁小但也知陈家傻女,涎水流了老长,陈家婆娘膀大腰圆常手里抡个大棒,扯着破锣般嗓门骂街。半夜吓得直打哆嗦,次日借出外干活偷揣干粮先逃到林子里。 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只在幼时被父兄手把手教着认过几个字,几年光景下来就唯独记得秦字,凭秦家川这个地名回乡的路找得何等辛苦,被狗咬过,差点被狼吃掉,被人拐了去又偷跑出来,饿急了吃草根,辗转一年多才寻到秦家川。先打听一番,知哥哥不在家,亲娘又悔说对不起白氏,他 日日在庄外讨饭也不敢贸然登门,总是守了两三个月盼到了秦敏,一时抱住不撒手。 秦敏明知自身尚依赖舅家才有书读,心里七回八转想了数个对策才咬牙带秦效回家见母亲。那知白氏一见秦效外貌肖似亡夫,又闻听他这些年的境遇早就抱着痛哭不已,连呼:我的娃,你受了不少的苦。 老狐狸==|,白担了一片心。老娘你能靠谱点吗? 自此,秦效在家侍奉白氏,秦敏上书院读书。刘二一家和白家舅舅虽有微词,但经几番考究发觉秦效心底纯良,何况正主早都母子情深了,也就随他去。 后老狐狸中举进京上国子监读书被方尚书相中招了孙婿,院试时名列头甲,被先皇当殿点为探花;秦效白氏留在原籍,后秦效娶了一庄户人家女子为妻,生两子三女。白氏后来跟着长子到了燕京,但兄弟母子之间情谊未淡,反而随着年岁增长更加深厚。 ***** 这也是秦敏为何严苛对待府中姨娘们的原因吧?有本事你别纳妾,既要快活,又不想生事,你倒是享齐人之福。知言坐在厅里边吐槽边打量着这位二叔公,观外貌要比兄长老上几岁,头发胡须也皆花白,因是白身只着深蓝布衣。兄弟俩携手叙旧,当然用家乡话。我能听懂,谁让咱上辈子老家也在秦州城附近,虽然经几百年变迁但总有一多半发音跟对上。 秦效突然笑道:“哥呀,你这屋里头有个娃儿能懂我说的话么。”用手指着知言。 知言张口讶然,你特么真是老狐狸亲弟,二狐狸有么有,这都看出来了。我的智商哟! 老狐狸有一丝得意,几个儿女守孝时皆在故里待过几年,但未曾出过几次门,身边服侍的都是京中带去的仆人,对家乡诸事只是面子情。只有这个孙女像是天生的秦家人,打小便对自个脾胃,招手让知言上前细问:“真能听懂二叔公说话。” 知言都被人看透了那敢再撒谎,轻点着头:“能听懂几句。” 老狐狸更是心情好,抱知言在膝对着弟弟说:“老二,你看这娃长得有几分像你。” 秦效点头道:“你家三娃最像咱爹,这娃是他的亲女子当然有几分像。”又拉过身后的秦曙让他拜见众人,只说:“出来让见见世面,回去就要娶媳妇。” 十七岁的秦曙长着秦家男儿家传的长眉星目,只面相中透着憨实,听脸起成亲脸刷地红了,他现在只考过了童生。不过他爹槐大爷也是过了童生便未在科举上浪费时日,便接了族长一职。秦效给长子取名为槐也是同愧,只为赎亲娘之罪。 又见过白家表叔夫妇,白家借老狐狸势起后,后辈皆读书。这位表叔是老狐狸大舅之长孙,已年近半百,秀才出身,从小吏做起,现在当地做着县令。前院的白家表哥是这位白家大老爷的第三子,其长子、次子也都是中得秀才后再未进学,做着小吏。一番寒暄过后,白家大老爷夫妇被安置到离秦府不远的一处三进小院落,早有两房下人过去听候。 秦效与兄长多年不见,自有私房话,故两人同宿外书房。秦曙与兄弟们挤做一处。秦效次子秦榆几年前考中举人,谋了缺外放,现做着知县之职不日也携妻儿到京,不过他在京中有处宅院,接了秦效及秦曙过去不提。 ☆、第18章 父母 眼看就要到十月初九秦敏六十大寿的正日,三房四个小姑娘都聚在知画房里写百寿,已不知练了多少遍,知画仍是不满,今天更是直接发了火。知言明白其实她这是盼不到亲生父母心里憋屈,小姑娘也是可怜,轻声安慰知仪和知恬后,拉了两个姐妹上前哄哄知画,知画人前争强此时也是眼泪花花,默默地看着妹妹们半晌,终是收回眼泪,携妹妹同去写字。 三房的子女们望眼欲穿苦盼多日,五老爷带三房的几个侄儿天天到城门处接应,至晚依是原班人马回府,不论方太君做何想。五老爷这两日都有点躲着几位侄女。 总算在十月初四这日,盼到了三老爷一家。正荣堂中又是一场含泪相见,知画见到父亲母亲终落下泪泣不成声,三太太双手各拉着长子与长女泪水盈眶。三老爷坐在椅上打量着几个儿女,都长大许多,见子女目含企盼,有许感动,拍拍秦晖与秦旷,又拉着知仪和知恬问话。 知言在干嘛,当旁观者看三房一家认亲大会,旁边小毛孩是弟弟吗生得很可爱。再观站在三老爷身边的那个女孩是七姐知雅吧,长得像三太太常氏,不知好不好相处。 自是不知这一幕落到旁人眼里有另一番滋味,方太君观得孙女傻呆呆看着父母与兄弟姐妹相会,不肯上前,心里一阵揪痛。她出声唤知言:“九丫头,还不赶紧到你父亲母亲跟前去,别是乐傻了吧!” 知言转头看了一眼方太君,哦,慢慢走到知恬旁边。叫父亲母亲心里稍有点障碍,不过没关系总是要开口的。三老爷和三太太分了几许注意力到知言身上,知言只是微微一笑,大家还很生疏。 三太太常氏在几个妯娌中相貌生得最好,这也是因为三老爷贪恋美色,方太君怕颜色生得差之人收不住儿子的心,又细细打探过性情,才做主聘来。观她三十岁左右的年纪,虽一路奔波稍有疲色,但不掩容貌艳丽,风姿芳华。 三太太微微有些尴尬,一时情急只顾着亲生的儿女,但愿婆母不要做它想。遂放开知画和秦昭,也与秦晖、秦旷、知言三姐妹一一说话,又引他们见过知雅和秦昌。 知雅年方七岁,一袭大红襦裙,五官随其母生得明艳出众,比起家中姐妹恐只输于知恬,神情更是自信张扬。这次回京,她便要留在秦府,知言心道:她这性情在府里怕是要受磨砺吃些苦头。 十二弟秦昌年方两岁,五官生得像父亲,也是一袭大红衣裳显得精灵可爱。说来巧,这个弟弟与老狐狸是同日生辰。 三老爷看着三房的九个子女,心下满足。儿子俊美,女儿娇憨,仕途又正得意,自得间抚须含笑,眼角微上挑,三十多岁的中年美大叔大施魅力。知言看着他,心道怪不得当年白氏对丈夫死心塌地,三老爷论相貌在兄弟中排第一,称得上俊美无俦。老狐狸一家太逆天了有么有。 知言突然悲催地发现,本尊相貌像足父亲,是标准的女生男相。听闻那位苦命的姨娘是位地道的江南女子,生得婉丽动人,她怎能如此不争气,早早撒手人寰不说,勉强生个女儿都相貌不如人。 三老爷及三太太又谢方太君素日之抚育辛苦,感恩涕泣。 方太君只言:“我只是尽本份,平日里亏得你嫂嫂和弟妹在一旁帮衬,还是多谢谢她们吧。” 不等三太太说话,大太太笑语:“老太太说笑了,我们妯娌几个只是出点微末小力,那有您劳心劳力。再者三弟和弟妹素日节礼不断,大丫头更是留了话,要我替她谢谢叔叔婶婶呢。” 一家子正在客套,说笑不断。打前头来了一婆子回话:“老大人刚回府,听闻三老爷到家唤他过去问话。” 三老爷起身告退,自去前院。 方太君便也对三太太说:“连日车马劳顿,你等也回房去吧。” 三太太这才带着众儿女回三房,大太太早命人打扫干净三房的房舍,铺上被褥,摆上陈设,一应皆是新。秦晖、秦旷及知言三人并未同去,三太太只带着四个亲生儿女自去回屋。 知言姐妹目送三太太离开,回到自己住的院落,不多时三太太使人送来了东西,知言略扫一眼:左不过是胭脂水粉、首饰珠花,又几套新衣按照江南新出的样式制成,再上好的文房四宝,奇巧顽意,茶叶等。 因前次送来的茶未喝完,奶娘与立冬一番商议后做主分了几样给各位姐妹送去。又特意挑出一份送到大姑太太所居院落,虽韩世芳未回秦府,但唯不能漏了她。 知言只是学练字画,并不理会奶娘在旁欲言又止,“奶娘,我有些饿了,想吃点心。” 奶娘忙不迭应下奔忙。给她找点事做,免得尽忧心知言不去讨好三老爷及三太太而絮叨。 老太太当初给孙儿孙女挑奶娘时只拣实心本份之人,奶娘是从庄子上选出来的,本姓方夫姓张,说张方氏有些拗口,众人皆道张妈妈。本是方家世仆,不及十五岁便嫁到张家,五年生仨,二子一女,生下女儿不足三月,逢老太太为知言挑奶娘,庄头的老婆看她老实本分遂荐了来。经过一番仔细考量,老太太在五六个人里头挑中她,便舍下儿女丈夫及半瞎婆婆到秦府做起奶娘。她自己亲生的女儿三岁多时贪玩掉到枯井里夭亡,奶娘闻讯悲恸难忍,常半夜偷偷痛哭。知言起来哄她,说要当她的女儿,她听言哭得更难过,第二天起便强打起精神,服侍知言更加用心。 让知言说什么好呢,说抱歉对不起,不用她服侍让她回家?府里奶娘们都领着双份月钱,每月三吊钱,这时代穷人一家四口全年开销大概不足两吊钱。奶娘的丈夫也是厚道人,用这些银钱帮衬两个妻弟盖新房娶上媳妇,家里也住上瓦房。知言也不能把自己多余的月钱给奶娘,让人发觉只会说是奶娘见姑娘小,诱哄姑娘,到时万一被撵到庄子上再难有立足之地。世家大族的小姐都如浮萍一般,处在最底层的奴婢更是*草根。 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想。只尽心尽力做个小孩就好! ****** 晚饭后,方太君正喝茶消食,长女到各房走动去了,经久不回来,总要与嫂嫂弟妹们联络感情。有丫头回:三太太来了。忙命:快请进来。 三太太看着儿女睡下,便到婆母处叙话。进门便听方太君语:“也是劳累了,该早点歇下才是,日子还长不急于一时。况孩子们初到生地方,得有人照料才是。” 三太太笑道:“不妨事,昌儿早都睡下有奶娘和丫头们看着,他倒是个心大的也不择铺。雅儿也与她姐姐住到一起去了,正在兴头上,那还有功夫理会儿媳。” 方太君闻言也是笑了。 三太太对方太君说起路上情形:“原是老爷提前几日交待好衙门里的事,我们便上路,那知行到徐州被朱家人给绊住脱不开身。他家日日歌舞筵席,又道给老太爷备了寿礼,后来更是要一路护送我等上京。老爷那里敢应,挑不出格的收了几样,又按着同等的价值回了份礼。” 方太君问:“朱家,可是宫里朱贵妃的娘家?” 三太太点头道:“正是他家。朱家大老爷只道他家有个女儿年方十三,才艺出众要许给昭儿,就差强压着老爷写下庚贴。朱家大太太带女儿整日盘在儿媳身边,真个没见过这等人家。还是老爷推说家中儿女皆养在府里,老太爷早发过话一应儿孙婚事都由他做主才做罢。临了还是送了几个绝色女子给老太爷和家中各位老爷。”说着露出几分无奈与苦笑:“老爷在通州登舟时,命人偷偷寻来不打眼的船只,打发人带了这几个女子先回苏州。” 方太君听言神情凝重,又言:“三儿在任上如何。” 三太太只言:“老爷在衙门中事务儿媳也不知晓,只苏州乃富庶之地,儿媳也常与几家官太太并商家太太交际,倒不敢免俗。只是听外出走动的下人言,当地几个大姓家族常道老爷秉正严明,想来不会有错。” 方太君紧握常氏的手:“不怕他办不好差事,就怕捅个大娄子。家里头唯你最是稳当,才能帮他把好关。” 三太太忙道:“儿媳怎么敢当,都是老爷处事不变心中有章法。儿媳只是每日在家里头养花喂鱼,再看顾好两个儿女。只盼着别给老爷拖后腿才是。” 方太君点头道:“那也是你守得住,三儿我最清楚,素有些风流性子。受了委屈只管和我说,我只为你做主。” 三太太甚是感动:“老爷只是在家中几位爷当中显得出格了点,比起外头那些男人清正的不得了。旁人都道儿媳好命,公婆慈爱,夫君正派,儿女绕膝。” 方太君见她不似做伪,再者从别处听来的也大致相同。然还是叮嘱:“后宅里头有不安分的你只管处置,一切都有我。” 三太太点头应下,又拉几句家常才告退。 ***** 此时大房中大太太却看着小姑有丝发愁,此次小姑上京带上长女,她已心中有几分明了,虽是自己亲生的但秦旭身份不同别人,婚事更是要慎之又慎。别说是自己,就怕是大老爷都做不了这个主。这几日观得外甥女的性情不甚理想。倒有几份放下心,家中老太爷必不会应下。 又秦旭私下里偷偷说,不想娶这位表妹,不喜看她目无下尘的样子,自己的妹妹们都不招她待见。小男子汉秦旭表示自家妹子都是燕京城中最好的女儿家,就算是上次被小九妹连累受了家法,但也是几个兄弟私德有亏,何况妹妹也是无心的。 大太太心里好笑,不经意间儿子已长大,也到了年少慕艾的时节,眼下情窦虽未开,不知将来谁家女孩能入了他心。儿子平日懂事,难得提要求,当是要应下。 秦梅却是有别的盘算,韩世芳眼高于顶说要挑世间最好的男儿,她旁敲侧击了几次,见女儿对家中同龄的表哥表弟不甚动心。又兼观父亲母亲不是十分中意世芳,也就打消这念头。当年大嫂刚进门不足两月,自己便出嫁,常年不走动,等父母都故去,家中大哥当家,素日知道嫂子是个最有本事之人,借在家中时日多与她亲近也好积点香火情。 司马氏与韩氏虽不合,但世家女儿和世家儿媳还是能有许多共同话题。一时也是言谈甚欢,又秦梅主动提起长女只道:“这孩子被家里老太太过于宠溺,只道要寻个可心意的夫君,别说世道本不允她这般行径,眼下可她心意之人尚在何处。” 大太太心道:合着两人都未对上眼,那敢情好。没这层顾忌才轻省些,若不然小姑亲自张了口,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可就难为死人。回应:“表姑娘是个世间难有的女儿,品貌出众,才情不凡,心气高也在情理之中。小姑不必忧心,姻缘红线月老早都定好。就拿你我来说,我幼时从未想过嫁到燕京来。” 秦梅莞尔:“嫂嫂说笑,可芳儿这般终是不妥。” 大太太宽慰她:“我姐姐昔年有江南第一才女之称,曾语要择才学不输己之人做夫婿,后来相中王家长子,学贯古今,俊逸脱凡。他两人成婚后似神仙眷侣,让人好不艳羡。只可惜姐姐身子弱,前些年故去,姐夫因情伤神,立志不愿再娶,也是佳话。外甥女诗气腹华,还怕觅不得如意郎君。” 秦梅听言甚慰,又言及其它,至晚方散。 ☆、第19章 繁花 十月初六日起,为秦敏贺寿的流水席便已开摆,亲朋好友、同窗故交、同年同僚等等皆分批接待。 除三太太常年在外刚回府,其他几个弟媳大太太都分配了事务,又知棋跟着她也有几月光景,也挑一二样不紧要处分配给她们姐妹,饶是如此,大太太忙得喘气的功夫都没有,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来。府里大小管事,丫环婆子也都打起十二万分精神,都不敢在这当头出错。一时间秦府上下齐心,众志成城。 知言姐妹几个也放假不去上学,因司马兰筠受大太太之托帮着应酬一二女眷。老太太房里热闹异常,不敢前去添乱,众姐妹或下棋做画,或一起逗笑,更知言和知仪跟着小丫头学踢键子,逢着有访客想见秦家姑娘时,老太太自会命人来传。 正经寿日这天,秦府上下有官阶者、后宅有诰封之人皆按品大妆,招待各路贺寿来宾,各位太太夫人挤得秦府后宅满满当当,方太君等长袖善舞,谈笑风生,其乐融融,务必使宾主尽欢。 又近午时大明宫中来人传旨:加封秦敏太子太傅,另有封赏。如此锦上添花之举,众人皆不惊奇早在意料之中。 燕京城中文武百官都来亲贺,且不说众人是如何诌媚恭维,只一派繁华似锦,富贵滔天之气象。 有御史上疏:百官只识首辅府,不知尚有大明宫。此乃后话。 单提十月十一,招待家中各门姻亲,照例是二姑太太一家先到。秦樱连日来家中事务颇多,继女乔婷中秋回外祖家小住几日,那知竟染上痘症,形势颇急,秦樱不敢忽视接了来亲自照料,又要防着府里有心思之人把坏心用到自己所生一子一女身上,恨不能睡觉时都睁着眼,好不容易乔婷身体康复。宁远侯夫人伤风染疾,她又衣不解带地侍奉数日。故虽知晓长姐到京但未能偷闲见面,今日相见,姐妹俩人相对执手哽咽。因是父亲的好日子,不敢落泪,自有二太太等在旁打岔劝解,方忍住,又各自引见儿女,均是赞不绝口,皆有表礼相赠。 除了惯常走动的几家,大姐夫孔家长孙自山东前来贺寿,原知琴欲同行,不料临出行时被诊出二月有余身孕,不宜奔波只得做罢。闻听此讯,众人更添几分喜色。 又有大姑太太之大伯一家,韩家大太太带着长子韩世朗和次女韩世华拜见方太君,韩世华也只十一岁,相貌虽不出挑但气度不凡,大方施然。方太君连声赞叹,并亲褪了一对镯子做见面礼,大太太也是看了又看,只道:“几年未见,韩家三姑娘竟出落得如此出色。”也有厚礼相赠。 韩世朗年方十六,有金相玉质之容,谦谦少年立在堂中,芝兰玉树一般,卓而不群。 另大太太长姐之子王慎代舅父贺寿,也进到正荣堂内,王慎已加冠,青玉冠束发,长袍峨带,飘逸出尘,更兼目光清朗,银面如玉。好一个翩翩公子世无双! 知言第一次觉得百年诗书世家熏陶出的子弟是有些有众不同,有这么两朵倾世名花在前,杜六郎只能算棵草。 屋中另有一人心神澎湃,涟漪泛起再不平息,因此惹出一生的孽缘纠缠乃是后话。 正荣堂一片静然,大家都在私下打量比较着两位少年。他两人也在相互打量着对方,虽是头次相见但早有耳闻,今日一见大有惺惺相惜之态。 几句客套之后,王慎、韩世朗同去前院,听闻收获老狐狸的赞赏一箩筐。 方太君满眼赞叹:“可算是见着此等不凡的孩子。”更是惋惜家中无合适的女孩能与之结亲。 大太太笑言:“老太太不知,我这外甥自幼定亲,还是姐姐在时相中的人家,也是书院一大儒沈家的长女。因女方要守孝,故婚期被延误。” 旁人都自是不知大太太的心方定,连日操劳不说,娘家一点讯息也没有,依着大哥的性子真还不知做出何等惊世骇俗的事来。心中苦闷无处可诉,公公大寿,唯长媳娘家无人到贺,是何等打脸之举。整夜整夜不得入眠,大老爷只道因是劳累而心疼不已,如何得知自己的心事。今日外甥前来,经年未见又是如此出众,也算替自己找回许多脸面来。 等英国公夫人及世子夫子携张瑶和张盛到府,筵席也便开始。在方太君院中花厅里摆酒,只几个弹唱助兴。 正中一席,英国公夫人坐上首,常老太太与方老太太打横,方太君陪坐。左边第一席,韩家大太太坐主位,秦梅,与大太太坐陪。右边第一席,世子夫人与三太太及方家两位太太。二太太陪着娘家嫂嫂及常家太太,林氏依旧与娘家嫂嫂及秦榆之妻,五太太、秦樱、白家大太太和六太太一席。女儿家也分别入了席,因乔婷大病初愈未能来故知画知雅姐妹只着方家三位姑娘,大房的两个女儿陪着韩世芳及韩世华、张瑶,二房的知书与知静陪着二太太娘家的一位姑娘及秦榆之女秦知婕另有常家一位姑娘,乔婉被打包送到知言一桌,同样被打包送来的还有熊孩子张盛。谁能告诉大家,这是怎么一回事? 熊孩子表示九妹好玩,想和九妹坐一起。整个花厅唯能听见乔婉和熊孩子争吵的声音,知仪面露艳羡,却不敢多插话。知恬紧靠着知言表示伦家最烦这两人。看两人在桌上为一块梅饼争论不休,知言提议到外面透透气,再呆在屋里非要被这对活宝吵晕。那知乔婉还记着上回到园里摘花的事,一心想去后园玩,劝助不住,方太君只得命人跟好。 三人相伴到秦府后花园,初冬时节,树都光秃秃的有毛好看,池中残荷也被清理掉,闲逛片刻,乔婉颇觉无趣要回席。那知熊孩子来了兴趣,瞄上园里一棵上年头的古树,打算前去攻占领地。 你妹,这是我家好不好,你个熊孩子在英国公府爬到祠堂屋顶我都不管,在秦府里爬树万一失足把个单传金孙弄伤,我个小庶女陪不起,是我要出来透气的,知言气恨恨地暗道。 张家下人对他家小爷早都没法子,何况爬树常见呀!秦家的下人对着国公府的小爷更是不能上手。 熊孩子张盛头戴紫金冠,身着大红祥云袍,玉带缠腰。一身高富帅行头穿出几分*丝味,站在树下向知言道:“九妹,你也来玩。” 乔婉本性活泼,也欲欲跃试。得拦住他俩,知言想出个法子,不知管不管用先试试。 “九妹,你也来玩。”知言学舌 “九妹,你干嘛学我说话。” “九妹,你干嘛学我说话。”知言再来。 起初,张盛兴致很高,十几句后便烦燥起来,知言心道那是没人给你使这招。只要你不上树,玩危险游戏就成。 学舌几十句过后,熊孩子居然撇着脸哭了,跑去向祖母告状。警报解除,领着乔婉回席。还未进花厅,便听张盛呜呜哭道:“九妹欺负我,她不和我一起爬树,还学我说话。” 国公夫人直乐,难得见孙儿吃瘪。方太君哄他:“都是九丫头不好,拉她过来我罚她。” 张盛瞪着一对圆溜溜的泪眼:“让她陪我玩。” 知言深感崩溃,你受虐上瘾了不是。三人归坐,不料乔婉有样学样,凡是张盛开口说话,她必学舌。熊孩子被惹恼,要去前院找父亲,一时清静许多,吃菜,吃菜。 那边六太太唤去知书,白家大太太拉着知书的手笑而不语,观面相这是位宽厚的妇女,听闻她只是乡绅之女,跟随丈夫到燕京秦府,这等场面上很是拘谨,甚少开口说话怕旁人笑话她的西北口音。秦白两家联姻早有默契,眼前这么个天仙般的人物白大太太很是满意,别说是表叔家的庶出孙女,就是厅中几个大丫头都比自己见过的官家小姐都体面。只要能续结亲,那有白家挑刺的份。褪了腕上一对上好的和田玉镯给知书,面露歉意:“东西不好,姑娘莫嫌弃。” 知书早已羞得说不出话,脖子耳朵尽染胭脂色,未来婆母和善当是最好。六太太笑道:“三丫头莫非酒吃多了,还不回席让人备醒酒汤来。”众人都是人精,那有不明白的。 不料知画一席却因此闹出动静,方家三姑娘素日爱拨尖,可巧碰上知画好强,两人早就看不对眼,席上互呛不停。实在是知棋已定亲,要与小姑避嫌,不得已大太太安排知画姐妹陪着方家姐妹。如今眼看白家大太太夸知书,方家三姑娘心里更不喜,上回祖母明明看上秦家三小姐,临了却给大哥定下二小姐。虽说是二小姐比三小姐出身、才干皆高出一等,但方三姑娘觉得自家被秦家强压着一头。大哥秋闱虽落榜,但以他的人品正经的官家嫡女都可娶得,求娶个秦家庶女都做不了主。心中不忿言语不觉带出来:“这位白大太太是你家姻亲,土成那样儿。听闻你家老太爷初到燕京时比这还要落魄,还是我家高祖对他有施手之恩。”说完状似无意地抚着袖口,面露得意之色。 知画被大太太仔细叮嘱过不得与方家姑娘起争执,又祖父教诲过不争一时之气,张口几次终是忍下来,只把自个气得鼓鼓的好似风箱。她们这桌却还有知雅,年纪虽小但也听出方家姑娘言语中不敬,她倒不忌言:“方姐姐是说我祖父忘恩负义?” 上头席上还未惊动,知棋观得情形不对,赶紧救场,一手拉着知雅笑道:“我那桌上有妹妹爱吃的几样菜,七妹快同我前去。”又对着知画使眼色,知画很不情愿地招呼方家姑娘。可方三姑娘却不知进退,对着未来的嫂子话不留情:“打什么马虎眼,终究是事实还怕人说了不成。” 知棋示意两个妹妹不要妄动,轻声慢语道:“我生得晚可不知过去是个什么情形,就眼下莫不是祖父念旧,几位妹妹恐坐不到此处言语挤兑我们姐妹。方三姑娘是个明事理的人,老太太在上头看着,莫要说出这等生分的话冷了大家的心。”她只与方家定亲,未嫁进门,小姑明着挑事,如若不还击,以后都被当成软柿子捏。何况事关祖父及秦家声誉,更不能退却。 方三姑娘终不是个傻子,张口结舌片刻后,别过头再不言语。知棋自拉走知雅,换过知静到这席做陪。知静不同二太太的活泼,来了只吃菜听曲,管你说东说西,都与她无干。冷场也比吵起来好。 ☆、第20章 分离 席吃到一半,韩知芳道身子不适要回房,知言发现这位大表姐今日一直心神不宁更兼烦燥,不同于往日气定神闲。韩世华也言多吃了几杯酒有点上头,想到姐姐房里歇会子,韩氏姐妹告罪离开。席上再未起风波,待近晚席散众客都将离府时,韩世芳又言欲去大伯家住几日,秦梅看着长女心中直泛苦水。 韩家大太太倒是明白家中老太太的做派,自己的长女养在老太太身边至七、八岁发现性情不妥,拼着与婆母撕破脸的劲头才能接到身边,亲自抚育。终究是根里歪了,如今虽己出嫁,但过于孤傲与家下人等都不合,日日回来诉苦只语憋屈,求父母为她做主。老太太真以为别人都如同她那般好命,夫君是表哥且耳根子软只听老婆的,几个儿子都孝顺,徽州城韩家她说了算。这个侄女自打生下就养在老太太身边,现在有爹娘护着,受罪还在出嫁后。暗地里摇头,只言:“华儿也喜与她二姐姐说话,先去我府上住几日好让姐俩亲近亲近。”并给弟媳一个安慰的眼神。秦梅强挤出笑容送走女儿回房。 这厢秦樱候在姐姐暂住的客院里,今日出门前把家中事务理顺,特地让婆母告假,想在娘家住一宿与姐姐母亲说说话。宁远侯夫人身体已愈,儿媳常年操劳,偶有一两日不在府当是满口应下。秦樱歪在大迎枕上正发呆,见长姐进门面色不豫,心下纳罕,那料长姐一把搂住自己哭将起来。她示意屋中众人退下,也不劝慰,等长姐一时收泪,方拿帕子替她拭泪:“姐姐这是何处不痛快?” 秦梅闭眼长呼气,再看妹妹面露凄苦:“不痛快何止一处,说句不怕妹妹见笑的话,天天踩着火坑熬日子。你姐夫我是再不报指望,两个儿子还小看不出好坏,只这芳儿……”。一时沉吟过后对妹妹道:“我只恨自个当初就不该把她送到老太太身边。” 秦樱劝解长姐:“芳儿是韩家嫡女,没有人敢慢待她。姐姐,你还有三个儿女,且看看他们。” 秦梅细细打量着妹妹,见她容颜端庄,安然从容,叹道:“我不及妹妹通透,听闻妹妹素日也是艰难,你可悔当日之选择。” 秦樱轻摇头,原来在她少女时,曾有一知府为次子求娶,适逢宁远侯夫人也为世子寻继室,方太君和秦敏皆看好知府之子,但秦樱执意要嫁宁远侯世子,家中兄妹中她的性子最为倔强,秦敏拗她不过只得应允。方太君私下也劝道知府家人口简单,侯府数代传承姻亲无数,且还要做继室,光家奴近千人,宗妇二字当真不易。 秦樱知晓嫡母对自己是掏心置肺,自己从小对嫡母视做亲娘从无二心。可她心中另有计较,因同母的四哥习武,四嫂只是四品武官之女,根基尚浅,四哥难免势单力薄。宁远侯府在军中威望仅次于三大公府,自己嫁过去想为四哥添份助力。 “是我辜负母亲的一片心意,这些年确实不易,但世子人不错,前头夫人生的儿女初时对我怀有戒心,我让骁儿从了文,绝了跟他大哥争爵位的念头。眼下这俩孩子对我甚是尊重,也就知足。”秦樱轻语。 秦梅扶了扶妹妹头的钗,“我出嫁时你尚年幼,如今你的儿女都这般大。”笑着摇摇头,面露犹豫:“姨娘那边?” 秦樱轻晃一下,“姨娘终是不肯见我和四哥,几个孩子她都不见。” 秦梅握紧妹妹的手:“姨娘也是命苦,你别怨她,更别恨父亲。” 秦樱眼神有一丝迷离:“我谁都不怪,姨娘的路是她自己选的与旁人无关。我的路也是我自个挑的,再苦都会忍着走下去。” 秦梅看着妹妹:“你这性子!”伸手揽过秦樱,姐俩互做依靠,温暖着彼此。 几日后秦府的宴席终于摆罢,这等盛况让燕京人嚼了好长一阵子舌头。大太太咬牙硬撑不敢在这当头倒下,还是方太君见长媳操劳过度,发话让她休养半月,暂时让二太太带知棋和知书代管家事。她这才敢回房睡个安生觉,再无心事因扰倒头睡到第二日天黑,又细细调养数日身体才康复。 各路人马陆续离京,回乡的回乡,做官的继续做官,当差的安心办自己的差去。秦效启程回乡时,知言很是不舍,这位二叔公在府上住的时日,天天被知言缠住讲故土风情,府中时常听他疏朗的笑声。如今他要走,知言学得连日被温暖的心房掏走一部分,直磨得老人答应以后有机会接她回西北这才做罢。侥是如此,知言闷闷不乐好长时间。 三老爷也要立时回任上,虽说给父亲贺寿,但在之前上秦疏时向皇上提过一句,皇上特准他告假回京,如此恩待更不敢菲薄。三太太暂留在燕京,待来年春季河道开再回苏州。 临行前,三房里摆了酒席,一家人团聚。这是三房子女期盼良久的一顿饭,每月各房子女都有定日与父母同桌用餐,三房的七个归在老太太处。 现在除了知言,其余六人眼巴巴地望着三老爷和三太太,三老爷看着一众儿女,心情颇为复杂。刚回府那日全家在老太太屋里见过面,后来日日在前院忙于应酬,几个儿子尚跟在身后打转,女儿们无暇顾及,今日才得又聚。他给这个儿子挟菜,给那个女儿挑挑鱼剌,也不讲究食不言的规矩,同孩子们说着笑话,轻声问话。 待轮到知言时,两人都很别扭,三老爷看着幼女过于冷静的眼神,再观她相貌像足自己,一时真没忆起当年那位侍妾的品貌言谈。心底泛起一些愧疚来,不知如何应对,观新上羊肉遂挟一筷子到知言的盘中:“来,知言,吃块羊肉。你长得这般像父亲,倘若你曾祖母尚在,定最疼你。” 知言看着盘中的羊肉又听见三老爷话,那壶不开提那壶,我不想吃羊肉也不愿长着一副男儿相。但是,露出笑容:“谢谢父亲。” 秦昭暗中可乐,九妹最不喜羊肉,便插言:“我给九妹挑鱼剌,九妹最喜吃鱼。” 三老爷明白表错情,观得知言无所谓的态度,心道:也罢,就这样吧。转头看向知恬,知恬从进门便瞪着大眼睛盯着父亲,见父亲与自己说话,声音软软地回应有丝发抖,且她渴望至深,打动三老爷,便照顾她多些。 知言这个没心眼地埋头吃菜,饭后,三太太命人拿出一堆木盒,每人都有份,打开一看并排放着两只——玻璃杯,呃,这年头也是珍品。不喜欢,装做喜欢说谢谢! 三太太坐在上首拿着茶碗道:“这是海外货,咱们做不出这等样式,南边也是罕见,这批是你们父亲特地寻来的。” 三老爷膝下环绕着知仪和知恬,又知雅生怕姐妹们分了宠既不让知画靠近三太太,这会子又靠到三老爷身边撒娇,三老爷柔声哄着女儿,知仪和知恬瞪大眼睛静静看着父亲与嫡姐说话,满是羡慕与嫉妒。知言只想早点结束回房,不防被秦昭揽到身边。她抬头看一眼四哥,做出一个不以为意的表情。 直到将睡时众人才回房,想对于知仪和知恬的眼笑颜开,知言不是一般的平静冷淡。对着她,三老爷有种无力感,索性躲开。秦昭看着知言也生出几分无奈,父亲在家只十数日,兄弟姐妹们都图亲近,唯九妹躲得远远的。再瞧七妹知雅忙着吃独食,暗中摇头,母亲太过纵惯七妹,瞅个空子得与她好好说说,如此行径在府里第一个惹祖母不喜。 知言暗叹:演技不行,本以为这么多年练过来怎么也能到影后级别,却仍是三流演员的层次,还须再练。 三老爷跪辞父母,自去任上。秦梅带一双子女与弟弟同行结伴南下,另有韩世朗与王慎相见恨晚,秉烛夜谈数日犹不尽兴,约王慎去徽州做客,也同行。 相见流泪,分别亦泪如雨下,方太君送走儿女感伤离别,更兼连日几许劳累,也是病了,几个儿媳孙女侍奉汤药无不尽心。因她往日身子保养得当,只是小恙不几天便大好,这日近黄昏时歪在暖阁坑上听孙儿孙女在屋里说笑。 从五爷往下几人都围在姐妹身边,聚在一处听知雅言及江南景致及风俗,知雅口齿伶俐,说起来生动无比,仿若大家亲眼目睹一般。 知娴瞪圆眼睛,听到南边无火坑,冬日只点炭盘熏炉,咯咯笑起来:“只用火盆,冬日下雪时岂不受冻。”她外祖家虽在江南,因近年不甚亲近,从未去过扬州,更吃不惯大太太爱吃的扬州菜。 知雅偏着头笑对姐姐:“五姐不知,南边冬季虽也下雪,即时便化了。听父亲与母亲常讲,比不得京中这般严寒,只是阴冷而己。” 秦晖言道:“那岂不是结不了冰,定是无趣,冰嬉也玩不得。” 五爷秦晔轻敲他头:“就知玩,小心四哥给你加功课。” 秦晖侧头瞅见秦昭与秦旭相谈甚欢未曾注意这边动静,催促知雅继续说。 知雅谈及江南水路通达,人皆摇撸出行,小贩在船上兜售鲜鱼蔬菜,更引得大家新奇不己,燕京儿郎出门纵马,女儿家皆是坐车乘轿,听闻可泛小舟相互交头接耳,知雅更添几分得意。 知画轻挪身子后靠,垂头研究裙上的绣花不搭话。 知言惦记老太太院里新挑上来的小丫头名云雀,键子踢得极好,身轻如燕,花样百出。抽空往屋外走去想约小云雀踢键子,不及掀帘,有人进屋一把挟起知言到腋下,知言脸冲下只看见檀色锦袍,走到圆桌旁被放下。原是大爷秦明带着三爷秦晓进屋,瞅见知言起逗弄之心,秦昭接过妹妹,边帮知言理顺衣裳边问:“大哥和三哥怎么才来?” 大爷秦明一晒:“被母亲拉去说教半日。”他又盯着知言:“九妹近来都不到哥哥们身边来。” 知言木着脸,上次累几个少年受罚心中很是过意不去,那敢再好意思听八卦。 秦明一笑:“我等又没怪九妹,九妹倒先恼了,可是不好。” 秦昭让知言挑桌上的点心,知言看中一盘杏脯指着要,这东西不好克化,老太太不允几个小的动它。秦昭伸手递给她一块,边问:“九妹前几日可见过韩家哥哥和王家哥哥。” 知言点头,杏脯不错,酸酸甜甜,不加防腐剂。 秦明凑近:“九妹说说比起哥哥们如何?” 知言知道秦府少年最近被两个世家子弟亮瞎了眼,自知相差不只毫厘,有几分自艾。打打气:“当然哥哥们最好。”说谎不带脸红。 此等言语逗笑几位少年,小儿之言也觉中听。秦旭对兄弟说起一件事:“今次祖父做寿,有位少年投了名贴,自称是孟仲白之孙,因是人多事杂,祖父未及亲见,便不辞而去。事后祖父甚是惋惜,遣了人追去沧州回访,不料他已外出游历,并未归家。” 秦昭忙问:“其人如何?” 秦旭端起茶碗:“大管事亲自接待,几个见过的小厮言只人长得俊俏些,年纪和我等一般大。别的不知。” 秦昭面露失望,觑得知言准备拿第三块杏脯,忙推远:“吃多牙软嚼不动饭,再者不好消化。” 知言蹙眉,小管家婆。 秦明看得好笑:“九妹并不常笑,却也有趣。” 秦旭听得满屋知娴的笑声咯咯不断,轻摇头:“清静些也好,总好过五妹说话前要笑半日。” 秦明更乐,二房只他活泼多言,秦晓和知静都随二老爷寡言。二太太常叹幸得有长子在,不若二房只她一人是个出气的。 秦晓继续做背景板。 秦昭心道:我的两个嫡亲妹子没一个省心的,还是三个庶妹乖巧懂事。 几人又闲聊其它,待双福请用饭时方起身。原来前阵子方太君染恙,秦敏日日陪老妻用晚饭,待方太君大好,便去忙于积冗政事,只他们兄妹与方太君用饭。饭毕各自回房不提。 ☆、第21章 风波起 转眼便到滴水成冰,呵气成霜的隆冬时节。 这日清晨天气阴沉,乌云压顶,朔风凛凛,六太太张氏披着银狐大氅,身边奶娘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知媛只露出一双滴溜溜的眼睛,再丫头婆子一行人快步往正荣堂走去。才进院门,正逢双福出门,见是她们,迎上来:“老太太方才还道,天气怪冷的,让六太太带着十三姑娘自行出门便是,不用再过来。何况屋里九姑娘正病着,怕给十三姑娘过病气。” 六太太边走边道:“不妨事,媛儿身子壮实,再说没见着九丫头的面,去我娘家,那位魔王定是不依。” 婆子打起毡帘,老太太不在正屋,却在碧纱橱内盯着知言吃药,六太太留女儿在明堂,进了碧纱橱看见知言面色苍白,被大红锦被捂得严实,刚放下药碗准备涮口。便道:“还是九丫头吃药乖。” 老太太方回头见儿媳穿着出门的衣裳,开口:“不是让你们直接出门便是,没的讲究那些虚礼。” 六太太笑道:“还不是盛儿特意让我带上九丫头,现她病了,我要亲眼瞧过,回去才好交待。” 方太君知晓国公府独苗的劣性,颔首道:“你自去吧,天色阴沉恐飘起雪来,若是晚了就住下,不必急着赶回来。莫说是十三丫头,就是你,这雪天冷地里来回奔波也耐不住冻。你大嫂也病了,再不许有人生病。” 六太太谢过婆母带女儿回娘家。英国公世子上月又得一庶女,几位夫人难免有些心灰,不过总是添人口,满月酒只自家人坐坐。 熊孩子提出想跟九妹玩,知言犯愁正不想去。谁知前几日有人进了新鲜的野味,鹿肉、野兔、野鸡等,晚饭知言贪新鲜多挟几筷,出门和小云雀踢了会键子,风地里出一身汗。半夜起了热,连连呕吐,奶娘找秦嬷嬷,又寻到双福处,双福做主禀二太太,领对牌开二门,寻得外院大管事,因是夜里已宵禁,大管事荐了一大夫,素日就在外院起居,因家道中落依附秦府度日,于岐黄上有些长处,进后院为知言把脉诊看。道是食火郁结,兼冷气朔肠,开了处方列几味常用药,府里也是备着,自有人抓药熬药。 知言只觉胃中绞痛难耐,额头泪珠滚落,咬牙硬挺。这就是理想与现实的区别,梦想中做个仗剑天涯快意恩仇的江湖女侠,实际却是一五岁幼童,柔弱无依,仅被胃中几块未消化的肉折腾得死去活来。 方太君次日得知亲往探病,见孙女脸色腊黄、神色痛楚,先训过身边服侍的人,又觉得这个孙女太过硬气,如此难受却不掉泪犹强撑着。心下恻然命挪到自己屋里亲自照看,又请了太医,与前晚大夫所言无差,依是开方子服药,又被净饿着只准喝粥。 老狐狸得知也来探视,可巧知言服药睡着了,坐在床边询问一番病情,并命身边人尽心侍候,便回书房去忙公务。 虽已是第三日,知言仍觉得浑身绵软无力,似尚有物未消化梗在胃中,吃过药后躺下眯觉。梦中依稀听见有人说话并伴有轻轻的啜泣声,大清早的,会是谁呢?大太太病着,二太太疲于管家,三太太、四太太、五太太皆抚养着幼子,因天冷老太太命她们都不必日日过来。 ****** 女学中今日闹出大动静。大太太生病,知棋和知娴都去侍疾,知书跟着二太太学理家,女学中只剩三房的几个女儿及知静。又天气酷寒,司马兰筠之独子也染病,故今日只托丫头前来递一卷纸交待功课。 初时五个女孩安安静静地写字读书,不消片刻,知雅便不耐烦,命丫头收拾文具,道要去三太太房里。知画却不依,在她看来,三房的妹妹都在自己势力管辖范围之内,知雅初回府,在三房中有三太太护着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就罢了,今日在女学外人面前,也这般率性,没的让人嗤笑三房的女儿。 知雅度过刚回燕京的新奇劲后,连日浑身不自在。三老爷做着一方之首,又是首辅之子,故知雅跟随母亲交际所到之处,被众星拱月般捧着。兼她又生得出众,一应衣着打扮更是出挑,虽有一干官家小姐及商户家女儿跟风,但无人敢与己比肩,自是养成枝头唯她花最俏的脾气。待回到祖父府中,处处受制于祖母派来的教养嬷嬷,不仅是自己言行起居、衣着被叮嘱要与众姐妹看齐,一副过于耀眼的手串都不得戴,就连奶娘丫头镇日被敲打,有两个小丫环被打过手板,更被警告若再犯直接撵出去。 这般日子有甚意思,不如求母亲年后南下时带上自己。知雅忿忿地想,不搭理嫡姐的话,只顾收拾着笔墨,这个姐姐比嬷嬷还要令人生厌,管得太多。知雅的丫头们都是从江南带回来的人,于府中规矩终是吃得不透,非但不加劝阻自家姑娘,大丫头紫苏帮着知雅整理书袋,更带了几分示威斜眼看着知画,对知雅道:“三太太昨儿还道让姑娘早些去她房里,她给姑娘留几碗爱吃的菜。” 此言一出,知画直接炸毛,她不到五岁被送到祖母身边,几年间父亲母亲回府仅两次。此次盼星星盼月亮盼回父母,父亲忙于应酬,母亲眼中只有小妹和幼弟,真是爹不亲娘不疼。好哇,这是揭她伤疤。知画粉面含威,怒目而视厉声道:“学堂自有规矩,我看谁敢擅自离去。” 知雅冲着嫡姐挑眉:“我就敢,你敢管我,让母亲罚你。” 马蜂窝被捅都比说出这句话好些,知画气得泪花在眼眶中打转,知静做和事佬:“都是自家嫡亲姐妹,消消气,闹得太过终是不好看。” 知雅却扬声:“我才不想要这般亲姐姐。” 知静哄着知画:“总是你亲妹子,且让让她。”又劝知雅:“七妹,快跟四姐认个错。” 知雅硬梗脖子冷哼! 知画憋回去眼泪,扬起下巴:“秦知雅,不敬长姐,是何人给你教出此等道理,跟我到老祖宗面前理论理论去。你尚不如八妹她们。” 知雅拿过书袋,狠狠抛在地上:“拿我和姨娘生的比,你倒是有脸。” 窗外二太太差点失滑摔倒,大嫂你干吗在这当头生病。正犹豫着放慢脚步,又进来一行人却是三太太打头。 原来院里服侍的婆子看情势不妙,跑去禀告二太太。另知雅的奶娘护主心切,也派了小丫头找三太太。 两位太太进屋,知雅看见三太太一头扑进母亲怀里痛哭;知画尚无功夫和妹妹争宠,她忙着哄两个正在泣哭的庶妹;知静瞅见二太太轻吁一口气,满脸无奈。 要问知仪和知恬为什么哭,先问知仪。知仪从懂事起就知生母是个姨娘且跟着父亲在任上,奶娘和教养嬷嬷告诉她:在府里姨娘也见不着面,一切以嫡母为尊。这次三老爷回府,与父亲见面两回,统共说过几句话。嫡母身边有知雅,她虽小也明白嫡母对自己客气不同于对知画和知雅的亲近,始终是面子情。她是大大咧咧但不等于没心事,回屋后便流泪,奶娘劝她莫要伤心:她还有亲哥哥,姨娘虽在外但总能回府见着面。今日知雅气焰高涨,更是直指痛处,连日委屈积在一处,没忍住哭起来。 知恬更小对诸事懵懂,往常都是知言护她哄她,今早场面骇人,九姐姐又不在,她早已默声流泪。 二太太找来可靠的婆子问清前因后果,面露难色对着三太太:“弟妹,你看?” 三太太怀中搂着惹事精,硬着头皮只得说:“我带几个女儿向老太太请罪。” 二太太知晓若老太太生气发落人,有外人在于三太太面上不好看。不做推辞,带了知静离去。 ****** 正荣堂内方太君听完事情原由,半响无话,三太太在椅上坐如针毡,知画和知雅跪在屋内皆不敢出声,知仪和知恬眼睛红红神色怯怯地坐在椅上。院子里还跪着知雅的奶娘丫头婆子及教养嬷嬷,数九天里,众人被冻得面色青紫,手脚快无知觉。 方太君冷眼看着儿媳:“你说该怎么办?” 三太太惶恐起身,她知方太君埋怨自己,只言:“都是儿媳素日教导无方,一切但听老太太处置。” 方太君放下茶碗发出“咣”的声音,三太太也仓然跪下,待良久后才听方太君:“看你素日也是个稳妥的,挑人却没眼力劲,看看七丫头身边都是些什么样的奴才,再好的主子都被挑唆得不成样子。” 三太太不敢辩解,只低头认错。 方太君出言:“双福,扶四丫头起来。”对着三太太:“你也起来。” 双福扶起知画送到方太君身边,知画观有人为己撑腰眼泪犹如开闸流水,方太君为孙女拭泪,并对三太太说:“四丫头是你亲生的,任由亲妹子,甚至一个丫头出言不敬,真是乱了章法。” 三太太心中暗自叫苦,当年长女被接走,身边只剩次女,便对她百依百顺,惯得骄纵些。来时路上千叮万嘱,把府中规矩讲了又讲,知雅点头应下。谁料这孩子吃惯独食,一回府特别抵触嫡姐,怕被分了宠。她哄着幼女,又希望长女能够谦让,虽知自己偏心不对,总是下不了狠心。 方太君轻声哄着知画,让她到三太太处,:“到你母亲身边去。”知画看看祖母,很不情愿地走到三太太面前,垂眼不语。 三太太心底愧对长女,捏着帕子拭泪。拉拉知画的手,见女儿身子板得僵硬,犹为难过。 方太君才看知雅:“七丫头,你可知错。” 知雅压根没跪过这么长时间,腿麻得不像自己的,地上又阴冷。一直轻声啜泣着,听闻祖母问话,只敢回:“孙女知错了,再不敢顶撞姐姐。” 方太君身子向后仰:“只这一项?” 知雅绞尽脑汗地回想,嗫嚅道:“孙女破了学堂的规矩。” 方太君真是怒了,看着三太太:“你教出的好女儿,府里头等大忌都不放在心上。两年前就不该心软允了三儿的请求,让她留在你身边。”手指向知雅。 三太太如惊弓之鸟,仓惶不安,一手搂着知画不好放开再跪下。她不知婆母如何罚幼女。 知雅如坠云雾,三太太讲过多次祖父祖母嫡庶同视,她从未放在心上。再者道听途说和亲身体验是两码事,在外她是万倾地里一棵苗,现在便是花圃中寻常一枝花。依着在外头的见识,不忿庶出的妹妹与自己无二的待遇,特别是这几天知言生病,方太君眼中只有九妹,并接到身边照顾,祖父也亲自过问探病。奶娘私底下悄悄嘀咕:一个庶出的女儿恁是金贵,真真没见过。这时听见祖母质询,知雅不明白自己犯何错,终是七岁幼童不知所措,只是哭泣。 方太君正坐带几分以前掌家时的气势:“七丫头身边的人都不用留,我再指个嬷嬷好好教教她,没学好规矩前不要再见闲人。” 三太太知道这是婆婆恼了自己,不让见次女。思来想去斗胆开言:“七丫头的奶娘打小就跟着她,还请老太太开恩。” 方太君闭眼:“也罢,留她一人,先打二十板子。” 三太太谢婆母开恩,知雅明白母亲救不了自己,哭得气结。但方太君不开口,她也不敢起身,身子近俯地。 知画替母亲和妹妹求情:“老祖宗,母亲和妹妹也都知错,您快别生气,免得气着自个身子可是不好。” 方太君看着孙女不再板脸:“你带妹妹们先回房去,好好替我哄哄八丫头和十丫头。” 知画扶起知雅:“七妹,快与两个妹妹赔罪。” 知雅恨得牙根紧咬,形势压人,对着两个庶妹硬声道歉,知画带她们回房。 三太太坐在椅上目送女儿出门,思及尚在老太太房里,她回头看方太君,轻声道:“老太太。” 方太君放柔声音:“我也是打年轻时过来的,屋里头的姨娘,膝下的庶子庶女们一样也没少。三儿是风流些,但不失体统。这些个庶出的儿女,你不必全当成亲生的,可总要大面上过去,况兄弟姐妹和睦于己于人都有益。惹恼我不要紧,府里何人最在意这些你心中明白,在你公公心里秦家血脉比你我都尊贵。你不要掉以轻心。” 三太太低头听训,点头应下。这些年好比温水煮青蛙,心中绷着的弦早放松。这回犯出来,赶紧知错补救。 方太君看着儿媳:“你看看九丫头去,若是她未醒,便回房去吧。”侧头斜依身子再不看三太太。 三太太半抬眼皮,脚步略沉重往碧纱橱走去。知言听见动静闭眼装睡,我不指望你什么,都这会子谁还有心情演母女情深,大家走个过场,各就其位才是正经。 三太太见知言睡着,细声问奶娘知言如何服药、如何用饭,事无巨细俨然慈母心怀,磨蹭一烛香功夫才离去。 奶娘头次见老太太动怒,偷偷抚着胸口:我的乖乖,姑娘比起七小姐可靠谱多了。 这回知言生病,一屋子下人都被罚了月钱,特别是奶娘单独被训斥了一顿,是她见知言爱吃野味故布菜时多挟几筷。当然下人都不敢生怨,只服侍时更为用心。现在只剩下庆幸,如若摊个不靠谱的主子,罚月钱?你偷着笑去吧,这寒冬腊月,在院里跪半日再发卖,命能不能保住尚两说,老婆子也就那几个去处,七小姐的几个大丫头已十来岁,生得比府里的丫头俊俏,定是被卖到烟柳巷……收心,该干嘛干嘛,还愣着做甚。 ☆、第22章 新春乐 知雅回房后,教导她的教养嬷嬷很是用心。当然不敢不用心,嬷嬷的前任受冻在府后头小院里养伤,她可不愿落到那种境地。 教导方法很人性化:不打不骂、不罚抄家规、不禁足,只一样:反复问一句话。知雅除了吃饭睡觉都要回答如下问题: 你乃何人 你父乃何人 你祖乃何人 八小姐、九小姐、十小姐是何人 她们的父亲是何人 她们的祖父是何人 …… 整整五天,知雅再到方太君面前时哭的气力都没了,惶然战兢,低声认错,犹如被剪了羽毛的孔雀在笼中无力挣扎。知言透过多宝格看着这位昔日美丽骄傲而又任性的小女孩,她还小不懂得妥协,更不会假装顺从,只能把自己的骄傲美丽自信一根根拨下来,再长出恭顺、谦卑、平庸;更要学会服从,服从游戏规则和制定规则的人。 知言别过头不再看知雅,她无力地倚着靠垫透过明窗看雪花飞舞,飘飘扬扬,随风洒落,每一片雪花将落到何处听风安排。瑞雪兆丰年! “喵呜”知言回神,双福抱着一只小黄花狸猫坐在榻边“九姑娘,看外头久了恐伤眼睛。” 知言一笑,伸手摸摸小猫的头,它很不情愿伸出爪子抓挠。这是前几日六太太从英国公府带回来的,熊孩子张盛没见着九妹心中不痛快,非要送九妹一只小奶猫,是他带着小厮在府中空院里发现,一窝三只,一只给了徐太君,一只他自己留着,另一只送给九妹。 六太太心里清楚得很,在英国公府,除了铁券丹书,唯这个侄儿最紧要,比起这两样,祠堂里的祖宗牌位都是虚。莫说是他想让自己带回一只小猫,那怕是只吞人的豹子,自己也得应下。 方太君见之一笑,知言却发愁,你倒是送我一只名贵点的猫也好。小奶猫看知言也是不顺眼,倒是与双福亲近。才不稀罕,我还不想养小动物,满屋猫毛,借机把它送给方太君。从此小黄花狸猫成了正荣堂的新宠,劲头直超知言。 知言身体已康复,方太君仍是不许她回房,道再养几日,又不准出门,只在屋里闷里。丫头们陪她玩,见她神色恹恹,恐九姑娘未痊愈伤了神,只是轻微逗笑便做罢。 知言确实苦闷,若非自己是个假小孩那能受得住日日被拘在房中。 兄弟们送了许多顽意解闷,有捏的泥人、草编的小屋等等,几个姐妹也常来陪她说话。总不能辜负大家一片心意,知言振作精神,全力投入到扮小孩的事业当中,恢复往日的活蹦乱跳,与小黄花狸猫一起闹得正荣堂不得片刻安宁。方太君才开恩让她回房,知恬一见知言回来,腻在知言身边,泪眼婆娑,撇着小嘴,满脸委屈不说话。 知言让奶娘把兄弟们送的顽意分出两份给知恬和知仪,又哄着知恬:“十妹心里难受要说出来,姐姐才能知道,不可憋着。” 知恬点头:“我想九姐姐了。” 知言笑笑让她看新奇的顽意以分散她的注意力。不消片刻,知恬脸上云消雾散,知仪却拉着脸进屋,只坐在桌边春凳上扭着身子做生气状。 知言故意对立冬说:“八姐定是不喜我送她的东西,都瞧也不瞧一眼。立冬姐姐,把八姐那份也给十妹好了。” 知仪蓦地起身,瞪着眼睛张望:“放在何处?” 知言和屋里的丫头都笑起来,知仪扑过来咯吱知言,知恬去挠知仪,三人在炕上挤做一处笑声不断。 ***** 转瞬便是新年。除旧岁,换桃符,穿新衣,放爆竹,除夕守岁。秦府中热闹场面不一一赘述。年初一到初三京中文武百官,三品以上诰品皆要到大明宫朝贺领宴,叩谢皇恩。从初四日起才是各府开宴,互访亲友,同僚走动。 知言在叩过无数个头后,领到数串红绳编的百岁钱及各式金锞子,女孩们的是吉祥如意,少年们则拿到状元及第。府中正月有风俗,不能闻小孩哭声,若是下人犯错一应等到年后再处置。一句话:只管敞开了笑便是,意在讨个好彩头,一年顺遂。 这日三太太带几个嫡亲儿女回娘家。知言和众姐妹兄弟都聚在老太太房里玩乐,兄弟们难得有不做功课的日子,又有祖母护着,玩得起兴笑声连绵,方太君听之更喜。 知言看看姐姐们说笑玩牌,又看了会方太君等抹骨牌,再凑到兄弟身边看他们摇骰子赢金瓜子。 大爷秦明兴起捋起袖子一脚踏在凳上,高声叫喊;二爷秦旭不露神色,靴子在袍子底下轻晃;三爷秦晓不错眼盯着碗里,额头上冒汗;五爷秦晔笑得云淡风轻;六爷秦晖更二缺,逗逗这个哥哥,摸摸那个弟弟,心没在输赢上;剩下几个也都俯身关注。 知言再回到姐姐身边,原是知书赢了,知娴边数着金瓜子边笑个不停,知静一脸无奈,拧着知娴的脸蛋:“输赢你都要笑,屋里有个大哥已够热闹,再加五姐姐,我都被吵晕。” 知娴笑道:“莫不当初抱错,我去给大哥当亲妹妹,把你换过来。” 知棋拿手指戳着知娴:“浑说。” 知书也微偏头:“五妹妹这般爱笑,我也是觉得聒噪。” 知娴笑道:“姐姐就是爱听,也听不了几年就该嫁……” 话没说完被知书按住咯吱。好嘛,笑声更停不下。 知言转头到暖阁找知仪和知恬,两人一直在和小奶猫玩,方太君给它起名“阿福”。阿福天生和知言是冤家,除了她,家里姐妹兄弟摸它都乖乖地。哼,知言偏要欺负小阿福,逗得小猫“喵呜、喵呜”,一副快要炸毛的样子。知仪用手挡着知言,“九妹,去,去,去!”。知恬不说话笑嘻嘻地看着知言。 再去看哥哥们,秦明赢了钱,笑声快掀翻屋顶,看见知言过来,拉住她手道:“九妹,帮大哥摸一下,赢了分你一半。” 我手气这么差,你就等着输吧。知言伸手抓抓骰子。不料,秦明运道正盛,仍是连着赢。 秦旭抱过知言抓着她手道:“九妹也帮哥哥转转运。”知言正要伸手到桌上,帘子被打起,三太太一行人回府来请安。秦旭也是愣住,时辰刚过未,怎么也到晚饭时回来。看几人面色不豫,方太君只让她们随意,三太太带了知雅和秦昌回房,知画找知书等,秦昭面无表情地走到几个兄弟跟前,看一眼桌上问道:“谁赢了。”也是卷袖欲加入。 秦晖露齿笑说:“只大哥一人赢,我都输了个干净。” 秦旭也叹:“我刚想让九妹摸摸牌换个运气,你就来了。” 秦明面带得意:“九妹的好手气只有一把,你让她再摸也没用。” 秦昭摸摸知言的发髻,转头对秦明道:“用不着这些个,我就赢大哥。” 结果呢,秦明财运当头,大杀四方,在晚饭前掏空了弟弟们的荷包。得意地对着几个小弟弟买弄:“赶明儿,大哥作东请你们到燕云楼吃头等席面。”又把桌上的金瓜子全推给知言:“赏你了。”用手指轻敲知言的额头。 秦晔秦晖等还在高兴于能到燕云楼吃菜,听见秦明说把金瓜子全给知言,秦晖凑近知言,脸上带着讨好:“九妹,能不能把六哥那份退回来?”被秦昭狠敲后脑勺。他嘻嘻笑着捂着后脑:“四哥,我同九妹说笑呢。” 知言指着桌上开口:“一半给大哥,其余还给哥哥们。” 话音一落,秦晖带着几个弟弟数起金瓜子来。秦明等笑而摇头,秦昭输空荷包后心情大好,冲着秦明说:“还是我家九妹大方。” 秦明轻拧知言的脸颊:“大哥的那一半让小丫头收起来,给你带回房。”不巧几个姐妹结束牌局过来,知娴故意撒娇:“我今儿玩了一天,还没九妹得的多。我定要给大哥当亲妹子。”说着摇着秦明胳膊。 秦明解下自己的荷包,塞到知娴手中,笑称:“这是给妹妹的,老二你不许同我抢,若是不服气,把六妹带回大房。反正我也觉得五妹更像亲妹妹。” 秦旭乐而不语,知静冲着自个大哥瞪眼睛。众人嬉笑打闹,只有知画笑得勉强,不曾开口说话。秦昭轻拍知画的肩头,兄妹俩对视一眼默默不作声。 待用过晚饭知画回房,奶娘给她上茶。瞧着灯下孤寂寥落的姑娘,奶娘慢慢坐到知画身边,轻拍着自家姑娘的手:“都是些闲气,姑娘不必吃到心里。” 知画轻吸鼻子,语带赌气:“谁同她生那些气。” 奶娘轻哄她:“三太太满心最疼姑娘,可日子处得短,你们娘儿俩生分了不是。咱不怕,日子还长,能慢慢处过来,再说姑娘总是太太亲生的。” 知画更来气:“母亲心中只有七妹和十二弟,弟弟还小我不同他计较。可七妹蛮横无礼,她都护着。一丝一毫不顾及我,若是这样还不如在外头别回来。没的冷了人的心。”语带哭意。 奶娘正欲张口说话,帘子外双福声音响起,屋内两人忙收拾情绪。须臾双福进屋满脸带笑:“老太太说晚间看姑娘吃得少,让我送了两碗菜和两样点心来。” 知画迎上前拉着双福:“我中午在外祖母处,见他家新请的厨子有几样菜做得可口,多挟几筷,怕积了食故晚间不敢多吃,不料倒叫老祖宗费心。天也怪冷,累得双福姐姐跑一趟。” 双福仔细端详着屋内两人,轻拍知画的手:“如此更好,老太太一直惦记着姑娘。” 知画垂眼沉默片刻,再抬头时眼中泛着水意:“多谢老祖宗牵心。” 双福告辞回正荣堂向方太君回话。知画便早早歇下。 ☆、第23章 为母心 这厢奶娘劝知画解心结,方太君派双福安慰孙女,那厢三太太与知雅回府后在房中哭做一团。母女骨肉如此疏离,先从三太太常氏说起。 三太太常氏之父曾任太常寺六品寺丞,虽结交一门好姻亲,无奈病体缠绵不及两年便故去,常氏的两个哥哥在工部和礼部任职,也都是不紧要的差事。常氏本人因为年少一次外出交际,被方太君相中她貌美,才得以嫁给三老爷,众人都道常氏的造化好 按时下风俗,女子过于貌美出嫁时反倒被人挑拣,世人都以女子端庄有德为正统。像常氏这般艳丽,家中又是小吏,同等人家不敢聘,怕庙小盛不了大佛,更担心会是水性杨花之辈。高门大户更是觉得艳浮,不愿聘来做儿媳,拿银子还怕买不来绝色的奴婢。听闻昔年常老太太为这个女儿操碎心,不料她竟得个好姻缘。若不是方太君知晓儿子的劣性,娶个平常颜色之人再贤良淑德,三老爷也不会进房,那来夫妻合睦后宅安宁之说。 常氏进门后生两子两女,两个女儿像她,秦昭兼合三老爷和三太太之长处,唯秦昌像三老爷多点。女子出嫁后最重子嗣,三太太再无此忧。再者三老爷官运亨通,她在外做着官太太,一时春风得意有许忘形。这不,甫回燕京因知雅犯错被方太君敲打后,连日谨小慎微,伏低做小。因是过年,方太君允她带几个孩子回舅家。 知画与知雅同乘一车,俩人结怨心结未解,又因是出门车上只有奶娘做陪,再无教养嬷嬷之管束,一路知雅言语冲撞知画,待到常府下车时,两人已势同水火。 常氏带四个儿女拜见母亲兄嫂及守寡的姐姐,因她系高嫁,家中一干人皆恭维奉承,这才平了连日在婆母面前俯低做小生出的闷气。这边常氏与母亲两位嫂嫂及守寡的姐姐罗太太说着闲话,听众人夸她衣裳好料子、头上凤钗镶得好南珠,正自得间,知雅抹泪进屋便诉苦。 原来知雅与知画再起争执,知画不愿在人前掉份,到了舅舅家还要与知雅做姐妹情深状。知雅只觉姐姐人面蛇心,连连甩脸,又她们身边只舅家几个庶女做陪,知雅联想到连日受过的委屈和责罚,身边的丫头婆子换了个干净,奶娘被打板子休养十数天才能上来服侍,新来的丫头婆子看自己着实紧,若不是今天要到舅家来,祖母都不允她私下见母亲,那知到娘舅家也要受慢待,拉出几个小庶女陪着自己姐妹,心火上头,寻到三太太将这些委屈吐个干净。屋内人面面相觑,都不知做何劝解。常家大舅母机灵道要去看席面备得如何借机告退,常家二舅母追随大嫂离开。只剩下常氏母女及她母亲和姐姐,都是自家人,说话不再避讳。 三太太轻拭泪道出那日情形,罗太太不以为意:“你家老太太也太狠心了吧!自个的亲孙女,啧啧。妹妹,不是我说嘴,我要是有雅儿这么个闺女,当成眼珠子一般疼。” 常老太太眼神示意长女谨言,她轻声哄着知雅:“这么个机灵的小人儿你家老太太当是最疼,只是嘴上不说,罚几个下人有甚干系,那些下人心思不好挑唆着姑娘生事,他们好得利。雅儿,你说外祖母说的有没有道理?” 知雅抬着泪眼看常老太太:“自小都是紫苏她们在服侍我,新来的丫头那有他们使得顺手。” 常老太太轻声道:“下人顺手不可心,你可以调|教她们,莫要因此对长辈起不敬之心,让人知晓可是不好。” 三太太因心疼幼女一时情急失了分寸,听母亲之言警醒,轻声开解知雅。知雅发泄完情绪,又被外祖母及母亲、姨母连连逗哄,终是小儿心性转眼便破泣为笑。 在表哥房里坐着喝茶的秦昭却是心中窝火,男女七岁不同席,这两个和自己同龄的表姐表妹殷情地煮茶张罗,要是不知道舅家想干什么,他秦昭就不是祖父最欣赏的孙儿。再观两个表哥一脸尴尬面带羞色,秦昭反倒坦然,只与表哥及姨家表弟喝茶论文,与表姐妹淡然相对。正和表弟罗炽说到年前所做文章,知画掀帘进屋面带怒色,无视屋中诸人,一把拉了秦昭向外走去。 秦昭观得妹妹神色不对,寻个僻静处慢慢问来,原是知画跟随知雅到外祖母房外,正听得母亲与罗姨妈之言,既气愤又羞愧,忍气性子转头出来寻秦昭,见了兄长也不避讳,把事由都道出,更言及想立时回府。 秦昭心道:这都什么事儿,嫡女陪着外甥,庶女陪着外甥女,再加上罗姨妈心思不纯,她看上知雅,是想讨个秦家嫡女做儿媳妇吧!还有母亲…… 秦昭背手思索片刻劝知画:“跟我回房,吃过午饭再回府。”看知画不大情愿再劝道:“眼下就回岂不是告诉老太太,你在这里受了闲气,到时母亲与妹妹又要受罚。”知画最顾大局,点头应允。 兄妹俩回房待用过午饭,秦昭起身言:“府中今日有客,祖父命早些回,好能赶上见两个学识好的儒生。”知画要与哥哥同行,三太太看看长子和长女,面露不快,还是常老太太命她也同去。 知雅不与知画同车,坐到三太太的车上,秦昭在席间吃了几杯酒觉得上头,弃马与妹妹同车。兄妹同车都未说话,知画靠着秦昭做依偎状,秦昭闭目养神。进府下车后,三太太看着长子长女有几许不满,秦昭只做无视。 三太太向方太君请过安带知雅和秦昌回自己房里,她心中何偿好受!长子离开自己快有七年,长女也快有五年,初被带走时,夜夜梦中都是这两个孩子,醒时以泪洗面。但她明白,三老爷都不敢违逆公婆,自己更无底气。只能求三老爷把幼女多留两年,也是自己疏忽,女儿被骄纵太过,若总在外头还好,府中自有规矩。以前知雅有多受宠有多肆意,往后种种反倒因此而更不堪,是应该下个狠心。 回屋后,屏退众下,对着幼女厉声道:“给我跪下。” 知雅长这么大头次见母亲这等神色,不禁懵了,看着三太太身形不动。三太太一鼓作气:“知雅,跪下,你可知今日所犯何错。” 知雅踌躇半晌,跪在地上蒲垫上,她不明白母亲为何如此待自己。 三太太咬咬牙,正色道:“你在府中所受的委屈都乃家事,你外祖母家乃是外家,家事不宜外道,让人嗤笑。” 知雅抬头看着母亲,不甚明了。 三太太对着幼女不禁放柔声调:“你姐姐一心只为你好,你再若不敬她即不孝母亲。下月母亲就要回苏州,府中只你们姐妹最亲。你莫要惹她生气。”不觉间带着哭意:“你已惹老太太不喜,再与亲姐姐生分,如何让我能放心。” 知雅这下听明白,扑到三太太怀里只哭道:“我要与母亲同回苏州。” 三太太跟着女儿流泪半晌,终收敛起情绪,推开知雅冷声道:“不行,素日都是我太宠你,失了分寸。如此下去,你一个女儿家在世上那有立足之地。外头那些人捧你都是看在你父亲面上,你父亲年纪轻轻能做得了知府又因你祖父之力。雅儿,你可明白。他们都不是因你生得好看而追捧奉承,是因为你姓秦,是首辅的嫡出孙女。” 知雅泪眼朦胧,何曾听过这些话,更加不懂。 三太太看着女儿:“你只记下便是,再等些时日自会懂得。”她硬着心肠让知雅整个下午跪着思过,快用晚饭时再送她回方太君处。 总是要分别,早几天迟几天有甚差别。三太太独自坐在房中流泪,从年幼时众人都夸她生得好,比起月里的嫦娥都不差。到了说亲的年纪,凡是见过她的官家太太脸上挂着笑眼露冷意,便知人家嫌自己生得太过艳丽,没有半分贤惠的模样。眼看快到十五及笄亲事无着落,后头两位庶妹已定亲只等着自己有人家,才好出嫁,府里丫头婆子风言风语,甚至还有官媒上门道某府想纳了自己去做妾,犹如迎头一盆冰水把自己素日争强的心浇个透凉。母亲日日流泪,自己便发狠道:“大不了做姑子,也不与人做妾。” 后来跟随娘家嫂嫂出外应酬,可巧遇上当时吏部左侍郎秦敏之妻,一见自己拉着手不放,连夸生得好,又旁敲侧击几句,听闻还未许配人家,当场褪了一对上好的玉镯。数日后,官媒上门连声道喜:秦侍郎府为嫡出三爷求娶常家二姑娘。 忆起往事,常氏只觉恍然如梦。两个女儿都生得像她,养在京中首辅府总是名头要好听的多,将来婚嫁时也不必像自己这般受蹉跎。再者养在老太太身边的几个女孩行事大方得体,不比自己小门小户出身倒是误了雅儿。 直到掌灯时分,有丫环进来,常氏才收泪命摆饭,只她与秦昌两人用饭。 不日,春暖花开,河道消融。常氏意欲南下,置办席面一家人都坐在一处,席间常氏体贴周到,照顾每个子女。知言只闷头吃饭,不理其它,知雅轻声啜泣,常氏未多看她一眼,还是秦昭哄着妹妹。 一时饭毕上过茶,常氏坐在上首扫视一圈众儿女,方开口:“明儿我就要回苏州,府中只剩你们姐妹兄弟。在府里你们几个要和气,若有一二嫌隙之处,总是自家姐妹莫要生分。”她又叹气:“这些年总是我的不是,对你们照顾不周。” 知言等回话:“蒙母亲恩待,不敢做他想。” 秦昭起身向三太太许诺:“儿子定会仔细照看诸弟妹,请母亲放心。” 三太太凝望长子许久,见他身量已超过自己,相貌英俊,听闻公公最喜这个孙儿。半晌,挤出笑容:“几个弟妹交给你,我最放心。但昭儿也应保重自己身体,读书练功不必太拼,你尚年幼,不急于一时。” 秦昭低头:“谢母亲关怀,儿子定爱惜身体。” 知画也向母亲承诺:“母亲放心,七妹交给我,女儿再不会跟她置气。” 三太太眼神示意知雅,知雅勉强道:“往日都是妹妹的错,多亏姐姐大度才容得下,妹妹再不会寻事惹姐姐生气。” 三太太拉着两姐妹的手合到一处:“如此甚好,你们姐妹要齐心才是。” 知言一直在和秦昌玩,厮混三个月众人都熟悉,秦昌头顶红绳扎着小揪乌发系着金铃,走起路叮铛做响,露着米粒般小白牙穿梭在哥哥姐姐之间,稚儿不知离愁,与秦晖玩得兴起咯咯笑不停。他转头抓着秦旷的玉佩玩,又摸摸知恬的裙子,再奔到知言身边看上知言的小葫芦,手揪住不放。 知言心道:你小子倒识货,这可是我的宝贝。秦昌对玉葫芦兴致勃勃,大有占为己有之势。知言伸手解下,一件身外之物,能哄弟弟开心送给他。 秦昭见之欲从幼弟手中拿回,秦昌紧紧护在身后。知言对着秦昭道:“十二弟喜欢它。” 秦昭刮刮秦昌的鼻头,抱起他坐到椅上,逗他说话,秦昌虽小吐字清晰,奶声奶气地回应着哥哥边把玩着小葫芦。 三太太见两个女儿能和解心中欣慰,转头看到两个儿子相处得宜,不禁会心一笑,大家和睦总是好。 次日三太太洒泪离府南下。众姐妹起居恢复正常,学诗书、书画、琴棋、女红等,一切照旧。 ☆、第24章 风筝悟 长盛二十二年春 清晨知言起床,立冬给她梳头,片刻双髻梳好,一边各用红绳扎着南珠,立冬叮嘱:“姑娘再不可玩疯弄丢这对珠子,眼下只剩一对,再是配不齐。” 奶娘拿出几套衣服让知言挑,知言顺手指着一件樱桃红的衣裳。奶娘只留下这套,让小丫头把其它的都收起。 冬至从多宝格后书房出来,拿着一个燕子风筝:“姑娘,你要的大鸟风筝,我只找到这个。” 知言看看黑不溜秋的燕子,轻皱眉,转头对奶娘道:“奶娘,我的大鸟,上回是你收的。” 奶娘忙点头,我给姑娘找去。不多时,拿出一只五彩斑斓凤凰来。立冬“噗嗤”笑出声:“姑娘,明明是凤凰,非要说成大鸟,难怪冬至从昨儿晚上找到现在都没着落。” 知言心说,还不是因为奶娘说这是大鸟,反正我俩一个是文盲,另一个是半文盲,谁也别笑谁。 奶娘拿着风筝犯疑:“今儿出城,难不是放风筝去。” 知言:“奶娘你先拿上,到时我求四哥。” 奶娘只听自家姑娘的话,不管对错,点头应下。 知言正穿衣,帘子被掀起,知仪着一袭缃色襦裙快步进来,见得知言还在磨蹭轻跺脚:“哎呀,九妹又慢。” 知言哄她:“马上,马上就快好。” 知仪视线扫到风筝:“你带风筝做甚,每次都放不起来。”明朗的脸上挂着对知言的担忧。 大小姐,就爱揭人老底。 知仪等知言收拾齐整,两人携手出门。知恬已等在院中,看见两位姐姐,凤目波光流转,嫣然一笑。大家相伴去正荣堂,今日是上巳节,跟随兄弟们出城游玩,带着几许期待兴奋。 三月春风和煦,柳绿花红,柳絮漫天飘落。 知仪对着柳絮生出不满:“这些个柳絮好生烦人。”伸手抓住一缕放在手心吹出去。 知恬用手帕轻挥着柳絮:“柳絮尚可,只府东头吵得人心烦。” 这条街居中的阁老后代终于点头应允卖府邸,秦杜两家为争此地又起风波,临了秦家于情于理都占上风,拿下这座宅院以做扩建。这是官方声称,内里情形如何知言不清。府宅到手后去岁八月即动工,听闻东边宅院比秦府尚大上三成,知言虽无机会亲观,却是见过布舆图。建成之后,姐妹们都能各自有院落,不用再挤到一处。很是令人期待,当然如果忽视整日叮当做响及不时泛起的尘土这些扰人之处。只须再忍一月,待五房庶出的十三弟办完抓周宴,现在秦府屋舍也要做改建,知言姐妹随方太君挪到静园,大老爷及大太太带兄弟们侍奉老狐狸居住在燕京城中一处较小院落,其它几位叔伯也暂住别处,待十月初府宅建好再搬回。故二姐知棋定在年底出嫁。 三人刚迈进方太君正院,屋内传出知雅清脆的笑声,她正绘声绘色与知娴说起去年上巳出门的情形。因她俩同乘一车,半路车轴坏了而延误时辰只得打道回府。知娴笑声不停:“今年再不与七妹同车,免得又被她拖累。” 知雅伸手咯吱起知娴来,两人笑做一团。知静身子略靠后,无奈摇头。知画目不斜视坐在椅上,仿佛世事都与她无关,其实,她最在意。这对嫡姐妹关系始终不冷不热,知雅没了三太太做倚仗,胆气变小,脾气也收敛许多,不敢对着姐妹们过分使性子。又她直爽无心计,对上知娇憨爱笑的知娴,这对堂姐妹反倒关系亲密。知雅日常言行稍不当,知画立时要管,亲姐妹之间时时有口角,秦昭也头痛不已。 知言进屋看几位姐姐都梳着双平鬟,以珍珠做钗,黄金为饰。知雅身着大红织百合交领长袄藕色百折裙,知画是银红对襟织花袄月白色百折裙,姐妹俩娇艳如春日桃花。知静身着茜罗色交领绣桃花长袄,透出一股恬淡清雅。唯有知娴着一身樱草色交领绣碎花对襟长袄,整个人好似初开的迎春花一样娇嫩。 瞅见知言三人进来,知娴笑声不歇:“九妹,还惦记你的风筝没放起,阴沉着小脸,过来五姐姐哄你。” 知言坐到椅子上面无表情状,够了,一个破风筝没飞上天都来笑话我。 知仪接话:“九妹今天要带风筝出门,到了郊外姐姐帮她放起来。” 知画瞪眼:“九妹总是稀里古怪的,今天出门怎好带上风筝,赶明日在后花园我帮你。” 知雅要与亲姐抬杠,不以为意的撇撇嘴:“明日你尚不知在何处,今日就好。” 知静眼看这对姐妹又要口角,忙打岔:“二姐姐和三姐姐怎还不来。” 知雅伸长脖子看向院中,皱眉道:“两个姐姐该不是要留下看家。” 知娴咯咯笑着:“今儿就是下刀子雨,她两人也要出门。” 知画轻轻拿手指戳知娴:“你就编排,等二姐姐一会子来了,有你好看。” “谁又在背地里嚼我舌头。”知棋同知书正抬步进屋,知棋着雪青素锦绣白梅交领衣,明眸皓齿,气质美如兰;知棋着粉红素锦绣桃花交领浅藕百折裙,袅娜优美如风中摆柳。 知棋不用问都知是嫡妹顽笑,轻轻嗔道:“你呀!” 待方太君从内室中出来,姐妹们向祖母请过安之后,便摆饭。净手时知雅衣袖被挽起,一对鸡血手镯分外夺目,她有些心虚轻沾了沾水,匆匆用帕子拭干净手,急放下衣袖。知仪轻撇嘴,知言作没看见,知恬目不斜视,惟知画瞪大美目轻咬嘴唇看着嫡妹面带警告。 这必是年前送节礼时三太太私下里给两个嫡出女儿之物。知画自小与姐妹看齐,这类饰品从不穿戴出来。知雅好美爱炫耀,上巳出门定忍不住。待晚间回府,姐妹俩又要理论一番。 一进饭毕,大太太也用过饭赶来,她带家中众女孩辞别方太君乘车轿出府。行到外院大门处与兄弟们汇合,从大爷到九爷勒马等候,翩然少年,灼灼其华,亮瞎众人的眼,知言略花痴地看着哥哥们。 四爷秦昭纵马过来,轻挥马鞭敲敲车厢,盯着知言扯着公鸭噪:“到了外头再不可掀起帘,最近京中人杂。” 秦昭到变声期很不喜开口说话,知言三姐妹捂嘴笑。知言见秦昭瞪着自己,点头应允不做怪,他才离开。此次出门,大太太带丫头独乘一车,知言姐妹每三人同乘,奶娘丫头坐后头的车驾。因是五月底太子大婚,各藩国使节都齐聚京城,秦昭希望妹妹们别惹上不必要的麻烦,故他要特意嘱咐最不安分的知言。 车驾行在闹市中,耳听得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的市井盛况。知言心中痒痒,终是按捺住性子。 燕京流行的上巳风俗沦落为变相的相亲大会,豪门权贵在城外河边搭建凉棚,家中有适婚男女借上巳祈福出门,被各家长辈相看。好比产品交流推广会。 吱呀吱呀晃悠一个多时辰才到,秦家凉棚当是居中最显眼的一座,周遭又用围幔圈住,不容外人窥视。稍事休息,河水早已取来置于缠枝青花瓷盆里,大太太拿树枝沾水为大家一一施福。事毕,众人便兵分几路。 大太太带秦旭和知娴、秦昭和知画不知奔赴何方。秦晓陪着知静观景,剩下众人皆撒欢。 秦明头戴束发红缨络,身着竹青织锦长袍,朗笑不断,帮知言放起风筝。看得知静皱眉,深为这个长不大的兄长担扰。 九爷秦旷和八爷秦时练起拳脚,知恬拍手为哥哥们打气。秦时从四老爷习武,又棍棒师傅称秦旷武学天分高,故这两人将来走武举的路子。几个回合后,秦时处下风认输,秦旷拉他再来。 知雅带着知仪赖上秦晖,秦晖惟妙惟肖地讲起外头酒楼和市井俗事。早间用饭时那点不快姐妹们都抛之脑后,岂能为一点龌龊延误春时。 五爷秦晔陪着知棋会情郎方恒去也,但见河边树下知棋与方恒说笑,五步外秦晔温笑做陪。 知书没知棋这等好待遇,七爷秦晌是家中有名的书呆子,手不释卷的主。逢着白先勇这个未来姐夫,犹如饥渴的鱼儿见到水,一味拉住论文,白家表哥不敢得罪未来的小舅子,对知书眼神示意面露歉意,知书含羞脉脉对视。定亲的女子只在这一天能光明正大的会情郎,且要有自家兄弟做陪,知书会不会被亲弟弟怄到?知言坏心眼地猜度。 秦明帮知言放高五彩凤凰风筝,回头看见幼妹脸上泛笑,给英气的五官平添几分俏丽活泼。他开口喊知言:“九妹,过来放线。” 知言轻跑到秦明身边,秦明摘断风筝线递到她手中。她轻轻拽拽风筝,五彩凤凰飞在空中,炫丽鲜活,风张得起劲扯得线紧绷,知言不舍地松手放开线。眼盯着风筝飞得更高,随风飘远消失不可见。春日放晦气,秦知言的晦气已随风远去。 知言猛觉自己在这个时空,与秦府等生活中实实际际存在的诸事诸人已丝扣紧连,密不可分。两年前尚不把七夕乞巧当一回事,眼下这只没飞起的风筝,她挂念颇深。以为自己是看客,观众人喜怒哀乐,不起波澜,难料早已入局与大家同喜同悲。也罢,此地便是吾栖身之所,此间诸人便是吾最亲密之人。秦知言是我,我就是秦知言!前尘往事如风筝般断线离去。 秦明咧嘴笑看风筝消失不见,回头看见知言露出和实际年龄不符的沉静深思表情,伸手拧拧知言的脸:“小样儿,学你四哥做老成。” 知言冲他一笑:“多谢大哥。” 秦明面露促狭:“大哥跟你说个事,不许外道。” 知言点头,我口风最紧,当然连累哥哥们挨板子是意外事件。 秦明蹲下身,很神秘地低声对知言耳语:“祖父定下让五叔带我、二弟还有四弟回西北故里,与三叔汇合一同祭祖,顺道游历一番长长见识,四月初便动身。” 知言瞬间被打动,不禁张口“啊?”三老爷被调任到甘肃当知府,部府公文听得已下发,六月初要赶赴到任。故三老爷不回京城,带着三太太、秦昌及幕僚们走长江水路行到汉口登岸,北上甘肃。如果秦昭等回故里,知言可以求方太君以陪伴父亲为名同行,不想干点什么,只想回去了却心愿。 秦明见她激动,伸出左手虚搂着知言,右手食指放在嘴唇:“嘘!四弟特地不让声张,怕你闹着要跟去。千万再不能让旁人知晓,特别是四妹、七妹。” 知言疑惑得盯着秦明古怪的表情,这位大哥没甚心计不擅撒谎,打叶子牌虚张声势时便是这副模样,“是四哥让大哥来告诉我的吧,放心我不会传出去,只偷偷去磨老祖宗。” 秦明笑着用食指中指夹夹知言的鼻头:“小鬼精,怪不得四弟只让我传话,不怕你给他惹麻烦。” 知言开心不己,大哥投之以桃,我还他以李,她轻声向秦明耳语:“我听见老祖宗和二姑母说话,道给大哥相中的路家姐姐过两日该到京城,那位姐姐貌似天仙,贤惠异常。这是我给大哥的谢礼。” 秦明听言扭捏起来,虽然他有通房丫头己近两年,官家子弟心中丫头与正室不能同概而论,三媒六礼聘来的夫人要携手一生,丫头跟个玩物似的,那个公子若正经当回事才是笑话。看见知言颇感趣味看着自己,伸手咯吱她,知言受不住,笑着跑开,秦明边追边喊:“大哥帮你风筝,你个鬼丫头还要戏弄大哥。” 知言那跑得过秦明的大长腿,半圈下来被捉住咯吱,笑得气竭。待丫头婆子喊他们用午饭时,知言犹觉身子软软的提不起劲,秦明索性背起她往回走。 另一边知静掐着柳叶,观得大哥之态,恨铁不成钢,怒目而视,无奈太远秦明收不到,她将注意力转到身边的三哥秦晓。见三哥萎靡不振,昏昏欲睡,使劲拧秦晓耳朵:“三哥,做白日梦呢?莫不是晚上又偷着练骰子?” 秦晓侧头揉揉发红耳朵,嘴中嘟囔:“六妹,旁人可知你人前装淑女,背后这么泼辣。” 知静轻拧眉毛:“三哥,母亲可是让我看着你和大哥,大哥人高马大还跟和七、八岁的九妹疯玩,你又背地里不务正事。母亲气得不行,今儿回去等着受训。” 秦晓跳脚:“母亲真知晓了?” 知静看着三哥毛燥样子很是无语,点点头:“府里头能瞒下什么事,三哥你总不能这么不上进吧?七哥又是书呆子指不住事,你和大哥又都这般,何人能撑起二房。四哥比你尚小几月,小小年纪便为三房几个弟妹主事打点多年。”说到后头感伤娇容带泪。 秦晓见妹妹哭,哄道:“妹妹莫再哭。我改还不行,比不上四弟,也要学五弟。” 知静要强,不同与知画明着不输人、知雅好出风头拨尖,做为庶出嫡女,从小二太太就教育她事事低嫡嫡出姐妹一头,故只在暗中较劲,不甘心自己兄弟落后于人。 秦晓使劲给知静大丫头菊香使眼色,菊香抽出自己的帕子给知静抹泪:“姑娘,三爷都服软认罪,你便消消气。风地里落泪,回头眼皮子发肿让人看见不好。” 秦晓忙点头:“就是,六妹你莫哭出一股大水冲走三哥。” 知静“噗”笑出声,正逢着有丫头来请用饭。一行人往回走,秦晓跟在知娴身后收起神色,信手解下一个荷包扔给菊香:“赏你了。”头也不回直往前走。 菊香俏脸泛霞,袖起荷包跟上。 秦晓老远瞅见凉棚外立着几个眼生婆子丫环,便知有外客。遂与知静告别提脚向左边行去,果然当中立着大屏风隔开男女两席,秦明眉飞色舞地与众兄弟说笑,笑得乐得可支。 秦晓不满地拉过椅子坐下弄出声响,你倒好拿九妹当幌子玩去,扔我一人陪六妹,被她铐问半晌,陪着小心不说,尚不畅快。 秦明被秦明打断话头,转头问道:“三弟,何处不痛快。”秦晓别过头不回应,秦明对弟弟的表现习以为常,拾起兴致继续开谈。 倾刻,午饭备齐,每人面前一张铃兰桌,摆上菜品,秦旭和秦昭不在,方白两位表哥也约了友人踏青,只兄弟七人用饭。 ☆、第25章 遇旧识 女眷这厢未减反而添两人,大太太带着知娴与知画赶在午饭前回来,同行的还有韩家大太太和韩世华。只称韩世朗留几个同窗故交论诗饮酒,留下秦旭和秦昭,因有外男多有不便,大太太邀她两人前来。 韩世华与秦家姐妹常见相熟,并不做虚礼客套,见面打闹顽笑,相处甚佳。观得韩家三姑娘一袭桃红素锦绣茶花长裙,腰系雪青帛带,婀娜身姿,娥眉谈扫,美目不惊,落落大方。这便是秦家相中的长房嫡孙媳,方太君和大太太的眼睛真毒。 知画回来后双腮染桃红,眼含波光,神思飘游,低头吃菜不做一声。 知言余光扫到这位姐姐几次挟到素日不常动的两样菜。秦昭带知画相亲去了?何方俊杰勾得秦家四姑娘芳心萌动,知言不觉间带出笑意。 知恬暗中打量着九姐姐,觉得她今儿怪怪的,吃个饭都带笑。一时不察筷子没夹住掉块春笋落到桌上。知恬有点慌,用眼珠轻扫周围,看大家都不注意,用帕子盖住桌上的菜,才松一口气,再不敢分神。 饭后,姐妹们与韩世芳坐着喝茶闲聊。大太太和韩家大太太在上首相谈甚欢。 秦旭头带束发金冠,身着松青织锦长袍,腰缠宝石玉带,猿臂蜂腰,,剑眉星目,沉稳温雅。秦昭跟在其后,同样身姿只比秦旭低半头,大红双龙戏珠抹额束发,眉如黛染,唇似朱红。两人大踏步进来向韩家大太太见礼,并秦旭开口:“韩世兄与苏世弟及一干才子,欲再逗留至晚方归,特托了晚生护送世伯母及世妹回府。” 韩家大太太颔首笑道:“有劳世侄。” 大太太也道:“我们做一路,岂不更好。” 韩世华与秦旭视线不经意碰到一处,她娇羞低头,双腮渲染胭脂色,秦旭眼含笑意。大太太和韩家大太太互相对视会心一笑。 众人起程回府,知言临上车时,冲秦昭眨巴眨巴眼睛,秦昭轻眨眼睛回应。 韩家车驾行在前,秦旭护送。秦府车驾随其后,秦明打头,秦昭殿后。愉快春游结束,如果不算在回城的路上碰见杜家人,也算是一次完美野炊。 行程近半时,马车骤然停下,秦昭叮嘱秦晓及几个弟弟跟好车驾勿要轻动。纵马赶到前头,原是的杜家马车车轴突然迸裂,杜大姑娘和杜二姑娘因此受了小伤,正换到别的车驾,杜家几个家丁抬着马车好生吃力。 秦旭与秦明、秦昭交谈几句,点出十几个家丁搭手帮忙,刚把车驾挪到官道旁。一股尘烟席卷而来,杜六郎纵马奔回,原是他嫌无趣带一众家丁小厮在官道上跑马,约好在前面等着府中女眷。半晌无音讯,杜六郎正等得不耐烦,看几个小厮赛着抽柳叶,扔出一个玉板指当彩头,一个家丁骑马追来赴地回话道车驾坏了。这才往回赶,老远瞧见一大帮人,见是秦府诸人,都是老相识,并未下马,只在马背上拱手:“谢诸位相助。” 秦旭面带笑意:“我等也要回府,顺手之举。” 杜六郎单肘支头斜倚身子,向无人向释放诸多恨意,再转头:“那便你等先行,我带母亲和侄女们再散散,压压惊后动身不迟。” 秦旭拱手:“承让,我等便却之不恭。” 杜六郎示意杜家车驾靠边,秦旭挥手让韩秦两家车驾起行。 知言轻掀帘,远远瞧见杜六郎着兰色锦衣,上身微后倾,仍是拿鼻孔下巴跟人打招呼的姿态,傲气更盛,五官愈发硬朗,杜家这把出鞘剑越磨越利。 猛然帘子被扣上,很是难听的嗓音响起:“九妹,又在做怪。”秦昭,你这破锣般声音可要千万变回去,否则人长得再好也减分不少。 知言今天心情大好,耍起赖皮:“四哥,我就是想看杜六郎的鼻孔是否长到头顶上,今日一见,那知已翻到后脑勺去。再说杜家姑娘也在掀帘看哥哥。” 车内车外三人都笑出声,要问秦家少年少女最不喜何人,杜六郎决对排前三。听知言编排强敌,秦昭虽开心仍叮嘱:“不许油腔滑调,再不可做怪。” 知言笑着脆声应下,知仪疑惑许久,目带探询:“九姐姐,风筝飞走,你这般高兴?” 知仪斜靠团垫点头:“就是,九妹少有这般开心。赶明儿,每日放只风筝,天天见你笑。” 你们都是柯南附身这么机智? 知言心中揣着小秘密不能告诉两个姐妹,深觉自己很是负罪。秦昭不告诉知画和知雅是因为知画已十一岁,养在京中欲寻合适的婆家,知雅刚学好规矩,方太君不会把她放出去。知言姐妹三人中只能有一个提出陪伴父母到任上,知仪和知恬是为父女之情,自己的那点私心阻得她们中一人错过与三老爷相处三年的机会。知言看看两个姐妹收起笑容,左右权衡下定决心:自私一回。 秦昭殿后看秦韩两家车驾离开,命身边小厮给杜六郎送去创伤药膏。杜六郎冷笑接下命人送给两个侄女,斜眼看秦家人远去。 车驾进城,秦旭护送韩家去东城。秦府诸人自归府,刚进了垂花门下车,便见二太太与双福候在一旁面露焦急。 大太太心中咯噔一下,面容不改,展笑看向二太太:“又让弟妹受累。” 二太太看一眼双福,才开口:“大姑太太带着两个外甥女刚到府,我依着以前的规矩收拾出客房安顿下她们。” 大太太心中掀起风浪,回想起关于这位表姑娘的只言片语,嘴上却笑道:“原是老太太前几日就吩咐过了,我只顾着上巳出门的事,把这档子忘了个一干二净,多亏有弟妹帮衬。真是讨打,得闲我亲自向小姑及两个外甥女请罪。” 二太太和双福松缓一口气,不愧是大太太,递过话头就能把事圆过来。双福陪笑道:“老太太乍见姑太太及两个表姑娘欢喜多说几句,这会子犯困正眯着觉。请大太太和众姑娘先回房,姑太太和表姑娘也是连日坐车乏了,老太太命明日再见。” 众姐妹按捺住疑惑,先行回房。 大太太使了个婆子到前院给诸位小爷传话,让他们不必向祖母请安。再与二太太回大房。 ***** 二太太走进大嫂房里坐到榻上,甩着帕子吁气。小丫头上了茶,她喝着茶想着心事:这当头大姑姐带着外甥女进京,听闻这位表小姐婚事不顺,千万不要落到二房头上。秦旭和韩家三姑娘的亲事就差没过明路,再不会更改。可给秦明相中的那位路家姑娘等上三五日才能到燕京,自个的儿子有多大本事,她最清楚。大嫂得了好儿媳,二太太没多羡慕,有多大的脚穿多大的鞋,秦明资质中等且不是那等力突上进的人,消化不了韩家这等门弟出来的女儿家。瞧着表姑娘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做派,若是真压着他俩成事,秦明这辈子都得不到她正眼相看,那日子过得还有什么趣儿。 二太太马氏最有自知之明,她娘家说好听点领着织造局差事,实质也就体面些商户。公公是当今在东宫时的股肱之臣,因小人挑唆,先帝晚年猜忌太子,天家父子离心起嫌。公公虽因母孝侥幸逃过先皇对太子派系的清洗,但彼时东宫风雨飘摇朝不保夕,保不准那天被先帝下旨废掉,世人都视太子派系避如蛇蝎。自己的父亲却亲自带着大哥奔赴千里前去西北为公公送节礼,表愿结姻亲,庶出即可,不敢奢望嫡出。 后来先帝急逝,太子顺利登基,扫清一干做乱之人,起用自己的心腹。公公初起复时便是吏部侍郎,秦家守信为庶出二子求娶自己。待出嫁时受父亲教诲:“咱家是做丝绸生意,你可知还有那几样比这个进项更好。” 自己伸出三个指头:“只三样:茶叶、瓷器、香料。父亲为何问这个” 父亲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儿呀,待你嫁进秦家便是这丝绸,嫡出的大房、三房、六房即是茶叶、瓷器、香料。这隔行如隔山,丝绸做得再好别的行当也插不进手,你莫瞧着别人家金子滚滚流进看得眼热,只把自家的银子点清数好才是正经本分。” 父亲的话言犹在耳,秦明好比这丝绸布匹,韩家姑娘再是极品名茶,泼到丝绸上,料子可就废了。这叫什么事儿,二太太喝干净茶碗,才看见大太太换好衣裳出来,忙急切地说:“大嫂你倒是不急,我这都火烧眉毛,快帮我想个法子。” 大太太莞尔,挥手示意屋中人退下,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她把前因后情在心中过了一遍,又想起今日韩大太太闪闪烁烁的几句话,侧头看向二太太:“莫怕,这大姑太太是老太太的亲闺女不假,表姑娘再金贵也是外姓孙女,明儿、旭儿他们是正经的秦家血脉,主次之分老太太心中有数。你莫要慌,稳稳看着就是,别闹出动静失了分寸。” 二太太最服这位大嫂,听言才长舒一口气,似是耗尽气力虚靠着榻几:“你说这路家姑娘早到两日,我也不必如此心焦。” 大太太思索片刻,索性把话说透:“这位表姑娘未必看得上咱家这几个孩子,姑太太可拗不过她这个女儿。” 二太太看了大太太一眼,两人不好评说老太太的女儿及外孙,二太太笑道:“有大嫂这些话,我把心放到肚子里。” 二太太又开口问起出门的情形,两人闲话半日。 那厢知言心中顶着大大的问号和姐姐们回院子,知娴问她:“九妹,又被四哥说道了?” 知仪抢着把知言编排杜六郎的话道出,大家边走笑做一团,知书柔柔笑道:“不想,九妹也是个促狭的。” 知棋轻揉着肚子:“你是不知道,她肚子里坏点子多得是。” 知雅瞅空提了个大家都想知道的问题:“没听说大姑母和表姐要上京,突然来访好生奇怪。” 知画今天明显不在状态,神游到巴山蜀水。知棋扫了眼知画,见她不做声,才开口:“许是送信的人在路上出了岔子,也有可能。忧心这些做甚,家里多了两个姐妹热闹两日才是正经。” 知雅明知是搪塞之言,垂头思考再不相问,同姐妹们玩闹。 ☆、第26章 怀安忆 有人笑,有人忧,更有人流泪。正荣堂内阿福被一阵哭声打断美梦,难得女魔头九姑娘不在府,可以睡个安稳觉,何人如此不识情趣。睁眼伸头看见一位未曾见过面的妇人缠着老太太哭泣,好不心烦,伸个懒腰,出门呼妻唤妾去也,不愿辜负这大好春时。 方太君正坐冷眼瞧着女儿哭泣,秦梅只哭道:“前年父亲做寿带芳儿来,谁知她在堂中见了大嫂娘家外甥,从此铁了心只认得王郎一人。在京中他们兄弟论文做诗,芳儿隔着帘子凑到一处也做出几句诗文,那王慎夸她才情出众。回徽州时虽分舟而行,芳儿常托她弟弟代向王慎请教学问,女儿未曾生疑。王慎本也要同去韩家做客,不料半路被舅家派人急招回。世芳回去后缠着老太太说瞧上一人,只他家中已定亲。老太太立时要问是何人,虽定亲又有何难,韩家自有法子让解了婚约,得知是司马家外甥再不做声,芳儿寻死觅活求不动她。正月里,有访客道王慎去岁六月已成婚,芳儿听言立志欲束发做女冠。老太爷发了怒,女儿才能带她出来寻个前程。”捂脸痛哭。 方太君不为所动,只冷哼:“这王慎本就是多事的人,你道他为何前来,原是背是亲舅舅来燕京为你父亲祝寿。你大嫂之异母大哥写来亲笔信斥责你大嫂,道她存心不良,挑唆舅甥离间,不认她做妹妹,你大嫂前年冬上因此大病一场。谁料还惹出这等事来。” 秦梅满脸泪水抬眼看着母亲:“那世芳,听闻旭儿和大伯家华儿亲事已定。” 方太君气女儿糊涂:“你家三姑娘稳妥大方,主意坚定能掌住家。你父亲点头首肯方定下,再是改不了。” 秦梅张惶地扑到方太君怀里:“那明儿呢,听闻他还未定,还有昭儿。” 方太君面带痛色看着女儿:“明儿的亲事也有五分准,是你二妹牵线她家姑太太的女儿,长武伯家的嫡女,不日便抵京,待见了人就能拍板定下。昭儿你父亲最看好,再说世芳现如今那般模样,我替你兄弟做主娶她做儿媳,背后你兄弟和弟媳指不定怎么骂我。手心手背都是肉,你让我如何?” 秦梅对母亲撒泼耍赖:“我不管,母亲一定要帮帮世芳。” 方太君发怒:“你家老太太把孙女宠得不知天高地厚,有本事她护着一辈子,如今缩脖子装了王八,倒要我出头,你可真是韩家的好媳妇。” 秦梅刚欲开口,只听秦敏的声音响起:“因何事这么急匆匆回来,一进门便惹你母亲生气。” 话音响完,秦敏着家常服放下帘子大步进屋坐到正首上座。原是他下朝回府听闻长女突回京,换过衣服往后院来,因是方太君母女说私房话,遣走下人,只双福双喜在廊下看守,秦敏示意不用通报,欲掀帘便听见老妻发怒。 秦梅瞧见父亲不禁慌神,她原欲磨得母亲心软应下婚事,再去求父亲,现瞅见他不怒而威的样子,轻声向父亲请安后便不再做声。还是方太君把事情首尾原本道出。 秦敏气定神闲地坐在上首,看着长女说:“你欲如何?” 秦梅先瞧瞧母亲,再开口:“世芳婚事无着落,我想让家里的侄儿娶她。” 秦敏再问:“徽州无合适之人配得上外孙女。” 秦梅连忙道:“倒也有几家人,老太太和女儿都怕世芳嫁过去受委屈。” 秦敏看着女儿面色无波:“你把世芳唤来,为父亲自问她。她看上家中那个表兄弟,老夫便成全。即使是旭儿也成,横竖是与韩家结亲,韩二姑娘和韩三姑娘没甚区别。” 秦梅张口半晌,终是说:“芳儿她铁心只瞧得上王慎一个,别人恐她不愿。”说到最后语气放慢,声音放低,眼神飘浮望向方太君求助,方太君闭眼做老僧入定。 秦敏语气平静:“世芳执意坠落沉渊,你等欲推个人下去给她垫背,别人老夫管不着,用不着拉老夫的孙儿干这行径。” 秦梅眼看所求无望,情急之下口不择言:“父亲当初能应下二妹,如今为何不能应下女儿所求。” 方太君听言大惊失色,刘姨奶奶和她所生的儿女是秦敏的逆鳞,自己尚不敢硬对硬。观秦敏神色不动,此人养气多年,喜怒外人难窥,但方太君知他必是动怒。 秦梅也知失言,嗫嚅道:“父亲” 秦敏轻笑:“你二妹当初是看上有夫之妇让老夫逼人休妻再娶,还是对方有婚约逼得解约娶她,她当何要嫁到侯府去,你不是不知,她乃一心为你四弟才做此决定。若不是司马家势大,又与秦家几欲撕破脸,你莫非还求我逼王慎退亲娶世芳吧。公主们尚不敢夺人夫婿,韩家真是能耐。” 秦梅悔之晚矣,不做辨解,面带歉意静静望着父亲。 秦敏再言:“韩家情形你未嫁时便明了,你婆母跋扈专横,韩家老大夫妇能脱身到燕京来,为何你夫妇两人脱身不得。还不是你两人贪恋书院声望虚荣,你更为了掌管家事,把世芳自幼送到婆母身边换她心喜,我与你母亲多次去信劝说,你未听得进一言。如今一个小小女儿婚事,搅得两家不宁,你还想让为父如何?!” 秦梅被父亲说透内里情形,羞愧难当,默然看着父亲清泪长流。 秦敏叹口气:“老夫自以为了解你的性情,觉得你五分像你母亲、三分像老夫、二分跟了你祖母。如今一看全错,你五分随祖母、三分随母亲、二分随父亲。平日稳妥,若有事抗不住,便丢盔卸甲溃不成军,再不做抵挡。” 秦敏思索片刻后再问秦梅:“说吧,带小女儿上京又是为何?” 秦梅拭泪回道:“我与夫君及公公商议过了,想让世英留在燕京,托母亲教养长大。” 秦敏抬起眼皮:“横竖是管着一众孙女,多一个也无妨。只一样先说定,孙辈里头秦韩两家已结亲,不欲再结姻亲。你给世英说透,家中兄弟多,免得她自幼胡思乱想误了自己,待将来我必为她相中一不输于舅家兄弟之人做夫婿。” 秦梅点头,看向秦敏张口欲言。不料秦敏挥手制止:“父女骨肉之间不用客套,只你母亲跟着我半生操劳,如今尚不得享清福,还要管着一众孙女。你不能替她分忧便罢,总是要体恤她,莫让她跟着你劳心受累。” 方太君拿手帕拭泪,夫君能想着自己不枉跟他半生奔波操劳。她抬眼见秦敏欲起身离去,开口留道:“用罢晚饭再忙也不迟。” 秦敏挥手道:“不了,还有好多公务”又指秦梅对方太君道:“你再劝劝梅儿。” 方太君点头应下,母女两人目送秦敏出屋,秦梅怯怯地看向母亲,方太君瞪女儿一眼只道:“你呀!” ***** 秦敏出得正荣堂,脚步不由己走向后花园,信步闲踱转过假山听见有人喊:“祖父。”转头看向小径,不禁一笑,原是知言顶着半边蓬松的乱发飞奔过来。他弯腰伸臂接住孙女,问道:“你怎在此,头发也乱如草窝。”说罢再揉揉知言的乱发。 知言回房后才想起姑母今次来定有隐情,方太君心烦,怎好又磨她自己所求之事。心底惆怅无聊闲逛出院,瞧见阿福挺胸从眼前慢步踱过。小样儿,两天不收拾,还示起威来。 她带着丫头追阿福到后园,不备被树枝挂住头发打乱发髻,绑发的红绳穿着南珠被挑落到何处遍寻不着。正欲打道回府,看见老狐狸进了花园,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才迎上来。 知言答道:“追阿福被树枝挂到,绑头发的南珠又弄丢了,这是最后一对。” 秦敏笑道:“回头让人给你再送些过去,回房去吧。” 知言脚下不动看着老狐狸:“我有话要对祖父说” 秦敏哦了一声,慢步向前:“想说什么” 知言跟上:“我想和四哥一起去西北” 秦敏转头看向知言,脚步不停:“谁人说他们要去西北” 知言明白在聪明人面前不能撒谎,回道:“是四哥让大哥来告诉我。” 秦敏轻笑:“一群小鬼头”。行到前面凉亭中,他倚栏坐下,知言也坐到他身边瞪大眼睛望着。 秦敏吩咐跟着的人:“让人把晚饭摆到这儿来,给她找把梳子。”手指着知言。 不过时立冬递过一把象牙梳给知言,知言递到秦敏手中。他轻轻地给孙女梳着头问道:“又是你祖母私下里给你的。” 知言被人拽住头发不好点头,回答:“是,听说是父亲送给祖母的年礼,一套有十几样,祖母挑出两样给了我。” 三房的情形方太君如何不知,每逢三房使人往京中送东西,方太君必从自己那份中挑出一两样给知言道是三老爷点名给她的。 秦敏问道:“你给祖父说说,是为了你父亲还是别的原因,要跟哥哥们去西北。” 知言玩着剩下的一颗系发南珠,实话实说:“孙女听二叔公说起故里乡情,好生有趣,很是向往,想借机亲眼瞧瞧。” 秦敏说:“老夫便知道。”说完向知言要手中红绳。 知言把红绳递给他,他用红绳绑住头发道好了。知言伸手一摸麻花辫,一秒变村姑。 秦敏侧身望着远处的荷花池,慢声道:“待会和祖父一起用饭。” 知言点点头,又想起老狐狸看不见,回道:“好,孙女想吃窝窝头。” 秦敏招手让长随上前:“看前院厨房可否备了窝窝头,如有送上来。” 那人点头应下。 知言百无聊赖,玩着裙上系的葫芦,原先那个给了秦昌,这只是秦昭后来送的,哥哥最帖心。老狐狸今天情绪不对,好像有烦心事。知言抬头打量起秦敏,他好似老了许多。美人欲老眼先衰,眼袋下垂,眼皮轻耷拉。鬃染苍白,鬃角依稀有几点老年斑。 三月春光,园中垂柳笼绿烟,春花绽缤纷。秦敏背影萧索,左手扶栏,右手平放在膝,手指修长,手背皮肤松驰,布着几个斑点。这是秦家的顶天大树,自己兄妹都是树上的无忧鸟,受他庇护才能过锦衣玉食的生活。只这棵树根基太浅,树冠茂盛,他在用力往深扎根,以求大树常青不倒。知言看得入深,不防秦敏回头问她:“想什么呢?” 知言脱口而出:“想祖父是棵大树,孙女是树上的小鸟。” 秦敏轻敲食指,又问知言:“你那么喜欢秦家故里?”知言点头,那里不仅是你的故里,也是我的故乡。 秦敏笑道:“老夫应了你。” 知言跳下地喜笑颜开,真的,太好了。 秦敏道:“老夫命九丫头替祖父母看管好某人。”他竟开起玩笑。 知言捂脸装哭:“我不想去,孙女要陪着您两位。” 秦敏哈哈大笑,道:“那便不准去。” 知言心道:完了完了,演过火。露出苦相,观得老狐狸一脸戏谑,反应过来原是他逗自己玩呢。 一时晚饭送来摆好,知言伸头一看还真有窝窝头,两人用饭,下人都在亭外,知言伸手抓起一个窝窝头啃,疯玩一整天真是饿了。 秦敏看着心情更好,边吃边问:“你怎么从小喜欢吃这个?” 知言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有家乡的味道。”不算拍马屁,这是知言所想。 秦敏却稍显黯然,仔细看看知言,再不说话。 话说错了?谁知道。反正答应过的事他不会悔改,再过一个月知言就能撒马出京城,知言继续好心情。可是,饭都吃完了,你为么还不放我离开。 ☆、第27章 伤世芳 “啊”不禁打起哈欠,真的困了,听着老狐狸说起幼时趣事,知言缩缩身子,春天晚风吹来凉意更甚,再往秦敏身边靠寻求温暖,最后依偎在老狐狸怀中听他说话,噪音低沉缓和好像是父亲的声音响在耳边,让人莫名安定。 不多时知言沉沉睡去,一觉无梦。待再睁眼已日上三竿,奶娘坐在床边春凳上做针线见知言睡醒,放下绣了一半的肚兜,服侍知言起床。 知言有点懵,瞧着日头,她跳起来:“奶娘,误了上学,你怎不喊醒我。”急得手忙脚乱。 奶娘轻笑制止知言:“昨晚姑娘在园里睡着,老大人亲自送你回房,吩咐过今早让姑娘多睡一会,不用急着上学。” 立冬和冬至在外屋听见动静进来也笑道:“早上老太太使人给姑娘送来一匣子南珠,这下不愁姑娘再弄丢,跟姐妹们的头饰配不齐。” 知言坐在床边看着大家,“噢”了一声。两个大丫头帮她穿衣服,取过一双绣金线镶明珠绣鞋,知言穿鞋下地,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立冬活泼爱逗弄知言,斜着头打趣自家姑娘:“姑娘,乐傻了!” 知言垂下眼皮不做回应,是觉得心中有愧,别人拿出真心待你,你却待他只有三分真。见她提不起兴致,奶娘给立冬使眼色。立冬又说:“姑娘,奴婢听了个闲话,是关于大姑太太家表小姐。” 知言抬头看立冬,睁大眼睛示意她快说。 立冬伏耳过来:“听闻表小姐闹着做姑子,大姑太太这才带她上燕京。” 知言一脸惊讶,立冬面露得意:“奴婢偷听到在客院当差的两个婆子说闲话,她们说昨晚大姑太太那边闹了半宿,院外头都能听见哭声。” 知言点点头:“我明白在老祖宗面前怎么做。” 冬至边整理床铺笑着看向这边,临了加一句:“亏得有立冬这个猴精,我可是干不了这事。” 知言看向冬至:“我房里缺了你们那一个都不成。” 立冬伸出手指轻点着知言的头:“姑娘就知拿好话哄我们。” 奶娘转身催促:“再别磨牙,还要去老太太房里,快快快!” 众人加快动作,装扮停当,知言带着两个大丫头上方太君屋里,姐妹们都去上学,只方太君坐在临窗大炕上,轻梳着阿福的毛,一人一猫都作闭目养神状。不防知言蹑手蹑脚凑近,抓住阿福一顿蹂|躏,阿福“喵呜”“喵呜”并伸出爪子挥舞,方太君急劝阻:“小祖宗,你忒淘气。这畜生见了你跟老鼠见了猫似的,且饶过它。” 知言放过阿福得意洋洋地看向方太君,跟抽掉筋骨似地软绵绵倒在她怀里:“都怪阿福,害我昨日又弄丢珠子。” 方太君轻拍知言的背:“你祖父同我说了,送过去一匣子还不够你丢?” 知言笑着起身:“老祖宗,祖父昨儿晚上来过?” 方太君点头道:“把你送回房,他过来说了半宿的话。”说完故意板着脸看着知言:“你个小没良心,你老子是因公不得已跑到那没人烟的地儿,你又去做甚,亏我这么疼你。”真伤心落泪。 知言忙劝:“我替老祖宗看管父亲去,孙女过个一两年就回来。” 方太君拿帕子轻拭眼角,眼神柔和注视着知言,替她挽起一缕碎发:“也罢,去陪陪你父亲,你们父女也好亲近亲近,等他这任期满就能带你回京。” 知言眨眨眼睛,她实心实意把方太君当成祖母,并当她是最亲的人,不想让老人伤心,开口哄道:“孙女保准把父亲带回来,让老祖宗天天看着他,免得对着我这个冒牌货。”说完故意生气:“都是老祖宗天天对着孙女想父亲,我才越长越像男儿。”并指着自己的脸。 知言幼时只有六七分像三老爷,随着年岁长大,身条抽开,婴儿肥褪去,凡是见过三老爷的都说有八分像,没见过三老爷更是声称有六分像老狐狸。我才不愿意像老狐狸,你才老狐狸,你全家都老狐狸。 方太君瞧见知言鼓着腮帮,眉目拧着,微微笑着摇头。双福请知言用早饭,方太君吩咐:“都到这个时辰,只上一碗粥先垫垫,不多时便是午饭。” 双福笑着应下撤去多余菜式,只留下一碗山药粳米粥并一碟小花卷,知言本就不饿,余光扫到方太君心事重重的样子,只吃了半碗便放下。拉着方太君说话:“听闻大姑母和两位表姐回京,老祖宗都不让孙女见见。” 方太君哄她:“昨儿你姑母和两个表姐都乏了,一会儿就能见着。” 知言说:“我想找表姐玩。” 方太君点头:“不急,你韩家二表姐只比你大两个月,这回来了便长住下。” 知言喜笑颜开:“多出一个姐姐更好,老祖宗不许嫌我们闹着你。”又对方太君细细描叙昨天出门的情形,方太君这才露出笑意。 远处传来莺声燕语,秦家姐妹放学归来,掀帘进屋请过安后,知画看向知言:“九妹,身子可好。” 方太君代为解释:“原是她要偷懒。” 知雅却笑着说:“听说是祖父送九妹回房,九妹胆子真大,我可不敢和祖父说话。” 知画终于恢复常态,盯着妹妹开口:“这世间还有你不敢做的事,我可是头回听说。” 知雅翻着白眼不作答,知言插话:“老祖宗说韩家二表姐要常住咱们家,八姐要多出一个妹妹来。” 知娴看着知仪笑道:“八妹可是高兴,不用再愁只管着九妹和十妹。” 知仪用力点头,逗笑了众姐妹。方太君坐在上首看着孙女们,心情也似畅快不少。 ***** 墙里墙外两重天,秦梅带着两个女儿往母亲房里赶去,随风传来女孩的笑声,不禁回头看一眼韩世芳和韩世英,一个神思飘游恍如行尸走肉,另一个表情肃穆不苟言笑。 自己是做了什么孽,世芳好好的女儿家自从瞧见一个男人变得人不人鬼不鬼,昨晚更是声称终身不嫁,如若再逼迫便要寻死路。枉费自己为她跟父母耍心机,更出言冲撞,也罢!由她去吧,不用再累及旁人。世英素日看不惯姐姐对母亲的态度,如今痛恨亲姐这般不争气,亲姐妹结仇似陌路。 韩梅轻轻闭眼再睁开,深吸一口气,进母亲正院,帘子被掀起,一屋子莺莺燕燕欢声笑语仿若春1色满堂,涌出温暖春风扑向韩家母女三人,席卷她们进屋。 知言等见过大姑母及大表姐韩世芳,知言看见世芳大吃一惊。这位表姐暮气沉沉如八十老妇,昔日骄傲的白天鹅犹被施了魔法,抽走灵魂只剩躯壳,木然和众人打过招呼,坐在椅上做闭耳塞听不闻世事状,浑身笼罩着一种莫名的忧伤与自怜。 姐妹们相互交换眼色,知画和知娴上前拉着世英的手笑道:“早都盼着韩家表妹,今日可是来了。”又代为介绍众姐妹,世英似不喜热闹,身形略僵硬,挤出笑容问好。观她面色苍白,眉淡眼蕴愁,鼻子小巧,嘴唇紧抿,倒好似比知言要小。 知言拉知仪上前称表姐,世英轻点头。未出门时便知此回到外祖家要长住下,母亲道外祖家姐妹众多,盼着自己性情能变开朗,可她担扰母亲和大姐,一时放不下心中愁绪,听几位表姐妹说笑,低头轻声回应。 韩梅扫一圈屋内情形,强撑不落泪,打起精神为女儿结交善缘,拉着众侄女问话,待到知言和知恬,她心中惊艳:知言活脱脱三弟的相貌、知恬隐有倾国之色。秦梅牵着知言到方太君面前:“这个侄女像足三弟,母亲日日见着她好比三弟就在眼前。” 方太君指着知言:“就数她顽劣,闹得我心烦。白瞎了一副好相貌生成女儿家。”语带无奈拿眼睛瞪着知言,知言回瞪。 韩梅综上回归宁时见闻及父母喜好,再观室内情形便知这位侄女很得两位老人欢心,褪了腕上一对翡翠镯子给知言,众姐妹也都收到表礼,又近午各位太太、知棋、知书并几个养在母亲身边的嫡女都汇到一处,说说笑笑用过午饭。 世芳依是不动声色,仿世间诸事都与她无关,只见着大太太轻抬嘴皮目带探询身形微动,又似想起什么恢复原样。 众人心底都叹息,二太太心软偷着拿帕子拭泪,闻风知意韩世芳不与家中男孩结亲,她心底松一口气,可怜起这位昔日佳人。 大太太心里也是暗流涌动,幸好,大哥断绝关系在前,不若当真难做。女儿家可是要把住自己,不能轻易见个男子不辨忠奸便把心错付,知娴天真,要与她交待清楚才是。 四太太林氏直爽,脸上挂满惋惜,就差出声叹息。 五太太和六太太也是感慨万千,听方太君说起月底给五房庶子办抓周宴,五太太推却:“晨儿周岁,不敢大过惊动。”去岁三月底,香怜为五老爷产下一子,因方太君道精神不济以后各房庶子女都不必再养到她身边,故五太太亲自抚养,再加上知容,甚为忙碌。 只坐片刻,六太太张氏轻扶腰身子后倾,她怀着五月有余身孕,这胎怀像不好,方太君命她回房,众人也都散了。 ☆、第28章 姊妹情 姐妹们惴着疑惑面面相觑,不敢公然犯口舌之忌,终是把对韩世芳的猜测压在心底。直至十日后秦梅带世芳离京,府里小道消息满天飞,秦梅带回来服侍的人中有秦家旧仆,经不住有心人套问漏出话头,加上在外听到的风言风语,事情真相浮出水面,颇令人意外。王慎那副好皮囊加上一肚子诗书经纶惹出这等风流孽缘,恐他自己也不知。韩世芳犹如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地任自己烧为灰烬,想起她无半点生气活力如暗夜幽灵花,知言只有惋叹。 知言正走神,不防一双纤纤玉手在眼前晃,她抬头,原是六姐知静。知言下巴支在书桌上,问知静:“大哥又让姐姐来问话?我可是把关于路家姐姐一切倒个底朝天,再让我说,只有编出来哄他。” 知静坐在知言前面的位子,摇摇头问道:“发什么愣?”递过几本书并几卷手稿,并说:“这是司马老师留给你这三年的功课。” 知言伸手接过。方太君亲口对众人宣布,她命知言跟随兄弟西去,并陪伴三老爷在任上,不日便动身。 知雅收拾笔墨动静很响,自从消息公布后,她便同知言闹别扭,旁边的丫头小声劝她,知雅索性扔下转身出学堂,衣袂带风一副气鼓鼓的样子。大丫头白芷急忙跟上,只留一个小丫头整理文具。 知静向知言示意旁边,知仪眼帘垂着几下胡乱塞进书袋,带着丫头自回屋去,她不与知言说话已好些天。 知恬边收拾书眼睛不时瞟向知言,眼神幽怨。 知言犯众怒了有么有,知言想笑又忍住,知静帮着她整理好书袋。正欲回房,知画等在门口,知静观得这对姐妹有话要说,寻个借口离开。大小姐你最近春风得意,现在找上我又是为何。 知画与蜀中苏家宗子苏元成的亲事已是板上钉钉,苏家这代欲出仕,老早托人递过橄榄枝,老狐狸顺势接下。苏家族长带长子年初上京已拜见过老狐狸,上巳节苏元成由表姨母钱大家做陪,与知画会面。数日前,钱大家领着表侄来拜见方太君,知言躲在屏风后见到这位未来的四姐夫:十五六岁,偏高身量,一表人才更兼玉树临风,观气度不输于韩世朗。知画羞红脸任姐妹们取笑。知言只惊呼:天啦,越来越早熟! 知画牵着知言的手一同慢踱回房,边走边说:“七妹耍性子,你不用放在心上,我自会劝她。”秦昭对两个嫡亲妹子分析过,知画欲做苏家宗妇还须跟着方太君和大太太学习更多;知雅更不可能,老太太不会放她走;剩下几个妹妹,知言开口请求被允可能性最大。知画明事理,况她心中已有计较;知雅敌不过形势,却不想认命,仍在生闷气。 知画代亲妹妹做解释,知言本就不在意,笑着说:“那四姐莫忘了提醒七姐给父亲母亲备份礼,我也好捎去。” 知画说:“我会与她说,她现做着个荷包也快成了,只不过闹着别扭故意说不备。” 知言姐妹刚转过墙角,秦明满脸嬉笑等候多时,知言看着他狗腿的样子心里狂笑。知画语带调侃:“大哥,又找九妹何事?” 秦明回答:“我帮九妹收拾行李。”拉着知言往后花园奔去,知言十分无语,大哥你撒谎太没谱,我行李在后花园呢?未来大嫂你将来一定要对大哥真心好,看在他这么惦念你的份上。 前几日英国公府为庶出六小姐办满月,只因六太太不宜奔波,老太太带着大太太、二太太和知言前去贺弄瓦之喜,并借机再次会会长武伯家的嫡女。 长武伯夫人乔氏乃宁远侯之女,秦樱的小姑,英国公之义女。昔年英国公府徐太君为长孙相中她,不及出嫁未婚夫战死,乔家这位姑太太不是等闲角色,在闺中为未婚夫守够三年孝,才有英国公府认做义女之事,后嫁给长武伯都是徐太君牵线。只因她始终沾上克夫的名头,武将上阵撕杀刀尖上搏命,对此有所忌讳;又徐太君觉得她是做宗妇的人选,嫁给平常武将或公侯府次子反倒埋没,现任长武伯年少就袭爵后因落马腿微瘸,不能动武,故无此顾虑。 听闻她这趟借参加乔骏婚礼带两子一女上京收获颇丰,长武伯世子定下乔婷,为次子相中张家庶出二小姐,女儿欲嫁秦家大爷则是早早递过话,只因长武伯嫡女配秦明十拿九稳,若欲图秦旭可就不好说。看来,不只老狐狸一人在撒网。 知言被秦明带得跑气喘吁吁,好不容易停下先歇口气,秦明貌似很体贴拿出帕子帮知言擦汗。知言转头看着秦明,一脸苦相:“大哥,我真的把能说的都告诉你了。” 秦明面带讨好:“九妹,你再想想。” 知言不耐烦:“明天路家姐姐来咱家,大哥就能见着她面。” 秦明心神不宁,踢着小径上的石子,知言逗他:“路家姐姐长得可凶,笑起来吓死人。” 秦明被惊吓到,忙说:“你昨天还说她长得好看,又温柔。” 知言皱眉说:“刚才我哄大哥玩呢,等明天路家姐姐来,我偷偷对她说大哥很惦记她总行了吧!” 秦明耳根泛红,目光躲闪,闷声闷气地说:“九妹,不许胡说。”这才放知言回房。 知言回自己屋看见秦昭立在书桌旁检查她的功课,身姿挺拔,侧颜无瑕。今天是何日子,我什么时候如此抢手,知言暗纳闷。 秦昭瞧得知言进屋,拿起桌上一张大字指给她:“九妹,你笔力不错,只字体太过松散,要用心练。” 知言点头知道了,管家婆。 丫头上茶,知言一口气喝干,秦昭推过来锦盒一只,打开并排放着六个各种玉质的葫芦,再加上知言裙上系的那只,四哥你这是让我集齐七个葫芦娃打妖精去? 秦昭笑道:“十二弟手中也爱摆弄小物件,你送他那只玉葫芦被当成宝贝,多备几个免得他跟你争。” 知言面露忧色一本正经对着秦昭说:“四哥,你这般周到,我怕你变成老婆婆。” 秦昭正端起茶碗喝茶听见这话笑喷,知言不等他起身撒到屋外,他笑着摇头。 待晚间知言领丫头带着奶娘收拾出来的几样东西先到知仪屋里,因她不在,放下东西转身到知恬屋里。 知恬闷头玩着衣角,知言拉她过来,一一指着说:这几盒茶叶、胭脂、几件首饰珠花让她打赏人,红色锦盒中的南珠留着自己用,杂七杂八各色物品交待清楚。最后打开紫檀雕花匣,里边装着一只翡翠玉兔宫灯,晶莹剔透,浑然天成,是件御赐之物。今春上元灯节,知恬失手打碎宫制琉璃莲花灯,吓得眼泪汪汪手足无措,知言把自己的那盏给了她。后来方太君知晓,背地里给知言送过来这个宫灯,道是先皇赏给方尚书之物。 知恬眼里满是惊艳,知言对她说:“十妹,这是老祖宗给的一件御赐之物。八姐太毛燥,你来替姐姐保管,没人时你俩拿出来赏玩。” 知恬扑闪着羽睫眼睛透出疑惑看向知言,知言拉她手坐下:“十妹,姐姐知道你舍不得我走,我走以后,你有什么话只管跟老祖宗说去,她可喜欢你这般乖巧性子。记着,不可对老祖宗打妄语使心眼。” 知恬凤目水波溢出,捂着嘴哭,知言轻抚她的后背:“十妹最乖,我去见了姨娘代你向她问好,你要把给父亲母亲姨娘还有十二弟备的礼明晚送到我房里去。” 知恬抽咽着点头,知仪一阵风进来,气乎乎地坐到知言身边,塞给她一个包袱,赌气道:“喏,都在里头。” 知言轻板知仪的身子,初时她扭着不回头,经不住知言一再轻哄,转过身也是泪流满面,抽泣着道:“六哥说了,我和十妹去求,老祖宗必不会答应。他让我嘱咐你,去了不必特意见姨娘,免得惹太太不喜。” 知言左揽知仪,右搂知恬,她轻声对两人小女孩说:“我求五姐给你俩都画了像,五姐顺道给六哥和九哥也画了,我都收好带上。” 知仪点头,听知言叮嘱自己:“八姐行事要平稳,不可再慌慌张张。我给你也留了几样东西,除那几颗珠子你自己用,其它备着赏人。”知言说完仍不放心,又叮嘱她俩:“莫要生闲气,八姐和十妹要相扶相携才是。眼皮子也别太浅,为几件身外之物生分总是不值,倒让旁人笑话。我会时常写信回来。” 知恬哭得梨花带雨,知仪也是娇杏沾水,知言眼眶湿润,临到分别,才知这七年二千多个日夜朝夕相处,真情早沁入血脉,无法割舍,真正成就姐妹情深。 知言命丫头点亮玉兔宫灯挂在屋内,翠色波光流转,朦朦胧胧,幻如仙境。两个小女孩止住哭泣,定定凝望,遥寄思亲之意。知言搂着她俩,三人依偎在一起同呼吸,不知是她们的身子暖了自己,抑或是自己的身体暖了他人,本是同根心相连。 若干年后,她们三人天各一方,相见不易。夜深人静,知言每到不能入眠时想起这一幕,脉脉温情萦绕在心,这份情谊永被铭记。 ☆、第29章 路家女 次日便是十三爷秦晨的抓周宴。一大早,知言在老太太屋里西边炕上按着阿福,地下知德、知容和知媛穿红着绿,瞪着晶莹清透的眼睛面露希求只等知言捉住阿福,三人争先恐后抢着与阿福亲近,奶声奶气学着猫叫并伴有欢快的笑声。 阿福“喵呜”“喵呜”抗议,女魔头怎么还不走,快来个人赶紧把她送得远远的。十三姑娘莫动阿福的胡须,十二姑娘再别揪阿福的毛,晚间与隔壁杜家的波斯猫美眉约会,阿福要做美男子,不做秃毛猫。呜呜,阿福好命苦。 知言瞧见三个妹妹的动作,出声阻止:“小十三别扯胡须。” “十二妹,阿福的毛都让你揪光,它可怎么见人。” “小十一别站着不动,回头它跑了,再来求我,也抓不回来。” 知棋赶过来解救阿福:“九妹,快放了它,三个小妹妹成天跟着你都不学好。” 知言松手,阿福撒丫子跑远再不见影,知言对着知棋耍起赖皮:“我马上要走,往后见不着阿福,现与它好好亲热一回。” 知棋伸手牵过知容和知德,娇嗔道:“有你这么亲热的,小心四妹过来念紧箍咒。” 知言伸头看向厅内,知画和知书窃窃私语,双腮泛红,眼睛闪亮,一脸满足,她笑道:“四姐姐那有闲情顾及这些,苏家哥哥早把她的心带得没影儿。” 知棋莞尔,知言下炕拉住知媛正欲寻知恬玩,屋外进来一婆子回话客人们都快到二门。 丫环们上前帮小姐整理衣裳检查妆容,不多时,一行人笑着进到方太君正院。除了二姑太太秦樱及英国公世子夫人,正当中那位脸生的中年美妇即是长武伯夫人,众人簇拥着进到正堂向方太君请安,知言姐妹拜见客人。 长武伯夫人与知言是第二次见面,已熟络得犹如不错眼看着她长大的亲长,一把搂到怀里,称她生得福相。又连连夸赞众姐妹,待见世英更是夸方太君之外孙女果真不凡,情意真切如沐春风,轻声慢语让人生出亲近之意。这等妙人大太太都不及许多,一个没落伯府夫人名头真是辱没她的才干。 长武伯夫人向大家引见自己的几个儿女,世子路长风十五六岁,相貌堂堂,眼底透着精明。次子路长雨,才十一岁,年量不高,观不出好歹。路家嫡女路长云才十三岁,湘楚之地长大的女子皮肤白皙,美目弯眉,清波潋滟,挺鼻樱唇,身姿袅娜,轻抬莲步,不卑不亢。 秦家几位太太皆露出满意神情,知是为大爷秦明相中的女孩,都有厚礼相赠。 两位少年稍做停留,便有婆子带他们去前院。因宁远侯府系五太太成氏祖母之娘家,故长武伯夫人拉着五太太亲密寒暄,她两人系表亲经年不见许多私房话一时说不完。 秦家众姐妹围在路长云身边,路长云并不犯怵,浅笑嫣然,声音如细雨润物,并不张扬说起楚地风俗及来路所闻。知娴听得新奇咯咯笑不停,知雅争着说起江南习俗,路长云抿笑轻声附合;知静在旁悄悄打量未来的嫂子。 知言尚无机会对路长云私下传达秦明对她的关注,秦明抱着十三弟秦晨进屋。前院抓周已毕,小寿星秦晨一身大红袄,胖嘟嘟的小脸,瞪着一双滴溜溜的圆眼睛,见有生人,一手紧紧抓着小算盘,另一手搂着大哥的脖子不肯下地。 秦明甫一进屋便瞧见妹妹们围着一位眼生的女孩说话,观得她静坐淡然貌美无双,便红了脸,直觉锋芒在背难以自若。 方太君唤他上前见过客人,长武伯夫人仔细审视,观得眼前少年长眉星目、鼻如悬胆、身姿挺如松、温文亲和,笑意满满点头。路长云大方与秦明见礼,眼睛并不躲闪,只微微低头,听见母亲吩咐自己为表弟挂长命锁,镇定走到秦明身前,从丫头手里拿过长命金锁挂到秦晨脖子上,并施然退下。 秦明全程犹如煮熟的大虾一般,倒像是逃也似地想扔下秦晨,无奈秦晨紧扒着他不放。知言连连捂眼,大哥,你已不是童子鸡怎还如此羞涩,路家姐姐都比你强,遥望将来,定夫纲不振。 方太君看得真切,笑着打趣:“我这孙儿,平日最是疼惜弟弟妹妹,只太过憨实。” 长武伯夫人接话:“我最爱见这等实在的孩子,云儿在家时也喜照看众姐妹兄弟,他俩也算是投脾气。” 路长云低头抚弄衣角,秦明抱着幼弟站在堂中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 二太太笑得合不扰嘴,这个儿媳她是一百一的满意,生得好看不说,大方气度好又能拿住事,配自己儿子绰绰有余。她不是那等小气的婆母,看不得儿子对媳妇好,只要他两人感情好日子过得滋润,自己不会插手他们房里的事。早在上两回见长武伯夫人时就对她言语透露许多,又细讲过府中规矩,伯夫人点头会意,两亲家彼此心中都有数。 权贵之家有结亲意愿之时,都会相互打探底细,某家少爷从小用着几个丫头、功课如何、品性是否端正;某家小姐外头声名好,内里是否如一,私德如何等等。别看你家门槛扎得紧,这世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少爷小姐们过于私密之事难以打探,但只要用心六成消息还是能探听得到。世间本就没有什么秘密可言,自以为隐密未宣之于世,只不过是把旁人都当成死人呆痴罢了。 众人打趣这对小儿女,屋内其乐融融。院中传来急促的咚咚咚脚步声,待响到屋外,帘子被掀起,探进一颗脑袋。知言瞧见来人备感头疼,你个熊孩子又跑来做甚。 英国公世子夫人也是大吃一惊,她这趟出门借着秦府庶孙抓周宴一来陪着义姐相女婿,其次两层婆母不放心小姑特地让她过来探望详情。走之前儿子缠着自己,晓得他课业加重,未敢做主带他前来,现观他急匆匆的样子定是又闯下祸事。这孩子! 张盛冲进屋奔到母亲身边,张口就是:“我再不回去,爹爹会打死我。” 世子夫人正色呵斥道:“不得胡言乱语,你又闯出什么事来。” 张盛朝屋里张望一圈,盯着六太太露出求助的表情,把头一昂:“先生叫我背书,我背不出,他打我十下手板,我也打他十下手板。” 六太太闻言惊讶,扶着腰起身,伸手玉笋般手指戳着侄儿的头:“你那十板何人能受住,先生现如何?” 张盛知闯了大祸,不敢撒谎,眼神躲闪地看向姑姑:“先生晕过去了。” 二太太见机快,扶着弟媳坐下并劝她莫慌。世子夫人向方太君告罪欲回府。 长武伯夫人在一旁眼圈湿润,眼前这孩子活脱脱像足他故去的大伯。忆起昔年战死的未婚夫也是这般天生神力,性子鲁莽,赤子热肠,一片冰心澄净如玉,年少时种种情谊,自己今生都铭刻在心。她怕张盛吃亏,也欲结伴同去英国公府,留下儿女托付于秦樱。 张盛出得院门又折返回来,从怀中掏出一件东西塞给知言,说是给她的送别礼物。知言低头看一眼手中暖玉雕就的小鸟,面带担扰,轻声催促他快去,要低头认错莫要硬对着干。张盛粗声应下,追上母亲自去回府。 出了这么一遭事,众人兴致大减,大太太命人搬过春凳送六太太回房,并打发人拿了名贴请太医。不过总是五房的好日子,二太太拿出浑身解数说说笑笑活跃气氛。大家吃过席面,秦樱带路长云及路家两位小爷回府,知言陪着知媛待在方太君处等候消息。 知媛细声细气地向九姐姐撒娇,扭着身子想找阿福玩。知言给她解释经早上一顿折腾,阿福不到天黑不敢回正荣堂。知媛听后撅着小嘴,扑闪着眼睛表示不满。知言拿过笔墨画出几样动物哄着幼妹,知媛对毛笔生出兴致,抓来爬在炕几上乱画一气,倒玩得不亦乐乎,哈哈大笑叫姐姐和祖母过来看。 方太君经历过风浪的人那会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从孙女手中接过笔,几下勾勒出一副图画,意境不浅。知言和知媛拍手叫好,她搁下笔带着几许感慨说:“未出阁做女儿时也喜做画写诗,再往后那有这等闲情。”伸手轻抚知媛的头。 知言靠在方太君的身上,猜度她做少女时必在京中贵女中有些名气,终也听从祖父安排嫁给一破落举子,半生携手方太君与老狐狸之间的情意如何? 快晚饭时,英国公府使了婆子来请安,方太君忙命快请,进来一四十岁左右的管事婆子自称夫家姓张,利落精干,笑着回话:“我家夫人因今日府里教书先生不慎摔断右手吓着大公子,惊动到贵府,怕老太太惦记故使奴婢特来给老太太宽心。顺道给姑太太送来两样药材。” 方太君点头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莫吓着大公子才是。” 张婆子回话:“大公子倒无妨,世子爷命他闭门读书,过几日再来向老太太请安。” 方太君面色不动:“你去看看六儿媳,好让她安心。” 张婆子应下,有人带她到六房,因太医从下午便留在府内诊脉。她等着太医告辞,才得以面见六太太挑拣出轻省的话语道出后续。张氏定下心来,喝过药睡去,张婆子才回英国公府复命。 吃晚饭时,方太君轻描淡写道出英国公府之事,几位太太插科打诨此事便揭过。 ☆、第30章 西行路 用过晚饭,知媛闹着想让九姐姐送她回去。知言领知媛回屋,趁她不注意带丫头溜出来回自己院里。知言只顾着埋头走路,身后立冬戳戳知言,示意她抬头。远处知雅带着丫头等在知言院外,来回走动,白芷捧着包袱低头候在一旁。 知言迎上前,出声唤:“七姐。” 知雅犹板着脸不做答,从白芷手中拿过包袱塞到知言手里,眼皮也不抬硬声说:“给父亲、母亲还有十二弟各做了一个荷包,又我写的几副字和几首诗让父亲看。” 知言微笑接下递给立冬,拉起知雅的手,知雅满不情愿却没能挣脱,别过脸冷声道:“还要做甚,你送我和四姐那几颗珠子,我已命人收起来,我可没有稀罕物做回礼。” 知言轻笑,问知雅:“七姐想想还有什么话要我传,我总是要呆三年,细细与母亲父亲说来。” 知雅轻吸着鼻子,良久哽咽道:“你给母亲说,我已学会扎几样花,做出荷包,现学着做鞋,功课也不比旁人差。还有祖母……”她声音低落消失不可见,似没有底气。 知言接口:“祖母最喜姐姐直爽,平日里可心疼。” 暮色下知雅眼泛晶莹,缓缓点头,盯着知言神色放缓:“你倒是个有福气的,这回先便宜你。” 知言笑出声,知雅跺脚抽出手转身回屋,走出十几步,又返还,言语恳切真诚:“母亲身边有个许妈妈惯爱挑事,你要小心。” 知言真心实意地点头道谢,知雅再瞅瞅知言面露不舍,终是踏着碎步回房去。知雅离开三太太一年有余,成长很快,她身边初时只留奶娘一个旧仆。这个奶娘受过罚仍是不长记性,府里盯得紧她不敢出幺蛾子,去年到静园避暑时,看园子的粗使婆子偷听到奶娘对知雅挑唆道:八小姐和十小姐的姨娘素日与三太太不合,知雅不应没心肠一味和两个姨娘养的交好。那婆子跑去告诉秦嬷嬷,秦嬷嬷不敢瞒下,后知雅的奶娘被撵到老太太的陪嫁庄子不出两月听闻就没了。方太君为此动怒差点命人接回秦昌,还是大太太替弟媳周旋,又秦昭私下求情,这才做罢。知雅纵是再不长记忆,也不敢造次。 知言站在原地目送知雅进院,慢踱回房,后日清晨即动身,丫头婆子们忙着整理箱笼,正屋摆满东西。一股莫名的烦燥泛出心底,知言只在当地站了片刻转身出屋折返到方太君处。 方太君卸去钗环,双福正替她通头,见知言蔫头耷脑地磨蹭进屋,她出声问:“这是谁给你气受了,说出来,祖母替你做主。” 知言满脸不开心地扑进她怀里,闷声道:“我舍不得您,不想走。” 方太君和双福都笑出声,双福说:“老太太,九姑娘心里最惦记着你。” 方太君抚摸着知言,笑道:“算你有心,我还以为你一心只惦记着外头天高地阔,把个老婆子抛到脑后头忘个干净。” 知言嘟囔道:“那能,我要和祖母睡。” 丫头服侍两人睡下,知言静静躺着听方太君说话:“出去不可任性,再是没人护着你。你是大节上从来不出错,但家里头大大小小十几个女儿,就数你一身小毛病最多。” 知言轻声应下,方太君握住她的小手包裹在自己手心,仍是不放心:“你父亲母亲在外十几年,那边章程听闻与府里不同。若是受了委屈先忍着别闹出来,等回来我与你做主。” 知言默默流下泪,听见老人继续说:“我再给你指个稳当的人跟着,你身边的几个人也算忠心,但没个能顶住事的。” 知言不敢出声只在黑暗里点头,方太君伸手摸索过来触到满脸冰凉湿意,搂知言入怀轻拍她的后背,安慰说:“不许哭,你姐姐们怕是一辈子困在这四方院里出不去,趁着还小有机会你替她们见见世面。”老人感伤哽咽说不下去,知言偎在她怀里听着心跳,咚、咚、咚……一下接一下,合着平缓的节拍睡着。 ***** 待到分别时知言忍着泪意上车,行了一整天的路至晚都本着脸,丫头婆子们尽力逗哄却无力惹她开心,看得秦昭几人背地里偷笑。 这一路,众人行程极慢,一天半的路程要走两天,两天的路程决对会走三天。沿路官员宴请送礼,五老爷通通来者不拒,并带上三个侄儿赴宴,秦明三人次日言语透露出不愿跟去,五老爷搬出老狐狸,少年们不得已跟着五老爷厮混欢场酒局。 并沿途从未住过驿馆,宿在当地官员别院或富商豪宅。这样真的好么,听闻五老爷收礼还打收条,白纸黑字,这对狐狸父子玩什么花样。知言看着越来越长的车队,打着祭祖旗号出城时马车十辆,跟着百十个护院家丁,现如今多出几十辆满载着土仪孝敬,行程尚不足三成。咱收礼也不能这么明着收,不是大贪是什么? 知言甩下帘子,坐在车厢里生闷气。一双手轻轻抚她的眉心,轻声道:“九姑娘,老生闷气可是不好。” 知言抬头见是方太君派的钦差聂妈妈,三十岁左右,原是方太君身边的大丫头,无奈命不如人,当年方太君千挑万选为她择了一老实本份的商户并放籍出去,不及一年夫君染天花故去,膝下无子,聂妈妈咬牙守够三年孝,求了方太君又自卖进府。因她寡居不好到前头听差,只看守着方太君私库,素日不出来见人,故只有几面之缘。奶娘见老太太派了人,自动让位,呆在后面车里,聂妈妈推辞不过,整日陪着知言解闷。相处数日,两人也熟络,知言笑一下,听聂妈妈说起昔日三太太和三老爷在京时的种种。 这日下午歇在当地一官员别院中,花园雅致,屋舍精巧。下人服侍知言沐浴后,她便寻几个哥哥到正厅中,秦昭三人正在看邸报信件,他们今晚没有应酬正好清闲半日。 一路行来初时几个少年很是抵触跟随五叔出外应酬,几日过后明白这是五老爷带他们历练人情通晓世务,五老爷带几个侄儿应付官吏,手把手教他们观察世人百态:何种人乃有才有德不得已奉承,背后必痛骂;何种人敌不过世俗潮流卑躬屈颜,早已面目全非改旧志;另有人一应才干全无,全凭摇尾乞怜才得今日之官身;一一问他三人做何想,又该如何与之周旋。 另应酬中时有官员献美,举荐自己远亲女儿家上前斟酒,更有甚者拉出自家女儿、妹妹做陪。五老爷初时替几个侄儿抵挡,乃后慢慢放手,冷眼旁观放他们三人独自面对,有不妥之处在旁补救。又教导他们这场合,赴宴之前就应想好对策:有泼茶撒汤这种小伎俩,领你去更衣巧逢一妙龄女子衣衫不整;更有汤汁酒水中下药这种下流手段,直接把事做实。秦明三人应对数日后也便坦然,回来后两个哥哥私下戏谑秦昭居多,因秦昭尚无通房丫头服侍,秦昭淡笑应对。 三个少年拿出邸报及家中信件一一读来,因他们行程缓慢,家信随驿使快送倒走在他们前头。秦旭先挑出邸报,秦明看后惊道:“出城时尚未听说鲁王惹圣上不喜,怎转眼被责令回封地。” 秦昭边翻着信件不以为意:“定是朱家动静太大,犯了圣上隐讳。” 知言不明白,缠着秦昭问来龙去脉,秦昭放下信件为幼妹细细讲解: 当今膝下只有五子,年近三旬才得皇长子系林妃所生。皇长子落地便交与中宫扶育,长到十岁被立为太子。另皇三子楚王、皇五子两人生母不甚受宠,唯隆敦最盛的朱贵妃生皇次子鲁王、皇四子桂王,朱家人很不安分,上下跳窜攀交各路人脉。秦敏滑不溜手抓不住,转头盯上在外的三老爷,那知三老爷秦枫更是油滑:送礼不拒,礼尚往来再回份大礼便是;结亲,对不起,儿女婚事只有老头说了算;送美人,敢情更好,给江南富商人手转送一个,若干绝色佳人都得好归宿。朱家心痛之余仍不死心,朱贵妃私招方太君进宫欲撮合娘家侄女与秦家儿郎婚事,无奈方太君年事已高身体虚弱,行到半路不及进后宫便昏厥只得做罢。 实乃朱家这些举动犯了圣上之大忌,才会有朱贵妃被降为妃,鲁王未成婚便被逐去封地。先帝晚年最宠王贵妃及她所生的豫王,当今乃宫人之子,又抚养他长大的中宫早逝,逐渐失却先帝欢心。因此惹出朝野动乱数年,波及国体引外族入侵,北方边境多少将士黎民白骨堆积,朱门大户数族尽诛。皇上岂能眼睁睁看着让往日之痛再现。 那厢秦旭拿出一封信扔给秦明:“大哥,二叔给你的。” 秦明边拆信边纳闷:“我爹为何特意来信?”一目十行看完,他面色变得很难看,递过信让两个弟弟看,秦旭秦昭观信后交换眼色,知言凑前也看看。因大老爷夫妇动身去山东参加外孙——孔家嫡长重孙的周岁礼,二老爷及二太太替长兄嫂侍奉老狐狸并监督家中儿郎,三爷秦晓偷练赌技事发,被二老爷亲自杖责,现伏床休养,恐半月都无法下地。秦柏写信严厉斥责秦明素日包庇并警告他引以为戒。 秦昭翻出祖父亲笔手封,打开厚厚一摞纸原是几篇文章让孙儿们观摩,知言对此不感兴趣扭头坐到凳上吃起点心。只得秦昭“咦”展着手中几页纸喊秦旭与秦明,出声询问:“此人署名修远,素日未曾听过。” 秦旭接过仔细阅读,皱眉说道:“文章用笔倒似眼熟。” 秦明也扫了两眼,兄弟三人正绞尽脑汁地回想,五老爷秦林沐浴休憩后神清气爽慢步进屋,见状手拿折扇敲敲几个侄儿的头,带出一丝不明的笑意:“好生将息,明早继续赶路。” 知言瞧清秦林高深莫测的表情,深为不解。他又在玩什么花招? ☆、第31章 众生相 次日天蒙蒙亮众人开拔赶路,一路不做停息,只在午饭时休息小半个时辰。亏得秦明几人连日骑马练出来,不怕磨破大腿皮,不若三个少年郎经此急行军非得累爬下不可。 近黄昏时,老远瞧见候着一拨人,为首一人迎上前做揖:“知府大人特命小人在此接应贵客。” 知言轻掀帘,眼睛扫视到两百余号兵丁全副铠甲待命,疑云顿起。秦明三人也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秦林拱手称谢:“有劳,烦请大人前面带路。” 众人在兵丁的簇拥下进到城中,到处弥漫着米粥的香气,并伴有柴烟味,隐隐似有一股腐臭气味冲鼻。知言用手帕捂住口鼻,坐在马车中凝神聆听动静,没有小贩的叫卖声,更无市井热闹气象,诡异万分。 秦明三人骑在马上眼观城中之象,心潮汹涌,处处饥民流连,拖儿带女,衣衫褛褴,面带饥色。瞧见秦府众人进城,饥民眼睛里冒出饿狼一般神色,直勾勾般渗人。秦明等不禁握紧缰绳,心生警戒。 待到知县衙门,知县亲自迎接,面带歉意对着秦林:“陋舍寒居,还请子望兄莫怪。” 秦林下马笑回:“倒是我等有扰大人公务。”一番客套寒暄过后,秦府诸人在县衙宿下,一应起居素简。观秦林神色如往常,知言和几个少年按捺住疑问用过饭早早歇息。 第二日城门一开仍由原班兵丁护卫开路,城外涌着乌压压的灾民都想挤进城,人群推搡,兵丁互挽形成人墙很是吃力抵挡。待他们一行人出城,城门立紧闭,昨晚见过的知县站在城楼上喊话:“朝廷拔了粮,近午就能散粥。”城下一片欢呼。 再行数里,抬眼望去,遍野枯草,河床干枯。官道两旁流民或站或坐更有人躺着,有人挖着草根,扒树皮,满树光秃秃露出白色树干。 一个农妇瞧见身衫华贵的众人,拖着儿女扑向前,跪地磕头:“官老爷,发发善心,把我这对儿女带走,管口饭就成。”磕得满脸是血,混合着泥土,两人幼童目光呆滞,茫然被母亲拉着机械般地磕头。 秦明兄弟三人心生不忍,正欲上前,秦林轻挥马鞭阻止。远处有更多的人瞧见这边情形,陆续蜂涌而来,犹如搬家的蚂蚁,黑点越聚越多,越来越近。 那位兵头面露焦急,出言催促:“烦请快行,被缠住可是轻易脱不了身。” 秦林示意众人加马快鞭,三个少年万般不情愿跟随其后。 如此情形几日过后,秦明三人镇日沉默不语,像霜打的茄子一般蔫蔫地提不起精神,靠在树下吃着干粮,揪起地上的青草搓弄,直如败兵之将。 秦林唤过他三人,指着远处的饥民,问他们该如何办。 三人回答:当是救人要紧。 秦林再问:何以救人。 三人答:开仓舍粥,上报朝廷。 秦林斜眼看着几个侄儿,冷笑道:“太子大婚,天降祥瑞,四海升平,九州清晏,盛世无饥荒。” 秦明苦求五叔:散去秦府收来的私财,施舍灾民。 秦林拿马鞭狠抽侄儿几下,压低声音:“你们祖父已位极人臣,再干出这等收卖人心之举,莫不是想招惹祸端。” 秦昭、秦旭望着叔父露出凝重神色,不再言语。 秦林看秦明不服,唤过几个长随收集众人干粮,纵马奔向饥民扔下,众人蜂涌扑抢争夺,场面混乱,无人顾及老幼妇孺,再无秩序人伦可言。有人抢到干粮一把吞进口中,被旁人压住勒脖子硬夺,无力抵抗气息奄奄。抢到的人盯着手中从别人口中夺来的口粮不及咽下,另有人一把抢了就跑,他抓起石块便追,两人扭到一处厮打,旁边环伺之人数不清只等他两人力竭不支……只为争半块沁血的口粮! 秦明扶着马鞍干呕,再抬起头面如死灰,眼睛中光芒不现一片黯然。秦旭、秦昭两人别过头,只见喉节滚动,拳头紧握手骨节发白。 秦林静静看着侄儿们不为所动,父亲的一片苦心但愿他们能领会。 知言坐在车内捂嘴紧贴车壁,只觉胃中食物翻滚。强抑呕吐之意,放下帘子缩在一角,此景太过震憾人心,她闭着眼慢慢躺下假寐以平息心潮。 同车的聂妈妈和丫环们也都被吓呆,一时忘记安慰知言,她们中有人从小被卖身为奴,幼时受过苦痛早已淡忘,多年在秦府小姐身边当差,做着副小姐。莫说是知言,她们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素日汤水菜品送来尚挑挑拣拣,今日所见骇人,个个面色苍白,不作一声。 待行到洛阳城外,王知府亲迎。知言轻掀帘角觑得此人五十岁左右,身形中等,精瘦干练,出语便开门见山:“你再迟到几日,我当你等被饥民抓去煮着吃了。” 秦林不以为意,笑道:“那能,世叔所托,小侄不敢有误。”说着从袖中拿出几份单子递到王知府手中:“此乃晋冀官员富户一片善心托小侄代为转达,自打到世叔所辖境内侄儿依您吩咐给沿途几个州县酌情留下几许,上头都打过勾。还望世叔年底上折时也能稍带上一二人,不令善举之人心寒。” 王知府接过扫视一眼,抬头冷哼:“此处,可没那等神仙窝让你逍遥。” 秦林诞着脸皮:“我也是身不由己,再说在您这儿,侄儿可是不敢。”又唤过秦明三人拜见王知府。 王知府仔细打量后,出声笑道:“倒都生得好皮相,内里如何一时看不出来。”另他抬眼看到有马车跟随,知是女眷,皱眉道:“你倒是会享受。” 秦林急释清:“小侄女,意欲送她到我三哥处尽孝。” 王知府这才摆手,让手下带众人到驿馆休息。 到了驿馆,众人先洗热水澡,自打进到黄泛区,去年大旱又逢着今年蝗灾,流民失所,大家情绪低落,再逢着条件简陋,尚无机会沐浴。一番洗漱后知言觉得浑身畅快,长舒一口气。仆从来送饭,奶娘接过端进屋,知言没甚胃口,草草动几口,吩咐撤下。出声询问几个哥哥在何处,聂妈妈答在五老爷屋里。 知言戴上帷帽出门寻到秦林房中,秦林正与几个侄儿剖析讲解,扫见知言进屋并不停顿,只听他压低声音:“黄泛区历来都是四灾一平一丰,张驰有度才好接济,若是年年饥荒莫说是圣上,御史们都会吵翻天。河南府连着两年黄河决堤、大旱,今春又闹蝗灾,王大人拼着不要乌纱帽大肆张扬,只会在这个节骨眼惹圣上不痛快。更有一等别有用心之人借此生事,挑起风波。” 秦旭接话:“借富户捐赠,以州府名义接下并出面施舍才为妥当。” 秦林补上一句:“有这批钱粮,万万灾民能保命数月。过几天下两场雨,地里种两样能现收的作物充饥。今秋,圣上自会免赋平仓。” 秦明瞪大眼睛定定看着秦林,有一丝明了又有几分不解。这一个月经历太多,少年们一时不能消化接受在情理之中,秦林并不急,先把种子种在心里,有合适的土壤雨露再发芽不迟。 秦昭疑惑许久脱口而出:“此地详情大明宫可是知晓。” 秦林眼睛湮黑无底,注视秦昭良久微点头。 三个少年讶然互相对视,秦旭缓缓开口询问:“可是顾及国本?” 秦林语调平常:“国本为重,不宜节外生枝。” 秦明更加疑惑,转身看向两个弟弟。 秦旭闭眼面现痛色。 秦昭静坐沉思,睫毛轻扇,神色不明,手底轻轻摩挲着衣饰织花。 留下几十辆车驾辎重,秦府众人轻装上路,一路加快行程。出得黄泛区,秦林带着几个侄儿策马立在滔滔黄河岸边,这处乃急湾险滩,河水翻滚,黄涛急湍,水声响天,扔进一块巨石转瞬不见踪影。树枝飘浮在河面,有的枝条不慎卷进漩涡不及挣扎便吞没,有的枝条被水流冲到岸边,更有顺流而下转眼消失在视线内。 秦林指着湍急的黄河问三个侄儿:“你等书读得比叔父多,出门所见所闻都做何想。父亲临行前嘱咐我行到此处问你们一句话:是要做随波逐流之辈,或是驾舟摆渡之人,亦或是中流砥柱支起桥梁,你们心中要有数。” 他看向几个侄儿,神色庄重:“不急于答复,另有一句话他让我代传: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眼前的几个少年比起一个月前在燕京,眼里多了许多东西,静静立在奔流不息的河边,长时间思索。 秦林交待完毕靠在树下小憩,护院家丁都找阴凉处休息。 知言领着丫头穿棱在野里采花扑蝶,摘下一大捧蒲公英张口用力一吹,蒲公英种子带着小伞飞向天际,跟随风的脚步寻落脚安身之处。 她转身迎着夕阳看向河边几个少年,身形包裹在光芒里,影子拉得老长不时来回晃动。老狐狸这剂药下得太猛,少年们一个多月前在燕京过着鲜衣怒马、锦衣玉食的生活,刚出来应对酒色欢场、世俗谄媚,再其后眼观得草根贱民匍匐乞生,历经人间万象,体验天堂、人间、地狱三重天。 为什么读圣贤书? 读过之后怎么用? 出于何目地? 立身何在? 他们还须自己参透 ☆、第32章 关中侯 晴空万里无云,天际湛蓝,烈日暴晒热浪席卷,官道上不时漫起黄土。时至申正,车厢内闷热难耐,知言甩帕子轻撅着嘴,想起静园中的荷花池、竹林里的溪水、屋中的冰。真是脑抽了才想着出来,现在后悔能不能马上打包回去? 马车内两个大丫头互相戳点,指着知言偷笑。因是天热,知言打发聂妈妈和奶娘都到后面车上休息,留立冬和冬至陪着她。打叶子牌,不想玩;翻花绳,没有新花样。我想光着膀子,不行! 一阵马蹄声从远到近,慢慢跟在车厢外,知言翻起身掀起帘子,五老爷秦林跟在车驾旁。一身银白骑装,网巾兜住乌发,皮肤晒成古铜色,气质深沉内敛散发出成熟男人的魅力。他微偏头瞅见知言戏谑道:“知言,可是嫌闷,后悔跑出来了吧?” 知言苦着脸:“车里太热,我想起静园的凉快来。” 秦林开怀大笑一番后说:“戴上帷帽,五叔带你骑马,跑起来有风能凉快点。莫怕,此地风俗不比燕京那等严谨。” 知言开心穿上绣鞋,戴上帷帽,打开车厢门,秦林单手揽她过去,搂在身前挥鞭催马快行。烈日骄阳炙烤,因马行得快,带起阵阵风,是比车中凉快得多。倾刻他两人超过秦明等,秦明笑指着挥鞭追上,秦旭和秦昭也都纵马飞奔。五人四骑你追我赶,瞬时把整个车队远远抛后,近黄昏时奔抵西京城外,遥望古都长安的城墙垛口,秦林勒马慢行,秦明三人陆续赶来。知言拿出手帕抹脸上的黄土,嘴里也全是,秦林递过水袋,她漱了漱口。 秦明沉闷苦恼数天后,终于拨云见日,重现以往开朗,轻挥马鞭指着知言:“九妹,今天心愿得偿可是高兴。” 知言轻掀帷帘故做生气:“求了大哥好几天,你都不答应。亏我找路家姐姐私下里替你传话。” 秦明晒得黝黑的面庞看不出颜色,扭捏着解释道:“是四弟不许。” 秦昭吃吃笑着:“我可没有托九妹给佳人传话。” 秦旭接话:“佳人现如今恐也在返程的路上。四弟,称佳人不妥,要叫大嫂。” 秦明急了眼,秦旭、秦昭两人哈哈大笑。 秦林听着几个侄儿开玩笑,翻身下马抱着知言放在地上,边整理马鞍道:“等咱们的人都跟上来再进城,在西京城中逗留两日一鼓作气再往西行。”他转身看向秦昭:“你父亲他们恐走在咱们前头,不过他们那行人没这么利索,说不定我们不等他们到秦州城便能追上。” 秦昭点头。 秦旭牵马过来问秦林:“五叔,我们可是要拜访固远侯。” 秦林口气轻松不以为意:“走个过场,领你们见识见识这位昔日八大侯府的龙头老大。”笑容诡异。 知言瞅见他这副表情跟进黄泛区前一天的笑容一模一样,不是吧!五叔,固远侯可是五婶的亲大伯,有那么不堪么,当然根据过往所知,这位侯爷也没好到那儿去。 已经故去的固远侯太夫人是宁远侯府的老姑奶奶,现任宁远侯的姑母。这位老人只生两子都不甚成器,长子袭爵,幼子成二老爷在长盛二年边乱时也提枪上阵,他好贪杯中之物,一夜醉得不醒人事同几百士兵被异族连夜当成西瓜砍掉脑袋,成家二太太闻讯悬梁自尽,两人留下孤女系成氏。 成氏自小养在祖母身边,长到十二三岁,固远侯夫妇打起她的主意,图谋她母亲留下的那份嫁妆。今天逛个花园碰见这家表哥,明天上学堂那家表弟登门入室,乔太君动怒,表哥表弟们消失不见,有人上门来求亲。乔太君不傻观来人油浮不堪,打发心腹偷偷探听,原是盐商贪侯府名头花万两银子买媳妇来了。乔太君孤掌难鸣,借娘家侄孙娶续弦带成氏千里投亲到燕京,宁远侯夫人听其意举荐秦家庶子秦林。乔太君先观秦樱行事大方妥贴,一般人家的嫡女多不及,再闻方太君贤名已有五分中意,又见过秦林一表人材绝非纨绔。双方一来二去拍板定下,她怕生出变故只身回关中,留成氏托付于宁远侯府。 固远侯得知后大喜过望,一个无父无母的侄女能攀上阁老,真是意外。成氏出嫁时他派人送了厚厚的嫁妆。不过要问成氏怎么看她这位伯父,看秦林的态度就知晓。 ****** 次日清晨,众人打扮一番,动身向固远侯府行去。远远望去,一座极大的宅院座落在城北,斑驳外墙,墙头青瓦时有掉落,门前两座石狮子也有些年头历经风雨洗打现出疲态。大门洞开,风轻吹起帘角,觑得外院正堂尚新,远处几处屋顶长出蒿草,满院奴仆聚在暗处指指点点。进垂花门换车,知言轻轻用帕子捂鼻,车内条陈团垫皆是半旧且有股子味。 至固远侯内院正堂,知言扶着聂妈妈手下车,跟上五叔和哥哥们进屋,倒是家门兴旺,观人丁不少于秦家。 下人摆过蒲垫,知言磕过头,这才抬眼看上首坐着的固远侯夫妇,都年过半百,身形臃肿,笑意浮浅。固远侯夫人脸上涂着厚厚一层粉,描眉画唇,拉着知言的手露骨地上下打量,让人拿出一块玉佩做见面礼。知言道谢借机抽出手,心里腻歪歪的好不舒服。 再跟着哥哥们拜见固远侯世子,观他三十多岁,眼神轻浮掠过几个少年,扫到知言时略做停顿,说话中气不足,似酒色掏空身子。再观其余人等,好家伙,他家人真不少,庶子庶女,庶孙庶孙女粗粗算有三四十号。 秦明三人立在堂中皎如明月、朗阔坦然,任众人用各种的眼神打量。男丁们面露不忿,或嫉妒或羡慕;女眷们添脂抹粉推推攘攘轻笑私语,更有甚者飞着媚眼挑逗。 知言正坐目不斜视,听五老爷和固远侯寒暄。固远侯问起五太太近况,并唤出两个妙龄少女特地上前见秦林,看衣着恐是固远侯之庶女,艳丽妖冶,亲捧了茶端给五老爷,秦林眼皮不抬漠然接过。 固远侯面露失望,固远侯夫人却现出得意之色,她也唤出两个女儿家,一样衣着打扮却是小家碧玉型,两个女子羞涩上前,秦林依旧淡定。 不等他家再出什么幺蛾子,打外头扑进一秦林亲信长随,跑得气喘吁吁,慌里慌张地开口:“老爷,老大人有急件送来,请您速回驿馆处置。” 秦林一脸不耐烦:“爷在这儿清闲半日都不行,不去!” 那人急了抱着秦林的腿哭:“可是头等漆封,老爷不能延误。让老大人知晓,小的会没命。” 秦林发火:“在燕京就管得着实紧,如今出来了也这般看着。”踹了长随一脚:“跑杂腿的活爷倒是不想干了。” 长随扑过来磕头,再想起什么冲着固远侯磕头。固远侯不忍,出言劝阻:“贤婿,还是先回去看看首辅大人有何吩咐,待晚间再过来相聚也不迟。” 秦林极不情愿起身拱手致歉告退,临出门又踹了长随一脚“扫兴”。那长随踉跄着跟上,一路瘸着走出来,马都上不去,被人扶着勉强爬上马背龇牙面露痛楚。 知言待车驾行出侯府大门才笑出来,哈哈哈,你俩演过好多次对吧,太逼真了有么有。她笑得不行,让聂妈妈帮自己揉揉肚子,聂妈妈微微笑着说:“这外头场面有时拉不来脸,就得这么干。” 刚进驿馆大门,一个幕僚带着长随快步往外急行并交待着什么,抬头瞧见秦林回转,忙迎上来,拿出手中红漆封信件递上,并说道:“正想着使人通告五老爷,不想你等倒是来的迅速”。 秦林扫一眼信件上的标记,边撕信往里走,急行了几步停下转过头正色道:“英国公府徐太君她老人家仙逝,你们的十四弟也没了。” 秦明三人都一愣:“十四弟?” 秦林点头道:“六弟的长子早产,生下来只活了一天。” 知言出声询问:“六婶婶如何,老祖宗可好?” 秦林再细看一遍:“六弟妹恐要将养些时日,老太太无妨。明早我们继续赶路,你们几个先回屋去。”说完他带着幕僚随从回屋密谈。 秦明三人和知言脚步略沉重回房聚在一起,知言双手支着下巴出神,秦昭过来安慰她:“不用担心老祖宗,她老人家什么事没经过。” 知言点头,秦昭问她:“后悔了?” 知言再点头,秦昭调笑:“悔之晚矣。” 知言站起来轻扬头:“开弓便无回弦箭,待我回到燕京再好生孝敬老祖宗。” 秦昭笑着点点头,转头与两个哥哥谈论今日之见闻。 知言回忆起关于徐太君的点点滴滴:和善、慈祥、孱弱,丝毫看不出她年轻上阵杀敌时的利落狠辣,一人独掌军中舵首英国公府近半个世纪,历经两朝,犹如定海神针。徐太君逝世,一代巾帼英雄与她的时代已远去,留下许多传奇让后人传诵回味。 开国八大公府只余三公府各镇守一方,八大侯府剩四家参差不齐,若干伯府也只有六七家苟延残喘。有英国公府这等用血脉性命铸就今日荣耀显贵;也有固远侯府昔日赫赫扬扬,诸国公都避其锋芒,现被蚕食干净只余躯壳;另有长武伯府勉强保住爵位,力图重振旧时威风。 知言看向秦明三人,秦家呢?待有朝一日老狐狸不在,他们能否撑得起秦氏的天? ☆、第33章 秦家川 黑暮降临,月明星稀,远山朦胧。一队人马蜿蜒缓慢行在崎岖山路,数十个火把排成长龙忽隐忽现。夜风凉意丝丝,知言蜷缩在秦林身前直打呵欠,骏马奔驰千里疲惫不堪,驮着两人踏着碎步徐行。 秦林低头看知言一眼,轻声安慰:“马上到,最多半个时辰便能抵达你二叔公处。” 从西京城出发途经陕甘交界继续西进。道路逐渐不平坎坷,山头连绵起伏,沿途景色失却葱郁,满眼黄山点缀翠色。熟悉的景致重现知言眼前,她难抑兴奋不再满意坐到马车里游览,天天央求秦明几人带她骑马。此间官道变窄,山路盘旋不能纵马,车内并不比骑马舒服,故秦明三人并秦林日日带着知言赶路。 早在陕甘交境处便有三老爷留下的人等侯,他们一行人五日前进甘肃境内。因数十辆车马辎重行程缓慢,昨日,前来接应的秦曙言称三老爷只比他们快一日路程。想着马上见到父亲母亲,秦昭再老成也只是十三岁少年一扫数日奔波疲态,喜形于色精神抖擞。知言却是平淡。 旁观的秦林心中纳罕:父亲让三个侄儿和九侄女回乡,自己初时不大情愿带上一七岁女童,只不敢违逆父意应下。此行尚有要事在身,时刻警戒提神不敢有失。但冷眼观得小侄女一路颠簸不曾叫苦,即使豫境饥民泛滥,她比寻常孩子镇定许多,更未嫌弃粗茶淡饭,不似闺阁中人。自打过西京城,侄女神情更是难掩兴奋,所到之处展颜欢笑,路边寻常野花奉若珍宝。几个侄儿对乡野及故里都没她这等向往,就是自己幼时在故里生活过几年,此行依理非依情。这等蛮荒之地那比得上燕京繁华,更是不及烟雨江南大好景致。听闻在家时老太太常说这孩子太过硬气,父亲也说:这孩子天生就是秦家的人,倒像真是。他不免对知言多几分疼惜。 秦林对知言照顾周到,知言抬头称谢:“无事,五叔幼时在此间过得可有趣?” 秦林却问:“不想见你父亲?” 知言发觉自己对三老爷很是抵触,这可不行要相处整三年,且听方太君言外之意,秦枫这是最后一任外放,以后会长留京城。时日还长,得想法子调整心态才是。她撇撇嘴言不由衷:“马上能见到父亲也好。” 秦林岂听不出当中真假,一笑再不询问。 慢坡下山转过几个弯后,夜色中灯火星布,远眺到正中一片灯火通明之处,想必是秦效宅院。山脚下秦效长子秦槐带着家丁并秦顺等人已候多时,秦林带侄儿驱马与堂兄汇合后并头同行。 知言眼皮子打架迷迷瞪瞪脑子里乱成浆糊,终于到家了,她心底放松终支持不住睡熟。秦林不忍打扰侄女的美梦,赶了几十天的路,自己和几个侄儿都疲惫不堪,莫说是个小女孩。 秦效和三老爷候在正厅中说话,秦林抱着知言带着侄儿见过叔父和三哥。秦效见是兄长的宝贝孙女睡得香甜,唤过儿媳领她们一行人回房歇下。 三老爷夫妇近午才到,半日休养后打起精神,与秦林等汇合相见。不容他们休整,连夜与秦林、秦昭三人、秦效祖孙三代相聚议事近天明方散。 次日天擦亮,便有秦州知州李大人到访,此乃秦敏旧时同乡同窗。秦枫虽是即到任知府,笑推未到官署接印以世交子侄身份自称,并命秦旭三人拜见李大人,两方相谈甚欢,用过午饭李大人满意离去。 知言晚间被秦林送回房,任奶娘丫头解衣擦洗香梦酣沉,直睡到日上三竿方睁眼,起床梳洗过,先去见三太太。三太太宿在同院正屋,正在梳妆,见是知言,唤她上前。 知言依先见过礼再坐到常氏身边,常氏上下打量这位庶女,千里迢迢一路奔波面带疲色,这孩子那怕在外头偶遇也不会认错,跟三老爷及秦昌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她粗略问几句路上走得如何、家中老太爷老太太身体可康健,再询问几个儿女。 知言简单做答。下人们摆饭,几样小菜并花卷米粥,也算精致,都用得不多。常氏领知言前去拜见秦效之妻。 秦效正屋一明两暗三间大房,雕花大漆窗,东边盘着通炕终年烧着不歇,西边临窗摆着书桌并十人大圆桌,正中八仙方桌两旁各摆太师椅,地下左右两溜共八把圈椅。 右手太师椅上坐着一位头发全白面目慈祥老妇人正是秦效之妻王氏,她身侧立着两位妇人。观年长者乃秦槐之妻刘氏,知言听秦林说起老家堂大伯娶刘姨奶奶之内侄女为妻。秦刘氏四十岁左右,圆脸大眼,干练朴实,身形壮硕,想来是执家好手。另一年轻女子便是秦曙之妻杨氏,容貌俏丽,大红细布衣裤,发髻上插着两件银饰,不停偷偷地打量常氏及知言身上衣饰。 常氏领知言一一见过众人,秦刘氏拉着知言大声笑说:“哎哟,这个女娃儿一看就是咱屋里头的人。” 秦王氏一身细布深蓝衣裤,衣领袖口裤脚也都绣着花,伸出略粗糙的手拉知言细细看,面带拘谨连连点头。 常氏因赶路的缘故面色憔悴,坐在椅上轻声附合,不停向外张望心不在蔫。 满屋只秦刘氏一人声音,待她领着儿媳去厨房帮着准备午饭,屋中顿时冷场。知言代方太君向秦王氏问好,按着此地风俗称她奶奶。秦王氏不大自在,陪着笑不说话。 知言瞧见常氏心神不宁直盯着屋外,叔祖母又太过客气小心。我也很累,难不成让我哄着大伙。不对,怎么没见着秦昌。 知言走到常氏面前问道:“母亲,十二弟去了何处?” 常氏面露不自在,挤出笑容:“他跟着你父亲在前头。” 知言笑道:“定是弟弟喜欢骑马,我这一路缠着五叔天天骑马。” 常氏勉强笑了笑,低头抚弄袖口纹绣。 知言仍故作天真,笑着对常氏说:“两个姐姐托我给母亲和父亲都捎了礼,待回房我让人整出来送到母亲处。” 常氏听闻说起两个女儿,似提起兴致这才转头:“不急,倒让你费心。”神情不耐应付,继续望着屋外。 知言不以为意坐回原位,余光扫到常氏左手一位管事婆子模样的中年妇女冲着自己翻了翻白眼。前年常氏回燕京带的随从中并没有此人,她就是许妈妈? 知言除了对着老狐狸和秦林犯怵,其他人还是应付得来。 知言再寻秦王氏说话,老人善良而卑微没见过大世面,对着京城来的贵客陪着万分小心。知言跟她学起家乡语言,老人微放松,一物一景慢慢教给知言。 秦刘氏带着十几个族中妯娌来见贵客,众人神情不掩惊艳,直白地夸常氏貌美生得好看,当中有好几个看见常氏的穿戴,惊奇得像看景似的团团围住。常氏大方得体应对,伸展着衣袖让大家细观,伸出手腕让人品鉴三对手镯:羊脂白玉、黄金虾须、老坑翡翠,白黄翠三色交映皓腕如玉煞是好看。大家啧啧羡慕,常氏露出真心笑容。 秦刘氏示意众妯娌,她们才转身看向知言。老一套的说辞,知言耳朵都听出茧来,无非是她长得像秦家人、女生男相云云。知言一一见长辈,听众人夸她大方不扭捏。 直闹了小半个时辰,秦刘氏带妯娌们到厨下忙活,才得清静。 午饭只秦王氏与常氏、知言上桌用饭,几样时鲜蔬菜,鲜鱼、鸡肉、羊肉并腊肉倒是齐全。两代媳妇站着伺侯,暗暗打量常氏与知言用饭仪态。秦王氏吓得不敢动筷,知言深为老人可怜这满桌饭菜。 饭后常氏带知言回院落,观她心绪不佳,知言寻个借口回到自己歇脚之处。西边一处厢房甚是小巧,也盘着炕,一应被褥全新,并摆着圆桌两把椅子,缠枝宝瓶里插着鲜花搁在桌上,也算添一番情趣。 好无聊,知言脱鞋上炕,伸手一摸温热,怪道昨晚梦里都被太阳烤着。这么睡下必出一身汗不可。 三太太不大对劲,是她没见着秦昭?秦昌去了哪里? 知言想起一回事,去年知雅奶娘事发,方太君动怒派了两个嬷嬷并从府里小厮中挑出两个稳当的一同打发到三老爷处,命他们看管秦昌。呃,这对母子因此被隔离开? 我这要开宅斗的节奏,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要来。 骑在马背上数日浑身酸楚,知言让聂妈妈铺上厚褥子紧挨炕边睡下休息。到晚间秦刘氏亲来唤知言用饭,她盯着知言一整天仍是看不够。拉着知言的手边走边说:“这女子心疼,我命不好,生了三个小子,看见别人家的女娃就稀罕。” 知言喜欢她这份爽直,笑说:“我给婶婶当闺女。” 秦刘氏更加高兴,敞着大噪门:“听说是京城里头来的小姐,我吓都吓死了,想着是个怎么样的人。现一看,这大户里头出来的就是不一样,比秦州城里的小姐要大方的多。你要是不嫌弃,在我这儿多住几天。” 知言也开心,与秦刘氏说说笑笑到了正屋。这会子倒是人都齐全,秦效与三老爷坐在上首的太师椅,秦林带三个侄儿一溜居右手,秦槐带三个儿子占左座,秦王氏带常氏坐在炕头,秦效正拉着一位穿绸着缎的男童说话,正是秦昌。 知言先拜见三老爷,再见叔祖,堂伯和几位堂兄,坐到秦王氏身侧细观屋内,秦昌也瞪着眼睛望知言,他俩长相似镜生双花。知言再瞅瞅三老爷和秦效,咱们这是玩消消看对对碰,全都撞脸了有么有。 ☆、第34章 昭月影 用过饭后,秦昭抱起秦昌跟随常氏回院,后头紧跟着老太太派的两个嬷嬷,因在京中都打过照面,知言与两个嬷嬷客套几句之后,缠住秦刘氏不放跟到她屋里。秦昭母子三人欲说私房话,自己还是识趣点,把小院留给他们。 秦效宅院占地并不大,内院屋舍皆是小间。知言和常氏所住院落是秦榆之住所,另有几处屋舍安顿下人并两个姨娘。秦林并秦旭三人、长随幕僚护院及三老爷的随行男丁都宿在隔壁秦敏之老宅。秦刘氏带知言回到自己院内,东西各是厢房,比秦效正屋略小的三间正房,陈设大致相同,只少了圆桌、圈椅,空出地方摆着织布机并一架纺车、几个箱笼衣橱。 知言随意坐在炕边,秦刘氏急忙拉她起身:“这女子一点不像富家小姐,给你寻个干净点的地方坐下。”推知言坐到椅上,转头从炕柜中取出八宝攒盒装着茶点干果,满脸窘迫:“没啥好的。” 知言随手拿起一块核桃瓤放在嘴中,秦刘氏眉开颜笑:“你这娃真是咱家的人,一点不见外。” 秦刘氏指着院中东西厢房:“昆娃和晋娃住在这房里,曙娃和媳妇住在他爷院里东房。”秦槐三子分别为秦曙、秦昆、秦晋,现年分别为十九、十六、十二。 知言问道:“几个哥哥书念得如何?” 秦刘氏毫不避讳:“光见坐在桌前,过去一看早睡着装样子。” 知言笑出声。 秦刘氏搬过一把高杌坐在知言身边,拉着她说:“明早带你逛东头大院去,说不定马上要拆了重建。” 知言表示不明白,秦刘氏解释道:“听说你爹这趟回来要翻修重建老宅。” 老狐狸打发儿子、孙子奔袭上千里路,并让秦枫守在此处三年,费这么大周折就为盖个新院子,土财主的感觉。不对,他还有更大的盘算。秦刘氏根本不清楚这帮男人想干什么。 知言边说拿起一块杏脯:“没听五叔说起。” 秦刘氏压低声音:“听说在秦州城里也看地方,到底是那一个没定下。” 知言笑着点头,岔开话题问起乡俗,秦刘氏耐心讲解。 ***** 那厢常氏回屋后拉着秦昭落泪,秦昭耐心劝解母亲,秦昌满屋看新奇一刻都不得闲。秦昭揽过幼弟,温语问他记不记得自己,秦昌卖力地点头。常氏瞧着两个儿子方收泪,问及两个女儿的近况,秦昭对母亲详细道来,常氏边听又伤心哭泣。 秦昭吩咐下人领幼弟回屋,支走旁人,似是不经意问:“母亲,秦顺家的怎么没在你身边服侍,倒换了许妈妈上来。” 常氏美目含泪一手轻绞着帕子,回应长子:“秦顺家的身子不大好,我给她放大假好慢慢调养。” 秦昭紧盯着母亲的表情,不容她躲闪:“七妹的奶娘是她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母亲可别生出什么事来。” 常氏不敢看儿子的眼睛,含含糊糊地答:“现如今我谁也怨不着。” 秦昭觉察到母亲怨气很深,他再言开解:“母亲也是太过大意,往七妹身边放了个那等浅薄之人,幸好发觉的早,尚有机会补救。” 常氏粉面生怒:“翠云可是自小伴我长大,当是一心向主,只说了几句话而已,罪不该下黑手弄死她。” 秦昭挺直后背,面色肃穆冷声道:“母亲在埋怨何人:祖父、祖母还是父亲?” 常氏扭过头不应。 秦昭伸出修长手指抚抚眉心,咬牙下剂猛药:“母亲再如此,儿子这回走必带上十二弟。” 常氏既惊又怒:“你……”泪水夺眶而出。 秦昭面色不动:“五个庶弟妹都在祖母身边长大,个个懂事乖巧。四妹尚可,唯七妹一味争尖出头好炫耀,母亲觉得她最好,儿子并没意见。可母亲不能因为一个不省事的奴才做出失分寸的事,弄得大家都没脸。” 常氏只觉得心头烧着一把火,因何烧起烧向何处都不知,蓦地起身指着秦昭诉哭:“你当是最亲近老太爷老太太,我何尝不想把你们都带在身边亲自抚育,可老太太不允只因我出身小户怕误了你们。” 秦昭低头叹气,出声质疑:“母亲也能同样对待几个庶出的弟妹?” 常氏被问住,浑身无力手扶在桌上支撑。 秦昭站起扶着母亲的肩膀,低声恳求:“母亲放宽心胸,四妹如今要嫁给苏家当宗妇,想大姑母当年也只能嫁给韩家次子。七妹将来必定会有个好归宿,不枉你偏疼她。” 常氏捂脸痛哭道:“我只是日日想着你们几个。昌儿三四日才见一回,两个老虔婆不把我放在眼里,不肯离他半步。” 秦昭扶常氏坐下蹲在她膝前:“依着祖母是要接回去,就眼下都是大伯母与儿子苦苦求情,才允十二弟呆在你身边。” 常氏泪眼婆娑满是委屈瞧向儿子:“如此不喜我,当初何必聘来。” 秦昭半晌不语,起身说:“九妹方才与母亲说话,你何故不应?” 常氏一脸不以为意:“我也是累了,惦记着同你说话一时没听清。” 秦昭背对着烛火脸上神情不明:“九妹能来是祖父亲口发话。九妹同祖父说弄丢珠子,他老人家命人送去一匣子装着上百颗,九妹转头分成几份送给三房诸姐妹。你可明白儿子说的话。” 常氏略不自在敷衍道:“我会对她用心。” 秦昭偏头看一眼烛火出声告辞。出得屋门,黑幕中点缀着星光,晚风凉爽,秦昭长舒一口气,轻抬脚步走向院外,迎头碰见堂伯母送知言回屋,远远听见笑声,一行人点着灯笼,亮光越来越近。 知言借着灯笼光线,瞧清秦昭脸上神情,不由心疼起眼前的少年:肩膀微垂,嘴是笑着的,可眼里满是疲惫。 知言上前拉着秦昭撒娇:“四哥,明早你们祭完祖后,可要带我去老宅逛逛,祖父最喜河边一排柳树,我替他过去瞅一眼。” 秦昭轻揽着她连声应下,知言笑道:“四哥早点回去睡下,不若明天又要喊累。” 秦昭微笑应下,向秦刘氏告辞离去,夜色中长长的影子伴他渐行渐远消失不见。 知言躺下睡不着,听着奶娘和聂妈妈发出微酣声,思索今后怎么做。三太太明显不在状态,估计她压根没想好如何与庶女庶子相处,过分苛待倒是不可能,大不了甩脸。万事不能求全,走一步看一步。 第二日,秦槐领举族男丁开祠祭祖,族中女眷齐聚在秦敏、秦效宅院筹备席面。至午两处摆满了酒席,男人们聚在秦敏处闲话套近乎,秦效院中女人们说说笑笑坐在圆桌边,当中焦点依是常氏与知言。秦刘氏领着知言挨桌认人,大家老一套的说辞知言倒背如流,收获香包、手帕无数。常氏那边围着一帮人看稀罕。 一直到太阳快落山众人方散,知言戴上帷帽跟着秦昭三人并秦林出门闲逛。秦林指着百米外一处规模不小的宅院说:“刘家,堂嫂的娘家,也是四哥和二妹的娘舅家。” 刘家与秦家渊源大家都知晓,秦旭出声询问:“何时去拜访?” 秦林说:“不急,明日先去白家。” 秦林带着几个侄儿来到溪边,一排柳树倒垂,绿色枝条轻晃。可见河对岸村姑三五成群洗衣说笑,在远处指点着众人交头结耳窃窃私语。 夕阳余晖倒映,溪水波光麟麟,秦明伸手探试笑说:“尚是温热。”手撩起溪水泼向两个弟弟,秦昭蹲下回泼,秦旭夹在两人中间衣服沾水打湿,笑着回应。秦明索性站到水中嬉戏,秦旭秦昭两人扑向前推倒秦明,秦明翻身抱住他两人的腿带倒在水里…… 知言掀起帷帘面带笑意,不防秦林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别担心你四哥,他本是男儿重任在肩,有空多操心你自己的处境。” 知言不满:“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秦林面带慵懒笑意双臂环抱:“你不忧心?见天扒着堂嫂不放却是为何,都快哄得她不知自己姓什么。” 知言瞪瞪秦林,就这点小心思被你说透,真讨厌。 秦林伏耳过来:“五叔教你一招,三嫂最爱听别人奉承。” 知言表示我很正直,从不拍马屁。 秦林瞧见她的样子可乐,再授机:“三哥看似最为随意好说话,实则心肠最硬,三嫂不敢胡来犯到他手里。” 知言松一口气,你早说这句话,我也不至于紧张。 秦林挑挑眉站直身子看向水中尚在玩闹的几个少年,笑声不息回荡在川道山间。 待拜访过白家和刘家,两队人马并到一处,浩浩荡荡向省城前进。奇怪的是,三老爷历年外放集攒的私财及几十辆车上的箱笼,统统留在老宅由秦林带来的七、八十个护院看守。 秦刘氏很是不舍知言离去,抹着泪送出老远,知言央她求族长大伯来前开春到省城接自己回故里,她连连应下。知言私下找到秦效撒娇耍赖,求他一定记着去接自己回秦家川,再不许言而无信,磨得老人的头发又白几根皱纹再添两道就差对天发誓,知言才放他一马。狡免尚三窟,狐狸至少寻六七个洞穴才是。自以为万事俱备的知言心里唱着凯旋歌坐上马车跟随大队伍出发。 黄河,我回来了! ☆、第35章 黄如意 “太太,九姑娘来了。” 知言身着大红织锦半臂青白襦裙,依是梳着双髻饰以一对金镶玉头花,徐步进屋,对着坐在上首的常氏福一福,这才坐下。 常氏抚着腕上的镯子,抬眼扫视一眼知言。嗯,这身衣裳倒也配她。常氏开口询问:“晚间睡得可好。” 知言态度恭谨:“谢母亲挂念,女儿一夜无梦。” 常氏浅笑:“那就好。” 屋内一时冷场,只听得见堂中西洋钟滴答、滴答……常氏伸出柔荑细观指上涂着的丹寇,知言眼帘垂下瞄着手中绣帕上的玉兰花发呆。 这种状态已有三月,自众人西进抵达甘肃省府金城,三老爷进驻官署接印,领着弟弟和众子侄依次拜访过几位秦敏故交及当地有名望的学士。秦林便带秦昭三人东归走长江水路游历湘楚、江南再北上燕京,这次众人轻装简从只带十几个随从,其余人等都留在秦州城为老狐狸修建的书院出力。 秦昭一行人离去,常氏在秦昭面前做出的亲热便冷却下来,知言为示亲近问她十句,只五句勉强做答。见她不耐应付,知言不再拿自个热脸贴别人冷屁股。想起秦昭临别时的殷殷情意,对自己密密嘱咐种种不舍,知言看在秦昭的情面上不与常氏计较。这种结果早都想到了不是么。 至于三老爷,知言对着他生出几分心理障碍更是不愿亲近,又想起秦林的话,这位主风月做表铁腕为里决不能轻视,她有点怵秦枫。每每全家坐到一桌吃饭,常氏倒是为知言挟菜布膳,三老爷也对女儿体贴事事关心。知言强抑不适,面容带笑感念慈恩。 这叫自做孽不可活,除了进城当天在半山看到梦中那条河,再无机会出府。知言现只盼着秦效能守诺明春接自己回老宅。 “唰啦”珠帘被人抓住甩开发出声响打断思绪,知言不用抬头都知是秦昌,眼前扑过来一双胖手抓住知言喊:“姐姐,我捉住你噢。”秦昌身着大红衣袄,一双眼睛明亮澄净,咧嘴笑着露出小虎牙。常氏特喜大红,不仅她自己整日大红艳丽装束,秦昌的衣服有八成都是红色,给知言新裁几身衣裳多为大红,包括知言今日所穿这一身。 知言笑着摸摸秦昌的脸:“十二弟,你又跑出一身汗。” 秦昌嘻嘻笑着被奶娘带到常氏身边请安,常氏眼巴巴盯着秦昌走近,拉过儿子搂在怀里抚弄。方太君派来的两个嬷嬷李妈妈、陈妈妈侍立在屋中,这两个妈妈手段了得,不及一年秦昌身边的奶娘婆子们被她俩收服打压,凡事以她俩马首是瞻。当然也离不开三老爷的鼎力支持,不若身在后宅三太太怎会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儿子近在咫尺不得亲近。 豪门大族收拾人的手段让你吃足苦头仍笑着说比蜜甜,三太太对着访客强撑笑颜感谢婆母体恤自己偏爱幼子,背地里打断牙和着血泪咽进肚。 丫头来请用早饭,常氏身边一位眉眼透着精明、薄唇尖下巴、身形消瘦的婆子正是许妈妈,凑近秦昌面带讨好:“十二爷,前头屋夜里睡下可是冷了,太太这边热乎。” 秦昌被常氏拉着往桌边走,嚷着:“不冷,热死了。” 常氏声音柔和轻哄:“可不能说死,热就热。” 秦昌连连点头。 三人坐在桌边用完早饭,知言坐在椅上喝茶,听常氏抱着秦昌亲热说话。 不到一盏茶功夫秦昌不耐烦扭着身子要下地,常氏无奈放手,眼望着儿子奔到知言身边抓起裙上系的玉佩,抬头对他姐姐笑着说话。常氏扭头目光无焦距,许妈妈及常氏身边的大丫头碧玉拿出玩意儿诱哄秦昌,秦昌表示喜欢和姐姐玩,扒在知言膝上拿出自己的小葫芦比对知言的小葫芦咯咯笑。 知言低头由着秦昌抓来抓去,两人不时拉拉小手,未收到许妈妈使的眼色。 许妈妈声音略夸张劝秦昌:“十二爷,待会子有访客,不敢弄坏九姑娘的裙子,从江南带回的料子这地儿可是没有。” 知言会意,笑道:“尚未谢过母亲一片心意。十二弟,等回房我再送你一个小葫芦可好?” 秦昌点头,转身去祸害桌上陶定瓶中插的花,丫头婆子们一阵忙乱。常氏眼睛只追着秦昌打转,唯许妈妈撇撇嘴拿出帕子在知言身前一步外掸灰,回身站到常氏身侧。聂妈妈轻捅知言示意她不用放在心上,知言似不经意点头。 这时,打外头进来管事婆子回话:“太太,黄指挥使家的轿子已进大门。” 三太太站起身让丫环看看自己妆容有无不妥之处,带着知言往二门处迎接客人。知府衙门规制本有定数,后宅更是小巧刚行到垂花门,两乘轿子已落地。不及三太太迎上前,打头一乘轿中下来位中年妇女,浑眉大眼,圆盘脸面,茜罗色褙子艾色月华裙,颈上戴着珍珠琏。未语人先笑:“这位妹子生得跟天仙似的,今日才见着。”正是此处卫所指挥使黄平之妻黄太太。 三太太满脸笑意携着黄太太,看向她身后一位七、八岁年纪的男孩,问道:“这是贵公子,生得俊俏。” 黄太太紧握三太太的手:“哎哟,他还叫俊俏,妹子快莫羞我。听闻首辅家的几位孙儿个个貌比潘安,我却没福不得亲见。” 三太太向黄太太身后张望一眼,面露探询:“黄家大姑娘怎没来?” 黄太太一脸无奈,解释道:“出门骑着马,亲自照料她那匹宝贝去了,立时就来。这孩子,我真恨不得没生下她。” “娘,你又在背后编排我。”随着话音进来一位十二三岁的少女,身穿青莲色骑马装,头发高高束在头顶用同□□巾包住。与黄太太七|八分像的眉眼长像,迈着大步,利落英武。令人眼前一亮,想必是黄指挥使之长女。 黄太太拿手帕半捂脸,压低声音:“她怎么偏偏生成女儿家。” 三太太一笑领客人进屋,黄太太正式引见长女黄如意及长子黄如礼。三太太送出两份见面礼,唤秦昌见过客人。黄太太连声夸奖:“见着小公子的面,便能猜出几分大公子的模样,真真的是人中龙凤。”更是惋惜未能亲眼瞧见秦昭等,甚是抱憾。 三太太笑意满满,这才唤知言上前。黄太太不及知言福身忙拉起来仔细端详,笑道:“一家人这相貌决错不了,姑娘生得好福相。” 知言抿嘴笑。顶着一副三老爷的长相,让别人夸你家闺女英气十足?只得夸有福,早都习惯。 黄太太拉着知言细问年龄喜好等,听得知言七岁,笑着对三太太说:“真巧,我家小子也是七岁,只他四月里的生辰,不知他俩谁更年长。” 三太太看向知言略微思索后开口:“九丫头生在正月尾。” 黄太太朝着长子黄如礼打趣:“如礼要多出一个姐姐来。” 黄如礼冲着黄太太鼓着腮旁子瞪大眼睛,再瞧瞧知言一脸不满。 黄如意上下打量知言一番,张口就问:“你可是不会骑马?听闻燕京女子出门坐轿坐车,面都不敢露一下。” 知言答道:“上京风俗如此,黄家姐姐去了也不能抛头露面。妹妹尚未到学骑马的年纪。” 黄如意笑着对黄太太说:“这个妹妹倒大方,上回曹知府家的小丫头让我一说都哭起来,好没意思。” 黄太太忙斥责:“你当旁人同你一样没脸皮。”又对着三太太解释:“这孩子天天跟着他父亲,可是学野了。” 三太太回道:“无事,我们来时九丫头让她叔叔哥哥们带着骑在马背上,她也不是个小气的孩子。” 黄太太松一口气:“首辅大人捐出家私派遣能人为家乡盖书院,我家可是一点忙都帮不上,还图算将来能把家中儿孙都送过去读书。我这小子死活压不到书桌跟前,请了多少个先生都被气跑。” 三太太心中早有底,接过话:“我府里几个先生学问都不错,现只教着昌儿和九丫头两个,姐姐若不嫌弃也送来就是。” 黄太太脸笑成花:“如此甚好,他还要习武,隔天来一次便可,不敢过于叨扰。” 黄如礼听后更生气,扭着身子轻轻用拳头敲椅子扶手,小脸上五官挤成一团。 黄如意询问知言上京风俗,知言对她说起自己来时同五叔坐在马背上赶了数日路程。黄如意来兴致:“妹妹若想学,我来教你骑马,保准比那些教头们强许多。” 知言瞧见黄如意立时拉自己出去,急忙道:“父亲发过话,说我身子现弱,等来年再学也不迟。既然姐姐骑术好,我求父亲让你来教就是。” 黄如玉拍拍知言的肩膀:“可要说话算数。” 知言暗地里龇牙,肩膀火辣辣地痛,小丫头手劲真大,天天在家练铁砂掌么。 黄如意拍完意识到不妥,讪笑道:“妹妹倒是硬气,我娘都受不住这一拍。” 知言轻揉肩膀笑说无事,右边,明天可否能借此偷懒。原以为来西北能放羊,谁知刚出狐狸窝一头扎进虎穴。在学堂里三老爷比老狐狸要求还要严,秦昭的好底子就经他一手打造,迫得知言用上十二分的气力学功课。装傻,呸!恨不得多长出几个脑袋来使。苦逼的我! 用过午饭,两位太太再客套寒暄半晌,黄太太这才带一双儿女回府。黄如意叮嘱知言莫忘约定,大姐头管教成瘾,知言当是应诺,三年时间总得找个事干。 ☆、第36章 枫叶行 晚间三老爷处理完公务回到后宅,坐在椅上边教秦昌功课边听三太太细说会客经过。听完他看向知言满脸笑意叮嘱:“只许跟着黄家姑娘学骑马,旁的事不要理会。” 知言点头应下。一时摆饭,秦枫、常氏并知言与秦昌依次入座,两个姨娘侍在身后。三老爷府上规矩的确与首辅府不同,应该说三老爷府才是常态,首辅府是异类。 秦晖和知仪的姨娘崔氏五官极出众,烟眉笼月,挺鼻樱唇,肤凝脂玉,仍娇嫩得像二八佳人,丝毫看不出生过两个孩子,秦晖兄妹长相不及其母许多。让知言意外的是,秦旷和知仪的生母林姨娘,未谋面时猜度何等天姿国色生出那么一双儿女来,待见过却略感失望,中上姿色尚不如常氏,只一双凤目流转瞟向三老爷时波光溢彩、摄人心魄。我的乖乖,知言忙捂眼,心脏受不了,何为绝代佳人?眼前便是。 三太太想在此两人跟前占上风唯正室名份,压力太大,怪不得她心绪不开。三老爷看似从不管后宅事务,任三太太使唤两个妾室立规矩。但听闻秦昭幼时被父亲带在身边亲自教养,眼下秦昌也是如此。知雅,是对三太太存着补偿之意,或是三老爷对待儿女标准不同? 知言想着心事不防三老爷唤自己,聂妈妈轻轻扯她的衣袖。她讶然看向三老爷。 秦枫给女儿碗里挟块菜:“你可是想念祖父母及家中姐妹。” 知言点头脸上黯然,真的很怀念燕京生活,姐妹众多兄弟都在热热闹闹,自己耍宝做怪,大家一笑置之,更想念方太君,老狐狸也不错。现在只有奶娘丫头陪伴,行事尚要小心翼翼怕踩着雷区,一点都不开心。 秦枫对着常氏发话:“有空带知言出去逛逛,听昭儿说这孩子喜欢城外那条河,多带上几个人就是。” 常氏微笑点头应下。 知言接着吃饭,不时微耸右边肩膀。 秦枫出声询问,得知被黄如意拍了一掌,他笑着说:“黄家这位姑娘从小经棍棒师傅打熬,练得一身功夫,手上力道寻常男子都不如她。也罢,学堂这几日你先不用去。手头事也理得差不多,明日抽个空为父带你出城散散心。” 知言开心,终于可以出去放风透口气。 秦枫见女儿露出笑颜,笑着为她再挟一筷鱼肉眼盯着知言吃下,才继续用饭。 饭后,知言告辞欲回房,秦枫边喝茶说:“不急,为父送你过去。”常氏侧头瞟一眼秦枫,双手绞着帕子两眼放空。 秦昌紧抓知言的手:“我要和姐姐一起去取小葫芦。” 知言微笑点头。赶紧的,你快喝完茶走人得了,老资都快被郁闷死。二狐狸,你可千万记得来接我,呜呜! 知言眼巴巴盯着秦枫喝完茶、慢条斯理整理衣袖,这才起身左牵秦昌右拉知言走向院子。两个姨娘跟着出来,向他们福身告退,崔姨娘轻推林姨娘一把,林姨娘微低蛾首,两人纤然离去风姿似飘仙。 秦昭临走前贴心张罗,知言当着三太太的面给两位姨娘捎去各自儿女的礼物及画像,两人颤手接过,并未当众打开,谢过知言后带着东西回房。再其后都未主动同知言搭过一话,双方只做陌路,平日见面点个头。知言向她们福身,也都避之不受。 秦枫瞧见知言盯着两位姨娘的背影出神,误以为她在怀念生母,揽过女儿的肩,轻声道:“书房里有一副你生母昔年的画像,回头我命人送来。” 知言惊讶,世人曾经还有这么一个人?自己可是极少想起这位姨娘,她点点头。 秦枫久经花丛的老手对着谁都是体贴入微关怀备至,知言原以为秦昭的周到是因为独自照顾几个弟妹迫不得已过于早熟,自从与秦枫相处过后,才知是遗传。难不成秦昭将来也这般风流,想到仍是青葱少年的秦昭长大后喜好风月左搂右抱,知言身上一阵恶寒。秦昭,可不能学上你爹这个坏毛病。 知言的院落离三太太正院最近,几步闲踱便到,知言对着三老爷福身,早有丫环拿出一块蓝田玉葫芦交到秦昌手里,秦昌自觉又打劫到姐姐的好东西心满意足跟着父亲回屋。 灯下,知言细观镜中的自己,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无一不得秦枫精髓,另外两分也随方太君,但这具身子却是另外一个女人含辛茹苦九个多月孕育长大带到人世,这位姨娘如烟似风在秦枫后宅掠过,竟不留一点痕迹。府里西边跨院养着五六个这样的通房,秦枫贪过新鲜后或转送或寻个人家配出去,听闻倒博个好名声。 三太太守不住丈夫的人更抓不住他的心,所生儿女都不得亲近,一日日越发怪僻孤执不好相处,满府寻发泄之处,在林、崔两位姨娘跟前占不得上风,她把对公婆的怨气都迁怒到知言的身上——也只能甩甩脸色。唉! 聂妈妈轻轻为知言通头,缓语道:“这位许妈妈原是三房的三等丫头,惯爱挑事出头故不得大用,一晃多年未见,现倒抖起来。姑娘何等身份,犯不着同这种小人一般见识。” 知言在镜中对着聂妈妈点头。 奶娘心疼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在燕京何曾受过婆子的冷眼,老太爷和老太太都从未说过一句重话、给过脸色,想起连日来许妈妈之态,她拉长脸坐在旁生闷气。 知言向聂妈妈示意看奶娘,聂妈妈劝奶娘:“妹子,咱这是忍一时又不是忍一世。何况都是些鸡毛蒜皮微末小事,闹出来,旁人倒要说姑娘跋扈不尊嫡母,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奶娘虽明白道理,仍闷闷不乐在心底为姑娘叫屈报不平忿忿然,只她素日胆小本分,逾规出头的事决不敢做。聂妈妈唤来知言的丫头粗使婆子,支了奶娘出去守门,话里话外敲打,让众人夹起尾巴缩在小院无事莫出去,沾惹上事非连累到姑娘不说,更没有好果子吃。大家齐声应下。 次日秦枫早早交待完衙门里的事,带上知言姐弟、常氏及两位姨娘一行人坐轿出城,往西行走出几里地,停在河边一片树林旁。时近深秋,树叶枯黄深翠交错,地上一层厚厚的落叶,松软似地毯踩上去沙沙做响。常氏及两位姨娘头戴帷帽围在秦枫身边在林中漫步,秦昌四处乱跑捡拾落叶。 知言站在河边,远眺对岸北山光秃秃一片土黄色,上游不远处架着浮桥,挑夫、赶集的小媳妇、赶着骡马驮着货物穿棱往来的商户……各式市井人物齐齐登场。下游,秦枫带头出资发起此地商户募捐修建的索桥也开始动工,赶在天寒地冻之前要打好桩基,上百名工匠忙忙碌碌喊着号子。 流淌千年的黄河,依是这方黄土地,只这座城池与记忆中的景像截然不同,也寻不回记忆中的人。知言在心里默默流泪,我的亲人,你们还好吗?让河水捎去我对你们的祝福。我现在也很好,有祖父祖母、好多的兄弟姐妹,以后也会过得很好,不用再挂念我。 心愿已了不会再沉沦于往事被其缠绊,我要朝前走。 “姐姐”秦昌在远处唤知言,知言微微一笑轻跑过去,看见秦昌翻河滩上的石头,一双小手糊满泥拉知言一同来玩。 知言今天不愿讲究闺阁礼仪,身在故土只想放纵一回。她揽裙蹲在地上与秦昌一起挑拣石头,寻到几块经黄河洗刷冲积出图案的圆石,秦昌乐得咯咯笑。知言用指头往秦昌脸上抹泥,秦昌伸出手抓向知言,知言抓起河边淤泥往秦昌身上抹去,秦昌笑着回应,不及一旁的奶娘丫头劝阻,两人头脸衣裳糊得像泥猴,秦昌指着知言用力跺着脚哈哈大笑,引来众人关注。 许妈妈头一个奔过来,尖细的声音老远响起:“哎哟,你们都是死人啊?十二爷,你……九姑娘,太太给你的这身衣裳料子可是今年苏绣新品,十几两银子才得这身行头。” “怎么着,衣裳比人金贵。”秦枫不变的带笑腔调响起。 许妈妈边用眼睛瞟着三太太陪笑道:“奴婢没这个意思。” 秦枫看都不看许妈妈,从她身边大步掠过,走到知言姐弟面前半蹲下身子,眼睛里都带着笑:“两个调气鬼。”他转头对着妻妾笑说:“别说,爷幼时在故里也带着几个弟弟常到溪边戏水,日日回家滚得满身都是泥。” 崔姨娘一嗤:“可是没瞧出来。” 秦枫轻挑眉梢:“你等不信?!”他伸出双膊抱起一双儿女沿着河滩小跑几步再放下,眼里噙笑,灿若桃花。 秦昌犹不尽兴,让秦枫驾起他逛几圈才做罢,引以为傲拉着知言说笑个不停,秦枫站在旁边盯着一双儿女发笑不语。河边一大两小满身糊着黄泥,特别是秦枫素日玉树临风,此时头脸被秦昌抹的泥都已半干,恁滑稽任谁看了都忍俊不住。可现下众人未必能笑得出来,崔林两位姨娘早抽身回到轿边,只常氏带着丫头婆子站在原处。 秦枫揽过一双儿女往回走,经过惊慌失措的许妈妈身边,依是目不斜视,只对着常氏笑说:“秦顺家的身子可是养好,让她上来帮着你理理事。” 常氏犹在挣扎:“如今事务不多,有许妈妈在一旁帮衬便可。” 秦枫翘起嘴角,笑不达眼底:“家中添了人口,反倒闲起来,既是这般让秦顺家替你管着知言,免得这丫头又调气起来玩泥巴去,弄脏了衣裳。”轻柔的声音逐字逐句缓缓道出压得人喘不过气。 常氏面孔掩在帷帘后看不出神情,有几分慌乱嗫嚅道:“老爷” 秦枫单膊抱起秦昌,另一手牵住知言走到常氏身边,上身微伏轻笑道:“别以为爷不知道,你这个心腹整天私底下对着我女儿做些小动作,管好手脚莫绊着自个才是正经。”美目依笑却透出阴狠寒意,知言仰头看得真切。 常氏身形一颤,呆呆目送秦枫三人走到轿边与两个姨娘会合,只觉浑身虚脱无所依仗,一旁的碧玉扶住她往回走。许妈妈面如死灰挪着脚步跟在身后。 ☆、第37章 稚儿狡 长盛二十四年春末知言九岁 金城效外一片圈出的空地,十来个少女正在赛马,尘烟漫起,打头一人一骑遥遥领先把众人远远甩在身后,中间几人几骑前后只差数步,最后一匹枣红马上挥鞭奋力紧追的女孩正是知言。 金城官家小姐中的大姐头黄如意隔三岔五要约朋唤友出来纵马比试。黄如意眼里不揉沙子,不许众人作弊,故没人敢放水让着知府爱女,知言每次都垫底,当然她年龄也最小。 知言在各位小姐的注视下连人带马气喘吁吁赶到终点,黄如意已经开始刷她那匹宝贝黑珍珠的毛,听见马蹄声头都不回:“知言,你又垫底,不许对旁人说出是我教你骑术,我的脸都丢尽了。” 知言下马辩解:“我最小嘛,我的马也是匹小母马跑不快。” 黄如意一听更来气瞪圆眼睛:“我像你这么大时,你跑单趟费的时辰,我能纵个来回,今日不许早早回府,再跟我练练。” 旁边几位身穿骑装的小姐们捂嘴偷笑,黄如意在她们这个圈里说一不二,惯爱拿出他爹带兵的一套管教众人。看样子,知言又要被强按着苦练半日。 知言急眼:“黄家姐姐,今日可不行,家中有客人,父亲叫我早点回去。” 黄如意放下刷子,冲着知言发横:“少玩花招,跟你那知府爹一样,心眼多得跟马蜂窝似的。”大小姐,你爹私底下编排秦枫的话,当众说出来好么。 知言语气诚恳:“真的,有贵客要来,若是去晚了,父亲定要罚我。” 黄知意大步迈过来拧着知言耳朵:“金城里头谁不知道,秦知府宠女儿都快宠上天,罚你?罚他自个还差不多。” 知言捂着耳朵龇牙,火烧火烧的疼,自己虽看不见,也猜得出半边脸带耳朵都变通红。这个黄如意,既霸道又热心肠,真拿她没法子。 黄如意看着知言捂耳朵,冲她瞪眼:“回去不许说是我揪的,不然我娘又要罚我。” 知言捂着耳朵冷哼:“我才不干那种没品的事,你到底放不放我回家,再这样,下次父亲可不放我出来噢。” 黄如意皱皱眉头:“真的?” 知言真诚无比地点头。 黄如意鼻子哼哼不满地说:“今儿先放过你,下次记得早点出来。” 知言脆声应下,扶住马鞍翻身上马,带着家丁随从及两个秦枫特地寻来会武的侍女回府。下次,等着半年后再说。秦槐来接自己回秦家川小住,八月初才能回来,先不能告诉黄家大小姐,免得她又像去年堵在城门口,强跟着去了秦家川,祸害全庄的人整整十天,才被黄指挥使亲自出马接走。 一行人进城,从肃王府门前穿过,直奔城东知府衙门。刚转过街口,知言瞧见大门外秦顺指挥家丁往府里驱赶几辆骡车,便知秦槐和秦刘氏已到。 秦顺正朝着小厮们吆喝使威风,听见马蹄声抬头见是知言,满脸堆笑:“九小姐,槐大老爷两口子半个时辰前刚到,就盼着见您呢。” 知言下马把缰绳甩给家丁,边走边问:“父亲可是生气了?” 秦顺满脸抱屈:“老爷什么时候生过您的气。” 知言笑笑,往内院走去。秦枫真真的好说话,只要知言完成功课,不触及他的底线,提出的任何要求都能满足,由着镇日跑马溜狗不务正业。知言要是不清楚他的手段心性,真把此人当成花花肠子老好人。知雅那般骄纵性子定是被他宠出来的,三太太白担了名声。 知言刚进垂花门,秦顺家的带着聂妈妈奶娘等候多时,陪着笑:“老爷说让姑娘不用换装先过去。” 知言先让奶娘帮自己掸干净身上的土,才跟着秦顺家的上三太太正院。 当年黄河边小树林里一场风波,回府后,许妈妈全家五口被发卖,三太太心腹或卖或罚或贬所剩无几。三太太大病一场,缠绵数月后才起身,再见着知言挂着堪比国标的笑容,客气万分。其实知言也很不自在,她既不想得罪常氏,也不想过分讨好她,若能和睦相处最好,但这种表面平静实质疏离的方式两人都很累,每天晨昏定省走个过场便告退,除此之外再无任何交集。 秦枫任凭三太太搓磨爱妾、苛待通房、由着性子使唤下人、后宅唯她独大,如此种种都不置一词;但绝不允许三太太对自己的儿女动一丁点心思,他可真是老狐狸的亲儿子。许妈妈自认为三太太出气,对知言搞出那点小伎俩,临发卖时全家都被打个半死只余一口气,更被特意吩咐卖到北境苦寒之地。秦枫出手狠辣震慑众人,聂妈妈都私语出乎意料。 三太太白活几十年把秦枫当成良人,真是瞎眼,亦或是被秦枫这块涂了砒霜却散发着诱人香味的猪油蒙了心。 眼下这块猪油很是抢手,论家世、相貌、地位、风度都是拔尖,想把女儿妹子送给他做妾的官员商户不少,但无一人成功。秦枫宁愿打发人去外省甚至江南花大价钱买绝色奴婢,绝不沾惹这些有背景的官家女子。 三太太正屋,秦枫夫妇及秦槐夫妇寒暄说笑,听丫头回禀九姑娘回来了。秦枫抬眼只见知言风风火火进屋请安,石青色骑马装尚沾着土,头发束在头顶,天庭饱满,长眉星目,五官英气赫然一位少年郎。 秦枫轻摇头笑问:“又被黄家姑娘缠住?” 知言点头,看向秦槐夫妇上前请安。秦刘氏捏捏知言的肩膀胳膊,再细细打量:“个头长了,脸蛋也圆了几分,身子也比以前壮实。”她顿一下,冲着秦枫笑说:“三弟,你这娃那像个闺女,定是当初投错胎。” 知言先表示不满,再巡视屋内不见秦昌,她出口询问:“父亲,弟弟呢?” 秦枫回道:“刚被黄如礼唤去。” 知言慌了:“父亲,快命人叫弟弟回来,大伯他们来,女儿没敢告诉黄家姐姐。” 秦枫胸有成竹:“你弟弟知道怎么做。”听他这么说,知言放宽心。 秦槐一脸歉然:“我把女娃领走,你跟前可就没个人热闹混心。” 秦枫笑看堂兄:“知婕在父亲身边尽孝,也让知言替我多孝敬叔父。只她太淘气,叔父和堂兄莫要嫌烦才是。” 秦效长子秦槐膝下三子,次子秦榆生二子一女。去年秦榆把女儿知婕送到燕京首辅府,托方太君管教,知婕比知言大一岁,老狐狸六十大寿时曾有缘相见,时过四年知言对这位堂姐已无印象。 秦刘氏接话:“我爹天天盼着,要不是怕你不舍得,去年七月底都不想送来。” 秦枫呵呵笑说:“她若在,这满府里花草树木都不得清静。如今一走,我也好清闲几日。” 常氏陪坐一旁脸上带笑,不曾开口。 晚饭前,秦昌头顶双丫噔噔噔快步奔进屋,冲着知言使眼色。知言刚换过衣服回来,被秦刘氏抓住问话脱不了身,朝秦昌示意晚饭后再谈。 秦昌眼不错盯着知言送秦刘氏回屋后,又被拉住亲热,拧着小脸等在花园里暗暗生气。好不容易秦刘氏放知言出来,他凑上前,面带讨好:“姐姐,我也想同你一起去秦家川。” 知言知道准没好事:“不行,父亲不同意你去。” 秦昌腻在知言身上撒娇:“姐姐,求你了,你去说父亲准答应。”眼泪汪汪小脸上满是委屈。 小鬼头,花样比马戏团玩杂耍的还要多,要是信你,我就掉坑里头。知言继续拒绝。 秦昌撅着嘴生气,大声嚷嚷道:“我今天都帮姐姐在黄家哥哥面前撒谎,下次再不帮你。” 知言轻拧秦昌的耳朵:“少哄我,是父亲交待让你瞒过黄如礼,别往自个脸上贴金。” 秦昌一看硬的不行,再来软的,使劲摇知言的胳膊“姐姐”声音拉得老长拖着鼻音,边哼唧身子扭得像麻花。见知言仍不为所动,他左右看看示意身边的人退下,掂起脚凑到知言的耳边轻声说:“是父亲让我来求姐姐,他说是母亲不愿意。”说完瞪大眼睛一本正经地看向知言。 知言仔细端详秦昌的神情,好小子,才把实话吐出来。秦枫想干吗,准备讨常氏欢心?秦枫你个黑心的花狐狸,讨好老婆,哄儿子开心两不误,拉我出来做挡箭牌,干出卖女求荣这种没品的事来。 知言面无表情看一眼秦昌,转头慢步往自己院子走去,秦昌急眼:“姐姐,我都说了实话。” 知言回头冲着秦昌讨价还价:“你统共拿走我五个小葫芦。” 秦昌会意,狗腿地跟上前,笑嘻嘻地说:“一个摔碎了,我也只剩四个,明儿我给姐姐还回去两个。” 知言心中笑翻天,继续刁难漫天要价:“前儿那篇文章我做不出来,还有……” 秦昌急忙许诺:“我来替姐姐做,姐姐说的我都答应。” 知言叹口气勉为其难的样子:“那好吧,明天我试试。父亲若是不答应,可不能赖我。” 秦昌纯真的脸上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朝知言眨巴眼睛:“还是姐姐最疼我。” 天真无邪?纯真?哄死人不偿命。 ☆、第38章 鸿雁书 次日姐弟二人从学堂回来,正逢着秦枫、秦槐说起五月底方太君六十大寿的事。因书院土建务必在年底收尾,从外地买来的木料,数百个工匠正在加紧赶制书桌等木器;除秦枫进甘时带的几十车书籍,另有一批孤本也尚在排印中;又本地一位最有名望的大儒接二连三给秦枫闭门羹吃……等等诸事宜脱不开身。故今次秦枫不回燕京,只派秦顺下月起程东进代为贺寿。如此一来,方太君年前来信,意欲让知言和秦昌提前回京的计划,唯有泡汤。 想起方太君闻讯失望,知言心情很不好,来西北快两年,京中使人频频送信送礼,方太君更是直言甚是思念孙女。搞得秦枫也觉得女儿比自己在老娘跟前吃香,更是不拘着知言。 秦刘氏见知言郁郁不乐,心中猜到几分,秦曙倒是要同秦顺一起上京。但只他一人,无论公爹和丈夫都不敢发话让秦曙带上弟弟妹妹同行。那怕自己公爹开了口,堂小叔必不会答应。 知言坐在椅上不说话,秦昌使劲朝姐姐使眼色,无奈今日姐姐就是不看自己,他看向父亲开口:“姐姐前几天给四哥绣荷包时,也给儿子绣了这个。”解下腰上系的荷包让众人看,秦刘氏直夸知言手巧。 知言会意,央求秦枫:“女儿想带弟弟同回老宅,还望父亲应允。” 秦枫收起笑容,板着脸:“他求不动我,转头赖上你,小小年纪心思不往正途使,倒是能耐。” 知言瞧见秦昌撇着小嘴扑闪眼睛卖萌,咬咬牙对着秦枫撒娇:“父亲答应弟弟的请求便是,女儿会看管好他。” 常氏标准的笑脸变了变,紧盯着秦枫。 只见秦枫理理衣袖满脸无奈,叹道:“都是素日我太宠你,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再转头望着秦昌正色说:“看在你姐姐的面上,答应你就是。去了要听叔祖、大伯的话,不许冲撞姐姐,功课也不能拉下。” 秦昌开颜笑道:“儿子必谨记父亲教诲。” 秦枫看向知言挤出笑容:“路上不许骑马,不可太过淘气。” 知言明白最后这句话是正经要求,起身聆训应诺。 常氏脸上终于不再挂笑,心中有丝不情愿,只不敢出声阻挠。这一年多时间,她受的冷遇比嫁进来这十多年加起来还要多,无论自己怎么哭闹,丈夫都不理会,心好似掉进冰窟窿冷透了。如今也看开,横竖儿子在府中也不是日日能见着,权当遂他的心愿到乡野间闲玩几月。 知言暗骂,演戏很好玩么。趁常氏不注意,冲着秦枫翻白眼。秦枫眼中露笑再加上一句:“下个月,河西走廊军马场要送过来一批良驹,我同黄指挥使打过招呼,到时给你们姐弟各挑一匹好马。” 有谢礼,还不错,不枉配合你演戏辛苦半日。知言暗地里开心,瞄到秦昌乐滋滋的模样,小样儿,被人卖了还不知道,秦枫把你打发走,谁知又要玩什么花招。然后,把这个小包袱甩给知言,哼!又被他给骗了。 待秦顺按着秦槐夫妇开的单子四处采办齐全,众人起程上路,三日路程便到秦家川。远远望见两山青翠,一条溪水穿流而过,中间放眼望去一马平川,数百户秦姓族人世代居于此地,秦效、秦敏宅院当是最大。也是稀罕,方圆几百里都是黄山厚土,只这一处宛如塞外江南,青山葱郁,绿水长流。 早在离庄二十里地时,秦曙带秦晋候在此处,知言伸头与堂兄打招呼,秦昌嫌闷下车央秦曙带他共乘一骑赶路。 秦效依是旧时模样笑得慈祥,只秦王氏衰老许多,听闻都走不到院门口,只在屋檐下走动两步。老人瞧过知言,又看看秦昌眼泛泪花。秦昌素日机灵嘴甜张口奶奶、闭口老祖宗,哄得老人笑不扰口。 秦刘氏又抱来秦曙长子秦坚,这是秦家第四代头一个孩子。秦坚只有五个月大,瞪着眼睛四处张望,瞧见生人咧嘴大哭,肉乎乎的小拳头挥舞个不停。知言拿出一早备好的长命金锁挂到奶娃娃的脖子上,此乃常氏之礼,又秦枫和自己都有礼也让丫头呈上,秦刘氏婆媳两人连忙推辞。知言笑说,总算升辈份当姑姑,不能没有表示,秦刘氏才命儿媳收下。 老狐狸倒是已有两个重外孙,大姐知琴的长子已三岁;二姐知棋去岁未为方恒生下长女;三姐知书去年七月出嫁,倒还未有喜讯传来;知画正式与苏元成定亲,只等及笄便成婚;秦明二月里也与路长云成婚,秦旭与韩世华的婚期定在明年八月。今后几年,兄弟姐妹们的婚嫁喜事更是不间断。 四月中旬,送走秦曙及秦顺上燕京祝寿的一拨人,知言带着秦昌去河边闲逛回来,快走到秦效宅院大门,迎面快步跑来一位年轻妇女,穿着绸衣插两样首饰倒也有几分姿色,对着知言行礼口中唤:“九小姐。” 知言纳闷,不曾见过此人,听她口音有几分燕京官腔。见知言不解,那妇人笑着解释:“我从前是府里老姨奶奶身边的大丫头,很少出来走动,只在远处见过你,小姐肯定不认得我。” 知言想起有这么一回事,刘年每隔几年从本地挑个机灵的七、八岁女孩,趁着秦效这门人上京时捎带上,给府中那位刘姨奶奶做伴。今次秦曙上京随行人员中便有这么一个小丫头。 那妇人倒是机灵自我介绍:“前几年老相爷做寿,二叔爷上京时带去一个丫头,回来时把我也捎上。我叫桃桃,嫁给本家一个秀才,我男人跟九小姐同辈。” 知言笑称:“原来是嫂嫂,倒是失礼了。” 桃桃一脸慌乱连呼受不住,她看看知言欲言又止,四下张望一圈终下定决心凑过来压低声音:“九小姐,老姨奶奶她老人家还好吗?” 知言只有实话实说:“我未曾见过老姨奶奶。” 桃桃眼泪扑扑落下,噎声道:“我陪老人家七年,回来夜里做梦都在相爷家的小院里陪她说话做针线。” 知言和秦昌面面相觑,不知做何宽慰。桃桃哭了一会儿,边用手帕擦着眼睛边说:“我不识相打扰九小姐和小少爷,只求小姐回京城后要是能见着老姨奶奶,代我让她问个好。说桃桃是第三个柳叶,前年嫁给一位秀才,我男人前头的老婆难产死了,也没留下个娃,我跟前现在有个一岁的男娃。老人家就知道是谁。”说罢行个礼,急匆匆离去。 知言望着桃桃的背影,漫无意识地摸摸秦昌的头顶,秦昌玩着手中的柳枝:“姐姐,放心,我不会说出去。” 知言“嗯”,带着秦昌回屋。此后数日内,知言碰见秦刘氏几次话到嘴边终是忍下,刘姨奶奶的境况刘家必知晓,他家不愿提,自己还是不要揭人伤疤。 七月初,秦曙一行人西归,同行还有数位陇地学子,及老狐狸资助数年寒门学子中学问扎实但不擅交际的仕子数人,以举人居多甚至还有两位无心仕途的进士。这帮人是书院的基石,另川陕两省有几位学问好声望好大儒主动提出来书院做夫子,现下除了山长尚无着落,书院大体上已初具规模。介时,不仅陇地关中两地学子,青海、塞外、西疆几地一心向学的有志青年都可到此求学,也算造福一方。 知言屋里,秦昌紧挨着姐姐,姐弟两人听秦顺回话:“老大人和老太太都十分挂念九小姐,小的临走时老太太抹着泪叮嘱一定看管好小姐,不得有失。” 知言眼眶湿润只听秦顺又回:“除咱们老爷太太、九小姐、十二爷外,另大小姐未能亲到,只孔家姑爷上京。” 知言心中一惊,出声询问:“大姐姐可是身子不适。” 秦顺满脸笑意:“听闻大小姐又有了身子,三小姐也传出喜讯。另大爷并几位爷与几个小姐给您和十二爷都捎了好些个东西来。” 知言逐一问各位姐妹兄弟的近况,秦顺一一细答,末了从袖中拿一封信呈上,方告退。 知言拿过厚厚一封信见是秦昭手笔,忙撕开细细读来。秦昭对知言讲叙自己结交一二知己并京中诸事,孔先生辞馆回山东,知娴的婚事也有几分眉目,知言不在府老太太最疼爱知恬,秦晖居然不务正业,张盛见天缠着他问知言何时回来,阿福吃得肥胖快走不动路,年初他去了一趟河北寻访孟仲白后人再次无果而回,杜六郎的未婚妻得急症没了——此处秦昭加上一句反正杜六郎也不喜这桩婚事,上天都在帮他忙,可真是好命。 知言边看边泛出笑意,读到这条时忍俊不住笑出声。四哥,咱能厚道点么。 秦昌趴在知言肩膀上,一起看四哥来信,知言大笑,他接过信继续看下去:闽地安远候平定倭乱建奇功,被宣进京,受圣上嘉奖,此人性子暴燥在朝中几次对上秦敏;另司马家与杜家联合,两股势力并在一处,频频冲首辅开火,秦家虽有韩家和苏家相助,只能勉力抵挡。信最后秦昭言很想念九妹,盼她早日同父亲母亲及十二弟回京,并道扩建后的秦府后宅,方太君特意为知言挑了个大院子,院中移植几株桂树,屋舍摆设都依知言素日喜好只待她入住。 不知不觉,知言泪流满面,真是越活越小有么有。自觉丢脸的知言转过头,不让秦昌看自己的一双泪眼,秦昌上半身趴在知言膝上埋怨道:“四哥真是啰嗦,废话一大篇还惹哭姐姐。姐姐,你想吃什么我去寻。”知言伸手揽过秦昌,搂在怀里,轻轻摇头:姐姐不想吃东西。 原以为无可依靠,身如浮萍,心无定所;方知早扎根此处,还好为时不晚。 ☆、第39章 邀东川 知言和秦昌两人在秦家川镇日逗猫溜狗,无事找奶娃娃秦坚寻开心,清闲度日。秦昌人小鬼大哄得几位堂兄团团转,撺掇他们带上自己姐弟到庄外林子里山野间采花扑蝶,爬树摘果子,架起炉灶做野炊。又他见庄中放羊娃成天赶着一群羊早出晚归,渴喝山泉水,饿吃野果就黑面馍,过得逍遥自在,甚是羡慕。央了秦效抓来几只羊,清晨出门,也学放羊娃漫山遍野撒欢,无奈小羊们都不喜欢秦昌满身的狐狸味,十分不给面子,四处逃窜。待至晚秦昌带着小厮们抱着一只羊回来,撅着小嘴眼泪汪汪,直说小羊全跑了,他与小厮们紧追慢赶好几只不慎掉落深沟,又有几只跑到林子里,唯眼下这只摔断腿才被逮住,一脸不开心,满屋子卖萌。众人强忍着笑安慰他,第二日晚饭,断腿小羊上了饭桌,供大家大块朵颐。 如此山中岁月不识人间愁的日子,被秦枫提前到访打断。知言姐弟书本笔墨尚不知在何处落灰,趁着秦枫早出晚归到秦州城郊督视书院工程,两人奋力疾笔,秉烛用功。秦昌天资聪慧,再加上秦枫向来对儿子要求严于女儿,故他的功课之多尚在知言之上。秦刘氏见侄女侄儿熬灯费油,天天顶着黑眼圈,心疼之余使了秦曙兄弟三人闲时也来帮忙。如此数日后,堪堪赶在起程前完成所有课业,只不能细看,字写得歪七拧八,文章七拼八凑,惨不忍睹,先回去再说。 回程路上秦昌与知言同乘一车,使出浑身解数讨好姐姐。知言心道,讨好我也没用,自己的功课都是一塌糊涂。秦枫绝对是故意的,回去好有借口收拾人。 抵达省城,马车进知府衙门,知言带秦昌下车跟在秦枫身后,刚进垂花门,常氏满面春风迎上前,殷情张罗,对着知言关怀备至情意真恳。知言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秦昌滴溜着眼珠也在犯嘀咕,两人交换一下眼色,双双看向秦枫。你行啊,美男计挺管用,佩服,佩服! 秦枫气定神闲坐在椅上,面不改色微微笑着。待用过饭,秦枫要看儿女功课,知言和秦昌磨磨蹭蹭呈上去,垂手站在他身前。秦枫略微翻过几页后勃然大怒,声称要用家法,手中板子乱飞,常氏苦苦相劝声泪咽泣。秦枫这才收气平息,扔下家法负手叹气,对着知言秦昌开恩:“看在你们母亲求情的份上,且饶过这次,下不为例。” 秦昌和知言松一口气,未及高兴又听见秦枫发话:“赶年底抽空把拉下功课补上。” 都这会子,知言、秦昌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反倒见鬼。趁着常氏到内室洗脸上妆,秦昌睁大眼睛瞪着父亲,知言也对其翻白眼表示鄙视。切,被人当猴耍一点不好玩。 秦枫挑眉一笑,待常氏出来,他又换上生气的面孔,知言姐弟诚恳向常氏道谢,常氏笑容真切。好不容易戏演罢,演的人高不高兴不要紧,看的人心情悦然才是重要,不枉秦枫导出这出戏耗费一片苦心。 知言睡下还在想,秦枫软硬兼施,七十二般心思手段都用上,只为拉常氏上道。他冷落常氏足足一年半,亲手把她推进深渊任其挣扎,冷眼袖手旁观。现如今肯放下身段伏底做小,再者此人擅禀风月,哄个把女人开心不在话下;又拿知言姐弟做筏子,给常氏脸面。如此煞费苦心,但愿常氏能领会,秦枫不仅仅是为她,更是为自己四个嫡出儿女和五个庶出儿女着想,再者不想回燕京后常氏失分寸,连带秦昭、秦昌没脸。如此奸滑老辣,幸亏他是我爹,再怎么坑人也坑不到自己女儿身上。 自觉很幸福的知言一觉睡到天亮,还没起床就被人堵在屋里。 黄如意天刚亮不等知府家大门打开,拿起马鞭敲得声响,惊起守门的人,怒气冲冲直奔知言小院。知言刚睁开眼睛,便看到黄如意浑身散发着杀气坐在床头。我的妈呀,秦枫你个花狐狸,不是说搞定黄家大小姐不再找我麻烦,怎么一回来,她立时杀上门,太不靠谱了。 奶娘聂妈妈等人见黄如意气势汹汹,且马鞭不离手,都有点怯火。聂妈妈强撑着陪笑道:“请黄家姑娘先到外间喝茶,容我家姑娘起床更衣,再叙旧不迟。” 黄如意一脸不耐烦:“她自个不会穿?你们先出去。” 知言朝众人挥挥手,聂妈妈带着丫头婆子们退到屋外。知言边穿衣服偷窥黄如意的脸色,貌似火气不是因为自己没对她说实话悄悄去秦家川,那就好。 黄如意瞄见知言磨蹭,催促道:“你快点。” 知言几下穿好衣服,凑到黄如意跟前试探问:“黄家姐姐,大清早谁惹你生气?” 黄如意盘腿坐在床边,轻挥着马鞭:“我爹让我嫁人,我不愿意,顶了他几句,他把我赶了出来。”说着脸上现出几分不自在。 知言纳闷:“就为这个,你爹赶过好多回,那次姐姐不是玩够了,再回家啥事也没有。” 黄如意面上现上可疑的红色,扭捏着说:“我瞧上一个人,爹爹不同意,发了狠话。” 她这副样子真是难见。知言暗中发笑,原以为这个鲁莽的丫头情窦没开,她倒是悄悄开花,保密工作也到位。真是任何人都不能小瞧了去。 知言趁机打趣:“姐姐瞒得我们好苦,上次你还嘲笑张家姐姐快定亲,以后……” 黄如意瞪大眼睛,知言果断闭嘴,识时务者为俊杰,真是惹不起她。 黄如意注视知言,带着几分讨好:“能不能让你爹帮我出个主意。” 知言正拿起桌上的温茶漱口,听言笑喷:“我爹堂堂知府,就干这个。” 黄如意生气起身耍起赖:“我不管,要是今儿晚上我还不改主意,那个人,爹爹要打死他。”说着竟落下泪。 知言忙劝她:“姐姐都不说清楚,怎么帮你。” 黄如意这才说出事情始末:她自幼跟着黄指挥使厮混在军营,营中一位出身寒微的小校尉骑术拳脚功夫都出色,黄如意不服,两人较量多次,日久天长竟生出情意。可黄指挥使老早为女儿相中一桩婚事,门当户对也是行武之家,双方已言定,就并没过明路。黄如意一直瞒着父亲,直到上月男方意欲正式纳采,才把这事捅出来,黄太太尚可,黄指挥使大发雷霆,直言若黄如意一意孤行,他先弄死那名校尉,这才有父女两人口角,黄如意被逐。 知言听完,头一念头想到韩世芳,难道黄如意也要步后尘,让人说什么好呢。这个主意,真是没法出。 黄如意盯着知言蹙眉思索,一脸焦急。 秦昌的声音远远传来“姐姐”,他急匆匆推门进来冲着黄如意说:“黄家姐姐”指着门外张口大喘气。 知言和黄如意立等着秦昌说出后面的话。 秦昌单手扶膝,弓着腰说:“黄家哥哥唤你回去,说是晚了来不及。” 黄如意听完神色大变,拿起马鞭风也似地冲出去,只留知言秦昌在屋中猜测。 晚间秦枫问及此事,知言不敢有瞒全盘托出。秦枫手指轻敲桌面,盯着一双儿女目含警告:“从明日起,无事不得外出,也不准见客。” 知言明白这种事自己不便插手,更不能掺合,点头应下。 秦枫看向秦昌温笑道:“回房认真把你哥哥捎来的几篇文章读读,过几日我带你去见个人。” 知言、秦昌凑前齐声问:“可是李东川。” 秦枫伸出手指弹两个人的头:“直呼其名,没大没小。” 秦昌笑问:“李先生可是允了父亲的请求出任山长。” 秦枫一脸云淡风清:“只有几分准,先不要外道。” 知言秦昌点头。谁信,没有十成把握,也有八分准,你才这般表情。 在陇地说起李东川可是大名鼎鼎,此人年过半百,才华横溢,曾连中四元,中二甲传胪。无奈刚入仕途,恰逢先帝末年动乱,朝中奸佞当道,因其性情耿直,一个小小翰林都被排挤,他愤而离职云游四方。自此淡泊明志寄情于山水,后著书传学,其声望在西北居首。李东川生性清高孤傲,虽在燕京与秦敏私交甚密,此后数年两人境遇大相径庭,现很是不齿秦敏沉沦于宦海满身铜臭味,故秦枫数次相邀其出任书院山长一职,都吃闭门羹。不知今次用何打动这位大儒:金钱,他不稀罕;美女,听闻他原配去世后再未继弦,也无侍妾,家规头一条便是非子嗣之故不得纳妾;名望,这在地儿,都比老狐狸名声好。知言猜不出,只有等秦昌见过李东川后再揭晓。 几日后清晨,秦枫带秦昌出门拜见李东川,至掌灯时分尚不见踪影。知言和常氏坐在屋中不停向外张望,常氏不时命人给知言上茶,又让着吃果子。知言自问不是个死板的性子,既然对方诚心交好,自是不能错失良机,对着常氏也说起趣事。她素日与数个官家小姐在外交际,因有黄如意在桩桩小事都非常人所思;再说起秦昌捉弄比他大三岁的黄如礼,哄得黄如礼被秦昌卖了,尚帮着他数钱。常氏何偿听过儿子这些趣事,手拿帕子捂嘴,直呼笑得肚子疼。 秦枫带儿子回府,见到这副妻女相处甚欢的景象,心底大慰,总算没白费气力,又今日出门所求之事顺遂,秦枫命人拿出好酒,与常氏对饮,知言姐弟也被允喝几杯米酒。 饭后,他夫妇两人你侬我侬,柔情蜜意去也。秦昌拉知言出来说悄悄话:“姐姐,猜猜看,祖父应允何事,李先生才肯出任山长。” 知言摇头。 秦昌一脸不解:“今后书院山长一职由众人推举,秦家不插手。书院步入正轨待时机成熟,会将书院交于州府,做公立学堂。” 知言也是疑惑,她以为老狐狸欲效仿司马、苏、韩三家,以书院做根基栽培秦氏势力,现在这般又是为何?她瞧向秦昌催促他快说。 秦昌坐直身子,面带得意说:“李先生痛恨党||争之祸。” 知言对朝中大事也不甚了解,低头思索不得要领,转眼看到秦昌一副我很行、姐姐都比上不我的表情。小样儿,咱俩半斤对八两。知言再细看秦昌兴奋地扑闪眼睛,出声询问:“还有什么事儿?” 秦昌更拽,吸着鼻子轻扬着下巴:“听说黄伯伯应允黄姐姐的请求。” 知言惊讶:“可知何故。” 秦昌眨巴眨巴眼睛,小脸拉下来瞪着知言:“不知。” 秦昌因吃了几杯米酒,脸颊泛红,粉嫩可爱,知言没忍住伸出双手狠捏他的脸蛋。你小子太过机灵狡猾,秦枫自个奸滑没意识到儿子这点不妥,等回燕京自有人制你。 ☆、第40章 别故土 长盛二十五年夏知言十岁 金城知府后宅众人忙忙碌碌,奔波于整箱收笼,打点行李。新任知府即将到任接印,秦枫等着把诸事交待清楚再起程回京,因京中就任何职尚未定好,看来他是要赋闲一段时日,不如先把故里万般头绪理顺落实,好让父亲放心。 知言屋中也是兵慌马乱,奶娘拿出针线簸箩犯疑:“姑娘,你给各位爷和小姐及老大人老太太做的荷包都混在一起,到时可怎么分出来?” 知言正在挑拣一堆黄河石准备给哥哥们做礼物,头也不回:“奶娘,你先收起来,我都做了记号,不怕弄混。” 奶娘拿出三四个荷包细看,嘴里嘀咕着:“也没见有甚分别。”自去整理归置。 知言想起一件事,出声问道:“那套木头水车,谁收的?” 立冬应道:“奴婢细细包好,装在衣裳箱子里,定不会磕了碰了。” 知言笑道:“谢谢立冬姐姐。” 立冬嗔道:“姑娘就知嘴甜哄人。” 外头小丫头大雪的声音响声:“姑娘,黄家姑娘来了。” 知言放下手中事,迎出门,见黄如意满脸笑意迈着惯常的大步进小院,两个丫头捧着包袱跟在其后。 知言打趣:“黄家姐姐,什么事这么开心,难不成今儿来带着未来姐夫,让我掌掌眼。” 黄如意微张口,有丝埋怨:“你怎么知道,我还想让你猜猜呢。” 呃,蒙对了。知言催促黄如意:“我们快过去。” 黄如意先让丫头把包袱拿上来,递给知言:“不是什么稀罕物,两套骑马装,都略大备着明后年再穿,还有一副马鞭。我娘说对不住你,拿了你那么多首饰好东西,我却只有这个。” 知言:“姐姐什么时候变得扭捏起来,横坚不管贵贱,心意到了就成。再说我那些东西都是旁人送的、父亲和母亲给的,只是借花献佛罢了。” 黄如意与小校尉的婚事被允,虽她上月刚办及笄礼,因黄指挥使想把女儿留到十八岁再出嫁,介时知言远在燕京不能亲贺,知言提前送几样首饰做添妆,秦枫和常氏也都有礼。 黄如意拉着知言神神秘秘往花园走,找到一个僻静处,悄悄地说:“我娘想让你做我弟媳。” 啊!知言大惊:“我才十岁,姐姐莫要吓人。黄如礼见了我脖子都不给,少来打趣我。” 黄如意瞪着眼睛:“真的,只你家太太不接茬。” 常氏要敢应下,秦枫保准把她扔到黄河里去。知言瞧着黄如意殷切的神情,问道:“是姐姐给伯母出的主意?” 黄如意被知言说透,有点恼怒:“不行?我喜欢你这个人,想长久处一块做姐妹。” 知言心中冷哼,大小姐你好心办坏事。黄如礼凡是你喜欢的都瞧不上,凡是你说好的,他都避之三尺。谁让自小你压在弟弟头上,军中武士说话不拐弯,对着黄指挥使总说:老黄,你这个女儿了不得,可惜投错胎,你家大小子虽不错,还须苦练一番才能赶上姐姐。论谁听了都不高兴,故黄如礼最大的对头是长姐黄如意,事事与其对着干。可以放宽心,我才不想嫁给一个小屁孩,还是个榆木疙瘩。咱还是见见你的情郎才是正经。 外院秦枫书房,一位军士打扮的年轻人挺背坐直,正同秦枫说话。知言和黄如意进屋,他起身做揖:“李宝山见过九小姐。”声音洪亮,掷地有声,再观其面貌方正,肤色黝黑,眼神坚定不躲闪,立在堂中不拘谨不谄媚,是条汉子。 知言心中好感顿起,唯有这么一个人方能对着黄指挥使挺胸说:自己喜欢黄如意非因她是上峰之女,生为男儿顶天立地,当为心悦之人支撑门户,不敢保她一生富贵,只求她衣食无忧、笑口常开;更是甘愿揽下一切责任,咬牙受了黄指挥一百鞭刑。 秦枫也露出赞许之色。 知言掂起脚尖对黄如意耳语:“李家哥哥不错。”黄如意听后一脸娇羞瞄向情郎,李宝山也露出几分羞涩,两人情意绵绵并不避讳旁人。 短暂相聚,黄如意与知言依依不舍,应诺有机会定上京城,一步三回头与李宝山出门上马回家去。 知言站在知府大门外,目送黄如意远去。黄如意有幸,有个放任其天性的父亲,体贴周到的母亲,虽费周折仍凭自己心意觅得夫婿,真不负如意两字。但愿她此生顺遂安宁,欢笑相伴,不枉相交一场。 秦枫觉察出女儿心绪不畅,贴心地为她出主意,让知言到城外闲玩半日。知言带着秦昌并随从出城直奔河边,夏日雨水丰沛,河水连日暴涨,混沌不见底。秦昌带几个小厮练着打水漂,知言蹲在河边伸长手臂用水袋接满黄河水,又亲手捧一捧黄土包好。 此水虽浊,照清我心;此土虽贫,养育我身;此间一别,再会遥期。纵故土难离,然非安身之处,就此别过! 秦昌瞅见知言的举动,心下不解,缠着知言问原由:“姐姐,此间河水有甚好,南边山上几眼泉水,众人都争着打来煮茶,姐姐不如我们带点泉水回京城让祖父也尝尝。” 知言微笑不语,揽过秦昌往回走,等你长大才能明白这些道理。 不日,新任知府抵达金城,与秦枫交接完公务。秦枫这才带着妻小家当起程回京,路经秦州城出得东门,车马停在山脚下,秦枫特意让知言秦昌一观书院。 先秦大地,伏羲故里,山头连绵,雄浑粗旷。数间房舍屋角隐在树木之间从山腰蜿蜒至山下,前方白墙青瓦,正门悬顶檐角挑起,墨漆大门,黑底金字匾额高挂正中,四个溜金大字“秦州书院”乃御笔亲书,龙飞凤舞,钧钩铁画。大门左手亭中立着一块石碑,高约六尺,其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姓名:有为书院出财出力的江南富户、各地商贾官僚、陇地中人……不依钱粮多寡,近千人名按姓氏笔划按序,六老爷秦桦笔墨写就,寻了工匠镌刻其上,好让后世感念众人恩德。 今春四月,书院开山收徒,有李东川坐镇,八方学子慕名而来。此时正值早课时间,朗朗书声传入耳中,犹如天籁。门外依有三五成群学子,背着书箱携带铺盖,面含渴慕,求读圣贤之书。 秦枫伫立在马前默思良久,众人静然等候近一个时辰,他方命继续赶路。抢在日落前到秦效处,次日秦槐带着秦枫并秦昌单独祭祖,又盘旋几日,众姻亲白家、刘家、秦效之三女并女婿都齐聚一堂送别秦枫等人。 秦刘氏并秦王氏拉着知言落泪,知言也很舍不下,当初打着小算盘刻意与之交好,相处三年,被她们的善良朴实打动,很是为自己一点私心羞愧。特别是秦王氏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现已缠绵病床,不能起身,一应吃喝拉撒皆在炕上,此时别离,恐无缘再见。故知言陪伴老人说话,议起外头趣事,老人听不了几句沉沉入睡。知言并不离去,与侍疾的堂嫂闲聊,秦杨氏出身庄户人家,家中无一人识字通文,初嫁到秦家心中惶恐不安,好在翁姑公婆厚道,她才放心。现观秦杨氏安然自足,对着太婆婆屙淤秽物不加嫌恶,当真人品贵重。 秦效用心不比秦敏少,他安顿长子一门扎根在黄土,为秦家守住基业,出力受苦甘愿做垫脚石,秦敏才能腾出手谋划大事。一敏一效,敏其行,收其效。 千不舍,万不舍,秦枫一行人终是离别故土东归。临行前,知言带着秦昌去溪边取水装满水袋,又取了柳树下的土装进陶罐,做为送给老狐狸的礼物,燕京秦府,除知言之外,只有他心心念着这片土地。知言以己之心度彼之意,但愿此物能聊表慰籍。 秦昌心中千万个问号不能释清,给知言打下手时小脸皱成一团,冥思苦索不得,玩着手中泥巴,眨巴眼睛直卖萌。 知言看得可笑,简略讲解几句:“祖父自幼生长于此处,对故土情深,山水屋树他不能亲见,寻两样不易腐坏能长留的物件,一路捎去,好让他时时见着如临其境。” 秦昌点头如捣蒜,又猛摇头。此时坐在车上依是不停地缠问知言,知言嫌其叽叽喳喳不得清静,拿出一堆荷包让秦昌帮着自己分。 知言女红马马虎虎,从去年秋天开始为家中兄弟姐妹准备礼物,描出若干花样挨个做来,为怕弄混,她特地在荷包内衬用罗马数字按排序绣了标记,兄弟们用兰线,姐妹们用粉线。奶娘丫头素日看西洋钟都是盯着格数,那些个鬼画符绣到布上她们可是分辨不出。唯秦昌机灵,使唤他帮着自己干活,免得话多心烦。 秦昌分拣出几个后,不安分起来,一时觉得这个花样好,又瞧上另一只颜色鲜亮央知言回去给他也做两个,小嘴说个不停。知言头大,本就天热心燥,山路不好走,秦枫不允她骑马,跟前又有这么一个磨人精,干脆使了人把他送到秦枫处。顿时耳根清静几许,耐着性子一一挑拣出来,分装好让丫头们收起来。刚想躺下小眯一会,秦昌由长随带着坐在马背上敲车厢,知言无奈起身掀起帘子,车队何时停下竟不知。秦昌小脸憋屈,吧嗒、吧嗒掉泪,语带哭腔:“姐姐,我的马被父亲送人,你那匹也被他送出去。” 知言火上心头,辛辛苦苦陪秦枫演戏得到的酬报,转眼被他送人,为什么不把给老狐狸、秦昭、秦晖、秦旷四人的马送出去?!欺负人,下车带上秦昌去看个究竟。 ☆、第41章 逢长兄 知言带着秦昌走出几步,远眺到官道旁秦枫背对自己正与两名青年交谈,他们身后数个脸生的随从牵着几匹马,其中便有知言和秦昌的两匹西域良驹。 何人能让秦枫大为出血?知言凝神细观,当前一人宝冠束发,锦衣玉带,清雅脱俗,举止不凡,好生面熟,有几分像韩世华。略加思索,正是韩世朗,他因何故在此? 再观韩世朗身后之人,二十岁以上年纪,青衣广袖,俊逸出尘,飘如谪仙,笑容清浅,也是熟人,此乃王慎也。 有他两人在,我的马儿,惟有眼睁睁任其插翅飞走。知言轻捏秦昌的肩膀以示安慰,带他回马车,经过常氏车驾,车内常氏柔声相劝:“莫要犯愁,两匹马而已,回燕京再让你们父亲补上就是。” 知言笑着谢过常氏,爬到自己车上。自从常氏想通其中关节,与知言相处甚佳,另临行时秦枫遣散众通房,统统寻稳当人家配出去,故今番东归,只崔林两位姨娘同行,常氏更是镇日欢笑。不论出于何目地,秦枫愿意哄她,常氏乐意被困在甜言蜜语、百般柔情交错编织构造而成的大网之中,不论虚实。 秦顺亲自来到知言姐弟的车驾旁,站在车下相请:“老爷请九小姐、十二爷到前头去。” 秦昌眼中犹噙泪,极不情愿,知言劝他几句,他并不是那等没分寸的孩子,并素日教养不允在人前失礼,任知言为己拭泪,换副神情跟着下车,一同走到秦枫身边。 秦枫为韩、王两人引见自己的一双儿女,韩世朗笑说:“夺了世弟、世妹心头之爱,甚是不安,安臣在这厢赔礼。” 王慎也施礼:“敞之亦受之有愧。” 知言、秦昌皆道不敢受,是自己辱没宝驹,当送之于良人。 韩世朗向秦枫拱手致谢:“叨扰世叔久矣,安臣故交尚在前处等候,请恕小侄先行一步,等回燕京再行登门向世叔赔罪致谢。” 秦枫笑说无妨,自便就是。 韩世朗、王慎带着随从上马直往西去,待一行人马消失在视线,秦枫对知言和秦昌陪笑道:“前方山路崎岖,他们初行此路,不慎有两匹马失蹄伤腿被弃,延误与人约好会面时辰。都乃姻亲世交,更为到秦州书院观摩,为父不好太过小器。” 知言一脸生气的表情,趁机开价码:“回到燕京,再与我和弟弟寻觅良驹不输这两匹。” 秦枫伸手抚一双儿女头顶,低头笑语:“自是当然,必不失信。” 其后,一路顺畅。秦枫回京甚是低调,官员同僚相请,他托语爱宠中了暑气、小女不服水土、小儿顽劣相缠不得脱身。在外秦枫声名以油滑著称,众人都知是托推之辞,数番盛情相邀之后,不得其果只好做罢。 离京城尚有一日多路程,正午时分,一队人马迎面从官道疾行而来,打头之人正是秦昭。秦枫示意车队停下,秦昭带着两个弟弟扑下马向秦枫请安。秦枫亲手扶起三个儿子,不用细观,自豪之气油然而生:秦昭龙章凤姿,秦晖俊俏潇洒,秦旷更是绝代风姿人间罕见。 知言闻讯推醒睡得迷糊的秦昌,用沾了水的手巾替他擦拭头脸,不待他完全清醒,命丫头帮小迷糊穿好鞋子,跳下马拽着朝秦昭三人方向一路飞奔。经过常氏车驾,常氏挑帘看向前方,不用猜,后头两位姨娘肯定也做同样举动。 秦昭兄弟三人回父亲问话,听得动静转头瞧见知言及秦昌,三人哑然失笑,一大一小苑如双生,衣袂带风行动匆忙,十二弟本是少年郎也罢,可九妹那有一点闺阁女儿家的娴静模样。秦昭偷瞄父亲神态,见他不以为忤一脸笑意,心中暗暗摇头,幸好家中七妹已然改过,九妹如此不拘小节,回府再教也不迟。 秦昌睁着模糊的双眼被知言带着跑,不时用左手揉揉眼角的眼屎,姐姐,不急于一时,你慢点,哥哥们有什么好。呃,他们都长得很好看,个子比我高,穿得也整齐。哥哥们盯着我笑什么,小爷没睡醒就被姐姐拉起来,那顾得上收拾。不用问,个子最高的是四哥,以后会不会看管我很严;稍矮一点的定是六哥,笑得不怀好意,肯定比我还要贪玩;最后一位哥哥,呜呜,他长得这么好看,不开心。 秦昭三人围着知言、秦昌上下打量,含着笑相互交换眼色。知言猛见秦旷只觉闪瞎眼,少年,怎么能如此倾城倾国。还是秦枫在旁发话:“去给你们母亲请个安,继续赶路,晚上到驿馆再叙。” 秦昭带秦晖、秦旷向常氏请安,观得常氏神情随和笑容不假,他心中大安,三年间同父亲书信来往,对母亲的经历大致了解,能有今日着实不易,但愿从此三房能和气平顺。母亲也是受了苦,自己将来必会加倍孝敬她。 车队起行,知言坐在车中控制不住自己向外张望,马背上三个少年策马疾行,华姿英发。几年不见,他们都长大许多,特别是秦昭成熟稳妥隐然有大家风范;秦晖笑得随意,神情像极了秦枫;唯有秦旷万年不变的表情,听闻他习武很是刻苦,经四叔推荐跟着现任宁远侯世子乔骏历练。 英国公府徐太君孝满后,英国公将爵位传于世子张安,张盛成为世子。宁远侯也借身有旧疾不能为国效力,将爵位传给长子乔以琛,二姑母秦樱现为宁远侯夫人;前头夫人生的乔骏被册封为世子,他如今在金吾卫当职,闲暇时带着一众武将子弟舞拳耍棒以武论道会友,京中盛赞其美誉。 晚间歇在驿馆,一家人重新见过礼,常氏唤出两位姨娘。两位绝色女子淡妆素着身姿袅娜出现在门外,泪盈美目紧盯着自己的儿子,脚步略虚浮走得极缓徐徐进屋,常氏为她两人分别引见秦晖、秦旷。秦晖神情散漫,似不经意,大大方方见过崔姨娘;秦旷身形僵硬,面色肃冷,眼神含几分企盼与茫然,崔、林两位姨娘掩面落泪泣不成声,娇躯无力斜倚在座,秦晖秦旷立在当地无所适从。此情此景,知言不忍亲睹,垂头闭眼。 秦枫发话,让两个儿子扶各自生母回房,容他们单独相聚,房中只余常氏、秦枫,秦昭,秦昌及知言。知言正寻思着找个借口回房得了,秦昭却请常氏先回房,特地留下秦昌、知言旁听,向秦枫说起朝中之事:秦州书院落成揭幕,朝中几位御史连连上奏疏弹骇秦敏:言其培植党羽,存不臣之心,此等奸佞之人常伴君侧,犹如乌云蔽日,恳请圣上早做决断。前两日更有一位李御史当朝死谏,以头触柱,竟然命大尚留有气息,圣上动怒发回奏折,斥责众御史,李御史全家没入罪籍流放三千里。 秦枫听完笑容未改不置一语,看向秦昭出声询问:“你的婚事可曾说定。” 秦昭坦然回道:“不曾,倒是有两家,只祖父说再等等。”语气平淡,不像说及自己的终身大事。 秦昌眼睛滴溜溜转,对着知言使眼色,知言明白他想说去年老狐狸应诺李东川之语,轻轻点头。 秦昭瞧到秦昌的举动,暗中皱眉,他唤过幼弟,问他可是想说什么。秦昌对着哥哥不肯说实话,左顾右盼言及其它,秦昭斜睨幼弟微勾嘴角神色不动,他越来越老成,等闲不外露心绪。 知言心中为秦昌点蜡,这是头座大山,后面还有,你那点小伎俩等着被人收拾,好压压性子。 “最迟明天傍晚时分便可回家”知言睡下犹在兴奋,想着方太君的模样,各位兄弟姐妹,老狐狸,自己的院子会是什么样…… 奶娘听见帐子里姑娘的动静,悄悄起来凑到跟前,压低声音:“姑娘,不老早了,快睡吧,明天便能见着老太太。” 知言轻声说:“奶娘,上来陪我说说话。” 奶娘脱了鞋轻掀帘帐上床,先为知言掖掖被角,屈腿坐在床边。 知言连忙把被子往下蹬,盛夏时分,什么都不盖也觉得热,奶娘听见动静,手又摸索着伸向这边。知言打岔道:“奶娘,等回去求了老太太给你放一个月的假,也好回庄子上和两个奶哥哥亲近几日。” 奶娘笑道:“大宝今年十五,在庄子里干活一把好手,家里家外都是他在打点,前些年早就不喜我当他是孩子;二宝性子又闷又蔫,成天喜欢摆弄一堆木头,也不爱和我亲近,我只拿回银子便是。” 知言宽慰她:“等着两位哥哥娶上媳妇,我就放奶娘回家享清福去。” 奶娘握住知言的手:“我那都不去,就守在姑娘身边,看着你寻个好人家,别的帮不上,我只替你看屋子就是。”边说轻轻吸着鼻子,知言手背上滴下几滴湿润。 知言从枕头底下抽出帕子替奶娘拭泪,正值月缺,屋中未点灯,伸手不见五指,看不清她的神色。知言暗暗懊悔,话题都不会找,正戳着别人的痛处,奶娘的半瞎婆婆也去世,家中一大两小三个光棍,丈夫又是个太过憨实的人,凭着张大宝自小历练出来的一番精干,才未被人欺了去。 听着是姑娘身边的奶娘奶兄好似威风,可奶娘们也分三六九等,嫡出爷跟前的当是最吃香,再下来是几位嫡出小姐身边的人,当然这一类大多为几位太太的陪嫁,旁人插不进去手;几位庶出的爷有朝一日会自立门户,故他们身边的人尚可;可庶出小姐们就要看老太太和老狐狸喜好,若不是知言得他两人一分偏爱,就凭奶娘和她男人的性子,拿回去的月例银子,早被几个庄头搜刮干净。知恬的奶兄就为此被人打伤,还是秦昭知晓后,出面敲打几许,他们才有所收敛。 旧时在燕京,几个奶娘闲话,知恬和知仪的奶娘偷着抹泪诉苦,那起子人明着来怕太过招摇,暗地里使绊子下黑手,吃了苦头说不出,总不是回回求姑娘找嫡兄出面,也不是个事。况都是数代家奴,根基深厚,秦昭也能力有限,方太君年事已高,不敢因此种小事相烦。她两人只盼着姑娘出嫁时,全家都陪嫁出去,依着奶兄的身份还能做庄头,不再受人相欺。 知言对着奶娘撒娇:“我说笑呢,才舍不得放奶娘走,还盼着奶娘将来替我看孩子。” 奶娘破泣为笑:“没羞,回到燕京要收收性子,叫人揪住错处可是不好。” 知言嘴里答应的好,心里头三呼老天爷,真的早忘记这茬,三年时间被秦枫和秦刘氏两人轮番宠着直往奔放的路上大步迈进,想起那些破规矩,更睡不着觉! ☆、第42章 首辅府 官道上兵役押着一行人男男女女十数个,一位年老的妇人头发花白凌乱,面色苍白,神情透着绝望,衣衫不整茫然被推搡着朝前走;几个做妇人打扮的年轻女子轻声啜泣,不时用衣袖抹去额头汗珠、整理衣裳;三四个孩童有男有女,眼睛四处张望,满面惊恐,紧紧攥着各自母亲的衣角,当中有个女童与秦昌年纪相仿,眉心一点红砂痣衬得肤色更白,紧咬嘴唇默默落泪;几位青壮年男丁微垂头,脚步拖拉着走路。不时有役兵大声吆喝斥骂,拿出皮鞭抽打众人。 队伍最前头囚车内,一位男人瘫坐其中,头顶结着血痂,白中夹黑的乱发披散遮掩住面孔,正用嘶哑的声音呼喊:“小人当道,君王无眼。仲白今何在,来看一眼你博命保下的君王这般不作为,任群魔乱舞。晚生无能,无能啊!”语气凄惨呼唤亡灵,为己哀哭,令人动容。 一个兵头拿水火棍用力捅此人身子,嘴里骂骂咧咧:“娘的,嘴巴放干净些,先把老婆孩子保住再说。” 此处已能远眺到燕京城墙,秦府车队停下,驻足旁观李御史全家发配出京。秦昭与父亲商议几句后,带着两个随从走过去。兵头见是位衣裳华贵气度不凡的公子哥,先陪着笑脸:“不知公子有何吩咐。” 李御史的几个儿子认出秦昭,怒目而视冲着这边唾地。 秦昭不以为意,让随从递过一袋碎银,交到兵头手中。兵头用手掂掂份量,笑得更谄媚:“小爷,有事您只管说,只要小人能效力,决无二话。” 秦昭又从袖中拿出几张银票递过,看了看囚车,轻笑道:“好生护送他们一家,一点小意思,兵爷打酒吃。” 兵头瞪圆眼睛微张嘴看着银票,连连应下,秦昭伏耳对他说了句什么,他神情慌乱欲跪地请罪。秦昭用手拉扯着兵头的手臂,冷哼一声:“办好差事,不用对旁人说起。” 兵头点头哈腰送走秦昭,转身懒洋洋地说:“看什么,继续走。你你你,一边儿去,有劲没地使是不是;还有你,把鞭子收起来。”数个兵丁交换着眼色不再鞭笞流犯,押解众人上路。 秦府车驾继续赶路,秦昌盯着知言的脸色,悄悄地问:“姐姐,你害怕了。” 知言点点头。人生无常,谁能保住世代荣华,如今富贵金玉为盘,难料来年三餐无靠;今日官身显达,保不准有朝一日披枷戴锁。还有孟仲白,听得耳朵都长出茧来,回去寻个机会,好好了解这位孟大人的事迹,怎么到处都有他。 ****** 刚进城门,一队人马从知言车旁急行掠过,带起风卷起帘子,借机瞧见数个少年鲜衣纵马,隐约听见一两声女孩的娇叱声。秦昌指着外头对着知言嬉笑道:“姐姐,燕京城女孩也可以骑马,这下你该不用愁被困在家中出不去。” 知言捏捏秦昌的鼻子:“你知道什么,那些个都是武将勋贵家的女儿,咱家可没这一说。” 秦昌揉着鼻子哼哼:“姐姐可以求父亲去,再偷偷着求祖母和祖父。” 知言盯着秦昌的表情,说道:“我出头,你得利,到时再把你捎上一同出去,想得美,有空赶紧操心你自个吧。” 秦昌苦着脸,又来腻歪知言“姐姐”叫个不停,哼哼唧唧好似浑身疼。知言才不理会,你个小滑头应该让好生管教。车怎么又停下,还让不让人回家。 车厢内知言姐弟生着闷心,大街上秦昭也很无语,一人一骑横在马前扬着笑脸做怪,他再想起车中的九妹,这两个搅到一起天都会捅破。 乔婉笑得明媚:“四表哥,快带我见舅舅去。” 乔骏闻讯折返回来,出声呵斥:“二妹,越来越不像话,若这样下次再不带你出来。”翻身下马向秦昭赔罪:“二妹都被我宠坏,做出此等失礼之事,表弟莫要放在心上。” 乔婉下马缠在长兄身上撒娇:“我想念舅舅、舅母,还有九表姐,所以看到表哥拦住马。” 乔骏板起验,乔婉知道大哥不会无分寸纵惯自己,撅了撅嘴。 秦昭笑说无妨,带乔家兄妹见秦枫。秦枫不等乔骏行礼,快步上前扶住,夸赞道:“今日一见贤侄才知英雄出少年,我等都老矣,旷儿给你添了许多麻烦,真是过意不去。” 乔骏扫一眼立在秦枫身侧的秦旷,早在自己走向这边时,他站在其父身后向自己行了礼。他笑着说:“舅舅太客气,表弟于武学上有几分天资,且素日刻苦异于常人,倒是我从他身上学到不少。” 他俩寒暄客套,乔婉早耐不住性子,问清知言在那辆车上,寻了过来,推开车厢门一头扑进来:“九姐姐。” 知言微张口看着眼着的女孩,一身嫣红骑马装,眉目清爽无忧,笑容绽放,这是乔婉。表妹你也这么奔放,太好了,怎么也要拉个伴才是。 秦昌也盯着车里的陌生姐姐,一点都不好,没有姐姐长得漂亮。听知言为自己介绍,他扑闪眼睛笑着问好:“乔家表姐好,听九姐姐时常说起你,现在我们回来了,表姐可要常来寻姐姐玩。” 乔婉笑得更灿烂:“真的,听母亲说九姐姐在西北也成天与人骑马比试,过几天大哥带我出城游玩,九姐姐同我一起去可好,。” 知言偷偷狠掐秦昌一把,小鬼头,张口不哄人你着急是吧。无视秦昌暗地里龇牙,她陪着笑:“赶了这么长时间路,怎么也要好生休养几日,何况我还想跟老祖宗多呆两日。” 乔婉点头道:“外祖母总在念叨姐姐,也好,等过些时日再寻机会出去玩。” 因在大街上多有不便,乔骏秦枫略说几句,约好日子登门拜访,使了人招乔婉回去。 知言听见乔婉清脆的笑声响起:“四表哥,陈家姐姐约你好几次,怎么没见你出来。” 秦昭淡笑不语。 乔婉被乔骏带走,秦枫等人上马,众人继续直奔首辅府,一路再无干扰终于抵达秦府大门。这条街现只剩下秦、杜两家,秦家宅院占地七成,老远望见两座石狮子立在大门两侧,朱红大门洞开,秦枫、秦昭三人、常氏和知言秦昌的车驾从正门进,其余人等走旁边角门。 知言看着焕然一新的首辅府,因原先隔壁尚书府比秦府旧宅大上三成,故这条中轴线是尚书府西边紧靠秦府的位置,前院正中依是正堂,老狐狸的书房及起居之处;西侧设着学堂及兄弟们的外书房,每人一个小院;东侧几位叔伯的外书房、客院。后宅沿着中轴线三个大院子,从前往后依次为秦旭、秦松、及方太君的住所,最后是座小小的祠堂。后宅东边老尚书原后花园扩建成大花园,西侧原秦府后宅并后花园改建为秦柏、秦枫等五人的住所、各位兄弟们成婚后的住处、家中小姐们现在居住的院落,只兄弟们的院子略小于叔伯的,姐妹们的更小。 垂花门处,大太太带着二太太、四太太并知画等候多时,笑着迎上前:“老太太等了好些日子,可是盼来了。” 常氏与妯娌们打过招呼,看向知画。知画容貌更加出众,仪态大方,樱唇微启笑称“母亲”。常氏倒是美目含泪。 二太太扶着知言换轿,连连招呼其他人:“老太太立等着呢,回屋再叙旧不迟,日子还长。” 知画扶常氏上轿,大太太等人也上轿同往方太君处。知言趁着空当问道:“二婶婶,怎么不见六婶婶。” 二太太笑着说:“你这丫头怪有良心的,你六婶又有了身子,那里敢劳动。”知言放下心,六太太张氏当初听闻祖母去世,因悲痛孩子早产,三年间虽连番吃药将养,一直没有好消息,六房现今只知媛一女,但愿这次她能得偿所求。又秦林外放,带了成氏与秦晨早去任上,故五太太也不在。 从垂花门到方太君院子这一截路,知言只觉漫长难捱,若是依着在西北的做法,更情愿下轿一路飞奔进去;现在坐在轿中晃晃悠悠,心也跟着激荡不平,握紧手中帕子,秦昌小磨人精也不在,他在还能分散注意力,不觉如此煎熬。知言努力深吸气,全无心情看两边宅院屋舍,只目不转睛盯着轿帘。 ☆、第43章 知言归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轿子停下落地,知言被二太太携着一路走进去,记不得怎么进屋、又是如何行礼,只知道被方太君抱在怀里哭,满屋子的人都上来相劝。知言抬着泪眼看向众姐妹,美艳清丽,娇笑莺声,真是百花齐放。 方太君也收了泪,上下打量着孙女,虽一路奔波不掩英姿,个头长高许多,眉目不见愁,想来没受委屈。她瞟一眼常氏,再注目于秦枫,最后细瞧守在孙女身边的小孙子,不禁笑出声来,指着秦昌:“昌儿,到祖母身边来。” 秦昌扔下与姐妹们叙旧的知言,走到方太君眼前机灵的道:“老祖宗,姐姐时时念着你,孙儿也想着老祖宗。” 方太君笑得更开心:“噢,你姐姐是怎么念叨的,给祖母说来。” 秦昌回道:“姐姐说老祖宗慈祥和善,最疼孙女孙儿们。”一双眼睛明亮羽睫轻扇,小模样立等着旁人来夸自己。 方太君细细打量一番秦昌,颇有意味的瞥向秦枫,秦枫收到母亲的眼神略不自在摸了摸鼻子,秦昭注视幼弟含笑不语。 知画领着位眼生的女孩上前,向知言介绍:“这是知婕,她比八妹要大上几天。” 观得知婕秀雅端庄有二分秦王氏的长相,知言忙称姐姐,知婕也与知言打过招呼。 知言对着一众姐妹,感到好有压力,你们为毛都长这么好看,不是倾城倾国就是花容月貌,就我一人跟个土包子似的。知言依次细瞧几位姐姐,知棋、知书出嫁,知画统率众姐妹,只进屋这一会,知言感觉到她进宜甚多,褪去浮燥变得沉稳大气;知娴依是未语人先笑;知静比起三年前变化不大只容貌俏丽几分;知雅明艳娇媚,率性地拉住知言亲热;知仪私下冲着知言使眼色;韩世英变化最大,与姐妹们说笑,活泼开朗,寻不出半点三年前刚来秦府时的忧愁模样。 再看向几个妹妹,侥是见过秦旷心里有准备,知恬之美仍令人惊叹,知容和知德手牵着手笑盈盈地望向知言,唯有知媛怀里抱着一只大肥猫让知言看。阿福真变成这般模样,知言伸手欲摸它,“喵呜”一声,阿福挣脱知媛的怀抱以百米冲剌的速度撒出屋内,那里是只大肥猫的动静,骄健的山猫都没它动作快。 满屋的人都被阿福逗笑,知娴倚在知静的肩上笑得气结:“可是九妹回来了,我估摸着阿福再也胖不起来,它现如今该天天提心吊胆吓得饭都吃不下去。” 被姐妹们打趣的知言冲着方太君撒娇:“还是不回来的好,姐姐妹妹都长得这么好看,就孙女最丑。” 方太君搂着知言笑道:“不怕,她们长得好看也没用,将来给你挑个最俊俏的女婿便是,好让她们眼热。” 众人笑得前仰后合。老祖宗也变得调皮起来,为何不按套路出牌,怎么也要哄一下九丫头长得也漂亮。自觉被调戏的知言发觉少了一个人:“祖母,祖父怎不见。” 方太君解释道:“他忙,昨儿还说要早些回来,都这个时辰,定是被公务缠住。” 噢!知言看一圈屋内,几位婶婶变化不太,二太太笑不拢嘴,六太太张氏还未出怀,坐在椅上笑着点头。路长云倒是大腹便便,虽在孕中,容光焕发倒比初见要美上几分,秦明坐在对面不时看向妻子,关切之意溢出。 知画拉起知言对着方太君说话:“孙女带九妹认认她的屋子,待晚饭时再过来。” 方太君点头:“也是,你们姐妹都去。三儿你也先回房,摆饭了再来。你们也先散了。” 一大屋子人行礼退出,大太太领着秦枫和常氏向三房走去,常氏看向两个女儿目含不舍,知雅欲跟着去,被知画用眼色拦住,有丝不情愿跟上众姐妹。 秦昭带了秦昌到外院,领他先认一认自己的院落,这所屋舍紧挨着三个哥哥,正屋、东西厢、倒座也是齐全。秦昭一行四人进屋,命奶娘婆子们安顿行李。秦昭唤过秦昌的几个小厮细细问话,任秦昌眨巴着眼睛面上堆笑谄媚,只做不见,秦晖坐在旁边椅上对着秦昌一脸坏笑,秦旷面色冰冷半眯眼注视着幼弟。秦昌站在当地眼珠子都快转出来,没人理会,撇着嘴生气。 知言被姐妹们簇拥着向自己院落走去,原秦府旧宅后花园荷花池填了,只留下树木,十几个小院建在其上依次分布开来,进门第一个院留给知琴归宁所住,此处紧挨韩世英的院落,斜对着的是知画和知娴,穿过小溪上的单孔石桥,绕过假山,有五六个院子错落在树木花草之间。 知画边走指着当中的一个:“九妹的屋子便在此处,右边那处是十妹,前头两处分别是婕妹妹和六妹,八妹和七妹的屋子尚从此处穿过再行出几十步才到。再三个小妹妹的院子从我那边屋后穿过去,里头给二姐姐和三姐姐也留着院子。” 院门大开,奶娘丫头们盯着卸箱笼,正房一明两暗三间大屋毕是明窗,靠西一排厢房屋舍给下人住。 院中植几株高大的桂树,树叶密实遮住夕阳,斑驳树影在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轻晃,树下设着石桌几个石椅。东墙及小院山墙爬着各种藤类植物,七彩花朵点缀其间,清香扑鼻;院中角落空地上扎着秋千,弧形扶手桐油擦得发亮。 知雅推知言坐上去试试,笑说:“我们可是早沾过九妹的光,四哥说你最爱祸害园子里的花,寻常牡丹、蔷薇经不住你天天掐,索性栽了花墙让你玩个够。” 知言坐在秋千上看着围成一圈的姐妹,一股暖流涌入心房塞得满满当当。岁月悠长,望时光停驻,能把此刻封存。 知娴笑着拉起知言:“快到屋里看看,我可是大出血送了好几样东西,九妹记得还我人情。” 韩世英接话:“五表姐就差那几幅画,别哄大伙。” 被人掀了底知娴不依,转头去挠世英,知静挡在中间劝阻:“再闹下去,天黑都进不了九妹屋子。” 丫头打起湘妃帘,入眼便是一副六尺烟雨图,不用问这是知娴的手笔,小小年纪有这般成就,着实不易。再观屋中陈设桌椅样样精致,知雅拉着知言到多宝格前一一指着说:“这副双面绣是我的手艺,象牙雕是六姐送的,书房里的那副字是四姐姐写的,世英妹妹送来了一副棋子更是不凡。”她又拉着知言进西头书房,书桌上几枚刻章系知棋所制,知书送了几本诗稿,知婕是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屋里的熏香都是知仪所制。最后,知画指着案几上一把古琴笑说:“九妹,这是十妹妹的礼物。” 知言凑上前细观一番,琴身断纹细腻,线条流畅,古朴大气,此物不俗,知恬从何处得来。不及她出声询问,一直未说话的知恬轻声道:“是老祖宗给的,统共两把,我试着这把音质幽歆苍古,特转送给九姐姐。” 知言伸出手指拨动琴弦发出金石声,怎么办,绝世古琴给了自己,真是暴殄天物。知言一脸不开心盯着姐妹们看,闷闷地说:“我可是没有好东西给姐姐妹妹,辜负大家一片心意如何是好?” 知静淡笑道:“自家姐妹无须客套,九妹什么时候变得小气起来,可不像你的性子。” 知媛从姐姐们腿间挤过,抢着说话:“还有我和十一姐姐、十二姐姐,院子里的那些花都是我们三个撒的种子。” 知仪冲着知媛叹气:“你见天来掐花,我可是都瞧见了。” 知媛不满,追着知仪满屋子嬉戏,知画开口阻止:“好了,我们都先回去,让九妹洗漱一番,得空再聚不迟。” 一大帮子莺莺燕燕鱼贯出屋,知言趁着空当打量东边寝屋,临窗大炕,炕几上青釉瓷瓶中插着几株鲜花,拔步雕花床,天青色纱帐,妆台上摆着面水晶镜,胭脂水粉首饰各色齐全。 知言手指轻扣妆台,听见立冬唤自己洗脸,她任丫头服侍净面换装,又重新梳过头。临出门时吩咐立冬:“把东西都理出来派人送到各屋里去。” 立冬点头重复一遍礼单:“除了荷包,各位小姐的砚台都是梅兰竹菊图案,再都有一副镯子并几样骨雕;另各位爷的也都有砚台和骨雕,并姑娘挑出来的石头;各房的礼奴婢也都分好,决错不了;另老太太和老大人的礼一早挑出来就在外头桌上,姑娘记得带上。” 知言微笑走出屋门,瞧在廊下聂妈妈坐在扶栏上指挥众人忙活,她抬步过去,拉起聂妈妈笑着说:“都劳动妈妈三年,回来了还是闲不下,妈妈快回屋躺会,明天抽空再去见老太太。” 聂妈妈搭过另一只手覆在知言手背,神情略伤感:“回屋也睡不着,不如再帮衬姑娘两天。” 知言顺势坐在聂妈妈身边,轻嗔道:“都在一个府里,我还盼着常要劳烦妈妈给我打几个络子,听这话以后可是妈妈不肯再帮我?” 聂妈妈被逗笑,连声应下:“帮,只要姑娘开口,别说打几个络子,针线活计我都能拿出手。” 知言站来边往外走扬声说:“可是说定了,妈妈不许反悔。”带上冬至和大小雪捧着礼向方太君屋走去。 ☆、第44章 祖父母 出得姐妹们住的大园子,便是方太君正院之后门,此处仍称正荣堂,正厅七间大屋,两边各是花厅和厢房,院中栽几株海棠,并数棵百年银杏。廊下数个丫头婆子垂手听候,顺着小卷棚前廊徐步进得屋内,方太君靠在东次间榻上小眯,知言止住小丫头通报,轻轻坐在对面细看老人:白发又添了几分,面色如常,因是睡着面颊上带出红润,眼角额头细纹增多,皮肤也松驰下来,手背上斑点星布。知言瞅见老人腰间系着一个荷包好生面熟,此乃自己亲手绣制,去岁秦顺上京时带的寿礼中一件。 知言看得入神,一旁双福亲捧了茶递上,知言接过抿了一口,打量起双福,见她梳着妇人头,容长脸,杏眼含笑,也算是中等姿色,可双福配了人为何仍能在方太君身边服侍。双福轻声解释:“奴婢舍不得老太太,不愿到外头去,两年前讨了老太太的示下自梳了头。” 知言心底有一分惊讶,微笑点头轻语道:“姐姐是个有心的,比我等姐妹要强上好多。” 两人说话间,方太君醒来,老年人睡眠本就浅,更是晌午小憩时间不敢过长,怕夜里失眠,故小憩片刻即可。双福带着几个二等丫头服侍方太君,知言观得除了双福,正荣内几个大丫头都换了人,原先二等丫头红花、佛手、灵芝补了上来,另屋中有几个眼生的丫头想是这两年才挑上来的。 方太君唤知言坐到自己身边来,知言紧挨着老人命丫头呈上自己备的礼:两个荷包,学着做的一双鞋并两双罗袜,又跟着秦刘氏学织的土布亲自染色、裁剪做出一套粗布衣裳,针脚并不齐整,想来方太君也不会穿,只是一片心意。 方太君果然欢喜,用手捏捏知言肩膀腰身,并细细看她的脸盘,点头说:“倒是不错,长得比京里还要壮实些。” 人人都这么说,知言也发愁,手指抵住两鬃一脸不开心。 方太君呵呵笑着拉过知言的手,轻轻摩挲她手心薄茧,心疼地说:“你老子也不管,我好好一个孙女交到他手里,竟吃了这些苦头。” 知言为秦枫辨解:“是孙女喜欢骑马,特地央求父亲,他经不住我磨方才答应,孙女还因此结交了几位姐姐。” 方太君盯着知言瞧不够,出声询问:“你母亲可好。” 知言笑得坦然:“母亲也很疼孙女,给我送了好些个衣裳、首饰,日日嘘寒问暖。” 方太君面色如常,鼻中冷哼:“都当我老不中用,不清楚这里头的事。” 知言腻在方太君身上撒娇:“真的,母亲心思纯善,身边虽有小人挑唆,可从未冷待过孙女,后来这干人都被父亲发落,她更是待我如同四姐七姐一般。祖母,孙女必不会骗您。” 方太君叹口气:“你说她好便就是好,我信你。” 知言心底松一口气,秦枫刚把常氏摆平,别再生出什么事来,回头须给聂妈妈特意叮嘱一二。 方太君拉着知言详细问话,除了常氏这边要打掩护,其余诸事知言都是托盘说出,她正与方太君说起秦昌放羊的趣事听闻老狐狸回来了,忙起身相迎。 秦敏下朝回来,直奔后宅走进老妻的院中,听得屋中女孩清脆的欢声笑语,间杂着老妻的笑声,面上微微一笑命丫头通禀打帘进屋,抬眼看到屋中立着一位女孩,英气俊美,眼睛明亮笑盈盈地看着自己。他抬脚过去,揉揉孙女的头发,长高了,已快到自己胸口。 知言却眼眶湿润生怕再哭出来,她看见老狐狸双鬓雪白,皱纹爬上额头,眼袋松驰,脚步略显疲态,他老得好快。 秦敏轻笑:“怎么,出去一遭反倒更小了,变得爱哭起来。” 知言一撇嘴:“才不是,都是祖父回来太早,我还未同老祖宗偷着讨上好东西。” 秦敏和方太君都失笑,待他换过衣裳出来,知言亲自呈上几样礼:同方太君一样的荷包、鞋袜、粗布衣裳,布本就织得不多,只够做出这两身。又拿出粗陶土罐和水袋,秦敏有几分不解,亲手打开陶罐,见是黄土,用手掬了一捧攥在手心,黄土从指缝间流淌回陶罐。他扑扑双手沾的土,再打开水袋,听知言解释:“庄外小溪的水,并柳树下取的土,都是弟弟同我一起取的。”不忘帮秦昌卖好,小鬼头,我只能帮到这,往后看你自己的表现。 秦敏负手注视着几样东西许久不回头,末了轻叹道:“好孩子,祖父没白疼你。” 方太君也有几分感慨轻揽着知言不出声。秦敏挥手让人把东西收好送到前头书房,命双福传来众人用饭。 倾刻,几位老爷太太、几位爷和姑娘并秦明夫妇都陆续涌来齐聚一堂,秦枫带常氏并秦昌、知言对父亲行过跪礼再落座。秦敏招过秦昌问话,秦昌方才在自己屋中已被三个哥哥连番敲打,此时对着祖父小心翼翼地回话,不过总是露出一二马脚。秦敏也眼含深意直视秦枫,秦枫身形极不自在垂下眼睛不看父亲。 知言终于知道,两位老人为什么频频看向秦枫,定是秦枫幼时也这般聪慧狡猾,且有爱孙如命的祖母相维护。秦昌可没有那等好命,扫到堂中他眼睛扑闪,一脸无辜,知言为他掬一把泪,苦日子开始了有么有。 扩建后的花厅比原先要大上几分,仍用屏风隔开男女两席,偌大的屋子连主带仆近百人安静井然,不及往日秦枫、秦昌知言三人动静大。一顿饭吃下来,知言微微出了一身汗。 饭后,秦敏简略问了几句书院事宜,秦枫一一细答,末了说起一件事:“儿子快到陕甘边境时,巧遇韩家世侄和王家世侄,他两人欲去书院拜访,却在途中折损马匹延误行程,儿子送了两匹马助他们西去。” 秦敏不置可否,却道:“长卿也起程去了陇地,一来拜访李东川,二来能为书院指点几许。”长卿乃苏元成之字。 姐妹们都看向知画,她与苏元成的婚事定在明年六月,苏元成已考中举人,本在京城读书,因祖母去世回到蜀中,此番绕行陇地,待年末定回京都。知画微低头嘴角轻抿,不去看妹妹们取笑的表情。 常氏并一众妯娌除六太太和路长云有身孕坐着外,其余人等都侍立在方太君身侧。常氏偷瞟着自己的两个女儿并几位庶女,知画和知雅娇艳动人,三个庶女除知言外,另两人也出落得娉婷婉丽皆都不是常人之姿。一时看得出神,不防二太太轻扯自己衣袖,原是老太爷发话让众人回房,她跟着几个妯娌出得屋子,看见几个女儿相拥同去,只知雅一人频频回顾。常氏稍做片刻停顿,跟上嫂嫂弟妹的脚步结伴回房。 ***** 知言本欲晚上挤到方太君处再一同说说话,观得老狐狸和方太君似有话要说,她便跟着姐妹们告退出来自回屋。知言先打问聂妈妈可是睡下,奶娘回道用过饭进了屋子倒头就睡着。知言让奶娘和几个婆子放下手头的事早些回屋歇息,能交于别人的先交给小丫头们,若是要紧不敢放手的事务留着明后日再说。奶娘再三推辞,经不住知言软磨,又立冬机灵放低声音劝奶娘:“都赶了这么多天路,那些婆子背里直叫苦,奶娘不回屋,她们也不敢歇下”,奶娘这才回自己房里。 立冬依着知言的心意,打发众丫头都回屋休息。只她和冬至两人服侍知言,并院里留有两个婆子原是看管院子的。她边给知言拆头花嘀咕:“这对蜜蜡海棠只剩一个,姑娘可是又淘气去了。” 知言想起秦敏揉头发,解释道:“定拉在老祖宗屋里,我明儿给双福姐姐说一声就是。” 立冬为知言通着头,说着闲话:“除了给几位爷的礼要到明日打发婆子送出去,奴婢亲自带人去各房及几位姑娘处把礼送到。听咱们院里两个粗使婆子说,现在各位小姐身边现都是四个婆子八个丫头,正好姑娘身边有两个三等丫头的缺,燕子能补上一个,姑娘不用再因她为难特地求老太太开恩。” 在西北时秦枫为知言寻的两个有功夫的侍女,一个到了出嫁的年纪,知言临走时打发了首饰银两放了出去。另一位燕子年纪只比知言大上两岁,且稳妥老实本是孤儿,特地求了知言想跟着同回京城,知言为此很是难为,家中姐妹用的丫头婆子都有定数,自己不好破例,还是常氏表示先带回京,实在不行放在她身边当三等丫头。故燕子此时尚在三房与常氏的丫头的挤在一处。 知言笑说:“如此甚好,你明天到母亲房里接燕子回来,顺道再找秦嬷嬷透个底,再把咱们房里另一个缺补上。” 立冬的手停下,冲着镜中知言叹道:“秦嬷嬷两个月前病了告假回家,听说恐怕不太好,她比老太太要老上几岁,年龄不饶人。” 听闻秦嬷嬷到方太君身边时只有五岁,就好比立冬、冬至陪着自己长大一般,不是姐妹却胜似姐妹。万一秦嬷嬷不好,方太君肯定伤心。 立冬见知言不开心,正欲说个白日听到的趣事,帘子被打起,知恬走进屋面带微笑:“姐姐,我来物归原主。”身后大丫头清芬抱着紫檀木盒跟着进来, ☆、第45章 姨奶奶 知言迎过去携知恬坐到榻上,嗔怪道:“何来这般着急,我一回来就把东西归还,缓几日也不迟,十妹妹过来说话便可。” 知恬嫣然一笑:“妹妹也是寻个借口,况这样东西放在我屋里太让人费心,一早还给姐姐,我也好放松。” 知言命立冬收起来,心中明了知恬这么晚来的原由,支使几个丫头到屋外头,对知恬说起悄悄话:“林姨娘很是惦记妹妹,九哥昨晚刚见过她,想来妹妹也能马上见到。” 知恬微偏着头只留给知言半边侧颜,借着羊角宫灯,脸上细细的绒毛散发着光晕,许久她轻叹:“我怕见着姨娘亲近不起来,她岂不是更伤心。” 知言想起秦旷之态,宽慰知恬:“姨娘必不会,妹妹别做他想。” 知恬转过身脸上流着两行清泪,睫羽笼雾,轻轻点头,模样愈发楚楚动人。她才年仅九岁,抛去一双夺人心魄的凤目不说,五官肤色无一瑕疵,真真的称得上琼姿玉貌。 就在知言为知恬拭泪时,知仪也寻了进来,一进屋子带丝埋怨:“每次都是十妹抢先,你又在哭什么?”说着坐到知恬身边,拿出自己的帕子递给知恬,报怨道:“九妹你是不知,十妹这阵子哭了好多回,这还都是被我撞见,背地里不知道怎么成天抹泪。如今父亲姨娘都回府,你再这般,可是没意思。”后一句说给知恬。 知恬面带羞涩挤出笑容,知仪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口气:“见着了又如何,还能唤声娘亲或母亲,我倒羡慕九妹这般利索无牵挂。”带出几分赌气,也轻吸着鼻子。知言抽出自己的帕子递给她,劝慰道:“八姐莫说气话,两个姨娘碍于规矩不好问我什么,倒是常打发人寻我那两个粗使婆子偷偷打听八姐、十妹的事,可见心里头从未放下姐姐和妹妹。” 知仪眼泛泪花接过帕子,手指绕着丝绢,幽幽地说:“我怕见过一回,便盼着下回见面,见过两回,更想要天天处在一起,反倒扰了清静。” 知恬点头赞同,知言搜肠刮肚寻不出合适的措词安慰两个姐妹,一时间三人各怀心思都不开腔。 立冬站在廊下凝神听得屋里三位小姐半天没有动静,想了想扬着笑进屋:“八小姐和十小姐可是要与我们姑娘一同歇下,初到新屋子,姑娘恐有些害怕不敢一个人睡。” 有立冬解围,知言顺势接过话:“也是,我们躺下再说话,不过提前说好,明早起来不许叫醒我,老祖宗只放了三天假让我休息。” 知仪把帕子掷到知言怀里,鄙视道:“少显摆,谁不知道三个人里头,老祖宗疼你和十妹,你倒是会上眼药。” 知言知道知仪在说笑,讨饶道:“八姐可怜可怜我,成天坐马车颠得骨头都快散架,三天那里能休养过来。” 知仪将信将疑放知言一马:“先信你一回。” 知言谢过知仪:“我就知道八姐最疼人。” 知仪对知恬笑说:“九妹出去一遭,嘴巴倒是变甜,心眼也多了不少。” 知言纳闷:“我有吗?” 知恬微微笑着不做言语,她从小便是如此,知言知仪早已习惯。 ***** 说是要联床夜话,可知言头挨到枕头睡得人事不醒,第二日近午才睁眼,两个姐妹早去了学堂。漱洗过后,草草用了两口粥,使人请来聂妈妈结伴同行给方太君请安。路上知言略微提点几句,聂妈妈点头会意,心中暗思忖:虽说老太太不会把三太太如何,怕的是心中存了芥蒂,往后会有磕绊。家和万事兴,姑娘一心维护三房,自己不能阻了她的路。 知言与聂妈妈刚进正荣堂,一眼瞧见方太君在廊下逗两只画眉鸟,见是她两人,放下手中银挑子说:“正好,初云也在,你带九丫头到东边院里走一遭。”初云是聂妈妈未出阁时的名字。 见知言有几分不解,方太君拉着她手解释:“你四叔的姨娘想见你一面。” 知言想了想唤过立冬,吩咐她回屋取几样东西,这才跟着方太君进屋。聂妈妈先对方太君磕头,方太君让她起身笑说:“这几年辛苦你了,旁的不知,跟着九丫头要比别人多担几分心,她总是古里古怪的。” 聂妈妈不敢居功,推却道:“老太太说笑,九姑娘是您一手带大的,总是不差,再说姑娘只是贪玩可大面上从不出错,奴婢只做份内的事便可。” 方太君听后满意地拉着知言细瞧,仍道:“虽说如此,你还是费了气力,回来先休养几天再当差。” 聂妈妈谢过方太君厚待。 待立冬捧着托盘回来,方太君命她两人速去并叮嘱聂妈妈:“若是刘姨娘想与九丫头单独说话,你先回来便是。”聂妈妈应诺。 知言带立冬与聂妈妈跟着老太太屋里的红花绕过花厅,穿过圆拱门,观得此处一前一后两所小院,带路的红花走到后面一所院落,轻叩扉门。一个婆子探头出来,见是老太太身边的人,满脸堆笑:“红花姑娘,今天什么风把你吹过来。” 红花回道:“这不,刘姨奶奶说想见九姑娘,老太太特命我带她们过来。” 婆子抬眼看向知言三人,打开两扇大门,笑得更谄媚:“老婆子先给九姑娘请个安,姑娘快请进,老姨奶奶一早便等着。” 知言轻颔首,手提起裙摆抬脚进到院中,一棵柳树赫然在目,观其树干长势也有些年头,枝条婀娜,院中树荫下摆着两把杌子。正屋帘子打起,一位头发皆白的老妇人站在屋中目含殷切,想必是刘姨奶奶。 知言福身行礼,老姨奶奶忙命身边的丫头扶住,连连说:“受不住,快起来。” 知言坐到老人对面的位子。聂妈妈对着刘姨奶奶请安,她眼神茫然,仔细辨认了好半天才说:“原来是初云,你看我这脑子都认不下人。” 聂妈妈陪笑道:“是奴婢相貌变化大,好几个姐妹都说我跟以前长得不像。” 刘姨奶奶一笑,把注意力全放在知言身上,定晴细看。知言命立冬呈上托盘送上几样从西北带来的土仪,有两件秦刘氏送的银首饰、绣的手帕荷包等。刘姨奶奶小心翼翼地伸手抚摸,当做是万金难求的珍宝一般。 聂妈妈忖度情形,看这位老姨奶奶想单独同姑娘说话,寻了个借口告退,几个丫头也顺势出去,房内只剩刘姨奶奶和知言两人,老人倾身上前拉住知言的手,带着渴盼与兴奋,凝视知言轻轻呢喃道:“像,真像!” 知言明白她在说自己像秦敏,家中四叔虽最像老狐狸,秦枫次之,可四叔的两子一女皆随了林氏的长相,秦樱长子乔骁也有五分外祖的长相,其余人等唯知言和秦昌最肖祖父。趁着刘姨奶奶端详自己,知言也在悄悄打量这位自小就听其名但从未谋过面的人:头发全白,身着栗色家常褙子,容貌依稀与秦刘氏的两位妹妹有几分相像,单观其外貌恐年近古稀,可听闻她比秦敏小许多,还不及方太君年长。 刘姨奶奶眼含热泪,拉着知言不撒手,知言做孩童天真状笑着同她说话,她只听不答目光不离知言面孔一刻。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刘姨奶奶的丫头进来劝解:“老姨奶奶,你光拉着九小姐说话,这都快过饭点,怎么也先让她把饭吃了。”满口的西北腔。 刘姨奶奶松开手,仓惶点头:“柳叶,你去安排。” 柳叶?!知言再观柳叶身后之人冲着自己笑,这不是去年秦曙带上京的小丫头,在秦家川时见过几面,难道是她与刘姨奶奶说起自己?桃桃说她是第三个柳叶,莫非老姨奶奶身边的大丫头都唤此名? 知言心中疑惑万千,与刘姨奶奶同桌用饭,其间老人目不转睛盯着知言不曾动筷,知言依往常喜爱给老人挟两筷菜,笑着催促:“老姨奶奶,您别光看着我,先吃两口饭。” 刘姨奶奶眼泪吧嗒、吧嗒落下,无声地挟起知言给她布的菜放进嘴中咀嚼,和着泪吞下。知言觉得从昨天回府,自己掉到泪缸里头,先是方太君,后是知恬和知仪,现在又是老姨奶奶。她抽出自己的帕子为老人拭泪,老人轻抖着嘴皮说不出话。 柳叶见状又是一番教训:“老姨奶奶这是干啥,见着九小姐是件高兴的事,再别哭了。” 刘姨奶奶点头答应,推知言坐回去用饭。好不容易吃完饭,知言代为转达桃桃的问好,似无意间说起四叔及二姑母一家及西北刘家、故里几桩事,闲话半天,快到晚饭时才起身告退。看着老人不舍的神情,知言笑语:“老姨奶奶若是喜欢,我常来就是。” 刘姨奶奶叹气,摇头拒绝道:“来一遭就成,不敢再打扰。” 知言临出门时想起一事,转身对着老人说:“祖父身体康健,一切都好。” 刘姨奶奶瞬时泪如雨下,伏身在炕几上失声痛哭,几个丫头围上前劝阻。 知言深觉自己又闯祸,恨不得把刚才的话收回,逃也似地快步出来,穿过弄堂,回到拱门处,回头看向眼前这所院落,想必是秦林生母王姨奶奶住处。秦林在京时带着成氏与几个子女每月都到生母处小聚半日,可刘姨奶奶听闻是她自己拒见儿女孙辈,为什么? ☆、第46章 相见欢 知言拖着脚步回到方太君处,一进屋双福笑道:“刚才还念叨,可是回来了。” 知言询问:“要甚要紧事?” 方太君接过话:“今儿你们全家团聚,你几个姐妹刚走,快收拾一下,还能赶得上。”知言赖在她身边哼唧:“孙女歇会子再过去,命人盯着赶在用饭前到便可。” 方太君半搂着知言:“又在使性子。” 知言再不想亲眼目睹骨肉团聚的情形,你们都眼泪汪汪哭成一片场面凄惨,我当底抹泪还是强撑着微笑,眼不见心不烦。 瞧见知言闷闷不乐,方太君并不问她今日过去说了什么话、为何耽误许多时辰,命丫头捧上几盘首饰,挑出一枝小巧的凤钗插在知言头上并说:“这几年给你们姐妹打首饰时,特意给你留出来一份,都拿回去挑着能用的先戴上,看不上眼的赏丫头去。” 知言谢过方太君,翻着盘中之物,想起蜜蜡海棠,问起双福:“我昨儿头上插的蜜蜡海棠不小心掉了一只,我让丫头们到院子里仔细找,双福姐姐也帮我在屋里寻寻可好。”双福笑着应下。 方太君有几分惊讶:“何时对一件首饰这么上心?” 知言解释:“是父亲淘来的积年老物,姐妹们每人一对,给我的那副是海棠花式,原想着昨儿用上让老祖宗瞧,光顾着说话忘记,回去才发现少了一只。” 方太君点头:“是不能辜负你父亲一片心意,你也忒淘气,首饰珠花从小就戴不住,一匣子里总有半数丢掉,想来真是投错胎。” 知言也纳闷早上戴出去,学堂坐着听课的功夫,中午回来便少一样,几个姐姐也因此常常嘲笑她。度莫着时辰差不多,知言告退出来,与几个姐妹迎面撞上,知娴调笑道:“四姐姐她们早都过去,九妹,你该不是又在欺负阿福才等到现在。” 知言否认道:“我今儿压根就没瞧见阿福,五姐姐进屋子碰见它,可要看管好,我去去就来。” 知言在姐妹们的笑声中出正荣堂,带着丫头直奔三房,院门口两个婆子一个是素日常见陪着笑问好,另一位却是从未见过,正在暗中打量知言。因秦府扩建,各房里都添了使唤的人,故见了不少眼生的婆子丫头。 知言进屋,明堂中只秦枫父子五人,听见内室依稀有话语声传来,想必是常氏与两个女儿说着私房话,知恬和知仪大概是和各自的姨娘回屋相聚。太好了,不用瞧着她们眼泪汪汪,知言觉得自己情面越来越软,见不得别人伤心落泪。 知言唤过父亲后坐到右手椅上,秦昌殷情替她张罗,跟前跟后活像有几百年没见面一般,知言心中明白,坐在椅上喝茶不理会他。秦昌眨巴眼睛满是委屈,冲着知言撒娇:“姐姐,我没顾上瞧你的院子。” “哦” “姐姐,刚才七姐姐说你院中还有一架秋千。” “嗯” “姐姐,我也想见识一下满院的花墙。” “问四哥去” 秦昌生气地撅嘴,一副姐姐你怎么可以见不救、亏我和你最亲近的表情。知言忍着笑故意不去看他,小鬼头,要是帮你的忙,回头四哥肯定会给我加功课,没办法,利字当头我只有顾自己。 看见他两人这般情形,秦枫笑着摇头,秦昭坐在椅上喝茶并不抬头,秦晖漫不经心使眼色给知言,秦旷嘴角微勾面带深意。 坐了一盅茶功夫,常氏带知画、知雅出来,见知言已到,使丫头去唤崔林两位姨娘并知恬、知仪过来用饭。 知言瞧见常氏定是哭过,虽补过妆眼中含着水气,知画和知雅眼圈也有点红。知恬、知仪和崔林两位姨娘进屋,不消说她几人的眼睛都肿得像核桃似的。 秦枫命开饭,诸人分席而坐,今晚这顿饭算得上是三房真正的团圆,秦枫带着四个儿子坐一席,常氏同知言姐妹一桌,下首设一桌两个姨娘只敢半身坐下,知恬不时偷瞄自己的姨娘,知仪却不曾回头身子坐得板正笑容僵硬。 秦枫举起杯语气感慨:“此番回京,我便留下不走,咱们一家终能团聚,往后相处时日颇多,多少能补救这么多年为父不在你们身边的缺憾。” 常氏用手托着酒杯,眸光流转扫一圈屋内,笑着开口说:“往常我与你们父亲都在外,对你们几个多加疏忽,今后有什么事只管来寻我,莫要见外才是。” 秦昭知画代弟妹谢过父母厚爱。秦枫和常氏皆夸赞长子长女往日不易,处心积虑为弟妹周全,实令他两人心中有愧,秦昭回答:“父母生养之恩已大于天,照顾弟弟妹妹是儿子的本分,并不敢居功。儿子并无多求,只望我等兄妹情比金坚、携手同心,更盼望着父亲母亲身体康健、福寿绵长。” 秦枫点头赞许,常氏感伤落泪,知画轻声劝阻,她才收泪举筷招呼几个儿女。秦枫素日随和,席间朗声说笑,常氏也与几个女儿挟菜布膳,体贴周到,知言秦昌率性惯了,一时忘了家中规矩,寻着姐妹兄弟说话。可是大家仪态都很有范,并不搭茬,知画眼中含警告,知言这才埋头吃菜。 饭后,兄妹几个在常氏及两位姨娘不舍的目光中告退。知恬一步几回顾莲步徐缓,知仪梗着脖子走到院门回头下死眼盯了一会咬牙快步离开,知画姐妹可时常见三太太,并不留恋。秦昌赖住知言非要跟着瞧瞧她住的院落,知言脱身不得,秦昭站在一旁问话:“十二弟功课可是完成。” 秦昌连连点头,生怕兄长不信自己。 秦昭抬脚向外走去,招呼几个兄弟跟上,笑说:“我们都到九妹房里去讨杯茶喝,十二弟晚间回去把明日功课先做一半。” 秦昌脸上的笑意刷拉垮下来,盯着知言求助。知言有什么法子,秦昭不是秦枫,老爹好说话,长兄如父铁令如山,只有听从,推搡秦昌跟上众人脚步,走出不远与几个姐妹汇合一同到知言院中。 秦昌那有心情看秋千、花墙,坐在一旁看哥哥、姐姐们喝茶叙旧,心里头数个毛爪子挠来挠去,立时想回前院做功课去。 此时秦晖正笑着问知言:“九妹,何故送给我的石头,上面是江南烟雨的图案” 知言纳闷:“六哥不喜欢,妹妹可是挑了好长时间。”当初知言说要挑黄河石给哥哥做礼物,秦枫打发人去寻,知府爱女要一堆石头,又不是什么稀罕物,不出几日送来的各色石头差点把知府衙门给填实了,秦枫发话足够,仍有人挑出各式图案的石头送来,知言在当中挑拣出数块带回京,除给几位哥哥做礼物,其余收着自己细观。 秦晖身形懒散,斜靠在椅上笑说:“我只是不解,九妹给四哥送渔翁独钓,给九弟那块是长河落日。” 知言回道:“我只是挑着意境好的,倒没有多想,六哥若是不喜,我这里还有几块你再挑一块便是。” 秦晖摆手:“妹妹一片心意难得。” 秦旷插言:“长河落日我很是喜欢,四哥也说垂钓图意境颇佳。” 知雅接上话:“九妹还都做了的荷包,可费了不少功夫。” 知言笑说不敢。 秦昭不做声听弟弟妹妹们闲话,茶续够三水,方掸掸衣摆准备动身,站来却在屋中院落又逛半晌,指着此处花墙须再补种子,检查秋千绳索是否结实,如此悠然,耗得秦昌都快哭起来,这才朝院门走去,行到一半似是想起什么,转头问知言:“九妹何时上学堂?” 知言心中警铃大响,未雨绸缪地解释:“老祖宗放了三天假,还有两日再去学堂。” 秦昭只片刻思索:“既这样,先把这两日功课在房中补上,我都与司马老师打过招呼,她要看你学业如何,在西北所写的功课诗书皆不作数,再行写出几篇字与文章。” 知言鼓着腮旁子,知道秦昭问话就没安好心,想找的借口你都替我说出来,只让人休息一天。不等她报怨,知画在身后接言:“九妹,你的教养嬷嬷可是不用心?” 知言陪笑不作答,是自己不用心,不能坑嬷嬷。 知画唤过知言房里的人吩咐道:“现时回到府里,都不可像外面一般自在散漫,妹妹但有不是,你们都脱不了干系。” 奶娘、丫头嬷嬷们皆答用心伺候九姑娘,不敢有失。 这下好,也别笑话秦昌,难姐难弟有么有。秦昌目带同情看着知言,知言变个鬼脸,他悄悄笑也做个鬼脸回应。 秦昭似笑非笑瞧着弟妹的动作,头一偏,秦晖、秦旷紧跟上三人大步向外院走去,秦昌磨磨蹭蹭极不情愿跟在身后,不时回头看知言。 知言还得目送知画大姐回屋,知雅“扑哧”笑出声:“九妹,四姐姐现在就这般,家中姐妹都被她管着,见不得出格的事。” 知言回道:“我明白四姐出自好心,那里会介意。” 知雅点点头,看一眼知仪和知恬,出声告辞:“八妹、十妹我们也都回屋吧。” 知仪和知恬跟上知雅翩然离去,留下知言院中和丫头婆子们大眼瞪小眼,啥也不想了,今晚先睡个好觉,有事明天再说。 ☆、第47章 叙仲白 秦府的女孩们除知画和知恬及三个小妹妹外,其余人等今日出城上骑射课,校场七、八个女孩花红柳绿骑着小马慢跑几圈,嘻嘻哈哈比划着拉弓,不时有人出声喊:“九妹,你也来。” 知言坐在椅上不应声,看向兄弟们聚拢在一起鉴赏秦昭兄弟三人新得的良驹。红、黑、白三匹骏马浑身无一根杂毛,身形健硕,马头高扬离地约九尺,鬃毛光顺发亮,躯干壮实四肢修长,脚蹄轻捷,浑身无一丝多余赘肉,姿态优美而有力。虽长途跋涉几千里,不显疲态,跑起更是疾如风。 秦明大声称赞:“三叔可真是花了不心思,此等良驹难得。” 秦晖逗笑:“比未出生的小侄子还稀罕。”此语引得兄弟们哄笑,秦明满校场追着秦晖讨说法。 知言更生气,自己的那匹追风被秦枫送走,不若也让哥哥们眼馋一回,姐姐骑的小马一点意思都没有,这等小弓两年前即可拉动。连日被司马先生加课不说,教养嬷嬷也是连轴传盯得紧,难得出来一遭坐着马车到别院,更让人心塞,不过要比起秦昌要好上那么一点点。小鬼头被老狐狸、秦昭两人连番敲打,压重功课,除了吃饭睡觉,上个茅厕都是跑着来去,偶尔在方太君处见着知言犹如碰见救世主一般,狂使眼色,知言只做不懂摇头,他回回走时顶着泪眼控诉。 秦昌本就聪慧,学问上根基深厚,老狐狸有意磨练他,听闻课业之难之重令人咋舌,更为杜绝他自大、耍小聪明,按照前世几个神童的标准日日鞭策,今日虽也跟着出来,被秦昭扔给府里棍棒师傅操练,一个时辰过去还在烈日下打桩蹲马步,小脸上汗珠滚落,憋红眼咬牙力撑,中途若有停顿再加一个时辰,太惨了有么有。 知言不去看秦昌,转头扫到秦昭朝自己走来,别过头不理。 秦昭心中好笑,从小厮手中拿过缰绳牵着马,出声唤知言:“九妹,快看这是什么。” 知言很不情愿地转头,看到秦昭牵着一匹马,乃他昔日座骑,难道……知言飞奔到秦昭身边笑问:“四哥,你可是要把飞翩送给我?” 秦昭笑道:“正是,不若你在肚中暗骂四哥好多次,我天天在前头都觉得耳根子烧得慌。” 知言抵赖:“哪有” 秦昭让知言上马试试,知言骑上飞翩顺着校场跑几圈,才找回骑马的感觉,且飞翩性子温顺,对新主人的指示领会得当。待她再到秦昭身边时,脸上笑容绽放。 秦昭笑出声,也牵过自己新得白马,纵身上马,握住缰绳招呼知言:“走,和四哥到林子里跑两圈。” 天上突然掉馅饼快砸晕知言,她乐得合不拢嘴,不对,秦昭定有别的事。管他呢,先出去跑两圈再说。 秦昭经过兄弟们身边向秦旭托付道:“二哥,我带九妹出去试马,若是到时辰不得归来,你带着人先回府。” 秦旭应诺,转头盯上秦晖的红马和秦旷的黑马跃跃欲试,秦旷谦让兄长先来,他并不做推辞驾驭良驹面露微笑。 别院大门打开,两匹白马一前一后奔向原野,路越来越窄直至没入林中,树木盘结,枝条横陈。知言到底不如秦昭、黄如意等骑术精湛可以恣意纵马,心中胆怯轻勒缰绳,飞翩放慢步伐。秦昭座下宝驹也开始慢行闲踱,他在左右搜寻,不知瞧见什么,挥手示意知言停住下马。两人牵着马再行出几十步,前方大树下背手站着一位男人,身形高大,林中光线阴暗,分辨不清是何人。 秦昭轻声对知言说:“四叔找你,我在此处等着。” 知言目露探询,秦昭摇头,示意她快去。知言把缰绳交给秦昭,冲四老爷秦杉走去,许是她踏断枯枝发出声响,惊动秦杉回头,他上下审视知言像是从未谋过面。知言先福身,秦杉微笑道:“我托四侄儿费周折寻你出来,不为别的,听闻你刚回府便去见了老姨娘。” 知言注视着眼前之人,年过三十俨然年轻版的老狐狸,不同于秦敏稳如磐石,他身上有股忧郁的气息,倒不像是武夫,更似忧国忧民的文人。她轻点头:“侄女是见过老姨奶奶,她老人家很是亲和。” 秦杉走近知言,握了握拳终是问出:“姨娘可曾说过什么。” 知言犹豫不决到底该不该编出谎言,说出秦杉想听的话。就在瞬间,秦杉了然一笑,露出几分苦涩神情:“你不用为她遮掩。” 知言想了想,仍说:“老姨奶奶虽说不出口,但她心中很是挂念四叔和二姑母。” 秦杉神色微讪:“你还小不懂,姨娘她身体如何?” 知言回话:“老姨奶奶身体仍康健,听柳叶说平日用饭尚可。”不知为何知言没敢说出老人头发全白、面容苍老。 秦杉又问了许多,知言酌情说来,秦杉听完神色晦暗不明,声音带丝疲惫:“四叔叨扰你了,时辰也不早,跟你四哥先回去吧。” 知言福身,返回到秦昭身边,他正扶着马脖梳理毛,听见脚步也不回头说道:“我们走。”牵着骏马走出林子才驻足,看向知言浅笑道:“想问什么?” 知言回身看向小树林询问:“四叔何故挑在此地?” 秦昭边走边答:“父亲与几个叔父幼时每回来别院,都要到林中游玩一番,树上都有他们做的记号。” 知言咬了咬唇终于问出:“刘姨奶奶看上去比祖父都要苍老,她为何不见叔父和姑母。” 秦昭摇头,末了加一句:“顺叔说起过,当年回乡守孝祖父原欲让老姨奶奶留在原籍再嫁,只她不肯。” 知言更惊讶,十分不解。秦昭轻笑上马:“边走边说。”知言亦跟上,两人两骑并行信步由缰,任由马儿在路边吃草。 知言想起孟仲白的典故求秦昭解惑,秦昭缓缓道来事情原由: 这位孟大人名基字仲白,沧州人士,先帝年间进士出身官至左佥都御史,性情刚禀耿直素有清名,甚是欣赏秦敏才学,两人结为莫逆之交。先帝晚年昏聩,朝纲动乱,后期更是当朝庭议废太子之事,群臣拦阻不得,孟仲白撞柱死谏,留得性命投入诏狱受刑。一时朝野效仿仲白之人颇多,都在家中置棺以明己志,迫得先帝暂缓废立太子之事。后先帝逝,今上登大宝,亲从诏狱中接出孟大人,因他连番受酷刑腿脚皆断再不能入仕,赐了金银回乡养老。 无奈孟大人原存了求死之心,在狱中两年时间饱受折磨,最后落个身残几如废人,又家门突变父母早逝,女儿惊吓过度而死,唯膝下一子也是体弱多病,诸般事累积一处,终折损其心志,性情大变,忿忿于自己不能舍身求仁,更是对今上多有怨恨,与旧时故交无一亲近全都划清界线,镇日哀叹自己不能效仿前贤,咒骂世事混浊,没几年便抑郁而死。 事情真象远出人所料,知言问道:“祖父何故让哥哥一而再,再而三寻孟家后人。” 秦昭也疑惑:“祖父说欠他家一个人情,不是顶要紧的,但也不能失信于故人。他家现人员凋零,只余孟老太太和一个孙儿,连连派去几拨人都未曾见到孟御史之孙,听说此人也是有些傲骨不愿涉世同流合污,只孟家老太太有几分女中丈夫的气概独掌家事。” 知言并不关心这些,说出另一个疑惑:“可李御史等人为何事事以孟大人之名,来攻歼祖父。” 秦昭冷笑:“画虎不成反类犬,朝中有一等沽名钓誉之人羡孟仲白前半生刚正英名,惋叹其后半生潦倒,当成是君王无情、故交无义,想替死人讨公道,顺道为已谋清名。不过是枉替旁人做急先锋,不得善终,更是连所恨之人都分辨不清,此类人不足为惧。” 知言问:“是杜家?” 秦昭笑问:“你很是担扰祖父?” 知言点头,也担心大家的安危和自己的处境。 秦昭不以为意的说:“杜家恐也替旁人做嫁衣,况眼下他家也是麻烦缠身,先保住自身再说。”见知言不解,他接着说:“可记得四哥同你说过,杜六郎的未婚妻得急病疫了。” 知言想起这么一回事,秦昭勒马下地,伸手接过知言,把两匹马的缰绳栓到树上,方开口说道:“杨阁老本为中立,杜润为拉扰他两家结亲,为杜六郎聘杨阁老的嫡出六孙女,可惜不及成婚女方夭亡。杨阁老本欲把八小姐再许配给杜家,谁知杜润把个儿子当成奇货可居,托咱们那位司马舅舅从江南早为杜六郎物色几个人选,婉拒了杨家。杨家老头气量小,现在憋着劲找杜家麻烦。” 知言更震惊,一个堂堂内阁大学士,心胸如此狭小。 秦昭笑着解释:“外头那些文人面上风光霁月,内里不知如何肮脏不堪,气量小都是常见,更有甚者心肝都是黑的。”神情带出几分烦燥。 知言也知秦昭游历山水、初识官场,见过不少阴暗的事,以他的年龄不能消化在情理之中。老狐狸给这个孙儿身上压的担子不轻,以后三房大梁须得他挑起,八个弟妹的荣辱安危,当真不易。 秦昭默默沉思半晌,对着知言语气诚恳:“你是女儿家,外头之事无须担扰,当有父亲和兄长为你们撑起,等过两年寻个合适的人家出嫁,安安生生过日子是正经。”不是豪言壮语,逐字逐句重如允诺,坦露自己的担当,直入人心。 知言仰头瞧着秦昭,她需要感动的人更多:方太君、老狐狸,更有眼前的少年。不对,我才十岁,好几个都说起出嫁的事,难道现在就要考虑,知言撇着嘴。 秦昭了然一笑:“怎么,四哥说错了,九妹不想嫁人。” 知言木着脸,一点都不好玩,我还要享受做女儿的好时光。 秦昭哈哈大笑,解开缰绳,示意知言上马回别院。 ☆、第48章 番外 刘姨奶奶眼望着大小姐知琴走出院门身形早已不见,仍是扶着门框向外看。她不知还能看见谁?不禁捂脸转身坐到炕上,听柳叶嘀咕:“大小姐送这么鲜亮的料子你老人家又用不上,这些头饰也是用过旧的。老姨奶奶,你说是她这是啥意思吗?” 刘姨奶奶看着炕上的东西低声道:“那是个好娃娃,心善的很。” ***** 十五六岁的柳叶不懂刘姨奶奶说的话,说实话这个大院里的人做事她都看不懂。 她以前不叫柳叶,名唤桃桃家在西北秦州一处乡村,邻近秦家川,小时候听说那地方出了大官了,房子盖得美气得很,人家穿得戴得都像画上的一样,顿顿都吃白面馍,她半夜做梦都被馋醒来。 桃桃长到七八岁,哥要娶媳妇,未过门的嫂子张口要一套新家俱,说要像秦家老相爷侄女出嫁的样式,愁得自己的爹妈像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窜,她爹看着院里几根榆木直叹气,哥也说他不娶了,娘直落泪。 隔壁家二蛋的姑姑在秦家川富人家里做工,回娘家来窜门听说这事上她家来,拉着桃桃看不够又问了几句话,拉着她娘回屋说了半天话。走时塞给桃桃一包点心,说明天再来。 到晚上爹娘在屋里又说又哭,临了叫桃桃进去,问她愿不愿意跟着二蛋他姑姑到富人屋里享福去,桃桃想着下午吃的点心香得差点没把舌头咬掉,直点头。 到了第二天早上,二蛋姑姑带着她出门,她娘赶上来塞了个小包袱说里头装着两件衣裳,二蛋姑姑夺过塞到她娘的怀里:“咱娃是去享福,还能用得上这些,嫂子你放心,我屋里是没合适的女娃了,要是有这种好事那能轮到你家桃桃。” 桃桃回头看着她娘喊道:“娘,我把昨日剩下的点心塞到你枕头底下了,记着吃。”她娘一屁股坐在院门上号啕大哭:“我的桃,不是娘狠心。” 到了村头一辆骡子架着平板车等着,二蛋姑姑带她坐上去,走到日头照在头顶,才到一处大院子外。桃桃吓得头都不敢抬,进了堂屋只是按照路上二蛋姑姑交待的跪下磕头,口称:“桃桃给刘家爷爷、奶奶磕头。” 听见有个老女人的声音:“起来到跟前,我看看。”桃桃起身走上前,那富态老太太拉着她仔细看也问了几句话:“这娃还成。” 屋里头的刘老爷对二蛋姑姑说:“这事你办得好,回头上柜上支半吊钱。给这娃娃屋里支上五吊钱送去,人家养这么大也不容易,多给上些。”二蛋姑姑笑着应下。 后来桃桃知道拿回家只有三吊钱,可给她哥娶亲打家俱盖房子下来还剩了一吊钱。彼时桃桃已衣锦回乡,自己的衣裳箱子里装着二三百两银子和首饰。 在刘家住了一阵子,进门头一天就洗澡换新衣裳,天天都吃好的,刘家老两口待她也好,慢慢地教了好些个话。这才带到秦家,刘老爷跟人称亲家:“亲家,这女娃是给我不成器的妹子挑的,你看咋样?” 上头一个长得好看的老爷爷让桃桃走上前看了两眼,“是个好娃,过两天有人上京城就带上。” 就这样,桃桃从秦家川坐上马车被送到京城,进了秦府在刘姨奶奶身边做丫环,见了没见过的,吃了没吃过的。府里又不让她干活,她只是陪着刘姨奶奶说说话、做做针线,月月还给一两银子,觉得这日子比皇宫里还要好。就是有一点不高兴,一进门老姨奶奶让她改名为柳叶,桃桃多好,这还是她娘起的。 想起了往事的柳叶有些不快,看见刘姨奶奶现在的样子怕是想一个人坐会,也就放下东西到院里做针线活去了。 ***** 刘姨奶奶盯着炕上的东西出神,料子鲜亮,正是女娃穿的,还有首饰,我的樱儿,就像今天来的大小姐那样穿戴,她比大小姐还要好看,还有杉儿,两个娃都长得像他们的爹。 刘姨奶奶用手捂脸,他们的爹长什么样,都快忘了,咋办?大哥,红儿快记不清你的模样。 刘红儿仿佛回到幼时,大哥在河边读书,自己缠着他吹响柳叶发出悦耳声音,又闹着他替自己梳辫子,再采摘野花让他编花篮。大哥从不恼,脸上带笑听自己的支使。等他读完书一边吹着柳叶,牵起自己的手回家。 娘亲见了总要把红儿拉回屋里悄悄训话:“你真个把自己当成东家的女子,主家宽厚让你叫她干娘,叫东家少爷大哥。莫要忘了,你爹是个长工,你娘是人家用两斗麦子换来的逃难丫头,你亲哥叫刘石头天天在地里刨土。” 年幼的红儿犟嘴:“我在干娘怀里长大,大哥把我当成亲妹子也没有假,为啥不把他两人当成亲人?” 刘二家爬满沧桑的面孔上现出怒色,顺手抽出擀面杖教训红儿。红儿瞅空子撒丫子奔到上房直喊:“干娘,娘又要打我。” 干娘冲着刘二家轻叹:“红儿这么乖,你又做啥。”干娘脾气好,从来都不生气发火。 大哥听见也从西屋里出来,劝刘二家:“刘婶,红儿在河边没有闹我,再说我好几天回来一次,她调皮点正常。” 刘二家站在院中叹气,红儿躲在干娘身后冲她吐舌头。 大哥先是在秦州城读书几天回来一次,后来到省城读书几个月回来一次。每次回来用从口中省下的钱粮,给家里干娘和刘二一家四口添东添西,半匹尺头、一盒胭脂、两包点心、给红儿买个珠花…… 后来大哥去了京城读书,红儿站在庄口天天望从冬守到夏,终于盼到大哥的来信,信中说他要娶大官家孙女,干娘哭得快晕过去,直说:“敏儿终于成家。”红儿为干娘和大哥高兴,大哥长得那么好看,书又读得好,别说是大官的孙女,皇帝的女儿都可娶得,红儿在心中暗暗的想。后来大哥考中探花,红儿不知道探花是啥,只晓得天下读书人都排到第三名,干娘哭,红儿在笑。 转眼红儿也长到快说亲的年纪,旁人问她想找个啥样的,她脆声回答:“当然是像大哥那样的。” 那人笑起来:“哎哟,秦州城里几百年就出你大哥那么一个读书人,像他那样的可不好找。” 红儿抠着衣角不作声,她就要等大哥回来。等啊,盼啊,大哥回乡来接干娘和他去享福,带着嫂子长得像天仙一样,还有三个娃都长得好看。 大哥给刘二一家给了银子、买了地放他们出去享福。红儿跟干娘说要跟她上京去,刘二家把红儿拉到没人地方狠狠地骂:“以为娘不知道你想干啥,看着你嫂子把身边的丫头给少爷做小,你也想给人做小。娘把话放在这,要么我死,要么你死了这条心。” 红儿跟娘对着着干:“干娘一个人去京城,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去了陪干娘还不成。娘要是不想让我去,先掐死我再说。” 刘二家哆嗦着手,满脸纵泪,哀求女儿:“红儿,你听娘劝,少爷现在当了大官,不是咱这号人能攀得起的,你安生在秦家川寻个女婿,啥样的没有?” 红儿脖子一梗:“有像我大哥那样的人?” 就这样红儿跟着干娘到了京城,住进大院子,她从来没见这么高的房梁和这么大屋子,吃的、穿的都好,可红儿不稀罕。她的心思干娘和嫂子都看出来,大哥不知道,一心为红儿寻个适当的人家。红儿眼泪吧嗒掉听着大哥的安排,摔下碗筷回自己屋里,嫂子和干娘都来劝,干娘好脾气对着嫂子试探地问:“媳妇,要不你问一下敏儿。” 嫂子笑说:“娘,老爷估摸着一直把红儿当成亲妹妹。红儿年岁还小,再等两年。” 红儿等了三年却等到大哥让她嫁给别人,她冲到他身边质问:“大哥,红儿死也不愿嫁给别人,我也不图你什么,再问一次,你要是不愿意,我就死在这里。”说着拿出一把剪子往自己喉咙剌,大哥手快一把夺下,也还是划破口子流血。红儿看着大哥慌张的样子,心里甜滋滋。干娘又求了大哥,嫂子也同大哥说话,他才点头应下。 后来,红儿生下儿子,小小的一丁点长得像他的爹,比家里任何一个孩子都像他爹。红儿没高兴两天,孩子被抱走交给奶娘,放在嫂子身边养。她想孩子日夜哭个不停,寻到干娘处,干娘求情,大哥不松口只说:“依家里规矩,柏儿从生下来就养在如歆身边,杉儿也不例外。这事娘和红儿早都知道,何况如歆识文断字又人品贵重绝不会苛待孩子,你们都放心。” 红儿听出大哥的意思,为了自己儿子好,先忍着不见也行。可生下女儿为何也抱走,红儿堵到嫂子面前求她把女儿还给自己,失手推了嫂子一把。她现如今都记得大哥当时的模样,面孔铁青透着杀气,她不禁乏力坐到地上,看着大哥送嫂子回房。红儿以为大哥再也不会见自己,可他当晚来自己房里一进门便说:“老二过阵子上京,你和他一同回去,再寻个人家过日子。” 红儿哭求:“大哥,我以后再也不去看孩子,也不顶撞嫂子,你别赶我走。” 大哥脸上现出痛楚:“红儿,府里的日子太苦我知道,可大哥不能为你破例。我最后悔当初没有铁了心拒绝你,刘家对我和娘都有恩,从小我把你当成亲妹子。看看现在,让你困在小院出不去,秦敏难道就这样报恩?你听大哥一句话,回去,秦家川天宽地阔由着你的性子。” 红儿捂睑痛哭:“大哥,回去我就是死路一条。”她可是真的说到做到,这点大哥也知道,只听他叹气:“红儿,你要的大哥给不了,这辈子我对不住你,以后好自为之。” 大哥走后,红儿坐到天亮。大哥再也没有进过她的房,她伺候着送走干娘,回到秦家川,爹娘都已过世,石头哥要留下红儿,可她不愿意,又跟着来到京城。 孩子们都已长大,红儿远远地看一眼,更不敢见两个娃。大哥说的对,嫂子是大家闺秀把孩子教育得好,不像自己从黄土里刨出来大字不识一个,倒让娃没脸。听说杉儿要娶媳妇,樱儿要嫁给侯府公子,那都是显贵人家,红儿不敢让两个孩子因为自己丢脸,更不见。他们有个能干的爹,贤惠的娘,估计连刘红儿是谁都不知道,万事有这两人操心张罗,用不着红儿这个没用的闲人,也不想听见他们的事,没消息就是好消息,总是在一个府里只隔着几个墙头。 ***** 门帘打起,阳光照进屋内,柳叶拿着针线篓进屋:“老姨奶奶,该用晚饭,我给咱们张罗去。” 刘姨奶奶回神,问话:“柳叶,你想着回去寻个啥样的女婿?” 柳叶爽朗地笑说:“当然是读书人,像老相爷那样的最好。” 柳叶说话间出了屋子,话语声还索绕在屋梁上发出回声,久久不息。 ☆、第49章 五陵少 秦昭带知言回到别院大门处,秦昭的长随小厮们等候多时,打头的一个上前回话:“四爷,几位爷等不住您两位,半个时辰前带着小姐们起程回府,二爷交待让您带九小姐别再逗留,早些回去莫让老太太担心才是。” 秦昭颔首,随从上马正欲开拔,遥遥传来少年的呼喊声“四表哥”,中气十足。 秦昭面带无奈看向知言,示意她朝后看,一人一骑疾行飞奔带起尘烟滚滚,越来越近,观得此人头戴紫金冠,圆眼阔鼻,肩宽体健,英武刚劲——张盛! 熊孩子长成大小孩,知言哑然失笑,秦昭却在旁审视她的神情,一丝一毫不放过。 张盛直奔到秦昭面前,笑说:“我的小厮见表哥方才在林子外溜马,果然真是。” 秦昭温笑说:“表弟有心了。来,九妹,见过张世子。” 知言听出秦昭的话外之音,在马上拱手:“见过世子爷。” 张盛这才看到秦昭身后之人,盯着知言张口半天,驱马靠近大笑,手指着:“九妹回来也不到我家来玩,你小时候都唤我熊少爷,也倒有趣,去西北三年回来反而见外,依着从前的称呼也无妨。” 知言半捂眼,熊孩子别在四哥面前翻我的黑历史好么,回去又要被他教训,陪笑解释:“从前是我不懂事,对世子爷多有冒犯,还未谢过世子大度不予计较。” 张盛发怒:“真是的,个个都变得生分起来。” 秦昭出声解围:“表弟可是一个人出来?” 张盛忘记方才所恼之事,回秦昭问话:“跟着骏大哥出来,也正欲打道回府,四表哥也同我们一起可好,他们马上就能赶到。” 秦昭扫一眼知言,见张盛盛情推却不得,点头道:“也好。” 不多时,数十骑贵公子带着仆从奔赴眼前,打头之人正是乔骏,靛青骑装,金冠束发,相貌英俊且满身正气。他身后之人乃乔骁,十三岁的少年身高快追上兄长,头发却是编成小辫,一双眼睛像极了老狐狸,见到知言微讶,再微笑点头。其余十来个公子衣衫华贵,气度也都不凡,知言均未见过,当中有位青年黑衣劲装分外打眼,目光如矩定在秦昭身上。两拨人都在相互打量着对方。 乔骏秦昭拱手行礼,秦昭为乔骏引见知言,他些许微愣,转瞬笑道:“听闻有位表妹与外祖有几分相像,今日得见果然不虚。二妹念叨几次九表妹,可惜今日被母亲拘在府中,却是错过。” 知言福身笑称表哥。又见过乔骁,他两人几年前倒是常见,偏偏乔骁像秦敏之处知言不像,恰恰把秦敏外貌五五分给两人,外人不知,乔骏和秦昭皆会心一笑。 乔骏再向秦昭兄妹引见他身后诸人,第一位安远候世子陈其尚正是方才打量秦昭之人,身形不高,精瘦干练,有股军人久经沙场历练出来的气势咄咄逼人,直视秦昭,声音低沉:“秦家四郎,久仰大名,不知是徒有虚表,还是当真了得。” 秦昭并不避让,还礼笑语:“世子威名远扬,我等心生敬仰,昭之微末不敢比同。”目光碰撞间已打过机锋若干。 陈其尚神色不动,还欲说话被乔骏打住:“表兄初到燕京有所不知,我这四表弟在京中可是有些名头,文韬武略、诗书六艺皆为翘首,不若改天我做东,约个场子再做切磋。” 陈其尚神色据傲,微点头。 乔骏再为介绍其余人等:有卫国公世子冯正康、定远候世子赵立钦、东平伯嫡次子燕纪仁、威武伯世子沈博……十数个不是世子便是嫡长子,唯东平伯家是次子,只因他家长子早被酒色淘空身子恐世子爵位都保不住。这些人中张盛最年幼,安远侯世子陈其尚居长,其余人年岁相当,乱花入眼,个个身姿挺拔,或俊俏或英武,但观得都非纨绔之辈。知言连连福身,特么一个都没记住,唯安远候世子印象深刻。 勋贵家世代联姻,卫国公世子是张盛母亲娘家侄儿也马上要娶张瑶为妻,乔骏的生母和安远侯夫人都是东平伯家的姑奶奶,定远侯家是张盛祖母的娘家,威武伯夫人又是定远侯世子的姑母……如此盘根错节,知言纵是背过详细关系网,此时也在绞尽脑汗地回想当中联系,直觉乱成一团麻理不出头绪。 秦昭外貌兼秦枫与常氏之长处,俊美夺目,更经老狐狸一手打磨锤练气质出众,昭如朗月。知言私心忖度,比眼前数位勋贵家子弟都要强出许多。看陈其尚紧盯着秦昭的言行举止,张盛蹭过来为知言解释:“陈家哥哥这是替他妹妹相妹婿。” 乔婉所说的陈家姐姐便是陈其尚妹妹,安远侯与老狐狸不对付,怎可能把女儿嫁到秦家? 知言想得入神,不防张盛凑近说话,吓一大跳,这孩子倒似不知男女大防。知言似不经意将身形往后挪了挪,对面公子中传出嗤笑声,她也做没听见目不斜视依旧看向秦昭,不与张盛搭话。 秦昭闲话几句,约好同路结伴回城,转身大步流星回到知言身边,对着张盛做出请的动作:“表弟,也该起程。”语气很轻却坚定,神情不容拒绝。 张盛带丝不解挠了挠头,瞪着眼睛看向知言,见她垂头不搭腔。他皱着眉,面上带出不快,气呼呼地回到自己马旁,跟上乔骏等人上马先行。 秦昭带有深意看向知言,知言对他眨巴眼睛,他也笑着眨巴一下。这才上马跟上一众勋贵子弟返回燕京城,半个多时辰后抵达西城门,秦昭拱手与众人告别,带着知言绕行到一栋酒楼外,三层土木建筑,门前宾客云集,悬挂匾额上书“燕云楼”三字,游云惊龙,笔力不俗,据传是百年前一位大家所书。此处正是京中最大的酒厮燕云楼是也,等闲人楼下散座都挨不上份。 秦昭使长随回府报信,再领知言走到燕云楼外,早有跑堂满面堆笑上前招呼:“四爷,您可是有好些日子没露面,今儿听说您要来,小的特意留了个僻静的雅间,决没有无关的人扰了清静。”边说从侧面隐蔽处领秦昭兄妹走一条暗梯,上到三楼,推开一间临街屋子,解下抹布擦着不能再干净的桌椅,又招呼着上好茶,机灵地说出若干新菜名。秦昭依知言喜好点出一桌菜品,跑堂这才知趣地点头躬腰倒退出去。 今天真是惊喜连连,知言长这么大,头次到外面酒楼吃菜,新奇地到处张望,此间桌椅居然是紫檀所制,几件瓷器色泽浅淡透出光泽,少说也是百年前老官窑精品,屋内玉制熏炉燃着名贵香料散发阵阵幽香清雅,感觉又土包子一回。推开锦格窗户,俯看街上人流穿梭,繁华异常,凉风习习,心情好舒畅。 秦昭含笑注视知言,唤她坐下品茶。知言浅尝一口称赞:“此间云顶雾茶比起家中不差多少。” 秦昭点头:“燕云楼在京中开门迎客已有三百年,中途虽几易其主,决不能小觑。别的不说,就你我两人所喝之茶,若祖父亲来,恐还有更好的,比起上供都不差。” 闲话间,菜品上齐,各式珍馐琳琅满目。秦昭示意随从都到下头用饭,亲给知言挟菜,温语说:“慢点吃,六弟常到此处来,你下次可让他往家带几样爱吃的菜。” 知言笑着谢过秦昭,听他说话:“九妹,往后不可与张世子过于亲近,与英国公府的联姻家中早有定数,别生出什么变故,伤了三房与六房的和气。” 知言停筷说道:“我明白,十三妹妹将来要嫁回舅家。我小时候图世子好贪玩,闯下祸事不受责罚,故与他相交。现在都长大,定要避开。” 秦昭笑出声:“你呀,倒是风光霁月,世子也是天性淳厚质朴,心怀坦荡,尚未开情窦,唯怕处久生出不妥。万般不敢像韩家表姐心生执念,误人误己、拖累父母伤了至亲的心,她如今做不了姑子,只在家中闭门不出,潜心修学王慎书稿文章,大姑母操碎心想出若干办法,丝毫打动不了她。我同七妹她们都叮嘱过,不可见到外头公子动心思,你也是,到时四哥头一个不答应。”目光深邃含警告。 知言回京后第一次听人说起韩世芳,这位表姐现年十八岁,看来是要立志不嫁。她赶紧做出保证宽慰秦昭:“妹妹还小,四哥放心,必不会惹出事端。” 秦昭再给知言挟菜,轻叹:“九妹自小就识大体,四哥还未谢过你,今日这席就当谢礼。” 啊!知言不解,有什么要谢我的。秦昭瞧见她的迷糊样,不做出解释只语吃菜。两人用过饭,顺着暗梯下楼,迎面撞上一人潇洒俊逸,满面春风,华服玉冠正是六老爷秦桦,知言心中直呼今日风水转得好怪异。 秦桦笑拍秦昭的肩:“怎么,你也学六侄儿天天出来厮混,还带着妹妹来。” 秦昭做揖道:“今儿从别院跑马回来,特带九妹过来品尝此处佳肴,可巧碰上六叔。” 秦桦手拿折扇轻挥,嘱咐秦昭:“趁着天色早,速回府去,莫让老祖宗担心才是。” 秦昭应诺,出来临上马时对知言解释:“六叔好风雅,现在国子监授课又对他脾胃,结交不少文人骚客,他惯常前来此处与人以酒会友、谈诗论文。” 知言早知秦桦才华横溢,可心性简单,只可做个富贵闲人,与张氏两人背靠英国公府与秦敏享着清福。什么人什么命,旁人可就没他这般悠闲自在。 ☆、第50章 理门户 秦昭知言两人再一路无话到首辅大门外,从角门进院,将马匹交于下人,乘车进内院,到二门处又换轿再行一烛香功夫方到正荣堂内。小丫头通禀,两人进屋时,秦敏、方太君、秦枫三人皆在,看情形像是在谈正事,屋中使唤之人只留下双福,廊外几个大丫头远远地守着。 秦枫出声训斥秦昭:“都到这个时辰,带着妹妹出去也不知早些回来,让老祖宗为你们担心。” 秦敏摆手道:“老夫让昭儿带着知言出去散心,你母亲说她一天尽撅着嘴,满府生闷气不痛快。若要怪,先问你自己,在外头娇纵太过,一时难以收心,只有慢慢来。” 秦枫讪笑不语,知言趁别人不注意对他变鬼脸,我还不知道你,别装了。秦枫干咳两声,引得方太君注意关切地问道:“三儿,可是身子不适,忙过这阵,再好生休息几日。” 秦枫欠身回话:“让母亲牵心,儿子无事,只喉咙有些许不适,并不打紧。” 知言纳闷,秦枫回京后身上无差事,成天早出晚归,到三房去请安都见不着,加上今天统共才谋面三回。到底在忙什么? 秦敏问知言今日出门可高兴,知言兴奋地说:“谢谢祖父,四哥把飞翩送给孙女,那马温顺,上手极快也不认生。后来碰见乔家表哥领着一大帮人,与他们结伴回京城,又和四哥去了燕云楼吃饭。四哥说今天太晚,老祖宗已用过饭,改日抽闲带两样菜回来让她尝尝。”她说得高兴坐在秦敏身边轻晃他的胳膊,就像在秦效跟前一般随意,秦敏含笑抚须。 方太君连连摆手:“外头那些饭菜我如今吃不惯,你们兄妹心意我领了。” 秦敏却问:“昭儿,宁远侯世子那帮人都有谁?” 秦昭依实说来,秦敏注视孙儿正色道:“场面上说的过去即可,不必深交。” 秦昭应诺,屋中一时静下,无人开口说话。方太君出声呼知言过去,细细嘱咐:“给你房里添了三个丫头,秦嬷嬷病了,索性我也丢开手,交于你们姐妹调|教,只管放开手脚,莫怕有祖母给你撑腰。” 知言惊讶:“孙女院里现只有一个小丫头的缺,何故又多出两个?” 方太君笑着拍知言的手:“你们姐妹都多出两个,天也不早,野了一天,快回屋去。” 知言福身告退,瞥到秦枫冲着自己意味深长的笑容,心中起疑。灵芝带着两个丫头送知言回屋,轻声说:“老太太院里除扫上的小丫头银花,现如今拨给姑娘。” 知言会意说:“谢谢灵芝姐姐。”心中却想着至今无下落的蜜蜡海棠,以前知言丢的首饰珠花丫头婆子还回来,挑寻常的统统打赏出去,稍贵重点的收起来,可就是这么个稀罕物,却杳无音信。蜜蜡海棠一般人不识货不会私藏,有点眼力劲更嫌烫手准会上交,府里侍候惯的老人没胆子私吞,只有新挑上来的下人不知天高地厚。方太君院子没有分散丫头到各房的先例,能用的则用,不能用的发落出去或撵或卖,这个银花必有蹊跷。 熬鹰的人扔出个活物驯雏鹰来了,接下就是。姐妹们身边都是什么样的丫头,知言突然生出好奇之心。 知言回到自己院落,进门看到当院立着三个丫头:打头一人十一二岁,穿着三等丫头的桃红绫花比甲松青裤,瓜子脸五官生得标致,只一双眼睛略浮;另两人衣着尚无品级,十岁左右的年纪,只是随常小丫头的衣裤,一个做低头恭顺状,另一个抬头肆无忌惮地打量知言丝毫不避讳。 立冬和奶娘迎上来,奶娘抱怨道:“姑娘才来,燕子等不住你,跟着七小姐她们回来,饭都吃不下现在那头抹泪呢,就怕你有个闪失。” 知言玩得高兴,忘记给燕子叮嘱,这丫头死心眼,她笑着说:“都是我的不是,奶娘先领燕子用饭去,回头我给她陪罪。” 奶娘点头领燕子回厢房,立冬指着院中众人看向知言:“姑娘,咱们房里新来的人,也等了你一天,先让她们磕个头,把正主认一认也好安顿。”说话间冲着最前面的丫头给知言使个眼色,看来一天的光景,知言房里这几个人早把新来的丫头底细摸个八、九不离十。 知言进屋换过衣裳,令把人领进来,听她们一一介绍自己,不出所料,打头之人正是银花,一脸机灵地回话:“奴婢叫银花,原在老太太房里除扫上当差,三个月前从庄子挑上来,奴婢的爹娘现都在北边庄子里做三庄头。” 知言吹着茶,轻声说:“银花,好名字。你们俩又是何来历?” 银花满脸堆笑想再说什么,见知言问向身后之人,讪讪收笑不自在地低下头。 只听左边一个丫头回话:“奴婢叫冬儿,今年九岁,家里遭了灾被爹娘卖给人牙子,月前才进府里,因老太太说奴婢名字与姑娘房里几位姐姐倒是能凑到一处,故点了奴婢过来侍候姑娘。” 知言听得冬儿之名,又听见她口齿伶俐,生起两分兴致,命她抬头,见其五官端正、眼睛不呆滞也不躲闪,与立冬相视一眼,笑说:“合着跟我有缘。” 最后一位丫头早把屋中审视个遍,见终于轮到自己,福身回话:“奴婢叫娇玉,也是月前进府,奴婢的爷爷是老太太城西庄子的大庄头。”语气*,福身姿势也很生硬,一看从未立过规矩。 静园和今日去的别院都座落在城西,那一大片上千亩地带林子都是方太君的陪嫁,此处的大庄头世袭数代,比寻常富户都要显贵,又遍结姻亲盘根错节,真是奴大欺主。娇玉面孔脖颈白净、手滑细腻,在家恐也是穿金戴银、呼奴唤婢的主,来了这么个刺头,有意思。 知言久久不发话。娇玉身形摇晃,咬牙支撑,终于听姑娘开口:“好了,我也乏了,立冬你领人先下去,明日再安顿活。”她才站直身吁气。 立冬领着三个丫头下去,知言边喝茶思忖这其中的事,不多过立冬回来说起白日听来的话:娇玉的两个姐姐分别在知画和知娴房里,知雅和知媛房里的四个丫头也都是几个大庄头或二庄头的孙女、外孙女,知恬和知仪房里几位丫头是三庄头的女儿或孙女,另二房的知静、四房的知德、五房的知容都是府里几个管事的女儿。唯给韩世英和知婕送过去外头买来的丫头。 知言问道可知银花的来历,冬至插话说:“那个丫头嘴上不把门,进院半天功夫把家底倒个干净,银花的舅母是二爷的奶娘,姨母是府里管着器具的李妈妈,姨家表姐叫香草在二房六小姐身边当差,不是自小就跟在身边,前两年府里扩建后才选上来的人。” 知言说起院里两个婆子虽悄不出声,听着没来头,吩咐两个丫头叮嘱下去都留着点心。 晚间睡下还在想这里的事,四个嫡嫡出小姐身边都是大庄头的孙女,知恬和知仪身边的丫头是小庄头家的,三个庶嫡出姑娘身边的丫头是府里管事的女儿——这些人进秦府当差二三十年根基不深,至于两位亲戚家的女儿挑出两个丫头让练手。 联想到秦枫镇日忙得不招家,老狐狸和方太君大概要下手整治府里、庄子上这些积年刁奴,不忘拉出他们的女儿孙女给秦家小姐们练练手。离秦旭八月底的婚期只有一个月,任谁都想不到主子会在这时候下手,说不定在暗地里偷着高兴女儿、孙女们挑进府得体面。 可为什么把银花这个烫手山芋扔给自己,并牵扯到秦旭的奶娘,知言深觉又被人当枪使。 以前府里脏手的活、见不得光的事都是秦林在出面料理,事关方太君娘家陪嫁,一个庶子打头底气不足,那些刁奴都不是善茬,再仗着是嫡母的陪嫁,恐给秦林使绊子。 嫡出兄弟三人论心性手腕只有秦枫合适,大房且不说秦松、秦旭都是稳实忠厚之人,按老狐狸的安排,嫡出大房要代代传承下去须要保持好名声,这个黑脸只有秦枫来扮,而且要让大房名正言顺的避开,须先寻个借口把秦旭父子撇开。 银花这只入了网的鱼饵,让秦旭的奶娘牵扯到堂庶妹房里的事,可那位奶娘是大太太的陪嫁。知言再细想大太太的为人,威仪严苛包裹在温和平顺中,镇住家中一干下人,何况是给自己儿子清路,莫说是一个陪嫁丫头,比这更与她亲近的人都能割舍下,更不会因此迁怒任何人,说不定方太君与大太太早通过气。 那么,放开手脚,把事闹大,一来寻得蜜蜡海棠的下落,二来闹出来让秦旭的奶娘没脸,好让秦旭堂而皇之的避嫌,秦枫也有借口拿人开刀,反正花狐狸宠女儿没谱大家都知晓。 知言想着事迷糊糊睡过去,第二天临去学堂前吩咐立冬和冬至:“让冬儿跟着小雪;娇玉交给大寒,连行礼都没学会怎么进房里侍候,让大寒用心教不用询私,一切有我。你们俩盯紧银花,把规矩卡严,任她是从那里来的,在这院子里我说了算,。” 立至十分不解,目带探询,知言轻声说:“老祖宗说了凡事有她撑着,若生出事非不必压着,闹得越大越好,再者不用管她们和外头的人来往,你只用心盯着就成。” 立冬咬唇思索后点头应下,点了燕子和大雪跟着知言出门去学堂,她自在屋里理头绪,依着姑娘吩咐安顿众人。 ☆、第51章 双簧计 今日学堂里姐妹们课间闲话都在说着新来的丫头,知画处理完早间事务也赶来,因上学堂都带着心腹也不避讳,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我房里新来的叫香玉什么的,今儿早上埋怨床咯得慌。” 另一个说:“我那也是,听兰花说,竟嫌府里的吃食不精细,不知她们在家都过何等日子,难道比我们姐妹还要金贵?” 知雅插话:“若说真是蹊跷,老祖宗这回挑的人都不稳妥。早起听白芷嘀咕,给我的那个丫头居然嫌小丫头的衣裳料子太粗,磨得她身上皮痛。我原先同父亲在外头时,也见过江南渔家的儿女鞋都没得穿,有个衣裳护住身子已不错,那有这般挑拣。” 知静不以为意地说:“她们的爷娘在外作威作福,想着把女儿塞到府里混上两年,讨了身契放出去,还指望主子能赏几两银子。” 知娴惊讶道:“竟有这种事,怪不得给我的两个丫头腰来腿不来,使唤不动。” 知仪也说:“我房里的那个丫头,一来直奔二等大丫头的空额,三等丫头都看不上,奶娘说正是他们庄子二庄头的女儿,素日做恶惯了。” 几个姐妹停住议论,或伏在桌,或支着头思索,韩世英笑说:“外祖母给我的两丫头也是,奶娘说一看就不是安分人。” 知画轻笑:“老祖宗这是叫咱们先练练手,几个丫头还怕了不成,只管放开手脚处治。” 知恬许久不出声,慢慢说道:“我房里的那个丫头昨晚抢着上来服侍,现被嬷嬷罚了,刚出来时在院里闹着。” 知画美目含威:“那还了得,十妹妹,总归是你房里的事,自个要掌起来。三姐姐当年也是这般性子,被老祖宗逼着管了一年家,如今强了许多。” 知恬面上带出不好意思,轻点头。 知婕探头问知言:“九妹为何一直不说话。” 知言闷闷地说:“我院中来了一位老太太屋里的丫头,另西庄那上千亩地大庄头的孙女。” 姐妹们都拿同情的眼神看着知言。 此后诸日,秦枫仍是忙得不见人影,府里各个小姐房里吵翻天。 知画关起院门对两个丫头立规矩、狠敲打,几天下来她们气焰尽消,变得老实安分。知雅、知仪也各用法子收住身边的人,唯知恬心有余力不足,在奶娘和教养嬷嬷的帮衬下勉力压住;三个小妹妹都由身边的人镇场,知静悄悄地把两个丫头磨得喘气的功夫都没有。更知娴的丫头屑想秦旭,托个婆子送荷包,被抓现形,大太太命人先关在柴房里留后处置。 ***** 知言院里气氛一天比一天怪异,银花、娇玉受不住日日立规矩,心中不平蠢蠢欲动。 银花频频托人寻舅母,秦旭奶娘许是听得风声不敢伸手,缩脖子不出来。银花托人寻秦旭身边的婆子找路子,也该这婆子倒霉,不知银花用何打动她,竟时时来知言院中和丫头婆子们叙家长,话里话外拉出秦旭。 娇玉被大寒管教甚严,急燥得不行,立冬又把这两人放在一屋,粗使婆子悄悄说她俩人夜夜嘀咕着什么。 这日清晨,知言早起梳妆,立冬打开软镙钿官皮箱,出声惊呼:“姑娘,你那枝蜜蜡海棠怎会不见。” 知言也慌神:“今日要给父亲母亲请安,姐妹们都戴着,就我没有,如何是好。” 众人急得团团转。 立冬冲着冬至问话:“昨晚是你收拾首饰,莫不是看着眼馋戴回房,忘了拿回来,好妹妹,别再开顽笑,快交来。” 冬至面现怒色立眉道:“要是那等眼小手长之人,立时让我烂手脚,若是有半句谎话,嘴里生浓疮不得好死。” 立冬面现愠色:“我只问了一句,便招来这么多话,你不是心里有鬼是什么?” 立冬边说暗掐冬至一把,冬至哭起来:“你我两人自小服侍姑娘近十年,素日你在姑娘面前出风头得好处,我在背地里下苦力,倒也没什么。如今你空口白牙,让我背上个贼名,我不服,求姑娘评个理。” 知言劝解两人:“两位姐姐都莫吵,都是自小跟我长大,知根知底,我信你们就是。一件首饰不值什么,我同父亲说不小心弄丢,他不会把我怎样。” 立冬跺着脚:“姑娘说什么浑话,那东西说丢就能丢,若不见,满院子十来个人加一块都抵不上。我只是问顺口问一句,冬至就赌咒发誓,有种她把东西亮出来让我瞧一眼,也好撇得清白。“” 冬至抹泪发狠说:“亮就亮,不过可说好,我也看你的箱笼,别想混过去。” 奶娘劝不住,只在一旁哭,几个婆子和房里的丫头都愿开箱让众人查验,冬儿卖身为奴只身进府,也随声附合。银花和娇玉相互使着眼色,又不能现在回房,早有婆子盯着她两人,只得说自己也愿证明清白。 从冬至、立至到几个丫头并奶娘和婆子们箱笼查看个遍并无不妥。轮到娇玉时,她气嘟嘟拿出钥匙开箱,摔到众人面前,知言见了都微讶,几块绸缎料子,一包金银,数件金首饰并玉镯子比知言素日用度差不到那去,不过没一样府里的东西。 冬至归置好箱笼,亲自锁上将钥匙交到娇玉手中陪笑说:“娇玉妹妹,你大人有大量,都是姐姐的不是,我也有不得已之处,为大家好才想出笨法子。” 娇玉横眉立目硬声说道:“别拿我跟你们这号人比,若不是我爷爷和爹爹发话,我才不想进来遭这份罪,撵出去倒好,回到庄子上比这里清静得多。” 知言冷声道:“就怕你爷爷没这么大的本事,把你从这府里接出去。你现在还是我房里的人,跪到院子里去。” 娇玉气呼呼摔帘出去,两个婆子跟在身后紧盯着。 最后轮到银花,她手抖抖嗦嗦打开箱子,立冬一一细翻,虽也有几样不寻常的首饰,但没有蜜蜡海棠。大雪从银花褥子底下掏出一个布包,打开包裹着的三层绸布赫然是枝海棠,交到立冬手里。 银花一见大惊失色,语无伦次:“不是,不是奴婢,明明我把它送到……”想起什么用手捂住嘴。 立冬追问:“送到哪里?姑娘的海棠花首饰可是一对,说,你把另一只送到何处?” 银花眼泪扑扑落下,轻颤着嘴皮跪下哭诉:“月前大早上除扫时,我在老太太院里海棠树底下捡得这件物什,并不晓得有多金贵。去寻表姐求她掌个眼,因她不在,碰到菊香姐姐。菊香姐姐说也是平常的首饰,她倒是喜欢这个花样,给了奴婢两枝包金的钗子换了去。” 听闻牵扯到二房,早有婆子上前先抽银花两个大嘴巴子:“胡沁,定是自己藏到什么地方,不要乱攀扯。” 银花捂着嘴哭道:“奴婢不敢撒谎,真的亲手交到菊香姐姐手里,因她一口咬定是件丫头们戴的寻常首饰,奴婢怕是老太太屋里几位姐姐的东西故没敢声张。九姑娘,你就饶了奴婢这次,奴婢再也不敢了。” 知言见不似做假,示意婆子堵了她嘴,先关到房里好生看管,再等着鱼儿上钩。此时正是早间上课时辰,知言没去学堂又院门大开,动静闹得满府皆知,院中跪着一个丫头,房里绑着一个丫头,院外的婆子丫头们相互使着眼色。 不出所料,最先来的人是银花的姨母李妈妈,进院门陪笑:“我来给九姑娘请安。” 大寒和燕子立在屋外回绝:“姑娘不见客,妈妈请回。” 李妈妈好歹知道分寸,姑娘的屋子不能硬闯,又是陪笑,又是塞荷包,无奈这两人都是认死理的主,不为所动。李妈妈提出想见银花一面:“也不知这孩子犯了何事冲撞到九姑娘,我见了好说道几句,让她改过。” 燕子操着西北口音,大声说:“银花趁人不注意偷偷到姑娘房里拿首饰,妈妈怎么让她改过?” 李妈妈苦着脸,见求不动众人,叹气出了院子去寻人。李妈妈没请动秦旭的奶娘倒是请来他身边常来知言院中的婆子,这婆子一进门直奔知言正屋。大寒和燕子经立冬提点过,略微拦阻放她进屋。 知言舒一口气,你说演半天戏,正主不上钩多没劲。此时她正倚在单卷头浮雕贵妃榻上看书,抬眼看到一个四十来岁的婆子,眼睛透着精明见了知言笑称:“哎哟,九姑娘,今日可是见着你的面,姑娘这生得俊俏,老婆子真是眼馋。” 知言不起身,质问:“你乃何人,不经通禀跑到我房里来。” 那婆子脸上笑容不变:“姑娘,老奴是二爷身边的人,一直在外院,姑娘不认得并不见怪。” 知言指着房门斥责:“出去” 婆子脸上强撑笑容:“姑娘,你听我说,是二爷使老奴来,听说银花犯错事,让姑娘看在他的面上饶过这一回。” 知言转转眼珠,轻声问:“真的是二哥这么说?” 婆子见知言面上神情缓下来,坐在榻边:“那能有假,老奴不敢打马虎眼,给姑娘透个底,银花的舅母是二爷的奶娘,这丫头的爹又是和二管事的干儿子。一个府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姑娘稍抬手,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姑娘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和二管事即秦和是秦嬷嬷的长子,外院的二管事,干儿子没有一百,也有数十个,真当成宝了。 知言犹豫一下开口说道:“好说,立冬,使人请二哥来,若是请不到,请大伯母来也成。我倒想问问何人手这么长伸到我房里,若是大伯母发话我也不说什么,二哥说了也不成,他就这般当兄长欺负庶妹,祖父和老祖宗还在。”边说落泪,你妹,手帕上辣椒抹太多,眼睛好痛。 婆子慌神,站起身求饶:“姑娘,您听我说,今儿来是老奴一个人的事,不关二爷和大太太,求你发发慈悲莫惊动他两位。” 立冬一早出去传话,婆子扑到门口,被燕子叉腰拦住,进屋容易出门难,婆子跪在地上冲着知言磕头,声泪泣下。 知言不是不动心,只是秦旭为保奶娘全身而退,一早扔出这么个替罪羊,自打她第一次进知言院子就被划到黑名单上。要怪,就怪身为棋子不由己。 知言也想主宰自己的命运,尚不能得偿所愿,何况一个奴婢。她闭眼等大太太前来,思索着另外一个讯息,家中几个婶娘唯二太太手头最宽裕。若说知恬和知仪身边的丫头没见识还说得过去,二房六姐知静屋里什么稀罕物没有,单她送知言那套象牙雕,论成色做工满京城寻不出第二套来。初时预料到会扯出香草,倒也无妨,菊香在知静身边服侍十年有余,会犯下此等错?! 真没想到会节外生枝! ☆、第52章 海棠案 大太太司马氏听了立冬的回禀,带着人风风火火进知言小院,一眼瞧见院中跪着个小丫头,经过她身边顿住脚步冷哼一声。娇玉跪了半天意识到不大对头,心中本就忐忑不安,听见声音抬头见是位中年贵妇一脸威严,张惶地低头不敢再看。 大太太进屋望见跪在当地婆子,一个狠厉的眼风扫过去,婆子身子抖得像筛糠说不出话。大太太止住知言起身,坐到她身边,轻声开解:“姑娘且莫哭,都是伯母和你哥哥大意,没管教好奴才让他们欺到姑娘头上,莫怕,有大伯母给做主。” 知言红着眼圈点头。大伯母,戏快点演完,我要笑场了有么有。 大太太冲着地上跪着的人,慢慢说道:“二爷宽厚,你们这些奴才反而嚣张,真打量着我没这口气管不到,来人,先把她带回去再处治。”进来两个婆子拖了地上的人出去。大太太又笑着陪知言说了几句话,临走时带走娇玉和银花。 知言舒气靠在软垫上,大戏要开幕,轮到秦枫带秦昭几人登场。银花的事瞒不往,还是先到方太君身边报个备,知静定不知道她身边的大丫头背地里弄出这么下做的事。不管了,知言不能讨得人人欢心,依着自己本心行事。唤来丫头给自己梳洗换装,顶着仍然红肿的眼睛到方太君屋子。 双福看见知言的模样轻抿着嘴笑,方太君也是乐不可支,笑说:“真哭成这般样子,过来让我瞧。” 知言轻抱怨:“燕子实心眼,手帕上辣子抹多了,孙女眼睛这会子还难受,恐明日都见不了人。” 方太君让双福拿凉水浸过的帕子给知言捂眼睛,语重心长地说:“实心的奴才比心思活动的要强上百倍。” 知言闭眼点头,手摸索着轻扯方太君的衣袖,老人会意,冲双福使眼色,双福挥手屋内其他人都下去。方太君这才问:“说吧,什么事?” 知言说出知静房里菊香的事,方太君动怒:“你们还小,不知道这里头的厉害,贴身服侍的人当中有这么个奴才丢了东西是小事不值什么,怕捅出娄子连累你们姐妹的清白,才真正叫祸事。”并吩咐双福去传二太太和知静过来,双福刚应下正欲出屋,廊下红花回禀二太太和六小姐来了。 知言拉开眼睛上的湿帕,看方太君一眼,老人不动声色再拿过一块帕子捂到她眼睛上,命传进来。 二太太手里捧着个匣子带着知静进屋就跪下,声音哽咽道:“都是儿媳素日无能,竟没瞧出静儿身边有这么一个祸害,今日领她过来领罪,儿媳任凭老太太处罚。” 方太君命双福扶起母女二人,接过匣子瞥一眼,放到榻几上,语气平缓地说:“一个丫头,那用着你这么惊慌,吓着六丫头了不是。” 方太君说完察觉到二太太神情不自在,只做不知,唤过知静上前,拉着她的手安慰:“虽说是个丫头,可总与你一道长大,幸好,发现的及时,你也不必太过伤心,有的人你把心掏出来她不回事,咱也没法子。吃一堑长一智,只记着莫在同一遭事栽两回跟头,我方才还同你妹妹说起,丫头们心思太活不是个好事。” 知静泪如雨下,轻轻点头,方太君耐心劝解她半晌,末了柔声说:“你带着妹妹先回房,我同你母亲再说会话。”知静拭泪带着知言出了屋子。 菊香跪在当院垂头辨不清神情,听见掀帘声响抬头看向知静,眼神透着愧疚和让人瞧不明白的坚定。知静定睛细看菊香一眼,扭头快步出院子。 知言紧跟在身后,走过拱桥出声唤六姐,知静回头满是无助和痛心的神情,知言从来没见她这般模样,讷讷地解释:“六姐,我也不知道会牵扯到姐姐房里。” 知静摇头说:“不怪妹妹,幸好有这档事发现得早,亏我掏心置肺把她当成亲姐妹,妹妹是不知道,她……”泪珠滚落成线。 知言走上前搀扶知静送回房,看着她安顿下来这才回自己院中。观情形菊香犯的事不只这一桩,大概不想让姑娘们知道。 ****** 今日没上学堂的人不只知言,还有知静。一大早知言院中闹出动静,菊香摒退屋里的丫头,跪在知静面前,说出自己私吞了一件银花带来的首饰,自愿到老太太跟前领罚。 知静气得浑身发抖,比身份她比不过知画、知娴等,可要比富贵,她是府里头一个。房中丫头婆子时常打赏,从来没把一件死物当回事,论理说自己的丫头不该眼皮子太浅看见好东西起贪念。 知静颤声指着菊香问:“是我亏待了你,还是短了月钱,竟做出这种没脸的事。” 菊香面带羞愧流着泪说:“姑娘,是奴婢对不住您。” 知静在屋内来回踱了几圈,回过神质问菊香:“前几日我说要戴母亲去年打的那套镶猫眼牡丹花头面,你推说失手跌到地上猫眼掉了,正欲寻个人出去镶,却不得空。你给我老实交待,到底贪了我房里多少首饰还不够,竟然手伸到外头去?”脸色发白,捂着胸口坐在春凳上喘气。 菊香跪在地上流泪不做答,知静瞧见她这般模样心凉了大半截,出声唤另一个大丫头菊韵进来,让拿钥匙开箱笼清点东西。 菊韵左右打量自家姑娘和菊香,叹口气从菊香腰间解下钥匙到内室清点,待出来时一脸煞白看着知静。 知静心中已明白,真是白瞎了十多年的情份,打起精神问道:“都短了什么,说出来就是,几件身外之物,我尚未放在眼里。” 菊韵咽口唾沫,凭记忆说出短缺之物。 知静听罢怒极反笑,除了今年现打的首饰并方太君素日赏赐之物,十之六七都不见,东西并不打紧,在意的是身边的大丫头何故如此对待自己。 菊香膝行到知静腿前,抹泪说:“都是奴婢黑了心肠,辜负姑娘一片心意,姑娘莫为奴婢伤了身子。” 知静嫌恶地伸手狠推菊香出去,咬唇怒目而视。菊韵见状推菊香一把:“你好糊涂,姑娘是素日怎么对待我们姐妹,打了还是骂了,你竟干做这种事来。菊香,你对姑娘吐个实话,好歹也让她闹个明白。” 菊香侧头不做声。 菊韵抬头看向知静说出疑惑:“姑娘,奴婢也不知究竟为何,只瞧见几次菊香和香草背地里嘀咕,她推说托香草爷娘到市面买两样小顽意,奴婢也是大意,没往心里去。” 知静站起来,声音中透着狠意:“香草,九妹房里现惹事的丫头是她表妹,你为了一个来了两年多、屋里都进不来的丫头,把我的一片心都打做水漂?” 菊韵见菊香猛晃头否认,狠摇她的身子,并哀求道:“你倒是吐句实话,姑娘还能拉救一把。” 菊香咬牙硬挺,咽声道:“我自知死罪难逃,莫再要连累旁人。” 知静脸色铁青,唤来心腹婆子领香草进屋问话,不经众人连番铐问,香草吐出实情:“因我哥哥在二门上当差,菊香姐姐寻我托哥哥给三爷传东西出去。姑娘,奴婢并不情愿,都是菊香逼着我。” 知静一屁股坐在榻上,浑身乏力,有气无力地问:“近一个月,可有传东西出去?” 香秀抽泣着说:“有三回,都是几件金首饰并手镯。” 知静冷静下来,走向菊香,狠抽她一个耳光,冷声道:“怎么,你还留着那样稀罕物,想着给我的好三哥偷偷送出去。不仅我瞎了眼,你也瞎了眼,好歹瞧上个有能耐的,像二哥和四哥那样,我也不说什么。再不行大哥也成,家里头最不成器的一位爷,被你当做宝贝。把东西交出来,我还能在老太太面前替你求情留条性命。” 菊香连连抽着自己耳光,泪如长河。 香草急插话说自己或许知道东西藏在何处,带了菊韵去寻。知静命婆子寻二太太来,不多时菊韵手里捧着个布包进来,里头正是知言所丢那枝蜜蜡海棠。知静接过略扫一眼便放下,吩咐找个匣子装好,再命奶娘带菊韵一一清理院中其余的人,看是否还有共犯。 二太太进屋直奔菊香,朝着她当心踹一脚,怒气冲冲地说:“好好一个爷们,我费尽心思往正道上拉都吃力。你倒好,拿着我女儿的首饰体己,去带坏我的儿子。”犹不解气,再欲伸手,被知静劝住。 知静冷哼道:“三哥不上进,倒怪起他人,连累我都没脸,老太太不会因为一件劳什子说我什么,这丫头我却是保不住。”说话间眼中泛出泪。 二太太抽出自己的帕子为女儿拭泪,劝道:“你三哥是不成器,心思都动到妹妹房里的丫头身上,可她自己把得住,也犯不下如今天大的错事,莫要再想着保她。你三哥这回定要受罚,也是活该,商议出个法子把他拉扯上道才是正经。” 菊香听言扑到二太太脚下,哀求:“都是奴婢痰迷心窍干出糊涂事,不关三爷。”声音嘶竭,脸颊红肿突起,辨不出往日秀色,只一双眼睛火花不息,犹如自愿上祭坛的生殉者义无反顾甘心领死。 知静瞧见摇头苦笑闭眼不忍再看。二太太心中本就存着疑惑,使个眼色,两个婆子堵住菊香的嘴拉她到下人房中去。约莫一盅茶功夫,一个婆子进门俯到二太太耳边说话。 二太太听后神情放缓,放下一半的心,拿起匣子带知静并婆子押着菊香到方太君处请罪。正巧碰上知言也在,话不好说透,待她们姐妹回房,这才一五一十的说出,最后抹泪道:“晓儿沾上好赌的恶习,儿媳在银钱上对他拘得紧,并叮嘱几个孩子都不要心软资助他。谁料他竟把心思动到亲妹妹身上,哄得静儿身边的大丫头偷拿出首饰月钱,所幸未干出别的事,儿媳真是没脸见老太太。” 倒出乎方太君的意料,她沉吟许久后叹道:“这孩子真是鬼迷心窍,玩物丧志呀!待晚间我再同你父亲说,先把晓儿拘在院里,身边的人再梳理一遍。院子里丫头你带回去处置,莫让人知晓,随便寻个借口就是。” 二太太应下退出,带了菊香回自己院落。 ☆、第53章 雷厉行 当夜子时过后,大太太带着心腹管事婆子并得力的粗使婆子丫头连抄几处下人房并值夜屋厦,揪出若干喝酒、赌钱、偷懒睡觉者,轻者杖责二十或四十,留察待观再用,重者杖责后再发卖。天亮后,知言姐妹们院中多出来的两个丫头并各房中不安分的婆子丫头统统带走,不知所踪。 与此同时,外院秦和带着心腹也连端几处赌窝、酒场,肃清各位老爷、小爷们身边不安份的奴仆若干。 府里大动干戈,外面更是搅翻天。同晚城门下锁后,正是宵禁时分,秦昭带秦旷领着三老爷多年在外栽培的心腹秦顺等人,拿着路引条子直奔各大管事在燕京城中的私宅。秦枫带秦晖、大房庶子五爷秦晔并四老爷秦杉领着长子八爷秦时及借来的五城兵马司兵丁等,分做几路趁夜连抄数所庄头宅院,揪出一众作奸犯科者,搜抄出金银、地契若干。庄头们欺压庄户都是小事,更为甚者逼民为奴、强抢民女,家中小妾、通房二十来号,奴婢上百,再有私设刑房等不法之事。 这等公案,秦枫都咋舌不已,深觉爷花名白白在外,不如一个奴才惬意,更比不上这帮奴才心黑。遂下手更为狠辣,短短数日,全都处置妥当,手段利落干净不留后患。此间众人,奸恶之人交于官府问罪,次等发卖至千里之外,轻者挨板子后被□□降成普通庄户做苦力。另又提拔一批庄头、小庄头,如此一来,方太君之陪嫁旧仆当管事者所剩无己。 府里众仆噤若寒蝉,打起万万分精神当差。管事被撤下去,自有人顶替上来,位置别人盯了许久,一上手比前任办事还要利落。众人更不敢松懈,谁都不敢出错被人揪住小辫子,小心驶得万年船。 奴仆们私下嘀咕,比脸面有谁能比得过二爷身边的奶娘婆子,奶娘并她男人、小姑、大伯子哥、小叔子好几家子都被逐出府,奶娘一家几口人虽有二爷暗中出面安置,但旁人可都被卖到别处。再有两个婆子并她们的儿女平日里仗着是二爷身边的人,背地里抖了不少威风,也都被撵出去。连累二爷并几位爷都没脸,被老大人拘在院中读书。经此一比,秦晓被杖责,院中换下数人;后宅里知静身边因短了东西,撵了两个丫头并一个婆子,这两样事也不显眼。 首辅家的雷霆举动震惊燕京诸权贵,恍然警醒纷纷效仿,卷起一股清理门户之风。不消说,老狐狸又被人骂个贼死,骂人者的唾沫收集到一处大有为首辅家再添一个水池子之势。 ***** 八月的一天难得偷闲,知言倚在秋千上读书,桂花飘香萦绕在鼻间口齿,不时有花瓣零星飘落,她伸出手接得一两朵花,深吸香气,转着心思正欲唤丫头把罗汉床挪到树底下,美梦被人打断。 老太太屋里灵芝进院连声催促说:“姑娘,快去,大小姐并孔家姑爷来了。” 知言抛下书本跟着灵芝急步向方太君正堂走去,一路碰上几个姐妹结伴同行,还未进屋便听得热闹异常,帘子打起,屋中一片花团锦簇。 方太君身旁坐着一位少妇盈泪浅笑正是大姐知琴,她身边站着一位四岁左右的男孩并奶娘怀里抱着的奶娃娃,正是知琴长子和长女。 大姐夫坐在左边椅上正回方太君问话,语气平缓,声音低沉,字正腔圆,见到诸位姨妹行礼微笑点头示意,并不惊艳秦家女儿的美貌,又兼相貌堂堂,气度稳持。 知言等高兴大姐姐能得这么一个良人,聚到知琴身边七嘴八舌悄声打趣,大太太在旁挂着笑抹泪,几位太太也都流泪。 好不容易热闹劲过去,大姐夫去了前院,方太君紧拉知琴的手细细端详,含泪点头:“精气神错不了,想是没受委屈。” 知琴身着绯红半臂缃色绣牡丹衣裙,头上几样首饰不显奢华却压得场,气度从容,容颜比做女儿时添风韵,更显国姿芳华。她拿出帕子给祖母拭泪,笑说:“托老祖宗的福,孙女过着舒心日子,何来委屈一说。”并唤过身边长子上前给方太君请安,介绍道:“这是钧儿,都四岁多了,柔儿现时不到一岁。” 方太君细细看过两个孩子,笑意满满点头称赞,拿出一早备好的厚礼递过去,自有身边的下人接过。钧儿先谢过太外祖母,靠在母亲身边望方太君,有点害羞,伸出一只手堵着眼睛,被知娴牵到一旁问话。大太太抱过外孙女看个不够,喜不自胜,几个姐妹也都围上去。 知琴瞧着一屋子的妹妹们,或娇艳,或明媚,或俊美,再瞧见祖母虽老了几许,总是五年未见,也是寻常老年人之态,想来身体仍康健。母亲也依是老样子,舅父的事她虽在山东也知晓,母亲要强,在人前显不出来,定在背地里哭了不少回。几位婶娘都气色不错,再瞧瞧屋子,比以前大了几许,宝鼎香炉,雕华漆窗,家俱陈设依着风格变化不大。她盯着知娴用顽意逗哄长子,不禁脸上带出笑意,钧儿是个好孩子,见了亲姨母不认生。 方太君拉着孙女的手心中大慰,嫁出去五年才归宁,听着日子过得不错,总要亲眼瞧过才能放心。她对知琴说:“你二妹妹和三妹妹虽嫁出去也都在京里,隔着不远,她两人常惦念着你,过两天把她们约来见个面,让你们姐妹叙家常。” 知琴莞尔一笑轻拍祖母的手,柔声说:“不急,孙女这次回来为着二弟的婚事,婆母和太婆婆都发话让多住些时日,待十月份给祖父过完寿辰再动身回山东也不迟。” 方太君听了更为欢喜:“你祖父今年寿辰不欲大办,只家里人坐到一起吃顿饭。你在最好,你三叔一家也都回京,全家团聚比什么寿礼热闹场面,更让他高兴。” 知琴说:“孙女也想在家同祖父母多处几天,在山东时日日都想着您两位,可惜前两次上京都错过,总是抱憾。” 方太君含笑打趣:“有何抱憾,给我添了这么两个可人疼的曾外孙,一点都不亏。” 知琴倚在方太君肩上撒娇:“祖母再莫取笑孙女。” 方太君带笑挑大概给知琴说起另外两个已出嫁的孙女:知棋嫁给方恒,已生下长女,后宅里两层婆婆并几个小姑稍有些艰难,不过她禀性刚硬能镇得住,方恒也中了举正在苦读欲下届春闱谋个好功名;知书生了个儿子,白家人少事务简单,小俩口情意绵绵艳羡众人,白先勇尚还是秀才。再她两人时常能回娘家,旁人也不敢让受委屈。 那边知娴早逗着外甥说笑:“钧儿,外祖家有个大园子,里头有好多花草,等明儿姨母带你仔细游玩,可好?” 孔钧眼睛澄净盯着姨母轻点头,细声说:“好。” 知言来了兴致,回来一个多月,家里大花园忙得没功夫细逛,机不可失,凑前出主意:“明儿让大姐姐休息一日,后日我们姐妹约好在园里摆酒,游玩一天可好。” 知画睁着美目,不愿三房的妹妹做出格的事,阻止道:“九妹,又拿大姐当幌子,想着贪玩。” 知言陪着笑争取:“四姐姐,自打我回到燕京,园中只逛了一两处,早听得景色好尚未见全,大姐姐也没有见过,权当我沾回她的光。” 方太君看得好笑,对知琴耳语:“九丫头最贪玩,又被你三叔宠得野了,成天寻思着到外头跑马。”轻摇着头。 知琴宽慰祖母:“妹妹们都还小,趁有功夫多玩两年,也无妨。再说,妹妹都不是那等没分寸的人,祖父和祖母亲自教养能错到何处。” 方太君觉得话说到心坎上,甚是熨贴。 知雅也贪玩,趁机凑趣:“有什么不可,大姐姐来了,再请来二姐姐她们,姐妹们应该聚齐了热闹一回。再等上几日,园子里的景色不好,树叶也枯了,荷花也残了,有甚意思。” 知娴表示支持,见其他众姐妹都赞同,知画亦随大流,正同妹妹商议着在何处摆酒,前头来了一个婆子进屋回话:“二爷说从明日起,他和几位爷做东约了故交和几位新结识的朋友赏园做诗会,大概要三五日方能散。特地使了奴婢来给老太太及各位姑娘告罪,请姑娘们这几日先屈尊在房里,得空了他亲自来谢老太太并姐妹们。” 真是的,好不容易找个借口光明正大玩两日,又被人扰了。知言气得鼓腮旁子,姐妹们都笑起来,方太君指着哈哈大笑,几位太太也都抿着嘴笑。 知琴开解道:“九妹的心意我先领下,横竖姐姐要在家住一阵子,再等数日菊花开了,再在园中置办席面岂不更好” 方太君点头道:“也是。” 知画身上担着差事,起身相请:“我带大姐姐先认屋子,把外甥和外甥女安置下来。” 知琴向方太君告退,众姐妹跟上,大太太也跟着女儿到知琴院中。此间院子最为宽阔,正屋,东西厢一应陈设不俗,几个姐妹略坐坐都出来,只留大太太和知娴母女三人叙话。知琴便暂住,镇日与祖母、妹妹们聚在一处说笑,又陪着大太太叙家常,私下开解母亲心中郁结之事。孔家姐夫自回了东城衍圣公在京的孔宅再不提。 ☆、第54章 迎新妇 因着秦旭等在园中宴客,后宅通往园中大门上锁并命几个得力的婆子分别在两边看守。姐妹们闲时只在屋中陪着方太君及知琴说笑。孔钧与几个姨母熟络,不再害羞,此时正拉着知娴说悄悄话。血亲真是了不得,虽然其他姐妹尽心讨好外甥,可孔钧最与亲姨母知娴亲近,让人叹服,知娴因此沾沾自喜。 这日晚间临睡下时,秦昭身边的张妈妈捧着锦盒并一卷画轴进屋,请安道:“姑娘,四爷吩咐老奴给姑娘送两样东西”。 知言先打开锦盒,摆放着一只单耳羊脂白玉莲花纹杯,拿出来细观,细腻温润,弧度恰好好处,雕工不俗。秦昭寓意让知言学得高雅些,莫再要不拘小节?兄长的一片好心意不能辜负,只能尽力往淑女方向靠扰。 再亲手打开画轴放在书桌上,一幅水墨山水画,寥寥数笔,勾勒远山近水,气势磅礴,苍劲有力,笔透纸背。细寻一遍却并无署名印章,纸张墨迹尚新,知言心中纳闷,会是何人所画?未经历过世事沧桑的人做不出此等画作。 张妈妈代为解释:“今日韩家大爷来府中做客,除送了玉器和几幅书画,并给姑娘和十二爷带来两匹马说是回礼。三老爷并未说什么,四爷因说姑娘已有座骑,做主替姑娘把马转送给二爷,见了这副画说想着姑娘喜欢,他特意使老奴送进来,让姑娘闲时观赏即可,不必挂出来。” 知言问起:“只我有,还是姐妹们都有。” 张婆子回话:“四小姐、七小姐并八小姐、十小姐都只有玉杯,唯姑娘多出这幅画。” 知言点头,立冬早拿出一个头份的荷包塞到张婆子手里,她收下笑说:“老奴多谢姑娘赏赐。” 知言微笑说话:“妈妈客气了,劳烦妈妈给四哥说,两样东西我都喜欢,尤以这副山水图,多谢四哥如此贴心。” 张婆子笑着应下自回去复命。 知言立在灯底下,瞧着这幅画出神,末了吩咐冬至好生收起来。冬至素性细致拿了细绢包好,装到盒子里放在书房里惯常随手够着的地方。知言这才命人服侍自己睡下。 ****** 转眼快到秦旭成亲的正日子,家中万事齐全,大太太带着几个弟媳并知画脚不沾地打点内务。 娶亲前几日,韩世华的嫁妆成一百二十担浩浩荡荡从城东往首辅府所在的城西行来,打头快到首辅府,末端刚出东城,经过街口巷道,赫赫扬扬引众人驻足观看,指点议论。大到箱柜、家俱,小到被褥、首饰、衣服、绸缎、文房四宝及金银器皿,唤做送妆。女方家世如何在送妆日让旁人一目了然,秦家虽不计较媳妇们的嫁妆有几许,可也有一些人家,会依女方陪嫁定出个三六九等,也是当下女儿家的悲哀。 随着韩家送妆同行而来的还有韩世华的几家陪嫁下人和做为陪嫁的几个二、三等丫头并婆子,专为新房铺设帐幔、被褥及其它房内器皿,并请来数位京中命好有福气的妇人将婚床搬至适当位置,韩家的丫头婆子依韩世华的安顿摆设好屋子。韩世华大家出身,做事通透,早经过自己的兄长打听到秦旭的爱好,依着两人喜好又避开忌讳费尽心思布置新房。 大太太进屋不用细观,暗中赞不绝口,无一处儿子不喜欢之物,件件都贴到秦旭的心思。莫说是儿子,就是自己进屋顿感舒心无比。这个儿媳妇当真不错,比自己当年尚要强上几许。 新房布置停当,再在婚礼之前,请来几位福寿双全、家境富裕的“好命婆”负责铺床,以取意吉祥,将床褥、床单及龙凤被等铺在床上,并撤上各式喜果,红枣、桂圆、荔枝干、红绿豆。安床后由秦韩两家得力的丫头婆子严守在新房外,不放任何人进入新房,更不能触碰新床,直至吉日当晚韩世华与秦旭一同踏进。 晴空明净如碧洗,白光暖阳正柔和,鸿雁成双齐飞过,正是天做良缘礼成之日。秦府张灯结彩,满府上下喜气洋洋,宾客盈门,大开筵席。待吉时一到,秦旭领着兄弟们出门迎新妇。 前头有多热闹不能亲眼目睹,后宅京中各权贵家夫人小姐们都蜂涌齐来贺喜,不同年龄的女人锦衣华服,张着笑脸,比自家娶媳妇嫁女儿都要高兴。 知言一众姐妹都有任务,各府来的小姐们都交于她们应酬,若干京城贵女之前依着父辈品级、嫡庶年龄都做出划分安排交给众姐妹。不消说,乔婉和张盛的三姐张玥及几家勋贵家的庶女交给知言,这些人都是武将家的女儿又爱骑马舞棒,年纪也都相当,聚在一起谈得契机。 张玥只比张盛大五天,圆眼含俏,五官秀美。因幼时常见并不做客套,一见知言开门见山,埋怨道:“九妹回来不见上我家,上次弟弟去郊外跑马回家后,还生气说再不想理你,今儿来他又托我带话,说新得一匹良驹,你定欢喜,邀你抽空去我家瞄一眼可好。咱们姐妹也许久不见,总是要叙旧才是,免得你又生分。” 知言头大如斗,拿秦昭做挡箭牌推辞道:“四哥把他以前的座骑给了我,再者我刚回京,被四哥盯得着实紧,镇日拘我在家学规矩。再是不敢像小时侯贪玩,犯到他手里,回头定要加功课。” 秦昭从小就管着几个弟妹,相熟几家都知晓,张玥不疑有它,反倒来安慰知言:“也是,过一阵子再约,别忘了。” 乔婉听闻说起秦昭,撅着嘴报怨:“四表哥真是的,陈家姐姐负气回了闽地,他也不做挽留。” 知言轻眨眼睛,见张玥和另外几个小姐一副了然的样子,压低声音问:“表妹常说陈家姐姐,究竟是何人?” 乔婉张口惊讶,提高声音反问:“九姐姐怎么不知晓?”引来屋内其他人侧目注视,乔婉捂嘴偷笑眼睛弯成月牙,知言轻嘘摇头。 乔婉放低声音解释:“上回在我家,姨母和陈家表姐不巧碰见四表哥领着九表哥拜见我大哥,姨母当场就称赞不已,陈家表姐也甚是中意。陈家表哥上京来接姨母和陈家表姐,见过两回四表哥,与大哥在家闲聊说起也很欣赏四表哥的才华人品。现只姨父不答应,和姨母拗着。”乔婉随着异母大哥乔骏称呼安远侯夫妇为姨父姨母。 知言心中转着念头,看来安远侯家唯安远侯一人未相中秦昭,还是因为老狐狸的缘故。可秦府是何意思? 秦昭的婚事非同小可,不输于秦旭。嫡出三房中大房虽与司马家绝裂,前有与孔家联姻,后又娶韩家嫡女,两桩联姻人家均稳实可靠,故知娴可随心挑拣亲事,大太太为小女儿相中自己舅家表兄之次子,门风清正,甚是轻省,只等他家出孝即定亲。六房背靠英国公府一家足矣。只三房秦枫妻族势弱,现只知画与苏家一件联姻,未免太单薄,老狐狸须得为秦昭谋一强有力的妻族且要根基深厚。 宁远侯府中一场邂逅真是偶遇?可上次从别院回来听老狐狸言下之意,让秦昭与勋贵子弟保持距离,真想不出来他们究竟做何打算。 再者那怕安远侯首肯了妻女的请求,也要看陈家姑娘的品性,及陈家的能耐能否打动老狐狸。一团乱麻,不想也罢。 张玥笑着接话:“谁不知道安远侯惧内,你那位姨母说东,他生怕跑得慢惹夫人不喜。” 乔婉“扑哧”笑出声:“说的也是,四表哥终是摆着架子不大愿搭理人,姨夫心中总是不情愿。” 知言轻拧乔婉的脸蛋:“二姑母知道你这么热心别人的事?” 乔婉被人说透,眉目小嘴都拧着:“母亲不让我多管。” 知言正色说:“听二姑母的没错,少掺合,小小年纪。” 乔婉撇着小嘴才不应。小丫头身上好歹流着一半秦家的血,怎么没心眼到这个地步。知言为她着急,顺手递过一个果子让乔婉吃,并招呼其他几位也用点心茶果。 乔婉无聊间满屋子扫视一圈,纳闷地问起:“怎么没见十妹妹?” 知恬被拘在屋中,老狐狸亲自发话让她轻易不要外出,只家中一二亲戚可见。以知恬的容貌,不管老狐狸出自何心态,是奇货可居还是不愿沾惹上事非,总归对她眼下是件好事。知恬性子柔弱,大场面总是应付不来。 知言漫不经心地答:“十妹犯了咳症,老祖宗让她在屋里养着。” 乔婉这才做罢。 ***** 黄昏时分,鞭炮响震天,新娘迎进秦府大门,二太太和几位弟媳亲接韩世华下轿,并将同心结红绳带交到秦旭和韩世华手里,一路跟随到正荣堂。知言姐妹躲在屏风后观一对新人三拜行完礼送入洞房。 新娘进屋挑过盖头,秦旭到前头酒席上应酬来宾。方太君带着几个儿媳并孙女们到新房,观新妇,一取热闹喜庆,二表祖母爱戴,小姑敬重。 除六太太张氏和路长云都有身孕,三日前即在自己院中闭门不出,意寓不见红,其余人等齐聚秦旭新房。 新房里龙凤红烛高燃,家俱、瓷器上贴着喜字,满眼望去红色帘幔、被褥,一片喜庆。 韩世华全副凤冠头面,大红苏绣嫁衣,脸涂得粉白又画了浓妆辨不出旧日颜色,神情带羞,盘腿坐在床上,与婆家祖母、婶娘并小姑一一打过招呼。 方太君坐在床边春凳上,满脸笑意盯着孙媳看不够。二太太笑说:“老太太不错眼盯着,莫不是觉得孙媳比孙儿还要好。” 方太君笑说:“孙媳才进门现瞧不出来,倒是觉得你比我那几个儿都要强上十分,把你抢来做儿媳妇我可是赚了。” 众人哄堂大笑,二太太没打趣成侄儿媳妇,反倒被婆母取笑,厚着脸皮撒娇:“既然觉得儿媳好,老太太光看我就成了。” 四太太林氏笑说:“二嫂一张巧嘴,没了你,觉得屋里少了十来个人的动静。” 韩世华瞧着满屋子婆家女眷相处甚欢,夫君的祖母、婶娘、妹妹们也是自己的家人,如此亲厚更好。 闲话说笑几句,方太君带儿媳、孙女们都回屋子。前头兄弟们众多,都能替秦旭挡酒,不能让新郎来了,不相干的人还在新房逗留,未免太不识趣。 翌日大清早,秦敏带家中男丁,与新人夫妇到祠堂祭过祖先后才到正堂内。各房人等早候多时,除秦林在任上未回来,成氏带着秦晨都在,等着新人请安,正式面见。 秦旭带着韩世华携手进屋,一双壁人皆身着红衣,男的丰神俊朗,女的如花似玉面带娇羞。方太君和老狐狸面容含笑,大老爷温笑,太太笑得矜持,新人一一行过礼,众位弟妹这才见嫂嫂,走个过场,早已相熟均会心一笑。 秦家人口简单,没有认亲宴什么,一顿饭全都认清。婚事忙乱至此方罢。 ☆、第55章 秦玉郎 重阳节后,秦家儿郎与人约好击鞠。依着旧例,家中姐妹都要前去助阵添威,大太太带着韩世华也同前往。 韩世华以前是韩家嫡女,如今是秦家长房长媳,成婚后头回出门,正式以秦家嫡长孙媳的身份在燕京中社交圈中亮相,犹为重视。前几日命丫头婆子精挑细选出衣裙首饰,现观她一袭大红绣百蝶穿花衣裙,外罩妃色缕金珍珠流苏褂,腰系比目鱼佩,头梳飞燕鬓,点翠大凤钗,宝石吊心抹额,腕上三副镯子,指如玉笋。容貌虽只是中上,通身的气度仪态,比起秦家众姐妹恐只与知琴在伯仲之间。经方太君亲自掌眼,点头称赞,这才乘轿往垂花门行去。 待换乘车时,大太太独乘一车,知琴亲带着弟妹,欲以孔家嫡长孙媳的身份给她撑腰;知言带着六岁的十三妹妹知媛上自己的车,知仪带着十二妹妹知德,知雅带着十一妹妹知容,知静和知婕同车,韩世英与知娴同乘一车,另后头数辆车坐着丫头婆子们。 行到外院与兄弟们汇合,除大爷秦明因路长云即将临盆,方太君发话让他留守在家,其余众兄弟皆候多时。知言车门打开,一个浅蓝身影直扑进知言怀里,正是多日不见的秦昌,见了姐姐撇着嘴眼眶含泪快哭起来。知言看得好笑,轻搂过,柔声问道:“你怎么不去骑马,坐到车上来了?” 秦昌轻吸鼻子说:“四哥让我跟着你,来给姐姐帮忙。” 瞧着他的小模样,便知又没说实话。知言拧他的耳朵教训:“这撒谎的毛病多早晚才能改过来,说实话,要不然等回府,我告诉四哥再把你拘在院中,过年都不放出来。” 秦昌瞥一眼小十三,得意地哼哼:“四哥不让说。姐姐,我早上都没吃饱。”他还撒起娇来。 知言摇头饶过小鬼头,从车上暗格中取出一早备好的点心,又取下套座中装着的乌银茶壶,倒出一杯茶,递到秦昌手里。 秦昌当仁不让,吃着点心,笑得没心没肺:“还是姐姐最疼我。” 小十三瞧着秦昌不顺眼,抢着说:“才不是,九姐姐最喜欢我。” 秦昌不满地瞪知言,让她说实话,知言使个眼色:“这么大的人,还是个爷们,跟妹妹争宠,羞不羞。” 秦昌腻歪到知言身上,冲着知媛示威,知媛有样学样。知言无语,好吧,都是小孩,能理解。一路上,两人尽斗嘴,待到别院下车时,分别扯着知言一只手,大有占为己有之势,几个姐姐都在笑。 知画不在,知娴不理事,知静隐然是姐妹之首,貌似她从贴身丫头的背叛中走出来,面容虽清浅,带笑招呼道:“九妹,快跟上。” 知言就这样携着知媛和秦昌走向楼梯,不料斜面冲来一个人呼喊:“九妹,十三表妹。”知言听见这声音恨不得立时飞回家去。 张盛奔到眼前,笑嘻嘻地说:“九妹,我今天特意带来新得的良驹,可是万金难求的汗血宝马,你也瞧一眼走。”伸手欲拉知言,秦昌挡在中间,迎上前甜甜地喊:“盛表哥,能否让我也观一眼。” 张盛惊讶地看着突然冒出来的秦昌,再瞄瞄知言,如此几个来回,大声发笑:“九妹,这就是十二表弟?”说完觉得更好笑,俯下身跟秦昌对眼相看。 知媛瞪圆眼睛,不满地看向张盛。 秦昌趁机缠上去:“表哥,我同你一起去看宝马,我也新得一匹良驹,前几日韩家哥哥才送的。因还没学会骑马,只在家中闲置,表哥,教我骑马好吗?” 张盛被秦昌哄得连连应下,拉着秦昌往校场角落走去,走出两步才想起来招呼知言:“九妹,你也一同去。” 秦昌插话:“九姐姐今天要在楼上做诗,若要跟去了,回家定要受罚。” 知言面现愁容,点头附合:“父亲说要看我的文章有无近益,做不出来惹恼他,可是不好。” 张盛想起英国公教训自己的手段,觉得受罚是很痛苦的事,正在犹豫间,秦昌双臂叉腰扬起下巴冲着知媛示威:“十三妹妹,我要和盛表哥一起看汗血宝马,你却不能,哼!” 知媛心中本就不痛快被激怒,犯起牛性子跺着脚:“我也可以跟去。”不顾奶娘丫头的阻挠拉起秦昌往校场走,张盛回头看一眼知言,终是跟了去。 知言忙让知媛的奶娘婆子都跟好,又命自己身边服侍的燕子也跟去,叮嘱她一定要看管好知媛。秦昌小鬼头会骑马无妨,校场那边再者几个哥哥都在。 秦昭想出这么一个法子,定应诺给秦昌好处,他才这么卖命,回来要盘问清楚。说起来,张盛的事非是自己沾惹上,反倒秦昭想法子撇清,真是过意不去,世间没后悔药可卖。 ***** 二楼雅间连成一片,此处秦家,旁边是冯尚书家即以前的冯侍郎,再有朝中几家女眷,又有杨阁老家,并杜家老太太和几个儿媳、孙女。杜六郎莫非今日也来,他现如今变成何种模样知言很好奇。 稍事休息,大太太与知琴领秦家二奶奶到各处交际认人,观得韩世华衣裙轻摆,环佩不闻声响,双肩平移,正是标准的上流贵女姿态,众官家太太眼里满是赞叹艳羡。 知言姐妹与杜家几位姑娘先打个照面,素日都见,如今再不会像幼时直接出言不逊,话语中暗打机锋。杜大姑娘已出嫁,梳着妇人头,瞧见知言狠狠剜一眼,转身离去。不是吧,她还记得当年那句奴生子之言,真是小心眼,杜家人都是小肚鸡肠,知言在心中腹诽。 冯尚书历来都是老狐狸的死党,两家结通家之好,故冯尚书之长媳领着一位眼生的中年妇人不经通禀来到雅间,见大太太不在,她两人并未做逗留,略说几句话离去,知静带姐妹们还礼。那位中年贵妇朝秦家几位姑娘暗中打量,目光聚焦在知静和知娴、知雅三人身上,神情若有所思。谁料,一场击鞠,有数个这般贵妇寻借口相看秦家姐妹,扰得人好不心烦。 在座的姐妹中知娴居长也只十三岁,其余更小,现在就来相儿媳妇,未免太早些。知言细思量后觉得又在情理之中,秦家姐妹从知琴开始,待到十三岁时亲事都已定好,燕京权贵伸长脖子等来首辅家孙女无论嫡庶一早被内定,醒过神,也都开始早做盘算。 等待兄弟们上场的功夫,姐妹们说着着私房话,听得场上骚动,声音杂乱。知言问起:“可是杜六郎上场?” 知娴咯咯笑着:“九妹几年不在京城,京中眼下最欢迎的少年郎早都不杜家六郎。” 知言纳闷:“那是何人?” 几位姐姐笑容中透着玄机,知雅释解:“当是九哥,人称秦家玉郎,九妹不用伸头看,用心听场边动静,便知是九哥出场。” 知言一点不稀奇,以秦旷的倾城之色,今日之事在意料之中。也就不难理解知恬为何被拘在家中不得出来,早上出门时知恬陪在方太君身边看着姐妹们离去,眼睛中透出羡慕,她虽不明了祖父母做此决定的原由,只恭顺地听从并不生怨。可她生得那么美,一般人家消化不了,又是庶出且性子娇柔,知言第一次为知恬担心将来。 说话间,场上齐喊“玉郎”女孩的娇叱,莺声燕语,更有男子相呼之声,此消彼长,连绵不绝。后世那些追星都弱爆了。 几个姐妹都是见怪不怪,知言也做淡定,透过竹帘朝场上看去,平行的横竹条把人分割成若干份,秦家众兄弟个个俊眉星目,身姿挺拔,却遮掩不住秦旷夺目出众。秦家九郎银衣黑马,风姿超然,冷面半眯眼,充耳不闻场边之声。如此冷傲,更惹得看台上小姐们忘却矜持,众官家子弟在场外追捧呼喊,知言轻声问知雅:“七姐,九哥来打球,那些人都来做甚么。” 知雅却不以为意:“不只他们,桂王和楚王回回都来替九哥助阵。”并伸手指着远处让知言看。 相隔太远,知言瞧不清来人面目,只观得众人簇拥着两位华服少年,隐隐有几个勋贵子弟围在身边。 如此盛况下,等杜六郎出场,声音稀稀拉拉几声很是萧索。杜六郎依是未变的桀骜不驯,他身上有股气势永远是秦家众兄弟们比不了的,那种长虹贯日、不达目地势不罢休的死士状态,世人中很难见到。杜谦把自己磨得太利,出剑快而疾,眼下是无人可抵挡,再过五年呢?恐刃口钝了,心境也不能等同于现在,谁知能快多长时间,怕以后没正经砍下参天大树,反被荆棘缠绊住。 不防知娴在旁笑问:“九妹念着杜六郎,何故他出场,你却不说话。” 知言一本正经地回答:“我想看杜六郎配不配做哥哥们的对手,跟个弱鸡较量多没劲,他倒是不辱没几个哥哥。”高手对决,狭路相逢智者胜,鹿死谁手,眼下尚无定数。 几个姐妹都十分不喜杜家,听言后交头接耳点头称是。 知娴陷入沉思中,再未做笑语。 知言凝神观场上动静,现时秦家众儿郎都已长大,不用外援,也是一支强队,再不是五年被杜家打得落花流水之态。数个回合后,隐隐占住上风,最后以一球险胜。每次秦旷接球传接,场边扬起一阵声浪。秦家九郎自幼最恨长着一副好皮相,脸色愈发阴沉,待击鞠赛罢,便冷着脸下场不做理会,外间诸事自有秦昭和秦旭打点。 知言身在雅间也能猜出秦旷此时强抑内心滔天怒火,明珠耀眼,难逃怀壁其罪! ☆、第56章 鸳鸯梦 观得场上兄弟们胜出,姐妹几个欣喜万分,不顾素日阁闺礼仪,轻呼庆贺。又用过午饭,待到别家上场时再无心情观看,聚在一处闲聊,无非这个珠花做得精巧,昨日画作尚有几笔不尽意,家中还有半副残局,前两日描的花样子回去还要绣几针…… 临归去时,秦昌才带着知媛回来,两人滚得跟泥猴似的,态度亲密小嘴说个不停。知媛不再敌对秦昌,口口声声“十二哥”,小儿的情谊总是结得快。奶娘婆子带他两人换过衣裳,与大太太并知琴、韩世华一同坐车回府。 坐在车上,秦昌兴致犹不减:“盛大哥答应教我骑马,他带我骑上汗血宝马跑了两圈。”眨巴着眼睛,深为自己编谎不会骑马遗憾。 半天功夫,变成盛大哥,你可真行,还不知把张盛哄得成何样子。 知媛也说:“表哥今天没有凶我。” 知言笑问:“世子还敢凶你?” 知媛说起往事不高兴:“他不愿意带我玩,总在背地里趁人不注意偷撇下我,还吓唬人,嫌我爱哭。” 熊孩子,你也太没品了,欺负小女孩。 知媛又紧接说道:“我也不喜欢和表哥玩,外祖母总叫他带着我。”傻丫头,你外祖母一心为女儿、外孙女筹谋盘算,可怜天下父母心。 好啊,只要张盛不再粘着知言,这法子真不错。 才进垂花门,却是常氏带着知画迎接众人。她一见大太太迎上前:“早上大嫂刚出门,明儿媳妇便发动了,二嫂现在那边院里守着,四弟妹和五弟妹陪着老太太。” 大太太听言,顾不得换装,带着常氏急往秦明院中行去,临走前叮嘱韩世华只呆在自己院中即可。因是新婚不足百日,生产之事皆要避开,韩世华点头应下,一众女儿家更是要远离。 知琴带着妹妹们和弟媳给方太君请过安后,遣了弟媳和妹妹们回屋子,她留在正荣堂陪着祖母。 可是,为什么秦昌小鬼头粘着知言不放跟到后院,大有赖下吃晚饭的劲头。 秦昌边走得意地说:“四哥说让我今日在姐姐院中尽兴玩,到晚间睡觉时再回前院。” 秦昭你太不厚道,做顺水人情把我搭进去,哼! 秦昌今日有兴致闲逛,新奇地坐上秋千,让丫头推他晃悠几下。又眼瞅着花墙上的花谢了,绿叶枯萎,寻着收集花种,到了房中更是不消停。知言明白回来二个月,把他拘得着实紧,也就随他去。 立冬带丫头们摆上茶点,知言唤秦昌吃点心,小鬼头对着知言大吐苦水:“姐姐,你看我的手腕发肿,都是天天写功课才成这般,我现学着用左手练字,姐姐也会用左手。” 啊?!他怎么发现的,秦昭都没注意到,知言抵赖:“我怎么不知道。” 秦昌鄙视地看向知言:“姐姐也不说实话,在西北时你同黄家姐姐学拉弓,我亲眼瞧见姐姐左右手都可拉开,姐姐一着急就用左手,上回在京城外你就用左手拉着我去见四哥他们。” 知言可是想不起来自己当时用那只手,轻哄秦昌:“定是姐姐也未曾注意到,我给你手腕上涂药膏。”让丫头们拿出跌打药膏轻轻给秦昌涂抹,埋怨道:“四哥也不给你用药,肿成这般。你也是,刚在车上也不同姐姐说。” 秦昌用左手拍胸口,眼睛亮晶晶,语带自豪:“四哥说哥哥们打小都是这么过来的,我不能输给别人。” 知言未曾注意秦昭他们幼时学功课之苦,现在瞧见秦昌的辛苦,真的心疼他,摸摸秦昌的头,夸奖道:“弟弟真是长大了。” 秦昌小脸笑成花,知言突然想起一回事问他:“上回二嫂娘家大哥送的字画,你可知是何人所做。” 知言因喜欢那幅水墨图,自己学着画了许多,终是心境功力都不到位,反倒不佳,几日过后做罢。 秦昌也纳闷:“韩家哥哥怎么也不肯说这幅画的来历,只说并不是王慎所做,让四哥放心收下便是。” 葫芦里都在卖什么药? 秦昌吃完茶点,又说还没瞧过园子,拉着知言去后花园。园门口四个婆立在两侧,看见知言姐弟机灵地回话:“五小姐带孔家小少爷才进去不久,九小姐和十二爷顺着左边石子小路便可寻见他们。” 知言点头笑说:“多谢妈妈提点。”带着秦昌进园,身后自有丫头给几个婆子打赏。 正值深秋,凉风轻吹起,树头红、黄叶片飘落下来,满地斑驳,风致如画。知言最喜踩树叶发出声响,拉着秦昌顺着石子路边走细观,小径通幽交错在园中,顺着清澈见底的小溪,踏过咯吱发响的竹桥,先到金鱼池边,只有零星几尾鱼游来游去。早有丫头拿出备好的鱼食,知言和秦昌大把撒向水面,数百条金鱼从池底深处涌到水面,吐着水泡争抢鱼食,半边池映成红色,场面可观。 秦昌瞥到溪水中一对鸳鸯划水,悠然自在,闹着去瞧。两人相追转过前头楼阁,远远地瞧见六角亭中坐着一人,淡黄衣衫,正是知娴素日喜爱穿的颜色,快步上前欲唤她一同游玩。待走近瞧见知娴面上满是泪水惊愕地看向知言姐弟,知言顿住脚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秦昌鬼精,出声解围:“哎哟,姐姐,我眼里迷了沙子,你快瞧瞧。” 知言侧头半俯身,拿出帕子假装为秦昌拭眼皮,看见他眨巴眼睛,恶做剧之心顿起,伸出指甲轻刮秦昌眼球,这下好,真的流出眼泪,做戏也要逼真才是。 秦昌紧闭一只眼睛流出泪水,睁开另一只眼睛控诉知言,瞧见知娴走过来问道:“五姐姐,你可是也被风迷了眼睛?” 知娴笑容勉强,应声说:“刚才有风,我也被迷了眼。”说完在一旁看知言为秦昌翻眼皮,心不正焉地绞着手中帕子。 知言和秦昌心中犯疑,面上不显,小径那头传来孔钧的稚嫩的童声:“五姨母,你快来寻我,钧儿藏好了。” 知娴出声告辞,寻外甥玩捉迷藏。看着她急匆匆离去的背影,秦昌和知言相视一眼,知娴从来不是这般,今儿在击鞠场好像就有些不大对头,知言想不出原由。 两人又看了几处景致,快用晚饭时去方太君处,正逢知琴宽慰祖母:“大弟媳头回生产定是要艰难些,再者,若只几个时辰孩子就落草,反倒伤大人身子。” 方太君握着孙女的手感叹:“我何尝不知,如今年岁大了,心里头忧虑甚多,生怕那孩子有个闪失。你们姐妹嫁出去,在婆家一应瞧不见,也算是让我躲了清闲。”说完用帕子抹泪。 知琴劝解道:“老祖宗现时该要享福,再莫要整日忧心孙女,我婆母是个宽厚慈爱的人,孙女生孩子那会,她烧香拜佛,一应起居饮食,比我都要上心,钧儿和柔儿顺顺当当地生下并长大都是托您的福气。” 方太君叹气:“那是你自己的福分,眼看着陪了我一下午,钧儿也没人照看。” 知琴为祖母揉着肩膀,轻声说:“钧儿喜欢他五姨,定缠着五妹妹逛园子去了。” 知言接话:“方才在园中还瞧见,五姐姐正陪小外甥玩捉迷藏。” 方太君点头。姐妹们也陆续聚到方太君处,知言暗中注意知娴,她正与孔钧翻着花绳,面色无忧,笑声不停并无异样。待用完饭,众姐妹回屋子,方太君也命知琴回去,知琴耐不住祖母一再要求,带着儿女和妹妹退出。 翌日,知言一醒来,屋里的丫头婆子齐声贺喜:“大爷添了个女儿,恭贺姑娘升做姑母。” 大清早就传来喜讯,任谁都高兴,知言唤奶娘:“奶娘,给屋里的人多发一个月例银。” 冬至边服侍知言穿身服,笑说:“姑娘不知晓,近天明时大爷院中喜信传过来,老太太就吩咐给府里的人赏了月钱。” 知言说:“那也无妨,我房里再加一份就是。奶娘,大嫂可好。” 奶娘连点头:“好,几个太医都在府里守着,那能出岔子。” 今晨出门,府里一片喜气,方太君年事已高强撑着守了一夜,天明得了准信才睡下,双福请众姐妹到花厅用饭。到晚间,老狐狸亲为重长孙女起名妙君,因知言众姐妹多数待字闺中,只唤做大姐儿。 大姐儿洗三甚是隆重,秦樱带乔婉,知棋和知书带着各自的子女齐回娘家贺喜。 在方太君正屋,二太太抱着孙女小心翼翼护在怀里,只是傻笑,无半分素日机灵与巧嘴,任几个妯娌连连取笑。 知言等头回见大姐儿,红色襁褓中小人儿睡得香甜,恍然未闻满屋子的热闹,圆润的脸蛋,通红的细皮嫩得不敢碰,胎发长约寸许黑亮细密,小鼻子嘴巴依稀像其母路长云,长大定又是个小美人。 方太君笑得舒畅,受满屋女眷恭贺她新得曾孙女之喜。洗三仪式走完,几位太太送大姐儿回房,秦樱也与众位嫂嫂寻个地方说话,知言姐妹自去了园中游玩。 ☆、第57章 群芳汇 姐妹们今日聚齐好不热闹,秦敏的十三个孙女外加秦效孙女,两个外孙女乔婉、韩世英,再有韩世华,共十七人,一行人相拥向园中走去。远远便听闻燕语声不绝,行动生香,珊珊做响,更不消说个个生得如娇似玉,真如百花争艳,使满园增辉。 正秋高气爽,树木染霜,溪水潺涓,众人游览行过之处,惊起飞鸟,扰得池鱼深遁。莲池旁一处空地,数十种名贵秋菊摆在一处,傲霜怒放,形姿各千,或淡雅,或艳丽,色彩纷呈。 姐妹们指点观赏,一旁大轩窗敞榭中备好席面,大家借机畅乐一日。 秦家二奶奶韩世华学着上手家中事务,兼今日都是众小姑,她推了知画入席与姐妹们畅快地玩乐,独自支应众位大小姑及表妹,事事妥贴周到。另韩家陪嫁来的丫头、婆子诸事娴熟,全然似秦府的旧仆,不输于服侍数年的老人,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不仅在知言在暗中打量,知画亦在心中忖度,比较自己输在何处,又该如何补救,其余姐妹也各怀心思旁观。 知仪因学着制香,说要去前头花圃中采几样花,带进园子的两个丫头恐忙不过来。 二奶奶命自己身边大丫头青霜跟去,青霜态度恭谨随知仪同去。 听府中韩世英身边的婆子传出话头,徽州韩家庶女们都不做排序,只唤做某娘子,与嫡出女儿的待遇不能同日而语,同桌用饭都乃奢望。老狐狸下手砍掉秦旭的奶娘,好一个一箭数雕,一来让秦旭借机避嫌;二来震慑府里心思活动的下人;第三便剑指未过门的孙媳。 知言一直心存疑惑,想秦旭奶娘也是谨慎,被夫家几门姻亲连累,不至于大肆张扬,举家连根拨起,逐将出去,搞得秦家嫡长孙面上无光,原来在这儿等着。 月前府中一场动荡,京中人人皆知,各家领会滋味不同,韩家纵是联姻前早知秦府章法,总有一二心思糊涂之人不曾放在眼里,等韩世华过门犯到夫家手里,惹得不喜,不如在家严敲打。秦旭是长房嫡孙,幼时起待遇优于众兄弟,韩世华身份也重于众妯娌,可他俩身边的人不能凌驾于秦家兄妹之上,作福扬威。 出神间,知雅提议带知言逛园中几处景致,其间暗藏妙处,年龄相当的众姐妹都跟了去,二奶奶亦同行,只留三位已出嫁的姐妹说私房话。 知琴仔细端详两位妹妹,心中感慨万千,秦旭成婚当日,人多事杂,草草打过照面,都各自有应酬,今日方得闲话叙旧。 知棋和知书也在打量长姐,观得她自是国姿芳华,粉面含娇,眉眼盈笑,神情恬静安然。定是诸事如意才如此,两人为长姐高兴。 知棋本就生得雪肤花貌,初为人妇正当韶华,姿容明艳,风韵别致,衣裳头面皆穿戴上乘。她在长姐和妹妹面前并不避讳,说出自己的艰难:“婆母对我面上挂笑,背里又在偷骂,好不腻歪。太婆婆日日寻事挑剌,今儿嫌汤汁淡了,明日嫌菜品硬了,又嫌我生下女儿,已经往我房里连塞两个丫头,因方郎心思不在这上头,也都无妨。” 她歇了会又接着说:“二小姑倒也是个省事的,寻了个稳当人家,去年打发嫁出去。三小姑的婚事费了一番周折,方郎在国子监读书的一位同窗出身乡绅之家,家中也算殷实,人品又端正,学问更不消说,原欲把三小姑说给他。无奈家中太婆婆、婆母都不情愿,嫁门户浅薄,挑来拣去相中工部衙门一位郑姓员外郎家的幼子,定在开春出阁。郑家虽连着几代都做官,也算大户,可风评不甚好,郑员外郎是个惯会钻营取巧之人。方郎苦劝,直说郑家结亲,乃瞅上秦方两家渊源深厚,不是良善厚道之辈,抵不过公婆执意要结亲,他只是兄长那能拦阻的住。” 知棋眼中现出鄙夷,冷笑道:“二叔母和二房的堂妹尽盘算从我房里偏了好东西去,一件珠花,一尺匹头都不放过。初时我那几个丫头跟防贼似的提防他们,一个不留神缺东短西。我因想着那些嫁妆多数都是老祖宗的私房,方家人话里话外觉得本是他家之物,索性只把田产金银收拢好,几件贵重首饰锁起来,其余放开让她们拿。方郎瞧不过眼出面,她们才收敛。” 知琴怜惜地说:“可是难为妹妹了。” 知棋花容带出疲惫,轻摇头:“都是些琐碎的事,妹妹倒也未放在心上。方郎是个争气的,成亲前,原他房中两个丫头都放了出去,太婆婆给的几个丫头,他也未曾碰过,我说要把身边的清明给他,他说现不用,总是嫡子未出生。况他心存大志,真不是那等留连后宅之人。”脸上泛笑带出一丝红润。 知琴再瞧知书一脸温婉平和,行动娴静秀雅,气度淑丽韶好,听闻她的日子过得不错。 知棋说完自己的牢骚问起长姐:“衍圣公可有为难姐姐。” 知琴抿嘴笑:“他总是祖父,为人再是古板迂腐,能为难孙媳到何处,平日见了我跟没瞧见一般。家中规矩定得极严,不仅前后院守得紧,后宅中各院仆妇们都不能乱跑,相互间不得蹿门子。再者规矩大也有规矩大的好处,丫头婆子们战战兢兢不敢出错,我帮婆母理家也轻省些。听说以前不是这般,也就从家中老太爷开始,婆母私下里说,等老太爷有朝一日故去,公公会悄不出声把这些规矩都改过。” 知棋和知书相视一眼,真是闻所未闻,这等做法比宫里头都要严苛。 知棋扫视一圈长姐及两个外甥身边服侍的人,悄声问:“大姐,可是把梅枝给了姐夫做房里人。” 知琴点头,不以为意地说:“我现在家里,你姐夫身边没个人也不成。再说他待梅枝也是平常,我连怀两次身子,总不能让他身边自小服侍的旧人占了先,梅枝一家老小的身契都在我手里,又有何妨。” 知棋笑推一把知书:“还是三妹妹有福。” 知书面上现出不好意思:“表哥并不好女色,并公婆严令让他守制读书谋个功名,不许在别的上头多动心思。” 知琴问起知书:“三妹夫现如今功课如何?” 知书颦眉稍露愁容,叹口气说:“表哥诗书出众,在科举文章上一向不为所长,一应经济事务更是吃不开。祖父发话,让他考中举人便回故里书院教书,我只盼着明年秋闱,表哥能高中,便烧高香。” 知棋惋惜地说:“三妹妹去了西北,我们姐妹见面更不易。” 知书双瞳轻剪,柔声说:“我隔上几年也回京城省亲,大姐姐和二姐姐离得近,一两年总是能见上面。” 知琴戏谑道:“三妹妹得了良人,把我们姐妹抛到脑后,一门心思追着夫君去了。” 知书面子薄,虽成婚生子,不经别人取笑,羞红了脸。引得知棋和知琴开怀大笑。 ***** 知雅与众姐妹领知言逐个观赏园中景致,行到假山旁,回廊迤逦而上,通贯大半个园子,众人在此歇脚。 知雅指着回廊旁一股飞瀑溅下,笑说:“现时秋天,只落叶飘过,待到春夏花开之时,顺流飘浮全是各色花瓣,五姐姐最喜此处。” 知娴面上依是娇笑。或许是知言心中存疑惑,总觉得她笑容中藏着一丝幽怨。 韩世英取笑知娴:“正好五姐姐嫁到南边去,真是合了她的心意。” 知娴不依来撕世英的嘴,世英躲在堂姐身后不出来,见是自己二嫂护着,知娴才做罢。 孔钧探出头扑到知娴怀里,摆出小男子汉的架式,语气坚定地说:“五姨母要嫁到我家去。” 几个姐妹笑得东倒西歪,连知静都戏问:“钧儿,可是你要娶五姨母。” 孔钧懵懂地点头,知画笑说:“不曾想五妹如此抢手,真是便宜了岳家公子。” 知娴眼帘低垂扭过头不做答,二奶奶为小姑解围:“在家时常听说五妹妹画作得好,何时给嫂嫂也作一幅,依着今儿景色就成。” 知雅最喜凑热闹,接过话:“五姐姐,莫忘了还有我一幅。” 知画倒是提议:“不如把我们姐妹都画到上头,难得聚齐了,还有二嫂,回头再补上大嫂。” 众人都附议,知婕本是客居,平日行事从不出头,只随着大家,也出声赞同。 说话间,韩世英命丫头婆子摆了大条案到园中,铺上宣纸、大小笔毫、颜料碟子,并亲自去唤知琴三人前来,让知娴依着众人面貌起早底稿。 大家叽叽喳喳说着我要这个头饰,喜欢那件衣裳颜色,要站在这个姐妹旁边,知娴笑说:“都有份,莫急。” 如此工笔细画耗费时日不少,今日知娴只略勾出轮廓并各姐妹相互站的位置,也就收笔,与众人用过饭,这才方散。 待晚间,知书和知棋依依不舍归家,知琴安慰她两人说祖父寿辰、大姐儿满月都可再来,还能相聚,过两年还会回京城云云。 ☆、第58章 燕云楼 十月初,韩世朝带着韩世期奉母命,上京为外祖祝寿,一来拜见外祖父母,二来探望韩世英,三来为韩世朝婚事,冯尚书之长孙女恭顺温良,素有贤名,欲结交一门稳实的姻亲,经秦家牵线说与韩家二房长子,此回韩世朝在京时日两家相看后,便能定下。 韩世朝带弟弟拜见外祖母后,言语叙及秦梅琐事缠身,不得抽空前来,他兄弟两人要在京中暂留数月,另接了韩世英到京城韩府小住。 方太君见了两个外孙,拆看长女信件,再日前秦嬷嬷终不治而去,故老人连着数日心怀抑郁,知琴带着妹妹们轮番开解。她终于摆手道:“罢了,我只能管好你们姐妹,旁的事再是不想听。” 老狐狸的六十五寿筵与秦妙君的满月宴眨眼便过,五太太带着秦晨先行回任上陪秦林。秦林今次未上京,他现着知县,辖制之地非富庶乃贫恶,刚上任刁民难治,老狐狸发话仕途要紧,故八月只使妻儿上京恭贺侄儿成婚,顺道为父亲贺完寿再行回转。 秦昭护送婶娘与幼弟到五叔处,数日才回京这是后话。 其后知琴与夫君携一双儿女也欲离京,近两个月姐妹血亲相处颇多,孔钧舍不得姨母知娴,哭闹着不肯走,拉着知娴的手不放。知琴与方太君、大太太等本离愁萦绕,几欲落泪,却因孔钧之憨态,皆被逗笑,缓去几许别离之伤。 知娴轻哄孔钧,跟着车陪伴外甥出城,待他睡着,才由秦旭带回。 多年以后,知言回想起这一个月家中几次宴席,她们姐妹齐聚,赏花游玩,谈笑亲近,今生只此一回。十三个姐妹加知婕,共十四个秦家女儿在以后岁月中,有人远嫁,有的天人永隔,花开最盛却凋零,再未像长盛二十五年聚得这般齐整。 ***** 别院校场,知言驾驭飞翩小跑数圈,脸被吹得冰凉,寒风直灌脖颈,打了个哆嗦。 因天气冷,姐妹们极不情愿上骑射课,能躲则躲,知言从不拉下,虽然她喜欢猫冬,可更希冀外面广阔的天地。 瞧着几位姐姐出嫁后的生活,也能猜到自己的将来,圈在四方院中相夫教子,世俗容不下女子成亲后抛头露面,即使是公主也不例外。趁着老狐狐和方太君对她管教略松,允她每月有四回能出城骑马,那怕是只在路上坐车,到了别院再撒欢,已是家中特例,更不敢错过得之不易的机会。 远处秦晖唤他:“九妹该回去了。” “就来”知言回应。 秦晖斜倚在廊柱上,双臂环抱,望着知言牵马回来,笑说:“九妹,今儿咱们还从燕云楼前过,给老祖宗也捎带上两样菜回去。” 秦昭出门数日,也就在这两天回京。秦晖代管几个弟妹,他素爱游手好闲,领着知言见识了几处京中热闹地方,市井酒肆、珠宝商铺等,别带坏众人已是不错。 知言把马交到下人手里,微偏头揭穿秦晖:“六哥,少拿老祖宗说事,定又是你想贪口舌之欲,我可是再不敢进去,等四哥回来有咱俩好看。” 秦晖手指轻敲手臂,不以为意地说:“无妨,我进去点几样菜,带回去吃,也不耽误时辰。” 知言不解地问:“如今这天,不等回府,菜都凉了,也就没甚滋味。” 秦晖一脸得意,打个响指,轻挑眉梢:“方法有得是,去了就知道,先上马车。” 秦旷在旁负手挺立,嘴角微勾,面色不动。秦家九郎长眉入鬓,凤目潋滟,鼻梁挺直,唇红齿皓,乌发如云系着抹额,被风吹起红丝带,好一个玉质清绝的少年郎。 见知言发愣,秦旷伸手弹她的额头:“快到车上去,风地里冷。” 哥哥们都爱管人,知言带着燕子坐上马车出别院,同众兄弟一起回燕京。没行出几步,听闻秦明大声说话:“表弟,今天怎么独自出城,没跟着乔家表兄一起。” 张盛的声音响起:“父亲带我去西郊营住了几日,和兵士们练拳脚,今天他让我先回城。” 知言掀起一半的帘子连忙放下。 秦晖调笑道:“表弟,你这是要当大将军,与军士同甘苦。” 张盛不好意思挠头,憨笑说:“我喜欢和粗人厮混,几个表哥书读得好,我却比不上。” 秦旭赞许道:“表弟虽不爱习文,却天生通晓兵法变阵,我等都及不上,天也近黑,不如搭伴回城。” 张盛笑着应下。 秦晖回头看向马车,笑容狡狯:“表弟,九妹在车上,我唤她出来打个招呼。” 张盛面色大变,惊慌推辞:“不用,不用,表哥你们慢走,我要先赶路。”打马一溜烟而去,数个数从紧跟其后。 秦家众兄弟窃窃偷笑,待张盛不见人影,再放声大笑,秦旭笑指:“六弟,你呀!” 三爷秦晓惟在人群中抑郁不乐。 秦晖轻甩着马鞭,斜睨众人:“我可什么也没做,都是十二弟捣的鬼。” 知言听得动静,困惑不解,秦昌应约跟张盛学骑马三回,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张盛见自己避如蛇蝎。小鬼头今日被拘在府中苦读,得空见了他再问,最好别说出什么编排自已的话。 进了城门,秦晖向秦明、秦旭告假。 秦旭正色说:“带着九妹,可要谨慎行事,早些回府。” 秦明也嘱咐:“六弟,要当好哥哥,出了差错,四弟回来头一个罚你。” 秦晖满面无辜,做出保证:“去了不止一回,也都无事。今儿点两样爱吃的菜,带回府,费不了多少时间。” 八爷秦时素与秦旷亲厚也欲同往,向两个兄长托付亲弟弟十一爷秦晗,众人兵分两路。秦晖三人分散在马车两旁,往燕云楼行去。 到了燕云楼外,秦晖带秦时进去点菜。秦旷守在车旁,亲妹妹交给别人,他也不放心,悉不知他这般耀眼,早引得旁人侧目注意,驻足指点。 知言在车里正等得无聊,听见有人说话:“秦家九郎,你在此做甚,车上乃何人,该不是你亲妹子。”少年的声音懒洋洋,轻描淡写数句却带着说不出来的威仪,想是惯常发号施令之人。 秦旷冰冷的声音传来:“草民见过桂王。” 被唤做桂王的少年笑语:“可否一观车内佳人” 秦旷冷声拒绝:“车上乃是我家妹妹,请桂王自重。” 男子语带戏谑:“自重,本王偏要瞧要一眼。” 秦旷横身挡在车前怒目而视,桂王慢踱上前与之对恃,从宫中带来的随扈聚齐上来,秦家下人心里直叫苦,左右权衡一番,合力拉开秦旷。 车门打开,一个年轻贵公子的头伸进来,观年龄恐与秦晖同龄,长相出众,盛气凌气,一双眼睛让人看了生厌,瞧见知言像活生生盯着猎物的感觉。他就是桂王,鲁王的同母弟,今上第四子,王孙贵胄,干做如此轻浮之事。 知言在车中跪坐行礼:“民女见过桂王。”燕子本护在知言身前,晓得眼前之人是位王爷,让过身一脸焦急,生怕对方再做出不妥当的事。 桂王瞧见知言倒是一愣,再细看一眼,脸上浮笑,才放下帘子,笑说:“贵府上真有位小姐长得像首辅大人,本人原以为是玉郎的亲妹子,听闻是位国色天香的小美人。” 秦旷凤目眯成一条线,拳头紧握,手筋暴起,语气更为冷绝:“王爷误会,我家妹妹姿容平常,尚且年幼身子弱从不出门。” 桂王不依不饶,绕着秦旷转圈,轻浮地调笑:“过几日,我约了人在府中击鞠,不知玉郎能否赏脸。” 秦旷面如冷霜,身形僵硬,紧咬牙关做响,索性闭眼不去瞧对方。 桂王却也不急,朝周遭围观之人轻瞥一眼,身边随从会意驱散看热闹诸人。 燕云楼外一阵死寂,秦晖得信,未出燕云楼便出声救场:“九弟,你磨蹭什么呢,唤你半天也不见过来。” 待走近秦晖似是才瞧见桂王,脸上陪笑做揖道:“原来是桂王,草民见过王爷,我刚在楼上置了一桌席面,不知王爷可否赏脸。” 桂王笑说:“玉郎都不给本王脸面。” 秦晖俊面含威,冲着秦旷厉声斥责:“因何故顶撞王爷。”再看向桂王笑得谄媚:“王爷,我弟弟性子就这般,天天冷着脸上不了台面,我都瞧不顺眼。您大人有海量,犯不着同他计较。” 桂王目光定在秦旷身上,也不回头:“本就无事何来计较,我约你家九弟五日后到府上击鞠,就这么说定了。” 秦晖跟个牛皮糖似地缠住桂王,无视他身边随从一脸嫌恶,诞着脸皮笑说:“我家的情形,您不是不知道,府里功课紧,我们兄弟可不能随心畅玩,今天是偷着跑出来,被老头子知晓,定会扒了九弟和我们兄弟几人的皮。还望王爷怜惜草民皮薄,不经摔打。” 桂王瞅着秦晖上下打量,变脸冷哼:“不识抬举!”拂袖而去。 秦晖大声相送:“谢王爷,得空我给您赔罪。” 秦旷胸口气伏,脸色发青。秦晖轻踹弟弟一脚:“服个软,会要人命。”说完走到车旁掀帘问道:“九妹,可是被吓到。” 燕子一直护在知言身前,见是秦晖,侧身坐到一旁。知言摇头,秦晖见妹妹神色如常,安慰说:“无妨,又不是头回如此,今天定是被他盯上。”面上带出苦楚,不消说,今儿这顿饭可是搅大发,回去等着挨罚。 因贪口舌之欲,惹出事非,知言心中很是不痛快,却瞧见秦晖的模样笑出声:“六哥,你也有怕的时候。” 秦晖轻嗤:“少来打趣,你六哥怕过什么,娄子捅出来,定是瞒不下,等着菜式备齐再回府,先吃完再领罚。” 车外秦旷面带歉意看着妹妹,知言微笑安慰他。秦旷别过脸去,喉节滚动,风吹动袍角,身形卓立。 ☆、第59章 溯根源 待秦时出来,身后跟着燕云楼杂使数人手拿提盒,提盒中炭锅煨着菜式,几人上马回府,一路各怀心思恹恹不快。 才进大门,正巧碰见秦枫从衙门回来,他如今在礼部担着差,夙夜在公,难得一见,瞧见几个儿女笑说:“又领妹妹混玩,把外头酒楼的菜也带回府。” 知言掀帘打招呼:“父亲,好几日都没见着你。” 秦枫展眉一笑:“晚间我便回去,你唤上几个姐妹回房吃饭。” 知言甜甜地应下,先哄好他。 秦枫这才看向两个儿子,他何许人也,瞧见儿子与侄儿的面色,再看随从家丁小厮们神态,便知另有曲折,笑意温柔:“先把你妹妹送回去,再到我书房来。” 花狐狸笑得越温柔越可怕,知言为两个哥哥点蜡。 秦时插话:“正好我也给要老祖宗请安,顺道去母亲房里说事,不如让侄儿送九妹回去,六哥和九弟不必多跑路。” 秦枫点头:“也好。今日先跟老祖宗一起用饭,明儿我再回去。”后一句说给知言。说完转身带着两个儿子向书房行去,秦旷脊背挺直步伐不变,秦晖浑身不自在,边走回头向知言做鬼脸。 秦府下人接过提盒,发了赏钱打发众跑堂到门卫处等候。 ***** 秦时带着知言回后院,到正荣堂时,方太君并几位太太、二奶奶,一屋子人正说笑。 瞧见兄妹俩人一身骑装,四太太先笑起来:“老太太,九丫头合该是我们四房的人才对。知德从不爱骑马拉弓,亏得他爹习武,我娘家往上数代都是武将,代代吃这口饭。三嫂要是不嫌弃,我拿知德和九丫头换。” 常氏娇容带笑:“弟妹说笑,十二丫头乖巧懂事,你能舍得?” 四太太语带无奈:“哎哟,论乖巧谁能比上十丫头。三嫂是不知道,知德人前安分,最爱暗里地使坏,我的珠花首饰,一个不留神就被她拿去拆了。前几日因天冷,我寻出去年大毛衣裳,头天还好好的,第二天早起一看,你们猜怎么着,上头被绞了一个大窟窿,就知是她在捣鬼,抓来一问,拿去让丫头们,给房里一对玉兔各缝了件皮毛衣裳穿。” 众人忍俊不住哄笑起来,方太君赞同道:“家里头最小的三个女孩当中,唯知容安静不惹事,知德是暗地里淘气,十三丫头明着捣乱,两人从小跟着九丫头没学好。九丫头回来几个月,阿福生生瘦了一大圈,不到晚上睡觉决不敢回屋子。” 知言被打趣,摸摸鼻子辨解道:“阿福太能吃,跑不动路,我也是为它好。” 方太君笑着摇头,向秦时问话:“冷天朔气,她两个哥哥倒躲了清闲,支使你跑腿。” 秦明回话:“许是孙儿习武觉得天也不冷。方才回来,在外院碰上三叔,唤六哥和九弟过去说话,孙儿也想给您来请安,顺道送九妹过来。” 方太君往后半靠身子,夸奖秦时:“你比他们都要稳当,旷儿尚可,晖儿成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皮都松了,该是下手整治他们几个,紧紧弦才是。” 这时恰巧双福领人送来锅子上煨的菜,二太太打趣道:“我早就说过,今儿要守在老太太身边,瞧见了,可是有东西。” 方太君摆手:“你们那里知道,兄妹几个整日拿我做由头,逛到天黑。今天实在说不过去,带了东西来堵嘴,可巧碰上屋里头这么多人,想偷着吃也吃不上了啰,索性都分了,给你们带回屋去。” 几位太太谢过方太君,调笑知言和秦明几句,三太太,四太太带着秦明先离去。 知言瞧着秦时轻扶四太太出屋,态度亲密,窃窃私语,逗得四太太欢笑,猛然醒悟:四房没有庶出子女,二子一女皆是林氏所出。秦杉终是因为生母之故对老狐狸存了芥蒂,亦或是他不愿自己庶出的儿女,遭受母子骨肉分离之痛? 方太君拉过知言细看,叹气道:“冷风地里来回奔波,脸皮冻得通红,也吹粗了,后日你二姑母相请听曲去,这般模样如何见人。” 知言呵呵不在意:“孙女坐着马车去,吃完席面再坐车来,别人想见也见不着。” 方太君轻嗳:“没脸皮。”知言耍赖,屋中几人都在偷笑。 方太君因对大太太说:“我现时也懒得出门,后日,你带着弟媳、两个侄女过去,把旭儿媳妇也带上,以后常要走动,趁着机会先混孰了,一家人免得生分。” 大太太赞同说:“正是这个理儿,同她姑母也要多亲近才是”。 又听见方太君嘱咐二太太:“回去给静儿好生挑出几件衣裳首饰,她是个稳妥的孩子,其它的事再不用我多说,心里自然明白。” 二太太笑说:“儿媳也不会打扮,明儿媳妇顾着大姐儿不得空,不如让旭儿媳妇过去帮我掌个眼。” 二奶奶正要推辞,方太君发话:“瞧着你是个细致的孩子,帮你婶娘和妹妹挑两件出门的衣裳,称不上轻狂。” 二奶奶含笑点头应下,大太太忖度情形,起身带弟媳和儿媳回房。 屋中只剩两个大丫头,方太君看向知言,神情略严厉:“说吧,又捅了什么娄子?” 就知道瞒不过,知言一五一十地说出燕云楼外碰见桂王之事,对着方太君陪笑:“祖母,都是孙女贪玩,缠了两个哥哥去,不干六哥和九哥的事。” 方太君冷哼:“谁都躲不过,我就猜着见天往外跑,必然招惹下祸端,亏得是你,若是旁人今天还不知怎么收场。桂王不是好相与的,因着朱家的缘故,憋足劲找咱家麻烦,没有由头,他都能寻出借口,可是不能有把柄落在他手里。最近呆在院中不许出门,等昭儿回来,有他管着,我才安心放你出去。” 知言抽冷子问:“后日,孙女也不用去姑母家?” 方太君本有些愁绪却被逗乐,轻拍知言笑骂:“跟你老子一样狡猾,后天,你还得跟着去,家里只一个女儿出门太过显眼。” 知言悄声问:“可是给六姐姐相人家?” 方太君颔首:“威武伯世子,他家历来常驻江南,这孩子虽说是个好的,现在太子身边当近卫,可家里头混乱理不清,你祖父原本不答应,他母亲寻了太子递过话,点名要相看静儿。你二姑母张罗,先让两个孩子见个面,交个底。正好婉儿成天念着你,去了一来给你姐姐做个伴,二来也和婉儿闲玩半日。” 威武伯世子,这么说上次在郊外,知言见过他,究竟是那一个,毫无印象。还有知言真长得如此安全,今日桂王看见自己一笑置之,现在又是,陪着姐姐出门去相亲,尽干这种绿叶衬红花之举。 知言陪着方太君用了两样带回来的菜,拿着几盒上用的面脂,这才回屋,唤过两个大丫头,让她们备着后天出门穿的衣裳首饰,不要太鲜丽出挑,随常即可。 知言换过衣服后,站在桌前边练字,思索方太君所说之话。 哦!原来桂王贪慕九郎不假,更是借机成心找秦家麻烦。知言以为桂王纨绔,色胆包天,纠缠首辅家孙儿孙女。虽说皇家大于天,近年文官兴起,内阁诸学士,普通宗室绝不会无故招惹,就是诸皇子也都以礼相待,事出反常即为妖。 桂王身后的朱家与朱妃,还未死心?一边力保鲁王博得名声,扔出个桂王做乱搅局。秦家的儿女若跟皇家沾上干系,举族仕途都断,只能做个富贵闲人,别说老狐狸,几个哥哥都不会甘心,寒窗苦读数载,就为大展身手成就一番事业。秦旷好说,知恬现在还小,再长两年到说亲的年纪怎么办。今上明年才整五旬,他一日健在,,有桂王这档子事,权贵家趋利避害,无人愿接下知恬,普通人家更不敢娶个烫手山芋回家。 哼!最好让猥琐男桂王骑马摔断脖子死掉。知言暗暗诅咒,笔一使劲,一篇字又废了。再铺宣纸,凝神重新写。 ****** 到了出门那日,用过早饭后,一行人在正荣堂聚齐,方太君亲自给知静整理衣衫头饰,唤人拿出一块龙凤胭脂玉佩系在裙上。此佩可分可合,巧夺匠心,分开一龙一凤栩栩如生,合并浑然一体,做为信物最是妥当不过。 二太太忙推却道:“那能又让老太太拿出贴己来,可不是件俗物。” 方太君全不当回事:“一块玉佩,做工巧了些,能值什么。” 二太太这才带着知静道谢。众人乘轿出门,大太太独乘一车,二太太带着知静,许是放心不下,路上再叮嘱几句话,故知言和二奶奶同乘一车。 马车吱悠吱悠行在大街上,知言做浅寐,回想方才知静的模样,柳叶浅黛,双瞳剪水,文雅大方,素若清菊,姿容中乘,却是眼下华族权贵挑媳妇的上上之选。 威武伯夫人真有眼力劲,她定是见过知静,所以才舍三房嫡嫡出的知雅。他家能混乱到何种地步?方太君很少评论别人事非,能让她说出此言,六姐出嫁后也不轻松。 ☆、第60章 龙凤佩 宁远侯府太夫人正堂,清一色紫檀雕华家俱,铺陈半新不显奢华,庄重而有底蕴,仆妇众多皆屏息凝气,垂手听候。正中背靠福寿四喜围屏,罗汉榻右手一位老妇人正是宁侯太夫人,通身气派不凡,慈善平和,目含精光,想必年轻时也是个厉害角色,只听闻她笑夸:“贵府上几位姑娘出众倒罢了,有个这么出挑的媳妇真让人眼热。” 大太太知是场面之语,谦让道:“世子夫人贤淑,京中谁人不知,太夫人莫要羞煞几个孩子,她们年轻面皮薄经受不住。” 秦樱和世子夫人抿嘴轻笑,乔婉向知言做出鬼脸,轻吐舌头。知言出门做客装样子的功夫还是有,做淑女状微笑回应,丢人回家再丢是么。乔婉耸耸鼻子鄙夷不屑。 乔骁被她俩一来一往逗笑,侧头握拳轻咳。 闲谈间,下人回报,威武伯夫人携世子来访。 太夫人诧异感叹:“哦,真是稀奇,可是凑巧了。” 大太太从善如流:“可是巧了不是。” 知言看向门外,打头一位贵妇有几分面熟,正是上回在击鞠场,冯尚书长媳领来之人,她面带威仪,眼神坚定,是位禀性刚强的主。后头跟着一位公子年约十五六岁,面目朗朗,身形骄健,带出自幼习武练就出的利落精干。束发银冠,天青色织锦袍,玉带缠腰。不失为一位俊俏的少年郎。 此两人正是威武伯夫人赵氏和威武伯世子沈博。 秦樱引见两拔人认识,都在相互打量,不用介绍,秦家今日来了五人,两位太太,二奶奶梳着妇人头,知言年幼,唯知静正当妙龄,一眼望去便知是主角。 威武伯夫人拉着知的手细瞧,观得眼前少女粉颈微垂,面目姣好,气度娴雅,却绝对不是个轻易能拿捏的主,身穿品红织锦绣花鸟交领上衣,象牙色洒金月华裙,娉婷多姿。 她露出满意神情,因笑着说:“真是个齐整的孩子,表姑不知道,我身边没有女儿,只有博儿这个浑小子,着实淘气,看见别人家的闺女,动心不已,怎么瞧也瞧不够。” 英国公太夫人是她的亲姑姑,宁远侯太夫人又是她表姑,十数家勋贵中人拉出来,个个都能套上姻亲,称兄道弟,好比一张大网结满军中朝野,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 秦樱在旁接话:“既如此,表嫂把我这侄女认做女儿,岂不正好。”语带戏谑。 威武伯笑说:“岂敢同首辅大人抢孙女,我定是把她当亲闺女看。”说着从腕上褪了一对镯子过去,又从头上拔下一支镶明珠五尾凤钗插到知静发上,谦语:“两件俗物,姑娘莫要嫌弃。” 知静福身道谢,威武伯夫人忙拦阻,携手坐下慢慢问话。 那厢大太太和二太太也在仔细端详沈博,少年郎不卑不亢回答:“小侄八岁就到太子身边,已有七年。平常闲时与众表兄弟打猎游玩,再者比试身手,诗书学问上可是不敢与贵府几位公子相比,只算得上识字。” 大太太和二太太含笑互视,可算见着人,不负其名。 乔婉一早按捺不住,伏在知言耳边低语,不理母亲在旁使眼色。知言轻推她坐回去,解释说:“一会去你房里说。”在外人面前不能拖姐妹们的后腿。 乔婉撇嘴不满,被秦樱拉到一旁眼神警告。 观时机差不多,秦樱招呼众人:“世子特地为他祖母寻来几个弹唱,拔弦吹奏,莺啭婉啼,端得是水磨练就的好功夫,不如咱们到花厅边听曲再做闲聊。” 宁远侯太夫人却说:“都是些陈词滥调,恐孩子不爱听,反倒约束了他们,不得畅快。” 秦樱看向两位嫂嫂,见她两人微点头首肯,方说:“母亲说得正是,倒儿媳疏忽了,让骁儿和婉儿陪着几个表哥和表姐到这边说闲话,小儿家总嫌我们无趣,让他们自个寻乐子。” 二太太轻拍知静手背,知静睫毛忽闪,咬唇点头。威武伯夫人与沈博也相互交换着眼色。 一时众位太太、夫人们去听曲,知静款款落座,充耳不闻屋里之事,沈博状似无意与乔骁闲聊几句,乔婉缠在知言身边立等二哥发话。 乔骁客套几句后,寻个托词:“花房里新开几株水仙,仙姿清骨,淡雅清新。方才妹妹便嚷着要带九表妹一观,表哥且坐,我等去去就来。”起身带着知言和乔婉出来,屋中只留知静与沈博,并两家的丫头婆子做陪。 走到院落外,知言对乔骁微福告退,跟随乔婉回房。幼时因贪玩,图肆意痛快,刻意与张盛交好,沾惹上麻烦,知言从此绝了与兄弟以外少年郎交往的心思。宁远侯府嫡次子,不是她能攀得起,保持距离最好。 乔骁还礼,目送知言和妹妹离去,自行回屋。 乔婉所住庭院宽阔,房内轩窗明亮,刀剑置在条案上,墙上挂着几张弓,书房里摆着兵书,绣墩上置着马鞭。知言不禁莞尔,乔婉嗔怪地撇嘴:“九姐姐,何故要笑。” 知言坐下把玩着马鞭,在屋中甩尾打出声响:“表妹这是要做巾帼女英雄。” 乔婉从八宝攒盒中拿出一枚干果,递到知言手里,自己边吃边说:“有何不可,故去的徐太君名扬天下,我也是武将家女儿,自小立志仿效武定侯,练就一身功夫,上场杀敌,博得英名。” 武定侯是张盛的大伯,当年他战死,被圣上封侯,以侯爵之礼下葬。真是,每个少女心中都怀有一个英雄梦! 知言摇头道:“浑说” 知婉不以为意:“我学他英武,又没说非要和他一般下场。” 知言伸出手指戳乔婉:“嘴上怎么不把门,张口就来,没的忌讳。”乔婉做鬼脸。 知言转念想起威武伯家的事,悄悄问她:“表妹,知不知道沈家的事?” 乔婉猛点头,脸上现出得意之色,一笑眼睛成月牙,唤过身边大丫头侍剑:“你给表姐说说,在母亲和大嫂、还有祖母身边都听了那些话。” 知言扑哧笑出声,主仆两人都是八卦王。 侍剑是个十个岁的丫头,清秀活泼,小嘴能说会道,一会功夫把听来威武伯家的事倒个一干两净: 威武伯驻在江南,原先也兴起过几代,有些名头,现时衰败。现任威武伯不思进取,成天流连花丛,家里头女人数不清。又威武伯太夫人宠溺儿子,不以为耻,反助纣为虐。 威武伯夫人初嫁时也曾抗争,费了心思拉救夫君,眼看无望,她却是刚强,生下儿子后,再未让夫君进房,一门心思栽培孩子。到处托人求情,把儿子塞到东宫当侍卫,索性自己也从伯府中抽出身,住在京中府宅陪伴儿子,留下偌大伯府任他人玩乐。一心为儿子挑个能主事的媳妇,因人说首辅家孙女个个出众,她托人打听,远远地相看过几回,觉得庶出二房的嫡女是个稳妥的能拿得住事,这才托了太子递话过来。 知言发愁:“他家这般情形,都是虎狼之辈,六姐姐嫁过去,日日都不得舒心。” 乔婉却是知道原由:“表姑母应诺,让沈家表哥婚后长住京城,等威武伯去世,表哥袭爵再回伯府,扰人之事有她来抵挡。” 知言还是觉得不妥:“沈世子庶出弟妹定不在少数。” 乔婉皱眉点头:“威武伯自己就有十来个庶出弟妹,眼下伯府中庶出子女数不清。” 宁远侯为人正派,府中有几位妾室通房,并三五个庶出子女,在勋贵公侯之家极是难得。 知言想起固远侯府一大屋子人,各怀心思,眼神直勾勾,跟啃人的老鼠一般,浑身打个寒战。 用过午饭,闲聊数句,两拔人回府,二太太和威武伯夫人许是达成共识,态度亲密携手共同走出,知静粉面含羞向沈家母子告退,腰间玉佩只剩凤佩,经过沈博身边,一对少年男女都略不自在身形收紧。 ***** 回府见过方太君后,知言姐妹就被打发出来。两位太太要与方太君细说详情,不便女儿家旁听。 她二人结伴回屋子,许是知言瞧向知静面带担扰,她嫣然一笑示安慰。 知静心中明白这桩婚事背后的艰难处,数日前听母亲一一细说内里详情,乱成一窝丝,心思糊涂的太婆婆,胡作非为的公公,杂七杂八,只未来伯府夫人的名头好听。可谁家女儿出嫁后能过畅快日子,家里头祖父母、父辈为人宽厚,两个嫂嫂进门后行事瞻前顾后,惟怕出差池。大哥天性纯良,不是做大事之人;三哥心思缜密,偏偏走了歪路;七哥,书呆子,即便考中科举,仕途上吃不开;哥哥挑不起大梁,自己能为父母分忧责无旁贷,太子近臣但愿对哥哥们有所助宜。 家中不允儿女妄动私情,长辈带着引见的小姐或公子,便是今生相伴长守到白头之人,从此守住心,念着对方的音容,心无旁鹜等待迎娶之日。 沈世子,知静便当他是良人,托付今生! ☆、第61章 露端倪 知言和知静走过汉白玉拱桥,迎面碰上知婕,穿着披风,手里捧着暖炉,皓齿明眸,浅笑盈盈,上前拉着两个姐妹手说话:“五姐姐请我们过去,看她做的画,正好六姐和九妹回来,不如一同去。” 三人结伴同去,才进知娴院中,几个姐妹笑声如银铃直入耳,进得屋内,因烧着地龙,热气扑面,解下披风交给小丫头。西侧书房中,三房的几个女儿都在,围在书桌旁指点知娴做画。 知娴穿着惯爱的淡黄色直领镶兔毛袄,银红百折裙,面如凝玉,双眸带笑,樱桃小嘴微翘,现出两个小梨涡,娇憨可爱。 知画听得声响,抬头戏谑道:“六妹妹,妹夫可是俊俏,要从实招来,不得偷瞒一星半点。” 知静美目轻嗔,扭头坐到椅上,喊着上茶。 知画亲来拉她:“先来看画,一会子可要交待清楚,我们都等了一天。” 看几个姐妹眼巴巴盯着,知静不以理会,探头看向桌上快成的牡丹图,指着一处:“五姐,此处用色须浓一分,方能衬出层次。” 知娴边用笔蘸彩,笑说:“六妹妹,可别岔开话题,我们都不依,几个姐姐都是这么过来的,你不能例外。” 知静现出扭捏之态,瞥向知言求助。 知言装傻:“我和婉表妹在她屋里说话,没瞧见沈世子和六姐姐说私房话,不过……”故意顿住话头。 几个姐姐好奇的催促:“快说,不过什么?” 知言边往门口蹭去,快语道:“六姐姐裙上系的玉佩原是一对,现只剩一只凤佩,几位姐姐不妨问六姐,龙佩去了何处。”说完三步并两步撒到外面,可巧知娴的大丫头竹心端着茶碗来,知言躲在竹心身后躲避知静来抓。 知静左扑右抓几回,拉扯竹心身子来回晃动,手中托盘茶碗溢出水,竹心急劝:“两位姑娘再闹下去,茶碗可是要泼了,烫着人如何是好。” 知静才做罢,被几个姐妹拉住轮番盘问:“沈世子长得如何” “有多高” “同姐姐说了什么” 知静招架不住,转移众姐妹视线,指着知娴:“五姐姐眼看也快定亲,我们都未见上岳家公子,为何不去问她。” 知画捧着茶碗,嫣笑说:“还不是五妹那位岳公子上回来,我们都没见上,五妹又不肯说,怕被人抢了去。” 知娴面上微变色,嗔怪道:“四姐得了好夫婿,成天惦记着这回事,好生没意思。” 知雅羽睫闪动,调皮地追问:“那要说什么,我与八妹她们?姐姐天天都能看得见,说一次你那位岳公子,别人又抢不去。” 知画伸出玉指戳嫡妹:“浑说”知雅挤眉弄眼不予理会。 知娴面如沉水,不作答,埋头做画,笔毫微停滞,蘸水调色,全然无半分羞喜之色。 知恬安分静静偎在姐姐身边听;知仪欲开口打趣,被知言暗拉一把,使个眼色,她也做罢。 知雅未觉察出异样,调笑凑到知娴跟前,摇身她身子撒娇:“五姐姐,你就说说呗!” 知娴把笔往桌上一摔,笔毫落到宣纸上,丹青洇散开来,一副快成的牡丹图渲染上杂色,可是废了。 知娴面带愠色瞪圆眼眼,冷冰冰地说:“日日记得情郎,我没那等闲情,有那功夫做甚不好。” 事出反常,知静捂嘴惊愕,知画在旁也觉出不妥正欲开口,知雅天性敏锐又直爽,心中有话脱口而出:“五姐姐莫不是心中另有了人,才不喜我等说出岳公子。” 知娴赤目翻脸,面色通红怒语:“岳公子,岳公子,是龙肝凤脑还是天王宝贝,七妹一心惦念他,送给你算了。”怒冲冲绕过几个姐妹,走进卧房,不知打翻何物,听见内室叮铛做响,动静非常。 知雅不料姐姐变脸,一时气结,指着知娴背影“你”跺脚说不出话。 几个姐妹都知内中有蹊跷,面面相觑,知画居长,出声圆场:“定是五妹妹画画累着了,好了,我们打扰半日功夫,也都先回,改日再来一同作画。”她走到知雅身边,眼神警告,轻拍手安慰,知雅眼圈发红咬唇忍住泪。知画轻搂妹妹。 竹心也陪笑道:“姑娘这几日总念着孔家小少爷,心绪不好,冒犯几位小姐,改天她缓过劲,再来向各位姐妹赔罪。” 知画、知静都笑说无妨,知婕与众姐妹相隔一层,更不会计较。 众人出了屋子,知雅心中犯嘀咕,出来后说出疑问:“四姐姐当时一提苏家姐夫,脸都红了,二姐姐和三姐姐都被我等时常打趣,也不见怒,五姐姐真有些怪。” 知画气妹妹口无遮拦,发怒训斥:“少说几句,没人当你不在,先回屋去,回头再来收拾你。” 知雅方才在屋中遭知娴抢白,已是受委屈,碍于情面忍住气性,她自觉未曾做错什么,连番被人发难,眼眶中盈中泪,甩着帕子,扭头快步回屋。 知画语言出口,悔之晚矣,三房这对嫡姐妹从小吵到大,知雅渐大脾性收敛许多,平日能平和相处,今天有了矛盾,追过去也是大吵,少不得惊动他人,不如改天趁妹妹气消,再去赔罪。故她望着知雅背影叹口气,并未跟去。 知婕却说:“正好,我有样东西拉在七姐屋里,趁着功夫想起来,过去取回来。” 知画忙说:“劳烦婕妹妹开解她,先替我赔个罪。” 其余几个姐妹也借机回屋,知静自回院子,三房几个庶女聚在知言房中叙话。 知仪见只剩她们三人,也说出自己的纳闷:“说来也怪,五姐姐从不愿说起岳家公子,我听六哥说过,岳家公子人品、长相都出类拨粹,她真的心里有别人?” 知言接过立冬递上的茶,故作平淡:“旁人的事少掺合,许是五姐姐被人打趣得多,心里恼了。” 知仪仔细盘算其中关节,点头应下。 知恬睁大双瞳,悄声说:“我撞见过好几次,五姐姐在园中回廊边栏杆上坐着流泪。”她从不说假话,何况对着知言,更是无一丝虚假。 知言叮嘱她两人:“听来的,看到的,不一定就是真。大房的事我们管不了,大伯母未必不知道五姐姐心里的曲折,都当什么也不知,以后照常相处就是,再别犯了忌讳,少提那位公子。” 知恬和知仪会意,再闲话几句,告辞回屋。 知言也在纳闷,上回在园中见知娴落泪,就觉很是蹊跷,她真的动了心,会是何人?三年间在外,姐妹们之间事务不甚了解,何况这种心事,等闲不与外道。 知言嗟叹,不论何人,依着家中教养规矩,决不允女儿动此念头。锦衣玉食,使奴唤婢,终是笼中鸟,知娴注定要将心事付流水,但愿她能想通其中关节,不要步韩世芳后尘。 韩家根基深厚,有资本容女儿不嫁,把一个嫡女废到手里。秦家可不许,长房嫡女能允挑个轻省人家已是开恩,介时绑着上花轿也要把人嫁出去,不会让知娴一人连累众姐妹声名。 知言伸手逗弄从宁远侯府带回来的水仙,青白浅瓷盆中,一泓清水,质洁绿意深,白瓣吐蕊,冰肌玉骨,只一盆栽尔。那及得上塞外迎风挺立的胡杨,漫天黄沙,红叶绚烂,屹立千年,枯而不死,死而不朽。 ****** 连着飘了两日雪珠,寒风冽人,丫头婆子紧缩脖子快步在院中行走,巴不得主子们没吩咐,能在屋中躲清闲半日。 下午闲时,方太君浅睡,知言在正荣堂次间明窗下抄着金刚经,快到年下,依着旧例,送到各处庙宇诵读,只用馆阁体,姐妹们都分抄,略表心意。 老狐狸和方太君都不甚信鬼神之说,待僧侣尼道平常,如此行径走过场,花几个银钱卖个心安罢了。 最近不能出城,燕云楼前一事,秦晖被罚,加了功课关在院中读书。秦旷次日被送到英国公身边当亲卫,英国公年底冬训,日日盘旋在西郊营忙于军务,故秦旷至今不曾回府。 知言放下笔活动手腕,准备歇一会再抄,听婆子报四爷回来,说来奇怪,秦昭这回出门一个多月,送五太太一趟往返只需十数日,不知又去了何处公干。北风朔吹,已是数九,不仅方太君念着,三太太望眼欲穿,几个姐妹心神不定盼着他早些回转。 毡帘打起,秦昭进屋先向祖母磕头请安,方太君忙命起来到眼前,心疼地说:“天寒地冻,可是辛苦你了,见了你祖父不曾。” 秦昭微笑点头:“见过了,换过衣裳才来见祖母。孙儿这回出门,守了半个多月,终于等到孟御史之孙出门游学年底回家,不负祖父母之托。” 方太君颇有兴致:“哦,孟家老太太可好,去年听你说,她得了痰疾,说来比我小上几岁,当年吃苦太多,伤了根本。” 秦昭语气轻松:“好,孟老太太身子仍康健,比去年我见要精神几分,托我向祖母问好。” 方太君感叹:“近三十年没面,故人改了容颜,我们都已老朽矣。你祖父交待的事可是办妥了。” 秦昭斟酌用词:“孟老太太说旧时之约,履约之人已夭折,便已了结,不算咱们家失信,让祖父不必再执意如此。” 方太君面上带出伤感:“当初,你祖父能脱身,还赖孟御史上疏铁谏,虽是先帝并不是因他之故手下留情,终是雪中送炭,情义无价,秦家上下几十号人欠他家一个人情。孟家遭难时,咱们家远在西北不能伸以援手,只京中两个旧仆偷偷送过几回银钱衣物,几如杯水车薪。他家儿子因此身子受损,不及弱冠,药石无效不治身亡。孟家女儿原与你六叔自幼定有婚约,那么个一个机灵乖巧的小人儿经受不住抄家,受了惊吓夭折。外人虽不知晓两家婚约,几十年间跟块石头一般,压在我和你祖父心底,总不能愧欠人家。” 秦昭安慰祖母:“孟御史之孙是个心思豁达之人,存有大志,言谈中并未对祖父生怨,孙儿见他心气高,恐不肯与秦家再续姻亲。” 方太君轻叹:“见着人就好,一次不成还有下次,孟家人总有一分傲骨,我早都想到。” 又是孟家,趁着空当,知言对秦昭眨眼,秦昭带笑意轻眨眼回应。 ☆、第62章 明镜心 方太君拉着秦昭细问孟家诸事,见外头天渐黑,打发秦昭回三房,因说:“你母亲在房里等了多日,见天盼着,带妹妹回去,得空再来陪我。” 秦昭应下带着知言往三房走去,知言细观秦昭,历经风霜奔波,气质愈沉敛,步履稳健,自信却不张狂,少年郎一步一步朝成年男人蜕变。 知言心中有几分忐忑不安,秦昭回来是否还要罚知言、秦晖乱跑惹出事非,故讨好地套话:“四哥,你不在京,家中好生没意思。” 秦昭似笑非笑,轻哼:“好生没意思?燕京城中热闹地方,六弟带你去少了,真是无法无天。”伸出手指狠弹知言额头,脚步不做停。 知言捂着额头,暗中吐舌头。不是吧,回府一会功夫,耳报神们把家中大小琐事都汇报清楚。这个冬天可是没指望能出城骑马。 知言苦着脸跟在秦昭身后到三太太正屋,除秦旷外,众兄弟姐妹都在。秦枫坐在上首同几个女儿说话,温声软语,体贴周到。他总是在女儿面前做慈父,到几个儿子跟前另换一副面孔。 秦枫回府数月,竭尽全力补偿多年在外,不能与儿女相处亲近之憾。一有闲暇,唤来众儿女说话,推心置腹,言语如和风细雨,大到人情往来、世间风俗,小到生活微末,事无巨细,倾囊相授。舔犊之情深,旁观者为之动容,最起码他是个好父亲。 如此耗费心思,当然收效不错,知恬和知仪最为企盼秦枫在家时日,话里话外都是父亲如何说、父亲送了何物云云。知雅自幼长在父亲身边,本就亲密无隙。知画也把父亲排在第一,常氏倒退后。 知言逢着秦枫在家,每每后退一步,自己和他相处三年足矣,让姐妹们多与他亲近,招来秦枫戏语:“知言回京有了祖父母,便把父亲抛之脑后,弃之不顾。”小心眼! 知言进屋捂着额头做怪,秦枫了然一笑,继而关注长子。 常氏在旁等得心焦,瞧见秦昭进屋不等他行礼,快步迎上前,扶住仔细打量,伸手在肩背处揣摸,泪水盈眶。 秦昭温语安慰母亲:“儿子出去不曾吃苦头,母亲何故如此忧心,反伤了自己身体,倒叫儿子不安。” 常氏含泪点头:“好,好”挤出笑容。 秦枫出声:“好了,男儿志在四方,让他们多出去历练,总是有宜,四弟、五弟像他这般大时,放出去一人独走四方,从未叫过苦。你去看着张罗晚饭,点几样昭儿爱吃的菜,才是正理。” 常氏秋波横扫轻嗔秦枫,虽年过三十,依是人比花娇,风情万种。她再不舍地细看秦昭几眼,带着丫头婆子出去,屋内只留秦枫并几个儿女。 秦昌瞧见知言极不自在,坐在椅上扭动身子,不肯凑近。 知言心说尚无机会逮着你问张盛的事,倒不打自招,躲得这么远,肯定有内情。 秦枫一一细问秦昭出门诸事,当问到孟家之事,他哦了声:“这位孟家之后名讳如何,年龄几许?” 秦昭正坐回话:“名焕之,字修远,名为孟御史所起,字乃自取,与二哥同庚。” 秦枫略一沉吟,赞许道:“想来是个有志向之人,孟焕之,好生耳熟。” 秦昭点头:“沧州人尽皆知的神童,文章六艺堪称翘首,听闻还通岐黄,常游历四处济医救药。” 秦枫似更为满意:“你祖父交待的事可有眉目?” 秦昭在父亲面前畅所欲言,吐出在方太君处不好直说的体会,缓语说出:“孟兄志向不小,胸中有奇学,自幼带着随从游历,已走遍大半国土省份,见识卓越。他待儿子虽客气周到,未失礼数,可总觉得他不愿与咱们家再扯上干系,言谈中拒人于千里之外,儿子猜度婚约乃他一心推却。孟老太太倒是把话未说死,老人家身子日渐不济,已不主事,因上一代未尽之婚约,续结姻亲,估摸着悬。” 秦枫挑眉笑颜开展,因说:“无妨,我的女儿不用追着别人求嫁,有的是好男儿可供挑拣。” 父子俩说话间目光瞥向知雅。 知雅如坠云山雾里,困惑不解,看向父兄面露探询。 秦昭给她一个安慰的眼神,因说:“先不说有故交一层,只论孟兄才名,祖父言下之意,不会就此罢休。儿子也觉得孟兄是个难得的俊杰,能与之结交,不失为一件幸事。” 秦枫微笑点头。 秦昭所说之话,刚才在方太君处,知言已听得大概。眼瞅大家不注意,她揪住秦昌悄悄问话:“你都同世子编排了什么出来,从实招来,不许打诳语。” 秦昌严防死守,一别打死我也不说的表情。知言悄声威胁他,秦昌皱眉轻声求饶:“姐姐,我当真没说过什么,都是世子瞎猜度。” 知言才不信,张盛是个太实心的孩子,经他认定的人或事,不会轻宜否定猜忌,秦昌定是诱张盛想到别处,他才见知言避之不及。自己没什么,就怕把熊孩子骗得太惨,伤其一片赤子热忱。 两人动静惊动屋中其他人,秦枫出声询问,知言手指秦昌:“问他,不知编排什么话,张盛见我跟妖魔鬼怪一般,现问又不肯说,肯定有蹊跷。” 秦枫温笑:“都说了些什么,也不愿告诉为父?” 秦昌眨巴着眼睛闪烁其词:“没,儿子未曾说过什么。” 秦枫和秦昭也起疑,盯着秦昌,示意他快说。 秦昌先犹豫一下,挺胸坐直,铮铮有词:“四哥让我想法子,不让世子缠着姐姐就成,儿子真没有讲出格的话。” 秦昭起身提着秦昌进内室,约莫一刻钟后,出来黑着脸。秦昌畏畏缩缩,垂头跟在其后,一步三挪,眼神躲闲,没鬼就怪了。几个姐妹缄口不语,秦晖面上不显,却是一副终于有人比我还惨的心态,暗中朝弟弟挤眼色。 秦枫稳坐不动声色,语气轻松:“饭后,同我到前头书房去,倒要考较你有多大能耐。” 小鬼头,今天没人能救你。他到底说了什么? 常氏满面春风回屋,觉察气氛不大对劲,她自出嫁后,历来不插手大事,安心管着后宅,也猜不出何故,一会子时间众人都冷脸,陪笑说:“小厨房饭菜眼看快成了,都去洗把手,天大的事也大不过填饱肚子。” 秦枫轻笑:“说的是,用饭。” 一时饭菜摆上来,多半依着秦昭口味,秦昭谢过母亲,与弟妹一同用饭。 知言耐着性子,一顿饭吃得甚无滋味。饭后,姐妹们回房,见秦枫并未留自己之意,按下心中疑问回房。 几日后,秦昭亲来知言屋中,闲话几句,挥手让屋中人都退下,方才说出事情原尾:“十二弟真是精过头,似是而非,请君入瓮,诱哄张世子猜疑父亲为你在西北定下婚约,不能和外男亲近,恐伤及名节,故世子见你躲避。” 知言惊慌:“啊,传出去如何是好。” 秦昭坐在椅上,姿态极优雅捧着茶盅,笑出声:“更令人可气之处便在于此,他哄得张世子起誓,一应是非都为你撇清。我昨日私下约见世子,明说暗示,他只肯说发过誓,关于你的种种不吐一词,守口如瓶。当真羞愧,明镜在前,我们兄妹便如鬼怪,令人自惭。” 知言真想再穿越一次,回到五年前,管紧自己,悔之晚矣。 秦昭语气带着自嘲:“与你无关,四哥当初想岔,出了馊点子,直说便是,世子能体谅。” 小鬼头对上熊孩子,虽张盛被哄得团团转,输人在前,赢心在后。秦家儿郎九曲十八转的心肠,碰到张盛一根竹竿捅到底的性子,看似聪明人占上风,实则繁不敌简,狡不如憨。秦昭体会颇深,在知言房中连番感叹,快晚饭时结伴去方太君屋中。 至此,与张盛相交引出的小纠葛告一段落。熊孩子仍是风光霁月,嘻笑如常,年幼时一段交情却在知言成婚后再续,两家结通家之好,坦荡磊落,也算弥补知言对他一份愧疚。 ***** 腊月底,六太太张氏历经一个昼夜,终于为六房添得嫡子,府中喜气更增一分。因是年下,下人仆妇都多得双份赏钱,敞着脸笑不拢口,干起活脚步比往常更轻快,钱才是真祖宗! 秦府中热热闹闹为十五爷秦昊办洗三、满月宴,英国公府太夫人、夫人携家中几个女儿亲来贺喜,另京中各贵妇云聚一堂,阿谀奉承,种种繁文琐节不必细说。 秦家近年喜事连连,知言众姐妹经得大阵势,款款待客。其间何人乃真心,何种人是面子情,另有怀鬼胎暗中嫉恨。对着访客,姐妹们心中各自有一笔帐,吹捧恭维的话,左耳听右耳出,应酬过后,丢到脑到,不当回事。 拨开云雾方见真容,透过言语观其形,才是真态。从小得受教诲,手帕交、闺中情谊难比血浓于水,抛开首辅孙女的名头,秦家女儿们并未占得京中贵女之首,识清自身,可观他人。方太君言行中潜移默化,总算姐妹们都能领会,不枉老人一片苦心。 ☆、第63章 因风起 长盛二十六年,知言十一岁 秦府花园中红梅吐艳,疏影暗斜,斗雪清香,景致唯此时正好。因是知言生辰,几个姐妹相约赏花折梅,游玩半日才各自回屋。 早在前几日,各房的兄弟姐妹送了贺礼,或笔墨、或针线;几位婶婶和嫂子也都有礼,婶娘们都是衣裳或首饰;常氏也特地为知言裁出几身新衣裳。 大奶奶送来一座玉雕盆景,高约五寸,长七寸宽,四寸有余,亭台楼阁,花草树木,两只仙鹤,一位贵族小姐带着丫头喂鱼嬉戏,细到发丝根根可见,栩栩如生,让人叹为观止。 知言带着丫头捧折来的红梅,亲去道谢,却被长嫂调笑:“你大哥因说未曾谢过九妹牵线搭话,才寻个机会补上。” 知言知是托辞,再三谢过,逗弄大姐儿发笑后,又去了二奶奶处。因二奶奶送知言一副字画很是面熟,找出房中上回秦昭送来画作,两下比对,起笔转承似是同一人所做,或许能在她处探问出其章。 二奶奶正盯着小丫头给秦旭熨衣裳,见到知言,拉到一旁亲热说话,又命丫头们上茶。 知言先谢过嫂子,倒不绕弯,直说来意:“二嫂所送字画与我房中一幅山水图好生相像,原也是韩家大哥哥送给四哥之物,后四哥送到我处。”都是人精子,跟她们绕弯,只会把自己绕进去找不着北。 二奶奶惊讶道:“原先那幅也在妹妹手中,正好凑齐,本是给妹妹的谢礼。” 今天这日子,吹得什么风,借口都找一致,跟对过口供一般。 知言再问:“二嫂可知何人所做?” 二奶奶摇头道:“大哥一位旧交所画,他们外院的事务从不说给我听。我出嫁时,大哥挑出字画原说要给你哥哥,夫君前两日说九妹学着做山水图,挑拣半日,唯看中这幅对你心意,托我送给妹妹做生辰礼。” 二奶奶言中无虚,秦昭从不对众位妹妹言及外头结交朋友名姓,略讲一二趣事,众姐妹都当闲时笑话,不往心里去,更不会开口询问外男详细来历。 再闲话几句,回到三房用晚饭。 秦枫从衙门回来直奔三房,堪堪赶在知言前进屋,众兄弟姐妹都在,依是少了秦旷。秦九郎春节守在营中苦练,除夕回家团聚,只待了三日便回军营。数日不见,冷傲中带出硬朗,军中锺练当真不可小视,前几日托英国公身边校尉交给秦昭一副马鞭,说是给知言的生辰礼。 小儿生辰,全家吃顿便饭即可,太过隆重恐折福。秦枫和常氏笑语恭贺知言添岁之喜,知言真心实意谢过父母及屋中姐妹兄弟。 席间给寿星一小碗银丝面,一根面做就,中途不许咬断,吃完才好。知言很是不解,从小到大每回吃寿面都要中途做停歇,不小心咬断,今天也不例外,几个姐妹面露惋惜,知雅轻叹:“又与前些年一样。” 知言心中纳闷,按理自己才是女汉子,豪放型,一碗面吸溜下去不在话下。比不上众姐妹淑女状,小口轻嚼,一颗花生米做两次咬,吃起寿面姿态优雅,一气吞入。是自己人品不好么? 秦枫笑得可亲,常氏捂嘴笑说:“九丫头,今年又咬断了,岁岁平安,不必当真。” 知言点头谢过:“借母亲吉日,女儿福寿不减。” 饭后在方太君处闲话,方太君也在嗔怪:“我活了六十多岁,可是没见过吃寿面回回都咬断的人,福气全张到脸上,压不住如何是好。” 知言鼓起腮旁子,示意方太君不要再说,老人呵呵笑说好。 老狐狸理完公务回后宅,调侃知言:“才添一岁,淘气顽劣恐也要添一成,老夫门槛扎得不紧,让你成天往外跑,燕京中都快关不住。” 知言忙释清:“孙女再没有去过外头酒楼、商铺,从别院跑马回来直奔家中,车帘捂得严实,不透一丝风。”神情肯定,生怕对方不放自己出门。 秦敏笑意舒畅,对着方太君说:“这孩子幼时寡言,一丁点大的人躲地远远的,跟谁都不亲近。我原以为是个冷性子,谁料越长越活泛,一个人比她几个姐妹加起来都要热闹。” 方太君赞同:“说的正是,我可是担了好一片心,一晃眼便长这么大,至多能留四五年,你我如何不老。”上了岁数思及老迈,总带出伤感。 知言耍宝,单脚跳着端茶哄他两人开心,秦敏接过轻笑。知言正为方太君捧茶,只觉头晕,身形不稳,趔趄栽倒在地,茶碗打碎,碎瓷片扎入手心。 知言暗吸气,忍痛拔出碎片,不对,屋梁上因过年挂起的五彩玻璃彩穗宫灯晃动厉害,天眩地动,屋中家俱相撞,发出“嘭嘭”声响,几案桌上几件瓷器也都摇落至地摔碎,地震了! 秦敏与方太君坐在罗汉榻上身形被晃倒,总是年事已高,不及起身,第二拔震动来袭。 知言敏捷地翻起身,与立冬拉住两个老人的袖子往屋外跑,屋里丫头才反应过来,挤拥着出屋。 天已擦黑,廊下点着羊角明灯,依在晃动,火苗摇曳,有几个灯被火舌扫到,燃将起来,此时却人上前扑灭。 满院喧哗,人声嗡嗡,婆子丫头如没头苍蝇四下乱窜,双福扶着方太君,呵斥院中众奴仆:“慌什么,都回到自己位子上去。” 小丫头们没经过事,站回廊下听候,神色慌张,相互打着眼色。几个婆子略磨蹭,双福出声发落:“三声之内还是这般,明儿全打发出去。”婆子们听言蹿得比兔子都快,各就其职,搬来椅子让方太君和秦敏落座,挑下灯笼灭火。 秦敏和方太君坐下,示意众人都莫慌,院门外一阵急促脚步声,家中几位老爷和太太并爷和小姐都急匆赶至正荣堂,面带慌色。此时地动已停,府中诸奴仆也都被压制,喧闹之声渐平息。 大老爷上前相请:“虽此时平静,恐依有地动,前院地阔,请二老屈尊挪过去,” 众位老爷、太太也都相劝。 方太君轻吁气:“无妨,想是地摇已过去,以前比这厉害的都有,这回离得远,定不在京蓟之地,。” 秦敏也劝老妻:“孩子们一片孝心,先过去暂时歇脚,让闲杂人避开,不伤大雅。” 方太君嗔怪:“你如今也糊涂了,燕京真要地动山摇,前后院有甚分别。此乃天灾,公务繁杂,你自去忙。” 秦敏点头:“最早今晚便有八百里加急公文送抵,我去宫中守着,你也要多加小心,晚上别睡实了。” 方太君点头笑说:“好,我在家中有这么多人守着。你去吧,多带几个得力的人。” 老狐狸起身大步走向外院,大老爷并几位老爷送父亲出去。 方太君对众儿媳挥手:“我身边有她们姐妹陪着,你们也都回屋去吧。” 几位太太依是搀扶方太君进屋,指挥丫头们清理地上碎片,大太太恩威并用敲打众奴仆一番,这才带着弟媳、儿媳离去。 知言手心伤口,方才慌乱顾不得,此时缓过神,钻心痛,轻拿手帕拭血,好深一个口子。知画命拿来药粉等,亲为妹妹洒药包扎。 那厢方太君衣袖上也沾上血渍,换过衣裳出来,叮嘱道:“仔细点,别是还有碎片扎在肉里,明天再寻个擅外伤的太医来,可不能留下疤。” 知言忍痛,笑着开解:“孙女刚想寻个借口,不再练琴,老祖宗你不能坏我的好事。” 众姐妹笑出声,气氛活跃几分,闺中女儿都未曾经历过此等天灾,相守在一处互做安慰,总是心定有所依靠。 方太君安慰众孙女:“无事,先帝在时,靠着京城边上遭了地动,你们父辈都还小,吓得眼泪汪汪,府里头有几处屋舍倒塌,死了两个下人。今天头回震过去,再是没有这么大的动静。” 稍坐片刻,方太君发话:“都回去吧,晚上警醒着点。”再唤过身边服侍的人,叮嘱她们注意事项,众姐妹这才回房。 ***** 次日,便有消息传来,山东地震,波及京蓟,损毁民宅不计其数,死伤难估,万万平民流离失所。老狐狸及众位叔伯忙于公务,镇日不见身影。 后宅方太君及大太太等忧心大姐知琴一家安危,数日心神不宁,茶饭不思。待山东知琴带去的陪嫁亲来送信,道孔府无恙,只几处年久失修、无人居住房屋倒塌,家中一干上下人等未见伤者。诸人方心定,睡个安稳觉。 孔府又可借机要银子,修房盖舍。 另此回地动,有个顶要紧的人没了——鲁王出城打猎,因天黑不及回城宿在山中别院,山上滚落的大石纷多,别院被夷为平地。 如此良机,桂王怎么没跟去打猎呢?老天定是疏忽了,拉了一个。 ☆、第64章 照夜骢(上) 上回说到鲁王薨逝,震惊朝野上下,天子缀朝三日,哀恸爱子。后宫朱妃痛不欲生,哭得昏厥,今上昼夜守在爱宠宫中安抚,并招桂王进宫,侍奉汤药。 朝中诸大臣屏息凝气,战战兢兢,奏疏文批皆挑着能顺上意,小心绕开忌讳。这当头,没人敢触天子霉头。 数千兵丁耗费数日,才挖掘出来鲁王尸首,寻了巧手之人整容穿衣、装棺收敛,灵梓运到京中时,太子带百官亲在郊外迎接。 礼部为鲁王拟数个谥号,都被圣上驳回,他亲为次子定号为“纯”,下令随葬于自己的陵寝中,一应礼仪用度皆超亲王制。倒是有两个御史直谏,惹得天子大怒,降职贬官,发到荒芜之处做小吏。 另鲁王虽去岁成婚,王妃滕妾无一有孕,膝下无人承嗣。今上允诺待桂王大婚得子后,过继其后裔给兄长。朱妃复位为贵妃,形同副后,风头直盖无所出的周皇后及生下太子的林妃,其余众嫔妃退避三尺,不敢争锋。桂王虽在京中开府,如今在大内通行无阻,日日听宣陪在今上身边。 一桩桩,一件件入得耳内,扰人清静。 杜六郎定了王慎堂妹,明年成婚。王家也是江南大族,根系庞大,家中出仕做官者不计其数。另南方有仕子为鲁王歌颂传德,著书立传,博得圣上欢心。 知言在别院听众位哥哥言语中提及,朱家当年想强塞给秦昭的那名女子,年初嫁给司马家族长之第三子,即大太太异母兄长司马清之子。貌似,司马家联合杜家与朱家结成同盟,欲扶桂王上位。 司马清想干什么,江南上万读书人唯他马首是瞻,他想吞下北方韩家和苏家,一家做大,号令天下文人。也不对,读书人认死理,又不是抢地盘打江山,占下便是自己的,先强占再治理,用武力迫人屈服。书生们胸中自有丘壑,饱读诗书,自有一番见地,不会轻易受笼络,听效于他人。知言想不出原由。 京中气压低沉,乌云罩顶,一应游玩取乐之事全无,上巳出游也做罢,因姐妹们都长大,老狐狸发话不用再到别院上骑射,家中三个小妹妹在后宅有处小院落可供练习,略懂皮毛即可,不求通达。 文官家女儿习武将来派不上用场,习武取意乃磨练心智,不至于经不起风浪。不比勋贵家子女,从小被灌输热血,豪气油然而生,雄心万丈,一心要建功立业,为祖增光。 秦家处在上升期,首要考虑保住眼前荣光,再图在华族站稳脚,秦家的儿女不能任性,也无资本肆意畅乐。失去家族倚仗,每个人都是离群的孤雁,任人射杀宰割。虎狼环伺,自有一干心理阴暗之心想把昔日燕京乃至举国最为耀眼光鲜的一家人踩在脚下,折辱戏弄,看其匍匐乞求。开国二百年余,此例比比皆是。 男儿们尚可挣得功名,保住已身,出嫁后的众姐妹就要看夫家是否仁慈厚道,莫说是高门大户,中等人家弄死个把娘家败落的媳妇,也不是什么大事,再续一门得力姻亲。成大事的男人以家族为重,抹干为旧人流的泪,换上笑脸迎娶新妇,又是一段天作之合,人间佳话。 大太太虽无此忧,可被亲兄长背后痛刀子的滋味,同比剜心。她笑容中透着勉强和苦涩,强撑在家中打点内务,幸好有儿媳在旁相帮,她才不至于倒下,论谁有这么一个兄长也觉得心塞。 今早知言出门,在正荣堂,瞧见大太太憔悴萎靡,目失神彩,方太君真心安抚,大太太苦笑应诺。 ***** 正值春夏交接之时,站在别院校场,可眺到远山覆绿,林间山野鲜花烂漫,随风飘来缕缕清香,阳光温和,翠柳笼烟,鸟儿吹唱,总算能减缓数日心头之扰。 知言驾驭飞翩慢跑,飞翩性情温顺,体态轻盈,与知言相处数月很是契合,老远见到她示亲热,已把知言当成最亲密的人。 兄弟们无心溜马习武,聚在树底下,慷慨激扬,议及朝中诸事,说到兴奋处放声大笑,待语及曲折时又垂头思索。 知言牵飞翩回马厩,秦昭的照夜骢分外显眼,眼睛明亮澄净,体态优雅,扬着脖子喷气。它不比飞翩随和,性情高傲,素日只认秦昭一人,不允旁人驾驭。知言知道照夜骢的性子,摸抚它的脖颈套近乎,它只是轻嗤,不屑看知言一眼。 被马鄙视的感觉不大好,知言扭头出来寻几个哥哥。 此时,别院大门处急奔来一个家丁回话:“大爷、二爷并几位爷,桂王殿下带着随从出来狞猎,想到咱家别院歇脚。” 众兄弟蓦地起身,互视一眼,来者不善,须要小心应对。秦明自幼诸事退一步,秦旭发话:“既有贵客来临,敞开大门,我等过去相迎。” 秦昭拉过知言,并十爷秦晤、十一爷秦晗及秦昌,送到东厢知言素日歇脚屋内,正色叮嘱:“都呆在屋里,我不发话,不许出来。”俊脸上带出威仪,眼神严厉扫过众弟妹。知言四人迭声应下,他才同兄弟出去迎客。 知言心中焦急,不等她动手,秦晤搬过椅子,半跪在其上,用手指捅破窗纸朝外偷窥。这个简单,大家都会,四个人排成一列,凝神观场外动静。 别院大门大敞,数人并骑纵马驰进,打头一人正是桂王,淡紫蟒纹骑装,眼神凌厉,趾高气扬,一扫上回见慵懒之像,气势非凡。 桂王身后跟着一众随从并伴读,赫赫扬扬近百人,当中最显眼一位却是杜六郎杜谦。杜谦着兰色骑装,身形挺拔,嘴唇紧抿,似很不屑进到秦家地盘,负手站在桂王身后目不斜视。 秦家几位兄弟行跪礼,桂王嘴角轻勾,眼神飘来飘去打量一周,才轻哼:“都起来,怎么,贵府今天就出来这么几个人。” 秦旭态度恭谨,语气诚恳:“几个弟弟尚且年幼,未曾见过大场面,恐惊扰尊驾,让他们回屋先避开。” 桂王笑说:“你家每回来别院,都有一位小姐,今天来的都不是外人,让出来一见也无妨。” 秦昭躬身回话:“家中只有九妹最爱骑马拉弓,喜好尚武,性情乖张顽劣。殿下年前也曾见过她,以昭之意,无须让个黄毛丫头出来现眼,污了殿下清目不说,连累家中姐妹声名。” 桂王原意本不在此,只是想寻个由头,绕场中走出几步,出声询问:“秦家四郎,听闻你们兄弟新得几匹西域良驹,乃燕京城中头一份,本王可否有幸一观。” 秦昭从善如流,微笑应诺,命手下牵来照夜骢。 照夜骢亮相,众官家子弟识得其不凡,啧啧赞叹声不绝。这个说:“秦四郎,你这匹马真能日行千里?” 那边有人语:“此马更不凡处在于夜行毛色发光,照清前路,如白日里一般神速疾行。” 秦昭释清:“不敢,都是世人鼓吹,何来夜里发光一说,只比寻常良驹健步耐劳,长途跋涉稍做休息即可恢复体力,仍可赶路。” 另有人语:“四郎不用过谦,千金难求的良驹,不可就此埋没。” 秦家众兄弟听着奉承之语,心中直打鼓,秦昭微笑做谦语。 知言在屋中也瞧出这帮人没安好心,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恐照夜骢保不住,落到他人手中。怎么办? 桂王围着照夜骢转圈,伸手抚摸马脖,欲上马一试,笑声肆意:“真乃难得一求的良驹,本王坐骑方才在林中受惊伤了前蹄,不知秦四郎可愿割爱否,本王回头送你百金做谢礼。” 几位兄弟强压怒气,秦旭看一眼弟弟,陪笑说:“王爷,照夜骢乃小民三叔特地寻来,送给几位弟弟。虽说王爷有令,我等不好违逆,事关三叔一片舔犊之情,若转赠恐为不妥,为人子不好辜负长辈怜垂。” 桂王面现愠色,狠扯马鬃,照夜骢轻嘶,他慢踱到秦旭跟前,冷哼:“一匹畜生而已,本王出百金也相换不得?” 秦旭依是陪笑:“旭座下良驹,也是前几月从西域寻来,不输于四弟的坐骑。王爷若是不嫌弃,不敢谈以金换马,旭斗胆赠予殿下,还望笑纳。” 秦昭出声阻止:“二哥,不必如此。”边说走到秦旭身边,轻扯他衣袖示意。 桂王已然动怒,与秦昭对恃在场中,秦昭依是面带微笑,眼神坚定不避让。场中气氛低凝,风云突变,众兄弟握拳聚在一处。桂王身后随扈伴读也扰到一处,双方渭泾分明,犹如两军对阵。 知言在屋中紧咬牙关,心提悬起,四哥,只一匹马而已,送予他便是! ☆、第65章 照夜骢(下) 桂王怒火中烧,秦昭不卑不亢,叙说原由:“非是昭不舍得一匹马,实乃照夜骢性烈,不喜旁人驱使,昭恐此马伤及殿下尊体。” 桂王怒气稍缓,语气轻松:“一匹畜生,驯服就是。” 秦昭垂目沉吟,应诺:“既得殿下偏爱,昭改日把照夜骢亲送到您府上。” 杜谦在旁出人意料的阻拦:“殿下,夺人所爱,恐为不妥。您先用我那匹即是。” 桂王惊愕地看向杜谦,似不认识眼前之人,言带警告:“子昂,你座下惊云性烈,是匹暴蹄子,本王可不敢把性命当儿戏,出了差池,你担待得起。” 杜谦仍不退却,直言道:“随从中另有好马,不必做出掠人之美的事来。”似是不认同桂王举动。 杜谦此举,并不在秦家兄弟意料之外,他自幼性傲,自恃过高,待人接物须先入得他眼。何况桂王欲争储位,有些事可为,也有事不可为,今日任性之举实有损名声。杜家把儿子放到桂王身边,存辅佐之意。桂王散漫,行事无度,短时间内无法改过,得有人时时在旁劝诫提醒。 桂王勃然大怒:“一匹畜生,也都当成宝,本王今日便要带走。”面色阴鹜狠厉,怒气滔天正欲寻个去处发泄。 见对方今日势在必得,秦昭微漾笑意,恭谨回话:“殿下息怒,请先到屋中小坐,昭命下人稍做梳理座骑,待殿下回城时便可带去。” 桂王轻嗤:“算你识相。”甩身从杜谦身边经过,率先进到屋中,众人都跟上。场中杜谦正看秦昭一眼,冷着脸也随其后进屋。 秦旭与秦昭相互使个眼色,从小在一起长大,知根知底,明白此时对方心中所想,见弟弟点头会意,他自去款待贵客。 秦昭唤过亲信轻声嘱咐,那亲信听言面现痛色,他是知道自己这位小爷的脾性,咬牙应下自去办差。秦昭这才迈步回屋,衣袂带风,神色如常。 知言四人在屋中舒一口气,十一爷秦晗眼睛圆溜溜,气得鼓腮旁子,低声出言相骂“恶人”在屋中耍起拳脚,对着空气发狠用劲,直如强敌在眼前,或供他任意泄恨。 知言被逗笑,怪不得秦昭要把他送回屋里,原来怕年纪小沉不住气,一时冲动当面冒犯王孙贵胄,惹下祸端。他可真像四太太的脾性,直爽藏不住心事。 十爷秦晤微撇着嘴,低声训道:“十一弟,不可冲动,皇子们咱家可招惹不起。” 秦晗翻白眼瞪一眼小哥,气鼓鼓坐到椅上。 这厢知言几人等得心焦,那边正厅中桂王悠闲自在,细品茶茗,又是连声称赞:“明前龙井,比本王素日吃的茶要清香几分,甚好,甚好。” 这位主醉翁之意不在酒,今天纯属寻事来了,秦旭心中暗骂,笑容不变:“殿下过奖,品茶得须心境,殿下心中愉悦,自然觉得茶香。” 桂王眉展带笑,手指轻敲几案,轻浮地笑说:“二郎好生会说话。”他又左右言及其它,闲聊数句后,询问道:“九郎不在,何时约来他出来,燕京击鞠场中少了玉郎,甚是无趣。”耍够威风,才道出本意,真是本性难移。 秦昭轻抚衣袖,正色回话:“回殿下话,九弟在营中苦练,自有军法辖制,日常行事不受家中管束,家父都不能随意唤来,昭更是无力为之,恐要让殿下失望。” 桂王笑意收敛,脸色阴沉,“咣”地放下茶碗。屋中一时寂静,秦家众兄弟垂目不出声,桂王带来的随从更不敢犯在气头上,杜谦怒其不争,扭头向外望去。 桂王忍气屏息,终是发话:“回城,本王要骑照夜骢。” 秦府家丁牵来马匹,刚行到大门处,照夜骢长嘶一声,声音凄惨哀痛,蓦然倒地,口吐白沫,浑身抽搐,四蹄乱动,挣扎求生,扑起满地尘土,弥漫成烟,终是几下便没了动静。 此事太过突然,出乎场中诸人意料,众人皆目瞪口呆,不明所以。桂王初时被惊吓到,回过神来咬牙切齿:“好你个秦四郎。” 秦昭嘴角噙笑:“许是照夜骢误吃了不洁之物,畜生尔,不必放在心上。王爷,这院中其余马匹任您挑,六弟座下良驹也乃同次从西北运来,骄健轻盈,性情温顺,正好与王爷相配。”指着远处的枣红马说道。 桂王面目通红,戾气狠然,手指着秦昭怒语:“哼!秦昭,你等着。”从随从手中夺过马匹,上马先出别院,其余人等跟上。 杜谦方才目睹良驹横死,只做壁观。临去时倒是含笑瞥一眼秦昭,目带赞许,拱手告辞。 秦明痛惜地说:“四弟,不该要了照夜骢的命,一匹马送给他就是。” 秦旭却说:“大哥此言差矣,照夜骢性傲,伤及桂王又是一出祸端。实是无奈才出此下策,恐桂王不肯罢休,还有后着,以后我等兄弟在京中行走,都须小心谨慎,警醒着点。” 秦昭眸色深遂,轻语:“我非是舍不得一匹马,你们想过没有,从此处到京城尚有几十里路,耗费半个多时辰,倘若生出变故,该出何是好。桂王身边人杂耳目多,唯怕有人拿咱们兄弟做事,稀里糊涂做了替死鬼。得罪桂王也罢了,可伤了王孙,圣上决不答应。天子动怒,不会追究桂王任性执意,只会问咱们兄弟之罪。” 当中厉害,众兄弟心知肚明,会意点头。对方明着寻事,桂王不会蠢到拿自己的身体做赌,他眼下春风得意,碍了旁人的眼,怕就怕有人暗中做怪,栽赃嫁祸。圣上膝下只有五子,才失次子,若第四子也遭变故,祖父都保不住自己的孙儿们,再是首辅的骨血也比不上金枝玉叶、千金之躯尊贵。 饶是如此,几个兄弟围到照夜骢身边,叹息相送。秦昭轻轻抚摸爱驹,平日里细心维护,视若珍宝,此刻油亮的长鬃扑在尘土中,身子尚温热,了无生气,双目渗血,瞪大眼睛不曾瞑目,满是控拆,又似在嘲笑秦昭。 一匹马,他都护不住,更何况家中诸人。总有一天,秦昭不会任人欺凌,令家中兄妹蒙羞,让一匹畜生都笑自己无能。 知言几个亲睹照夜骢惨死,骇然惊心,十爷秦晤出口怒骂:“混蛋,狗屁王爷。” 秦晗怒气冲冲,拿屋中桌椅解气,挥舞着手脚呼呼作响。 秦昌眼含泪水,撇嘴望向知言,知言轻搂他在怀,安慰道:“无妨,父亲还会寻来良驹送给四哥,一匹马,没了无甚可惜。” 秦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秦家的荣华系于他一身,眼前的花团锦簇如履薄冰,只在君王一念之间,万万不敢失却君恩。桂王有何惧,众人怕的是他身后的朱贵妃及天子。 五爷秦晔来接几个弟妹,他一向随和,慢声细语安抚几个弟弟:“怎么了,小脸罩着冰霜,嘴巴也可以挂得油瓶,无事,秦家儿郎行得正,不惧此等雕虫小技,出去不可声张,谨记。” 知言心系秦昭,听到后半句,急奔到大门处,正听得秦昭吩咐随从找个地方好生葬了照夜骢,神色如常,瞧不出他内心波澜动荡,俊颜映在阳光下,明朗如昔。 他瞧见知言、秦昌,笑说:“先透个气,该是起程回府了。” 知言只语:“四哥,飞翩先借给你,记得有新坐骑后,再还我。” 秦昭眼中溢笑,点头应道:“好,小气鬼,飞翩还是四哥送你的,这么快就忘本了。” 知言耍赖:“我不管,它现在就是我的。” 秦昌也在卖憨:“四哥,上次韩家哥哥送给我的马,素日都在闲置,也先借你两天。不用理姐姐,她一向小气。” 秦昭轻揽过弟弟妹妹的肩头,两个鬼精变着法子安慰人,又要照顾自己的脸面,有如厮亲人,虽前路艰险,又有何所惧。 ***** 照夜骢事发几天后,秦敏与圣上议政,趁着空当,托圣上转赠桂王良驹,也是去夏秦枫从西北带回马匹,并代秦昭众兄弟向桂王赔罪。难道不是告黑状?! 许是桂王因此受了天子呵斥,收敛脾性,在府中从师读书,甚少在京中行走。 五月中,杜尚书上疏道,正是太平盛世,民安居乐业,四海升平,诸学子们百家争鸣,请圣上下旨编纂典藉,举荐了扬州司马家族长司马清做主编篡官。 天子只言准,对起用司马清的提议不置可否。朝中为此争执不下,众门派都想分羹得利,博取名声,几下对恃,态势胶着,一时尚无定论。 今年正值秋闱,秦明、秦旭、秦昭三人都要下场,带着弟弟们闭门苦读,意欲中举。理所当然,知言也没有机会再出门,镇日在家习课练琴,学画做女红,心里痛骂桂王,真是乌龟王八蛋! ☆、第66章 流韵轩 眼看快到知画出阁的日子,她身上一应杂务卸下,无事一身轻,在闺中时日不多,与众姐妹约好在园中摆酒畅玩一番。 经商议后,将席面定在流韵轩中,此处座拥山墙,左倚回廊水泻,前眺荷池青翠,右手抬眼便是园中花圃。数种应时的花开得开浓,月季芬芳吐艳,榴花鲜红似火,茉莉淡雅清香,芍药妍然夺目,总是目不暇接,美不胜收。 除了知言众姐妹,还请了司马先生坐在上首,略表谢师之意。十数个莺莺燕燕,衣鬓带香,轻笑交谈。华族中长大的女儿家调皮不失矜持,行动随便但自幼养就的礼仪规范早铭刻在骨,端的是各有风姿。 因知画提议今日要玩个雅致的节目,知言第一个跳出来:“我可是不行。”话音刚落,被一旁的知雅按在座上,笑说:“家中总算有个垫底的,不许耍赖。”知雅双瞳溢彩,俏皮的调侃知言。 知言拧眉做苦脸,知画善解人意,笑说:“不一定要作诗文,只自己最拿手即可,九妹不用愁。”她可越来越有长姐风范,处事大方,面面俱到。 韩世英在旁轻笑:“四姐姐紧护着三舅舅家的几个妹妹,眼看你快要出嫁,再是护不住。苏家哥哥真是好福气,上回二哥和三哥来,背地里叹说没把四姐姐抢到我家去……”话没说完,被知画压住咯吱,世英笑声不歇,与知画扭成一团。 司马兰筠面上不禁带出笑,秦家这些女儿都是她看着长大,从进学堂时稚龄幼童长成妙龄少女,再一个接一个出嫁生子,前面的花开正艳,眼前几个也含苞欲放,再有几个小的也如花骨朵儿在枝头亭亭玉立。让人不服老都不成,时光穿梭,岁月流逝,一晃眼自己到燕京也有二十余年,明月如昔,江都可否改了旧颜。想起观音山的庙会,熙熙攘攘的人群,香火鼎盛,终是故土难回。 司马兰筠嘴角含笑,轻抿眼前描金小几的茶茗,咽下醇香。正瞧见姐妹几个罚知娴作画,依她心意不拘题目。 知娴面庞清瘦,不复往日的圆润,淡淡的哀愁遮掩在笑意中,笑不达眼底,轻揽淡黄敞袖夏衫,皓腕如玉,提笔一气呵成,取题却是回廊旁飞泻溅玉,落英缤纷。 为着知画出嫁相聚,一应言语举止意在讨个彩头,此画貌似不应景。众姐妹们心存疑惑,从上次知娴无故发作后,大家都心照不宣,只字不担岳家公子及知娴婚事,饶是如此,依能感觉到知娴一日日消沉,神情中透着幽怨。都是闺中女儿家,那有不明白,心中暗叹,面上不显分毫。 那知韩世英因嫡姐动情生出执念,屡伤父母心,最是见不得这般行径,深恶痛绝。从她窥得知娴心事后,同往日交好的五表姐做陌路,断绝往来。今日也是,因她是客,与知婕、知画同坐。知娴与知静、知雅坐在一处,三房几位庶女在一起。 知画拿起画作称赞:“五妹妹越发进宜了,这幅画送予四姐可好,我瞧见便犹如见到妹妹。” 知娴芙面娇笑点头应下,埋头整理丹青笔毫。世英不屑地轻嗤,被一旁知静拉走。 今日万事唯知画为主,她要看知言拿出节目,知言托着下巴发愁:“四姐姐,你就饶过我,等有机会出城,表演马技给你看,我会在马背上翻身。”眨着眼睛,深为自豪,求大家表扬。 知画面如桃花,美目顾盼,轻声埋怨:“还想着出去玩,惹出事非已够多。” 知言不满地嘟囔:“不怨我,都怪桂王带着杜六郎干出好事,连累到哥哥们。” 知雅和知仪却是不放过,拿过酒盅来灌知言:“四姐姐的好日子,故做推辞,先罚酒一杯,再作幅画。” 知言被姐妹们强按着喝了两杯,虽是梨花白,也觉得有点上头,脸颊发烧,迭声应下,到书桌旁做画,从知娴手中接过笔毫,触手冰凉。知言心中纳罕,抬眼看知娴面色苍白,神思飘游。 知言装做不知,只用水墨作出一幅山水图,成双大雁结伴行,受到姐妹们夸奖,沾沾自喜,又寻了司马兰筠点评。 司马兰筠也是称赞:“到底九姑娘在外行走过,画作中带出几分气势,像男子的手笔。” 知言觉得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直嚷着:“我的得意之做,提前给四姐姐添喜,等装裱好,一定要挂到你房里。” 知画被逗乐,轻漾秋波,笑着说好。几个姐妹也来凑趣,欢声笑语,未发觉少了一人。知恬在身后轻扯知言的衣袖,示意她朝一边看。 知娴侧身站在窗前,容颜隐在雕花窗后,辨不清神情,目光聚焦在曲廊旁飞瀑,顺着她的视线,知言也看到,片片花瓣随流漂落,五彩缤纷,煞是好看。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知娴心中的流水是何人? 众姐妹也瞧出不妥,相互换个神色,知画张罗众人入座,自玩自乐,不去打扰知娴。 司马兰筠嗟叹,情不知从何而起,一往情深。这孩子,但愿能醒悟过来,她心中之人,今生无望比翼双飞,终要将心事虚化。 知言仔细回想方才,不曾有犯忌的言语,几个姐妹拿苏元成打趣知画,又拉出沈世子取笑知静,自己只提了一句桂王和杜六郎。杜六郎,杜谦,莫非……如果知娴真对杜谦动情,抛却秦杜两家恩怨,杜谦不失为少年俊杰,当年燕京第一名草,击鞠场中神彩飞扬,很受闺中女子追捧。落花有意,流水全然不知。 经此一事,姐妹们兴致大减,略坐坐便散了,知娴眼中噙泪被司马兰筠带走,朝大房走去。 ***** 三房几个姐妹结伴到三太太处,才进房中,屋里一个女人夸张的笑语:“哎哟,外甥女都回来了,方才还在念叨。” 听音寻人,次间榻上一位中年妇女,年近四旬,身上绫罗虽鲜丽,却不是今年新兴的样式,头上几件珠钗金饰也是常氏昔年所用之物,面庞与常氏与五分相像,却透着精明,眼睛滴溜溜转个不停,拉过知雅亲热。正是常氏胞姐罗太太,青春守寡,独自抚育幼子,寄居在娘家,受常氏时时接济。另她的独子自幼在前院和几个哥哥一同读书,小有才气,也中了秀才。 众姐妹福身称姨妈,罗太太满脸堆笑:“受不起。”一手拉着知雅不放,近几年常氏不在京,知雅去外祖家走动,与姨妈亲近熟络,罗太太又爱夸知雅貌美出众,故知雅也喜与姨妈相处。 常氏瞥一眼桌上的西洋钟,带丝疑惑问道:“想是你们姐妹不到晚饭不肯散,今儿倒是早,怎么玩累了?” 知画坐在母亲身边,点头说:“是女儿身子乏了不耐烦,所以早早散了。” 常氏轻拍知画的手:“可是不好,在家姐妹跟前能如此,到了婆家还能任你性子。”虽是告诫,温声细语说出,生怕惹知画不快。她与大女儿分别年头太长,总是隔着心,不与自己亲近,这还没处出情份来,她倒要出嫁,更舍不得从严说教。 不等知画开口,罗太太嗔怪常氏:“外甥女这般品格,那个做婆婆都喜欢得不得了,更舍不得让立规矩,妹妹放宽心。” 常氏心中明白姐姐宽慰自己,不过人之天性,总觉得自已的孩子是世间头等拔尖,笑着推辞:“姐姐不用尽夸她们,没的淘气,出嫁后能过什么日子,我这心里总是不踏实。” 罗太太只不错眼盯着知雅,笑说:“你呀,如今还能有什么愁肠事,妹夫又有本事,儿女们书读得好又都长得俊俏,只管把心把定享福就是。” 知言三人做壁花许久,知仪不耐烦听罗太太絮叨,眼瞅着对方不肯走,轻扯知言衣袖示意。 知言会意,莫说三房,整个秦家唯她最散漫,惹人出格的事全都是她,不少这一次,因陪笑说:“母亲,早上老祖宗叮嘱,让我同她一起用晚饭,您和姨妈先坐,女儿先过去,恐老祖宗等得急了。” 常氏忙说:“你快去,改日跟老太太说好了再来,你姐姐快出嫁,在家时日不多,我们娘儿几个多聚两回。” 知言微笑:“女儿记下了。”知恬和知仪也寻借口一同出来,走在路上知仪轻报怨道:“罗姨妈眼里只瞧见七姐一人,打量着旁人都不知道她的心思,也就七姐暂时没醒过神来,把她当成个好的。” 知言轻瞪知仪一眼,示意她谨言:“八姐,你这毛燥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过来,罗姨妈的事不用我们姐妹操心,她要敢把心思动到七姐身上,莫说是父亲,四哥头一个不答应。” 知仪四下瞧瞧,见只有她们三人及身边心腹丫头,拉知言和知恬聚到一处,神秘地放低声音:“六哥常说,外院那位罗家表哥心里头弯弯绕不少,让咱们小心点太太身边的婆子丫头,特别是以前留下的老人,这位罗姨妈也不是个等闲角色。” 常氏身边的老人在西北时经秦枫清扫,只留下两三个老实本份之人,能掀起什么风浪? 知言可是瞧出来了,秦晖和知仪兄妹俩纯粹是扮猪吃老虎。恶名声全让自己一人担上了,估计燕京城贵女圈都知道秦家九小姐行事与众不同,呜呜!智商不够用怎么破! ☆、第67章 花溅泪 却说知画耐着性子听罗姨妈与母亲互相吹捧,直把自己姐妹夸成仙女,扫见妹妹用帕子捂嘴笑个不停,恨铁不成钢狠狠瞪她一眼。知雅回京五年有余,身上毛病改掉大多半,可这爱听奉承的脾性怎么也改不了,许是跟了常氏的缘故。 知雅收到姐姐的眼神,莫名其妙,用目光探询。 知画示意妹妹到一旁说话,推知雅进了常氏内室妆台前坐下,为妹妹抿头,失手弄散了头发,取下头饰,重新梳好盘起,珠花首饰一件件不慌不忙地插好,直磨蹭到罗太太要告辞,还有一支小凤钗未曾插好。 常氏带两个女儿送走胞姐,回屋刚坐定,便听长女劝诫道:“母亲,往后不必叫罗姨妈隔着三五日便来咱们家,几个婶娘都不是这般,老祖宗虽不说什么,家中常来外客总是不好。” 常氏一心要讨好长女,笑着做解释:“我也是在家无聊,寻个人说话打发时间罢了,既然你这么说,往后让你姨妈少跑几趟。” 知画甚是无语,自己的亲娘什么脾性,可算是看透了,成天价只盯着眼前几个人,父亲、哥哥、弟弟和自己姐妹,心思虽不糊涂却耳根子软好听奉承。要不然前些年怎么会犯左性,九妹刚到西北时甩脸,也只有她以为旁人不知晓,祖母心里跟明镜似的,总是为了一家子和气和自己姐妹的脸面,把不痛快放在一边,照常相处。 心头百转千回,知画决定把话说透:“母亲,姨妈家表哥可曾说定亲事。” 常氏摇头说:“未曾,听你姨妈的意思说炽儿是个有本事的,先不急,今年秋闱后再做打算,总能挑着好人家的女儿。” 知画美目轻瞥一眼妹妹,见她不在意,心头一松,缓缓说:“母亲,罗姨妈心里头怕是早就有了人选,这是拿话头试探你呢。” 常氏并不傻,仔细思量胞姐言语中隐隐深意,也起了疑心,又带丝不解:“她同我说这些有何用,你们姐妹的亲事,我都做不了主,更没有说话的地,何况罗家门弟浅薄,八杆子打不着。” 知画捅破窗户纸,把话说敞亮:“母亲,正是如此,可看出姨妈用心险恶,母亲把她当成至亲姐妹,时常接济钱物,又寻了父亲把表弟放到咱们家和兄弟们一处读书,咱家外院那几个先生,外头有多少人渴求听他们一堂课而不得。按理说,姨妈应该知足,人心不足蛇吞象,她倒把主意打到七妹身上。不是女儿忧思过多,姨妈常到母亲身边走动,每回来都要见七妹,七妹帖身荷包、香囊等物倘若落到外头去,损害声名,最后该当如何?” 此言一出,常氏与知雅皆受惊,脸变得煞白,知雅忙表清白:“姨妈也曾同我讨要过两次荷包,都被我给推掉,白芷也从旁帮忙说话,她才说看着花样子好,绣工不俗,想照样子缝制。我还心中纳闷,前回那个荷包是九妹的针线,缝得歪七扭八,都不及六七岁小丫头缝的工整,以为姨妈定是想夸我才说好看。” 说到最后,知雅面带怒色,忿忿然站起来,在屋中来回走动,愠怒道:“亏我把实心实意把她当成长辈,谁料心里这般龃龉。” 常氏双手紧捧胸口,半晌回不过神,终是在儿女面前不能指责自己的胞姐,她浑身绵软无力,轻倚靠枕叹气苦笑,仲夏天出一身汗,风飕飕猛打寒颤,冷意从心底泛出,渗入各处经脉。她还能信谁? 知画教训妹妹:“我说过好多次,外头的人若不是瞧着祖父的面上,我们姐妹断无今日之风光,你总是当耳边风,经人一夸,飘飘然不知自个姓什么,罗姨妈之事要引以为戒。” 知雅讪汕然,陪笑说:“四姐姐,我记下便是。”轻偎到知画身边撒娇。 知画却被胞妹的举动勾起心事,眼中盈泪,谆谆善诱:“我在家中也剩几日功夫,最放心不下你。四哥行事有度,十二弟有他盯着错不了;八妹最毛燥,心里头主意定;十妹乖巧不生事;九妹更不消说,你来了这几年全瞧在眼里,她最是妥贴,虽顽劣好玩,何曾犯过事;唯有你,口无遮拦惯了,又沉不住气,心性浮燥。今后出错,可是没人护你,言语行动一定要在心中思量再三。” 知雅泪珠成串,犹如微雨打娇枝,愈发楚楚动人,只是点头,紧搂着姐姐。父母外放这几年,姐妹相依相携,自己每每使性子,姐姐人前圆场包容,背地里劝诫指导,最是实心意,如还不知好歹,真个成没了心肠。 常氏挪过来,搂过两个女儿,抹着泪:“是我亏欠了你们姐俩,从今往后,一家人和和美美在一起,别的不求,只求你们姐妹都能过上舒心日子。” 知画含泪带笑,明艳不可方物,心中如春风拂过,暖烘烘的。 ***** 大太太院中一株桐树今年花开得格外晚,正凋零时,芳香沁人,白紫两色花瓣随风洒落,飞漫空中,夕阳斜射,诗般意境。 廊下几个小丫头拂落肩头衣袖上碎花,暗中说笑。屋内大太太悠然抿茶,姿态优雅高贵,全然看不出她此刻内心百孔千疮,许是习惯了,原以为有大哥背后拆台就足够,更为闹心的事在眼前。 知娴跪在地当中团垫上,双腿已麻木,盯着地毯上的花纹发愣,轻咬樱唇,仍倔强地不向母亲服软。 大太太深悔把小女儿养得不知人间愁苦,原以为有大女儿和长子在前头撑着,可以为知娴遮挡风雨,一生无忧,人算不如天算。家中里十几个女孩,唯知娴起绮心,杜六郎,那也是个出色的孩子,倒退五六年,这门亲事秦杜两家皆大欢喜。现在比登天还难,能怨谁,公公、杜家、还是自己的哥哥。 思及娘家,大太太心中再添愁肠,舅家表兄该是七月便出孝,婚约还能做数否?舅家所在宁波,离扬州不远,兄长气量狭小,在江南只手遮天,他争天争地是男人间的事,能否容下知娴尚是两说。 女人啊,便同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大太太望着窗外的桐花,肆意飞扬,心中自嘲,来生变花做草,随季节吐艳争绿,万不再做女人,这般苦吃一遭足够。 知娴等不住母亲发话,开口为己辨解:“母亲莫再要自欺欺人,依眼前形势,岳家舅舅不会认也不敢认这门亲事,大舅舅视秦家人为异类,女儿自幼便知。那怕女儿嫁过去,处处受人制约,不得畅快,不如早做决断解了婚约,免得丢脸面。” 大太太怒语:“住口,你不嫁岳家表哥,意欲嫁给何人,杜六郎,先不说你祖父,去问杜家是否愿意娶秦家女儿,把你的心思收起来,我当没这回事。” 知娴被说中心事,索性全认了:“女儿是思慕杜六郎,他比外头那些人要干净的多,不屑耍阴谋诡计,当是顶天立地的男儿,女儿并没有错。” 大太太怒极抛却素日教养礼仪,抓起身边的茶碗冲知娴砸去,却是扔偏,落在地上摔碎发出声响,惊动屋外的丫头婆子,一干下人从未见到大太太这般行径,相互交换眼神,疑惑不解。 知娴眼泪落下,膝行到母亲身边,求饶道:“母亲且莫动怒,是女儿言语无状,女儿再是不敢,我听母亲的吩咐便是。” 大太太泪眼婆娑,哽咽道:“娴儿,听母亲的话,把心思收起来,秦家养你这么多年,不是让你为个男人自毁身体,重伤父母之心。岳家亲事不成,燕京城中还有比他更优秀的官家子弟任你挑拣。” 知娴愁结百肠,如尖刀剌心,滴滴见血,只是流泪。母亲,你可知,女儿喜欢那人数年,初时在击鞠场中见他昂首高傲,卓立人群,也同姐妹们一般暗地里编排取笑,不知从何时起,坐卧行走时时有他常伴,萦绕在心挥散不去,已是相思刻骨。舍下他,女儿情逝心冷,不会超脱世俗,今后听从家中安排嫁人,相夫教子,不辱家中声名。 大太太见知娴点头,长舒口气,轻轻抚摸幼女,怜爱地说:“娴儿,世间唯情最苦,你韩家表姐前辙在先,莫要步其后尘,忘了吧,只当做了场梦,醒来什么都不记得。” 知娴扑在母亲怀中痛哭,大太太也借机哭出积攒多日的郁气,没有娘家,丈夫儿女总是自己的倚仗,百炼成钢,还要因他们而立起来。司马素心嫁入秦家便是秦门司马氏,以秦氏为天,一切都会好起来。 ☆、第68章 丝萝春 知画因着要嫁苏家,与知琴的陪嫁比肩,一应俗物十里红妆送到苏家,同去还有四家下人,分管田庄、铺子及将来溶入苏家后宅,处理杂务,给知画做左右手;另八个婆子中的六个,十六个丫头中的十个都先在苏家安置下来,看着准备新房事宜,等知画过门当晚便是自己身边的人服侍,不至于受制约,手脚忙乱。几个婆子都是千挑万选出来,忠心得力的,十个丫头中便有四个备做通房。 苏家犹为重视与秦府联姻,苏元成之父母苏氏族长夫妇带族中举足轻重的长辈数人,月前来燕京迎娶新妇,这样一来,知画成亲后不必回蜀中拜宗告庙,免了奔波之苦。当然苏家也是存着自己的私心,苏元成明年春闱应试,不宜耽搁时日,耗费光阴,一举数得,何乐而不为。 夫家看重,知画当是欢喜,笑意更为舒畅,几个妹妹未吐出的话她都懂,为几个奴婢置气不值得,家中祖母、婶娘、母亲、姑母及姐姐都是这么过来的,她相信自己能扰住夫君的心。从四年前第一次见长卿,为之动心,两人间常有书信往来,并经兄长之手转送物件,为嫁苏门做宗妇,自己咬牙吃了许多苦,终能得偿所愿。 知言带着丫头沿着园中鹅卵石铺就小径,漫无目的地闲踱,只觉心里堵得慌。今天是知画送妆的日子,姐妹们都聚在她房里,知言略坐片刻寻个托辞出来散心。一是难舍姐妹出嫁,二来见到陪嫁人中准备做通房的几个丫头,衣着平常,却能一眼看出与众不同,体态风骚,眉眼媚人,经专门训练过,三年前便买来,养在府中小院里,甄选挑拣出四个丫头,性情容貌皆上乘。 观得知画一脸不在意,笑若寻常,她怎么能如此淡定,知画仰慕苏元成久矣,年少即用情,上千个日夜企盼,翘首等待出阁日,难道不觉得剌心?! 细思量听来的信息,知言暗骂自己庸人自扰,蜀中男女行事开放,苏元成身边早有姬妾数名,以知画一己之力,单靠正室名份,跟妾室们对上有*份,身边要有人为她出力打头阵,好坐山观虎斗,收渔人之利。 真让人糟心,都叫什么事。 知言寻个僻静处,坐在花荫底下木椅上稍做休息,抓起手中帕子捂住脸。今年十一岁,掐指算来,能出门的机会在个位数以内,几个姐姐的今朝便是自己的将来,老资决不嫁高门,累成狗不说,还要帮男人养小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 知画出嫁的日子,众姐妹守在姐姐房里,一刻不离。瞧着大红嫁衣,头戴新娘花冠,似笑似泣的知画,知言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情形。 彼时,知言刚一岁多,在正荣堂学着走路,知画和奶娘怀中抱着的知恬一起到京,也是这般大红艳丽衣裳,冰雪可爱的小女孩瞪着大眼睛向方太君请安,怯生生地声音,故做轻松装大人样,就知道是个要强的孩子。一晃眼十多年过去,花开如芍药,艳冠群芳,今日过后,便为人妇,洗手做羹汤。 知言既高兴又感伤,为着掩饰心思,拉知画在屋中走几圈,让姐妹细观她的嫁衣,明珠凤钗插乌云,金线银丝绣龙凤,裙拖八幅湘江水,肤若堆雪,皓腕如玉,远山黛眉,明艳娇媚惹人怜,风姿绰约赛嫦娥,秦家女儿初长成,灼灼耀眼,韶韶其华。 知画强忍泪水安慰众妹妹,心中忐忑不安,等待吉时,嫌光阴苦短,又觉漫长难捱。 知言记不得新郎倌如何做出催妆诗,长相如何,只知道他进屋接走知画时,知雅搂住长姐不放,被婆子们拉开,待新人出门后,自己姐妹皆落泪,默然坐在知画屋中缅怀昔日时光。常氏也哭得梨花带雨,被几个妯娌劝解,众太太都生养有女儿,一个哭起来,勾起心事,物伤其类,陪着落了泪。 大喜的日子,秦家上下笼罩在淡淡的离愁中,好一刀离娘肉。 花轿出门,苏家另一番天地,喜庆热闹,宾客盈门,也算京中盛况。待三日回门在正荣堂内,知画揽裙与苏元成行礼,面色娇羞,长辈们点头含笑。知言这才正式看向苏元成,苏家宗子婚前提早加冠,玉树临风,俊俏不凡,言行举止带出不羁洒脱。 几个姐妹拉过知画悄悄问话,嘲笑取乐,知画矜持地笑语:“妹妹们都莫急,你们都有这么一遭,等那时,看我怎么还回去。” 知雅推嫡姐一把,嗔怪道:“姐姐才出门几日,真把自己当成苏家人,亏我和母亲日日念着,好生没良心。” 知画被说得难为情,粉颈微垂,只听不语,神情欢喜。 好不容易用过饭,众人都散了,知画姐妹自同三太太回房。知言也信步回房,却是小雪守屋子,知言随口一问:“冬至去了何处,拉你当苦差。” 小雪如花蝶般穿梭在屋中忙活,脆声回话:“冬至姐姐被二门上的婆子叫走了,托说帮着缝衣服,打量着别人都不知道,还不是柱儿的原故。” 立冬也报怨:“冬至这蹄子,心中活动犯了春心,竟不管不顾,见天往二门上跑,该抓回来打一顿板子。” 知言笑着摇头,二门上有位小厮瞧上了冬至,眼明口快甚是伶俐,托人寻冬至过去说话,一块糖糕,两本新出的绣花样子,东西不犯忌,却是心思难得。房里两个大丫头也该到考虑大事的时节,等冬至回来仔细盘问,若她真有心,早早求了方太君,先备个底。 知言刚换过衣裳,准备躺下小憩片刻,闻得声响,冬至回屋,轻手轻脚觑得知言未睡着,掀起纱帘,坐到床边悄声说:“姑娘醒着,奴婢给你说个事。”俏脸微红,水灵清秀,正当妙龄,不施脂粉也动人。 知言笑出声,调侃冬至:“丫头,莫不是觉得我屋里不好,想找个好去处。” 冬至羞红脸,垂头弄着衣饰:“姑娘,别是想歪了,奴婢听了话头,正经同你说话呢。” 知言瞧见冬至一本正经的模样,告饶道:“都是我不好,姐姐大人海量,莫要同小人计较。” 冬至被逗乐,转瞬想起方才听到的言语,沉下脸正色说:“二门上的柱儿昨日在外头听了个童谣,那起人编排大小姐的夫家,说今春山东地界遭灾,只因有人家行事无度,惹得天怒遭了谴,连累平头百姓。” 虽未明言剑指孔家,知言猛坐起身,童谣是假,有人在背后做怪是真,用心阴毒,追问道:“是才传来,还是有一阵子?” 冬至心细又缜密,早把来龙去脉套问清楚:“不仅柱儿在说,几个婆子和小厮也都听说过,想来不是这两天的事。” 这么说秦家男人早都知道,只瞒着后宅,劲头来势汹汹,步步紧逼。拿脚趾头想也猜得出何人在捣鬼,阳谋阴算,荣华富贵,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又何必呢。 家国大事,知言无能为力,眼前的丫头还须叮嘱一二,因说:“六姐身边的菊香和香草因何故犯错被撵出去,你也知晓,姐姐真要觉得柱儿贴心,我瞅个空去求老祖宗,过个明面。不是我房里太显眼,只二门上是个紧要的地方,府里多少双眼睛盯着,一举一动逃不过旁人的眼,惟怕有人拿你做筏子,寻由头生出事,我人单力薄,护不住你们几个。” 冬至听言羞愧,咬唇轻语:“是奴婢心思糊涂了,原想借着机会为姑娘打探消息,咱们不至于眼瞎耳聋,未曾想到这一层,以后再是不去,柱儿为人如何一时瞧不清。我是要跟着姑娘出门的人,等把你安置好,再同立冬为自己打算。” 几个丫头忠心可靠,不能让她们冷了心,知言安慰冬至:“姐姐一心为着我好,情义无价,我心领了。还有四年我才及笄,你是不急,有人脖子伸长再缩不回去如何是好。” 冬至伸手咯吱知言,惊动外屋的立冬,拉开二人,伸出手指戳冬至的额头:“见你是个机灵的,聪明人反倒干蠢事,听我的话,早早地歇了心,安生四五年,等着将来姑娘寻个好人家,有更俊俏机灵的小厮让你挑。” 立冬伶牙俐齿,搂草打免子,一句话把知言和冬至都捎带上打趣,知言不依:“都拿好话来哄我,说不定巴不得我明儿便出嫁,你们也好相中女婿,撇下我一人,过小日子去。” 得罪人到家了,被两个丫头强按着挠痒,笑完精神抖擞,直奔方太君处捉弄知画,等至晚新人夫妇离府,方太君这才定心说:“挨着年便又要送走一个,赶紧把你们姐妹都打发出去,我过两天清静日子。” 大太太笑容规范,心中疲惫不堪,与舅家联姻眼看要泡汤,有何脸面同老太太说起,再等两个月得了准信再提。 ☆、第69章 兰梦兆 夏日可畏,酷暑难耐,蝉鸣叫声孱弱,树叶蔫无精神,做垂头丧气状。灼热白阳当头,房舍屋檐投下阴影只尺许,整个秦府悄寂静然。因方太君年事渐高,不愿折腾,自秦府扩建后,再未挪去静园纳凉,主子们在屋中午睡,下人偷闲乘凉。 知言跟随大太太、常氏及知雅外出刚回府,因着陪知雅相人家,欲先到方太君处细禀详细,听闻老人午休未起,大太太先回大房不提,常氏带着知言姐妹到三房稍事休息。 三太太正屋,青花盘枝大海缸中冰山消融,外廊檐头长伸,遮挡住烈日,故屋内凉爽怡人。 知言一口气喝干冰镇酸梅汤,心头燥热大减,不理会一旁知雅微讶的神情,舒服地吁气,同常氏的大丫头再讨要:“紫珠姐姐,给我再来一碗。” 紫珠笑着应下,又端了一碗来。琼花碎玉碗,触手冰凉,微凝水汽,暗红色酸梅汤,色香诱人,沁人心脾,知言这才小口细品。 知雅瞧着妹妹的举动,忘记自己口渴,调笑道:“九妹,教养嬷嬷若是瞧见你现在模样,非得气晕过去。” 知言轻嗤不以为意:“嬷嬷才看不见。”知雅无奈地摇头,关注自己眼前的冷饮。 常氏换过衣裳出来,庶女行为散漫,她早已见怪不怪,坐下小抿冰镇汤,用帕子拭嘴角,态若平常:“无事,你妹妹在外头又不是这般,从未缺过礼数,娘儿几个在私底下,我倒喜欢她自在,不见外。” 知言冲嫡姐得意地笑,挤眉弄脸。 知雅可是回过神,家中上上下下只要和九妹沾边,全变得不正常。祖父母看着九妹长大,偏疼爱也就罢了;父亲容着九妹不务正业,还夸她天性未泯,纯真可爱;母亲也由着九妹没个大家闺秀样。合着府里规矩管不到九妹,人比人,气死人,知雅气忿不过轻掐知言的脸蛋,因说:“我就想不明白,人人把你当成宝,哪里比我强?” 姐妹间顽笑,话不当真,知言顺势求饶:“好姐姐,我再是不敢招人喜欢,让他们全寻姐姐去。” 知雅扑哧笑出来,捧着知言的脸捉弄,声如银铃:“生了张哄人的嘴,我要仔细瞧有多伶牙俐齿。” 常氏见状拍开知雅的手:“这么大的人,还跟妹妹吃味。” 知雅松手,做个鬼脸,人长得美做鬼脸都好看,俏皮可爱,粉若桃花。 知言趁机插话:“马上要有七姐夫,让他全心全意只疼姐姐一个。”边说溜到一旁,知雅围着圆桌转圈,抓不住知言,发话:“小蹄子,有本事躲上一天。” 常氏坐在旁笑看女儿们玩闹,制止知雅:“你该到说亲的年纪,比妹妹都不如,成天慌里慌张,没个准头,大热天再别闹出一身汗。” 花季少女议及婚事情郎总是难为情,知雅甩帕子坐在常氏身边,扭捏起来,轻绞着手中帕子,不吱声。 知言取笑:“看吧,七姐姐快要定亲,何时出嫁,我放个大炮仗。” 知雅恼羞正欲起身,被常氏按住,听得母亲一本正经言:“恐只有七成准,尚要等董家回话。” 啊!知言纳闷,董家架子好大,董大学士年初才入阁,身上再未兼任他职,来头不小。 常氏稍不快,同两个女儿说起郑家渊源:“董大学士年过三旬才中进士,在圣上身边做了几年起注官,头回外放便是两淮盐政,三年肥缺,他愣是一分没捞,两袖清风,深得圣心,这不被圣上宣回京,在户部行走两年,直接进了内阁走动。” 知雅被折了面子,不满地出声报怨:“让他家挑来拣去,面子丢尽了。” 常氏瞪女儿一眼“可知你祖父费了多大力气才说动董家,今天相看的董家四公子品德相貌都出众,人又老实本分,学问虽平常,最难得是家规头一条写着,男子三十五无子才可纳妾。这么好的事,旁人做梦求不到,再不许胡言乱语,仔细皮疼。” 知雅冷哼,脸若冰霜,犹在生闷气。 常氏见劝不住女儿,心中叹气,到口的话又吞回去。董家之所以犹豫,首因知雅貌美,怕徒有虚表,人无贤淑。今日观得董家太太好相与,和善温顺,一直不错眼盯着知雅举动,面露微笑,想来有八分准头。董家公子瞧见知雅挪不开眼,碍着礼数偷瞄数回,他是跑不掉。 常氏心中松一口气,别无他求,只要儿女婚事顺遂,长女出嫁,为知雅寻婆家便是头等大事。先不论董家有多大能耐,听丈夫的意思,这位董大学士简在帝心,妥妥的下任首辅人选,只董家不纳妾这条,是个女人都动心。想尽一切法子也要替知雅谋得这门婚事。 屋中静悄悄,三人各怀心事,知言拿金簪子捅冰块解闷,想起刚在冯尚书府,听众太太夸奖知雅貌美手巧,一手双面绣活计,世间头等。知言做壁花当陪衬,万年绿叶习以为常,有对比可分优劣。董家母子很是满意知雅,定不会起波折。 知雅闷闷地回忆见到的董家公子,不及哥哥们优秀,也曾想过碰见位公子,如书中所说谦谦公子、温润如玉,董家公子只是中人之姿。心中失望之余,盼着最好婚事不成,自己才十三岁,有机会再挑拣一二。 ****** 瞅着时辰差不多,常氏带两个女儿往正荣堂去,院中便听得屋内笑声一片,原是几位太太都在并大奶奶带着大姐儿,二奶奶陪坐一旁笑意满满,大太太也一扫连日心头阴霾,暂把烦忧抛之脑后。 方太君眉眼皆笑,手中拿着玉环逗弄重孙女,叮嘱几个儿媳:“如今旭儿媳妇有了喜信,平时有空多帮你们大嫂料理家务,让她抽出身照顾儿媳。” 知言三人才进屋,初听喜信,都向二奶奶道贺,因二奶奶要还礼,常氏忙按住:“你现有了身子,一家子人,不用虚礼客套。” 二奶奶微笑点头。 秦家嫡长孙媳有孕非同小可,大奶奶膝下已得女儿,二奶奶头胎产子当是最好。不至于庶嫡出占长,地位尴尬,步秦明后尘。亏得秦明生性豁达,大节小事不计较,多年与秦旭相处甚佳,两人未起嫌隙,也赖二太太素日教养之功。 二太太真心恭贺侄儿媳妇,惟愿她一举得子,来日二房长孙排在长房之后,长幼尊卑有序。二房本矮人一头,不与旁人争天夺地,本分安生才是正理。 四太太调侃道:“怪不得四侄女出嫁时,寻不见侄儿媳妇,原是这个缘故。” 大太太代为解释:“上月日子浅,怕诳了老太太,先让她在屋里呆着,有最好,没有只当我做私心疼儿媳,给她放假休养。” 六太太进门七年方生出儿子,子嗣为大这个理,体会颇深。英公家嫡女又如何,没了儿子,不敢拦阻丈夫到旁人屋里。公婆宽厚,总说不急,自己心内如火焚,日夜坐卧不安,直到嫡子出生,才觉扬眉吐气,腰杆挺直。遂出声帮二奶奶说话:“大嫂所说极是,旭儿媳妇头回坐胎,最是要紧,不敢马虎,再说大嫂疼儿媳那及得上老太太。” 奉承话不假,内情更是如此,方太君对着儿媳妇比对女儿都要体贴,将心比心,几位太太深有感触,谢过婆母数年如一日体恤照顾。 方太君笑说:“人心都是肉长的,那个女儿家在阁中不金贵,我难道只疼自己的女儿孙女,把别人女儿都成奴才使唤,你们也都记着这个理,将来出不了差错。”又唤过二奶奶细细叮嘱:“你年轻没经过事,要强争先的心搁到一边,怀着身子,只在屋里养着,万事有我给做主。” 二奶奶在闺中已听闻祖母贤名,仍噙泪谢过。 闲话几句,屋中只留下大太太和三太太,其余诸人各自回房,知言刚进姐妹们住的院门,迎面碰上韩世英急匆匆地走路,面带怒色,把丫头婆子远远抛在身后,见了知言微做寒喧,直奔方太君处。 知言扭头回望,见韩家婆子快步追上,轻扯韩世英衣袖,轻声劝着什么,韩世英跺脚不依,丫头婆子围住劝阻,她才转头走向花园。 有人惹怒表姐?不可能,府里没人这么不识趣,惹做客的表小姐,韩世英一应待遇高出众姐妹,那又是为什么? 全是怪事,知言暗嘀咕回屋,对奶娘和丫头们说起韩世英的怪异,奶娘恍然大悟道:“姑娘出门后,聂妈妈来过,隐约提到大姑太太昨日送了信来,只说老太太整晚没睡好,让姑娘多陪着解闷。” 秦家大姑太太一出现,准没好事,又因为何事气着方太君。知言对大姑母毫无感情,挂念方太君,猜来想去,不知原由,等明天问过再说。 ☆、第70章 唯心苦 正荣堂中,只剩大太太和三太太两人,当以长媳为主,大太太说起出门的事:“董家太太很少出门应酬,儿媳还是头回见着她,不像是小门户出来的人,经得住场面,很是和善。” 常氏在旁补充:“儿媳也觉得董太太好相与,待人亲和。” 方太君点头,问道:“董家那孩子,你们瞧着如何?” 大太太笑出声,微瞥弟媳一眼,实情托出:“是个实心的孩子,见着七侄女眼睛都挪不开,这事准成,老太太放宽心。” 方太君问常氏:“你觉得如何?” 常氏也点头赞许:“儿媳瞧着他实在,虽挂念知雅,也是少年慕艾,并无失礼。” 方太君思索过后,缓缓说:“七丫头生得好,少年们一眼便相中,在意料之中。董家孩子实在好,若是花头多心思太活,七丫头恐降不住,这门亲事慎之又慎,万般不敢出差错。回头多费心思教七丫头,压压她的性子。” 常氏应下,观得婆母还要有话对大嫂私底下说,先行告退。 一阵衣裙窸窣之声过后,众丫头婆子都退到屋外,只留下双福服侍。大太太心道终是来了,强打起精神应对。 不料方太君开语:“你抽空收拾个客院出来,梅儿带着世华和世期过两日要来,顺道把东城那处院子也打扫拾掇一下,留着备用。”语气略沉重,离了众人,老人卸下伪装,无力地倚在背垫上微闭眼。 大太太轻声答应:“是,儿媳明日便去准备。”心中嘀咕,大姑太太近两年连着给婆母添堵,这又生出何事。 方太君冷哼:“可知为何缘故,你娘家外甥准备进京编著修书,我得了信没几天,那个不成器的东西听音,寻死觅活缠你妹妹,要长住京中。这是秦府,轮不到韩家人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连累家中女儿名声。外头那处宅子,让他们姐弟来了住过去。”语气加重,怒气溢出。 方太君越说气愤不己,轻捶胸口。大太太见状过去安抚,心中大骇,自己娘家外甥还没到京中,韩家外甥女先到,真是乱了套。她图个什么劲,王慎夫妻情深,琴瑟和鸣。还有家中知娴,不懂这些女儿的心,算了,不再去猜。 大太太出神间,不防方太君在旁抽冷问:“娴儿的婚事,你打算瞒我多久,捂到最后,咱们家丢尽脸面,才算好。”语气威严,含着怒气。 大太太见婆母动怒,当即跪下,解释道:“儿媳想等到下月初,再同老太太提。” 方太君语重心长,一字一句道出:“推了去,不是我话不中听,岳家那等人家,求娶咱们家女儿都是高攀,给他们脸面,全不当回事。难道等我的孙女嫁过去,再受排揎,吃尽苦头?!” 大太太羞忿难当,泪如长流,哽咽着说:“娴儿幼时最爱笑,临了却是最为难管,起了心思不说,婚事上也生出波折,儿媳实在羞愧,不敢跟您说起。” 方太君长叹:“你精明要强一辈子,怎么在这件事上糊涂,女儿家年少时思慕个少年郎都乃平常,谁家孩子不爱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董家的婚事我本中意娴儿,可你父亲说三房势单,雅儿生得好,平常人家不敢接,所以把这桩婚事让给三房。今日把话说透,望你不要埋怨公婆偏心。” 大太太表白剖心:“受家中长辈垂爱,大房几个儿女婚事都是上乘,儿媳感恩戴德都来不及,更从未有半点异心。” 方太君这才说:“起来吧,早点打发人到江南退了约定,不用找托辞,只说咱们家恼了岳家,没他们家挑三拣四的理。娴儿的婚事不用发愁,眼下有门好亲事,只有五分准,再等等也无妨,我也喜欢她在跟前说笑做伴。” 快刀斩乱麻,有婆母出面,大太太定心,总是为人母,出声询问:“不知是谁家,儿媳也好先筹备。” 方太君瞧着屋外出神说:“孟家,那孩子我还没见过,听闻在外声名,不会辱没娴儿。” 大太太回想起与孟家纠葛,受公婆重视在情理之中,陪笑说:“儿媳白活了几十年,连个人都识不清,险些酿出祸事,多亏老太太周全。” 方太君轻抚额头,摇头语:“关心则乱,谁没个娘家,没个软肋让人抓。二丫头嫁到方家,受够了啰嗦闲事,我也只能睁眼瞧着,亏欠她了。等以后我不在了,你们多照看着她,有亲兄弟相护,方家翻不起风浪。” 大太太落泪说:“儿媳当二丫头是亲生,决不会让她委屈。老太太何出此言,让儿媳无地自容,岳家与司马家怎好与老太太娘家相比。我大哥张牙舞爪,恨不得吞下我母亲、亲兄长,才解恨,他因恨我父亲不能为亡妻守节。当真是笑话,世间只有女子为夫守节,何来男子做此举动。他还不是妻妾成群,美婢环绕,只黑起心肠寻个借口罢了。” 方太君感叹:“世上伪君子多矣,不差令兄一人,男人们干大事,寻出女子做托辞,成不了大器,令兄心中恐有更大的盘算不能与外人道,只苦了你们娘儿几个。” 想到传入耳中关于母亲和亲兄长的只言片语,大太太捂脸失声痛哭,哭出五脏六腑内郁气,为自己,为母亲,也为女儿,更为不明了的伤感。 方太君放任长媳哭个痛快,盯着海缸内冰山慢慢消融化做水,无声无息。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可与语人无二三,悄对清风明月诉衷肠,唯怕旁人窥心意。能哭出来也好,尚年轻! ***** 知言次日缠磨方太君半晌,正荣堂内都快被她吵翻天,方太君无奈地说:“该是明日就把你嫁出去,我好多活两年。” 知言厚脸皮,赖着说:“老祖宗说谎,你最舍不得我,将来为我招个女婿上门。” 方太君被逗笑,轻骂:“越来越不像话,没脸皮,家中十几个兄弟,女婿乐意,你兄弟们还不情愿。” 知言又不是真小孩说起婚事情郎会害羞,全然不当回事,央求方太君:“老祖宗,我要个最俊俏的,比四哥都要生得好,要会拉弓习武,读书平常,比六哥会玩……”扳着手指一一数来,秦家儿郎优点全集中,知言觉得这辈非当老姑娘不可,那还是个人吗?神仙都比不上,降低标准,重新对方太君描述:“生得好看,会玩就成,能养家糊口有饭吃足够了。” 方太君强抑笑意听完,终忍不住哈哈大笑,乐不可支,轻拭眼角笑出的泪水,屋里众丫头也都笑起来。 双福轻松一口气,可是见着笑了,心中也对大姑太太一家生出埋怨,从来没安生过,每每生事,老太太年岁大了,再是经受不起。 知言做天真,扯方太君衣袖撒娇:“老祖宗,你还没应下,当底成不成,给个准信,我好让四哥到外头暗中留意。” 方太君拍着知言,笑说好,几个丫头凑趣出主意,更加添乐。逢着秦敏下朝回来,进屋便问:“何事这么高兴,在院外听见你们说笑,说出来我也乐一乐。” 知言挡着不让方太君说,双福忍笑说出。 秦敏也做开怀大笑,知是孙女为逗老妻开心之语,因说:“知言幼时曾说要寻个像祖父一般的人,现时改了主意,嫌祖父不好?” 知言一时呆住,年少时说过的戏语,他都记得,真是的,撇着嘴说:“祖父太好,旁人那能及得上,所以孙女退而求次。” 秦敏吃吃笑说:“哪是退而求次,此乃云泥之别。不用到外头去寻,眼前真有这么个样样符合条件的,老夫说出来,你还愿意?” 方太君带笑听着,知言催促他快说。 秦敏一本正经,指着窗户上探头的阿福说:“阿福是也,毛色好看,成天四处乱窜游玩,不用劳碌,衣食无忧。” 方太君再次笑出声,身子软将,靠在知言身上。屋里丫头们闷笑连连。 知言摸鼻子,被人打趣了,感觉一点都不好,想本着脸装生气,又觉得实在可笑,也笑出声。 秦敏、方太君笑完心情舒畅,说起正事,闲聊中,知言得知,经典史籍主编撰花落到韩家大老爷——秦旭的岳父身上,司马家派了王慎上京协助,最后一件事,知言听得惊诧,大姑母不日上京,领着一双儿女,主要一条韩世芳要长住京中。 议及韩世芳,秦敏尚可,仍不动声色,方太君带出怒意:“她自己不安份,连带家中人等都无宁日,世英哭了两日,饭菜只略动一点,梅儿是造了什么孽,生出这么个女儿来。” 秦敏语气平常:“养儿是债,梅儿一步走错,招招被动,你也不用忧心,我们管不到韩家的事务,由她去吧,看管好世英也算对得住梅儿。” 方太君说:“也是,女儿嫁出去,不用再跟着她操闲心。”又拉住知言叮咛:“眼看你也长大,旁的祖母不求,唯求不要学你韩家表姐,切记。” 知言点头如捣蒜,方太君轻搂着孙女出神。 一旁秦敏瞧着祖孙之间言行,也做沉思。 ☆、第71章 明珠焉 数日后,秦梅带着一双儿女上京,知言再次见到韩世芳,与想像中大相径庭,不再是昔日萎靡不振、行同枯木的模样。世芳相貌本生得出众,娥眉皓齿,云貌月容,质本出尘,带出不寻常的美,风致脱俗,犹如空谷幽兰。 大姑母衰老许多,眼角细纹增多,面带疲色,笑不达眼底,锦衣华服、珠光宝气,遮掩不住她内心的疲惫与伤痕,引得屋中诸人唏嘘不已。 方太君心疼女儿,外孙女差了一辈又是外姓,难得见到她对人甩脸色,对着韩世芳眼皮不抬,看来真是恼了。 世英在旁抠着衣角欲落泪,怒嫡姐不争,怜母亲心劳,更羞愧自己的处境。外祖家优渥待人,自己与表姐妹们相处甚佳,习课游玩,畅快自在,经姐姐这么一出事,再有何脸面赖在此处,真让人无地自容。忍着气性终于等着母亲回客院,这才同去。 韩世芳活在自己臆造出的精神境界,并不同他人做解释,进院冲母亲福身,自回屋去。世英满腔怒火无处可泄,下死眼盯着姐姐的背影,又要体贴母亲,暂且按捺住,压制于心。 秦梅瞧着如花似玉般的幼女,几年不见,眉眼长开,秀丽清雅,此时虽带出怒气,依能瞧出素日之欢畅,举手投足间气质不凡。父亲和母亲费了心思,自己真是有愧于二老。 世英柔声唤:“母亲,你一向可好,家中祖父母及父亲身体可是康健?” 秦梅噙着泪点头,拉住世英的手坐下细瞧。 世英瞧见母亲憔悴的模样欲落泪,又觉得同母亲变得生疏起来,终是忍不住报怨起长姐:“姐姐行事没个章法,母亲怎好由着她的性子胡来,京中那个闺中女子同她一般,韩家的脸面都让给丢尽了。” 秦梅轻声制止幼女:“她是你姐姐,血脉相连,不得失礼,于你声名有碍。所有的罪孽让我一人来承担,总不是眼睁睁瞧着她自寻死路。不想嫁人便不嫁,做人儿媳有多苦,你还小体会不到。索性有我在一日,遂了她愿。” 世英忿然站起来,只觉胸闷气结,日夜盼着能与父母见面,长姐的事横在中间如巨石阻路,绕不开避不急,从何时起一家人便得不再亲密。她站在当地平息怒气,扭头坐到一旁:“你们想如何,不干我事,也别说给我听,幸好把我一早送到燕京,离了徽州,眼不见心不烦,落个清静。” 秦梅安慰幼女:“你们姐俩都是我心头肉,母亲天天挂念着你,冬天怕冷,夏日畏热,不得安宁。” 世英定睛瞧向母亲,赌气道:“有何挂念,我在外祖家一应用度比表姐妹高出一等,家中上下人等待我亲厚,日子过得舒畅,不至于在徽州碍了你们的眼。长姐有什么好,一个外头的男人只见了三四回,统共隔着帘子说过那么几句话,前些年听她日日念叨,我都听腻了,句句倒背如流。徽州第一才女,便是这么个不知廉耻的人,把礼义教养全抛到脑后,父母生养之恩弃之不顾,让世人嗤笑韩家。她一日不悔改,我不当她是姐姐,势不两立。” “住口”秦梅见幼女言辞激烈,呵斥道,说完即意识到不对,句句属实,何必自欺欺人。 世英受惊,面色涮白,不料母亲做此言,满怀委屈,因含着泪说:“母亲只知有姐姐,可曾记得尚有外祖母和外祖父,外祖母年过六旬,外头看着康健,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几位舅母挖空心思讨她老人家开心,众位表哥表姐妹从不敢为她添忧,姨母不是她所出,竭尽全力为舅家分忧。唯有你,每每来信诉苦,外祖母便夜不得寐,茶饭不思,嘴中虽道不再管韩家事务,却在心中牵挂。母亲,你也是为人母,由己度人,不应为姐姐一人之故,再给外祖家添忧,女儿在旁瞧不过眼,羞愧难当。” 秦梅也知愧对父母,每回都告诉自己最后一次相烦二老,临了逢着事,忍不住求助父母。夫君离了心,婆母蛮横,长女更是讨债鬼,有人撑腰,心底踏实,不至于空落。今番被幼女说教,只觉自己立在索桥中,脚下万丈深渊,前行艰难,后退更不易。难道真要弃长女不顾?! 世英说完不去瞧母亲神色,抽身朝外走去,迎面碰上韩世芳站在竹帘外头偷听许久,两姐妹对看一眼。 世英狠狠剜长姐一眼,咬牙切齿道:“遂了你的意,好生待在燕京城中,瞧着你那位王郎与旁人恩爱相伴,让京中人讥笑韩家教女无方,厚颜无耻。” 世英说完挤过长姐身边出门,不防被世芳一把拉住为己陈情:“世人都说我痴,妹妹尚年幼,体会不到思慕一个人,辗转反侧求之不得,何等无助。妹妹难道让我同俗人一样,寻个夫君嫁了,夫妻情薄,过母亲那般日子,成天受婆母之气,耗神伤心,放下身段斗小星侍婢,此与明珠蒙尘无二。”发自肺腑,声情并茂,意在打动妹妹,亦或是坚定自己内心执念。 韩世英面含讥讽,轻笑说:“姐姐真是高看自己,明珠?比鱼眼睛都不如。像母亲又有何不好,世上女儿家都是这般,生养儿女,相夫教子,哪点差了去。姐姐原也知道祖母时常刁难母亲,真是稀罕,为何不曾听你说出一言半语在中周旋。姐姐自小志向高,视旁人如无物,先瞧清自己,不是顶着韩家嫡女的名头,外头青楼的头牌作出诗文比你都要强。寻死,你怎么不寻个没人的地儿死去,活现眼。” 言语犀利狠毒,直捅人心,句句羞辱长姐,韩世芳大骇,花容失色,倒退数步,扶着廊柱稳住身形,闭目落泪。 秦梅隔着湘妃帘瞧着屋外两姐妹,摇头叹息。流泪?她的眼泪已流干,夜里眼睛涩疼难耐,一切苦楚无处可诉。 世英痛快地吐出郁结在心的言语,顿感神清气爽,扔下满院屋内瞠目结舌的众人,径直出院,回到自己屋中才抹泪哭出声。 秦梅在府中小住两日,带儿女去了东城秦家外宅暂住,世英本不欲同去,又恐招来外祖母扰心,强撑笑脸跟去,离了外祖家,母女姐妹间陌如路人。 秦梅无力劝和两姐妹,索性丢开手,回想起母亲的言外之意,也是,该到二妹府上拜访,再顺道瞧一眼外甥,如真如母亲所言出色,姨表做亲,最好不过。世英正值豆蒄年华,也该考虑为她寻个合适的人家,嫁给姨表兄,本就亲厚,更无婆母刁难之说。 ****** 大姑太太一家到访,如投下一块石子扔进湖面,只泛起涟渏数圈,须叟便无声息。临近秋闱,府里三位爷,外院有两个借读的亲戚家孩子,并三姐夫都下场应试,众人全力筹备此项事宜。 知言好久未瞧见秦昭,不知他功课温习得如何,托了婆子寻来秦昌问话,两人正在屋里边吃茶点,说着闲话,小丫头在檐下通禀乔家表小姐来了。 秦昌听信微皱眉,经知言眼神警告,换上笑脸相迎。 乔婉风风火火进屋,便喊着渴,知言命丫头们上茶,笑问:“又去了何处疯玩,茶都顾不上喝。” 乔婉伸起脚搭在椅上,小脸做苦样:“从大姨母处出来,直奔你家,见过外祖母,母亲就使我出来,也不先给口茶喝。”心有不甘,喛声叹气,听不到八卦,心中着实痒。 知言微思量,瞧着姑母和方太君的意思,要把世英说给乔骁,姨表做亲,才露出话头,定是二姑母嫌乔婉耳灵长舌,打发出来。 一时送上茶,乔婉连干两盅,才露出笑颜,讨好知言:“还是九姐姐最好,韩家两位姐姐跟冰人似的,没点生气。” 韩世芳目中无人,并不惊奇,世英可不是这般,知言带许惊讶问:“韩家二表姐在家爱笑玩闹,不曾端过架子。” 乔婉也点头:“说的是,可连着去了两回,并上次姨母带她来我家,都板着脸,拒人于千里之外。二哥定不喜欢她做媳妇,九姐姐你嫁到我家最好。” 秦昌眨巴着眼睛,听到此处,缩了缩脖子,忍下想说的话。祸出口出,谨记。 知言差点被呛着,乔婉好似媒婆转世,到处拉媒牵线,小小年纪尽忧心大人事,言语中带出警告:“韩家表姐和你二哥的亲事成与不成,尚在两说,不许说话间带出我来,都是一家子姐妹,以后怎么好相处。” 乔婉俏脸扬起,不以为意:“二哥也说姐姐活泼,正合他心意。” 秦昌憋不住,笑得前仰后合,断断续续说:“乔家二表哥……原话,定不是这般。”乔骁因从文,有一半的时间在舅家同表兄弟们在一起习课,素日性情如何,秦昌心中有底。 知言目光逼人,乔婉心虚地缩身子,轻声嘟囔:“是我猜度二哥的意思,决对没有看错。” 知言这会子想把乔婉抓来打一顿,小丫头,尽给我招祸,叉腰贴到乔婉眼前威胁她:“不许在外头胡嚼,若有一言半语传出去,以后别叫我表姐。”义正严辞,不容对方反驳。 乔婉轻吐舌头,挤出笑讨好:“九姐姐,我错了还不行,你别气着身子。”见知言还是不理,她凑近轻声说:“陈家姨夫明后日到京,正式向舅家提亲,招四表哥做东床快婿。”说完瞪圆眼睛,重磅消息,求表扬。 秦昭大施魅力,安远侯府女追男,知言先膜拜一番,轻拧乔婉的脸颊:“将功补过,今天放你一马。” 受人夸奖,乔婉眼睛又笑成月牙儿。秦昌在旁撇嘴,收到姐姐警告的眼神,做一本正经样。 没一个能让人省心! ☆、第72章 翁与婿 初秋阴雨连绵,夜来凉意丝丝,秦昭兄弟出门赶场应试,后宅众妇孺心神不宁,日日倚门翘首企盼。 知画也抽空回家宽慰祖母与母亲,因常氏连日为秦昭之故,吃斋菇素,到饭点撵了众女儿到婆母处。故知言姐妹在方太君处用饭,席间世英心不在蔫,神思恍惚。 秦梅依是居在东城,前两日送了幼女回秦府,避开众人与方太君密谈许久,她走后,方太君神色恹恹,倦怠不思。知言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盼望着姑母一家离京,走得越远越好,最好是永别露面,可想而知,其余姐妹心中所想。只苦了世英,夹在中间为难,仿佛一夜之间被打回原形,变成初来燕京之时,萎靡消沉,愁云压顶。众姐妹虽开解她,世英忍泪应下,重重心事几乎压垮她,每日强撑着出现在正荣堂。 知画饭后说起笑话逗祖母、表妹开心,方太君不愿辜负孙女一片孝心,因笑了几声,再言:“天色不早,也该回去,路上要耗费几许时辰,不必时时往家跑,再是比不得做女儿家自在,虽公婆不在,更要慎行。” 知画艳若桃李,笑容中漾出甜蜜,连声应下,又向常氏辞行这才回府。 几个姐妹结伴出来,迤逦十数人,珠翠环拥。知仪因要逗世英开心,指着天上的鸽子道:“表妹快瞧,今秋养信鸽的人多于往年,常听见鸽哨声响,那边有一只落在屋顶上。”一只白鸽停在屋顶小憩片该,展翅飞走,空中划过一道白影。 世英未笑轻轻啜泣起来,知雅劝她:“表妹,你别做多想,我们只恼了大表姐,从来把你当成亲姐妹一般。”世英哭得更厉害。 知言无语,劝人不是这么劝的,那痛捅那,伤口上撒盐好么,轻扯知雅衣袖示意。 知雅知道说错话,贝齿轻咬樱唇,陪笑道歉:“表妹,七姐姐向来不会说话,你别往心里去。” 世英索性坐在溪边石栏上,埋脸哭得伤心,肩头轻抖,身形单薄无依。 知静劝说:“表妹这是何故,祖母因担忧众哥哥秋试,受寒挨冷,三餐挨饥,这才心绪不开,非因大表姐之故。想大表姐从未在祖母身边长大,一应情份不比咱们姐妹,俗语说因爱生恨,祖母怎会为她置气。再者大表姐终有想通一日,寻个绝好的人家嫁出去,过得圆满。表妹怄在心底,反倒伤身,岂不是更令祖母担扰。” 世英仍捂着脸哽咽声点头,知言笑说:“表姐,你再这么哭,眼泪流到地上,明年此处长出一棵树,花开如胭脂,便叫美人泪,世间只此一株,叹为可观。” 几个姐妹嘲笑知言搞怪,知恬话语不多,轻抚世英安慰,知娴静静站在一旁,若有所思。 世英哭出心中郁结之气,痛快许多,众表姐妹真心相劝,情义难负,想自己衣食无忧,做娇弱女子悲风伤月非正途,打起精神挤出笑容,便当父母只生自己一女。今后,韩世芳走她的独木桥,韩世英偏要走阳关大道,两不相干。因蠢人而自扰,实不应该。 众姐妹又陪着世英回房,这才各自回屋,知雅依是带出忿然:“大姑母不知又说出什么话,老祖宗连着几日不曾好生用饭,从来就没消停过。” 知画出嫁后,隔房的两个姐姐不好管约堂妹,知静只微微一笑并不接话。知娴意志消沉已不是一日,况她自幼养得天真,从来不理俗务,虽也跟着大太太进议事厅旁观学习,家务杂事人情往来,颇不耐烦应对。 知言嗔怪道:“七姐姐,大姑母不是我等可以议论,决不能在韩家二表姐面前透出话,和气为重。”语气压得重,知雅应该能明白。 知雅娇颜带愁,轻甩帕子点头。 知婕一旁笑说:“四姐姐出嫁后,反而九妹来管几个姐妹,瞧着有趣。” 知言否认,决对没这回事。知雅也不齿,明明自己才是姐姐。 知静却说:“婕妹妹来得晚,没瞧见九妹小时侯,八妹和十妹都是她护着,比妈妈们都要用心。” 知仪笑说:“可别说,还真是这般。”因此话头,几个姐妹说起幼时趣事,暂把一丝忧愁抛却。 ****** 待到秋闱放榜日,秦旭、秦昭榜上有名,其余人等皆落榜,京蓟之地解元被杜谦摘取,秦家众兄弟心中喜气减三成。 喜讯传出,安远侯亲自登门,因拗不过妻女,登秦府大门实属无奈,心中直骂娘。一路直奔杀到老狐狸书房,大剌剌坐下,大声嚷老子瞧上你家四郎,勉强可为女婿。言下之意,虽然我瞧你不顺眼,看在你生了个好孙儿的份上,到狐狸窝里走一遭,顺道观摩,替女儿先瞅瞅夫家祖父的起居之处。 家俱不错,一屁股没坐塌;书架上那么多的书,老子一个字也不认识;一个穷酸文人条案上放把剑当摆设,辱没了好兵器;此乃何物,破土罐中装着黄土,当成宝贝,不让老子动。妈的,这帮读书人真娇情,地砖撬开一块,底下全是土,屋子这么大,挖出个坟来,够填几个人进去。 这老东西满脑子弯绕,生出来儿孙都没一个直肠子,有甚好,不就长得俊俏些,光哄得妇人心喜。什么,你做不了主,安远侯暴起,大有拆了秦府之势。 秦敏笑语:“听侯爷语因令爱之故,不得已结亲,我这孙儿志向高远,庸脂俗粉入不了他眼,故要问他是否愿意与贵府结亲。来人,唤昭儿来。” 安远侯直挠头,娘的,那小狐狸不答应怎么办,我这是剃头担子一头热,回去怎好给夫人和宝贝女儿交待。反应过来,拦住传信的人,老子也觉得四郎不错,长得精神,学问好,人也正派,做我女婿,面上增光。出去和军中那帮糙汉子炫耀,眼馋死他们。 秦敏笑说:“侯爷不反悔?” 安远侯瞪大眼睛,要是反悔,老子就是狗娘养的。不过话说回来,南边筹建水军,朝廷只能拨这点银子,能建个鸟船,军士们都吃不饱。 秦敏点头,侯爷难处,圣上心中明了,银款慢慢拨,莫急,莫急! 安远侯就差破口大骂,老狐狸,滑不丢手,家里没一个好人,当然,我的好女婿例外。 以上消息来自路边社,当不得真,不经考据。真象是安远侯登门提亲,当面考较秦昭,问他有何能耐娶自己独生爱女,保她一生无忧? 秦昭庄重回话:“令千金德才兼备,素有美名,昭能求娶到,实乃之幸,当以全力呵护,夫妻白首同心,不离不弃。昭愿效法侯爷,今后非以子嗣故,决不纳妾室。” 安远侯乐得眼睛眯成一条缝,笑声欲掀翻屋顶,大声称赞:“好,好,好!贤婿,我没看走眼,当得住少年俊杰的名头。” 秦昭从善从流改称岳父,应诺自己年轻,当以学业为重,成亲可暂缓,容安远侯再留女儿两年。 安远侯越看越满意,连带看老狐狸也觉得顺眼许多。不料回家后,因为擅自推迟婚期,被夫人、女儿连番埋呔,夜半一人独守书房咒骂秦家众狐狸们这是后话。 秦昭之举,得京中人盛赞。细究原因,不足为奇,安远侯府数代经营在闽粤边地,只在近年衰落,终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根基深厚,借平定倭乱,一飞冲天,现在朝中灸手可热。圣上下旨组建水师,安远侯府一家独承此事,江南数省海防及海运线落入他家之手。不下血本下焉能打动安远侯,此人外粗内细,行动如风,性情暴烈,惹他不快犹如踩雷区,秦敏吃其苦头多矣。 , 后宅立即得信筹办定亲事宜,又二太太为三爷秦晓相看中女家,二老爷在大理寺同僚之长女,刚禀主正,有些手腕,一心只为收伏秦晓的劣性恶习,请大太太掌过眼,这才一起操办。 出阁的女儿家中,知棋和知书皆传出喜信。虽白先勇秋闱未中,白家人不急于一时,他夫妇两人开心度日,再行苦读三年后再考。 秦昭婚事定下,常氏带许惆怅,儿子终定亲,未来媳妇的面都没见上,私底下嘀咕几句,扭不过大局面,帮着长嫂筹办下聘等物。 出人意料地是,秦梅竟说动长女一起回了徽州,只把幼子留在京中韩府,托韩家大老爷夫妇照看教养。 知言等原以为韩世芳诚心改过,数日后,从江南传来消息,王慎之父病危,缠绵不起,上京修书之事暂做罢。众人空欢喜一场。 圣上万寿日即到,与燕京城中平和喜气,颂德扬功之气氛不同。江南数省文人此刻义愤填膺,兴起风浪。 ☆、第73章 鬼魅生 长盛二十六年,发生在江南数省的秋闱舞弊案,为本朝开国二百年有余同案之首,其牵涉之广,影响深远,可说是前无古人。更为离奇的是其中错综复杂,迷案重重,环环相扣令人费解。虽然在若干年后有人站出来解惑,揭开长久困扰大家的迷团,却挽回不了许多无辜生命惨做刀下冤魂,更无法使时光倒流,补救纠错。 真可谓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事情源起南闱乡试某场,有位张姓考官素爱逗养花鸟,监考闲暇,对屋顶上停落的鸽子起了兴致,使了两个衙差想法子捕捉下来,抓过鸽子细瞧,发现出不妥。 此只白鸽虽未带信鸽鸣哨,腿上用红绳绑着竹筒,取下一观,密密实实的蚊蝇小楷,竟是秋闱应题文章。 张考官当即瘫坐在椅上,汗如雨下,稳定心神后,寻来同僚商议一番,放飞信鸽,派亲信寻迹觅踪,信鸽绕梁越屋,终落地字号房,一位考生正从信鸽身上取下文章,被抓个现形。 事情并没有就此了解,有衙差在旁语,这两日常见有信鸽往来,经过一番细访盯哨,贡院内一共有二十余位考生涉嫌做弊,都暂关押在牢中,待过了秋闱再审。 乡试结束,府州诸官员忙于批卷阅题,等放榜日,各省中考之人名张榜公布,解元等游街又是热闹非常。这才想起提审做弊考生,倒问出惊天大案,一位考生直言花钱买来考题,早在入场前就泄密,并指出本省解元及其它几人都参与其中。 此事非同小可,知府大人连夜传讯数名举子,书生们经不住用刑吐出真言,他们都是通过一人,买得考题。更有一位举子说出更骇人的消息:卖题之人应诺,明年春闱依样做葫芦,可保他等高中进士。 知府大人连骂娘,在屋中焦燥不安,为难如何上折向圣上禀情。若问知府为何做此态,只因众人所指卖题之人正是今科钦差王和生,圣上御点,太子老师,南闱数省的主考官,各省贡院的试题经他命题,乃是太子近臣心腹。 捅太子心腹,无异于自断前程,不捅上去,眼下便丢掉吃饭的家伙。知府衡量来去,上加急折,命亲信送入京。 此折一进内阁,引起轩然大波,已不是一个省份传出秋闱做弊案,江南数省或多或少都牵涉其中,内中必有蹊跷,先急召王和生入京问话。 王和生一口咬定自己也是从科举出身,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更不能泯灭良知断读书人的前程,依着他的人品,言无可虚。 怪异之处,王和生的贴身长随经不住刑讯,吐出偷听到大人酒醉后,对着同窗故友说出试题。 王和生否认见过外客,因做主考官,提前封府闭宅,从未与外人接触,主仆两人互相对质。 长随揭底,王大人贫寒时受过同窗施恩,故拿太子老师的身份压制兵丁,偷约故交见面叙旧,酒酣意浓,对方套话,王大人不顾自己百般阻挠,低语出试题。 王和生这才承认见过故交,小酌数杯,言谈中并未讨论过试题,更不曾大醉失言。因牵涉到太子,大明宫与内阁都在慎重考虑中,未得及命人去江南彻查原由。 江南文人听信,自发聚焦到一处,都是书生意气,觉得天下不平事仅靠笔杆可定乾坤,苦读数年满腹经纶,不及银钱买路能通天。言辞激烈,忿忿然,也不知是何人挑拨,事后无从查究,书生们卷袖砸了贡院,打伤学政夫子,团团围住州府讨个说法。 冲突中,有个衙差不慎推倒书生,倒地身亡,更引得群情愤怒,滔天怒火驱使下,有人推倒孔圣人雕像,踩踏污辱,场面失控,混乱难堪,再无理性秩序可言。 事后虽抓了带头闹事的书生数名,各省知府被江南文人唾沫星子淹没,有下贴拜访求情者,有登门痛骂者,更有大族扬言如不能妥善解决,决不会善罢干休。江南士族百年传承,根系盘结,不可小觑,有传言民众只认族长不识衙门之说,惹恼他们,当官者不易,公文号令寸步难行。 各朝廷官员夹在中间两难,好比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连连上折诉苦。 形势压人,圣上不得己低头,下旨涉案的官员和考生都从重处之,或处死,或流刑再者免官;学子们永不录用,以下三代不得参加科考。 首当其冲便是太子老师王和生,慷慨就死,令人叹息。他那位同窗秋闱期间暴病身亡,长随也在狱中自尽,一时真像无从考据。 京中也有御史上疏,秋闱期间燕京城中信鸽增多,请彻查北闱试卷,被圣上驳回。 圣上又下发一道旨意,江南中举的学子齐聚京城,再行复试,明秋江南加恩科举行秋闱,这才平息众怒,各地文人争相颂扬圣上恩德。 嘿嘿,今上心中做何想,只有他自己明白。论谁都不乐意被人牵着鼻子,更值五十寿辰,各附属小国王侯齐聚燕京,笑话都让人看尽了。 悉不知这股力量,转化为一只看不见的手,从此时起,左右朝政数年,如鬼魅般渗入各处,挑起纷争。 毒瘤因何起不知,却难以根除。 ****** 若说秦府大院高墙阻挡住知言的脚步,把天空隔成方寸,瞧不见完整的蓝天白云。那么此时却幻化做堡垒,抵挡外界纷争,生生隔出来世外桃源,供一众女儿家畅玩嬉戏。 朝政争斗离知言很远,遥不可及,只在兄弟们聚在一处时,偶尔听一耳朵,她不当回事,依旧关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方太君。 秦梅离京,眼不见心烦,方太君终露出笑颜,又逢着大姐儿抓周,秦晓和秦昭兄弟两人亲事定下,知棋和知书两个孙女再次有孕,老人恢复以前的精神,言谈中盼着知棋能生下儿子,便可少受搓磨,再无忧心之事。 又孟家后代秋闱中举,名列前矛,老狐狸发话命四老爷和六老爷亲赴沧州叙旧,特别是六老爷秦桦与孟家曾有婚约,派他去,意在打动孟老太太。 故方太君连日在几个姐妹面前回忆与孟家的往事,大小事都不拉下,拉着知娴密密嘱咐,知言便知是为知娴相中的人家。 听过两次后,几个姐妹瞅空撇下知娴一人在正荣堂受教,往园中游玩。秦梅走后,世英终是大病一场,身子未恢复,秋风凉意更甚,由知静陪同回屋休养。 只三房几个女儿并知婕信步朝园中走去,知雅边走带着感慨:“去年此时,大姐姐在家,我们姐妹聚齐了逛园子,今天同样时节,四姐出嫁了,世英妹妹病了,五姐姐也快要出阁,只剩我们几个。” 知婕边走掐树叶玩,笑说:“七姐姐的人家也定下,再过两年,连你也都要出嫁陪夫君,只我和八妹她们,岂不更冷清。” 知雅说起婚事带出不快:“我还小,想求着母亲多留两年,四嫂可晚出阁两年,为何我不能。”她心中不甚中意董家公子,暗中烧香拜佛,还是定给董家,逃不过避不开,盼着晚点出阁。 知婕初来首辅府时,因着自己父辈皆仰仗伯祖,与知言姐妹相处带着畏敬小心,很少说笑话。姐妹相处久了,都是年轻女儿家,投性情合脾胃,也开起玩笑:“七姐不急,后面还有八妹、九妹她们,还想着早点出嫁,你可别阻了旁人的路。” 知雅轻噘着嘴,微蹙眉道:“我让她们先出阁就是,特别是九妹最顽皮,最好把她先嫁出去。” 知言听说到自己,调侃道:“七姐姐,外头那位董公子托四哥又是送书信,又是送小顽意儿,我听母亲说起,董家太太逢人便说要娶个天仙般的儿媳妇进门,这样的好婆婆好相公,打动不了你,姐姐真是铁石心肠。” 知雅郁闷地捂耳朵,撒气坐在扶栏上,绞着帕子,拉着脸赌气道:“就你知道,再说我求父亲,寻个人家,把你明天就打发走。” 几个姐妹使个眼色,知仪也劝道:“七姐,六哥也说过董公子人好,董家门风清正,比起二姐姐嫁的方家,真是天地之分。方家老虔婆仗着辈份高,又是老辈姻亲,处处给二姐姐使绊子,老祖宗明里暗里敲打,她反倒起兴,把气全使到二姐姐身上。二姐姐现怀着身子,还不知老婆子想出什么幺蛾子。几位哥哥都寻方家表哥递话,老婆子人前一套,背后一套,真真气死人。” 事关方太君娘家,知婕噤声。 因着没有外人,知言也说:“大伯母去方家几次,回来言语中透出来方老太太八成是魔怔了,眼里只盯着二姐姐泄恨。若不是方恒是长房长孙,现在分家对声名有碍,将来仕途上被人抓把柄,老祖宗早让二姐姐他们分出来单过。七姐,其中关节,你要想通。” 知雅轻咬嘴唇,坐着沉思不语。 郎情妾意,家和万事兴,那头为重? ☆、第74章 情怨了 知雅深思半晌,手帕都快被绞断,不得其果,站起来轻跺脚说:“不管了,我们先逛园子去。”红色身影如蝴蝶一般轻盈地扑进林中。 知言哑言失笑,跟姐妹跟在其后,穿过染霜的树林,来到流韵轩旁回廊,远远地听见小女孩笑声,走近一瞧,十一姑娘知容、十二姑娘知德和知媛三人赛着拼叶子,犹如欢快的小鸟穿梭在园中。 知仪拉了小丫头问话,得知三个小妹妹比着谁收集的叶子种类多,拿出一双玉佩做彩头。 知言旁观了一会儿,知容不慌不忙,片片树叶摆得齐整;知媛抓来一团,放在扶拦上,转身再去忙活,这毛燥样真跟了她表哥;知德最为偷巧,从姐姐的手里抽两片,又从妹妹一堆分拣出,她干得活最少,却最早凑齐,悠闲坐在旁吃点心。 淡黄的桂花糕,色香诱人,看得知言也觉得肚子咕咕叫。四太太口快心直,有话脱口而出,生出个女儿,比姐妹们心眼都要多。 知言姐妹顺势坐下歇脚,让小丫头拉几个妹妹洗手,过来用点心,知媛犯起牛性子,没有完成任务,怎能休息,撒丫子又跑远。 知容笑着对姐姐们解释:“姐姐们先坐,过会十哥要带我去老姨奶奶处用饭,耽搁久了,恐他等得心焦。” 知雅指着远处笑说:“十弟等不及,这不寻着来了。” 十爷秦晤怀里捧着一团毛茸茸的东西,老远笑着打招呼,当年爱哭的小十爷也长成锦衣少年,朗眉星目,身形半大。五老爷夫妇不在京,他俨然老成许多,细心照顾妹妹,像极了当年的秦昭,人情通达,诸事周全。 知雅惊奇的问道:“十弟怀里何物?” 秦晤抓起怀中的小白猫让姐妹们看,两三个月大的波斯猫,眼睛湛蓝带着水汽,浑身雪团般柔软,轻轻地“喵呜”声,叫得人心都快化了。 姐妹们轮流和小猫亲近,听秦晤解释:“老姨奶奶因说镇日无事,寻来给她老人家解闷,姐妹们若是喜欢,同窝还有几个,改天我都抓来,送给几位姐妹。” 知雅和知仪听话后眼睛亮晶晶,笑着拍手称好。 知婕尚在犹豫中,听秦晤言:“无妨,抓来一只,不如把一窝全带来,猫儿姐妹也常在一处不分离。”知婕点头也说要一只。 知恬心中痒痒地,瞅着知言望她发个话。 知言推辞:“我是不要,给十妹好了,阿福见了躲得老远,估摸着这些小猫也都差不离,我还是知趣点,别惹猫儿心烦。” 话音一落,惹众人大笑,秦晤会意,又客套几句,带着知容并小白猫出园子,到五老爷生母王姨奶奶处用晚饭。 秦晤走后,笑声停歇,一时静寂下来,回廊里流淌着莫名的忧愁,知仪和知恬垂首不语。 姨娘是姐妹间最为忌讳的话题,知言生母早亡,少了一层烦扰,知恬和知仪见生母面不及五次。秦枫虽疼爱女儿,事无巨细,关怀倍至,唯独严守老狐狸定的规矩,允爱妾与儿女一年见面两回。常氏对庶女又都是面子情,依礼暄寒问暖,知恬和知仪生命中始终缺了母亲这个角色真正的意味。 知言想出不话头劝姐妹,因要活跃气氛喊过知德说话。不时知媛自觉完成任务,后头跟着小丫头卷起衣服捧着一堆树叶回来,知媛身上沾满叶屑碎草,头顶上沾着枯叶,逗笑大家。 几个丫头婆子帮知媛整理好衣饰,众姐妹这才结伴走回方太君处,刚行到正荣堂外,几个婆子拉阻住众人的路,因说:“东边老姨奶奶病了,请了太医来,眼看快到了,还请姑娘们先回避开。” 老姨奶奶?方才秦晤和知容到王姨奶奶处用饭,没听说不妥,肯定是另一位,瞧着情形不大妙。 众姐妹们不约而同瞧向知德,知德神色不动,声音带出冷意:“父亲出门数日,也该回来了,老姨奶奶肯定能等住他。”她今年才七岁,有着同龄女孩未有的冷静和沉着,反倒让姐妹们不知做何宽慰,相互点个头,各自回屋。知德自去陪四太太,随侍在刘姨奶奶病榻前侍奉汤药。 方太君派人到宁远侯送信,秦樱得信带着儿女与宁远侯赶在晚饭前回秦府。另外院派了人赶赴沧州,急召四老爷回来。 府里弥漫着紧张和不安分,乔婉天天赖在知言处,同吃同住,小嘴吧嗒说八卦:老姨奶奶神智不清,唯认得女儿,拉着秦樱的手不放,嘴中念叨着杉儿和大哥。 乔婉一脸新奇,长这么大头回见亲外祖母,行将朽木般,气若游丝,执念却深,她偷偷问知言:“九姐姐,老姨奶奶口中的大哥,可是外祖父?” 知言捞过一个鸭梨塞在乔婉口中,叹气道:“你这好奇的性子真得要改,大人的事,轮不着我们操心,我就奇怪了,二姑母怎么生出个你来,没半分像她,瞧着跟乔家的人也不像。老祖宗说我投错胎,八成你也生错人家,该是说书当媒婆才好。” 乔婉被打趣,小脸拧巴着,撇嘴道:“九姐姐不地道,明知原由却不告诉我。” 嘿,她倒变机灵了,知言也略知皮毛,肯定不能说给小喇叭,到时传散到四处,老辈的情怨,孙辈们不好评说。 ***** 秦杉与秦桦在回程途中碰上秦府送信的人,得音后快马加鞭赶在三日后黄昏抵达燕京城。不顾大街上人来人来,马匹疾驰,耳边只余风声,进了秦府大门不曾下马,直奔正荣堂,待赶到东小院时,他已累得虚脱,无力起身。 闻讯赶来的丫头婆子扶起四老爷,屋中老姨奶奶正在弥留之际,手中紧握着秦樱和秦敏的手,听得儿子回来,生生回下一口气,伸出手摸索。 秦杉跪在生母床前,涕泪并下,嘴唇抖嗦半晌,终是未叫出声。 秦樱在旁推搡兄长:“四哥,你喊不出娘,叫声姨娘也行,让姨娘听听你的声音,她等了好多天,只为见你一面。”说完掩面哭泣,轻靠在兄长肩头。 宁远侯见状招呼屋中其他人都出去,留他们父子兄妹说话。 秦敏声音沉重,对着刘姨奶奶说话:“红儿,你看杉儿回来了,你生的儿子就在眼前,你看她一眼。” 刘姨奶奶眼睛混沌,辨不清来人,迷惘地呢喃:“杉儿,那有这么老,胡子都长出来,杉儿还年轻,大哥你莫要哄红儿。” 秦樱哭得更伤心,语带咽声恳求兄长:“四哥,你就说句话。” 秦敏也冲着儿子发话:“万般错与罪都在为父一身,跟你亲娘不干,你同她说句话,好让她安心去,不枉生养你一场。” 秦杉跪在生母床头至后半夜,眼睁睁看着她离去,终是未吐出一言,他生怕自己出声,生母当即闭眼,总盼着她能熬过去,以后再见面时好生唤娘亲。 秦樱哭成泪人,瘫倒在宁远侯怀里,责怪兄长:“四哥,你万般不能如此狠心,姨娘也有她的苦衷,总是十月怀胎,连你一声音都听不到。” 秦敏站起身,面容疲惫,朝女婿示意,宁远侯带秦樱寻个屋子先歇下。屋中只剩父子两人,秦敏叹道:“为父明白,你心中埋怨的人不是你姨娘,而是老夫,四房没有庶出儿女,你在告诉为父,大丈夫行事本可干脆利落,不做拖累他人之事。” 秦杉摇头否认。 秦敏瞧着床上地下,阴阳两隔的母子,轻声说:“无妨,你有所报怨原在情理之中,老夫行事无愧于心,亏欠一人,保一家安宁,此债由我来偿还。你生母临终所愿,望你带着知德回西北故里,为父心中早有此意,你夫妇两人带着知德扶你生母灵柩回乡,不用再回燕京城,待孝满后,在原籍谋个差事,扎根于西北。” 秦杉面露惊讶瞧着父亲,他本性子抑郁沉闷,连日奔波辛劳,面染风霜,瞬时老了几岁。 秦敏语重心长,对儿子剖情:“非是为父偏心,只顾嫡出三房,实乃你性情不宜长留在燕京这事非之地,眼下有老夫和你几位兄长相护,无人敢寻事。将来倘若秦府有变,你的兄弟们都有妻族姻亲,唯有你,宁远侯府不会为舅兄出头得罪人,你妹妹夹在中间难为,索性你替为父守住老宅基业,也算一举两得。” 秦杉尚在思索,秦敏轻拍儿子的肩头:“好生陪陪你生母,她也是个苦命人,为父走之后,哭出来她还是能听见,才走一会的人,就在跟前瞧着你。”说完迈步出屋,经过院中柳树时,略做停顿,大步向外走去。 屋中两人,一躺一跪,一死一生,都沉默不语,秦杉把对生母的种种思念、怨恨、不满在心中默念一遍,终是伸手握住姨娘的手,轻声唤娘亲。 这一声,迟来数年,天人永隔,只让你安心离去。 ☆、第75章 闲琐事 刘姨奶奶去世,在府中西边一小院内停灵七天后,四老爷夫妇带知德,十一爷秦晗起程,扶灵柩回西北,只留八爷秦时在京侍奉祖父。 正天寒乍冷,北雁南飞,屋中地龙烧起,正荣堂陈旧皆换素色,知言众姐妹都换了素衣,除了钗环,意在敬重死者。 方太君身着家常秋香色团绣禙子,头上只戴抹额,插一只珠钗,斜依在榻,望着窗外出神,未留神屋中进来人。 大太太轻手轻脚走到婆母身边,捧过茶奉上,方太君接茶瞧着是儿媳,微笑点头:“进了屋子也不吭气,该让小丫头们去忙活,你闲两日,平日里盯着旭儿媳妇就够忙的。” 大太太坐在榻边,温语回话:“太医都说旭儿媳妇胎像好,吃得好,睡得也安生,儿媳瞧着这胎准是个小子。” 方太君放下茶碗,说起曾孙带出喜气,容颜越发慈善:“小子也好,丫头也罢,都是添丁,只要顺顺当当生下头胎,以后就不用再愁。” 大太太点头,犹豫半晌终是道出来意:“四叔和六叔去了沧州,不知是个什么情形,儿媳心里没底,想讨老太太透个信。” 秦杉、秦桦兄弟两人出门,一回府正逢老姨奶奶去世,家中忙乱丧事,依着礼法律令,只庶出四房服孝守丧,大老爷几人为着兄弟情面,从衙门中回来陪在秦杉身边为庶母守灵七日,一应孙儿皆日夜轮流跪灵七日,略尽孝道。京中传为美谈,盛赞秦府家风好,手足情深。 大太太满心想问知娴与孟家的婚事,也不敢在这当头出口,好不容易灵柩出城,家中消停,她瞅个空寻婆母问个明白,求个安心。 方太君轻笑,舒展开颜:“六儿一去就是不同,孟家老太太接下信物,孟家认下这门姻亲,只等她家孙儿归家后,再上燕京提亲。” 大太太松气,又提出疑问:“合着孟家孩子不在家,不知他回来后,是否认这门亲事。” 方太君给儿媳定心说:“你把心把宽,我最清楚他家做派,应诺的事断无可能悔改,孟家孩子因友人的父亲生病,从考场出来,寻了良医去南边,今冬恐来不及上京,明春定有信儿。” 大太太这才把心放回肚里,知娴的婚事如一块大石压在她心底,后头两个妹妹都有人家,只等知娴亲事定下,眼看着翻过年五月份就及笄,若还没个信,不知有多少人等着看笑话。 方太君话只说半句,把不安压在心底,孟家老太太应诺婚事不假,却说依着孙儿的意愿,暂时不想成亲,不敢耽搁秦家女儿家的青春,托秦桦传话来,让秦家适龄的女儿先行婚配。再者听秦桦描述,孟老太太身子愈发不济,恐撑不了多长时间。 方太君在心中过一遍家中众女儿,知娴一出嫁,短期再无合适的女孩许配给孟家,不是年龄过小,就是庶出身份。自己的孙女不管嫡庶都当成心头宝,外人可不会做同想,定有好事之人乱嚼舌根,指责秦府拿庶出搪塞孟家,故只有先让知娴等,也让她受委屈。 望着再不要出差错才好,五丫头自幼顺风顺水,性子娇憨天真,唯在婚事一而再、再而三起波折。 婆媳两人各怀心思,一时都不说话,屋外叽叽喳喳女儿家欢笑的声传来,越来越近,方太君不禁露出会心笑容。 一众女儿家怀里都抱着小白猫进到正荣堂,先向祖母请安,又捧过各自的小猫让方太君和大太太瞧。 原来秦晤为姐妹们都寻了波斯猫来养,除知言外,人手一只,外貌生得一致,只有依着脖颈系的彩绢来区分。近日满府奶猫叫声,这时放开正荣堂遍地滚着白团,毛茸茸着实可爱,方太君心中也欢喜,笑声不停。 阿福蹲在远处目含幽怨,盯着地上的小萌猫们,阿福失宠了有么有,咦,辣手摧猫的九姑娘怎么不在。 方太君也问道:“怎么不见九丫头?” 世英笑着撒娇:“外祖母一会不见九妹,就要问起,我偏不告诉你。” 方太君呵呵笑着安慰外孙女,听知静回话:“九妹的奶兄来请安,她带着奶娘去了前头,一会就过来。” 方太君因问大太太:“可是前回说起,新提拔上来的小庄头,听闻十五六岁年纪,有几分本领。” 大太太凑趣说:“正是,是个利落的孩子,生得也齐整,不曾想九丫头的奶娘是个老实人,生养出一个精明能干的儿子,真是鸡窝里飞出凤凰来。” 方太君手里抓着小奶猫抚弄,带着笑意冲着儿媳叮嘱:“她们姐妹都快到出阁的年纪,身边应该有两个能干得力的人。别的不说,管陪嫁庄子的人万不能马虎,既要忠心又要能主事。回头你盯着,把一干奶兄弟的为人底细再过一遍,心头活动、偷奸耍滑之人全剔掉。” 大太太陪笑说:“还是老太太考虑周全,马上到年下,趁着各庄头来请安见礼,儿媳在旁留神观察,决容不下心怀鬼胎的奴才跟着姑娘们出门。” 老太君颔首,对长媳赞许道:“万事有你在,我心里踏实得多。” 大太太得到婆母的夸奖,连称不敢,道是方太君素日教养之功。 世英坐在旁一直凝神听着,忍不住调侃:“我坐在这里,听外祖母和大舅母互相夸奖,您二位有空也多夸赞我们几个姐妹,好让我们姐妹也能上进些。” 方太君伸手指着世英:“跟九丫头处久了,也学起她贫嘴。” 大太太也被逗笑,眼角轻扫到角落里的知娴强颜欢笑,孤单影只,如霜打花枝,抑郁不展颜。她心中叹息,傻孩子! ****** 议事花厅外守着府里的粗使婆子,屋中知言带着房里的丫头婆子并奶娘,隔着花鸟透雕屏风,一位少年正跪下行礼,十五六岁的年纪,短打深蓝布衣,肩头宽阔,健壮强干,脸被晒得黝黑,手中布满老茧,眼神清亮,目光坚定。 正是知言的奶兄张大宝,现在北边庄子上当小庄头,去年秦枫清洗庄头恶霸后,经人推荐提拔上来,今天来借着请安,想接奶娘回家住几日。 知言隔着纱帘只隐约瞧见少年的的身影,语气温和唤奶兄起来:“快起来,不用做多礼,此处没外人,轮理我应该唤你一声奶哥哥。” 奶娘在旁局促不安,声带惊慌:“姑娘,使不得。” 知言拉着奶娘的手,带点撒娇:“有何不可,没人时称呼,有外人在,我晓得分寸。” 张大宝瓮声瓮气回话:“姑娘高看小的,万不敢受,大宝一个庄稼汉,成天干苦力活,不敢冒犯姑娘千金之尊。” 知言问道:“奶哥哥,可是识字?” 张大宝站在屋中并不怯场,稳稳答道:“识得几个,原先庄上请来位老秀才给几个庄头的儿子教字,小的在旁偷听过几堂课,能认得自己的名字,辨识田契花押。” 轻描淡写几句,苦涩掩在其后,普通庄奴的儿子,为学文识字,给庄头的儿子当牛做马,供其驱使,受尽冷脸嘲讽,咬牙硬挺。没纸笔,大地为纸,木棍为笔,干活闲暇时偷练苦学,只为心中憋着一口气,出人头地不再受欺侮,挺直腰杆活人。 知言明白这其中的艰难,对大宝起了几分敬意,语调越发温和:“奶哥哥谦让了,家中大叔和二宝哥身体可好。” 张大宝依言答了,知言又问了几句,最后说:“奶哥哥来一趟,也没什么好的,几件皮袄,一包雪花糖,几件衣裳是屋里丫头帮着奶娘缝制的,再有两包药丹并一把碎银锞子,总是我的一份心意,顺道请奶哥哥回去向大叔和二宝哥代问声好。天色也晚了,我先到老太太屋里去,奶哥哥带着奶娘早早出城才好。” 奶娘在旁拿帕子抹泪,包袄里装得何止这些东西,一大包碎银,几尺匹头布料、毛皮另杂七杂八,挑着不犯忌全让带出去。姑娘心慈,不枉自己一手带大她。 张大宝也感恩,因又要跪下行礼,早被知言屋中的婆子拦住,他带着奶娘,后头跟着两个婆子捧着包袄走向二门,一路出府。 知言也到方太君屋中用晚饭,三日后张大宝送奶娘回府,带回来一堆木制小家俱、舟船、房屋,巴掌大小,做工精巧,让人爱不释手。 奶娘见知言喜欢,带笑解释:“二宝闲着无事,捣鼓出来,我先带回来几样,姑娘若是喜欢,回头让他多做几样。” 知言一边吩咐丫头分出几样,送给兄弟姐妹,只留下一只三桅双层船赏玩,嗔怪奶娘:“二宝哥做得不容易,奶娘倒是不客气,莫让他心疼。” 奶娘笑说无妨。 ☆、第76章 狭路相逢 长盛二十七年,知言十二岁 前回说到知言送给众兄弟、姐妹们的木制小顽意,都称道好,嚷着还要,少不得知言又麻烦两位奶兄,往返几趟,搬来数样,这才满足大家。 算是为二宝添了名气,只他如闷葫芦,到府领赏时木讷寡言,瞧不出心灵手巧,真是人不可貌相。 知言闲时与奶娘聊天,问她:“大宝哥年岁也不小,请奶娘回去一趟,为着相媳妇去了?” 奶娘说起儿子,自豪中带出感叹:“大宝说还小,再等两年。”说着凑到知言身边神神秘秘地低语:“姑娘,你瞧着燕子如何?” 知言“扑哧”笑出声,调笑道:“奶娘,你想让燕子做儿媳妇,我可做不了主,得要问燕子。” 奶娘轻推知言,带丝无奈:“姑娘,你就做怪吧。” 知言抱膝坐在床上,瞧着奶娘拿了东西寻燕子套近乎说闲话,心中暗暗发笑。 ******* 转眼便是新春,到处张灯结彩,挂红贴福,知言姐妹几个在屋中无事,约好了做花灯,命小丫头们在屋中学扎灯笼,在一旁指点,逢着兄弟们也休息,被抓来当差。 秦昭背手站在当地旁观一会,拿起竹篦条,修长手指轻轻抚摸,若有所思,招手唤来婆子全抱走,对着妹妹们解释道:“竹条又薄又利,若划着手,定拉一条血口子,让小厮们扎好形,你们再盯着小丫头糊上纱绢,万不可亲手尝试。” 都是闺中千金小姐,闲来无事寻个乐子,当成稀罕事,谁也没认真了去。 唯知言不乐意,难得一个动手的机会,又被剥夺,对着秦昭使性子:“四哥,眼看要娶嫂嫂,你也学得怜香惜玉,以前你总说万事要经自己手底过,心中才有数。” 秦昭微挑嘴角,伸出手指轻弹知言额头:“没大没小,赶明儿找个妹夫好生疼你。你最不安分,手心里结过旧疤,怎么,还想大年下,添出新伤。”说着拉过知言左手,指点手心一处,去年知言生辰当晚地震,因瓷碗碎片扎入手心,事后虽寻了擅外伤的太医来瞧过,奇药用个遍,依是一道淡淡的伤疤留在手心。 知言缩回手,不以为意微偏头笑语:“一道伤疤,没什么要紧。四哥,你不去前头书房用功,今春你和二哥真的都不参加春闱?” 秦昭掀起衣摆坐下,轻抿着茶悠闲地说:“正是,今春事非多,我和二哥下场先不说能否考中,怕有人拿出此事做文章。” 啊!知言惊讶,姐妹们也都惊奇地围上前,七嘴八舌问个究竟。 秦昭对着妹妹们,话只露三分,轻描淡写说:“外头的腌臜事,你们不用听,趁着去年末为圣上过万寿,燕京城中挂满花灯,几十年难遇的盛况,得空我求老祖宗,挑时间带你们赏灯。” 此言一出,满室哗然,从未能在上元灯节外出,众女儿欣喜若狂,更是围住秦昭不放。 知言皱眉轻哼:“四哥,少来讨好我们,等四嫂嫂进门,做小姑的依是要刁难不放过,我做一百个小鞋让她穿。”呜呜,好哥哥就要被人抢走,一点儿也不开心。 秦昭轻轻笑,俊颜绽彩,美目溢光,对着妹妹带出宠溺,连声应下:“好,由着你们来刁难。” 你哄人,可劲地骗大家开心,才不信,知言腹诽。 ****** 上元灯节,秦昭说动家中长辈带着妹妹们出门,临行前方太君和秦敏千叮咛万嘱咐,让几个孙儿看管好妹妹们。 不知为何,知言感觉到家中在粉饰太平,从兄弟们口中露出话头,形势不容乐观。太子受老师科举舞弊案牵连,闭门思过,圣上万寿,桂王呈献白鹿吉物,得了头彩。年前,杨阁老中风休养在家,依得他七十多高龄,很难有康复之日,谁替补进内阁,尚无定数。 知言不懂朝政大事,不能分忧,总不是添愁,既然老人们希望看到儿孙笑颜,做样子也要开心,故也装扮好,欢欢喜喜跟着出门。 车驾行到闹市停下,众姐妹戴着帷帽跟随兄弟游玩。除秦旭在家陪着有孕的妻子,秦旷在军营,其余众兄弟都跟出来保驾护航。 风清月白,满街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与明月相辉映。到处扎着龙马灯,十二生肖灯,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灯树上挂满七彩灯笼,店铺门前高挑长串红灯笼做招牌。 人潮相涌,热闹非凡,民间小户举家外出,声音鼎沸,久违的市井气象,知言不知身在何处,恍然如梦,茫然随着人群前行。 人群聚集处几个艺人玩杂耍,一个四五岁的孩童身形柔软折叠成圆圈,稚嫩的小脸冻得通红,娴熟地求打赏。瞧得众姐妹轻呼,临去时怜其幼小,叫下人抛出几个大荷包,引得艺人一家磕头道谢。 深居闺中的女儿家,从未瞧得如此盛况,眼睛不够使,新奇地指东问西,几个兄弟耐心解答。 秦昌悄悄在知言耳边低语:“姐姐,前面有家汤圆铺,店面不起眼,味道却是绝好,我带你过去尝一碗可好。” 不防知雅在旁轻拧弟弟的耳朵,娇嗔道:“你只叫九妹为姐姐,喊我带着排序,又偷着说悄悄话,我却不依,有好事不许拉下我。” 秦昌眨巴着眼睛,笑得真诚:“七姐姐,前头有处摊子买面具,一会带你们过去瞧。” 小鬼头,又在说谎,知言用眼神警告他。 秦昌轻耸眉毛,示意无妨。果不其然,知雅去缠秦昭,被驳回,回来时瞧不清面目,步子带出气劲来,站到世英身边,离知言姐弟老远。 秦昭用头发丝都能想到是谁在捣鬼,招手唤了秦昌过去,斜睨眼警示,秦昌缩脖子吐舌头,几个兄弟背后暗笑。 秦明在旁用为众弟妹开解,因劝说:“难得出来一遭,往前多走几步路的功夫,让众妹妹尽兴才好。”秦晖附议也说好,另外几个兄弟虽嘴上不说,也表示赞同。 秦昭瞧一圈大家的神色,对妹妹们生出恻隐之心,成天圈在方寸之地,在闺中不宜抛头露面,出嫁后更是难上加难,改日不如撞日,笑着点头应下。 知雅带哭音笑出声,原来她哭了,姐妹们偷偷笑。 秦家兄妹一行人太惹眼,俊俏儿郎,个个玉树临风,一众女儿家虽戴着帷帽,辨不清面目,行动如弱柳扶风,身姿婀娜。早引得路人旁观指点,有一两个轻浮子弟隐在人群中打着口哨,知言唯庆幸知恬被留在家中。 秦昭领头带着兄弟姐妹才转过街角,迎面碰上一群人锦衣华服,正是桂王打头,杜谦做陪,真是冤家路窄,狭路相逢,想抽身退回已来不及,只好硬头皮迎上。几个兄弟悄语告知姐妹们来者何人,众人都心怀警惕。 桂王也瞧见秦家诸人,不等他们行礼,阴阳怪气的出声:“免了,便装出游,不必动大阵势,惊忧他人。” 秦昭、秦明带头谢过。众姐妹依是福身。 桂王打量周遭,轻佻地笑说:“真是巧了,在此处也能碰上贵府众人,难得碰见秦家女眷在外行走,可否有幸见真容。”抬步慢慢走近。 秦昭心中悔之晚矣,与众兄弟将妹妹们护在身后,紧贴墙角,语带笑却拒人于千里之外:“殿下,请慎行,小民的妹妹虽都如草芥,却是未出阁的女儿家,声名要紧,还请殿下周全。” 桂王不把秦昭放在眼里,再欲抬脚,身后杜谦轻咳示警,他不以为然,反倒赌气迈大步,径直走到知言和知仪面前,围观打量。 知言紧挨着知娴,感觉到她身子在微微发抖,轻拉手安慰示意。 知仪自小性子中带着鲁莽,素日又不拘小节,只是握住知言的手,并不慌乱。 秦昭走近挡在桂王身前,笑容不改,再次严词拒绝:“请殿下自重,莫做出有*份之事。” 桂王逼近,神色中势在必得,他尚矮秦昭多半头,一个低头,一个仰头,两人互不相让做对恃,桂王身后的随从有人出主意:“四郎真不识趣,拉开他便是,瞧一下又不要紧。” 秦昭眼神凌厉,扔过去一个眼风,对方闭嘴,轻声嘟囔着什么。 秦明与众兄弟围着桂王陪笑讨饶,望对方改主意。按理说皇子们想见几个高门大户的女儿家,也不稀奇,时机不对。此刻大街上,人多眼杂,秦家姐妹若被桂王一一掀帷帽,事后风言风语传遍满城,众姐妹以后在燕京贵女圈行走,很难抬起头。 半条街聚齐围观人群,越涌越多,场中气氛诡异,秦昭依是不让步,稳如山护在妹妹们身前,陪笑说:“还请殿下怜惜小民和众兄妹,况此间事传出去,于殿下声名也不宜。” 秦晖眼看劝桂王无效,转头安抚桂王带来的众随从,巧舌如簧哄得众官家子弟哄堂大笑,气氛融洽。杜谦在旁不屑地冷哼,离了众人朝秦家兄妹走来。 知言能感觉到知娴身形抖得愈厉害,手心汗浸透,不解她为何。那个乌龟王八蛋又没瞧上知娴,定是猜度知言和知仪中,是否有传闻中的秦家十小姐,这才直奔她两人来。 长这么大头回出门赏灯,容易吗?! ☆、第77章 梦碎上元 杜谦慢慢走近,离秦昭三步远时站住,睥视众人,挑衅地看向秦昭,看他如何脱围解困。 秦昭自小练就的修养都要消耗怠尽,碍于对方皇子身份,不得已低声下气,言语中带出恳求:“殿下若有兴致,昭改日在府中设宴,望您介时屈尊赏脸。今日在外,万望殿下手下留情。” 眼看桂王要发飚,杜谦这才劝说:“殿下,出来也有些时辰,此地人多,不宜逗留,犯不着为不相干的人置气,免得圣上娘娘知道忧心。”最后一句压重缓缓道出,语带劝告警诫。 知言第一次听见杜六郎的声音,如他的性子一般带出冷傲,看似解围之语,却对秦府诸人不屑一顾,羞辱众兄弟。 桂王听言想起往事,心头更添恨意,众目睽睽之下,不能硬来,转头怒目视向杜谦,嫌他多事。 杜谦嘴角带丝冷笑,不理桂王的神色。继续留神秦家众兄弟,自小相识,知根知底,势均力敌,才有意思。 秦昭似是知道杜谦心中所想,轻笑点头。 桂王考虑再三,最终退后一步,冷哼道:“有本事,你家老头子能护她一辈子,本王终能见上真容。”说罢转身带着随从扬长而去。 杜谦傲气更盛,轻扬下巴,拱手告辞,跟随在其后。 秦昭牙关紧咬,拳头握得生紧,陪着笑脸,目送桂王、杜六郎一行人远去。 几个姐妹这才叹出声,轻抚胸口互做安慰,知言的手被知娴握得疼,往回抽两下,竟没抽出来,不解地问:“五姐姐,你该是放开我,人都走远了。” 知娴才回过神,缓松开手,借着街角的灯光,可见她的面纱被打湿,她哭了? 知言来不及多想,听秦昭打发了小厮去买面具,招呼众人回府。再无人嚷着要多逛几处,盼着早离眼前事非之地,真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众人心事重重坐上车回府,不用问,个个面上带出慌色,众姐妹受罚抄诵经文。 秦昭与秦明当晚便受了三十家法,其余众兄弟连坐,连秦昌都没拉下,各挨了十大板。秦昭次日因棒伤起了高热,一病不起,有正当托辞不参加春闱。 秦旭托妻子快临盆也避开此届春闱,事后众人才发现杜六郎也借故未应试,加上暗流潮涌,各地学子观望者多,使得长盛二十七年春闱选拔出的人才寥寥无几,成为长盛年间一桩奇事。事后虽苏元成中得榜眼,方恒也中二甲进士,均被选中庶吉士,进翰林院熬资历,却不掩星光黯淡。 ****** 上元灯节,秦昭与桂王街头对恃,旁观者众多,首辅家孙儿对上皇子已不是首次,满城风雨,各种说法都有,有言皇子跋扈,更有舆论指责秦家儿孙目中无人,以下犯上,藐视天威。为避风头,众兄弟受罚后缩在府中,闭门读书。 知言板着指头,自去年春末京郊别院,被桂王这个乌龟王八蛋搅局,中间只去过一次宁远侯府并常氏娘家,再就上元灯节外出,一年才出门三回。再次在心里咒骂桂王的祖宗十八代,开国皇帝怎么地,也不是好人,给女子定如此严的规矩,特么他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么。 自由时间都快要倒计时,心里真不爽,故知言这日午饭后,带着丫头们往园中逛去,才初春时节,柳枝尚未吐绿芽,园中有一处迎春花开得正好,瞧着绽放的花朵总能舒缓心情。 才进园中没走出几步,瞧见秦明一家,男的俊俏,女的貌美,依偎在一起盯着女儿学走路。 一岁多的大姐儿蹒跚学步,银粉色春装,粉雕玉彻般,咧着小嘴咯咯笑不停,因长牙嘴角流着口水,眼睛明亮清澈,忽闪眨不停。看见知言,快走几步迎上来,不防被自己的脚步绊倒,她摔倒后也不哭,坐在地上回头向父母求助。 秦明心疼女儿,面色急切欲上前,被妻子拦住,大奶奶声调温柔冲着大姐儿鼓劲:“大姐儿,不疼,自个爬起来,寻九姑姑去。” 大姐儿眼看求助无望,撇撇嘴,用手撑地慢慢站起来,一摇一晃走向知言,扑到知言腿间抓住衣裙,仰头笑说:“旧都都。”小儿初学语,九姑姑变成旧都都。 知言蹲下身,拿帕子为大姐儿拭口水,夸奖她:“大姐儿好样的,不怕疼,姑姑最喜欢你。” 大姐儿听懂别人夸她,露着几颗小牙,笑得开心。 大奶奶瞧见方才女儿的口水沾到知言的裙上,在旁致歉道:“又弄污了九妹的衣裙,我那处有两块料子,不甚好,改日给九妹送过去,你看着赏丫头。” 知言牵着大姐儿的手走近,自嘲道:“我就那么小气,大嫂不用见外,我若是缺了短了什么,自会寻你张口,就怕惹人厌烦。” 大奶奶含笑会意,再不做推辞,进门三年,熟知夫家众小姑的性情,虽都有或大或小的缺点,可唯有一点,决不会寻嫂嫂生事,更是敬重兄长,和气相处。 大奶奶心中衡量,更觉得自己所嫁之人值得托付终生,偷瞄秦明发笑。秦明瞧得妻子神色,不明所以,目带探询,两人当着众人面眉目传情。 知言半捂眼,松开大姐儿的手,笑着打趣:“大哥和大嫂真让人羡慕,我还是识趣点,再寻个地方逛去。” 秦明难为情地一笑,盯着知言走远,想起一事,大声喊道:“九妹,祖父在东边的亭子里,说过不让人打扰。” 因是逆风,知言未听得真切,问身边的丫头婆子,也都说没听清。不管了,自家园子,如要请外客,提前三两日告知后宅,封门留人看守,没听说家中有外客,且逛逛,一会便归。 知言沿着湖边碎石甬道,穿过榕树林,绕过紫薇树下,远眺到亭中坐着一人,身形孤零,背影萧索,赫然是老狐狸,他在此处做甚? 知言颇为踌蹰,该不该过去,看样子他不想被人打扰,最终下定终心,命丫头婆子留在原处,老远带笑说:“祖父,我要去看迎春花,你同我一道可好?” 秦敏受惊,回头见是知言,微摇头道:“你又嫌闷,早早祸害花来了,老夫为满园的花草掬泪一哭。” 知言厚脸皮习惯了,赖着说:“孙女出不去,掐两朵夹在书中做干花,色泽不变,艳丽依旧,孙女好学做个雅士,向姐妹们炫耀。” 秦敏被逗笑,轻指着知言笑语:“你呀,从小就不知脑子里装的什么,稀里古怪,老夫真怀疑是何人转世投胎。” 知言拉他一起慢走,指着满园的花草,俏皮地说:“我定不是花草树木成精,说不定转世时没喝孟婆汤,记得前世的人与事。” 秦敏哈哈大笑,凑趣说:“既如此,来人,把妖孽关起来,哄了老夫许多年。” 知言轻吐舌头,我说了实话,你不信,也没着,以后可别抱怨我对你不实诚。 秦敏笑过后,心情似乎变好,与知言闲聊间走到迎春花丛前,嫩黄花朵绽放在枝头,环绕在周围,如入花海。 知言辣手摧花习惯,采摘许多,让秦敏伸出手,放在他手心,并叮咛说:“祖父你替我先捧着,等我寻帕子出来。” 秦敏站在当地,含笑注视孙女如花蝶般穿梭来去,暂忘忧愁,得片刻安宁。 秦敏身边的长随气喘吁吁跑来,打破宁静,只见他伏在秦敏耳边低语数句后,退后几步,垂手听候。 秦敏内心风云突变,轻叹人生无常,双手捧花,示意知言上前。 知言感觉到事关重大,识趣地接过迎春花。 秦敏对着孙女面色不改,依是带笑语:“前头有公务,祖父先回去,改日再陪你掐花,咱们祖孙做一对扫巴星,让百花丧胆。” 有种人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仍是谈笑风生。 知言乖巧地应下。 秦敏瞧着孙女身条抽高,眼里满是关切,这孩子女生男相,俊美非凡,但愿她能多些福气,平安度此生。因爽朗大笑,轻松离去。 知言站在原地揣测发生何事,百思不得其解,郁闷间带着丫头回屋补了一觉。醒来天刚擦黑,惦记着去方太君处用饭,急匆匆埋头走路。走进正荣堂,她倒是第一个。 方太君正给阿福梳理毛,只听阿福“喵呜”一声,挣脱出手,撒腿跑出视线,轻叹道:“合着你就是阿福的克星。” 知言为自己辨解:“肯定阿福又闯祸,怕我罚它。” 方太君拉知言入怀,温语问话,祖孙两人亲密交谈,未留意到,屋外来了人,悄唤双福出去说话。 待双福进来时,后面跟着大老爷夫妇,大老爷一脸肃穆,神色庄重,步履微沉,瞧见知言在,欲言又止。 大太太强撑镇定跟在其后,心中莫名的慌乱,究竟出了何事,她也没底,但决不是好消息。 双福示意屋中诸丫头婆子都出去,自己检查屋内一圈,躬身退出,守在廊下,并命小丫头们给各位小姐送信,晚饭不用过来。她瞧着尾随大老爷进来的两位太医提着药箱,都常在秦府走动,彼此相熟,点头致意。 双福心提悬起来,这是要变天了,打起精神安排来人候在厢房,并命得力的婆子守在正荣堂院外,不放旁人进来。 ☆、第78章 兰摧玉折 方太君与知言心中疑云顿起,都坐直身,知言见机寻借口告退:“祖母,我在世英姐姐处拉了东西,过去取上,正好同她一道来用晚饭。” 方太君一把拉住知言,沉声对着儿子说:“都坐下,说吧,如今还有什么事,我经受不起。” 大老爷坐在椅上,腿微微发抖,目光躲闪,不敢看母亲和妻子殷切的神情。 熏炉中点着御制百合香,清香弥散四处,屋中一片死寂,知言感觉到方太君浑身发颤,轻搂住老人以示安慰。 大老爷轻咳两声,稳定心神,缓缓开口:“母亲,儿子所说之事,您一定要撑住。素心,你也是。”后一句对着大太太说。 方太君感知到不妙,这一辈子什么风浪没见过,沉着点头。 大太太许是心有灵犀,不自觉间已是泪流满面,手绞着帕子颤声催促:“老爷,你倒是说话。” 大老爷看向妻子,露出不忍之色,下狠心咬牙吐出话:“孔家来了人,琴儿,琴儿六日前疫了。” 此讯如霹雳惊雷一般,屋中诸人都怀疑自己听错了。知琴年前还好好的,派了人上京给祖父母及家中诸人送节礼、报平安,没听说她得病,素日身体康健,事出突然,必有蹊跷。 大太太流着泪,不敢置信地说:“老爷,你莫要说笑,定是听岔了,咱们的琴儿好好地,那个黑了心肠的人编排出话,我寻他问个究竟。” 方太君只在听信后,身子微摇晃,冷静问道:“讯息可准,孔家派谁来送信。”手底下紧握住知言。 大老爷双手抹面,忍下眼中的泪水,咽了口唾沫,说出来人:“孔家姑爷,亲自上京,绝无虚言。” 大太太瞧一眼婆母,再瞧向夫君,盼望自己做梦,方才什么也没听到,伸出双手抓着大老爷的胳膊,声泪泣下:“老爷,你……琴儿,琴儿,怎会,她身子壮实,从小很少得病吃药。” 大老爷面露难色,再次瞅向知言,一脸纠结。 方太君字带铿锵:“九丫头自小跟在我身边,我同你父亲说事,她从未向外传过一言半语,说吧,她嘴紧。” 大老爷手轻抖,索性站起身,依是犹豫。 大太太手中攥紧帕子,停止哭泣,目不转睛盯着夫君。 方太君伤心至极,反轻笑:“九丫头也是要出嫁的人,让她听听,长个见识,我们也闹个明白。”知言就是想走,被方太君紧抓住,也脱不了身。 大老爷仰天长叹,一脸悲伤,说起原由:“前几日琴儿和弟媳带着丫头到库房挑衣裳料子,因屋子光线暗,拿着灯台,不慎灯台打翻点燃料子,库房着起火……”他再也说不下去,坐到椅上埋着头。 大太太倒镇静,剖丝抽茧,问起话:“库房着火,琴儿应该能跑出来,再者孔家难道没有下人救火。” 大老爷捂着脸,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库房连成一片,都是见火即着,瞬时火势扩散。孔家规矩严,内院只有婆子们,又被严令不得乱跑,延误了时机,琴儿当场就受烟气熏,送了命,她的弟媳尚还有气息,也料定活不长。” 大太太满是愤慨地质问道:“姑爷呢,他在何处,眼睁睁瞧着琴儿送命,我可是把女儿亲自交到他手里,他答应要照顾好琴儿一生。”声音嘶竭,几近发狂,知言毫不怀疑,若大姐夫在此,会被大太太掐着脖子相问。 方太君不语,坐着静静听,软语安慰儿媳:“素心,你听松儿把话说完。”言辞中带出恳求。 大太太瞧向婆母的眼里透着绝望,泪水再次溢出眼眶。 大老爷鼓劲把话说完:“起火时,姑爷和世子爷都外出公干,家中只有老公爷。” 大太太听出言外之意,急切地问:“是老东西不让人救,害了我女儿的命。” 大老爷不置可否,只说:“因是库房,往常人迹罕至,老公爷发话说烧几样身外之物不要紧,万不能破男女大防,坏前后院规矩,只几个内宅妇人提水……”他自己也说不下去,别过脸忍着悲痛。 大太太蓦地站起来,神情激动,大声叫嚷:“上折子,参孔家,夺了衍圣公的封号,给我的琴儿讨个公道。” 大老爷缓缓抬起头,苦笑说:“孔家身败名裂,两个外孙将来如何自处,那都是琴儿的骨血,让我们眼睁睁瞧着他俩遭世人唾弃?” 大太太绝望地跪在方太君膝下,哭求说:“老太太,您最疼琴儿,求您做主,给孩子讨个公道。” 孙女突疫,方太君焉能不悲痛伤心,到底经历过事,心中权衡再三,以大局为重,敏锐地抓住关键,冲着儿子问话:“好端端一个孙女没了,孔家是怎么说。” 大老爷许是已再不能心痛,苦笑说:“孔家老公爷身子不太好,等过了风头把爵位让给世子,他家还应诺,娶咱们家女儿做续弦,待有朝一日,孔钧当衍圣公后,再为琴儿请封一品公夫人。” 大太太再次暴起,语调失常:“孔家害了我一个女儿还不够,难道还要把娴儿葬送进去,我不依,拼了这条命,也要为琴儿讨个公道。”说着欲往外走,被大老爷抓住胳膊,她使力挣脱,钗环凌乱,无半丝素日高贵模样,只是一个伤心欲绝的母亲做最后挣扎。 方太君浑身无力靠在知言身上,轻斥:“够了” 大老爷见拦阻不住妻子,推她一把,吐出狠话:“你现在就去,嚷得人尽皆知,衍圣公家不会倒,大不了从嫡枝中再挑出人继承爵位。你哥哥与人筹划多年,张开大网等着咱们家跳进去,杜家在朝中紧咬住父亲不放,新入阁的大学士乃岳夫的门生、你哥哥的故交好友,后宫朱贵妃日日在圣上耳边吹枕头风,全都是些虎狼之辈,只等着咱们家出错,好蜂涌而上,灭个干净。” 大太太扶着椅子稳住身形,听丈夫说:“琴儿是咱们的头一个孩子,我亲眼瞧着她出生,学走路,会说话,一步步长成大姑娘,及笄出阁,生子做母亲,我疼她不比你少。眼下就是生剥了孔家的皮,也换不回她的命,想想她留下的两个孩子,顾念旭儿媳妇快临盆,你也要有孙儿。娴儿不必再嫁过去,可与孔家相争,只会让渔人得利。”说到动情处,他终是落泪纵横,男儿有泪不轻掸,只是未到伤心时。 知言不觉间满面泪水,紧搂着方太君,两人互做依偎。 大太太瘫坐在地,原以为苦尽甘来,却不知身陷苦海,异母大哥,同根相煎何太急。娘亲,做了继母,谨小慎微一生,换不回晚年安然。 异母姐姐人前做凤凰,吟风赏词,不食人间烟火,顶着江南第一才女的名头,活着出尽风头,死了还有酸文人做诗悼念。 自己却不能,从小跟在母亲身后打点中馈,时常瞧着异母哥哥姐姐的眼色,收敛锋芒。短暂的安宁竟在出嫁后十数年,婆母慈爱,手兄情深,儿女绕膝。 琴儿已逝,为着她留下的两个孩子,也要帮孔家,替外孙保住爵位,给仇人卖命,如心底插刀。 可娴儿,怎么能舍得让她做继室,重蹈她外祖母的后辙,家中除了娴儿,再无适龄的嫡女,孔家即使娶续弦,也不会要庶女,手心手背都是肉。 大太太直觉得自己被架到火上烤,皮焦肉绽,心口一股甜惺涌上来,满腔热血喷洒而出,绚烂的红色划过空中,飞溅到四处,身子后仰人事不醒。 大老爷见状急扶起妻子,见她昏厥,边掐人中,关切之意溢出,连声呼唤:“素心,快醒醒。” 知言挣脱方太君的手,冲出去喊双福:“快快,大伯母晕了,快传大夫来。” 双福提心吊胆等候多时,听见不是方太君,先松一口气,唤候在远处的婆子喊太医出来。 厢房内候着的太医得信后,急匆匆穿过院子,走进正荣堂,各自有分工,一个走向方太君为其请脉,另一个直奔大太太,先探探鼻息,打开药箱,取出银针,先施针。 这厢双福命人取过春凳,直等太医发话,送大太太回大房。 知言这才回头看向方太君,老人歪在榻上,闭目流泪,面如死灰,恍惚间头发又白了几许。 太医为大太太施过针后,示意下人可以挪动,大老爷打横抱起妻子,轻放到春凳上,跟随向外走。 双福进屋瞧见血渍,触目惊心,暗道庆幸,幸好不是老太太,命丫头婆子打扫血渍,支开窗通风。另使了人到各房报信。 知言拿浸水的帕子为方太君擦拭头脸,挨个拭净手指,并不理会一旁写脉案的太医。都这时候,谁还顾男女大防,若不是孔家规矩大,大姐不会死,正当盛年早亡,天灾否,*否。 知言第一次觉得渺小无助,不知还能倚仗谁。为着家中这几十口人,秦家生生要咽下苦果,还要再搭上知娴。心中惴着鼎天秘密,不敢外露半分,真想找个没人地,大声呼喊几句。 若是现在自己跳出来说追求幸福,男女平等,会被当成妖孽,能有什么下场。忍、忍、忍,还须再忍! ☆、第79章 雾失津台 方太君缓过神,抬手示意自己无事,突闻长孙女的噩讯,犹如抽走大半条命,造孽呀!再是天王老子,眼看着搭进两个孙女,也恨得牙根紧咬。捅出去,衍圣公换人,让曾外孙如何自处,秦家从中不得利,反受其累;不出这口气,真窝火。真是活的太长了,早早闭眼,万事都落个干净。 双福请了太医到厢房去,转头从知言手中接过帕子,示意她去用饭,知言毫无胃口,默不作声为方太君除去头上首饰钗环。 正好各房太太并大奶奶闻讯赶来,府里今日动静不同寻常,各位太太在房中坐卧不宁,时时派人打听。才探听得到下人们用春凳抬着送大太太回房,身边跟有太医,老太太身边的小丫头们来传话,说老太太身子也不好。 二太太带着儿媳并常氏、六太太行色匆匆,不掩慌色,都围过来瞧方太君。瞧见婆母今日模样,二太太偏头望向双福,探询究竟,双福神色凝重微摇头。 知言垂目站到一旁,把榻前位置让给几位太太并大嫂。 方太君闭目躺着,虚弱地开口:“我无妨,分个人去你大嫂处。” 二太太乖巧的地应下:“儿媳这就过去,让明儿媳妇陪着老太太。” 方太君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再做假寐,不理会诸人。 二太太和两个弟媳打个眼色,正欲出去,却有个婆子来报:“二奶奶怕是要生了,晚饭前开始喊痛,已去了数趟恭房。” 方太君听信猛翻起身,直觉天眩地转,扑倒在枕上,强撑着说话:“为何不早点来报,正好太医在府里,先让他们瞧,再让稳婆们都过去。” 二太太连忙扶住婆母,安慰道:“儿媳去盯着,不会出差错,老太太莫心慌,旭儿媳妇从娘家带来两个善经管生产的婆子,有她们在,万事稳妥。” 方太君想及此处,索性放话:“你大嫂身子不好,你先把家管起来,平时多受累,也给我分忧不少。” 二太太略犹豫,若说以前三房不在京,她时不时暂管家没人嚼舌头,眼下三太太在身边,接也不是,不接更不是。这当下紧要关头,可是不敢做推辞,等空闲了再同老太太说,故也应下。 方太君叮嘱常氏和六太太两人:“你两人在旁多协助,等过了这阵子,我再谢你们。” 常氏和六太太连说不敢。 常氏忖度情形,子嗣为大,陪笑说:“老太太,我现在就陪二嫂过去盯着侄儿媳妇。” 方太君再加一句:“缺什么只管来拿,用不着可惜药材,万事以大人为重。”语气深沉,重若千钧。这是给两人儿媳吃定心丸,倘若有变,先保大奶奶,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秦家再不敢出差错。 有老太太发话,二太太心中石头落地,冲着六太太示意一眼,先和常氏直奔秦旭住所。 六太太凑到婆母身边,温声说:“老太太,不知大嫂是个什么情形,她身边眼下也没得力的人,儿媳过去盯着,您可要好生休养。” 方太君复又躺下,微点头。 六太太走时又同大奶奶叮嘱许多,这才带着丫头去大房。 众姐妹得信也陆续赶来,除了知娴去了大太太处,其余几个顶着疑惑,默默陪坐在一旁,满屋珠翠,静如空荡无一人。 丫头们送来了几样粥,大奶奶请方太君勉强少用点,好一时吃药时胃里不空。 方太君行事有度,总要想着好起来,莫在紧要关头给儿孙添愁,在双福和几个姐妹合力帮扶下坐起身,斜倚迎枕,喘着粗气,瞬时老迈几岁。 大奶奶亲自喂祖母,方太君只用两口,推到一旁,眼泪如串线般,苍老的脸上满是伤心与哀痛,语带哽咽:“九丫头,你对大家说,早晚都要知道。” 说什么,说大姐得急病没了。知言定神看一眼方太君,明白言下之意,先咽口水润喉,瞧一圈满屋子的姐妹,个个露出焦急的神色,才开口说话:“大姐夫上京来报信,大姐姐几日前得急病没了。“语调都不像是自己的,声音飘忽在空中,虚幻渺然。 方太君松一口气,再次躺下,就这样吧。 消息太过突然,众姐妹掩口惊呼,花容失色。 大奶奶心下大惊,手中微松,半碗温粥泼洒到衣裙上,她急忙站起来,走到一旁让丫头帮着收拾,把一丝疑惑压在心底。 知雅第一个跳起来,扑到知言眼前,急切地问:“可做准,大姐姐身体康健,怎么会突然间得病没了?” 知言盯着近在咫尺的知雅,粉面灿若桃花,交织出另一张国色天香的容颜,伊人已逝,真像淹没。撒这种谎,有种做帮凶的感觉。故她面无表情,再不回答。 知静走过来轻拉知雅,示意她看向方太君,屋里几个姐妹轻声啜泣,不敢哭出声,生恐让方太君再添忧愁。 前头男人们大概议完事,全都涌进正荣堂,众姐妹见机告退,知言不给旁人相问的机会,大步走在前,回到自己房里闷头睡下,真想把床帐化成壳,隔绝外面的天地,一觉醒来时光能倒流,变回原样。 这一夜混乱不堪,秦府中轴三个大院,正荣堂方太君一病不起,大太太人事不醒,挣扎在生死线上;二奶奶年少青春,头胎产子,母子徘徊在鬼门关前,两层婆母都自顾不暇。韩家带来的陪嫁丫头婆子毫无主心骨,如热锅上的蚂蚁到处奔走,还是二太太吐出方太君之言,她们才安心,背地里直念佛祖保佑。 如此数桩事迭加在一起,直苦了二太太并常氏几人,忙前忙后,好不容易守得秦家嫡长重孙呱呱落地,尚来不及欢喜,转头听闻知琴已疫。二太太先呼老天不长眼,与两个弟媳抱头痛哭。 ****** 知琴暴病身亡已成定局,消息如长了翅膀在府中传个遍,秦府上下为风华绝代的大小姐扼腕叹息。 二奶奶为秦家生下嫡长重孙,第四代头一个男丁出世的喜悦淹没在众人的悲伤中。老狐狸为重孙起名秦士章,章哥儿的洗三宴上,只有韩家大太太是真心露笑,家中几位太太和众姐妹都强颜欢笑,背地里默默流泪。 大太太昏迷两日后终醒过来,抱着知娴心肝肉儿地痛哭,大有把女儿揉到怀里之势,众人合力才劝开,她仍是拉着知娴不放手,日夜不离左右。如此数日后,大太太身体慢慢康复,知娴瘦得脱了人形,憔悴如春末残花,只一双眼睛明亮如斯。 这日午后,大太太倚着床头看屋外,目带失神,孙儿都快满月,没来及去看一眼,儿媳头回生产,做婆婆的不能尽心,亏欠她了。 知娴捧着药碗进屋,脆声笑说:“母亲精神好多了,先用过药,再睡一个时辰,等明天我带章哥儿过来,让你瞧一眼。” 大太太眼瞅着女儿消瘦的身形,昔日圆润的脸庞变成了瓜子脸,仿佛一夜之间长大,撑起大房内务,应付人情往来,又欲落泪,终是强忍住,轻唤知娴过来说话。 知娴侍奉母亲用完药,漱口后,使了下人都出去,这才坐到大太太身边,郑重其事地说:“母亲,我想好了,大姐姐不在,钧儿和柔儿都无人照看,外人那有亲姨母贴心,您就答应让我嫁到孔家去。” 大太太说及孔家,面色潮红,言辞激动:“绝对不行,只要我活着,你死了这条心。” 知娴为大太太轻抚后背,缓语说:“母亲,大姐死得蹊跷,你们都不说,难道我就猜不出来。” 大太太张大嘴巴,把话咽在肚子里,拉过知娴的手,恳求道:“老太太为你相了个好人家,门风清正,又是故交,那孩子也是个正派人,听母亲的话,好生过自己的日子,不用跟着再趟浑水。” 知娴笑意寥落,轻轻说:“母亲,你知道我的心思,嫁不了那个人,同谁过都一样,不如我替大姐姐去照顾两个孩子。钧儿和我最亲,每回大姐来信,他都要亲自写一篇字捎来让我看,柔儿才三岁,诸事懵懂,没娘的孩子最是可怜。等旁人做了继母,生下自己的孩儿,能分给他俩多少真心。” 大太太眼中泪花打转:“我也疼两个外孙,可你外祖母当年过的日子,历历在目,你二姑母也是做继室,何等辛苦,才有今日,我都瞧在眼里,怎么能舍得让你去受这个苦。” 知娴心中主意打定,无论如何要说动大太太,她半蹲在床前,仰起脸说:“母亲,大姐姐嫁到孔家为做一品公夫人,眼下她没这个福气,早早撒手去了。我替她守住这个位子,用心把钧儿和柔儿带大,将来我也做个一品公夫人,岂不更好。” 大太太心中刀割,捧在心手千宠万疼的幼女,却挑了最艰难的一条路,偏要拿出话来安慰自己,她伸出手捧着知娴的脸,柔声说:“母亲幼年在扬州日子过得不畅快,因又有你姐姐和哥哥在前头撑着,故一心让你过得无忧。世事难料,早知如今,我决不会也不让你大姐嫁到孔家去,挑个京中平常的人家,时常能回娘家,母亲更舍不得你远嫁。” 知娴泪如滚珠,犹在笑,心中明了,故也说:“母亲,大姐姐怎么死的,我也不必知道。可她的陪嫁偷偷跑到燕京,因脚力慢,落到大姐夫后面,一回府就被关起来,不只我一人瞧在眼里。九妹连着数日在人前未吐一言,众人都说她眼瞧着你吐血,受了惊,自小长大的姐妹性情如何,女儿心中有数,她怎会轻易吓破胆。一桩桩,一件件,母亲还能放心两个外甥只身在孔家。” 正说中大太太的心事,为母则强,她再不能落泪,长叹不语。 知娴再语:“大姐夫人品端正,不会辱没女儿,孔家定是亏欠了咱们,等我嫁过去,还怕了他们不成。” 大太太摇头,依是不应下,知娴恳求道:“母亲,你就成全女儿,以前女儿不懂事,心念着不该念的人,让母亲为我担忧劳心。家中养我这么多年,该是我出力分忧之时。” 大太太搂过知娴,轻轻呢喃道:“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子,来受世间万般苦。” 知娴默默流泪,出声安慰道:“母亲,会守得云开见月明。” ****** 至此,知娴与孔家的婚约生效,待大姐夫为知琴守够孝,知娴十里红妆出嫁,抚养两个外甥成年,自己也为孔家生下两女一子,先做衍圣公世子夫人、再做一品公夫人、太夫人,待孔钧为生母请封后,秦家双姝姐妹花都为一品公夫人,后世传为佳话,其中艰辛和背后隐藏的真像永远被湮没。 ☆、第80章 年少时光 知娴亲事秦孔两家暗中议定,只等孔家出孝过六礼。许是家中觉得太窝火,亦或是想增添喜气,春暖花开时,首辅府为知静和知雅大肆操办定亲事宜。 章哥儿的满月宴,大太太终现身,身形消瘦,裹在新做的春装中,仿佛做大了衣裳;风姿雍容,难掩深深的伤痛,笑意清浅,同众贵妇寒暄客套,依旧长袖善舞。几家相熟的同龄太太、夫人抹泪温语安慰她,再华丽的言辞也抚平不了她心中的伤痕。 同样令人侧目的还有一夜成长起来的知娴,历经亲事波折、丧姐之痛之后,知娴明知前路艰险,义无反顾,执意而为。众姐妹都为之唏嘘不已。 五月初,知棋和知书相继生下麟儿,方太君终展颜。知琴意外身亡后,大老爷亲自上方家敲打,明言道若方家再出幺蛾子,折腾知棋,全家不用呆在燕京城,都滚回原籍,秦家再也不会顾念两家渊源旧情。 方家嫡出几房都靠着秦府在外狐假虎威,出尽风头,没了秦家做后盾,即使回原籍,仅凭方恒一个庶吉士的名头,所剩不多的家业也会被人啃食干净。天下读书人多得是,在方恒未曾出人头地之前,也乃寻常一只虫而已,随时都有可能被人踩死。 方家两位老爷唯唯允诺,毕躬毕敬送走大老爷后,以荣养为名,软禁方老太太,隔绝她与知棋见面的机会,又严加管束妻子、女儿,不让她们骚扰知棋。 知棋过上出嫁后最为舒心的日子,家中安宁,长子出生,夫君年轻有为,不再担心太婆婆刁难。 大老爷痛失长女,奈何不了千古第一吉祥物孔家,未雨绸缪为次女出头。以前方家内宅几个妇孺有所动静,总顾及舅家姻亲及方太君的情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有长女前车之鉴,再任方家胡作非为,真是枉为人父。 秦家在燕京城,除了惹不起皇室宗亲,不把一两家寻常权贵放在眼里,数年间被方家连番挤对,心中憋着火气,老辈姻亲,情份早都耗没了,故大老爷之举,暗中一片叫好声。 ****** 方太君闻讯后一笑置之,方家,父兄逝去,那是外人了,不比自己儿孙要紧。何况眼前有比方家更为重要的事让她关注,原因无他,秦家历来最活泼、耍宝做怪的九小姐蔫了,如秋霜过后鲜花一般,恹恹不快,整天闷头耷脑,阿福都敢在她面前耀武扬威,抖弄胡须悠闲自在。 深觉事态严重,故正荣堂内方太君正与知言温语说话。 知言许是被知琴的死因真相吓住了,数日都提不起精神。秦昭带了她去郊外跑马散心,除了第一次能畅心所欲,纵马驰骋,往后每回出城便能逢着几家贵公子,言称巧遇,问可否同路而行。 如此小儿科的伎俩秦昭怎会不知,他原担心妹妹见着同龄公子哥,正年少时,轻易动绮心,行动中严加防范。两次过后,知言自己说无趣,闭门不出,闷在府中做深沉。秦昭反倒更担心,偷偷说与祖母,这不方太君正问及此事。 知言边把玩着裙上的小葫芦,闷声答:“都是不相干的人,好生没意思,再者为人如何也瞧不真切。” 秦家六小姐、七小姐皆定亲,嫡出五小姐,明眼人一瞧便知准备做孔家续弦,眼下适龄的女儿家唯有三房庶出的八小姐、九小姐。知言前两年时常往外跑,并不起眼,盯着首辅家的人太多,眼看秦家女儿越来越少,庶出也很吃香,有人把心思动到她头上。身在高处,云雾遮掩,难以辨识人心,知言索性缩了回来。 方太君闻言后喜中带忧,喜得是这孩子行事稳妥,心中有章法,不负自己苦心教养;忧的是豆蔻年华的少女,没有一丝开情窍的迹象。家中其他女儿家到这个年龄,说及情郎婚事掩面带羞,唯知言仍像小时候没脸皮,大言不惭,头头是道,让人哭笑不得。 知言此时若知道方太君心中所忧,定会说老祖宗您想多了。 方太君拉着知言的手,轻轻抚摸她手心中的薄茧,沉吟过后柔声说:“你二姑母要到郊外林子里住几日,约了世英一起去,婉儿也嫌闷,喊着要带上你,回屋叫人收拾好行装,你也同去,一来散心,二来给世英做伴。” 知言纳闷不解,世英和乔骁的定亲事宜提到明面上,依着惯例两人再难有见面机会,听方太君之意,这是给两个小儿女创造相处机会,好增加感情,不合乎常理。 知言想了想,点头应下。能出城游玩最好,宁远侯乔家避暑别院建成二百年有余,历经数代翻修,亭台水榭,匠心独到,兼南北园林之长。知言早就想亲眼一观,今年借世英的光也好,当绿叶陪衬红花也好,总能有个安静的去处。 方太君下令让身边的婆子丫头收拾行装,待日子到,秦昭亲自送知言、世英到宁远侯府与秦樱等会合,不出所料,乔骁护送母亲、妹妹和两位表妹到避暑别院后,并未离去,留下读书,闲暇时与众人一共用饭游玩。 知言初到陌生地方,因着新奇劲,玩得不亦乐乎。每天早起时与乔婉别院溜几圈马,拉弓射箭,相得宜趣,世英在旁做陪,笑颜绽放,满院听闻三个女孩欢快笑声。 两日后,早间时辰,乔骁手捧书本出现在校场,天青色锦衣,红色缨络束发,长眉细目,只论上半脸,俨然老狐狸的翻版,小小年纪有几分儒雅的气度,不失为一个翩翩美少年,更不论宁远侯嫡次子的身份,耀眼光鲜。 知言注意到,乔家好几个丫头瞧见乔骁私底下红脸,他可真是抢手。知言偷偷打趣世英:“表姐,可要看好乔家表哥,小心被人抢走。” 世英做面无表情,语气中带出冷淡:“与我又有何干。” 知言依是带出调侃,轻笑说:“表姐,别以为我不知道,马上你和表哥要定亲,老祖宗让你俩朝夕相处,好做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一对小夫妻。” 世英扭头过去,捂着耳朵,嗔怪知言:“九妹也不学好。” 正逢乔骁过来,冲知言两人做揖,笑问:“两位表妹偷着说何趣事,可否说给我听。” 世英低头不语,知言张大口,终是忍住,自己是来当配角,不能抢戏,先退后两步,当电灯泡也要识趣点。 乔骁笑意温和,眼瞧着世英,耐心等待她回答。 世英似变了一个人,浑身气场立冷起来,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敷衍道:“九妹同我说些女儿家的私房话,不便说给表哥听。 乔骁不以为意,微笑道:“无妨,九表妹最喜和二妹骑马射箭,表妹平日喜欢做何事,不妨说出来,下午闲时我们可手谈一局。” 世英额头渗出汗,颤声拒绝:“天太热,下午我要在房中歇觉,表哥如果没别的事,容我先告退。”说完不等乔骁答应,转身急匆匆回房,步履飞快,生怕有人吃了她似的。 知言反应特快,不等乔骁把注意力放到自己身上,远远朝着乔婉招手道:“婉表妹,让人把我的飞翩牵过来,今天依旧让你输得心服口服。” 乔婉连输两日,本就不服气,放出狠话:“今天我定要赢九姐姐一回,太丢面子。” 知言满是歉意对着着乔骁陪罪:“表哥,对不住,我要和表妹去赛马。” 乔骁点头示意,一个人呆在原地若有所思。 知言、乔婉两人赛马结束,知言仍拔头筹,乔婉气得小脸拧成一团,朝着花丛撒气,马鞭挥过众花零落,真正摧花使者在此,知言随常掐一两朵花,与乔婉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 此后数日,世英躲在屋中,避开与乔骁见面的机会,别说知言,乔婉都觉出不妥,背地里悄悄说:“韩家二表姐为何唯独躲着我二哥,让人不解。” 知言也很想问为什么,怪不得方太君和秦樱为两人制造机会相处,原来机妙在此。 这日午后,蝉鸣不歇,知言借故去了世英房中,言语中套话:“世英姐姐,你不喜欢乔家表哥?” 世英斜倚在榻上,疲懒地说:“并不是,我只是不喜和男子相处。” 知言差点被呛到,小姑娘受了何剌激,变得恨世嫉俗,心中有个大致的想法,因试探地问:“可是因为大表姐之故?” 世英咬唇点头,幽幽地说话:“姐姐为了一个男人,变得不像她自己,气病祖母,拖累母亲,就连外祖家都不得清静,我瞧都瞧怕了。” 知言无语,王慎能和乔骁相比?!四月初,王大才子因父亲亡故,在家守孝,听有流言传闻,韩世芳亦在徽州吃斋,她现时再做何等惊世骇俗之举,众人都不惊奇。 乔骁和世英的婚姻受两家首肯,乔骁从文,须要借诗书之家,另辟捷径。韩家大房要入仕,书院落入秦梅夫妇两人之手,由韩家二房传承。两家门当户对,做怨侣也好,恩爱夫妻也罢,他两人后半生绑定在一起,这样下去可不行。 知言做宽慰:“姐姐和乔家表哥婚事家中都点头,怎好与王慎相比,姐姐定要想通。” 世英颦眉不语,心结久存,一时能以开解,只有徐徐图之。 ****** 大概秦樱也觉察到收效甚微,住了十数日后,带知言等起程回燕京,乔骁亲送知言和世英回首辅府,一同向方太君请安。 十多日在外,一朝回家,知言觉得怪怪的,一路经过,遇见下人们冲着自己笑得意味深长,刚进正荣堂,众位太太并姐妹们都在,也都笑得古怪,神情带出挪揄。 知雅第一个笑出声,语带戏谑:“恭喜九妹。” 闺阁中女儿家,恭喜两字带有别样意味,只有一种可能,说亲。 见知言一脸茫然,二太太笑着打趣:“这么个傻丫头,老太太舍得把她嫁出去,可是在家呆不了两月。” 啊!知言差点跳起来,就这么把自己扫地出门了,好歹前头从知娴算起,还有四位姐姐待字闺中,况且临出门时,没听说给知仪说定人家,太不按常理出牌。合着打发自己出城避暑,暗地里另有盘算。 ☆、第81章 孟郎初现 燕京城西一条宽阔街道,两处宅子并排屹立。从东头数第一家大门上悬挂匾额,上书杜府两字。再往西去,一所宅子占了多半条街,气势非凡,门前两座石狮威武可畏,崭新的朱漆大门紧闭,只留角门供人行走,正是燕京乃至举国最为显赫的一家人,内阁首辅、吏部尚书、太子少傅秦敏秦怀安之府宅。 孟焕之牵马行至秦府大门处停驻脚步,已不是第一次到首辅府,比起七年前,此间荣耀胜于往昔,繁华显露于形,整条街未见到闲杂人等。 他静站片刻,从怀中拿出名贴递给小厮长兴。才十来岁的小长兴头脸白净,面庞清秀,从主人手中接过名贴,略整衣饰,挺直腰杆走上前,到秦府投名贴。 就在这空当,首辅府大门处几位家丁闲来无事,躲在阴凉处议论门外的主仆两人,猜度又是来投奔的学子,家丁甲说:“瞧他穿衣打扮,不像是落魄人家的子弟。” 家丁乙说:“可说不好,方家几位表少爷穿绫着缎,还不是靠着咱们老大人,才能有点出息。” 人群中有个上了年纪的家丁呵斥道:“老太太娘家的人,也是让你嚼舌头的,小心上头听到,扒了你小子的皮。” 家丁乙轻嗤道:“府里谁不知道方家惹得老太太都不喜,话说回来,我可就在此处说一两句,但传出去,定是你们几个告的密。” 众人都不屑,屁大点事,还值得告密。家丁甲又绕回原处:“门外那人今天为着何事来,咱哥几个打个赌,谁输了晚上请喝酒。” 听闻有彩头,几个家丁来了兴致,纷纷下注,有猜是来投亲,另有猜寻老大人庇护的学子,更有猜怕是来提亲来的,引得大家哄堂大笑,言语间挤对:“提亲,该不是你小子做白日梦。咱们府里剩下的几位小姐,有头脸的公子哥打破头面都见不上,连边都挨不着,想当年,圣上都想让大小姐做太子妃,老大人都不情愿。就凭眼前的小子,老大人真把府里的小姐许给她,我管你叫爹,莫说一顿酒钱,十顿都不在话下。” 仍是前面年长的家丁狠拍方才说话之人:“大小姐都没了,你小子不要命不打紧,我还想留在府里混口饭吃。” 众家丁吐舌,悄悄吸口气,说到兴头上,竟把头等忌讳忘个一干二净,相互间使个眼色,噤声不语,各就其位。 正值小长兴走到大门,做揖道:“劳烦各位哥哥,这是我家主人的名贴,欲求见首辅大人,还望通禀。” 秦家的家丁私底下嬉笑是一回事,守在大门紧要处,个个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绝对没胆仗势欺人。听闻对方一个小厮谈吐不俗,门卫中领头的小头目拿过贴子略扫一眼,再仔细打量门前两人,毕恭毕敬请主仆两人到客房先暂做休息,命人牵过马匹照看一二,沏了好茶奉上。 小头目这才急跑到外院和二管事处,递过名贴,谄媚道:“你老一早叮嘱过,小的不敢怠慢,把来人安顿在客房,好吃好喝供着。” 秦和冷哼道:“算你小子识相,没给我招祸,回去仔细伺候,回头打赏。”说完转身直奔外院大书房秦敏起居处,脚底生风。 大热天,小头目苦哈哈地奔波一个来回,好歹还能得声二管事的赞赏话,得个头份脸面。得了,回去伺候贵客。别说,就客房内那位孟姓俊俏小子是何来头,让老大人亲自发话不可怠慢,自己一帮人在大门处守了几年才盼到,难不成真是提亲来的,今晚的酒钱可是输定了。 小头目想到此处,本来高兴的心情,又刷地低落下来,要对着来人陪笑脸。心里头直骂方才挑头打赌的龟孙子,逮着机会给龟孙子寻个小鞋穿。 ****** 孟焕之正坐在待客的厢房中,忆及七年前,也在同样房间相候,瞧着府中宾客云集,朝中有品阶官员笑意浅浮,言辞间把秦首辅夸得天上地下人间绝此一人,笑声肆意,唯恐旁人听不到,真乃百官丑态。自己少年心性,深恶痛绝下,拔腿一走了之。因怕不告而辞,回家后受祖母责罚,捎了书信回家,游学四方,因此结交一二挚友。 忆及往事,孟焕之嘴角微噙笑,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拔人进屋,打头之人却是旧时相识——秦四郎秦昭,一年多不见,秦家四郎变化不小,个头长高几许,几与自己比肩,愈加沉稳大气。 秦昭进门便拱手道:“不知孟兄大驾光临,昭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孟焕之还礼,谦让道:“贸然登门,原是修远失礼。” 秦昭微微一笑,单手做出请的姿势:“孟兄客气了,祖父等待多时,快同我一道前往。”待孟焕之出门后,他才跟在其后,前面自有带路的小厮,两人边走边谈,攀谈数句后,行到前院大书房。 孟焕之抬头看正屋悬挂自然堂,便知这是首辅大人的书房,脚步略停顿,跟上秦昭一同踏进。 正中书案后站立一位老者,年过六旬,两鬓雪白,长眉细目,精光内敛,一袭家常墨绿道袍,风骨挺立,胜似松柏,笑容和善,掩雷霆之威,语气朗朗,显气势非凡。 孟焕之长揖至地,口中言:“晚生孟门修远拜见恩相。”声音清亮,不卑不亢。 秦敏审视眼前的青年,从方才同孙儿并肩走进来,到施礼开言,步履沉稳,步步踏实,身姿挺拔,目光坚定,俊美无俦。嗯,不错,有几分故人风姿,不辱先祖之名,走上前扶起孟焕之,语调温和:“何故如此见外,方才见汝现身,老夫恍然回到几十年前,初与仲白贤弟相交之时。” 听人提及祖父,孟焕之神色不动,回道:“世翁过奖,晚生不敢辱没祖父英名。” 秦敏朗然大笑,携孟焕之手坐下,指着秦昭为之介绍:“老夫膝下劣孙,两年前,你们在沧州碰过面。” 孟焕之带笑看向秦昭,微欠身说:“四郎少年英杰,很是不凡,才气胆识令修远自叹不如。” 秦敏扶须笑说:“他不给老夫添乱已算好,不及焕之年少有为,数年在外游历,见识阅历皆不俗。” 秦昭带笑在旁陪立,不曾开口。 孟焕之面色波澜不动,起身郑重直说来意:“外间虚名,修远不敢受,晚生此番来,因着两家婚约,数年间,修远连番推辞,实非丈夫所为,心中羞愧。今天厚颜向世翁再议及此事,愿与贵府结秦晋之好。” 秦敏和秦昭对视一眼,秦敏轻拉孟焕之坐下,似无意问起:“不知令祖母身体如何,数年不见,拙荆心中很是挂念,盼着有缘再相会,一叙旧情。” 孟焕之轻拧长眉,语气微沉:“祖母时常吃药,身子大不如以前,她老人家再不宜长途跋涉。晚生也通药理,当着世翁面并不虚言,恐祖母时日不多,修远常年在外阅遍世情,未曾在她膝下承欢,着实报憾。恕晚生冒昧,想及早定下亲事,好让祖母安心。” 秦敏原料定故交之妻身子骨不好,不曾想已快到弥留之际,直说犯难之事:“家中适龄女儿家都在豆蔻年华,不到出阁时日,且都是庶出。老夫终负旧人约定,再无面目见故交之后。” 孟焕之却不在意:“晚生初到燕京时,道听途说一两件贵府家事,于此间内情也略知。满朝传言世翁视嫡庶同等,今番为何流于世俗?” 秦敏一笑,叹道:“老夫自是觉得儿孙个个都是好,身上流着老夫的血不必分出一二三等,世间风俗以嫡为主,我若是能护得了他们一世,不必再理会这等陋习。可惜,女子要出嫁,男子要娶妻,满眼望去,有何人同老夫一般心思。” 孟焕之会意,轻笑说:“晚生只为践约而来,世翁不把嫡庶放在心里,孟家也从未有庶出儿孙,道虽不同,却同归。” 秦昭在旁直犯嘀咕,秦孟两家不在意,燕京城乃至五湖四海在意嫡庶分别的人多得是,传出去,又给旁人非议的借口。 秦敏语出惊人:“焕之果然甚懂老夫心意,老夫有个提议,令祖母年事高且身体衰弱,婚事不宜拖。老夫膝下九孙女,与四郎同父,年岁虽幼,行事自幼稳妥,最惜贫怜弱,敬爱老者,索性年内择日,早早操办婚事,也能让令祖母亲见孙媳过门。” 秦昭差点咬掉舌头,九妹,那个情窍都没开的傻丫头。说实话,自从五妹定给孔家,他能猜到与孟家联姻多半要落到九妹头上。可是,今年就出嫁,太过怪异。 孟焕之也惊讶,他在燕京城有旧交,早在来秦府前,听故友介绍秦家诸事,心中有数,有备而来。今日来只为定下婚约,等对方及笄后再论嫁娶。 秦敏不等孟焕之出声拒绝,正色说:“令祖母受苦受累一生,眼下心愿唯见你成家立业,再者有朝一日,她大限至,灵前只你一人,百事孝为先,且不论世人做何议论,老朽者更不能安心离去。男儿成大事,不用拘小节,老夫孙女年幼,天性娇憨纯孝,先办婚仪,待她及笄后,再行夫妻之礼,却也是数举兼得。” 孟焕之思及祖母的身体,下定决心,起身施礼道:“晚生愚钝,听世翁一席话,如醍醐灌顶,天台顿明。就依世翁之言,修远与韩家安臣兄交往多年,今日回去,托韩家伯母立即着手操办。” 秦昭心中笑开花,这两人太可乐,怎么瞧都是好生别扭的一对夫妻,完全不搭调。九妹不在府,若在非跳起来不可。 秦敏成功推销出自家孙女,为着冲喜出嫁,不招旁人非议,也觉心情舒畅,戏谑道:“如今仍要唤世翁?” 孟焕之微笑,改口称:“祖父” ****** 就这样,知言被提前打包,就等日子一到送出去。孟焕之请来韩家大老爷夫妇出面操办,迅速过六礼,定在八月末出嫁。孟家在京中原有旧宅,也在加紧修葺中,只等良辰佳日迎娶新妇。 ☆、第82章 姻缘已定 秦敏与孟焕之说定亲事,心中头等大事放下,细品茶茗,盘问前情,因自嘲说:“老夫门第浅陋,当年竟未留住你。” 孟焕之坦然面对往昔,直视秦敏陈情道:“说来惭愧,当初修远年少鲁莽,瞧不得世间混沌,立意清高,原以为可守得青云志,不沾凡尘。数年间在外行走,瞧遍世间众生相,贱民如草根,逢着灾年卖儿卖女;富贾脑肥肠满,一心牟利投机;为官者,清明禀正之人寥寥无几,更有甚者,以搜刮民脂为荣。始知见识浅薄,才体会到祖父在朝中不易,上承天子意,下理百官事,通晓各地民情,行事不能以黑白一概论之。祖父真可谓中流柱石,支撑朝政。” 秦敏挥手道:“当不起,只求无愧于心。你这般年岁有此等见识,已是不凡,何况身边无长者教诲,单恁一己之力参悟。所幸未曾剑走偏锋,变得恨世嫉俗。” 孟焕之一哂,微笑说:“修远也曾厌恶世间所有不平之事,深恨自己身单力薄,日夜不得寐,郁结在心,几欲发狂。后来终是想通其中关节,也算万幸,不曾步家祖后尘。” 提及故交,秦敏唏嘘不已,轻叹道:“世事无常,当年曲折是非,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会被击垮。更不说仲白贤弟孤立乱世,操守高洁,禀承正气终落到不堪下场,后半身几如废人。此后种种事,非他之过,唯留贤名在世间。” 孟焕之悟通前情,不避讳说祖父及往事,俊颜现出凝重神色:“先祖父种种往事都如云烟,已随他远去,不应留下事端为人所用。修远在外常听闻朝中有人借他名义生事,扰阴灵不宁,深为不齿。” 秦敏手指轻敲膝,冷哼道:“都是些跳梁小丑,不用放在心上。听你之意,终愿入朝为官,施展身手。” 孟焕之吐出肺腑之言:“不敢当此夸奖,修远只想学以致用。苦读诗书,万不该赋闲在家,旁观世事沉沦,任胸中韬略空对风月。与其让旁人驾舟,不如自己掌舵。任天台高远,基石不可动摇。修远出去岁未至年初,守在江南,亲眼目睹诸事,触目惊心,有人恐要兴庆父之乱,不可等闲视之。” 秦敏起身在房中来回踱步,缓语道:“司马清有才无德,心怀鬼胎,六足蛇妄想飞龙在天,当真笑话。” 孟焕之瞧得秦敏成竹在胸,咽下未尽之言,捧起茶碗做沉思。秦昭在旁也若有所思。 ***** 前院书房内三人畅谈半下午,都觉相见恨晚。待秦枫回府,立被请到父亲书房,听闻自己的女儿被许配给眼前俊俏青年,笑意温柔,心中越瞧孟焕之不顺眼。爷的开心果就这么早早出嫁,她才十二岁,滑稽透顶,这小子能好生对待她?不纳妾,还不得有十个八个通房。花狐狸想及此处,笑得更温柔,翁婿果然是仇敌。 秦敏焉能不知儿子心中所想,闲聊数句,众人挪步到后宅,拜见方太君。 方太君见到故人之后仪表堂堂,眼泪立时盈眶,拉住孟焕之不放,详细问及家中诸事,当听闻秦敏许诺知言年内嫁到孟家后,她也愣住,转头再细瞧孟焕之,人是不错,长得俊俏,决不是泛泛之辈。 自己的孙女当是心头宝,知言不在府里,若是在,两人站在一起,好不搭配,知言太过年幼,孟焕之老成,喜怒不形于色。光联想情景便忍俊不禁,差点笑出声。 方太君不禁担心起来,心中头一回埋怨起秦敏,死老头子,不是说好再过几年让知言嫁到孟家,赶得这么急,跟火烧房子一般,傻孙女能拢住姑爷的心?真是没底。 孟焕之代为解释,做出允诺安慰方太君:“只因家中祖母身体不好,所以修远想在年内成婚,多有冒犯,还望见谅。请老太君放宽心,修远娶妻,当视结发情义最重,尽自己终生之力护她周全,不说富贵显达,只求同甘共苦,不离不弃。” 方太君动容,点头赞许说:“你是个好孩子,我信你。九丫头虽小爱贪玩,却是自幼长在我身边,别的不说,孝心最重。往后夫妻相处有不妥处,你直说便是,她是个心大的孩子,能知错就改。今天正好她不在府里,你们见不上面。” 孟焕之笑说:“无妨,亲事已成,总归有见面的时日。再者家祖母常提及老太君贤名,经您教养长大,万不会有错,倒是修远高攀。” 方太君心定,又说及其他,孟焕之一一做答,谈吐不俗,恃才不自傲,通晓世俗艰难。方太君越看越满意,喜从心中生,笑意真切。 秦枫心中那个气,火冒三丈,爷的小棉袄比谁都要贴心,便宜你小子,光长得花里胡哨,哄人开心。 各房老爷太太闻得喜讯,不不不,应该是奇闻,纷涌到正荣堂瞧个究竟,见过新出炉的九姑爷后,各人心思不同。 大太太为知娴惋惜,叹她错过眼前这么个品貌出众的人。 二太太朝着三太太打眼色,你家九丫头真有福气,捡漏也能捡个好姑爷。这运气,啧啧,让人不服都不行?怪不得都说她有福。 三太太回想庶女的点滴,身条未长开,没半分淑女娴静。幸好她不在,免得姑爷当场退货。 六太太心中松一口气,终于可以不用哄自己的憨侄儿。话说回来,九姑爷长得俊俏,要是能把相貌分给侄儿一半就好啰。 众姐妹也躲在屏风后偷瞧来人,窃窃私笑,相互间约好,等九妹回来好生打趣她。 用过晚饭,孟焕之好不容易脱身,离开秦家诸人各色打量的眼神,出府时轻摇头,娶个半大的孩子回去,能让祖母安心?事已至此,断无回头路,先托韩兄代为操办定亲诸事,自己回沧州一趟,待娶亲之日再来燕京城。 门房诸人得知今天来人转身变做九姑爷,乍舌不已,想及下午打赌之事,晚间又是一番经济帐。 ****** 乔骁听闻外祖家新出趣事,略坐片刻告退回府,送走他之后,知言坐在方太君身旁,听大家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叙说过程,面无表情报怨道:“好歹捎个信,让我赶来见一面,光听你们说,我怎么知道他到底有多俊俏。” 众人噎语,正常不是这么回答的,二太太笑说:“九丫头,眼看也快要出嫁,不用等两月,就能见到姑爷的面,就怕你天天瞧着发腻。” 知言不开心,冲着方太君撒娇:“五姐姐大我三岁,都没有出嫁,我在家没呆够日子,缓两年不行?” 方太君语重心长,细说内中隐情:“孟家老太太恐怕熬不到来年,你公婆皆故去,孟家留姑爷一人,眼下是受委屈。你想啊,陪着姑爷守孝这份情义世间难得,不怕他将来黑心肠辜负你。” 知言才不信,守孝三年就叫有情义,世间男子都若做此想,那来小星通房。只有老狐狸最得利,扯出冲喜的名义,把庶出孙女许配给孟家,还能博两声美名,名利双收。 这叫狗屎运呢,还是人品太不好,姐姐们都亲眼瞧过夫婿,婚前也有书信往来,上巳节出游面对面交流。轮到自己,只听其名,不见真身,亲都定了,只有等掀盖头才能见着真容,跟个没见过面的人过下半辈子,想想画面美不可言。 知言更郁闷了,十二岁的秦知言嫁二十岁的孟焕之,初中生配大学生的感觉。孟先生做何想不知,现在觉得一万只乌鸦从头顶飞过,果然是惊喜连连,只有想不到没有碰不到。 知娴安慰道:“九妹不用愁,孟家的事我听得最多,待闲时与你详细说来,决对是门好亲事。” 瞧着知言不开窍的样子,六太太终忍不住哈哈大笑,伸出手指着知言道:“想着都有趣,原先定好三侄儿年底娶亲,不曾想九丫头倒赶到前头去了。” 知雅自议亲后,天天被知言取笑,今天为报前仇,调笑说:“真是佛祖显灵,不枉我天天念着,九妹果真最早出嫁,家中可得宁日。” 知言轻嗤:“七姐少来,定是你盼着早早出嫁,心不诚,报应到我身上。” 知雅口舌向来争不过知言,气结道:“可算是有妹夫管你,老祖宗又减了负担。” 知言更不开心,缠磨方太君,老人强忍笑安慰,知言终是怨念:“我都没见上人。” 众人做哄堂大笑,原来九丫头在愁这个。 ☆、第83章 昔日戏语 燕京,韩府 夏日傍晚,热气退却,花园中凉亭内点着熏香,正是似明未暗的时辰,故未掌灯,只借着夕阳余晖,两名青年对坐手谈,棋盘上黑白两子势均力敌,他两人风姿不相上下,白衣明朗,青衣深沉,正是韩世朗同孟焕之。 韩世朗手执白子在空中半晌,轻叹一声,掷棋子入盒,语带戏谑:“人逢喜事果真不同,修远情场得意,棋局上也大杀四方,我认输,自叹不如。”笑容古怪,好似输的人并不是自己。 孟焕之语气带出无奈:“安臣,自打我昨天回来,就听你取笑,纵是天大的笑话,谈个一天一夜,也该索无趣味罢。” 韩世朗捂嘴偷笑,净过手后,从旁边冰盆中取出瓜果置于水晶盘中,推到友人面前,一本正经说起:“你放心回沧州,此间诸事交于我便是,秦韩两家相熟,上一辈就结了姻亲,万事水到渠成。要不,再让我家小妹回来一趟,替你打探未婚妻的品行。” 冰湃过的瓜果凉爽脆口,孟焕之轻咬一口,凉意沁入内腑,摇头道:“不用,亲事已定,不必再做无谓之事。” 韩世朗忍笑说道:“我这是替你担心,你那位小娘子该不会晚上还要哭着找奶娘,打探清楚了,好做准备。修远,前路漫长,任重道远。” 孟焕之也被逗乐,俊颜现出光彩,笑指友人:“你呀,难道成天在太子身边也是这般没正经。” 韩世朗斜倚身子,身形慵懒,不以为意的说:“我只做东宫清客,用不着对他推心置腹。”世家贵公小自小养成的气度,再是懒散,不失优雅。 孟焕之正坐审视友人片刻,缓语道:“你倒是洒脱,既不参加科举,也不愿传承韩家基业。安臣这是欲效子房,有朝一日功成身退,归隐山水。” 韩世朗听言哈哈大笑,自嘲道:“我何来子房之才,东宫更无汉高祖之能,暂结盟友,各取所需。韩家几百年的基业,世人瞧得眼热,有谁知外表光鲜、清名美传的韩家,内里腐透了。我父亲既能躲到燕京避清闲,为何我不能。” 孟焕之微点头。 韩世朗翻起身坐下,凑到友人眼前,郑重其事说道:“非是我不想继承基业,怕的是它落到我手里,依着心意,毁个一干二净,做世人眼中的千古罪人罢。” 孟焕之凝神,劝诫道:“书院陋习由来已久,安臣既能瞧透,为何不放手革新除旧,反任之就此下去,实非上策。” 韩世朗一脸肃穆,侧颜隐在夕阳下,神色晦暗不明,语气轻缓:“说来容易,真要行事难比登天,家中一众族老那关决过不去,再别说依附韩家数十个大族。光坐在此处略想一番,就觉脑仁生疼,我还能脱个自由身出来,敞之断逃不出他舅父之手,堂堂大丈夫受人制约,实在憋屈。” 孟焕之赞同:“敞之兄心怀忧思,愁绪重重,再加父亲故去,他倒似变了个人,浑身透着清苦,想是有不能外道之苦衷。” 韩世朗斟酌用词:“司马清究竟想干什么,江南半壁文人皆听他号令,这都不满足,人心不足,欲壑难填。” 孟焕之双眉轻拧,坦然回答:“司马族长手脚虽伸到燕京,重心还在江南,一时瞧不真切背后真正意图。总之他结朋为党,涉足朝政,其心可诛,只怕坐大,干出祸国殃民的事。” 韩世朗话语中带出气性:“圣上亏欠了鲁王,眼下尽力补偿桂王,若是桂王有才德争储位,圣上行事还有分寸。偏生桂王是个无才无德,行事无度的少年,说句诛心之语,今上健在一日,桂王兴风做浪无所不至,太子都要忍让。杜家和司马家瞧着桂王好掌控,两方各怀鬼胎,你我只能眼睁睁看着朝中越来越多宵小之辈做乱。” 说及朝政大事,两人均都心怀大志,静做深思。韩家下人凑到亭外,犹豫半晌轻声回话:“大爷,外头来了客人,请您过去。” 韩世朗被打断思绪,不耐烦轻斥道:“说过不让人打扰,不见。”挥手让仆人下去。 韩家下人面露难色,陪笑说:“英国公世子来访,点名要见孟公子,人就守在客房,不见到人不走。” 韩世朗和孟焕之都惊讶,英国公家与韩家从无往来,孟焕之初来京城,更是与之毫无瓜葛。 韩世朗笑说:“原是修远奇货可居,韩家门庭因你又增了几分热闹,也罢,我们过去瞧瞧。” ****** 韩家客房内,张盛等得不耐烦,气鼓鼓地在厅中打转,他带来的小厮中有位长相格外出众,唇红齿白,俊美不凡,滴溜着黑亮眼珠轻咳示意。原来秦昌昨日苦读书,待晚间得知九姐姐已许了人家,今天瞅空出来,寻了张盛,怂恿着到韩家亲眼目睹未来的九姐夫。 张盛快步走到秦昌眼前,问询主意:“要不,我们直接找进去。”秦昌轻眨眼示意张盛看身后。 厅外并肩走来两人,左边之人白衣飘逸,气度从容,翩翩公子温润如玉,都是旧熟识,不等张盛开口,秦昌扑上去甜甜地喊:“韩家哥哥。” 韩世朗细观之下,笑出声,对朋友使个眼色,拉着扮做小厮的秦昌,走到屋中,施礼问道:“不知世子大驾光临,有何指教。” 张盛站在屋中只是憨笑不语,眼含幽怨瞥向秦昌,到底那一个是九妹夫,快给个提醒。 秦昌趁着空当打量身边之人,身形高大,气宇轩昂,稳重内敛,最关键一点,长得很好看,九姐姐肯定喜欢。 韩世朗明了对方来意,招呼来人入座,指着孟焕之介绍:“此乃孟贤弟,怎么世子并不认识他?” 张盛听言腾地站起来,扑到孟焕之面前,上下打量,脱口而出:“你就是九妹夫。” 满屋人喷茶,韩世朗偏头窃笑,韩家下人有忍不住的,偷偷到屋外笑两声,再进去伺候。 秦昌眨巴着眼睛,脸上神情就差写着我不认识这货,决对不是和他一路人。 孟焕之盯着眼前的少年,英国公世子,头戴紫金冠,身着祥云袍,宽鼻阔口,体型健硕,心事都写在脸上,想必天性纯厚,心净如莹玉。他不由生出好感,微微一笑道:“世子所言,修远有所不明。” 张盛挠头道:“你马上要娶九妹,早就听昌弟说过你,今天想亲眼瞧一下。” 秦昌张大嘴巴,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拉张盛走到一边拦着不让他说。 张盛嘟囔道:“两年前你就说九妹定亲了,好不容易见着人,让我和妹夫多说两句话,也好给九妹把个关。”熊孩子自觉很有责任心,跟九妹自幼相识,替她相看妹夫有何不可。 秦昌无语,什么妹夫,你都是秦家的姑爷——十三姑爷,家里不让说,让你白沾小爷这么几年的便宜,现在又沾到姐夫身上,真是乱套了。他哄张盛:“你答应过不说出去,君子不可失信。” 张盛自有理由:“对旁人当是守信,上次四表哥问起,我都严守秘密,妹夫又不是外人,说一下无妨。”熊孩子保守秘密容易吗?天天憋在心里,早就想大声呼喊,今天正主来了,可是找着说出来的借口。 秦昌没有张盛力气大,眼睁睁看着他寻孟焕之说话,苦着脸坐在一旁,盘算着是不是又给姐姐招祸了。 韩世朗瞧着秦昌的小可怜样,拉过他问话。 张盛盘问孟焕之家境、过往,详尽细致,孟焕之忍笑一一回答。张盛深觉满意,出于好心滔滔不绝说起知言幼时趣事,神马喊自己熊少爷、偷着闯祸嫁祸给自己、欺负阿福、给人椅子上放花剌……张盛觉得这样的九妹才有趣,别人怎么想,他可从未考虑过。 秦昌就差捂耳出逃,小爷聪明一世,怎么栽到这么个憨世子手里,英名不复,哭都没地哭去。 张盛兴致不减,猛然间想起一事,面含殷切,一本正经问起:“九妹夫,听昌弟说起,你和九妹换过信物,到底是何物。”瞪着大圆眼睛,一脸好奇,存在心里两年的秘密一朝开闸,势不可挡。 秦昌几乎倒地,小爷就快吐血身亡。 孟焕之观察眼前两位少年郎,猜度中其中曲折,一个想说,另一个拉着不让说,少儿家的玩笑话,当得不真,故他耐心应付,并不厌烦。当问信物时,也被问住,不好做信口编排。 韩世朗却向孟焕之正式引进秦昌:“修远,此乃秦府十二郎,四郎亲弟。”挑眉一笑,你的内弟。 孟焕之会意,与秦昌互打招呼。韩世朗在旁抽冷问:“昌弟,当年在陕甘边境我见过的小姐,可是你九姐姐。” 秦昌猛点头,回道:“正是九姐姐,韩家哥哥牵走的追风也是姐姐的马。” 韩世朗兴致盎然,轻笑说:“哦,有点意思。修远,十二郎与九小姐宛若双生,令人印象深刻,你见他如见未婚妻。” 孟焕之神情若有所思,细瞧秦昌。 张盛一根筋的毛病犯了,仍揪住信物一事不放。 秦昌被迫得紧,开口说:“没有信物,都是我……” 后面的话未出口,被韩世朗捂住嘴,只听他说道:“信物早都有,修远你说是不是。” 孟焕之点头肯定:“此言不虚” 秦昌快哭出声,千万不要,真给姐姐招祸了。他撇着小嘴轻声向孟焕之解释:“是我哄盛大哥的话,当不得真,姐夫你莫要信,和姐姐一点关系也没有。” 孟焕之为秦昌轻拭泪,柔声哄道:“你姐姐真的有信物送给我,不是假话。” 秦昌不明所以,见对方不似说谎,更是费解。 韩世朗拍手道:“皆大欢喜,可谓千里姻缘一线牵,修远不也送了东西给秦家九小姐。” 这下不只秦昌,孟焕之也惊愕,韩世朗带笑不语,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张盛在旁一头雾水,挠头抓耳。 ☆、第84章 春晖寸草 知言忍着性子听完,也纳闷问道:“何来信物一说?” 秦昌眨巴着眼睛,闷声说:“韩家哥哥不肯说。” 知言拧秦昌耳朵教训道:“你就给我招祸。” 秦昌就差长出尾巴摇,跟前跟后讨好道:“姐姐,姐夫很好说话,决不会计较,你只管放宽心。” 他倒嘴甜,这么着急已喊上姐夫。知言无语,叹气道:“你可劲胡闹,在张盛跟前吃过亏,要是再不长记性,赶明儿我出嫁了,家中再是没人替你说话。” 秦昌轻摇知言胳膊,语气发嗲:“姐姐,我知道错了,你再别生气。” 知言长舒气,报怨道:“我哪里有空生气,忙得不知自个叫什么,好不容易抽个空歇午觉,听你说了半天话,没一件让人轻省的事。” 知言亲事定下,一回家就连轴转,跟着进议事厅旁听理事,实在是事出突然,没轮到她和知仪到学管家的年龄,眼看要出嫁,临阵磨刀。又听知娴和方太君轮番灌输孟家往事,针钱房的人跟前跟后量身材,加工赶嫁衣,真是无一刻空闲时分。 连身边的丫头婆子们成天被捉去,跟府里几个积年有本事的老婆婆习学应付琐事,忙得脚不沾地。又冬至红着脸,吱吱唔唔说瞧着柱儿也不错,想求了一同陪嫁出去,知言都没空当对方太君说起,现听秦昌絮叨半日闲话,心中烦闷。 秦昌颇为识趣,轻声说:“姐姐,你不用发愁,我觉得姐夫好相处。” 知言轻瞪秦昌,小孩子懂什么,跟个没见过面的人过一辈子,心中没底,空落落的。忙起来还好,闲时总是莫名的心慌,舍不得家中诸人,更忐忑于不明的前路。 不管了,车到山前必有路,先做好眼前之事,知言推秦昌回去,因说:“来了也有半日功夫,小心四哥寻你问功课。一会八姐要来,你若在,我们有些话不好说出口。” 秦昌撇嘴问:“八姐今天在园子里会情郎,能这么早回来?” 知言轻笑:“小小年纪知道什么,走个过场,混个眼熟,能容他们说两句话已是不错。那里像我,面都没见上。”心中不爽,对方是圆的还是扁的,连个影都没见着,自己的老底就被秦昌、张盛坑人组合卖个干净,万恶的旧社会。 秦昌忍着笑,打趣道:“姐姐不用急,再过一个月就能见着姐夫的面,包你满意。”不等知言反应过来,他转身一溜烟跑出院。 知言笑着摇头,命丫头给自己换衣服,再洗把脸,正在梳妆时,知仪大步进屋,后头跟着知恬轻迈莲步。 知仪一进屋歪到榻上,埋怨道:“火烧火燎就为赶着你出嫁前,把我的亲事也定下,老祖宗终是最偏心。” 知言笑出声:“老祖宗偏心,我就不信,把我多留几年才叫偏疼。” 知仪喛声叹气道:“怎么不偏心,家里姐妹中唯九妹夫长得最好,你可别说没见上,便宜都占尽,还说不可心。” 知恬轻推知仪一把,柔声说:“八姐夫也不错,姐姐莫要不知足。” 知仪唤着丫头上茶,语气中带出伤感:“我们姐妹一个个出嫁,谁能料到九妹赶到前头,都在家过不了两天舒心日子。大姐姐没了;二姐姐出嫁四年多,才挺直腰杆,还是大伯父出面,依仗娘家之势;三姐姐,最好命;四姐姐有了身子,前两回到太太房里去,听陪嫁去的婆子回来报信说,早把身边的人给姐夫做了房里人。” 丫头上了茶,知仪接过轻抿一口,接着说:“五姐姐将来更是艰难,六姐姐家里一大摊子不清楚,唯有七姐和九妹都是家中不纳妾,可谁能说的准,男人的心思不往外跑。” 此话一出,知言心中愈发沉重,起来打岔道:“八小姐会过情郎后,竟学会悲风怜月,稀奇事。” 知恬莞尔一笑,风姿绝代,她长大后感知到自己长得过于美,刻意掩饰外貌,不用脂粉,钗环衣着只挑素简,无奈天生丽质,淡装艳抹都相宜。 知言咽下担心的话,姐妹们眼看都有着落,小十一知容和小十二知德也好挑人家,家中最犯难的偏是知恬,想着都令人犯愁。 知仪轻哼:“悲风怜月,我倒不屑于,只有许感慨。” 知言坐到两个姐妹身边,问说:“怎么,今天来的梅公子不好。” 知仪摇头:“六哥打听过他的底细,人倒正派,也不爱喝花酒,我只是觉得没意思,翰林院掌院大学士家孙儿,满口诗经文章,总觉得他太过迂腐。” 三人闲聊间到晚饭时,欲到方太君处用饭,知仪又朝着知言讨要荷包:“六哥成天不知干什么,香包拿出去便丢了,缝都缝不及,讨一个你做的。” 知言拿起桌上方才给秦昌准备的荷包,因他走得急忘记带,塞到知仪手里,讨价还价:“八姐,回头给我多备几样熏香,我这一走,不知何时能回燕京,不用太多,够使个三年就成。” 知仪出门的脚步差点被绊倒,笑说:“女生外相,这还没嫁出去,惦记着家里的好东西。” 知言厚脸皮,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那是当然,几年不在京,等我回来,你也嫁到梅家去。我朝着自家姐妹讨要东西,变成朝梅家媳妇要东西,更远了去,现时不要更待何时。” 知仪一笑不语,三人结伴到方太君。知言依是做出嫁前的准备,跟前面几个姐姐一样,站着伺候方太君和众姐妹,眼观六路,手底下也不闲着,要记住众人的喜好和避讳。一顿饭下来,腰酸背痛,这还是在娘家,做错可以补救,做人媳妇真不是简单的事。 ***** 饭后,方太君留下知言说话,众姐妹会意自去回房。方太君命双福拿出一个首饰匣子放到知言面前,观其外貌有些年头,旧式的雕花,样子平常。知言带丝不解,见老人示意自己打开瞧,扳动扣锁掀开盖,寻常几件首饰,并不出彩。 方太君轻叹说:“这是你生母使过的东西,我命人收起来,只等你出嫁时,好拿出来留个念想。” 知言对生下本身的姨娘全无感情,感动方太君一片心意,默声点头。 两人说话间,屋中进来一人,轻手轻脚走到知言身边,也放下一个匣子。 知言顺着手臂瞧上去,原是秦枫,站起来称呼:“父亲” 秦枫不复往日笑容满面,俊美无俦的面容添出一分沧桑,按知言坐下,语气略沉:“打开看看。” 知言打开小匣子,几张地契、商铺契约,两三处宅子的花押,她急忙推却:“父亲,用不了这么多,官中都备了。” 秦枫微笑:“无妨,你们姐妹都有,原是我在外面就置下,田产皆是南边富饶之地,虽不多,收成好于燕京城郊地。一间香料铺并绸缎铺,另外姑爷通晓医理,恰好前几日有位同僚欲出手药材铺,为父便接了,你也一并带去。” 方太君在旁也说:“收下吧,那是你父亲,不必见外。” 她这话真说到点子上,知言从来把秦枫不当成自己最亲近的人。因此心中生出愧疚,讷讷不知所言。 秦枫轻笑说:“女儿快要出嫁,做父亲略表心意,放心收下,你四哥心中有数。” 知言噙泪谢过秦枫。 秦枫也是感慨万千,生了五个女儿,转眼间都长大成人,变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一个接一个出嫁,做父亲那能心中不难受。 方太君突然对着秦枫说:“抽个空,你带九丫头出城一趟,让她到生母坟前磕个头,十月怀胎不易,她将来也要做母亲,其间意味都要品尝。” 秦枫略不自在,他年近四旬,从少年时阅遍群花,房里来回女子众多,自己都数不清,更别说一个只服侍数月的姬妾,若不是为自己生下女儿,书房中的画像早付之于火。 方太君心中了然,对儿子的所作所为不予评说,轻拉着知言的手感叹:“你刚生下来时都不会哭,小脸憋得青紫,气奄息息,我生怕养不活,给你父亲无法交待。初时吃的药比奶水都要多,又连着哭了半年不歇,再长大点闷声不说话,很少同人亲近,豆丁大的小人儿冷眼瞧着大家。所以无论后来你有多古怪,我都能容下,总是长成大姑娘,活泼爱笑,我总算对得起你们父女。” 知言泣不成声,泪水模糊双眼。 秦枫也颇为动容,轻声说:“多亏有母亲在,儿子才能多出一个孩子,知言长这么大全赖您的功劳。” 方太君也抹泪说:“莫说什么功劳不功劳,没甚意思,只要她身子康健,将来日子过得和美,我也就放心。只一件事,她没个最亲的兄弟傍身,往后夫家有不妥处,你和昭儿都不要推诿,一家子骨肉,不能让受委屈。” 秦枫当是应下,他本来最疼几个女儿。 方太君又说:“西郊那边还有处庄子,不甚大带着两百亩地,正好夹在别院和静园当中,给了九丫头,当做陪嫁带去。” 不及知言推却,秦枫连连推辞:“母亲,不可如此,西郊那边是给大哥的产业,万万使不得。” 方太君边给知言拭泪,微笑说:“无事,给大房的我自然预留下,那处庄子原是给你六弟,备着他娶媳妇后做别院,孟家姑娘没了,后来他成亲时,你父亲另寻了一块地给他。现在知言要嫁到孟家去,不失初衷。” 秦枫这才应下,带着知言向方太君磕过头后,父女两人告退,各自回房不提。 ☆、第85章 离巢单飞 几日后,秦枫趁休沐带知言出城,在家丁的带领下,行了一个多时辰来到一处孤坟前,小土包长满蒿草,里面躺着知言的生母,香魂已逝,只余白骨落尘埃。 婆子们放置桌案,摆好香烛果品等祭物,知言诚心诚意向这位苦命的女子磕三个头,点烧纸钱。秦枫也点了一烛香,泼洒一杯薄酒告慰死者,事后两人再未多做逗留,施然离去。 如果真正的秦知言本尊活着,或许泪洒当场,可惜知言本身穿越,带着自己的记忆过往,跟秦家诸人相处数年才生出感情,唯对生养真身的姨娘只留一声叹息。 回府换过衣服后,再到方太君处,顺道提柱儿之事,方太君听后思索片刻,因问道:“你可知晓他的根底品性?” 知言早有准备,边给方太君揉肩边说:“我托了四哥,经他打探观察,回来说柱儿嘴巧心灵,极有眼色,可天生小胆,恐顶不了大用,万不会惹事生非。” 方太君点头:“既这样,依你之言。我记得你房里大寒是家生子,爹娘兄长都在府里,平日老实本份,让他们一家子跟着去,再有你奶娘一家子。孟家素有清名,不喜排场,使唤的人不用太多,倒是委屈你了。” 知言腻在方太君肩头撒娇:“老祖宗,孙女带近二十口人出门,不算委屈。” 方太君微笑间慢声说:“你把初云也带去,她自小被卖身世可怜,又守了寡,等我不在了,府里没她容身的地,多口人只当添双筷子。” 知言明白方太君的心思,老人怀慈行善一辈子,越是怜悯弱小,她出主意道:“我房里有好几个丫头都是外头买来的,不知爹娘在何处,到时让聂妈妈自己挑个可心的,认做干女儿,您说好不好。” 方太君赞同道:“比我想得更周到,坐下,我还有事要叮嘱。”态度庄重,好似要讨论机密要事。 知言偎在方太君身边坐下,听老人说:“你年岁小,还有两年多才及笄,府里养着的丫头中有几个出色的,若是愿意,一并带去两个,备做用时可需。” 带通房丫头上夫家,知言一百个不情愿,因噘着嘴说:“老祖宗,孟家怎么个情形,孙女还不知道,等去了再做打算。” 方太君笑意深远:“我以为你是个实心的呆丫头,原也知道这里头的事。” 知言瞪眼鼓腮,真有那么傻吗? 方太君轻拍知言的手,叹道:“世上的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要问心里,没人情愿同别人共侍夫君,滋味不好受。你既不愿意,也罢,待去了孟家,依姑爷和老太太的心思再做安排,只有一点要记住,身边贴身使唤的丫头万万不能放到房里。姑爷年轻又生得好,难保丫头们不动真心,她们从小跟着你,通晓主子的一举一动,怕的是起了异心,让你腹背受敌。” 老人倾囊传授,知言凝神静听。老狐狸回来时,看到一副祖孙二人依偎的图画,温馨祥和。他轻轻走过去,抚摸知言的头,长大后换了发型,又插着首饰珠钗,不比小时候梳着双髻,触手全是头发,小脑袋摇来晃去,好生有趣。 知言不用抬头都知道是谁,赖着不起身只甜甜地喊:“祖父” 秦敏不以为意,坐下端起茶碗,笑说:“快出嫁了,容你在家过几天畅快日子。” 近些天,知言满耳听到的都是出嫁两字,好像天边的飞来峰,眼看就要砸到头上,躲不过,只有坦然受之。故一脸舒服样,并不说话。 秦敏上身微俯,探询问道:“祖父给你挑了个出色的女婿,没见你高兴。” 那壶不开担那壶,知言又开始报怨:“孙女都没见着人,从何高兴。” 秦敏和方太君窃笑不已,秦敏感慨道:“你们姐妹兄弟什么心性,老夫心中有一笔帐,你虽小,从不失体统,更难为可贵处在于不贪慕荣华,正好合孟家做派。出嫁后,以夫为天、为人纯良这些话先生们已讲过,不必再赘述,老夫只说一句:精诚为至,金石为开。” 听秦敏训导,知言坐直身聆训受教。 秦敏继续说道:“修远心存大志,于儿女私情上用心不多。你即初嫁不可坐失良机,一朝错过,终身难补救。”男人心海底针,秦敏拿男人的视角分析孟焕之,亦或是他本身的经历也大致相同。 知言站起来恭谨回话:“孙女明白。” 秦敏直视知言,气场全开,威势迫人,言语却平缓:“你是身上流着秦家的血,不要做出让老夫失望之事。日后行事至刚至柔都非正道,刚柔并济,毋忘本初,不扬虚名,逆时不怠,顺境不骄。用心经营好你的小家,记得夫妻齐心,其利断金。以后的路靠你自己走出来,老夫不能护你一生,你的父兄更不能。” 知言应诺:“孙女必不会让祖父祖母失望。” 方太君埋怨道:“一回来讲些长文大篇,怪吓人的,她又是个稳妥的孩子,没做过失礼的事。” 秦敏耐心向老妻解释道:“话说到前头,又不是论出真章,老夫怕她们姐妹身在高处,眼中无物,持宠生骄,失足跌了,何人去救?老夫已做了十数年阁老,再能在这个位置上呆几年谁也说不准。伏低做小非是贱微,只为更能瞧得清人心,也图扎根深稳。” 个中道理知言明白,她忙点头:“孙女懂得祖父用心良苦,必不负您一片心意。” 秦敏这才轻叹说:“懂得就好,人活一世,死生由命,富贵在天,唯人心可掌控一二。”他感慨颇多,唤知言走近,抬起手轻轻为孙女抿上一股乱发,神情略廖落。护在羽翼下长大的小鸟们陆续离巢单飞,海阔天空,云深路遥,只望他们平安顺遂。 ****** 婚期临近,丫头们忙着整理要带去之物,留下大半陈设,依是装满数个箱笼。聂妈妈走马到任,经她调度,众人虽忙碌却不混乱,有条不紊地按单子清点。 知言趁机躲清闲,屈膝坐在院中秋千上发呆,又是一年桂花飘香时,今昔花开过,不知何时能回归。 想起黄如意月前来信,除了可劲夸她的情郎,问知言可有了人家,燕京风致如何,明年成亲后上京来替弟弟求亲云云,一如既往地豪爽且霸道。 知言阅信后暗自发笑,黄家大小姐尚在做无忧的闺中女儿,自己马上要出嫁,真叫人哭笑不得,提笔依实情回复,免得伤了黄如意满心热忱。 姐姐们出嫁时心中做何想,知言不知,轮到自己时感觉像个木偶娃娃任人摆布,沐浴更衣、绞脸上妆,穿上嫁衣,头戴新娘花冠,坐在房中等待吉时。 许是知言年幼,没有婚前常识教育,只在陪嫁箱子里见了一套活色活香、栩栩如生的玉人,十八般技艺,各种高难动作齐全。奶娘和丫头们笑得神秘,鬼鬼祟祟地收好。 知言暗自撇嘴,谁没见过。 知恬几日前便哭成泪人,今日更是躲在房中以泪洗面,除了她,其余众姐妹都守在知言房中寸步不离。知言因故也轻松,心中最放心不下知恬,更舍不得她,唯怕瞧见知恬落泪,眼不见心倒清静。 几个姐妹都做强颜欢笑,说着不咸不淡的笑话打发时间,不时屋中冷场,知雅嘴硬心软偷着抹泪,其他姐妹眼圈也红红的,绞尽脑汁寻话头。只有小十三知媛不知忧愁,咯咯笑不停,一会跑来给知言递块糕,一会探头偷瞄几位姐姐,也给大家减去几分离愁。 不知过了几许,知媛在院外老远地喊:“迎亲的人到了外院,我要去瞧热闹。” 喜娘闻信拿起红盖头遮住知言头脸,再替她整理嫁衣,扶到床边坐下。知言耳中嗡嗡做响,所有的声音飘忽不清,只记得有双手拉着自己向方太君秦敏磕过头,又拜别秦枫常氏。机械般的动作,一切行动不由自己,听从陌生的大手指挥。 知言伏在秦昭背上一路平稳,待坐到花轿,眼泪才掉下来,秦昭温声安慰:“大喜的日子,可不许掉眼泪。”他轻拍知言的手背,放下轿帘。 知言更难过,呜呜!被家人抛弃了,老狐狸不要她,花狐狸也没有争取多留两年,死秦昭,更是亲自送她出门,都不是好人。人家还想在家多赖两年,舍不得离开,堂堂内阁首辅家又不是养不起,早早打发出去,活像后娘养的,知言本来就没有娘,太伤心了。 孟焕之掀开盖头,一眼瞧见新娘子俏眼汪着水汽,许是哭久了,妆容变花,活脱脱一只小花猫,瞪大眼睛直视自己,没半分少女羞涩的模样,眼神中透出好奇。 韩世朗的戏语从脑中飘过,孟焕之突然觉得之前过于乐观,或许挚友说的有道理,小新娘该不会半夜哭着找奶娘吧?! ☆、第86章 新婚之夜 新房中,红烛高燃,灯火摇曳,触目之处一片喜庆之色,处处贴着喜字,罗床上悬挂绣龙织凤红帐,用同心丝结挽起。屋内丫头婆子穿红着绿可劲露出笑脸,除了知言带来的陪嫁及孟家几个婆子,另有喜娘和韩家大太太、大奶奶,可是……貌似……好像大家为毛笑得如此怪异。 两位新人知言、孟焕之一坐一立,俩俩相看,都还很陌生,决对没有含情脉脉,互相探询打量中。知言心说还算养眼,孟焕之暗中盘算小娘子会不会晚上哭起来。 立冬想提醒姑娘脸都花了,瞅瞅情形,已不来不及,憋笑瞧着自家姑娘犯傻。 一旁的喜娘什么阵势没见过,“扑哧”笑出声,挑喜庆的话来说:“瞧这一对,天作之合,金童玉女一般。新人合了眼缘,挪不开目,莫急莫急,日子长了去。” 知言收回目光,轻垂眼帘,装不出害羞,反正屋里没外人,韩家大太太和大奶奶素日常见,不怕传出去被人笑话。 孟焕之微微一笑,听从喜娘的安排坐到床边,行合巹礼,举杯共饮时,一双黑亮的眼珠盯着他看,近在咫尺,若有若无的淡香吸到鼻中。 知言趁着近距离细观孟焕之,眼睫毛浓密,眉毛似黛染,眉梢微上挑,鼻子笔挺,嘴巴……正在喝交杯酒,被挡住了,再抬起视线,碰上一双深遂的眼睛,知言差点被酒呛着。 喜娘在旁又开始取笑:“哎哟,新婚伊始,小两口情意绵绵,我都快瞧不下去了。”韩家大太太和儿媳相视一眼,也都抿嘴笑,唯一对新人都很淡定,孟焕之托付韩家大太太:“伯母,有劳您和嫂夫人陪坐片刻,小侄去去就来。” 韩家大太太笑得和善:“你自去应酬客人,这里有我在。” 孟焕之转头瞧上知言,声音柔和,轻语说:“娘子稍坐。”语调跟像哄小孩子一般,生怕惊吓着知言。 知言向来皮实,自小厚颜惯了,自觉很体贴,大大方方地说话:“谢夫君关切。”话说出来很是别扭,她不禁轻鼓腮帮。 孟焕之起身时眼角扫到这一幕,走到新房外,仲秋时节,剪剪晚风,好生凉爽惬意,屋里太过闷热,决对是蜡烛点太多,熏得人头脑昏沉。想及方才一幕,他不由笑出声。 孟家带上京娶亲的下人统共不足十人,内宅前院事务都是韩家在旁鼎力相助。知言坐在床边谢过韩家婆媳两人,她两人客套几句,又陪着说笑一番,寻个借口也都离开新房。 知言这才松一口气,命丫头给自己取掉头上花冠,脱下几层嫁衣,换了寝衣,卸妆洗脸,一旁立冬忍笑说:“姑娘在路上哭花了妆,姑爷头一回见你,顶着一张大花脸,心里头不知笑成什么样。” 知言轻声报怨:“你们也不提醒一声。”第一次见面总要留个好印象,花着一张脸,怪不得满屋的人笑得古怪。 奶娘从屋外进来领着丫头布膳,安慰知言道:“姑爷瞧着好性儿,不会计较这些小事。姑娘饿了大半天,先垫两口。” 因是晚间,知言只用了一小碗云吞面,就被奶娘拦住不让再吃。在家时心里堵堵的,一整天只用几块糕,自打红盖头一掀,见过正主,最起码长得让人有胃口。知言心事放下一大半,食欲大增,一小碗不管饱,倒勾起馋虫,缠磨奶娘:“奶娘,我再用小半碗,不然半夜饿得心里难受。” 奶娘带丝无奈,温声劝阻:“姑娘忘了因积食遭过罪,快要歇觉,胃里不空就成。明早我盯着厨房,给你做可口的汤点。” 知言五岁时一场大病,让奶娘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数年间晚饭都让知言只吃六七分饱。知言哼哼唧唧许久,见求不动奶娘,只得做罢,站起来慢慢走向床边,听身后丫头惊呼“姑爷”回头望向房门,身着大红锦衣的新郎倌左手负于背后,已不知站了多才时间,夜色中醒目耀眼,面上似笑非笑。 孟焕之进屋坐到榻上,慢条斯理抿茶,身上酒气微不可闻,烛火下见他睫毛轻扇,稳坐如泰山。 当新郎倌没人灌他酒?还是孟家在京无甚亲友,前院宾朋数微,知言心中边嘀咕,从丫头手中接了浸过热水的帕子,犹豫着该递给他,还是亲自上阵。 万事开头难,总要迈出这一步,知言脆声问:“夫君,用了饭不曾,让丫头们再布一桌,少用一点。”她倒不客气,拉住对方的大手,拿了手巾轻拭,触到手心、虎口结的茧,两人的手都顿住微微缩一下。 孟焕之神色微动,微笑说:“谢娘子挂念,方才在前头吃过了,让她们都撤了罢。” 娘子,听着这么别扭!知言面上保持微笑,手中不歇,屋中只听铜盆内哗啦、哗啦的水声,及知言腕上镯子轻碰叮叮做响。丫头们极有眼色,掩门退下,只余他两人,双方都不开口说话,知言不免有点慌,不自觉间鼻尖泌出汗。 孟焕之像明了知言心中所想,从她手中接过巾帕,站起来走向铜盆处,解释道:“并未吃多酒,还是让我自己来。前头院里请的客人不多,除了韩兄,也只几个旧时同窗,想必此时他们也散了。” 知言坐到床边偷着长舒气,眼睛追着孟焕之打转,盯着他洗漱后,拿起寝衣走到屏风后,心中暗琢磨,此人一眼望不到底,轻易不动声色,真被秦敏说中了,以后要陪着小心过日子? 她那里知道孟焕之极力板着脸,生怕笑出声,身后粘着一双眼睛追着他净水洗脸,如影随形就差追到屏风后,剖开了细观。换过衣裳出去,不出所料那双眼睛又追了来,兴趣不减,孟焕之索性走到床边,站在知言眼前任她瞧个够。 知言抬头看着几寸之遥的人,光线都被挡住,能看见毛,只能体会到身材高大,影子长斜掩住了床上的知言。算了,不瞧了,睡觉。知言挪动身子,探手伸到锦被中,一个花生壳,哪个毛燥的丫头扫的床,寓意早生贵子的撒帐干果拉了一个。 知言顺手拾起花生放到口中,生的,一股子味儿,不好吐出去,只好嚼碎咽下。肚子还饿着,一个花生下肚,更觉得难受,心里不爽,一辈子只做一回新娘,也不让吃饱,太亏了! 身后的孟焕之终忍不住笑出声,震得胸膛鼓动,顺势坐在床边偏头看向知言,侥有兴趣的样子。 知言才意识到房里还有一个人,而且瞧见自己的举动,糗大了,也觉得可乐,笑出声,回头瞥向孟焕之。见他眼底带笑,脸上线条变柔和,笑一下果然不同,少了几分深沉,现出年少本色。 孟焕之正视知言双眼,缓语道:“以后称我为焕之,在家中不必生分。” 知言盘坐在床里,也做自我介绍:“祖父为我起名知言,可家中很少有人称呼名,祖父祖母和父亲他们都唤做九丫头。” 孟焕之心中了然,嘴角微勾,因说:“你行九,生辰中也带着九,真是巧了,我的生辰在八月初九。” 呃,知言总不是接话说咱们真是有缘,很明显有抱大腿的嫌疑,眨着眼睛点头应合。 孟焕之脱鞋上床,取掉头上的玉簪,趁手放在枕边,满头乌发披散开来。因他常年在外行走,肤色晒成小麦色,侧颜无瑕,五官棱角分明,不比秦昭丰神俊朗、秦旷风姿绝代,更不同于秦枫俊美无俦,孟焕之气质硬朗,压住外貌的优势,令人一眼望去印象最深的是稳重深沉,虽是二十弱冠却带出比实际年龄更成熟的感觉。好吧,也算秀色可餐。 知言识趣地掀开自己被窝,平躺下数着星星,纯盖被聊天的新婚夜,屋里烛火也不熄灭,晃得人心烦睡不着,更何况身边躺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知言数到一百个星星时,还是毫无睡意,分了神偏过头又瞧向孟焕之,见他也平躺着,闭目不动,想必累了一天乏了已入梦乡。 孟焕之闭目养神,感觉到身边的人翻来覆去睡不着,衣裳被褥发出轻微的窸窣声,一双眼睛落在自己身上打量,心道又来了,睁了眼转头瞧向知言,见她微微受惊,露出腼腆的笑容,活像偷着干坏事的孩子被当场捉住的神情。 知言确实不好意思,偷着瞄人被抓包了,转过头也做假寐,不防一双手伸过来握住自己的手,她下意识挣了挣,没力气挣脱,感觉到大手温暖有力,只好任对方握住。再不敢心中有杂念,不多时睡着。 孟焕之目不转睛盯着知言睡熟,轻轻把她的胳膊放进被中,借着烛火细细端详小娘子一番,也自睡去。前路漫长,任重道远! ☆、第87章 三朝回门 孟焕之新婚次日在房中坐卧皆觉得不自在,昨晚那双眼睛又粘了上来,他真想伸手捂住小娘子黑亮的双眸,幸亏是目光,要是换做别的,自己身上还不得戳出七八个窟窿来。 这不怪知言,新房内的家俱陈设一应都是她的陪嫁,因事出匆忙,给知言备做陪嫁的那堆木头仍是原木,要经过脱水、下料、抛光等工序打成家俱还不得等到猴年马月,故她出嫁时一应物件都是从三个姐姐处七拼八凑而来。 长在首辅府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总不是对着红木雕花床大加赞赏。屋里的丫头也都自小一起长大,更不用在她们身上花功夫,她不瞧着孟焕之再瞧谁去。 孟焕之心中默诵素日读过的诗书,用过午饭后,终于有借口离开新房去了前院。 知言心道好可惜,见面不到一天,长什么样心里只有大概的印象,总不能三天回门时对着方太君说:喏,最眼生的那个人就是九姑爷,孙女还没记下他的长样。这人也不知道配合,看两眼又不会少块肉。 孟焕之前脚出门,屋里的几个丫头全都笑出声,花枝轻颤,更有走到一旁扶住椅子背,捂着肚子笑得气结,立冬笑得眼泪都出来,轻推知言:“姑娘,你把姑爷都瞧羞了,再不敢在房里呆,出去躲了清闲。” 知言才不承认,可是看房里几个丫头卖力点头,赞同立冬的话,难道自己真的太大方了,知言试探地问:“真的把他瞧羞了?” 冬至开了情窍,与柱儿偷摸着来往,自认为有经验,喛一声说:“也不是,可姑娘总盯着姑爷,是谁也觉得不自在。” 知言摸摸鼻子,正在反省中,听人回话说孟焕之使人送东西来,忙请进来。原是昨晚和早上都见过的刘妈妈,五十多岁年纪,素日在孟老太太跟前听候,很是精干,一进屋便笑眯眯对着知言行礼。 知言不敢受,命丫头们扶住刘妈妈,硬按着坐到椅子上,见对方手里捧着一个雕花匣子,孟焕之葫芦里卖什么药,刚才在屋里闷声不说话,没来由出去又送了东西来。 刘妈妈半身坐下先谢过知言,再替小主人解释:“这个匣子是临行前老太太命大爷带上,因收在前院,这才得空给大奶奶送过来。” 立冬从刘妈妈手中接过匣子,递到知言手里,打开一瞧,璀璨夺目,一套头面外带两副手镯,做工精巧,价值不菲,样式却是前两年时兴的,想来是孟老太太为未来孙媳早早备下。 知言会意,试着戴上手镯,也略大一分,轻轻摩挲,冰凉的玉镯须得常年佩戴才能养出润泽,她又套上另一对,伸出手腕满意地说:“正好合适,可我心意,多谢祖母怜赐。” 刘妈妈来之前心中嘀咕,瞧着新娶的大奶奶一团孩子气,新婚当晚哭花了脸,身板个头都没长开,真能撑起家?她现瞧着知言能体会老太太一片心意,也就稍觉安慰,大奶奶年纪小不差,却也是大家出身,教养气度都不失分寸,老太太也就能安心。 想到留在家中的老太太,已是风烛残年,见天捱日子,刘妈妈心中难受,当着新人不免红了眼圈。 知言觉察到异状,小心翼翼地问:“妈妈可是有不痛快的事。” 刘妈妈忍住泪,新房中哭天抹泪总是不吉利,掩饰道:“老婆子这是高兴,我们做下人的盯着大爷长大,他终于成了家,心里头欢喜偏偏乐得想落泪,让大奶奶见笑了。” 知言客气道:“哪里,妈妈把心都扑到大爷身上,关心他才真情流露。” 刘妈妈微笑点头,絮叨几件家中闲事,都是不甚紧要,又她一心想为孟焕之卖好,因说:“不怕大奶奶见外,大爷身边原也有两个服侍的人,他时常在外,一年在家也只一两个月,待她两人都平常。此回婚事说定,老太太做主都放了出去,给了银钱身契让另寻人嫁了。” 孟焕之身边有通房,知言以前就知道,并不惊奇。秦家孙辈从秦明开始,到七爷秦晌,几个哥哥都这般过来,除了秦时和秦旷因习武练着童子功,身边没放丫头。莫说贵族子弟,寻常官宦人家的公子哥到二十岁未通晓人事,身边没一两个丫头,说出去都是笑话。 知言早有准备接收一个二手货,不料孟家姿态放得低,一早把碍眼的人打发了,孟老太太为了孙儿真是用心良苦。 刘妈妈继续曝料:“故去的太太当初只带了两个丫头来,其中一个做了大爷的奶娘,素日有些体面,临来时老太太同大爷私下商议过,等大奶奶进门放了奶娘全家的身契,给些田产,让出去单。” 话中有话,孟家不至于养不起一个奶娘,其中必有古怪,知言似不经意笑说:“我与奶娘自幼相处,离了她只觉睡不踏实。大爷待奶娘想是也类同,不必因我之故让奶娘一家到外头,听闻一般小民的日子也不好熬。” 刘妈妈带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只说:“奶娘生养了四个女儿,除了大丫头嫁了人,有两个也到说亲的年纪,放了籍出去,好寻个稳当人家。” 话外音傻子都能听出来,孟焕之的奶娘没生下儿子,当要抱个大腿过安稳日子,留她在孟府,指不定出什么幺蛾子。 知言愈发佩服未谋过面的孟老太太,处处周到,只为孙儿筹谋,正因有她在,所以孟家单传的血脉未长歪,更是品性端正,才气不俗。 知言谢过刘妈妈,两人再闲聊数句,刘妈妈舒心离去。知言也带了丫头略逛了孟府,婚期定得紧,府中旧屋只修缮几处,其余收拾得平整,外面看不出破旧,花园更是草木茂盛,阻挡住路,只好打道回府。 ***** 等孟焕之晚间回房用饭,知言终于不再盯着他不放,心中先一松口气,谁料没轻松多长时间,待三朝回门时,在秦府方太君正屋内,环拥着满屋的人,携手知言站在当地的孟焕之深觉压力山大,这才是真正的考验。 知言出嫁才几日,再回秦府感觉自己像公园里猴山的猴子,围了一圈人看热闹,就差扔出个香蕉让抢,大家这都是什么目光。又么有圆房,自己装不出羞涩,郎情妾意更是离了老远,难道大大方方站着不对么?好不容易磕完头,依次拜见过叔伯婶娘及几位兄嫂和出嫁的姐姐及姐夫,知言同乳燕投林般扑到方太君怀里,无视满屋窃窃偷笑。 方太君心底摇头暗笑,孙女咱能矜持点么,出嫁了算大人了,怎么还跟个孩子没两样。方太君再看看怀中的知言,暗开解,傻孙女还小,明天就要离京,别说是她,自己也想多点时间相处,微笑抚摸知言,再细瞧,才两天没见,下巴变尖了,孟家饭菜不合口? 孟焕之跟着认了一圈人,有见到的,也有没见过的,暗叹秦家人真多,小娘子排行靠后,十个哥哥、八个姐姐,除了长姐得急病疫了,其余都在,咬咬牙再记一遍,头都大了。 等轮到弟妹来见礼,只寥寥几个,九岁的小正太秦昌领着十一妹妹知容和十三妹妹知媛,正式见过姐夫,三个小萝卜头,童音不改,孟焕之温笑还礼。 秦昌好生熟络,姐夫长姐夫短,嘴甜地哄死人,当然他怕孟焕之说漏自己拉张盛去过韩府的事。 秦昭起了疑心,盯着弟弟若有所思。秦昌天不怕、地不怕,唯只怕祖父和嫡亲兄长,意识到自己漏出马脚,瞅着孟焕之眨巴眼睛卖萌求助。 秦枫笑得可亲,心底下恨不得拉回秦昌,爷怎么生了这么个吃里扒外的儿子,头回见面人都没认清,姐夫倒喊得亲热,有失水准。 孟焕之安慰秦昌,示意让他安心。抬眼瞥到秦枫的笑容,据他观察自己这位岳父满面笑容决不是好事,可不能冷眼对着他,孟焕之面色不改,对上秦枫,翁婿两人在厅中练笑面功。 秦敏坐在上首再细琢磨一番新孙婿,开口解围:“焕之,你等明日何时动身。” 孟焕之收回目光,欠身回话:“回祖父话,明天最晚辰时便要出燕京城,好赶上晚间宿店。” 秦敏点头道:“回去后,功课不可懈怠,老夫等着下届春闱时你来燕京城。” 话头说开,秦家儿郎素日都爱习学,三个姑爷苏元成、方恒、白先勇都非纨绔,与孟焕之说起文章凑对,谈得投机。 知言在方太君怀中腻了一会,被姐妹们拉去问话,知棋一脸戏谑,知书笑得温柔,知画轻扶腰笑意甜蜜,其余姐妹把兴趣写在脸上,都立等知言说话。 知言依是老样子,一本正经问:“姐姐们让我说什么,我才把人认清,也只说话几十句。” 呃!众姐妹面面相觑,换个方式再问:“妹夫脾气可好,房里有没有丫头,睡觉时可打呼噜……”一连串的问题。 知言回:“我先睡着,怎么知道他打不打呼噜;脾气,没瞧出来,有成亲三日就吵架这一说;丫头,房里只我的丫头。” 知棋越听越不对,九妹这是没开窍,合是对妹夫没上心,白替她忧心。真是什么人什么命。 ☆、第88章 静夜细语 知言和孟焕之在首辅府分别被人盘问考较多半日,只觉焦头烂额。用过晚饭,临出门时,方太君拉着两人的手,眼眶中泪花打转,哽咽着声嘱咐孟焕之:“我把九丫头交给你,若是犯错了你尽管指出,她倒皮实海打胡闹惯了,用不着精养细护。你祖母若是好,你二人自当在膝下承欢,若她不好,几年后来燕京,我可要瞧着她平安康健。” 孟焕之手上微用力,应诺道:“知言嫁入孟家即是孟门中人,护妻小周全,修远当是义不容辞。” 方太君噙泪把两人的手握在一起,轻语说:“去吧,家里还有人等着你们。”嘴皮抖动几欲落泪,她一生经历诸多事,生在燕京繁华地,初嫁时也过了几年平和日子,乃后历经风雨做了首辅府的老封君,早把富贵荣华视为浮云,挂在心间唯有儿孙骨肉。 方太君忆及自己出阁时祖母也是这般密密细语交托到秦敏手中,到自己的女儿出嫁方能体会到当年个中滋味,再往后,长在身边的孙女一个个出阁,心头如割肉一般,难以舍下。 知言今天可是不敢哭,生怕招得方太君感伤落泪,强撑着笑颜安慰老人:“老祖宗,只当你巴不得打发我出门落个清静。我不在家,阿福都可睡个安稳觉,等有朝一日我回来,你莫要嫌烦才是。” 方太君嘴唇微翕,忍回泪水,点头不语,屋里几位太太也都抹泪。 秦敏在旁插话:“好了,沧州又离得不远,你若想她,可派人去接,连孟家弟媳一并也接来。悲悲切切闹得孩子们心中也不好受,他们明天要出远门,当要个好彩头。” 方太君这才松手,放知言和孟焕之归家,知言再依依不舍看一圈家中诸人,一步三挪坐上轿到前头换车。 秦枫带几个儿子亲送出来,指着院中两车东西说:“几样药材补品,给伯母补身体,也托我让她请安问好。” 孟焕之恭谨回话:“谢岳父一片心意,小婿会转达到祖母处。也请岳父放心,小婿定护得知言平安,不会让她受委屈。” 秦枫心说算你小子识相,为着爷的女儿才下了血本,抚须含笑,轻拍孟焕之肩背,态度亲热,俨然一副父子情深的画面。 秦昭命人牵来了飞翩,交于妹婿手中,他轻抚马背笑说:“此马名飞翩,是我送给九妹的,她素喜欢纵马,你也一并带去,若有机会也带她游玩一两回。” 孟焕之应诺舅兄后,细观飞翩,面上微微一笑。 秦枫等又走向车旁,同知言告别,瞧着车内独坐的女儿,秦枫直觉得她好生可怜,小小年纪嫁出去,莫要遭罪还好,若是有不妥自己饶不了孟家小子,脸上都挂不笑,柔声说:“受了委屈不许憋在心里,写信回来告诉为父,我为你出气。” 秦昭在旁很无语,老爹不靠谱,长兄不能跟着说让妹妹可劲胡闹,万事有兄长担着,又他向来严要求几个弟妹,因嘱咐道:“出嫁了不可使性子,也别同妹夫置气,凡事都好商量。记着一点,妹夫最敬重祖母,万不能犯了他的忌讳惹得不喜。” 秦晖一脸笑意:“九妹,燕京一有新奇的玩意,我会托人给你捎去。” 秦旷历经军中磨练,倾世风姿中带出强悍,因是换声期,只扯着破嗓子惜字如金:“保重” 秦昌早早爬上车,偎在知言身边,最后悄悄耳语:“姐姐,有空我去沧州看你。”说完溜下车,再回首时,眼睛汪着水汽,小模样可怜巴巴。 知言心骂讨厌,个个搞得像生离死别,这么煽情惹得又想流泪,咬着唇只是点头。 秦枫再细看女儿一眼,放下帘子,挥手示意可以走了。 ***** 孟焕之负手站在远处容知言父女兄妹告别,回府后果然瞧见小娘子闷闷坐在妆台前,远眺一眼,她今天并未落泪。 孟焕之走近盯着丫头们卸下的首饰,是祖母早些年就备下的那套,今天一早出门便瞧见知言戴着。 立冬加快手底动作,几下为知言通过头,带着小丫头们退出。知言依是坐着不动,无聊间手底下玩着珠花。 孟焕之瞅着镜中的人恹恹不快,轻咳一声,寻话头说:“听闻岳家有十三位小姐,除了故去的大姨姐和远在西北的姨妹,今日还是少了一人。” 知言“哦”了一声,下午抽空她倒是去知恬屋中坐了片刻,一眼便瞧见知恬双眼肿成核桃,瞅见自己眼泪又像开闸的流水一般。知言耐心开解哄得知恬展开笑颜,才又去了正荣堂。 孟焕之见引不起知言兴致,因说:“今天牵回飞翩,倒让我想起一件趣事,我那处还有一样你的旧物。” 知言蓦地想起信物一说,回头急问:“什么旧物?” 孟焕之卖起关子,轻哄知言:“不急啊,等你到沧州便知晓。” 真不地道,勾起人兴致反倒半遮半掩。还有他那是什么口气,纯属哄小孩。知言装小孩多年,不自觉行动中带着憨态,可也明白除了家中诸人真心疼爱逗哄,其余人多半没功夫陪半大孩子玩,孟家更是不可能。 孟家需要一个能撑得起门户的儿媳,知言就不信沧州没有门当对户的人家想把女儿嫁给孟家,孟焕之二十岁才定下亲事,定是孟老太太想为孙儿寻个稳实的人家,择个刚禀主正的孙媳回来。知言再一团孩子气回沧州,指不定孟老太太有多失望,说不定影响到孟焕之的主观印象。 知言正视孟焕之,郑重其事地说:“焕之,你不用把我当成小孩子哄,我虽年纪不大,素日跟着祖母和大伯母行走,明白做人儿媳妇该做的事,到了沧州定会孝敬太婆婆,学着担起家中杂事,不会做出辱没秦家女儿名声的事,更不会累及孟门清名。” 孟焕之微惊,知言的表态事出突然,出乎他的意料,原想过娘子年幼不要紧,只要心性不差,娶进门再慢慢调|教,不曾想她倒是落落大方甘心挑起责任,真是小瞧了她。盯着眼前一本正经的知言同几日前的小花猫做对比,孟焕之不由微笑,应道:“好,是我想岔了,失礼在先,望娘子莫要怪罪。” 油腔滑调,谁说他老成来着?知言暗撇嘴,站起来走到床边,脱鞋上床先躺下。 孟焕之瞧着小娘子从自己身边绕过,带着一点气性,嘴角轻挑,吹灭屋内别处烛火,拿着灯台走到床帐边,上床后,吹灭烛火睡下。 方才被孟焕之打岔,分散了知言诸多离愁,此时躺下睡不着,心事又泛上来,觉得鼻子酸酸的,祖父母都老了,下次见面不知在何时?秦枫也是快四十岁的人,渐渐身体不如前两年,听闻都无光趣喝花酒;秦昭明年要娶亲,几个姐姐也都要出嫁;唯自己不在京中,全怪身边躺着的人。 孟焕之凝神细听得小娘子轻吸鼻子,便知她挂念着家人,人前要强,躲在暗处偷着哭,伸手从枕下抽出帕子递过去,温语劝道:“待回去拜见过祖母,开了春我带你上燕京住几个月。” 知言从伸过肩头的手中接了帕子,轻声说:“谢谢,我难受一阵便过去了。说起来,不知家中太婆婆身体如何,她定是天天盼着我们早日回家。” 黑暗中孟焕之许久不出声,末了轻叹:“你倒是比我明白,前几年,我四处游历,每赶在年下才回家,只待月余,又急着出门,从未想过祖母的心思,只想着自己立志四方。难料祖母积年有病,只我在家时偷着吃药,也不让我把脉,生怕羁绊住我。” 知言听出对方心中的愧疚,安慰道:“老人都是这般心思,只要你成器比什么都好,祖父也常说男儿志在四方,时常放几个哥哥出去历练,只他们出门时间短,数月便回。” 孟焕之赞同道:“四舅兄比我年幼,却是见识处事都有独到之处,跟祖父着力栽培不无关系。” 知言闷闷地说:“四哥明年五月娶亲,我还没见过未来嫂嫂的面,不知道她配不配得上四哥。” 孟焕之轻笑说:“莫要忧心你四哥,快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知言“嗯”了一声,转头秒睡,次日天不亮,却被孟焕之唤醒,穿好衣服才见丫头们端着水盆等物进来服侍,略用几样早点,动身出门。 天刚蒙蒙亮,四处雾气弥漫,才出孟府大门,秦昭带着两个弟弟已候了多时,为着送知言等出城。 知言此次回沧州只带丫头婆子和柱儿,留大寒爹娘兄长一家在京看守孟宅,原孟府的两个老家丁如同朽木般,恐不顶事,只留他们在燕京中府中养老。 出得东门,太阳斜升时,秦昭拱手:“就此别过,愿妹夫和妹妹一路顺风,早日抵达沧州,昭等着来年妹夫来京再聚。” 孟焕之也道别:“谢舅兄相送,修远先行别过,后会有期。” 车队起行,知言坐在车里回头看着远处的亲人,身影越来越小,心中也默念:珍重,后会有期。 ☆、第89章 沧州孟家 知言等颠簸数日才抵沧州,至下午时进得孟府,不及做休整,直奔孟老太太正堂。 知言一路行来,观得孟府并不甚大,房屋都是旧年所修,瓦楞上长出蒿草,所见数位下人却是衣着整洁,垂手恭立,行动有度,有几分大族家奴的素养。 待进到孟老太太正屋内,迎面上首正坐着一位老妇人,半新衣裳,银发苍苍,面容沧桑,微喘着气,勉力支撑着,瞧着孟焕之带着知言进屋,眼中焕出光彩,先是盯着孙儿上下打量,再把目光投到知言身上,不掩审视之色,双目似要穿透知言看进心里去。 知言站在当地并不避让,面带笑容,落落大方让对方打量。 孟老太太看了许久,才微点头,开口说话,气息偏衰弱:“一路辛苦了。” 知言微笑回话:“只几日路程,孙媳倒不觉得累,反倒让太婆婆忧心。” 孟焕之殷切问道:“祖母这两日觉得如何?” 孟老太太瞧着孙儿,一脸慈爱,缓两口气才说:“觉得比以前还要好,瞧我现在都能下地。” 说话间孟焕之已为祖母把过脉,脸上虽带着笑,心中伤怀,再不想承认,也得要暗中准备身后之事,免得事出仓促,令人措手不及。 孟家婆子这才摆出蒲垫,孟焕之携知言向祖母磕头敬茶。孟老太太在下人的帮衬下才接住茶,她扫到知言腕上的镯子,正是自己为孙媳准备的,对着知言再添两分好感,又命人递上一个托盘,做为给孙媳的见面礼。 知言伸手接过,饶是她见过珠宝无数,也被眼前之物惊艳。全都是老坑玉质,做工也是出自数年前江南名匠之手,大方古朴,更有几件恐是有几百年头的古玉器;几件金饰也是巧夺天工,细如发丝的金须盘绕,镶着大猫眼石,个个价值连*城。这等物件在方太君处都不常见,孟家却有许多,想来是圣上当年御赐之物。 知言再抬眼看向孟老太太,庄重说:“谢太婆婆厚爱,孙媳真是受之有愧。” 孟老太太斜倚身子,不以为意:“身外之物,再贵重也比不上眼前的大活人。”都是些死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孟家又是单传,迟早都要落到孙媳手中,趁活着送出去,还能落两分好。 知言将托盘递给身后的聂妈妈,起身扶着孟老太太,轻语道:“太婆婆,容孙媳扶你到床上歇息,您半躺着听我说话儿。” 孟老太太微笑点头,她也想和才见面的孙媳多相处,细观品性,都顾不得对方年幼,又数日车马劳顿,装了糊涂留知言在身边。 孟焕之在旁稍犹豫,也扶起祖母慢走到床边,亲自服侍她背靠垫枕倚着,知言抢在前头说话:“太婆婆若是觉得累了,想小眯片刻,记得告诉孙媳。” 孟焕之听知言如此说,又观得祖母确实想和小娘子说话,也就咽下未吐出之言,坐在一旁相陪。 孟老太太只是大喘气,点头示意自己明了。 知言见对方气竭,也不客套先说起方太君:“老祖宗在家时常念叨您,说起旧时在燕京往事,盼着能相会一面,太婆婆安心养好身体,开春了带您去燕京故地重游一回。” 孟老太太浅笑回应,手下摩挲着知言细嫩的手,轻轻捏着,说话间又暗中打量孙媳的身板,身条虽未抽开,却也康健,面色红润,眼睛明亮,声音更是脆生生,带出青春年少的活力。 孟老太太的目光不离知言片刻,盘算着孙媳或许好生养,秦家子嗣繁盛,听闻出嫁的几个女儿都是新婚不足一年便怀了身子,娶来的媳妇也是如此。孟家连着几代子嗣不旺,如今只剩孙儿一个血脉,只愿他早日能开花散枝、多子多福,这也是孟老太太力主娶个秦家女儿的原因,盼着带来旺气能匀给孟家几分。 知言自是不知孟老太太心中打的主意,闲话约莫小半个时辰,观得老人难支撑,昏昏欲睡,起身笑着陪罪:“太婆婆,说了半日话,孙媳才想起来未曾换过衣裳,真是失礼。太婆婆稍等片刻,容我先回屋,一会再来陪您说话。” 就初见这一会功夫,孟老太太对知言很是满意,除了她年龄小无可奈何,气度教养都是上乘,像昔日故交亲手教出来的孩子,真是合了宁娶大户婢、不聘小户女的俗语,故唤出贴身心腹冯婆子,命她带孙媳回房,也使了孟焕之回去。 ***** 知言福过身,跟着冯婆婆刚出屋,廊下一位穿着体面的中年妇女满面笑容迎上前,态度亲热拉住孟焕之说话:“大爷可是回来了,老太太见天盼着,老婆子也睡不踏实,瞧着大爷回府,心里石头才落地。” 孟焕之语气中透中亲近:“奶娘身子也不好,劳你挂念,真让我心里不安。”并指着来人对知言介绍道:“娘子,这是奶娘,平日在府里大家都唤她周妈妈。” 从方才一言一行中,知言已猜出是何人,不等周妈妈行礼,她急扶住笑说:“原来是奶娘,怪不得一见便觉得亲近。” 周妈妈上下细瞧知言,笑得自得:“当不起,大奶奶莫羞老婆子。” 知言含笑说应该的。周妈妈本欲再说笑,一旁等着的冯婆子轻咳一声,她会意对着孟焕之说话:“大爷赶了几天的路,外头肯定没有可口的吃食,老婆子这就去厨房,盯着人做你爱吃的饭菜,让巧云送到房里,好顺道让她拜见大奶奶。” 巧云,定是周妈妈未嫁女儿中的一个,她倒打得好主意,新婚不足一月,急燎燎往房里塞起人,看来孟家祖孙还没有说开让奶娘一家出门的话头。知言笑意不改,等孟焕之发话。 孟焕之面上瞧不出波动,微前俯的身子却收直,婉言拒绝:“我常年在外奔波,也都习惯了,并不觉得有多苦。倒是大奶奶跟着受了许多罪,一会到房里让她抽空将养歇息,晚饭时到祖母处一同用饭。等明早养足了精神,再见家中一干人等,不急于一时,让巧云莫再跑冤枉路,等着明天同大伙儿一起见大奶奶。” 奶娘讪讪地陪笑,目送孟焕之带知言回房。前些日子,大爷身边服侍的旧人放了出去,听着新过门的大奶奶是个半大的孩子,她因在老太太跟前探过口风,讨了个没趣,想着找大爷的路子,把二女儿塞到房里。 孟家几代人虽不纳妾,可也没少了通房丫头,再者说凭着自己做奶娘的脸面,还愁大爷生不出情份多照看巧云,说不定能博个二房的名份,生下一儿半女。现她见孟焕之推辞,也并不心灰,日子长了去,在一个府里,不怕没机会,偷瞄上房一眼,自回屋同女儿们做商议去。 ***** 孟老太太的院子在正中,孟焕之边走指着左路一处屋舍说:“父亲和母亲在世时的住所,现也空着。”神色微带出怅然,落入知言眼中。孟家这是什么风水,遭灾得病,只剩了两个人,眼看着孟老太太如风中残烛,随时都有可能撒手人寰,到时只余眼前的孟焕之一人。 知言顺着心意说:“得空了,夫君带我过去瞧一眼可好。” 孟焕之点头,带着知言到自己院中,此处紧挨孟老太太正院右手,正屋五间大房,东西厢房,估摸着正屋旁的角门连着厦屋供下人住。 知言进屋打量一周,东边暖阁是卧房,东次间临窗也盘着炕,因糊着窗纱不及明窗透亮,光线微暗;西边用多宝格隔出书房,西次间摆着贵妃榻,正堂上首摆着罗汉榻,支着榻几,下首两溜圈椅。再略扫屋内陈设,处处透着精心,她猜度着问:“可是依祖母的意思摆放。” 冯婆子点头赞许道:“大奶奶好眼光,老太太命人把她抬到这院里,亲自指挥,不错眼盯着为大爷准备新房。” 可怜天下长者心,孟老太太为着孙儿好,也为了收服孙媳的心,颇下了气力。又是逐通房,又是捧出贵重首饰,更是拖着病体亲力亲为布置新房,不给他们家卖命都说不过去。知言轻鼓腮帮。 相处数日,孟焕之对小娘子的习性有大致了解,瞅见她又在鼓帮子,猜知言所愁何事,倒还未想到祖母这一层,只当是方才奶娘出现露出的话头,惹得知言心中烦闷。他也并未做解释,过几日便见分晓,当下有更要紧的事要去办,换过衣服交待知言,让她好生休息,抬脚去了前院。 孟家守在新房外的丫头婆子都是老太太的心腹,见新进门的大奶奶带了人来,识趣地告退,立冬拿出早备好的荷包打赏众人,也都接了。 屋里只剩从秦家带来的人,知言才觉松口气,急匆匆洗漱更衣后,扑倒在床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补觉要紧,别的事等睡醒了再说。 ☆、第90章 人靠金装 次日大清早,孟焕之带知言到族中,由族长带领拜了宗祠,回来后马不停歇在房里接受下人的拜见。 孟家下人并不多,前后院加起来不到五十人,老太太身边两个贴身心腹婆子冯婆婆和刘妈妈都已见过,再有二个大丫头四个小丫头和四个粗使婆子,厨房和浆洗及杂役几处共有十来人。 前院也只十来个家丁并管事的刘管家,也是刘妈妈的当家男人,再有孟焕之书房使唤的两个小厮和书僮长兴、长山,数来数去就最亮眼当是周妈妈一家。 孟老太太身边使唤的几个丫头容貌都平平,且不敢抬头多看新人一眼,周妈妈领着三个女儿站在当地如同万绿丛中一点红。年龄最长的一位少女自称巧云,穿着丫头们的银红袄松青裤,说不上有多漂亮,只正当妙龄,嫩的能掐出水来,细着嗓子做自我介绍,抬头偷瞄知言数眼,又把目光转向孟焕之,含着脉脉情意。 知言并未偏头去瞧孟焕之的反应,受周家三女儿巧月的礼,巧月观年龄恐与知言相仿,许是年纪小未开窍,不像姐姐那样露骨,只对知言的穿衣打扮生出兴趣。 再小一点的巧珍尚年幼,倒是礼数周全,张着稚嫩的童音请安。 观得以上三人并周妈妈在屋中的做派,也就不难理解孟老太太一心要打发他们一家出门。离了孟老太太,冯婆子和刘妈妈都装了鹌鹑,只听得周妈妈一人说笑打浑,旁若无人,完全没把知言及秦府诸人放在眼里。她家男人老周头倒是老实本分,在前院当着杂役头子,此时垂手候在院中。 孟焕之生母去世时,他才三岁,奶娘对他有半母情谊,相依相守多年,幼时未觉察出奶娘的变化。随着他常年在外,家中祖母身体每况愈下,倒让奶娘养大了胆气,仗着是太太的陪嫁和大爷的奶娘拿起威风。孟老太太几次欲下手整治,终是顾及早逝的儿媳及独孙的情面投鼠忌器,反更助长奶娘的气焰。 此时厅中,孟焕之也觉瞧不过眼,偏头只对知言说:“我已使人请了族中人并舅家几门姻亲,定在后日家中摆酒,这两天先让刘妈妈继续在你身边听唤,等认过了人,再让她回祖母处。” 知言笑吟吟点头说:“我明白,有劳刘妈妈,让你又受累了。“ 刘妈妈笑着推辞说不敢,周妈妈也暂闭上嘴巴,眼睛却是不离坐在上首的孟焕之与知言,屋中一时寂静,无人开口说话。 孟焕之端起茶碗,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垂目对着漂浮的茶叶出神,窥不出他的喜怒。 知言看孟焕之一眼,瞧着他神色纹丝不动,想了想,做主让众人都散了。孟老太太屋里的两位婆子率先领命退下,其余人等也都跟在其后鱼贯而出。 周妈妈并未同去,满面堆笑走到孟焕之眼前:“大爷累了这半日,巧云天不亮就起来,亲自下厨做了几样点心,并盯着人煨好汤,也都热乎着,不如先用几样。” 孟焕之不欲在人前太伤奶娘情面,只问起知言:“娘子觉得如何,可是想先用一点。” 这个么,不能干出扶着梯子让别人来拆自家房子的事,知言当是回道:“许是连着坐了几天车,今日还是没甚胃口。夫君若是觉得饿了,不妨先垫一点。” 孟焕之嘴角微勾,眼底泛出一丝笑意,清清喉咙说道:“算了,快近午了,等着用午饭便是,谢过奶娘一片心意。” 周妈妈露出失望之色,面色垮拉下来,说话声调比之前低了两度:“客气什么,大爷若是想起桂花糕,吩咐巧云再做,费不了多少功夫。” 孟焕之直言拒绝:“我现如今不比幼时那般爱吃糕点,觉得甜腻腻的,奶娘不用再忙活。” 周妈妈面上挂不住,再不识趣也能听出言外之意,自己可劲为女儿卖好,大爷只字不提,再纠缠下去,惹恼了他,把路堵死,反让巧云没了机会,故带着几个女儿也退下。 知言才没兴趣瞧什么巧云、巧月面上的表情,只因方才说起桂花糕,勾起馋虫,偷着咽了咽口水。她再抬头时对上孟焕之的双眸,满是戏谑,忍着笑的样子。 知言继续淡定,笑毛,你都是我碗里的菜,现在吃不上,难道推到别人面前让先嚼一遍,哼! 知言瞪着眼睛气鼓鼓的样子,让孟焕之更可笑,握拳轻咳一声,嘴角噙笑,又对着茶碗发功。 聂妈妈和几个丫头躲在背后私底下交换眼色。 ***** 到孟家宴请族人及姻亲的日子,不到天亮,知言就起来,衣裳首饰都是前一日便挑好,大红织金绣合欢花交领衣,同色缕空百蝶半臂、洒金百折裙,因着遮掩年龄小,头上也用了大凤钗。孟老太太所赠的首饰倒未敢用,那些太显眼,即使日后回燕京城,也要斟酌场面方可佩戴一两样。 折腾好一会儿,才装扮妥当,知言站在当地让聂妈妈等掌眼,又立冬拿出一个黄金项圈镶着鹅卵大的宝石,挂着到知言脖子上。 知言走到镜前,这人是自己么,整得像暴发户一样,想着让取下几样首饰,被聂妈妈拉住:“姑娘本性天然,不喜这些晃眼的东西,可你想外头多少人拿金银俗物做衡量,对人分出三六九等。姑娘今日若是穿得素简,指不定他们狗眼看人低,心里头不把你当回事。” 也是,秦知言若不是首辅的孙女,还能过呼奴唤婢,穿金戴银的生活?世人能笑别人俗,踩高捧低,阿谀奉承;岂不是自己没门路,沾不到权贵的边,因说出的酸话。 气质么,丫头里也有不凡的,没见有人正经看待。估计外头说起秦家女儿,都是闪着金山般的光芒,太没必要装清高,扮做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哄谁也不能哄自个。 知言的底气在于她姓秦,也就坦然让丫头们为自己装扮,又去孟老太太处,经她点头过目,才与孟焕之会合。 孟焕之今日也是一袭大红锦衣,配上白玉腰带,颀长身形,玉树临风。看到知言盛装打扮,只伸手以待。 知言很自觉地把手放到孟焕之手中,跟着到垂花门处迎接客人。 孟家在本地不算大族,总共二三十户人家,因孟仲白清高一世,与众族亲几欲断绝来往。待孟焕之长大后才陆续走动,也只数户人家有来往,不曾想今日几乎倾巢出动,个个扬着笑脸涌到孟府。 知言心说衣裳架子还真是吸引人。孟焕之微笑,纵是他看透世情,也觉得今日之事滑稽可笑。另外,小娘子不停抠着自己手心是为何故?他不禁转头瞧向知言。 没办法,人越来越多,知言心底烦燥,控制不住自己,手底下总爱做小动作,瞪眼装无辜。 孟焕之收回目光,因着来了一拔人打头两位中年男子,穿着绸衣,外貌与孟焕之有三分相像,并两名穿绸着缎的中年妇女带着三个少年男女。正是孟焕之舅家,本地小乡绅李家,守着几亩田产兼做个小买卖,也算殷实人家。 孟焕之放手松开知言,迎上前称呼舅舅、舅母,李家几个少年也都称呼表哥,知言趋步跟在其后。 不等孟焕之为双方引见,李家大舅母笑得夸张:“哎哟,这就是外甥媳妇,生得可真俊。”更是熟络地拉住知言的手不放,身上扑着令人呛鼻的脂粉。 知言福身唤大舅母。又见过两位舅舅和二舅母,二舅母瞧着是个好性儿的人,行动有几分拘促,露出腼腆地笑容。 因孟焕之母亲孟李氏在家居长,故李家几个孩子都比孟焕之年龄小,也都争相来见过知言。李大舅家一儿一女,分别为十六岁的李崇和十三岁的李锦娘;二舅母只生了一个儿子李嵩,与知言同庚。 李家两位少年俊俏清秀,举止间带着书卷气,神色不掩好奇,恭恭敬敬口称表嫂。 李锦娘穿着粉色琵琶袖窄袄,艾青撒花百折裙,俏丽秀美,水灵灵的大眼睛投注到知言身上,微咬唇,末了闪过一丝忿色,勉强称表嫂。 李家两位舅舅倒是和善,耐心等妻儿与外甥媳妇见过面,带着他们去了孟老太太处。 原定计划请的客人中,李家舅舅一家算是最后一拨。见客人都到齐,孟焕之正欲带知言进院,长兴急匆匆从前院跑来,手里拿着一摞贴子递到孟焕之手中。他粗览之下,数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人家;几个启蒙时的同窗,十年都没见过面;更有几家当地小吏。 孟焕之冷哼一声,顺手把帖子交回长兴手中,只说:“孟府今日不接待外客,改日我在城中酒楼宴请他们。” 长兴应下,自去办差。 知言瞧出孟焕之心中不痛快,早在他说话时提步先回院,不料对方大步追上来拉起自己的手,相携一同应酬族亲舅家。 其实孟焕之拉手前在心中衡量了一番,收回早上拉着知言的右手,伸出左手。小娘子指甲太长,回头盯着让剪短,抠得手心痛。 ☆、第91章 认亲当日 知言站在厅中,对着满屋的人脸都笑僵了,挂着无可指摘的笑容跟着孟焕之,穿棱在各个桌前敬酒,二叔公、二叔婆、四堂伯、六堂哥、七大姑八大姨……个个脸上挂着浅浮的笑意,电眼如矩,细瞧了知言的衣裳,打量过她头上首饰,最后才往脸上看。 有人当面就贴上讨好,也有暗地里不屑地撇嘴,也有人瞅见知言的小身板互相使眼色窃窃偷笑,还有几个人更是连赞孟焕之眼光好、运道旺能娶到首辅的孙女,虽然是庶出年龄又这么小,总是攀上了炙手可热的权贵之家。 呃,他们为着添堵来的吧?!知言敢打赌,此时笑得风清云淡的孟焕之,心中指不定怎么翻江倒海。 酒过三巡,孟焕之带着知言方才脱身,走向李家舅舅一席,知言亲自斟酒先奉给两位舅舅,他两人爽快地接了,并说了几句喜庆应景的话。 轮到大舅母时,她慢条斯理扶扶头上的钗子,再整理衣袖,视若无睹一旁李大舅眨个不停的眼睛,拿够架子,才接过酒杯却是笑得意味深长:“要我说,当是外甥媳妇这般的人才能配得上外甥,出身好,长得又俊,沧州城寻不出第二个能比得上的。舅母祝你们夫妻和美,早生贵子。”说完仰头一干而尽,带丝得意的神色。 好吧,这个也是来添堵的,在场的人谁不知道知言是首辅的孙女,还用得说。早生贵子,她在说反话吧! 二舅母陪笑说了两句白头偕老,和顺美满,也干了酒。 李崇和李嵩很文艺地念了几句诗词恭贺,倒也不失礼。 最后走到李锦娘身边,她好整以暇站起来,用挑衅的眼光直盯知言,声若莺啼:“表嫂敬酒,我可当不起,应该我敬新表嫂才是。你说是不是,小表嫂?”小字压得特重。 李锦娘边说掀起桌角的帕子,现出一个大海盅,至少能盛二两酒,不顾父兄阻拦提起酒壶倒满,端到知言嘴边,扬着下巴示威,似笑非笑等着。 难为她藏了这么大的酒具拿到孟家,真是小孩子的把戏。 知言伸手接过,笑说:“难得表妹有心,不过贺新婚之喜的酒可不能独喝,夫君也应有份。来人,拿两个杯子来。” 李锦娘脸上表情由晴转阴,脆声阻拦:“怎么表嫂不愿喝我敬的酒,太不给情面,这是没把李家人放在眼里。” 知言淡定如斯,只轻声解释:“非是我要辜负表妹盛情,实在是酒量小,只好找夫君代劳,绝对没有慢待舅家的意思,还望表妹大人有大量容我这一回。”这叫什么,羊肉没吃上,惹上一身骚。 孟焕之也帮腔:“表妹就饶了你嫂嫂这一回。” 李锦娘脸上阴转多云,颦眉狠狠瞪知言,偷瞥孟焕之一眼,胸膛起伏,坐回椅上,拿起筷子,只听碗碟叮铛做响,好似交响乐。 刘妈妈送来了酒杯,知言把大海盅内酒分做两份,孟焕之拿起一杯先干了,再拿起另一杯分到两个杯子里,递到知言手里。 知言低头瞧着杯底一泓浅酒,听孟焕之唤李锦娘:“先谢过表妹心意,喜气不敢独享,请表妹受我们夫妻两人敬酒。” 李锦娘坐着不动,只背对着知言,唯见头上珠花轻颤。孟焕之第二次相请,她怒气冲冲站起来,转身一把推开知言,脚底如风飞奔出屋,李大舅母也跟了去。桌上其余人低头装聋作哑,李大舅满脸羞色,喛声叹气。 知言因被推得倒退一步,恰好踩在孟焕之靴子上,借机再狠踏一脚。这人太坏,明知李锦娘对他有情,偏往小姑娘心里插刀,他干恶事,知言背骂名,此时不趁机沾点便宜更待何时。 知言再看一眼杯中酒,还喝么? 孟焕之暗地里龇牙,忍痛扶知言站正,携她向舅家其余人敬酒,众人举杯共饮后,打个哈哈也都过去。 ***** 好不容易,族中诸人酒足饭饱,个个喝得红光满面,陆续告别离去,只剩李家几位还留在孟老太太处叙话。 知言送走最后一拨族中妯娌,回到上房,瞧见孟老太太半靠在榻上,微笑旁听。孟焕之陪两位舅舅和表弟说话,又因李崇问起功课,他耐心讲解。 李锦娘脸上哭得光亮,坐在李大舅母身边赌气地不看任何人。李大舅母貌似有几分怕孟老太太,不比方才在花厅拿腔作势,笑容可掬静静听着,手中轻拍李锦娘的手安慰她。 李家二舅母瞧见知言进屋,欲言又止,颇难为情的样子。 知言想起两位舅母未来得及去新房,故相请她们去自己房中坐坐。李家二舅母满心想去,眼望大嫂,盼着对方发个话。李大舅母有心托大,却碍着孟老太太在场,终是不情不愿带着弟媳跟上知言出屋。 至于李锦娘,见面只半日功夫,好似和知言有血海深仇,恨不得用眼神灭了知言,岂能同仇人一起相处,自是留在正屋眼神幽怨瞄向孟焕之。 李家两位舅母到新房中只觉眼花瞭乱,啧啧赞声不绝,李大舅母又是惋惜又是羡慕:“亲家老太太这是下了大血本,把老底都搬了出来。锦娘将来出嫁时,夫家若有眼前的一半,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李二舅母只笑不语,微缩着手不敢触摸屋内诸物,生怕弄坏了。 知言请两位舅母入座,命上了好茶,李大舅母又是一番赞叹:“从未吃过这等好茶,口舌都带着香,比起来,咱们素日吃的都是树叶泡的水。” 知言带笑回话:“这是我从家中带来的,还有两包,两位舅母不妨带回家去喝。” 李家二位舅母推辞几句,也都收下。 又知言命人拿出几匹料子,两副时兴的头面首饰并胭脂、珠花和几盒上等香料,另有给李锦娘准备的礼及李家两位表弟备的笔墨等物,分别交给两位舅母,并解释道:“本应该我来了先去拜见舅舅和舅母,却让你们前来孟家,真是过意不去,还请两位舅母莫计较才是。” 李大舅母得了好处,终真心说笑:“哪里,一家人不用这么见外,亲家老太太身子不好,跟前离不了人,理应让我们跑一趟。得空了,再让外甥带着你让我家来。” 李二舅母瞅着眼前的一堆东西犯起难,不收吧,大嫂都收了;收吧,东西太贵重,因听知言劝她:“几样东西略表心意,怎能比得上舅舅、舅母多年照看焕之的情意,二舅母莫要嫌浅薄才是。”也就心怀忐忑先收下,回去了再做商议。 ***** 李家舅舅一家晚饭前才离府回家,送走他们又用过晚饭,知言伺侍孟老太太服过药,这才先回房,让孟焕之与孟老太太单独相处。 知言一进屋直奔着床,被奶娘拦住扶到榻上坐下,丫头端进来早备好的热水,脱了鞋袜泡脚,立冬带着两个小丫头给知言拆取头上的首饰,挨个放在榻几上,摆得满满当当。 奶娘边给知言揉肩,不满地嘟囔:“这孟家好歹有点名堂,为何当初娶了个小户人家出身的儿媳。”她把别的话咽到肚子里,这是在孟家,不能想什么说什么。 知言轻瞥奶娘一眼,悄声解释:“还不是当年受了太公公的牵连,公公幼时身体受损,怕他长不大,孟家就断了后,早早聘了婆婆进门。说起来,婆婆要比公公大上几岁。” 奶娘胆子小,过分的话不敢多说,只低声说:“他家风也太邪了,今天席上有几个族亲偷着说,都是因为姑爷命太硬。”说完用同情的眼光看着知言,脸上满是忧愁,就差说姑娘,我很担心你被姑爷克死。 知言“扑哧”笑出声,奶娘更不高兴,自家姑娘这么傻,小小年纪跑来遭罪,晚上可是愁得睡不着觉。 立冬听了半天,只打岔说:“姑娘,今天怎么没见老太太娘家的人来。听刘妈妈说起过,也都是本地人,离得也不远,没理由不来。” 知言也注意到这一点,只点头表示知道了。 知言泡完脚,小丫头端着水盆往外走,迎上孟焕之进屋,福身称大爷,从知言到沧州第一天起,房里的丫头婆子全都改了称呼,人前称大爷和大奶奶,只在私底下按照在家时的称呼。 知言因没穿鞋袜,光着脚坐在榻上同孟焕之说话:“让丫头们端来水,夫君也烫烫脚。 孟焕之应道好,走近坐到知言身旁,也脱下靴子长袜,把脚伸进水盆里,水太烫,听他轻咝了一声,拉过知言的手,对着房里的丫头说话:“给你们大奶奶把指甲剪了。” 刮得那门子风,想起剪指甲,知言试了试,没抽出自己的手,抱怨道:“又不长。” 孟焕之展开双手让知言看,两个手心都通红,且被抠破油皮。 知言兴灾乐祸笑出声。 孟焕之又从水中取出脚,因浸泡过热水,脚背上一处青紫格外显眼。他眸光深遂望着知言,意在讨个说法,白日里明明是小娘子故意狠踩了一脚。 知言闭嘴装起傻。立冬忍笑走到妆台前取出一副镶宝石削刀带小剪刀,为知言修理手指甲。 知言瞅着剪得光秃秃的指甲,一点儿也不好看。她平日从不爱染指甲,为着出嫁才用凤仙花包了,现在被剪短,好似手指头上沾着浓胭脂,难看死了。 见知言不满,孟焕之还要加一句:“以后不许再留长指甲。” 这日子过得,留个指甲自己都说了不算。 ☆、第92章 奴大欺主 晚间睡下躺在帐子里,知言才想起孟老太太娘家的事,翻了个身,面对孟焕之轻声问:“焕之,今日为何没见太婆婆娘家的人。” 孟焕之平躺着,微偏过头说:“从我记事起,就未曾有过走动,祖母也是伤透了心,不让他家人登门。” 知言问道:“可是为当年之故?” 孟焕之吁一口气,语气平静说起昔年旧事:“是,当年祖父刚被投进大狱,祖母独自一人带着父亲和早夭的姑母在燕京艰难度日。杨家,也就是祖母的娘家,派了人上京列数祖母数桩罪,将她逐出族,断绝父女血亲关系。”说到此处,孟焕之顿住声。 世态炎凉,人情淡如水。孟仲白触犯君威,故交亲朋急着同他撇清干系。旁人倒无妨,至亲骨肉不但未伸出援手,袖手旁观也就罢了,居然做出雪上加霜之举,生剜孟老太太的心,怪不得。 知言不再追问,躺平了数星星,身旁伸过来一只手轻抚她的额发,温声说:“白日多有辛劳,明日不用早起,多睡一个时辰,祖母不会计较这些小节。” 孟府上下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新进门的大奶奶,知言年龄小,非但不能做天真不通世事,万事都要做出表率才能收服人心。否则下人们欺她年幼,阴奉阳违,甚至会蹬鼻子上脸。故知言不敢懈怠,说出自己的主张:“有了第一回,就想着下一回,何况没觉得有多累,整晚还怕养不足精神?” 孟焕之收回手,嘱咐知言:“既如此,快莫说话了,早点睡。” 知言轻声答应,黑暗中睁大眼睛,困过头反倒睡不着,又怕惊动孟焕之,忍着一动不动。因接触数日,发现孟焕之睡眠很浅,她稍有动静,对方立即从梦中警醒。 帐子里方寸之地,唯有脖间戴着的玉麒麟是旧物,从五岁那年从秦昭手中接过,这样东西知言一直佩戴从未离过身,早被养得润泽光滑。令知言想起了秦昭、方太君、老狐狸和家中诸人,脑中过一遍他们的音容笑貌,不知过了多久,才睡着。 ****** 认亲宴三日后,孟老太太招集全府下人,聚在她的屋外和院中,命冯婆子代着交待诸事:孟老太太屋里唤的人,除了冯婆子和刘妈妈,其余诸人等她故去,全都放出去,赏了银两和身契。众人或谢恩、或哭着不想离开,有冯婆子坐镇,也就顺当过去。 府里厨房处和粗使上的人也裁减了几个,都是素日有些不妥,偷奸耍滑,好吃懒做等等。 知言陪孟老太太坐在上首,听冯婆子调配有度,孟焕之一直在旁只听不语。最后,前面两处下人都已有了着落,冯婆子从檐下折返进屋,朝孟老太太打个眼色,绕到里间捧了几个匣子出来。 周妈妈候在屋内心扑腾、扑腾跳个不停,强自镇定,安慰自己说不会有事,撵了谁也不能撵大爷的奶娘,孟家不会干这种没天理的事。 孟焕之看一眼冯婆子手中的东西,站起来走到周妈妈眼前,先做一揖:“奶娘养我长大,如同半母,恩情难以报答,我日夜心中不安。” 周妈妈争扶住孟焕之,受了感动眼中泛着泪花:“大爷快莫折杀老婆子,你这么有出息,若是太太还在,她该有多高兴。老婆子只是代太太照看大爷,冷了热了,缝衣送汤,都是本份,当不起大爷的礼。” 孟焕之扶周妈妈坐下,言辞恳切:“幼时诸事,我都记在心里。正是因为如此,不能让奶娘一家继续为奴做婢。我同祖母商议过了,城中那间米店带着一个院子,数间瓦房,可经商,宜居住,临着街市,正好可安置奶娘一家。” 周妈妈因受惊张大嘴巴,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 孟焕之继续说:“城外有处小庄子带着百亩地并十数户庄奴,土地肥沃,田产收成不错,也给奶娘做为养老用。并祖母和我都各出五十两银子,奶娘压在箱底备做急用。非是孟家小器,实乃钱财太多,倒显眼,引了旁人注意,怕的是有人心存不轨做出恶事。” 奶娘不等听完坐在椅上号啕大哭,口口声声嚷叫:“太太,你倒是睁眼看看,老婆子辛苦养大了哥儿,他现在昧了良心翻脸不认人,就把老婆子一家扫地出门。” 孟焕之再欲劝解,冯婆子抢在他前头,出言训斥:“周妈妈,做人可要把心放正,你数一数,老太太和大爷哪点亏待了你?你家大丫头嫁出去,剩下五口人养在府中当着闲差,领着头份的月例银。你更不消说,月月五两银子,出去打听打听,谁家一个婆子领着少奶奶的份例。你是给大爷当过奶娘不差,可没有把周家人都供起来的理。” 周妈妈扭着身子,放低声音哭,只念叨故去的太太。 冯婆子接着说:“老太太和大爷不仅放了你全家的身契,就说城里的米店,养活十来口人都不在话下,更不消说庄子和田产,外加银两,比一般的小门户家底厚实得多。说起良心来,周妈妈摸胸膛先问你自己,当不当得起老太太和大爷的一片心意。” 周妈妈明白孟家是厚道人,给自己养老的银钱、商铺田产够全家人几辈子吃喝。可这些东西比起孟家的家底,好比羊身上的一根毛,不说别的,前几日老太太送给大奶奶的首饰,个个晃眼耀目,都是万金难求。就这么白白浪费机会,她心中不甘。 孟老太太动了怒气,大喘着气,张口说不出来话。知言轻抚她后背,又奉了茶让抿两口,轻声安慰不必生气。 孟焕之立在当地,声音清冷:“奶娘,即使你出了孟府,也是我最亲近的人,平日有了难事,只管寻来。日后银钱不够使,说一声便是。” 周妈妈眼泪鼻涕一大把,哭花脸瞧着孟焕之,哀求道:“大爷,你莫要撵老婆子走,我舍不得你。” 孟焕之语气放缓:“都在一个城里,我定会时常去瞧你。奶娘若是想我了,也可回来小聚半日。” 周妈妈眼看所求无望,咬牙为女儿再搏一把:“巧云从小就恋着大爷,都快走火入魔。看在老婆子的面上,大爷收了她,留在府里,多口人添碗饭,就当可怜她。” 孟焕之微微一笑:“我娶妻时应诺过的话言犹在耳,岂可食言而肥。巧云当是寻个好人家,堂堂正正做人,更没必要拘在府中见不得人。奶娘忍心让她如此?” 周妈妈被问住,心中的盘算不能宣之于口,难道对着老太太和大爷说想让巧云做二房,依她了解,跟自绝后路没甚两样,孟家数代都没有纳妾,孟老太太第一个不答应。何况大奶奶坐在上头,让她知道了,巧云还有活路。高门出来的小姐,虽年纪小,行事不差分毫,眼下瞧不出手腕有多厉害,却不是好拿捏的。 周妈妈心中拨打着算盘,把矛头对住知言,扑通跪到她眼前,声音凄惨:“大奶奶,你发个善心,收留下巧云。她是个省事的,绝不会挑事生非给你添堵。再说眼下大爷身边也没个得力的人,就让巧云为你分忧。” 孟焕之大步走过来,双手拉起周妈妈,面沉如水,眸中一暗,沉声道:“奶娘,不可如此,莫要惊忧大奶奶,都是我的主张。” 周妈妈索性坐在地上撒泼,惊动屋外的下人,孟焕之俯身正视她,一字一句说:“明天一早,让刘管事带着人送你们出府,你先回屋休息去吧。” 许是听出话中深藏的意思,周妈妈止住了哭声,躲躲闪闪不敢看孟焕之的眼睛。不等她翻身起,巧云从屋外扑进来,跪到知言面前,眼神坚定:“大奶奶,巧云死都不离开孟家。” 知言很无语,怎么都把矛头对着自己呢?她缓缓起身笑着拉起巧云:“巧云姐姐真想做大爷房里人,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凡事都由我说了算。” 巧云和周妈妈都露出喜色,孟焕之轻呵:“知言” 知言才不想去瞧惹事精,只对巧云说:“依着我娘家规矩,通房姨娘只关在小院,从不让出来,更不能见外人。即使大爷,每月去你房里两回。巧云既做了房里人,今天容你和周妈妈见最后一面,那怕将来巧云生下儿女,一年也只能见两回。” 周妈妈和巧云听着闻所未闻的规矩,面色失去喜色,互视一眼低头沉吟。 知言再加猛料:“周妈妈也知我是庶出,莫说我姨娘已不在,她在,恐怕见我的面超不过十次,我们姐妹从生下来都养在祖母身边长大。丑话说到前头,别到时候,周妈妈和巧云埋怨我不通情理。” 巧云咬唇苦苦衡量,左右为难中。周妈妈心中热度瞬时被浇个冰凉,瞧着知言带出怨恨之色。 孟焕之走近拉过知言,按她坐在孟老太太身边,转身正色说:“奶娘,带着这些东西好生出府过安生日子,给巧云寻个稳当的人家,生儿育女,总能唤她一声娘亲。” 周妈妈一把抓起桌上的东西,拖着女儿的手出屋,头也不回。巧云一直回头望着孟焕之,眼睛里满是爱恋贪慕。 盯着她们出了屋子,知言收回目光,对上孟焕之幽深不见底的双眸,谁怕谁,我也会看过去。 孟焕之眼中现出笑意,微微摇头。 ☆、第93章 其言也善 周妈妈一家在次日清晨举家离府,搬去了沧州城中米店单独过生活。离府前又闹出了巧云上吊被救下,周妈妈哭天抹泪,四处奔走,也没能有机会见到孟老太太和孟焕之。 如此出丑闹剧,消耗尽孟焕之心中最后一份情谊,令他感叹斗转星移,人心变幻,并质疑自己坚守的理念,仁为何?德为何?数年礼待不仅让本质不坏的奶娘养大了胆气;而且使她变得好逸恶劳,贪图享受;更是贪得无厌,得陇望蜀,妄想染指不该肖想之物。奶娘今日之果,有孟家宽厚之因在内,即使是亲近之人,也不能只施仁义、不立威仪。 以仁为道,何以服人心?恩威兼施,宽仁并济,方是正道。 知言自是不知孟焕之内心曲折,数日忙得团团转,守在孟老太太榻前侍奉汤药,白天连个打旽的功夫都没有。只因有新婚不能空床的习俗,故晚间她和孟焕之都回房,留冯婆子等人熬夜看守。 孟老太太许是受了周妈妈之气,许是她本油灯枯尽,强撑一口气就等孙儿成婚,等知言过门后,家中事务也都理清,老人卸下心防,眼看就在弥留之际。 知言怜悯老人命运多舛,一生坎坷,膝下凋零,比方太君尚要小上几岁,苍老如古稀之年,面上皱纹横生,故奉汤端水无不尽心。 不为别的,人活两世,关心爱护她的长者许多,可只有眼前孟老太太可以亲自尽孝并养老送终。她已出嫁,日后即使回了燕京城,能在秦府中待的时日不多,方太君若身体有恙,当由秦家儿媳、孙媳服侍,和出嫁的女儿、孙女干系不大。 孟老太太是知言能正大光明伺候的唯一一个长者,权当一并也孝顺了方太君等,倒没理会别人的想法。 知言一举一动落在孟府诸人中,当是赞叹声一片。冯婆子和刘妈妈等自不消说,她们要继续留在孟府,知言是将来的女主人,本该俯首称臣,见少奶奶小小年纪,对着孟老太太言行无假,更为心悦诚服。 孟焕之也日日陪在祖母身边,何为人心真假瞒不了他。他既感伤祖母将不久于人世,也怜惜小娘子,想她堂堂千金小姐,生养在富贵乡中,更兼年幼,却不同别的贵女不识人间愁苦,处事娴熟,更是应了岳家祖父说过最有孝心。几番对比,他直觉得让知言受了委屈。 孟老太太时而迷糊时清醒,有时拉着知言的连声唤“真儿”情意真切,令人动容,知言便知这是呼唤她早夭的女儿;有时迷糊中推掇众人,大声嚷“走开,别动我的孩儿”;有一两次知言听见,她在在梦中咬牙切齿痛骂“孟仲白,你欠我们娘儿几个,几辈子都还不清”…… 孟老太太犯糊涂时,连孟焕之都认不清,唯记得“真儿”“实儿”这对早早夭折的儿女,屋里的冯婆子和刘妈妈都伤心抹泪。 孟焕之站在床前凝望着祖母颠狂的样子,剑眉微颦,嘴唇抿得紧紧,神色微痛楚,常常镇日不发一言。 ***** 如此数日后,一日清晨知言和孟焕之起床后用过两样早饭,直奔孟老太太的院子。一进屋,却瞧见老人半倚在床头,面上带着浅笑,带着大病初愈后的一丝喜悦神色,望见知言进屋招手道:“孩子快过来,坐到祖母身边来。” 晨光透万字流纹窗格,屋内静谧安然,孟老太太面色红润,瞧不出已病如膏肓。知言掩却心中波动,挪动脚步,身形轻盈扑到床前,用欢快的声调说:“太好了,太婆婆可是大好了。” 孟焕之明白眼前景像为回光返照,也笑着说:“祖母,让孙儿为你把脉,想来再服两剂药,便能根治,明春再不犯痰疾之困。” 孟老太太活了近一甲子,有什么不明白的,只附合两个孩子笑说:“正是,明春便能好,让焕儿带上我和孙媳上燕京城,去燕云楼吃菜赏景,再会一会老故交。我要当面谢谢她,教出这么好的孙女,嫁到孟家来,是焕儿的福气。” 知言应景地说笑:“哪里,老祖宗身边唯我最调皮,她常喊着要把我早早打发出门,好过两年清静日子。” 孟老太太方才说话太多,张大口喘着气,拉着知言笑而不语。 孟焕之双眼不离祖母面庞一刻,附合说:“是,能娶到知言是孙儿的福气。” 孟老太太伸出手捧着孙儿的脸,柔声说:“你能明白就好,贤妻家中宝,以后夫妻二人要相互扶持,齐心协力。孟家不用你发扬光大,只须和顺美满,平安度得一生。莫要学你祖父犟牛一样的脾气,他空口白牙说死就死,当殿冒犯天子,是仁义了,可我们娘儿几个过的什么日子,有谁知道?” 说起往事孟老太太神情激动,更是气息不平,潮红泛上面颊,孟焕之劝她休息莫要多说话,她只摆手道:“自个的身子我明白,你们不用哄我,没几天活头,趁着有力气把心里的话吐完,不能让我死不瞑目。” 孟焕之喉节滚动,微笑点头。 孟老太太拉过知言的手交到孟焕之手中,握紧两只手,直盯着孙儿一字一顿:“这是你的妻子,将来你还会有儿女,记得,他们是你这一生最紧要的人,比外头功名成就要紧一百倍。更不能为了博清名,做出糊涂事,连累妻儿。有那本事,你先安顿好家人,再图大事。孟家若不是因为你祖父,会落得今日之凄凉,我的女儿生生被吓死,我儿年不到二十岁也没了,他活着也是受罪,长年不离药罐子,隔三岔五咳血。” 说及儿女,孟老太太面上清泪长流,哽咽着声:“世人都赞孟仲白之声名,何人知孟家之痛,想起他,我整夜恨得睡不着觉。所以,祖母不强求你入仕做官,怕你有朝一日也犯了牛性子,跟你那挨千刀的祖父一般闯出祸事。我现瞧着你在外历练几年,有些长进,故也能放心。孟家只剩你一人,宁愿碌碌此生,也不能以身犯险。祖母的心愿,你可否体会。” 孟焕之心中早有定论,此时表白心迹,清亮的声音响起:“孙儿明白,绝对不会步祖父后尘。日后行事修身齐家为首,再图成就事业,也不会让我的妻儿受祖母和父亲姑母一样的苦痛。” 孟老太太含泪点头,自己一手教出来的孙儿,身上少了孟家家传的劣性——过于孤高清傲,沾了世俗的烟火气,总是能放心离去。 知言正拿孟家与秦家做对比,百年之后,不知后人对老狐狸做出何等评价,对秦家子孙来说,他是世间顶好的父亲、祖父就够了。不防孟老太太轻唤她:“孩子,让你受了委屈。” 知言忙推却:“太婆婆何出此言,孙媳未曾受过一点委屈,倒是祖父心底有负孟家,还赖太婆婆和夫君大度,才让秦家不曾失信于故人。” 孟老太太轻拍知言手背,叹道:“你祖父是个心里最明白,行事有度的人,听说他最喜欢你,我料定人差不到那里去。果然,你是个稳妥的孩子,孟家有甚资本挑三拣四,不用理外面那些俗人,你就是我认定的孙媳。焕儿将来若待你不好,你拉他到我牌位前,羞死他。” 孟老太太话说这份上,知言也要做出表态,故也说:“不会,夫君心底纯良,万不可能做出失分寸的事。孙媳当是心怀至诚,一心待夫,担起后宅事务,为他分忧。” 孟老太太听言欣慰,经她观察孙媳年龄小,未开情窍,对着孙儿坦坦荡荡,少了小女儿家的情怀。倒也无妨,漫漫长日,两人相处还愁生不出情意。 她这一辈子快走到头了,孙儿也有着落,临了真要谢谢秦家故交,一早把孙女嫁过来,不至于让孙儿孤身一人,总是有个伴。等到了奈何桥,喝过孟婆汤,只愿永生再不相逢孟仲白,他去酬凌云志,自己做个村姑采桑织麻平稳度一生,互不相干。 ****** 见孟老太太半眯浅睡,神色安祥,孟焕之带知言出来先回屋休息。当晚子时,刘妈妈跑得气喘吁吁,紧拍知言房门。 孟焕之本就浅眠,更兼怀着心事,听见动静翻起身,抓过床边的的衣服一边穿往外急奔,并叮嘱知言:“夜里凉,多穿两身,让丫头婆子们陪着你过去。”话音刚落,人已在院中。 知言手底下也加快动作,多加了一件风毛夹袄,带着聂妈妈等往孟老太太处急赶。 漆黑夜中,星光黯淡,羊角灯光只照亮眼前两步。因行动匆忙,脚下的地像在晃动,知言想起来,距她成婚尚不足一月,满府的喜字都还未褪色。真是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第94章 身后万事 知言带人赶到孟老太太正屋时,老人刚咽下最后一口气,平躺在床间,神色平静,犹如沉浸在梦中,睡得香甜,再无疾病缠身之痛,也无心碎之伤。 屋里跪了一地的人轻声啜泣,孟焕之直挺挺跪在床前,背部线条僵硬。知言慢步走过去,跪在孟焕之身边,瞧见他紧握着孟老太太的手,手背青筋泛起,俊颜肃穆,孤冷清绝,目光略失神。 知言用手扳孟焕之不得其果,出声劝阻:“焕之,太婆婆去了,你松开手,好让我为她擦洗更衣。” 孟焕之耳中只听见“去了”两字,是啊,连祖母都舍他而去。父亲吐血身亡时,自己尚在襁褓中,做着天真婴孩;母亲得病不治而亡时,自己也是年幼不更事,脑海中依稀留存一丁点印象;祖父故去时,自己也刚总角,随着祖母守在灵前;如今,真的只剩下一人。 知言见孟焕之出神,再次轻唤他:“焕之,我要给祖母穿衣小殓。你放开手,让她安心去吧。” 孟焕之听得真切,手缓缓松开,漫无目地在床间摸索,想抓住不能掌控之物。令知言起了恻隐之心,握住对方的手,柔声说:“焕之,你还有我。太婆婆也不会走远,会看着我们。” 孟焕之挤出一丝笑意,噪音低沉:“嗯,娘子说得有理。我先去让人布置灵堂,你再送祖母一程。”说完他站起身,踏着健步出屋,召集下人并家丁安顿外间杂务。意志消沉只在须弥间,男儿岂可久困在泥潭之中。 冯婆子和刘妈妈协助知言,为孟老太太净身小殓,等着孟焕之请了族老来,再做入棺大殓。在家中停灵七七四十九后,再行出殡,扶灵柩出城下葬。 府中丧葬一应物什早准备妥当,撤下贴着喜字的红灯,挂上白纸糊就的灯笼,屋中沾着喜气的东西全都换倒,床褥坐垫也全换成素色。 孟家只剩孟焕之一人,做为承重孙,当是要服五服之首斩衰。知言从里到外穿白布衣,外面披上生麻孝服,日日跪在灵右,与族中几个未出五服的婶娘、妯娌一起。孟焕之居灵左,带着孟家几位族叔和兄弟。 孟老太太去世后,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知言磕头如捣蒜,白天还好说,身边有人做陪。待晚间众族中女眷各自回家,灵堂内寒气逼人,饶着衣裳底下穿着白狐皮的褂子长裤,盖着白布包就的皮毛被,夜里都会被冻醒,忍不住想打寒战,牙关紧咬住忍着。 孟焕之数次让她回房,睡到天未亮时,赶在外人来孟府之前,再到灵堂来,都被知言拒绝。孟家只此一桩丧事,守着吧,熬一熬,四十九天也就过去了,不能留下把柄让别人嚼舌头。 见知言坚持己见,孟焕之压下怜惜,遂她意愿。今日亏欠,来日加倍奉还,孝字当头,只好委屈小娘子。 待到快要出殡的日子,秦家大老爷领父命,带着几位弟弟并秦明、秦旭、秦昭兄弟三人亲到沧州祭奠,同行的还有韩世朗。 并礼部有官员上奏,昔日铁御史之妻,也是有诰命在身,今朝故去,如何行事还请圣上定夺。今上指派了礼部员外郎亲到沧州代为祭奠,加封孟杨氏之封号,又赏了数样殡仪用物。 沧州诸人闻讯更是趋之若鹜,纷涌到孟府,可是忙坏了府里的下人,脚不沾地,东家老爷的茶还未奉上,西家公子更没地坐…… 躺在棺材里的人定猜不出身后能如此热闹,都是做给活人看。孟焕之下令不收礼金,孟府数十个下人也张罗不了如此多人的席面,也阻不住越来越多的人赶往孟府露脸,盼着逢上达官显贵,好攀个交情,说句话也成,大有把孟府丧事当成喜事办的行情。 ***** 大老爷秦松带着弟弟、子侄们抵达沧州城,瞧得孟府门庭若市,门外车马拥堵,冷笑一声,面带讥讽对众人说:“十二年前,孟家叔父故去时,我带着五弟前来吊唁,此间不是这般景像,府里只一老妪带着幼孙,凄凉难禁。” 六老爷秦桦笑意轻松,口无遮拦道:“当初,孟世叔日日咒骂今上,犯了天怒,有谁敢上奏触霉头,朝中几个老头巴不得他早早死了,大家耳根子落个清静。今时不同往昔,孟世叔都死了十来年,圣上心中的气也该消了罢,加封世叔母死后一个尊荣,大家面上都好看。” 秦松瞪幼弟一眼,示意他谨言,亲自拿着名贴登门,对一干奉承之人全不搭理,直奔灵堂。 知言闻听到是叔伯兄长来了,磕头还过礼后,听他们在帘外与孟焕之说话,心急如焚。直到晚间众人都散了,才有机会见着面。 秦家诸人候在厅中,见到知言进屋,秦明第一人扑到眼前,脱口而出:“九妹,你瘦了。”说得知言差点落下泪。 上首秦松轻咳一声,秦明讪笑,扶着知言坐下。知言在灵堂跪了数日,腿都软了,走路打着颤,装做糊涂未给大家行礼。虽然来之前略整仪容,可也是面色苍白,又不敢用胭脂,只好顶着明显憔悴的脸,见家中亲人。 秦枫几欲落泪,两个多月未见女儿,变成眼前的楚楚可怜样,下巴尖尖的,圆润的脸庞瘦了一圈。他心头立燃起火气,把姓孟的小子恨得牙根痒痒,狠记一笔帐。此后数年,无论孟焕之如何讨好,秦枫始终对九女婿都是皮笑肉不笑。 秦昭也心疼妹妹,注目于她,先端详半晌,其后半蹲在知言身前,为妹妹打气:“九妹,我等才到府中半日,便听得众人称赞夸奖之言,真是难为你了。别说四哥,家中祖父和祖母听说了也都高兴。” 知言点头,一一细看厅中叔伯兄长,大家都拿看小白菜眼神盯着她。其实没有那么可怜,只不过连着数日没睡个好觉,知言微笑说:“我也没做什么,都按在家时行事。再者,故去的太婆婆很是和善,见了她如同和祖母一般让人亲近。我只是尽本份,当不起夸奖,大家都言过其实,让四哥见笑。” 秦昭粲然一笑,妹妹懂事,他既欣慰又疼惜。吃得眼前苦,才有日后甜。 恰时,正逢孟府下人摆上酒席请贵客用晚饭,知言在孝中仍是一桌素菜,两下对比显明。知言吃习惯不觉什么,秦枫食之无味,草草填几口便放下筷子,走到女儿桌旁坐下,再细看一番。 饭后,知言又问了方太君及家中诸人都可好,听闻大家都如常,也觉心里甚慰。再闲话几句,她请叔伯兄长早早休息,也是赶了几天的路,明天出殡,还有得忙。 秦枫带着秦昭送知言回灵堂,一路上父女都无话,静寂夜色中,踏着碎步缓行。时有下人迎面碰上口称“大奶奶”,态度毕恭毕敬,知言微点头。 秦枫觉得女儿像变了个人似的,一夜之间长大,心酸不已,轻揽着知言的肩温声问:“孟家小子对你可好?这府里的下人真都当你是主子?平日行事可有刁难?跟为父不用瞒着。” 知言莞尔一笑,娇嗔道:“父亲,我怎么会瞒你。故去的太婆婆和夫君对我都很好,原他身边的人都放了出去,奶娘一家也撵到外头让单过,太婆婆更是把家底全交给我,下人们也都听我的话。父亲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秦枫这才笑得自然:“那就好。”秦昭在旁面上虽不显,心中乐不可支。 再行几步便到灵堂外,檐下挂着素白大灯笼十数个,照得院中亮如白昼,依稀可见屋内人影。秦枫顿住脚,为知言整理衣领:“回去吧,为人子媳孝道居首。” 知言点头,再看一眼秦昭,转身抬步走进屋。秦枫父子眼望知言进屋,才折返回客房歇息。 ***** 灵堂中孟焕之盘腿坐在草垫上,面对房门正与一名青年交谈,听见脚步声抬头见是知言,指是来人介绍:“娘子,此乃韩兄。” 韩世朗听言回头,他身着白色素锦袍,面目如往昔,俊朗清秀,眼中含着笑意,轻唤:“弟妹” 知言福身称:“世兄,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韩世朗笑得别有意味:“哦,弟妹原也记得见过我。” 知言微笑颔首:“记得,我共见过世兄两回,第一次是祖父六十大寿时,第二次便在两年前陕甘边界。” 韩世朗皱眉思索,轻拍脑门:“过了若干年,不曾想弟妹倒是记性好,你那时理应在稚龄。我与敞之兄首次会面便在秦府,一恍眼,七年过去了。” 知言回答:“是,我当时才五岁。” 孟焕之在旁静静听着挚友与小娘子对话,嘴角微噙笑,因连日熬夜,面色清减,眼眸愈发深遂,因出声说:“安臣,索性要多住几日,不如改天细聊,今日你也早些歇息。” 韩世朗翻身站起来,轻拍孟焕之肩膀:“修远言之有理,我真有一两样事要与你细细说来。”他又与知言告别,才翩然离去。 灯光下,孟焕之瞧着知言盯着屋外若有所思,唤她走近,拉起知言的手,孝服下皓腕生生瘦了一圈,佩戴着祖母所赠的白玉手镯上下晃荡,他只轻叹:“辛苦了” 知言摇头道:“不辛苦,夫君也同样守着。” 孟焕之微点头,让知言回到灵右,屋中只听得烛火轻微劈啪声。两人陪伴孟老太太的灵柩在孟府的最后时辰,明晨起灵抬棺出门,孟府中再无老人踪影。 ☆、第95章 喁喁细语 孟老太太出殡之日,御赐殡仪,礼部官员亲送,太子特使韩世朗,并首辅家儿孙,赫赫扬扬好大排场。沧州城达贵齐聚,面容悲切,好像都刚死了亲娘,痛心疾首生怕别人看不见。 要知言说,孟仲白也好,孟杨氏也好,生前坎坷,清苦一生,死后极尽哀荣,更像是天大的笑话,嘲讽世态炎凉、君恩寡薄。 送完孟老太太最后一程,回府后又是一番劳动,孟府下人数日间连轴转,早累得人仰马乏,只想找个枕头倒下。 知言都快记不得床长什么样,依是强打起精神,盯着下人安置妥当内务。又秦府诸人欲动身回燕京,知言想多挤出的时间和父兄相处,见天巴着秦昭等不放。 秦昭体恤妹妹来回奔波辛苦,借着一观的新房的理由,过来陪知言说笑,又怕她感伤离愁,为哄得开心笑说:“九妹,你不在的这两个月,燕京城中有一桩趣事,不妨猜猜看。” 知言用手指扒着上眼皮,睁着迷瞪的眼睛,声音如蚊蚁:“何事,西市又来耍杂戏的人?还是西域来的商贩带了新奇?” 秦昭黑着脸,狠刮知言鼻头:“西市你都去过,我竟不知。” 知言吐了吐舌头,坏了,昔年趁秦昭不在京,自己求动秦晖,两人甩开小厮、随从等,偷着瞧了一眼燕京另一处繁华地。迷糊间忘了这茬,说漏嘴,诞着脸皮撒娇:“四哥以前不也知道,再者我也只去过一回,在远处望了一眼,便回来了。” 秦昭笑着冷哼:“幸亏把你一早嫁出去,若在家,撺掇着六弟,尚不知捅出何等弥天大祸,小心妹夫知道。” 知言支着下巴,轻哼哼:“你妹夫若知道,也是四哥告诉他的。对了,到底是什么趣事。” 秦昭笑容诡异,语气中不掩兴灾乐祸:“燕京俊杰杜六郎,刚死了新婚妻子,他成婚也不足三个月。”只要和杜六郎有关,秦昭也变得不厚道。 知言惊讶,杜六郎这都死第二个妻子,虽说第一个是没过门的未婚妻,克妻的名头他背定了。知言也高兴,凑近一本正经说:“正是,可为燕京第一趣事。” 秦昭不再做少年老成笑出声,知言俯在桌上也笑着,不知不觉眼皮睁不开,四周声音全都飘忽,沉沉睡去。 秦昭细看妹妹疲惫不堪如软泥般瘫伏在桌上,眼眶湿润,唤过婆子们,让她们合力抬着知言上床,瞧着安置好了才出来,直奔外院书房孟焕之处。 ****** 孟焕之也是强打起精神应酬各色人等,打着关心孟家人旗号守在府里的人不少,其真心与用意不言而喻。他自嘲道,幸是自己见过不少人情冷暖,想透其中关节,若还在少年时,有此境遇,非要气得吐血不可。 孟焕之耐着性子,客气中带着疏离,依次劝走来访的客人,回到书房,秦昭已候了多时。孟焕之料定舅兄的来意,也不用客套,直言问:“舅兄可是从知言处回来,她睡下了?” 秦昭感慨世事难料,两年前在同间书房,尚被孟焕之婉言拒绝,今天他倒亲热唤起舅兄,不禁一笑,点头道:“正是,九妹困得眼睛睁不开,还说可以撑住,说话间伏到桌上睡去。”说着轻摇头,眼中都带着笑。 秦家兄妹手足情深,孟焕之早都知晓,轻叹:“让她受累了,心中很是过意不去。” 秦昭眼神如矩:“尽孝是本份之事,妹夫不用见外,只要你一心待她,九妹再吃百倍的苦,我决对不说什么。” 孟焕之咬字清楚:“知言是我的妻子,我定不会负她。” 男人间的话语一诺千金,双方都明了对方心性品德,秦昭松缓表情说出另一件事:“来时祖父让我带话,朝中盯着孟家的人颇多,让你斟酌行事,凡事三思而后行。” 孟焕之盯着桌上的山石盆景,放低声音:“我已想好,不会因他人之故有所改变。孟门修远不是孟仲白第二,回去后让祖父放心。” 秦昭加以劝诫:“妹夫有朝一日入朝为官,旁人可都当你是孟家之后,一举一动都在众目睽睽之下,行事不敢差毫池。” 孟焕之正视秦昭:“待在此间终了一生,便能独善其身?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舅兄也心怀抱负,能忍下一生赋闲,寄情于山水?” 秦昭遥望天际,轻声道:“不能,立志高远,不曾甘做蝼蚁。” 孟焕之赞同道:“非为君王” 秦昭接话:“为酬己志”大鹏展翅,翱翔天际 两人相视一眼,会心一笑,秦昭展颜,负手站在窗前说:“妹夫好生休养,我在燕京等你。” 孟焕之朗声说:“好,守孝期满,我带知言便回燕京,保她不少一根毫毛。” 他难得说出戏语,秦昭也被逗笑,轻指孟焕之说:“九妹平日里好生有趣,三年后,妹夫性子必不是如今这般沉闷。” 孟焕之微微一笑。 ****** 翌日清晨,秦府诸人起程,临行前,知言自觉笑成一朵花,落到别人眼里未必,秦枫几次湿了眼眶,令他怀疑变老了,才如此心软。 秦昭也觉妹妹太过懂事,私下劝说:“不必事事都要做到极致,你尚小,妹夫性子宽厚,不妨如同待四哥一般待他。” 这明指着让知言又装天真,知言轻声抱怨:“四哥快娶嫂子,下次见你,也该领出小侄儿让我看,你妹夫能吗?” 秦昭哑然失笑,轻拧知言的脸颊:“真是反了天,取笑起四哥来,我要同妹夫告状去,让好生管教他的小娘子。” 知言瞪大眼睛,一副你敢吗。孟焕之在旁忍俊不禁,拉着知言又向岳父舅兄一番保证,众人才动身,孟焕之亲送到大门处。 知言站在垂花门内,眼望着父兄的身影消失不可见,又静站了许久,才在奶娘的劝说下回房补觉,直睡得天昏地暗,数日后才养足精神。 孟焕之几次回到后宅,见小娘子不是在梦乡中,便是瞪着迷糊的眼睛往嘴里填饭,手底下筷子左一下右一下,他生怕不小心吃到鼻子里。 盯着知言用过饭,把碗筷一推就往床上倒,孟焕之又说刚吃饱饭,先走动几圈消消食,再去补觉也不迟。 所以知言每天饭后,脑子跟糨糊一样,扶着丫头在院子晃几圈,再寻找床的温暖。屋里那个人太讨厌,韩世朗在府里,他不去陪朋友,盯着自己不放,睡个觉都说了不算。 ****** 几日过后,韩世朗也打趣道:“修远,你这一到饭点就往后宅跑,怎么,养了一只猫儿?” 彼时,孟焕之正整理信札,抽出一封信递给朋友。 韩世朗一脸戏谑,边拆信嘴上不饶人:“莫要打岔,改日我要亲自会会孟府的勾人猫。” 孟焕之一本正经回道:“知言年幼,不知爱惜身体,饭后漱过口,便赖在床间,恐伤了脾胃。我先盯着,过两天缓过劲,也就不用天天跑了。” 韩世朗先是吃吃笑,越回味越觉有趣,终放声大笑,手下抖抖嗦嗦抽出信纸,略扫一眼,眼敛笑意,神色变得庄重。 孟焕之一直保持淡然,见友人面色变幻,并不相问,端起茶碗。 韩世朗挥手让屋里的人都退下,踱到孟焕之身边,扔下重磅消息:“宫里朱贵妃老树开花,已有五个月的身孕。” 孟焕之也惊讶,质疑道:“可是当真?” 韩世朗点头:“我来之前,东宫便有猜测,苦于无法证实,如今天子亲口宣布,还能有假。” 孟焕之放下茶碗,剑眉微动:“东宫可是……” 韩世朗摇头:“眼前这情形,东宫没这个胆子,朱贵妃和桂王若有闪失,他是头号嫌疑,撇都撇不清。再者,圣上除了后位和太子位不能随意更换人,捧出世间最好东西齐奉到朱贵妃母子面前,东宫的日子也不好过。” 孟焕之因叹道:“过犹不及” 韩世朗也叹道:“正是,愁就愁在,东宫大婚五年多,膝下只一体弱多病小郡主,后宫的两位娘娘都急着搜寻好生养的女子,要不是秦家过于势大,保不准早有女儿入了东宫。” 孟焕之颦眉道:“东宫挑选滕妾与秦家有何干系?” 韩世朗笑语:“秦家女儿好生养,燕京城中人皆悉知。故去的老祖母不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力主择了秦家女儿,不过,你家要尚等些时日。”带有深意的尾音拉得好长。 家中与秦府联姻的诸多原因中,真是有这一条,孟焕之也不多做解释,只戏说友人:“世家出来的公子,外头为人典范,私底下最不正经。” 韩世朗辨解道:“我只在你和敞之面前说笑几句,你那位苏家连襟才是真正放浪不羁,来日等你回燕京城,好亲眼目睹一番。我比起他来,真是自愧不如。” 孟焕之听话中有话,抬颔示意快说。 韩世朗一哂:“没甚说的,他现在比你我都要老成。”话中透出意味深长。 是啊!有秦敏在一日,无人敢慢待秦家儿女。孟焕之想起后宅中那只小花猫,睡得不知今昔是何年,不禁眼中带笑。 ☆、第96章 追风飞翩 韩世朗在沧州盘旋数日后,也动身回燕京。他走后,孟府大门紧闭,知言和孟焕之开始过真正的守孝期。 后宅中,只剩知言带来的秦府众人,及冯婆子、刘妈妈并十数个下人,常常镇日不闻一声动静。 两年多时光,难道真要过着这样的日子?!比在燕京还要无趣,在家中,好歹还有兄弟姐妹相伴。故知言在补过数天觉后,成天练字作画,因天冷,也很少出去走动。 孟焕之每天回到后宅一同用饭,见知言郁郁寡欢。他本是个无趣的性子,从幼时起只知读书求学,长大后出去历练也是奔着识遍人间愁苦,别的尚可,唯不了解女子心态。几次调笑,收效甚微,直觉束手无策。 知言也对着眼前的人犯起难,以前孟老太太在时,为着让老人高兴,装样子也要做亲密。现时在孝期,孟焕之总是一本正经,如何相处,真是无从下手。 更多时日,两人在屋中都默声不说话,孟焕之手捧书卷专心致志用功,知言站在桌前练字,冬日白昼苦短,眨眼之下一天也就过去。 丫头婆子们在旁干着急,却想不出法子,躲在背后嘀咕。 却说今冬格外酷冷,寒风猛烈,如吹毛扯絮般连着飘了几天雪,冬儿带几个丫头在院中堆雪人。知言也凑热闹,与几个小丫头打起雪仗,雪球横飞,满院被扔得一片狼籍,知言头脸也全沾上雪。 奶娘在旁直嚷嚷:“姑娘,快莫玩了,冻着手,回头发痒。让别人看着也不像样子。” 知言展颜一笑,耍赖道:“偏不” 奶娘在旁直摇头,心里头叹说前两天刚觉得姑娘长大了,一转眼又变回老样子,可别让姑爷瞧见她这副傻模样。 孟焕之近午时回到后宅,远远听见少女的笑声如银铃,走近一观,小娘子带着丫头们玩雪球,衣裳头上皆沾着雪,脸冻得通红,眼中闪着光彩,开心地大笑。 他会心一笑,想起来玩也是好的,守着孝不能带她出门,马匹也闲养在府里。想到此处,心头一动,说过回府给小娘子看旧物,忙得竟忘记。 丫头们瞧见孟焕之,停下玩闹。知言因回头,看清楚来人,心底暗暗吐舌头,这是孝期,该不会犯了忌讳,陪着笑脸同孟焕之打招呼。 孟焕之并不多说话,走过知言身边牵着她的手进屋,触到冰凉的小手,不禁微皱眉,进屋后面色微沉,唤过下人给知言换衣服,见她要用手炉,低沉着声音道:“过来” 知言明着吐舌头,这是真生气了,老老实实走过去。 孟焕之拉起知言的手捂在自己手中,言语中带着责怪:“才抓过雪团,手都冻木无知觉,再用手炉,烫伤了如何是好。” 原本不是因为在孝期玩闹而生气,知言松一口气,笑着解释:“也是忘了,下回不会再犯。” 孟焕之立眉道:“还想着下回,前两日做的皮毛手套放到何处,为甚不戴?” 知言越听越不对劲,他怎么管起人比秦昭都要凶,轻鼓腮帮。 孟焕之见她这个动作,停止说教,抬眼定睛瞧着知言,面上一笑,放低声调:“先用饭,午后我带你看样东西去。” 知言早把以前说过的话忘得一干二净,追问道:“是什么” 孟焕之头都不回:“去了就知道。” 知言暗中嘟囔,真是怪,年纪轻轻,搞得跟小老头似的,装深沉。 用过午饭,孟焕之领知言到前院,直奔马厩。知言兴奋地问:“领我来见飞翩?” 孟焕之白衣胜雪,面上似笑非笑,带丝得意,命下人牵过一匹马,浑身纯黑,并不是飞翩。 知言不解,再细看黑马,有几分面熟,见孟焕之示意自己上前,走过去伸出手。黑马闻得熟悉气味,轻嘶喷着鼻气,俯首偏向知言,往她头脸上蹭去。 知言伸手轻轻抚摸马脖,打个唿哨,马儿更欢快,前蹄在地上轻敲,仰头长嘶,马首跃起,踏碎步围着转圈,马鬃微扬。 知言看向孟焕之问道:“追风?” 孟焕之负手玉立,盯着追风也不回头:“两年前,我与韩兄、王兄约好在秦州书院会合,他们从陕地入甘,我从塞外进陇。在秦州时韩兄赠了我这匹马,说是从别人处牵来,不甚听他指挥。前回上燕京,恰逢它病了,留在沧州,要不然你能早几月见到。” 知言笑容得意:“那是当然,追风是黄家姐姐帮我驯服,也带着气性,虽不比昭夜骢那般高傲不屈。”说到后面,语气变轻,照夜骢暴死早化为白骨。 孟焕之听出异状,偏过头,瞧得小娘子一脸感伤眼神黯淡,开解道:“照夜骢傲气过盛,合该它有劫难。人也同样,过刚即折,四舅兄性情刚柔并济,能屈能伸,让我很是佩服。” 外人知道秦家的事并不惊奇,知言谦让道:“不用尽夸四哥,祖父在他身上最花费心血,人都有长处,只做自己便成。”轻打唿哨,唤追风停下,再与马儿亲热。 孟焕之细细品味方才的话,带着笑意旁观,自嘲道:“追风跟了我两年,一见故主,便弃之而去。” 知言用手刷理马鬃,回道:“我也养了追风近一年,当初父亲将它送人,心中不痛快好多天,还是四哥把飞翩给了我做为补偿。” 孟焕之上前也与追风亲热,又命人牵出飞翩,两匹马在马厩已相熟,并未起嫌隙,一黑一白并立在院中,知言左手逗追风,右手安抚飞翩。 孟焕之笑说:“方才的话,你就不怕韩兄知道?” 知言回答机智:“虽是韩家世兄牵走,最终落入你手,才是正主,刚才全听见我的抱怨,做何想?” 孟焕之眼中闪着笑意不语。 知言此时明白秦昌说的信物一事,辗转几次落入自己手中那两副画定出于孟焕之。他不说,看能憋到什么时候。 ****** 年关临近,千家万户忙得迎新除旧,孟府中雷打不动老样子,孟焕之使人上燕京送节礼并报平安。孟府管事回沧州时带着秦家诸人的回礼,及知言的奶兄一家。 大宝带着老张头和二宝赶到沧州城。一为报庄上收成,并送来各色年礼;二来燕京城中几处铺子并江南田产,仍是秦枫代管,只在年底送了帐目及存入钱庄的银票;三来与奶娘过个团圆年,十几个春秋第一次除夕日全家团聚。 孟焕之安置大宝父子住在前院一处独立小院,知言也遣了奶娘过去陪伴家人,自己占用她的时间太多。老张头有妻似无妻,大宝兄弟两人也是有母却无母,更不提意外夭亡的女儿。终于有能力为他们一家做点事,略做补偿。 孟焕之见过张家父子后,赞叹秦家用人之精妙。小娘子身边的奶娘忠心可靠且胆小谨慎,奶兄等人也是老实本分,特别是大宝,让他青眯有加,闲时唤来与之细聊,回到后宅对着知言也夸了几句。 天寒地冻时,朔风冽烈。屋里烧着地龙,熏炉里燃着淡香,袅袅缭绕,暖如春至。 知言边整理着帐册,拿过让孟焕之帮着看,又与孟家在沧州的田地收成做对比,两人正伏在榻几上抵头商议。 听见孟焕之夸大宝,知言一副与有荣焉的表情:“不仅大宝有本事,二宝也是个能工巧匠。” 孟焕之满是惊愕“哦” 知言命丫头寻出二宝做的三桅双层船,让孟焕之看,他见了赞不绝口,带着自省:“我是不识珠玉在前,混做寻常石头看待。” 知言也说:“当初,二宝先送了东西,后来因兄弟姐妹们都说他手巧,要当面发赏,才召进府,别说我,连四哥都觉得不可置信。” 孟焕之陷入沉思中,知言因说起大宝和二宝,同他先通气:“奶娘瞅中燕子,想说给大宝做儿媳妇。焕之,你觉得如何?” 孟焕之惊起抬眼,茫然不明所以。知言又说了一遍,他点头说:“你的丫头,不用来问我。” 知言撇嘴:“奶娘想趁大宝在府里,让燕子同他多有接触,事关前后院门禁,怎么不问你?” 孟焕之瞧着知言气鼓鼓的样子,轻咳一声道:“前院的柱儿不也常给你房里丫头递东西。” 知言被惹笑,微偏着头解释:“柱儿在家时便让四哥掌过眼,他只嘴甜,胆子却小。” 孟焕之身子后仰,靠在迎枕上,赞同道:“正是,柱儿才来数月,上下混得相熟,听见刘叔夸过他两回。”说到此处,他似想起什么,伏过身低语道:“刘妈妈同我说过几回,说瞧着你房里的大丫头好,想说给长兴。”用手指着外间侍立的立冬。 长兴是刘管事和刘妈妈的儿子,又做着孟焕之贴身书僮,将来至少也做府里大管事,对立冬来说是上好的归宿。 知言回头看珠帘外的立冬一眼,也压低声音:“我要问过立冬的意思,再能做定夺。” 孟焕之盯着近在咫尺的俏脸,肌肤似玉,眼睛明亮,带出与年龄不符的老成,手下没忍住轻捏知言的鼻头。 知言拍掉做怪的手,捂着鼻子哼哼,微拧眉毛控诉。孟焕之吃吃笑起来,单肘支在榻几上兴致盎然。 ☆、第97章 静心萌动 长盛二十八年秋,沧州孟府,知言十三岁 “焕之”知言提高声音,喊了第三声后,孟焕之才回过神,一脸懵懂望着她。知言白了白眼,用手指着桌上,这人在书房用功不说,饭桌上也在苦思冥想文章奏对,每回吃饭都在神思飘游。 孟焕之低头瞧见桌上洒出的饭粒,再看手中筷子只剩一根,另一根不知落到何处,怪不得吃了半天肚子还觉得饿,唇边现浅笑,向知言求饶:“我又忘了,甘愿受罚。” 知言眨了眨眼睛,让丫头再盛一碗饭上来,接过亲塞到孟焕之手中,嗔怪道:“吃饭也不消停,我方才说的话,你肯定都没听见。” 孟焕之睫毛微闪,笑意温柔轻哄知言:“娘子再说一遍,我一定洗耳恭听。” 知言轻嗤,又取过一双筷子递给孟焕之,脆声说:“你还是先好好用饭。” 孟焕之扫一眼满桌皆素,挟了几块青菜就米饭,几下吃完,见知言又想歪到榻上,故站起来伸出手:“知言,同我一起逛花园去,边走边听你说话。” 知言依依不舍在榻上赖了几秒,苦着脸把手放到孟焕之手中,一起慢步出屋。几个丫头婆子相视一眼,捂嘴偷笑,并未跟去。 孟焕之饭后踱步消食走得极慢,天色初暗,园中树木有几片染上霜色,林木清爽之气扑鼻而来,头脑顿时清醒许多,先放下近日听到的几件扰人烦事,惬意消遣。 经过六角亭,瞧着石条凳上铺着天青素花褥垫,他回头看知言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做出妥协,领她先坐下休息。 不知为什么,知言今天小腿跟灌了铅似的,提不起脚,终天有个地可坐,浑身无劲蔫耷拉着。 孟焕之站在知言身前,端详她头上两只珠钗并一只素银小凤钗,伸手轻触凤口衔的米粒大珠子,温声说:“下人尚可日日见荤腥,惟你跟着我吃素,将近一年时间,嘴里淡得不知肉味。明天刘叔出去采办时,让捎带几尾鱼并一篓螃蟹来,正是秋蟹肥美时,给你换个口味滋补身子。” 听见螃蟹两字,知言口水都快流下来,面上强撑着保持淡定,依是坚持:“你都在吃素,再等上一年多也无妨。” 孟焕之掀起长衣后摆,坐在知言身边,声调低沉:“父亲和母亲去世时,我尚年幼,未曾依礼节制。祖父故去时,我也年少,祖母发话只可茹素百日。如今我正当盛年,身健体壮,应恪守三年以全孝心。你正值长身体时,隔三岔五破次忌,不为失礼。再者,叮嘱下人守紧口风,不会传到外头去。” 知言纠结于吃与不吃之间,睁大眼睛直视孟焕之,明白他所说都是肺腑之言值得相信,好意难却,点了点头。 孟焕之深遂双眸闪着亮色,笑着捏捏知言的鼻子,语气轻松问方才在饭桌上说过的话。 知言扳着指头说起:“想着快到中秋,备了几份礼分别给两位舅舅、授业的老师、族中几位叔伯,还有荣安堂施老,另有一份给周妈妈,我都列好单子,晚上你带到前头再过目一遍。” 孟焕之手平放在膝上,听完手指轻敲素袍,问得意味深长:“就这些?” 知言糊涂了,绞尽脑汁回想,中秋节临近,今天是……哦,笑得谄媚:“最紧要的事当要放在最后说,后日是你的生辰,我备了礼可不能现在就告诉你。” 知言的表情变幻瞒不过孟焕之眼,故轻笑说:“小滑头,可是随了外人给祖父起的外号,小狐狸。” 知言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一丁点像老狐狸,长相有一半像他没办法,理直气壮地辨解:“家中姐妹最数我傻,才被骗到你家来。” 孟焕之听言无声地咧嘴笑,微暗暮色中白牙醒目。 知言坐着都犯困,直打呵欠,浑身像没筋骨般伏在栏杆上。 孟焕之见状收起笑意,抓过知言的手腕,凝神为她把脉,表情高深莫测,盯着知言的面色瞧了有片刻功夫,拉起她往回走。他双手各扶着知言的肩膀头,闻见若有若无的香气,凑近轻嗅小娘子的鬓间,连扶带搂送她回房。 知言迷迷糊糊被送回房,也不听孟焕之给聂妈妈吩咐着什么,也不让丫头服侍,摸索着上床,脱了绣鞋,胡乱脱了外衣,拉过被子闷头睡下。恍惚间有人往她怀里塞了一个热乎乎的东西,身底下也被塞进一床小褥。 等她睡到天亮时,才明白发生了什么,身底下粘乎乎的带着潮湿气,知言有种不祥的预感,坐直身掀开被,瞪目结舌,差点跳起来。 床上洁白的小褥上一大片红色,素色锦被上,小衣寢裤全沾染着血色,真是血染的风采。秦知言人生中的初潮令人印象深刻,终身难忘。 奶娘守在外间听见动静,进来先笑出声,眉眼盈着喜色,拉知言起来,推她到屏风后清洗,更换衣裤和必用之物,唤了丫头进来收拾被褥。 知言换过衣服,洗漱后到外间。聂妈妈带丫头恭贺知言来初信,并指着桌上说:“姑爷料定就在这几日,昨晚吩咐过,让厨房炖好补品汤点,今早便用上。素了快有一年,姑娘可是能开顿荤。” 呃,感觉怪怪的,这种事用得着大张旗鼓,宣扬得大家都知道?!还有,孟焕之脸皮真厚,没瞧出来他还会干出这种事。 知言心里别扭,浑身不痛快,脸上也是无表情,瞅着当归炖鸡汤,红枣枸杞糯米粥,忍不住又想笑,不管了,先用美味的鸡汤。吃到一半时,她回味过来,孟焕之通医理,螃蟹肯定暂时吃不上,鱼与熊掌不能兼得。 此后一天,孟焕之都未露面,知言在房里想吃就吃,想睡就睡,终于没人管,可以在饭后直奔着床而去。晚饭后,她正在被窝里感叹美妙人生,听丫头报大爷来了。 孟焕之也是避开饭点,好让知言安心用饭,若自己在身边,她必不能畅快动荤菜。掐算好时间点,过来瞧一眼,不出所料,小花猫又赖在床上,脸上笑意璀璨。 孟焕之坐在床边,又为知言把过脉,让她伸出舌头以观舌苔,轻翻眼皮看了看上眼睑,问起知言感觉如何,又唤过贴身的丫头问及其它。 知言顿时黑了脸,太没*,跟他过一辈子是不假,自己也努力与之交好。相处近一年,交心谈不上,两人不再像初时拘紧,心态放松,坦诚相对,平日里有说有笑。可孟焕之坦然自若谈论女子癸水之事,知言还是不自在。 孟焕之对她印象如何不知,但知言明白孟焕之看似宽厚温和,骨子里仍是孟氏家传的清傲冷绝,心房紧闭,等闲很难入到他心里。故知言都是很谨慎对待,小节可以肆意玩笑,大事上不敢无度,生怕踩了雷线,终生只能做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 周妈妈一家是最好的例证,周妈妈离府后又出过几回幺蛾子,打着关怀孟焕之的旗号,带着巧云上孟府。听冬至传回从柱儿处听到的话,当时孟焕之即冷了脸,容她们在客房小坐片刻,便下了逐客令。其后每回周妈妈来孟府,都坐冷板凳半天,等不到孟焕之露面。如此数次后,她也消停了,再没敢生事,可与孟焕之的关系恢复不到往昔的亲密程度,真是得不偿失。 今天他换个面孔,俨然秦枫附体,知言深感不适,别过头盯着帐纱上的碎花出神。 孟焕之问得详细,立冬等不敢漏掉毫微细节。等他点头表示满意,再瞧向知言,发现小娘子偏着头,以为她害羞,解释道:“癸水对女子来说最为紧要,犹以年少之时格外要重视。介时我为你开个药方,每月调理三五日,养气补血,以后可免去诸多不适。” 知言听得耳边嗡嗡响,转过头盯着孟焕之一张一合的嘴巴,烦燥中伸手捂住他的嘴。 孟焕之正说得起兴,一只柔荑堵在唇间,他鬼使神差对着手心轻吻了一下。 立冬在旁瞧得真切,消不出声带着丫头们溜了出来,打着手势让屋里人全都退到廊下,才偷着笑。 知言也是愣了,忘记抽回手,反用另一只手狠掐孟焕之一把,嘴里却说出:“非礼” 孟焕之笑出声,抓住唇边的柔荑轻轻摩挲,抚到手心一处淡淡的疤痕,再次轻吻疤痕,挑衅地看着知言:“既是非礼,怎好只一次。” 他一下变得厚脸皮,知言很是无语,使劲抽回手,再掐孟焕之一把,瞪大眼睛不示弱。 孟焕之眸中闪着灼灼光彩,轻为知言拂去鬓角乱发,坐在床边相望不语。 手心里的感觉一直挥之不去,知言又被孟焕之目不转睛盯着不放,终是心虚地垂下眼皮。绝对是盖着被子太热的缘故,知言感觉脸上烫烫的,想寻个凉快地方降温。 ☆、第98章 意外访客 书房内知言正拿起一幅画,面带得意向孟焕之炫耀。 孟焕之嘴角噙笑,接过画平铺在桌上,正欲指点几处不足之处,偏头瞧见知言眼睛亮晶晶等着受人夸奖的神情,忍住话头,一本正经说起:“不错,有几分风骨。” 知言凑近探视孟焕之的表情,看他是否在说假话。说真格的,她有点辨不清,权当是真心夸奖,故露出笑容,当仁不让自夸起来:“我练了有三年,当是要有所成效。” 孟焕之在旁暗中窃笑,苦练便可成材?万事要看天份,小娘子终是女儿身,且养在闺中,气势笔力略显不足,却已是不错。他依是微笑应和知言。 知言颦眉,事到如今,他还在装傻,伸手狠拧孟焕之,气呼呼说:“最不老实的人是你,明明瞧出我仿着你的旧作临摩,装作不知道,把我当小孩子哄。” 孟焕之忍俊不禁,拉过知言的手,解释道:“两幅旧作,并无出彩之处,不值得张扬。你若喜欢,我再作一幅便是,不过心境不同,笔下意境也要有所变化。” 他不张扬,自己反倒班门弄斧,知言不开心,抽出手,卷起画轴交到孟焕之手中:“喏,给你的生辰礼。” 孟焕之并不接放到书桌上,又复打开一张大开宣纸,提笔蘸墨,问起知言:“你从何时知晓画作出自我手?” 知言瞧着装模作样的人很是生气,冷哼道:“见到追风后,我才不想问你,就想看能藏到何时。” 孟焕之埋头作画,置若未闻,须叟收笔立直身,才似是而非开着玩笑:“你也从未问起过别的。” 小心眼!知言莞尔一笑,走到孟焕之身前仰视他,极为庄重地说:“我有一辈子的时间,等你想通了,主动说出来。” 孟焕之神色不动,唇角微勾,抬起手欲抚知言的脸。 知言乘他不注意,溜出屋子,扬声道:“我去看着张罗午饭,不许弄污我的屋子。” 只余孟焕之一人在屋内,他轻笑摇头,打开知言的画作,修长手指顺着起笔转承划过,面色温柔。 ***** 用午饭时,知言一直问孟焕之觉得素面味道可好,孟焕之点头并问起是否有古怪。 知言有心捉弄他,笑说:“拿方才蘸过墨的手,在汤锅里涮了涮。” 孟焕之开心笑出声,两人正在说笑间,粗使婆子急匆匆跑来回道外面来了客人。 孟焕之放下碗筷,正欲开口问是谁,门外动静非凡,洪亮的大噪门喊出:“九妹夫” 知言直接笑喷,站起来走到一边捂着肚子乐不可支,只有熊孩子张盛才这么干。不对,他怎么来了,而且直闯后宅。 孟焕之略作回忆,也想起来人,带着知言出去接应,才走到院门,远处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映入眼帘,个子高的身材魁梧,个子小的俊俏单薄,正是张盛和秦昌。 待来人走到眼前,知言一把拉过秦昌,急问:“你怎么来了,可是偷着跑出来的,四哥可知晓?” 秦昌巴着知言胳膊撒娇:“姐姐,我想你,求了四哥和父亲,才能跟着盛大哥来。” 知言还是觉得不对,张盛为何想起到沧州来,其中秦昌出力不小,眼神警告小鬼头。 秦昌眨巴着眼睛做委屈状,把目标投到孟焕之身上,嘴巴甜甜地喊:“姐夫” 孟焕之轻拍秦昌的肩膀,对着知言说:“路途遥远,总是来了,先安置下他们,我再使人上京报平安。” 知言才做罢,同孟焕之一道问起张盛。 张盛个头又窜出不少,面色晒得黝黑,方才旁观秦昌与知言等说话,憨笑着露出一口白牙,分外显眼。 因听得孟焕之问起到沧州的缘故,张盛回道:“父亲请了好几个先生,讲课我都听不懂。听说妹夫学问好,我同父亲说了几次,他便同意我来沧州。” 熊孩子的脑回路,他来了,别人不管如何也要接下。 知言看着孟焕之,不知他该做何想。 孟焕之点头应允,并招呼来人用午饭,再做休息。 孟焕之从初见便很欣赏眼前的少年,心地质朴,干净的不掺一点杂质,同身份无关。秦家与英国公家的这一代该如何,略加思索便明白,眼前的少年将来也要做秦家女婿。现听着他喊自己为妹夫,孟焕之不以为意,称呼而已,故真心实意接待内弟和张盛住下。 饭后,孟焕之带张盛到前院客房,秦昌赖在知言处,眼睛不够使,嘴巴一刻不停说着家中诸事:知画年初生了个儿子,白白胖胖,勾得常氏不时往东城跑;大奶奶和去年底才进门的三奶奶都有了身子;知娴出嫁了,知雅要等到年底;五爷秦晔也定下亲事;秦府波斯猫泛滥,各房都养着白猫,方太君发话,赶年底都处理了,夜夜叫得人心烦…… 知言聚精会神听着,一个字也不拉下,末了她问秦昌:“四哥呢,你没说起他,新娶进门的四嫂如何?“ 秦昌点头说:“四哥老样子,四嫂没的说,很讨老祖宗欢心,母亲不是她的对手。” 言简意赅,知言听出话中意味,也笑出声,用手指轻点秦昌额头:“小嘴巴说话不饶人,小心说漏了。” 秦昌得意扬下巴,鄙视知言,小爷没那么蠢。 知言拉秦昌坐下,问起他如何说动秦昭及家人,跑到沧州来。 秦昌更加得意,语气平平难掩兴奋:“我考过了童生,所以祖父奖赏我一个要求。” 知言受感动,搂过弟弟,轻抚着他的发辫,轻声说:“从前你总想要祖父书房里那把剑,小傻瓜,机会错过,可没有下次。” 秦昌扭着身子不让知言动他的头发,不以为意说:“我现在朝祖父开口,他必不答应。再者,祖父也夸我心存仁心。” 好吧,他又赚了!知言放下心,使秦昌跟着婆子到前院休息,他却不肯走,伏在知言耳边悄语:“姐姐,姐夫对你好不好?” 知言点头:“好,你瞧姐姐的气色,便知真伪。” 秦昌站在当地,眼神犀利上下打量着知言,末了做大人状:“尚可”小小少年郎故做老成的样子,逗乐屋中诸人。 秦昌临出门时回望知言说:“姐姐,六哥给你送了几样顽意,待我寻出来,晚间吃饭再给你。外头车上的东西,上头贴着签子,写着何人所赠,免得要我再一一解说。” 知言笑弯了眼睛,挥手让他快去。 ****** 至此,张盛和秦昌暂住孟府,来求学不假,捣乱也是真。不出三日,孟府内素日孟焕之强身健体用的兵器等物,都做废扔到角落等着再熔。 秦昌才思超出常人许多,又经秦府诸位有才学先生指教,举一反三,偶尔问得孟焕之不知如何作答。 张盛一根筋犯轴,往往孟焕之描叙江南烟雨说得口干舌燥,他还在直奔塞外。等孟焕之为其说到塞外,他又窝在燕京,真是风马牛不相及。 故知言觉得孟焕之不到晚饭时跑到自己房里,肯定躲清闲来了。现瞧他在榻上倚着做假寐,命丫头拿条薄毯来,亲自走过去盖上,不防被抓住手,装睡的人手劲不小,知言也就势坐到榻边。 孟焕之确实想躲来松一口气,手下轻轻摩挲知言的手,慢声说:“内弟天资聪颖,我头一次见他这般年纪便有如此非凡才情,的确生得七巧玲珑心。” 知言说着闲话:“十二弟是从小比别人聪慧,心思太活,唯恐其反被聪明所误。”说着从榻几上瓷盘中挑出一个果子,递到孟焕之手中。 孟焕之接过问起秦昌的旧事,也引得他会心一笑,故坐直身,注目于知言温语道:“当初在韩兄府上,见内弟领着张世子,听他们说起你,我心中好生发愁。内弟虽聪明,但一团孩子气,张世子更是天真不谙世事,娶亲前猜测着你该有多傻。” 知言不依,伸手咯吱孟焕之,你才傻呢。 孟焕之制住知言做怪的手,轻叹:“知言,你比我预料中要好上百倍,善解人意,又俏皮可爱。祖母也喜欢你,因为有你在,她终能安心离去。我从未说起要谢你。” 知言不大自在,抽出手,垂头不去看孟焕之,幸好他再未说出别的,只轻搂着知言的肩膀。 知言闻着身边之人既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松脂香与轻微汗息交杂,不管她承认与否,这个人将要终生相伴。如同当初不得已被穿越,现在也要全盘接受他的一切,做乌龟缩头也是一生,做逆流而上的鱼儿也是一生。是该勇敢地抓住眼前的一切,不应退缩。 想通关节,知言轻抬眼看向孟焕之,见他神色凝重带着隐隐的期待,将手放回他手中,认真地说:“焕之,你不必谢我。” 孟焕之轻吁一口气,单臂搂紧知言,久久不出声,只听得彼此的心跳,一个稳健,一个轻盈。 孟焕之情意中带着责任、感激,及靠近知言以汲取莫名的温暖,如同知言必须接纳他一般。 知言抛却前世过往,今生还有方太君、老狐狸、秦府诸人,孟焕之眼下惟有她一人。 这么想着,知言也赚了,对方不是自己的唯一,自己却是他的唯一,她笑颜展开。 孟焕之迎头泼冷水,正色说:“知言,你也可扮做风流俊俏的少年郎,风姿举世无双,让旁人还以为我有断袖之癖。” 知言最恨别人说她长得像男儿,怒目而视:“你” 见知言瞬时变成炸毛的小花猫,孟焕之收起逗弄之心,出声哄着:“莫生气,我在说笑,小娘子貌美如天仙。” 谁信!知言更生气,挣脱孟焕之的怀抱,甩帘出去,喊过粗使婆子,命到前院请秦昌、张盛二人来用晚饭。 姐今天心情不好,叫他们也来一起吃素。 ☆、第99章 宜嗔宜喜 秦昌一进屋便觉察到异状,姐姐正同姐夫生气,盯着自己不放,姐夫在旁窃笑不已。他打心底里鄙视姐夫,真是傻瓜,女人都不会哄,肯定拿姐姐的长相开玩笑,聪明劲全使到别处去了。 连张盛都发觉九妹今天不高兴,使劲冲秦昌打眼色,见他不理会自己,瞪着牛铃般大眼睛紧盯孟焕之不放。 孟焕之强抑笑意,好生怪异的四个人,完全不搭调,能聚到一起,真是缘份使然。他从桌底下伸出手按抚知言,不料对方气未消,猛拧自己手心。 孟焕之面上保持老成,心底直说有趣,不知为何,他喜欢看小娘子气鼓鼓的样子,想逗得她微微愠怒,鲜活中带着生气勃勃,格外有意思。 饭后,张盛实在忍不住开口欲问,被秦昌连拉带推带到前院。 秦家十二爷心中嘀咕,恁没眼色,人家小俩口吵架,关别人何事,有那功夫操心将来怎么哄好十三妹。 孟焕之见知言还在闹别扭,轻咳一声,放沉声音:“知言,你是我的妻子,同你的长相与家世无关。方才,真是在说笑,以后,我绝不看别人一眼,这总成了吧。” 知言依是不开心,撇着嘴嘟囔:“以后,不许再说出同样的话。” 孟焕之眼底深笑,正经答应:“好” 知言得到应诺心情舒畅,对自己突然小心眼而难为情,为掩饰方才的行径,率先出屋子,回望孟焕之笑说:“焕之,我欲走几步消食,你也来。” 孟焕之颔首应下,跟在其后。 望着他两人出了院子,屋里的丫头婆子全都捧腹大笑,姑娘好不容易开了窍,姑爷不会哄她开心也罢,偏要逗得生气。以后,有得热闹瞧啰! ******* 孟府来了贵客,不出两日,沧州城大街小巷都传遍。等闲人家进不了孟府大门,没办法,他在家守孝,有光明正大的理由闭门谢客,可也有一两家人能堂而皇之登门,李家舅舅首当其冲。 秦昌和张盛来沧州第三日,李崇和李嵩便登门拜访表哥,讨教学问,晚间也宿下,同秦昌和张盛日日厮混在一起。 知言倒不觉得有什么,李家两位少年人品端正,初来时神色中带着羞愧,定是听从家中大人才作此举动。 孟焕之对着表弟也甚宽容,许他们和内弟及张世子交往,非他也起了攀附之心,实乃燕京来的两个人都有独到之处:内弟心思九转十八肠,自己都比不过;英国公世子淳厚质朴,与人相处凭着本心,更是等闲人入不得他眼。 两位表弟虽也有些许才气,品质更不坏。这两拨人共处起不了风波,更何况在眼皮底下,故孟焕之放任他四人自在相处,不加干涉。 知言日日在后宅听得前院少年朗朗读书声,及不时传来欢呼声——定是为张盛的神力折服。孟焕之在前院陪着客人,很难抽出身,她闲着无事,也学着做针线,因是孝期,做了不能送人,只做自己的小衣及孟焕之的里衣、香囊、荷包等物,聊以打发时间。 这般光景不出几日,李家大舅母带着李锦娘到访,醉翁之意不在酒,用意明显。 知言依礼接待李大舅母并表妹,迎了她两人进屋子,奉上茶,双方说着话。 许久不见,李锦娘身材显婀娜,眼含秋火,五分姿色因此增色不少。嫣红交领绣缠枝琼华袄,松青月华裙,妙龄少女,娉婷秀丽。她见到知言,比以前长进不少,和气唤一声表嫂。 知言笑着称表妹,对着李大舅母夸奖:“近一年没见,表妹出落得都让我差点没认出来,可见舅母最会调养人,生得好,长得更好。” 李大舅母今天也是有备而来,全新的衣裳头面,特地用上去岁知言送她的那套,猛一瞧,倒有几分官家太太的样子,笑着推辞:“再莫夸她,平日里没的淘气。再者小门小户出身,不及外甥媳妇一半好。” 知言微笑只说:“大舅母谦让了。”说完捧起茶碗抿茶,并不接李大舅母的话头。 李大舅母未料知言只说一句客套话,猛挤眼色给女儿。 李锦娘万般不情愿,只转头环顾屋内,家俱都用上等木料打制,转角圆润,漆工不凡。屋内几样摆设都是闻所未闻,虽看着不起眼,观其色泽颜色肯定也价值不菲。雕花圆拱门上垂着珠帘,里间榻上放着一件衣衫,貌似是男子所穿之物。 李锦娘不禁站起来,身不由己往里间走去,不防斜剌里冒出一个丫头挡住去路,笑盈盈地问:“表姑娘,可是要更衣,容奴婢带你去。” 李锦娘回过神,忿忿然坐回椅上,对上母亲的眼色,心中带着气性,转头再瞧见表嫂气定神闲坐在上首,孝期中素白衣裙,头上只插着两只珠花并素银首饰,容貌俊美。 李锦娘心中生恨,更不愿听从母亲的安排,故微挑声音:“方才我瞧着表嫂里屋有一两样东西怕是有所不妥,难不成,表哥天天呆在这屋子里,要是传出去恐招来旁人误会,对表哥声名有碍。” 知言一回想,定是早间给孟焕之缝制的里衣未来及收,也不做辩解,对着李大舅母说:“瞧我这记性,舅母和表妹来了,也没喊上焕之过来,现在就使人到前头去,咱们先坐着说会话。” 李大舅母讪然一笑,转过头狠狠瞪女儿一眼,别以为屋里的人不知道你的什么主意。 孟家外甥已娶亲,外甥媳妇又是高门大户出身,难不成女儿要倒贴着做妾,趁早些让她把心收了。人家愿不愿意要,自个还不舍得,听说外甥媳妇出身秦家,要依着娘家规矩管教通房。听起来不遭罪,内里却过的是囚犯般生活,女儿是猪油迷了心才一门心思直盯着一个人。 要李大舅母说,眼下孟府里就有一个顶好的人选,英国公世子,着实耀眼,她指望女儿有点出息,能巴上个好人家才是。故今天才带着来孟家,话头没扯开,蠢丫头把矛头对准外甥媳妇,真是岁数小吃盐太少。 李锦娘见知言不搭理自己,几欲怒而起身,收到母亲警告的眼神,咽下不痛快,扭过身子望着屋外。 李大舅母压制住女儿,对着知言陪笑说:“倒不用,舅母今天来是谢谢外甥媳妇收留我家崇儿,容他在府里读书,真是多有叨扰。说句不见外的话,崇儿这两日家去,常在念叨贵客和善,他几个处得投机。舅母想当面亲自谢谢两位贵客,不知能否有这个脸。”软硬兼施,意指张盛。 知言心道你终是说了出来,面上依带笑:“舅母客气了,焕之在前面日日陪着表弟和我弟弟他们,我从未出一丁力。再者,自家人何来收留一说,只怕孟府庙小,舅舅家不肯来,舅母能来便是赏脸,焕之和我求之不得。” 李锦娘听知言一口一个焕之,几欲气炸,偏偏自己娘亲诞着脸皮非要来。 李大舅母听了半天,最重要的事一字不提,再欲厚着脸皮说一遍。知言的话音响起:“舅母带着表妹既然来了,先用午饭,因客人在前院,多有不便,等见过焕之,听他安排。” 说话间,知言吩咐丫头下去安置席面,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闲话,等孟焕之回来,却只带着两个表弟。 李大舅母伸长了脖子向外张望,神色略失望,只说:“怎么没见带着贵客,我总想着当面谢谢人家。” 孟焕之面对舅母不失礼数,态度亲和,语气平缓:“内弟因要苦读,方才已用饭,不愿再分神。张世子更是天生勤奋,如今在打桩,须要够一个时辰方有成效。我们先用饭,不必等他们。” 李大舅母知是托辞,可也没法子,总不是明说想让女儿见见英国公世子,掉份的事能做,掉价的话却不好出口,便也坐到一旁闷声不说话。 从孟焕之进屋,李锦娘眼睛没离开过他,盼不到表哥望自己一眼,手中帕子都快绞碎,咬着嘴唇,神色楚楚可怜。 知言只当没看见,挂着笑容送走李家大舅母及李锦娘。又李崇实看不惯母亲和妹妹行径,也寻了托辞一同归家去。因他走了,李嵩不好独自留在表哥家,也追上回家去。 ***** 府里顿时清静许多,孟焕之抽出时间陪知言用晚饭,听知言笑语:“焕之,表妹前几日来,你都未看她一眼,着实可惜。你是没看见,表妹出落得美貌非凡。”言语中很是为孟焕之惋惜。 孟焕之瞧着知言俏生生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轻拧她的脸蛋,一本正经说:“我可是说过不看别人一眼,当是要算数。” 知言笑得前仰后合,开玩笑的话他当真照做?她凑近孟焕之眼前,悄声说:“焕之,你莫骗我,丫头们都看见你偷着瞧了。” 孟焕之收敛神色,装做生气,沉声说:“哪能,我宁愿瞧小娘子这张男儿脸,别人再是天仙也绝不多看一眼。” 知言暴起,指着孟焕之:“你”太过份,跺脚扭过身子回到里间。 孟焕之很是淡定拨着米饭,思来想去,仍最喜欢看小娘子气嘟嘟的小模样,回头再哄好她便是。 屋里下人们很是不解,都叫什么事?! ☆、第100章 吾意相知 转眼间,秦昌和张盛来沧州有月余,不仅天天逗得知言开心,孟焕之也觉府中热闹不少。孟家从他有记忆以来,从未像现在这般充满生机。 幼时祖父尚在世,下人们噤若寒蝉,祖母时时陪着小心,偌大的府宅似空无一人,只听得祖父彻夜怒骂之声。夜间沙哑的声音响起如同鬼魅,直撞人心,祖母捂住他的耳朵,安慰道:都是阎罗收走又放出来的人,命太硬,一般人抵不过,莫听,莫记。 昔日情景刻在心间,一字一句不曾遗忘。 孟焕之闲时带着知言散步,也感慨几句秦昌和张盛之童真。 知言也说:“原先在家时才叫热闹,逢着过年,老祖宗不许人拘着我们,兄弟姐妹能把屋顶要掀翻。哥哥们聚在一起玩乐,每回都是大哥赢,他的运道最旺;六哥若输了钱,趁人不注意向姐妹们讨要;五哥最是好性儿,从不在意输赢……” 知言说及秦府诸事,滔滔不绝,一时谈兴正盛,回过神后望着孟焕之,他一言未发,一直在旁静听,辨不出喜怒,知言讷讷地说:“焕之” 孟焕之微笑说:“正听得有趣,为何停下。” 知言将手塞到孟焕之大手中,抠着他的手心,轻声说:“怕勾起你的心事。” 孟焕之并非嫉妒知言与姐妹们情深,也非在意她兴致勃勃怀念在家中时日,实在心中愧疚。 小娘子抛却在燕京的锦衣玉食,家中亲人颇多,长辈慈爱,姐妹之间情深,理应养得不知人间愁苦。初到孟府便挑起大梁,打点内务,与人周旋交际,更不说祖母刚去世在灵堂坚守不曾叫喊一声苦,守孝时日拘在府中,也不见她愁容满面,都是笑盈盈开解自己。 他轻轻握住知言的手,再细细端详她,比初嫁时长高了几许,肌肤吹弹可破,眉眼鼻子都带着英气,红润的嘴唇微微噘着,眼睛黑如点漆。 孟焕之蓦然间意识到,相处一年有余,未看透眼前的人,她总在恰当的时候做着合适的事,不知她心中想着什么,更不知她的过去点滴。想起知言说过有一辈子的时间,他暗自开解自己,时日还长,总能熟知,长相守不假,也要长相知。 知言被孟焕之审视的眼神盯得发毛,伸出手捂住他的眼睛,手心里眼睫毛扑闪,感觉发痒,娇嗔道:“莫要再看。” 孟焕之好性儿地答应:“好”,拉下知言的手再闲踱片刻,送她回房,自己回前院不提。 再过几日,秦府使了人来指秦昌和张盛,见过孟焕之后,到知言处来请安。 知言见来人是秦顺,也觉可亲,不让他行礼,指了座让坐下。 秦顺倒不推辞,微欠身子坐着先替秦府诸人报平安,再说出提前来接秦昌的原由:“原本说好让十二爷呆到九月底再回京,家中出了点小岔子,老大人发话,趁早把他接回去,怕给九姑爷和九小姐您添麻烦。” 知言连忙问:“何事,要不要紧。” 秦顺面上稍带着忿色,轻咬牙说:“府里九爷被发到北疆,小人临来时,他已动身。” 知言受惊站起来,追问说:“为了何事,北疆苦寒,九哥他……” 秦顺一脸愁苦,对着知言细说来历。 ****** 秦旷在军中近三年,练得一身好功夫,平日出行也是谨慎,绕开外间繁华地,生怕被人纠缠上。 前些日子,有位兵丁家中置办了一处店面,虽不大,却也能养家糊口。素来也是交好,秦旷与十几个军士同去贺喜,一桌酒菜,两瓮薄酒,众人谈笑尽兴,至晚方告辞。 走到巷口处迎面碰上桂王带着随从,已候了多时,对方言语间多有不敬,且手底下也不老实。 秦旷生在高门,从小练出好修养,且事关重大,压制心中怒气,不与来人一般见识。同来的军士都是粗人,有几个灌了黄汤,天王老子都不放在眼里,破口大骂。 桂王及随从不曾受过这等气,当即翻了脸,出言不逊。三言两语间,秦旷一人难以阻挡,两方动起手,拳脚不长眼,桂王脸上挂了彩,次日进宫请安时被圣上和朱贵妃看到,追问下得知原由。 朱贵妃当场叫嚣让秦家好看,她如今圣宠正隆,二月底生下皇六子,今上年过半百喜得麟儿,焉能不喜,一心捧出天下最好的东西奉到幼子和爱妃眼前,故朱贵妃横行后宫,皇后并一干嫔妃都装了王八。 今上清楚儿子的品性,略一思索便知其中原委,安抚好爱妃,才到自己寢殿,便听贴身的小黄门说首辅大人带着儿孙跪在外间请罪,已有多半日。 今上见过秦旷后,也叹秦家生出这么个妖孽,勾得儿子魂不守舍。又朱贵妃紧逼不放,他索性大手一挥,秦旷冲撞皇子,受四十军棍,发配到北疆军中,永不许回京,其余共犯全被砍了头。 事已至此,无力回天。秦旷挨了军法,不及休养,带伤连夜上路去了北疆。秦家更是敢怒不敢言,冲撞王孙,打伤皇子,若不是他姓秦,命都保不住。还是今上顾念与恩师多年情谊,法外开恩。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 知言听完坐着半晌都不语,秦顺度其心思,起身告辞。 孟焕之晚间回来瞧见小娘子闷坐着,他下午也得知此事,一个人在书推敲其中关节,只有些眉目。因想到知言一人在屋里,恐她忧及兄长落泪,这才过来瞧一眼,没哭当是最好。 知言坐着生闷气,一只手伸过来在脸上轻轻摩挲,她抬头看向来人,略带着委屈说:“焕之,北疆之地太过清苦,九哥又带着伤,他这一去,何年何月才能会面。”说话间眼圈红了,她轻吸鼻子收回眼泪。 孟焕之俯身对看知言的双目,温声说:“莫急,舅兄暂时受几年苦,将来保不准还能回来。” 他见知言还是不能释怀,坐下轻搂着她肩膀,哄道:“北疆虽苦,可也最易立军功,倘若舅兄能拼得一两样不凡的功业,能令圣上回转心意,宣他回来,即便不留在京中,各州府都可安置。快莫愁了,嗯。” 知言想得更多,秦旷出事,知恬的下落更让人发愁,故她对着孟焕之诉苦:“祸根都在桂王身上,他盯着九哥好几年,更是声称不放过十妹。当初在燕云楼外,我亲眼瞧见他那副猥琐样,想起来令人生厌。” 知言今天一副小女儿家的模样,令孟焕之觉得新奇,原来小娘子也会撒娇。细想之下,太不厚道,岳家遭上糟心事,自己为见到小娘子娇憨沾沾自喜。 敛了心神,回味方才的话,孟焕之因问:“三朝回门时,有个姐妹没露面,可是十妹。” 知言点头说:“正是,十妹和九哥同母,她生得太美,祖父发话把她关在府里,不让见外人,恐只有两位姑母来了能见着她的面。” 秦家九郎、桂王、秦家十小姐,孟焕之稍加联想当中干系,全都明了,暗中喟叹:世人都追捧美人,写诗赋词,无所不尽,岂知过于美丽也是负累。他语带调侃逗知言:“桂王定是不曾对你有兴致,万幸之至,因他手下留情,孟某才能娶妻进门。“ 他这是庆幸?一副幸灾乐祸的口气,连着被孟焕之打趣数日,知言也品味到他的真实意图。都是什么心态,执意要看自己生气,知言脾气好,绝对不生气,故笑吟吟回答:“正是,桂王看到我,跟首辅大人常伴他身侧没甚两样,岂不倒胃口。“ 孟焕之见逗得知言笑了,也便随口应和。 ***** 秦昌知道家中发生的字,一语中的,直接要害:“桂王真是蠢蛋,被人算计了,还念着那人的好。莫让小爷知道是谁,决饶不了他。“ 知言示意弟弟噤声,因劝他:“知道了也别说透,祸从口出,现时外面的事有祖父和父亲顶着,再过几年有四哥,你只须用心读书,修身养性,冷眼看别人如何行事,万不能恃才傲物。“ 秦昌眨巴着眼睛反驳知言:“恃才傲物那是杜六郎,一点浅显才学便觉了不起,目中无人。我与他不同,姐姐莫担心。“ 知言心火上头,揪住秦昌训斥:“你是不同于杜谦,脸上挂着笑,心里头瞧不起旁人,更为可恶。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祖父常教育我们心怀谦卑,全被你抛到脑后。一年多没见,姐姐原以为你长进不少,学问是见长,见识越来越短。“ 秦昌趁知言喝茶歇口气的功夫,施展粘人*,可劲撒娇,哄姐姐消气。 被他缠闹,知言再也板不住面孔,只柔声叮咛秦昌:“你只有十岁,做好份内已是不错。扳着指头数一下,连四哥在内,加上你姐夫和二哥他们,弱冠年华,尚都未入仕,在家中养精蓄锐,等待时机。听姐姐的话,飞得过早未必能坚持到最后,即使装成傻子,你也要忍几年,在外头,闭紧嘴巴,有话咽到肚子里去。“ 秦昌哄人功夫一流,态度诚恳认错,做出保证,至于是否出自本心,只有他自个知道。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何况秦家已是树大招风。知言盯不了秦昌一辈子,秦昭也管教不了幼弟一生,将来的路须要他自己走,披荆斩棘,百炼方能成钢。 不日,秦昌和张盛动身回燕京,除了带着给秦府诸人的礼,另有两个武师专程护送。这也是孟焕之见知言不放心幼弟,寻了旧时游历时结交的友人,托他们跑一趟。 临行前,秦昌眼泪汪汪跟着同知言告别,又拉过孟焕之说悄悄话。 张盛倒是豁达,敞着大嗓门道明年还要来沧州,让妹夫、九妹多保重。一派天真至诚,逗乐了众人。 送走秦昌,知言心中空落了许久,她的亲人全在燕京,何时复能归? 孟焕之觉察到知言的失落,连日领她到外书房,翻出以前做的诗作、画稿,任知言挑拣可心意,手把手教她用笔作画。 知言本就闲得无聊,借以打发时间,还能在这些旧物中窥得孟焕之的过往,何乐而不为。 故常常知言练习书画,孟焕之在旁读书写文章。不同于守孝初期两人之间毫无交流,现时,他两人虽也镇日无言,偶尔抬头对望,皆会心一笑,书房里流淌着一种叫温暖的东西。 ☆、第101章 情之所至 长盛二十九年夏,沧州孟府,知言十四岁 一连下了数日瓢泼大雨,河堤决口,淹毁良田无数,更有不计其数平民流离失所,无家可归。孟府在郊外的田庄也被淹,大水冲走了几个庄奴,其余人等连夜爬到高处,躲过劫难,也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故雨势刚减弱,孟焕之带着人奔赴城外,看着安置庄奴。眼看着三天过去,连人带踪影全都杳无音信,知言在房中坐卧不宁。 听出去采办的婆子说,满城都是流民,米价贵得叫人咋舌,一小把青菜比往常贵十数倍。城中肉铺却无人光顾,大水淹死牛羊无数,谁能保证盛夏天摆着的肉新鲜。 另婆子带回消息,城外水势未退,因雨一直在下,道路泥泞不堪,偶有不慎陷到泥潭,倾刻便被吞没,还要防着山洪,处处都是险境…… 立冬见知言面色发白,打断粗使婆子的谈兴,赏了荷包,打发她出去,转头开解知言:“姑娘,且把心放宽,姑爷经年在外走动,比这更凶险百倍的事都顺当平安,现在定是在城外忙得忘记使人回来报信。” 知言也想寻个人说话分散精力,问起立冬:“都是长兴同你说的,你也恁厉害,老训人家,小心他反悔。” 立冬自幼心里有主意,跟了知言十来年,做着大丫头见过不少世面,长兴比她小一岁,且生性单纯,素日被治得服服贴贴,故对知言传授心得:“姑娘,你是不知道,对男人只可给好心,不能给好脸。长兴的爷娘本就管着府里前后院,我再让着他,不得让人欺到头上,怎么还帮姑娘立威。” 知言莞尔,打趣说:“你个鬼丫头,刘妈妈和刘管事中年得子,当成宝贝一般,让你日日呵来训去,指不定怎么心疼。你呀,还是收敛着点。” 立冬穿着浅绿夏衣,俏丽明快,整个人带出清爽之气,气定神闲说话:“他们只瞧见我厉害,我对长兴的好怎么沒人看见。” 知言故意问道:“你有什么好处,我可是没瞧出来。” 立冬面上现出可疑的红色,瞪着知言:“姑娘,你可劲促狭,等将来,有的是让我们打趣的地方。” 知言装傻功夫一流,眨巴眼睛问:“到底是什么,你们都不说,让人好生纳闷。” 立冬被问住,满是忧愁看向知言,盘算着回头找聂妈妈商议,寻个机会大致讲解几句。这么傻的姑娘,秦家几个小姐里的头一份。 知言收了捉弄的心思,正色说:“你和冬至为了我,都不急着出嫁。长兴还好些,柱儿见天站在二门处,地上生生踩出一个窝来,指不定心里怎么恨我。” 冬至在旁插话:“他敢,没有姑娘,哪有我和立至的好日子。原先老太太身边的大丫头都是二十好几才出嫁,我俩也能等到那时候。” 知言谢过两个大丫头的心意,再与她们闲话半日,等到晚饭时依然不见孟焕之露面,她不免有些心焦,站在屋檐下张望,复又回到屋里。不知几许时辰,才听得院中婆子们嚷叫,大爷回来了。 知言起身往外奔,茫茫夜色中,凭着感觉直扑进一人怀里。 孟焕之在外奔波数日,疲惫不堪,带着满身泥污回府,怕知言挂念,直奔后宅,不料小娘子扑了出来,软香温玉在怀,他也觉心方定。 热水早都好,孟焕之自去沐浴,知言也换了衣服,坐在桌旁等着一起用晚饭。等孟焕之出来,她才看清楚,几天功天,生生瘦了一圈,眼睛失了神釆,快困得睁不开。 莫名的火从心头窜起,知言毫不客气训起孟焕之:“出门整整三天,一点音讯全无,你倒是打发个人回来……” 后面的话没来得及说出口,嘴被堵上,准确的说,被另一张嘴给堵上。 事出突然,知言懵了,一时大脑一片空白,任由孟焕之肆意撷取,他的手臂强健有力搂住知言后背,另一只手扶住她的头不容躲闪。两人亲密无间的距离,惯用的松脂香,沐浴后带着的水汽萦绕在知言的鼻间,她只听见自己的心跳。 就在知言感觉快喘不气,孟焕之才放开她,依依不舍轻琢唇边、脸颊、鼻尖,小心翼翼地留恋,眸色深深欲吸卷眼前人。 知言的第一反应居然去看屋里有沒有人,早在孟焕之出来后,下人们全都有眼色退出,她当时没察觉罢了。再者,近一年时间,只要他们两人在屋内,立冬也多半领着人全候在廊下,知言情急下也忘记这茬。 知言的呆样子落入孟焕之眼,暗中好笑,出去数日,方体会时刻念着一个人的滋味,方才举动,情之所至。他拉知言坐下,再认真看小娘子,用手指轻轻抚摸过眉眼,最后落在红唇上,娇艳欲滴。 见孟焕之出神,知言又想起前面没说完的话,狠捶他的胸膛。孟焕之手下微用力,将知言紧搂,嘴唇在她的鬃角、发间蹭来蹭去,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知言,我也日思夜想。” 知言赌气的说:“谁想你了。”她见孟焕之又要张口说话,伸手捂住他嘴,又是心疼又是埋怨:“嗓子都哑成这般,就少说几句。” 孟焕之眼中带笑,吻了一下知言的手,紧接着说:“非礼” 许是带有别样意味的两个字让知言紧绷的神经放松,她也不再赌气,将头脸埋在孟焕之脖颈间,半是抱怨半是诉苦:“府里只剩几个粗使婆子并看守大门的两个老家丁,城中流民颇多,你又不在家,我提心吊胆,睡不踏实。“ 孟焕之轻声说:“我都知道,心内如焚,实在是抽不出人手给你报信,外间的事回头再与你细说。” “嗯”知言应下,背倚在孟焕之的臂弯,两人的手握在一起,十指交错,觉察到异样,她翻开孟焕之的两只手,布满因起了水泡磨破后的印记。 知言蓦地站起身,上下审视孟焕之,掀开他的衣领瞧,仔细检查一遍,见别处没有伤,才出置物格中拿出外伤药给孟焕之敷上,嘴里不饶人:“你连自个的身子都顾不好,还怎么护我。” 孟焕之放松身子任知言折腾,微漾笑容,眼睛不离知言片刻。 知言敷完药,抬头见孟焕之昏昏欲睡,拉他起来,推到饭桌前坐下,亲自布菜,瞧着他还有几分胃口,自己也草草用了半碗饭。 可是饭后,孟焕之没有回前院的意思,已躺到里屋床间,丫头婆子们装作没看见早早掩门出去。知言心说谁怕谁,你还能吃了我不成,也就从善如流,自己卸开头发,换了寢衣,上床躺下。 知言刚躺下,就被身边的人伸臂揽过去,灼热的气息喷出,吹得她耳根子发痒,冰凉的嘴唇摸索着从耳朵到鼻间,从额头到下巴,最后落在她的唇上。 知言微张口回应,手臂也伸到孟焕之脖颈处搂着他。 受了鼓舞的人更加肆|虐,手下也开始不老实,游走在各处。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停下,将脸贴在知言脸上,说话声调与往常不同:“睡吧” 知言忍不住笑出声,对面的人有些愠怒,手底下用劲,哑声说:“不许再笑。” 知言摸着孟焕之滚烫的脸,在他唇上轻琢一记,回道:“好” 两人相偎睡去,待天大亮时,知言先醒来,偏头瞧见孟焕之睡得香甜,浓密的睫毛,挺直的鼻子,五官无瑕,玉质清资,秀色可餐。她轻手轻脚下床,拿了衣服到西边书房穿好。 孟焕之真是累了,今天没惊醒他,知言出去唤了丫头过来让备好早饭,无视大家玩味的眼神,她一向脸皮厚,不怕。 又立冬说长兴带着人天亮才回来,同行的还有数十个庄奴都在前院。知言听后明白,吩咐下去让好生安置,做了热汤,换过干净衣服后,先安顿在几个客院内,等孟焕之睡醒再说。 此后数日,孟焕之再无消闲时光,因水患引起疫病,他成日奔波在城中各处粥棚及灾民聚集之处,虽是守孝期,然在做善举,便也无人有异议。 待清闲下来,孟焕之才说起当时情形,因数十个庄奴攀爬之地陡陗险要。因一门心思逃命,上时不觉得什么,待往下走时,全都腿软,个个吓得不敢动,他带长兴及几个惯在外间走动的长随,寻个长绳索,挨个相携救下来。又回程路上泥泞难当,为躲过山洪,绕了远路,这才迟了。 知言不依不饶:“你只知救别人,以身犯险,眼里就没我。” 彼时孟焕之歪在榻间养神,听言后凑到小娘子眼前,正经说:“放在我心里即可,在眼中让别人瞧见如何是好。” 对于孟焕之越来越不正经,知言已习惯 ☆、第102章 你侬我侬 知言在西边书房里作画,听见丫头们报大爷来了,也不抬头。随着帘子卷起,冷风袭进,一人身形带着寒气站到她身后,伸出手握住她正运笔的右手,带着完成画作,另一只手臂放在她的腰间慢慢收紧。 知言收笔回顾来人,面色沉稳,双眸一如既往的深邃,一本正经,装模作样,他是越来越不老实。 孟焕之微俯下头,抵上知言的额头,深嗅一口气,面上带着微笑,肯定知言:“长进不小。” 知言轻瞪一眼,转头拿出印章,拓上印泥,在纸上用力一按,就算完工。一幅画两种笔力,明显不协调,知言轻嗔孟焕之:“好生生你要来添一笔,似猫不是猫,似虎不是虎,可是又废了。” 孟焕之并不接话,揽过知言坐下,正色说:“我怕娘子辛苦而代劳,竟落不了好。” 知言被逗笑,伸出手指戳着大手:“你看我哪里辛苦了,油腔滑调。” 孟焕之顺势捉住知言的手放到唇边啃咬,弄得知言心中痒痒地,故抽回手,他才说起正事:“敞之兄不日来府中,又烦你操劳收拾屋舍,怎么不辛苦。” 知言反问:“一家人何来如此见外。” 孟焕之最喜听小娘子说一家人,说及孟府也称为家,只含笑不语。 知言自说自话,纳闷问:“焕之,王家表哥七月便出孝,为何拖到运河冰封前才上京,听说京里编撰典籍的副职一直虚位以待,只等他走马上任。” 孟焕之一直用手指轻抚小娘子吹弹可破的肌肤,似若未闻,知言再唤他一次,才轻叹道:“敞之兄或有难言之隐,每每来信字里行间透出厌倦世情,我也不好追问,待见过他,才能窥得一二。” 知言不满地嘟囔:“他还厌倦世情,大姑母家表姐为了这么个人,誓死追随,几同走火入魔。” 这其中隐情,孟焕之知晓几分,也不多问,使君有妇,罗敷有情也枉然。他凑近知言轻声说:“小娘子,他人之事与我们无关,你不妨分点心给眼前人。” 低沉的噪音带着诱惑和一点撒娇,知言就是想抽身也来不及,被孟焕之攻城掠地舌吻罢,拍开他做怪的手,才能起身到镜前理妆。 不用说,眼前这副模样出去定让人笑话,眼中溢着光彩,嘴唇红红,面颊泛着红晕,知言也感觉自己长大了。她看着镜子里站在身后的人,嫣然一笑,那人也微笑回应。 ****** 待王慎一行人辗转来到沧州,风尘赴赴,直奔孟府。 再次见到王慎,让知言大吃一惊,昔年飘如谪仙的公子,带着颓废之气,笑容清浅掩不住累累心事。 孟焕之见友人与两人前变化不大,内心轻叹,神色不改,迎他们一家人进屋,介绍知言与王慎之妻沈氏相见。 沈氏年约二十五六岁,秀雅清丽,婉约淡然,论长相和气质都比不上韩世芳耀眼,但与王慎站到一处,让人不觉联想到神仙伴侣,天作之合。 知言对着孟焕之挚友夫妇当是最为真诚相待,一见面便口称姐姐。 沈氏也在打量知言,笑意恬淡,声音舒缓:“听修远贤弟几次来信说及妹妹,如今一见,果真让人觉得可亲。依我看,倒是修远有福。” 王慎、孟焕之在旁淡笑不语,知言连忙谦让说不敢,闲话几句,她领着沈氏到客院歇下,两个男人自到前院叙旧。 王慎和孟焕之在书房说些什么,外人不得而知。知言和沈氏日日在一起闲话家常,沈氏才情不凡,琴棋书画无所不通,信口赋诗做词,让知言自形渐秽。 偏生沈氏并不自傲,常谦语道女人平常方是有福,又拿出王慎之母和她自己母亲做为例子,话意真挚,叫人不得不信服。 再观沈氏与王慎心意相通,一方一个眼神、一个小动作,另一方便明了。 知言都觉艳羡,对上孟焕之若有所思的神情,皆会心一笑。 知言猛然想到若韩世芳在场,同沈氏这般面谈数日,再旁观得王慎与沈氏相处之道,会不会起退却之心,不再执念。只在脑中一闪而过,王家身后是司马家,韩家又连着秦家,知言可不敢给自己和孟焕之招祸。 王慎在府中住了十数日后,带着妻子北上燕京,他二人留下幼子在江南陪伴外祖父。 送走友人,孟焕之在府中连日心绪不开。他虽不明道,依对着知言说笑如常,有些感觉不用言语说出来,知言能体会的到。 ****** 今冬干燥,已到冬月末,未见一场雪,府里下人都染了咳症,处处飘着一股药味。知言虽身子康健,也被孟焕之盯着服了几天汤药。 这日,她午睡后,眼见天色将黑,孟焕之还不现身。知言便知又在书房忙得忘了时辰,已连着数日如此,废寝忘食,神思飘游。故唤了立冬和两个婆子做陪,欲到前院书房请孟焕之前来。 走到书房外,长兴和长山两个站在廊下,一见知言打着千诉苦:“给大奶奶请安,大爷午饭也只用了一点,又吩咐过不让打扰他,这都在房里闷了一天。” 知言点头示意明白,留立冬在院子里,自己推门进去,满屋摆着书信纸稿,另有一股纸张燃烧的味道。她也不多看一眼,掩了门,眼睛搜到内室床上躺着的人。先摇一摇头,大冬天睡觉被子也不拉开,成天盯着旁人,自个太不注意。 知言蹑手蹑脚踱到床边,正欲抓过被子,猛被人拦腰抱起带到床上,差点喊出声,孟焕之低沉的笑声响在耳边。 知言盯着伏在正上方的俊脸,顿时来气,猛推他一把,气鼓鼓地说:“装神弄鬼,吓得我心都要跳出来,若是喊出声,让外面的人听着像什么样子。” 孟焕之纹丝不动,侧支着手臂俯看知言,伸出另外一只轻抚知言脸庞,外头冷,触手冰凉,用自己的手为其暖热。他不由往下看,雪白的脖颈,再往下,微微隆起…… 知言初时没觉得不妥,还絮絮叨叨对孟焕之说话,待发觉对方眼神越深邃时,已是无路可逃。 孟焕之双臂撑在床间,俯下身亲吻小娘子,浅品慢尝,不似往日做派。手下更是,他已做怪好多次,知言抵挡不住,眼睁睁看着自己衣襟散开,肌肤露在外。屋里微冷,知言欲合起衣领护住,被人抓住手压到一旁,那人又拉过被子将他与知言覆在其下。 狭小空间,知言感觉到孟焕之的灸热,他浑身像火烧一般,气息变粗,越来越急,唇舌在她身上游走,双手也在各处挑[逗。 知言云鬃凌乱,青丝散开,不自觉口中发出吟]哦声,已是意乱情迷,做好接纳的准备,睁着迷离的双眼看向帐子里的人,对上他狂热的眼神。 孟焕之松开正在吮]]吸的蓓|蕾,吻住知言的嘴,略霸道地攻占。 知言既情动,又有几许紧张,离她十五月尚有两个月,不知身体能否承受住这般狂风骤雨,轻呼孟焕之的名阻止他,岂不知听在他人耳中更像诱惑,行动更加肆无忌惮。 最后关头,孟焕之却停了下来,伏在知言耳边喘粗气,末了听他沙哑着声说:“下月出了孝,即给你办及笄礼。”说着,他腾的翻起身,抓过衣服走到屏风后,听见哗啦水响声,再出来时,眼神恢复往日清明,似笑非笑盯着知言整理衣服,见她系不好衣带,走过来伸手援助。 知言盯着孟焕之,出声问:“焕之,你可是正月便要上京?” 孟焕之手下动作不停,只说:“已误了一次春闱,时不待人,再不敢延误时机。” 知言伸手攀住孟焕之的脖子,注目于他,再问道:“近日常见你心思郁结,可是有烦心事?” 孟焕之眸色幽深只说无。 知言是真的动了怒气,下了床急步往外走,未料被孟焕之追上截住,猛拉她入怀,撞得两人都发出闷哼声。 孟焕之见知言动了怒气,在她耳边解释道:“知言,你要信我。无论如何,我都会护得你平安,也保得自己不受牵累。不是不能对你说,怕让你添忧愁。万事都有我在,你在家中练字作画,消遥自在,岂不是更好。” 知言冷静下来,也诉说自己的理由:“焕之,我与你夫妻一体,同荣辱,怎能只我一人独享安宁。” 孟焕之轻吻知言耳边,悄声说:“并没有什么大事,我要静心参加春闱,即便名列前矛,几年之内也不能施展手脚,加之故去祖父在朝中的名望,万事都要做个防备。” 知言回过身目不转睛看着孟焕之,在他眼里见到自己的影子,她只轻声说:“焕之,你要记得,任何时候都不能留下我一人。” 孟焕之脸上漾出笑意,复又拉知言入怀,只有怀里这个人全心全意只惦记他。 从何时起,孟焕之住到她的心里,知言却是想不起来。 ☆、第103章 及笄礼成 进了腊月,大宝依例到沧州送年礼并报收成,因他与燕子这两年来多有接触,知言私下也问过燕子,见她娇羞的表情,心中明了。趁着机会,知言让大宝带奶娘和燕子先回京,容她两人先成婚。大宝今年已二十,不敢再耽误,奶娘早都想着抱孙子,因她放心不下知言,拖了又拖,因见得姑爷着实好,这才恋恋不舍跟着儿子先行离开。 知言赏了五十两银子给大宝做为安家,给燕子也赏了五十两嫁妆银并几件不起眼金饰珠花、几匹中等料子,她将来在田庄过活,用不着太过奢华。孟焕之也都有例赏,让他们一并带走。一众丫头婆子也表示心意,一块尺头,两块碎银总是心意。 燕子临走时都快哭成泪人,在奶娘的搀扶下向知言和孟焕之磕头,她本是孤儿,被人卖到江湖师傅处学了几年功夫,因老实本分被秦枫看中,给知言做了护身丫头。辗转从西北到燕京,再从燕京到沧州,不承想有这等好归宿。 知言瞧着眼前的燕子,二八年华,健巧轻盈的身形,面颊上始终未褪却的红云,双眼哭得红肿,她也伴了自己有六年,天下无不散的筵席,盼着身边的丫头都有个好去处。 故知言温声劝燕子:“你本是穷苦出身,嫁给大宝哥,操持田务,两人安生过好日子。奶娘现时还在我身边,等将来有一天她想回去养老,你两人定要好生孝敬她。有难处就来寻我,可不能生分了。” 燕子哽咽着声应下,大宝也磕过头,他们一行人才离去。 送走奶娘一家,知言忙着张罗除服诸事,又燕京孟府请了人修缮一新,孟焕之在沧州不能兼顾,都是韩世朗在旁操持,也备了厚礼打发人上燕京给韩家并秦家诸人送节礼。再者,孟焕之定在腊月底给知言办及笄,也没几日功夫,一并也都筹备。 还有,年底各处田庄报来收成,孟家在沧州的产业因遭了天灾,一半田地颗粒无收,房屋也被冲走许多。赶在天寒地冻前堪堪搭建数所屋舍安置下庄奴,分给他们粮食,再要商议出明年种的田种。以上诸事虽不是知言在打理,只要听刘管事一一细报,也分了许多精力。 故知言忙碌个不停,难得有与孟焕之独处的时间,也未细想那日发生在书房的种种,难得空闲两人坐下来,看向对面气定神闲的某人,不禁暗自窃笑。 孟焕之焉能不知小娘子在笑什么,盯着她越来越妩媚的眉眼,不由得心旌荡|漾,凑近到知言耳边悄语:“上次饶过你,可是再没有下次。” 知言拂开耳边的人,吹得人发痒,嘴上不示弱:“孝期行秽乱之事,夫君好本事。” 孟焕之装作愠怒,伸手咯吱知言,顺带揩油。 知言最怕别人挠她痒痒,笑着求饶:“夫君大人有大量,我年纪小不懂事,饶了这一回。” 孟焕之听出知言话中带出的意味,手下更不留情,知言笑得双腮带红,眼中泛泪,他才收手,紧搂着知言的腰际轻骂:“一肚子坏心眼全使到我身上,可是要把你制服贴,嗯~。” 知言伸手够着茶碗一口气喝干,调笑说:“还望夫君大人手下留情,明春我才年满十五。” 孟焕之收起笑容,在知言唇上轻吻一下,温声说:“我知道,若等回了燕京给你办及笄礼,请来岳家众人,既风光,你心中也高兴。我终是存了私心,又要让你受委屈。” 知言早都明白他那点心思,一者想独力承办及笄礼,二来想在沧州孟府,故去孟老太太眼皮底下,他父母故居旁,圆了房。 知言并不贪图荣华,一直以来秦家人就是她的全部,现在只多了眼前的孟焕之,她把头埋在孟焕之胸前:“焕之,你总这么见外,我从来都未觉得有委屈一说。如今既已出嫁,万事都听你安排,老祖宗他们只要瞧得我过得顺当,不会计较小节。” 孟焕之手下抚着知言的后背,下巴在她发髻上轻蹭,许久之后才听得他回应:“还是娘子言之有理,我甘拜下风。” 知言轻推对方一把,抬起头看见孟焕之的神情并不是想像中的调笑,只见他幽幽的双目定在自己身上,她也呆坐着,两人对望许久,屋内唯烛火扑闪,在墙上印出身影。 ****** 二十七个月孝期服满,除服时又请了族中人,摆了两天席面,才能换装。知言穿了两年的素银,乍穿上银红色衣衫略觉不自在,跑到孟焕之眼前让他瞧。 孟焕之也换上靛青竹纹锦袍,两年多在家休养,面色养得如莹玉般,朗若丰神,只含笑看向知言。 知言缠着问他好不好看,孟焕之连声说好看,并说他给知言准备了及笄礼。 知言很狗腿地扒着孟焕之,连声问是什么,无论她如何软磨带使美人计,都没得到回答,还被人猛吃豆腐,得不偿失,知言抑郁下又鼓起腮帮子。 孟焕之见又逗得小娘子气鼓鼓,更加得意,趁机索要香吻,被知言狠咬一口,晚上喝汤时直吸溜。 立冬在旁心说定是姑爷二年多没见肉味,今天头回吃上鱼汤,有失礼仪也很正常。 腊月二十五及笄礼当日,请的客人全都聚齐。正宾是孟焕之授业恩师家师母,赞礼也是他曾拜师学医施老先生的老妻,孟家无亲长,请来李家舅舅、舅母做长者,李锦娘也为赞者。一行人来到早已备好的干净屋舍,待吉时一到,为知言行笄礼。 古老的仪式代代传承,三拜三加,正宾三次吟颂祝辞,满头青丝梳成一个发髻,只用一根笄插好,意味着女儿家担负起责任,迈向成人之行列。 知言听正宾老师母温声说:“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曰兰芷甫。”她便知孟焕之为自己取字兰芷,依礼回答:“兰芷虽不敏,敢不夙夜祗奉”。 又听李家舅舅、舅母几句教诲言语,知言再答:“儿虽不敏,敢不祗承!”再站在当地依次行揖礼谢过众人,才算礼成,请来宾入席。 李锦娘从进孟府大门伊始,一言未发,盯着知言不放。她明白,今日过后,表哥和表嫂才算真正的夫妻,自己马上也要定亲,终与表哥今生无缘。 眼前这个人若不是她的出身和家世凭什么能嫁给表哥?以前,母亲对孟家老太太提过多次,想姑表联姻,亲上加亲,都被老太太回绝,最后竟娶回来比自己尚年幼的孙媳。 孟家,也拣着高枝攀,看表哥现在对她好,要好上一辈子才算。李锦娘自以为能等到那一天,也露出笑颜。 李大舅母拉住知言,甜言蜜语,好话说尽,最后才说出用意:“外甥媳妇,不怕你见笑,锦娘几个月前已满十五,家里也给操办笄礼,虽比不上今天的场面气派,也称得上体面。眼下有件愁肠的事,不知外甥媳妇能否给舅母分忧。” 知言不敢接话,只说:“舅母有何愁心事直管说出来,至于能不能帮上,得要看是什么事。” 李大舅母脸上堆着谄媚的笑:“沧州地界小,没几个有能耐的后生,莫说锦娘眼界高,我都瞧不上。我思来想去,厚着脸皮想托外甥媳妇在京中给锦娘相看人家,不知有几分准头。” 知言推辞道:“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何能得知外头男人们的品性。若要托,还得焕之出面,只他去了就要备着春闱,恐不得空。再者,婚姻大事,我们做表哥、表嫂怎好张罗,若让别人说起,不说舅母托付了我们,反要议论我等拿大。” 李大舅母脸变了色,忍了忍说起下一个要求:“崇儿也好读书,听说外甥媳妇娘家有几个先生可是有大学问,若是方便,让你表弟借个光,也长个见识。” 知言侧头看向一旁李崇,少年郎温文尔雅,思索一下,微笑说:“在我家入学要经过祖父亲自考较,我不敢给舅母打保票。” 李大舅母几欲翻脸,终是顾及知言的身份,忍下怒气,别过头再不搭理。 倒是李崇听说后,彬彬有礼道:“听闻首辅大人学贯古今,若有机会见他一面,都是荣幸之至,再不敢奢望其它。” 孟焕之称赞表弟:“现在这个年龄有这等心胸已很不错,求学不在于博广,而在于精深。好好读书,来年秋闱中举,到燕京来,我替你引见几个有学识的人。” 李崇露出腼腆一笑。 李大舅母及李锦娘母女依不能释怀,离府时都板着脸。李家两位舅舅嘱咐外甥,让他路上小心,去了万事都要谨慎云云。李家二舅母话不多,塞给知言一个布包,微笑着离开。 待他们一行人离去后,知言打开布包,原是一枝金簪子,镶着明珠,细一回想,可能是昔年孟老太太送给李家的旧物。心意难得,世间存善心者仍居多。 ☆、第104章 冬日长夜 知言屋里换上绣金真红百子帐,铺上鸳鸯戏水锦被,红烛高燃,地龙烘烤得屋内热气盈面。她卸了钗环,只着寝衣,披着夹袄坐在临窗大炕上,盯着榻几的东西,做面无表情状。 聂妈妈在旁絮叨几句,也觉难为情,细声细气说:“姑娘莫怕,女人都要走这一遭,忍一下也就过去。”她见知言还是没反应,想了想再加一句:“姑爷是个好人,定会疼惜姑娘。” 见知言木讷的样子,聂妈妈心说不应该,瞧着和姑爷成天厮混在一起,好歹也能通点窍门,这种事别人帮不上忙,只能话说到此,她寻了个借口退出。屋里的丫头跟在其后出屋,也都回头看一眼炕上的知言,暗自叹气,心下都不安。 其实知言觉得眼前十二对玉人太过精巧,高难动作齐全,不说玉质上乘,单论雕工世间罕有。她强忍着,生怕一张口便笑喷,等聂妈妈她们出去才偷笑出声。缓过劲,伸手把东西全收起来,孟焕之那头饿狼素了两年多,可不能让他瞧见这些花活。 孟焕之进屋一眼看见小娘子坐在床间,手里把玩着簪子,青丝披散开来,肌肤胜雪,眉眼唇边带着笑。相处有两年,能分辨出何为知言的真心笑意,及笑容背后的意味。想及此处,他心中暖意顿生,放轻脚步慢慢走过去。 知言被床前的身影挡住光线,不用问,再没别人,她只拿着簪子问孟焕之:“焕之,兰花簪便是你送我的礼物。” 孟焕之悠然坐在床边,接过簪子,挽起知言的头发,复又别上,端详片刻才否认道:“另有他物,明天带你去瞧。” 知言不满,拉扯着孟焕之胳膊撒娇:“今天就告诉我,要不然我晚上睡不好觉。” 孟焕之笑意深远,挪愉道:“今□□子定能睡个好觉。”被知言甩开手臂,他略轻佻勾起小娘子下巴,香了她一口,才起身到屏风后洗漱更换寢衣。 知言取下头下的兰花玉簪放到妆台上,闲着无聊抓着脖间的玉麒麟打发时间。等孟焕之从屏风后出来,知言把近十五年的岁月在脑中大致过一遍。初时极为抵触,一心想反抗而不能,故年幼时的知言不愿接近家中诸人;不知何时起,她慢慢溶入秦家诸人中,与他们成为真正的血脉骨肉;潜移默化,也逐渐适应接受此间世俗礼仪。 知言之所以能变成真正的秦知言,与秦昭送她的玉麒麟有关,与方太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她任性有关,也与老狐狸因西北思乡情偏宠她有关,更离不开秦家任何一个人的真心相对。最后,孟焕之能带来什么? 知言抬头看向相伴终生的人,郑重其事说:“焕之,我要你只有我一人,那怕将来你厌了,先告诉我。我不喜你身边还有别人,通房丫头也不行。” 孟焕之初见知言庄重的神情心中一紧,听她说完后,暗松一口气,微笑说:“昔日到秦府求亲,我便同祖父应诺过此生不纳妾室。怎么,你不信我说的话。” 知言跪起身,直视孟焕之一字一顿说:“你同祖父和四哥他们说的话,是男人间的应诺。我要你亲口对我说。”声音中带着她未觉察到的颤抖。 孟焕之本以为小娘子在说笑,现瞧着她亮晶晶的眼睛里满是期待和紧张,若抓不住,好似下一刻她便会远离。此情此景,拨动内心某处,他正经对待,沉声道:“孟焕之今生只有秦知言一人,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白首同心,不离不弃。” 听到孟焕之亲口承诺,不论他将来是否会变心,知言有勇敢迈出追求眼前一切的准备,更有勇气接受将来的种种。她的眼泪很不争气地流出来,好似她两年多的付出有回报,也好似终于不再孤独。 那厢孟焕之手足无措轻哄着知言,知言主动凑上去索吻,和着泪水的苦涩品尝她的甜蜜,狂热奔放,纠缠之中两人都不着寸/缕,坦诚相对,唯愿内心也是这般坦诚。 孟焕之被小娘子的热情微微吓到,看着身底下的佳人仍带着泪眼,他小心翼翼亲吻面上的泪珠,沾着雾气的羽睫,鼻子,红唇都未留恋,唇舌往下寻找更美妙处,如红樱桃般娇艳欲滴,任他肆意撷取。手下找到另一处桃源,耐心十足,等待水流汩汩,才覆身,缓慢挺/进,许是常年禁欲,也许是小娘子幽/香之地尚未开垦,他几乎败下阵,停下动作,换口气,再徐徐图之。 初夜的体验对知言来一点都不好受,浑身的神经系于一处,两人契合的地方火烧火燎,孟焕之的灼热不容她抗拒,初时咬牙承受,乃至经受不住轻声求饶。 一声声“焕之”听在孟焕之耳里更似索魂魔音,引得他大动,收了云/雨,见小娘子脸上挂着泪痕,楚楚可怜,哄着她打起精神,要了水擦洗过,复又歇下。 知言浑身无力依偎在孟焕之怀中,慢慢回过神,晚婚晚育最正确,心里想的和身体承受能力是两码事。 孟焕之软香温玉在怀,惬意舒畅,抚弄知言的青丝,最后把手伸向她的脖际,摸索着挑出玉麒麟,触手温热,带着小娘子的体温。他在知言耳边轻声问:“戴了有多久,这般润泽。” 知言异常清醒,只懒懒的不想说话,半晌后才回道:“快有十年,这是五岁那年,四哥送给我的,一直沒离过身。” 孟焕之揽起知言的头,从她脖颈间取下玉麒麟,挂到自己脖子上,解释道:“回头给你寻个更好的,这个送给我,似天天把小娘子带在身边,你意下如何?” 知言本来想说玉麒麟是一对,另一只在秦昭处,听见孟焕之的话,心中甜滋滋的,寻着亲吻他,只微触到唇,却被他躲开,听他戏弄的声调:“娘子盛情难却,无奈为夫力不可支,先容休养片刻如何。” 知言听他调侃自己方才热情主动,不由恼羞,张口轻咬孟焕之的肩膀,听得他故做吸气,也笑出声。 孟焕之强忍*安慰怀中不安份的小娘子,顾念她年幼且初尝人事,沉声故意说:“既然娘子兴致颇高,不如……”不等他说完,知言立即老实,闭眼装睡。 黑暗中,孟焕之再加一句:“娘子莫急,来日方长。” 又被打趣,知言不高兴。孟焕之猜到小娘子定又是气鼓鼓,吃吃笑出声,轻吻她额头,柔声让安睡。 ***** 次日清晨起床后,知言面对满屋丫头婆子,依保持淡定。众人心中直犯嘀咕,待瞧见姑爷神清气爽,满面春风,才放下心,再瞧向知言,都暗道姑娘哪里是傻,压根是厚脸皮。 专注厚脸皮十几年的知言顶着满屋探究的眼神,先用早饭,又聂妈妈指着两样药膳汤说是姑爷亲自吩咐的,笑得意味深长。知言仍沒装出娇羞的表情,只在心中发狠,日后孟焕之若是敢给别的女人也用上这份心思,二话不说,先让他当了太监。 故孟焕之被小娘子异样的眼神盯得发毛,仔细回想,自己拿了她的玉麒麟,用过早饭带她看样好东西,哄得她心喜。 知言被孟焕之带到书房,进门一眼瞧见一副马鞍并马鞭,另有两套骑马装,喜上眉梢,边抓起马鞭把玩,脆声谢过孟焕之。 知言欣喜若狂的样子落入孟焕之眼中,他不免有点沾沾自喜,怂恿她换上骑马装让自己过目。 知言纳闷:“才刚出孝,又不能出去跑马,还是改日再穿上让你看。”可又瞧见孟焕之略失望的神情,顾念他一片心意难得,知言拿起放在上面真珠红那套骑马装进了里间。 知言还是低估了人心险恶,某匹饿狼容她脱下衣衫,便扑了来,索要一番。事后,又要看她穿骑马装,然后,知言又要换回来,所以…… 午饭都没得吃,饿着肚子任人寻欢作乐,又在书房,知言深觉太亏了,牙齿、指甲并用在孟焕之身上留下无数道印记。 不用说,回屋后又被盯着剪短了指甲,为了及笄礼才染上的红指甲,再次变得难看异常。 “这辈子再是没指望能留好看的指甲。”知言自言自语道,引得身边的某人更加得意洋洋,压低嗓门说话:“娘子对为夫今天的表现还满意否?若不满,晚间再与你补上。” 知言唯有怒目而瞪,没办法,她手软,浑身无力,腿打颤,打不动更骂不动,舌头好像都被吸破,只有拿眼神杀杀杀。 待到晚饭时又看到满桌的药膳,补气调血,样样俱全。晚间临睡前一碗舒痛止血的汤药端到眼前,知言捏着鼻子喝了,扫到某人一脸坏笑,看在还算体贴的份上,不同他一般见识,她本来气量大。 趁着喝药的空当,知言顺便回忆防狼手册,后悔沒练个龙爪手做防身用。一不小心,引狼入室,赶都赶不走。 ☆、第105章 患得患失 这年的除夕日,孟府挂上红灯笼,燃放爆竹。知言来沧州两年多,第一次感受到过年的气氛,早在前几日下人们打扫擦拭孟老太太正屋和孟焕之父母的旧居,她盯着丫头们在这两处预备好香烛等物,等着孟焕之去宗祠祭祖归来一同献上供品。 待知言看着准备妥当,回屋略做休息时,聂妈妈来在旁报出一长串菜名,听得她晕乎乎的,故说:“聂妈妈,只我和大爷两个人,用不着这么大排场,你看着准备几道菜便可。给前院刘管事还有冯妈妈、刘妈妈他们各送几样,其余分给丫头婆子们,也都辛苦一年,今儿畅快玩乐一回。” 聂妈妈笑容可掬,连声应下,吩咐小丫头去办,见屋里没别人,她又凑到知言跟前一脸神秘地问:“姑娘,你可是想好了挑谁做房里人?” 通房丫头这个话题始终绕不开,知言微笑回应:“我同大爷商议过了,不用通房丫头,聂妈妈就别再担心。再者,我还舍不得让房里这几个丫头受那份罪,以后留心给她们都挑个好人家,也算全了多年的情份。出嫁前也都说过,不从她们几个里头挑房里人。” 聂妈妈皱着眉毛,欲言又止,末了叹一口气,还是劝阻知言:“姑娘,不用身边人,总要再卖个丫头来,都是些奴才,任你打杀,还怕了不成,总不是让姑爷的心思往外跑。” 聂妈妈也是一心为了自家姑娘着想,有些话不好对她直说,故知言岔开话题:“聂妈妈,我临出阁时对老祖宗说起,让你挑个可心的丫头认做干女儿,几年光景过去,也没个准信。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不妨给我透个底。” 聂妈妈说及儿女,眼神黯淡,神情略失落,放低了声音说:“我这把半老的骨头还算争气,还没到叫人端汤送水的时节,再等两年吧。” 知言猜度聂妈妈的心意,试探问道:“妈妈可是觉得屋里丫头都大了,相处日子短,养不出情意?” 聂妈妈被说中心事,难为情地点头。 知言想了想,提议道:“这么着吧,正好燕子出嫁,屋里少了个缺,也不用急着补上。等咱们回燕京,一并挑拣下人时,妈妈亲自掌眼,你看中那个,从小就认做干女儿,可好?” 聂妈妈不料知言出此主意,噙着泪花,语无伦次喃喃道:“姑娘” 知言笑着安慰她:“这是喜事,该是高兴,难不成大年下的,也要把我惹哭才好。” 聂妈妈拿着帕子正抹着泪,孟焕之回来,见得屋内情形,略顿住脚步。聂妈妈垂头喊了声大爷,也就退下。 知言眼睁睁看着孟焕之从前一刻的正人君子变成猥琐青年,上下其手骚扰自己,知言想起了新婚之夜初见时,两厢对比明显,她一边从狼爪中挣扎出来,问话:“焕之,难不成如今在外面你也变得不正经。” 孟焕之抓着的柔软从他手中滑脱,正筹谋着晚上如何找回来,听见知言的话,也被逗笑,面上神情变得更柔和,轻捏小娘子的鼻子说:“就在你面前,何况恪尽夫道,称不上失礼。” 一肚子学问,天天绕弯给自己用上,知言暗自腹诽,继而说起正事:“冯妈妈早间过来,因她不舍得离开,一心想为咱们守着家里的产业。粗使和厨房上的十余人按咱们之前商议,过完年也都遣散,她们生长在沧州多半辈子,本不愿离开故土,介时给的银钱丰厚一些。外院诸人的安排,刘管事早在前几日已张扬出去,除留守在府里的几个老家丁,剩下的你都要带到燕京去,更是稳当没人有异议。” 孟焕之坐在纱窗前,冬日暖阳照进屋,一半身子迎着光线,另一半投射出阴影,他只脉脉对着知言说好,恢复他如海般深沉。 即将离家,燕京等着他们的是未知之路,知言心中也颇留恋在沧州的岁月,如世外桃源,只她和孟焕之两人,孟府大门关住外间杂扰。再北上时,人间繁华,尔虞我诈,身在漩涡万事不由己。 与其愁结将来之事,不如惜取眼前好时光。 知言伸出手指抠着孟焕之的手心,浅笑晏晏:“焕之,先用饭,再去给太婆婆和婆婆屋里摆供品,今年头一回在我屋里守岁,我要讨个年礼,可莫忘了。”说着用眼睛瞟一下他的脖颈以示提醒。 孟焕之霁颜,握住知言的手笑说:“一早备好了,就防着娘子小心眼。” 知言莞尔,吩咐人让摆饭,饭后先去孟老太太正屋。十二色供品一早备好,她亲自奉上交于孟焕之手中,盯着他摆放好,又点上香烛,两人磕过头,再与守在一旁的冯婆子闲话半晌。才去了另一处,也是依样安置妥当,命稳当的婆子守着烛火彻夜不息,两人才回到知言屋里。 因着在孝期,往年守岁都在孟老太太正屋,今年正式算他二人除夕日独处,故知言屋里也花费了一番心思。榻上褥垫、靠枕、背条都换成新,一水的茜罗色,桌上长颈宝瓶中插着腊梅,万字纹鼎炉中燃着桅子香,还是知言临来沧州时同知仪讨要的,眼下也剩得不多。 知仪十月里嫁给梅家,另几位出嫁的姐姐都有了好消息,唯秦昭成婚一年有余,没听见有动静。 用过晚饭后,打发丫头婆子也自去乐,知言斜倚着迎枕嘴里念念有词,孟焕之在旁听她絮叨多时,忍不住探头问道:“又在盘算何事,说出来也让我听听。” 被打断思绪,知言白了孟焕之一眼,扳着手指头对他数道:“三嫂去年底生下二姐儿,大嫂年初生了个哥儿,听来信说二嫂也有了好消息,三嫂、四嫂、五嫂都是第一次见,再加上六姐和七姐等咱们都燕京,估摸着孩子也都呱呱落地。我数着该备几份礼,这两年做的针黹皆用不上,好在年底新打一批金银锞子,并几个长命金锁,寻出来几对水头好的镯子,外加库中几匹新来的料子,也都齐全。焕之,你再帮我想一下,看有遗漏的地方好提前做补救。” 孟焕之盯着小娘子一口气说完,终忍不住笑出声,半戏谑半认真地说:“娘子出手,万事皆顺,就这么办。知言,咱们什么时候也添个孩子。” 这口气说得,好像变个戏法孩子就出现。知言不由得看一下自己的肚子,再瞧向孟焕之,他不像在说笑。顿感压力巨大,孟家是单传了好几代,子嗣单薄,可圆房才几天。她娇嗔地看向孟焕之表示不满,不料正中他的下怀,手伸到知言的胸前探到衣裳底下,一本正经说:“所以还须为夫继续卖力。” 知言真怀疑这两年他怎么过来的,及以前常年在外行走时的作为,为着不给自己添堵从来不想问及往事,如今逃不过他的禄山大爪,忍不住戏说:“焕之,你活脱脱一副纨绔公子哥的样子,亏得祖父还夸你有志向,他老人家原也有看有眼的时候。” 孟焕之佳人在怀,早都心猿意马,眼前人是他的妻子,私下里调笑,闺房之乐都不为过。从小接受教诲,外间的人不曾沾染半分,年少时祖母给的两个通房也只是丫头之流,不比得终生相伴的娇妻须真心相对。两年多的相处他对小娘子生出的不单是责任,情意早在心中,绮念也因情深而起。 他半哄半强褪了小娘子的衣衫,见其肌肤细腻白嫩,依稀布着淤痕,放轻手下的动作,勾得她情动,九深一浅行了敦伦之事,见小娘子微带着愠怒,不知出于何因又起了兴致。 知言看得孟焕之的眼神,急卷了衣衫到屏风后,用一旁壶中半温的水冲洗了,再穿好衣裳。出去时望着悠闲自在,神情满足的某人,决定离他远点,白天忙碌不停,除夕守岁都不放过自己,一定要保持三尺的距离,故隔着榻几意在划清界线。 孟焕之瞧得真切,心下好笑,好整以暇取出一样东西在知言眼前晃悠,引起她的注意,顺势为其戴到脖颈上。 知言轻抚手羊脂白玉雕就的双雁玉坠,大雁乃忠贞之鸟,孟焕之隐晦地表达他的心意,从一而终,至死不渝,姑且先信了他。她俯身将头脸埋在孟焕之的怀中,闷声说:“焕之,我心中有点不安,怕你现在对我好,将来有一天烦了如何是好。” 孟焕之指背轻划过知言的脸颊,温声说:“日出而升,日落而降,周而复始千年矣,羲和不曾懈怠。修远和兰芷即使只做一世露水夫妻,也要执手共进,有始有终。” 知言不想追问他娶得旁人也是同样对待,人生难得糊涂,何苦刨根问底为难自己,她有一生的时间去求证。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求索。 孟焕之有他的追求,秦知言也有自己的人生目标。 静寂冬夜,满室生香,此时有声胜无声,两人相偎至子夜,盯着丫头小厮们放了炮仗、烟火。 漫天的烟花散落下来,如流星划过天际,空余苍穹独守孤寂。知言紧依在孟焕之怀中听着满城震耳欲聋的鞭炮声,迎来长盛三十年,也将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第106章 南辕北辙 “姑娘,手炉凉了,再换个罢。”立冬捧着掐丝珐琅缕空海棠式手炉,试着从知言手中抽出早已没了温度的莲纹铜手炉,无奈因握得紧,不得其果,才轻声提醒。 知言正微掀帘远眺车队最前面的人,揪起一片心,猛听到立冬说话,吓一跳,听她要换手炉,松开手,复又拿过才添了银丝碳的手炉,捂在小腹间。连日赶路,适逢她又来了癸水,马车内终不及屋内舒适暖和,觉得微许痛楚,都不打紧,眼下有更紧要的事让她关注。 前方熙熙攘攘一大帮人中,孟焕之如鹤立鸡群,卓而不凡,面沉如水正同身边的人说着什么,欲抽身出来,又被两个人围上,他转过身去,颀长身形不动如松,身上披的黑狐皮大氅被风吹拂,袍角微动。 立冬边从包了暖套的青釉瓷壶中倒出一杯尚温热的姜茶,递到知言手中,边开解她:“姑娘,方才长兴来报过信,用不着等多久,前头路通了,再找歇脚的地,驿站提前都订好,不会像前两天被人抢了先。” “哦”知言抿了一口便放下,随口答应着,无谓于住在何处,她担心前面的人,盼着莫要生出事端。 明日便到京城,这一路走得太不顺当,谁能想到偏生和朱家人撞到一起,夹到他家上京送贺礼的车队中,前不得后不得。桂王四月才大婚,朱家跟火烧眉毛似的,现在就急燎燎上京,像被恶鬼撵着。 知言想到桂王和朱家,怒火中烧,若不是桂王那个乌龟王八蛋,秦旷十五岁会被发到北疆?过着茹毛饮血的日子,严寒酷冬,孤身一人在外。知言每每想起来,心痛不已。白玉娃娃般的知恬也被关到府里,终年见不得外间天地,照夜骢惨死,秦昭和兄弟们挨家法,翻起旧帐罄竹难书。 见车队仍举步维艰,知言也是困了,靠着皮毛褥垫,披着大氅闭目养神。她听见车厢门吱呀的声音,一个激灵坐起身,见是孟焕之,关切地问:“焕之,外间可冷,进来把身子暖热了再做打算。” 孟焕之玉面泛青,浑身裹着寒气,稳执深敛,只眼底带笑问起知言:“依觉得不舒服?”见知言摇头否认,欲靠近自己,忙说:“再莫过来,我身上带着寒气,车中本就冷,你又不舒服。耐心再等一个时辰,我已让长兴和柱儿到前头去寻客栈,落脚后煎了药给你服。” 知言微撇嘴,长眉拧到一处,不用问,驿馆又被朱家人占了,一路过来都如此。 从沧州出发第一晚投宿,巧逢朱家欲包揽驿馆,孟焕之年前便预订驿馆一处独立院落,朱家大管家趾高气扬,乜斜眼对着知言一行人冷哼。孟家的儿孙也有些名头,身后又靠着秦府,驿丞对着宠妃娘家人和首辅家孙婿左右为难,脸上皱纹能夹死蚊子,任何一方他都开罪不起。 孟焕之不愿节外生枝,退后一步带着知言出来寻客栈,第二日赶早动身,急行赶路,他们前脚到驿站,朱家人紧追其后。第三日,行得缓慢,朱家人也做龟速慢行。至此,还有什么不明白?!朱家几位老爷都住进了当地官员备好的别院中,只使了一个管事带着几辆车马奔赴驿馆,宵小之辈大放厥词,孟焕之一笑置之,不屑与其相争。 今天第四日,临到京城地界,一众阿谀奉承之人闻讯等候数日,专为桂王母家而来,不承想同行还有首辅家孙女、孙婿,个个哑了口对视一眼。这两家不对付已有数年,如今更是势如水火。他们也太不识相了,好歹错开两日,大家也都有机会露脸,凑到一处,两个烫手山芋,捧谁冷谁?生怕押错宝;都捧着?也有些不大妥当;都冷着?更不对。真真愁死人! 孟焕之冷着脸拒人于千里之外,给众人解了围,都去奉承朱家大老爷一行人,心说见了首辅大人也有托辞:您老的九孙婿真是孟家的种,太不识相。也有私下寻孟焕之献媚,都被他婉拒,几下纠缠,又被奉承的小吏们拦住去路,车马寸步难行,故延误了时辰。 听孟焕之说完原由,知言复又躺下,取了怀中的手炉递给他,不容推让。 孟焕之见盛情难却,也便接了,顺道打量小娘子的气色,见她只是犯困打盹,放下心,靠在厢壁上也做假寐。外间天寒,冻了半晌,甫到车厢中,也有些困意。他正在似睡非睡时,听见车厢外长兴同一个陌生声音说着话,轻敲车门道:“大爷,秦家六爷出城接您和大奶奶来了。” 孟焕之睁开眼睛,尚不及开口,便见小娘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翻身起,推开车厢门喊:“六哥在何处?”他忍俊不禁,真是想家人想得狠了。 车厢外秦晖看到探头出来的妙龄女子,正是两年多未见的九妹,发鬓凌乱,睡眼惺忪,长眉星目偏生出几分妩媚,风姿别致,再瞧见她梳着妇人头。嗯,妹妹们都长大了。 咦,妹夫呢?秦晖瞅到九妹身后美如冠玉般的孟焕之后,心中为她担心,傻丫头,都嫁人了,怎么没个筹算,依是一派自然,能收住九妹夫的心?回头要好好教教她。 知言顾不得其他,跳下车冲着秦晖喊六哥,秦晖轻拍她一下,朝孟焕之拱手:“久许不见,妹夫不改旧貌,可喜可贺。父亲命我前来接应妹夫和九妹,已等了有两三日,幸好碰见柱儿,才未错过。” 孟焕之跳下车也与舅兄寒喧,因见着小娘子巴着舅兄,面色微苍白,劝说她:“外间冷,先回到车上去,晩间宿下再与六舅兄叙旧。” 知言看一眼身边的秦晖,见他笑容自得,一副风流倜傥公子哥气派,微笑示意自己,略磨蹭把手递给孟焕之,在他帮扶下上车。 知言不在,秦晖说话也不避讳:“朱家这帮王八羔子,前前后后几拔人,从年前到现在都未消停。说句不中听的,前面驿馆并客栈挤满了人,全都候着盼能攀上他家,若不是家中在此处有所宅子,我都没地落脚,更别说安置妹夫和妹夫。” 孟焕之遥望远处,不以为意:“趋炎附势,人之常情。” 秦晖暗道又来个无趣之人,兄长老成持重,燕京城中的两个妹夫一个憨厚,一个迂腐书呆子,眼前这位更不消说,非是同道中人。唯有苏家姐夫还有两分意思,眼下也装孙子做老实样。这日子过得真没劲! 秦晖、孟焕之并肩闲话约小半时辰,听小厮回报前头车队都进了城,也都上马往暂时歇脚行去。原也是秦家在外置的产业之一,五进的院落,屋舍也都精巧,一应铺陈换成新,数位仆妇也是训练有素。 知言伏在热炕上半晌,才觉身子暖热乎,又喝了滚汤的姜汤,五脏内肺全都熨贴舒畅,换过衣裳,重新理过妆,同秦晖和孟焕之用晚饭。 秦晖、孟焕之性情南辕北辙,都是机灵人,三句话便都探得对方底细。两人在席间说过十数句不咸不淡的笑话后,秦晖转头对着知言绘声绘色说起家中诸事,孟焕之含笑旁听。 知言听得入神忘记举筷,孟焕之不停挟菜与她。吃到最后,知言盯着面前一盅乌鸡当归汤,心中直犯嘀咕,若是孟焕之盛来也能说过去,为何是秦晖? 秦晖笑意慵懒,一副理所应当的表情,轻扬下巴让妹妹喝了,并一本正经说:“天寒地冻,路上受了凉,及早补上免得将来亏了身子。”俨然妇女之友。 知言张口结舌,孟焕之都要凭把脉才知晓,秦晖光凭面色便探知自己身体,他定是遗传了秦枫的风流习性,怪不得下午见到他,有一种很是熟悉的感觉。 此时内心用震惊二字不足以形容,知言以前担心过秦昭,未料劣性传到秦晖身上,这也是他迟迟未定亲的缘由吧。 饭后,孟焕之寻借口离开,留秦家兄妹叙旧,不等知言张口询问,秦晖先是一顿数落,从头饰说起、妆容、发型、衣裳样式颜色,最后指着知言短锉锉的指甲一脸嫌恶:“九妹,女子仪容最要紧,女为悦己者容。你可不能仗着年龄小,颜色鲜嫩,屡屡在妹夫面前衣着随意。他贪过两天新鲜,转头到外头寻乐子去,该如何是好?回京后把指甲养长,可惜了一双纤纤玉手,着实难看。” 知言瞄一眼指甲,再看向秦晖,还能说什么呢,只有小鸡琢米般点头答应。 秦晖仍觉不满意,唤过知言房里几个大丫头,略带训导的口气教她们给知言如何上妆,配首饰衣裳,盯着素日的姿态,语气中带着自豪,很是懂行。 众丫头诚恳答应,秦晖才收了谈兴,临去时俯到知言耳边轻声问:“妹夫可是今晚宿到别处,六哥帮你留点心,让他行不了事。” 知言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又瞅见秦晖庄重的神情,不好拂他心意,哄着说:“六哥放心,有你在,他不敢胡来,晚间定回我房里。” 秦晖才把心放到肚子里自回屋去,他是不信天下有不偷腥的猫,更没有不好色的男子,个个装得像正子君子,背地里都放浪形骸。 盯着秦晖走远,立冬几个才笑出声,临了给知言卸妆时,立冬也正色说:“六爷说的话也在理,姑娘在姑爷面前太没个形,长久下去唯怕姑爷也倦了。” 一个两个都这么说,知言轻声问立冬:“那我以后注意着点?” 立冬忙点头附合,并指出她眼中日常一两处不顺眼的地方。 知言听得心中直打鼓,感觉又无从下手。 故孟焕之闲踱回来,瞧着小娘子躺在床间眼睛大放电,心中猜着几分,故意伸手到被中,戏问:“娘子身上可是好了。” 知言抓住孟焕之的手,放柔声音问他去了何处。 孟焕之不作答却言及其他:“六舅兄外貌并不像岳父。” 知言不疑有他,接过话头:“六哥也并不像姨娘,听府里的老人说,他外貌有几分跟了曾祖母,也有几分跟了方家人的长相。” 孟焕之点头:“噢,能看出来,唯我家小娘子最与岳父相像。” 知言听他绕着弯又来调侃自己,恼羞之下,扭过头装睡。 孟焕之盯着小娘子忽闪的羽睫,凑近轻问:“不打算装了?” 都被人瞧透了,还能装下去?知言翻坐起身瞪着孟焕之。 孟焕之又见到炸毛的小花猫,轻拧她的脸蛋:“这样才有趣。” 他太过恶趣味,知言深深不理解,复又躺下背过身,不理身后之人。听得他换过寢衣熄灯上床,手伸到自己小腹处,温柔问道:“可是好些了?” 知言不自觉转过身,回道:“本就一点不适,不打紧。”觉察到某人的手往上摸,被她挥开“睡觉也不老实。” 孟焕之亲吻一下小娘子的额头,回道:“好,老实睡觉。”知言偎着身边人宽厚的肩膀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第107章 物是人非 众人一大早起程,绕开朱家必走的东门,从南门进了燕京城,兵分两路,刘管家带着多半下人直奔孟府,知言、孟焕之同秦晖往首辅府而去。恰逢上元灯节,满城挂满花灯,蜂涌各地前来赏灯游玩之人,煕熙攘攘的人群,使得车马行程缓慢。待到秦府时只有方太君并小辈的妯娌、诸位兄弟,及两三个未出嫁的姐妹在府。 今年上元节,圣上与百官共度佳节,早有谕令,燕京城中五品以上官员及诰命到大明宫赏灯赐宴。秦府几位老爷都有品阶在身,几位太太也是有诰命封号,众人等不到知言一行人,不敢延误时辰,盛妆打扮早早进宫去了。独方太君因身体小恙,告了病假,故知言还能见上她。 正荣堂中知言与孟焕之向方太君磕过头,又见过几位嫂嫂,秦昭并几位兄弟领孟焕之去了前院,只留知言在后宅与家中诸人叙话。 方太君只是偶感风寒,身体依康健,银发又添了两成,一如既往的慈善可亲,拉住知言的手不放。知言坐在方太君身边任老人细打量,再瞧向屋内,初离孟府二人世界回归大家庭,一下子很不适应。 四岁多的十五爷秦昊和大姐儿满地撒欢,三岁多的章哥儿正用知言的裙子擦口水,蹒跚学步的是二姐儿和秦明长子文哥儿,再加上右手坐着一溜嫂嫂共五个,芍艳芙淡,各有千秋,二奶奶再次挺着大肚子笑意和善。 知言觉得与以往那里不同,满屋姐妹只剩知恬、知容和知媛三人,有种自己变成外人的感觉,故对着方太君撒娇:“老祖宗,两年多没见您,家里都变样了,嫂嫂们个个如花似玉,您肯定再不疼我。” 方太君把孙女瞧了又瞧,看了她的气色,又见过她和孙婿之间情意绵绵,心中大定,只拉着知言的手说应景的话:“那是,她们几个比你们姐妹都要乖巧懂事,我不疼她们,难道要惦记你个小没良心的,一走两年多,都见着不面。” 老祖宗你倒打一耙,知言不高兴,赖在老人怀里:“明明怕我淘气,一早打发出门,反要赖我。” 方太君搂着知言轻声哄着她,秦家小辈几个妯娌相视一眼也都笑了,最先出声的是四奶奶。这位安远侯独女长得娇巧可爱,五官美丽精致,初见觉得她温婉可人,开口说话地道的燕京腔:“常听老祖宗和四爷念叨九妹,今天才得见,怪不得受老祖宗偏疼,我们几个可及不上。” 知言方懂秦昌说的四嫂不错,安远侯府远在闽地,语言风俗与燕京差了十万八千。虽说安远侯夫人出身燕京东平伯府,陪嫁过去二三十个下人,终究背井离乡,逐渐也被当地风俗同化。 府内大太太和二太太皆都是江南人氏,嫁到燕京二十余年,大房和二房几个子女不喜江南菜氏,更不会说南边的方言,能听懂已不错。 以此类推,安远侯府境况大致相同,四奶奶陈其美自幼生长在闽地,只在十三岁时头次回舅家探亲,短短几年时间,燕京话说得这么顺溜可下了不少功夫。 知言当要谦让一番,再定睛瞧向其余两位未谋过面的嫂嫂。 三奶奶万氏水灵秀美,端庄文雅,眼神坚定,并不随意说笑,偶尔扫到屋内的女儿才微微一笑。她的父辈也只做着六品小官,又自幼丧母,其父也未续弦,万氏未出阁时持家做着主母,照看弟妹。二太太看中她这份刚强能主事,抛开丧母长女不娶的世俗讲究,给秦晓聘来。听闻进门两年有余,给二太太分忧不少,秦家三爷暂时收伏再未生出事。 五奶奶夏氏生得花容月貌,一笑起来脸上两个小梨涡,更显动人。她却有些来头,祖父做着国子监祭酒,也是家中嫡女,老狐狸出面才说动夏祭酒把孙女嫁给大房庶子秦晔,才进门不足半年,瞧着行事不会差。 再瞧向妹妹们,知容和知德也都十一岁,容貌眉眼已长开,知容似出水芙蓉,大家闺秀范十足;知媛却是爽朗大气,俏丽多姿。 屋中最引人注目当属秦家十小姐知恬,穿着绯红琼花衣裙,头上也随意挽着乌蛮髻,两件寻常首饰,无奈天姿国色,笑也倾城,不笑更倾国,仪态万方,更不说眼中噙着泪,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知言对着她唯有在心中暗叹一声,掩却忧愁同知恬说话。因大奶奶忖度方太君恐要问小姑几句私房话,打了岔带着几位弟媳先行回屋,知恬也同两个妹妹先回去。 知言目送知恬翩迁离去,复又投到方太君怀中,问道:“老祖宗,十妹可如何是好?” 方太君也轻叹:“承恩公周家年前刚死了原配,想求娶她做续弦,只有个话头,等出了孝才能议婚。” 知言回想燕京权贵圈,现任承恩公应是皇后的侄儿,周家很是低调,虽家中出过几位皇后,并数位得宠的妃子,但从不与人攀交,甚少在外走动,她问方太君:“承恩公,孙女记得他比大哥还要年长几岁。” 方太君垂目点头:“已到而立之年,膝下也有两个嫡子,唯独没有女儿。” 言外之意,承恩公风闻知恬的美貌,娶过去欲生出两个美如天仙的女儿,备着将来入宫。知言很为知恬报屈,却也明白,依着眼下的形势,这是她最好的归宿,只要皇后不倒,太子不倒,承恩公府护住一个女人的能力尚有。 知言再扫视一圈屋内,双福依做着大丫头,屋里也多了两个生面孔,陈设变动不大,却觉物是人非,只依着方太君说话:“姐姐们都嫁出去,家里不太像以前。” 方太君感慨道:“是啊,你们姐妹一个个嫁出去,家中又连着娶了几个孙媳,添了几个重孙,屋子还是这间屋子,整日来往的人都换了面孔。知婕也被你堂叔接走,定在七月出嫁。因你二姑母说不急,可留世英在家多呆两年,故她也回了徽州,年底才送嫁到燕京。” 知言本来想问韩世芳,终咽下话头,说及其它:“二姑母和婉表妹可好,我在沧州时,婉表妹还托人送了几回东西。” 说及乔婉,方太君带笑说:“那也是个傻丫头,年前订了亲,许配给定远侯世子,同你前两年一般,说到女婿仍是没羞没臊。你二姑母背后嘀咕几次,我同她说不急,没到时候。你当初不也死活不开窍,现时瞧着姑爷眼睛都挪不开。” 知言连连否认:“孙女哪有,定是老祖宗眼花了。” 方太君笑意和善,拉过知言的手腕细看,问得意味深长:“他对你可好,没到日子赶着办了及笄,又圆了房,若不好我可是不依。” 知言眨着眼睛,顺杆子爬:“老祖宗,您要替我出气。瞧我的指甲全让他剪短,饭后也不许我赖在榻上。” 方太君乐不可支,指着知言都笑出眼泪,屋里几个丫头也都抿嘴笑。 知言等方太君缓过劲,拉着她的手,眼睛也与她对视,缓缓说来:“老祖宗,焕之对孙女很好,并非他甜言蜜语说得天花乱坠,好些时候行事,要细思量才能品出。他答应我不要房里人,那怕只几年光景,孙女也要念着他这份心意。” 方太君把知言的手合在一处,像小时候那般合在她的手心中,点头说:“好,我也就放心了。你几个姐姐或多或少都有些难处,你也是吃过苦头,才换得如今的好。每每夜里睡不着,就想起你一个人在外,又是这么小就嫁出去,心里头先把死老头子骂几遍。” 知言笑出声,方太君从不说及老狐狸的事非,头回听她用这种口气,故也问道:“祖父可好,原想着能赶早点进城,见他一面,谁料城中人多,堵塞住路,延误了时辰,几位叔伯婶婶、父亲母亲都没见上面。” 方太君小恙初愈,今日也耗费了许多精力,只倚在榻上听知言絮叨,最后闭眼睡着。知言悄声问双福,听她回答近一年都是这般。 知言并未去别处走动,虽明白知恬盼着她,与姐妹们之间相处来日方长。她只守在正荣堂盯着日头渐西斜,窗格印到屋内影子变幻数次,方太君才醒来,一同用了晚饭。 本来知言想赖到秦府住两日,方太君却不应:“上元灯节,小夫妻该是团聚,你先回去,得空了再来陪我。” 孟焕之本打算留下小娘子在秦府住上一段时日,让她和家人团聚,听到方太君的话,也知民间的讲究,又见老人执意如此,故也劝知言:“咱们先回去,等下个月春闱开场我进了贡院,你再来陪祖母,免得一个人在家也心神不定。” 知言满是委屈,瞧向方太君和孟焕之,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唯有点头答应。 ☆、第108章 今年此时 知言撇着嘴,脸上就差写着不高兴三字,跟着孟焕之向方太君及嫂嫂们告别。秦昭带着妻子相送出来,打趣知言:“想着你都要哭鼻子,正好妹夫第一次在燕京过上元节,四哥带你们且逛一回。” 知言心中不痛快,嘴里也不饶人:“四哥少哄我,定是你想带嫂嫂出门,拉上我和焕之做挡箭牌。” 秦昭听见知言的语气用词,轻挑眉梢,面上带出玩味的笑容:“女生外相,九妹果然同四哥生分了,只念着妹夫一人,亏得我今天放下功课陪妹夫多半日,得不偿失。” 知言也不反驳,垂下眼帘,手指在孟焕之大手中划动。孟焕之握住做怪的猫爪,悠然淡笑说:“有劳舅兄,正好我也想见识一下燕京的繁华景胜,也借此机会再行畅聊。” 知言和孟焕之的小动作落入秦昭眼中,他与妻子对视一笑,请妹妹、妹夫上了早备好的马车,他二人也上车,驶出秦府大门往闹市行去。 知言闷闷不乐靠着车壁出神,孟焕之也一言不发,车中昏暗,都瞧不清对方神情。孟焕之握住知言的手,见她不予回应,轻扳过她的脸,唇舌纠缠,意在索取,霸道不容抗拒。养不熟的小白眼狼,一见到家人就把自己抛到脑后,忘个一干二净。 两人唇齿相抵,知言索无趣味被动回应,品到酒味,方察觉孟焕之吃了酒,挣扎不脱,任由他强势攻占。几番回合下来,身子软将,口中溢出娇喘声,引得孟焕之埋头在她胸前某处隔着衣裳狠咬一口,很是吃痛,不由带了气性,推开他,正坐目不斜视。本来一肚子委屈,身边人也带着莫名的火,今天没心情哄别人。 黑暗中,孟焕之却轻笑出声,俯身过来,吮吸着知言的耳垂,压低声声带着魅惑和一丝撒娇:“知言,别恼了,改日我再带你回去拜见岳父他们,今天要乖啊。” 他若一直用强,知言大可不予理会,借机使小性儿。听他温言软语,知言心底的委屈劲全涌上来,躲开对方亲呢之举,赌气说:“都是为着你,家里一半的人我都沒见上。我未曾如何,你倒带出火,无缘无故撒气,真打量着我似棉花般好性子。”僵着身子不让孟焕之碰触。 孟焕之席间只吃了两杯酒,远未到因酒乱性地步,明知小娘子出嫁时尚在豆蔻,常年离家,思慕亲人欲留在岳家都在情理之中,按之前所想,也有此打算。方才见她一脸憋屈,不情不愿跟了自己出来,心中微恼怒,唯有一个念头,想让她眼中、心中只有孟焕之一人,而不是把自己排在她的祖父母,父兄、姐妹之后。 这个念头一浮现,孟焕之先觉心惊,又听见知言赌气的话,行动中也带着气性,要与自己生分。他先压下心底念头,既觉可笑,深思之下更觉可贵。回想两年多相处,第二次见到小娘子动怒。他不喜相伴一生的人永远摆着一张笑脸,背后心意难窥知,更乐于见她喜怒皆现,活生活色。 小娘子做此举动,岂不是说他们之间又亲近了一分。孟焕之放柔声音哄知言:“都是为夫的错,任娘子打杀出气。快莫板着脸,让舅兄看到,为夫定要遭秧。” “如此更好,便让四哥替我出气”知言带着笑意说话。身边某人不识相地问:“气消了?” 心里一点不痛快,来的快,去的也快。回过神后,知言觉得自己越长越小,故做出检讨:“焕之,方才我又使了性子。” “无妨,我喜欢。”黑暗中孟焕之轻抚知言肩膀如是答道。 沒法接话,真是让人不能愉快聊天,知言闭嘴。幸好沒多久马车也停下,离赏灯之处尚有几条街,人群拥挤,须步行过去。 临下车时,孟焕之摸到手边帷帽给知言戴好,方携了她下去,秦昭领着同样系帷帽的妻子早已相候,两个男人目光碰触,了然一笑,领着各自的妻子向闹市行去。 乌压压的人群,热闹喧腾,耳边充斥着各种声调,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扰人头晕,知言紧紧抓住孟焕之的手,生怕与同失散,茫茫人群,该何去何从。 十五年华族生活,锦衣玉食养在深闺,知言头一回怕起外间的天地,想她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女红针黹皆平常,琴棋才学都不能当饭吃,若如市井女子讨生活,想着都发怵。一丝寒意从心底涌出,直达五脏内腑,发现自己变成废柴的感觉一点儿也不美妙,知言不由打个寒颤。 孟焕之觉察到异样,寻了个闲置店面门前一块台阶站住,俯身问知言出了何事,小娘子把他的手攥得紧,手上又冰凉。他不由掀起面纱,见她眼中带着惊恐,心中大骇,再次追问。 知言轻扇睫毛,嗫嚅道:“人太多,心里不安,怕你舍下我。” 身在闹市,孟焕之有种把眼前人拥入怀的冲动,终是顾及场合而忍下,轻声安慰知言:“莫怕,有我在,万不会舍下你。”见她微笑点头,才放下帷帘,牵起知言的手十指相扣,穿过人群追上秦昭夫妻。 秦昭并非走远,就在几步外顿住脚,细观妹妹与妹夫的一举一动,见他二人亲密无间,也会心一笑。傻丫头终于开了窍,有爱她护她之人相伴身旁,不再像以前跟在哥哥身后。再一想自己还是亏了,多了个妹夫,妹妹却跟了别人。 四奶奶瞧见丈夫怅然若失,在旁娇笑:“四郎,该不会吃起妹夫的干醋。咱们可是有五个妹妹,小心酸倒了牙。” 秦昭细一品味,哑然失笑,也就不难理解父亲对几个妹夫横挑鼻子竖挑眼,感同身受,故对着妻子调笑:“咱们以后千万不要生女儿,不然养到这么大,怎么舍得便宜别人。” 四奶奶轻嗔,却沉默不语,秦昭知道她的心事,做宽慰说:“儿女之事急不得,你放开心绪,才好怀身子,难得出来一次,莫要愁了。” 四奶奶压下心事点头。 ******* 孟焕之带着知言追上舅兄,再行出几条街,人群渐稀少,不再怕失散,他才松开知言的手,让她和嫂嫂闲话。自己则与秦昭慢步闲聊,从世俗趣事谈到文章凑对,再议及今年春闱,相谈契机,话只露半句,对方可接得下句。人生难得一知已,惺惺相惜。 不知不觉几人行到朱雀大街,直通午门,大明宫依此一分为两,正是燕京城的中轴线。孟焕之顿住脚步,阖闾宫门大开,火把从宫门外直达含章殿,远眺到兰台之上灯火通明,最顶端最耀眼处灿若白昼,依稀可见人影绰绰,乐声随风飘入耳间,幻若仙韵。虽九重宫阙,高处不胜寒,却依要会登凌云顶,一览众山小。 孟焕之回望一眼秦昭,见他也是一脸向往,两人驻足静望,不发一语。 知言正与四奶奶说着闲话,女人间无非问些四哥对你可好,初到燕京可想家的家常话。 四奶奶虽是安远侯独女,上有父母宠溺,前有兄长疼爱,浑身却无一丝骄纵之气,说话更是温柔可亲。若要真当她是好拿捏,可就打错了算盘。 四奶奶说起几个小姑头头是道:“四妹妹每回来,都带着她家哥儿,母亲和老祖宗都稀罕得不行,她如今夫婿有本事,公婆不在身边,日子过得畅快,你四哥也不担心;七妹妹更不消说,把妹婿迷得五迷三道,说让死都会躺下闭眼哄她开心;八妹妹也才出嫁,在眼皮子底下,梅家又是正派人家;所以你四哥唯担心九妹一人,常念叨你远在外地,年龄又小,身边也没个得力的人。如今瞧着妹妹和妹婿恩爱,他也便放心了。” 知言轻声谢过兄嫂,再抬首看到前面呆站着的两个男人,不由得顿住脚。孟焕之也好,秦昭也好,都有自己的志向和天地,身边的人羁绊不住他们的脚步。知言侧头看一眼四嫂,虽也戴着帷帽,也能猜出她心中所想。 不知站了多久,知言觉得脚麻,微转身子,瞄到一人,原也是老相识。杜家六郎也在不远处,他见知言看向自己,大踏步走过来直奔秦昭和孟焕之。 孟焕之看着眼前的青年,七尺男儿,剑眉立目,傲气全写在脸上,浑身散发着凌冽气势,听舅兄为双方引见,只微笑做揖道:“久仰” 杜六郎也在打量着孟仲白之孙,观他长眉入鬓,星目深邃,鼻如悬胆,深稳内敛,冷哼道:“孟家后人也学宵小,趋炎附势,依附秦府,真是辱了先祖之名。” 对方失礼,孟焕之不以为意,神色不动,依是如常声调:“先祖已逝,事非功过早该盖棺定论。修远虽不才,不敢让他老人家蒙羞,孟秦两家数年家便有婚约,君子不做失信之举。” 杜谦依是不屑一顾,欲拂袖而去,秦昭的声音响起:“方才提起婚约一事,与王家的约定,子昂何时践诺,我等尚盼着喝喜酒。” 杜谦眼神扫向秦昭,带着忿恨,秦昭也不避让,带笑回视。 知言发现只要事关杜六郎,秦昭略有点失态,不像他往日做法,竟出言嘲讽,好似他俩是天生的冤家。 杜谦终是冷笑一声,转身离去。不等他走远,知言扑到秦昭眼前,脱口而出:“杜家又出了趣事?” 秦昭朝着孟焕之挑眉示意,忍笑说:“天也不早了,快同妹夫一同回家去,有空四哥再跟你说。”他又对着孟焕之说:“赶早回罢,再过一时半刻,宫里的人散了,路上更走不开。有空再带九妹回来,父亲和母亲还未见上她,他两人也是日日念着。” 孟焕之微笑应,带着没听上八卦的知言坐上车,两人孟府行去。秦昭也带着妻子回家不提。 ☆、第109章 其意融融 知言跟着孟焕之回孟府,进到垂花门内,一眼瞧见人群中的奶娘,才数日未见,却觉隔了好久,急走几步携了奶娘的手,亲热的问她:“奶娘,你最近可好,家里也都顺当,谁送你回的燕京?”一连串问题脱口而出。 奶娘也是眼中噙着泪,连连点头说好,并说:“大宝和燕子送了我来,他二人也都留在府里帮着打杂,等把事理顺了再回去。” 孟焕之负手盯着知言同奶娘亲热说话,在旁劝阻:“知言,天也冷,带奶娘进屋叙话。你也在外面逛了一晚上,也要把身子暖热乎。” 知言回眸微笑谢过孟焕之,奶娘却摆手道:“姑娘赶了几天路,先歇下,日子还长,明儿天亮再说话也不急。” 知言才觉情切,奶娘要留下,又不是赶着离开,故点头答应,跟着孟焕之回屋。有奶娘早做准备,热汤、地龙、熏香都依着前例,丫头婆子们也不至于忙手忙脚,从容帮他二人换过衣裳,又烫过脚,检查了屋内烛火、熏炉,才掩门退下。 知言躺下不觉得困,依在孟焕之怀里说话:“焕之,奶娘不在,总觉得屋里少了一个人,万事不顺手。晚上在长街,我心里突然害怕起来,想着自己一无是处,连个民间的小丫头都比不上。更怕同你走散了,应对无策,你说我是不是太无能。”不知何时起,知言把心中的烦闷对着孟焕之全盘托出,也慢慢依赖他,不再凡事自己一人抗着。 孟焕之被逗笑:“傻瓜,怪不得惊慌失措,手都冰凉,吓我一跳。谁说你无能,府里上下不都打点的很好,以你这般年纪,已很是不错,别冒傻气了。” 知言还是不开心,头脸在孟焕之怀中蹭来蹭去,闷声说:“我也不小了,一事无成,女红也平常,功课更是泛泛,唯书法和画作略能说得过去,也只是闺中手笔。” 孟焕之更可乐,手下边不老实,开解道:“以上诸事不要你出色拔尖,你只须帮我理好咱们的小家,悠闲度日。好生养两年身子,再生个孩儿,人生也便圆满。” 万一过不了一辈子的少奶奶生活,知言把心中念头压下去,任由孟焕之手指捻捏,心中想起一事,挥开他的手,质问道:“在马车上,你何故咬我一口,晚上又不是没给你饭吃,使那么大劲,现在还隐隐作痛。” 知言的手劲挡不住孟焕之,他换个地方再摸索上去,诞着脸皮:“让我瞧一眼,可是用要药。” 知言才不信,远不能相信男人在床上说的话,立场坚定:“我身上没好,不许胡来,你去睡自己的被窝。” 到口的美味吃不上,总要换个别的解馋,孟焕之极尽所能,在知言身上讨便宜,末了在她耳边吹着气。 夹杂着一缕淡淡酒味的气息直扑知言耳根,立觉酥麻,她已觉情迷,受不住孟焕之这般亲呢。正欲挡开他,不料孟焕之移唇先是蜻蜓点水般轻琢,乃后缠|绵悱|恻的长吻,默声倾诉着心声。 知言觉察到今天的孟焕之与以往有些不同,两人之间有亲呢举动半年有余,一丝一毫变化身体远比言语忠实。此时,她只觉大千世界只剩他二人,脑中一片澄净,双臂攀着孟焕之的脖颈,试探、回应、融洽……不知几许后,双唇依依不舍分开,孟焕之将知言包裹在怀中,抚着她的青丝,暗夜只闻两人的呼吸声。 许久后,知言轻抱怨:“焕之,玉麒麟硌得我肩膀疼。”孟焕之将头置在知言脖颈间吃吃笑着,最后放声大笑,知言掐他一把,示意噤声:“外面的人听见,还以为怎么了。” 孟焕之唯唯应诺,依是想笑,却又忍住,说起正事:“到了燕京,事非恐多起来,除了几家亲友,等闲不要与外人交往。你若觉得闷,等春闱后,我带你去郊外,骑上飞翩和追风,我尚未瞧见小娘子骑马的风姿,一直引以为憾。” 提起骑马,便想到骑马装,一肚子坏水,知言转念又想到别处,故问道:“可是四哥说了什么?” 暗夜中,孟焕之手指绕着知言的青丝,只大致说几句:“今科的主考官乃去前才入阁的安大学士,此人有些古怪牛性,在朝中独来独往,从不与人应酬交往,年前已早早封府。再者,朝中有几件事,你不听也罢,只安心在家等着我回来。” 知言最讨厌孟焕之用哄孩子的口气,哼哼唧唧撒着娇问他,孟焕之只答:“不要紧,万事我都有准备。乖啊,累了一天,快早点睡。”见知言还是不答应,故意伸手做怪。 这招果然灵,知言立马闭眼装睡,其实没多长时间,她便也睡去,留下孟焕之一人思索诸事,头抵着知言的额头,暖意填满了心房。 ******* 次日晨起,首要之事便要打赏留守的下人,两个老家丁并大寒的爷娘老陈头、陈妈妈,及大寒的兄嫂陈栓儿及栓儿家的。 这陈头原是秦府赶车的车夫,跟着诸位小姐太太出门惯了,都是相熟;陈妈妈是以前只管着园子的粗使婆子;陈栓儿在外院当着杂使,只他媳妇有两分手艺,针线活出彩。 知言发过赏,打发老陈头父子去了前院听孟焕之调度,叮嘱他们万事都要听姑爷,不能有一丝怠慢,两人迭声应下去了前院。陈家婆媳两人依着她们所长也做了安置。 知言翻着册子,听孟焕之的口气,孟府短期内都要闭门谢客,至少一两年间都要低调行事,也就不做大排场,能精简省去繁琐最佳。 从沧州带来的人,后宅只她的陪嫁和刘妈妈,加上陈家婆媳,针钱上和杂使都缺了人,厨下几个仆妇却是秦枫一早寻来连带身契送来,已上手做得顺当。如此一来,满打满算,再买十个丫头婆子也便够使了。 知言心中盘算好,方开口:“聂妈妈,择空寻个官牙,按单子挑出五个丫头,五个婆子。不必急于一时,要身家清白,没病没灾,人也要稳妥。笨点都无妨,买来再调|教。” 聂妈妈会意点头,再听知言继续说:“刘妈妈,后宅的主事仍要麻烦你老,也算是替我分忧,万莫要推辞。若平日有一两处兼顾不到,可让聂妈妈和立冬在旁帮衬你,跑腿的活她们都出不差错。” 刘妈妈笑着应下,若不是因为老头子和儿子,她一心留在沧州终老,上燕京前早都想好来了只打杂,全听大奶奶的调配。如今听说仍让自己管家,略一细想也就明白,这是替未过门的儿媳占着位子,满心欢喜应下。 再闲话几句,知言便让众人都散了,又偏头对着立冬说:“我这里暂时无事,你去看着刘妈妈处可否要帮手,要用心学,莫打了饥荒。” 立冬暗地里轻推知言一把,扭着腰肢追上刘妈妈,两人在院中有说有笑直至走远。待她们走远,知言叮咛聂妈妈:“妈妈依要受累,有我想不到的,还须你在旁提醒。再者,这回挑丫头,你也留点心,若觉得合适,便带在身边,教出个伶俐能干的丫头,以后好替了立冬她们几个。” 聂妈妈心下明白,也不推辞,下去寻稳当的官牙。 奶娘在旁等了半天,才盼到知言得空,挨到跟前从头看到脚,复又仔细瞧了两三遍,笑意挪揄:“姑娘,姑爷对你可好。只几日功夫,姑娘也成大人,圆房当等大事,我却不在你边,在庄上心里头急得跟火烧一样,生怕姑娘受了委屈。”说到后面奶娘也哭起来。 她泪珠涕涟,带着哭音慢声说:“大宝成亲任挑个日子都成,偏要和姑娘好日子撞到一起,后悔听了你们的话,跟着他回来,没有一时能放下心。跟了你十五年,乍一离开就跟剜了我的心。以后,再别使着我走,赖也要赖在你门上。” 奶娘情意真恳,她一直心里把知言当成女儿看待,知言也泪水盈眶,放轻声音安抚她:“奶娘,只两月没见,我这不好好的,大爷对我是真的贴心,你素日也是看在眼里。快莫哭了,把眼泪拭了,再跟我细说大宝成亲的事,燕子也没进来磕头,我一早备了贺礼给他们一对新人。” 奶娘任知言为她拭泪,只絮叨说:“再莫破费,大宝成亲时的封赏拿到庄子上,别人看得眼都直了。他现在替姑娘管着几百亩田庄,不比以前光景恓惶,也风光起来。虽瞧着他还能把得住,免不了让姑娘和姑爷时常敲打才行。” 知言也顺口应下,奶娘却神神秘秘悄语道:“姑娘,后头花园里有一片梅花开得正好,听说是姑爷特地为你移栽的,还有好几处地方都挡着帷幔,陈婆子说等姑爷来了才能取开。” 哦,孟府翻建诸事孟焕之独力操持,瞧着奶娘确定无疑的神情,他要给自己一个惊喜?!知言决定等着孟焕之亲口说,领自己过去赏梅。 ******* 孟焕之也在前头盯着小厮们整理书籍,有紧要的几个箱笼须得要亲自动手,忙到晚饭时,也只理顺十之三四,想来还要有两三日的功夫耗费到杂事上,也便先放下。 回到后宅,瞧见小娘子亮晶晶的眼睛定在自己身上,孟焕之心旌一动,趁着丫头们不注意,香了她一口。 知言眼巴巴等着吃过晚饭,孟焕之又去了前院书房,直到近亥时才回来,想来也是乏了,洗漱后换了衣服躺下,总共说了十句话,气息平缓似要睡着。 知言终忍不住,伏在孟焕之耳边问道:“焕之,听下人说后园里梅花开得好,你何时带我过去赏梅?” “后园里开着梅花?”孟焕之惊愕的声音响起,他再接着说:“后花园一草一木都是韩兄费了心思画出图纸,寻来工匠翻建,他最喜梅花,咱们园子里有一两株也在情理中。” 白高兴了一天,就知道孟焕之榆木疙瘩干不出风花雪月的事,知言不高兴复躺平睡下。 悉不知身后某人心中笑翻天,凑近亲吻知言的脸,柔声说:“明天我带你赏园,娘子今晚可有酬谢。” 知言没好声气:“尚无”某人好性儿应下,惯例一番讨要便宜,也自睡着。 知言决定明天偷着瞧一回,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第110章 姐妹相聚 孟府后花园,知言被眼前的一大片梅花惊艳,红蕊吐艳,白瓣如雪,枯枝盘结,层层交错,暗香浮动,不失为萧索季节一抹亮色,点缀着花园的一角。她游走在梅树间,新奇的张望,不时嗅一下白梅,又摘下红梅把玩,沁香吸入鼻间,心底满是梅花的幽香。知言回眸凝望孟焕之,只笑吟吟,感谢的话不用说出口,他们本就亲密无间。 孟焕之负手站在梅林外,脑中浮现初见时节,一恍两年多过去,当初雌雄莫辨的小娘子,眉眼长开,额方而广可称螓首,眉长而细亦为娥眉,眼睛更因通了人事添出妩媚风情,可以假想再过两年,何等勾人心魄。 眼前这朵美人花因他而开,也只为他一人怒放。孟焕之唇角微漾笑意,眼睛追着梅林中穿着白狐披风的知言打转,小狐狸,心底尚未全然坦诚,他有足够的耐心等到她卸下心防的那一天。 知言并不明了孟焕之的盘算,见喊他几次都恍若未闻,遂折了枝红梅寻了出来,娇嗔道:“焕之,又在想你的功课,今天且放下,行乐须有时。帮我折几枝梅花走,回头插到宝瓶中,摆到外头书房和我房里。” “哦,怎么个行乐法,如何有时,为夫不甚明了,望娘子释解一二。”孟焕之语意深长,不怀好意的调笑:“娘子夜间再讲也不迟。” 知言轻嗤:“咬文嚼字。”手下拉着孟焕之进了梅林,不时低头避开横斜的枝头,指着几处心中属意让他折取。 孟焕之四下回顾,却另挑几枝梅花折断,取了巾帕包裹断枝处让知言捧着,又瞧见与梅花相映的脸皎洁如玉,在她唇上轻触一记,知言追上也回吻一下,两人在梅林中脉脉对视,无声地一笑,旖旎不失温情。 出了梅林,知言将花枝交给丫头,指着另一处问起孟焕之,他却避而不答,说再等些时日方能好。知言瞅着帷幔遮不住的高大桂树,心中大致有了底,也不再追问,跟着孟焕之回屋,命丫头寻出长颈宝瓶,旁观孟焕之修剪花枝。 多余的枝头被剪去,不合心意的花朵也被舍弃,屋中只闻“咔嚓”声,孟焕之专注于手中之事,浓密的睫毛扇动,虽面无表情知言仍觉得他可爱万分,能感觉得到眼前的男人越来越柔情,笑意直达心底,不比新婚时笑得疏离。 孟焕之傲气在骨,无论外露多亲和,总有一份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君子如玉,温润为表,冷傲为本;秦昭则不同,如沐春风,令人信服,心底早把对方估算透彻,虽八面玲珑,却不失气节;燕京城尚有另一人,偏执高傲,冷厉如刀。 回忆起上元夜三人会面,知言收起对孟焕之的倾慕,一本正经说起:“焕之,你已惹得杜家注意,他家死咬祖父已有多年,万事要小心。” 孟焕之正对瓶中插着的梅枝做最后调整,依是不回头,待他收手,揽了知言过去一同赏观。 知言发自内心称赞:“高洁如厮,冷艳不俗,我也插过梅花,却不及你。” “一花一木随心而定,你自小养在闺中,虽在年幼时在西北逗留,终是不曾见过大千世界,气势薄弱不足为奇。”孟焕之边剪了一朵红梅别到知言的发间,又借机在她耳边撩拨。 知言抽身出来,不满地说:“焕之,你总是打岔,我不是在说笑。” 孟焕之立在桌前目光幽深正视知言,拉了她手坐下细说:“我明白你的心意。知言,说句不怕让你恼怒的话,从我决定娶秦家女儿那日起,已想好应对这一切。若不是因为故去的祖父,料定世人不会把我放在眼里,他们都揣测孟仲白之孙是否如先祖一般清傲,我再是像足祖父,也不及众人心中的故人。我只做修远,做你眼前的人。” 知言敏锐地抓住一点,恋爱中的人总是敏感多疑,什么杜家、孟仲白全抛到脑后,话题歪了十万八千里:“你是说,娶了我姐姐也过得和美,家中本来留着五姐准备与孟府联姻,她生得比我美,才艺也比我出色,更是大房嫡出。” 孟焕之眼底透着冷意,知言声音越来越小,终是心虚之下把头埋在他的脖颈处,手指抠着对方的大手。 过了片刻,孟焕之才轻骂出声:“小白眼狼,我对你心意如何,你知我知。求娶秦家女儿不假,换个人未必能让我心悦,相敬如宾与情投意合差的不只毫厘。早知你会多想,不出所料。” 知言据理力争:“不管那个姐妹都可嫁你,总是不争事实。” 孟焕之神色自如,反问一句:“若我执意不愿结亲,你我各自嫁娶,与他人结为夫妻,今生无缘会面,又都该当如何?” 知言被问住,明知自己无理取闹,秦府对她特例在于偏疼与包容,而不是比姐妹们多了特权。任何一个人家中决定让她嫁,她必须听从,反抗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当初不到十三岁嫁给未谋面的孟焕之,不也乖乘的上了花轿,一进门便使出全身解数意欲博个好的开头,一步步走下来,卸下许多伪装,收获颇丰,郎情妾意不假,离心有灵犀却仍有距离。 知言只是动了真心,起了贪念,计较起本不该在意的微亳末节。她抬眸看向孟焕之,轻声致歉:“是我多想了,夫君莫要计较。” 孟焕之伸出手指捏知言鼻子,轻笑说:“合该你我有缘,若不然偏偏是你进了孟家大门,凭是何人,都不及你可我心意。” 两人的观念总是隔着时空,再者孟焕之难得说出一两句甜言蜜语,虽勉强可算,知言也觉心中欣慰紧依着他,不料身边人唇舌在她耳边撩拔,他似乎发现知言的敏感地带,总是从此处开始。 麻麻酥酥的感觉直达心底,知言怕屋外的丫头们觉察,轻推孟焕之,反被他钳住双臂,知言那点力气在他面前不堪一击,几下推搡倒在榻间。她迎上孟焕之的双唇,身子也紧紧攀附着他,正觉衣带一松,门外立冬的声音响起:“姑娘,三老爷使人捎来口信,请你和姑爷明儿晚上回去小聚,人正候在前院。”这丫头定是觉察出什么,忘了变称呼。 孟焕之解衣带的手停下,面上难得现出愠色,翻身坐起,捧过知言的脸狠狠啃一口,站起来平复气息,待面上潮红退却,提脚去了前院。 知言坐在榻间窃窃偷笑,赶在丫头们进屋前整理好衣衫,对镜理妆,水晶镜中之人眼盈春|色,不输于鬓角红梅之艳。她也惊叹于自己的变化,好似一夜间,眉脸变成另一种味道。别人都以为她是情窦初开,其实老房子着火更是势不可挡。 ******* 知言和孟焕之再次回到秦府,因老狐狸仍在朝中忙着处理政务,在方太君处小坐片刻,依次到各房叔伯处请安,再回到三房。 秦枫正值休沐,约了女儿、女婿回家小聚,见到知言笑得如弥勒佛一般,上下打量,细端详她的眉眼后,微皱眉。他再看向孟焕之,万年不变标准的笑容,客套几句后,不再搭理九女婿。 屋内一切,秦昭尽收眼底,冲着妹夫促狭一笑,孟焕之不以为意笑得云淡风清。 知言看向秦枫和常氏两人,秦枫似从未有过变化,仍是十年前的模样,眼角微挑笑意深达,中年美大叔不减魅力。常氏面上却添了风霜,颜色不及以前,也是含笑看向知言。 秦枫趁着别人不注意偷偷问知言:“那小子对你好不好?” 知言眨巴着眼睛,笑得谄媚:“尚可,总是不及父亲待女儿好。” 秦枫这才挼须笑得自得,在旁偷听的常氏“扑哧”笑出声,打趣道:“你可是满意了。”见知言不解,招了她过去私语:“你四姐和七姐每回来,都可劲夸姑爷,你父亲心中不痛快,你八姐回来嫌姑爷太不识风趣,你父亲更不高兴。” 贴心小棉袄都出嫁,当父亲的心中吃醋了,知言也觉可乐。被说穿心事,秦枫瞪眼示意常氏,两人眉来眼去,知言都觉看不下去,坐到一边手底下转着小葫芦玩,偶尔与孟焕之的目光对上,都做一笑。 不多时,知仪带着夫君最先回来,向秦枫和常氏行过礼后,两个连襟再行见过。 知言也细观梅家五公子梅泽然,观外貌也是仪表堂堂,与孟焕之交谈几句,不离圣人有云,子曰等。她不禁看向知仪,秦家八小姐对着夫婿颦眉,眼中含一丝闺怨之气,两姐妹对视一眼,坐到角落处窃窃私语。 “姐夫在家也是这般?”知言问 知仪柳眉杏眼,娇艳动人,带着气性甩帕子,默声点头。 知言再出声问道:“他房里可有丫头,素日对姐姐好不好。” 知仪再斜瞪一眼夫婿:“倒是有两个,估摸着丫头也嫌他无趣,很少凑上来。梅家是极正派的人,家中上下都无话可说,只是……” 未尽之言,正儿八经过一辈子的人太无趣。知言出主意“六哥最会玩,不妨托给他,带着改改性子。” “那怎么成。”知仪不由提高声音,引得屋内人注目过来,她压低声音:“我宁愿他是个呆子,也不敢跟了六哥一般沾花惹草,呆也有呆的好处,他眼里除了书本,就剩下明媒正娶聘来的妻子。”知仪不免有点洋洋得意。 知言莞尔,老狐狸挑孙婿也是费了心思,首挑家世,次看人品,除了四姐夫单以家世结亲,略有些风流的气性,听说也改了不少,其余几个姐夫都是正派人。 正说着话,知画夫妇和知雅的夫君一起到府,因知雅有孕不宜劳动,又她心中挂念着姐妹,遣了董家四公子董仁杰来。知画夫妇俊男俏女,又带着一个雪雕玉彻般两岁孩童,好生养眼。秦家七姑爷虽外貌不及几个连襟,胜在憨厚忠实。 这一拨人进屋,常氏不免有点忙不过来,又要问七姑爷女儿可好,又要疼外孙,又要一心招呼女儿女婿,真真手忙脚乱。 还是知画劝住母亲,让她带了自己的儿子到一旁玩,留夫婿与父亲、兄长、妹婿等叙话,自己则带着两个妹妹到了西厢说话。 秦家四小姐知画,现任苏家宗妇,双十年花,华如桃李,一颦一笑透着成熟的风情,笑意晏晏:“老祖宗私下嘀咕,没到日子你便圆了房,她老人家颇愁了几天,我瞧着妹夫也不差。九妹初来燕京,若有难处只管来寻四姐来。” 知言大方回答:“正是,若有事我头一个便要想到姐姐。”她又调侃知画:“你妹夫虽好,只不及姐夫好,姐姐每回来都要夸他,引得父亲都吃味。” 说及秦枫的小心眼,几个姐妹笑出声,知仪转着眸子凑近了说:“四姐算好的,七姐最给父亲添堵,把七姐夫夸到天上去。父亲气不过,拿他公公严苛堵一句。七姐每次生气回的董家,路上指不定冲着七姐夫发火,也算给父亲解气。” 知言好笑之余,问起:“起先,七姐不甚中意七姐夫,没多少日子,就被哄了去。再者,七姐的公公何等严苛法,未曾听说董大学士有此等声名。” 知画和知仪相视一笑,知画说道:“董大学士两袖清风,家中统共使了几十个奴仆,瞧不过七妹穿金戴银,话里话外敲打,七妹见到公公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心中哪能痛快。”知雅最好美,可是正打着她的痛处,不怪乎说及公公要跳脚。 知仪也笑说:“七姐夫虽比不上六哥尽出花招,可捧了心出来,七姐总是知道好歹,出嫁没三个月,句句不离她家董郎。“ 姐妹们又说及私房话,笑意不断。 正屋中秦枫坐在上首对着一溜四个女婿,心中就没好气,低头抿着茶,偶尔搭一句话,秦昭和秦晖陪着几个妹婿,也算谈笑风生。 秦昌跑到姐姐们跟前偷着听私房话,被知仪发现,众人合力赶走他。他又跑到兄长和姐夫处,听他们闲话,强忍着不插话,就差伸手把耳朵和嘴都堵上,枉为才子的美名,全都浪得虚名。他气恼之下寻外甥逗弄,两下逗得外甥撇嘴哭起来,又被常氏赶出来。故也陪坐一旁苦着脸,与秦枫可谓难父难子做着伴。 用饭时,屏风摆好,知恬才从屋中后门进来,身姿曼妙,莲步轻移,坐到姐妹们身边,只抿嘴一笑。 别说秦枫,常氏都觉五个女儿着实养眼,一个个养大便宜了外人,心里也酸酸的。几个庶女都对她甚是尊重,年至中年,早把争风吃醋之心放淡,年轻时几个姨娘添的堵也都看开,瞧着她们的儿女也顺眼不少,对着庶出的孩子心底总有几分真心。再者,姨娘们过的日子,她都觉得苦,都是女人,自己儿女绕膝,夫君陪伴,诰命在身,活在人前头。 相较一番,常氏不免又和善几分,瞧着一边侍立的儿媳,压下心事,也温语说:“你妹妹们来,你忙前忙后没一时闲功夫,也坐下一起用饭。” 四奶奶推辞说不敢,几个姐妹推她入座,才受了,陪着婆母和几个小姑用饭。 ☆、第111章 凤凰于飞 长盛三十春天格外来得早,虽是二月初,满园的柳枝抽了嫩黄,如翠烟笼满一汪湖水边。孟焕之备着春闱,一日三餐都在前院,知言闲着无聊带丫头们略逛了花园,虽不大,几种景致却是有独到之处。临出花园拱门时,知言偏头再瞧一眼帷幔后,无声微笑,孟焕之掀迷底的日子也不远,只等他春闱后应诺带自己过去瞧。 晚间知言只着单衣整理寢衣,听丫头说大爷来了,她刚迎到珠帘处,孟焕之进来却不让她再靠近,换过衣服才携了知言的手进卧房,语气带着责怪:“天刚见热,正乍暖还寒,你又图起省事,已在屋里穿起单衣,让人不省心。” 知言眨巴眼睛欲开口,却被孟焕之识破:“同十二内弟一模一样,哄起人来便要眨眼睛,打量我没瞧出来,嗯,又编了什么哄人的话?” 小毛病全叫他看透了,换个方法打动他,知言汪着眼睛做脉脉含情,一天没见面,想他却是不假。 孟焕之瞅着小娘子俏眼欲语还休,情意绵绵,不再紧绷着脸,忍不住香了她一口。知言借机缠上去:“我心里上着火,屋里地龙也没熄,不碍事。” 孟焕之笑得更不怀好意,在知言耳边喃喃低语:“为夫给你灭火。” 后天进贡院,难道不应该节制,修养生息?!知言忍下话头,唤了丫头进来帮自己换寝衣,挑了一套银红色绣着金盏花,又是大敞领,微一勾头,内里情形让人一览无余。 立冬和小雪满是戏谑盯着她家姑娘,无奈姑娘天生脸皮厚,也不羞,两人忍笑检查屋内一圈,掩门退下。知言才慢慢挪动脚步,走到床前,轻咳一声,示意某人抬头看。 许是本尊才刚过了十五生辰,身条还未全抽开,每回床弟之事都在咬牙生受,全无乐趣可言。孟焕之也体恤这一点,除了开荤那几日随心索要,其后二三日才有敦伦。可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在沧州时守着孝,不敢胡作非为,现居燕京繁华地,外面什么人都有,人又年轻生得好看,身家更是不薄。不怕被贼偷,就怕被贼惦记。知言不能眼睁睁让时机从手中滑过,再者别人投挑,她还之以李。 孟焕之正倚在枕上养神,听见动静,一睁开眼,雪肌红装的俏佳人映入眼帘,令他眼前一亮,拨动心弦,蠢蠢欲动。 某人眼中的小火苗尽收在知言眼底,她俯身问孟焕之:“可是好看?” 孟焕之盯着寸许之遥的俏脸,眼睛中竟带着挑逗,视线再往下,弧线优美的脖颈,两团柔软如卧|兔,急欲扑出怀。他心中狐疑,自有夫妻之间情事,小娘子都在勉力应承,生怕自己多索取一回,今天葫芦里卖什么药? 孟焕之半天没反应,神色不动,知言暗嘀咕:美人计失效了,某人转性了?也是,后天他要下场应试,应该养精蓄锐,自己又错领会他的意思,再换套中规中矩的寢衣去。不等她走出两步,被人拦腰抱起轻掷到锦被上,上衣系带本就松散,已敞开,只剩肚兜蔽体,遮掩住两处。 孟焕之已撬开她的贝齿,攻城掠地横扫一圈,知言也迎上去,唇齿交缠,他不再留恋,离了唇移至耳垂处吮吸,几下撩拨,知言眼中雾气迷漫,娇|吟声溢出。 孟焕之微喘着气,腾出手来褪了自己的衣衫,伸手摸索抽开小娘子的脖上系扣,才显玲珑的身材呈现眼前,肩头圆润,肤脂凝玉,柔软只可一握。他划指往下除去最后一件碍眼之物,觅得渴念之处,手指挑|逗,捻捏穿|插,耐心十足。大红锦被上花|苞含羞待放,他等着花|瓣张开,才欲采蜜。 知言已是无力瘫软在床间,任他轻拨琴弦,大手所到之处宫商角徵羽,一个一个音符依次奏响,直至五音齐聚奏出乐曲,凤凰于飞,翙翙其羽。 她盯着孟焕之眼中越燃越旺的熊熊大火,几欲将她炙烤熔化,伸出手臂攀上他的脖颈,主动索吻,享受狂风骤雨前的宁静,任他密密的细吻落在眉眼,烙印在心,听着低沉的嗓声轻唤:“知言,看着我。” 知言直视孟焕之双眼,娇|吟:“焕之”伴随着他长驱直入,贯穿己身,不由躲闪,却早被他有力的双臂钳制,动弹不得。 孟焕之初战从缓,用手扶正小娘子的脸,盯着她的眼睛,让她不断呼唤他的名字,像是蛊惑,更像索魂,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似水流年,因缘际会,不愿辜负这良辰美景,抵死缠|绵,只要她的心中唯他一人,从里到外打上孟焕之的印记。 帐中只闻声声娇|呼“焕之”和撞击声,伴随两人的喘气,孟焕之终于低吼一声释放,心都快跳出来,耳边只听着咚、咚……万籁俱静,他知道今晚太过忘情,娇柔的佳人早已带着哭腔告饶。 知言只觉被撕裂成两半,经此一战方明白,孟焕之以往真是留了分寸。还是那句身体力行,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以后再不敢招惹他了。 孟焕之抽身出来,一场酣畅淋漓的情事后,神情餍足,不停地亲吻知言,柔声安慰她。 知言好半天才回神,身子微抖嗦,蜷在孟焕之怀中哑着声音报怨:“你一点不知疼惜人,以后,再不许碰我。”依着的胸膛震动不停,孟焕之笑出声:“今晚,可是娘子盛情难却,为夫不好让你失望。” 知言心情不好,欲踢他一脚解恨,略一动牵动痛处,轻“嘶”一声,引得某人相问。知言再不敢让狼爪伸过来,只接过药膏撑着到屏风后,自己用了,又洗过手。 知言吹灭灯烛上床,复又无力倚在孟焕之怀中,听他叮嘱:“明天早起收拾好衣物,我送你去岳家住几日,待我从贡院出来再去接你回来。燕京孟府近三十年不曾住人,阴气重,留你一人在家,我不放心。” 知言反驳道:“那怎么成,我要瞧着你出门,再等着你回来。等你进了贡院,自有六哥来接我,即便没人来,都在燕京城相隔不远,我自己带着人过去,也出不了岔子。” 孟焕之仍坚持已见:“我总要把你亲手交到岳家,乖啊。” 知言生气,他总是把她当小孩子哄,气鼓鼓说道:“焕之,说过多少次,我已不是无知孩童,早有担当。不论如何,我要在家送你出门,再在家等着你回来。” 黑暗中孟焕之紧贴知言的额头,手指在她脸上轻划,绕后耳边抚弄青丝,轻声说:“好,你在家等着。” 知言紧依孟焕之,想起一二事又叮咛他,细细说着碎语,孟焕之只是答应,闲话中两人都入梦乡。 ******* 待到春闱正日,天不亮,众人都起身,收拾好一早备好的干粮笔墨等物,孟焕之带着人出府直奔赴贡院,要赶在东方泛白前到,又是一番验明正身,才可寻得自己的号房。 临行前,他交待几个丫头婆子盯着知言好生服药,开了几副缓解春日燥火的方子先服,又有几副调养身子的汤药其后再用。这么一数,知言日日不离苦药,满不情愿应下,又依依不舍送他出门,站在垂花门处当了片刻望夫石,回屋整好行装,等着秦晖一到,便跟着他回首辅府。 秦家兄弟今春也有三人进场赶考,分别是秦明、秦旭和秦昭,府中上下除了方太君和六太太,各房里都吃斋。知言仍住了自己未出阁时的小院,除了早晚在房里捏着鼻子喝药,整日赖在方太君处,陪老人说话解闷顺道也缓解她心底忧虑与期盼。 老狐狸也镇日忙得不见人影,偶尔回来一次,半是戏谑半是认真打趣知言:“好生无赖,出阁了还跑到娘家来,念你夫婿不在府,先容这一回。”他鬓发雪白,满头霜染,气色如常,再未现老态,依是老当益壮,稳如盤石,护得秦府上下平安。 知言解释道:“孙女明白,只因焕之说孟府经年不曾住人,恐阴气太重,我又年纪小降不住,故使了来。他本要亲自送我回来,被我阻了。祖父莫怕我赖着不走,等贡院散场前,我便回去。” 秦敏笑意和煦,只言:“这还差不多,你总要记着,莫因一时得意便忘乎所以。几十载春秋,年少时情投意合都很平常,再过十载,情驰意淡,该如何行事心中要有底。” 方太君也连连点头赞同,两个老人心中都有默契,只对视一眼便知对方心中所想,故她也叮嘱知言:“行事要大方周正,丫头之流你本可不予计较,孟家孩子遂了你心愿,更要加倍体贴他才是。他现在孤苦伶仃,若你再不贴心,将来等我闭了眼,可是没脸去见老姐妹。” 知言正视两位老人,点头说:“孙女一心全为焕之着想,家中上下也都打点妥当,不让他忧心。只他总把我当小孩子看待,说话时比祖父还要哄着我,也是没法子。” 老狐狸和方太君都笑出声,方太君搂了知言笑说:“傻丫头,说你傻还不爱听,这是姑爷疼惜你。” 知言闷声说:“孙女也知他的心意,无论怎么行事,总无法令他改观。” 老狐狸在旁笑吟吟,也细看一番知言的眉眼,语意深长:“用不了多久,等孟府有更小的人让他疼惜,你也便靠后。” 说及孩子,方太君提了一句:“大房老五的媳妇都有了喜信,昭儿媳妇依是没动静,那孩子也是要强,背地里恐落了不少泪。要不,再换个太医来请脉。” 老狐狸神色自如,摆手道:“昭儿长大成人娶上妻,你已尽到心,没必要扰心剩下的事,交给孩子们自己处理,等他们张了口再说。” 方太君轻叹一口气,颔首应下,又对着知言絮叨及早怀上身子,为孟家续香火,知言唯有点头如捣蒜。 老狐狸在旁抽冷问:“听闻你回府天天服着汤药,焕之下了血本讨好你,老夫挑的孙婿持重又贴心,如今还要抱怨没见着人,不知底细?” 老狐狸越来越八卦,又小心眼爱记仇,知言厚脸皮任他俩取笑。 初春回暖时,正荣堂也是暖意漾然,祖孙相处笑语不断,知言享受与两位老人难得相聚时光,也盼着孟焕之归家。 ☆、第112章 年少慕艾 知言住在秦府,逢着方太君小寐时,到各房婶婶及嫂嫂处走动一二,出嫁了更要与家中亲长小聚叙旧情,人□□故都不能省下,为她的小家积香火情。 大太太眉间阴霾退散,貌似从痛失长女的阴影中走出,雍容华贵如厮,年至不惑锋芒收敛,愈加温婉亲和。 两人言谈中提及知娴,秦家五小姐年前十一月间为孔家生下次女,孔家亏欠了知琴,不曾对她有一丝怠慢苛待,婆母夫君更是心怀愧疚,加倍疼惜,也算慰籍大太太舔犊之情。 加之秦旭有为,小夫妻日子和美,长孙绕膝,眼看着大房又要添丁,经历寒霜洗打,大太太说出肺腑之言:“旁的都是虚,凡事留点心,拢住姑爷,荣华富贵也罢,粗茶淡饭也好,一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强。若有难处不便对我张口,找你嫂嫂便是,她也是满心可疼几个小姑,定不会推诿。” 知言诚心谢过大伯母,又与章哥儿嬉戏,哄得他睡下,才告辞出来。 二太太镇日忙着照看三个孙儿、孙女,这个哭了,那个要新奇的顽意,忙得不亦乐乎,祖孙几个笑声、哭闹声响彻秦府各个院落。偶尔与她擦肩而过,都是笑容可掬招呼知言去她房里小坐片刻,话音未落,又被孙儿们分了神,撵在外头含饴弄孙去了。 知言注目二太太一行人卷着热闹欢笑远去,鲜艳衣衫如一抹亮色掠过,忆及三房婆媳二人,终是收住脚步。 四奶奶进房快两年全无讯息,三房上下避讳谈及,愈是如此,白日里只余婆媳两人共处时,屋里空气凝结,仆妇丫头们噤声缩形,恨不能做隐形人。 常氏满心想挑儿媳毛病,碍着家世和儿子忍之又忍。四奶奶才智两全,却底气不足,行事难免畏手畏脚。 秦昭在家尚可,如今他进了贡院,无人在中间调剂说和。知言也避着少去,以免不小心揭着痛处,吃力不讨好。遇着秦枫在家时,才过去一同用饭,饭毕闲话几句,也同知恬结伴回屋,姐妹之间又是一番私语密言。 ******** 知言在秦府一连住得数日,被方太君连哄带撵,打包送回孟府。同行还有闻讯赶来与她叙旧的乔婉,也在秦府小住了几日,顺道要跟着一观知言现在的居处,暂作歇脚,也便要回宁远侯府。 小喇叭乔婉也长成妙龄少女,眉细且弯,眼睛水灵秀气,只一笑便成月牙,鼻子小巧且挺,樱桃小口一时不闲,吧嗒个不停。从秦府诸姐妹趣事扯到宁远侯兄嫂、姨娘、通房,再到燕京城中大小趣事,天天在知言耳边聒噪,事无巨细,详尽细致。人有爱好,故有专长,乔婉身边的几个丫头都是口齿伶俐,机敏灵活的性子,一有风吹草动全支着耳朵,有其主必有其仆。 知言估摸着两年多留在燕京秦府,也听不上这么多的信息,方太君提前一天打发她回府,也与乔婉成天闲话频多有关。老人如今不耐麻烦,满屋子孙一多,喧哗声音响起,她便闭眼养起神,故家中上下心照不宣错开时辰在正荣堂尽孝。 跟车护送知言回府除了秦晖,还有四房嫡长子八爷秦时,因他说年前回了一趟西北探望父母弟妹,见到黄如意,有两件东西托他捎给知言,一并亲自送到孟府。 秦杉现在甘肃知府衙门担着巡捕的差,品级不高,胜在悠闲,又他不曾仗着首辅之子的名头做威,也结交了几个知已,其中就包括黄指挥使,两人一见如故,结为莫逆。 黄指挥使瞧不惯秦枫滑头,却看重秦杉低调作派。黄如礼也天天与直肠子十一爷秦晗厮混在一起,唯黄如意瞧不过秦家十二小姐知德的鬼心眼,两人很不对盘,水火不容。 知言听后既可笑又担扰,问起:“黄家姐姐热心肠却是暴脾气,可是寻十二妹妹麻烦?” 秦时随了其母浓眉大眼,十七岁的少年郎,风华正茂,又因习武利落精干,俊俏英武,只爽朗一笑:“十二妹的性子,能从她跟前讨得便宜的人少之又少,起先在家,也就十二弟能降住她,放心罢。再说,黄家姑娘才添麟儿,没功夫寻一个小丫头的麻烦。” 知言又问了黄如意的近况、西北风情及秦家川诸人,才收了话,让两位兄长在客房稍坐,带了乔婉去自己房里。 乔婉滴溜着黑亮的眼珠四处张望,不时问一句,又她瞧见知言的画作,满是赞叹,说尽好话央求也要学画。 知言盯着丫头收拾衣物,轻点乔婉的鼻尖,调侃道:“你要是能耐下性子学画,太阳都打西边出来。马上要出嫁的人,哪里有闲时间,该是整日跟着姑母和表嫂打点中馈,定远侯府偌大个摊子,将来都要从你手中过,有那功夫干点正事。” 乔婉俏脸一扬,不以为意轻嘟囔:“定远侯太夫人、夫人在上头撑着,轮到我当家也到猴年马月,能悠闲一日,我为何要自寻烦恼。” 知言细观乔婉神情,这丫头真是没开窃,再过一年也要出嫁,难道她没见过定远侯世子赵立钦。不对,燕京城中勋贵子弟跟着乔骏习武有年头,常在乔家走动,乔婉自小跟着大哥,都是熟人。难道是太熟了? 故知言试探着问:“赵世子也有二十了罢,想起来以前四哥带我到郊外骑马时,还见过几回,生得一表人才,表妹一点都不动心?” 乔婉瞪圆清澈的眼睛,反问知言:“九姐姐成婚前没见过姐夫,如今日子也过得和美。我见过又如何,觉得他同旁人没甚分别。” 知言噎语,乔婉和她不同,年纪小天真,情窦不开正常,等出嫁了,再恋爱也不迟。反正世间女子大抵都如此,从祖辈到女儿再到孙女,走着一样的路,苦着苦着,都习以为常。若谁想要求得情投意合,再论婚嫁,反倒是异类,为世人所不容。 又闲聊几句,知言看天色也不早,打发乔婉回去,小八卦不满地念叨:“我尚未见上姐夫,下次来了,可不许赶着走。” 知言笑着应下,待两人到前头客房,房中却多了一人,正与秦家兄弟闲聊,听见动静抬头站起来,天青绣云纹深衣,五分老狐狸的外貌,长身玉立,温文尔雅,正是乔婉同母兄长、宁远侯次子乔骁。他看到知言,眼中闪过惊艳,神色微怔,须叟回神依礼说:“贸然登门,望九表妹见谅。” 原是乔骁上外祖家接妹妹,听闻到了孟府,追着过来,被下人请进客房,也是刚到,才落了座用茶。 知言福身还礼,笑语:“表哥客气,能来便是赏脸,我夫妇二人求之不得。” 乔骁带笑客套几句,乔婉有几分畏惧次兄,缩着脖子装淑女,秦时眼睛似有似无追着乔婉打转,屋中一时无开口说话。孟焕之不在府,秦家兄弟是自己人,可乔骁却是实打实的外男,知言难开口留他们用晚饭,眼睛瞄向秦晖,盼他解围。 秦晖身形慵懒坐没坐相,歪在圈椅上玩着扳指,姿态风流,似笑非笑的神情不知迷倒外面多少妙龄女子,觑得屋中静然,微坐直身子,漫不经心提议道:“既然表弟来了,由你带着婉表妹先回家。我和八弟尚有几句话要与九妹交待,稍后再动身。” 除秦旭是特例外,秦家历来以长为尊,秦晖发了话,秦时瞥一眼六哥,略作迟疑,终是再无异议,只收紧放在膝上的拳头。 乔骁也正有此意,故点头赞同,向知言告辞后带着妹妹回宁远侯府,乔婉笑靥如花,同屋里几个表亲告辞,清脆的声音尚在屋中萦绕,轻盈如灵燕已追上兄长的脚步远去。 秦时恋恋不舍,目光跟在乔婉身后直至她上了车,又小坐片刻,扯了几句闲言,才跟着秦晖回首辅府。 秦晖临出门递给知言一个眼神,他定是早有发现,知言会意的点头,目送两位兄长离府,命人紧闭大门,上了门禁,只等着次日接孟焕之回府。 注定是一场无疾而终的单恋,及早隔开他们,凡得情深伤了彼此。 ******* 贡院散场,长兴带着长随并车驾接了孟焕之回府,他直奔后宅,才几日功夫,胡子拉碴,眼窝隐进去,嘴皮干裂,走路僵着身形。知言一见心疼得不行,热汤一早都备好,推他进去沐浴更换干净衣衫,再出来时,面庞略清减,双目不失神彩,双臂大张拥紧知言亲吻,打横抱起她直奔床间。 知言推他,哄着先用饭,某人很无耻地问答:“饭菜不可口,只想吃掉你。”手中急切地解开衣带,唇舌砸|吸两处梅蕊,修长手指却缓慢轻柔爱抚曲径,沉声呢喃道:“莫怕,今天定疼惜你。” ☆、第113章 岁月静好 四月首夏天,初热不失温和,园中草木渐兴盛,有几处应季的花也开得正艳,葱翠艳丽相辉映,绿暗红稀,芳华挹香。孟府后花园景致显形,亭台轩榭小巧精致,山石突兀嶙峋,一股溪流似银带顺回廊能穿整个园子,绕过花墙,汇入莲池,隐在遮天的莲叶下。 知言每每早间来花园,直奔花墙处,盯着春天亲手栽下的各种藤类慢慢爬上来,不经意间,已有一人高,绿意吐芽,生机盎然。此处乃孟焕之仿着秦府花墙吩咐工匠改建,不远处也有几株桂树,唯少了秋千。 知言总觉得围成一圈的花墙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依着长势待盛夏时分,枝繁叶茂遮得密不透风,再加一座六角凉亭,真是幽静的去处。孟府只她和孟焕之两个主人,满府由他俩支配,用得着特意辟出一处桃源?谁知道他又打什么主意。 此时她关注着一株嫩苗,只一个昼夜,窜出寸余,抹了胭脂在旁做了记号,明早再观察。孟焕之负手在旁笑语:“又想掐了它?等叶子长得茂盛,由着你祸害,先忍一忍。” 知言确实手痒,转过身抠起孟焕之的大手,他回首微笑,手下稍用力握紧不许知言做怪。两人闲踱几步到凉亭中,石桌上茶茗清香,几样糕点如铜钱一般大,正好一口吞下,色香诱人。 知言取了一块莲子糕细品,孟焕之却倚在扶栏处,望着远处出神长睫毛投下阴影,遮住眼底情绪,整个人沐浴在朝阳下,优雅从容。 最近他一直这样,称不上心事重重,更像是蓄势待发。春闱已放榜,可谓人才济济,头甲第一名花落杜谦,秦昭和孟焕之也位列头甲,秦旭排在二甲。秦明却落了第,以他的性子,并未介怀,依是整日围着妻儿打转,悠闲自得。 几日前,二奶奶顺当生下次子,也是秦家第四代第三个男丁。洗三那日,除了远嫁的知娴、正在坐月子的知雅和即将待产的知静,其余已出嫁几个姐妹也都回去贺喜,热热闹闹玩乐一天,至晚方回。 席间,知言被人问了又问,姐姐们都关心她何时有喜讯。可想而知,秦家四奶奶的压力有多大,几个姐妹调笑时,四奶奶穿梭在厅中四处应酬,笑意温婉,心中滋味如何外人不得而知。 知言想到此处,挤到孟焕之身边坐下,引得他注意,才开口问道:“四嫂进门有两年,一直没怀上孩子,家中也请了太医诊断,都说她身体无恙,只时机不到。焕之,你可有妙方?” 孟焕之璨然一笑,如春风拂面,玉颜胜子都,调笑道:“我若有妙方,定先使到你身上,给咱们早早添个麟儿,还能容你至今清闲度日。” 知言甩开他的胳膊,不满地说:“我同你正经说事,成了亲的兄弟姐妹挨个数过来,除了我,也就四嫂没传出喜讯。家里是沒人挑刺,可她心中不好受,恐如芒在背,日夜不安。” 孟焕之伸手轻揽知言,安慰道:“四舅兄不会让四嫂受委屈,女子成婚三年无孕都乃平常,都是岳家兄弟并姐妹子嗣兴盛,衬得四嫂落后于人,心怀抑郁,更难结珠胎。药石虽有调和阴阳、补气活的方子,终不及水到渠成自然得子受上天馈赠。” 知言也明白这个道理,有秦家几十口人盯着,任何人都很难放松心情,她闷声问孟焕之:“真没有法子?” 孟焕之微笑说:“术业有精专,我学艺懒惰,只通皮毛,施老擅禀妇人小儿众症,也曾医好数个多年不曾有孕的妇人。不过总要四舅兄开了口,才能请来施老为四嫂把脉,酌情开出方子。”他见知言依是不畅快,凑近了戏语:“娘子如此喜爱幼儿,不如让为夫再卖力一次。”手已滑到腰间,做解衣带之举。 知言被惊吓到,腾地站起来,盯着某人急于求欢的神情,再低头看一眼已抽开的衣带,偏头系带打结,忿忿然:“登徒子,青天大白日,有伤风化。” 孟焕之开怀大笑,勾住知言腰身抱坐到他膝上,语气半真半假:“现时不行,再等两个月,花墙长势好,明月相伴,清风环侧,邀娘子在此同度良宵,可为人生一大幸事。” 知言滴溜着眼睛扫视一圈花墙,原来他打得这鬼主意,太没下限,整个一闷骚男。故也伸出胳膊揽住孟焕之脖颈,笑骂道:“真是枉读圣人书,六哥平日说你无趣,我瞧着你比他还要风流多情,可要看管好,免得出去被人绊住脚。从明儿起罚你在家,不准踏出大门半步,殿试也不许去,留着状元让四哥和杜六郎去抢,咱们瞧不上。”虽是戏语,她神情也有几分真,的确羁绊住孟焕之的脚步,继续过与世无争的日子。 孟焕之目光幽深,带笑问:“祖父对你讲了其中厉害?” “嗯”知言头搁在孟焕之肩头,心中极为不安。回家听老狐狸提点,孟焕之虽列头甲二十多名,尚不及秦昭。因圣上意欲安抚旧臣,笼络人心,显天子仁义,殿试上孟焕之定逃不过前三甲之名。换而言之,前三甲中任一位置早为他内定。再加上今科主考官怪僻乖戾,看似平步青云,实则身处险境。 虽前路艰险,有人要迎难而上,为酬多年心中夙愿。 年幼时节,半人半鬼的祖父彻夜咒骂,上至日月星辰,下到江河湖海、君王将相无一逃脱;祖母血泪肚中流,强做贤妇撑起孟家天地;读书时,先生称赞仲白清名,奉若神明,很难与家中走火入魔的祖父联系到一起,一个是穿云伴日的大鹏,另一个是深陷泥潭半身腐朽的老鸹;孰黑孰白,孰对孰错,困扰他整个年少时节…… 阳光温热,晒得知言浑身暖洋洋,她偎在孟焕之怀中听他说起往事,两人不时亲昵相吻,勾得某人发狠晚上加倍讨要,知言也就白日里占口齿便宜,故硬嘴不相让。 ***** 立冬伸脖子张望一眼,见姑娘和姑爷仍腻在一起说话,挥手示意远处的小丫头不用过来,接着去躲清闲。小俩口正蜜里调油如胶似漆,别都沒眼色凑近碍事。 立冬也寻了块花荫下干净石头,铺了帕子坐下,寻思着用不了多少日子府里添丁增口。一想到肉乎乎的小公子小小姐出生,奶娘的差事十有八成要落到冬至身上,算她好命,自个再从旁的地方助姑娘一臂之力。 她正打得好算盘,细碎的脚步由远及近,斜剌里冲出一人直奔凉亭,哪个慌里慌张的冒失鬼?立冬轻咳示意,来人顿住脚步转过身,正是长兴,面色急切,额头是全是汗,见是她满脸堆笑:“姐姐让我找得辛苦,外头来了客,立等着要见大爷。” 立冬慢慢悠悠走过去拧住长兴的耳朵,用力连人扯到僻静处,劈头盖脸痛骂:“好没眼色,姑娘和姑爷在一起叙话,你直愣愣往里冲,瞧着不该看见的,都闹个大红脸,日后怎么在姑娘眼前走动。” 长兴捂着耳朵,伏低做小,陪着好话:“一时情急,忘记这回事,再者有姐姐在,总能在大奶奶跟前为我说好话不是。” 立冬俏眼含笑,面色放缓,柔声问:“可是扯疼了?”长兴那敢说半个疼字,只憨笑回答不碍事,并催着立冬想法子过去禀报。他说了半车的甜言蜜语,哄得立冬心喜,拿出自己的帕子为长兴拭汗,瞅着四下无人,香了未婚夫一口。长兴立时脸红脖子粗,手都没地放,用力在衣裳上抹汗,垂头盯着脚尖发功。 立冬眉飞色舞更加得意,扭着腰肢快走到花墙外,想起一回事,转头质问长兴:“自大爷应完试回家,府里一直闭门谢客,英公家小公爷都被回贴拒了。前几日,那边府里哥儿洗三,也是姑娘一个人回去。你真是满脑子装满糨糊,办差办老了,反倒没一点机灵劲,拉着我一起干糊涂事,在大爷面前都没脸。” 长兴清秀的脸上挂着苦笑,小声哀求:“你当我不知大爷的脾气,他吩咐过的事照办绝无二话。可今天外头那位煞星,一力硬闯了进来,要不是我们几个机灵,把他请到客房,指不定就奔向大爷的书房,更是祸害不是。” 立冬讷闷:“哪个愣头青,吃了熊心豹子胆,咱们府上都硬闯。” 这话说到长兴心窝上,附合说:“熊心豹子胆谁知道他吃没吃,愣头青倒是不假。” “杜六郎闯了来为着何事?”知言正被晒得昏昏欲睡,听见来了不速之客顿时清醒万分,差点跳起来。回过神她还在孟焕之怀中偎着,几步外立冬和长兴垂头做鹌鹑,讪笑下地站好。 孟焕之好整以暇,神色自如,似早在预料之中,轻拂锦衣下摆,站起身温声叮嘱知言:“我去去就来,你带着丫头再逛一时也回屋去。”说完在她唇上轻琢一记,笑颜璀璨,迈着大步穿过园子,阳光下身影消失在拱门处,身后长兴亦步亦趋紧跟。 唇上温热的感觉犹在,人已没影,知言无视立冬一脸促狭,带着人回屋接着补觉。谁料一整天孟焕之都没露面,临睡时才回来,哄着知言褪了衣衫,行了恩爱之事,意犹未尽,诞着脸皮又厮磨半晌才收了手睡下。他还上了瘾,黑暗里,知言忿然暗语。 ☆、第114章 六郎探底 却说在花园听得杜六郎来访,同小娘子道过别,孟焕之大步流星直奔前院书房。几个小厮们在院里交头接耳,见是他都苦着脸垂手站正。他并未逗留,挥手示意小厮们都下去,依是原来的步伐进到客房中,上首坐上一位青年目如利剑定在他身上,四平八稳,正坐不动。 孟焕之坐到主位,坦然自若,任对方的目光扫视他浑身上下,他也打量着有燕京第一才子之名的杜家六郎杜谦杜子昂。 上元夜第一次谋面,月夜皎洁,星光闪烁,借着大明宫通明的灯火未瞧得真切。今朝阳光正好,观得杜谦身姿挺拔,虽坐在椅上,也是腰背挺直;双手半握放在膝上,虎口处长满茧,想来也是喜爱舞刀弄剑,常年苦练之果;再观其面,眉浓且立,目光如矩,鼻挺且险,薄唇紧抿;当真气势咄人,不容不让。 不知过了几许,杜谦方勾唇冷笑,倨傲自执,只言:“论齿序你我同年,只我四月生辰,不巧,虚长几月。” 孟焕之笑得云谈风清:“杜兄到访,蓬荜生辉。” 对方反应出乎杜谦意料,说实话,因着自小一起长大,秦家那帮小狐狸个个笑意满面,暗中各怀心思的套路,他都了然,眼前的孟焕之,一时瞧不透。他再次凝神细观:仲白之孙进屋时一袭月白锦衣,虽大步流星却不失稳健,更是不慌不忙,气定神闲,银面如玉,双眸深邃,窥不出真章。 杜谦不再绕弯子,开门见山,傲气凛然:“素闻孟焕之才气不凡,今日一见也只泛泛尔,殿试之上,有何德受天子重用。” “年少虚名,都因起于孟氏之孙,本是世人妄语,当不得真。”孟焕之微笑再言:“殿试未到,杜兄为何得知我便受天子重用?” 杜谦面含讥讽,冷笑道:“朝堂之上心照不宣,明知故问,伪君子尔。圣上欲施恩于孟仲白之孙,并非你孟焕之有才博得他青睐有加。” 孟焕之更是淡然:“圣上若真有此意,天恩难却,我虽不才定鼎力效命,方可回报。” 杜谦手指在桌上轻敲,面上讥色不改,再次出言不逊:“也是,孟氏后人早失先祖清骨,乞尾摇怜,寻了靠山,被秦家搪塞一个稚龄庶女蒙混过去,让世人笑掉大牙。” 孟焕之眼中现出冷意,正色说:“请杜兄自重,孟秦两年婚约由来已久,又禀承故祖母慈意,我定当履约。秦氏女过门便是孟门秦氏,绝不容外人非议。杜兄此言有失分寸,君子莫议他人家小,只此一次,断不容有第二回。” 杜谦抬眼正看孟焕之,神情略带玩味,并不赔罪,站起来闲看厅中陈设,放缓语气:“孟府大门难进,既然来了,不知可否讨杯酒水喝。” 孟焕之明白来者不善,眼前这位利剑出鞘,言语不敬,犀利刻薄,虽针锋相对,却是明枪。今后有比杜谦更难缠的角色,身在暗处,叫人防不胜防。两下相较,明枪强似暗箭,遂唤了长兴来吩咐道:“让人把午饭摆到客房,使个人告诉大奶奶,叫她不必等我,自己用饭。” 长兴偷瞄一眼杜谦的背影,诺声应下办差。 杜谦对着客房一处盆栽端详了片刻,头也不回讥笑道:“功业未成,反倒身陷温柔乡。” “杜兄此言谬论。夫妻人伦,天经地义。”孟焕之正坐抿茶,想起一事故出言道:“王家小妹虽天生跛足,行动并不显,更是才艺超群。杜兄不该单以外表缺憾,拒履婚约。” 此话正揭到杜谦痛处,转过声语调不觉间高扬:“连你都知道王家小姐有隐疾,司马清老儿一力促成婚事,居心何在。” 孟焕之微注目于杜谦,平心静气缓语道:“几年前,因敞之兄相邀为其父治病,我领着两个岐黄高手去了扬州,顺道也为王家小姐诊脉,虽未谋面,听其谈吐不俗,不负才女之名。司马老族长定是垂爱于杜兄,方才力促两家再次联姻。” 杜谦带着怒气坐下,出言不忿:“垂爱?司马清真做此想,为何不把司马家嫡女嫁到燕京,连连用王家女做饵,哄得旁人为他卖命。若都是出色也还好说,第一位天生有心疾,勉承周公之礼,小小一场风寒便送命。眼下这位也是,足疾?谁晓得还有什么不治之症在身。” 孟焕之听言窥意,只抽冷问道:“令尊与司马族长交好十数年,知道你私下不忿他的故交好友?” 杜谦放声大笑,震得屋梁上尘土飘落,末了只语:“我父知道又如何,天子面前我也不喜司马老儿。你莫要装做好人,秦家老狐狸恨不得灭了杜家和司马清,别说身在曹营心在汉。” 孟焕之从容微笑,缓语道:“我只娶了秦氏女,并未娶得秦氏满门,更不曾入赘。如何行事,与他人无关。” 杜谦再次正视孟焕之,半晌不发一言,浑身气势松缓下来,冷哼一声:“不是你说无关,有人便会放你一马。” “谢杜兄提点。”孟焕之转而言及其他:“感同身受,杜兄恐也身陷漩涡自拨不能,不然桂王大婚的日子,放着好好的傧相不做,跑来我府上避清静。外面掀翻了天,定想不到杜尚书之幼子正在秦首辅孙婿府上做客,也为奇事一桩。” 杜谦闭目养神,冷面依旧,不做回答。恰长兴带着人摆饭,两人言谈中不深不浅互做试探。杜谦原甩了小厮长随,孤身一人来孟府,直磨到晚饭时分才告辞,孟焕之一个在书房静思直至就寢时分才回后宅。 ******* 眼看即到殿试的正日,知言心中七上八下,费尽心思为孟焕之准备衣物佩饰,不能太过瞩目,又不能失了身份让人小瞧了去。开了私库挑拣来去,定下几两块玉佩、束冠、香囊荷包等物,又挑了一套素银淡云纹锦衣,配得白玉腰带。 诸物齐全后,让丫头和聂妈妈也都品鉴,众人都首肯点了头,才定下。她又收拾着内衣小衫,手下无意识折叠,明早便要用,归置到一处。虽有丫头们,可知言心中没底,只想寻个事干,故遣了丫头出去,亲力亲为打点。 孟焕之进屋一眼便见小娘子带着心事坐在床边,手下漫无意识叠着衣衫。他轻步走过去,从背后揽了她入怀,深嗅一下,还是那股若有若无的淡香,从新婚第一夜起便闻到,调笑说:“娘子天生带着体香,实乃孟某三生有幸。” 知言不愿在孟焕之面前为他添忧,也便放松心情笑出声,举起衣袖四处闻一遍,讷闷道:“哪来的体香,衣服的上熏香罢了。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可是说好了,今晚安生睡觉,不容你做怪。” 孟焕之嘴上轻声答应,又瞧得小娘子脖颈白晢,耳后弧线动人,从身后看向前,因是俯视,衣襟内风光可窥得一星半点,手下也便有些不老实。 耳边的气息变粗,知言就知道某人本性难移,借故放置衣物脱身。千逃万逃,晚间要同榻而眠,知言指着两个被窝让孟焕之去睡,初躺下老实了没一刻,狼爪伸了来,犹如幼童寻觅汁水,唇舌也寻了来。 知言气结,用力又推不开,故道:“明天正经上殿应试,省点气力,早些睡。” 孟焕之腾出口舌:“娘子言下之意,明日加倍。”说完继续未尽之事业。 知言都被逗笑:“焕之,你何时变成现在这般模样,如色中恶鬼。”孟焕之某处顶在知言身体上,正正经经说话:“夫妻鱼水之欢,万莫以色论之。” 知言明白其势不可挡,城池也即守不住,又因情动,也攀附着孟焕之诉说渴念,在他出边娇哦出焕之。 犹如战场上号角响起,孟焕之跃起掀被,提枪上阵,大战几百回合,方一泄如注,躺下还回味方才之美妙,继续讨价还价:“明日可要成倍,娘子莫忘了。” 知言喝干一盅水,正端来一盅往床边走,听后不小心洒泼了几滴,边哄孟焕之起来喝口水,轻骂他:“来日,你若在旁人面前也这般模样,我决计不放过,先让你当了公公,常伴君侧。” 孟焕之口中未咽温水全笑喷到锦被上,挑起知言下巴瞧了片刻,故做害怕说:“孟某收回三生有幸之言,日后在京中行走,倘别人相邀,都答家有悍妻,一概不予同行,老老实实回来陪娘子。” 知言微笑推他躺下,从柜中拿了干净被子换上,灭了烛火,偎到孟焕之怀中,喁喁细语:“明天早些回家,厨房里备了你喜爱的菜,等着你来了一起用饭。” 他的大手绕弄着青丝,两人乌发交缠在一处,分不出彼此,许久过后才轻语:“知言,我的妻,只须安心呆在家中,等着我给你争了功名来。” “我只要你。”知言搂紧某人如是说。 孟焕之收紧胳膊,两人相偎睡去,待天刚拂晓,起床洗漱。知言亲自为孟焕之戴上束发冠,服侍好他穿衣整装,系上玉佩荷包等物,用了两样早点送他出门。 孟焕之拦住妻子的脚步:“晨气露重雾深,你只在房中看着我出门,回头再补一觉。” 眼前某人玉树临风,风神俊美,知言后悔把他打扮得如谪仙一样,故微噘着嘴说:“夫君早些回家,不许在外勾三搭四,小心家法伺候。” 孟焕之眼底深笑,轻香了知言一口,回答好,便转身出门。 知言透过打开的窗格盯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处,也睡不着,闷在书房作画消磨时光,只待大门上报来喜信。 ☆、第115章 兰台折桂 长盛三十年春闱,殿试阅卷完毕,头甲中挑出十位才学超众的仕子,宣进含章殿面圣,由圣上裁定状元等。 长宽不知多少丈许的含章正殿,通体用一人合抱不住的柱子支撑,几十根朱红立柱直耸穹顶,架起斗拱梁架,雕橼漆绘,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殿内上百余人,静如寂夜旷野。 孟焕之站在殿中垂目盯着地上的人影,十个身影斜立。右手第三兰色身影是杜家六郎,明显比身边两位站得挺直。左边第一是秦昭,比身边人高出半个头。 祖父当年死谏撞柱也在含章殿,会是哪根柱子?孟焕之心中估算,应该是左路中间两根柱子中之一。从祖父想到祖母,再到沧州城,出外游历时见过的世间百态,最后他忆起家中的妻子,清晨临出门时的娇态,不禁眼中带着笑意。 当天子细阅眼前十人所作策论,再坐在上首静静细观众人一遍,形态各不一:有畏手畏脚、噤若寒蝉者,另有气度从容、笑意不改者,杜家小子最显眼,站在殿中傲气凛然,如往常一样目中无人。这孩子,还需磨练! 天子心中微笑,最后把目光定中正中银衣翠冠的青年身上,交织出另一个故人,敬了他数年,心中恨了数年,也愧疚了几十年,只观文章,孟家后人学问不错,遂清喉说话:“孟焕之,朕读了你的文章,不染纤尘,名利富贵皆抛,唯一片赤子热心,甚好。” 孟焕之微抬目,恭身回话:“圣上过奖,小生惶恐。”语气平静,无一丝波动。 上首天子还在凝神细观孟焕之,几位阁老眼观鼻、鼻观心,垂目做老僧入定,金口一开,状元已定。安阁老仍想扭转乾坤,出列启奏:“陛下,老臣以为杜谦所作文章,气势恢宏,见解独到,更胜一筹。” 天子被打断思绪,略微不快,并不直面回答安大学士,转头瞧向杜谦问话:“子昂,你自己也觉得胜过殿中其余九位仕子?”常年身居高位,语调平静却饱含威仪。 杜谦心中不服,也看到一旁父亲使劲打眼色,勉强答道:“一两遍文章显不出真才实学,小生愿与殿中其余诸位共事,行动中见出真章。” 虽不是最中意的回答,也算低了头,以他的性子真是难得,天子并不介怀,只微笑道:“好,有今日几句话,你也长进不少。” 杜润大松一口气,生出这么个孽障,真是来讨债的。状元郎的位置又如何,虚名而已,以后日子还长,指不定栽在哪个坑里爬不出来,争一时长短不如争一世荣耀。 天子离座,踱着方步走近几位仕子面前,挨个走过去,最后在秦昭身前定住,负手笑问:“恩师当年便是探花,朕记得十几前年六郎也中了探花郎。今日小四郎站在朕面前,令人心中感慨万千,依稀回到几十年前,也在此殿中,亲眼看着先帝当殿考较学子,恩师当年风姿举世无双。” 秦敏站在原处转过身回话:“老臣当不起,离殿试当日已近五十载,陛下其时尚在稚龄,能记得情景当真好记性。” “呵呵”圣上解颐,笑说:“朕不仅记性好,运气更好,能亲眼见证一家三代皆探花的盛事,世间难得一见的美名。” 殿中众人私下打着眼色,圣上此举在意料之中,又觉得突兀,秦敏率先推辞:“老臣劣孙学问才识浅薄,不堪圣上如此厚爱,万望收回圣意。” “老师莫做推辞,问问小四郎敢不敢当得起朕的垂爱。”天子看向秦昭,静待他的回答。 秦家三代探花郎,锦上添花之举,只不过是圣上在安抚老臣,秦昭心中明白,只大方施然回话:“天子有令,昭万死不辞,愿效犬马之劳。” 皆大欢喜,圣上安抚了旧臣,收卖了人心,心情舒畅,瞧着其他仕子也觉顺眼,挥手指着安顿:“都点了庶吉士,放到翰林院去。”他又踱到孟焕之面前,再次审视,眼前的青年沉稳大气,不卑不亢,假以时日加以捶练,必成栋梁之才。 天子扫一眼侧立的安阁老一脸不满,缓语道:“朕最惜人才,好为人师,可否有幸能收得一二学生,切磋学问,畅谈经史。” 闻弦知意,孟焕之当即扑地磕首:“学生不才,斗胆向圣上讨教学问。” 天子俯视匍匐在地的人,微笑说:“仍要唤圣上,该要改称老师。”听孟焕之改称老师,他亲手携起故人之后,只赞道:“不似故人,胜似故人。” 孟焕之谦卑低头,并不多言。听圣上笑语:“安阁老,朕抢了你的学生,莫要气恼,殿中剩余人等都要尊你为师。” 安阁老满脸忿色,扭头不多言。其余几位阁老都是人精,面上写着一回事,心中想着一回事,口中说出又是另一回事。切,好一个安老头敢给圣上摆脸色,用不了两年,没甚用处,准被一脚踹出内阁,先容你得意两天。 头甲三人已定,圣上亲自拟旨批红,并命郎官通传下去,喊令的郎官们声音洪亮,底气十足,高亢激扬,一声声状元孟焕之、榜眼杜谦、探花秦昭从九宵云端传到大明宫外,再传到千家万户。 孟焕之听见响彻天际的名字,他才迈出第一步,此间飘在云端上,他的根在燕京城中某处孟府。一壶梨花白,一桌饭菜,两盏温和的羊角灯,桌边坐着妻子,将来再添个孩儿。时日还长,遥上青云路,须舍通天梯,一步步实打实走出来。 一路上,几个仕子都无言,无缘头甲者心怀失落,也大都不忿;头甲三人各怀心思,此间滋味不用明说,心中会意。待出了大明宫临上马前,杜谦挡在秦昭和孟焕之身前,斜睨两人,冷哼道:“先让你们一回,日后真刀真枪凭本事说话。” 秦家兄弟看不惯杜六郎已有多年,势成水火,看对头恼火,秦昭觉得今科落第了都高兴,故笑语:“子昂此言差矣,若不是看在杜尚书的薄面,天子能容下你当殿违逆圣意。谁也别笑谁,论学问你我都能走到殿试,论真本事可就难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那边几个不输于你我。” 杜谦半眯目看向远处几人,再回望秦昭,冷哼一声自行离去。 孟焕之一直旁观,盯着杜谦大步流星的背影,又见他上马离去,方看向秦昭:“此人倒不可憎,倒是今后舅兄要小心安大学士,他天性乖僻,才是真正的难缠角色。” 春闱主考官便是当科学子的恩师,与恩师关系不睦,总是仕途上一大污点,秦昭微挑眉笑说:“无事,安老头也在朝中呆不了几年,忍几年便是。倒是妹夫,今日一过万众瞩目,行事须谨慎小心。” 孟焕之再回首看一眼大明宫双阙高耸,九重宫阙顺玉阶扶遥而上,只上马说:“回吧,家中都有人等着你我。” 秦昭展颜一笑,家人,九妹总算走到妹夫的心里,凭着对方的性情,一念生起,终生铭刻。也好,先回家。 两人并驱行过几个街口,道了别,带着各自回府。孟焕之在离家两条街口便听见人声吵杂,各路人马齐涌到一处,待走进时孟府大门被团团围住,都是各府上报喜的管事家丁等,观得衣着还有几位公子哥打扮的人,孟府大门外刘管事带着柱儿不停地赔罪,连声道:“我家大爷尚未回府,各府上好意心领了,请诸位先回去。” 孟焕之下马,将追风交于长兴,拨开人群,一路穿行过去,站在大门处。刘管事见是他来了,才松一口气,用袖子擦着汗走到一旁。 一干人等见到一位俊俏非凡的公子哥,见其行事,猜到是新炉的状元郎,拜了圣上为师的孟状元。若说燕京城中人早把个状元之流不当回事,出门见个官都是三四品,一个小小翰林学士小虫尔,可这位孟状元攀上了天子,趁他还是冷灶,都抢来露个脸,所以消息一传出,各府都派了人来送贴贺喜。 众人心思,孟焕之了然于心,只拱手道:“各府厚爱,孟某心领,恕不能一一致谢,请各位先回。因孟府不打算置办席面大肆庆贺,一概贴子贺礼也请各位带回,失礼,失礼。”说完转身进门,留下刘管事带着小厮长随们在外回绝众人。 他大步迈向后宅,刚进垂花门,与相迎出来的知言碰上,见她满是关切的眼神,孟焕之不顾满院下人都在,打横抱起妻子进到屋内。 知言在身子腾空的那一刻也被吓到,他越来越奔放了,只好紧搂着孟焕之脖子,仰视他,只瞧见下巴。他有所不同,不像是兴奋,更像是紧张和不安,好似又隐着怒气。 进得屋内,孟焕之将妻子放在榻上,俯视她,微笑问道:“白日在家都做了什么,可是觉得闷了。” 知言仔细端详孟焕之,神色如常,万般心事全遮掩在深邃双目内,也就回答:“画了半日画,全都废了,又听见大门上报来喜信,打赏了人。正在拟请客的单子,想着不多,只相熟的几家并亲友,不好推辞他们。” 见孟焕之眼底含着笑意,知言伸出胳膊攀上他的脖子,撒着娇:“焕之,我心里不安了整一日,就等你回来哄我开心。” 孟焕之终于笑出声,坐下搂了知言入怀,喃喃低语:“我也是一整日都在想你,身在含章殿,心早飞回来。” 这一夜,两人相偎至夜深时,丫头们不敢进来,故屋内黑灯瞎火,唯孟焕之眼睛明亮,细语对知言说及上殿面圣的情景。 终于等他的心情平复,知言报怨道:“焕之,我都饿了,厨房里的火定未熄,让人摆饭吧。” “我也饿了。”某人压低了嗓门,知言一听,他所说的饿和她的饿不是一回事。新婚成亲当日也饿着肚子,好不容易等到他金榜题名时,也要饿着肚子。知言不爽,无奈力不如人,在帐中被扒了个干净,几番征战,婉转承欢,东方快泛白时,才能安睡,做梦都在找吃的。下回一定要提前商量好,好歹让人吃饱肚子再干活。 ☆、第116章 无根之花 殿试之后即是琼林宴,无论出彩与否,依是老调子歌功颂德,不在于仕子们的诗作词藻多么惊才艳绝,要看圣心所向,满朝赞叹声海淹了头甲三人。杜谦冷着脸摆着一副生人勿近,秦昭左右逢源应对官场游刃有余,孟焕之笑得云淡风清,虽客气不失冷淡,三言五语浅谈几句而已。 三人性格迥异也成琼林宴上一道风景,不仅朝臣在看,天子也在旁观,几位皇子都出席。从太子到年仅两岁的皇六子都在,不同往年只太子一人陪伴天子当殿选才,琼林宴举杯庆贺;今年除了尚在天子怀中懵懂无知的皇六子,其余诸皇子都与太子同例,行走在各席间。 众人面上不动,心中猜测是否要变天。太子已二十有五,膝下无男丁出生,圣上虽过半百,身子康健,一切皆有变数。 听闻孟焕之、杜谦、秦昭三人游街盛况空前,轰动燕京城,所到街巷两旁拥满看热闹的人群,争相一睹三位俊杰的真面目,市井丫头和小媳妇更是惊叫连连,扔了香帕无数。 游街归来的状元郎春风得意,大红官袍,乌纱翅帽,赛胜新郎官。知言很不高兴上下审视孟焕之,颐指气使,指挥他去换了衣服,洗干净再出来,并让丫头们把换下来的衣服拿出去好生浆洗。若不是官服翅帽,早被知言扔出大门外,全沾着脂粉味,让人受不了。 孟焕之被支使得团团转,在浴桶中洗了又洗,再换过干净衣衫,规规矩矩用过饭,才能和知言亲近,见她气鼓鼓扭着身子不爱搭理人,强忍着笑意哄她:“有四舅兄在,衬得为夫貌丑无人注意。这些香巾帕子都是旁人朝他扔去,不小心扔偏才落到为夫身上。” 哼,知言不相信,偏头伸出手指戳向孟焕之额头:“少拿我四哥做由头,定是你眉眼横飞招蜂惹蝶,可是说好,绝没有下回。”身后某人胸膛笑得震动不停,断断续续连声应好。 许是天渐热,知言比平日里要烦燥,扭过头瞪着孟焕之不许他笑,谁料孟焕之笑得更厉害,眉眼舒展,满屋生春,她气恼之下张口狠咬他一口。 孟焕之轻咝声,神色装痛楚,钳住知言的下巴,另一只手四处咯吱,挠得知言告饶,才放她一马。他又瞧见妻子香汗淋漓,双腮染霞,眼中水雾矇眬,顿时心猿意马,凑近了亲吻。 被他纠缠住,临了困得只知道睡觉,知言想起还有正事要提,忙躲到三尺之外,从匣中取了薄荷香,添到几上瑞金兽小香炉中,又抿了口茶,方提起:“焕之,我身边两个大丫头年龄都不小,咱们到燕京几个月,府里的事也都理顺当,我打算放出去一个先让成亲。前几日同她俩私下商议过,立冬说让冬至先嫁,这样一来,只好让长兴再等上一年多。” 孟焕之劳顿了一整日,歪在枕上养神,只应道:“好,你看着办。”眼睛搜到知言,示意她过来到身边坐下,搂着盈盈一握的腰肢,淡淡说:“长兴倒不急,这小子还是个实心的呆瓜。” 想到立冬平日和长兴相处的样子,女强男弱,还真被说对了,知言也笑语道:“立冬是比别的丫头要泼辣一些,今年咱们新卖来的五个小丫头中,有一个跟她性子相像,被聂妈妈挑了去认成干女儿,再磨练几年便可上来服侍。” 孟焕之手下摩挲着知言的腰际只轻声嗯,知言倒又想起一件事,当做稀奇讲给他:“焕之,小丫头里还有一个叫彩珠,今年才六岁,因去年发大水家里遭了灾,姐妹俩和娘亲都被她爹给卖了,只留了弟弟在家。她爹还是个童生,竟也干出这等没人伦的事。” 孟焕之睁开双目,勘透世事,通达于心,只缓语:“起先我见到过比这离奇的,那年晋地闹了饥荒,有位秀才禀承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关了儿女和妻子在家活活饿死。他也差点见了阎罗,待缓过劲,竟博了清名美扬,娶妻纳妾,生下儿女,好不快活。” “啊”知言惊呼,忙用帕子捂了嘴,面上也变色。她被养在笼中十几年,不识人间愁苦,这种事真是闻所未闻。彩珠虽被亲爹给卖了,总留下一条性命,不比黑心肠的秀才,饿死妻儿,事后当成资本津津乐道,依旧过得逍遥自在。 这世道,再自欺欺人也要承认自身处境,血淋淋的真像摆在面前,知言心中难受,盯着香炉中袅袅轻烟,闷声说:“焕之,世间平民如草介,女子如浮萍,任凭风吹雨打,万点不由己。” 孟焕之听出不对,翻起身坐正,扳过知言的脸,见她眼中凄凉悲苦全是感伤,心中疼惜,放柔声音:“外间女子命运波折,如雨打浮萍。你和她们不同,早都扎好根基,不畏风雨。” 知言的根基系在秦家和孟焕之身上,她唯有依靠这两者才能立足,说来说去仍是无根之花,她一点也不开心,闷在孟焕之怀中恹恹不快。 孟焕之感觉到怀中人今日与以往不同,几次开解都无效,绞尽脑汁哄她开怀,故想起一件事,伸手轻抚知言的脸,触手之处细嫩的能掐出水来,轻语:“这么水灵的面皮,经不住外头风吹日晒,怎么舍得带你出去。” 知言瞪大眼睛望着他:“何时带我出城骑马?”见孟焕之声色不动,不予回应,知言颇有底气的争取:“及笄时你就备了马鞍和骑马装,刚回燕京也答应春闱一过便带我出去,全都是哄人的话,沒一次能说话算数,让我如何能信你。” 孟焕之心中窃笑,故做无奈:“都是为夫的错,明后日抽空带你出城骑马。” “真的?!”知言几欲跳起来,眼中闪着光芒。记忆中最后一次游玩还在三年前,为着陪韩世英去宁远侯府别院小住了十几天,一回来得知定下亲事,再无片刻闲功夫,后来又去了沧州,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能出门当是最好,知言跳下地准备唤丫头寻出骑马装,转念想到孟焕之现在有职务在身,故转身问他:“焕之,你何时上衙门当差?” 孟焕之盯着妻子听闻可以出城后欢欣雀跃,急不可耐,又见她体贴入微,生怕误了自个的公务,心中沒来由一阵酸楚。他携了知言的手细观,手心里薄茧微不可见,初嫁时尚能摸到因握了缰绳和拉过弓的硬茧。或许她本不愿做庭院里娇嫩的花朵,更贪慕外间的天空。 见孟焕之埋着头半天沒反应,知言自我开解,语气放轻松:“也不急于一时,日子还长,有得是机会。”哄人的话全然无底气,孟焕之要去翰林院熬资历,十日才得一休沐,天天和他腻在一起,说不准那天怀了身子,行动不便,更是沒理由。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岁月磋跎,一生便这么过去。 许久后孟焕之抬头,眼中光彩灼灼,微笑语:“尚有三五日闲时间,正好可陪你游玩两日。去罢,叫丫头们准备行头,明日一大早便出城。” 知言高兴之下忽略了孟焕之不寻常的神情,抽出手冲到屋外喊立冬,命寻骑马装出来。见几个丫头不明所以,知言又解释道明天大爷带她去骑马。 立冬带着小丫头们到厢房开衣柜找寻,又要备好其余诸物,知言也跟在身后打转。立冬明白自家姑娘闷得久了,头回出去撒欢,心里头高兴难免倒三不着四,也便由她在跟前添乱。 孟焕之听着妻子清脆的声音直嚷嚷不穿真红那套,寻出湖蓝的骑马装明天穿,他忆起当中的典故,不由笑出声。 待晚间睡下,知言犹在兴奋,瞪着明亮的眼睛滔滔不绝:“明天出了城往西去,顺路可见哥哥们习武的别院,再到我的陪嫁庄子上,焕之,你说好不好?” 孟焕之手下绕弄着青丝连声应诺。 知言继续说:“西郊的庄子我也从未进去过,若瞧着好,拿出银钱寻了人来改建,虽比不上静园占地广,只你我二人,来年暑热时也是个好去处。” “我喜欢静园的竹林,清幽安静,好似一幅画。” “静园里那几株榕树也不错,个个都是几十年的老树,树下摆着石桌,哥哥们最喜欢坐在石桌旁闲聊。” 孟焕之一直静静听着,冷不丁冒出一句:“知言,你最喜何种花,改建时也一并栽种。” 知言冥思苦想,哼哼唧唧:“我瞧着都好看,艳丽的花有艳的妙处,淡雅的花有淡的风韵,依着你喜欢栽上便可,最好满园各种花都齐全。” 孟焕之无声微笑,打趣道:“后院里的花墙不够你祸害,又惦记上了百花。” 知言不满絮絮叨叨说及其他,不知不觉进入梦乡。她竟忘了今晚只是纯盖被聊天,某人大手未曾做怪,更不知道在她熟睡后,额头上落下一个轻柔的吻,蜻蜓点水般一触便离开,生怕惊忧做着美梦的人。 ☆、第3章 .26| 次日天刚拂晓,知言就被孟焕之拉起来,迷瞪着双眼草草洗漱,用过几样早点,带着丫头坐上马车,出了孟府大门奔往城西。一行人才刚出城门不远,她便急不可耐,喊停了马车,跃跃欲试想亲自驾驭飞翩。 踩着马蹬翻身上马的一刻,四周视线开阔,知言发现竟有点不敢动,轻驱飞翩慢跑几步,初夏微风拂面,凉爽清香,恍然不知身在何处。 孟焕之在旁瞧得知言滴溜着眼珠,轻咬樱唇,腰背及胳膊僵硬,略一思索明白常年拘在家中,头回上马生了怯意,在旁鼓励她:“莫急,手臂放松了,腰也不用板得僵直。” 知言偏头一笑,深吸一口气,慢慢放松又缓跑了几里地,飞翩性子温顺,对主人的指示领会得当,她才找回感觉。风声过耳,似要飞起来,知言眼含星芒,神采飞扬,回首嫣笑:“焕之,你我比试一回,先到别院者为胜。” 眼前的佳人鲜活灵动,胜若娇花,宛如穿行在林间的小鹿,孟焕之心旌漾然,驱马并行凑近了戏语:“好,我定胜出,娘子拿何物做注。”言语里的挑逗意味显而易见。 他私底下爱调笑,又喜欢赖着知言求欢,虽有几分为恋着她的身子,可眼底的情意真真切切。知言尚无一力分开情与欲的精神洁癖,男欢女爱与情投意合并不冲突,故从善如流,秋目生波:“若夫君胜了,一切都听你的。若我胜了,夫君也要全听我调配,可好~?”拉长尾音带着媚态,说完不等孟焕之反应过来,转头驾着飞翩先冲出去。 孟焕之微怔了片刻,也驱赶追风尾追知言而去。数里过后,追风已遥遥领先,因它本是西域良驹,体力脚程皆胜过飞翩。孟焕之并不急着往前赶,只领先知言十数步之遥。他时不时回头向后瞧一眼,心里暗暗发狠,等回了家可要叮嘱好,不能在外人面前露出方才的媚态,生生夺人心魄。 知言气喘吁吁赶到秦家别院前时,孟焕之悠闲自在已等待多时,跟着来的马车和随从被他两人远远抛到后面,只依稀可见几个黑点慢慢挪动。 知言取了水袋先干一口,平复气息问孟焕之可是要喝,听他轻咳一声朗声笑语:“娘子,可是还要赛一程。” 知言瞪大眼睛不示弱:“比就比,不过我要骑追风,它本来也是我的马,反倒助你取胜,有失公正。”孟焕之握拳笑咳两声,趁着交换座骑的空当,窥得周遭无人,紧环知言的腰肢,低语威胁:“日后,不许在外人面前作出方才之态。” “焕之,你吃味了?”知言才不怕,瞪大眼睛装无辜:“我方才只说了一句话而已,再者何来机会见着外人。” 孟焕之被逗笑,松了手扶知言上马,眼睁睁看着她又一溜烟先跑了,摇头低语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自行上马紧追,堪堪赶在知言前头到庄子门前。他不免带丝得意,带着笑意向知言示威,眉飞色舞,现出平时难得一见的高调张扬。 知言也喜欢孟焕之喜怒显形,故笑吟吟:“我连输两场,夫君可要手下留情。”逗得某人更加得意,笑颜灿若朝阳,知言微嗔他,扶着孟焕之的手下马。两人遥望远处绿油油的麦田,等着长兴带着人来,才一同进了庄子。 此间庄子真不大,也没有前后院之分,三四个小院依稀座落在林木之间,也有一股活水穿流而过,几间屋舍因经年不住人,破败不堪。 庄内只一个花甲之年的老头在看守,指点着四处,院中几株高大的银杏倒有些年头,最后绕行到最里头一处泉眼,陪笑道:“这个庄子因有此眼温泉才建起来,近些年泉水都枯了,也便荒废。就老奴一人守着,早盼着九小姐您来,也好给庄子添点活气。”说到最后他哽咽着声,举袖拭泪。 知言温语安慰老庄奴,并许诺不久后着手翻建此处,定好生安置他的晚年,老庄奴才含泪应声。 孟焕之见此处无地可落脚,复又带知言出来,带着人在林间寻了块干净地方用过午饭,两人打情骂俏消磨时光几许,才动身回燕京城。 经过燕云楼时,孟焕之在马车外询问是否要在外用饭,知言想了想,先回家罢,一天享受太多,怕消化不了。再者燕云楼权贵云集,当下在风头上,事非之地少去为妙,心中领会他的一片好意。 刚回府,留守的柱儿递过贴子,说是首辅府邀请他夫妇二人明日过去小聚,为着庆贺秦昭中得探花和秦旭中进士双喜临门之由。 知言隐隐有感觉,孟焕之极力与朝中各派别保持距离,当中便包括首辅府。她也并不插话,等着孟焕之做决定。不料他倒是很爽快的答应,似又猜到知言的心思,解释道:“再极力撇清,外人也视我与秦家为一体密不可分,清者自清,咱们只做应当的事。既然来了燕京,逃也逃不过,接招便是。” “也是”知言边脱着骑马装,一一细数:“后日咱们请客,四哥未必会来,张世子也去了西郊营赶不回来,恐只几个姐姐和姐夫一准会来,再加上几位你的同窗故友,两桌足矣。正好,人又少又清静,我们姐妹几个说几句私房话。” 说及请客,知言顿住话头,掩口笑说:“韩世兄的贴子明着说想来,一一抠着字眼细看就差跳脚不让你请他,也是个有趣的人。” 孟焕之也哑然失笑:“安臣兄私底下风趣随和,挚友难得。” 知言听出他话中感慨,韩世朗不愿来定有隐情,就连王慎也只派了人送来几样应景的贺礼,只字不提登门恭贺之言,回燕京已有些日子,他们三人也不曾碰面叙旧。男人们在打什么太极拳,她管不着,装了糊涂只打趣道:“何人能及你风趣,最不正经。” “娘子所言极是。”孟焕之借机凑近在知言耳边低语:“娘子今日连输两场,我定一一讨要回来。” 知言因为洗澡,推了他出去:“去去去,待晚间再说,我现时要沐浴。”某个无赖推搡不动,变本加厉诞着脸皮:“今日去庄子上倒让我想起一事,韩兄有处温泉别院,待有空我带娘子去一遭。” 话里透着不正经,准没好打算,知言又是撒娇又是故做生气,软硬兼施哄了孟焕之出去。想洗鸳鸯浴,到了温泉再说,在府里老实一点,她做着当家主母,总得要顾及形象,太显轻浮降不住下人。 ****** 今科中得头甲的三人不约而同低调庆贺,首辅府一探花一进士双喜临门,也只请了家中几门姻亲摆了一天的酒,一概不收外人贺礼。一干钻营之人围着秦府打转,递不进去心意,头发都愁白,转头瞄上杜尚书家。谁料他家更离奇,虽也置办了几桌酒席,请了朝中同僚故旧,正主儿找不着人,一打听,杜谦三甲游街当日从大街上便扬长而去,人在何处,杜尚书心中都没底。 孟府更不消说,只两桌酒席,几个连襟并三五位同窗故交小酌半日即散。知言与几个姐姐们倒悠闲自在,东拉西扯闲话半天,听了不少新奇事,用过午饭,小逛了孟府后花院。 知棋对着一圈花墙起了兴致,笑意狡狯:“九妹,没想到妹夫看着正派,倒也知风趣,这去处好生幽香僻静,有些妙处。” 另外几个姐妹也都掩口笑,知言装傻:“花墙罢了,家里不是没有,原先我住的院子里也有两面,有甚妙处不如二姐姐细讲一番,我也好长长见识。” 知棋伸出纤纤玉指戳妹妹:“你就可劲装傻,赶明儿有了孩子还这般模样,我看妹夫先哄谁。” 知言陪笑:“二姐姐小心,有了身子的人是你,眼看着我又要添外甥,年头节下要多送出份礼,愁死了人。” 知棋莞尔:“少哭穷,你的家底不比几个姐妹差。我这是第三胎,后头还有第四个、第五个外甥出生,全等着收他们九姨母的大礼。” 知书走过去扶了知棋坐下,柔声细语:“我恍忽觉得九妹还是老祖宗屋里撒欢的小模样,转眼间,她也出嫁,家里头姐妹也只剩下三四个,只能叹光阴似箭。” 知棋扶着腰扫视几个妹妹,今天也只她与知书、知画来孟府,其余几位妹妹不是怀着身孕,便是在坐月子;再有知仪也传出喜信,因是头胎格外要小心,不宜坐车出行故只使了夫婿前来。 知棋容貌正当盛时,举手投足风韵十足,此刻眉间微颦,略带感伤轻语:“我们姐妹幼时在家中,说笑玩乐好不快活,偶尔有个口角转头便忘干净,都不当回事。如今全都出了阁,大姐姐也去了,五妹妹远嫁,剩下几人虽都在燕京,一年也聚不了几次,只怕以后见面机会更少。” 知言几个把目光投向知书,去岁秋闱白先勇中了举,她马上要跟着夫君回西北,此间一别再会无期。 知书娇柔落泪,如杏花沾雨,楚楚生怜,哽咽着声:“也不是从此再不回来,让二姐姐说得好生凄凉,西北还有十二妹妹和四叔一家,等着他们上京我也能顺道回来,姐妹们莫要忘了我才是。” 知画忙劝说两个姐姐:“说得是,总有见面的那一日,无论在何处,我们姐妹挺直腰杆,过安生日子,不能让旁人欺了去。” 知言“扑哧”笑出声:“二姐姐的日子比谁都过得舒坦,等回了西北更没人敢欺负她,白家可是好人家,真正地道厚实,再者有四叔和槐大伯在跟前护着。” 知书拭泪,不好意思起来,她总是爱哭,自幼主不了事,更是庶庶出,要不是嫁给老辈姻亲表兄,兼又忠厚,恐被人啃得骨头都剩不下。现如今生下两个儿子,房中通房之流又都不碍事,虽夫君比不上别的连襟好学能干,知书早心满意足,只盼着能终此一生安宁平顺。 知棋也羡慕三妹妹的福气,单公婆都是正派和善这条甩了方家老远,今天在九妹家中不愿提及龌龊的事,也笑语:“好了,都是我的错惹得大家心里难受,回头受罚,咱们还是继续逛园子去。” 知言走上前扶起知棋,几个姐妹略逛几处,回屋上过茶,打听到前头男人们也都要散,便送几个姐姐坐上车,目送她们跟着各自的夫婿回府。 送走客人,孟焕之也带着酒气回到后宅,倒也不耍酒风,只哼唧支使知言递水端茶,借机揩油磨得天刚黑,早早歇下。 知言生怕他吃了酒没个分寸,像上回春闱前那晚,她承受不住,放柔了声音求饶,某人在她耳边放沉声音蛊惑:“今晚交给娘子,由你来。” ☆、第3章 .26| 浮雕海棠花扣鎏金铜环拉手的黄花梨镜奁中,镶着得却是水晶镜,这当下最稀罕的物件,在秦家女儿的陪嫁中却有不少,小到顺手可拿的菱花小镜,大到三尺半人高的穿衣大镜。 知言每每坐在妆台前对镜理妆时心中便感叹权势的美妙,怪不得多少才子志士为之折腰。孟家新晋状元郎成天在翰林院苦熬资历,清水衙门七品小官俸禄不够给下人发月钱,回到家意志满满,双眸含着星光。 想到此处,知言对着镜中整理衣领的某人说话:“焕之,来帮我看该如何画眉。” 一旁梳着头的立冬插好最后一枝珠花,撇了撇嘴退后两步,心道姑娘又在出什么幺蛾子,变着法子折腾姑爷,无奈她家姑爷最喜欢听姑娘差遣,笑吟吟凑近了细观。嗤,立冬转过身去,两人又要开始腻歪,一早上费功夫梳好的头等出门时又要再抿,真是,粘糊了整晚上也不嫌烦。 知言在镜中盯着孟焕之走近细端详,又拿起螺黛在空中比划两下,复又放下,微笑称赞:“娘子眉似黛染,形细且长,少一分不能,多一分也失了天然,如此更好。” 受了表扬,知言不禁眉眼皆笑,偏头盯着孟焕之想亲他一口,又想起才抹上口脂,只用嘴型做个亲吻的动作。勾得孟焕之想香一口妻子,又怕沾上脂粉,因连着数日出门带着脂粉香气,惹得翰林院一众同僚在背后窃笑,今天强忍住,轻瞪眼睛威胁知言。 知言笑着站起来,拉了他一同用早饭,又问起午饭带的食盒,孟焕之在旁插话:“天热带去也馊了,中午我与几个同僚在外面随便用两样,你不用再费心,赶紧吃早点,好一道出门,我还能送你一程。” 知言细想一下,也便做罢,想着又不放心叮嘱道:“在酒楼用饭少点几样素菜,天这么热,谁晓得鱼虾荤肉是何年月的,若吃坏了肚子,找都没地找。” 孟焕之带笑点头,又挟给知言一块野菜杂粮团子,带笑说:“堂堂千金小姐喜欢吃这些粗粮,乡野小丫头都嫌它拉嗓子。” 知言吃到嘴的野菜和杂粮经过粗工细做,比做鱼虾都要费工夫,虽然她叮嘱几次,可奶娘总不放心,又私下盯着厨下的人一遍遍加工。今天也是,一咬便品出来,孟焕之也知这点,不过是有闲情打趣罢了,早间时间紧,知言没功夫和他磨牙,一笑了之。 因秦家六小姐知静上月生下长子,即威武伯府嫡长孙,今天出门去恭贺满月之喜。因是盛夏,车厢中闷热难耐,故赶早出门,尚能贪一丝凉快。 知言穿着玉色大敞裙夏装,腰间系着银色绣莲纹帛带,显出玲珑曲线,又衬得她肤色白晢,临出门她问孟焕之好不好看。 某人阴沉着脸:“好看,下回出门不许穿玉色。”又见知言一抬膊,半截皓腕露出来,更不高兴:“娘子,我不放心让你一人出门,碰见个登徒子如何是好。” 知言边上车不屑道:“也就你觉得我好看,旁人才没心情多看一眼。我们姐妹出门,在外人眼里都贴着首辅家孙女的签子,谁会细看长得美丑。” 孟焕之被逗笑,又细回味情人眼里出西施的俗语,真是情牵所至。他放下心带着知言出门,行到朱雀大街,敲着车厢叮咛:“路上小心,酒席散了和几个姨姐并岳母嫂嫂结伴回来,别贪图外间热闹,若有想去的地方,等着我休沐再带你去。” 孟大妈附体,知言暗自腹诽,嘴上抹了蜜似的甜甜答应,孟焕之自去了翰林院,知言一行再往东去。 威武伯在京的府邸沈府座落在燕京东南角,孟府又在城西北角,两府走动路线贯穿整个燕京城,加之在闹市马车须慢行,至少要一个多时辰才能到。 立冬见姑娘坐在车中无聊,寻着话头闲扯,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说话消磨时光,马车猛然停下,外间人语吵杂,依稀听得陈二在辨解,见姑娘点头示意,立冬跳下马车细观。 只见孟府马车前横着两辆并驱的双驾马车,黑漆车厢辨不出标识,一位管事模样的人颐指气使,唾沫横飞正训斥陈二:“瞎了狗眼,承恩公家的马车也是你拦阻的,谁家的奴才这么不长眼,真是没了王法。” 陈二心中不服气,想及九姑爷一再吩咐过要低调行事,不要沾惹上事非苦着脸,只有唯唯诺诺答应,头上急得冒汗,转头瞧见立冬好似见到救星,急跑两步过来小声说:“小的规规矩矩赶着车,不防冲出两辆马车阻在前,非叫咱们给他让路。半条路宽敞,又不是过不去,可他家非要说两辆车并驾过去,真是不讲理。” 立冬冷眼盯着对面的管事,冷哼一声:“老相识,我去问姑娘该如何行事,大叔先受点气,千万别惹火那个王八。”说完碎步快行,上到车里对知言说:“姑娘,外边又是朱家那帮杂碎,拦了路,非要两辆车并肩过去,咱们让还是不让。” 巧遇朱家人,不得不感叹世界之小,“让”知言斩钉截铁说道,并吩咐:“千万不要露出身份,打发个人回去备份厚礼上承恩公府致歉。” “姑娘”立冬提高声调,不忿道:“朱家算那门子承恩公,京里只皇后和太后的娘家才是承恩公......”她眼睛一亮,脸上换上笑颜:“奴婢明白了。” 立冬下去交待陈二让路,孟府马车退到街口僻静,容朱家两辆马车过去,又打了个小厮回府办差,一再叮咛:“让聂妈妈别可惜东西,挑着上等,包好厚厚一份礼,打发柱儿去承恩公家,你也一并跟走。”那小厮也是个机灵人,一听便明白,哈着腰应下撒腿往回跑。立冬这才上车,继续向沈府行去。 若说朱家大管事也在年初上燕京路上与孟家诸人同行,理应能认得一二,无奈他眼高于顶,用眼睛瞥向孟焕之都是看在首辅孙婿的份上,更不把孟家下人扫在眼里。又陈二留守京中未曾见过朱家人,几个小厮之流见是朱家人,生被对方认出沾惹上事非,给主人添乱,更不敢上前。故两相一个装了糊涂,另一个见面不识故人。 知言到得沈府大门时,门庭若市,不难猜出其中原由,一个是太子近侍,一个是首辅孙女,身上的名头光彩耀眼,吸引众多妄想攀交情的人前来贺弄璋之喜。 垂花门处,威武伯夫人带着几个年轻女子亲迎,笑容可掬携了知言的手:“亲家几位太太带着几位媳妇刚到,还念叨孟大奶奶几时能到,才提起,可就听着信,真是巧。” 场面上客套话,知言拣好听的说几句,同威武伯夫一同往里走,问道:“六姐姐可好,从我回京一直没见着她,心里怪想的,又怕刚除服,冲撞怀身子的人,故迟迟没登门,还请伯母不要怪我有失礼数。” 威武伯夫人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暗红色禙子,满副头面珠光宝气,淡妆相宜,如果能忽略鬓角的白发,也是个中年貌美贵妇,不同于以往强打精神,她今日笑得舒畅:“哎哟,有大奶奶这份心意,我和你姐姐谢都来不及。” 知言莞尔一笑,进到屋内,秦家几位太太和秦家大奶奶、三奶奶并四奶奶都围着襁褓中的婴儿打转,啧啧赞声不绝。 榻上斜倚着的少妇体态丰腴,面色红润,不施胭脂也淡然,正是知静,她满眼慈爱盯着儿子,见知言进屋,忙起身迎过来,人未语眼中盈出泪:“你个死丫头,回到燕京也不知道来看我。” 知言也湿了眼眶,微笑不语,一旁威武伯夫人打岔:“你妹妹也是怕刚出孝冲撞了你,好了,莫哭了,才从月子出来,身子还弱着,伤着眼睛,可不敢落下见风流泪的根。” 那边秦府女眷也都回头望着姐妹俩,知静对着婆母一笑,谢了她的心意,拉着知言坐下细细说话。从何时回来,问到圆房,又问妹夫好不好,听闻诸事都顺当,知静也笑着说:“总算回来了,老祖宗天天念着,我们几个时时想着你,五姐还笑说你在府时嫌淘气,等走了又觉得府里又了个淘气的人总缺了什么。” 知言点头:“我也时常想着几位姐姐,刚回燕京老祖宗叮嘱不要四处走动,特别是你和七姐都有身子,再加焕之要备着春闱和殿试,一直耽误到现在。” “焕之,九妹叫得好亲热。”知静凑近了戏语。 知言不掩饰她对孟焕之的情意,大方地认下。旁观的几位太太都指点笑语:“九丫头在家时常说挑个如何的女婿,出阁了依是大大方方爱慕姑爷,也算你们姐妹中一个异类。” 知言笑而不语,接了沈家外甥亲近,刚满月的孩子滴溜着黑亮的眼珠,养得又白又胖,着实让人喜爱。又立冬拿出备好的礼,都是常见的长命百岁金锁和百子夹被等物,知静谦让几句便让丫头收下。 屋里一个梳着妇人头的丽人欲接了去,被菊韵躲闪开,只陪笑说:“不敢劳动秋姨娘。”秋姨娘讪笑又站回原处,甚是拘谨,帕子不停在拭手里的汗。 姨娘?知言扫一圈屋内,见秦家女眷都不当回事了然于心的模样,挑着眼睛看向知静,知静一脸平淡,凑近低语:“太子所赐,不敢不受。” 知言想说的秋姨娘一股子小家子气,这就是太子的品味? 知静在旁解释:“几位娘娘为太子寻来好生养的民间女子,有几个八字和太子相克,故都赏给东宫众人,不只我家,宁远侯世子也带回去两个,另还有几个伴读都有份。” 怪不得,知言不再多说话,对付小妾通房之流的话不用她教,秦家女儿心中都有数。除了前几日刚去了西北的知书性子柔弱拿不住事,其余姐妹都不弱。 众人闲话间,威武伯夫人又出去迎人,这回来的是知画和知雅,三房这对嫡姐妹在沈府大门会合,并行而来,华如桃李,娇艳惊人,满屋脂粉都失色。 知雅也是才生下女儿不久,前几日才贺过满月,不过董大学士素来简朴,几桌寻常酒席,只几门姻亲小聚,不及沈府排场大。她本好美,又贪恋虚荣,一路行来,心中微微泛酸,待见到知言,张口就是:“九妹真是失了身份,给朱家那种货色让路,连累姐妹们都没脸。” 知言一听秦家七小姐比不过别人,没地撒气,把火头对准对了她,只上前陪笑说:“七姐消息好灵通,多半个时辰前的事,已经传进了你耳中,不服都不行,来坐下细说。” 知雅气鼓鼓坐下美目瞪着妹妹,知画在旁训斥:“牛脾气又犯了,从那里受了气撒到妹妹身上,小心四哥知道。”知雅小声轻嘟囔:“路上人都在说,使人丫头一问原是孟家的马车。” 常氏欲过来劝和,被几个妯娌拉了回去,知言对大家说了在前面街道碰上朱家管事的事,前因后果说完,大家都会心一笑。 知雅仍跳脚:“九妹也忒好脾气,服软让了路不说,上门赔罪又是为何。”粉面含怒,恨不得立时拉知言去和朱家拼一架。 知画轻嗤,鄙夷地看着嫡妹,恨铁不成钢戳着知雅:“学着点,如今还这么不长心眼,亏得也嫁了个实心的呆子,若遇上个鬼心眼,只有被哄得团团转。” 众人窃笑,知雅思及她家董郎,那儿都好,自不容姐姐埋呔,辨解:“董郎夸我比他学识好,见识也强,我觉得他也不差。” 众人都撑不住,全都哄堂大笑,连知静冷谈不喜热闹的人也笑得合不拢嘴。知画很是无语,揽了嫡妹轻拍,也笑出声。 威武伯夫人来请着入席时,见秦府女眷和睦融洽,带丝艳羡的语气:“别的不羡慕,唯眼热贵府这和气劲,排在京里第一。”想到她家中一大摊子暗自喛气,她现时能为儿媳和儿子撑一日是一日,让他们小俩口躲在燕京过清闲日子。等威武伯那个老色鬼闭了眼,再回去收拾家里一帮大小狐狸精,容他们先消遥两天。 知言众姐妹在席上无非听各家官太太称赞秦家女儿生得好、好生养、有福气云云。知言不经意回头扫到三房婆媳两人面色不豫,特别是四奶奶眼中落寂,瞅了空拉着她到偏厅绕着弯子说话:“焕之这几日正准备打发人回沧州,给两位舅舅和几位授业恩师送礼,并他学过医术的施老。多亏了施老倾心传授,我现时有个头痛脑热并每月小日子来,都是焕之开药调剂。” 四奶奶对着桌上的玉桃仙盘出神,许久后笑意温婉:“妹妹的好意我心领了,等回去和四郎商议,若他点头,还望妹夫能请来名医,我也好多份希望。” 都是刚强人,不愿在外人面前示弱,知言也开解道:“四嫂先要放宽心怀,指不定我的小外甥正在路上往来赶。” 四奶奶眼中噙泪轻拍知言的手背,见有小丫头走动,怕席上人寻她俩,复又带着知言入席。 一时席罢,又吃过茶,秦府女眷结伴离开,知画住在东城,离得最近,她家车驾先离开,又知雅也回了董府,知言和众位婶娘、嫂嫂一直到西城才分手各自回家。 ☆、第3章 .26|家 盛夏骄阳伸长射线穿过檐下,透过窗格和大敞开的轩窗,洒满玉堂署各个角落。书卷笔墨沐浴在阳光下,安静祥和;微尘飘浮,舒展着身姿;更不消说殿中十数位才子俊杰,或清雅、或俊俏、或狂傲、或深沉,此时都垂手候立,恭谨卑顺。 殿中只有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回荡,平静无波的语调饱含威仪:“太子,你来点评一下今年新选上来的翰林并庶吉士才学如何,你们兄弟几个也跟了大半日,总该心中有个数。”正中最显眼一人着明黄龙袍,正是当今天子,他站在书案前边翻着各位新翰林编修的前朝史籍,边对着一旁侍立的三位皇子说话。 打头身穿杏黄四爪蟒袍的青年正是太子,说法中规中矩:“据儿臣观察,各位翰林都是学富五车、才贯古今的有才之士,单从文章来论,一时难分高下。” 语音刚落,站在太子身后的桂王轻嗤了一声,殿中本静得落针可闻,他这一声入到众人耳中,异常剌耳醒目。 太子做何想众人不知,天子微抬眼皮看向桂王,顺口说:“老四,你那是什么态度,在你大哥面前太不像话。”平和的面相不怒而威,令人心生畏惧。 桂王缩了缩脖子,收回话头,继续装恭顺。 天子也不再向皇三子楚王和皇四子桂王问话,只轻叹:“若纯亲王在,以他的学识尚可能谈论一二。” 偏生今天跟着天子来翰林院巡视的阁老为杜尚书,听出天子扼腕痛惜故去的鲁王,借机搭话:“启禀圣上,江南司马族长新为纯亲王作的传记这两日才送到燕京,待老臣回家整理一番,再呈圣上过目。” 天子微笑:“不急”,转头走向各位翰林并庶吉士,眼睛定在杜谦身上,笑语道:“杜阁老,你家六郎尚未娶妻,朕来保媒许他一桩好亲事,你看如何?” 杜润张口结舌,杜家与王家的婚约京中人尽皆知,天子不可能不知道。说赞同,司马家那边如何是好;不赞同,当众违逆圣上,更是不妥。他正在为难之中,听见杜谦话音响声:“启禀圣上,小臣与王家小姐已有婚约,虽小臣一力不愿履约,也要先行与王家解约,再受天子恩惠。” 天子面带赞许:“言辞坦荡,虽失信之举,却不失君子之风,果然这两年你长进不少。” 杜润在旁擦着冷汗,心中痛骂幼子,你个不孝子,司马老儿是那么好惹的?老子与他虚与委蛇多年,谋得一点好处,全葬送在你个逆子手中。 天子兴致颇高,拉媒保纤之心依盛,又问起其他几位庶吉士可否婚配,正好有两位年轻俊杰尚未成婚,他正挼须回想朝中众大臣家中适龄的女儿家,郎才女貌撮和在一起,也是佳话一桩。 天子也无聊,更喜做出寻常长者的慈爱,不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打断他的美梦。他偏头一看,原是身边的近侍小黄门,觑得天子面色,凑近了耳语。天子听后微哼一声,带着众人扬长而去。 翰林院众人面面相觑,坐到自己的书案前继续埋头整理典籍。杜谦无视杜尚书临去时凌厉的眼神,提起笔蘸墨欲书,又烦燥地掷笔扔到案上,任已成多半篇的文章染墨做废,闭目靠在椅上平复气息。 那边几个翰林打着眼色,秦昭也看见,强忍下话头。连他自己都发现一遇见杜六郎,整个人有所失态,受了祖父严厉敲打,也在房里静思反省,莫骄莫燥。从年少起杜谦就是他面前那道坎,一直想跨过去,几成魔怔;或许另辟蹊径,绕行过去不失为良策。 一时熬够时辰,孟焕之整袖正欲与秦昭相伴一同回家,才出翰林院大门,眼望到韩世朗负手牵着马站在远处,心中明了,与秦昭道过别,直奔友人。两人相交多年,不说客套话,韩世朗笑指着翰林院大门:“好去处,白丁之身之不敢贸然登门,走,我们寻个僻静的地方说话。” 孟焕之颔首,两人上马奔向城中闹市一处宝斋,专售文房四宝,也是韩世朗在京的产业之一。进了内院,竹管幽幽,草木森丽,轩屋洁净,几件陈设古朴,真是个雅致的去处。 小厮们上了茶,全都退下静守在院中,韩世朗这才开口:“朱家可闹了没脸,遭了圣上的训斥,你更要当心。” 孟焕之微拂茶气闻清香,听言纳闷:“为何是我要当心?” “赖你那位小娘子功劳,承恩公和皇后有借口在圣上面前哭诉,把故去的太后都搬出来,圣上不能不让步。”韩世朗狡黠一笑,又说了前因后果。 柱儿带着小厮去了承恩公家赔罪,一口咬定不小心冲撞了承恩公家大管事。承恩公周家也有些来历,故去的太后即今上的养母就出自他家,上百年的后族,不可能单凭谨小慎微,现任承恩公也是个妙人,闻听其意,命大管事出面。柱儿当场傻了眼,不管他装没装,戏演到此,剩下的就交给承恩公。 承恩公当即备车递了牌子进宫,寻到姑母哭诉,又寻了圣上求做主。圣上本对周家有所亏欠,他生母早亡,先帝皇后养他长大,又一力扶植他为太子,近年为着鲁王的事对朱贵妃母子一再盛宠,再是薄情也对原配周皇后有一丝愧疚。 周皇后也凭故去姑母的一点香火情,无子无宠勉强保住后位,早对朱贵妃恨得咬牙切齿,但有一点儿由头绝不放过,哭闹着姑母的谥号求给自己做主。 综以上诸因,故天子小惩了朱家以敬效尤。 孟焕之听完却是一笑:“天子只寻了个由头敲打朱家,今天的事可有可无,他亦能下手惩治根除,何况略加训斥,不痛不痒,过后更让朱贵妃气焰高涨。” “此言正是”韩世朗带丝愁绪扶额,又问及其他:“修远觉得太子如何。” 孟焕之不作答,审视着友人的表情,斟酌着用词:“才几面之缘,太子有才有德。” “恐当不起储君之位。”韩世朗抬头接话,起身提了茶壶为友人续水,施然道:“在你面前有何说不得,太子近年变化不小,子嗣总是他心中头等大事,东宫养着的平民女子不计其数。他夜夜不歇,也只添了一个小郡主,加上体弱多病的大郡主,东宫诸人夜不能安寐。” 孟焕之注目茶盅中已快溢出来的水,也不提醒,任茶水漫到桌上,顺着木纹理横流,滴嗒到地上,一滴滴打湿地面,溅到四处。最后轻语:“当今也是登基后才得了男嗣,其时年近三旬。太子与之相比,还差几岁,何故如此心焦。” 韩世郎伸出手指蘸水在桌上轻划,写出一个秦字,大掌抹过去只剩水渍,声调平缓:“圣上心智坚韧,又有良师在旁辅佐;太子天资本不如今上,再加上被人屡断臂膀,两人境况不能同日而语。” 孟焕之抬目看到友人,对上韩世朗郑重的神情,回忆起太子老师王和生科举舞弊一案,谁都知道内中有蹊跷,苦于无证据。另外一个疑问在他二人心中久存,那就是圣心何在 今上一手打压太子,圣宠朱贵妃一系,却抬起来楚王和桂王两个皇子,君心难测。 说完正事,韩世朗笑着调侃:“听闻新出炉状元郎天天带着脂粉气上翰林院,修远,这可不像你。” 孟焕之浅笑不予做答,肯定不能说妻子成心让他沾着脂粉味出门,一次两次后,他便发现她是故意的,真让人哭笑不得,转而问及王慎近况。 不问尚可,话一出口,韩世朗带着气性,轻拧长眉冷哼:“敞之还是老样子,半死不活,没一点昔日风流才子精神气。都住在东城,司马家府宅离韩家不远,约了两次,他都推故不来,我也再不做无谓之举。” 孟焕之心中有个大胆的猜测,现在还是空穴来风,故压在心底,深思其中关节,听韩世朗又言:“尚未恭贺你金榜夺魁之喜,淡茶一杯聊表心意。” 孟焕之举起茶杯与韩世朗共饮,多年挚交,不用虚礼。多少日子听到的称赞奉承之语,以及拒之门外的贺礼,都不及此间轻描淡写一句、清茶一杯来得真挚。 两人会心一笑,孟焕之也起身告辞,又听韩世朗打趣:“成了家果然不同,被人勾了魂去,不能多呆一时。朋友也成了旧衣,我先掬泪一哭” 孟焕之神色不动:“安臣兄也早些回家陪伴妻儿,莫让外间繁华迷了眼,绊住走不动路。” 孟焕之走出院门时,尚听得屋内爽朗的笑声不绝。 ****** 孟焕之掩去后面的话,只略提了周家与天子的心意。知言听后,略带着歉意:“一碰到朱家,我便心火上头,想起为着桂王仍在北疆受苦的九哥,和闷在府里的十妹。今天行事时真没想到孟府,幸好不算捅了大娄子,仍是给你添了麻烦。” 孟焕之眉目舒展不以为意,宽慰知言:“有无今日之事,朱家和桂王一系都饶不过我,年初上京路途中发生的事便是佐证,和你无关,不必自责。” 知言轻咬唇点头,尚不及开解心绪,某人狼爪又伸了来,美其名曰替她检查发育,知言横目怒视:“我还没用饭。” “天色尚早,过一时再用也不迟。”某人在这个时候总是很无耻。 “我还饿着肚子。”眼看着衣衫尽褪,知言犹在挣扎。 孟焕之眼冒幽光,一本正经说“我来喂饱你。” “你......”知言剩下的话被堵到肚子里。 真讨厌,又让人饿着肚子干活,知言气恼之下狠咬孟焕之肩头,引得他更加卖力,待到用晚饭时一个劲往知言碗里挟鱼肉,很是好心:“娘子馋肉久矣,多吃一点。” 知言放下碗筷瞪大眼睛,竟大笑出声,她绝对不承认是被逗笑的,一定是被某人气极而笑。 ☆、第3章 .26| 夜风习习,蝉鸣声不歇,屋内宝鼎香烟袅袅,青花大海缸内冰山消融成水,犹带着寒气向四周散开。纱帐轻扬,烛火发出淡淡的光晕,榻上女子侧支着头浅睡,好似一副海棠春睡图。 知言坐在灯底下打旽,“扑通”胳膊无力,额头轻磕在迎枕上,一下子清醒许多。她用力睁开迷瞪的眼睛,看向桌上的西洋钟,子时已过,孟焕之那个工作狂还不知道回来就寢。最近他像着了魔,一回到家就钻进书房,禀烛夜读,休沐也闷在家,写写画画,又对着别人的书稿字画研究半天。知言也打开扫了一眼,全是男子的笔墨,气势不弱,问他又不说,猜不出孟焕之心底究竟琢磨什么。 “立冬”随着知言声音响起,立冬也满脸困意揉着眼睛,打着呵欠慢步挪进来,嘴里嘟囔着:“姑娘,你可是要歇下?” 知言下榻穿上绣鞋,顺手拿起边上搭着的浅绿织金缨络帔帛,轻绕到肩上,扶着立冬的手拉她一起出屋:“走吧,跟我到前头走一遭。” 竹帘掀起,廊下两个值夜的婆子听见动静,腾地从扶栏上坐起来,陪着笑:“大奶奶,夜都深了,您这是要上哪儿,不如让老婆子替你跑一趟。” 知言婉拒:“谢妈妈一片心意,还是我亲自跑一趟,你们去也没用。” 那两个婆子也机灵,打着灯笼一前一后护在知言前后。几人刚出院门,远处亮光闪烁,忽高忽低,想都能想出来是谁。知言站着不动,等待孟焕之走近,借着灯笼看向他微陷的眼窝,只伸出手拉他进屋,命丫头服侍着两人洗漱。又立冬带着丫头们舀出大海缸内冰水,防着夜里冷气渗人,忙乱了足足一刻钟,屋里才安静下来。 孟焕之看着床上盘腿坐着的妻子,乌发如黑缎般披散在肩头,雪肌玉肤,瞪大眼睛含着怒气,穿着浅藕色绣合欢花小衣,因生气衣领处绣花微抖动,他凑近了陪笑道:“我又忘了时辰,让你等到大半夜,下回你自个先睡,不用跟着我天天熬夜。” 见他也是一脸倦色,眼中却闪着光彩,知言心中来气,不给好脸更不给好声气:“每天都熬到子时,天微亮寅未便起床到前院舞剑,白日里又要去翰林院当差,来回骑马奔波,你当是铁打的身子?!” 孟焕之伏底做小,曲意温存,承诺以后每天最晚亥时最寢。知言才放过他,熄灯睡下,因天热她想离某人远一点,无奈孟焕之总是很赖皮:“你不我怀里,总觉得空落睡不踏实。” 所以酷暑天气,两人腻在一起捂汗,因连着数日只早饭和晚饭时才见面,知言本来有许多话想对孟焕之说,躺下立犯了困意。闻着熟悉的松脂清香和身边男人独有的气息,安宁平和,好像半生都是这么过来,接下的岁月也会如此。 恍惚间知言已快入梦乡,觉察到一只大手按在她的小腹处,带着温暖,指尖轻划,小心翼翼却又带着期许。 他在盼望那儿有个小生命,带着他的血脉与知言的血脉。圆房刚半年多,虽不明说,知言能感觉到孟焕之的期待。平时顽笑间都挂在嘴边,房|事中更是,情致最高时,他总要哄得知言说生孩子的话语才心满意足,好似那一刻种子落地便能生根发芽。大概这个时代男人们心中子嗣是头等大事,犹以孟家单传,他心中渴盼愈浓烈。 知言顿时没了睡意,轻声问:“焕之,四哥到底怎么说,他可是同意请来施老,我瞧着四嫂快撑不住了。” “嗯”孟焕之下巴在知言发间轻蹭,清了清喉咙:“舅兄的意思是等秋凉,他带着四嫂亲走沧州一趟,一来为着求医,二来顺道出去散散心。” “这样更好”知言打着哈欠,因说起散心,她又轻声抱怨:“焕之,你说过要带我出去,总是食言。都十来天,跟我统共说了没几句话,偌大一个宅子,只几个小丫头活泼说笑,也算解闷。” 黑暗中,对面的人摸索着找到知言的唇,沉醉绵长的吻,知言浑身都热了起来,体谅孟焕之太过劳累,闷在他怀中听着:“好,等这回休沐就带你出去。” 知言手指在孟焕之胸膛上划圈,摸到一块块结实的肌肉,最后凑到他耳边低语:“焕之,我想给你生养个孩儿。”他的气息微停滞,轻吻了知言的额头,用手抚着她的后背:“只要有你在,会有那么一天。” ***** 知言满心欢喜等到休沐日,一夜好眠,睁开眼睛,立冬和顶替冬至的缺才升为大丫头的小雪侍立在旁,两人神情古怪。知言随口问一向:“大爷又去了前院书房?” 立冬边觑知言的脸色,慢吞吞开口:“大爷不在府里,英国公家小公爷来硬拉了他出去。大爷临走时吩咐,让姑娘如有想去的地,带足人手再出门。” 悔教夫婿觅封侯,他还沒混到封侯拜相的地步,只一小翰林,已经见不着人。可算是知道闺怨诗的来历,天天被关在四方院里,一天到晚见不着男人的面,不生怨气才叫怪。 两个丫头瞅着自家姑娘坐在床上生闷气,临了赌气嚷嚷:“收拾东西,咱们回去看老祖宗。”两人互相使眼色偷笑,立冬出去寻着备礼,又吩咐套好马车,小雪留在屋服侍知言洗漱梳妆。 知言带着丫头坐上车,又有几个小厮跟着往秦府而去,两家离得并不远,进了首辅府直奔方太君处。 正荣堂内六太太正在陪着婆母说话,见是知言,凑趣说笑:“九丫头出嫁还一心惦记着回来看老太太,可算是没白疼你。”她现在万事不愁,心宽身体也变丰腴,圆脸盘更加圆润,面相又平和,很是富态。 知言心道还不是你那好侄儿好女婿捣乱,拉孟焕之出门,害得没地儿可去,只有回来看家人。 方太君心里头高兴,拉着知言的手不放,嘴里说出的话是另外一回事:“唯她最淘气,去了沧州我才清静了两年,一回来成天闹得人心烦,说不定今天又是生了闲气,来求我做主。” 知言借机说:“老祖宗怎么知道,难道您会神机妙算。”脸上挂满笑意,屋里的人都知道在说顽笑话。 六太太又问了几句话,告辞回屋去了。屋内只剩祖孙两人,方太君觑得知言面色问:“姑爷真给你气受了?” 知言笑着解释:“没有,原本答应好今日带我去逛集市,张家表哥拉了他出门,所以孙女就来找您说话。” 方太君故做愠怒:“没地去了才想起我,就知道你心里头孟家小子占第一,把我这死老婆子抛到脑后头。” 老人小孩,知言甜言蜜语哄得方太君笑呵呵,才提出上三房。正好秦枫也在家,见得女儿回来,先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带着调笑的口气:“吃了排揎才想起回来看我。” 真是的,一个一个都这种口气,知言现在哄秦枫完全没有心理障碍,在他面前撒娇耍赖:“你女婿日日到衙门点卯,家中只我一人,也想着回来,祖父和祖母又不许。再者父亲也要当差,我即使来也见不到你。” 秦枫满心愉心悦开心大笑,小女儿家的心思他岂能不知,个个出嫁的女儿眼里头夫君排在前,不过女儿愿意哄人,他听着也高兴。 常氏愁云压顶,也强颜欢笑,屋里总有个人走动混心,胜过平日只她一人瞧着大房、二房的孙儿满院跑,光眼热。想到孩子,她定睛瞧向庶女的肚子,定是也没动静。她本想张口问一句,转念一想,算了,惹人的话少说。 见常氏兴致不高,知言也不以为意,让人拿出备的几样礼递上,客套几句,又和秦枫说笑。 秦枫正吩咐丫头去小厨房备午饭,依着知言喜好点了几样让早做准备,老太太屋里的婆子来传话,说是老大人要问九姑娘几句话。 知言正说在兴头上,听见信儿顿时蔫了,眼睛瞥向秦枫求救。 秦枫带笑哄着女儿:“你先去,为父随后便到。” 谁信,你最不靠谱。知言苦着脸,慢腾腾挪到正荣堂,老狐狸坐在上首,家常深色道袍,半眯着眼睛养神,整个人威仪十足,不动如山。 知言都没敢找方太君坐在何处,只轻声说:“祖父,孙女来了。” 秦敏微抬眼皮,沉声问:“你可知错。” 知言穿越来十五年就干了两件冲动的事,第一回击鞠场冲口说出杜润是奴生子,第二回便是前几日与朱家的过节。她已后悔当时太过冲动,以她的身份和家世,行事须得一再小心,当日之事,不仅给孟府招惹事非,也给首辅惹上麻烦。故很诚恳认错:“孙女知错了,当日行事鲁莽,没顾及太多,给家中和焕之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秦敏面色依如常,再次追问:“错不在此,再想想。” 知言抬目看一眼老狐狸,颇有底气回话:“当日之事未动朱家根本,实不应该。” “做事讲究稳、准、狠,以稳为标,以准为的,狠才是成事关键。”秦敏顿了顿,轻叹:“你想找朱家麻烦,无非是为了九郎和知恬,本意不错,行事也稳当,不失准头,唯缺了狠,轻挠对方不痛不痒,反倒打草惊蛇。” 知言点头受教,听秦敏又说:“你们姐妹都已出嫁,非到万不得已不用掺合娘家的恩怨纠葛,用时我必定张口,现在都先扎好根基。你是姓秦,现时前头冠个孟字。头一次,孙婿们可以一笑置之,不代表回回都由着你们。回去吧,难得焕之也休沐,他虽不在家,你也要能守得住。” 知言才看向东边榻上的方太君,见老人颔首示意,同他二位道过别,出来坐车回家。就这样,饭都没混上,又被赶出来,知言满肚子委屈没地说。没走出多远,一场晃动马车侧翻,差点把她甩出车厢外,用胳膊护着头脸,跟着的两个丫头一个垫在她身底下,另一个被晃到车厢角落轻哼哼。 立冬翻起身顾不得自己身上疼痛,忙仔细检查姑娘可否受了伤,一边冲外头喊:“出了什么事?” “车轴迸了”陈二也受了惊,声音发着颤。 定是没看黄历,一整天走着背字。 ☆、第3章 .26发|表 知言觉得今天是穿越以来最为狼狈的一天,此刻她发鬓凌乱,脸上也带着惊色,两个小臂及手都心被擦破皮,更可恶处站在当街虽有丫环挡在身前,却遮挡不住对面身材高大的杜六郎一双冷目。刚被老狐狸训斥过,可是再不敢做出格的事,要不然知言就想当街破口大骂:有什么好看的,女人你没见过,哼! 说来巧,杜谦在家被老头子絮叨得不耐烦,因为与王家的婚约,两人争执不休,各执己见。 因着圣上轻描淡写一句话,最终杜尚书做出让步,总归心中存了芥蒂,连日训导幼子。他最后悔任凭幼子自小睥视众人,眼高于顶,年少时尚显不出来,随着年龄增长,愈发难以掌控。杜家六郎是把利剑不假,可也是把双刃利剑,伤敌伤己。事到如今,谁也怨不得,只好抓紧功夫训诫妄图能扳回一二。 老调重弹,杜谦听了没两句,拔腿便走,气得杜尚书把气撒到笔墨纸砚,书房内诸物落地发出的声响半个杜府都能听见。杜谦大步流星走得更快,才出大门,刚拐过街口,见路边翻着一辆马车,他也不曾在意,依是脚步不停。 倒是杜谦身边的小厮悄声耳语,像是孟状元家的车驾,这小厮成天跟着杜六郎,主子在翰林院当差,他们一帮小幺儿守在外面说闲话,也认下了几个伴当。 听得孟状元三字,杜谦停下脚步侧头望了一眼,见是位妙龄女人形容狼狈站在墙根底下。他从不对脂粉上心,正欲走开,脑中闪过一回事,仔细打量对面的女子,见她眉长微挑起,鼻挺且山根饱满耸立,真像旁人所说,秦家这位庶出九小姐跟了老狐狸几分长像。 知言被杜六郎审视的眼光盯着,心中火冒三丈,面上却微笑福了身,再转过头不去看。 杜谦只停顿片刻,见验证了传言,傲气盛人也带着小厮离去。 早在马车侧翻后,孟府下人急跑到首辅府求援,不多时驾着马车赶来,知言上了车只有先回秦府。 才回秦府大门处,秦枫急匆匆赶来,略检查了知言的伤情,赶奔正荣堂。正好老狐狸未曾离开,知言撇着嘴做委屈样,趁机讨要安慰。 秦敏在旁观瞧着众人忙乱上药,又张罗着煎压惊汤,再听见老妻埋怨不休,忍笑服软:“可是了不得,老夫如今心中忐忑不安,生怕焕之回来为知言出气,拆了首辅府如何是好。” 一点疼痛知言能经受得住,她见老狐狸不再板着脸,顺杆子爬:“方才孙女好怕再挨祖父打手板,出门赶得急了点,谁料又被送了回来,看着我受了伤的份上,还望祖父手下留情。” 秦敏微笑,慢踱过去,细看两眼孙女的伤势,见全是外伤,将养两日便可恢复,也不打紧,也定下心。他伸手摸了摸知言的发鬓,满头青丝,密实黑亮,记忆中稚儿冷眼古怪,对比眼前明媚无双的妙龄女子,天差地别。他这个孙女从不因身体疼痛落泪,却回回为了姐妹兄弟出头,挚子之心难得。 秦敏坐在知言身边,嘴上却道:“看你着实可怜,容在家混一顿饭。” 知言笑着应下,瞧着方太君满心焦急,安慰老人:“擦破点皮,细心养护几日就好,老祖宗你莫要再愁。我准备待天气转凉,在家里置办席面,请您和母亲及各位婶娘、嫂嫂们过去赏玩一日。我那处园子全都改建过,您总要亲眼见一见我住的屋子,可好?” 方太君眼睛盯着孙女胳膊和手上的伤势,嘴里说好,临了抬起头狠剜秦敏一眼。死老头子,训斥完了,留在家吃顿饭又如何,非要赶早撵回去,才几步路的功夫就翻了车,幸好没事。 秦枫在旁伸长脖子张望,心中嘀咕该不会留下疤,暗骂孟家小子休沐不在家陪女儿,野出去谁知干何等勾当。 府里众人得信,也都赶来,喧寒问暖,正好休沐全都在家,知言借机又和姐妹兄弟吃了一顿团圆饭,不枉她受伤一回。饭后又赖在方太君身边小睡半个时辰,才动身回孟府,秦昭提出亲送妹妹回家。知言见他也是一脸疲色,再者难得在家,由已度人,四嫂也满心希望夫君在身边陪伴,故浅笑求秦枫送她。 秦枫巴不得女儿粘人,笑呵呵打发儿子儿媳回房,跟着车同行到孟府。他准备等待女婿回来,言语敲打一番,未料才进孟府大门,便听闻孟家小子也受了伤。 看女儿跑得比兔子还要快,一溜烟急奔瞧她的情郎去了,秦枫心中很不爽,再看旁边怎么还有个碍眼的人也准备跟去,温笑拦住来人去路:“贤侄,方才临来时,你姑母还捎了话,何时接十三丫头到英国府上小住。” 此人正是早间拉孟焕之出门的张盛,他带着九妹夫去引见几位勋贵家子弟,却害得九妹夫受伤。张盛心中过意不去,亲自送孟焕之回府。他听见提起叽喳如喜鹊的表妹,只觉头皮发麻,难得撒谎寻借口一溜烟撒了。 秦枫这才向长兴问了几句话,得知来龙去脉,挼须自回府。这点眼力劲他还是有,别去碍一双小儿女的事,让他们情长意浓自在说话。 ******* 书房里,知言对着孟焕之包着绷布的左臂心疼不已,见仍在渗血,柔声问他可是疼,会不会伤到筋骨。 孟焕之也是瞧着妻子醒目剌眼的伤势,心下疼惜,用右臂揽了知言入怀,细细看她胳膊和手里的擦伤,虽无大碍,也觉得比自个受伤还要痛,只搂着她不发一言。 知言早都忘记早间的不快,回过神后追问因何受伤,又是何人伤他。 孟焕之用指背轻抚妻子娇嫩的面皮,寻到樱唇处,攻城掠地索取一番,吻得她秋目朦胧,双腮泛霞,才做罢,缓语道出事情始末。 早间孟焕之才在前院练过拳脚,张盛兴冲跑来,被他硬拉死拽,带到郊外宁远侯府的一处练武场,燕京城中勋贵子弟几乎齐聚,认了一圈人。又乔骏提出要比试一场,众人都起哄,孟焕之武力不如人,却坦然下场。一场较量大半都是乔骏在让着他,不料临收枪时,手中略偏了一点,剌到左臂见血挂了彩。 知言听出话中意味,轻扑闪睫毛,眼中带着疑问:“可是乔家表哥故意而为之,我听婉表妹说起过,乔家大表哥从五岁起练□□,已有二十年,技艺娴熟,炉火纯青,理应不该失手。” 孟焕之亲吻妻子一双羽睫,见其轻盈扇动,又忍不住再亲一下,他心中已有数,拣最轻省的话说:“练了一辈子武艺的人都会失手,乔世子为人正派,不会做故意伤人之举。” 孟焕之越平静,眼里无波无澜,知言心中总不安,更为可气的是他重要的事从来都不说,一个人埋在心里独自承受。她轻瞪孟焕之央求道:“焕之,如果有事,你总要说出来,我帮着一同承担,现在你什么都不说.......” 孟焕之吻住妻子的嘴,堵住她后面的话,他将来能成就多大的事业尚未知,眼前只想给怀中的人遮挡风雨,让她一生无忧,躲开外间纷拢的杂事,只不识愁滋味清闲自在过日子。 知言恼怒孟焕之总是躲辟话题,她想同他共忧共喜,而不是避在院中过着桃源般日子,牙齿用力轻咬对方舌尖。待孟焕之松了口,推开他准备据理力争,却又见他按着左臂声音痛楚,长眉微颦。 知言不禁心软凑上前,见又渗出血,眼眶含着泪,心中先把张盛和乔骏大骂一百遍,指尖轻抚着孟焕之伤臂周围,口中吹着气,最后嘴唇挨上亲吻,浑然忘了自己身上也带着伤。 臂上麻酥酥的感觉直传到心里,再到身体某处,孟焕之略使苦肉计骗得妻子心软,他心中也顿生起柔情蜜意,情|欲也浓烈。他手下一边解着妻子的衣裙,触手细腻如温玉的肌肤,顾及她手臂也带着伤,哄着坐到床边,在其身后垫着被褥做支撑,褪了裤儿,一手提着脚腕玉足。从此处看去,风光正好,蛟龙入洞,引凤长吟,总归是一场风月相逢。今朝欢娱,嬿婉良时。 事后,知言暗骂自己总抵不眼前人温柔小意,手心又带着伤,只好任他打理,又帮着穿好衣裙,面上潮红未退却,硬声逼孟焕之保证今后有事共同分担。 孟焕之说得巧妙:“等闲小事不敢劳烦娘子忧心,有大事我必定开口。” 一听就知在搪塞人,真是本性难移。知言总不能天天冷脸逼问他所行何事,只有从长计宜,徐徐图之。 孟府总共两个正经主子,都挂彩受了伤,可是忙坏了厨房里的几个仆妇,成天被奶娘盯着炖汤做补品。知言手臂上的伤几日后结痂脱落,只留下淡淡的红印等待消褪。 孟焕之也只被乔骏轻挑破皮肉,不日也恢复,刚答应好待休沐日带妻子出门,长兴送来宁远侯府的贴子,邀他夫妇二人过府小聚,借机赔罪。他笑意悠长,躲不过,坦然受之。 故知言满心期待的休沐日,又变成陪孟焕之到宁远侯府去做客。路上她盯着某人不放,看他还有脸说其中并无蹊跷。孟焕之只借机香妻子,含笑不语,他能应对,绝不会让杂事扰到内宅。 ☆、第3章 .26| 宁远候大门外,乔骏亲迎知言一行人,老远听见他爽朗的笑声:“真是过意不去,累得妹夫受了伤,今日又让你夫妇二人屈尊前来,实在有愧。” 早在两个街口前,孟焕之下车骑马而行,他下马做揖:“乔世子客气了。”他不称表兄,只用爵位相称,亲疏显而意见。 乔骏笑容微滞,须臾恢复常态领客人入府。 宁远侯府知言自幼便常来,轻车熟路,与孟焕之一道先拜见太夫人和二姑母,听人夸奖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又受了两位长辈的赠礼。知言摆出自小练就的仪容,笑意真挚福身道谢。 宁远侯夫人秦樱现已退居幕后,府里多半事务交予世子夫人燕氏,只在紧要时才出面打点。她猜到继子邀请侄女并侄女婿上门恐另有所图,倒也不怕,瞧着这两人都能主事,不会被轻易拐了去。 闲扯几句后,秦樱便使了知言等自便,又带笑托付给儿媳,婆媳两个谦让一番,世子夫人带着知言到自己房中,孟焕之自跟着乔骏去了前院。 知言环视世子夫人屋内陈设,东边喜鹊登枝黄花梨木透雕圆拱门,挂着水晶玲珑珠帘隔成卧房;西边临窗也盘着炕,半新浅薄荷色坐褥条垫,清爽怡人;一架绣绷最为显眼,长约五尺宽三尺,绣的却是百鸟朝凤,已绣好八成。 宁远候世子夫人命人上了茶,过来携知言入座,指着绣架解释:“静日闲着无事,两个孩子又都进了学,做点活计打发时间,几年下来练出两分手艺。眼看要到皇后的千秋节,我也厚着脸皮凑个趣。” 上贡贺寿,怪不得绣百鸟朝凤。 知言浅尝清茗,品着上好的雀舌茶,喑中不动声色打量这位表嫂。说来世子夫人还是秦家四奶奶的表姐,伯府嫡小姐,嫁到侯府,观气色和面相都温善从容,恐也是内有丘壑,不可等闲视之。 因说起绣花,世人夫人又问知言平日里做什么,知言只答闲着无事练字习画,偶尔也动一两样针线。世子夫人又赞知言才艺好,更是好福气。 你来我往间,也快近午,知言纳闷来了多时,不见乔家小喇叭露面,太不寻常,她出声询问。 世子夫子咯咯捂嘴娇笑:“二妹这个月才来小日子,躲在屋里生气,说了谁都不见。” 知言微笑,寻思着不好与世子夫人太熟络,情面上能过去即可。不管乔婉是否真的不愿意见人,她都要过去一趟,免得呆在此处一个不小心被人套了话。 见知言执意要过去,世子夫人只得送她到乔婉处,老远就听见人声吵杂,走进屋一看原是乔婉闹着不肯吃药,几个丫头正在苦苦哀求,满地瓷碗碎片。 乔婉只穿着雪青色小衣,披头散发站在地中央,娇面含怒,见到长嫂后,愠怒道:“这个也不让动,那个也不能做,实在憋屈。大哥也不让我出去见客,说什么让赵家知道了不好,我还没嫁人,归不到赵家管。”她气鼓鼓坐到一旁,也不理知言。 当着外人的面,世子夫人被小姑折了面子,仍着陪笑哄道:“外院的客人们来得杂,妹妹肯定不能见,九表妹听说你身子不舒服,特地过来看妹妹,咱不好太失礼。” 乔婉看一眼知言,赌气道:“九姐姐我又认识,见不见也就那么回事。” 世子夫人耐着性子哄好小姑,让丫头服侍乔婉梳妆打扮,她面带难色看向知言:“表妹,不如改日你再和二妹叙旧,容她今日在屋里缓神。” 知言一直盯着乔婉的举动,心中纳罕,故推辞道:“无妨,我和婉表妹自幼一起长大,无话不说,她心情不好,容我试着开解。” 世子夫人犹豫再三,点头应下,带着丫头先离去。屋里几个小丫头加快手底下动作,麻溜地收拾完地上碎瓷片,也都识趣地退下。 乔婉坐在桌边绣墩上,手里把玩着马鞭,眼睛无焦距,脸上愁云满布,不多时,一粒粒银豆豆滚落下来,上身伏在桌子上痛哭。 知言轻抚乔婉的后背温声安慰:“有什么委屈说出来,憋到心里更难受。” 乔婉发泄完情绪,抽噎着止住哭声,抬头冒出第一句话:“我不想嫁给姓赵的,他下流,和河里的王八一样脏。” 知言骇了一大跳,何等脏法惹怒了乔婉? 乔婉抹了泪咬牙切齿说道:“太子赏的女人旁人都当摆设,唯姓赵的全收到房里,他这是一点不把我放在眼里,也不把宁远府当回事。大哥非但不给我做主,还把我关了起来。” “二姑母也知道?”知言冒了一句。 乔婉撇了撇嘴,本来瞪得圆溜的眼睛躲闪个不停,语无伦次:“我昨日只同大哥说了,怕母亲心烦沒敢告诉她。” 昨日?太子给众伴读近侍赏女人,已有几个月,难道乔婉昨天才开情窍?不对,她沒那么懂事能想着体谅秦樱。乔婉最和异母大哥亲,心底话和他说不奇怪,却瞒着不敢告诉秦樱,其中必有曲折。 知言坐下凝神看向乔婉,盯得她心虚地低下头,才开口问道:“婉表妹,你真的不喜欢赵世子。” “不喜……”乔婉急捂住嘴,小脸刷的变白,梗着脖子嘴硬“不,我喜欢,瞧不得他沾别的女人。”她为了证明给知言看,从里间拿出几个荷包一一摆放在桌上,指着说:“看,这是他喜欢的花样,我要了来,照样子熬夜赶制出来。” 乔婉手下摸挲着荷包,眼中满是柔情,轻咬樱唇沉浸在对情郎的思念之中,情窦初开的少女,脸上漾着甜蜜的微笑。 知言盯着桌上一个旧荷包,很是眼熟的针线和花样,伸手够了来,手指探进去摸索,果不其然,隐隐用针线走了图案。她趁着乔婉走神,偏头翻出荷包内衬,珠粒一般大兰色丝线绣就的罗马数字八赫然在目。正是她为兄弟们做的荷包,内衬上用罗马数字绣了排序,从甘肃回京那次所绣赠品,以后每回都私下绣了做记号,只有秦昌知道荷包内的玄机。 知言整好荷包放回原处,暗中叹气,原以为秦时在单恋乔婉,不料乔婉早已情根深种未自知,看来才发觉情之归属。 宁远侯不会放任乔婉随意退亲,关系到燕京两大侯府的利益,更有脸面。这下不仅乔婉,知言也心事重重沉默不语,两人各怀心事用罢了饭。前头来了人请知言,道是孟翰林欲告辞,正在前院等着表小姐。 乔婉神色楚楚生怜,欲言又止,强忍住话头送知言出来。 ***** 先说孟焕之跟着乔骏到了外书房,书架上摆满兵法典籍,宝剑、大刀横置在条案,更不说乔骏视若珍宝的长/枪,单独做了架子立在屋内。他盯着墙上一副字画研究其起笔转承,也等着乔骏开口。 乔骏站在孟焕之身后端详许久,琢磨着倒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值不值得花功夫笼络。他费了周折哄得张盛答应带孟焕之出来,校场上言语挤兑,逼着对方下场比试武艺,以一个书生的臂力与功夫,眼前之人也算姣姣者,处于下风不见自惭,受了中伤不见恼怒,如今更是气定神闲。 不管如何,总要一试,才能见真章。乔骏思及此处,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道:“想必妹夫已猜到我请你来的缘故,倒也无他,只想与妹夫切磋技艺,讨教学问,顺便请妹夫点评一下当下时政。” 孟焕之并未直面回答,只指着墙上的字画,笑语:“天子笔墨,铁钩银画,力透纸背,端得好气势。” 乔骏扫一眼字画,与孟焕之无声打着机锋,言简意赅,一句中的。天子半百春秋,经历风浪无数,一手掌控朝堂军务,乾纲独断,太子废立在他一念之间。 乔骏出生公侯之家,自小做了太子伴读,不论荣宠与否,单论数年相处的交情,亦友亦亲,不甘心东宫岌岌可危任人宰割。出言再探:“听闻妹夫学问极好,圣上亲自夸奖,屡次宣召为他讲学,不知闲暇时可否容我讨教一二。” 孟焕之面色无波,双眸不见底,微笑道:“修远才学疏浅,更要用功苦读,不敢误人。安臣兄在东宫闲散度日,世子不如寻他讨教学问。” 乔骏轻抚下巴,压低声音:“韩公子有朝一日效仿前贤,归隐山林,朝中依是缺栋梁之才。可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殿下也是求贤若渴,不知妹夫可有合适的人选引荐给太子。” 孟焕之盯着乔骏放在桌上轻敲的手指,透过指缝可窥到层层厚茧,定是苦练多年的成果,再抬目看向屋内长|枪,杆身油亮,长年汗水浸透,有几处颜色发深。梅花香自苦寒来,宝剑锋从磨砺出,乔骏今日盛名当真不易。 半晌后,孟焕之婉拒道:“修远只一小小翰林,理应充耳不闻窗外事,专心研修典籍,更不曾结交到惊才艳绝之人,恐要让世子失望。” 话已至此,双方试探也告一段落,其后闲聊几句燕京风俗世情,又用过午饭,孟焕之提出告辞。 乔骏明白此事须得从长计议,故也不强留,命人请了知言出来,送他两人出府,自又寻了个去处与人商榷。 ******** 知言坐在车内,听孟焕之对她说天色还早,上集市闲逛半日,略扫方才压在心底的忧郁,命立冬掀起软布帘,透过纱帘浏览街上盛况。 市井女子衣着随便,露着白晢脖颈,站在店铺外与人调笑,更有泼辣者挑逗得男人落荒而逃。时下风俗,愈是高门大户规矩愈严,贵妇小姐们等闲不出家门,深居在内院不见外男;民间妇女反之,执家做小买卖,随意和人调笑。引得一众卫道士又是编书,又是加重枷锁用佛经故事约束女子行为,一个个贞节牌坊树立,女子难二嫁,寡妇不出门。 阳盛阴衰,男尊女卑,这世道知言不是看客。 孟焕之扶妻子下车时,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色,宁远侯府中出了何事,令她满怀心事? 知言对上孟焕之狐疑的眼神,示以安慰的笑容,难得出来,不畅快的事回家再说。 两人进了一处笔墨宝斋,命店主拿出上等颜料挑拣,又要挑选各式笔毫耗费了不少时间。两人正命人收拾好挑出的文房四宝准备出门,迎面碰上一行人,只能让人感叹世界之小。 ☆、第123章 有心无力 墨宝斋内,知言惊讶地看向来人。秦家六爷秦晖长衫风流,玉骨折扇轻挥,附庸风雅,正惟妙惟肖向一位锦衣玉冠青年介绍丹青,他也抬眼看到知言,再扫视一眼旁边的孟焕之,笑意温和:“真是巧,妹夫带妹妹也来到此处,妙!” 知言悄悄咽了口唾沫,这是她的六哥?装得人模狗样,比秦昭还要正经,事出反常必为妖,他又在耍什么花招? 秦晖对着正中穿着竹青色锦衣青年介绍:“楚公子,眼前这二位正是我家九妹和九妹夫,我这妹夫也有点来头,新科状元,现在翰林院熬着资历。”慵懒的声调不掩语气中的恭敬,且他是微欠身子说话。 被称为楚公子的青年隐隐是一伙人之首,相貌英俊,浑身气派不凡,目光扫过知言,与孟焕之打个照面,颔首道:“孟翰林,我们已经见过面了,算是相识。”虽是随意笑语却带着说不出的感觉,似高高在上久居于人前。 孟焕之微躬上身,做揖正经回话:“楚公子所言极是,也算谋过面。” 知言站在当地一头雾水,福身行礼后,退到一旁,偷着细观来人详情。依着秦晖的身份,状似随意,实则毕恭毕敬对待楚公子,此人来头不小。况且店外已被数个随从挡了门,阻止外人进入。店内其他客人觑得情形,身在燕京城,公子哥云集,一不小心便是个世子一类,还是躲远了为妙,故都纷纷离去。 楚公子旁若无人,闲庭信步,走到孟焕之身前,睨视缓语:“既然孟翰林闲来无事,不妨帮我参详一二。” “楚公子有令,小生不敢不从。”孟焕之跟上楚公子脚步到柜台前,偏头微笑安慰知言。 知言注目于并立两个人的背影,孟焕之身材高出楚公子一个头顶,长身颀立,不卑不亢,为对方指点各地丹青所不同。他在外一向言辞谨慎,今天所为也在常态。 楚公子脖颈高昂,从腰直上后背都呈直线,双肩更是平直,以尊者自居,偶尔开口,拖着鼻音很不以为然。 知言偏头使眼色给三步外的秦晖,收到他轻挑眉梢和一脸坏笑。 只一烛香功夫,楚公子也选出几样丹青,自有随从给了银钱。他抬步转身出门,临了高深莫测加一句:“宁远侯府的花开得如火如荼,孟翰林可是被迷了眼?” 孟焕之自哂一笑:“小生未曾看到宁远侯府的花,更无迷眼一说。” 楚公子嘴角微不可见轻勾,昂着高傲的脖子优雅离去。秦晖做揖告别也紧追其后。 孟焕之在知言耳语轻语:“回家再与你细说。”其实她已猜到楚公子的来历,燕京城中能让首辅府家孙儿折腰的只有皇子。桂王与秦家两不相容;太子久居东宫,且身边伴读侍卫如云,外人很难□□去;眼下封王的的皇子还有皇三子楚王。 秦晖怎么会攀扯上皇子?是他自己有意为之,还是秦家挑了个合适的人选走楚王这条线? 家中大事从不对女儿家说起,知言即使回到秦家,也不能张口询问,秦晖必定也不肯说实话。 被人扫了兴,知言心里不高兴,伸出手指轻勾孟焕之的大手,放低声音娇语:“我还想再逛两处。” “好”孟焕之眼底漾笑,携了知言的手一共坐上马车,又逛了两个首饰店,寻了一处僻静的酒楼用过饭,玩得尽兴,满载而归返回孟府。 屋内羊角宫灯发出柔和的光线,知言边挑拣着新购的花钿,一一比划在额心让孟焕之看,被刚换过衣服出来的某人揽腰抱坐在膝上。他将头埋在知言脖颈间深嗅一口气,又从她手中挑出一个五瓣梅的花钿,贴到知言的眉心,微笑说好看。 别人夸知言长得漂亮,她从不当回事,每回听到孟焕之称赞,心中顿时乐不自禁,不用照镜子都知道脸上笑成花。她往孟焕之怀中钻了钻,已经腻得出汗,不怕再出汗,柔声对他说起对秦晖的担扰。 孟焕之抓着知言的手心亲吻,那里尚有一处红印未消退,放倒她的身子,两人并倚到榻上说话:“六舅兄和楚王相交也不是一两日,之前我便听说过只言片语,在京中也不足为奇。”他见知言犹在担心,边替她除着钗环,柔声哄她:“知言,外头的事太过杂乱,每一样你都要忧心,如何能忙得过来。舅兄自有他考虑,为夫也是,无论如何不会让你受一丁点儿委屈。你天天心怀愁绪,反倒让我也不安,乖啊,再莫想了。” 他的神色庄重,双眸坚定,这副模样和平日里所见不同。知言戴着面具活了十五年,孟焕之何偿不是。他要收敛锋芒,应对各式人物,后宅里对着知言嬉笑随意,外间与人共处却隐藏得很深,把野心和志向都长埋在心底,经过深思熟虑后再行事,谨慎又小心。 知言应该信他,她一心想走进孟焕之的内心世界,既然这个男人已为她敞开心扉,理应有足够的时间慢慢溶入理解。她知道朝中大事又如何,两眼一抹黑,不能为之分忧,更不会出谋划策,不添乱都已不错。 说来说去,知言还是一个废柴,只会在后宅养花弄鸟,安危系于别人身人,惟愿她的男人和家人顺风顺水。 知言有所不甘,不得不认命,埋在孟焕之怀中想着心事。青丝在他手中划过落在枕上,又划过落下,知言伴着蝉鸣声入睡。 东方泛白,屋中照进第一缕光线,待知言醒来时可没那等好运气,薄被下不着寸缕。某个无赖趁知言睡着尽除了她的衣衫,眼冒幽光,好整以睱等她醒来,修长手指划走四处,所到之玉肌轻颤。知言口中溢出吟哦声,身子软化作一滩春水,轻呼“焕郎” 孟焕之总要妻子呼喊出他的名字,听闻今日又是另一番意味,早已紊乱的气息在知言耳边追问:“焕郎为何人?” “是你” “我又是何人” “我的夫君”利器剌入,知言躲闪着身子,每回都这样,不知是她唤醒了旁人,还是旁人占据着她的心。由着孟焕之深深浅浅进入且伴随着追问,她无意识地应答。大概答应了许多丧权辱国的条约,反正事后可以抵赖,如果不认下某人又不放过她。 知言用早饭时浑身都无力,干了重体力活的某人神清气爽,舞过剑后仍表示还可以再战三百回合。知言借机耍赖,指东要西,拿乔做势,支使着孟焕之。饭桌上两人又在调笑,几欲误了孟焕之出门的时辰。 立冬在旁直翻白眼,冬至那死蹄子成亲才几个月已经开始害喜,姑娘圆了房多半年仍不见动静,亏得没有公婆在堂,要不然成天被人盯着肚皮,看她还有心情笑出来。 知言到次日晚上睡下时才想起乔婉的事,凑到正在捧卷读书的孟焕之跟前,大致说了几句。 说起来,她还是自私,一心想着秦晖和孟焕之,早把乔婉的心思忘之于脑后。 孟焕之眼睛仍定在书卷上,嘴里随意应承:“嗯,已有婚约定当要守信。” 知言甩开孟焕之的胳膊,气嘟嘟表示不满:“婚姻乃人生头等大事,首要两情相悦,若都各怀心思,还有甚意义。” 孟焕之颇无奈放下书卷,双眸湮黑,很有底气举例:“你我不也婚前未谋面,如今情投意合,令旁人艳羡。令表妹既知定了婚约,实不该再对别人生出情愫。” 呃,没共同语言,知言轻嗤自去先睡,留某人继续在灯底下读书。因她报怨成天一个人在家中无聊,孟焕之搬了前院的书本来,每晚在屋中苦读。知言手底下做着针线活计,尽量不发出声响干扰孟焕之的思绪。 知言睡得迷迷瞪瞪间,听孟焕之洗漱换衣,灭了灯上床掀被,在她耳边问一句:“如果当初我不去求娶,娘子该当如何。” “等着家里相好人家出嫁。”知言如是回答,然后,今晚某人很有骨气,正人君子范十足躺在他的被窝中睡去。他这是生气了,莫名其妙,成亲前又没见过他,难不成还要回答等着孟焕之一辈子。知言也生产,翻过身不再理他。 次日早间孟焕之醒来去了后花园舞剑,仍是规矩老实,不动知言一下。已醒了有一会的知言躲着偷笑,尾随孟焕之也到后花园中。 晨光下舞剑的青年生龙活虎,对着满园的草木,握着他喜爱的兵刃无一丝隐瞒,豪气万丈生,神彩飞扬。剑气生风,树叶随之飘动,挥过花枝间,花瓣纷纷洒洒落下。 知言顿住脚步站在远处,静静注视,等着孟焕之收剑回身看向她,款步移过去,双目不掩惊艳,欢声雀跃:“若我见了夫君舞剑时的风姿,定终身不嫁,等待你回心转意,好来迎娶我。” 孟焕之本来习武后经脉通畅,听得知言的话开怀大笑,俊颜溢彩,夺目耀眼。 知言还是觉得他闷点好,天天这么笑要外人见了如何是好。故携了孟焕之边回屋,提着意见:“焕之,以后不许在外面笑出声,太丑,会吓着别人。”惹得身后人笑得更历害,晚间一点不痛快,烟消云散。 他本来在意知言,才不明所以吃起干醋。难得看到孟焕之犯傻,知言装了糊涂,只张罗着让用早饭,又亲自送到垂花门目视他离开。回屋后,她唤了柱儿来交待着让回首辅府一趟,无论如何一定要请来秦家六爷。 柱儿才是新婚,又妻子已有身子,走起路都颠着,不知自个姓什么。本来他也不记得爷娘长什么样,从记事起就在人牙子手里讨生活,后来被卖到秦府当小厮。因从小看别人眼色过活,练得一张利嘴,麻溜地重复主人的吩咐:“小的明白,只寻了六爷来,就说是姑娘有要紧事,一刻都等不得。若见了旁人相问,定个合适的借口骗混过去。” 柱儿得到知言首肯出门直奔秦府,待午间他气喘吁吁跑来,没领来秦晖,却带来一个重磅消息,让知言再一次体会到有心无力的感觉。 ☆、第124章 分工不同 知言听闻秦时被连夜送走,明白他与乔婉的情愫被人觉察到,东窗事发,家中快刀斩乱麻,隔开了这对小儿女。既如此,也没必要再寻来秦晖,事已至此,定无回头箭。胳膊也扭不过大腿,知言只有暗中安慰开解自己想通。宁远侯府给了乔婉荣华显贵,乔婉也要为侯府效力,这当中就包括她的婚姻。 不独宁远侯府,历历数来,从各公侯世家到文官家族,从乔家到韩家,再到秦家,都是如此。就连知言的婚姻也起源于一句旧时约定,掀开盖头才见第一面,典型的先成婚再恋爱,只她交了好运,碰上一个好男人而已。 孟焕之晚间回家,见到妻子又忧郁不乐,以为她快来小日子,气脉不畅所致,算着也该是这两日。因要在来癸水前三日禁欲,防着年纪小亏了身子,他昨夜强忍住没去动她。 孟焕之脱下官袍,穿了一身家常月白衣衫,乌发只用白玉簪轻挽,俊逸闲适,凑到知言身边轻声问她可是不舒服。 知言今天思绪飘游,没听出不舒服三个字另含的意味,软绵绵地扑进孟焕之怀里,跟他说了秦时的事。 以孟焕之所见,男人要成就事业首要抛却儿女情长,当然现在他怀里搂着妻子,夫妻恩爱天经地义;其次,他二十多年的人生中,也遇见过貌美且有才的世家小姐,为何不曾动心,其原因连他自己也未知,只能感叹缘分未到;最后,绝不会对一个有婚约在身的女子生出爱慕之情。 综以上三点,他开解知言:“岳家真是雷厉风行,如此更好,若表妹和八舅兄真有首尾,恐怕局面更难以收拾。牵涉众多,即使能顺当解得婚约,几个府上的梁子结定了,以后八舅兄和表妹很难立足。” 众多因素和后果,知言都在心中过了一遍,既然无能为力,先顾好眼前人。她一一细问孟焕之出门可顺当,午饭用得如何,又道给他备了喜欢的菜,等着一起用。说话间,孟焕之为她把脉,只微笑回答。 临睡前更衣时,知言觉察到不适,唤了立冬拿了月经带等物,先在屏风后换上。 立冬收拾着换下的脏衣裤,嘴里念叨:“姑娘这个月倒提前了两日。”说完也带着小丫头们出了屋子。 知言这才回过神,每个月小日子来之前三天和之后的两三日,孟焕之都严守规矩不行房事,她还美滋滋以为昨夜某人吃味。深觉被愚弄的知言气鼓鼓直奔西边书房,一把夺下孟焕之手中的书,反问他:“焕之,若你不打算与秦家联姻,又该当如何。” 孟焕之满脑子装着韬略谋划,猛被打断思绪,目光定在知言手中的书卷上,实话实说:“求娶一位稳当人家的女儿,孝敬祖母,生儿育女。”然后,他贪恋不舍的书本被妻子掷到怀中,眼看她怒气冲冲扭头而去,灭了卧房的灯,上床安睡。 莫名其妙,孟焕之翻过几页书后,回味过来,昨夜他也问了同样的话,在听到回答那一刻心中没来由不痛快,说不清道不明。明知两人婚前没见过面,竟渴盼妻子说出只等着他一人,想到有可能与她擦肩错过,秦知言变成别人之妻,如万蚁噬心,难以忍受。 孟焕之合上书卷,哑然失笑,环顾书房内陈设,无一不按着他的喜好摆放。墙上山水图虽是妻子手笔,却也是仿着他的原稿而作。他起身站到山水图前,透过笔墨感知背后蕴藏深情,手指轻划过,缕缕柔情传到心中。 孟焕之遂灭了羊角大灯,只捧着烛台到卧房,放轻了动作换过寢衣,吹灭烛火上床,手伸进妻子被窝摸到小褥子。他明了这是小日子提前,仍是经脉停滞引起心烦气燥。 知言听见身后孟焕之的动静,闭眼装睡不去理他,不多时一只温热大手捂在她的小腹处,轻柔的声音响起:“这回身上干净以后,换个药方再吃几天。你可是不能偷着掉倒,良药苦口。”她心中一股闲气霎时无影无踪,转过身轻声答应。 孟焕之深嗅妻子发间,带笑说:“知言,你可曾想过,我一直未娶,说不定便等着你长大。姻缘线早都牵好,只待适当的时机。” 知言语出惊人:“说不定,是我等着你长大。”引得孟焕之闷笑连连,迭声说好。 归根结底,知言还是太孤独了,成天巴望着孟焕之回家,恨不得每时每刻都和他一起。明知孟焕之重心不在后宅,总想多耗费他的时光一起共度。这下,不仅孟焕之渴望,知言也同样,她轻声呢喃:“焕之,咱们的孩儿一直不来。” “不急”孟焕之安慰她,顿了顿之后再说:“你年岁小,适宜等两年有孕,药石避子总对身子有碍,我未曾敢用。一直没消息也不算坏事,我都不曾着急,你更要放宽心。” 嫁个好男人果然不同,知言情不自禁寻着索吻,勾得某人气息紊乱,推开了她,各睡自己被窝。知言窃笑道歉:“焕之,方才我不该发火,又误了你的学业。” “无事,我喜欢。”某人正在努力平心静气。 呃,明明是头狼偏要忠犬附身,知言很不适应,没法接话,睡觉! ******* 数日后,秦晖抽空来看知言,道出秦时和乔婉之事前因后果。原来乔婉终忍不住求了秦樱,只说要和定远侯府退亲,嫁给八表哥。骇得秦樱当场失手打了茶碗,略加思索后,安抚住女儿,乘车赶到首辅府,寻了老狐狸。父女两人商议过后,寻来秦时,不及让他和家人告别,连夜送到英国公处,跟随押粮的车队去了军中。至于秦时到底在何处,家中除了老狐狸无人知晓。 “原来如此”知言垂目轻叹。 秦晖斜倚在圈椅中,先对孟府的茶水品头论足,嫌水煮得太沸,又说茶失了清香,埋呔一番才说起正事:“眼下这是最好的下场,若八弟真惹恼了宁远侯和定远侯两家,老头子在一日,倒没人敢动他。将来他老人家总有退下来的一日,八弟又吃着武将的饭碗,一个不留神被人寻晦气,军中咱们家可是插不进去手,只有眼睁睁看着他倒霉。丢了差事是小事,怕的是对方心黑下死手要他的命。” 秦时是乔婉和乔骁的表兄弟,可不是乔骏的表亲,更不用说还有定远侯府赵家在其中。他们的事也算了结,知言转而问起秦晖:“六哥,听说你跟着楚王已有些日子,现在外头乱哄哄的,最好别掺合到皇子们中间。” 秦晖不以为意,吊儿浪当说话:“你六哥还能干什么,文不成,武不就,惟知道逗鸟闲逛,结交到皇子可是天大的荣宠。我还指望将来靠着他做个大官,不去点卯,不领差事,只拿俸禄,有好事我可是不想错过。” 他就装,从小看似最傻,其实扮猪吃老虎,还是个黑心的猪。知言轻嗤:“六哥,你哄谁呢,打量着我没跟你一起长大,不知底细怎么着。” 秦晖略坐直身子,轻挥手示意屋里的人退下,收起嬉笑的表情,正色说:“九妹,自你嫁人后倒变得愚了,尚不及八妹通透。她从来都不问,张口便是不管我在干何等勾当,她总会为我收尸。” 这话说得太渗人,知言注目于秦晖,轻语:“我担心你们。” 秦晖脸上复现出笑容,打个响指,轻松说道:“家里脏手的活总得有人干,以前是五叔,他任劳任怨干了十来年,老头子放他自谋前程,现在便是我。不是你六哥夸嘴,这活计家里再挑不出第二个合适的人来担当。” 知言心中默数一圈,大房本是重中之重,历来爱惜羽毛不沾惹事非,秦旭中进士后被岳父挑走进了编修馆,大房庶子秦晔温和好性子。 二房秦明心软好心肠;七爷秦晌书呆子;秦晓却是兄弟当中心思最缜密的一个,也能下得了狠心,不足之处他沾上好赌的恶习,虽现在改过,终是隐患。 三房秦昭不消说,探花郎进了翰林院,更要保持好名声,秦旷去了北疆且不得回来,秦昌尚小还是个多嘴的小乌鸦。 四房秦时习武,现在又被送走,十一爷秦晗更是暴脾气。 五房秦晤有七分秦昭的作派,总不能让五房代代不得出头,十三爷秦晨也尚小。 六房秦昊更不用说,英国公家外孙,光鲜耀眼。 数来数去,只有秦晖最合适,与虎谋皮,焉能安身而退。 知言收起担忧换上笑容,祖父、父兄和丈夫都希望她无忧度日,那就尽力做好内宅妇人。 秦晖又与知言说笑几句,临去时从袖中拿出一件顽意,说是淘来的西洋物,几个妹妹都有份。他盯着知言打开,施然离去。 知言拿起镶着宝石的八音盒,掀开黑漆翻盖,放上跳舞的娃娃,音乐响起,耳边秦晖说过的话犹在:“九妹,你别的都不用做,只哄好你的枕边人,秦家会有用得着他的那一天。” ******* 黄昏时分,秦晖从妹妹府上告辞,悠闲自在骑马穿行过燕京城。 此时,妹夫和二哥、四哥他们都该从官署出来;家中七弟领着十弟和十二弟正在苦读;大哥和三哥陪伴妻儿,准备下届科举;五哥跟着六叔应酬几位学儒;八弟和九弟冬练数九,夏练三伏;久居外地的十一弟和十三弟也各自有功课,最小的十五弟也进了学。 转过几条街道,脂粉香气夹杂着酒香扑面而来,丝竹乐声传入秦晖耳中,他精神百倍下马进了一家酒肆, 随着堂倌高声呼喊:“六爷来了”,雅屋门推开,坐着一圈人形态各异,各怀心思迎了秦晖进去。 木门合上,关住外间靡音吵杂。 ☆、第125章 说花谈韵 晨曦清芒洒落,园中丹桂飘香,花间青衣男子眉目飞扬,长剑舞动,身轻由回纵,衣袂因风起,兵刃信由心,剑气扰生灵。草木瑟瑟,枝叶摇颤,惊起莲池中锦鲤,泛起涟渏一片。 知言凝神站在远处,手中捧着孟焕之的外衫,等着他晨练罢披上。她总恨时日苦短镇日闲着无聊,遂也跟着孟焕之早起,陪伴他舞剑打拳,等送他出门,再补上一觉。 孟焕之收剑平复气息,伫立在原地笑若灿阳,玉面无瑕,伸展手臂等着知言过去。每逢他两人在园中,下人都避了出去,知言脚步轻盈扑到他怀里,被他揽腰在空中转了大半圈,不禁伸手搂紧了他的脖子。 她清脆的欢笑声,伴着孟焕之爽朗的笑声回响在后花园。引得园门口的长兴伸长脖子向里张望,被立冬狠抽后脑勺拽回来。 好不容易脚落地,知言打开了长衫让孟焕之披上,并拿出帕子为他拭汗,见汗渍湿透了内衫,嘴里报怨:“要不是我盯着,每回只换外面衣衫,湿透的里衣仍穿上一天。总在说我不爱惜身子,你才是明知故犯。” 孟焕之抓了妻子的手亲吻,听她如小女人般絮叨,只唯诺应下。 用早饭时,知言又说起:“焕之,后日你休沐,我可是请了老祖宗她们来家里做客,可不能又被人拉了去。”她又指着食盒道:“天渐凉起来,中午你还是和同僚到外头吃两样热乎的饭菜,这里头装着几块桂花糕和梅饼充饥,不能贪图省事,随意糊弄自个的肚子。” 孟焕之姿态优雅用着早饭,细嚼慢咽,脸上漾笑,脉脉注视娇妻。此间温馨安宁,令他不忍离去。 知言送走孟焕之,信步回屋时才醒悟过来,从早晨起床到现在,都是她一直喋喋不休,孟焕之很少插话。如此下去,她会不会变成话唠? 有了危机感的知言不再打算补觉,寻出《曹全碑》用心临贴,这是她最喜欢的字贴之一,唯愿有朝一日也能写出如此秀美飞动、逸致翩翩的隶书。 ******* 孟焕之进了翰林院,迎面碰上几个同僚,边走略作寒喧。玉堂署内一众翰林正交头接耳窃语,无非说些临进中秋节,该备礼到几位恩师并上司家中走动。 翰林甲抬头看一眼来人,面上挂笑:“孟翰林好命,不用四处奔波寻门路打点,名副其实的天子门生,令人眼羡。”语气中不掩嫉妒和忿忿不平。 其余人等也都相互使着眼色,随声附和几句。 孟焕之一笑置之,并不辨解,他走到自己的书案旁,欲打开昨日未完成书稿,手伸到卷册上却顿住,桌上诸物似被人动过。不及孟焕之再深思索,门口来了个唤他:“孟翰林,掌院请你过去问话。” 孟焕之顶着屋内其它人各种眼神朗然出屋,行到翰林院掌院办公务的正堂内,屋内一位精瘦的老头盯着桌上的书卷已候了多时。此人正是梅掌院,也是秦家八姑爷的祖父,素以治学严谨为人清正而著称。 梅掌院见孟焕之进来也不客套,指着书案上的书稿询问:“你过来看一眼,此文可是出自你手。” 孟焕之心中大致有底,拿起书稿细读一遍,颔首道:“虽是出自下官之手,可有两处不起眼的地方被人略作改动。” “不起眼?!”梅掌院瞪大眼睛质问,略压低了声音:“先帝晚年的作为,一字之差便是天地,受人蒙蔽与主正清明的分别,呈上去便是掉脑袋的事。” 虽先帝已逝三十年,关于他的功绩都印制成书,但翰林院每逢迎来新人,都以前朝为史据重新考察新任翰林们。今年也不例外,往年曾有翰林用词不当被贬的前例,其用语都不及孟焕之被篡改的书稿岐义明显,可见背后之人用心阴毒,一招置人于死地。 “下官明白。”孟焕之诚心谢过眼前的长者。 梅掌院也是出于一片爱才之心,早间拦下欲呈往大明宫的各式书扎,谁料细读下竟发现其中玄妙。他只是个老学究,于朝中派别之争略知皮毛,轻叹提醒道:“烧了罢,以后凡事当点心。” 孟焕之亲眼盯着书稿化为灰烬,复回到玉堂署,再对上众同僚,把猜测压在心底,埋头修书。身边一位翰林凑过来闲话:“孟兄,你可听说昨日之事,大明宫内圣上举行家宴,桂王妃诊出身孕,太子当场脸都白了,真是越来越热闹。” 孟焕之笔下不作停,随口应承:“圣上家事,我等不好妄议。”那翰林知道孟焕之素性谨慎,轻笑一声也回到自己位子上。 近午时分,大明宫突然来了近侍,手捧着明黄绢札,细着噪子宣读圣旨,众人听后面面相觑,上边刮什么风真是愈加看不明白。 原来司马清为鲁王做传颂歌的同时,也将他多年所作的学问见解整理成书一并送到京,今朝乘着圣上高兴,杜尚书当朝献上。圣上只略翻几页,发到翰林院,让各翰林们认真研读,三日内作出心得。 盯着眼前厚厚的册子,这下更没了休沐日,全都守在玉堂署细读后作出文章以媚上,孟焕之翻着手中的册子不动声色。 杜谦在家中早已见过轻嗤一声,转头问众同僚:“何人与我同去用午饭?” 一众翰林装聋做哑,你小子眼高于顶,平时眼里只瞧得上两个人,秦家四郎告了假不在,直说邀请孟翰林便是,绕这么大弯子也不嫌累。 孟焕之施然受约,不忘拿上食盒也请杜六郎共用。 杜谦最近见到孟焕之都会想起一双长眉,心里埋呔道跟个四分分像秦家老狐狸的女人一起过日子,想着都腻歪。他等着上菜式,边吃着桂花糕问起孟焕之对方才之事做何想。 孟焕之瞧着市井热闹气象,似笑非笑:“我作何想不紧要,关键要看圣上怎么想。” 杜谦戾气涌上眉心,冷哼一声再未说话。黄昏时分,他也未曾疑心孟焕之交换书稿的举动,倒拿着孟焕之的文章袖回家中深读。 次日,孟焕之对着明显被人动过的书案,再看到杜谦的书稿原封不动,只立在当地无声冷笑。 ****** 孟府请客的正日子,方太君带着几个儿媳和三个孙媳如约来到孟府,孙辈媳妇中五奶奶有孕,四奶奶跟着秦昭去了外地,这两人不曾来。 知言对着方太君等抱怨道:“本来说好,可临了焕之还是守在衙门,老祖宗和各位婶婶要想罚,只罚他一个人。” 方太君近年极少出门,只坐了一时车便觉得身子沉,在知言正屋榻上小憩,笑而不语。 几个太太和奶奶们边打量着屋子,二太太出声打趣道:“我们罚九姑爷,你真舍得?平日里话里话外都是姑爷的名字,我都听了燥得慌,今儿忽喇喇让大家罚他,我还以为太阳打西边出来。” 众人哄堂大笑,知言依是厚脸皮不予反驳,待方太君缓过劲,带她们逛园子。 一行人珠翠环绕,欢笑不停,方太君年事虽高,记性却好,指着几处忆起三十多年前的旧模样,最后她只喟叹:“孟府改了旧时貌,但愿也能一洗先时晦气,眼下什么都瞧着好,唯你太不争气。” 长辈们都看着知言长大,话里关怀之意她能明白,她对着老人撒娇:“焕之都说过,想着因我年纪小再迟两年也无妨,老祖宗倒要嫌弃孙女。” 身后众人抿嘴笑,方太君谆谆善诱:“姑爷真心待你好,你更要知疼知热。” 知言唯有陪笑答应。 方太君又见了聂妈妈及聂妈妈新认的干女儿,满意地点头,对着几个儿媳意有所指:“初云跟我了十来年,如今才有个好着落。双福眼看着大半辈子都要耗在我身上,将来等我闭了眼,她可是孤苦无依没了去处。” 几位太太相视一眼,六太太闻弦知意率先接话:“要是双福妹妹不嫌弃,六房缺个管事的妈妈,若她肯来,也算给我解忧。老太太也是知道知媛太淘,昊儿也不省心,儿媳镇日忙不过来,总愁身边的人不够使。” 双福正要开口拒绝,但听方太君发话:“也好,就这么定了。双福,赶紧谢过你六太太,又不是明天便让你去六房,苦着脸给谁看。” 双福微挪脚步向六太太福身,被对方扶起,两人眼睛对上,心中都明了。不独六太太,在座的几位太太心中都有数,双福自小恋着秦家六老爷,虽极力遮掩,总在无意间露出一星半点让外人窥去。又她稳重不生事,从不挑事抢先,各位太太也是真心喜爱正荣堂这位大丫头。如今老太太放了话,只求将来给双福一个安身的地方,六太太张氏做个顺水人情,全了大家的情份。 此桩心事一了,方太君心情更好,用饭时连夸孟府的厨子手艺好。知言边给老人布菜,解释道:“我府上几位厨子还是旧年父亲寻来的人,只会做家常菜式。今天因要请客,从六哥处借了几个得力的厨妇,满桌的菜都是她们置办,老祖宗若觉得好,我从六哥处讨来人,过两天给您送过去。” 方太君摆手道:“尝个鲜罢了,晖儿调|教人也不易,留在府里倒大材小用,让他自已使罢。” 二太太最会说笑,连声夸起秦晖,哄得方太君笑不扰口。 大太太对着常氏悄语,不防方太君问她们妯娌两人说何私房话,她带许感叹:“儿媳才对三弟妹说起九丫头小时候的趣事,忆起她在老太太屋里偷着使坏,转眼间也嫁了人,长成如花似玉般的娇艳小美人,有几分像当年的二小姑,却比二小姑更要出色。” 方太君搂着知言,脸上带着感伤,笑语:“她们姐妹小时候聚在一起,叽叽喳喳跟雀儿一般,从琴儿数起一直到知媛,都在我屋里长大,若都聚齐了,大半个屋子都是莺声笑语。如今,家里只剩下三个女儿,叫我们如何不服老。” 话中伤怀也带动众位太太的心思,大房两个嫡女,知琴最为出色却盛年陨落;知娴娇憨天真,为了姐姐留下的两个孩子嫁入孔家做了填房;大房庶女知棋行事果断刚强,仍犹陷在方家的泥潭中。 二房庶女知书才情居首,性情居末,倒是最好命,公婆厚道,夫君仁义,子嗣不愁,如今虽去了西北,大家也不忧心她。知静,人如其名,安静稳妥,小夫妻也恩爱情浓,但沈博卷入东宫的事非之中脱身不得,也让二太太日夜不安。 三房女儿最多,知画好强争先,夫君也争气,唯怕将来秦家失势,苏元成故伎重犯风流本性不改;知雅好美爱虚荣,姐妹们中唯她最直率且心性简单,董家也是好人家,七姑爷更是畏妻如虎,倒也不愁;知仪看似毛燥实则心中有筹划,嫁的梅家更不用说,家里上下无一擅禀风月之人,她倒要多盼夫君识情趣通风情;知恬貌美倾城柔弱如娇花,但愿承恩公能护得她一生平安。 四房知德心眼最多且狡猾,只有她哄人的份,断没人别人糊弄她的说法。 五房知容小小年纪行事周正,相貌也在姐妹中算中上等,将来择个稳当的人家不在话下。 六房知媛爽朗大气,只须等着当国公夫人,她的母亲、外祖母早铺好了路保得一生无忧。 知言见方太君带着愁云,故厚脸皮说:“老祖宗莫愁,等孙女生出一大群儿女全送到你跟前教养,不用教得太好,和孙女差不多好就成。” 说及孩子,常氏心思早飘了老远,盼着儿子带儿媳出去一趟,年底能得个好消息。 方太君自要骂知言不知羞,又秦家几位奶奶也凑趣开解,老人复又开怀畅笑。又坐了一时见天色不早,她带着人离开,回了首辅府。 知言送走祖母、婶婶和嫂嫂们,站在垂花门等着孟焕之回来,一个大红身影从转角处出现,她急切地迎上去,开口便是:“焕之,我一整天都念着你。” 孟焕之一扫在翰林院劳神费心的疲惫,双眸发亮,打横抱起知言进屋,细问她如何想自己,就差用行动表示自己的想念。 还是知言立场坚定,一定要先用过晚饭,哄得孟焕之用过饭。然后某人忘记了下午的戏语,挑灯夜读当起好学青年。 呃,知言呢,独守空床独自入眠。 ☆、第126章 旧事重提 不比往年金秋时节天高气爽,艳阳高照,长盛三十年的九月阴雨连绵,燕京城中数日未见晴空,因天气潮湿阴冷,屋里早早烧起地龙。 知言整天闷在家不觉得什么,可苦了孟焕之早出晚归风雨无阻。像他们这种低等小官坐轿出行会被人垢病,骑马蓑衣雨披又护不住全身,故往往一天来回在官署衣服刚被身体烘干,待晚上归家又要被淋湿。 饶是孟焕之身体底子好,也感染了伤感,待晚间他又想禀烛夜读,被知言缠磨得气息更不通畅,连耳根都泛红,眼睛虽瞄在书本上,手底下抓握着两团柔软,最终英雄难过美人关,早早熄灯歇下。知言严防死守却又不让他遂意,惹得某人咬牙切齿威胁,未多时哼哧着鼻音入睡。 知言本意让他早点歇下,呆脑瓜子,白天劝说他坐轿多半程,快到翰林院时再换马,傲骄的某人轻哼:“这点罪都受不起何论将来担当重任。”然后昂着脖子受风吹雨淋去了。 真是有病!知言暗自腹诽,等她回了一趟秦府才得知秦家四郎也犯着同样的精神洁癖,顶风受雨,成天“阿嚏”个不停,低热不退,服了药汤也不见效,晚间在前院书房读书,直到二门下锁前才回来。 愁得四奶奶嘴上直冒泡,见到知言拉住相问良策。知言悄语使了美人计,惹得四奶奶窃笑不已,再看向小姑时眼中总带着狡黠的笑意。 一个两个都如此,以此类推杜六郎那个茅坑里的石头也好不到那去。坊间有好事之人哄抬,孟焕之、秦昭和杜谦并称燕京三杰,以知言看是三块相互比着谁又臭又硬的大石头。 待晚间知言说出上叙言论,孟焕之才服过药,斜倚在灯底下研读书稿,听言后忍俊不禁吃吃笑出声,扔了书卷,一把揽了她压在榻上,压沉声音讨要前债。 知言见他声音恢复以前清亮,鼻子也变通畅,很是贤惠得拒绝道:“夫君当以学业为重,不好沉迷于女色,今晚容你继续苦读,我先睡去。” 孟焕之食髓知味,已旷了数日,岂能就此罢休。屋里地龙烧得火热,温暖如春,熏炉中桅子香散发清香弥散到四处。他轻车熟路三下五除二尽褪了知言的衣衫,借着床边微暗的烛火,风光一览无余。 孟焕之双眸闪星光,不掩沉醉与迷恋,轻声呢喃:“知言,你长大了。”眼前之人与初圆房时大不相同,墨羽乌发如瀑披散在肩头,青丝半遮半掩映衬肌肤如莹玉;身材玲珑有致,曲线起伏,慢慢褪去青涩,一颦一笑间都带着风情;更不论此时美目含情,妖娆多姿,无处不留有他的印记,每一处都让他爱不释手流连忘返。 他在欣赏妻子的同样,也展现着自己,臂膀四肢因从年幼时习武练就强劲有力,从肩到脚无一丝赘肉,尽显男人的力量与魅力,美仑美奂。 知言只攀住他媚语:“焕郎,我想你。”就像以前孟焕之总对她做的一样,她也密密地噬咬着他的耳垂,顺着脖颈往下,直至胸膛,惊起轻颤,点燃火苗,好燃起熊熊大火。 听到耳边男人发出沉闷的声音,她跨坐在其上,也捧着他的脸柔声要求:“焕之,叫我的名字。” 某人幽幽如狼目嘶哑声诱惑:“知言” 知言应他邀请一挫而就,两人都舒服地发出呻|吟,最开始由她支配摇曳,后面就不大记得,任由他人驰骋,手下只紧抓住被褥承欢,半梦半醒间幻化入仙,脑中一片白光闪过,清明无比,却也不曾有意识。 因知言不喜丫头们进屋服侍,孟焕之披着外衫要了水来,洗漱过后方歇下。帐子里的气息未完全退散,知言在半迷糊间又被某人吃干抹净,如同快要溺死的人一般只抓着眼前一根救命稻草,上一刻犹在水底窒息挣扎,下一刻大喘气呼吸新鲜空气,直到汹涌的潮水渐渐退却。 两番征战后,知言浑身无力缩在孟焕之怀中,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安抚她一身的疲惫。至于某头狼仍不满足,手下游走各处,见知言真是累了,才规矩睡去。 ****** 终于待到雨停天晴的时节,接连传来两个消息。第一条,远在西北的秦效之妻秦王氏在卧床五年后撒手人寰,她病体缠绵数年,也算是解脱。第二条,孔家老圣公终于见阎罗去了,私下以为真是大快人心。 故知言多吃两碗饭以示庆贺,晚间撑得胃不舒服在院中消食时方醒悟到,孔家居丧,知娴又不能上京,真是万事难两全。 朝中也有几件大事,因连着下雨,黄河又决堤,毁坏农田屋舍无数,淹死平民过万。转眼间便是寒冬,余下万万灾民如何安置成首要大事。大明宫中彻夜灯火通明,内阁并六部也都连轴转,拟批发公文划拨银两刻不容缓。燕京城中的百姓常被夜半急促奔行的马蹄声惊醒,信使披星戴月赶送八百里加急公文到州府,又从州府返回燕京,累得人仰马翻。 与此同时,御史台有奏疏参长盛二十二年黄泛区饿死饥民无数,全因内阁首辅私自压下奏折,蒙蔽天子,混淆视听,并派了秦家儿孙出面收买人心。 有人打头阵,闻风而起者众多,另有参秦敏敛财谋私卖官鬻爵,甚至有奏折参秦昭当年冒犯皇子,藐视天威等等不一而足。 此波未平,另一波来势更凶猛,参东宫无德,大婚之年天灾泛滥是为不祥,如今膝下无承裔之男丁,举止与贤明相悖,怀有不臣之心久矣...... 言官们成山的奏折逼得天子哑口无言,他更不可能亲口承认偷瞒灾情私下接济出自大明宫的授意,又近年来太子所作所为着实令人失望,枉费他耗尽心机为长子筹划。忆起为保国本被赶出京城的鲁王,天子愈加气闷,一干奏折全都留中不发。 如此举动更引起朝中议论纷纷,谣言四起,因惯例凡参秦敏的奏折都会被天子驳回,如今留中不发,许多人心思活动,坐壁上观好收渔人之利。 风声四起,翰林院非世外桃源,众翰林们私下议论纷纷交头接耳,见到孟焕之三人进来,全都做鸟兽散,各回其位。 依众人私忖眼下最该得意的杜谦仍是生人勿近的冷面孔,貌似比以往更摆着臭脸;最应该张惶的秦昭雍容闲适,不慌不忙。 孟焕之虽不清楚当年内中猫腻,冷眼瞧了几日,首辅派系只有稀稀拉拉几个奏折予以反击,其余人等按部就班,全然不当回事。这场角力,参秦敏是虚,第二波中伤太子才是真正目的所在。 想通关节,他才回家对妻子略提几句。因担心她总忧心家人茶饭不思,孟焕之尽量挑最好的走向描述,不时嘴里被一双纤纤玉手塞进橘瓣因而中断话题,他不忘顺势啃咬一下,引得对面的人娇嗔。 一时言罢,知言却顿住剥橘子的手,质疑道:“当年的旧事若圣上不认帐可怎么办?”她见孟焕之略有疑惑,说出当年回西北途中见闻及其中内情。 孟焕之坐正凝神听完,心里却想的是天子当初为太子付出多少心血,如今就有多失望。他轻叹同样困在东宫的韩世朗,再未曾说出自己的烦忧,秦家子孙众多姻亲遍布朝野,有位连襟便在东宫做着太子近卫,还是不要给妻子添愁。 知言静等半晌也等不来孟焕之回答,凑近了询问他,收获一句:“无事,祖父行事超出常人许多,何况天子念着旧情,别人难以撼动首辅根基。” 知言盯着孟焕之坚定的眼神,心中安定,觉得他今天比以往都要好看,献了一个温柔绵长的深吻,溜之大吉先去睡了。留下孟焕之平定气息后,仍要灯下读书,心里暗骂小滑头,每次都勾起火却不让尽兴,忙过这两天,好生降伏她。 知言躺在床上静思,从她幼时起心中便存着危机感,曾几何时全然不当回事。现如今犹如惊弓之鸟,一有风吹草动,便坐卧不宁,这也是孟焕之不愿告诉她外面诸事的原由之一。老狐狸依旧是老样子,首辅府也未曾变。她要稳住,无论发生何事,自己不能乱了阵脚,管他外间天翻地覆,也要替孟焕之守住后方。 ****** 因快要到孟老太太的周年祭,孟焕之有官职在身不便告假回去祭奠,府里遣了长兴带着人回去。又秦敏快到七十大寿,观得首辅府的动静不打算大肆操办,知言也要一早备好寿礼。 又韩世英与乔骁的婚期定在下月中旬,秦梅夫妇两人带着儿女齐上京,一来为次女送嫁,二为贺父亲寿诞。知言也回去见了大姑母全家,她长这么大头回见大姑父,心中将其与韩家大老爷相较,兄弟俩外貌相似,气质迥然不同,一个儒雅,另一个虚浮,忆起听过的传闻也有几分了然。 秦家大姑太太秦梅年过不惑,憔悴与疲惫皆写在脸上,容貌带出几分沧桑。不难理解,屋角坐着立志不嫁的韩世芳,论谁有这么一个女儿都无法洒脱。 韩世英眉弯鼻巧,二八年华俏丽佳人,眉间轻笼愁绪,身形消瘦许多。惹得方太君暗中落泪,也是在她膝下长大的孩子,让人如何不牵心。 秦梅也明白娘家从父母亲开始到侄儿侄女们都不喜欢长女,故用过饭后与夫君带着儿女回了东城韩家。世英倒留下小住了两三日,邀来出嫁的姐妹游乐了一日,脸上才露出真心笑容,依依不舍回了韩府等待出嫁。 再者秦家五奶奶第一胎生了个女儿,也是喜事,风风光光办了洗三宴。知棋也生下第三胎,这回也是个女儿,洗三和满月宴知言都不能缺席。又知仪也快临盆,道居家闷得慌,托人捎来话。知言过去陪着说两天话,奔波来去,倒也不觉得镇日无事。 孟焕之每天回家,听到妻子说着姐妹们如何,心里犯了酸意,很是卖力得让她只记得自己一人。小东西,让你出门和姐妹说话解闷,非是把夫君抛到脑后,没良心,亏得一心全扑在她身上。 小心眼,知言瘫软成一团泥任人揉搓,心中暗骂,兄弟姐妹们又碍不着你的事,也要吃味。 ☆、第127章 白驹过隙 翠玉棋盘布满黑白两色棋子,观棋局已走了有七八成,黑子落下,收缴白子数个,胜势已定。 相比对弈争输赢,长盛帝更关注对面的人。新科状元正在凝神思考,虽恭谨不失清傲,气质超然于众,从他第一次进含章殿,到后来愈来愈多的出现在天子面前,从未见出慌惧神色,更不谄媚。 生长在宫廷五十余年,长盛帝从来不信有人天生不畏权势,只不过眼前的孟焕之掩饰的更好,亦或是他心中所求战胜恐惧和不甘。 久久以后,孟焕之认输:“学生甘拜下风。” 长盛帝却不放过,逼视孟焕之追问:“虽落了下乘,仍可抵挡一二,何故轻易言弃,不似你往日作风。” 孟焕之再看一眼棋局,朗然解释:“输局已定,再行便是负隅顽抗,仍扳不回局面,倒不如思索下次该如何开局布子。” 长盛帝释然,站起来活动筋骨,笑语:“很好,行事利落不拖泥带水。” 孟焕之也站直身垂手恭立,有时天子所说的话并不需要别人应答,只须聆听。 长盛帝捧着玉盏品茗,面貌隐在氤氲的热气后,似是而非说着戏语:“朕的四子常道含章殿的茶水尚不及他在秦府别院做客时喝的茶香,依修远看,言中有几分真假。” 孟焕之语调波澜不惊:“学生品过最香的茶水是在一处山村,奔波数日只以清泉水解渴,甫一喝到热汤,虽是低劣茶沫冲泡,远胜于平生品尝过的其他顶极香茗,其滋味至今留有余香索绕在脑中。” 互相打着玄机,长盛帝得到满意的回答,戏谑道:“修远心中大明宫中云顶雾茶不及乡间茶沫,说出去,朕都好生没面子。” 孟焕之垂眸回答:“说来惭愧,学生在此处,心思全扑在老师传课授教,清茶也好,香茗也罢,从未尝出真味。” 天子听闻后心情更好,放置玉盏时扫到几案上的书册,故拿起来略翻几页,顺口问道:“司马清编著的清云录,你等也都看了,觉得如何。” 孟焕之回答得很是谨慎:“司马老族长倾一生才学写就清云录,集各家前贤之长尽取精华,可谓当下翘首。” 长盛帝将清云录信手一抛,不置可否。殿中一时静寂无声,直到从外头来了一个小黄门打破宁静,长盛帝略不快看向来人。 小黄门缩着脖子,用尖细的噪音说:“启禀圣上,太子殿下在外已候了多时。”许久之后,他才听见天子发话:“宣他进来。”小黄门应诺,后退数步才转过身出门宣太子进殿。 孟焕之也借机告退,出得大殿迎面逢上太子一行人,他侍立到一旁行揖礼。他未走出几步,依是方才的小黄门追了上来,捧着一个黄绢包,满脸堆笑:“孟翰林且停一下,圣上赏赐的茶叶让你一并带回去,并特意吩咐不用谢恩,下回来含章殿时再补上。” 虽说如此,孟焕之接过黄绢包着的瓷罐后,对着含章殿方向深揖,又往小黄门袖中顺去一物,才捧着茶叶罐离开。他身后的小黄门摸了摸袖中之物形状,趁人不注意偷瞄一眼,一枚翡翠玉扳指,上乘水头所制,心说还不赖,新科状元倒不是个死板的书生,满意而归向圣长复命。 瞧着天色,孟焕之还应到翰林院再熬个把时辰,今天他不想墨守成规,出了宫阙直奔家中,朝着那一方净土和他心念的娇妻而去。 ******* 天气乍寒,今年又初到燕京,孟焕之常要在官场走动,过冬的衣裳行头都需要新制,特别是御寒的大氅及风毛夹袄及皮毛靴等,件件不能马虎。 因此知言寻来燕京城能排得上号的针线坊为孟焕之缝制冬衣,列出来单子并孟焕之的衣裳尺寸让绣娘们估算,又挑出来几块上好的皮毛,临了要价却比她原先估计的多出两成。 见知言不解,针织坊的小管事也是个利落精干的中年婆子,叫苦连天:“大奶奶,您是不知道,燕京城里皮毛价格从去年年底就涨起来,今年更是贵得离谱。就您挑的这两块毛色都上乘的皮料,我们绣坊依着收的价给您改制,一分抽头都没敢加。” 知言见她不像是撒谎,再者寻来的这家针绣坊租着知言的陪嫁铺面做生意,理应没胆蒙蔽。她点头定下,并交待活计万不能马虎。绣坊的管事婆子拍胸膛打保票一番,然后带着人离去。 知言正对聂妈妈说起此事,听说孟焕之回来,她也抬头看一眼日头,时辰不对,五好上进青年提前翘班溜号回家的节奏。 聂妈妈识趣地寻借口,道给大爷准备晚饭抽身退下,与孟焕之碰在堂屋门口,两人打个照面各干其事。 知言一眼瞅到孟焕之手中捧着的黄绢包,接了来放到桌上,边侍候他更换衣服,纳闷道:“刮的那门子风,这个点就回来。怎么,今天不怕上司点卯寻不着你人。” 孟焕之面带浅笑只听不答,从屏风后出来指着桌上之物说:“圣上赏的茶叶,拿回来让你尝个鲜。” 知言从小长到大,首辅府从来不缺圣赐之物,陪嫁中有几样还是先帝赏赐的。方太君压箱底的好东西分给了她偏宠的几个孙儿孙女,其中就有知言一份。故知言略瞥一眼,唤了立冬拿去沏茶,顺手将黄绢扔进熏炉中烧了。 不多时,立冬捧了一壶茶进来,抬手倾倒在官窑薄胎缠枝海棠白瓷茶盅中,色淡香溢,知言轻抿一口,悄语道:“没觉得有多出色。” 孟焕之轻敲妻子的额头,眉心舒展笑语:“太不恭敬。” 知言轻嗤,本来就是,她说道:“四哥带我去燕云楼,吃的茶虽不及这个,可也是难得的上品。” 孟焕之轻摇头微笑,放下茶盅,搂了妻子入怀,说着闲话:“十年前我第一次上燕京来时,也想进燕京楼一观,拿着银两都不得入内。刘叔见我一心要见识天下第一楼,塞给跑堂一块金锭,才能进去寻了个僻静的角落吃了两样菜,味同嚼蜡。我一气之下,当晚在客栈留下书信放在刘叔枕边,骑着马乘夜奔出燕京城先去了南边。” “嗯,你先去了徽州,结识了韩世兄。”知言手下摸挲着脖子上的双燕,问道:“你在徽州书院可见过大姑父?” “远远地瞧见过,韩家书院山长岂是等闲人能见到的。”孟焕之回忆着往事,神情平和悠远。 知言也回忆过去的点滴,秦敏六十大寿时临阵脱逃的少年便是孟焕之,她戏语:“当初你若留在秦府,可一并见到韩世兄和王家表哥,不用绕那么大弯子,跑了半壁江山才相识他两人。” 孟焕之吃吃笑出声,手下摸着知言的脸庞,亲吻她一下,凑趣说:“都是当夫当年不识相,错过与韩兄和王兄相识的机会,更错过早日见到你。” 知言在心中幻想一遍若十年前他们见面的情景,一个是五岁的黄毛小丫头,另一个是十三岁的愤青少年,更不搭调,不久便黑了脸,轻声嘟囔:“不好,当初你若露面,肯定是四姐姐要嫁你。我那时才五岁,怎么数也轮不到我。” 见妻子吃味,孟焕之更加得意,索了香吻后才说:“傻瓜,祖父也不是一开始便想着联姻,昔日秦府年年往沧州派人送节礼,从不提旧时约定。招我为孙婿,也是他后来衡量再三才决定。” 经他这么一说,知言细回想,还真是,秦昭跑了数趟沧州都不知其因,直到后来才露出联姻的话头。这么说,孟焕之就是她的囊中之物,怎么跑也没跑掉。她面带得意:“十年前你跑了,十年后可再是跑不掉。” 孟焕之眼中漾笑,轻声笑下。是啊,幸亏有这十年,他方能对着一个小内侍卑躬曲膝;更有十年的经历,他才能从容应对天子的考量;与十年前相较,他不再是鲁莽无知的少年,不再心怀困惑。想到幼时最初的志向,孟焕之顺口问道:“知言,你十年前可想好将来要做什么?” 知言细想一圈,真没有,难道从小她就如此胸无大志?!等等,貌似有,她哼唧道:“我从小一心想着,让祖父给我挑一个俊俏的相公,长得丑绝对不行。” 孟焕之本被逗笑,回过神后,黑着脸逼问:“五岁时你就想着出嫁,真是小瞧了你,还有何等惊世骇俗的想法从实招来。” 知言连声告饶,也没能脱逃孟焕之的魔爪,在他一顿上下其手后,声音变了腔调,媚眼如丝,柔声求道用了饭再说,又答应了许多不平等条约,才能逃过一劫。 用晚饭时,因知言报怨了一句今年皮料又上涨了,引起孟焕之注意。他寻来订衣衫的单子阅看,跑了前头书房翻查信件及邸报,直到快子时才回来。 知言眼皮子直打架,迷瞪着眼睛等着孟焕之回来,睡下时往他怀里偎了偎,初冬时分,贪恋他身上那份温暖。孟焕之也搂紧了怀中人,热烘烘的娇躯填满怀中,温热安宁。 ☆、第128章 情深不知 知言对着穿衣大镜中一对壁人喜笑颜开,镜中丽人也展笑以对。她回头再整理孟焕之的衣衫,愈发觉得他好看,龙章凤姿,沉稳如山。知言自觉也不差,她有着俊冠燕京的老爹和祖父,女生男相又如何,别人想长成这样还不能,沾沾自喜:“郎才女貌,眼馋死别人。” 孟焕之从来不在妻子面前掩饰笑意,眼底溢笑,没忍住香她一口,唇上沾了胭脂。他刚拿帕子对镜子拭干净,屋外长兴急匆匆跑来说前院来了贵客。 两人对视一眼,今天是老狐狸的正经寿日,孟焕之特意告了假准备陪着妻子回去贺寿,翰林院清水衙门能有何要事追到家中? 就在孟焕之提脚去了前院的功夫,知言也在屋中等得焦急。不多时,长兴复又回来说大爷被人召走,临走时吩咐让大奶奶独自回秦府。 知言唤进长兴,向他询问来者何人。长兴挠着脑袋回想,说未曾见过客人,二十岁左右,白白净净,声音尖细,只一句话便唤走了大爷。 知言挥手示意长兴下去准备车驾,走到镜前整理仪容。乌发如云挽成同心髻,点翠大凤钗,珍珠抹额挂眉心;长眉不画浓如黛,鼻挺且直,红唇娇艳,美目含情;大红织花云绢圆领衣,八副绣花湘裙。见从上到下无一疵漏,她才带着丫头出门坐车回家。 今年此时,老狐狸严词拒绝各路贺寿之人,故只家中儿孙齐聚一堂,意在吃顿团圆饭。其他出嫁的孙女都有孙婿陪伴,知言的车驾独自到秦府,立引起外院瞩目。 秦昭从早起便相迎各路亲戚,见到异状,赶到知言车驾旁。他掀帘看到妹妹神色如常,压低声音问道:“妹夫去了何处?” 知言招了秦昭到跟前,轻声答:“可能去了宫中。” 秦昭略一沉吟,复出露出笑意安抚道:“圣上最近常召妹夫叙话,今天定是又想到什么新奇的事,想唤个人过去闲说几句。无事,你先进去,免得老祖宗等久了。” 知言点头明白,兄妹俩人互眨眼睛对视一笑。马车往里行,知言回头瞧见秦昭卓然立在当院,优雅如厮,雍容高贵。 ****** 正荣堂中除了姐妹们和两位姑母另还有五老爷秦林一家,知言已有八年未见到五叔。她年幼时最畏惧秦林,因昔年去西北同路近两月,与之相熟,经久分别后重逢也觉得亲切。 秦林留了长须,锋芒内敛,眼含笑意受侄女行礼。他已做了五年的县令,因秀才出身,官阶至此也快到头,只图平稳度得后半生。 五太太成氏年过三旬,因五官生得小巧,并不显老,说她是双十年华都有人相信,抿嘴微笑扶起知言。 变化最大的当是秦家十三爷秦晨,曾经知言很想收伏个排行十三的弟弟当尾巴,想着都有成就感,无奈天不遂人愿,小十三长年不在京。今日一见,知言乘机揽了幼弟细观,七分像秦林,只一双黑亮眼珠滴溜个不停,想必才回首辅府,还没瞧够热闹。知言拿出早备好玉佩送给秦晨,放他跟着秦昌一起去观景。 秦府上下都是聪明人,见知言独自一人回府,全都装不知道,依是说笑不断,几个姐妹们齐聚说着夫君儿女。 知棋才出月子,脸庞圆润,压低了声音给姐妹们透底:“等过了冬,方郎谋了外放的缺,带着我们母子几个出去单过。这日子才有盼头,方家的腌臜气我受了有八年,终于有熬出头的一天。” 众出嫁的女儿中,唯知棋日子最艰难,乖戾的太婆婆,心思糊涂的公婆,上上下下全都是吃人的主。虽有大老爷撑腰,可平时看不着的闲气受了不少,姐妹们都拿同情的眼神看着她。 知雅娇媚如花,说及一件事:“前几天去别人家吃席面,可听说一桩趣事。工部有位郑员外郎丢了差事,到处寻路子,声称和咱们家攀着亲,最后一打问,原来是方家三姑娘的公公。嗤,他倒也不嫌臊。” 知画粉面含威,瞪着美目警告嫡妹,盯得知雅心虚低下头。 知棋不以为意:“郑家从来都不是什么好鸟,公婆不听方郎劝说一力结了亲,现时肠子悔青也没法子。郑家失了势,三小姑嚷着要和离,求到她哥哥面前。方郎正为这事发愁呢。”她指向花厅另一头的方恒,见他与几个连襟聊得火热,遂也笑说:“还是四妹妹有福,公婆不在身边,妹夫也进了编修馆,等大典编出来,也能名扬四方。” 知画笑意矜持,很是自得。 苏元成才情不凡,人又识情趣,当是众女婿中的焦点,信意指点,风流倜傥。知仪因快要临盆不曾回来,八姑爷才中举,平日在国子监苦读,今日来也与众人论诗谈道。七姑爷读书平常,刚进了秀才,只憨笑陪坐在一旁。沈博与乔骏头对头不知在说什么。 知言听着姐姐们说话,不时插一两句,心思牵在孟焕之身上,忧心他现在何处,又在做什么。直待宫中来了人,大家齐聚一堂跪听旨意时,知言虽跪在屏风后,也听出来人声音正是孟焕之。不带着任何起伏的语调,加封秦敏为三孤之一虚领少师之衔,另有玉带金爵等物赏赐。 秦府众人谢恩后,孟焕之交付了圣旨,行了私礼贺寿,又跟着小黄门回去覆命。 众姐妹侧目看向知言,她笑意如常安慰大家不用担心。 见人都聚齐,众人分批向秦敏贺寿,说着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的应景话。 秦敏和方太君坐在上首,身着喜庆吉服,银发红衣,满面春风,只是一对慈祥可亲的老人尽享天伦之乐。 秦府大花厅中,窗明几净,一洁不染。各式宫灯高挂,八角的福寿延年琉璃灯,六角的是吉祥如意彩绘丝绢灯,五彩流苏下垂,随着气流摇曳,添了许多喜庆之色。 十二联紫檀雕花松鹤屏风隔开男女两席,满桌珍馐琳琅满面,流水的菜式让人目不睱接。美酒佳酿,觥错交杯,环佩作响。在场众人个个笑容可掬,喜乐开怀,满屋欢声笑语。 秦家十五爷秦昊带着年岁和他差不多的几个侄儿侄女们,挨桌卖萌讨要赏钱,软糯糯的声音甜甜叫着姐姐或姑姑,哄走知言姐妹们荷包数个,又被全捧到方太君面前献宝。方太君乐不可支,挑了一两样收下,又抓了果子给孙儿并重孙们,打发他们继续撒欢。 虽然四老爷秦杉一家不在,知琴去了,知娴守着孝不能上京,知书也在西北,秦旷远在北疆,秦家三位外孙女都有隐情缺席,仍是一次大团圆。此情此景永留在知言心中,再回首时物是人非,沧海桑田,全然改了旧貌。 ****** 筵席罢,众姐妹告辞回府,秦昭亲自送知言回孟府,并等候妹夫回来。待到掌灯时分,孟焕之才略显疲惫归家,见到秦昭并不意外,听得妻子如常,遂放心换了衣裳出来。 秦昭手指轻扣桌面,对着光可鉴人的漆面看向妹夫的身影,浅色衣衫晃过坐到对面椅上,只问:“任人驱使,滋味如何?” 孟焕之闭目长吁气,轻笑:“兵刃使得再熟练都会伤着自个,何况大活人。”他睁开双眸相问:“祖父何时言退,秦家尾大不掉,时机不待人,再拖延下去,耗尽最后一点情份,对大家都无宜。” 秦昭勾唇微笑:“怎么也要再拉个老相识垫底。” 孟焕之依是相劝:“局势愈发不明朗,早早抽身为妙。” 秦昭冷笑:“有条疯狗死咬住不放,如何安然抽身。” 两人都明了朝中局势,静默不语。秦家已被杜家死咬住多年,若不安排好后路,一朝失势,倾刻会被吞噬干净。 秦昭瞄一眼桌上的更漏,起身告辞,郑重其事说:“我今天为着送九妹回来,今后恐难有机会登孟府大门。” 孟焕之颔首示意明白,送走秦昭,直奔后宅,屋内灯火通明,妻子卸了妆倚坐在熏笼旁等着他回去。他蹑手蹑脚走近,伸出手指抚向沉睡的人,划过细腻圆润的脸庞,轻勾住下巴,大拇指摩挲向红唇,半蹲下打横抱起她走向床间。 知言睡梦中感觉身子腾空,下意识抱住来人脖颈,喃喃低语:“你回来了。”直至落在床上,除了外衫,盖上被褥,她都不肯松手,紧紧环抱着孟焕之,不放他去洗漱。 孟焕之安抚怀中的妻子,柔声劝她:“乖,我换身衣服就出来。” 知言满肚子的委屈瞬间发作,手下用劲推远孟焕之,指着房门让他去。她并非为着今日孤身一人回秦府而生气,只是恼怒自己没守住心,魂牵梦绕全在眼前的男人身上,早都明白他的志向,却时时想用柔情蜜意困住他。伴君如伴虎,天子身边的红人岂是那么好当。 知言一整天心不在蔫,强颜欢笑,此时终于落下泪。又不想瞧见孟焕之,只蒙了头脸睡去,僵着身子不让他看,只她的力道不及男人力气大,最终被扳过头强吻。 孟焕之霸道中带狠劲吻着妻子,因她眼中一丝后悔而受伤,沉迷于情海之中又非她一人,他为着眼前的人屡屡失常。最初所想只要一个举案齐眉琴瑟和鸣的伴侣,情深至此连他也不知,若沉沦也要一起,即使化作灰烬也要永不分离。 知言几近窒息,挣扎开来,得以缓口气,回过神才看到孟焕之强悍中带着野性的姿态,整个人带着煞气跪坐在床间,双眸灼人。她不肯认输,抱膝坐着不理会。 许久后,孟焕之轻叹息,一把揽了知言过去,胳膊箍得紧,搂紧了她不松手。一番折腾,知言已筋疲力尽,只无力倚在孟焕之胸膛上,无声相偎至深夜,她只问了一句:“焕之,我能信你吗?” “能”孟焕之字句铿锵。 知言摸到孟焕之胳膊仍用力绷得着实紧,脸也是冰凉,再回首他冷面如玉,唯眼中光芒不熄。知言心软凑上去亲吻他,哄得孟焕之软和下来,安抚他睡下,轻轻抚摸他的胸膛为之平复气血。 孟焕之凝视上面的俏脸,怎么瞧也瞧不够,搂了她睡下,听她说话:“焕之,我知道你艰难辛苦。今后,我再也不问你在外面的事,只你别舍下我。” “好”孟焕之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终于放松,搂着知言入睡。一夜好眠,明朝又是新的挑战。 ☆、第129章 各怀心思 十月庚午,大吉,宜嫁娶。 宁远侯嫡次子娶亲的大好日子,京中权贵云集,门庭若市。侯府公子迎娶徽州韩家嫡女,且一对新人都是首辅的外孙,故前来贺喜之人不独勋贵武将,引得众多文官亦趋之若鹜,远超出宁远侯夫妇的预计。幸好百年侯府底蕴深厚,家仆训练有素才不致忙手忙脚失了体面。 知言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坐在马车上,昨天恰好是知仪的儿子洗三,席间被几个姐妹灌了几杯酒,回家后又被某个用心不良的登徒子诱哄得多吃了几杯,折腾了半宿,饶是早间喝了醒酒汤,此时仍觉头晕脑胀昏昏欲睡,更不说腰酸背痛浑身提不起劲。 行到朱雀大街时,孟焕之敲着车厢叮咛:“不用急着往回赶,等着我点卯后去接你。”他等不到知言的回复,手指轻挑帘角,扫到妻子疲困慵懒的样子,暗自得意窃笑,吩咐跟着的丫头:“侍候好你们大奶奶,再莫让她吃酒。” 立冬几个迭声应下,知言翻着白眼示意他快走。孟焕之轻笑放下帘子,两拨人就此分手各自走向目地所在。 知言的车驾进到宁远侯府,垂花门处,宁远侯世子夫人亲自迎客,笑吟吟扶着知言换乘车,并交待:“众位表妹都尚未到,不料九表妹住得最远,来得却是最早。正好府里有一位你的老相识也一早来了,你俩先搭个伴自个寻乐子去。” 知言微笑应下,进了待客的花厅,抬眼望去也没个熟悉的人,只跟着婆子寻了个靠窗的桌子坐下。她刚拿起茶碗,背后被人拍了一掌,失手洒落了茶水,回头一望,真还是位老相识。 张盛的三姐张玥梳着妇人头,浅笑盈盈站在知言身后,两个小梨涡分外动人,音若莺啭:“九妹可认得我?” 知言忙起身携了张玥坐下,娇嗔:“张家姐姐说笑,怎会不认得。” 张玥狐疑地审视知言,捂嘴笑语:“认得,我看未必。你们夫妻好大架子,下贴子请了好几回都没请动。我还夸嘴说咱们一起长大,九妹最是大方,最后落了个没脸。” 呃,谁让你嫁了东平伯府次子燕纪仁,京城中谁人不知宁远侯世子乔骏、定远侯世子赵立钦、东平伯次子燕纪仁及威武伯世子沈博这四个人都是东宫死党,躲都躲不及,再那敢往跟前凑。 “姐姐家门第太高,我不敢高攀罢了。”知言只戏语。 张玥了然于心,伸出手指轻戳知言额头:“少跟我打马虎眼,下个月府里置办酒席,你若不来,我天天上孟府大门堵着,瞧一下新科状元夫妻到底会不会出门应酬。” 知言莞尔一笑,正好秦家姐妹也都到了,四五个妙龄女子结伴同来,单论外貌也是艳冠群芳。知言远远望去,觉得秦家女儿最大的长处不在外貌,而在于油然心生的自信,更不说姐妹和睦这一条,令京中多少人家羡慕不已。 权贵家女子出门应酬衣裳头面只不过是锦上添花,最要紧的是人的精神气,不是知言自夸,秦家姐妹占了第二,没人敢占第一。 知画当大姐已久矣,扫到知言身边的张玥,秋目横波,笑唤过知言,拉住她不再松手。姐妹几个联手游走在各席之间,一番寒喧客套后,寻个了僻静的角落坐下,指了贴身丫头在外望风,大家说一会私房话。 知画率先问话:“张家三姑娘寻你可是又为了请客的事,趁早推掉。” 知言扫一眼身边的知静,只轻语:“本就从来都没应过。” 其他姐妹也把注意力放到知静身上,盯得她只苦涩一笑,愁绪结眉心:“婆婆也成天发愁,当初是她托人寻关系把夫君放到东宫,现如今连日叫悔,说了好几次给沈郎寻个差事脱身出来,只那个驴脾气不肯。” 知雅素来口快心直,抢着说:“六姐夫何等身份,自小长在太子身边,当然情份不同。可那边东平伯家次子,晓得底细的人都知道是个鬼精,眼看他上窜下跳准没打好主意。”然后,她又收获嫡姐白眼一枚。 东平伯家与秦家瓜葛实在太深,秦家四奶奶的母亲出身于东平伯燕家,宁远侯死了的原配和现任世子夫人也都是东平伯的两代姑奶奶。真没法子撇清,只有躲得远远的。 知画连日也有烦心事扰人,在几个妹妹也不避讳,下巴轻点着对面,语带无奈:“本来大姑母喊了我去帮忙,那知等去了人都没坐稳,韩家大表姐急巴巴寻了出来,话里话外想通我打听王家表哥。唬得我推说家里哥儿身边离不了人,逃也似的出来,再没敢上门,回头可别让大姑母和世英妹妹心里存了想法。” 众姐妹都“扑哧”笑出声,听见一个女子声音老远接话:“说什么这么开心,让我也乐一乐。”知言回首看到秦樱带着一大群人迤逦而来,端得是珠翠环绕,衣香鬓影,华贵万分。 秦樱今天正经娶儿媳妇,心情本就好,再瞧见几个如花似玉的侄女笑得花枝轻颤,更是心喜。凭着私心,她觉得燕京城所有女孩儿加起来都不及秦家女儿,携了她们的手走向厅中,并交待知画:“今天是你表弟的好日子,这厅里头的人可全交给你们姐妹,不许偷懒,回头我再谢你们几个。” 知画嫣笑应下,带着妹妹们四处应酬,听了几河车的奉承话,偶尔也有挑剌的也都一笑置之,生生忙了大半日。趁着吃茶的功夫,又是知雅在犯嘀咕:“正经侯府嫡小姐不出来,放了咱们几个,不伦不类。”反正话憋在心里也难受,在自家姐妹面前说出来,挨嫡姐的白眼也值。 知画白眼都懒得翻,甩着帕子歇气。家中众人不清楚乔婉和秦时之间的瓜葛,知言装了哑巴也作不知。 等到席散,姐妹们都回了家,知言坐在厅中等得不耐烦,心说该不是孟焕之又放了鸽子。她正打算自己回府,花厅外闪进一个熟悉的身影,大红官袍,正是孟焕之来接她回家。 同行而来的还有张盛和乔骏,张盛莫名其妙地直道歉,知言笑着安慰他无事。乔骏负手而立,高深莫测,虚礼几句也便送他们两人出门。 其中若没鬼才怪,当着外人的面,知言只悄悄用眼睛瞪孟焕之。坐到车上,知言闻见孟焕之身上的酒味,她轻哼一声,从荷包中取出醒酒的香丹放到他嘴里,问又不说,总有一天闷死他。 孟焕之拉了妻子入怀,下巴在她发际上轻蹭,回想方才情景。 ******* 孟焕之到宁远侯府时天色尚早,碰巧张盛也在,两人才打过招呼,未及托人带语唤了妻子出来,就被乔骏截住,言语挤兑,又有不明真像的张盛在中作乱,他脱身不得,被请到了府中一处偏僻小院。 孟焕之夹杂在人群中进得院内,寻常屋舍,不见仆妇身影,全是精干的小厮长随在张罗。屋中陈设却是精致,黄花梨雕花家俱,官窑宝瓶,宝鼎香炉,缕缕沉香吸入鼻中,安神宁静。 屋内还候着一人,却是旧相识,同为首辅府孙婿的威武伯世子沈博,深兰锦衣,仪表堂堂,笑着同孟焕之打过招呼,并请上坐。 既然来了,一时脱身不得,孟焕之施然坐到上首,淡然巡视屋内几位公子哥,除了张盛,其余诸人都是太子伴读和近侍,说不凑巧都没人信。 此时坐在他左手第一正是乔骏,堂堂正正的好男儿,一心为主,日后如何行事且不知,现在堪称忠义二字。 左手第二乃定远侯世子赵立钦,年纪在二十岁左右,俊逸风流,话虽不多,句句切中要害,不容小觑。 右手第一正是张盛,此间少年不识愁滋味。 右手第二连襟沈世子,几次谋面,也是个正派有为的人。 对面,孟焕之心中停顿了一下,东平伯次子燕纪仁,听闻娶了英国公庶出三女,状似随意,眼中精明和野心逃不过有心人细观。 孟焕之在打量着别人,众人也在打量着他,心下盘算值不值得拉拢。大家只用眼睛交流,都不说话,场面很是诡异。 张盛心中直犯嘀咕,父亲再三交待离乔大哥一帮人远点,因从小相识又他觉得乔大哥是个好人,才一直瞒着父亲私下来往。今天,大家都不同于以往,他耐不住性子,拍案而起:“都不说话,快闷死人,既这么无趣,最好全散了。” 乔骏站起来安慰暴起的熊孩子,孟焕之明白今天不给个交待,日后还会被纠缠上,与韩世朗不敢公开交往的原因也在于此,故也宽慰张盛:“世子,先且坐下,等一时席散,我们再回。” 张盛将信将疑慢吞吞坐下,板着脸不同大家说话,这厢刚安抚好犯了牛脾气的张盛,酒菜齐全摆上桌。 正值外面鞭炮响震天,新妇进门。孟焕之不得已应对乔骏等人,心思飞到等候他的妻子身上,但愿她能耐得住性子,等到自己去接她回家。 ☆、第130章 周而复始 且说外间鞭炮彻响,新妇迎进门,乔骏做为大哥不去应对来宾,却躲在小院中与孟焕之等小酌。他举起起银方酒杯致词:“头一杯,为在座各位初次会面干杯。”等众人干了,他又接着说:“次一杯,恭贺我家二弟新婚之喜。” 孟焕之连干两杯,听到乔骏说出第三句话:“为着在座诸位能有幸共侍一主再干一杯”他举杯的手停下,带笑插一句:“正是,同为天子臣民,以后都同朝为官,可喜可贺。”说完先干为尽。 乔骏眼神微黯,复又笑语招呼吃菜。 孟焕之面上笑意不改,神态拒人于千里之外。 定远侯世子赵立钦在旁观察许久,挥着折扇,貌似随意说道:“我最佩服朝中一人,和在座各位都有干系,不是旁人,正是首辅大人。他老人家正因有辅佐先帝之功,才能位极人臣,令我等仰慕不已。” 孟焕之不置可否,筷子底下拨拉着两根青菜,视若未闻。 赵世子并不气馁,直切要题:“太子爱惜人才,求贤若渴,正缺孟兄这等有才之士虚位以待。” 孟焕之双眸幽深辨不出情绪:“东宫有詹事府,这等小事交于他们便是,外臣不好插手,我一个小小的翰林更是无能为力。” 三番两次试探不得其果,众人心中不免着急,面上也现出焦虑的神情。沈世子倒还沉静,据他几次观察,眼前这位连襟心思深如海,外人能难窥得真章,软硬不吃。说好听点,清傲高节,说难听的话,刀枪不入的主。他使着眼色让大家稍安勿燥,不要急于求成。 其后,席间又数番试探,并连着敬酒,孟焕之也都来者不拒。见他酒量奇好,乔骏等人也歇了灌酒的意图。好不容易可以离开,孟焕之带着几欲暴发的张盛告辞,迎面却被燕纪仁挡住去路。 燕纪仁对着比他高大半个头的孟焕之并不生怯,逼问:“听闻孟翰林常在御前跟前走动,今日之事该当如何回复。” 张盛怒不可遏,赤目立眼即时欲发作,却被孟焕之死死拦住,轻声劝阻:“世子,今天是乔家表弟大喜日子,不好生出事非。”张盛从来没把几个姐夫放在眼里,怒气冲冲挤过燕纪仁身边径直出屋,撞得他踉跄差点扑倒。 孟焕之环伺屋内一周,许是他吃了酒带着酒劲,气势咄人,只压沉声音说:“孟某与人私下交往,用不着事无巨细对天子一一汇报。诸位大可放心,奉劝一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说完不再看向屋内人,转身大步流星离去。 屋内剩下几人如何密谈不得而知,张盛才出小院,冲着一棵碗口粗的柳树撒气,两拳过去,树干立断,眼里含着泪颇为憋屈地说:“都是我又犯傻病,连累了妹夫。” 孟焕之不怒反而笑出声,温声开解张盛:“与你无干,他们换个人还是能寻到我,走罢。” 张盛心中恼怒,气鼓鼓走在前头,猛回头冒出一句:“乔大哥他们到处搜罗人,真当我是小孩不明白。” 孟焕之讶然张盛的敏感,方才都说话打着太极,未曾说出一句露骨的言语,眼前的少年能感觉到实出他的意料之外,试探着问一句:“世子,你还不喜同何人来往。” 张盛来了精神,一一数着:“府里的姨娘我都不喜欢。有几个小厮和老家丁嘴上抹着蜜,可我知道他们都没安好心,哄着我不听父亲的话。外头好些个子弟也一样,哄着我挑头干蠢事,更有骗我往不干净的地方去。乔大哥以前待我很好,现时他变了,也开始利用我。”少年的神情黯然,神伤从小仰慕的大哥失了本初面貌。 孟焕之忆起妻子和十二内弟幼时都哄骗过张盛,定是他们开了无关紧要的玩笑,若不然以张盛近乎野兽般的天性敏锐,早都视为洪水猛兽,不再来往。 孟焕之再次想到韩世朗,东宫岌岌可危,放着世家闲散公子不做,趟这浑水,将来如何脱身?若东宫才德堪登大宝,尚可一博,眼下看几个伴读饥不择食的吃相,东宫也就泛泛尔。 孟焕之怀着心事走在前,张盛也亦步亦趋,并声称一同回去向九妹解释,让她消气。 若是旁人,如此心念着自己的妻子,孟焕之心中早做他想,可换做张盛,他唯有一笑。实心的少年郎估摸着把九妹当成九弟,世间男女恐在张盛眼中只有好坏之分。 未走出几步,乔骏追了来,声称送他们出来,张盛生气不理来人。一路行来,宁远侯府上下忙得团团转,见着世子爷个个打着千,请他帮着应酬客人,乔骏点头说一时便过去。 ******* 就这样,孟焕之在宁远侯府空腹吃了酒,回了家,又折腾厨下准备席面,席间破天荒对妻子简略提了几句。 由话窥意,事情原非孟焕之所说那样简单,不过他总是开口,已经有了很大进步,知言也觉知足。她又回想各个细节关键,不无担扰道:“这几个全是勋贵子弟,聚齐了该不会惹出天大的祸事罢?” 孟焕之拿起青釉酒杯凑到妻子嘴边示意她抿一口,被知言严正拒绝。他浅笑复又放下,安慰道:“无事,他们几个一无兵二无权,能兴起的风浪有限。”他咽下未尽之言,眼下有更烦心的事一一摆在面前。 成天担扰别人事,总有一天发腻。孟焕之遮遮掩掩倒引起知言兴趣,他挑开明说几句,她反而素无趣味,不再做他想。 知言在宁远侯府只吃了半饱,相陪着用了小半碗饭,又舀了醒酒汤,盯着孟焕之喝下,这才命人撤了。 临睡下时知言磨蹭着脚步,她心底发怵,某头狼昨晚尽兴折腾了半宿,今天又吃了酒,俗话说酒壮色胆,真有点怕了他。大户人家的通房丫头也有几分道理,十来岁的新嫁娘身条未长开,对上如狼似虎的青壮年,铁定吃不消。知言堵了通房这条路,万事只有她亲自上,一咬牙也是拼了。 孟焕之换好寢衣从屏风后出来,一眼扫到妻子轻咬贝齿,颦眉含忧,一副畏床如畏虎的的小模样。他不禁心底好笑,伸臂揽了她轻掷到床间,覆身上去,做势便要啃咬。 知言紧闭眼睛等不来狼爪侵袭,放大胆睁开双眼,孟焕之戏谑的神情尽收眼底,原来他在等着看笑话。她恼羞之下推开他,身后传来男人爽朗的笑声。知言也觉得好笑,坐在孟焕之身边问:“焕之,你在家时与在外面明显不同,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 孟焕之双眸脉脉凝视妻子,情意绵长,他的软肋只有眼前的佳人,温语:“在你面前我不用掩饰自己,若娘子不信,马上让你看到更真的我。” “讨厌!”知言横一眼孟焕之,从来说话都透着不正经,不过她喜欢看他这副小无赖样。她低下头朝着某人脖颈间吹气,惹着他佯怒,又一把抓过知言咯吱,知言也不服输手在四处胡乱抓,两人在床间笑成一团。 知言从小最怕别人挠痒痒,连声告饶,笑瘫软在孟焕之腿上,仰视他的下颔曲线完美,代表男性象征的喉节,半隐在衣领中的锁骨。她先咽下口水,幽幽说:“焕之,我总觉在做梦。” 孟焕之吃吃轻笑,低头摩挲妻子的脸庞,寻到红唇俯身下去深吻,吻得他全身发热,末了冲着娇嫩的脸蛋狠咬一口,心有不甘道:“今晚先放过你。” 知言轻咝声捂着脸颊,出声抱怨:“嘴里全是酒味。”引来某个无赖诞着脸应答:“娘子昨晚吃醉酒,为夫都不曾嫌弃。” 知言没敢接话,挪到被窝中躺下,指使孟焕之熄了灯,觉察他也睡下,自己先挤到他的被窝中。宽阔的肩膀正好可以环抱住她的身形,像是为她量身定制,知言睡去时心中默念。 孟焕之想着心事,怀中温热的娇躯又十分不老实,一时嫌热蹬掉被子,一时胳膊冰凉又直往他怀中转。他忆起新婚时,她定是发觉自己浅眠,才缩在自个的被窝整晚一动不动。不知从何时起,她不再拘紧,在自己面前肆意说笑。 孟焕之伸手无意识间按到一处柔软,平坦光滑,他盼望了许久,迟迟等不来上天的馈赠。妻子从初次来癸水已有两年多,每回都是他在细心调理,常年把脉,绝对身子无异状。他只能叹一句时机未到。 从妻子想到将来会有的孩子,再想到如何护得小家的安宁。孟焕之的思绪最后飘到朝堂上,该是约见韩兄,两人深谈一回,最好能劝动挚友离开燕京事非之地。 次日晨起,知言听孟焕之说可以带她出城游玩几日,顺道住在韩家别院时,都快乐得跳起来。 “真的?”知言仍有点不敢置信,眼睛发亮追问好几遍。 孟焕之边整理着官袍,语气肯定:“时间尚说不准,年内总有机会。” “可是.......”知言追问道:“你在翰林院的差事怎么办?” 孟焕之捏捏妻子的鼻头,言语轻松:“告两三天假定无问题。” 哼,谁知又在打什么鬼主意。知言再为孟焕之做最后的检查,耳边热烘烘的气息低语:“去了别院,娘子莫忘了应诺过的事。”她抬首看到一本正经的脸说着无耻的事,戏语:“伪君子。” 孟焕之当仁不让收下伪君子的称呼,借机轻薄了知言两把,在她怒目而视中,带笑出门去了翰林院。 ******* 含章殿空旷的偏殿中,虽候着数十个内侍并宫女,全都屏息凝气静默无声。 孟焕之手捧书卷站在殿角候了许久,透过沉重的楠木宫殿门隐隐传出争吵声。声音细长的是杜尚书,高亢激动的是安大学士,带有南方口音的是宁阁老,一一听过去董阁老和冯尚书都有发言;最后一个老者的声音响起,半世履历沧桑掩在平和的语调中,缓缓道出。 虽未得亲见,孟焕之也能猜测到秦敏面色无波,正从容不迫向圣上总结廷议各项事宜。 圣上轻描谈写一句一锤定音,雷霆万均,无往不利。 一道木门,却是云泥之别。殿内的人可是倦了,欲抽身却不能;殿外的人闭目億想其中玄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兰台之上,隔着一扇华贵的木门众人各怀心思。学堂之上,夫子正摇头晃脑教稚儿习学忠君。 才总角的孩童依样画葫芦念着圣人说学,虽然他们不明白其中道理,却也知道学好功课,考中科举,骑马做高官的道理。周而复始,从未有停歇。 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第131章 千头万绪 今天的廷议争论激烈,内阁两派互不相让,从北境用兵到黄泛区如何接济,再到江南各省赋税,两个派别全都据理力争互不相让。虽隔着沉重的木门,也有只言片语落入孟焕之耳中,结合他平日细心留意,事情大致也有定数。 北境异族事隔三十年后再次兴起,屡犯边境,边民不堪其扰,举家迁往内地。临近几个省份本就今年欠收,一下子又多出来如许流民,个个束手无策:一无能力全盘接下安置;二若处置不妥当,流民变匪民也是大有可能。各州府如雪花般的奏折加急送到燕京请求朝廷拨粮拨款,此其一。 其二,内阁诸老大多都主战,但派何人领兵、何人留守京中负责京蓟防卫成了争执焦点,不外乎英国公和宁远侯两家为主力。兵权最来为天子所重视,又事关东宫与诸皇子争斗,半点马虎不得,一时也无定论。 其三,黄泛区历年的老话题,淹了又重建家院,周而复始,本不足奇。今年恰逢罕见秋讯,暴雨倾盆下,冲垮河堤,凛冬将至,这万万灾民的去向也成了周边各州府的头等大事。 其四,江南十三州联名上折,今年赋税征收大有锐减之势。原因无他,原本纳粮交租的农户将田产挂靠在各大士族名下,这些大族家中都有做官之人,历年积有余威,可免交赋税,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官府奈他们不得。 综以上各因,今年国库收入少了三成,开支却一项减不了,反而要多与往年。 首因,明年二月即是皇后的千秋盛典,天子本就亏欠中宫许多,一心想为她办得隆重且有体面。 次者,各番邦属国闻讯陆续齐聚燕京城,吃喝拉撒,张口向宗主国要各种好处,且都要赖到明年年底天子五十五圣寿节之后,才动身回属地。 最后,这些小国来京欲求娶公主、郡主之流做王妃,悉不见各地番王急着嫁女儿,就是宫中也有一位适龄的公主要找寻合适的驸马。 归根到底,没一件省心的事,桩桩添堵。 内阁两派又争吵不休,连着数日相议也没定下章程。凡秦敏主张,杜润必反驳;让杜阁老做主,秦派几人又都不置可否。 两个头领在上头掐战,冯尚书与宁阁老又对上,意指江南诸事根源全坏在司马清身上;宁阁老本是扬州司马家门生,容不得旁人说一句司马氏坏话,当然要据理力争,两人吵得面红脖子粗。 安大学士本就是个愣头青,心里头条条框框早都划好,那块热闹他追过去报打不平。 董大学士从来只有一句话,臣只听圣上所言。 故内阁六人,若草台班子喝戏,你方唱罢我登场。长盛帝坐在上首几欲掀桌,见他动怒,众人才收敛了许多,随意议了几句便散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孟焕之暗道。 “孟翰林,圣上请你过去。”内侍尖细的嗓音打断孟焕之的思绪,他微微一笑“谢过张公公。”前几回露过面的张公公推说不敢受,领了孟焕之进去。 含章殿内,各位阁老都已告退,空余长盛帝一人对着几案上的奏折凝神思索,细碎的脚步声惊醒了他,抬目见到孟焕之,信意伸手:“呈上来。” 孟焕之捧着手中的卷札奉上,长盛帝从内侍手中接过,扫一眼便抛到桌上,冷哼:“全都是些废话。” 殿中诸内侍噤若寒蝉,孟焕之微躬上身垂手听候,他明白当今天子正在气头上,多说一句便是触了晦气。实在是朝中诸事太过烦扰,如此冰冷煞气远在翰林院都能感知得到。早间梅掌院交付书稿时,一再交待他要小心行事。 长盛帝在殿中踱来踱去数圈,脚步由急促变得缓慢有度,最后明黄色龙袍停在孟焕之面前,出声询问:“你昨天见过宁远侯世子他们,说说看,觉得如何。” 孟焕之一点不惊奇坐在龙椅上的人说出来的话,京城有暗探和锦衣卫无孔不入,且昨天见到的四个人鱼目混杂,其中必有居心不良之人两面剌探。他依实回答:“沈世子乃学生的连襟,为人正派;乔世子不负盛名,堪称官家子弟翘首;赵世子机智多谋;东平伯次子燕公子行事缜密。” 长盛帝面色稍缓,抽冷问道:“太子如何,放心大胆说出来。” 孟焕之略一沉吟,恭谨回话:“太子乃天富贵胄,国之储君,学生不好评说。” “哦!”长盛帝眼神犀利直逼孟焕之:“若旧事重现,朕要当廷废立太子,你会不会效仿先祖,做出死谏之举。” “不会。”孟焕之迅速接话,抬眸直视天子,坚定不疑:“当下有更紧要的国事,远胜于储君废立。且臣胆小怕事,欲留得性命报效天恩。” 长盛帝轻吁一口气,似放松许多,转身走向书案,挥手道:“你先回罢,书稿留下,等我过目了再召一众翰林讲学。” 孟焕之行礼后,倒退数步出得殿门,身后张公公相送出来,又是一番情意打点。走下汉白玉石阶,寒风吹过,他直觉背后凉风飕飕,打个寒战,原来不知不觉中出汗浸湿后背。他脚下顿住稳定心神,遥望台阶以上,含章殿的檐角令人生畏;向下俯视,燕京千家万户小如蚁穴;再远处,江山万里,黎民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 孟焕之自从说过要带知言出城游玩几日,之后便不得一日空闲,成天早出晚归,回来后又泡在书房写写抄抄。知言除了暗骂几句大骗子,再也无可奈何。 因到年末,又到各处庄子报收成、铺面交付租金和一年盈利银钱的时节,知言也镇日忙起来,先盘点过孟家在沧州的产业收成,粗略一算,够孟府上下几十口人近两年的开支,倒也不错。再有她的陪嫁庄子、田产、铺面的收入更为丰厚可观,算起来也是小富婆一枚。 知言出嫁时除了秦枫给的三个铺面、京中两处小宅院、苏州一处中等别院和江南几百亩田地,还有公中陪嫁的两个三进宅院、京中几个店面全都租出去。以上几项前两年都是秦枫在代管,如今她回到京城,又秦枫觉得姑爷也算可靠,年底时全交付到女儿手中。光是认掌柜盯帐册,知言也忙了几日。 又几处商铺中有两三个的适龄小管事快到婚嫁年龄,依是旧例都是府里的丫头配出去。知言心中盘算一圈,大寒认死理且忠心可靠正好配个小管事,小寒和大雪也都机灵且算得上忠心,她们三个先许了人缓两年成亲都可以。如此算来,府里又要买小丫头,她又吩咐聂妈妈寻了官牙,挑了四五个小丫头买来先让几个大丫头带一带。 有事做,知言也不觉得无聊。今日,她翻着帐册心中纳罕,问起候在屏风外的管事:“冯伯,何故江南这几百亩地今年收成少许多。” 被称为冯伯的中年管事正是秦枫的心腹,代管着三老爷在江南的产业和几位爷和小姐的田产宅院,素来忠心不二,说话也耿直:“不瞒九小姐,这般收成也有两年。不独您这块地短了租子,另外几个小姐的陪嫁田产也都减了。只她们几个都是一出嫁,三老爷直接把田产交出去。九小姐的田产收成几年之中没什么变化,都是三老爷暗中补齐。” 知言再一次被花狐狸感动,安抚家中忠仆:“我今年头回上手,心里不明白随口一问,冯伯万不要多想。” 冯伯也陪着笑:“那会,帐面上差这么多,若九小姐不问,老奴倒心里不舒坦。说实话,交出您这块地,老奴也算卸下一个担子,轻松许多,江南的差事是越来越不好当。” 知言耐心听冯伯诉苦,不时会心一笑。 恰逢孟焕之回府,免不了冯伯要行礼见过九姑爷。孟焕之急走两步扶起冯伯,听了几句后,安顿冯伯先住下,晚间得空有几句话要问他。聂妈妈领着冯伯出去不提。 屋里没了别人,知言对着孟焕之撒娇:“焕之,父亲私底下为我贴补了三年的田租,该挑个适当的礼物表示谢意,你帮我想一样。” 孟焕之照例要问妻子有没有想她,知言不敢敷衍,诚挚地点头说想,又主动献吻。一番亲昵后,孟焕之搂着她回想,道前头书房有几幅画甚佳。知言耐不住性子,拉着孟焕之立时要去挑拣。 孟焕之本意欲图谋别的,经不住妻子软磨硬泡,遂带了她到外书房寻出往年收藏的名家丹青,挑出两副上上等的字画,包到一起准备送给岳父。 知言眼尖在一堆字画中抽出一张书法墨宝,细寻到题款,果然不出所料,笑指着说:“六叔的字画,你从何处得来?” 孟焕之瞥了一眼,细回想前因,不无感慨道:“说来也巧,有一年到了苏州,跟着王兄进了一家墨宝斋,因喜这幅字洒脱飘逸,花大价钱买来,后来才知道是岳家六叔的手笔。无奈怎么临摩都写不出原稿的意境,后来就束之高阁,恰巧今天翻了出来。” 知言瞅着秦桦的笔墨,再细对比孟焕之的书画笔力,一个鸾飘凤泊自在不羁,另一个龙盘凤翥大气雄浑,字如其人,当真不假。她挪揄道:“亏你还识字知道些道理,你和六叔完全是两种人,天差地别,写出来的字岂能是一个味。莫非,夫君也想着和六叔一般潇洒自地,打算过畅游山河、信马由缰的日子?” 孟焕之眼中一亮,笑意温柔搂紧了知言耳语道:“知我者唯有娘子,为夫现在就想畅快一回。”说着手底下已经开始解起知言的衣衫,唇舌顺着耳廓吮吸蜿蜒向下,滑过小巧的锁骨,隔着妃色鸳鸯戏水的肚兜细细啃咬,直到怀中人溢出娇吟,反转过她的身子让伏在书案上,毫不费力直探进去,舒适的感觉让他不自觉也发出呻|吟。源源不断的精力和精华倾力相送,节奏有序,他要和她一起飞。 前一刻尚谈着字画,后一秒就精|虫附体,男人变脸比翻书还要快。知言暗自腹诽,又因在书房,怕候在外间的小厮们听到动静,她咬唇尽量不出来声响,任由他起伏支配,已是半朦胧间被人抱到床上,急风骤雨般送她上云端。 知言平复心跳后,还不能起身,因为腰腹下垫着枕头,那个男人侧身支肘用深情的目光注视着她。天长地久,此间唯他两人,或许还有一个小人儿经长途跋涉勿勿赶来。 孟焕之尽享激情过后的宁静,床上平躺着的妻子刚经历过情|事,双眸水色潋滟,美得令人心惊。他轻吻着柔荑,在她耳边低语外间趣事,逗得佳人笑容绽放,美不胜收。 就这样,说好只寻一幅画的功夫变成在外书房逗留一个多时辰,晚饭又被延迟。幸好府里没公婆长辈,不然知言首当其冲受指摘。 晚饭后,孟焕之寻了冯伯细问江南诸事,知言带着丫头开柜翻箱笼,挑寻合适的物件准备送给方太君和常氏,不能光给花狐狸一人送书画,太过显眼。她又挑出几匹素雅的料子带回去给知恬裁衣裳,再挑出明亮鲜艳的几匹分别送给三房其他几个姐妹,一并吩咐立冬明天打发人送到各府上。 忙忙乱乱足足一个多时辰才消停,瞅着钟表,直等到近亥时孟焕之才回来。知言觉察到他怀着心事,也不多问,急赶着让歇下。她本来想问孟之能不能抽空一起回秦府,后来一想还是算了,她自个回去能畅快多呆一时,带着女婿回去,花狐狸首先不高兴,坐不了一时,方太君又要急着赶他们回家。再者,她还想和知恬多说一回话。承恩公家马上要出孝,知恬的婚事也快提到明面上,家中至多也能留半年。 知言想着琐碎诸事渐入梦乡,留下孟焕之一人独自清醒,千头万绪,总要挨次理清。 ☆、第132章 别有用心 送走孟府五好上进青年出门后,知言也带着丫头婆子及备好的礼回首辅府。一进门先受方太君好生一顿数落,知言心中不信老人真的不欢迎她回去,耍着赖皮,腻在方太君身上诉苦:“孙女一个人在家无事,闷得慌,成天想着老祖宗,一回来就受您埋呔。”她手底下摸着老人的手,眨巴眼睛一脸委屈。 方太君顿时心软,搂着知言,柔声哄她:“你都出阁了,成天往家跑,让外人瞧见不好。不用太勤,六七日回来一次。” 知言本想说十天回来一次,听到方太君话,忍笑应下,命人拿出她为老人做的两样活计:一套里衣,两个香包,献宝一般捧到方太君眼前。 方太君唯觉得自家儿孙最好,孙儿孙女们即使拿回来一块破布片,她都要说好,何况见着知言的绣活也有长进,更是喜不自胜,捧着夸了又夸。屋里的丫头婆子为哄老太君高兴,也全都凑趣齐声称赞。 知言脸皮再厚都被夸得不好意思,打算出去换口气,不料被方太君叫回去叮嘱道:“你二伯和二婶房里忙乱,先不要去。” 知言一听话中有话,刨根问底:“二伯可是打算要外放?” 见她们说起正事,丫头们全散开,方太君点头:“正是,谋了湖广提刑司佥事一职,过完年开春就动身,你三哥和三嫂也跟着去。” 二老爷原任着大理寺右寺丞一职,五品京官,外放后反倒降了半级。提刑司佥事,从五品的官职,重点在湖广,秦家长孙媳路长云的娘家——长武伯府世代盘踞在湘楚,真是个稳妥的去处。可是,为什么留下了秦明,知言猜测道:“大哥和大嫂在京替二伯一家尽孝,倒也是两全。” 一语说中方太君的心事,儿孙都在她膝下长大,从襁褓中的幼儿长成挺天立地的男儿,再相继娶妻生子。一恍眼,满府跑着的孙儿变成重孙。猛然间全分出去,好比掏空了她的心,经过商议后留下天性温厚的秦明,让二老爷和二太太带走秦晓,七爷秦晌也要留在京中读书。忆及家中儿孙即将远离,她也面带惆怅,很是失落。 知言挨到方太君眼前悄声问:“老祖宗,您舍得放我父亲出去。” “舍不得。”方太君信口回答,话一脱口,她笑出声,轻拍知言一巴掌:“就数你鬼精,从我这里偏了好东西不说,成天想着套话。” 知言轻盈地躲闪开,笑语:“孙女只是打问清楚,好多回来几趟哄得父亲高兴,从他手里再骗两样东西。” 方太君明白孙女在说笑,乐滋滋听她逗趣,不多时又犯了困浅睡。知言见机出来,往三房走去。因她回来也有些时辰,瞒不过府里有心人,才走到三房院门外,迎面撞见常氏的大丫头紫珠跺脚搓手,看来也是候了多时。 知言拉了紫珠往里走,边听她私语:“罗家姨太太来了,太太抽不开身,支了我出来等着姑娘。” 怪事一桩接一桩,罗姨妈有好些年没在秦府露面,几年前不知她为何原因惹怒了常氏,姐妹俩吵了一架后形如陌路,外院书房里罗家表哥也没了踪影。今天又刮得那门子风? 见知言递过来眼神,紫珠悄语:“太太镇日无聊,就想找个人说话,思来想去,也就姨太太有空能陪她聊几句。” 府里几个妯娌,大太太忙完正事抽空逗孙子,二太太更是一心扑到几个孙儿孙女身上,六太太貌似和常氏说不到一起。常氏成天眼馋大房和二房的宝贝孙儿们,迟迟盼不到四奶奶有动静。有罗姨妈做陪,常氏也少了机会寻儿媳麻烦。 知言乍一见到罗姨妈,微微一惊。罗姨妈也只比常氏年长两岁,现已头发花白,满脸褶皱,唯鼻子小巧挺直能依稀辨出年轻时的美貌。更不消说衣着寒酸,说她是常氏的娘亲都有人信。想来这几年离了秦府的接济,日子过得艰难,只罗姨妈眼珠滴溜转不停,很让人不喜。 常氏不待知言行礼,急走两步携她坐下,老一套的说辞问姑爷可好。略说孟府诸事后,知言才命人呈上她带来的几样礼,几匹鲜亮的料子和几盒胭脂水粉并上等香料。 常氏好东西见惯了,笑着收下,谢过庶女一片心意。罗姨妈脸上堆满谄媚,在旁啧啧声不绝,就差把知言夸到天上去。 才出正荣堂躲出来,三房也来了个马屁精。知言面上不显,心中觉得腻歪,她只顺着话头说:“真不知道姨妈今天也来,我那里还有几匹料子,只不及眼前这几匹鲜亮。姨妈若不嫌弃,我打发人去取,小半个时辰就能送来,让您老多等一时。” 罗姨妈脸上的五官立时变得鲜活,语调夸张地推辞:“我都快成老婆子,好料子也使不上,外甥女留着自己裁衣服,心意我领了就是。” 常氏很是满意庶女的举动,细声细语劝罗姨妈:“孩子一片好心意,你就收下罢。” 罗姨妈这才点头应下,不时偷瞄炕上一堆东西。 知言陪着常氏说了几句话后,放下给秦枫的两幅画,起身告辞。 ****** 罗姨妈目送秦家九小姐出屋后,不无艳羡道:“也是个有福的。” 常氏对着佛龛上供着的送子观音出神,漫不经心随口应道:“这几个孩子运道都不错。” 罗姨妈觑得屋内没旁人,鬼鬼祟祟凑到常氏跟前,压低声音问:“听说你家十丫头要许给承恩公家?” 常氏满怀戒备地看向胞姐,语带警告:“少打她们几个主意,莫说是你,房里几个孩子的婚事,我都挨不上边,就连老爷也只有看着的份。” 罗姨妈轻哎哟:“我的好妹妹,我如今可绝了这样心思,只不过在外头听了几句闲言,想问个真切。你家十丫头跟天仙似的人,临了嫁给一个三十多岁的老鳏夫,我都替她抱屈。” 常氏深以为然,年轻时在婚事上受过的屈折,重演在庶女身上,她偶尔想到也为乖巧懂事的知恬打抱不平。没法子,秦家再势大也敌不过皇家,眼下除了承恩公家,再无人敢接手知恬,人生不如意的事何其多。 罗姨妈又套问了许多关于知恬的闲琐事,常氏不疑有他,凡是她知道全盘托出,临了不耐烦道:“今天叫姐姐来又不是为着十丫头,合着正经事你倒没放在心上。赶紧帮我想个法子,只要能寻来方子治好儿媳妇,花多少银钱都不在话下。” 罗姨妈坐正身子,抚弄完头饰又整理衣袖,拿乔做势,在胞妹殷盼的目光中才缓语:“法子眼前就有,给通房们停了避子汤,两个月就有结果。” 常氏不无气馁道:“不成,不成,当初结亲时昭儿应诺过安远侯,不容庶子们出生。这才三年,咱们也占不了理急着让纳妾,首要让儿媳妇能生养最好。” 罗姨妈眼睛滴溜滴溜转,只对着炕上的料子挪不开目,敷衍道:“我留神打问,说不准能寻得几个游医之类,几副药下去治好外甥媳妇,明年此时你就能抱上金孙。” 常氏只要听到抱孙子一说,略觉安慰,不曾留意胞姐的语气。一时,立冬领着人送来几匹料子并一套寻常头面,罗姨妈接了满意而归。 ****** 知言出三房出来,心中把方才见到罗姨妈的情景过一遍,仍是觉得不妥。秦枫和秦昭白日里都在衙门当差,常氏耳根子软好糊弄,经人一夸更飘飘然不加戒备,再莫是招进一个白眼狼,等捅出祸事可就后悔来不及。她唤过一婆子,打赏荷包后,命她到前院寻来十二爷,这才转身去了知恬处。 冬月里,园子里溪水结了薄冰,树木萧索,了然无生气。知言信步过了拱桥,熟悉的路径,她不由己走进未出阁时住的院子。院门洞开,值守的婆子不知溜到何处,花墙干枯零落,高大的桂树只剩光秃秃的枝干,唯树底下的秋千擦得明亮如厮。她坐在秋千上环视周围,曾经花团锦簇一般的众姐妹们都已出嫁,重新在夫家扎根。流年瞬时,此间唯她一人。 见自家姑娘又开始愣神,立冬打发人先把东西送到十小姐屋里,知恬闻讯后穿着半长蜜合色披风寻过来。 知言抬首看到院门口站着的绝色佳人,云鬓轻挽,珠玉点缀其间,眉目不画也动人,肤若堆雪,樱唇嫣红,一双凤目欲语还休,摄人心魄,堪称倾城倾国色。秦家十小姐知恬,从八|九岁时就关在府里,幽静中默默成长,不曾生出怨艾,气质恬静从容,虽娇柔并不软弱。 知恬莲步轻抬,轻唤:“九姐姐。”声音如天籁,曼妙身形似姿仙。 知言招手:“过来,坐到姐姐身边来。”姐妹俩紧挨在一起,随着秋千晃悠说着私房话,大多都是知言在说,知恬只微笑听着。 因说起秦旷,知恬方插话,声音细糯:“九哥来信说他在北境过得不错,他因比武时夺了头名,军中再无人敢欺负他,还说要谢谢姐姐捎去的御寒药酒,他笑语如今离不开酒,每晚睡前都要喝两杯。” 秦家最美的少年郎独自在北境吃苦,岂是他信中所说这般轻松。 知言心里不好受,也要安慰别人:“说不定再过几年,九哥便能回京,咱们兄妹总有团圆的那一天。” 知恬睫羽微扇,眼中笼着水汽,愈加动人,嗫嚅道:“府里人都说北边不太平,姨娘也担心九哥日夜在哭,我都不敢去瞧她,生怕她问起九哥不知道该如何回话。”说着珠泪如串珠滚落,她忙用帕子拭泪。 知言摸到知恬手冰凉,带了人回屋里,喝过暖身子的热茶。又盯着知恬洗脸重新上过面脂,她才开口安慰:“九哥呆的军营离犯乱的边境足有几百里,即使用兵也轮不上他们出头,回头你也说给姨娘,让她别担心。”她把孟焕之素日哄自己一套说辞照搬过来。 见知恬乖巧地应下,知言拉她起来比试衣裳料子,对着水晶镜,浅妃色琼花遍绣的锦缎正衬知恬肤色,颜色也不张扬。知恬手下抚摸着料子复又开颜粲然一笑,谢过姐姐一片心意。 知言无心一说:“你弹一首曲子当谢礼,不枉姐姐特意跑来。” 话音落,屋里一片静寂,丫头们都闷头不吭声。知恬垂眸,声音几不可闻:“琴弦断了,没顾上接。”她再抬首看一眼知言,心虚地低下头,葱玉般手指抠着衣角,解释道:“都是些奇巧淫技,不学也罢。” 知言心中钝钝地痛,一把搂过知恬,柔声开解她:“胡说,姐姐最喜欢你有才艺,万不能听别人用心不良说出来的话。眼看要出嫁,承恩公最是稳当,年纪大点更有长处。你姐夫比我大上八岁,很会疼惜人。你看姐姐现如今日子过得和美平顺,你也能过上顺当日子。” 知恬双眸含泪只点头,知言耐心哄得她露出笑容,两人才到方太君处用午饭。方太君年岁大了,却没老糊涂,眼睛略一瞥便问起知恬为何落泪,少不得要知言插科打诨遮掩过去。 ****** 知言乘兴出门,怀着一肚子心事回孟府,事后才回想来没见着秦昌。小鬼头,前几年恨不得长到知言身后当尾巴,现在生怕被知言拉住说教,一听闻她回秦府,躲得远远的。哼,有本事躲一辈子。 秦昌躲着她,罗姨妈的事该给何人透底?知言思索后,招来丫头一问,得知给几个姐妹的料子都还未送出去。她特意吩咐立冬明天跑一趟东城苏府,当着知画的面提一句罗姨妈就成,把常氏那个糊涂蛋交给知画。秦家四小姐威风凛凛,请她出马,搞定常氏不在话下。 知言心情糟糕透了,还是晚间孟焕之回来说出一个喜讯令人精神一振,故她冲着某人谄媚:“还是夫君最好。” 洋洋得意的孟焕之狼啃娇妻一番后,低语今天先放过她,等到了别院一并讨要。 谁怕谁,知言暗暗道。 ☆、第133章 莲花清池 冷天寒风吹来,晦暗阴冷,骄阳也失了光彩,缩在层云后不再露面。天空零星飘着雪花,郊外旷野中一前一后黑白两骑奔驰。风扯起马上坐着的人背上披风,石榴红艳丽多姿,鸦青色浓墨重彩。 知言回首看一眼不慌不忙追在其后的孟焕之,轻勒缰绳,追风放慢脚力,待孟焕之追上后,两人并驾齐驱缓行。 今天出城后,先打发长兴带着人跟着韩家的仆人先去了别院,孟焕之领着知言绕远路而行。久未活动,经过一个多时辰纵马,知言顿觉神情气爽,冲着无人的树林大喊两声,引得身边的孟焕之窃笑。 行到叉路处,知言偏头嫣然一笑:“焕之,我们再到前头跑一圈,回来后再去别院。”她生怕对方不答应,放柔声调争取:“四哥每回带我出来都能尽兴,你不能比他差。” 孟焕之拉过妻子捂着她的脸,本不欲答应又带着无奈的口气说好。 知言笑得更开心,每回她提无理要求时搬出秦昭或秦枫,孟焕之肯定答应。爱吃味的男人明白她的小把戏,他总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满足知言。就好比现在,孟焕之心里满不情愿,一来怕天气冷冻着知言,二来韩世朗和王慎昨夜已出城只等着他们。饶着如此,他依是做出让步。 男人一点心意已让知言沾沾自喜,她果然还是胸无大志,凑近亲吻孟焕之的脸颊,夸奖他:“夫君最好,四哥不及你十分之一。” 孟焕之爽朗大笑,松开妻子,也顺手放开追风,轻挥马鞭,驱赶他们先行,他跟在后面,总能留心到前面的动静。瞅着一人一马跑出一里路,他才驱马追上,保持着两人之间的距离直至回到韩府别院。 知言一只手捂着冻僵的脸,另一手握在孟焕之大手中。两人在下人的带领下刚绕过假山,激烈的争吵从正堂中传出,院内韩家大奶奶和王沈氏面面相觑。 随着屋门打开,带着怒气的声音也飘出来:“看看现在你的狼狈样,真应该领我堂妹过来亲眼一瞧,好让她彻底死心。”话音刚落,韩世朗冷着脸走出屋,抬眼见到孟焕之,甩袖哼一声复又进去。 孟焕之手下微捏妻子示意安心,领着她到韩家大奶奶跟前,交付给主人后,大步迈进屋,关上房门三人密谈。 未料初来就碰见争吵,知言在外玩得不亦乐乎,现在才觉得浑身发冷,寒气渗透浑身上下。韩家大奶奶也是个通透人,领着她进到客房,等换过衣服后,三个女人聚在热烘烘的暖房里,一起捧着滚烫的米酒叙话。 眼前两位都是有名的才女,说起话也是和声细语。见知言和韩家大奶奶略不自在,王沈氏宽慰她们:“世间难得有韩家二姑娘这般痴心的人,听闻她品貌出众,才气也不俗,只我抢到了前头自小与王郎一起长大。世间姻缘总离不了缘份二字,韩二姑娘差在缘字上也是无可奈何。” 换位思考,如果有人明目张胆表达出对孟焕之的爱慕之情,知言不可能如此淡定,哪个女人胆敢觊觎她的男人,即使遥隔千里,也是如梗在咽。知言愈发佩服王沈氏,诚心说出上面的话也好,伪心也罢,真正有大家气度。 韩家大奶奶也对自家堂小姑很是无语,凭着韩家嫡女的身份什么样的男人找不上,偏要对着一个有妇之夫用情至深,搞得人尽皆知,说出去都燥得慌。韩家二房和三房及徽州书院的事都是一团糟,幸亏大房及早躲了出来,不过眼下也好不到那去,卷到储位之争不好脱身。 忆及正堂内王慎也是萎靡不振,这帮男人没一个省心的! 韩家大奶奶招呼两位客人用过午饭,各自回屋休息。知言挨到热炕直睡得天昏地暗,不知时辰几许,身边挤来一个人,带着冷气环抱着她。 知言迷瞪着眼睛看天气,天色阴沉也辨不出确切时辰,她喃喃问道:“什么时辰,快用晚饭了罢?”听到孟焕之应声,她转过身细瞧,男人眼底一丝忧愁逃不过知言细心观察。 知言扭着身子娇语:“焕之,你什么时候才能有空带我洗汤泉。”她的话惹笑了孟焕之,他:“娘子就这么等不及。莫急,要住上两三日,机会多得是。” 知言暗嗤,还不是你怀着心事,害得她要牺牲色|相。 ****** 晚饭时摆了大圆桌,也不分男女席,六人团团围坐吃热锅。知言打量着在场的三个男人,王慎俊逸脱俗,韩世朗清隽灵秀,孟焕之优雅弘深,各有千秋。她趁着孟焕之为自己挟菜的空当挤眼色,两人相视静默一笑。 韩家大奶奶调侃道:“这对小夫妻新婚时就挪不开目,今天当着大家的面也如胶似漆,当真只羡鸳鸯不羡仙。比得我们都老了几岁,你们说是不是。” 韩世朗最爱调笑,指着孟焕之戏语:“修远家中有了娇妻,约几次都推辞不出来。不说别的,我府上可有几个佳人甚是怀念昔日风流俊俏的孟郎,不如回京时带上几个同去,也算慰籍佳人心怀。”他冲着孟焕之坏笑。 有韩世朗打头逗乐,大家也放开心绪说笑不停,王慎夫妻笑容中依带着愁云。看来,三个男人之间的事未全然解决。 知言不知不觉又被灌多了酒,双腮发烫,无力倚在孟焕之肩膀上,等酒席散了被他半搂半抱带出来。她迷瞪着醉眼也能认清没走回房的路,因是夜间,一眼望不到头的曲廊点着明灯,蜿蜒伸展。 知言揪着孟焕之衣袖呢喃道:“走错了路。”居心不良的登徒子打横抱起她大步穿过曲廊,进到热气腾腾的汤泉内。 趁着孟焕之关门的当头,知言打量着屋内,硕大的夜明珠镶在立柱上,屋正中一方温泉,墨玉雕就莲花池内,热气氤氲缭绕,抹霞色鲛纱轻扬。 知言觉得又长了一回见识,几百年传承下来的家族果然不同。她突然生出一个目标,将来无论如何也要混到拥有这么一个高档洗澡池子,也不枉穿越一回。 所以在孟焕之为她轻解罗衫时,知言说出上叙言论,引得他带笑问道:“娘子还有何要求,不妨一并说出来。” 知言本已醉了,用腻得发甜的声音说:“我只要你。” 孟焕之把扒得精光的白鱼放在池中,也解了身上的衣衫滑进水中,从背后揽了她轻语:“为夫这就给你。” 微烫的泉水冲涮全身上下,血气全涌到头,知言半醉间想起方才韩世朗的戏语,用力推开身后的人,带着怒气质问他。 孟焕之好笑之余,温声解释:“韩兄爱说笑,故意在逗你,全都是戏语,为夫只有你一个。” 知言却较起真,扳着手指头数:“不对,以前你房里的两个丫头,还有你常年在外碰过的人。这么一算,我都亏了。” 孟焕之觉得今天的妻子带着娇憨醉语吃起味的样子着实动人,边亲吻着她的脖颈释清:“丫头在你进门前都打发走了,外面的人我可是一个都未曾碰过。” “真的?”知言不依不饶,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才放过孟焕之。不放过也不成,她已经被煮透,只等着上桌供人大块朵颐。每一个毛孔都张开充斥着热度,一如她身体里的男人,滚烫带着力量冲击。 最亲密的接触使得她异常熟悉孟焕之身上每一处地方,他们早有默契,进退之间配合得当。知言从不掩饰她的情意,媚眼如丝,坦露心声,她也直视着面露狰狞的孟焕之,粗重的喘息声夹杂着变了声调的娇吟。 池中水波漾开,一圈圈不停息,打起水花,水雾中的两人半淹没,带动池中翻起白浪,翻滚不息,直至沸腾,许久后才恢复平静。 知言临睡去时还惦记着大温泉池子,对着孟焕之碎碎念。第二天等她醒过来已近午时,屋里只余丫头伺候。 ****** 知言夫妇在京郊别院逍遥度日的同时,京中一处不起眼的酒肆中,两个青年交头接耳。一人衣着不俗神情倨傲,高扬着眼睛问道:“我家主子让你打问的事究竟如何,别拿那些没用的来糊弄人。” 另一个青年随常衣着,也生得俊俏,一脸精明,微缩着身子,俯过身去耳语数句。 前一人满意点头道:“还算有几分本事。”他扔出一袋银两抛到桌上,瞧也不瞧对方一眼,独自出了酒肆上马离去。 留下的青年收起桌上的钱袋,先掂一下份量,再打开过目,面露讥笑:“小爷混到干这种事的份上。”往桌上扣下几枚铜钱,也疾步出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未几,酒肆中的跑堂追出去叫骂:“天生穷鬼一个,酒钱没给够就跑了,老子咒你个儿子没□□。”见人已没影没踪,他骂骂咧咧复又回去。 ☆、第134章 桃源胜境 韩家别院轩厅内引进一股活水顺着花岗石凿出的人工溪径穿流而过,水雾缭绕,带着热气潺潺流淌。陈设典雅古朴,散发淡淡的柔和光线,处处透着精心及百年世家深厚的底蕴。 屋内三位男子各怀心事,王慎半眯眼静坐纤然出尘,韩世朗斜卧榻上随意洒脱,孟焕之负手立在窗前似松如柏静渊不动,各人风姿全然不同。 孟焕之站前窗前盯着飘飘洒洒而落的大雪出神,自顾自说:“今冬大雪,明天定是个丰收年。”他回望一眼静坐的王慎,踱过去有所指:“上月我家娘子收来江南几百亩田地的租子,竟比五年前少了三四年,比起三年前也短了约两成,明年恐怕也还要降。不独她如此,几位姨姐的陪嫁田地也都减了收成。南边丰调雨顺,又是太平年间,让人不得不奇。” 王慎垂眸做老僧入定,置若罔闻。 榻上斜倚着的韩世朗轻喛:“修远,趁早些把那些田地赁出去,说不定再过两年变成烫手山芋,甩都甩不掉。” 孟焕之与韩世朗对视一眼,继续逼问王慎:“敞之兄,昔年王家世翁座下弟子不计其数,不泛有出类拔萃之人,其中一位和太子授业老师王和生交情甚深。四年前科考前夕,就是他私会王和生,几日后暴病身亡,实令人扼腕痛惜。” 见王慎依是不为所动,韩世朗翻身起来,衣襟大敞,敞袖如流云,迤逦而来,逐字逐句顿说:“非是我一心为了东宫,急欲给王和生翻案,江南眼下是个怎么情形,你心里比我和修远都要明白。虽亲疏有别,总还有正邪之分。敞之,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你究竟在顾虑什么?” 王慎在两位友人的追问下睁开眼帘,双眸空洞无神彩,自讽:“我本就一懦夫,不知不仁更不勇,枉费多年苦读的圣贤书。” 韩世朗剑眉横立,甩袖坐到一旁碰得桌椅咣铛作响,胸膛气得颤动不停。 孟焕之眼中也现出痛色,出声咄人:“司马清意欲何为?前有清云录印发数万册四方传阅,朝中上下遍布扬州司马家门生,内阁成天争论不休,但凡牵扯到江南事宜迟迟无定论,一丝一毫都不能损得他的利益。御史若胆敢批一声司马,血溅街头大有可能。圣上都不及他一言九鼎。” 王慎只是苦笑。 韩世朗说着赌气的话:“算了,跟个愚人说这些有何用。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今朝一会,以后都当陌路。”他见孟焕之还想说话,摆手制止:“我知道自己的处境,你就少说两句,成天在御前晃悠,已是众矢之的。痛快玩两天,带着你的小娘子回燕京过安生日子去。” 孟焕之见劝说无效,也坐下品茗,听着韩世朗调笑:“修远,鸳鸯戏水令人羡慕。可是瞧出来了,你比我等都要识得风趣。” 孟焕之不予回应,面带浅笑凝神听院内的笑声。 ****** 知言起来后才发现飘了一夜的雪依还在下,推开窗落眼银妆素裹,雪气清新。她命丫头寻出桃红色织金绣云鹤风毛袄,套上软鹿皮小靴,披了狐皮斗蓬,穿得厚实暖和才出屋。 三个男人谈正事,韩家大奶奶带着两位女客踏雪畅游别院。因着有温泉的缘故,别院一半尚是冰天雪地,另半副绿意盎然,鲜花点缀其中。山石轩丽,青松苍秀,溪水汩汩,水下鹅卵石清晰可见。巧匠独心又引了飞瀑,喷雪溅泻,石梁卧虹,当真难得好景致。 知言只觉眼花缭乱,未出走几步,身上出了汗,她自嘲道:“真没想到别有洞天,虽是冬日却温暖如春,我生怕冻着捂了一身厚衣裳,现时全贴到身上。” 韩家大奶奶和王沈氏都抿着嘴笑。 知言也不怕她们笑话,说起别院中景致,一脸向往和艳羡。她能来此处全因孟焕之与韩世朗的交情,用不着娇揉造作,坦然和她们相处,本性示人。能结交到朋友算有缘,别人瞧不上她更没必要硬赶着装高雅。 因知言放得开逗得其他两位咯咯娇笑,她也开怀畅笑。引得屋中男人坐不住,韩世朗收好衣襟招呼道:“忧心的事且放下,今朝有酒今朝醉。走,出去瞧一眼她们在乐什么。” 孟焕之老远瞧见妻子眼睛亮晶晶抓起鱼食抛向池中,锦鲤争相夺食,染红水面,泛起波纹弥漫开来。他心中顿扫方才抑郁之气,走上前帮她端着食盒,鼻中吸入缕缕如兰似麝的幽香,令他转头盯着妻子不肯挪目。 知言觉察到一旁灼人的目光,偏头对上孟焕之饱含情意的眼神,她只嫣笑回应,惹得其余诸人取笑不已。知言向来都大方,毫不避讳,携了孟焕之的手一起赏鱼,指点池中的鱼儿让大家看。 韩世朗命人拿来钓杆,随意坐在栏杆上垂钓,也不急着钓上鱼,来回划动鱼钩,鱼饵的香气诱引锦鲤游东游西,煞是灵动艳丽。 王慎伫立在两步外,端详许久后幽幽地说:“我等便如这池中鱼儿,一点蝇头小利趋之若鹜,全然忘了本来面目。” 韩世朗仍是信意挥着他的钓杆来去,反驳道:“鱼儿也要吃饱,不争抢只有饿死的份。话说回来,鱼儿们可没有不同寻常的胃口,成天想着从你我口中夺食。” 孟焕之摸着妻子的手温热,又看到她脖颈间出了汗,遂解下她的斗蓬搭在手臂上,语带玄机:“想来是鱼跃龙门,一朝腾飞也未尝可知。” 见他们三人又语带机锋,生怕再吵起来。知言缠着孟焕之去了别处观景,王慎也带着妻子回屋,只剩韩世朗夫妇喂鱼闲话。 知言牵孟焕之的手顺着曲廊慢行,看到昨晚去过的汤泉,她耍赖道:“你可是答应给我建这么一个池子,不能失信。” 因她穿得厚实,脸颊尽染胭脂色,眸含柔意,风流妩媚。勾得孟焕之趁着周遭无人香了知言一口:“一定,绝不失诺。”他脸上五官柔和,脉脉生情注视着知言。 离吃晚饭还有一多时辰,本着便宜不占白不占的原则,知言还想再泡一会,故拉了孟焕之一起去洗鸳鸯浴。 知言手底下利落几下褪了衣衫,全身泡在热气腾腾的温泉中,只余头脸在外头。 孟焕之不慌不忙一件件除落衣裳,健硕身形没了遮掩,很是臭美得在知言面前晃悠两圈才跳进水,大手已开始不老实,嘴着念念有词:“娘子,你此处比原先大了一圈。”边说着手下比划,先是半抓的手型,后来手掌大张开的形状。 知言挠了他到一边去,抗议道:“我只想安静一会,晚上回房再说。” 到嘴的美味岂能放过,孟焕之口是心非,只轻声答应,吻上妻子的香肩后背,手扶在腰际,一挺而入。 知言因骤间闯入的不速之客轻呼,用力推向身后的人,轻骂他讨厌,得到无耻的回复:“一不小心滑进去了,不仅我想着你,你也想着我,要不然总想到一处。” 大白天泡温泉计划又泡汤,知言只能任他随意摆布,从里到外都被瞧了个遍。孟焕之侵入的同时,她也渗透到孟焕之的心中,狂暴的男人眼中惟她一人。 知言眼神迷乱,语无伦次道:“焕之......焕郎,郎君,我要你。” “全给你。”沙哑的声音回复,两军对阵混乱厮打,一阵急行军带着他俩攀上巅峰,尽享风致,如痴如醉。 晚饭时,知言不时偷偷揉一下后背,被韩家大奶奶扫视到,戏谑笑意看向孟家小夫妻。知言厚脸皮,孟焕之比她脸皮更厚,一本正经吃着菜,儒雅正气。 估计在别人眼中他俩早是一对厚颜无耻的夫妻,知言边扒饭想着。 ******* 三天的时光一眨眼便过去,起程回燕京时,知言恋恋不舍此处安宁平静,有种回到沧州孟府的感觉,看着几个男人们的神情,也都带着失落。 桃源静处只能暂避流世污浊,终还要回归到世俗中。韩世朗要回到东宫再做周旋,王慎依旧回编修馆,孟焕之继续要在翰林院蛰伏。知言,她只追随着丈夫的脚步前行。 刚感叹不得不面对杂事纷扰,才到城门处,与韩府的清客迎面碰上,对着韩世朗耳语几句后,带着忧色退到一旁。 韩世朗也觉得事出蹊跷,递给孟焕之一个眼神,走到一边轻语:“昨夜东宫两位小郡主都得急症没了。” 两人心照不宣互视一眼,大家就此分手各自回府,谁料孟府中也有人立等着见知言,道有十万火急的事对她说。 知言听得来人略说几句,最后一丝快乐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语带无奈:“明日正好我得空,本也打算去探望二姑母,劳妈妈回去说一声,午时前必到侯府。” 宁远侯府的管事婆子陪笑应声下去,自回去复命。 知言躺倒长舒气,快乐总是短暂的! ☆、第135章 惹火上身 再一次踏进宁远侯府大门,知言先猛吸一口气,这回在垂花门处等着迎接她的人变成两位,世子夫人燕氏,次媳韩世英。全都是老相识,不做客套,领着知言先去见秦樱。 秦樱禀性刚强,又有主意,即使内心波涛翻涌,面上也不显,惯常的笑容,语调平缓对着知言说起乔婉。 因着秦时的缘故,秦樱和乔婉这对母女结下仇怨。乔婉发狠不认母亲,言辞激烈,对家中其他人也有怨气。眼看着再过几个月便要出嫁,秦樱只想找个人好生开解乔婉,劝她认命。 秦樱眉间带一丝愁怨,轻叹息:“不是我狠心,若没定下亲事前,她但凡露出一丁点心思,当娘的人总能为她力争。亲事一定,上头老公爷还在,世子爷再是疼妹妹也不敢做出悔亲的事。何况还牵扯到八侄儿,再是不敢拖累到秦家。所以,黑心的事只有我出头。” 知言默声点头,听秦樱再言:“我不求让婉儿原谅,只求劝得动她,出嫁后好生过日子,再莫像在家中,上有兄长护着,可以胡天海地闹腾。思来想去,劳动侄女来,还要让你费心费神,真是说不过去。” 知言忙谦让说不敢,硬着头皮去了乔婉处。 乔婉历来尚武,满院空秃秃无一株花草树木,马桩、剑靶和院中的兵器架看样子久未有人动,落满浮灰,几个丫头全守在屋外,缩头缩脑。进到屋内,一地狼籍,打碎的瓷碗,撕破的衣衫随处可见。 乔婉长发披散抱膝坐在床上,听见有人进来,拿起手边的马鞭驱赶来人,见是知言,才收了手,一脸淡漠仍不理人。 知言带着丫头先归置屋内诸物,打扫干净,开窗透气,又命端来水,替乔婉梳洗。她一下一下给知乔婉通着头,长发也都打结,想是长久不曾梳理。再看镜中的乔婉,面色苍白,眼中满是怨恨,初恋的烈火几欲将她毁灭。 乔婉眼泪如落线般,哽咽着声:“不答应退亲也就罢了,为什么要送走八表哥。现在外头吵着要用兵,我提心吊胆睡不着,求了母亲和大哥,恳求他们放八表哥回来,我一定乖乖出嫁,不再胡闹。他们都不应,说什么最疼我,全都是谎话。” 知言挑了一只通体翠绿的簪子替乔婉挽上头发,轻声说:“送八哥走是祖父的主意,与姑母和乔家大表哥无关。” 乔婉猛然回头,目含渴盼问:“九姐姐可知八表哥现在何处?”她见知言摇头,眼泪复又落下来:“我不管,见不到八表哥我是不会上花轿。” 知言追问:“八哥回来又如何,让定远侯家知晓,他今后如何在军中打拼,婉表妹......”知言停下,她想说有一个世界男女可以自由追求爱情,喜欢就在一起,不喜欢就分手,不受门第和家族管制。 可是,这个世代不行,乔婉一举一动牵连太多,知言不敢冒险,违心地说:“你总说羡慕我成亲后过的日子,我和夫君以前从未谋面,如今也是情投意合。日子总要自己过,万事你要用心,凭着宁远侯府嫡女的身份,旁人也不敢轻视你,更不敢怠慢你。” 乔婉梗着脖子不认同,提出疑问:“姐姐未出嫁时可对外头的男子对动心?” “没有。”知言回答得很干脆,接着为乔婉释疑:“怕分不清别人的心,怕他们眼里只盯着我姓秦。” “八表哥是真是待我,我只是以前不知,把他和大哥一般对待,后来想到和人朝夕相对生儿育女,首一个便想到他。”乔婉手里下摩挲着旧荷包,甜蜜中透中苦涩。她好比一只脚上系着蹽拷的灵雀,看着在天空自由飞翔,欢快歌唱,终挣不脱枷锁要回归到笼中。 注定是一场不欢而散的相聚,知言出门时回首望一眼乔婉,见她仍沉浸在浓浓的思念中。 知言快走到院门时,听见乔婉大声呼喊:“九姐姐,以后再别来了,我谁都不想见。” 满院的婆子和丫头全都装没听见,知言心中堵着一块大石头,依实向秦樱复命,两人久久不说话。 因着秦樱最像老狐狸,知言也有几分像祖父,看着此刻的二姑母,她能猜到二十年后自己的外貌。 华贵端庄的中年贵妇,七分美貌,八分气度,英气的外貌沾染了岁月的风霜变得柔和,从容不迫。知言坐在车上还回想着秦樱,一回到家直奔妆台前再比对自己,难道有朝一日她也会变得波澜不惊,喜怒不显,活像戴着面具在生活。 不好,知言不想。她怀着心事等着孟焕之回来,急切地说出自己的担扰。 孟焕之来不及换官袍,见妻子扑出来怀着心事,倒吓了他一跳,一听为着这个理由,不由笑了,抱着她哄道:“不会,我家娘子性情最真,向来不掩喜怒,想说就说,想笑就笑,为夫就喜欢你这样。” 其实,知言在孟焕之面前越来越藏不住心事,一点芝麻小事也都竹筒倒豆子吐出来才觉得舒服,她闷闷地说出乔婉的事。 说者无心,听者有心,孟焕之倒不关切表姨妹的事,听闻妻子幼时未曾动过心,喜不自禁,更是柔情小意哄得知言开解心怀。 ****** 东宫一夜之间痛失两位郡主,众人都道事出蹊跷,倒暂缓了天子废太子之举。他因看着长子瞬间苍老几许,心生了怜意。再者诸事纷扰,太子废立并非首要。内阁争吵数日,天子亲自拍板,定下年后北境两个总督领兵抵御外敌,京中诸侯府都不动。 天渐冷,滴水成冰,知言贪图享受猫冬在家,作画练字,也做两样针线活,时不时回秦府陪方太君说话用饭。令人纳闷的是,常氏处仍能见到罗姨妈在走动,难道知画不曾劝说过常氏。 知言心中不解,打发人去苏府约了知画一叙,道有几块玉器让她帮着掌眼。 秦家四小姐雷厉风行,次日下午便登门。见她脚底下生风似带着怒气,知言试探问一句。 知画进屋坐到暖阁间,扔了手中帕子,气鼓鼓说:“母亲真是犯了牛性子,我怎么劝都不听,她只说想寻个人说话。父亲和四哥为着不让她寻四嫂麻烦,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猜,我今天从何处来。” “难不成先回了首辅府?”知言猜度。 知言艳容带着怒气,拍掌道:“昨日你的人刚走,母亲也派了人去苏家,道是有要事请我今天回去一趟。我当是什么要紧事,原来罗姨妈领了个道姑,说专治妇人不孕,因要做法事,打听咱们姐妹的生辰八字,数来数去,只有我和十妹犯了克。母亲唤我回去为着喝符水化解。” “哦?”又是罗姨妈,又是道姑,常氏真是魔怔了。知言再问:“何处寻来的人,可别是野路上的骗子,花了银钱,不见效罢了,被诳了说出去也不好听。” 知画细回想,安慰道:“母亲说了只此一回,再者今天来的道婆子行止不凡,很是懂礼数,听说话也都稳妥。” 知言命丫头拿出几块虎头玉饰,推到知画面前,因说:“想着姐姐可能带哥儿来,这几块虎头玉,你拿回去让他闲玩。” 都是姐妹间,知画也不客套,大方收入,叹气道:“出门时哥儿也缠着我说非要来,这不怕回来招惹母亲,等我们一走,她又急着想抱孙子,寻了由头在四嫂面前嘀咕。我才狠心把他一人扔在家中。” 常氏真是,知言现在庆幸孟府无亲长,要不然下一个被成天念叨的人就是她。 说及孩子,知画也眼睛发亮,把她家夫君并儿子夸了又夸,倾吐了半日闲事才告辞回苏府,留下知言一人对着空荡的屋子出神。 晚间一场情|事后,知言依是平躺着不能起来,听孟焕之说着趣事,不时她要凑上去亲吻,却被孟焕之按住,示意她不要动。 知言撇着嘴不开心,使小性儿:“你眼里待我跟个会孩子的丫头没甚两样,若我不能生.......” 孟焕之伸手堵住妻子的嘴,面凝冷色,轻声斥责她:“浑说,这种话也能说出嘴,断没有下次。” 知言轻声嘟囔:“四嫂的例子在前,看她受罪吃了那么多苦药,又要看婆母脸色。我可不受那份罪,若真有那么一日,趁早你给个休书,一拍两散,各自寻下家过活。” 孟焕之怒了,掀被坐直身,牙关紧咬,字句从牙缝中挤出来:“几年间我在你身上下的功夫全都喂了白眼狼,我这心里除了你还有谁?知言,你今日被什么迷了心,非要说出冷心的话?”他胸膛气得发鼓,面色铁青,目闪寒光。 知言知道方才的话过了,怯生生拉住孟焕之的手道歉:“我错了还不成,方才说着玩。”见对方仍是不为所动,浑身寒气冰人,知言掀了被刚坐起来,却被孟焕之猛然扑倒。 他狠命地啃咬妻子,用力紧箍着她,就这么强势进入,霸道不容抗拒侵占,在她耳边咬牙切齿道:“不准再说这种丧气的话,你就是想死也要和我死在一起。”发了狠劲用力倾命要她。 知言真是惹火上身,叫天天不应,哭地地不灵,缩着身子躲闪,被孟焕之死命压住,她带着哭腔求饶,终于云消雨停,睁着一双泪眼控诉着他。 孟焕之怒气消散,亲吻着妻子,柔着哄她:“没事了,今后即使没了孩子,我们也要相依一生。别担心,我再不会寻别人。” 知言知道自己在无理取闹,也诚心认罪,言语诚恳说动孟焕之安心。 孟焕之既怒又是后悔,脉脉注视妻子睡熟后,细心为她上了药。黑暗中,温暖的人在怀,他手下绕着青丝也安睡。真是只小白狼,一点小事就想逃,得要想个法子拴住她。 ☆、136|4.13| 孟焕之进了翰林院,迎面撞上冷漠如常的杜谦。他照例要打个招呼,不料杜六郎今日那根筋不对,旁若无人从他身边绕过,风行疾电般掠出去不知所踪。 院内几个同僚瞧见这一幕,都装作没看见。孟焕之进了玉堂署,见一众翰林面带异色,他看向秦昭,目带探询。 秦昭笑意依旧,瞧不出有何不妥。 午间时,如海般的闲言才传来,杜谦上折子参内阁诸老,痛斥他们内斗不息,使得朝纲混乱,政务不畅等。 清贵衙门的闲散翰林一捅到天,圣上未发一言,折子被原样驳回。满朝上下一片哗然,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孟焕之笔毫蘸墨,清隽的馆阁体顺着笔尖流淌,思绪游离书案。何人不想一飞冲天,立在朝堂之上大展身手,杜六郎可是捅了□□烦,越级越职,剑指满朝,有杜尚书在一日还好说,离了杜家庇护,将来在官场上寸步难行,除非…… 孟焕之停下手中的笔,看一眼纸上的陈词滥调,松动手腕后继续书写。黄昏时分他同秦昭并行在大街上,两人都不曾说过一句话,只听得马蹄轻缓的嗒嗒声,快行到叉路处,一个人影躲在墙角阴暗里,抱臂等着他们。 见是杜谦,孟焕之和秦昭勒马停下,静待对方开口。 杜谦徐徐走出阴影,暮色中瞧不清神情,出人意料的张口:“等你俩有一阵子了,想着寻个清静地方,一起小酌几杯。” 孟焕之惦记家中的妻子,小滑头最不喜吃药,再者一整天没见她,着实想念,遂他邀请两位到孟府小坐。 秦昭与杜谦对视一眼,从善如流去了妹妹家。 知言听说是秦昭来了,满心喜悦赶到前头,半路碰上孟焕之被他拦下。知言嘟着嘴,欲语还休诉说着对他的思念,也不管身边有下人,亲吻他的脸颊,收获明亮星眸一枚,两人在院中你侬我侬耗了有半柱香功夫,才情意绵绵携手进了客房。 秦昭抬目瞧见妹妹和妹夫的神情,窃笑不已,心中也觉欣慰。 杜谦也瞧见一个与白日里不一样的孟焕之,沉迷于儿女情长中真没出息。他不屑道,再扫一眼首辅家九孙女,总觉得与当初在大街上看见的明显不同。他再细看知言,那双眼睛波光流转,眉梢间带着风情,只对着她眼中人的笑。 知言见到杜六郎,仪态万方先向他福身,两人招个照面也算相识。她轻盈地扑向秦昭,拉着他胳膊问东问西。 秦昭对着妹妹们总是好性儿,温声和知言说着话,眼角扫到一旁的妹夫,他挑衅一笑。妹妹们都最挂念哥哥,妹夫吃干醋也没有用。 孟焕之招呼杜谦坐下,看向另一边的妻子和舅兄亲密说着私房话,微微一笑。 知言很想和秦昭一起用晚饭,可是房里还有个碍眼的外人。她安顿让秦昭坐下,拉了孟焕之到一旁,细声悄语:“焕之,我想和四哥一起用晩饭。”扑闪着眼睛卖萌。 孟焕之早知妻子的心思,痛快的应下。知言当着外人在,不好直接表达谢意,做了个亲吻的口型后,出了屋子张罗晚饭。 孟焕之坐回椅上,对着两道兴趣盎然的眼神,面不改色,一副很是平常的表情。 英雄难过美人关,杜谦如是想。 妹夫虽出色,可九妹也是顶好的女子,如此更好。秦昭捧着茶,热气腾空,似烟似雾袅袅,郑重说道:“子昂真是好胆识,敢做敢当,可谓大丈夫,令人深服。”神情真挚,不像是讥讽之言。 今天怪事连连,杜谦剑气夺人,秦昭低头服输。 杜六郎从不把世间诸人放在眼里,也从不在意别人如何看他,他只瞅准目标勇往直前,天地寰宇任我行。自小视为对手的秦家四郎服输,杜谦也有几分得意,矜持不语。 “兵行险招,实在不应该。”孟焕之却不赞同,他也是对杜家六郎心生认同,怜其才气和傲气,才出言劝诫。 “有何不可,朝中已显乱局。首辅心生退意,处理朝政明显力不从心,我父欲要更进一步,咄咄紧逼。前有司马清在江南作乱,北有外乱兴起,天灾连连,流民四窜,国本动摇,圣上又是左右摇摆。此时不出奇招,难道眼看着万里江山生灵涂炭?”杜谦说到起兴处,站在当地慷慨激扬。 “你呢?”秦昭生平第一次觉得杜谦真比他高出一截。 “烈火燃尽,化为灰烬也心甘。”杜谦坦然心事,如死士一般决绝。 又一个仲白,祖父当年也是这般义无反顾,虽可敬可佩但不值得人人仿效。忆起年幼印象中的祖父,孟焕之轻摇头,迂回也罢,受冷眼伏低做小也罢,换条路达到巅峰再偿心愿。何况他有家有室,无论如何也要给妻子一份安宁。 “杜兄何时成亲?”孟焕之插话,动了惜才之心,欲劝动眼前的青年。 “亲事?”杜谦冷哼,他的未婚妻得急症没了,第一任妻子天生有心疾,抵不过一场风寒便也去了,后来又定了王家小姐,因圣上插手也退了亲。京中权贵都知杜家六郎的亲事在圣上面前挂了号,却迟迟等不来赐婚,如此更好,无羁无绊一身轻,也不拖累他人。 知言带着人摆饭时,看到三个男人全都沉默不语神情凝重,她只装作不知,依是带笑唤了他们用饭。 几样凉盘,为图红火上了热锅子,冬季里难得一见的绿蔬,四人依次坐下。男人们全住嘴不再谈正事,唯知言一人张罗,不时她的碟中多出一块青菜,她侧目对着孟焕之嫣笑,手下轻勾着他的大手,引得对面的秦昭轻咳。 席至一半,知言告辞先回去,留下空间让他们继续谈家国大事。 孟焕之送妻子出来,不由脚下被她带到后宅。进了屋知言又缠上去,索了深长缠绵的吻,伸出舌任孟焕之品尝,手下拨着他的小弟,轻柔的手劲恰到好处抚弄,差点让某人节操不保。最后他喘着粗气,压住知言作乱的手,眸色点燃橘光。 “晚间等我回来再收拾你。”孟焕之顶着绯红的脸颊离去时放话。 知言躺在榻间捧腹大笑,让他在人前装得一本正经,偏生要挑逗一回。自觉坏事得逞的她尚未高兴多久,一股药气随着门帘掀起飘进来,不想喝药怎么破。 立冬苦口婆心劝道:“姑娘,您就趁热喝下去,一口气喝干也不觉得苦。若是小口小口抿,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喝完。” 知言的脸皱得比黄连还要苦,捏着鼻子屏气喝下,药到胃中又泛起恶心,用蜜饯也压不住。她总是忍不住想吐,对着漱盂干呕两声才觉舒服。幸好,今天是最后一天,下个月说什么也不喝了。 立冬命小丫头收拾药碗,拿了浸过热水帕子为知言擦拭头脸,嘴里也说着闲话:“才几日不见,冬至的肚子挺得老大,明年咱们府里也能添个小孩增点热闹气。姑娘,你可要抓紧了,姑爷是对你好,一年两年不在意,时间长了,男人总想着要个子嗣,你还能拦着他不找丫头。恐怕到时要你出面替他张罗。” 知言心理素质很好,左耳进右耳出,她一定要心态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不强求。 ****** 前院孟焕之三人酒酣兴浓,杜谦从小性傲且孤独,难得有他瞧得上的人,因吃了酒也放开说及往事:“幼时跟着母亲常去首辅府走动,虽然中间隔着一个尚书府,也觉玩得尽兴。现时我们两家只隔着一条巷,可泾渭分明,在朝中也是,所争为何,不外乎名与利。想来真是索无趣味。” 秦昭很是认同,从他十岁左右时杜家便在朝中慢慢开始与秦家分庭抗礼,越走越远,直至成仇,势要分个你死我活。虽说无趣味,也是无可奈何。 首辅府家大业大,几十个儿孙的安危全系于一身,使得秦敏不得不结党,意为维护己身利益。 杜家人口也不少,杜润又因出身的缘故一心想博个世间瞩目的功劳,故他扫遍朝中诸人后,把目光投向昔日恩师。 天子坐山观虎半收渔翁之利,内阁争斗总比一言堂要好。 三方角力,眼看着要自食恶果,开闸的流水却无回头路,流向何方也不得而知。 孟焕之端起酒杯:“螳螂挡臂,略尽绵薄微力。” 一切尽在不言中,余下的话各人品味。秦昭和杜谦也举杯同饮,心照不宣。 酒足饭饱,秦昭动身告辞。杜谦却乜斜着眼提出要宿在孟府,以他的神态完全不觉得是惊扰别人,反倒是瞧得起你才给面子住到你家的感觉。 秦昭吃醉了酒,故伎重犯,话头提起又揭杜谦的底,笑语:“子昂兄,你也早点成个家,家中若有娇妻相候,还能像如今这般自在。眼前就有例子,我家小妹河东狮吼,妹夫忙不迭跑回来,吓得外头的去处不曾浏览,京中勾栏里的头牌翘首以待也盼不来状元郎光顾。” “舅兄去过?”孟焕之抽冷问,他也是微醉脚下略虚浮,倚着廊柱戏语:“恐怕今科三甲都未曾去过,花魁巴望的人是秦家四郎罢。我与杜兄一个无趣,另一个冷面,谁人会稀罕。” “哈哈哈......”杜谦肆意张扬的笑声响彻夜空。他本狂放不羁,目空一切,莫说是个头牌,京中诸贵女都从未放在眼中,碰了她们还嫌脏了自己。 知言听闻前院三个男人都醉了,脚下匆忙赶出来。 只见秦昭扶着小厮的肩头在院中嬉笑言语,那里有半分往日雍容的气度,好似一小半的秦晖在眼前。 杜谦也是直接蹲坐在台阶上,放声大笑。 孟焕之虽比前两人要好一点,却也倚着柱站不稳,看见知言眼睛都变直,幽幽泛光。 知言的嘴巴张大,这是她家老成持重的四哥?眼睛长头顶上的杜六郎? 某人也终于现出原现,大尾巴狼藏不住暴露出来。 酒乱人性,一点没说错,三杯下肚,尚是文人雅士;一壶灌进去便是武夫莽汉;再喝下去全成疯子。 全都醉成这样,还怎么骑马。知言做主意,打发小厮回秦府和杜府报信,又命人扶了秦昭和杜六郎到客房歇息。至于她家那个登徒子早急不可耐粘在她身后,只等着她安顿消停跟着回屋,前脚刚说着情话,身子挨到榻上也沉醉不醒。 知言边给孟焕之擦洗抹拭,从头脸到脖颈,触到手心时,摸着他手中的茧淡了几分。令她想起新婚之夜,第一次上手替他打理的情景。时光流转,已过了三年多,当初两个人的手轻轻一触旋即离开,比对现在全身契合无一处不熟悉。 身体有了默契,心呢? 知言伸手解开孟焕之的衣襟,结实的胸膛现在眼前,捂着他的心房,一下一下强有力的跳动。这一刻他像个孩童睡得香甜,浓蜜的睫毛投下半分阴影,俊颜如玉,毫无戒备和警惕。 知言俯下身吻上孟焕之的唇,伴着微暗的烛火陪他入眠。 ☆、137|4.3| 又到一年除夕日,知言好想拉着孟焕之回秦府吃团圆饭,不用问肯定行不通,去了准被老狐狸和方太君给赶回来。惟只在老实呆在孟府,他们两人冷冷清清的守岁,人少真是无趣。 年前她打发奶娘回庄子和儿子老头一起过团圆家,燕子也有了身子,奶娘边收拾着小衣裳又开始絮叨。 孟府中总共这么几个人,知言的耳朵都听出茧来,好说歹说哄走奶娘,顿觉耳根清静许多。 年前给下人们发了双份月钱,又裁了新衣让除夕日全穿上,十来个七|八岁的小丫头满院跑动,也添了几份喜气。 院里彩珠和聂妈妈的干女儿青蔓两人对踢着键子,见到孟焕之进来,全都恭手站在一旁,目送大爷进屋后,吐了吐舌头,蹦蹦跳跳拿了键子去后花园。 知言透过明窗瞧见这一幕,打趣道:“你都变成煞星,小丫头们见了你跟老鼠见了猫一样。” 孟焕之从背后揽了妻子入怀,闻着她的发间深嗅一口气。 “真香!”他又借机亲了一口。 知言也不回首,全身倚在孟焕之的胸膛上,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鼻尖冰凉,从前院回来这几步路浑身也带着寒气,再摸向环着她的腰际的一双大手,也是冰凉。 不对,知言回头责怪起孟焕之:“你又敞着书房窗户忘记关了,一点儿也爱惜自己的身体。大冷的天,明天又要进宫朝贺,在殿前站上多半日。今日倘若冻着了,可怎么是好。” 她带着愠怒,又满是心疼,拉着孟焕之坐到炕上,又取了手炉来塞到他怀中,喊着丫头沏了滚烫的热茶,瞅着不听话的男人喝下去,才觉得心中安定。 从头至尾,孟焕之不发一言,眼中带着笑意听从妻子支使。他在前头书房忙着查阅典籍,真忘记关窗户的事,小厮们又都不敢进来,刚走在路上觉得身上略有点冷,也不打紧,常年风吹雨淋还怕这点受冻。不过总是妻子一片心意,她全心全意为着自己才小题大作,由着她安顿罢。 知言忙乱了一阵,拿出八宝攒盒,挤到孟焕之身边剥起干果来,说着无关紧要闲事,无非这个姐妹送了一件珠花,那个姐妹捎来两块料子,兄弟们送了几件顽意。 孟焕之嘴里应承,眼睛不离妻子片刻。她是越来越美,大红艳丽的衣裳衬得肤色更白,樱唇小巧,鼻子挺直,眉间风情妩媚,双眸亮如星芒,美玉终于现出光泽。 快到晚饭时,他两人去了府里闲置的小院,因此处摆着香烛等物,意在供奉逝去长辈。依是知言亲自从丫头手中接了,又捧到孟焕之手中,看着一一摆放好,又磕过头,回屋用晚饭。 桌上琳琅满目的珍馐,提了梅花酒壶,倾倒在同套的梅花单耳杯中,孟焕之先贺词:“除旧迎新,愿吾妻美貌胜昔,愉悦如厮。” 他今天换上深红万字流纹锦衣,腰系灵芝窄玉腰带,乌鸦鸦的黑发用一根羊脂玉簪挽住,笑若春日暖阳,整个人透着喜悦气息。 知言同举杯:“新年伊始,原夫君春风得意,无往不胜。”她滴溜着眼睛,露出俏皮的笑容,再加一句:“夫君只需在家俊俏,出去装得丑点。” 孟焕之无声微笑,皓齿分外明显。 三杯过后,知言捂了自己的杯子,先作防备,免得他居心不良又想灌醉自己。 可是瞧出来了,孟焕之酒量奇好。上回他和秦昭、杜六郎三人喝醉,次日另外两人睡到午时才勉强起身,喝了醒酒汤,各自回家。孟焕之依是天不亮闻鸡起舞,按时辰去了翰林院,完全瞧不出夜里吃多了酒。 使得秦昭见了知言戏语道,难得在她家吃一次饭,倒被妹夫灌醉,说什么等过年归宁时,也要约上兄弟们轮番灌醉妹夫。 知言听了莞尔,今日在饭桌上对着孟焕之说了,引得他笑语:“非是我酒量好,实在是舅兄要和杜六郎拼酒,两人喝得比我多,才烂醉如泥,次日也宿醉不醒。” 知言嗔怪道:“当日你也不拦着,任由四哥喝成那个样子,回去后又睡了一整天,害得我不敢见四嫂和母亲。还有杜六郎在咱家混饭上瘾了不是,隔三岔五跑来,真让人心烦。” 杜谦一来,知言没得机会和孟焕之一道用晚饭,有两次她都困得不行了,依是等不来孟焕之。派人到前头一打听,原来杜六郎仍赖着不走,拉了孟焕之禀烛夜话。 这下好,没了女人和她争抢丈夫,倒来了个不识趣的愣头青和她抢孟焕之。 知言一点也不开心,嘟着嘴抱怨道:“以后不许杜六郎上门,他一来,整晚我都见不着你的面。” 孟焕之笑着点头,伸臂给妻子挟菜,知道她挑嘴,羊肉也不喜,鱼肉尚要别人挑好剌。只有吃饭时,才能体会到真是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 用完饭,两人倚在炕上,知言手中摸挲着双燕,又扒开孟焕之的衣襟瞧着玉麒麟,冲着他讨要年礼。 “我都是你的,还要什么年礼?”孟焕之边亲吻着妻子,温声回答。 知言哼哼唧唧撒娇,非要一样别致的礼物,扔出诱饵:“我给夫君也备了礼,晚间再给你。” 孟焕之电眼如炬,似要穿透知言衣衫看清里边,言语暧昧:“很是好奇娘子拿什么当礼,不用太好。”剩下的话他凑在知言耳边窃语。 太不正经,上回那十二对小玉人无意间让孟焕之发现,他磨得知言尝试了一大半,这又在讨要两种新花样。 知言不依,耍赖伸手要着自己的礼,不多时两人在炕上缠闹作一团,她的发髻乱了,珠花也掉落,衣襟不知何时被人打开,敞着脖子坐着缓口气。 孟焕之也没好到那里,发簪抽落,乌发披散,玉带也被抽出,斜靠在枕上嘴边噙笑,玉面郎君名副其实。 再玩下去,又该开始滚床单,知言果断收手,缠着孟焕之让他讲外头的见闻。就这么躺在他的膝上,听着平缓的语调,知言不时插一句,两人亲呢相吻,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自己的影子,相视一笑。 外间的厢房里立冬带着小丫头们玩乐,顺带调|教长兴,哄得长兴团团转,聂妈妈等全都捂嘴笑。 大家不时探头出去,瞧一眼上房的动静,窗上两个人影相偎在一起。小夫妻和睦当是最好,众丫头婆子继续敞开兴致玩乐。 长盛三十年的除夕就这么过去,新年在无声无息中来到。 正月里照例是百官到大明宫中朝贺,初五以后才是各家走动并拜访亲友。因姐妹们也都出嫁,知言一日不歇连走了数家。 又三房的儿女、媳妇和女婿们跟着秦枫和常氏去了常氏娘家拜访,十几口人全涌到小小的常府,花厅中都坐不下。秦家儿女相貌本就出众,儿媳和女婿也全都不弱,聚在一起好生养眼,听了常家上下众多奉承话,用过饭才各自回家。 知言一回屋直奔着热炕而去,过年走亲戚真是累人,陪着笑脸说着好话,发不完的红包封赏,说起来又破了一笔小财,侄儿侄女外甥们已数不清。年前打的上百个金银锞子所剩无己,照这么发下去,知言就是生十个孩子也收不回来。 想到此处,知言坐起来,唤过立冬问话:“上个月我的小日子是哪一天?” “初十,今天正好也是初十。”立冬扳着手指头,笑弯了眼睛:“姑娘,莫非这个月就有了喜信。” 刚好月对月,虽说是二十八的周期,不好说。知言前世有过经验,心中默念一遍,再等等。 孟焕之早已觉察到妻子的小日子推迟了两日,半是欣喜半是紧张,他也不敢确定。这几日连着四处走亲访友,生怕她有个闪失,所幸妻子一向身体底子好,自幼又喜欢骑马拉弓,本就比别的女子健壮几分,观得她不曾喊累,也放下一半的心。再等上多半月,才能有准信,一年都等下来,不急于这两日。 晚间,并榻而卧的人异常老实,知言心中也有数。两人打着众所周知的哑谜,未到真正有结果,谁也不肯先说出来。 知言怕失望,孟焕之怕空欢喜一场。 接连几日,知言的小日子仍不见踪影。孟焕之趁妻子熟睡时为她诊脉,许是他心情浮燥,也许是时日尚浅,竟一点摸不出脉相。他探手伸到妻子的小腹处,如常平坦柔软。关心则乱,他暗自嘲笑,收了手搂着妻子安睡。 ****** 今年大明宫上元宫宴,天子除了召集五品京官和其家眷同乐,另召了新任众翰林随驾同行。故孟焕之不能陪知言过元宵节,他又不放心妻子一人在家,遂送她回岳家,待晚间回来再去接。 恰逢秦敏也在家,见到孙女和孙婿回来,笑意温和:“修远也要去宫中,正好一会儿我们一起动身。” 知言向祖父母行了礼,往方太君跟前走去,她因走得急了点,踩了裙角差点被绊倒,匆忙间扶住旁边的椅子才稳住身形。 正与秦敏说话的孟焕之见状,蓦然站起身,两步赶到知言身边扶起她,满脸忧急,轻声询问:“有无伤到?”手下微用劲,怎能如此不小心。 知言摇头,表示自己无事,带笑安慰他。 知言从小慌里慌张,不是这儿被磕了,就是那儿被碰了。方太君虽心疼也是习以为常,瞧着今日情形不对,触动心事,一时心下也紧张起来,忙让坐到自己身边,不许乱动。 孟焕之却又后悔送妻子回来,来回坐马车奔波不说,她又天生不安份,总想着会姐妹兄弟,倘若......他不敢想下去。 “祖母,知言就交给您,尚要劳您费心看管她莫要四处走动。”孟焕之对着方太君郑重托付。 方太君听出话中意味,应诺道:“你去罢,万事有我,今天就是拴也要把她困在我身边,不让出去走动一步。” 他两人你来我往,誓要把知言当成重点保护对象,她插不上话,更做不了主,只剩郁闷的份。 秦敏在旁也了然,注视着榻上苦着的脸孙女,心中好笑。孩子们都有了好去处,他也到告老还乡归隐山园的时候。 见有方太君打保票,孟焕之跟着秦敏放心离去,同行的还有秦府几位老爷和太太并秦昭。 知言在方太君严密监视下吃了睡,睡了吃,就等着孟焕之晚间来接她。 真是越来越不好玩。 ☆、138|4.3|家 且说秦敏一行人去了大明宫中,方太君唤来知言的贴身丫头和婆子细问起居,听后满意地点头。 “立冬这丫头打小就看着机灵,人又可靠,现在长成大姑娘更比小时候强百倍,我果然没看走眼。”方太君当着满屋的人夸奖立冬。 立冬手足无措站在当地,她进秦府有十五年,头一回受老太太的肯定,且当着这么多人,这份体面在丫头里头也算得上头一份,面子上添了光彩又深觉惶恐,故脸微红推让:“老太太的夸奖奴婢不敢受,奴婢别的本事没有,唯有一心想着姑娘,冷了热了记得给姑娘添减衣裳,姑娘偶尔不在意时,想着提醒。” 尽本分也不张狂,方太君更觉满意,拉着知言的手称赞:“这几个丫头都不错,将来莫亏待她们,以后府里能帮你的地方不少。” 知言被拘炕上脚都不能下地,只歪在迎枕上利落的回话:“孙女明白,等她们出嫁时全都添份大礼。” 出嫁众孙女中惟知言迟迟没音讯,方太君嘴上偶尔念叨一两次,背后思来想去睡不着,生怕这孩子福薄,只有一半运道,若真没子嗣,和姑爷再恩爱也成了笑话。正值新春佳节,她听了知言的起居后,忖度着十有八|九是喜信,心里头一块大石头可算落地,顿觉欣慰,也凑趣道:“既这么着,我也加上一份,添个彩头。” 老太太打赏,可没有拒绝的份,屋里人齐声道喜。立冬带着几个大丫头磕头谢过恩,眼睛里喜气掩不住,脸颊兴奋得红彤彤。 秦家几位少奶奶并小姐们三三两两结伴而来,进屋瞧见老太君满脸喜气,又瞧见知言被拘在炕上不让动,都是机灵人,绕弯子说了许多好听的话哄得方太君愈发愉悦。 还没准信,万一不是可就诳了方太君,都怪孟焕之多事。 知言今天只能做背景板看着大家热闹,不时扫到四奶奶笑容中那份落寂,她虽无奈也不知如何开解。算了,四奶奶的心结交给秦昭,小夫妻之间的事外人难以插手。 见四奶奶在,方太君极力掩饰喜气,话说得平常:“九丫头出阁了仍是淘气,方才在屋里跌了一跤,脚腕扭了,才上过药只能呆在炕上养着。我们借机可尽乐,让她一人在旁边干瞪眼着急。” 知言识相得手下揉着脚腕,苦着脸让嫂嫂们看。不用说,午饭也只能在榻几上用,做戏也要做全套。 几位奶奶们相视一眼,心下明白,另寻出话头说笑,又伺候着太婆婆和众小姑用过饭后,她们才各自回屋。 方太君留了知恬陪着说话,她手下搂着知言,一手拉着知恬,碎碎念她们幼时的往事。 “你们姐妹小时候一个个跟粉嫩的玉娃娃一般,八丫头风风火火不知打碎了屋里多少东西;四丫头最要强,生怕比别人差一分;七丫头坐上一会儿偷偷到镜子前瞄一眼,还以为别人不知道。” 想到知雅臭美样,知言笑出声,知恬抿着嘴笑。 方太君继续说:“我活了六十多年,从小时候一起长大的姐妹到你们的姑姑,再到你们姐妹,还有眼前几个重孙女,大大小小几十个女孩里惟数十丫头乖巧。” 知恬垂眸很是难为情祖母夸她。 方太君轻抚着知恬的面庞,怜爱地说:“当时往你手里塞个珠花,一整天坐在那里,既不喊着饿也不叫渴,乖的叫人心疼。” 知言故意插话:“老祖宗,我呢?我也最听话。” 方太君唬着脸佯怒:“你是最听话,最听你自己的话,我说的一句也不听。下雨要偷跑出去看池塘里的鱼,飘雪时要溜出去堆雪人,还往你哥哥们脖子里灌雪球。真正淘气,好几回我都想着送走,如今打发出去,这府里清静许多。” 知言吃吃笑出声,知恬在祖母面前维护姐姐:“九姐姐虽贪玩,可待我最好,她房里的好东西全都给了我。” “我等着十妹出嫁了再加倍还回来,最好是生个比你还要漂亮的外甥女嫁到孟家做儿媳妇。”知言说着戏语。 知恬霎时脸变得通红,几不可闻的声音嗫嚅道:“九姐姐最不正经。” “快了。”方太君轻叹。 承恩公家请了官媒下聘,又催着想提前迎娶,被秦敏婉言相拒。秦家已有一个未及笄出阁的孙女,因事出权宜,断没第二个急着出阁的女孩儿。 知恬脸皮薄,知言也停了打趣她的话头,两姐妹偎着方太君听老人说话:“我这一辈子从阁老家孙女做起,做到首辅的夫人,儿女绕膝,除了琴儿早早去了,其他诸事也算平顺。你们姐妹出嫁后才算真正活人,将来老了也像我一般,搂着孙女说旧事,一代接一代,再到孙女的孙女也这么过活。” 知言听着老人的碎语,慢慢阖了眼睡去,恍惚间有人扶着她躺下,不时替她掖着被角。 原以为要等到很晚孟焕之才能来接她,未料刚用过晚饭,秦敏带着秦府各位老爷并太太们全都回来,上元宫宴这么早结束?! 方太君也纳闷,瞧了一眼老头子的面色,压下疑惑打发知言跟着孟焕之回去。 ******* 知言两人刚回孟府,才到大门处,急促的马蹄声从街头直奔而来,到了他两人眼前,马上的人也不曾下来,语调慌张问询:“九表妹,今日可是见到二妹?” 知言这才看真切来人,原是乔骁,看着他慌里慌张的样子,依实回道:“我一整日都在老祖宗跟前,也才回府,不曾见过婉表妹。” 乔骁打量四周,孟府的车驾未及进门,九表妹穿着出门的衣服,披着斗蓬,身边又有妹夫相扶,想是不曾说谎。他拱手:“既如此,我再到别处去寻。”也不再客套,挥着马鞭带着人离去。 知言心中不安,回房后猜测道:“难道婉表妹走丢了?” 孟焕之心中也余波未消,今天宫宴着实不太平。 圣上欲听颂功歌德的吉祥话,才召了翰林们助兴,杜谦却拿出上次被驳回的奏折当庭诵读,圣上当即变了脸色,强忍着未当场发作。 后又是太子和桂王因敬酒起争执,言语中攀扯出承恩公,因隔得远,不曾听见他们的说了什么话。总之,圣上动怒,遣散众官员,带着两位皇子并承恩公回含章殿问话。 事从循因,种种蛛丝马迹而看,都不是好事。 他暗中怀着忧愁是一回事,对着妻子却满面春风,绞尽脑汁搜出好听的话她:“知言,乔家表妹有宁远侯府上下护着,能出什么事。倒是你,眼下不同以往,万不可忧心他人的事。这个月得了喜信最好,若不是更要精心养护。听我的话,把不相干的事都放下,在家安心写字作画。” 他可是终于说隹冢怨首鞑恢骸拔矣泻胃詹煌俊 孟焕之细说:“你的小日子推迟已七天,说不准我们马上要有孩儿,眼下没有任何事能比你保重身体要紧。外间诸事都有我,家里的事也交给刘妈妈和聂妈妈她们。” 知言手下绕着孟焕之的大手,轻语:“也不一定,万一不是,让人白欢喜一场。” 孟焕之放松心情,宽慰妻子:“不管是不是,未雨绸缪先做防备,倘或大意间让你身子受损,后悔可就来不及。” “好,我听你的。”知言依在孟焕之怀中,宽阔的胸膛让她依靠。 屋檐下羊角灯发出朦胧亮光,院中几个丫头犹在兴奋中,津津乐道得了方太君打赏的事。屋内两人喁喁细语闲话慰相思,元宵月夜,此间宁静安祥。 ****** 同样的月亮照着大明宫,含章殿内只留一个老内侍伺候,其余宫人并小内侍们候在玉阶下,悄然使着眼色,今天动静不比以往,圣上可是动了真火。 长盛帝盯着书案上的画像怒不可揭,他的儿子们大庭广众之下恶语相加,竟然为着一个女子,其背后隐情更让人难以启齿。 桂王见父皇满脸戾气,有几分心虚,仗着有母妃在背后撑腰,胡搅蛮缠乱语:“儿臣从小爱慕秦家十小姐,寻了人为她画相,并常带在身边。君子有爱美之人,此乃人之常情,求父皇成全儿子一片相思之情。” “住口!”长盛帝厉声道,凌厉的眼神逼视桂王:“你也配称君子,前有秦家九郎,又惦记上他家十小姐,打量着一肚子龌龊心思别人不知。如何成全你?绑了秦家这两人送到桂王府?!” 天子咄咄逼问,全说中桂王心思,他依是梗着脖子硬嘴:“儿臣不过贪慕美貌,算不上下流。父皇怎么不问大哥和承恩公背地里的打算,才叫龌龊,图谋秦家女儿好生养,聘来表兄弟共妻,倘若传出去让天下人都嗤笑皇家。” 承恩公面如死灰,连连磕头告罪:“臣冤枉,都是桂王听了小人胡言乱语才口出秽语蒙蔽圣上,还请圣上明查。” 长盛帝置若罔闻,咄人的眼神盯着脚下的太子。 桂王见机添一把柴:“父皇,前几个月东宫两位小侄女殁得蹊跷,你问一问大哥,他请的神婆说了什么话。” 太子回首反驳道:“四弟休胡说,孤是犯忌请了神婆求子,只做了两天法事,绝没干出丧失人伦的事。” 桂王看一眼天子,急着表白:“儿臣有人证,能证明大哥为了求子下黑手弄死两个侄女,这就唤来与大哥当面当质。”说着他起身往殿外走。 “站住!”天子闭了闭眼,挥手道:“把那个人趁早了结。” “父皇!”桂王声嘶力竭。 长盛帝不再看太子一眼,踱到承恩面前半俯下身逼问:“桂王所说是否属实,卿家须如实回答。” 天威逼人,承恩公目光躲闪:“臣娶秦家女做续弦,也是一心求女。” 天子回顾画像上倾国倾城的美人,红颜祸水,他只轻叹,发了话:“卿家和秦府的联姻就此做罢,过几日我再替你指门好亲事。” 至于秦家那位貌美似天仙的小姐,天子犯踌躇,一旁的老内侍适机进言:“陛下,京中尚有数位番邦使节。” 话只道出半语,天子已明白,就这么着,他吩咐老内侍:“明早,你亲自到老师府上跑一趟,请他进宫商议。” “诺”老内侍应下,无视桂王剜人的目光。傻瓜,知道什么,若不是咱家方才提醒,你心念的美人说不定今晚便香消玉陨见阎罗去了,你当咱家为了你才对圣上进言。咱家这是为了圣上和首辅大人多年的情谊,难啰,明天还要做回恶人! 长盛帝命承恩公和桂王都下去,不用他多叮咛,谁都知道今晚的话传出去半句便是死。 殿中只剩下帝国最显耀的一对父子,见事情全都暴露,太子反倒坦然,坐直身等着发落。 “你太让朕失望。朕当年连得六个女儿,才有了你,你才出生刚睁开眼包在襁褓中时,你的姐姐们围成一圈,全对着小弟弟笑,阳光照进屋内,当日情景,朕此生都忘不了。” 长盛帝闲在一旁仿佛说着家常话。 太子眼帘微阖,喉结滚动。 “堂堂国之储君,数年家不得男嗣竟成了你心中头等大患。置朕多年的教诲于不顾,置储君之职弃之,置家国大事若无。成天搜寻女子欢好,最后既然听信巫语干出残害亲骨肉的事,以至异想天开想到借腹生子。枉为人子,不配做人。” 天子越说越激动,几步奔到太子面前,怒气攻心猛踹儿子一脚,他自己也被带得打了个趔趄,被一旁的内侍扶住。 太子不顾身上疼痛放声大笑:“储君之位谁人瞧得好拿去便是,孤也不稀罕。万里江山父皇愿意给那个弟弟,儿臣也无意见。东宫镇日如履薄冰的日子儿臣过够了,进到宫中不敢和母妃和母后多说一句话,大殿之上更不敢和朝臣多言。至于参与政事,哼!” 太子讥笑过后面现凄凉:“父皇教诲儿臣,却也时时提防着孩儿。儿臣得你训导不及每届春闱选出来的众翰林多,父皇是一心为了儿臣好,想护得周全。这份心意太沉,压得儿臣夜夜不得入眠,略一困觉便梦见弟弟来争抢,儿臣失了宠,永居在冷宫,或者丢了性命。” 大殿中堂堂男儿落下两行清泪,身形孤索。当真孤家寡人,个中滋味外人难以体会。 触景生情,长盛帝惟剩叹气:“回去罢,先呆在宫中闭门思过。”他注视着长子步履蹒跚离去,空旷的含章殿只剩一个阉人相伴。 谁道天家父子无情,万般情义抵不过反复蹍轧,权|力的游戏里从来只有冷酷二字! ☆、139|4.3| 黑夜中燕京城异常清冷,才过了元宵节,京中万民似感知得到天子心中不痛快,早早收灯笼,即使扎着大花灯的主街路,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 秦晖酒意微酣驱马经过朱雀大街,绕过街巷,刚转过弯,首辅府门前一条路秦杜两家的灯笼排成一溜随风轻晃,辉映天上明月,显得亮堂。 听着门前长随们齐声问好:“六爷,您回来了。” 秦晖轻摆手:“该到下门禁的时辰,后头车上有两样酒菜,你们几个拿去分了。记着,不能吃多,免得误了明天当差。到时可不能说是六爷的酒太香,你们没忍住多喝了两杯。” 众门卫哄堂大笑,应诺下自去分酒菜。 秦晖的脚步朝着后宅的方向行了两步,寻思一下,又转头走向外书房。反正他还没成亲,回去就屋那两个干巴巴的丫头又不通风情,还不如一个人睡个安生觉。老远瞧见自己院里亮着灯,他倒纳闷,扫到四哥的两个贴身小厮候在院里,有几分明白。 秦晖推门进去,也不看上首坐着的人,只解了玉冠信手放置在桌上,喊了小厮和老妈妈们打来热水,解了外袍,脱了履靴罗袜,将劳累了一整天的双脚伸进木桶中,这才开腔:“四哥,你不在书房里用功,也不去外后陪四嫂,倒有心情跑了我房里看景儿,真是难得。” 秦昭轻抬眼皮,屋里的人全都会意,关上房门出去,齐守在院外。 秦晖嘴里轻吹着口哨,万花楼的丝竹乐调在屋内响起,看见停在三步外的官靴,笑语:“官老爷,有话请您快说,小的还想早点睡觉。” “十妹的画像如何传到外头去,你给我一个交待。”秦昭俊美的面庞微带笑,眼里却透着冷意。 “交待?十妹的画像?”秦晖掏了掏耳朵,一别不敢置信的表情,嬉笑如常:“四哥,你玩什么把戏?十妹有五六年二门都不曾踏出一步,别说是外人,几个妹夫都没机会瞧见她长什么模样。外头怎么会有她的画像?” “别说你不知道,京城里都传遍,桂王手里不止一两副十妹的画像,昨晚上元宫宴都捅到皇上面前,生生断了十妹的姻缘。”秦昭收起笑意,一脸凝重:“桂王和承恩公抢一个女人,闹得天家没面子,皇上今早宣祖父进宫,为着商议此事。过两天旨意就下来,封十妹为郡主,赐给暹罗王做王妃。” 秦晖仍是漫不经心,拿了大巾帕拭干双脚,趿拉着鞋在屋内走动,回首反问一句:“四哥,十妹也是我妹妹,我也从小看着她长大,疼她不比八妹少,或许更甚于八妹。我是在楚王跟前走动,不代表我为了楚王会出卖自己妹妹。” 秦昭自然相信这点,只不过他心存疑惑,想寻弟弟剖析一番,其实他更想说事情并不简单,内中还有隐情。 “这里头恐怕还有别的事。”秦晖拿着挑子轻拨烛火,逐条说着:“太子受罚,被责令在东宫闭门思过;承恩公与咱们家解了婚约;桂王手里有十妹的画像,几件事必有联系。” “楚王虽不明说,平日行事对我很是防备。”秦晖接着自嘲道。 “东宫刚殁了两个小郡主。”秦昭半眯的双眼睁开,幽深无边。求子,后宅里母亲也请道婆求过一回子,罗姨妈,道姑,八字犯克,十妹和四妹。 所有信息综合在一起,只有一个可能,千防备万防备,家中引狼入室,十妹的画像偏偏就从三房流传出去。 秦昭半捏拳头,画像一事有了着落,另外一件事.......他再问话:“你可知太子因何故受罚?真为了求子之事?” 秦晖斜倚在枕上,也回想着各个环节:“东宫的内幕早被楚王通过人透给桂王,依着桂王的火爆性子,没理由非要等到上元节才发作。除非......” “太子还干了见不得光的事。”秦昭坐在一旁接话。 到底是什么事?两兄弟对视一眼,都摇一摇头。 “这群王八羔子把小爷当成猴耍,没一个好东西。”秦晖轻骂。 祖父从宫中出来讳莫若深,只字不提与皇上的对话,真是异于往常。秦昭心中默念,遇到事还是束手无措,他谁都护不了,既不能想法子把九弟从北疆调回,更无力改变幼妹即将远嫁的事实。 他的十妹乖巧懂事,天性善良,一只蚂蚁都不曾踩死,就因为比别人生得美,偌大的燕京城中竟容不下一个弱女子,嫁到千里之遥的异邦,今后难得再相会。 秦晖手下轻敲着榻几说出另一件事:“东宫一早寻着好生养的女子,放眼望去,唯咱家姐妹有这名声,承恩公也打着一样的主意。” “你是说,太子也盯上了十妹。”秦昭恍然觉醒。 “怎么可能?!”秦晖被惊起,腾地坐直身,滴溜着眼睛脑中再过一遍前后诸因:“太子真有这打算,承恩公那边就是幌子,最后不管事成否。”他顿住话,面上现出怒色握拳捶翻几案。 “不论求子是否成功,十妹惟有死路一条。”秦昭怒极反而哈哈大笑,眸色中寒气渗人:“好一个天家皇子,竟比畜牲都不如。” 事情至此大致眉目也出来,太子想求子。皇后本无宠无了,太子再失势,承恩公家也没有出色的女孩儿能送进宫,再过几年,新的后族兴起,燕京城也没周家的立足之地。双方各有图谋互成盟友,为保荣华和地位,牺牲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不在话下。 至于桂王,明显被人当枪使。 秦昭叮咛弟弟:“楚王也不是善茬,你一定要加倍小心,出了事家中保不住你。” “四哥放心,除了兄弟姐妹在我心里占着一份子,旁的人那都是擦脚布,用完便扔。楚王敢耍小爷,倒要走着瞧,看谁能笑到最后。”轻柔的语调中透着阴狠,说话的人笑得随意,他斜睨着眼:“四哥,老头子这回也失算了,下一步该怎么走你可要想好,到时你一句话,我跟着走便是。” ****** 下一步该怎么走?祖父隐退,偌大的家族几年之中没有顶梁柱支撑,稍有不慎,便成了别人砧板上的肉。 祖父若不退,日渐消耗天子心中的情谊,更为不妥。何况,他老人家在内阁一日,自己永无出头之日。妹夫还能在御前行走,杜六郎也能狂傲嚣张做他想做的事,秦昭不能。 进了垂花门,秦昭看向中轴线三个大院,大房有大房的章法,二房也即将要分出去,六房最是无忧。惟有三房子女众多,弟弟妹妹的安危全压在他身上,母亲又心思糊涂,祖父那边定是猜出原因,为着自己兄弟的脸面不曾发落。 秦昭心情变得更沉重,放慢脚步往父母所住的院落走去,身后有人追上他。 “昭儿,正好你也在。”借着月光秦枫笑意轻柔,一如往日对着几个女儿的好性子。 秦昭与父亲对视一眼,心下也明了,跟上脚步进到常氏正屋。 常氏正对着丫头碎碎念:“昨天看老太太对九丫头上心的样子,八成她也有了好消息,你们说,三房的儿媳妇真成了不下蛋的鸡。火烧眉毛,光我一人急得团团转,老爷和昭儿都说不急,都叫什么事。” 紫珠带着丫头们唯诺应付着三太太,不敢添一言一语。 见到三老爷带着秦昭进来,常氏也略惊讶,先看向儿子,再看三老爷一眼,屋里的人丫头全都退出去,她的心扑通、扑通跳不停,难道又出大事了? 她的女儿们都已出嫁,莫不是画儿和雅儿有了不妥,常氏急切相问。 秦枫带笑不语,慢条斯理整理袖口。 秦昭盯着母亲慌张的面孔,府里还有一个妹妹,嫁出去也有四个妹妹,不独他的两个嫡妹,五个女孩全是三房的女儿。母亲,你真的忘记了?! ******* 知言都快成了大熊猫,整日前拥后簇着丫头婆子,吃了睡,睡了吃,困在床榻上静养,对于外间的事全然不知。懵懵懂懂又过了几天,脉相依是诊不出来,她自己身体却有了微微变化,只瞒着没告诉孟焕之。 孟焕之每天从衙门回来第一句话便问:“今日觉得如何?” 知言面无表情摇头,又连忙点头,一切都好。 孟焕之舒气,换过衣裳后出来,伸手搭向妻子的玉腕,全神贯注于指尖,算着日子,也该到能诊出脉的时候。 脉生二象,一弱,沉而稳,一强,应指圆润,如盘走珠。 孟焕之强抑喜悦的心情,松开手在屋中走了几圈,再次坐下静下心感觉脉如走珠。没错,虽还弱了点,但是有孕之脉,他不顾屋里有下人在搂了妻子亲呢。 “知言,我们终于有了孩儿,你高兴吗?”深邃如海的双眸亮如星芒,他小心翼翼将手轻放到妻子的小腹处,轻吻着她的脸颊,这一刻比他金榜题名更要令人振奋。 猛然间姑爷和姑娘亲呢,立冬忙带着丫头往出走,才出了珠帘,听见姑爷的话,全都欢欣雀跃,哗地全拥到床前齐声贺喜,那管床上的两人还卿卿我我。 孟焕之高兴之余不忘打赏,全府上下众仆多发两月双份月钱。 不多时,喜讯传遍全府,聂妈妈和刘妈妈带着丫头婆子分批进来磕头道喜,外院的男家丁也聚在院中恭贺。 知言像个傻子一样被孟焕之搂在怀中,阵势也太大了,按秦府的规矩初得喜信应该捂着点,她轻声说出。 孟焕之吻着妻子的柔荑:“捂着是怕孩子福薄坐不胎,我的儿子定不弱,既然来了早扎好根基。咱们不怕,敞开了庆贺,让孩子在肚中也知道做父母的一心盼望着他。” 知言从来不讲究习俗,她也伸手捂着小腹,眼下幸福美满,令她想起异世的家人,他们还好罢? 见妻子兴致不高,孟焕之以为她是困了,挥手示意屋里的人都下去,小意温柔哄她睡下。 “还睡?”知言都快炸毛,她再睡下去就要变成猪,遂抗议道:“不行,我要去院里走一圈。” 孟焕之心中衡量,是该适当走动。 “只能我在家陪你出去。”他加了条件。 接下来两人为了何时活动,活动多少时辰争执了一番,都做出让步。知言出门须带着丫头婆子小逛片刻,孟焕之早晚出门前再领着她到后花园走一圈。 照这情形,知言掐指一算,最少孟焕之要把她关在府里一年,又没的机会出去。她瞪着笑不拢口的男人,心中暗骂伪君子,嘴里说着不在意。可着对她这么好全是为了生儿子,知言心情不爽又使性子埋怨。 全没用,孟焕之脾气好得出奇,使出浑身解数哄得知言开心,又应诺等孩子出生后带她出城骑马云云。 ☆、140|倾世名花 知言有了喜信,孟焕之欣喜若狂之后又开始患得患失,深怕自己诊错了脉,传出去倒成了笑话。故他次日请来京中几位有名大夫轮番诊脉,待众名医都确定是喜脉,这才使人往各府里报信。 方太君得知后一扫连日心中抑郁之气,打发双福带着礼亲自过府探视,又各位太太并奶奶们择日一同来贺喜。 知言瞧着满屋的东西药材、补品,又听了几位婶娘细细叮咛,无非是忌劳神、劳力,不能用熏香,饮食起居更不消说,全都要精心打点。 二太太又私语实在不行买个丫头放在房里,免得姑爷心往外头跑,更叮嘱她万事小心,三个月以后方能和姑爷同房。 知言一一应下,她环视一周,数来数去少了常氏,真是怪异,按理说做为嫡母走过场也要来一次,何况常氏对着几个庶女面子情称得上不差。 见知言眼睛滴溜面露疑惑,大太太一句带过解释:“三弟妹感染了风寒,只能在屋里养着。侄女怀了身子不同往常,她怕来了给你过病气。” “母亲可是要紧?”知言照例要加问一句。 大太太笑容随意,摆手道:“不打紧。” 知言对常氏始终也是面子情,也不再追问,又听了几位婶娘和嫂嫂关切的话语,她们也都略坐一时便离去。 几个丫头忙着归置收到各色礼,立冬手下麻利分拣,眼睛瞥向姑娘,犹豫该不该告诉她方才听到的两句闲言。不料她这一走神,就被知言觉察出不妥。 屋里的几个丫头,立冬最机灵,唯有一样藏不住话,有心事都写在脸上。冬至更为细致,闷嘴葫芦很少说话,但凡出言都很是中肯。 知言唤了立冬到眼前,细声问她:“今儿是怎么了,屋里的喜鹊蔫了吧叽的,长兴欺负你了,还是刘妈妈催着让你早点成亲?” “没什么事。”立冬下定决心不能告诉姑娘,正是安胎的时候,万不能出差池。 知言注目于立冬,盯得她眼睛躲闪,这才轻哼:“到底是什么事,你如今连我都敢瞒,说出来,我给你做主。” 立冬甩着帕气赌气道:“真没有,姑娘想多了,你且坐一会儿,我手里的活还没干完。”说完她扭头出了屋子。 知言纳闷,走到明窗前,瞧着聂妈妈拉立冬进了厢房,两人神神秘秘的。她心底愈发不安,从炕上抓起半臂随意披上,也直奔西厢房。 西厢房里聂妈妈正悄声训斥立冬,听见细碎的脚步,抬头一看原是姑娘追出来。她立即陪着笑,走向前扶住知言:“姑娘,你怎么出来了?立冬这丫头没个章法,昨天和长兴吵了两嘴,今天带着心事倒叫你瞧出来,方才我还训她,什么事都没有惹得姑娘忧心。” 聂妈妈常年在方太君跟前服侍说话滴水不漏,从她这里听不到真话。 立冬也点头附合。 谁信,历来只有立冬给长兴气受的份。 知言轻哼:“你们把我当成傻子一样哄,不说也罢,有本事一直捂着别捅出来。”她气闷之余回身脚下走得飞快,西厢房口一个身影堵住她的去路,嘴里念叨:“走慢点,怎能还如此不当心。” 见孟焕之回来,知言更没好声气,甩开他扶着自己胳膊的手,径直回了上房。 孟焕之进院时听了半句话头,问聂妈妈和立冬几句后,也回了正屋。 立冬直捂着胸口说好险,姑爷刚才的眼神冷得渗人,幸亏自己强忍着没说出来,再看聂妈妈也是心有余悸舒气,两人对视苦笑。 孟焕之进屋见妻子坐在在明窗前出神,神情幽幽,带着几分失落。他并未立即过去,换过衣裳,洗漱后轻轻走过去抚着她的脸。 知言拍开孟焕之的手,那只手不依不饶摸挲着她的脸。知言气结,怒目而视,对上饱含柔情的一双眼睛,她心底一点委屈劲全涌上来。 “焕之,到底出了什么事,你透个底,好让我心里有数。”知言恳求道。 孟焕之坐下紧搂着妻子,温声道:“好,本也打算这两日告诉你。有一点说到前头,无论听到什么你都不能动气,更不能冲动,如果做不到,别怪我存着私心瞒下你。” “我绝对不生气。”知言连忙应诺。 孟焕之大手先是摸着妻子的手,不由己又伸到她的小腹处,娓娓道来知恬被赐婚的始末。知恬的画像流传到桂王手里,桂王与承恩公起争执,天子大怒,封知恬为郡主,赐给番王做王妃,三月份在京成婚,其后便跟着去暹罗。 知言整颗心揪起来:“十妹那样的性子,嫁得又远,将来可怎么是好,我想回去一趟。” 孟焕之搂紧妻子不让她动,质问道:“你忘了答应过我的话,你回去又能如何?十姨妹现在有皇家诰封,莫说是你,就是祖母见了她也要行大礼。更何况圣旨一下,宫里的教引女官也去了秦府,等闲不让外人见十姨妹,直到她出嫁那一日。” 知言咬紧嘴唇忍着不哭出来:“焕之,暹罗王长什么样,年纪有多大,他会对十妹好吗?” “能,暹罗王也才二十出头,年轻有为,一定会对十姨妹好,就像我对你这样好。”孟焕之说着好话哄着妻子,对上她沾着雾气的羽睫亲吻,最后不知怎么又觅到红唇,浅尝辄止,心有不甘轻啄数下才做罢。 见孟焕之脸颊绯红,极力掩下欲|火,知言想起另一回事,严词交待:“不准看别的女人,不许到外头喝花酒。倘若犯一次,你一辈子都别想碰我。” 孟焕之素了有些日子,方才不小心勾起火,索性解开妻子的衣襟,露出雪白脖颈,轻挑开肚兜,轮番咂吸,轻声呢喃:“我只亲亲。”手下却不老实,探到裙下,几下撩拨得湿润。 知言推着身边的人,言不由衷道:“你快走开。”无奈做怪的大手并不停下,她咬唇忍着不发出声音,脚背弓起,全身神经系于一处。 末了气息紊乱的声调在她耳边响起:“我谁都瞧不见,眼里只有你一个,心中也只有秦知言一人。” 动听的言语总能打动人心,知言接话:“焕之,我爱你。” 孟焕之轻轻啃咬着妻子的锁骨,听言后抬起头对上她真挚的神情。 “吾心悦汝,孟焕之心悦秦知言。”他收紧妻子的衣襟,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低语,竟哄得她在晚饭前小睡了片刻。 ****** 知言事后才回想各个关节,桂王手里知恬的画像绝对和罗姨妈脱不了干系,所以才有常氏对外称病。根据她了解,以秦枫的手段,常氏这辈子再难有机会走出三房一步,也不可能见到外人,恐怕短时间内连知画和知雅都见不上。 果不其然数日后,三房一对嫡姐妹结伴而来,知画大概也是心中有底并不多言,知雅口口声声报怨回府没见常氏。 见嫡妹着实絮叨,知画轻斥她住口,对着知言传授了一番育儿经后,两人相携离去。 知言心中无时不刻记挂着知恬,忧她一个人远嫁,路途遥远不说,相隔千里水土不服,人情风俗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虽说是秦府也有陪嫁的丫头婆子,皇家也有随行女官,知恬从小与世无争,虽是小邦宫廷也逃不了勾心斗角,以她的性子根本应对不来。 孟焕之通过秦昭了解后,每日回来告诉妻子秦府上下为知恬倾尽全力所做的事。 司马老师求了老狐狸,全家跟着知恬同去暹罗。又从府里养的数位闲散人中挑了数位有本事之人,或擅医术,或擅武艺,另有奇巧有才能之人十数位也做了陪嫁,加上皇室的陪嫁,共二百多号人,也算有排场,界时全跟去。 三月初,首辅府为知恬办及笄礼,京中权贵云集,宫里头御赐的礼仪用物,请了圣上的长姐大长公主做正宾,英国公夫人做赞礼,冯尚书的孙女做赞者。 礼乐响起,知恬穿着明艳的胭脂色采衣徐步进到东堂,光华灼人,满屋悄寂,乐声也顿了片刻复再响起。 秦家最美的女孩养在深闺人未识,一朝露面艳惊四座,怪不得引起争抢,这等佳人倾国都不为过。 初加、再加再到三加,知恬用上华贵的钗冠,正红大袖长裙礼服,典雅清丽,美貌不可方物,顾盼生辉,竟比公主都要显得雍容万千。 大家只能叹番王有福。 知言坐在角落中观看及笄礼,当年襁褓中的小婴儿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想到知恬要离开,叫她如何不牵肠,那种心理不是嫁妹妹,完全盯着女儿要出嫁。 不知不觉,知言泪流满面,所幸大家都盯着知恬,没人注意到她。 满府宾客齐声赞叹知恬的美貌,众姐妹抽空出来在偏室中见知恬一面,相对无言,只能说保重。 知言命人拿出紫檀木盒呈上,不用她多说,知恬落眼便能明白。这是当年她托知恬代管的玉兔宫灯,今后遥隔千里,就让玉兔替她陪伴妹妹。 知恬打开紫檀盒,曾几何时,这只玉兔陪伴她三年,她从今往后不能再落泪,眼里噙着泪含笑语:“谢谢姐姐,妹妹一定会过上舒心日子。” 知雅第一个没忍住掩面痛哭,勾得其余众姐妹全都落了泪,惟屋中那朵倾世名花泪水在眼眶中打转终未落下来。 此间一别,知恬随着夫君远走异邦,今生再难有见面的机会。知言只能把最美好的祝福送给她,祝愿她顺风顺水,事事如意。 ☆、141|诸房分流 从得知妹妹要远嫁那天起,数日间秦昭忙得脚不沾地,四处奔走,绞尽脑汁出谋划策,只为十妹尽一份心意。 从眼下看,暹罗王身家清白,带着异族的血统,称得上相貌堂堂,比起承恩公家那档子糟心事,更配得上十妹,也算得上不幸中的万幸。 家中母亲被软禁,总让秦昭心中堵着大石头,十分不忍也是无可奈何。当初若他能及早隔绝母亲和罗姨妈往来,也不至于引火上身,招惹上事非。 罗姨妈母子二人年前就举家不知搬到何处,怪不得春节上外祖家时没见到他们。天大地阔,一时也难以找寻。秦昭不急,罗家表弟有举人的功名在身,总有一天会藏不住抛头露面。 秦家数年间养了条毒蛇在旁,喂肥了他们,先是图谋七妹,后又投靠桂王。只要想及此处,令秦昭悔恨交加,欠他们兄妹的总有一天要讨要回来。 他思索着诸事一路行来,走到自己院门口时又闻见一股药味,不由皱眉。 见秦昭进屋面带不豫,四奶奶略慌神,拿了书盖住桌上的药碗,亲自上前为夫君更换衣衫,关切地问他可用了饭。 秦昭回首注视着妻子,见她目光躲闪,走到桌边掀掉书,一扬手将药倾倒在漱盂中。 四奶奶眼睁睁看着煎好的汤药全都倒掉,眼中噙满泪水,讷讷道:“四郎,你不该。” “我早都说过,有子女是福气,没有也不急,几十年光景还怕你生不出来。太医都说过你身体无碍,只是时机未到,不用成日不离汤药,是药三分毒,你总该明白这个理。”秦昭站在当地朗声言语。 屋里众丫头婆子觑得情形,全都退下。 四奶奶掩口轻声啜泣,肩头耸动,上乘的锦衣罗衫不掩她内心恓惶。 昔日跟随母亲北上燕京回外祖家探亲时,宁远侯府一次巧遇,俊美如神的秦昭深深扎根在她心中,日思夜想,不顾父兄反对执意要嫁给秦家四郎。 安远侯为了爱女对着朝中对头低头让步,她更是下了气力学说燕京话,花重金托人打听来秦昭的喜好性情,行为举止间全依着他的心意。 嫁到秦府初时事事顺心,长辈慈怜,受小姑爱戴,夫君对她也礼待有加。原以为一生就这样下去,不料天不遂人愿,家里上上下下偏她生不出孩子。倘若她对夫君少一分爱恋,不至于泪往心中流苦透了。 秦昭走过去轻拍妻子的肩膀安慰她:“九妹也是圆房一年多才有喜信,你何曾见过她忧心重重。退一步来说,即使咱们命里无子,我还有那么多的兄弟子侄,到时挑一个过继来,自小养在你身边,总是秦家的儿孙,跟咱们亲生的没甚两样。” “四郎。”四奶奶顶着泪眼抬头,双眸中满是爱恋与痴迷,她咬唇带着自艾之气:“当初若不是我一心要嫁你,换个旁人,三房早有了儿孙,也不至于让母亲犯下大错。” “胡说!”秦昭轻呵斥,转而声调放柔:“你是一心想嫁我不假,可我也是,早对你上了心。” 成亲近三年,四奶奶从不敢计较与夫君之间情义的真假,怕得知真相后更受打击。听见秦昭说的话,不论虚实,她顿时泪如雨下,更觉对不起他。 秦昭揽了妻子入怀:“母亲的事怨不得你,我也有责任。现在她在屋里养病,三房的事你要帮我担起来,比你成天闷在屋里一碗一碗喝着苦药要强百倍。放宽心,终须有的事逃不过。我若连你都护不住,还怎么出去干事业。” 四奶奶唯诺应下。秦昭手下摸挲着妻子的肩头,思绪飘了好远,想到皇子间的争斗,朝堂上派系之争,江南士族势力兴起,北疆用兵,中原腹地流民。从何处着手,他心中大致有了底,只等着合适的机会。 ****** 送走知恬后,秦府又办了一场喜事,七爷秦晌迎娶的正是二太太的娘家侄女,织造处督办马家的女儿。 二太太最初一心想为秦晓娶个娘家的女儿,因秦晓沾染上不良习俗,她绝了这门心思。后来她又瞄上娘家小侄女性情活泼擅长与人打交道,正好填补庶子书呆子不通世俗,禀了家里老太太,征得同意,这才做主聘了来。 秦府上一代娶儿媳妇时主要瞅中女方性情,门第都成次要。二老爷不理世俗,二太太偏爱说笑,与人相处甚欢。三老爷喜好风流,三太太生得最是艳丽。四老爷生性忧郁,四太太最为直爽大方。 故二太太如此行事可算两全齐美,一为二房添个钱袋子,二来马家仍能与首辅府攀上关系。 办完庶子的婚事,二老爷带着二太太、秦晓夫妇及孙女并二房的下人一大拨人,从水路经运河辗转走长江水路奔赴上任。 其后,大房庶子五爷秦晔夫妇携女与才成婚不久的七爷秦晌夫妇及十爷秦晤也动身,沿着知言当年曾经走过的路线,前往陇地,暂时扎根在秦州书院。又他们临去时带上了十一姑娘知容,顺路将她送到五老爷处。 这么一来,燕京城中首辅府只剩嫡出大房、三房和六房并大爷秦明,未出嫁的女儿也只剩十三姑娘知媛,且也择了吉日与张盛定下亲事。 张盛原本见了表妹躲避三尺,听闻她要做自己的媳妇,更是看见知媛逃之夭夭,也成了大家闲时津津乐道的笑料。 ****** 知言在家养胎,充耳不闻窗外事,都能感觉得到形势紧张。孟焕之成日在外书房忙碌个不停,一应事务全瞒着她。 没办法,他只有这点让人气闷,许是年幼时瞧怕了孟老太太受过的伤痛,恨不得筑建出一座密不透风的房子把知言关起来,不想让她经受一丁点风雨。 天渐热,知言心情又开始烦燥,成天喊闷,撒娇耍赖缠得孟焕之放下手中事务,陪她闲话叙家常。 初夏的天气,知言穿着浅粉色交领衣裙,腰腹处已微微隆起,走在花园里说起在西北时的往事。 “幼时跟着父亲在金城,我最喜带着十二弟去河边玩,河水流得又急,水也混浊不清。十二弟总说不及江南的水乡的情致好,可我最喜那一方故土,临回京城时带了整整一水袋回来,几年间水全干了,只剩下黄沙。” 知言谈及故土总带着感伤,手下绕着花枝,心中惟有奔腾不息的黄河。 妻子对西北特殊的情怀孟焕之早有感知,顺着她的心意说下去:“我也去过陇地,到秦州书院后,又往西出了河西走廊,领略大漠漫天黄沙。一路行去风致与中原大不相同,土地贫瘠,水也苦涩,人却质朴,不失天然。” 知言听得开心,伸手勾住孟焕之的脖颈,示意他低头,两唇微触旋即离开,调戏成功后咯咯轻笑。 孟焕之也被逗乐,拉住妻子的手亲吻,挨次啃咬她的手指头,整洁干净的指甲,一如她的妆容未加修饰,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 “哎哟!”知言突然抽回手捂着肚子,吓得身边人失了面色急切追问。 “他动了,方才踢了我一下。”知言笑容中带着甜蜜,对着孟焕之分享孩子第一次胎动。 孟焕之心悸之余,转为惊喜,手心放置在妻子的肚子上,感觉到一下轻轻的触动。他面色愈发温柔,半俯身将耳朵贴在肚子细听动静。 知言轻轻抚着孟焕之的乌发,一根白发格外显眼,挑出来为他拔掉,细心绕好收到荷包中。 孟焕之长相深邃俊美,堪称世间难得一见的美男子。知言却从来没看中他的外貌,秦家老中青三代个个都是美男,有亮瞎人眼的秦旷在前,把所有人都能比下去。 惟有他的情意,从新婚时起各种关怀细风和雨般润入知言心中,深深打动她。 “焕之,我美吗?”知言傻傻的问。 “美!”孟焕之笑容灿烂,站直身拉着妻子再慢慢走向荷池边。 水中鱼儿听闻有动静,全涌出来聚齐到一处等着喂食,惊起莲叶轻颤,半池摇曳。 知言拍着干瘪鱼食袋做鬼脸,被孟焕之阻止:“不学好,小心孩子也跟你一样。” 知言瞪大双目,强词夺理道:“我生得美,孩子随了我的长相有何不可。” 孟焕之吃吃轻笑,只应道:“是,娘子生得最美,特别是生气时更要美貌三分,可惜现在瞧不到你气鼓鼓的小模样。” 讨厌!知言都能猜出他想说什么,无非是打趣她长得像秦枫,外貌风流俊俏带着英姿。 两人享受半日清闲时光,看天色微暗,孟焕之陪着妻子回房,打算先哄睡下她,再到前头书房把剩下一点事务理清。 知言瞧透他的心思,哼唧着不放手,又是献吻兼使美人计,勾得孟焕之无奈之下放弃打算,准备早早安睡,却听闻宫里来了人急宣他面圣。 孟焕之顿住解发冠的手,定睛瞧向妻子,一字一顿安抚她:“这一去今晚可能回不来,你什么都不要想,安心睡下。除了我,你还有他,千万切记。” 他的手捂向知言的腹部,微一用力示意。 事出突然,知言的反应比自己预料中的要镇静得多,她只坚定回道:“好,别忘了明天回来陪我散步,孩子也等着听你说话。” 孟焕之亲吻了妻子,又撩开她的衣衫亲向微隆起的肚皮,这才提脚离去。 什么都不要想,知言临睡去时默念。 ☆、142|不止不行 长盛三十一年注定不太平,上元宫宴,先有杜谦不合时宜搅局,后有桂王挑衅太子,君臣相聚不欢而散。之后接连数日,杜谦像打了鸡血一样连连上奏疏,一致的说辞,剑指朝中派系争斗。 起初众人心中都道一声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再冷眼瞧下去,深呼不对劲。天子从未明言斥责杜谦的越职行为,一封封收着奏折,又原样发回。一来一回间,两人像有默契。 这使得原本观望的众官员也闻风起动,纷纷效仿,如雪花般的奏折几欲堆满含章殿,口笔诛伐,顺着圣意剑指内阁。御史台更是不甘落后于人,御史们个个激慨高扬,言辞犀利,几位阁老们都被批成了筛子. 就在大家瞠目结舌感叹来势凶猛,另一波更为猛烈汹涌的浪潮又由杜谦发起,他声情并茂,言辞恳切做出国蠹论。从内阁、六部到各州府,贵极首辅微至小吏无一逃脱,数历官场丑恶:贪婪、谋私、以朋为党、身怀利器迫使他人服从淫威,上行下效,群魔乱舞,国已不是国....... 国蠹论一出,一石激起千层浪,满锅的热水终于煮沸,腾腾蒸气缭绕,不计其数的人被灼伤。 处在风头浪尖上的杜谦一如往昔傲气凌人,独自行走在翰林院,全然不理会如海般舆论,独立特行逆流而上。 另有御史夹带私货,讨伐秦敏、冯尚书派系,董大学士因与秦家结为儿女亲家,亦不能逃过被人攻击。 有一二等不甚紧要的闲散衙门并小吏们无心当差,镇日聚在角落里议论,争相押宝到底是首辅先倒下还是杜尚书先垮台。 朝中两大派系一方咄咄逼人,另一派出奇的平静。 秦敏按兵不动,以静制动,更是上折自陈数罪,愿领责罚。长盛帝当朝安抚老师,肯定他过往成就,又当着满朝文武百官,闲话叙旧时琐事,旁若无人甚是亲密无间。 此举一出,形势急转,众人的关注点投向杜润,他亦是秦敏的座下弟子,领受赐教十数年,一朝得势,翻脸不认人,全然抛却师生情谊。众人都窃语,真乃小人也。 同时,秦敏再上请罪折,并乞骸骨,给贤者让路,请圣上恩准他告老还乡。天子三驳,秦敏三请后再请。 与杜润行事不同,秦派反扑绕开宁阁老及扬州司马派系,直指杜润一人,杜家上下也成了御史们指摘的对象。 那个权贵家没个枉|法的事,何况是内阁阁老,家中更是不乏有人仗势欺人,贪赃枉法的事比比皆事。从杜家几位老爷再到杜府管事,大到强买田地,小到家仆贪小利蒙混商贩不一而足。 批杜润的奏疏却不多,寥寥数几,言简意骇,直切要害。言杜润身在燕京,心往江都胜地,虽食君禄,处处行事以司马氏为先,临了加一句指责杜润别有用心拉拢皇子,教唆引诱,挑起争斗。 可谓见血封喉,招招捅到天子的痛处,令他辗转反侧不得入眠,见天色转微,想寻个人来说话,这才有了宣孟焕之进宫的举动。 ******* 孟焕之跟着张内侍一路行来,心中也有几份底。到了含章殿外,张内侍止步,笑容满面道:“圣上只宣孟翰林一人,咱家不敢讨了没趣,快进去罢,别上圣上等得着急。” 殿前小内侍毕恭毕敬,孟焕之不敢拿大,更不能坦然受之,仍是照例打点,不顾张内侍极力推辞,往他袖中溜进一物,这才拱手进含章殿。 小人能通天,孟焕之从不指望从他们身上得到好处,怕一着不慎,他们祸害自己。 孟焕之进殿时,长盛帝正抚额浅寐,周遭宫人个个如泥塑石雕,常年在御前服侍练就的本事令人深为佩服。他朝侍立在长盛帝身后的内侍微一颔首,站在一旁静候。 约一烛香后,长盛帝醒过来,一睁眼便看到殿中鹤姿挺拔的青年,喝过热茶,推了桌前的奏折唤孟焕之上来细观。 孟焕之恭手推却:“学生不敢。” “朕让你看便看,大丈夫不做小儿扭捏之态。”长盛帝挑拣出两个奏折,命内侍传过去。 孟焕之扫一眼奏折上字迹,仍坚持己见:“虽君师有令,然学生不能逾越。” 长盛帝见孟焕之谨慎,也不再执意,出声询问:“朝中之势,修远如何看待。” “不破不立,好坏参半。两虎相争都已半败,与其让别人坐收渔人之利,不如早做了断,摒清视野。若再缠斗下去,恐殃及池鱼牵连无辜。”孟焕之说出早已想好的对词。 长盛帝轻笑:“朕原以为你会替老师说几句好话,怎么说你也是秦家娇客,姻亲结缔,互为盟友,并不为奇。” “孟秦两家昔年便有旧交,又结为姻亲,可学生和首辅大人都同为臣子,在朝中行走当以公事为先。”孟焕之不卑不亢回道。 长盛帝心情似变好,有兴致泼墨做画,末了自嘲道:“朕之笔墨不及秦家六郎,听闻他的一幅字画在坊间可值千两银子,真是字迹如金。” 孟焕之微笑:“学生岳家六叔的书画灵动飘逸,怎及圣上气势恢宏,况臣见过一副墨宝笔力无劲意境平庸,却价值千金,须下力气托人才能觅得。” 听孟焕之说得有趣,长盛帝也起了兴致,不禁好奇相问:“何人的手迹如此抢手,是朕的几位儿子还是大长公主府的附马都尉?” 孟焕之轻语:“有几位朝中同僚最好风雅,才学不俗,偶作书画流传到市面上,引得众人争相抢夺收购,再携画登门拜访,完壁归赵,宾主相欢。” 这是官场上流行的雅贿,送礼人托有门路的墨宝斋,只用说出想给某官送多少两银子,墨宝斋的人上官员家中放下银票换来一张字画,回去后交到行贿者手中。行贿者拿着这幅字画,再到上司家中拜访,双方心知肚明,既雅且又稳妥。 “哈哈哈......”长盛帝大笑,须叟他收起笑容面色变冷,轻哼:“他们倒有雅致。” “可谓身怀利器,叫人不得不屈从。”孟焕之陈说背后真像。 “修远也赞同子昂的国蠹论?”长盛帝信步走在殿中,回音悠长。 “杜兄拳拳之心,学生不及。然国蠹论纵有十分精要,付诸行动却要减半,至清至浊都难为。鸬鹚捕鱼辛劳一日,渔夫尚要扔出小鱼虾慰劳它们。人不能免俗,拖家带口,衣食住行全要银钱打点。”孟焕之话尽至此收住。 长盛帝也陷入深思中,朝臣两人禀烛夜谈至天明。 东方拂晓时,晨光微晞,含章殿檐角挑着朝阳,旌旆逶迤,郎官十人一组交换岗哨,从此处俯视,可远眺到燕京城外。 孟焕之站在君王身后,欣赏着从未领略过的风光,今昔朝阳美胜以往。 ****** 知言有孕后不似别人孕吐吃不下去饭,她倒是胃口大开,变着法子慰劳自己,即使孟焕之彻夜未归,也如往日一般坐在饭桌前大块朵颐。 奶娘一个劲儿劝知言少用一点,少食多餐,又拿出知言幼时积食的例子,好不聒噪。 知言嘴里答应着,手下不停,一边又提着新花样,道想吃苜蓿团子。 奶娘气结,这都什么时节,苜蓿已长老。她可是瞧出来,姑娘又在可劲折腾人。埋怨几句后,奶娘决定打发人去庄子上寻觅野味,正值春夏交替,野菜多得是,搜寻来几筐,好哄屋里那位小祖宗高兴。 “小祖宗,从小就不消停,一有心事就要吃野菜杂粮。”奶娘边走边念叨,逢上冬至抱着儿子进院,她瞅着别人家的大胖小子乐不拢口,哄弄了一会儿,才出去寻跑腿的人。 冬至生完孩子出月子不久,原本清秀的面庞变得圆润,身体也丰腴,见天气适宜,抱来孩子让知言看。 小婴儿咿呀咿呀挥舞着小拳头,圆眼睛清澈明亮,不知身在何处,往知言榻上撒了两泡尿,才心满意足吃饱奶水睡去。 知言目不转睛盯着睡熟的小人儿,摸摸他的小手和小脚丫,粉嫩可爱,令人爱不释手。 立冬和冬至在旁说着闲话,无非是相互取笑,又说孩子生得好看,狗剩二蛋浑乱叫一气。 知言听着好笑,问孩子可有了名字。冬至趁机请知言为孩子起名。 知言想了想,笑说:“你家柱儿要随大爷的姓,以孟为姓,这孩子便叫成儿。” 冬至嘴里念了几遍,直说成儿好,心想事成,万事顺遂。 知言也希望心想事成,祖父能平安引退,家中叔伯兄弟仕途顺当。 见知言又开始愣神,立冬打岔喊来几个丫头在院中玩着键子,大家说笑哄姑娘开心。 孟焕之一回府即听到小女孩的欢笑声响彻后院,他进了垂花门,阻止下人的通报,通过院墙上的花鸟透格,瞅见府里几个小丫头们全聚一起玩着花键。另一头花枝斜掩,妻子倚坐在扶拦上面带浅笑,一手轻抚着小腹,神情安详恬美。 孟焕之不忍打破眼前的宁静,伫足远观,还是小丫头出来捡被踢飞的键子看到大爷问好,才打断他的思绪。 迎着夕阳,院门口出现一个高大身影,熟悉的步伐缓缓走近,知言哽咽着声嗔怪他可是回来了。 孟焕之笑容和煦,半搂妻子一同回房,又问她镇日都在做什么。 “写字,作了一幅画,给孩子念了一段书,寻出古琴只奏了半曲。”知言一一细说。 “然后呢?”孟焕之把怀中人调整到舒服的姿势,头脸埋在她发间相问。 知言空悬的心安稳落在平处,又往孟焕之怀里蜷了蜷,接着说:“冬至抱着她家小子让我瞧,胖嘟嘟的小人儿好生可爱。我给他起名成儿,将来给咱们的孩子做个伴,你说好不好?” “好!”孟焕之轻抚着妻子的小腹,挪揄道:“你娘亲已经寻好了玩伴,只等着你出生。” 知言仰头搜寻到男人的唇,缠绵悱恻的深吻,她在无声地诉说自己的思念和不安,许久以后才分开,瞅着孟焕之发青的眼圈和眼底的困意,她疼惜地轻抚他的眉眼,吩咐让立即摆饭。 那厢丫头婆子们忙着准备浴桶,孟焕之思虑再三,终是说出:“知言,祖父可能马上要离开京城回西北,到时候你不许哭鼻子,送十姨妹走时你眼睛都哭肿,不知我有多心疼。” “真的?!”知言不敢相信,唯眼睛发亮:“祖父能顺当退下来?”见孟焕之点头,她敞着嘴笑,猛亲他一口,轻跳下地急命再加两个菜庆贺。 见妻子就差飞奔出去,孟焕之皱眉揽住她。知言回首嫣然一笑示意自己明白,脚下轻盈带着丫头们到厨房折腾,留下孟焕之在屋内轻摇头。 ☆、143|激流勇退 知言兴冲冲的劲头维持了两三天,成天乐滋滋对着几个丫头谈论秦家川,说及秦刘氏的爽快大方,还有二狐狸老而成精。又丫头们提到黄如意,黄大小姐鲁莽又霸道,天生一副热心肠,最爱打抱不平,出去没少闹笑话,大家回忆起往事咯咯笑个不停。 一旁的小丫头们听着入神,她们也都不怕大奶奶,知道她和善,待下人们格外宽厚,故平日里对着大奶奶言无不尽。 彩珠瞪大眼睛,惊叹道:“大奶奶,从京城走了多长时间才能到西北,听说离得好远,有上千里路。” 大雪素来没心眼,脱口而出:“走了一个多月呢,每天坐在车上,骨头架子都快要颠散了。” 几个小丫头啧啧称奇,七嘴八舌议论着。 大雪的话好比一盆凉水迎头泼向知言,她顿时没了兴致,再看看几个大丫头的神情,个个露着勉强的笑意。她们肯定早都想到,成天绕着弯子转移知言的注意力。 知言觉得自己真是傻透了,老狐狸致仕后要回西北,方太君也要一同回去,都是古稀之年的老人,长途跋涉一路颠簸,他们能经受得住? 还有,这一去隔着千里,她更不能时时见到两位老人,现在从孟府回秦府抬腿便到,今后可就没这么容易啰! 知言不开心,示意屋里的人全都出去,倚在枕上恹恹不快。 几个丫头相互使着眼色,聂妈妈拿了团扇轻轻给知言扇凉风,细语安慰她:“姑娘,有不痛快的事说出来,别闷在心里,你现在有了身子,怀着心事对孩子不好。” “那边府里年前就赶制出一批新马车,个个宽敞,行得又稳,以老太太的福气还怕受这点罪。趁着有好时机,趁早离了燕京事非窝,回乡后她再享几年清福。姑娘若有心,等明天身子腾空了,再带着哥儿回去。”聂妈妈拣着好听的话开解。 道理知言都明白,她再舍不得让方太君他们走,也要认清形势,从来没有退下来的首辅还留在京中的例子。 老狐狸在内阁行走近三十年,担任首辅二十年有余,积威甚深,朝中多少官员以他马首是瞻,如果留在京城难保不被有心人暗中利用。 只要他们平安顺当安度晚年! 见知言强挤出笑容,聂妈妈搜肠刮肚又寻了不少好话,哄得姑娘睡下。她又仔细叮嘱立冬几个小心伺候,出了院子,看见彩珠垂头抹着泪,另外几个小丫头陪在一旁,一副有难同当的样子。 都是姑娘平日性子太好,宠得府里的小丫头们不知天高地厚,该是趁机会给她们紧紧弦。 聂妈妈轻咳一声,神情威严,喊集几个小丫头到一处,言语中敲打:“大奶奶待你们宽厚,从不短月钱,季季裁了新衣裳,更是从不打骂,可你们不能没了分寸,忘记自己的身份。咱们都是做下人,行事要有眼色,先观再听,话到嘴边再嚼三个来回,细思量那些该说,那些不该说。今天的事就先放你们一马,以后胆敢再犯,先饿上三天,再慢慢说规矩。若再不长记性,外头的地方大了去,都回去好好想一下以今后怎么当差。” 小丫头们滴溜着眼睛,福身回自己的屋子。 聂妈妈叫住彩珠和青蔓特意再嘱咐一遍,见她二人领会得当,这才一同回屋子。 ******* 晚间孟焕之回府立觉察到不对劲,早上出门时妻子还扬着笑脸,这会子闷闷不乐,他拉了知言的手问怎么了。 知言撇着嘴一脸不痛快,竹筒倒豆子说出自己的心事:“焕之,祖父和祖母马上回西北,一想到今后见不着他们,我心里难受。” 孟焕之吃吃笑出声:“傻瓜,才反应过来。你还有我,还有咱们的孩子。再等两年我熬够资历,谋个西北的差事,带你回去一趟不就成了。” 他扶着知言坐在榻上,半俯身将耳朵贴在她肚子听动静,细问:“他今天可是乖,有没有闹你?” “乖!” “娘子可有想为夫?” “想!” “哪里想?” “无处不想。” 每天老一套的一问一答,光说心里想过不去孟焕之那关,他要知言说出身心皆想,就好比现在,大手又开始不老实,美曰其名给他儿子检查干粮袋。 知言推开孟焕之的大手,在他耳边轻语:“莫急,今晚定让你如意。” 所以,用过晚饭后,勤劳的某人不再打算当劳模,洗漱后早早就寢。 知言有孕后身体愈加丰满,仿佛一夜间熟透了。孟焕之天天柔香温玉在怀,又不能尽兴,一手握着卧兔揉搓,另一边唇舌舔咬,情|欲高涨又要顾及妻子的身体,他只能先逃逗得她盛开。 身上每一处的敏感地带都被带起火苗,知言的滋味也不好受,她扭着身子,双腿大开,无声的邀请男人的进入。见男人还在强忍着欲|火,她拿脚尖轻勾他的小弟,声音娇媚得都不像是她:“焕郎,我要你。” “要我做什么?”帐内风致令人血脉贲张,孟焕之眸现赤火,喘气粗气有意轻轻在外厮磨,故意刁难妻子问道。 “讨厌!”知言撒着娇,贴到他耳边秘语。 孟焕之狠咬妻子一口,应邀挺身而入,比往常轻柔五分,慢开慢翕。知言神志半涣散,下意识仍护着自己的肚子,孟焕之稍加用力都被她推开。 一场情|事耗费了往日的双倍时间,没吃饱的男人手下仍不老实,在知言耳边说着话本上看到的露骨艳词。至夜深,才又洗漱后双双睡去。 ******* 秦敏第四次请罪折被长盛帝驳回,他又上第五次、第六次至第七次,连日上朝也是老态龙钟拄着拐杖。终于一片诚心感动天子,允他告老还乡,至于请罪折也被一并发回。 天子又加赐秦敏为太子太傅,位例三公。至此,长盛朝第一权臣功成身退,安然从宦海漩涡中抽离。 另一头杜润连日被御史们批得体无完肤,无暇顾及秦敏,等他喘过气,重新在朝中针对秦敏时,却被天子一句话给堵了回去。 长盛帝接着很是关怀臣子,温声说:“杜爱卿,听闻你近日旧症重犯,朕给你放假,回家去休养几日。” 满朝文武群臣哑雀无声,杜润也目瞠口呆,明白天子不想再用他,给个台阶让他自己说退。 杜尚书犹不甘心,回家看见杜六郎更是来气,揪住一顿训斥,话里话外指责吃里扒外,胳膊肘往外拐,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经他一搅局,事倍功半云云。 杜六郎早不耐烦父亲的那一套行事,梗着脖子顶嘴:“父亲,是圣上厌了你,与儿子行事又有何干系。不如趁着机会,你也上折子告老还乡,免得将来失势被人落井下石,后悔都来不及。” 杜润一听更跳脚,他熬了几十年,眼看再进一步就坐到首辅的位子,岂能就此善罢干休。 杜谦冷眼瞧着父亲急功近利,不屑道:“若不是你和圣上自小一起长大,那来今日之风光。你就听儿子一声劝,早点带着大哥他们回家乡,还能过几年平稳日子。朝中是越来越不太平,有点眼色的人都躲着往外头跑,咱们家不能硬赶着犯错叫人揪。秦家老狐狸倒了尚还有一两家拉救,若你倒了,指望谁去?司马清还是宁阁老?” 杜润被人说中痛处,大骂逆子,让杜六郎滚。 所以,燕京第一草不仅滚出他爹的书房,更是滚出杜府,跑到孟府安营扎寨。 知言一百个不情愿,杜六郎算那根葱,一来拉住孟焕之不放,她倒成了怨妇,晚上不到睡觉见不到丈夫的面。 孟焕之刚从前院脱身,一回后宅瞧见妻子嘟着嘴,心下不由好笑,环了她入怀轻声安慰。 “焕之,你就不能把那个人打发走?”知言埋怨道。 “杜兄和杜尚书吵了一架,被赶了出来,先收留他住几日,等杜尚书气消,他自己也就回去了。”孟焕之把说了一遍又一遍的说辞又搬出来。 知言瞪着孟焕之,提要求:“住咱们家也成,不许你和他多说话,每天回来先要陪我。还有,我最不喜欢杜家人,瞧见了就觉得不舒服。” “好,都依你。”孟焕之耐着性子哄妻子。 “你哄我。”知言识破孟焕之的那一套,继续耍无赖:“我明天要回去瞧老祖宗,说好了在我的院子再住几日,你也陪我一起住下。” “成。”孟焕之今天百依百顺,脸上带着温柔笑意。小滑头,哄谁呢,你这个身子回去,祖父母会留你住下?至多吃一顿饭,就被人扫地出门,然后乖乖跟着我回家。 知言手下抠着小葫芦:“焕之,祖父母一走,以后你可不能欺负我,若真惹恼了我,我带着孩子回西北再也不见你。” 孟焕之哄着知言睡下,轻抚着她的青丝,柔声保证:“你就是我的命,宁可我受千分罪,也不能让你受一丁点委屈。乖,也累了一天,早点睡罢。养足精神,明早起来我带你回去。” 孟焕之熠熠双眸中映着一个人影,知言抚向他心口戏语:“焕之,我住在你心里就成,不用放在眼中,小心被别人瞧了去。” 旧日戏语两人心照不宣,脉脉对视长久,知言在柔情蜜意中睡去,孟焕之轻吻她的额头,他也要养足精神好面对接下来的事。 ☆、144|一分离愁 再一次回到首辅府,知言吩咐车放慢速度,她想再仔细看一眼,沿着熟悉的路进到正荣堂。屋内碎语声声,正是老狐狸和方太君闲话叙家常。见到知言夫妇回来,方太君忙命丫头扶住知言,止住不让她行礼。 知言坐到方太君身边,紧紧依偎着老人,她有好多的话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十几年的时光,方太君用一颗包容的心,缓缓感化她。并非因她长得像秦枫,也非因她嘴甜哄得老人开心,只因她是一只离群的呆雁,老人一心想把她带到雁群中。天南海北,排在雁阵中一路向前。 秦敏注视着祖孙俩,脸上漾着浅笑。家中最古怪的小孙女也快要做母亲,从小若问她话,她必定是古里古怪的回答,还摆出一副无辜的眼神,就知道必定没说实话。这孩子,真不知道是什么怪胎转世到秦家来。 想到此处,秦敏眼底全是笑意盯着知言戏语:“知言让老夫头疼了十几年,如今终于甩掉包袱,把她扔给修远,剩下几十年让他发愁。想到西行路上老夫能轻装出行,喜不自禁。” 老狐狸最爱逗知言,无非是想听她说蠢话。 “祖父最凶,我小时候都挨过你的板子,手心疼了好几天。”知言伸展开左手手心让大家看。 秦敏也顺势告饶:“都是老夫的错,下次教训你时两个手心都不放过。” 屋里众人全都笑起来,知言笑着笑着突然想哭,极力强忍住,摆着一张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孟焕之一直在旁陪坐,见机插话道有几话要同秦敏说,两人去了前院书房。 知言趁着空当拭去眼角的泪水,拉着方太君说话。不多时,出嫁的众姐妹也都陆续赶来,围坐成一圈。 现在留在京中的姐妹只剩六个,大房知棋,三房知画、知雅、知仪和知言,六房知媛,相比以前令人眼花瞭乱的众花齐聚,可谓萧条了许多。且有知琴早殁,知恬远嫁,今后更难聚集了。 方太君对着孙女们还如往常一般说笑,说起即将要西去,兴致颇高,又道自己可以再次重游故地,遍尝各地美食,全然不把长途跋涉当做一回事。 众姐妹眼中含着泪花顺着话头,挑拣高兴的话来说。 府里的几位太太和奶奶们忙着打点行装,出行的日子在定在十几天后,时间仓促,能带去的小件和贵重物品装车,带不走的大件和无关紧要的物件全留下。因为一早就开始预备,也不算慌乱,大家只按列好的单子有条不紊指挥下人。 又大爷秦明夫妇要跟着同去西北,老狐狸留了长孙在膝下承欢,放大房一对父子仍在仕途打拼。大老爷官至都察院右都御史,秦旭跟着岳父在编修馆,也都稳当,能避开朝中事非。 大奶奶路长云不时进来向方太君细禀,又张罗支应众小姑,一如九年前初见时那般美丽,气质温润更胜往昔,眉眼皆带着温柔的笑意,一半有赖于她的家教,另一半归功于秦明。 秦家大爷占着长孙的名份,又处在庶嫡出的尴尬位置,亏得他有个豁达知本份的母亲。在二太太言传身教下,故他不争不抢,处处让着秦旭,又天性仁厚宽和喜好说笑,众弟妹都喜欢和大哥亲近。 至用午饭时,原本宽敞的花厅更显得空旷,老一辈中只剩大老爷、三老爷和六老爷三人,兄弟只有大爷秦明、二爷秦旭、秦昭、秦晖、秦昌和十五爷秦昊六人。常氏被关在院中,女眷这边剩了大太太和六太太再加三位奶奶和知言姐妹六个。虽说有第四代几个重孙和姐妹们的孩子在屋里,仍感觉到热闹差了多半。 坐在紫檀大圆桌上,与身边姐妹相隔了一人的空位,知言对着满桌的珍馐食之无味,上首各个姐妹也都带着心事,默声对看一眼,失落和离愁写在眼底又挂在脸上。 少了活跃气氛的二太太,大家说了几句索无趣味的笑话,哄得方太君睡午觉,姐妹们全聚到厢房中说话。 三房的几个女儿尚可,知棋头一个发愁,方家老太太眼看着熬不过去,方恒的调令迟迟也批不下来,若再老太太倒下,守孝一年后,还能不能谋上好差事尚是两说。 知静也是愁肠百结,父母去了任上,兄长也要回西北,家中夫君一门心思跟着太子。连她都明白,圣上腾出手,下一个便要废太子,可死活劝不动沈博。这可如何是好?! 知言盯着知画吃光了一盘桑葚,犯嘀咕道:“四姐姐,你该不是也有了?” 知画美目轻嗔,微点头:“才二个月,没顾上给老祖宗说。” 姐妹们照例要恭喜一番,知雅在旁幽幽的说:“四姐姐也不想着寻个人给母亲报喜。”她手下绞着帕子,眼眶中泪花打转,咬着唇几欲哭出声。 本来添了几分喜气,经知雅一打岔,顿时冷场。常氏被关起来对外宣称是染疾静养,大家心照不宣。别的姐妹不好挑着三房的痛处说,知言和知仪更不能议论嫡母的事非,知画清楚内情只能怒母亲不争。 唯知雅和常氏最亲,满心为母亲打抱不平,也曾跑到秦枫和秦昭跟前哭诉几回,经他们说清背后的曲折,抽噎声哭泣只能认命。 晚间,众姐妹们跟着各自夫君先回府,因知言住得最近,故厚脸皮在方太君跟前多赖了一会儿。她也曾提出想在家住一晚上,被老人唬着脸拒绝。 “我本是老祖宗的孙女,如今可好变成了外人。”知言背地里小声抱怨。 对面坐着的孟焕之瞧得真切,握拳轻笑。小滑头,瞧见了,人家不想要你,等会儿老老实实跟着我回家。 见知言赖着不想走,方太君和老狐狸连哄带撵打发她回去。秦敏轻拍着扒住他胳膊不放的孙女,安慰道:“去罢,明天若想来,我派人再去接你。你都快要做娘亲,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一样,真是越活越小。” 他可是说对了,知言也觉得她越活越小,越来越爱哭,也越来越恋家。她好想再变得小几岁,跟着老狐狸一起回西北。从她内心的感觉,老狐狸和方太君才是真正父母的角色。手下摸着皮肤松驰的大手,知言乖巧地答应。 秦敏放松一笑,他的女儿和孙女们唯眼前这个最磨人,也最恋他。真是老了,竟有那么一丝心软差点答应留她住下来,出嫁的孙女已经算夫家的人,他不能破了规矩。走罢,总有一天要分别。 ******* 孟焕之拉着满不情愿的妻子一同坐上车,又怕马车颠簸,把她抱坐在膝,紧环在自己怀中。知道她现在心中不痛快不愿意说话,他只轻吻安抚,用缕缕柔情化解她的气闷。 好不容易知言终于愿意开口说话,才回到孟府,皎皎月光下,一个高大的身影候在院中,冲着孟焕之说话:“修远好生本事,能让首辅大人把他的剑交付到你手中,我也能有幸一观。” “什么剑?”知言惊讶,回顾身后的长兴双手捧着一把兵刃。她从来没去过外院,更没机会进到老狐狸的书房一观,想来这就是让秦昌念念不忘的那把绝世宝剑。 杜谦已经旁若无人拨剑出鞘,剑身与月光相映,发出柔和的光线,随着他信意挥舞,光影重叠。令知言想起李白的月下独酌,杜谦也是那么一个孤独的人,唯月与影相伴,月徘徊,影零乱,旷达不羁,且醉且醒孑然一身。 孟焕之双手扶着妻子,将她护到远离剑气的地方,待杜谦还剑入鞘,才浅笑语:“一把剑而已,再好的兵刃要看何人在用,用到何处,如何用。此剑只做观赏,早失却他的本初。” 杜谦回首看到孟焕之像母鸡护小鸡一般将娇妻护在身后,晒然一笑:“修远,你先送弟妹回房,我在前院等着一论君子使剑术。” 对于家中多出来一个第三者和知言抢孟焕之,她恨得咬牙切齿,无奈也劳累了一整日,在男人密密的细吻中沉沉睡去。不知他又去了何处,只知次日早间醒来,身边人已没了踪影。 知言一打问,原来孟焕之去了后花园舞剑。等她追到后花园,林木花丛间两个男人并行舞剑,青衣厚重绵长,兰衫锋芒毕露,两种剑气,不同风格却有着默契,似他们相识很久。 知言等着孟焕之收剑看到自己,才拿了巾帕和外衣走过去。孟焕之低下头让妻子为他轻拭额头的汗水,若有若无的兰馨香气吸入鼻中,两人相视一笑,脉脉含情。 一旁的杜谦很是识相,自顾走开,身形消失在拐弯处时,话语声传来“修远,用过早饭一起去衙门。” 知言轻跺着脚,真是没完没了,她扑闪着睫毛,欲语还休冲着孟焕之撒娇。 妻子那点小心思,孟焕之早都识透,他心下得意,打横抱起她一路回房,花枝低垂不时拂到他的肩头,扫落花瓣飘洒,落英缤纷,香气萦绕。他走得平稳且极缓,只盼着永无尽头一直走下去。 ☆、145|义烈郡主 晨光微晞,秦敏最后一个走出秦府,大门在他身后缓慢关闭,朱红漆门紧阖,昔日的繁华胜景也告一段落,煊赫过后归于寂静。长盛帝新点了董大学士出任内阁首辅,此间也不再称作首辅府。 临行前,秦敏递牌子进宫向天子辞行,顺道交还两样东西。一为燕京城中府邸,二为秦州书院。 秦府现占地有一少半为御赐,一部分为秦敏初中探花时先皇赐宅,另一部分为长盛帝初登基时特意为恩师赏赐,另一多半是从前朝老尚书的后代手中接来。偌大的宅院在燕京城中能排到前五,如今他去了西北,更是不敢让儿孙住在这么引人瞩目的地方,索□□回到天子手中,也算一举两得。 秦敏最初建书院本意世代传承,待瞧过了几大书院憋端后,又深陷在党|争之中十数年,对一些陋习很是痛恨,故兑现当年对李东川的承诺,将书院交于州府设为公立学堂。 天子执意不收回秦府,对于书院归属,也定下五十年后再交回,且世代容留秦氏子弟入学深造。秦敏和长盛帝近五十年师生情谊,君臣恩义,终也算画上圆满的句号。 秦敏站在秦府大门前小半柱香功夫,黛色暗纹锦衣长衫随风卷起袍角,他的后背略显佝偻,却不改铮铮风骨。年逾古稀,华发早生,半世沧桑化从容。末了老人轻声说:“走罢!” 知言陪坐在方太君的车上回顾秦府,眼望着越离越远。她在心中暗道,别了! 大房、三房和六房在京中都另有产业,早已修缮一新,送走老狐狸和方太君后,他们也都陆续搬过去。秦府正门这一关,此后都从角门出进。待在那边宅院落稳脚,府里也只剩几户家丁看守,再次踏入不知会到何年何月? 府里养着的闲散清客也分散到各处,除有一批跟着秦敏回乡,另有几拔分别到秦旭处、秦昭处、秦晖处及六房也收留了几位附庸风雅的文人骚客,再有知恬出嫁时带走一拨人,二老爷和五老爷上任时也分别带走数位幕僚。他们跟着秦家儿孙在各处落地生根,相辅相成,两相得宜。 车队出了西城门缓缓停下,送君千里终有一别。知言用力搂紧方太君,老人似又干瘦许多,轻抚着知言的手,示意让她下车。 知言很是不舍地放开手,再仔细看老人一眼,头发花白,面目慈祥可亲,眸中浓浓的不舍情意。 知言笑得比往日都要灿烂:“老祖宗,一路多保重,孙女先下车了。”她扶着孟焕之的手下车,男人的手用力紧握着她并不放开。 另一头秦敏也发话让众人都回去,秦昌骑着高大骏马陪在祖父车驾旁,异常俊美的外貌耀眼夺目,神情飞扬,高昂着头,双目烔烔有神,轻扬下巴向知言示意。 是啊,当年稚龄的小弟也长成半大小子,个头超出知言好多,十三岁已是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秀才,意气风发,筹志满怀。他要重走当年秦昭走过的路,跟着六叔秦桦亲自护送祖父母回乡。 秦家每个儿郎在年少时都要外出经历,见过广阔天地,体验人间百态后,再回家读书博功名。 老狐狸特意避开休沐日离京,仍逃不过有心人的打探。西郊长亭外,冯尚书家的儿孙们及董大学士的几个儿子全都等待多时,另朝中为数不少的官员也相候在此。 韩家、英国公举家并宁远侯府几家也一路从秦府相送出城。 秦敏下车带着儿孙向各位旧交致谢,语气朗朗:“诸位的好意老夫心领,就此别过,请各位先行回去。” 众人声音参差不齐连声道:“我等要亲眼相送太傅离开。” 秦敏哈哈大笑,也不做推辞,从容上车命令车队起行。半百宦海沉浮,今朝仰笑离去,叹燕京繁华地,亦非我身终归处。回首往昔与来路,有得有失,有荣有愧,然胸中慷慨,尽数倾付于此间。看霞光正好,柳叶声响起,安抵故土,书画怡情,闲适于山水。 知言不由跟上前几步,盯着车中方太君不停地挥手,她也挥着帕子。一看一断肠,好去莫回去。你们要保重,等着我西北再团聚。 孟焕之亦步亦趋跟在妻子身后,顾念她满怀离绪,不忍惊扰,只紧紧护住她的身子。妻子的肚子慢慢显怀,站得时间略长,待晚间回去脚也变肿,辛苦她了! ******* 眼望着车队消失不可见,知言及众姐妹都不愿离去,执手相偎并伴随着轻轻地啜泣声。 大老爷发话命大家都回城,亭外聚着的众官员早都离去,只剩下秦家人并秦樱带着儿子和儿媳妇还静静候在一旁。 秦樱因乔婉的事大受打击,俊丽的面容现出憔悴之色,恹恹不快,向大家颔首示意后,带着丫头上了马车。 乔婉挑着上元灯节宁远侯夫妇并世子夫妇进宫赴宴,与她的贴身亲卫队内应外合,假借得了绞肠痧,诳得韩世英为她请来大夫。那名大夫之前就被乔婉的心腹威逼利诱,带着女儿出诊,乔婉打晕医家女,乔装打扮后,趁着天黑成功出逃。 数日后,因搜寻无果,宁远侯府宣布嫡次女暴病身亡。乔婉与定远侯世子赵立钦的婚约依旧做数,另从乔家二房挑了个合适的嫡女再续前约,马上也该办喜事。 韩世英新婚不久,一时心软大意弄丢小姑兼表妹,虽然宁远侯府上下没人责怪她,心中总是惶恐不安。她见到舅家众姐妹们,有满腹的话儿想说,千言万语化做一声问好,也跟随婆母同去。 乔骁候在车边,世英提起裙摆扶着丈夫的手上车,待她刚抓稳,争不可耐抽出手。乔骁眼中闪过一丝不快和恼怒,世英再回首看一眼表姐妹,垂眸进到车内。 那边情形没逃过知言姐妹的眼睛,大家早知晓世英的心结,未料几年过去,她与乔骁成婚多半年,仍改变不了。让人说什么好呢,再是表兄妹,乔骁能宽容到几时,一年或两年? 光宁远侯府嫡次子的身份,盯着他的丫头们有不少,且还是位风度翩翩的美男子,学识气度又都是上乘,京城里等着做妾的小庶女们有不少。 世英错过眼前大好时机,以后可就难收拢丈夫的心。若是旁的事,知言等总会尽力帮扶,涉及小夫妻之间私密,大家光干着急使不上劲。 ****** 孟焕之原以为送别祖父母时,妻子会哭得稀里哗啦。他倒是失算了,妻子柔弱中带着刚强,撑着一直没落下泪,只说心里闷,之后如常在家安心养胎。 “不闷啊,有我在。”孟焕之尽力安抚她,百忙中抽空陪着妻子在花园中散步。 他总是嘴笨,不会哄人,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心意诚也就知足了。 “以前,大家总说我福气好,受祖父和祖母偏疼。现在,姐妹们都羡慕我有个好夫君,不出去喝花酒,不看别的女人一眼,当真难得。”知言拐着弯夸孟焕之,笑盈盈盯着他。 “说罢,你想让我做什么。杜兄再住几日想通了,自然会回去,咱们不急。”孟焕之未雨绸缪。嘴巴这么甜,肯定又打着鬼主意。 知言拨弄着树枝,手下揪着一朵一朵小碎花,不行,她要想个法子赶走前院那个碍眼的人。 “焕之,杜六郎怎么还不成亲,他比你还要大一点,难道燕京城中没他瞧得上的人。”知言也很好奇杜谦的婚姻史。 绿叶遮掩下,花墙葱郁,爬满繁花,浅妃色的身影若隐若现。孟焕之不用细瞧,也能猜出来妻子又在掐花玩,过去拉了她的手边走边说:“圣上曾说过给杜兄赐婚,一年过去了,圣意不明,燕京城中谁敢和杜家结亲。” 皇上也不地道,感觉在专门坑人,知言暗道。 其实长盛帝如果知道也会大喊冤枉,他早忘记有这么一回事,大臣们呢,为什么不早点提醒。不过,即使大臣们提醒过,他眼下也顾不上这等闲琐小事。 首要,北境用兵出师不利,节节败退,每天八百里加急送回吃败仗的消息总让天子不快。 次者,太子废立长盛帝心中早有决断,一直等待合适的时机,不等他腾出手来,御史台的奏折又全指向东宫失德,说得有板有眼,背后若没有人指使才叫奇怪。 太子失德诸事全在私底下,从未公著于世。近日燕京城风言风语不少,全指着东宫而去,详尽细致描叙太子是如何荒淫无道,丧失人伦,更是攀扯到已出嫁到异邦的一位郡主。说太子如何思慕秦家十小姐,寻了画像不说,又一心想着把她收为禁脔,这才有天子将其封为郡主远嫁一事。 提及他的儿子们干的蠢事,长盛帝心中又燃起怒火,当日含章殿中只有五个人,数来数去恐怕只有桂王嘴巴不严对外泄密。遂他思索一番后,宣桂王进宫问询。 桂王像被人踩了尾巴一样,跳着脚大声否认,发誓赌咒绝对不曾外露一句。 长盛帝还不清楚儿子的毛病,凌厉的眼神逼视下,桂王才吞吞吐吐道出只给一个人说过,这个人正是天子的宠妃朱贵妃。 朱家,司马家,全把别人当成傻子! 长盛帝难抑怒气,北边又送来战报,出人意料的胜绩,不战而胜,对方意外撤兵。北方鞑靼可汗暴病身亡,几个儿子回去争抢汗位,故连夜拔营离去。同着战报送来的还有一则消息,宁远侯嫡次女巾帼不让须眉,带领区区二十多名亲卫奋勇杀敌,战死沙场,两名总督正命得力的人扶其灵枢入京,不日便能到。 北方兵退暂缓长盛帝的燃眉之急,龙心甚慰,又看到后一则消息,更是觉得此女可嘉,值得褒奖。故他大手一挥封乔婉为义烈郡主,建庙设祠供奉牌位永享香火。 圣旨一传下去,大家可都傻眼了,死人复活,还是人本来没死,一早溜出京,这才送了命? 定远侯府赵家头一个没脸,也要忍气吞声咽下这口气。 宁远侯府乔家也不好受,好好一个女孩儿出去几个月,等再次得信已香消玉陨。 宁远侯太夫人当场昏阙,秦樱也哭晕过去。两层婆母全卧病在床,世子夫人和世英衣不解带日夜陪侍在旁,侍奉汤药,亲自端茶送水。 世子夫人尚可,身子劳累,鼓足精神撑起府中内务。 世英叫苦不迭,早知道会有这个结果,当日她怎么能犯下那种错?!怎么叫她在夫家立足?!她心中更是愧疚难安,恨不得拿自个的命换回表妹。 ☆、146|平地生波 乔婉出逃及意外战死再到因机缘巧合被长盛帝封为郡主,一系列诸事使得燕京两大侯府陷入两难,乃至以后两家反目为仇这当中不乏有乔婉的因素在内。 因天子一心为义烈郡主宣传功德,定远侯府捏着鼻子坚称与乔婉的婚约不曾变改,定远侯世子将为未婚妻守孝一年以明心志,博得天子欢喜。 乔家这边连忙澄清几个月前去世的乃是乔家二房的嫡女,长房嫡次女因尚武,偷跑出京,一路向北意在抵御外敌,这才血溅疆土,战死沙场。 乔家二房平白折了一位嫡女,心生不忿却也无可奈何,谁让咱势不如人。 旁观诸人心里跟明镜似的,哼哼哈哈顺着风向全改了口。 天子正在兴头上,不曾细思究内中隐情,又他金口一开,身边的人想提醒都来不及。 故满朝文武京都上下全都众口一词齐声颂扬赞美,到乔婉灵枢抵达京中时,楚王带着几位弟弟亲迎。不消说,盛况空前的丧葬礼仪,十里缟素,文官武将个个苦丧着脸亲往吊唁,场面堪比昔年英国公府徐太君去世后的情景。 背后可知有人哭、有人怒、有人忿恨,更有人愧疚难当,更有人隔岸观火挑起纷争都是后话。 ****** 待乔婉的棺椁下葬时知言才得知表妹的死讯,之前一个多月孟焕之对她瞒得严密,再者连着数件事,也让她分神不少。 头一件事,方家老太太终于撒手人寰,方恒调令刚批下来,不及打点行装,祖母去世,知静夫妇只得留京守制。因知言怀着身孕不能亲去吊唁,打发聂妈妈带着礼代她去方府祭奠。 次者,知静的公公突然暴病身亡,沈博再是不愿离开太子,孝字为大,也要带着妻儿南下,守孝三年后再继承爵位。眼看着知静也即使离开燕京,知言又打点了许多土仪特产命人送到沈府。 又立冬顺道探望知画去了苏府,回来悄悄嘀咕四小姐瞧起来气色不大好。不用深思也能猜出来原因,定是苏元成没了压制的人,放开胆量眠花宿柳,知画又怀着身孕,对着风流的丈夫束手无措。 秦家四小姐好强又好面子,知言只能隔三岔五打发人送东西,顺道打探消息。所幸知画为了腹中胎儿,复打起精神养护身子,托转立冬捎话让知言安心。 以上诸事消停后,孟焕之挑了休沐日说出乔婉的事。 好似霹雳惊雷,知言震惊过后头一个疑问:“表妹为何去了北边?” 乔婉一心找寻秦时,天大地大,疆土辽阔,与其漫无目地找寻,不如先奔着北疆。那里有秦家九郎,说不定八郎也在附近。 也是不巧一行人碰上两军厮杀,乔婉不顾随从极力劝阻,带着二十多名亲卫与鞑靼兵做战。乱军之中,刀剑不长眼,虽力退敌兵,乔婉身中刀伤不治而亡。领兵的总督一问是宁远侯府的嫡次女,妥善安置乔婉带去的随从,命得力的人护送其遗体回京,并上表请天子嘉奖。 孟焕之声调温和道出事情始末,深邃的双眸中饱含着关切,双臂紧紧护着知言的身子,他自嘲道:“终是我太自私,怕你听了心神悲恸惊动胎气,一者为了孩子,二来更怕你的身子受损,故瞒到今日。” “嗯,我知道,知道你心里全都为了我好。”知言搂了孟焕之的脖子喃喃轻语。 乔婉的事既已发生,除了难过,更担心呆在不知名犄角旮旯里的秦时。曾几何时,少年郎的目光紧追着飞翔灵雀,灵雀全然不知,秦时只当是单恋表妹。乔婉的心意太沉太重,若远在异地的秦时知晓今生都良心不安。 相比他人的不幸遭遇,知言自觉她真是太幸福,对于孟焕之的一点小毛病还能报怨得出口? 见妻子不是十分悲切,孟焕之心中大石落地,他总想给她安宁,说着容易做起来难。秦家家族庞大,兄弟姐妹众多且情谊深厚,妻子不是在牵心这个姐妹,就在挂念那个兄弟。赤诚热肠,难以抛舍,唯有尽力与她分忧。 ******* 秋花冒绿水,密叶罗青烟。月色朦胧,繁星闪烁。正值七夕闺中女儿乞巧节,摆了桌案果品,香烛袅袅,立冬带着府里的大丫头和小丫头们在后花园莲池边乞巧。 一众丫头们穿红着绿嬉笑不停,几个小丫头撒针比试,争论着谁赢谁输,又悄悄议论明早何人的锦盒中蜘蛛结网,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小丫头们或多或少经历过苦痛折磨,初买来时个个眼中透着惊慌不安,经过一年的适应后,全都恢复孩童的天真,闲时给知言带来不少乐趣,孟府也因她们生出许多热闹和活力。 知言站在远处注视着这一幕,手捧着腹部,眼中带着笑意。她也想乞巧一回,一求孩子健康,二求夫君得尝所愿,三求祖父母安养天年长命百岁,四求叔伯兄弟姐妹们都幸福......最后求她自己能长相拥有这一切。 背后一双大手环住她,带着沐浴后清洌的水气和熟悉的松脂香,知言就势倚在身后宽阔的胸膛上。许是闻习惯了,她觉得松脂香胜比任何一种名贵香料,让人心安无比。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孟焕之环抱着娇妻,深嗅她发间的清香。妻子有孕后更是不施脂粉,三千青丝只挽着发髻,随意插两件素银小凤钗。他也提出太过素简,她只一本正经回答金银玉器对胎儿无宜。医理上是有这么一说,可那个女子不爱俏,贵族女子更是喜欢满身珠光宝气,为儿女舍弃红妆太少见。她可真是有一丝古怪,这个麻烦孟焕之甘之如饴。 “想我太贪心了,万事俱全都想拥有。盼着咱们的孩子活泼可爱,盼着夫君夙愿得酬,更希望祖父母和兄弟姐妹们都过得幸福。”知言伸开手掌与孟焕之的手十指相扣,对着他倾吐心声。 “你所求不过举家和美,上天有好生之德,定会遂你心愿。”孟焕之轻吻着妻子,他也愿妻儿幸福,欢喜常伴。 那厢两人唧唧我我,身形合成一人。这边几个小丫头眼睛发亮不无羡慕道:“大爷对大奶奶可真好,我们日后也要寻个一样的人。” “少白日做梦!”立冬轻呵斥小丫头们。姑娘的福气岂是一般人能比得上的?扳着指头算,秦府十几位小姐里的头一份,即使怀着身子,姑爷的眼睛从不瞄旁的女人一眼,这本事让别人不得不服。 小丫头们倒也不怕立冬,打趣道:“立冬姐姐,你什么时候出嫁,长兴哥巴望得脖子都变长了一截。” 其余几个大丫头全都笑起来,立冬素来俐牙俐齿,她们自小比不过。自从府里新来了小丫头,当中有几个口齿伶俐,一下子降住了立冬,回回噎得她答不上话。可见这人都有克星,长兴的克星是立冬,立冬的克星就是这几个小丫头。 看热闹谁不会,大家都起哄,连连言语间挤兑立冬,气得她甩帕子寻长兴出火气。 知言瞧见立冬风风火火直奔外院,笑语道:“长兴又该倒霉了,明儿你要放他一天假,估摸着浑身都被立冬掐青。” 孟焕之扶着妻子边回屋,提醒她注意脚下的碎石,也调笑道:“长兴巴不得被你的大丫头欺负,为夫也是,最喜欢瞧娘子气鼓鼓的样子。” 宜嗔宜喜,俏丽灵动,他一直想看清她的本色。 临睡前孟焕之照例要和孩子说话,他摸着妻子肚皮不时鼓出来的小包,凑近亲吻,柔声同他说话。 知言手下绕着刚取下的布带,因孟焕之特意嘱咐让她缠着肚子,为得是怕胎儿长太大,生产时艰难。知言却心疼孩子,怀孕七个月以后正是猛长的时期,总用布带束着肚子拘得孩子长不大。 “焕之,明日让聂妈妈放松一寸,孩子一直在长,照以前的尺寸束得太紧了。我每日多走动,将来肯定容易生产。”知言极尽所能争取。 不仅孟焕之提议,刘妈妈和奶娘都拿过来人的经验也赞同束腹。医学不发达,十来岁的小媳妇因胎儿长得过大难产而死的例子数不清,上至宫廷贵妇,下至民间劳做的妇女都用这种笨法子控制不让婴儿长得过于肥胖。 孟焕之沉浸于和妻子肚中小生命交流,知言说了第二遍后,他拿起布条重新在她腹间比划,力度轻柔慢慢收缩,仔细环绕两三次后才做出决定。 “放开七分,三天后再依情形放松几分。” 孟焕之颦眉深思,手下肚子圆滚滚的,肌肤如莹玉,散发淡淡母性的光辉。不知不觉他的气息变粗,掠夺知言的唇轻吻,轻尝辄止,唇下不放过她身上每一寸肌肤。美色诱人,光看不能吃,心下十分不甘,拉着知言的手为他纾解。 “总有一天,我要加倍讨要回来!” 面上潮红未退却的某人从身后环住知言,轻吮她的耳廓,柔和的烛火映照,百子嬉戏纱帐轻扬,男人俊美的外貌就差写着欲求不满四个大字。 “好,到时候我还夫君三倍。”知言哄他高兴得心应手,腹中的生命踢着拳脚搞议父母在他面前*,两人相视一笑,四只手齐捂到肚皮上静静依偎。 知子知来之,杂佩以赠之。知之知顺之,杂佩以问之。知之知好之,杂佩以报之。 ****** 与此同时,燕京城中另一处,有个男子咬牙切齿说着与孟焕之同样的话,俊俏的面孔上现出戾气,双眸带火。 “总有一天,我要加倍讨要回来!” 身边另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响起:“世子可是想好了?” “绝不反悔,请回去转告你家主人,赵立钦甘愿做马前卒。” 窗前烛影两人举杯达成盟约 ☆、147|远亲近邻 七夕过后,长盛帝在朝堂之上首次谈及太子废立,痛心疾道历数太子近年来失德诸事,同天下所有恨铁不钢的父亲一般,说到动情处,帝王潸然泪下,十二珠玉冕旒不掩他一脸伤悲,更是自愧教子无方,恐照此下去殆害江山社稷,储君之位重之又重,经深思熟虑后决定废除东宫。 话语声落,含章殿鸦雀无声,御史台照例要驳回,内阁也要做样子反驳。另朝中也有几位东宫死堂,更是极力劝谏,恳请天子收回成命。 凡事都要有个过程,长盛帝并不急于一时,若他今日谈及废立,满朝异口同声赞同,才会让人坐卧不宁。有了开头,再廷议几回,也便能顺当通过。 稍加停顿后,天子说出第二件事,提名工部侍郎王善叔为新任内阁大学士。 这位王善叔也是位熟人,知言幼时去西北沿途见过的河南知府即是他,调任到京也有两三年,秦敏临去时向天子举荐此人进内阁。 不等宁阁老提出意见,安大学士第一个跳出来反对,口口声声斥责王善叔贪生怕死,为保乌纱帽瞒下灾情,置黄泛区万万黎民于水火之中,不追究其过失已是宽容,再让此等人进内阁,简直是满朝官员的耻辱。 长盛帝直扶额,那壶不开提那壶,真是伸出把|柄让别人拿捏。 冯尚书和新任内阁首辅董大学士极力赞同王善叔进内阁,当朝和安大学士打起口水架。宁阁老一看有个愣头青帮着打头阵,不错,一定要助他一臂之力。 两方又开始新一轮的唇枪舌战,长盛帝听着听着不太对劲,今天怎么多出一个人来,他再凝神一看,杜润不时何时起也站在列中,帮着宁阁老、安大学士掐架。 朕不是让他去养病了吗?为何又重新出现在朝堂上。天子心里一股无明火瞬时发作,拍案怒语:“够了!” 见天子动怒,众大臣们也都装起鹌鹑。 天子平复气息后,和风细语问话:“杜爱卿,听太医说你身子还未大好,不必急着上朝,回去再将养数月。” 呃,天子就差明言赶杜润走,无奈这厮脸皮着实厚,拍着胸脯保证自己身体已康复,仍可以为君上效犬马之劳若干年。 长盛帝暗道还须再忍,回想一遍杜家还有何难事,这么一思索想到曾答应过给杜六郎赐婚,所以他又扔出一个爆炸性新闻,将王善叔的嫡出孙女许配给杜六郎为妻。 王善叔心里直骂娘,老子真是走背字,当年替天子背黑锅坏了名声不说,今天还要搭上孙女嫁给那个有名的克妻命,霉气! 杜润也很是不屑,我家六郎眼高于顶,能看上你这个干巴瘦老头的孙女,哼! 然后,长盛帝又很客气地以养病为名送杜润回府,心道你若识相点早早递折子养老去,还能全咱们自幼长大的情份。 ******* 就这样赖在杜府达数月之久的杜谦被家人请回去,知言命厨房多做了两个菜以示庆贺。 孟焕之回来后看见摆满一桌丰盛的晚餐,心下好笑,对着妻子说起坊间传言。无非是有好事之人编排出曲子调侃杜六郎孤高命硬,连连克死两任妻子,又王善叔也宣称自家孙女命硬。大有一赌谁先妨死谁,究竟是王家千金新婚克夫还是杜家六郎可再娶第四任妻子。 知言捧着肚子笑软在孟焕之怀中,一手抚着胸膛大喘气:“可是不能再笑了。” “焕之,你怎么也跟我六哥一样好事,留心起外头的流言?”知言抚着男人的下巴问。 孟焕之手下温柔得抚着妻子的脸庞,比往日圆润了几分,想来在家过得无忧无虑。 “我怕你闷,打发小厮们到酒楼市井听笑话,挑拣了几段说给你听。一会儿临睡时,我再与你讲个有趣的事。” 知言眼眶湿润嗔怪道:“讨厌,堂堂翰林不去干正事,倒有闲情做这些勾当。” 孟焕之霁颜,伸臂将妻子放到榻间侧卧,对着她说起自己的打算:“我打发长兴明天去沧州,命他无论如何也要请来施老,等到你生产时,身边有先生在,我总能安心。” 知言有孕后,先是秦敏请了宫中太医为她诊脉开方,后是秦枫和秦昭请来太医院院首出诊,都说她胎位正,母体康健,一定能顺当生产。 孟焕之仍要请施老,为着有个熟悉的老者在身边替他坐阵。人都说女人生孩子鬼门关前走一遭,年少学医时也曾亲眼目睹难产而死的妇人,夜深人静睡不着回想起,他心底直渗寒意。多一个熟手,多一重保险。 知言记忆中经历过怀孕生子,相比之下她要比孟焕之镇定得多,一一说着府里新挑来的几位奶娘性情,孟焕之一听又要亲自掌眼。 他真是紧张过头了,知言也就任由孟焕之折腾。她身边已出嫁两位丫头冬至和燕子提出来要做奶娘。冬至的儿子不满半岁,燕子生了女儿后也才刚出月子,全都被知言拒绝。她不忍让旁人母子分离,再经受奶娘一样的心殇。 知言同孟焕之商议过后,重新从庄子上挑了几个老实的妇女,都是生产过两胎,哺育的孩子也都康健。说好只用她们两年,等孩子断奶后,放回去和家人团聚,将来挑她们的儿女进府。 知言也曾提出若奶娘们表现好可以放籍出去,被孟焕之轻笑劝阻,他只叹息:“民生不易,一般小民尚羡慕大族家奴三餐有着落,以后多给她们些银钱,也算全了你一片善心。” ****** 数日之后,长兴带着施老回到燕京,同来还有李大舅全家,。施老不顾旅途劳累洗手后为知言请脉,一旁的李大舅母夸张地大笑,眼睛不停地东张西望,李锦娘水葱样的妙龄少女坐在椅上盯住知言不放。 知言垂眸不去看李家母女两人,只等待施老说话。 施老闭目凝神请过右手后换左手,最后抚须朗笑:“胎像平稳,脉博有力,想来是位小公子,可喜可贺。” 屋中人一片贺喜声中,适逢孟焕之回来,他听到先生说出和自己一样的诊断,心中油然而生自豪。是啊,他也快有儿子了! 知言瞧着孟焕之犯傻,暗地里翻着白眼。 “焕之,大舅舅和舅妈带着表弟、表妹也刚到。” 顺手妻子的手指,孟焕之这才看到屋中多出来的四个人,他们这是?纳闷归纳闷,礼数不能缺,何况他也只剩两位舅舅最亲近。 孟焕之亲热地上前同舅舅和舅母打过招呼,又拍着李崇的肩膀称赞表弟个子长高了,最后只轻唤李锦娘一声表妹,算是都打过招呼。 李锦娘眼中的失望没逃过知言的眼睛,方才就在施老请脉的空当,李家大舅母喋喋不休说了几车的话。说来道去,想请孟焕之为表弟、表妹相中一门好亲事,遮遮掩掩道沧州的日子也不好过,想在燕京城中落脚。 李锦娘比知言还要大一岁,至今没婆家实出人意料。定是李家母女眼睛长在头顶上,高门攀不上,小户瞧不起,所以耽误到今日。 知言没兴趣管她们的闲事,她只须定下心养胎生下孩子。男人的心和腿都长在他的身上,有的事她防得了一时不能防一世,不如相信孟焕之,交给他去处置。 好比知画,老狐狸当首辅时,苏元成老实的跟猫一样,秦敏前脚离开燕京,后脚苏元成恢复本性,夜夜宿在府中姬妾房里不说,京中各大青楼都能见到他的身影。 秦晖也是欢场常客,时常能碰见四姐夫拥红搂翠,有一回探望知言时痛骂苏元成伪君子。 知言虽未亲见,也从其他姐妹处听到知画心怀抑郁,胎像不太稳,父兄总不是替她出头管到房里的事,况且秦昭自己也够烦心。 ******* 晚饭后,孟焕之问过表弟功课,从客房回到后院,远远地看到拐角处影影绰绰站着一名女子,他以为是妻子派身边的大丫头催自己回屋,信口说:“快去跟你们大奶奶说这就回去。” 那女子身形不动,待他走近后,轻唤:“表哥” 孟焕之脚步放慢,嘴下答应着:“天色晚了,表妹,你也回房去罢。”说完自顾自走开。 李锦娘紧追几步:“表哥,你等等我。” 孟焕之已走到妻子的院门口,不想惊动使得她多心,回首劝道:“表妹若有话明天说也不迟,早些回去,别让舅母等得心焦。” 李锦娘眼睁睁看着三步外的表哥拨腿进了院子,两三个小丫头从她身边走过轻哼唾地,她终是憋回泪,转身回了客院。 李大舅母揪住女儿一顿斥责:“好不知羞,上撵着让人下面子。我可下了狠话,这回来燕京一定让你表哥给你们兄妹寻们好亲事,听说他现在都是圣上面前的红人,品阶不高的官见了他都要奉承。你少给我干蠢事,惹恼了他,我第一个饶不过你。” 李锦娘抹着泪埋怨道:“都怪你当初没说动孟家老太太,我要是一早嫁过去,几年时间和表哥处出情份,现在还要求表哥,他心里想着咱们家都会替哥哥做打算。” 李大舅母被说到痛处,发狠骂道:“你个小骚蹄子,也不瞧瞧自己的模样配不配让人家上心。一早死了这条心,等着做官家少奶奶享福。” 李锦娘伏到桌上痛哭,李大舅母软下心肠温声劝女儿,哄了许多好话,才劝得李锦娘收泪睡下。 ***** 那厢孟焕之回屋后对着妻子不加隐瞒,说出方才在院外碰见李锦娘的事。 知言乐不可支,趁机打趣:“可惜呀,若在大白天,夫君早点看到表妹,说不定你们青梅竹马闲话叙旧情。” “小没良心,我一颗心全在你身上。”孟焕之伸出手指狠弹妻子的额头。 知言捂着额做鬼脸抗议,逗笑了对面的人。 “知言,我记得你手里还有两处宅子,不如腾出一座安置舅舅一家。”孟焕之已想出办法。 他下午见到舅舅苦着脸,表弟也是一脸无奈,便能猜出几分,定又是大舅母不安生,撺掇着舅舅和表弟上燕京。凭孟府田庄和商铺的收入养活两位舅舅都不在话下,做事要有度,所谓斗米恩升米仇,人心不足蛇吞象,昔年的奶娘一家就是前例。 他还是未雨绸缪,把舅舅一家安置到别处,就表妹今天的样子,岂不是给妻子添堵。以后再寻个适当时机,打发舅舅和舅母带着表妹回沧州。 知言手里又不缺钱花,嫌赁出去麻烦,故陪嫁的宅院也都闲置。她想了想,问道:“有好几处呢,东城地价高,只一处两进院落,大明宫附近也只有一处两进院落,再者咱们跟前有一处三进大院落。你想要那一处?” 孟焕之窃笑,小滑头先说东城。 “东城那一处,只他们四个人带着三四个下人,两进院落就够了。”孟焕之爽快地做出决定。 “明智之举。”知言凑上去亲吻一下,顺道表扬孟焕之。 就这样,李大舅家一家次日就被送往东城,初时大舅母嘴中埋怨个不停,待到了东城,一打问全是权贵豪门,这才露出笑脸,连声夸外甥会办事。 ☆、148|兄友弟恭 就在满朝上下争相议论废立太子的同时,中原腹地又传出流民做乱,许多无家可归的灾民聚袅成匪,不仅滋扰大户商户,一些小户农家也遭其黑手,苦不堪言。州府无力剿灭,齐齐上奏折请求朝廷派兵。 长盛帝连日做困兽斗,愁着头发都白几许。北方用兵已耗费国库银两许多,眼下鞑靼兵撤回为争汗位,来年春时定会卷土重来。剿匪?拿什么来剿,兵马未行,粮草先动,三军将士每日嚼用数目惊人。 眼看着南方税收也锐减,此时天子如置身于水深火热中,深悔放恩师归老山林,放眼望去,满朝竟无人可替他分忧。正发愁间,别说真还有人替他出谋划策,虽是馆阁体写就,却也是柳骨颜筋,端得好风骨。文章也写得妙,陈数军队积冗憋端,另提议夺爵减等,废除世袭罔替。朝中数个空有虚名的公侯之家只知吃俸禄,坐吃山空,为祸一方,便如蛀虫侵蚀国体。 长盛帝阅完大呼妙,再看署名:翰林院秦昭具上。 几位阁老对着奏疏面面相觑,去岁头甲三人中没一个老实规矩,先有杜谦痛斥举朝上下,后有秦昭逾职插手军务,状元郎更是常伴君侧,比他们这几个阁老还要深得圣心。 出人意料的是,四位阁老异口同声反对,两派之间虽各自有考虑难得意见一致。 董大学士和冯尚书存着爱才之心,诸公侯经营二百有余,岂是轻易动得了的,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秦昭此举比杜谦有过之而无不及,惹火上身。如果令行通过,损害不计其数达贵显族的利益,他们定会恨得咬牙切齿,焉能放过始作俑者。 安大学士眼睁睁瞧着他的学生中杜谦先冒头,不料又出来一个不合规则的秦昭,盯着奏疏眼中几欲冒火。师颜扫地,如何让他能忍下这口气。 宁阁老另有考量,他想得更多,天子今日冲着公侯先动手,下一个说不准便是江南诸大家族,还是先做好防备。 这就是他的内阁,各自为党,各怀心思。长盛帝叹气挥手挥散诸阁老们,烦闷间命人唤孟翰林进宫。 对着朝中新贵,含章殿的小内侍们个个毕恭毕敬不敢懈怠。 孟焕之见过天子后,拿过秦昭的秦折细读。心中思忖,舅兄这是出奇制胜,还是投石问路,意在博得天子青眯。兵行奇招,不是不可以,太过凶险。可以想象一旦经过廷议,定会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 “圣上,军务整顿还需缓一步。”孟焕之交回奏折,适机进言。 “人人都说缓一步,你来说说还有什么事刻不容缓,急需解决?”长盛帝在殿中踱来踱去,大声质问道。 孟焕之正色回道:“扬州司马,其心可诛,请圣上早做决断。” 司马家根基甚深,朝中官员十之三四皆为其门生子弟,从开国以来,影响朝政颇深。历任皇帝也曾下定决心铲除,无奈收效甚微,眼看着司马清俨然成为江南半壁江山的无冕之王,田产盐课税赋全都减半。长盛帝若再不出狠招,恐来日无面目去见列祖列祖。 可是如何出招才能有效?秦敏任首辅时,拉拢韩、苏两家结为朋党,意在与扬州司马分庭搞礼,不久后朝中陷入党|争之祸。两派之间不论对错,不论黑白,所争焦点全在维护己方利益。如今秦敏不在朝中,更是无人能遏制司马派系。 圣上提名王善叔当选内阁大学士,迟迟不能通过票拟,就因为宁阁老一心想让另一位江南人士进内阁。天子出言行事都难以执行,更不用提部府的公文传达到江南十三省,几如废纸空言。原先的肥缺官员个个打破头抢着要去的地方,现在全都做推诿,生怕被点了南边的差事。 见天子在沉思中,孟焕之轻语:“扬州书院为司马之根基。” 他只点到为止,苏、韩、司马三大书院门生遍布天下,无形中掌控各地舆论风向,就看天子可否愿意背骂名果断出手。 长盛帝明白其中关节,神情莫辨,声音略带着疲惫:“容朕再考虑一番。” ****** 秦昭从翰林院回来,先到母亲房里小坐片刻,瞧着她一夜之间华发早生,心中也是酸楚难当,拿出十分的好性儿陪着说话。 常氏犹念念不忘嘀咕四奶奶至今还未传出喜讯,日日在房里吃斋念佛,拉了儿子到佛龛一起磕头。 秦昭不忍拂母亲心意,且不论他心中信与否,神情虔诚做足全套功夫。他又说了许多好话哄得常氏破泣为笑,这才离开。 现在三房所住的大宅除了常氏和崔、林两位姨娘外,另还有秦昭的两个通房,全都见不了天日。以前不觉得怎么,待轮到自己身上,才体会到祖父制定的规矩之残酷。 一轮圆月当空,皎洁清辉,照得府中冷清无比。 秦昭回到书房,推门入眼便是六弟歪在桌案旁,拿着他的笔毫乱书。 “少糟蹋好东西,今年新出的朱墨锭,一块十两金子都不止。”秦昭戏语。 秦晖不屑摇头,扔下笔墨,顺意取下发簪,乌发披散,本质显现无余。 三房兄弟几人中,秦旷以倾世容貌迷倒众生,秦昭俊美无双且气度雍容,秦晖全凭深入骨髓的风流本性博得花名。 “四哥,定远侯世子可不老实,不仅和楚王的人有来往,跟朱家人私下里也有接触,这小子准没安好心。” “嗯。”秦昭并不惊奇。 乔家表妹逃婚私离燕京,若一生隐性埋名不再露面,或消无声息死在外头,都不会让定远侯府如此难堪。赵家咽下这口气,才叫旁人嗤笑,怕就怕他家打探出真像,冲着八弟下黑手。 “几年前桂王深夜纠缠九弟,当中可有楚王的手脚,再有十妹的事,楚王恐怕也没有多清白。”秦昭边从书架上寻书稿问道。 秦晖提及一肚子火气:“说咱们兄弟是一窝狐狸,比起我跟着的那位主可是差远了,我跟了他也有几年光景,愣是打探不出一点消息。” 秦昭了然一笑:“无衣无缝,行事不露痕迹,说明他更有鬼。” 秦晖说了几件在楚王身边听到的事,探首问道:“四哥,你那折了递上去也没见有信儿,该不是被人给黑了罢?” 秦昭摇头,轻敲手指为弟弟分析:“天子纵然十分赞同,通不过内阁。即使内阁允了,天子也腾不出手整顿军务,他如今的心腹头等大事为扬州司马。大明宫十几年前既能提拨杜润意为抗衡祖父,定逃不过作茧自缚,误人不成反误己。” 天子用了秦敏一个,却压制秦家其他人三十年有余,不然以秦枫的学识能力怎会未点中庶吉士,偏偏点了华而不实的秦桦为探花郎。 秦家第二代出头无望,秦昭再不出奇招,说不定天子会将他一直放在翰林院,所以经过深思熟虑后,越职上奏折,意欲在君心中占得一席之位,以后才好行事。 杜谦能做出头鸟,秦昭只须跟在其后坐享现成。天子喜欢后生勇而无畏,秦昭就做给他看。 秦晖轻叹:“我也就跟着打打杂的本事,干些跑腿的活还成。你们玩的这些弯弯绕,真不是人干的。” 兄弟俩吃吃笑出声,见弟弟欲抽身离去,秦昭出言商议:“六弟,后日即是中秋佳节,我已让你四嫂置办了酒席。你也赶早回来,全家聚在母亲房里小酌几杯,顺道也请出两位姨娘。你没见崔姨娘也有日子了,借机会对她细说八妹的近况。” 秦晖唇角微勾,漫不经心道:“见不见也就那么一回事,姨娘说过只要我和八妹过得好,她立时死了也甘心。再说她定要催促着让我急早成亲,好不麻烦。消遥日子我还没过够,怎能被区区一女子束住,别干误人误己的事。” 秦昭拿着书卷心中暗叹一口气。 秦晖一只脚都迈出房门,又转身回来悄语:“四哥,苏元成那厮着实欺人太甚,我已下好了套只等着他上勾,到时你就等着看好戏。” 秦昭颦眉,眼含警告,阻止道:“不得胡来,四妹妹对她的夫君很是上心。若事情闹大了没法收场,她头一个哭天抹泪求着让我帮忙。你可别给我添乱。” “嘿!”秦晖一脸坏笑,打着响指,挤眉弄眼满是得意之色。 “放心,给他去去小毛病,不会闹大。” 秦昭已拿起笔毫准备书写,轻描淡写道:“先容他高兴几天,秋后的蚂蚱好日子也快要到头,有人会替咱们收拾这帮人。” 话中有话,秦晖也不相问,拿起自己的束发簪扬长而去。 秦昭埋头一一圈出纸上的人名,苏家、杜家、司马家、定远侯府赵家,还有楚王、桂王,划向最后三个人:天子,修远,子昂。 ☆、149|遂他心意 秦知言人生中第十六个深秋,不仅收获疼她爱她的丈夫,更收获了辛苦孕育出来的小生命。 九月下旬,经历过一个昼夜漫长而又痛苦的过程,知言终于为孟家添了新丁。孩子呱呱落地的同时,她浑身虚脱无力,大汗淋漓,像从水中刚捞出来一样,声音也如蚊蚁,翕动干裂的嘴皮。 “焕之,你去看一眼孩子。” 孟焕之的双手被妻子紧握着,已被攥着发疼。早在她连声喊痛声,自己心内如焚,不顾众人的阻拦,冲进产房,入眼便是妻子苍白的脸及满头的大汗。他只想陪着她,就像以前一千多个日夜朝夕相对一般,他要陪在妻子和即将出世孩子的身边。 妻子每一次哭喊都疼在他心里,恨不能以身代之,也苦于无力相助,惟在她耳边一声声鼓劲:“知言,再加把劲。” 男人忌进产房,知言也极力驱赶孟焕之出去,无奈他一心要陪在自己身边。知言痛起来尚不知自己姓甚名谁,更不知身在何处,紧抓着孟焕之的手,如同出嫁那日被他带着离开秦家,惊慌茫然中有人指引着她。她只想抓住一生都不放开。 那厢几个接生婆齐声贺喜:“恭喜,是位小公子。”屋外的人也听得喜信,众口念着阿弥陀佛,老天长眼。 知言强打着精神要看一眼孩子,等稳婆把洗干净的婴儿抱到她面前,急不可耐打开襁褓细瞧孩子的手脚,检查一番见无不妥,紧绷的神经放松昏睡过去。 孟焕之安置好妻子,盯着稳婆给她强灌下药,这才抱着儿子到院中,让候着的施老和秦家大太太、六太太和四奶奶瞧一眼。 孟家无亲长,常氏又以静养为名被关在屋里。进了九月,留在京中的大太太和六太太及四奶奶日日派人打问知言的动静,一听她发动,坐车赶了来,也是守了一天一夜人困马乏,瞧过新生的婴儿后,都到客房内暂且歇息,待天亮时再各自回府。 一轮下弦月挂在天际,皓然皎洁,不多时即是东方泛白天将拂晓。孟焕之将孩子交到奶娘手中,独自伫立在院中,脑中仍挥之不去妻子生产时痛苦,耳边也回响着她哭喊的声音,让她受罪了。 孟焕之沐浴后换过新装,到府中供奉香火的小院中上香,对着祖父母和父母画像默念。 遂他心意一举得子,孩子小名就叫意儿罢。他有了儿子,孟家也有了后代,以后定会家族繁盛,一代胜比一代。 ******* 大红襁褓中小小的人儿睡得香甜,跟孟焕之同出一辙浓密睫毛,胎发浓密,足有寸许长,粉嫩的小手小脚丫,红皱皱的皮肤仍像个小猴子,可有人对他视若珍宝。 孟焕之进屋,眼中惟有雕花拔步床间一大一小两个人。他边听着聂妈妈、奶娘等细说妻儿起居,用手指轻触儿子的脸蛋。 像,真像!是他的儿子! 知言在男人深情的目光中醒来,也偏头去瞧睡在身边的儿子。 “他长得真丑!”知言声音软糯冲着孟焕之撒娇,他对着孩子眼中浓得化不开的柔情和宠溺,都令人妒嫉。 孟焕之轻笑,分了注意力给妻子:“哪里丑了?刘妈妈都说意儿和我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等他长大也是位风度翩翩的美男子。” 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知言轻嗤:“我若见了你幼时的模样,打死也不肯嫁给你。” “吃味了?”孟焕之这才回过神,见妻子猛点头,轻捏她的鼻头笑语:“只意儿一人,你就翻了醋劲。我成天瞅着你眼里只有旁人,恨得牙痒,这叫一报还一报。” 知言急忙表白:“我眼里心中只有夫君一人。”生怕对方不信,扑闪着睫毛双眼亮晶晶放电。 孟焕之眸中带笑,低下头两人鼻尖相触,他嗅觉极好,闻到妻子身上除了常闻见的淡香另还有一股奶气和腥膻气味,觅到她的唇舌,不含*的深吻。他心中也唯有她,再加上两人之间的孩儿。 知言不放孟焕之离开,轻啄他的嘴唇,呢喃道:“焕之,你究竟喜欢我什么?” 她没想到孟焕之会冲进产房,当时迷迷糊糊只抓住他的手不放,事后才听奶娘和聂妈妈说起:大爷的脸和姑娘一样煞白,声音也变了调,孩子出生后,并不急着去瞧一眼,仍是一心扑在姑娘身上....... 孟焕之倚靠在妻儿身边,双眸幽深如秋水,娓娓道来:“初时,因为你是我的妻子;后来,喜欢看你欢笑明媚的样子;现在我不知道原因,只知道一天见不着你心里空落。” 知言鼻子一酸,轻嗔:“傻瓜,这个都不知道。” 孟焕之为妻子拭去眼角一滴珠泪,温声劝她:“月子里可不许哭,落下病根一辈子都甩不掉。“ 知言很是乖巧地点头,粲然一笑。 意儿感觉到自己被父母忽视,扭着身子,拳头挥舞大声哭起来,惊动默默诉衷肠的两人。 孟焕之解开小被子,见是尿了,手下熟捻为儿子换了尿布,再把意儿塞到妻子怀中。 说来奇怪,初为人父,面对柔若无骨娇嫩的小身躯,孟焕之上手便会,仿佛轻车熟路做过许多回。连知言都感到惊叹,要不是知根知底,真怀疑他是否早已当过父亲并亲自抚育过儿女,只能说天性使然,血脉相浓。 知言奶水不多,白天给孩子喂几次,其余时间全交给两位奶娘。院中东厢房一早腾出来做婴儿室,两个奶娘轮流带着意儿。刘妈妈也把手中事务全给聂妈妈,镇日守在小少爷身边,再加上府里的大小丫头全都稀罕小公子,抢着服侍孩子。 众人一蜂涌围在意儿身边,知言想出力也插不进去手,索性自己安心静养,敞开了肚皮吃喝。一个月子下来,下巴又圆了一圈,肚子是收回去了,胸变得更饱满,穿上新裁的冬装,玲珑曲线尽显无遗。 孟焕之坐在椅上捧着茶碗,瞧见这一幕,不由心旌荡漾,他在前院书房住了一个月,天天不在一起不觉得,今天一回来就看见妻子在搜罗着新衣裳,备着后日孩子满月时穿。 屋里烧着地龙,曼妙身姿晃悠个不停,换上一件又一件华美的衣衫让孟焕之掌眼,悉不知有人只想扒了她的衣衫细品。孟焕之暗叹还须再忍,再过一个月待她彻底养好身子,介时他定不饶过无心点火的小滑头。 无聊间,他踱到炕边逗弄儿子,意儿已知道看到父亲开心地微笑,清澈的眼睛,白玉无暇的面庞,眉眼鼻子无一处不像他。他也能体会岳父和祖母偏疼妻子的原由,有子肖父,焉能不喜。 知言瞥到孟焕之又对着儿子大放柔情功,放下手中的洒金忍冬花半臂,过去缠磨他:“焕之,我足足试了七|八套衣服,你也没说到底那一套好看。走,帮我定下一套后日穿的衣裳。”不由分说拉扯孟焕之到床边,指着半床的衣服让他挑。 孟焕之手下拨拉几件衣裙,他分不出来大红、茜罗和银红的区别,绣了百合花和海棠在他眼中也没甚两样,嘴里敷衍道:“你穿什么都好看,就这套罢。” 知言眼瞅着孟焕之挑出自己最不喜欢的一件衣裙,推了他去一旁继续做慈父,沉吟片刻定下一套衣衫,唤进丫头进来收拾起其余裙衫。她走过去抱起意儿,无视身边男人绿幽幽的目光,解开衣襟,意儿闻到奶香,扭头咕噜咕噜大吃起来。 见丫头们拿着衣物出去,孟焕之不无羡慕道:“臭小子,一出生就跟你爹争抢。” 知言“扑哧”笑出声,眼中满是戏谑:“焕之,你也吃味了?” “娘子,为夫方才忘记说,其实你不穿最好看。”孟焕之轻轻舔弄妻子的耳垂,在她耳边诱惑,手也伸到衣襟下,隔靴止痒,聊胜有无。 他每次都从耳边开始,麻酥酥的感觉倾刻传遍全身,知言轻咬唇,单手推开他,指着怀中的意儿。 “焕之,意儿还醒着,做父亲要有父亲的样子,别教坏了他。” 孟焕之开怀大笑,先放过妻子,抓住儿子的一双脚丫抚弄,细嫩的皮肤,近乎透明的趾甲,忍不住伏身咬了一口。 意儿吃着奶都快睡着,被父亲扰了梦境,撇着嘴嚎哭,光打雷不见下雨,半滴泪水不见挤出来。 厢房里候着张妈妈心说又是姑娘和姑爷故意弄疼了小公子,两个人好端端地非要看孩子哭两声,真是令人无语。自从来了意儿的两个奶娘,知言的奶娘也升级为张妈妈,她也人至中年,一颗心全在屋里头自己养大的那位主身上。 张妈妈偶尔静下来也会回想起早夭的女儿,一点儿记不得当年女儿的模样,脑中全是姑娘从小到大的长相,说句越本份的话,她把姑娘当成自个的亲生女儿。大宝几次请她回庄上享清福,都被张妈妈回绝了,她要看着姑娘生下孩子,再要瞧着小公子长大成人,若有福气,还要瞧着小公子也生下孩子...... “姑娘心善,所以比别人福气盛些。姑爷也是好人,更要比别人好命才行。” 张妈妈对着屋里的人说道,听到大家附和赞同,心下满意,起身到上房去接小少爷。白胖的孩子抱在怀中,她暗道不愧是姑娘生的,这眉眼全跟了秦家人的外貌。 若孟焕之知晓张妈妈心中所想,定要辨证儿子如何如何像他,明明是老孟家的种云云。 意儿吐着泡泡抗议,爹爹给人家起了名,孟显颢。 ☆、150|生子如猛 孟焕之从翰林院出来直奔东城,明天是儿子的满月宴,有几家亲友必须要他亲自上门相请。 以他与韩世郎、王慎的交情不用多做客套,早在之前只派了长兴上门投贴。几位连襟和姨姐家都是聂妈妈带着人走动。另岳家三位长辈处,前两日他亲自去拜访并邀请了他们,只剩下的舅舅家和宁远侯及张盛处今日顺路一并相邀。 孟焕之先去了舅舅家暂住的小院,李家积家的老仆守在大门处,见是他来佝偻着背忙迎了进去。 进到院内抬目可见书房门窗大开,李崇埋头苦读书,神情专注,浑然未觉来了客人。 孟焕之止住李家老仆通传的声音,拾脚迈进书房,屋内无一丝温暖气色,炭盆也不知在何处,阴冷渗人。他轻咳一声,意在惊醒寒窗苦读的表弟。 李崇见是表哥登门,扔下书卷三步并两步急奔过来,眼睛发亮不掩喜色:“表哥,你今日怎么有空上门?”昔日温文而雅的少年郎也慢慢往青年褪变,个头快追上孟焕之,行事言谈也日趋成熟。 孟焕之温笑,轻拍李崇的肩膀让坐下。这一拍他即觉察出异样,微颦眉道:“已是初冬的天气,大敞着门窗不说,屋里炭盆也不点上,身上又穿得单薄,立志守寒刻苦用功虽然好,可不能冻出病来。” 李崇腼腆地笑了,手下抠着夹袍,解释道:“前几日,这屋里点着地龙,又烧着炭盆,我一拿起书就想睡觉,所以求了母亲让她撤去炭盆。就想趁着在燕京多读几本书,若有不懂的地方还能向表哥请教。” 年少天真时的作为,孟焕之也有过,他只了然一笑:“过几日舅舅和舅母回沧州,你若想留下来,不必跟着他们同去,搬到我那边先住下,待明年快秋闱时再动身回沧州也不迟。” 李崇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须弥露出一排整齐皓齿,无声微笑。 孟焕之起身招呼表弟:“走罢,去见舅舅和舅母。” “表哥”李崇神情慌乱,伸臂挡住孟焕之的去路,语无论次道:“里头正在收拾行装,都没个落脚的地方。表哥且坐一会,我唤爹爹出来。” 此处院落不大,孟焕之身在书房都能听见后院大舅母敞着大嗓门指桑骂槐,罢了,给表弟一个面子。少年郎情面薄,家中丑事羞对外人言及。舅母再是过分,也是一心为舅家盘算,只不过太过贪心。 见孟焕之首肯,李崇急匆匆直奔后院去寻父母,才迈进圆拱门,母亲大声的斥责声差点让他捂耳出逃。 屋内李大舅母听说外甥来了,故意训斥小丫头:“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也不看是谁把你养大,给你吃喝,又供你穿衣,几年下来养得白胖。这才几天功夫,转眼不认人,呸,良心让狗吃掉的东西。我真是白瞎了眼......” 才十岁的小丫头站在当地默默流着泪,李大舅缩在屋角闷着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娘,你再如此行事,今后说什么我也不来燕京,就是这一次,我也要跟着你们回去,留在表哥家里还不够丢人现眼的。”李崇立在屋外台阶上,怒目而视。 “啊?”李大舅母听到话中意味,急切地追问:“你表哥答应让你留下来?” 李崇气得胸膛忽闪不停,勉强点头道:“是表哥开口留我,我可没那么厚颜无耻非要赖着不走。” “哎哟!”李大舅母原本怒气冲冲的面色放缓,陪着笑哄儿子:“我说什么来着,还得要你出马,你表哥最喜欢上进的人,你一开口他准答应。要不,你再去求求他,容我们一家都留下。” “够了!”李崇和李大舅异口同声道。 李大舅母轻嗤,脸色一变甩着帕子抹泪:“你们当我愿意做恶人,我已是半截都入了土的人,还能有几天活头,这都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们兄妹,才厚着脸皮求神拜祖宗,只求让你们能过上好日子。李家就一个外甥,说句不好听的,当舅舅莫说求一桩婚事,就是狮子大张口要座金山来,他也得应下。” 光说不尽兴,李大舅母大喘着气,伸出指头细数:“前几年求他把崇儿塞进秦家学堂,也不应下。这次来求他给锦娘相个好人家,应是应下了,那都是些什么下三滥的人家,八品官的儿子也想娶我的女儿?国子监读书的穷举子,也不照照镜子,看配不配得上锦锒。”她越说越激动,唾沫横飞,一副受了亏欠的样子。 “你儿子还没混到上国子监读书,想做个穷举人也没那本事。”李崇幽幽地说:“我爹爹才是小乡绅,莫说八品官,没品级的差事都没捞上。” 李大舅母被问住,扭头坐在在炕头,赌气不去看儿子。 那厢李大舅终于发话:“我知道你嫌我本事,没给家里挣下一份产业,也没能博个功名好让子孙蒙荫受惠。咱们行事总要有个度,外甥在京也不易,听着是天子跟着的红人,踩着刀尖过日子。我兄弟两人统|共一个姐姐,还早早去了,只留下这么一个独苗,当舅舅的帮衬不上就算了,不能上赶着给他添堵。” 李大舅母嘴中低声骂骂咧咧,翻着白眼。 李大舅继续哀求:“咱们生的女儿难道不明白她的脾性,锦娘是一根肠子捅到底的脾气,心里藏不住事,嫁到高门大户还不得让人给吃干净啰。走罢,回去后安心给她寻个好人家。外甥都答应给崇儿寻门好亲事,你也应该心满意足了。” 不待李大舅母再有反应,李崇不耐烦拉着父亲向外走,刚走到外院迎面碰上哭成泪人的李锦娘。 李锦娘见到父兄也不停下脚步,捂着脸发出细碎的哭声径直绕过他们,一路小跑去寻李大舅母。 父子两人相视叹一口,听到后院李大舅母大嚎一声,后面再没了动静。他二人惟有苦笑,硬着头皮去见孟焕之。 孟焕之也是无语,舅家表妹正值二八俏丽年华,他似从未正眼瞧过她一眼,更不记得幼时曾招惹过她,先前就清楚她的心思,避之不及。 今日她冲出来要追问究竟,孟焕之依实回答并劝表妹回沧州择个稳当的人家,一生过安稳日子。不料话音刚落,表妹捂着脸带着哭音跑出去。总不是让他追出去哄妻子以外的女人?! 也就舅舅性子太好,惯得舅母和表妹不知天高地厚,妄想攀附高门。做豪门的儿媳妇着实不宜,走一步路都要瞻前顾后,说话要再三思量后才能张口。以舅家和表妹的性子拿什么来攀,凭家世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凭性情,表妹若真进了权贵之家,三天过后准被整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幸好等过了意儿满月,他们也要回沧州。 燕京不宜居,吃人的地方等闲人落不住脚。 孟焕之见到舅舅和表弟一脸赧色,不以为意,只交待道:“明日意儿满月,舅舅若有空,带着舅母和表弟、表妹赶早来。母亲去得早,舅舅代她好好瞧一眼孩子,也算是告慰我多年思母之情。” 提及早早过世的长姐,李大舅眼眶湿润,连声应下。 孟焕之偏头瞧着李崇道:“客套的话再不用说,男儿欲成大事,婚姻之事不急于一时,大丈夫何患无妻,你只须把心思用在书本上。”他神情略威严,语带告诫。 见李崇点头明白,孟焕之这才告辞出来去了宁远侯府。宁远侯十日中有五日在军中,今天恰巧也不在家,世子乔骏在金吾卫当着差,府里只乔骁一人,两人闲叙几句,孟焕之放下请柬便离去。 宁远侯府因乔婉的事,举家避门不出,恐也不会参加意儿的满月宴。别人如何行事,自己不能缺了礼数,该走的过程他不能省下。 最后一站,却是应张盛邀请来到英国公府。 ****** 孟焕之并不是第一次踏入公侯之家,从去年上京到现在宁远侯府跑了无数趟,几年前游历时几大世家也都有幸登门拜访,可一踏入英国公府大门,油然而生一股敬畏。 同样威严挺立的石狮子,同样庄严的门头,英国公府四个大字背后不知浇铸多少条性命。历任英国公明白荣辉背后的艰难和凶险,故行事异常低调和小心,一心效君,很少攀结朝中官员。任他风浪袭来,英国公府稳如磐石,只做忠心天子的孤臣。二百多年经营下来,已成朝中第一重臣之家。 下任英国公府掌舵者张盛浑然不觉重任在肩,对着孟焕之兴致勃勃讲解武场边上摆放着的兵器,并场上几人的专长、平时武力水平......详细至极,估计对场上众人的底细都了如指掌。 回想起张盛读书时风马牛不相及,摆着苦瓜脸,握笔如抓刀剑,蝇头小楷非要写成字大如斗,对比此刻他眉飞色舞,眼中大放异彩。孟焕之也叹天赋使然,老天给英国公家世子生就一副武将的脑袋,张盛说及兵法布阵,韬略天成。 张盛说得口渴,打发小厮去端茶水,好心问起:“妹夫,小侄儿何时跟着我习武?” 孟焕之思绪仍在比较各人所异、各有专长一事,猛听见这话,差点被口水噎到。 “快了,待意儿长到五六岁,若他真喜欢武艺,便把他送到你跟前。你想怎么教就怎么教,我和知言都无异议。”孟焕之真心欣赏张盛,不愿拂却他的一片诚意。 张盛挠头憨笑:“九妹小时候就比别人贪玩,小侄儿一定不比她弱。若昌弟在,他定要跟争抢着当小侄儿的师傅。我俩早都约好,我教武,他教文,每人半个月。妹夫和九妹可要言而有信。” 孟焕之细数,合着小舅子和未来的妹夫早都有预谋瓜分自己的儿子,他心下好笑,对着张盛一点脾气也没有,语带挪揄:“你快要做秦家的十三姑爷,难道还要称我为妹夫,该是改口叫九姐夫。再妹夫妹夫叫下去,莫说是我,知言头一个不答应。” 张盛天不怕地不怕,提起亲表妹秦知媛就跟人踩了痛处一般,满脸苦相,嘴里嘟囔:“还有两年才成亲,先这么叫着罢。” 不仅孟焕之解颐微笑,练武场中的小厮军士全都哄笑,惹得张盛面红脖子急吼:“不许笑!” 几个军士也是英国公手下的强将,武人性情直爽,不因张盛是世子爷而畏惧,直言起哄道:“上回领小公爷出去见世面,一个清倌敬他两杯酒,比临阵对敌还要紧张,抓紧衣服严防死守,生怕人家一个弱女子吃了他,我们哥几个倒要瞧一瞧小公爷将来娶妻时该如何行事?” 场内哈哈大笑声不断,张盛被人掀了底,耳目通红,头快缩到腰以下,如蚊子哼哼不知所云。孟焕之也觉有趣,轻拍身边的张盛宽慰他。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一艘大船起航,秦昌自觉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意志满满倚在船栏上观景。 秦桦跟在侄儿身后也是笑沐春风,风流倜傥,信意挥洒。 ☆、151|弄璋之喜 先不提秦桦与秦昌叔侄两人在江南所做何事,且论燕京城中孟府上下一片喜气。今天是府里小少爷的满月宴,聂妈妈领着立冬手把手教她,检查是否有遗漏之处,好能及时补救。 府里后院管事婆子迟早要落到立冬身上,她不敢有一丝懈怠,耳听八方,眼观六路,从一干婆子到大小丫头审视个遍,明言放狠话敲打一番。 众人忙不迭应下,表示不敢误了今天的喜事,拍着胸膛打保票。 与外间气氛不同,知言正屋里一片欢声笑语。意儿换上新裁的衣裳,粉雕玉彻般,瞪圆黑亮的眼睛四下张望,手脚无意识地乱动。 张妈妈头一个稀罕得不得了,嘴里啧啧声不断:“小少爷比姑娘小时候都生得俊,乖乖,噢,让奶婆婆抱一下。”她怀里抱着小少爷,挪不开目,脸上满是慈爱,可劲冲着其他人夸意儿的好处,直说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 知言怀疑就是意儿拉的屎,张妈妈都要说比别人香三分。可见人的心若是长偏了,毫无道理可讲。 不多时,知雅夫妇携女儿及知仪夫妇最先来到孟府。知雅本就生得美,双十风华正茂,衣着明亮艳丽,满面春风,顾盼之间满室生辉。 知仪的长相在三房几个姐妹中垫底,不掩她天生豁达,眉眼开疏,自有一股洒脱之气。 许是家中一下子来了许多客人,意儿哼哼唧唧不安分,半睡半醒间从奶娘手中交还到知言怀里,闻见母亲的气味,小拳头攥得紧紧的才又睡去。 知雅笑靥如花,纤纤十指涂着丹莞,猩红凤仙花与意儿白晢的皮肤成鲜明的对比,边逗着外甥戏语道:“八妹还盼着让你生个女儿,好将来结成儿女亲家。” 知仪的儿子刚满周岁,从她进门到现在三句话不离儿子:学会走路了、昨天吃了一块糕点渣、会叫娘亲...... 知雅听得不耐烦,秋目横波抢白妹妹:“得了,谁家没孩子,我家妞妞早已满地会跑。再过一年,九妹的儿子也该学走路。姐妹难得聚在一起,说些别的。” 知仪收了话头,仔细端详意儿,感叹道:“这孩子生得真俊,将来若再添个妹妹定也是位小美人。九妹,咱们可是说好了,这胎都是小子没了机会,等着下回生孩子,无论如何也要定门亲事。七姐和四姐都为两个孩子私底下定了婚约,自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长大后也更亲厚。” 知言探头扫到堂屋内众星拱月般的董家孙小姐,前任首辅的曾外孙女,现任首辅嫡出孙女,身份自然比别人贵重,活脱脱的小知雅,如天仙般的小女儿家,周遭围了一圈人瞧稀罕。 呃,出生没几天急着要定娃娃亲,又是姨表近亲,知言不大乐意,说及别的:“四姐姐今儿来不了,她赶在年底也要生了罢,过年时红包又要多出一份。”说罢故意叹口气。 知雅伸出手指戳妹妹,因她们姐妹来得最早,屋内也没旁人,她招手示意知仪也凑过来,神神秘秘道:“九妹猜,四姐夫最近出了什么趣事?” 知言坐着月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摇头表示不知。 知仪一脸不屑道:“丢人的事呗!逛花柳巷惹出事非,脸都被抓花见不了人,御史们成天追在后天参他,要不是他姓苏,早被编修馆赶出来,这叫恶人有恶报。” 知言惊讶,苏元成不至这么蠢吧?堂堂蜀中苏家宗子,要长相有长相,要银子有银子,才高八斗,典型的高富帅,玩个把女人沾惹上麻烦,更让御史们盯上,其中必有蹊跷。 知雅为姐姐打抱不平,接着话头:“四姐姐自从这回有身孕,十天里有八天见不到姐夫的面。百年诗书世家全都是哄人的话,养出这么一个表面不一的伪君子,活该!” 知画好强,她的夫君丢面子,她也自觉见不了人,何况被个烟花女子挠破脸,恐怕也挠伤知画的心。 知言不无担忧道:“四姐姐好面子,她心中肯定也不好受。” 知雅颦眉含忧,恨嫡姐不争气,闷声埋怨:“四姐姐为哄姐夫开心,前几日打发他出城散心去了,一个人守在家里应付外头的人。哼!我倒要看着她傻到什么时候,宠男人宠得太没谱,自作自受。” 老狐狸挑孙婿时亲自把关挨个过人品,惟苏元成因要与苏家联姻,以家世为主。无巧不成书,众姐妹也唯独知画最对夫婿上心。 苏元成被老狐狸在无形中压制了五六年,一但放开犹如脱缰的野马,放浪形骸,日日眠花宿柳,知画心里的苦唯有她自己知道。 见两个姐妹都扫了兴致,知仪岔开话题问起:“九妹,你可使人给祖父母送过信?” 早在意儿出生后,秦昭和孟焕之两人都亲笔手书派人往西北报喜,估摸着也该送到。 知言点头,手下抚弄意儿浓密的睫毛,目光柔和,轻声对儿子说话:“快点长大,娘带你去见两个最亲的人。” 知雅本想问妹妹,是否给母亲报了喜信,话到嘴边忍住。她的母亲犯傻被罗姨妈哄得团团转,没替父亲守住后宅,后半辈子很难见到外人。今天是九妹家的喜事,还是不要提,凡得大家都扫兴。 ******* 近午时,客人陆续到齐,韩家大奶奶与王慎之妻结伴而来。世英也奉婆母之命独自来赴宴。方太君和老狐狸去了西北,燕京城中留下的大太太担起重任,知言生产时带着人守了一天一夜,孩子满月率着秦府女眷全聚到孟府。 两位太太并两位奶奶再加知言姐妹几人,稀稀拉拉不足十人,相比以前动辙几十人相聚,真是令人心中顿感空落。 除了王沈氏,今天来的都是熟人,也不用客套,众人瞧过孩子,众口一辞称赞意儿长得好看,吃得白胖,都是一些夸婴儿的吉祥话,增添喜气讨个彩头,屋内也是其意融融。 十三姑娘知媛睁大眼睛,趁大家都不注意,暗地里用手指戳意儿的脸蛋,满是好奇之色,玩弄一会儿又觉不满意,双手轻揪住意儿的耳朵。无论她如何折腾,意儿就是不醒。 知媛刚对着大家夸奖小外甥乖,不料须弥等孟焕之来接儿子去外院时,意儿敞着嘴嚎哭,即使吃过奶,换过干净的裹布,也扭着身子不让父亲抱。轮了一圈,复又回到知言怀里,意儿才止住哭泣,睫毛忽闪,转动眼珠卖萌,小模样让人心都快疼化了。 孟焕之笑容不改,心中暗骂臭小子,专在人前下你爹爹的面子。 无奈之下知言亲自抱着儿子跟上孟焕之到前院,后头跟着奶娘带着丫头带着孩子必需用物。一拨人快走到垂花门时,身后追来两个姬妾打扮的人,垂头解释道是韩家大奶奶打发她们给韩家大爷送东西。 知言产后身子尚虚弱,抱着儿子走了大半截路,停下缓口气,没听出当中的不对劲,将意儿先塞奶娘怀中,拿出贴帕拭额头上的细汗。 孟焕之一心扑在妻儿身上,也并去细思量当中不妥。只关切地追问妻子觉得有何不舒服,见她只是冒虚汗,也便放下。 歇了片刻,一行人重新走向外院,韩家两位姬妾中一人一直垂首缩在后面,发髻上玉翅蝴蝶忽闪个不停。 ****** 外院花厅内,秦枫望眼欲穿终于盼来外孙,接到手中再不放开,转着圈让大家看,津津乐道:“不愧是我的外孙,瞧这眉毛、鼻子跟我长得一模一样。”偏生意儿在外公怀里也不哭闹,不时露出笑容,更让秦枫乐开怀。 知言不用猜都知道孟焕之肯定不乐意,忍笑环顾一圈,除了秦家人及几位姐夫、韩世朗和王慎外,桂谦抱臂立在屋角,不与大家说话。 李大舅只带着李崇来了,两人歉然解释李大舅母和李锦娘因吃坏了肚子,今天不能来。 其中关节,大家心知肚明,知言温声问候过李大舅母和李锦娘的病情,也算揭过去。 李家舅母和李锦娘的事,知言已听孟焕之说过。真是少见这么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堂堂首辅的孙女出嫁都要被人挑嫡庶,知言从未妄想过嫁入公侯府当正儿八经的侯夫人。小乡绅家的女儿没钱没权更无背景,妄想一步登天,李大舅母眼里只有东城几个豪门,真令人无语。 若不是孟焕之只剩两个舅舅和两个表弟、一个表妹,知言才不想管他们的闲事。将心比心,孟焕之暗中为秦家出力不少,她替他着想,才托了秦昭为李锦娘寻合适稳当的人家。 秦昭眼光极好,手下又有闲人专门为他跑腿,几日后拿了单子来让挑拣,上头的人全都是有前途的仕子,且人品端正,正经官家嫡女都可娶得。不料李大舅母一口回绝,话里话外指责知言办事不用心。 真是吃力不讨好,碰上极品亲戚,知言尚要安慰孟焕之,早把自己受的一点闲气抛到脑后。不经意间她与孟焕之的眼神碰上,两人默默微笑,双目粘在一起却不挪开。 秦昭在旁轻咳,知言会意,很狗腿地对着秦昭谄媚。 那厢秦枫抱着意儿走到李大舅面前,笑语:“来,李家兄弟亲手抱一下孩子。” 李大舅接过意儿,眼中含着泪花,嘴里喃喃道:“真像,真像。” 他说的真像是指意儿像逝去的孟焕之生母,就一个孩子,孟焕之觉得像他,秦枫觉得像秦家人,李大舅觉得像去世的长姐。意儿身上流着多个人的血脉,大家只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一面,世间长者大抵都如此。 秦昭对着意儿也在出神,面上难得一见有一丝失落。 “四哥,明年此时,意儿一定会添个表弟。”知言安慰人话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说话间,意儿已到秦晖手中,他拿蘸了酒的筷子让外甥尝。意儿出于本能舔了一下,追着又想要,逗乐秦家六爷,不等他再想出花招折腾外甥,意儿又被秦枫抢走。 杜谦只抱臂冷眼旁观,娇妻爱子,修远也算有福气。何时他也能如厮景像,怀拥娇妻,逗笑幼子,想来是南柯一梦,此生不复有。 厅中十数人的眼睛只盯着意儿一人,不曾注意到门口有位绝色女子痴痴望着屋中一人,嘴里呢喃道:“王郎。” 王慎似心有感知,转过身瞧见一位佳人沐光而立,面目不可辨认。回忆起往事,他心中咯噔一下。 ☆、152|大梦惊醒 花厅门口的绝色女子美若幽兰,正是知言的大表姐韩世芳。如花似玉的美人心中唯有她的世界,双眸含情盯着王慎不放,旁若无人,踏着碎步缓缓走近。 十年的等待不及脚下数步之遥漫长,梦中的情郎依是遥不可及。她既想快步奔到梦中人身边,又盼时光停驻,凝望檀郎过一生一世。 花厅中静寂无声,大家一时愣住,回过神扭头全瞧向韩世朗,怎么当的兄长?堂妹都看管不好。 韩世朗心中万分抱屈,他府中姬妾众多,出门时带上几人也是定例。定是堂妹打探出消息,抛出诱饵说动某名姬妾,冒名顶替争取到今天出门的机会。退后一步,他也不想管堂妹,无奈叔父、叔母回徽州时密密托付。两位长辈声泪泣下,望他看在同根所出的份上,代为照看一两年,待王慎修完典籍,再接世芳回去。 堂堂韩家嫡女迷恋有妇之夫,且是死对头司马家的外甥,传播到四处,韩家已是面上无光。若她是位小庶女,韩世郎一早扔给王慎当妾,任王家随意处置,韩家只当从来没有过这个人。 今天在孟府,又是故旧也是姻亲,不怕张扬出去叫人笑话。王慎也在,烫手山芋既然来了,也让正主体会一番。 韩世朗想通关节,索性随意坐在椅上品茗,闲适悠雅,静观其变。 秦家两位老爷和几位爷也都黑着脸,就想瞧着外甥女还能捅出什么娄子。 知言就差破口大骂,她儿子满月宴,生生被人搅了局。王大才子你倒是早点发个话了解算了。 孟焕之扶妻子坐到一旁,轻按她的肩头示意不必动怒。他倒是相信友人的品格,不会干出朝秦暮楚的事。情不知从何而起,一往情深,如能趁机会了解,也算圆满。若韩家姑娘仍存心结,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韩世芳迷恋王慎早已不是秘密。今日一见,王慎心知肚明,他已经记不得数年前只有两面之缘的韩家二小姐,更无从知晓自己因何打动佳人的芳心。 随着世芳步步逼近,王慎屹立不动,一如往常笑容清浅,长袍峨带,飘如谪仙。他不明了更不想生受佳人的情意,无须惶恐。 孟焕之忖度情形,屋里人太多,倘若王慎说出绝情的话,不仅伤及韩家表姐的脸面,也令秦、韩两家难堪。故他寻了托辞:“敞之兄,西边厢房里有幅画是前几日我花了重金才收来,不如你替我过去掌个眼,看值不值千两银子。” 王慎微笑婉拒:“修远眼光绝佳,比我不知要强出几倍,我看不必了。” “慎郎,我倒是想过去见识一回名家之作。”屋外一个温婉的女子声音响起,同样温婉娴淑的王沈氏出现在门口,浅青色衣裙,素若白商,笑盈盈看向屋内诸人。 王沈氏六分外貌八分气度十分书香底蕴,气质美如兰。 韩世芳美目顾盼,容貌气度更胜一筹。她两人相互间早有耳闻,逢着机缘谋面,不动声色打量对方。 王慎见到妻子面色变得柔和,温声问道:“妩娘,你怎么出来了?” 王沈氏莞尔一笑,走上前牵了夫君的手,浅笑邀请韩世芳:“这位妹妹好生面善,不如我们一同过去赏画。” 世芳脑中想过千万次重逢的情景,也臆猜过王慎之妻的品格,今日一见,大出所料。 她生得并不美,不及王郎仙人之姿。 世华心中暗道,她顶着世俗的压力义无返顾恋着一个人,顶撞父母,气病祖母,与妹妹情断义绝,不顾别人的讥讽嘲笑坚守十年方得一见,事到临头不容退缩,故跟随其后去了厢房。 前面一对男女鹣鲽情深,举手投足间带着默契,世芳走在后面心中五味杂陈。 ******* 眼瞅着三人进了厢房,知言暗松一口气,再看其余诸人神情各异。不管了,先带意儿回去,开席的时辰都误了,不能让大家饿着肚子。 孟焕之原本等着张盛才迟迟未开席,见时已过午,也传下去命开席。 意儿浑然不知屋中刚上演了一场痴儿寻情记,偎在外公的怀中睡着了。秦枫抱着外孙瞧不够,很是不舍让知言带走。 “慢点,小心弄疼了孩子。”秦枫见女儿随意一搂,外孙的小手别在襁褓边上,不放心地叮咛。 知言轻声应下,将孩子放在椅上整理小被子,秦枫凑过来也帮着搭把手。 “妹夫” 院中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珊珊来迟的熊孩子吵醒了梦乡中的意儿,他觉得很是委屈,张嘴嚎哭不止,一粒粒金豆豆滚落眼角,小脸哭得通红。 张盛领着小厮捧着一堆好东西本意来献宝,不料一进门就吵醒婴儿,身材魁梧的少年郎站在当地手足无措,讷讷解释:“我以为小侄儿不在,他怎么还在哭。” “可能是饿了。”知言宽慰道,抱着儿子颠了两下,待他止住哭声,急忙带着人回后宅,一路上听立冬简略说了几句。 原来后宅特意收拾出来几间屋舍,专为安置各位太太们带来的丫头婆子们,摆着茶果点心。因中途两位韩家来的客人趁忙乱不见了踪影,府里大丫头急忙了寻了立冬,四处打问下,正好有小丫头瞅见那两人跟着大爷和大奶奶去了前院。 立冬自觉没办好差事,跺脚喛气,来不及收拾失职的丫头,带着人直奔前院,老远瞧前花厅门口站着的韩世芳。 立冬自小就被卖进秦府,跟在知言身边,可是对这位独竖一帜的韩家大表小姐印象深刻。她心中暗道坏了,撒丫子跑回去寻了韩家大奶奶和秦家大太太说明情形。 韩家大奶奶震惊之余心头一片茫然,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让堂妹混出府,阴沟里翻了船。她倒是机灵,先压下旁的事,拉了王沈氏到一旁如此耳语一番。 这才有了前面王沈氏出现在外院救场的举动。 立冬满面愧色,抠着衣角悔过:“都是我没办好差事。” “回头再说受罚,先把眼前的差事办好。韩家表姐既然存了心思能从韩府中偷溜出来,咱们就是挡住她的人,也拦不住她的心。”知言把意儿交给奶娘,命带去喂奶,提裙进屋招呼大家入席。 世芳背靠韩家,可以肆无忌惮明恋着一个人,今日过后呢?但愿她能想通,桥归桥,路归路,情缘了却觅归宿。 所幸今日来的都是自己人,世芳的突兀之举,只在暗中砸舌称奇,转过身众人依旧谈笑风声。 ******** 惟独世英强颜欢笑,吃着菜肴味同嚼蜡,脑中一片空白。她只记得席散后许久也不见长姐回来,因堂嫂和堂姐说要去看一眼,也跟着去了前院。 厢房门半掩,屋内晦暗不明,一抹倩影半隐,韩世芳无力地倚坐在椅上,面无血色,双眸再次失了神彩。 一如世英年幼时所见,长姐又被人带走魂魄,只剩躯壳。 “你如意了?”世英不无恶毒地追问,在心中也追问许多遍,那个男人到底有多好?能让姐姐抛舍家人和教养高调示爱,就差追着去做妾,所幸她未丢却韩家嫡女的骄傲。 韩家大奶奶见情形心中也是明了,在旁劝道:“二妹妹心中也是难受,咱们先回去,回头再细说。” 世英甩开堂嫂的手,伸出手指向世芳,言辞激动:“难受?十几年前你就说难受。母亲为你流了多少泪,眼睛都哭干了。哥哥们出去应酬,时常被人取笑,只因他们有位独立特行的长姐哭喊着要嫁给一个有妇之夫。” 世英咽下自己的艰难,她怕回到宁远侯府,不敢见姨母,更不敢和表哥单独相处。夜夜睡不着觉,眼睛一闭上就是表妹乔婉明媚如花的模样,转眼间又是表妹血流满面哭诉,她从梦中惊醒,默声抽泣到天明。 外祖母去了西北,母亲远在徽州,天大地大,没有她的容身之处,也没个地方让她倾吐心事。 世芳神情惘然,全然未听到妹妹的指责,脑中只回响着一句话::“姑娘情意,恕王某不能受。” 世英见状收起对长姐的怒气,轻叹一口气,不再看她一眼,率先告辞回府。她先去了太婆婆房里,依旧吃了闭门羹,陪笑同太婆婆身边的大丫头说了几句话,又折返到婆婆处。 世英面带笑意连夸表妹家的孩子生得好,又乖巧可爱。 秦樱终是刚强人,丧女之痛已掩埋在心底,温笑插话:“咱们家许久没有孩子的哭声,太过冷清。” 婆母话中意味深长,世英心中慌乱,垂眸答非所问:“等开了春天气暖和,我下贴子请来九妹,让她来时也带着意儿,好让母亲瞧一眼。” 秦樱心中暗叹,养儿是债,女儿已夺走半条命;儿子和儿媳表面相敬如宾,背后分房而居,成亲一年有余不见有喜信,真是冤孽! “你和骁儿也该添个孩儿。”秦樱再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们就此下去,索性把话挑明了说。 “嗯”世英轻声应下,目光躲闪不敢直视婆母,手下帕子绞得紧勒得指头痛。 究竟怕什么,世英自己也不明了,只想与世间男人保持距离,她的丈夫也不例外。 ☆、153|第 153 章 意儿满月当天,韩世芳突然现身孟府,她与王慎夫妇之间的谈话内容外人无从得知,光观其失魂落魄,如秋霜肃杀过后的鲜花,失却生机,柔弱无力任由丫头们搀扶上车。在场众人心如明镜,短暂喟叹唏嘘之后,便是怒其不争。 韩家大奶奶临去时面带愧色连连致歉,回府之后借机下手惩治了一干不安份的姬妾。几日后,饶是她严加防范,韩世芳终窥了时机寻短见,虽被两个机灵的婆子从屋梁上合力抱下来,也是气若游丝命悬一线。 王沈氏听说后,带着人过府探视,态度亲密温声安慰,话外之意待世芳养好身子,可邀请她到司马府上小住几日。 王沈氏情意真挚,言行作派绝无虚假,可她不是世芳望眼欲穿日思夜想盼望的人。 王慎态度决绝明言婉拒世芳,加之王家历来出专情之人。昔年王慎之父娶司马家嫡女,夫妻恩爱令世人艳羡,妻子过世后,他立誓不续弦,更因时常怀念亡妻而伤神劳心落下病根。 王慎本人貌似温润如玉,纤然出尘,于情字上却也存着痴念,从年少时心中唯沈氏一人。 如此种种,使得韩世芳倍受煎熬,十年美梦一朝破碎,檀郎面目非她心中所幻想,冷漠疏离,任是无情也动人,更让她难以舍下。 就在众人都以为世芳熬不过这一关,韩家已在私底下备着后事,又打发人去徽州请了秦梅夫妇上京。冬月底,卧床缠绵数日后,世芳奇迹般恢复过来,慢慢有气力下地,人瘦弱的没了形,滿头青丝只余一小半,花容月貌全然黯淡,惟只口不提她日后打算,静日无言。 韩家大太太和大奶奶齐声念阿弥陀佛,总算是有了交待,世芳若在燕京城出了差错,徽州城中韩家老太太第一个不饶过她们婆媳两人。眼下只盼着她能好转,说什么也不能让留在燕京,担惊受怕费尽心思不说,还要受牵连,亲伯母和堂嫂也不愿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待秦梅夫妇到燕京带来的头一个消息便是韩家老太太不大好,声声念着想见长孙和世芳,韩世朗趁机跟着叔父护送堂妹回了徽州。 正北风朔吹,天寒地冻,河道早已结冰,韩家一行人须得翻山越岭走陆路,且要加紧赶路,才能在年前抵达徽州。 世芳围着狐裘倚在车内,透过厚帘缝隙窥视远处的一个身影,云仙飘逸,银面皓皓,正与堂兄拱手告别,笑得亲切。那样的人、那样的笑容不属于她,更不会对她绽放。 她的眼泪止不住又盈出,锥心之痛。十余年痴恋只换回一句恕不能受,生生去了她的大半条命,今后又该何去何从? 世芳明白此间一别,再无缘回燕京,也无缘再与王慎会面。车队起行,她放下帘子,一瓣雪花随风飘进落在她的手心,倾刻间化为水。 她奉若珍宝捧着手心里的一滴雪水,盯着它化为乌有,只余一丝冰凉的感觉,再过一时连凉意消失。如同青春韶华的一场单恋,消失得无影无踪。 旷野山林间,车马惊起觅食的鸟儿,振翅飞远,一个女子的哭声在空中萦绕,缠绵悱恻催人泪下,久久不息。 ***** 韩家诸事知言没有过多精力去关注,只在听闻世芳病了后,亲自登门探病了一回,又韩世朗离京时,代孟焕之送别友人。她如此忙碌原因无他,其一、满月宴后意儿夜啼数月,府中都不得安宁;其二、孟焕之奉旨离开京城外出公干。 事情还要从满月宴当晚说起,许是白日里来的生人过多,也许是风地里来回奔波着了凉,说不定也与张盛一声大嗓门惊吓有关,意儿蹬着腿涨红了脸嚎哭,知言和两个奶娘轮番上阵怎么哄也哄不好。 张妈妈急得团团转,连说准是撞见不干净的东西,亲自收拾了香烛到院墙角落处送祟,不停地祷告。 孟焕之送走最后一拨客人,也听说儿子啼哭不止,脚步匆忙急往后宅赶去,远在院外能听见小儿洪亮的啼哭声。内院正屋人影绰绰,待他进了屋,入眼便是妻子满脸焦急抱着意儿四处走动。 孟焕之伸手接过儿子,命长兴去取自己的药箱,边打开意儿的襁褓检查,温声安慰妻子:“不妨事,你身子还弱着,抱着孩子累得出了满头虚汗。以后把意儿都交给奶娘就是,不用事事亲历亲为,总要先调养好自己的身子。” 知言一片心全在儿子身上,那里还顾得上自己,经孟焕之一说才觉得胳膊都无力,腿也发软,里衣也全湿透了贴在背上,腻歪歪的怪难受。她轻甩着帕子自嘲道:“才几日的功夫,我倒变成个没用的废人。” 有父母在身边,意儿哭声放慢,孟焕之得以腾出手拢过妻子亲吻,“谁说你没用,你给我生了儿子,受了大罪也立了大功。” “嘴贫!”有人用心哄她,知言也开心。 意儿很不识相,加把劲又开始嚎哭,适逢立冬从长兴手上接了药箱送进来,孟焕之用艾条为儿子炙灸。选在中冲、劳宫、百会、中脘、神阙、涌泉六穴,搓出筷子粗的艾条置于穴位上点燃,屋中顿时弥漫着草药烟雾。他在席间略吃了几杯酒,生怕不小心烫伤儿子,神情凝重专注。 半截艾条倾刻间即将燃尽,孟焕之眼明手快取下,见意儿慢慢止住哭声,他又开了两副方子命长兴连夜去药铺抓来。因意儿年幼汤药难以下咽,故奶娘和知言早晚服下大碗的苦药,经奶汁哺于小儿口中。 如此七八日后,意儿终于不再夜啼,知言感叹能睡个好觉,不料天子一道旨意又使得她心神不宁。 时至年未隆冬,田地无余粮,深山野物更无从寻觅,流寇聚集到一处下山抢掠市集和小城,声势愈来愈大,大有占山为王的势头。故天子点了宁远侯乔以琛领兵剿匪,又遵从旧例点了几名文官随军,这当中就包括孟焕之。另张盛嚷着要出去见世面,英国公也把儿子交付到宁远侯手中,美曰其名历练。 且不提张盛欢欣雀跃,摩拳擦掌就等着大试身手。宁远侯头大如斗,直发愁随行人员中多出这么一个烫手山芋,英国家单传独苗,轻不得也重不得,如何能平安带张盛回京又能让他立下功劳,竟成宁远侯心中头等大事。 孟焕之接下旨意后跟着兵部的同僚领舆图,忙碌异常,转眼已到出行的日子,难得能在天黑前回家。 意儿愈长愈可爱,瞪大黑白分明的眼睛冲着父亲笑,咿呀咿呀挥舞着手脚,稚嫩的声音分外动人。 孟焕之对着儿子瞧不够,眼中柔情溢出,逗玩了一个多时辰,才让奶娘抱走去厢房安睡。 知言见孟焕之终于注意到自己,颇为失落地抱怨:“有了意儿,你便把我拋到一边。” 孟焕之搂着吃味的人,好笑之余柔声哄她:“意儿是我的心头宝,你更是。”手下搂着轻盈的腰肢,心猿意马,凑近了亲吻。 “知言,你想我了吗?” 男人的手游走在四处,熟悉的娇躯在怀,他沉沉呢喃道。 “嗯”知言的声音微不可闻,瘫软在孟焕之怀中,用力搂紧他,手下急切解着他的衣衫,如藤蔓般缠住他,渴念索求雨露的润泽。 耳鬓厮磨间,她口中被孟焕之哺过一物,不及细想已顺势咽下。 “乖乖,是避子药丸。”孟焕之强势进入的同时如是说。 他已经有了儿子,可以缓两年再要子嗣。妻子生产时的痛苦历历在目,声声哭喊言犹在耳,如厮疼痛感同身受,痛在她身疼在他心。 他真是旷了许久,攻势猛烈,几下便让知言丢盔卸甲,娇声求饶。 见妻子溃不成军,孟焕之得意轻笑,挺着腰肢大开大翕。小滑头,今儿要把过去几个月和外出数月的一并索要,容不得你告饶。 一番*后,他捧着吃完了儿子的余粮,浅尝慢品,极尽温柔,稍事休息开始第二轮征战。 知言迷糊间被变换若干个姿势,既是求饶又像是诱惑,娇喘吟娥,媚如魔音。 “焕郎,不要了,我等着你回来,我受不了……”她用手推着他结实的胸膛。 孟焕之放慢节奏,徐徐□□,扶正妻子的脸,替她拭去眼角一滴泪水,略为霸道的语气。 “乖,你能受得住。” 夺了她的唇,掠了她的呼吸。傻瓜,他也想常伴在妻儿身边,今日让她受的相思苦,来日加倍补上,就如他现在狠命征伐,*不歇。 被一匹饿狼啃咬一整夜的后果便是三天沒下床,知言斜倚在枕上逗着意儿。 “小傻瓜,你爹爹昨天就出了燕京城,狠心的人不要咱们娘儿俩。” 意儿咧着嘴微笑,灿烂如新生朝阳。 ☆、154|年少扬名 孟焕之随着宁远侯大军前去剿灭流寇,他带走了长兴和前院两个身强力壮的长随,知言安心在家带着孩子。不等她盼来孟焕之的第一封信,燕京城中另一拨流言四起。上到朝廷官员,下到走贩小吏,个个明目张胆议论。孟府专管采办的婆子也不例外,听了好些个闲言碎语偷偷说给聂妈妈听。 就在聂妈妈正犹豫着是否要说给姑娘,前院暂住的李崇按捺不住性子,命人通禀求见表嫂。 知言猛一听愕然,李崇最为守礼,自从李大舅带着舅母和表妹回了沧州,他便搬来孟府,素日见了表嫂目不斜视。孟焕之不在家,他更是生怕沾惹上闲言碎语,只在客院苦读书,也很少与府里的丫头们说笑,今日求见所为何事? 知言沉吟了片刻,换了一套素雅的衣裙,带着人到前院待客堂屋。屋内坐在椅上略显着急的人正是李崇,他见了知言,起身行过礼,也不绕弯子,直说来意:“表嫂,我在外头听了件新奇的事,仔细思量后觉得该让表嫂知道。” 知言更为纳闷和不安,示意李崇坐下,见他从袖中拿出一卷书札递上,命立冬取来,打开粗略读一遍。好生精彩的文章,恣意张扬,文彩出众,愈读她愈有种熟悉感,从头再次细读,字里行间透着犀利尖刻,一语中的,直切要害,除了秦昌和杜六郎再无人能作做此类文章。 “莫非出自十二弟之手?”知言喃喃自问。 “正是秦家十二郎在扬州所作的手稿,我从同乡处誊抄而来,听闻已传遍大江南北,市面上很是抢手。”李崇的语气中满是艳羡,谁不希望年少扬名,他私底下很是渴望与秦家十二郎再次相会。 知言却听出其中蹊跷,“扬州?十二弟去了扬州做什么?” 李崇努力回想收集来的讯息,声调不掩兴奋:“秦家十二郎求见扬州大儒司马老先生,两人当众辨文论道,各自做出文章。司马老先生以秋赋为题,六字骈文一字呵成,才气纵横,华丽不失厚重;十二郎却更胜一筹,专挑时政,见解老辣深刻。经在场数位大儒点评,以五五之数并肩。” 在司马家的地盘,不输便是赢,秦昌年少扬名天下,可是得意了一回,北方各地文人也觉扬眉吐气,更是哄抬出绝世天才之名。 知言暗中叹一口气,若秦昌即时在眼前,非要被她揪来狠揍一通。不知叮咛过他许多回,终是全当了耳旁风。年少轻妄,跑到扬州砸司马家的场子,他可真是有能耐! 司马清气量狭小不容人,道貌岸然,数万名南派文人以他为尊。若是那么好惹,早在前些年被秦敏一早收拾,还用等到现在?! 她心中不痛快是另一回事,面上依要带笑感谢李崇,“多谢表弟费心,真是过意不去。” 李崇笑得腼腆,推却道:“表哥临走时特意交待过我,只要事关表嫂娘家的大小事都不能忽视,我也是一得了消息就往回赶。” 话头提起,勾起知言相思之情,她心中一酸想念远在异地的孟焕之,不知他现在做着什么,面显惆怅和失落。 旁边立冬轻咳唤醒知言,将心思转回正事,她还想约见秦昭,思来想去,依是麻烦了李崇去秦府跑一趟。 孟焕之只有两个表弟,若李崇有能耐得以出人头地,也是给他添个帮手。秦昭有秦昭的独到之处,待人接物细致周全,也让李崇去长点见识。 ******* 几日后,秦昭拔冗踏着风雪如约前来,黛色绣兰花百团锦袍,黑油漆亮的乌发束着玉冠,颀长挺拔,银面沐笑,万般情绪全掩在深眸中。他解了大氅,暖热身子后,抱着外甥不撒手,眉眼漾着笑意。 意儿也不认生,啃咬着手指对着舅舅咯咯笑,一旁奶娘丫头连连称奇,道是小少爷头一回出声笑。 秦昭拨着外甥的手指头,稚嫩的小手只能抓住他的一根手指,语气中带着他自己都未觉察到的宠溺:“意儿最和舅舅亲,头一回笑出声便让舅舅听到。等你爹爹回来知道,眼馋死他。” 小小婴孩不知所云,又被秦昭的神情逗笑,吧唧着嘴巴,小手四处挥舞。 知言任由他俩很是幼稚得玩了许久,见意儿困得眼睛都快要睁不开,才让奶娘抱走。 “四哥,十二弟何时回京城。”知言边递了干净帕子给秦昭拭手,出声询问道。 秦昭想及叔父和弟弟的壮举,也很是无语,全都在添乱。只要司马家一天不倒,司马清不会放过令他颜面扫地的秦家叔侄,原本就是死对头,新仇再添旧恨焉能心中不恨。 对着最亲近的妹妹,他不掩烦燥,扶着眉心长吁气,轻骂秦昌:“浑小子,等他回来看我不好生收拾一顿,真是皮松了,自以为聪明干的蠢事。” 知言宽解道:“四哥算了罢,篓子都捅出来了,你再罚他也无可挽救。趁着十二弟年纪还小,先让栽一回跟头长个记性。” 秦昭微笑,九妹什么心性他还不清楚?!方才的话一半为了他,另一半也是担心十二弟受罚。说来怪,明明她年纪小,偏生从小护着众姐妹兄弟,从来没给他添过麻烦。她现在日子过得舒坦,好多事不能说出口扰了她的清静。 知言向窗外望去,雪依是不停,留了秦昭用饭,命厨房做了几样他爱吃的菜,兄妹俩边吃说着闲话,猛然间她想起一回事,故问道:“上回四姐夫出丑的事,定逃不过六哥手脚,只是动静闹得太大,伤了苏家的脸面,有失稳妥。” 烦心的事一件接一件,秦昭直抚额,嘴中应道:“是六弟下的套,那个没命的色鬼见着一个稍长得周正的女人脚都挪不动,也该他倒霉。” 他心中暗骂,秦晖下了套,却被有心人暗中利用捅出去,事情闹到不可收场的地步。祖父留下来的人都不可靠,见风使舵出卖他们兄弟,着实令人可恨。最近忙着清理门户,倒是处置了几个心思不纯的门客,难保剩余的人中另有人存心不良。说来说去,仍是他不够强大。 “哦”,知言心中仍困惑不解,苏元成外出至今未回燕京城,去了何处也是音信全无,眼看着知画即将临盆,夫君不在身边,该如何是好? 见秦昭怀着心事颇为忧愁,知言不敢再给他添忧,拣了许多有趣的事来说。等用过饭,意儿也睡醒,被抱到舅舅跟前,逗玩了约一烛香功夫,秦昭眼中带着笑离去。 秦昭临去时唤来府里几个管事,语气和善恩威并用,命他们用心当差,他日定有重赏。又到前院李崇处小坐片刻,问了功课,直言李崇若有不懂可直接上秦府请教。 李崇颇有点受宠若惊,捧了秦昌的书札奉若神明,提了小要求:“是否能有幸面见十二郎,亲自向他讨教学问,也算了却我的一桩心事。”几年前在沧州,他就觉得秦家十二郎惊才艳绝,只首辅家孙儿难得亲近,如今说什么也要厚着脸皮凑近了切磋诗文。 眼前青年恳切的眼神让秦昭不忍拒绝,微笑点头的同时,心中有个主意顿然而生。少年得志的嫡亲弟弟已名动天下,恐在回程途中弃舟走陆路,一路大肆张扬回京,既然他好名声和拥趸者,秦昭依弟弟所好寻来人追捧他。以前全面打压生怕弟弟生出骄纵之气,依现在看收效甚微,不如换个方式。 秦昭笑容愈发亲和,邀请李崇以后可随时到秦府会见秦昌。 那厢李崇喜不自禁,连日禀烛夜读只为见到秦家十二郎时不至于太显平庸,熬着眼圈都发青。 知言听说后,打发聂妈妈前去劝阻,又命李崇身边的小厮盯着最晚子时熄灯服侍他睡下。如此几日后,李崇才恢复往日精神气,眼睛发亮只待秦昌回京。 ****** 且说秦桦叔侄声势浩大回京,在城门处被不计其数的学子争相围堵,众人的热情远超他俩心中预计。等好不容易脱身出来,两人面面相觑,衣服也被撒破,身上的佩饰全都消失不见,发冠更是无处觅踪影。 回了府更是不清静,两条街以外都能听到人声鼎沸,大声呼喊着求见秦家十二郎一面。 探路的小厮苦着脸回来禀告:“回六老爷、十二爷的话,前后门都被人堵着,别说进去,从府里出来都困难。” 得了,狡狐三窟,这家不行换别家。秦桦带着秦昌挨次到大房、三房和六房在京的府宅前走了一遭,全是如此。直到月上梢头众人陆续散去,他们叔侄才窥得时机从后门进了秦御史府,即大老爷的宅院。 正厅内,灯火通明,秦松和秦枫闭目养神,秦旭、秦昭兄弟两人说着闲话,秦晖半眯着眼都快睡着,只为等风流倜傥的秦桦及年少有为的秦昌回家。 秦昌得意满满回京,本想在父兄面前炫耀一番,才进门就被大伯和父亲温和的笑容惊吓到,再看三位兄长高深莫测的神情。他顿时蔫了,心下盘算着该要如何受罚。 秦桦却是洒脱惯了,向两位兄长行过礼,随意坐在椅上笑谈一路上见闻。 秦昌心中直翻白眼,好个没眼色的六叔,没瞧见大伯的脸都黑了,还有父亲也笑得越温柔。他都没敢仔细看嫡亲兄长的表情,不消说,黑心的主还在后头。此时不装得乖点更待何时,秦昌垂手立在厅中做恭顺状。 一时等秦桦收了谈兴,见厅中只他一人声音也觉察出不动,对着两位兄长讪讪陪笑。 屋中一片静寂,大家眼怀深意盯着出游归来的叔侄二人,直盯得秦昌心中发毛,才听到大伯笑语:“很好!” 秦昌腿软差点站不稳,当然他连日坐车赶路身子也是劳乏了,静等着早点处罚好回去休息,不料安安稳稳用过饭,得以平安回家。 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秦昌心中狐疑,却不敢在父兄面前玩弄聪明相问。心怀忐忑过了三五日,也不见有家法处置,却是门庭若市前来讨教的人络绎不绝。沾沾自喜几日后,秦昌终不耐烦,求父兄闭门谢客,得到回绝,他才回过神。 早知道没这么容易混过去,天天对着一屋子访客,可叫他怎么过活。秦昌在心中悲催地自问。 ☆、155|第 155 章 前回说到秦昌甫一回京就被慕名而来的追捧者堵在府中,从他早起眼睛一睁开再到夜色深沉即将宵禁,耳边才得清静。 想闭门谢客,父兄不许;想逃之夭夭,兄长派来的两位长随贴身紧跟,脱身不得。 无论他做出狂狷拽魅还是温文而雅,更甚者装疯卖傻,都会被来访者啧啧称奇,进而大加追棒。如海般奉承话使得秦昌内心深处狂燥不已,就差挥剑驱散客房中的众访客。 天赋聪慧使得他自幼比别人更敏锐,能透过繁琐的外表一眼窥得真章。先从家中说起,祖父这棵参天大树庇护下的秦家已分化为若干个小树,表面上各房各自努力挣前程,实则根系紧连荣辱与共。 庶出三房根基稍弱,或寻了得力的姻亲相互扶持,或凭着真本事扎根立足,亦或是回乡守住基业。他们只图安稳护住己身,整个家族荣起的重担落在留京的嫡出三房身上。六房无欲无争,大房只图清贵之名,剩下的重任全留给三房,不言而喻两个哥哥何等艰难。 书房内秦昭听完弟弟的话,唇角挑勾,冷笑反问:“所以,你撺掇六叔去了扬州,以他的名义下帖求见司马清,当众挤兑司马老儿与你比试。故作聪明,愚不可及。” “有何不可?!”秦昌个头已快追上兄长,站在他面前气势并不退让。 “四哥,你在燕京是不知道南边怎么个情形,那些人毁了圣人庙祉,焚烧论语,凡是跟孔孟沾边的字眼都被禁毁。学堂里夫子教的是《清云录》,从年少启蒙的稚子个个开口闭口不再是子曰有云,而是清曰。” 俊美的少年郎双眸耀如星辰,压在心底数日的猜测与疑惑脱口而出:“司马清欲做孔圣第二,世代封公,听闻江南各大士族出头搜集万民书,请朝廷顺应民意册封司马氏。以下逆上成功,一旦有了开头其后不绝尔。” 秦昭面色平静无波,心中暗自为弟弟叫好,饶是如此,他不能让年幼的弟弟处在风头浪尖,朝中有一个杜谦已足矣。话在心头过三遍,出声夺人。 “你当朝中那些人瞧不明白司马清花招百出背后真正的意图?你当妹夫成天在御前行走卑躬屈膝是他心甘情愿?” 不等弟弟细思量,秦昭目光咄人,再放狠话:“外间的事,还轮不到让你插手的地步。我与父亲商议过了,给你两个选择。要么闭门读书,等着四年后秋闱下场应试;要么,成天应付那些凡夫俗子,曰复一曰,年复一年,等你江郎才尽灵气磨灭。” 秦昌心中一万个不情愿,不禁高扬声调质问兄长:“为何明年不能下场,我必一举高中,待到后年春闱时……” “做开国最年轻的状元郎。”秦昭接过话头,淡然微笑,轻拍弟弟的单薄肩头,不无自嘲道:“入了翰林院,你准备仿效杜六郎讥讽满朝,或是学效妹夫只认天子一人,恐怕最有可能要和四哥一样受冷遇,半生不得出头。” 长盛帝不容朝中兴起秦敏第二,意味着能全盘接手秦家经营数年的根基与势力。秦昭不怕被发落到穷乡僻野当小吏,熬个几年总有升迁的机会。他就怕被天子困在京中,只能做个闲散文官半生磋砣。 长盛帝在位一曰尚好说,凭他和秦敏之间五十载师生、君臣情谊,虽有猜忌防范,不至于冲着秦家后代下手。下一任帝王可就难说了! 换而言之,秦敏在世一日,虽远在西北,因他在朝中积威甚深,能镇住一干心思活动的人。秦昭兄弟出面,大多数人尚能甘为驱使。秦家虽无近患,却有远忧。 秦昌虽年少也能参透其中玄机,半是惊愕半是不甘,忿然坐回椅上,尚稚嫩的眉目轻拧,周遭气场冷凝。 秦昭不急于让弟弟倾刻间顿悟,幼弟比他更聪慧,天赋奇禀,见知透灼,将来的路不会比他平坦。趁还有能力和空当,让弟弟暂缓一步踏入漩涡。 “你回来后尚无机会见过母亲,其他几位出嫁的姐妹也时常挂念着你,抽空去她们府上走一遭。”秦昭温和的声调响起,不谈正事时,他仍旧是宽厚亲和的兄长。 一语说醒梦中人,秦昌猛然想起一回事,蓦地起身飞奔回房,取了一物,又高声使着小厮去牵马,好似十万火急刻不容缓。 秦昭瞧得纳罕,大步上前拦挡住弟弟,“快要用晚饭 ,这个时辰急着出门所为何事?” 秦昌捧着手里的锦盒,身形灵巧绕过兄长,踩踏马鞍翻身上马,回首嬉笑:“姐姐生了孩子,我给未见面的小外甥淘了一件宝贝,现在就送过去,不必等我用饭。四哥回头告诉母亲一声,赶明儿我陪她说一整天的话。” 话音未落,人已出了大门,珠红衣裳隐入暮色之中。 秦昭伫立在院中解颐微笑,当真年少心性,前一刻忧国忧民立志做大丈夫,转眼间便恢复少年本色,捧着好东西急于去献宝。 短暂放松后,秦昭迎来父亲和六弟,见两人联袂而来,他心中疑云顿生。 父子三人落座上过茶,屋里没了闲人,秦晖似笑非笑,声调慵懒:“四哥,你猜那王八跑到那里躲清闲去了?“ 他嘴里说的不是别人,正是秦家四姑爷苏元成,秦昭一听便明了,面带浅笑静待下文。 “沧州”,秦晖笑容诡异,信手拨弄茶盅盖,修长手指骨节分明,灯底下翠绿的玉扳指发出莹莹光泽。 九妹夫祖籍便在沧州,且还有两门姻亲。秦昭微垂眼帘,凭他是谁也不怕。苏家早徒有虚名,若不是当年形势急险,不至于和他家结亲搭进去一个妹妹。 让秦昭公心而论,在场的父亲和弟弟谁都沒资格指摘苏元成的风流习性,只事关至亲妹妹,只能当贼喊抓贼。 “四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急盼着妹夫回来。”秦昭语气平淡。 秦枫按捺住怒气,女子出嫁从夫,女儿总得有个完整的家。苏家,他不准备放过,看没了百年世家做依仗,苏家的小兔崽子还能像现在这般猖狂目中无人。 “呵呵,我正有此意!” 父亲发话,兄弟二人心照不宣,秦昭仍要叮咛一句:“寻个可靠的人去办,别像上回的事出了纰漏,咱们先忍他一时。” 秦晖漫不经心应下,“要我说,这事得四姐自个拿主意,咱们总不能盯着一辈子。起先在家时,她最是说一不二,反倒出了阁被个男人拿住,行事瞻前顾后,太不爽快。” 情字一事,困住的何止知画一人,千千万万痴男怨女前赴后继。 ☆、156|第156章 冬日白昼苦短,有意儿在身边,知言更觉转眼天已黑,一天的时间瞬间流逝。屋中置着数盆水仙,官窑青釉浅瓷盆,清芬歆香,含蕊吐仙姿,厚重的门帘遮拦住寒气,温暖适宜。 知言穿着家常海裳红绣满地绣花褙子,坐在明窗下,轻声慢语同意儿说话,瞅着他澄净无瑕的眼睛,眉眼五官像足了孟焕之,好似孩子的父亲就在眼前陪着他们母子二人,心中安然无比。 “意儿乖,快点长大,等爹爹回来咱们要长出两颗小门牙,笑一下迷死他,让那个没良心的人整天往外跑。”知言嘴边噙着笑,语调温柔对着儿子说话,整个人笼罩在柔和光线中,温婉和气。 意儿生□□笑,咯咯笑两声,咿呀咿呀应和,目不转睛盯着母亲,黑亮的双瞳中映出知言的影子,他也映在母亲的眼中。他因在娘胎中被束住没长大,初生时全身红通通跟个毛猴似的,只哭声洪亮响彻半边府,平日里吃了睡睡了吃,一天一个样,才两个多月的功夫长得白胖,活脱脱一个玉娃娃。 意儿占去知言全部的精力,也冲淡她对孟焕之的思念之情,母子两人相伴不知不觉间已是黄昏时分。用过晚饭,大门快要下锁时,秦昌突然到访,袭卷着寒气冲进门,高扬声调嚷着要见小外甥。 意儿已安然睡下,在梦乡中被中二少年闹醒,撇着小嘴很不情愿,委屈得抽噎,长而卷翘的睫毛上挂着泪珠,胖乎乎的小拳头攥得紧紧,不经意间碰到秦昌的下巴。 “姐姐,你说意儿现在心里想着什么?”秦昌双眸不掩好奇,从怀中拿出一个锦盒炫耀,“我同司马老儿比试,从他手中赢来的玉玦,就当是给意儿的见面礼。” 知言接过沁着光泽的玉器,鱼龙合为一体,勾饰云雷纹,背饰扉棱,粗旷大气,带着浓厚的上古气息。司马氏家传的宝贝,象征意义远超过玉器本身的价值,她只在手中一过复又放回锦盒中。 “太贵重了,他才多大点人经受不起。你先替他收着,若意儿长大是个有出息的,再给他也不迟。”知言婉言拒绝,说心里话,再好的东西沾过司氏两字她也不稀罕。 秦昌微挑眉梢,不屑道:“一件玉器能有多贵重,当舅舅特意为外甥赢的彩头,姐姐收着便是,扭扭捏捏倒不像你的做派。”他边说把锦盒塞到意儿怀中。 秦昌绝顶聪明难道不明白此物背后的真正含义真是个傻气的孩子! 知言暗自摇头,只怕秦昌明知却从来不把凡间琐事正经看待。三房这对嫡亲兄弟,秦昭太过细致周全面面俱到,秦昌却又大而化之不把繁文缛节放在眼里,一母所出虽都聪慧性情差了十万八千里。 知言本想劝解话到嘴边又忍住,秦昌正处在年少叛逆期,平时最怕听她唠叨,恐这边话头一提起,那边捂耳出逃再不愿登门,得要换个方式跟他沟通。 “庄子上才进了刚断奶的小羊,肉嫩鲜美,让厨房给你做炙羊肉,再配两样清淡的小菜,吃完饭也不必急着赶回去,今晚先住下。正好姐姐要有几句话对你说。”知言说话语气比对意儿说话时还要温柔。 此话正中秦昌下怀,他本来另有图谋,诞着脸皮对姐姐撒娇:“姐姐~~”拖着老长的尾音,半大的少年伏在知言肩上套近乎,像小时候一样腻着她。 知言心里跟明镜似的,轻嗤:“讨好我也没用,你姐夫不在家,外书房上着锁,旁人都进不去。”心里头暗骂,要不是为着老狐狸赠送给孟焕之的那把剑,小鬼头才不会一回来直奔孟府,躲了一年多,先吊吊他的胃口再说。 秦昌并不气馁,继续急取:“我在屋外瞧一眼,只一眼。”眨巴眼睛做委屈状。 知言毫不怀疑倒退两年,这当下秦昌都能挤出眼泪,她不由笑出声,松口放话:“好,你先用饭,明天早起我带你去。可是提前说过,你想怎么玩都成,只不许带走。” 秦昌拍着胸脯保证只想近观一回,星目带笑,兴奋之余他又去折腾外甥,两下又把意儿弄哭,讷讷地埋怨:“小外甥太不好玩。” 知言抱起儿子交给奶娘,命领下去安睡,终是没忍住伸出手戳秦昌的额头:“你见过谁家二个多月的孩子跟个大人似的懂事听话,你都十三了,成天在外闯祸,尽给四哥惹麻烦。” 秦昌闻言满身不痛快,面色也由晴转阴,收起嬉笑认认真真问:“姐姐也觉得我做错了不要找我年纪还小的理由,我想为家中出一份力,想为四哥和父亲分忧。” “结果呢?”知言反问,她很是心平气和,既然秦昌一心想让别人把他当成大人看,知言不再用哄小孩子的口气说话:“一介书生剖析时政没错,拿到大庭广众之下当成炫耀的资本跟人比试,错不在输赢,意起之间便是偏差。年少贪虚名,妄想以一己之力与对头硬拼。究竟犯了什么错,你在心中好生衡量一番。” 秦昌颇为不服气,扭头抓过发辫玩弄。 “咱们家和司马氏结仇已深不在乎多你这一桩,以后行事难道也不顾及家中大局,标奇立新独立特行,你好好想一想。”知言轻抚弟弟肩头,按他坐在椅上。 秦家是一个整体,内里团结,协调有度,共携手努力才不致于让家族衰败。先有秦林放弃个人荣辱,心甘情愿为家族效力,后有秦晖接手干着见不得光的脏活,更不说秦枫外任数年搜刮私财只为建秦州书院。 老狐狸做不了孤臣,无法仿效孟仲白高调声称只忠于社稷,他当了半生权臣,游走在君王群臣,一朝卸任就得为子孙后代做打算。男人的野心不在于一代荣耀,更多想让自己的血脉昌盛,世代显贵,秦氏后人个个人品端正保持住良好家风。数年以后的秦年可,能会分崩离析,现时几十个成员浑然一体休戚相关。 大雁排在雁阵中披风淋雨才能安然抵达温暖的地方度过残冬,尚轮不到秦昌做领头雁,他该要明白这个道理。 秦昌怀着心事用完晚饭去了前院,他本想来姐姐家躲两天清闲,不料才到客房,就被热情的李崇缠上。姐夫的嫡亲表弟,不好冷脸,他耐着性子与之相谈。 李崇也有几分才气,虽仰慕少年天才秦家十二郎却并不谄媚,加之之前数日做足功课,三句话后引起秦昌兴致,两人相谈甚欢直至夜深才得已安睡。 一夜无眠,天刚蒙蒙亮,多半边苍穹尚挂着黑|幕,东方一线发出亮光。秦昌心有所图一骨碌爬起来奔到后院拉起知言,软磨硬泡开了书房门,目光定在条案上祖父的那把剑,剑名承影,上好的鱼皮做鞘,晨曦下发出浅绿色。他得到姐姐的首肯取下承影细观,向往以久的宝贝终于握在手,虽只是片刻,秦昌不掩心中喜悦,笑声朗朗。 长剑出鞘,发出兵器特有的清音,寒光闪过,剑身上倒映出秦昌俊美的面庞,少年笑意开怀,当即在院中卖弄武艺。 雪天冰地里,红色衣衫飘逸灵动,挥洒自如,带着少年特有的阳光朝气,所向披麾。一套剑法使完,他收剑第一句便是取笑:“姐夫曾对祖父有言,剑者兵刃也,因使剑的人而生威力。难得有剿灭流寇的机会,他却不把承影带在身边可见也是迂了。” “你姐夫一个小小的翰林,出门随身带着前任首辅的宝剑,岂不是无事生波给自己招祸。”知言当要维护孟焕之,说完打着呵欠回去继续补觉,留下秦昌和李崇对着承影剑啧啧赞叹,两人顺意把玩,游戏了半日才放回原处。 知言瞧过意儿后,复又上床补睡,躲下时忿忿然暗道。 好个孟焕之心口不一,在家时甜言蜜语信誓旦旦,出门大半个月也不见来封信,等他回来了定不会给好脸色。 ******** 同样冰天雪地里,孟焕之跟着宁远侯才抵达晋豫边界,一路上因各州府官员热情相迎,纠缠阻挠使得他们一行人险行误了军令。 宁远侯指着冰封的黄河,喟叹:“此行不宜。”他神情含忧,冬日领兵本是苦差,但愿此行顺利,不求大功但求无过。 后面张盛兴致勃勃对着孟焕之说着什么,孟焕之顺意应诺,心中直挂念家信是否如期送抵燕京,妻儿现时做着什么?这个冬天直至过年都要在军中,他受苦不要紧,怕意儿年幼身体有恙,忧心妻子一人在家苦闷。 正在这时,听前宁远侯大声的脾气:“既如此,让朱家去剿匪,我等调头速回燕京向天子复命。” 队伍中议论纷纷,不明所以。 大明宫含章殿中九五至尊也大发雷霆,甩了一地的奏折,怒气冲冲在殿中来回走动,轻易不动怒的天子冲着内侍发火:“送这些来做什么,朕又做不了主,把它们全送到御史台,让那些舞文弄墨的御史们替朕来治理天下。” 老内侍缩着脖子不敢应声,殿中其余诸宫人全都做死人状,殿外来了个小黄门冒死回话:“启禀圣上,六皇子发起高热,嚷着要见陛下。” 长盛帝鼻中冷哼:“皇子有病找太医就是,朕无良方可退热。” 小黄门面露失望,倒退身出殿准备回去复命,听见天子一声慢,心道还有戏。果不出他所料,长盛帝挂念幼子起驾回到后宫朱贵妃处。小黄门乐颠颠一路急跑先去报信,悬在头顶数日的剑终于可以取下,皇上最喜欢六皇子,贵妃家人干捅的那点篓子也就不再当回事。 ☆、157|第157章 事实上天子最近烦心的事不少,废立太子远超出他的意料,大批言官和文臣仍是太子忠心的拥护者,更不说武将中另有一股不小的力量誓死追随东宫。 要说这事不赖别人,长盛帝当年为长子倾注心血,不仅请来名师大儒教导东宫,且挑选各大勋贵世家的世子给太子做伴读,太子废立关系到这帮人切身利益,个个跳出来强烈反对,全然忽略东宫的德守情操是否配做储君。 天子心里直叫苦,当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言官们中大有以争国本为名为己谋美名的人,说辞冠冕堂皇大义凛然:御史台只忠于社稷,不效君王。 全都是哄人的鬼话,天子忿然暗骂。他已在长子身上投注太多的心血气力,眼看着东宫成了扶不起的阿斗,难道让他搭上整个江山社稷才叫好。 这当下还真有人为天子解燃眉之急,不是别家,江南威武伯沈氏一门联名上京告御状。半年前急殁的威武伯之庶弟并庶子们顶风冒雪长途跋涉千里北上,十数人衣着单薄犹如丧家之犬跪在禁门外,哭诉要告威武伯夫人及威武伯世子沈博,罪名骇人听闻。 沈氏众人声称有证据能证明沈博母子联手毒害威武伯,以致他盛年暴病身亡,又拿出伯府太夫人亲笔手书和花押做呈叙。 可谓磕睡遇到枕头,天子正愁无借口向东宫的势力下手,再者几月前秦昭奏折中的提议,他也深以为同,常静思拿一两家没落的勋贵开刀,厉除陋习,节省国库开支。 甚至朝中有耳目警醒者私下里猜度,第一个被拿下的必是关中侯固远侯成家。武将家中无人能上将杀敌,数年来只领俸禄,世代坐享爵位,文官中不服者大有人在。同样为国效力,像英国公张家满门都快要死绝,个个都是战死沙场的好男儿,享受超品级待遇大家也都心服口服。凭什么有那么几家勋贵,已有上百年都没摸过刀枪,只知吃喝玩乐,还要比大家尊贵几分。 文官们早都憋了一口气,威武伯沈氏一家成了他们喷火的对象,几天时间言辞凿凿,大有把罪名的落实的趋势。 天子派了得力的亲信去江南查案,京中东宫派系和秦家都在上下奔走打点,只图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天子近臣雷厉风行,来去只两月时间便查出真像回京复圣命。原来威武伯夫人赵氏忧心儿子,担心沈博陷在东宫的泥潭中不得脱身,长住京城的她心生一计,带着亲信陪嫁等数十人急匆匆回金陵。回家后对着威武伯大献殷情,送去自己卖来的四位绝色美婢,又诱哄威武伯吞服大量助兴的丹石药丸。 威武伯本就被常年无节制酒色纵~欲掏空了身子,见了美女连番征战,流连于床第之间,不出一月便一命呜呼见阎罗去了。丧信报到燕京,沈博便带着知静和儿子南下。 另一边,威武伯夫人数年积存的怨气一朝得以发泄,连夜发卖府中数名姬妾,连生下庶子庶女的姨娘们也不例外。威武伯府哭声连天,一众莺莺燕燕嘴里咒骂来了煞星,不得已净身出府流落到各处。 处置完姨娘,威武伯夫人又盯上府里的庶子庶女和丈夫的庶弟们,粗略一算有几十号闲人,她不打算白养着他们,说到底,还不是一帮吃她儿子的蛀虫。 沈博回到金陵,守灵七七四十九天灵柩下葬后。威武伯夫人唤来儿子和儿媳商谈,直言要把府里的庶出旁枝全都分出去。 沈博惊讶之余,先说不妥,守制三年后分家也不迟。 无奈威武伯夫人固执己见,沈博又自小在京中外祖家长大,同父亲、叔父及家中兄弟姐妹情意淡薄,回来这几日功夫,也觉得他们着实厌恶,沉默不语算是暗中许了母亲的主张。其间知静虽在背后苦劝了几回,终是胳膊拧不过腿,遂了婆母的意愿。 威武伯家本就身家浅薄,几十年只出不进更是入不敷出,勉强支撑着。威武伯夫人拿着祖产单子精细规划,分给庶子们更是有限,每人只得百余两银子、不足百亩田产并一处屋舍。 消息一传出,威武伯府炸开了锅,有两个心头灵活的庶子联络叔父和兄弟全涌到太夫人房中哭诉,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好不可怜。 威武伯太夫人本就心思糊涂,要不然怎会惯得儿子纨绔好色,只知贪图享受,非但不以为耻,素日只觉得世间唯她儿最好。连日来,她只晓得儿子死了伤心,那管旁的事,见屋里跪了一地的人,也只是嘴里念叨她早去的儿子。 沈家不乏机灵的人,冲着太夫人密语威武伯死得蹊跷。 威武伯太夫人听完精神抖擞,浑沌的眼睛发亮,连声问可是当真。 起头的人只是信口一说,细思之下,大家都觉得内中有鬼,你一言我一语,顺藤摸瓜理清头绪,又花大价钱从最后伺候过威武伯的丫头嘴里掏出实话。 事情有了八分准后,他们又私下商议,威武伯太夫人一心想为儿子报仇,听从他人怂恿写下亲笔信,沈氏其余人则图谋世袭的爵位,意欲取代嫡系袭爵,这才有了上京一事。 真像水落石出,天子大笔一挥,夺沈氏一门世袭的爵位,除威武伯夫人赵氏以待罪之身押解回京,其余人由沈博为首交回铁券、御赐的府邸田产等,速回原籍淮阳。 春暖花开时,消息传回江南,威武伯太夫人受不住打击,当场昏厥再也未醒来。赵氏大哭一场,都是她误了儿子,送儿子进东宫也是她,想出昏招拉儿子出来也是她。忍了那帮狐狸精和她们的儿女几十年,为何不能再忍上三年。无尽的悔意淹没她,心中了无生意,窥得官差不在意,偷喝了药自尽。 沈博才离东宫事非窝不足半年,母伺谋父命,双双毙命,祖母也故去,祖传的爵位从他手中弄丢,一夜之间青丝生出华发,苍老许多。 知静倒是刚强,她嫁妆丰厚,倒不会让家中数口人守清贫过日子。当初沈家求娶时,瞧中沈博太子伴读的身份,她一心为了三位兄长才应下这门亲事。婚后沈博待她体贴,夫妻恩爱,诞得麟儿,早已心满意足。 东宫是火炕,威武伯那一大家子便是狼穴。能甩开前两者,虽被夺了爵位,沈博也成了白身,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夫君年青有为且作风正派,将来或许有机会翻身,博得功名在身。 知静心细,风骨气度都乃上乖,有她坐阵,沈氏可算平稳交出家产遣散家奴,举家迁回原籍,果断和庶出叔父及庶弟们划清界限,双方各自过活,互不相干,也算暂时清静许多。 沈氏其余人都傻了眼,事情并未朝着他们预料的方向走,回到原籍后,守着几亩薄田和为数不多的银两私产如何能过活。捶胸顿足后悔不已,当初若安然认命,拿着威武伯夫人给的家产也比眼前的境况好。这帮人好吃懒做惯了,穷乡僻野清静小地,两天便腻,三年守制期间生出无数事非便是后话。 ******* 知言乍听沈家之事也觉匪夷所思,大街小巷传播着流言蜚语,说法各不相同。秦枫亲自到几个女儿家中,安抚她们不用急,道家中想尽一切办法打点,只图能保住沈博的爵位。那一边,宁远侯世子乔骏也四下奔走为表亲兼好友出力。 天子心中一早有了盘算,无论罪名是否成立,都能找借口冲沈家开刀。众人徒劳全打了水漂,眼睁睁看着沈博一夜之间变回白身,且生母弑夫,后半辈子他都要背着这个名声。时下声名最要紧,沈家几代子孙都要受影响。 这个除夕夜,孟焕之远在异地,知静的婆家又生出变故,大家等待南下的钦差回京带来准信。知言母子被秦昭一早接回三房,因大雪封路,李崇无法回沧州与双亲团聚,故秦昭也一并邀请他去了秦府。 事隔一年,知言头回见到常氏,也生出恻隐之心。她最疼知恬不假,常氏今日之果也是咎由自取,真正罪魁祸首罗姨妈母子逍遥法外,还有桂王。 桂王这两个字只心中一过都觉得厌恶。知恬因他而远嫁,三月底动身离燕京,送亲使可能要到明年三月才能回来。数九寒天里,燕京城中都是滴水成冰,难以相像远在北疆的秦旷过着什么样的日子。这些苦痛应该让仇家来受! 常氏多半数青丝全白,脸上沟壑横生,皮肤松弛,美人不复昔年艳丽,一年时间老去十数岁。她捧若珍宝抱着意儿,脸上满是慈爱,命丫头拿出早已备好的长命金锁和玉虎头给意儿做见面礼。她从来都不是坏人,心思简单,年轻时眼中只有风流的丈夫,年至中年一心想抱孙子才被人利用干了蠢事。 知言和四奶奶叙着家常,任由常氏在里屋炕上心疼外孙。许是知言做母亲后变得傻了,竟未发现秦晖时不时斜睨李崇,笑容诡秘。 说起来,知画临盆的日子就在过年这几日,听闻年前苏元成终于回燕京,知言也就放下心。 知言和孟焕之一起度过四个除夕夜,阖家团圆的日子里,分外想着他,烟花燃起时,她抱着意儿轻声耳语。 “看,爹爹在另一头,他也想着我们。” 修远,兰芷思汝! ☆、158|第158章 158 长盛三十二年,春节,燕京 大年初二日燕京城宵禁刚毕,京中有品阶的官员及五品以上的浩命齐涌上街,前往大明宫朝贺。车马辘辘声回响在初春的长街,马车上的气死风灯随风摇曳,昏暗的灯光从街巷慢慢汇聚成星海,奔着九重宫阙而去。 知言带着意儿仍在梦乡,立冬悄悄进来耳语,东城苏府传回消息,从丑时起知画便发动,那边府里的稳婆和两个擅妇科的大夫瞧过后都说恐生产艰难。 知言听信后猛一激灵,蓦地翻起身,草草漱洗后,命奶娘和丫头们看护好意儿,径直赶到正屋,秦晖和四奶奶正听着苏府来人回话。 大冷的天里,报信的婆子额头上直冒汗,满脸惊慌,打着颤音说话:“姑娘怀身子时就吃不好睡不香,气色不如头胎怀哥儿时,平时这府里几位太太、奶奶和姑娘们去瞧她,她总要精心施了妆粉不让大家看出来,也严令不许下人们泄密。” 婆子边说抹着泪,“那边府里也没个主事的人,姑娘又自顾不暇,还请四奶奶过去坐镇,有娘家人在,姑娘和我们做下人的心里也有底气。” 上首秦晖嘴角虽带着笑意,眼中阴冷惨人,手下快速拨弄着扳指。今天依着惯例秦枫和秦昭都有官阶在身早已进宫,秦昌又小不能主事。他先打发人去请太医,再陪着四奶奶一起去苏府,见知言也要跟着同去,也一并允了。 天色未亮事从紧急,知言嫌马车行得慢,提议骑马过去。四奶奶本是侯府家嫡女,自小精通弓马骑射,不假思索便应下。 秦晖、知言和四奶奶三人带着随从骑马先行,其余人等驾着马车慢一步出门。一路上车马隆隆,碰上许多朝贺的官员和诰命,当中不乏有熟识的人家,他三人也不做停。 寒风掠过耳边,灌入脖颈,吹得面上冰凉。知言头回能在燕京城大街上骑马,也是她生完孩子后第一次纵马出行,不是相像中的游玩和舒畅,心中唯有焦虑,只觉路太漫长。 不知过了几许方到苏府,门头上挂着四个有半人高、一人合抱的大红灯笼,照得门前亮如白昼,院中灯火通明,仆妇下人们聚在一起等候消息。秦晖也不下马,领着嫂嫂和妹妹急驰到内宅知画院落外方才勒马。 迎接他们的唯有苏府的下人、知画的陪嫁及秦家六太太,一打问苏元成也动身去了大明宫中,刚走没一会儿。 “畜生!”秦晖动怒,长眉立起,戾起顿生,拉过马匹复又出门追苏元成回来。 产房内知画连声喊痛,声音凄惨,窗影上人影绰绰。廊下知画的陪嫁丫头和婆子们全都偷着拭泪。 六太太平日住在英国公府旁边的陪嫁宅院里,离得不远,得信后头一个赶到,捏着帕子来回走动,双手合十祈祷:“佛祖保佑四丫头,让她挺过这一关。”她许是出门匆忙,鬓发凌乱,脖颈上的风际扣也未系上。 知画打点家务还是有一手,虽形势危急仆妇们行动井然有序,安置客人入府并上了热茶,知画同婶娘和嫂嫂边暖着身子,命唤来稳婆问话。 几句话的功夫,稳婆已行动匆匆赶来,衣襟袖口上沾着斑点血渍,福过身后,如实道出产房内情形:“禀各位太太和奶奶,苏家大奶奶这胎发动得急,之前就失于调养身子太弱。小的那个想出来,大人没气力,况且......” “有何顾虑只管说出来。”六太太是长辈,又她经历过早产及孩子夭折,最有资格发话。 稳婆抬眼看一眼三位贵夫人,斟酌回话,“运气好点大奶奶能强挣扎生下孩子,恐也是个不中用,大人都会被累及伤了身子,以后再难以将养过来;怕就怕小的赖在娘胎里不出来,时间一长可就不妥了。” 知言忙追问:“可有法子催产,不管你使什么手段,只要保得四姐姐安然无恙,都可行得。” 稳婆略迟疑,又看向其他两人,于知画性死攸关,六太太是婶娘不好做主张,还是四奶奶沉着发话:“就依九妹所言,只保四妹妹平安,一切有我担着。老妈妈先辛苦一遭,凡事多用心,事后公公和四爷定有厚礼相谢,我们全家都感念你的大恩大德。” 四奶奶话中提及秦枫和秦晖,又她是正经嫂子,说出来的话最有分量,稳婆应下又去了产房。 知言心内如焚,坐立难安,手下搅着汤品,于其坐在这里干等,不如到产房内给知画加油打气。 “六婶婶和四嫂先坐,我进去陪着四姐。”边说她已放下碗,提裙往外走。 “且慢!”四奶奶唤住小姑,俏目含着笑意:“还是我去罢。”丈夫的嫡亲妹妹经历痛楚,做为嫂嫂她理应凡事走在前头,为他分忧。虽然此刻传来屋内一声声痛叫,听着揪心,也有几分畏惧和害怕,她没生过孩子,生产时痛苦只从别人口中略知皮毛,明知艰难也要硬着头皮上。 知言止住嫂嫂的脚步,婉言拒绝:“打小我们姐妹最亲,这当下四姐最盼着有个姐妹在身边。四嫂候在外头就成,兵荒马乱的,总要有人做镇不是。” 非是知言炫耀姐妹情深,女人生孩子着实痛苦万分,四奶奶又没经历过,还是不要吓着她。 “好”,四奶奶冰雪聪明,感谢小姑体贴自个,轻拍知言的手背,“妹妹快去,外间有我在。” 她是幸运的,夫家的小姑小叔子们没一个冲着嫂嫂挑剌生事,言语行动中十分尊重;老天行事公平,许是见她自幼平坦顺风顺水,故意挑出最难的一道坎摆在面前。成婚近四年无子,连个喜信也没有,四奶奶心中只剩下微弱的希望。再等等,她暗道。 产房内,一盆盆血水往外送,稳婆往产妇嘴中塞一片百年老参,“大奶奶先歇一会,等回我喊用力时你再加把劲。” 知画面无血色,气若游丝应下,她瞧见知言进来,强挤出一个笑容,“九妹,你怎么来了” 知画笑得比哭都难看,眼底深深的憔悴和黯然,墨羽般乌发被汗水浸透,一缕缕沾在一起,玉容失了颜色,到如今这般地步仍要争强,不愿在妹妹面前示弱。 知言走近握住知画的手,多半年没见面,皓腕竟瘦了一圈,指上的丹蔻艳如往昔。 “知画,你太不懂事。”知言真有几分恨铁不成钢。 “祖父说过的话,你都忘了吗老祖宗远在西北,一封封千里传信问着我们姐妹是否安好。” “还有母亲在府里不得出来,也是成日挂念着你,她闲时给几个外孙做了许多小儿衣服。” 知画闭目,清泪从眼角流出,鼻子微翕,因失血莹白的肌肤透着青色,带着病态的美感。 知画手下温柔轻抚知画的脸庞,“秦知画,咱们再加把劲把孩子生下来,我来陪着你。” “嗯”,知画握紧妹妹的手,跟从稳婆调配发力,一呼一吸间痛得让人发疯,她是祖父母的孙女,更是父母亲的女儿,身体发肤受之于他们,不能就此白送了命。她的夫君、儿子,哭喊间想起十年前的上巳节,柳絮飘飞,春风和畅,郎君如玉翩翩而来。如果没有那一次踏春出游该有多好,她仍是她,不再是现在的知画。 从天刚拂晓直到月上梢头,知画中途昏死过多次,施针、点炙、撬开牙关强灌汤药,甚至用冰水泼,各种法子使个遍,终是强撑着诞下一名女婴,再次晕死过去。 孩子刚生下来都不会哭,跟初生的小猫仔一般瘦小,小脸憋得青紫。稳婆淘去婴儿口鼻中污物,倒提起脚用力拍几下,才听见一声微弱的哭声,算是活过来。 知言虚脱无力,比她自己生孩子都觉得累,在丫头们的搀扶下走出产房,才掀起帘子,不由打个喷嚏,身上打个寒战。不知什么时候,她的衣服也湿透了,产房内又闷热,经寒风一吹,知言浑身发冷,先去换了身干净的衣服。 那边厢房中,除了十三姑娘知媛,秦家在京的女眷全聚在苏府,一屋子人悬着得心仍放不下。太医请过脉,道知画三日后才得平安,随时都有血崩的可能。 早间秦晖一路疾驰电闪绕行近路,在大明宫门口拉截住秦家四姑爷,闻着对方满身的酒气和脂粉味,他忍住动手的念头,微笑语:“四姐姐心中唯有夫君和幼子,若她真有好歹,纵在那边也放心不下你两人。到时,姐夫莫要推辞,还是乖乖领着儿子与我姐姐相聚。” “你敢?!” 苏元成怒语,对岳家众人的性情和手段他也有几分了解,绝对都是心狠手辣的主却也不会轻易了却旁人的性命。 秦晖阴笑,走近逼视道:“有种试一下爷敢不敢,父亲和四哥有功名在身顾及太多,爷乃白丁一人,真没有不敢做的事。” 天色似暗微明,瞧不真切面上的神情,秦晖揪起苏元成的衣领推他上马,高扬声调:“回头把你外面的风流债全都了断干净,莫让你六爷知晓。以前是四姐姐护着你,从今往后爷不再听她的话。” 此时女儿出生,苏元成站在当院心中寒意不减,耳边响着内弟的话,默念妻子最好能逃过一劫。若不然,不仅他父子两人,连累整个苏家都不得安宁。 ☆、159|第 159 章 知画生产后第一夜对于大家都是煎熬而又漫长,秦家大太太和六太太带着小辈的两个妯娌彻夜未眠守在苏府,其余姐妹被秦昭劝回。他留在妹妹府中,打发秦晖送知言回去休息。 知言守在产房一整天早已精疲力尽,又在风地里着凉,坐在车内连打着喷嚏,鼻涕眼泪一大把,用完了自己的帕子,命立冬从后面车上再送几个来。 坐在对面的秦晖忍俊不禁,戏语:“九妹可要赶快好,不然等妹夫回来知道把你累病了,有我们兄弟好受的。” 他从怀中拿出一摞帕子,樱草色、浅粉、葱绿的丝帕,帕角处绣着清秀的花枝,清雅脱俗,一看就是女子用物。 知言一脸嫌恶,用指尖挑着帕角,轻嗤:“六哥,又是哪位红粉佳人送你的信物,我可消受不起。” 秦晖哈哈大笑,抓起帕子揉成一团捂到妹妹的鼻子处,不由她拒绝,帕子已弄污。 “心口不一,不想用直说便是,拐着弯找借口,六哥便说你能消受得起。”秦晖带着坏笑调侃妹妹。 知言鼻塞闻不出味,出门带的丝帕之前全都用尽,就势全接过来,抚着帕角风骨清立的玉兰花,半真半假道:“六哥,若那个女儿嫁给你,也要流不少的泪。到那时候,我可要一心向着嫂嫂说话。” 男人不论生性好色还是天性慕美,沾染上风流习气终生难以改过,秦枫就是旧例,眼前苏元成更是行事无度。 知言不能光为自己的姐妹叫屈,也替未过门的嫂嫂考虑,三言两语间肯定劝不动秦晖,只想提醒让他换位思考,姐妹们的切身之痛引以为鉴,有朝一日成婚好收敛几分。 秦晖轻摇头浅笑,信手提起乌银壶中滚烫的烧酒,倒在白瓷小杯中递给知言。 “先喝一杯暖暖身子,六哥的事不会让你们忧心。我一个人自在惯了,不想受人约束,更不欲连累旁人。能这样花天酒地过一辈子,有何不可?” 知言定睛细看秦晖,见他神情不假,心底叹一口气,捧着烧酒干了,一股热流从嘴里流向胃中,顿觉暖和不少。 “再来一杯!”知言很是豪爽亮着杯子。 秦晖吃吃笑出声,从善如流照顾妹妹,几杯过后,他止住笑意,握拳轻咳一声。 “九妹,有件事,你心里要有底。” 见秦晖说得庄重,知言脑中第一个念头便想到孟焕之,该不会是....... “不是妹夫,却跟他家亲戚有关。”秦晖不紧不慢说道。 “苏家那个王八年前出去躲清闲去了,不巧碰上妹夫舅舅一家,两路人并到一处去了沧州,他只以表字示人,与李家表妹频频见面,恐已有了首尾。” “阿嚏”,知言捂着口鼻差点咬掉舌头。 李锦娘和苏元成两人八竿子打不到一起,苏元成有妻,李家大舅母难道甘心让女儿做妾,莫非苏元成使了诈? “使诈?他还不至于,话说得不明白,含糊不清,对付女人又有些手段,人也有几分真本事,说不准是李家表妹动了真心。” 秦晖手指轻敲着桌面发话:“你只心中有数,横竖不用你用头。既然有人想做妾,四姐府里不怕再多出一个人。说句不中听,这是跟妹夫沾了姻亲,换了旁家,我一早料理干净啰。” 秦晖说话留了情面,以李大舅母的为人,见个富家公子哥,恨不得贴上去不撒手。苏元成有才有貌又有财,略使手段,恐只把李锦娘当成开胃小菜。 李锦娘姿色中乘,明明暗恋孟焕之多年,几个月前尚痴情不改,转眼间移情恋上他人,好生奇怪?知言压低声说出自己的疑惑。 秦晖自诩情场高手,双眼放光为妹妹分析:“这才说得通,女子多年痴情被拒,情伤冷心,再遇见个体贴入微的老手,她难免把对前人的情意全盘挪过去,势不可挡。” 知言无语,都叫什么事,等孟焕之回来嘴上不说,暗地里丢尽面子,表妹不明不白给别人做了妾,且还是连襟,以后走动大家都难堪。 还有李崇年少好学又上进,短短数日和秦昌相处甚佳,若事情暴露他又该以何自处? 知言抚额,回府后当夜发起高热,她自小身体健壮,很少生病,这一回冷热交替着凉,竟卧床数后才得以康复。成天不离汤药,嘴里苦得尝不出别的味,怕给意儿染上病,只敢隔着明窗见儿子。 意儿倒是乖巧,谁抱他都不哭,敞着没牙的小嘴咯咯笑,给烦闷中的秦府诸人添了许多乐趣。初生的小苗在外祖父、舅舅和舅妈的精心看护下茁壮生长。 因祸得福,知言借机赖在秦家直至过了元宵节,才带着意儿回府。 ****** 那厢知画终于度过险情,苏、秦两家有钱有势,不缺药材,更能请来名医出诊,只求能保住她的性命,人参、灵芝可劲浪费。 鬼门关前走一遭,知画算是再世为人,身体底子终受损,太医明言今生再难以有孕生子。 让知画差点送命的小女婴没能熬过去,勉强活了五天,也便没了。其时知画尚人事不醒自顾不暇,待她好转问起孩子,见屋里众人垂头不语,心中明了,轻声叹息。 三月初三上巳节,苏府办了两桌酒席,专为贺苏元成纳妾之喜,新出炉的小妾不是旁人,正是李锦娘。 浅粉色交领绣桃花上衫,艾青百折裙掩不出已微微隆起的小腹。绞过脸,刮了眉毛后再画,额发梳起,露出光洁的额头。满幅金镶玉头面,凤口衔着的珠子圆润亮泽,每一样首饰价值不菲。 不是大红嫁衣,也没有花轿迎嫁。 李锦娘咬唇看着镜中的人,泪水盈眶。今日过后便要与他人坐妾,与人同侍一夫,那个人从未说起他家中已有妻儿,不对,是她从未问起过。 只晓得他花样百出,小意温柔,惯会哄人开心。 李锦娘恰时正逢遭表哥明言拒绝,心灰意冷,快到沧州投宿时碰到一位贵公子哥。母亲见对方衣着华贵谈吐不俗,厚着脸皮攀谈了几句。 原是位出门游历的公子哥,表哥以前不也常在外走动。李锦娘不由多看了他几眼,眉浓鼻挺,眼睛带着笑意,温和暖人。 好生英俊的一个人,比起表哥.......李锦娘拧着帕子不再去想表哥。 后来那人跟着他们一家也去了沧州,也不住店,信意买下一处宅院暂住,吃穿用度看得李大舅母眼都直了。她倒有几分小聪明,偷着给苏家贵公子的小厮们塞了两块碎银,言谈中套问对方身家,是否嫁妻等。 苏元成的贴身小厮那里能看得上李家那点小意思,顺着话头说对方爱听的话。反正大爷只是临时起意,顺便玩玩,当不得真。这种事又不是头一回,事后纳回府里便是,以苏氏门第,做妾都是抬举她家。 李大舅母当了真,撺掇着女儿接近苏元成。 李锦娘百分不情愿,经不住母亲不停的蛊惑,更经不住苏元成情场高手频献殷情。哄得她心花怒放,暂时忘却对表哥的情意,稀里糊涂解了罗衫,做了未出阁的女儿家不该做的事。 李大舅母得知后不以为忤,背后偷着乐,金龟婿这下跑不倒,更得要抓紧了。在她的默许下,苏元成登李家大门有如自家门。 李大舅拉阻不住妻女,只能眼睁睁由着他们行有伤风化之事。 年前,苏元成被秦家人找回,强请回燕京,临行时信誓旦旦保证年后便上沧州登门提亲。知画生产当日,大明宫前经秦晖威胁,他心生了怯意,派人去沧州拿着金银了断风月官司。不料,李锦娘已有身孕,无奈之下只有挑明实情。 惊天响雷炸在头顶,李大舅母又哭又闹,终也认命,女儿叫人坏了身子,肚子里也怀着小的。满沧州城都知道李家攀上了贵公子,就是退一步让锦娘打掉孩子,再是没人愿意娶她。 李锦娘也傻了眼,茫然无措,听从母亲的安排上京进了苏府。待见过知画后,正座上美艳不可方物的丽人,半新的衣衫,气度沉稳,也不急着接茶,浅笑语:“来了就好,先把规矩说清楚,以后才好相处。” 知画因产后气虚体弱,说话中气不足,命身边的大丫头详细讲解家中行事章法。 规矩!李锦娘闭目,她早都知晓。秦家的规矩章法被秦家女儿出嫁后带到各处,苏府后宅中的莺莺燕燕全都被关在小院里,她也不例外。还有孩子,她的孩子一落地就要被抱走,一年只能见两回。 事已至此,李锦娘心中唯剩无尽的悔恨,悔自己糊涂,恨那个人哄了自个。若是为了表哥,她也心甘情愿被囚在牢笼中,换做旁人,唯有含泪咽下苦果。 李锦娘的事传回燕京城,李崇羞愧能当,后悔当时沒跟着父母和妹妹回去,有他在,母亲和妹妹不至于被人蒙混,又觉无颜再见秦家诸人,思来想去留书一封不辞而别。 知言派人去追,也没能请得李崇回来。 也罢,先让他出去清静几天,避避风头。 知言又修书一封如实向孟焕之道出事情原尾,小事也不能忽视。摩挲着手中漆封的厚书信,字句都透着她的情意。 焕之,你一定要早点回来! ☆、160|第 160 章 威武伯府被褫夺爵位,沈博、知静夫妻遣散下人,举家迁回原籍的同时,燕京城中上演另一场拉锯大战,天子与文官之间的太子废立之争愈演愈烈。 历朝最为难缠的不是公侯武将,而是满腹墨水的文人骚客。铮铮风骨也好,沽名钓誉也罢,文臣们梗着脖子与天子据理力争,历数废太子的弊端,话外意指其余诸皇子有不良居心,及天子过于宠溺后妃,以至偏听则信,做出昏聩举动,此举与先帝晚前偏宠王贵妃和豫王没甚区别。 先帝末年的日子乃天子今生最为屈辱和惨痛的岁月,点滴过往不堪回首。正是因为自己的亲身经历,不想让历史重演,他才对太子不遗余力扶持栽培,造化弄人,太子心智不坚以至失德。即便如此,长盛帝也不后悔当初的举动,若能重来一回,他仍会对坐在太子之位的儿子付出全部心血。 朝中如火如荼争斗个不休,另一股暗流涌动。十数个勋贵家的子弟并武将后代暗中联络,密谋着不可告人的事情。 宁远侯世子乔骏应邀也参加了一回,成为他一生最为后悔的举动之一。 效外演练场,打着习武的幌子,素习尚武的华族贵公子们刀剑比拼,角力对持,场边此起彼伏的叫好之声,不绝于耳。 乔骏从年少时起便是燕京勋贵子弟的龙头大哥,自去年二妹意外身亡,他闭门不出茹素戒酒色为妹妹尽最后一份心。那是他最为疼爱的妹妹,瞧着她从生长到快出嫁的年纪,打小就被带着身边,疼她不比自己的两个儿子少。 继母待他们兄妹情真意切,异母所出的弟弟从开蒙时便弃武从文,乔骏感念继母的好,也全心全意相待弟弟妹妹。妹妹第一次会拉的小弓是他亲手所制,她骑的第一匹马也是他亲自精挑细选出来驯化。妹妹喜欢武艺,他命上好的武师教她;并亲自挑选忠实可靠的军士给她做亲卫。只要乔婉开口,没有乔骏应不下的事,除了婚事。 早知如此,当初无论如何也要与定远侯府退亲,遂了她的心意。 夜深人静时,乔骏暗自后悔。是他宠得二妹不知天高地厚,也是他了断二妹最后的希望。父亲和继母不曾责怪过他,乔骏不能原谅自己,过了近一年的苦行僧日子。 许久不曾踏上练武场,今天被定远侯世子强行拉来,乔骏能闻到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阴谋和野心交替。长年习武练就的敏锐使得他异常警觉,环视场内一圈,粗略数了一下,场中十有八|九都在金吾卫当值,轮班在大内行走。 “怎么没见纪仁?” 乔骏心头的疑惑一闪而过,旋即明了,东宫四伴读中惟数舅家表弟燕纪仁乖觉,一有风吹草动闪得比兔子还要快,此间气氛不同寻常,肯定一早寻借口避开。 定远侯世子赵立钦打着哈哈,待场中比武结束,众人聚到一起吃酒,几杯洒下肚,就有人不安份,信口议论朝中局势。 “威武伯家倒了,说不定下一个便轮到咱们几家。” “你愁什么,关中固远侯家还在前面顶着。” “你是不愁,乔大哥也不愁,除了你们两家,剩下我们几个都是汲汲可危,自身难保。” “乔大哥,若说这次出兵剿灭流寇该是由你来领兵,如今也坐着赋闲,还不是因为我们都是太子身边的近卫,被上头防范猜忌。” “快莫如此说,我等还年青尚不能担起重任。”乔骏忙推却。 “年轻,呸!” “当年武定侯上阵杀敌才多大,他战死时也才十五岁而已。” 现任英国公的嫡亲大哥,战死后被封侯,是他们这一代年青子弟心中的楷模,从小就心生仰慕,颇为尊崇。 “还不是圣上只喜欢那帮文人,大家擦亮眼睛瞧一下,天子身边的红人都是些什么货色,一个杜六郎鼻子长在头顶上,孟仲白之孙也变得阿谀奉承专投天子所好,还有秦家四郎狡猾得跟什么似的。” “圣上凭什么不用我们这帮人,去年北境出兵只点了两年总督,这回剿灭流寇也是。” “太子也快倒了,以后我们真是越混越惨。” “乔大哥,我们都听你的,你说怎么干一声号令,大家全跟上。” 乔骏头皮发麻,深悔今日踏上事非之地,举杯拿筷招呼众人:“吃菜,吃菜。” 群情激愤,在场的有少人只为看乔骏动向,见他避而言及其他,心里不免冷了几分。 赵立钦见机端起杯子站起来,挨个走到众人,笑语:“大家未免危言耸听,我家大哥最为请义气,有了好处一定会想着众兄弟们。北境即将再次用兵,还愁没我们大展身手的时候。” “正是,乔大哥到时候别忘了我们大家,有立功的机会要想着留给众兄弟们。” 乔骏敷衍道:“自是当然,若真有那么一天,我定会想着大家。” 底下各怀心思的眼神相互对视,杯盏交觥,转而说起燕京的酒楼、花街和各大头牌,也是兴致盎然。 等乔骏脱身出来,清柔晚风拂面,他方觉头脑清醒,提醒几句让赵立钦避开事非。乔家亏欠了赵家,一起长大的玩伴,又是姻亲,累及赵立钦年过二十不能娶妻,乔骏心里总是过意不去。 “多谢大哥!”赵立钦笑意浮夸,见周遭无人压低声音:“大哥最近可见过太子?” “不曾”,乔骏回答得很是痛快。 自去岁东宫被天子责罚闭门思过,一应伴读和门客都被拒之于门外,他对太子忠心不二是真,也要顾及宁远侯府上下数口人及百年侯府的切身利益。祖父和父亲语重心长,口传心授为臣之道,宁远侯府从来只忠于龙椅上的人,他身为世子不能给家中招祸。 “太子念着就想见大哥一面。”暗夜中赵立钦的眼睛闪着光芒。 乔骏惊讶:“你见过太子,殿下身体可好?” 赵立钦颔首,“殿下消瘦了许多,精神也不如以前,若圣上真下了废立诏书,恐怕他不到封地就要倒下。” 从小就跟在东宫身边,亦主亦仆、亦亲亦友,乔骏心中异常难受,黯然失神。 赵立钦再加砝码,“沈家表弟自顾不暇,纪仁惯会见风使舵早拣了高枝,就剩咱俩,大哥再躲着不去见,殿下心中的滋味恐外人难能体会。” “好,你去安排,觑得没人的空当领我见太子一面。”乔骏犹豫半晌,终是握拳做出决定。 “还是大哥爽快。”赵立钦的声音中带着难以掩饰的兴奋,可惜乔骏沉浸在对故主的怀缅之中未能觉察。 三日后,乔骏在赵立钦的陪同下乘夜入东宫,对方却过门而不入,只笑语:“我替大哥望风。” 乔骏不疑有他,在东宫与太子短暂叙旧,只逗留了一顿饭的功夫,便起身告辞,回去的路上犹谢过赵立钦的好意。 其实家中长辈警告过,让他离定远侯家远点,乔骏自持能辨人心,一如往昔与赵立钦称兄道弟,以后诸事的发展超出他的想象。 初夏晚间,冷热适宜,微凉的清风吹来,巍巍宫墙下,乔骏目瞪口呆看着突然冒出的各大勋贵的武将家子弟。他们中只有两三个与乔骏同轮值守,其余人并不是今日轮值,全副武装,披甲戴铠。乔骏心中油然而生不祥的预感。 这一夜成了长盛朝有史以来最为混乱的夜晚,禁宫火光滔天,厮杀喊打声不绝,血流成河。数十个血气方刚的勋贵子弟或死于当晚的混乱,或在事后被砍头,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人幸存下来,也被永久流放,当中就包括乔骏。 ****** 宫乱的当晚,知言正在灯下一遍又一遍细读孟焕之的来信。意儿已学会翻身,刚长出两颗的小牙,口水流得到处都是,伸出胖乎乎的小爪子抢了知言的信纸就往嘴里塞。 知言紧赶慢赶还是叫儿子咬掉了一角,正好信角处‘汝夫修远’四个字只剩下‘汝夫’两字。 “坏意儿,等着你爹爹回来打屁股。”知言抚着信角可惜的说。 孟焕之那个榆木疙瘩送回来数封信,没一句情呀爱呀的词语,除了依着惯例问她和意儿是否安好、叮嘱注意身体之外,流水帐般讲述他在外的经历和趣事。只在信首写上吾妻兰芷亲启,信尾再加一句汝夫修远。 这下好,修远两字也被他儿子给咽到肚子里去了。 意儿露着两颗小牙向母亲示以讨好,眨巴着萌萌的大眼睛,伸出双手让母亲抱他,他已会发出简单的音节,无意识间会说“爸”“妈”等字眼。 知言笑了,儿子眨巴眼睛的毛病随了她,但凡讨好别人都用这招。 立冬备好了热水,抱了意儿去擦洗换衣服,准备睡觉。 知言再细读一遍书信,依依不舍收起来,归放到榻上暗格中的黄花梨雕花匣子里,与以前收到的信件放在一起。匣面上雕刻着一朵兰花,也是孟焕之最喜欢的花草。 “姑娘,等不了几日,姑爷也该回来了,你不用再对着匣子愣神。” 立冬手下麻利给小少爷换着衣服,逗着意儿的下巴,拿起手中的摇铃哄他听话。 知言过去接过儿子,取笑立冬:“是啊,长兴也该回来,离你出嫁的日子不远喽!” “嗯,嫁衣我都绣好了,就等着人回来。”立冬说起成亲不羞不臊,素日拿着例子举证,都是姑娘脸皮厚,有其主必有其仆,她也用不着害臊。 主仆两人调笑间给意儿换过衣服,唤过奶娘进来喂过奶过,也便歇下。 夜半时分,知言被意儿的哼唧声惊醒,给儿子换过尿布,又搂过他喂过一回奶。万籁俱静时,五官格外敏觉,知言凝神听了听,轻声唤醒外间的立冬,命到外头院里再听一回。 立冬站在廊下,见到城中央半边天都是红的,惊得捂了嘴,跑了下人住的厦房里挨个叫醒大家。 前院刘管事也听到了动静,召集家丁聚到一处,静观其变。众人彻夜未眠,忐忑不安中,终于熬到天亮,孟府中迎来的第一个访客却是杜六郎,他问过知言母子俱平安后也便告辞离去。 昨天通宵未曾闭眼的人不只孟府上下,京中各家各户都听到听静,忌惮夜间宵禁无法出去打探消息。秦枫父子几个也是急不可耐,待宵禁时辰一过,分头到各个女儿家问平安。 知言再一次体会到亲人的温暖,世人总有人牵挂着你,不因你富贵,不因你美貌,更不因你能干有为,只因你与他们流着同样血。 京外百里之遥,出兵征讨流寇的大军回归,宁远侯得到第一个消息即是长子锒铛入狱,背负弑君之名关在诏狱。他眼前一黑,当即晕过去。 ☆、161|第 161 章 花开两枝,单表孟焕之跟随宁远侯大军出征,一路受不明因素阻扰,险些误了军令时机。待到豫境,宁远侯派人拿着令箭到边军储粮库取粮,所取回的口粮仅有五成,究其原因,当地守备及官员支支吾吾语焉不详。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军中耳目聪灵的士兵出去打探消息,不消半日回来复命,首指皇亲国戚——天子宠嬖朱贵妃的娘家朱家。 眼看太子快要倒台,朱家的胆子越来越肥,与人勾结把手伸到军粮屯备。世上不缺胆大妄为的外戚,更不缺利欲熏心目光短浅的官员,加上投机倒把的商户,短短一年多的时间,豫晋两州大半库粮消无声息间没了踪影。 宁远侯在帐中气得大骂朱家的祖宗八代,上了折子给天子,也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只几个州府小吏被免职或掉了脑袋。朱家扔出一个管事当替罪羊,其余人继续逍遥自在,丢失的军粮也追讨不回来。 数九寒冬,大军在城外顶风受冻,吃着硬干粮。城内酒楼中花天酒地,逃过一劫的朱家人约了商户和官吏胡天海地热闹,声声狂笑似在嘲笑城外的军士们。 宁远侯心下惦量,终是忍下这口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眼前几个小喽啰不足为惧,怕得是天子耳边的枕头风厉害。与其生闲气,不如先安心办好差事才是正经。他派人请来当地卫所和州府武将,大家围坐在帐内共同商榷。 所谓的流寇不过是一群无家可归的平民,没钱没粮,逢上饥年,大水冲走家园草屋,半亩薄田也被淹没,无奈之下被迫卖儿卖女,所得钱粮不够买几升麦子。 兔子急了也咬人,饥寒交迫的流民走投无路下结伴纷抢富户、米店。为躲避当地卫所和州府官兵围剿,不谋而合全蜂涌到深山老林中。人越来越多,成千上万的流民总要有个带头的人总领大家,打着劫富济贫的旗号占山为王。时不时下山骚扰州县富户大族,打劫来回商户,当然鱼龙混杂,也有人干出了杀人放火的勾当。 宁远侯年近半百,清瘦矍铄,在军中素有‘儒将’的美名,临来前该如何行事心中也大致有了章法。他听完几个指挥使和武将的话,微笑抚须道:“一帮乌合之众而已,一年多时间在座诸位久未将其拿下,实令人纳罕和不解。” 几个指挥使并武将垂首不应声,当初他们谁都想抢头功,不先急着剿匪,互相给对方使绊子,反倒叫匪兵趁机做大。说出去谁都没面子,暗地里大家心知肚明。 宁远侯见状也不多言,送走访客后,转而问张盛做何想。 文官有文官的派系,军中也有几股势力并存,单就江北来说,英国公府排第一,宁远侯府居第二,定远侯赵家屈居第三。 宁远侯府不是没想着当军中舵首,百年前也与英国公府明争暗斗,两败俱伤。现如今两家相辅相成,英国公府有宁远侯相助以得以坐稳老大的位置,反之,宁远侯府正因为与英国公府交好才能壮大声势。 如同数年前,老英国公提携宁远侯一般,宁远侯也手把手教着张盛应对军中杂务。行军打仗光不能靠排兵布阵,军情、士气、粮草......等等缺一不可,最重要审时度势,选择在有利的时机出兵抢得先机。 张盛挠着头,先回首看一眼孟焕之,见对方轻摇头不予回应,支吾半晌才开口:“既然来了怎么也要痛痛快快厮杀一回。” 在场众人全都笑了,孟焕之眼中现出赞许之色,不出所料,张盛真是天生的武将,全任直觉行事,活说得粗鲁直白,却也是正道。 对流寇或剿或招安,先把他们打痛了再论下一步该如何走。 “好!”宁远侯也有此意,痛快下令,点了先锋,择在三日后出兵。 张盛急眼,抓往宁远侯发令箭的手,瓮声瓮气道:“为何不让我做先锋?” “现在我等身在何处?”宁远侯正色问道。 “军中营帐。” “军中又该如何行事?” “军令如山,令出不改。”张盛讷讷地收回自己的手,眼睁睁看着别人当了先锋争头功。 晋豫地势并不险要,又宁远侯带着京中精锐之师出征,大军一路上憋了许多闲气腌臜事,正想找个泄愤的地儿。士气高涨,初战大捷,抓了几个小头领回来。 那厢许多原籍晋豫的军士伪装成平民,四处散播流言,道朝廷只治首犯,从犯若自首可以即往不咎,每人还能领五十斤口粮回家云云。 草根平民若真有一口饭吃,也不过被逼得揭竿起义,全都有根有家,没人愿意在深山老林当一辈子土匪,子孙后代也见不得光。听见朝廷意向,山上的匪众不免有些动摇,苦于被头领压制不能下山投靠。 又大军围山整整十五天,其间不计其数的匪众被饿死,为争一口干粮起内讧火并,混乱之间有人砍了匪首的头。草台班子全都鸟兽散,纷涌下山缴械投降。 最大的山头不费吹灰之力拿下,其余观望的小山头或抵挡了几日,或直接伏首称臣,事情出人意料地顺当。 不费一兵一卒打赢了仗,一下子多出来万余张嘴,可是难住了宁远侯。他心中有个隐约的想法,可不可行尚在两说,得找个人商议一回。 ******* 孟焕之来到中军帐,甫一进门便听见一声亲切的称呼:“侄婿,快坐。”他了然一笑,看来,宁远侯私下里论公事,掩人耳目。 “姑丈。”孟焕之也随之改了称呼,行过揖礼,坐在宁远侯对面。 军中吃食简陋,一大盘切牛肉,一碟花生米,一瓮上好的竹叶青,启开泥封清香扑鼻而来,色泽金中带绿,澄净透明。 “好酒!”孟焕之由衷赞叹,于酒并不贪,却能品尝出各地名酒,闻香识味,定是宁远侯珍藏多年的宝贝,可见对方下了血本。 “有些年头了,原本想......” 宁远侯兴致勃勃的话头嘎然而止,原本想次女出嫁时招待贵客,他有生之年再是没有那一天。他的女儿背负义烈郡主的虚名躺在阴冷的地下,算了,多想不宜。 孟焕之岔过话题,“乔家大表哥年轻有为,总有一天会踏平鞑靼建功立业。” 领兵到北境抵御外敌是乔家上下共同的心愿,宁远侯举杯谢过侄婿的善意。 几句客套后,言归正传,提起军中关押着的上万名流匪,当中做奸犯科者为极少数,这帮人倒还好说,其余人等该何去何从? 全砍了,不可能,激起民愤过大。全放了,几个月后又都变成流民,重走旧路打家劫舍。全养着,更不可能,军粮本就紧缺,现在都是军士们从口中挤出粮食养着他们。一日两日还好说,时间长了,军士们生出怨气,倘若与流匪起了争执,万万人关押在一处,后果不堪设想。 孟焕之心中有了想法,宁远侯也有定论,他们两人要论的是君心,剿寇成功事情已成一半,妥善安置好匪众才是另一半。 宁远侯行事谨慎小心,只为图谋来年北境用兵时,他能带着儿子上阵,纵马杀敌,亲自为女儿报仇。 “收编,北边将来会用得上。” 孟焕之不愿做故弄玄虚之举,如同他此回来并不是为了扬名立万,只须在恰当的时候的做合适的事,每一步行事都经过深思熟虑。 宁远侯略愕然,在京中听过的素日传闻及经过相处几个月的了解,侄婿都以深不可测示人,今日答得干脆实出他所料。朝中大臣都传言,孟翰林最懂君心,现看着他胸有成竹的样子,当真是圣意所向?姑且信一回。 “我也正有此意,不过这帮人懒散惯了,若不经过严加训练恐难以派上用场。”宁远侯提出另一个难题。 孟焕之解颐微笑,“姑丈心中早有定论,何故仍要为难小侄。” 两人相视哈哈大笑。 熊孩子张盛终于拥有了一支营队,只听他一人号令的万名军士,呃,准确地说是万名流寇改编的队伍。 招抚的匪众留下青壮年,五十岁以上的老朽、十四岁以下的少年全都被劝遣返乡,其余人等衣不蔽体瞪着乌鸡眼,聆听场上头领训话。 张盛窝了一肚子火,凭什么塞给他这么一帮弱鸡,他想要的是军中精锐——健骁营。 啊呸!小爷一点都不想干,手底下的乌合之众都没口粮还怎么训他们? 孟焕之适时出主意,城中有人扣着军粮,就看小公爷敢不敢夺来。 张盛自小除了不敢对着皇上发威,没觉得有他不敢的事。当然怕见知媛是因为她太叽喳,张盛嫌烦,他心里更不承认自己怕了表妹。 “给我二百军士,明日这个时辰定抢回军粮。”张盛拍着胸脯信誓旦旦道。 孟焕之适时纠正错误:“非是抢,拿回咱们该拿的。” 张盛一头雾头,抢和拿有甚区别,反正粮食在别人库中,还不都一样,不过妹夫总有他的道理,还是听他的比较好。 宁远侯擦拭着长剑,悠闲自在,“给你一万兵丁还不够使?” 张盛跳着脚道:“那帮人也叫兵丁,长|枪都拿不住,叫我如何带着他们干正事。” ☆、162|第 162 章 正如孟焕之所说,张盛手底下的乌合之众提起抢夺粮食都是眼冒绿光,纷涌报名有上千余人。经孟焕之在旁帮着张盛把关筛选挑出二百人,并不全是身强力壮,也有人干瘦如柴,站在那里生怕被风刮跑了。 张盛带丝不解,另一方面十分信任妹夫,以他说的话奉若神明,万分困惑中挠着脑袋拍板定下。 经过详尽的安排和部署,二百人乔装打扮分散到城中各处,走街窜巷暗访军粮的私藏所在地。长年的饥饿使得他们对食物异常敏觉,隔着厚厚的院墙都能闻出稻米和麦子的香味。晚上回军营时嘴里骂骂咧咧,痛斥那些吃得大腹便便的看守们。 有了第一处便能发现第二处、第三处......最后竟发现了七处私藏军粮的地方,偌大的宅院遂个屋舍估算,可想而知屯集了多少粮食,可能并不仅仅是消失的军粮,还有两年间朝廷下拨的救济粮。 城外饿殍遍野,平民卖儿卖女,流寇做乱为祸一方。有人却捂着粮食高价叫卖,从中牟取暴利,其心可诛。 纵是孟焕之见识过世事艰难,也体会过官场黑暗,此时此刻,他心中只有无限愤慨。 事情超出了宁远侯和孟焕之原前的预料,顺势略调整了计划,从张盛所辖军中挑出七百人分作七批,乔装打扮成灾民,分别到各个屯粮的宅院外蹲守,约好时辰一齐发难。 有人假装成快要饿死的饥民躺在大门外,有人扮路见不平的过路人拍门求援,一下拍不开敲两下,两下敲不开敲十下,近百人涌到门口合力撞开门,另有人乘乱翻过墙头溜进院中找寻确切的藏粮所在。 那帮看家护院的打手们自然不是吃素的,抄起家什活不管不顾打向入侵者。 “出人命了!”混乱中有人惊呼。 不等州府衙门的官兵赶到,张盛带着人犹如神兵天降,号称奉上司的命令捉拿逃窜的流匪,先把门口的众人拿下。 你看,有人看见匪人逃进内院,他总要搜查一番。 护院们心中直叫哭,眼前这位主膀大体健,一身铠甲麟光闪闪,浑身透着英武之气。他们试着合力拦阻,却被张盛轻轻挥开。 再听一旁的偏将小声语世子爷,来这地儿的世子爷没旁人,正是英国公家独传金苗。张盛天生神力不假,大家也不敢硬碰硬对着干。饭碗虽然要紧,伤了英国公家世子,肯定是保不住命。 两害相权取其轻,护院们装模做样拦阻了一回,便放张盛带着人进院搜查。 一看见有粮食,真是太好了,军中正缺少军粮,不如打条子先借用。 张盛笨拙地说着早已准备好的说辞,不等人家答应,早命了军士们装粮上车。说是借,跟抢没甚两样。 干活的军士们格外卖力,以前他们单枪匹马为争糊口的饭打得头破血流,镇日奔波勉强不被饿死。如今跟着小公爷干,不费多大气力就能吃饱饭,眼前的粮食够他们吃个半年。大家心中暗爽,干起活喊着号子。 一旁的护院和闻讯赶来的粮仓东家脸都绿了,暗地里骂道没了天理,官兵强抢民粮,全然忘记这些粮食本该存放的地方及用途。 如法炮制,张盛、孟焕之、宁远侯分成几路人马连走七处,即解决了军需口粮,又为民除害缉拿做乱的散兵游寇几百人,至于抓来的犯人当然要收编。粮食吃不完,开了粥棚,架起大铁锅糊粥施舍。 一举两得,既填饱了自己的肚子,也缓解了流民的饥饿。 粮仓的主人白平折损了许多的粮食,却不敢露面,没有谁头上长着两颗脑袋伸出去叫人砍,真是吃了哑巴亏有苦说不出。州府的官员揣着明白装糊涂,打着哈哈遮掩过去,还要为张盛等歌功颂德。 至于朱家做何想,孟焕之忽略不计。牛气冲天的朱家劣根不在桂王和皇六子身上,也不在后宫年过四十仍盛宠不歇的朱贵妃,在于天子的一念之间。 长盛帝对朱家姑息养奸一日,州府官员便会趋之若鹜,押宝谁不会。眼看着太子要倒,剩下的四位皇子中有两位便是朱家的外甥,没人能预料将来会发生什么。 抢粮当中的把戏不管别人看没看透,宁远侯也算是扬眉吐气一回,回京的路上谈笑风声,郑重其事道回去后给张盛请头功。这趟差事善始善终,也算功德圆满。他心中盘算着回京后向天子请命,愿领兵北上讨伐鞑靼。鞑靼王庭各王子争汗位斗得你死我活,正好可以趁虚而入,一举荡平异族。 张盛情绪却颇为低沉,不是他想像中的战斗。听父辈的讲述,沙疆杀敌理应是势如破敌,无往不利,刀剑丛中博功名。这回出征更像是...... 张盛有种说不出来的憋屈感,数日间心头闷着一股无名之火,抓紧功夫操练他手下那帮人,训得大家叫苦连天,跳着脚寻张盛翻算前帐。不是说好了的,抢粮成功给大家放三天假,小公爷怎么也会有说话不算数的时候。 “是有三天假,可也没说好何时休整,待大家到了京城再用也不迟。”张盛不假思索回道,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 众人傻了眼,谁说小公爷一根肠子捅到底没心眼,坑起人来眼都不眨一下,真是人不可貌像。论理论不过,得了,长个记性回去继续苦练。nm 孟焕之得知后也是闷笑连连,据留心观察,张盛真不是存心坑人,只不过行事有独特之处,能异常敏锐地辨识出他人的敌意,与军士们打得火热,从不端着英公国世子的架子高高在上,排兵布阵方面的长处更不消说。 张盛是把未开刃的利剑,须得磨炼才能出匣发出更大的威力。剿灭流寇只是大战前夕的热身,北境才是他最终建功立业的场所。 转眼间要回京城,清风吹来,都能闻得到燕京城的浮夸气息。 孟焕之迫不可耐急于见到妻子与儿子,几个月的分别,意儿会不会记不得父亲。还有妻子,他唇边漾笑,一缕柔情从心中泛起,缠绕全身。 他贴身的里衣是妻子亲手缝制,好似她如影相随。随身带着她寄来的信件,信中絮絮叨叨讲着家中闲事,意儿会出声笑了,儿子学会了翻身、长出两颗小米粒般的小牙流着口水......满篇字稿都在说着儿子,只在末尾处加上一处:焕之,我想你了,你呢? 知言,吾亦思汝! ******** 乔骏入狱的罪名犹如天降横祸,直接砸晕了宁远侯。他相信长子的人品心性,断不会做出弑君的举动。细一打听,长子被关在暗无天日的诏狱,宁远侯垂手闭目长叹,歇了托人打点的心思。 诏狱,从来都是有进无出,十个人里头有九个定死在里头,不死也是废人。 惟今宁远侯只有一个愿望,那怕长子背负着莫须有的罪名,也要留得性命在。大军在京外安营扎寨,他带着随行人员直奔大明宫中复命,剿灭流寇的功劳微不足道,总是喜事一桩,但愿能打动天子。 众人在大明宫外被拦下,传令的小内侍用尖细的噪音高喊:“圣上身体欠安,请诸位将军和大人们请回。” 从此处眺望,半边宫阙犹冒着青烟,烈火燃烧后的木材味道吸中鼻中。空气中弥漫着焦虑的气味,宫殿在焦虑,痛哭失去常年的伴侣,人也在焦虑,叹息逝去的人儿。 宁远侯卸下铠甲,长跪在宫门前请罪。他别无所求,只求儿子能活着。 黄昏时分,年近七旬的老宁远侯颤颤巍巍坐车赶来,也与儿子跪到一处,府里太夫人命悬一线却不敢咽下最后一口气。天子臣民,家有罪人,死也要挑个时辰不是。 孟焕之与兵部的同僚一起聚在远处不曾离去,他们未见过天子覆命,还不能回家,待晚家仍要回京郊营帐。 有个嘴快的同僚瞧不下去,撺掇着孟焕之,“孟翰林,这当下轮到你出头进宫向圣上求情,谁不知道圣上最信任你。” 孟焕之凝神注视着大明宫的残垣断壁,置若罔闻。经此一劫,天子今日何面目,他估计不出来。 他曾经花费几年的功夫研究天子的书稿笔墨,再结合处理朝政,一点一滴汇合揣摩龙椅上的人,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他能对长盛帝的举动猜个八|九不离十。 这场宫变从里到外透着蹊跷,令人费解的是数十个勋贵子弟为何能轻而易举换班。大内禁备森严,金吾卫担当护卫又是重中之重,每轮都有专人盯着。莫说几十个,就是有一个换班或缺席,不消一烛香功夫,禁军总领便能知晓。 再者,依乔骏的人品绝不可能贸然弑君,除非有人盯上乔骏背后的太子和宁远侯府的势力,故意下了套。 太子被废已成定局,乔骏大概不会死,天子要看宁远侯府的诚意。 想通关节,孟焕之微微一笑,率先带着人出城,经过街口,他不禁回道望向孟府的方向,恍惚间,竟看到妻子带着儿子站在远处挥手。 孟焕之疑心自己眼花,定睛细看真是她二人,迈出脚步收回,往妻儿的方向挪了半步。因隔得远,依稀看见妻子笑靥如花,握着儿子的小指头指着自己。他们都平安,甚好! ☆、163|第 163 章 知言千盼万盼,心里跟猫抓了一般难受,在家坐立不安等了三日,终于在傍晚时分盼到孟焕之回家。分别近半年时间,她心里憋了一股委屈,目含幽怨盯着院门口现身的男人。 他瘦了,也晒黑了,回头叫厨房多炖些汤好好补一下身子。 孟焕之从奶娘手中接过儿子,好沉的大胖小子,腾出另一只手扶着妻子进屋。屋里就剩他们一家三口,知言紧偎在孟焕之怀中不想说话,闻着再熟悉不过的气味,久违的胸膛让她依靠。 意儿手中抓着玉佩把玩,瞪大圆亮的眼睛打量突然多出来的陌生人。他穿着一身大红裤袄,脖子上带着长命金锁,头顶一缕朝天揪系着红绳,萌萌得眨巴着眼睛,最后咯咯咯笑起来,伸出双手扑向孟焕之。 孟焕之心中别提有多高兴,儿子还记得他。他伸出手抚摸儿子粉嫩的脸蛋,嫩得能掐水来。 “意儿最乖,还记得爹爹。” 听着男人轻柔的声调,知言撇了撇嘴,果断打击道:“你儿子见谁都乐,再别自以为是,以为他还记得你。” 孟焕之偏过头狠咬妻子一口,他不知有多想着她,见到她愠怒的样子,心内痒痒的,再对着她的脸蛋狠咬一口。 “嗞~~”,知言吃痛,捂着半边脸,眼泪全涌出来,串落成线,带着哭腔控诉。 “半年不见你,一回来就朝着人撒气,我再没好脾气伺候你。”她赌气扭转过身子,打算从孟焕之的怀抱中脱身,无奈他的胳膊箍得着实紧,挣扎不开。 “生气了?”孟焕之在她耳边轻语,带着说不出来的暧昧和调戏,吹出的气息令知言不由自己躲闪开。 意儿坐在父亲的膝上,左右晃着小脑袋瞧着父母,不时抓住他们的衣襟放在嘴中吧唧,“爸”,他伸出食指塞进父亲的嘴中。 孟焕之兼顾两头不免有些忙乱,亲吻安抚意儿后,把儿子放在榻里头。紧搂了妻子,扳过她的身子,密密吻着她脸上的珠泪,带丝微咸的味道。掠过长眉美目,划过鼻尖,落到樱唇,他撬开她的唇瓣,探进去横扫一圈。 怀中的人儿温热柔软,孟焕之还想多索取一些,搂着她盈盈一握的腰肢,紧贴着自己的胸膛,不多时使性子的人也软和下来,攀附着他。 他想松开,却被她紧追过来,两人又胶似漆腻在一起。榻里的意儿更为不解,咯咯笑出声,倒惊醒了他们。 “讨厌,都是你不好,被意儿看到了。”知言摸着发烫的脸颊,把头埋在孟焕之怀中娇嗔。 孟焕之尽力平复紊乱的气息,手下抚着妻子的青丝,眼里盯着天真可爱的儿子,他们是他的全部。 “都是我不好。”某人认错态度很好。 孟焕之本来有很多话想问妻子,想问她几个月过着可是如意,想问儿子有无生病,想问数日前宫乱可是吓着他们。此时,他什么也不想说,只想静静拥有眼前的一切,怀搂娇妻爱子,未察觉间一丝不安消失,心中被填得满满当当。 他外出打拼究竟为何?年少时,一心想走一条和祖父截然不同的路名垂青史。 孟仲白铮铮铁骨,金殿上奋力一撞天下扬名。他不同,自取修远为字,起意便是路途艰难,上下求索。 京里的风向变了,孟焕之回想才同长盛帝的交谈。宫乱是剂猛药,下得狠了,不仅连根拔除了近半武将的势力,也触动帝王的猜疑,处在权力顶峰的人风声鹤唳患得患失,不太妙! 知言安然伏在孟焕之胸口处,听着他一下又一下健壮有力的心跳,纤纤手指摸挲着他的大手,手里的茧又厚了几分。她心下疼惜,拉过来亲吻。 “焕之,你辛苦了。”知言发自内心由衷感慨。 从功成身退的老狐狸开始,再到秦枫父子,加上她的丈夫,每一个在官场打拼的人都不易。知言能在家中坐享清福,离不开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的功劳。 因为她是祖辅的孙女,才能锦衣玉食长大。加之老狐狸最看重自己的血脉,不容旁人轻视怠慢,秦府中庶出的儿女全都养得尊贵,没受过一点闲气。 也因为她是秦敏的孙女,才能嫁给孟焕之。知言心中曾有一丝遗憾,丈夫不是因为她这个人,而是因她的家世结亲。可她婚后过得和美,再计较旁枝末节也太无聊。 意儿陪伴在不说话的父母身边很是乖巧,想撒尿时扭着屁股哼唧了几声,今天娘亲的心思不在他身上,故没听出来。活人不能被尿憋死,意儿很是爽快得尿到父母的衣服上。 被温热的液体浇透衣服,知言明白方才忽略了儿子。意儿已知道大小便时哼唧提醒大人注意,可见她走了神。 孟焕之盯着衣袍上一大块的尿渍,轻捏意儿的下巴戏语:“爹爹一回来,你就给了下马威。好小子,替你娘亲出气也不能专门下爹爹的面子。” 知言边听着孟焕之贫嘴,抱起儿子,交到奶娘怀中,再命送来热水洗澡。她全都忘了,孟焕之在外劳累数日,回到家后理应先洗个热水澡,厨房里也备着他喜欢的菜式。她又从秦晖处讨来一瓮上好的酒,专为备着接风。更应该让他休息睡个好觉。 “我全都忘了。”知言歉然,她站在屋正中,脉脉注视着孟焕之。她只想赖着他,把半年的分离补回来。 孟焕之轻轻走过去,揽住妻子,下巴在她发间轻蹭,她瘦了,下巴也变尖,临走时圆润的身形消失。 “记住我就行了。”他轻声呢喃。 ******* 孟焕之回京后即不得清闲,马不停蹄走了几处,再一次踏上宁远侯府,这回在侯府外书房与宁远侯父子会面。 不同于往日,他今天来隐隐带着钦差的身份,以公为先,自然拱手直呼老侯爷、侯爷。 宁远侯府上下煎熬了数日,得不到天子的准信,全都心内如焚。日前有传言,长盛帝放狠话绝不放过逆臣贼子,论罪诛灭九族都不为过。 宁远侯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准备再次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不是傻子,大致能瞧出来宫乱背后的诡计。京中那么多的世子、公子哥,独定远侯赵世子和东平伯次子两人安然脱身。 更为甚者,赵世子一跃而为平乱功臣。宁远侯为避嫌交出的兵权及他亲手带出来的军队,都被天子如数交到赵家手中。乔家是欠了赵家,但不代表乔家就得装孙子把赵家供到佛龛上,更不代表乔家甘心让赵家玩弄。 听说孟焕之登门拜访,宁远侯明白天子终于放话提出条件。不管是什么,来了就接着,只要能保住儿子的性命。 时机不同,地点不同,孟焕之不能再像军中那般对着宁远侯,他开门见山直说来意:“想必侯爷听说过威武伯家的事,不知做何想。” 饶是宁远侯父子心中有准备,也是大吃一惊,威武伯府被夺爵降为白身,难道天子意下也欲夺宁远侯府的爵位 老侯爷半生戎马,耳聋眼花,心却不糊涂,掂量来去,率先发话:“威武伯府食君禄却不行臣事,数年来碌碌无为,祖传的爵位被夺也是应该的。我乔家上下个个忠心事君,圣上但有需要,战死沙场虽死犹荣。” “宁远侯府传了也有两百余年,老侯爷能保得再传两百年。”孟焕之身负圣命,语气咄人毫不留情。 话头一露,宁远侯父子听出话外之音,面面相觑,天子想让他们降级袭爵。以前不是没有过先例,但都是没落的公侯府第不得已被天子降级,几代之后再博不出功名也就沦为平头百姓,与寻常武夫没甚两样。 宁远侯府声势浩大,尚不到那种地方。圣上真够狠,形势迫人,逼得他们不得不答应。 纵有不甘又能如何,各大公侯世家迟早都有这么一天,长盛帝要的是他们主动上折请降。宁远侯握紧双拳,紧咬牙关不作声。 个中艰难曲折,孟焕之都明白,他适时提醒:“时不待人,请老侯爷和侯爷早做决定,下官先行告退。” “等等”,宁远侯唤住孟焕之离去的脚步,迎着屋外正盛的阳光,他瞧不清侄婿面上的神情,语气中带丝哀求:“孟大人,犬子忤逆冒犯天威,论罪当诛。念在宁远侯府数代人忠心为国的份上,恳请大人在圣上面前多美言几句。别的不图,只求能保他一条贱命。” 孟焕之正视在座的两代宁远侯,老朽者风骨依存,半百之人老当益壮,宁远侯府不坠其名。 ☆、164|第 164 章 宁远侯府的‘诚意’打动君王,乔骏得以法外开恩,逃过一场死劫。上次走出家门时仍是世子身份,再次归家顶着罪人的名头。他长跪在奄奄一息的祖母床前,唯有无尽的忏悔。家中用祖传世袭罔替的爵位换得他的性命,苟活于人世间。 他切身体验到兄弟的背叛,亲眼目睹挚友们惨死,再连累到家中。从天堂直坠地狱,乔骏没有怒,只有悔,今日之果,全因他率性而为造成。 短暂的相聚,再次聆听祖父和父亲教诲,两位长者只轻叹好自为之。站在当地,乔骏生生觉得短了一截,不敢看他们殷切的目光。 再与妻儿话别,乔骏厉声命两个儿子对天发誓,不允许他们对世子之位起一丁点的贪念,儿子们尚在稚龄,懵懂点头。他电眼如炬盯着妻子,一字一顿说出:“过了风头,父亲定会为二弟请封世子之位。你若是心存不满,干出不妥的事,将来也不必再见我,趁早带着两个孩子离开乔家。” 原先的世子夫人燕氏哽咽着声应下,搂过两个孩子失声痛哭,发誓赌咒只一心把两个孩子带大,绝不敢生出二心。 乔骏是亏欠了妻儿,可不能因为这份亏欠,就任由他们在家做乱。他的亲娘舅家腌臜事一大堆,各房争得你死我活。当年嫡亲妹妹去舅舅家小住,因一时嘴快叫人记恨,被下了害染上痘症,差点没了命。妻子自小耳濡目染,手段和心机皆不差,乔骏必须辖制住她。 短短几个时辰,乔骏觉得还有话须得叮嘱二弟,他还想去再看一眼二妹...... 已是不能了,能回来一趟都是破例,天明前他必须动身出城,走出老远,回首再望一眼宁远侯大门。雄浑大气,院墙蜿蜒一眼望不到头,屋舍隐在树林之间。 他生长于厮,别了,再会无期! 街外长亭,孟焕之和秦昭已候了多时,他两人昨夜城门下锁前便出城,宿在京郊别院,专为送别乔骏而来。 见到两位表亲鹤姿挺立,玉树临风伫立在马前。今时不同往昔,京中愿意送别他的人恐只有眼前两位,乔骏不无自嘲道:“罪人而已,劳动两位大驾,真是过意不去。” 孟焕之打心底可惜乔骏的境遇,国家正值用人之际,难得一见的将才折戟沉沙。放眼望去,再是无人能与乔骏比肩,张盛犹在年少磨砺时节,负不起千钧重任。 孟焕之费了气力在天子面前为乔骏求情,绕着弯子把他发到北边要塞处。但愿有朝一日能有乔骏的用武之地,一洗前辱,重振神气。 乔骏眼中的颓废逃不过孟焕之的眼睛,这也是一直以来担心的,他负手上下打量一番乔骏,脸上现出凝重之色。 “大表哥,此行你要去牢关扎根,要塞之所地势险要,风寒浸骨,还望多保重。” 一听到牢关,乔骏猛抬起头,眸中闪着亮色,浑身紧绷,犹如猎豹出击的一刹那间。那是二妹战死的地方,孟焕之当真用心良苦,把他放到牢关,提醒他不要忘了前仇。 乔骏微翕嘴皮,笑容一闪而过,“谢过妹夫。”曾几何时,他一心想同孟焕之讨近乎,对方从头至尾客气疏离,只以世子相称。如今虎落平阳,倒收获诚心诚意大表哥称呼。 秦昭在旁观望许久,适时上前轻拍乔骏的肩头,“大表哥一路好走,京中的杂务交于我便是。且莫多想,欠你的终究逃不过。”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乔骏颔首。他不应沉沦,做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将来那怕是做个马前卒,也要在沙场上拼命出力。 成年男人之间说话点到为止,乔骏把谢意埋在心底,跟随衙差继续上路,身后孟、秦二人目送他走出老远,才上马回燕京。 前路漫漫,骏马失蹄,带镣出行,乔骏的一生还很长。 ******** 反正是休沐日,不用急着上翰林院,孟焕之信意由缰尽享片刻清闲,马蹄嗒嗒声回响,身后传来秦昭的问话,“圣上许久不露面,真是怪异。” “嗯,天子有恙。”孟焕之轻描淡写道。 长盛帝身体无病无害,心中生出鬼祟。四月壬申日的宫乱,背后看不见的手太多,各方势力为了一个目标,心存默契把事情推到一个无法估量的地步。 禁宫动乱,夜半走水,兵器交锋,自此天子夜不能寐,阴晴不定,喜怒难测。含章殿的小内侍和宫女们战战兢兢当差,生怕一个不慎惹怒天子引来杀身之祸。短短一个月时间,被杖毙的宫人已有十数人。 熟悉的面孔日渐消失,孟焕之心中油然而生一股寒意,伴君如伴虎,他才深得体会。 秦昭耳目聪灵,消息来源四通八达,方才只是信口一说,见妹夫索然无兴致,岔开了话题,“妹夫可算是清闲了一日,家父等你回去吃团圆饭也有些日子。九妹带着意儿昨天便回了娘家,说不准早备好酒菜等着我们。” 孟焕之回京后不得闲,去岳父家拜访的事一拖再拖,实在说不过去。岳父本来就对他怀有成见,无论他如何讨好献宝、送字画,都得不到好脸色。没法子,哄了人家宝贝的女儿来,受点闲气也是应该的。 “正好,我想讨杯舅兄的好酒喝。” “可别,我还怕被你灌醉。” “有酒助兴,才可以论昨晚未尽的话题。” “还是不妥,你若吃多了,九妹冲着我使性儿,埋怨我故意苛待她的夫婿。” “哈哈哈”,孟焕之开怀大笑,挥鞭催马,两人放快脚力赶在午饭前回三房。 ****** 知言姐妹四人全都回娘家,聚在一起阅知恬的来信。 信上说,暹罗王待她极好,常带着知恬乘象出行抛头露面,因她生得貌美,大街上平民争相目睹,都道是佛陀转世。 知恬被美负累了若干年,终于有人对她说可以绽放美丽,她内心带着惶恐不安,生怕再招来祸事,几次裹足不前。还是司马老师劝动知恬,让她入乡随俗。最初几次心怀忐忑,后来也习以为常。知恬也有了身孕,快要做母亲,暹罗举国为天仙似的王妃祈祷,佛寺中点着长明灯不熄只求王妃平安。 知言欣慰万分,太好了! 知恬过得幸福,大家也放下一片心。四奶奶打发婆子到知恬的生母处报喜,又要备着东西送回西北故里,给祖父母报平安。 知雅口快心直,脱口便问:“四姐,姐夫怎么今天乖乖得陪你回娘家,真是稀客,有多半年没见着他了。” 知画养好了身子,气色恢复如常,依旧是美艳动人,绰约多姿。穿着芍药红敞袖夏装,乌发梳了牡丹髻,点翠大凤钗,贵妇派头十足。她从小就好强,在妹妹们面前也不示弱,语气中带着不经心和随意:“他来罢,不来也罢,也就那么一回事。又不是为着我的缘故才献殷情,没什么高兴的。” 知言捅一捅知雅,挤个眼色别在人多处揭知画的伤疤。姐妹们转而说起衣裳料子、珠宝首饰,各自的儿女。 “我那处新得两匹艳丽的料子,洒金织蔷薇,好生亮眼。我可降不住,赶明儿送给七姐。”知言不大喜欢太鲜艳的衣衫,每回得了都送给知雅。 知雅欣然接下,耍着贫嘴,“好啊,不过可说好,我没有回礼。” 董大学士不喜奢华,平日里最看不惯小儿媳妇穿金戴银、衣衫华贵。偏生知雅最好美,生性喜炫耀。她穿姐妹们送的料子还能说过去,若让公婆知晓她自个花钱买了好料子裁衣服,天天耳边的碎碎念岂不烦死人。 知仪日子过得最平和,传了几代的翰林之家,婆婆妯娌不是老实人就是古板呆性子,只要她不挑剌生出事非,没人好端端冲着她发难。闲来无事,逗逗儿子,侍弄香料,除了那个呆脑瓜子的丈夫碍眼,其余诸事和顺安适。 知画对着院中一株海棠出神,那边屋里几个姑爷并秦家父子几人说笑,唯独听不到她的夫君说话,他心中不情愿来罢了。 秦辅才从首辅的位置下来,那地儿尚是温热;再者,现任首辅也是秦家的姻亲,想使个绊子收拾没落的世家也不是难事。苏家早都衰败了,要不然十年前也不会上赶着与秦府结亲。 年后,知画的公婆苏家族长夫妇亲上燕京,进门便对儿子大加训斥,命苏元成跪祠堂抄家法。 夜深地凉寒气逼人,祠堂久不开门阴冷潮湿。 知画强忍着没去给夫君送衣送物,苏元成守在无人的祠堂中受罚,她在灯底下静坐,如同以前独自一人度过的无数个夜晚,通宵不曾合眼。 丈夫学乖,知画也没有多高兴,她知道他本性难移,总有一天也会舍她而去。知画过往的努力和付出全成了笑话,可她还是放不下,心里头扎了根深刺拔不出来,府里头即将有个女人为丈夫生孩子,想着都烦。 母亲年轻时经历过的痛苦,知画感同身受,因她动了心,无法心平气和对待通房和妾室,苏府的姬妾们常年喝着避子汤,身子早都废了,唯有外面的那个女人意外结了珠胎。 看着三个妹妹靠在一起亲密无间说着笑话,不知道的人以为定是一母所出。 ☆、165|第 165 章 月明送清风,飞霜皎如雪,庭中人初醉。酒意酣浓,兴致最高时戛然而止,方能回味无穷。秦家几位姑爷颇有同感,识趣告辞,秦昭亲送妹婿到大门外。 马车吱悠吱悠行在大街上,孟焕之倚在知言肩上,半带着醉意戏说起如何受岳父冷眼。 “我进门先行揖礼,岳父只轻抬了一下眼皮,挤出一个字——坐。” “然后呢?” 孟焕之略微夸张地描述:“我从韩兄手中硬夺来的苏东坡天成砚,岳父眼皮都不带夹一下,笑着冷哼了一声,为夫心里都打了个哆嗦。” 想起秦枫最为典型的皮笑肉不笑,知言再也忍不住笑出声,“这不怪你,都是因为受了四姐夫的牵累,父亲一听见苏字反胃口。” 秦枫油滑了一辈子,行走官场上二十余年滑不溜手抓不住,几个女婿对着他也是无从下手。 来燕京两年有余,金榜题名中状元,一夜蹿红成为天子身边的近臣,一边是君恩滔天繁华仙境,另一边是万丈深渊深不见底。 如履薄冰几字,孟焕之深有感触,什么时候他才能练到岳父的境界,应对官场人情世故游刃有余。就是舅兄也比他强几倍,再是不喜苏家连襟,面上不显一丝一毫。 心若老,人亦如何?世事面前,方觉渺小。这条路比他预料中的要艰难许多。 孟焕之轻搂妻子低语道:“知言,你统|共跟我提了一个要求,也不知何时能兑现。” 他只有这么一个贴心的人,一心奉出最好的东西给她,他的人,他的心。酒劲上头,孟焕之微垂眼帘调气息。他想要的,一时达不到,妻子的心愿,也不能为她实现。 要求?知言纳闷,她没跟孟焕之提过分的要求。今儿是吃醉了罢,说起诨话来。她伸手摸向孟焕之的脸,比平时微烫,满车厢全是酒味,他倒底喝了多少。 “酒气熏天,回去先洗个热水澡,免得帐子里全是酒味。” 孟焕之轻笑,手下开始不老实,游走在妻子身上各处,喷着气息道:“说得就是汤泉。” “哦”,知言恍然大悟,她早都忘了,当初也是借着酒劲信口一说,孟焕之还当了真,她连忙辩解道:“我闹着玩的,早忘得一干二净。没汤泉,我也活了十七年,照样用木桶洗澡。” “你忘了,我却记得。”孟焕之收紧胳膊,吃到他心里的人说过的话能不上心? 知言觉得孟焕之今日有一丝不寻常,他这是怎么了?在外受了闲气,还是差事办得不顺当? 也是太辛苦了,从回来就没歇过一天,早出晚归。知言成天撵在身后追着让他多吃点,该是休息一天了罢。 “焕之,你都好久没陪我和意儿,明天告个假,在家陪我们娘儿俩一整天好不好。”知言轻摇着孟焕之撒娇。 “好!”男人乜斜着醉眼爽快答应。 知言拍了拍他的脸蛋夸奖,“真乖!” 晚间睡下,她就后悔自己提议明天休息,更想收回夸奖的话。 ***** 一回府,意儿就被塞给奶娘,带到厢房安睡。孟焕之草草沐浴后,只披着象牙色素锦长袍,松笼系着衣带,露出结实的胸膛,锁骨半掩,笑意深长,让知言给他拭干头发。 密实乌亮的青丝从手中滑过,知言拿着大巾帕从上到下细细擦拭。换过几条巾帕后,头发也半干,她伏身吻向孟焕之的额头。这还差不多,酒气所剩无几,清爽干净。 “等不及了?”孟焕之笑得暧昧。 知言斗嘴毫不示弱,“去,你才等不及了。”今晚难逃一劫,先占点口头便宜。 孟焕之抽开袍带,丝质长衫滑落,双肩平行,身形优美。就这么走近知言,缓缓解着她的衣带,丝毫看不出他吃了酒,神情专注,浓密的长睫毛好长时间才闪一下。 屋中烛火微晃动,流淌着一股温情,她与他刻骨铭情,相约到终老。华藻丽词太苍白,诉不尽情深意挚。 知言踮起脚尖,轻触孟焕之的嘴唇,再轻触,两个人玩着你追我赶的游戏,也不知是谁先忘记规则,纠缠在一起再不分开。 她的手臂攀着他的脖颈,被他托着走向床边,哪里再有半点私密可言,就这么一览无余叫人看个够。 玉肌柔嫩细腻,大有大的好,小有小的好。孟焕之再也忍不住,探手从枕下拿出白瓷小瓶,依旧哺喂给妻子,手下也不闲着,身上另一处更是急不可耐找寻伴侣、 知言嘴中仍留有避子药丸的清香,身体被填得满满当当。或婉转,或沉醉,声声泣诉总关情。 “焕之,有事你别老一个人担着。”知言抓紧锦被从牙缝中挤出话,背后的人停了下来,轻柔的吻落到她的肩头,一寸一寸挪下去。最后,他扳过妻子的身体,打开她的腿,目光落到娇嫩的花瓣上,正盛开时,娇艳欲滴,唇亦追了过去。 知言向后缩着身子,推着孟焕之,“别” 她拉阻不住,被他轮番索要,带着哭音求饶。 “有何不可?”他加快节奏追问。 知言那有说话的气力,整个人半死了一回,伏在枕上回神,“我要去洗一下” “我帮你。” “我要上药。” “交给我就行了。” 被他给吃定了,知言赖在床上当了回活祖宗,盯着在地上忙活的孟焕之,有好心却不想给他好脸。 好不容易等他洗漱完再次歇下,知言紧贴着冰凉的胸膛,再次郑重其事提出:“焕之,有了难处不要闷在心里,说给我听。我再也不会一惊一乍胡思乱想,帮忙谈不上,只想分担你心里的烦闷。” 许久以后,孟焕之才轻语好。 “知言,我还要在翰林院熬上一年,舅兄也是。我们约好了过阵子带着四嫂、你和意儿出城纳凉,休息调整几日。” “好,就去咱们家的庄子,重新修过后,我还没机会去瞧,意儿也是从未出过燕京城。” “嗯,我会同舅兄说。”说着闲话,孟焕之沉沉睡去。 知言全无睡意,爬起来点燃灯台,重新细看熟睡中人。不经意间,她同他一起生活了五年,这个傻瓜,有事一个人全抗着,把自己累垮了怎么办?她和意儿可全指着他一个人过活。 他才二十五岁,想成就功业不应拼得太急。缓一缓,是该停下脚步喘口气。 ****** 孟焕之告假呆在家中,他是清闲了,逗逗意儿,抱着儿子指点知言作画,不时也抓着意儿的手在纸下添几笔。 意儿拿着笔,又瞧上书桌上的小鸟,伸出小指手想要。 “不行”,知言果断拒绝,那个小鸟是张盛送给她的,熊孩子赤心热肠,让她心中愧疚了好长时间。如果给了意儿,跟羊入虎口没甚区别。 孟焕之也知道暖玉小鸟的来历,故意打趣道:“可不敢动,那是你娘亲的小情人送的礼物,爹爹有一大堆好东西给你,咱瞧不上。” “胡言乱语。”知言轻嗤了一声继续作画。 因说起张盛,孟焕之带笑讲述熊孩子训练杂牌军的趣事。 张盛一门心思想干出功绩,下了狠心训练收编来流寇,训得那帮人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不知怎么地,大家发现只要一说男女之间的事,小公爷转头就走。时间一长,也就抓住张盛的弱点,对症下药。 张盛在上面喊话再练半个时辰,有个调皮的军士瞅空接下句:“小公爷也能再干半个时辰。” 张盛从小呆在军中,武人粗鲁,荤段子听得多了,一听就能听出其中意味,顿时红了脸,甩出一句不许偷懒,溜之大吉。 知言听得可乐,追问道:“他真的还没开情窍,这都十八了,再有两年也要成亲,十三妹妹有得愁了。” 孟焕之抱着儿子轻哄,一脸平常,表白他自己:“我都过了及冠之年才对女子动心,一不小心栽到你手里再也翻不出来。” 你有通房好吧,十五岁就通晓了人事,一点可比性都没有。 知言白了孟焕之一眼,若不是她提条件在先,孟府还不是跟别家一样,养着两个妖娆的丫头当房里人。 心中不痛快,换个话题,倒叫孟焕之想起一事,“知言,杜兄下个月成亲,你帮我挑两样应景的东西当贺礼。” 知言十分不喜杜家,因着孟焕之的缘故,也要对杜六郎留情面。上回宫乱次日,就是杜六郎第一个到孟府问平安。不仅孟焕之要谢,她也要诚心谢过别人一片好意。 她点着头,喊立冬让拿来册子,同孟焕之一起挑选。 她手里好东西太多,若说恭贺新婚之喜,成双成对的物件最好不过,杜六郎眼高于顶,送他的礼物既要寓意好且要高雅。可是费了不少心思,才挑出来几件,命人从库中取出,亲自掌过眼后再作决定。 孟府里也有场喜事要办,立冬提了冬儿进屋当大丫头,已带了有半年多,诸事也都上手。她才放下心,准备同长兴成亲。府里为他们小两口腾出一处小跨院,成套全新的家俱,床上被褥、嫁衣都是立冬闲时抽空亲手绣制,只等着良辰吉日拜堂。 依旧例,知言和孟焕之给一对新人赏了安家及嫁妆银子,她又私下里给立冬添了一套头面并一枝桃花同心簪添妆。 立冬之后,府里的几个大丫头也要陆续出府嫁给小管事们。铁打的主子,流水的丫头。大丫头出嫁,小丫头们仿佛一夜之间蹿高个子,行事当差平稳可靠。 相比之下,知言更显废柴,诗书才艺多少年没长进,花也绣得平常,勉强说得过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惯了,人也变得更懒,拿个帕子也要丫头塞到她手里。 孟焕之微笑不认同,“你见那家的小姐亲自下厨,世上都这样。咱们将来有了女儿,一样捧在手心里养。” 有了儿子,还想要女儿,真是得寸进尺。 ☆、166|第 166 章 孟焕之说要休息几日,便也真的清闲下来,事实上朝中最近平静得异常。太子被废,已被送去了封地;宫乱幸存的十几个勋贵子弟或砍或流放,也都处置停当;御史台的也消停了,少了弹骇折子;天子在宫中养病,深居简出。 这种平静更像是一种蓄势待发,酝酿下一轮风波。潮起潮落,因月而生,恒古不变,海水从未停歇过拍打海岸。燕京也是,从来不缺明争暗斗。朝中若一团和气,上下共致一词,对于黎民百姓并不是一件好事。 常年在宦海打拼的官场老油条们闻出空气中的不对劲,缩着脖子在家饮酒赏花,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 文官们也想捞个世袭的爵位传承下去,打拼了一辈子,临了告老还乡,说不羡慕几个公府的显赫那都是哄人的话。哄谁?哄别人?你们看老夫清正廉明,一心效君,以天下事为先,肝脑涂地再所不辞。 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真正能做到的人从古数到今也只廖廖几个,千古难得铮臣。 铮臣难,铮臣的家人更苦,孟焕之的体会最深。眼看着朝中有人直步祖父的后尘,他颇为动容,费了气力劝说杜谦,无奈收效甚微。成了亲就好,他只有安慰自己,但愿杜六郎成亲后难收住性子,不再捅出篓子。天子日渐变得怪戾,冒犯天威可不是闹着玩的。 杜府中杜尚书也这样自我安慰,盼着幼子成亲后能改了倔脾气。他一边给儿子筹备婚事,一边图谋再去内阁行走。 咳咳,杜尚书怎么还在内阁,没法子,他赖着不乞骸骨,隔三岔五到长帝面前刷存在感。天子始终对年幼时的伴读留了情面,半睁半闭由着他来去,反正没人搭理,去了也是自讨没趣。 朝中人皆知,杜尚书厚脸皮占着位子不挪。内阁六人的位置,秦敏退后,王善叔费尽曲折补上,另一个杜润跟没他一样,只剩五人干着正事。饶是如此,也不能把扬州派宁阁老怎么样,有时四比一,有时三比一。事实证明,一就是一,缺一不可。董首辅也压制不住唯一的宁阁老,也算政坛怪局。 ****** 京郊知言的陪嫁别院中,书房里秦昭和孟焕之无非在谈论朝中局势,说是来休闲放松,镇日闷在里边见不到人影。 意儿在屋里歇午觉,知言和四奶奶在银杏树底下纳凉,藤桌上大翠玉荷叶盘里盛着用井水湃过的瓜果。别院树木多阴凉适宜,女子身体本就虚寒,再用冰的话,恐伤及身子。 知言打发丫头到书房给孟焕之和秦昭送瓜果,对着四奶奶埋呔:“男人的话没一句可信,出来时甜言蜜语哄人高兴,来了连个人影都见不着。” 四奶奶穿着一衣浅妃色绣竹夏装,妆容精致,鬓发抿得紧紧,出来避暑躲清闲也保持在府里的做派和习惯,抿着嘴笑不搭腔。 相比之下,知言就懒散得多,坐没坐相,玉色交领袄,天青月花裙,腕上两对镯子还是新婚次日孟老太太所送,从戴上再未取下来。 立冬总结得好,亏得姑娘上面没公婆,要不然天天在长辈面前站规则,几年下来也就乖乖的,那像现在,边说她摇着头,留下半句没说完的话,出屋继续过自个的新婚甜蜜日子。 这丫头,不就是想说知言越来越没形,不像是大家闺秀出身。 切,知言继续我行我素,反正孟焕之说她这样挺好的就行了。 小姑子和妹夫感情好,四奶奶也有几分眼热,自己的丈夫不是说不好,总觉得差了点什么。成亲后,她也旁敲侧击,再从下人口中套话,得知丈夫从来没喜欢过别的女子。那个时候,她宽慰自己有得是时间,一辈子还怕捂不热他的心。现在....... 四奶奶再细一眼小姑子,见她没心没肺大块朵颐,瓜果的汁子滴到衣襟上,不由笑了,“妹妹倒是自在。” 知言厚着脸皮招呼四奶奶,“既然出来了,又没有长辈在,四嫂不用太过拘紧。你开心笑出来,四哥也高兴。” 四奶奶脸上笑容停滞,垂眸盯着衣服上的绣花,幽幽地问道:“四嫂只打个比方,若妹妹处在我今日之处境,心里怎么想,又该如何行事。” 古人子嗣为大,秦昭是三房的嫡长子,秦晖又没成亲的打算,秦昌尚小,秦旷在千里之遥的北疆军营中,可想而知四奶奶的压力有多大。 知言拿着帕子拭过手,挥手示意丫头们都到远处听差,一本正经说道:“我会等,五年不成,还有十年。若实在命中无子,四哥先前的提议也可行得,就看四嫂做何打算。” “若你一直无子呢?”四奶奶脱口问出。 知言以前也想过这个问题,她舍不下孟焕之,又不能忍受自己的丈夫找别人,唯有离开他。不过刚露出苗头,激怒了孟焕之,他盯着她喝了一个多月的药,生怕知言再说出离开的话。 见小姑子略显迟疑,四奶奶苦涩一笑,“这次回去,就给房里的通房停了避子汤,若有喜信,总是四郎的骨肉,我会视为已出。” “可是,四哥曾经答应过侯爷,这才几年,秦家失信于人总是不好。”知言不无担心道。 安远侯在朝中出名的难缠,待人接物全凭性情,瞧得上的,心都能掏出来。若有谁冲了他的眼,会处处寻人晦气。老狐狸吃过司马氏和杜家的暗亏,明里受的气全来自安远侯,真真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安远侯爱女如命,秦家可以再等个十几年说纳妾的话,万不能在这当头惹怒他。 四奶奶心中明白:“放心,父亲交给我,他最听我的话,不会寻四郎的麻烦。” 还是不妥,知言心中盘算一圈,说出疑惑:“四哥知道你的打算?” 四奶奶轻摇头,丈夫越说得轻松,她心中愈发不好受,既觉他从未在意过自己,又愧对他的体贴。她想着给通房偷偷停了避子汤,等有了准信,生米做成熟饭,迫得他接受庶子出生。 对家中叔伯兄弟的品性,知言心中有笔帐,若说秦昌长得最像祖父,秦昭的性情全随了老狐狸。秦敏铁腕,对家中上下牢牢掌控,绝不喜欢旁人左右他的决定。秦昭不会差到那去。 知言适时提醒四奶奶,“四嫂,你还是同四哥说一声,他的脾气,你还不知道,最不喜欢别人替他做决定。生孩子的丫头随时可以寻得,可别惹恼了四哥,夫妻生出嫌隙来。” 四奶奶杏目瞪大,满是惊愕,她真是忘了丈夫的脾气。怎么办呢?自己不能生,别人不敢生,她快要撑不下去。 知言轻拍四奶奶的手背宽慰,“四嫂,不用怕,四哥绝不会舍下你。你要稳住,把心放宽,说不准随时都能怀上孩子。” 四奶奶噙着泪点头,哽咽着声应声好。凉风习习,远处传来男人说笑的声音,她赶忙拿帕子拭去眼角的泪水,换上笑容看向前面拐弯处。 孟焕之和秦昭并行而来,一个身着银白流云纹锦袍,风姿卓然,另一个身着黛色暗纹道袍,气度悠闲。 知言撇了撇嘴,冲着来人使性子:“你俩再不出来,我找人把书房的门窗钉死,天天往里送口饭,关上十天半个月,看你们还说呆在里边好。” “这不出来了,等太阳下山暑气消退,我带你到外头逛一圈去。”孟焕之明白冷落了妻子,好性儿哄着她。 知言莞尔一笑,“这还差不多。”她转头对着四奶奶问道:“四嫂,我们一起去。” 四奶奶看一眼丈夫,见他微点头首肯,笑着也应下。 知言不满地看向秦昭,替四奶奶打抱不平:“四哥,你也管得太紧了。四嫂骑马比我要好,整天闷在家里打点中馈,难得出来一遭还要看你的眼色行事。真是的!” 秦昭真是冤枉,他从来不约束妻子的行为,只不过四奶奶习惯于事事看丈夫的脸色,说过许多次,她总是改不了。秦昭不是铁石心肠,感动于妻子待他一片真诚,也不做辨解,笑着认错。 四人复又坐下,上了茶,说着闲话。一时意儿醒了,在屋里消过汗后,也被奶娘抱出来。 秦昭发自内心喜欢几个外甥,因着妻子在身旁,他不像平时抱着意儿不撒手,只是淡淡的在旁抿着茶,时不时打趣妹夫一句。 意儿才睡醒,眼睛中笼着水雾,有点恹恹的,偎在父亲怀中懒得动。孟焕之想让儿子站一下,意儿扭着身子不愿意,哼唧着伸出双臂找娘亲。 知言颇为自豪,示威性对着孟焕之扬了下巴,抱过儿子哄他。意儿安安静静呆了一会儿,终于露出笑容,才咿呀说语时喋喋不休说着大家都听不懂的话。 夏日悠长,清静怡人,风吹来的味道带着静园的竹林清香。知言格外想念老狐狸和方太君,两位老人尚未见过意儿。她好想带着孩子独自回西北住上一年半载,可燕京有孟焕之,有她的家。 未出嫁时,她的根在秦府,现时,她离不开孟焕之,孟焕之也不能没有她。更不消说,两人还有意儿,儿子的一举动牵动着两人的心,把他们紧紧联系在一起。 见妻子又开始愣神,孟焕之朝她脸上仔细看了看,这又是怎么了?方才还在说笑,转眼间颦着眉头一脸不开心的样子。 “知言,怎么了?” “我想祖父和祖母,想得不行了”知言一副立马想见到两位老人的样子,惹笑大家。她摸着鼻子讪讪的,还好有意儿比她更幼稚一点。 ☆、167|第 167 章 别院幽静,鲜少被人打扰,两个男人纵有再多的正事要谈,两三日之后明显彻底放松下来。闲时就在院落中树底下摆着棋盘,两人手谈一局,耗费大半日功夫。知言和四奶奶就在不远处说着闲话,手底下绣块帕子也算打发时间。 意儿天真可爱,成了大家的宠儿,从这个人手中传到另一个人怀里,他倒撇着小嘴不乐意。天气炎热大家抱着孩子吃力不说,大人小孩都出一身汗。 知言命丫头把藤床搬到院中,放了意儿在上面玩,摆着孩童嬉戏的木制金铃,以及许多木制的小顽意,全是知言的奶兄二宝花费心血打造,赶在意儿半岁前送到孟府。 有奶娘和几个小丫头围在藤床周围精心照顾意儿,知言乐得当甩手掌柜,儿子是她生的,别人抢也抢不走。看着意儿见谁都笑,也不认生,唯不痛快时就想找娘亲,瞧得孟焕之眼热。 这不静日闲来无事,意儿成了孟焕之重点关注的对象,十句话里有八句不离他的儿子:意儿真能干都学会站了,会寻找有金铃的小木球,他的儿子真聪明云云。 傻样!知言在旁翻白眼,她做布景板有一阵子,一大一小玩得不亦乐乎,全然不知身边还有个人。 意儿被父亲玩得精疲力尽,拿着小摇铃啃着啃着就睡着了,知言擦洗换衣服都没折腾醒儿子,可见有多累。 孟焕之为儿子细心放下纱帐,再检查一遍屋里的熏香,这才带着妻子回屋。知言躲闪开不让他碰,他即心中明了,背地里暗笑,这是又吃味了。 “我把意儿哄睡着了,该轮到哄你睡觉的时候。” 语气中的调戏傻子都能听出来,知言讥笑:“你呀,少油腔滑调,我偏不吃你那一套。” 嘴上说着一套,行动中是另一套,她腻在孟焕之的肩头嘟囔:“焕之,我真的很想祖父和祖母,不知他们过得怎么样,想得都要哭了。” 以前在沧州守孝时,心里有个盼头,总想着两年多过去就能回燕京,能见到家中的亲人,知言虽说思念,没现在这般抓心挠肝。 肩头上的人吸着鼻子,孟焕之不用回头也能猜得到她又掉金豆豆了,伸开胳膊揽她入怀,闻着一缕馨香,只温语道:“不哭啊,你还有我,还有意儿,岳父和舅兄他们都在身边,我们都是你最亲的人。不许再哭,明儿眼睛肿了,让舅兄还以为我把你怎么样了。” 知言心里头的一股难受劲在他的温声细语中被软化,赖在他怀里受安抚,手掌一下一下抚过她的背,心里的褶子也被挼平了。 “焕之,我们什么时侯回燕京?” 他们不可能在别院呆一辈子,总是要回去。 短暂休整过后,孟焕之信心百倍,精神抖擞,“再呆一日,后日就动身,正好赶上杜兄成亲,你同我一道去贺礼可好?” 知言微讶,转而想到很正常,秦家和杜家的恩怨随着她出嫁,被放到第二位。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孟焕之瞧不上杜家,可与杜六郎惺惺相惜,两人结为莫逆之交。 她理应跟着孟焕之的步伐走,杜家又不是龙潭虎穴,俗语说得好伸手不打上门客,又逢着喜宴,杜家没下作到慢待客人的份上。就是慢待,她也能受得住,都是些不相干的人,知言尚未放在心上。 “好”,她痛快地应下。 两人睡下时还在讨论杜六郎的婚事,故而说起年幼时在击鞠场中与杜家的争执,一句奴生子引出老狐狸责罚众孙儿、孙女,知言开着玩笑:“当年祖父打了我手板,手心肿得老高,有三五日不敢叫别人碰,哥哥们也受了家法,我们兄妹把帐全算到杜家人头上。以后再见着杜六郎,我总想起那一下手板,就觉得他面目可憎。” 孟焕之吃笑不已,轻拍着怀中娇软的人儿戏语:“难得你还记仇。” “能不记仇吗?哥哥们从小被杜六郎压着一头,姐妹们也都瞧着他不顺眼。说实话,我也觉得杜六郎出鞘太早了,过早显露锋芒不是什么好事。” 知言对着孟焕之言无不尽,说着小时侯的趣事。 孟焕之心不在焉,手下玩弄着她的青丝,不时随口应承一句。直到妻子入睡,他还在思索。 第二天黄昏时分,一匹快马从燕京疾驰而出,直奔城西。马上的人抹着脸上的泪水,频频狠抽跨下座骑,嫌它脚力太慢,恨不得一时就赶到,行到一处宅院外,也不下马减速,就这么冲进去,目光搜到他想找的人,连滚带爬扑下马,带着哭腔喊道:“孟翰林,求你快回去救救我家公子。 事出突然,知言和四奶奶都忘了回避,目瞪口呆盯着突然多出来的一人一马。院里树木花草被快马践踏,满地狼籍,门口守卫跑得气喘吁吁追进院中,他们没能拦住不速之客,真是失职。 孟焕之安抚怀中受惊的意儿,再仔细看一眼来人,不无惊讶道:“你是杜兄身边的小厮,出了何事,快起来说。” 那小厮边抹着泪水,扶着一旁的台阶勉强站来,抽抽答答回话:“我家公子被圣上投进大狱,求孟翰林在圣上面前替他求个情,若去得晚了,公子他......”小厮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 孟焕之神色凝重,把儿子交到妻子怀中,托付秦昭道:“我先回燕京,有劳舅兄代我照顾知言和意儿。” 秦昭颔首,“去罢,这里有我。” 孟焕之回首再看一眼妻儿,妻子眼中关切之意溢出,若是没外人在旁边,她定会扑上来与自己亲吻告别。儿子眼睛发亮,转着小胖手要自已抱。他笑着安抚他们,转身带着人并杜六郎的小厮出了别院回燕京。 一路上,杜家小厮终于回过神,断断续续说出事情的来龙去脉。 ****** 事情的来由开始于前几日一次大朝会,久不上朝的天子终于露面,按着惯例走完六部奏呈,工部的侍郎最会钻营,见缝插针递上一份重修大明宫的详尽计划,各处殿宇屋舍,亭台楼阁,比没被烧毁前更要华丽奢靡。 马屁拍到点上子,长盛帝自然高兴,龙颜大悦,连声道好,朝堂上响应的人廖廖无几。究其原因,还是国库没银子。 连着两年的边乱、水灾、流民做乱、南方赋税减少,再加上为天子和中宫办了万寿节及千秋喜宴,多年的积存下来的库银一下子少了大半。这当下修一座宫殿的银子户部还是能咬牙挤出来,少半个大明宫的修缮工程需要不计其数的人力、物力和真金白银,莫说是现在,就是几年前的国库也支撑不住。 御史们照例要哼哼抗议几句,内阁也表示反对,长盛帝被扫了兴致,阴沉着脸冷声语算了。他并不是昏君,只知自个享受,不顾民生死活。方才在兴头上顺口一提,话一出口便有一丝后悔。 虽说是天子,也是君上,受老天恩佑,享万民拥戴,方能安稳坐在龙椅上。每天瞧着小半座宫廷变成废墟心中不痛快,也要忍着。天子若肆意妄为,江山可就危矣。 见长盛帝不再提重修宫殿的事,内阁几位阁老心中松一口气,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北边鞑靼内乱,与其坐以待毙等着外敌入侵,不如主动出击长驱直入,永绝后患。 阁老们提出用兵,长盛帝心中咯噔一下,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军中缺少将帅之才人尽皆知。几位老公爷、老侯爷都是老朽之身,派他们去打仗跟送死没甚两样,长盛帝不敢背上逼老臣送臣的骂名。中年的几位武将或多或少都有缺点,年少者更是不堪大用。 没一件顺心的事,天子抚额,挥手让群臣都散了。 世间好事之人何其多,天子欲重修大明宫的消息不胫而走,投机钻营者摩拳擦掌在暗中做准备,以免事到临头手忙脚乱。还有人瞧不过眼,觉得天子行为不端。御史台的板砖都是避重就虚,走走过场,谁也没傻到挑天子不痛快的时侯干蠢事。 可有人不这么干,实打实上了封奏疏,历数长盛帝数年来之罪过,从纵容扬州司马氏做大、默许朝中派系争斗,再到袒护外戚致使引发民乱,在太子废立之事上拖延时机,使得朝中年轻武将尽数折损。骂天子自私、刚愎自用,贪恋权力,逼疯废太子...... 没有最狠,只有更狠,当然上秦折的人历来都是独立特行,昔日燕京第一才子的名头不是白得的,文章绝妙犀利,堪称开国以来最大胆的文官。 长盛帝本就不痛快,阅过奏折气得差点吐血,气血翻涌那管人才不人才,怒火中烧掀了桌案,命锦衣卫锁拿杜谦。 这是一封不合规矩的奏折,从最初收到的人至亲自把它递到天子手中的内侍,个个心怀鬼胎。按理说,可以拦下,杜尚书得罪的人不少,杜谦的国蠹论更是得罪了满朝上下,有人乐得见他家倒霉。杜尚书也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落井下石的人多了去。 这一次,站在宫门外,听着小内侍尖细着噪子道:圣上不想见,孟翰林请回。 夜色深沉,大明宫亮如白昼,孟焕之背对无尽的黑暗,心中没了底。对,他只是一个小翰林,天子近臣不能代表什么,但愿明晨天子愿意见他。 ☆、168|第 168 章 杜六郎甫一下狱,杜尚书为儿子上下奔走,全然不知他也成了众矢之的,司马家的弃子,北派文人眼中钉,一方弃之不顾,另一边群起而攻之,下场可想而知。 墙倒众人堆,天子也恼了杜家父子,下旨让杜润致仕告老还乡,杜家几个儿孙被批成筛子,人心惶惶下担忧自身处境,盼着早离燕京事非之地。 杜润却不肯,他最疼爱的幼子尚在诏狱中,无论如何也要把儿子捞出来,再提回乡的事。这一拖,他竟没能再有机会安然回乡。 落井下石的人瞅准杜家的死穴,又熟知天子的性情,三人成虎,长盛帝默许了对杜家的清查。砍倒杜家的旁枝末梢,众人把目光对准杜润。 杜润心胸狭小,骨子带着一股傲气,何曾受过这等气,几个儿子被革职他也被监查御史揪住不放,几下交加,也是年近花甲之年的老人,中了风症一病不起。 主管办案的人心中有分寸,不好直接逼死天子年幼时的伴读,如实向长盛帝禀告杜润病情,因此放杜家一马,放他们全家回乡。 杜家已成了落水狗,举家离京之时行动仓惶,只卷了贵重的金银细软,其实也没有多少好东西让他们拿,之前算是抄了一次家,顶好的东西都叫人搜走,剩了一些寻常器物。 杜家几位兄弟想救弟弟出来已是不能,他们能保住命都算不错了。 大太太打发人给杜家四奶奶——她的堂侄女小司马氏送去一百两银子和几张银票,为着都是司马家的女儿,也为她们同为长兄的弃子。秦家有幸保住身家,不然她也有这么一天,犹如丧家之犬逃离京城。 另一边孟焕之连日来心中怀着焦虑,即使对着儿子也笑不达眼底,意儿手下拨拉着装有金铃的木球给父亲,如同往常等着再拨回来,半天等不到回应。他瞪着大眼睛,慢慢爬过去,把木球塞到父亲手中,嗯嗯指着示意陪自己玩。 孟焕之瞧着手中多出来的木球笑了,顺手拨动木球滚向意儿,发出清脆的响声,父子二人玩了几个来回,逗得意儿咯咯咯笑声不停。 许是被儿子开心的笑容感染,孟焕之也放下心中的烦忧,伸手咯吱意儿。母子俩一个毛病,最怕别人挠痒痒,意儿躲着父亲的大手,妄想用自己的小手拨开,脚丫子也加上,四肢并用缩成一团笑软了。 知言远在院外听见屋里两人的笑声,就知孟焕之准没干好事,又在故意折腾儿子,她快步进屋制止道:“快到一边去,闹得狠了,意儿晚上睡得不踏实。” 意儿听见娘亲的声音,哇的大声哭出声,伸着小手让知言抱他。 孟焕之斜倚上榻上轻笑,儿子有趣,总想逗得他有哭有笑,就像以前爱看妻子微微愠怒的样子。 意儿长得飞快,知言快有点抱不动他,在屋里转了两圈哄着他,“坏爹爹,咱们不理他。” 意儿止住哭声,脸上挂着泪珠,把头埋在知言怀里,俨然生气,不想搭理父亲。 孟焕之见状更为可笑,伸手又想逗儿子,被知言挥开,一时等儿子睡下,她才埋怨道:“你怎么比意儿还要小,时不时冒着傻气。” 他只环住妻子不说话,嘴唇轻触她的鬓角,轻轻摇晃。 通常孟焕之不开心的时候都不怎么说话,知言耐心等待他缓过劲,两人默声玩着绕指头的游戏。 “知言,祖母曾说起过当年在燕京的艰难日子,暗地里她把眼泪流干了。我也曾忆恨过祖父,如今才明白,有的人生来就是长空奔袭的雄鹰,九万里云端盘旋,只为一次出击。”微沉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感伤 他说的是杜六郎,现在各种说法都有,传杜六郎已死在诏狱,也风传着天子发话不会让杜六郎再见天日。物伤其类,孟焕之替祖父,也替挚友感慨。 知言宽慰他:“圣上总有消气的那一天,你再急也是没法子,不如把心放宽等着杜六郎平安无事出来,到处你再替他打点。” “好”,孟焕之轻吻着妻子,语气轻松道:“借你吉言。” 数日后,孟焕之翘着以盼等来的不是天子消气放杜谦出狱的消息,而是朝中准备出兵北境,定远侯赵家带着上回征讨流寇的大军不日开拔,随行的文官名单中秦昭竟然赫然在列。 且不说此时出征,待到北边时已是秋风飒飒,寒意深深,白风卷地百草折,胡八天月即飞雪,数万将士如何能在北境苦寒之地做战。蠢主意有人出,可最终下决定的人难道不明白这个理。 长盛帝应该不至于昏聩到如此地步,内阁又是做什么的? 孟焕之霎时想通一个环节,首辅。 秦敏号称老狐狸不假,内里却是铁腕,行事不着痕迹,处处给天子软钉子碰。有他坐镇朝中,能挡住天子突发异想的主意,换而言之,避免朝廷贸然下决定。 现任董首辅从来只听天子一人的话,从他上任以来,内阁驳回天子提议的次数越来越少,几成虚设,渐渐失去它本来存在的意义。 至于秦昭为何能进大名单,也不难打听,安大学士很是‘好心’向天子建议,放秦昭出去历练。他的学生都不老实,杜六郎被拿下了,还剩另一个,扔到狼堆里让受受罪,看回来后仍是面服心不服他这个老师。 ****** 消息传回秦府,四奶奶也是吃惊,她的父亲安远侯的势力在南边闽粤地界并海上防务,北边陈家可是插不进去手。 这是要把人往死里整,谁都知道秦昭上了封整顿军务的奏折,现在朝中正如火如荼进行着削爵降等,勋贵人家恨得牙痒痒,拿龙椅上的人没招,收拾个小翰林也总有法子。 又是在军营中,整人的下三滥招数多了,秦昭能逃得过?! 说是即刻动身,总还有个把月准备的时间,四奶奶苦口婆心劝丈夫想法子避开,好话说尽了,也打动不了秦昭。 秦昭有自己的想法,只要天子敢用他,他就敢接着,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不以身犯险怎能在朝中站稳脚。趁着祖父在世一日,也算秦家有把隐隐的保护伞,不妨腾出手博一把。 四奶奶几乎绝望,咬牙说出给通房停避子汤的话,她带着哀求:“四郎,你就听我一回,好歹。”她顿了顿,觑着丈夫的脸色小声说:“不管是谁生的,我都会视为己出。” 秦昭的确生气了,面沉如水,冷声质问:“当年的承诺,不是我信口一说,难道几年相处你还是不信我?” “不是”,四奶奶连忙解释,怯生生拉着丈夫的袖子说出心里话:“四郎,总觉得你待我太好了,又觉得你心里没我。” 秦昭待她那份好,四奶奶一直没有真实感,她爱慕丈夫,情浓之下患得患失,没生出孩子总是矮人一截,偏偏丈夫从来不说什么,她无法心安理得接受的他的体贴。 秦昭盯着相处四年有余的妻子,心中轻叹一声,放柔声调:“美卿,我娶你进门就是一辈子的夫妻,若说我心里没有你,还能有谁?别胡思乱想了,在家等着我回来。” “真的?”四奶奶轻声呢喃,她有点不敢置信,认真盯着丈夫,得到肯定的点头,竟比当初听闻要嫁给他还要高兴万分,喜极而泣,一个劲儿说着歉意,“四郎,都是我不好,不该猜疑你。” 秦昭搂着妻子哄她开心,他从小跟在祖父身边,练得喜怒不形于色,鲜少有发脾气的时候,刚才真是怒了。 自小得受的教诲如何对待家中正妻,秦家儿孙心中都有一笔帐。秦家与安远侯陈家结亲只想为三房找个稳实的靠山,两姓结好,须得拿出诚意,秦昭是真心许下不纳妾的话,他也不是贪恋美色的人。 妻子的痛苦他心中明白,总是陪着好性子给她宽心。设身处地,他希望别人能善待自己的妹妹们,也要先好生相待别人的妹妹。 夫妻的感情也是从日常生活中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秦昭的心从来都不在后宅,对妻子的有些许忽视也是正常,他也心里没有别的女人,觉得两人之间这么过下去没什么不妥。今天妻子说出心里话,他在反思自己做错的地方,日子还长,总有机会弥补。 秦昭夫妇敞开心胸说着情话,夫妻之间有了默契,四奶奶不再惶恐不安。她总是武将的女儿出身,自小替父兄打点行装,送他们上战场,轮到自己丈夫时,再是不舍,打起精神下了气力为他细心准备,御寒的冬衣,防冻疮的药,一样一样归置到一处。 每件凝结着她的心血,愿常伴君侧,如她相随。 秦昭跟随大军出发时,一一扫过人群中的亲人,父亲叔伯、兄弟和姐妹们,再与妻子对视,他微微一笑颔首。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秦昭不会输给别人,等着他回来! 四奶奶笑得无比甜蜜,她会等着他回来! ☆、169|第 169 章 这年的中秋节过得冷冷清清,燕京本就只剩嫡出三房,秦昭又去了北地,人愈发少了,大家相约好一起在秦御史府上团聚。 知言一早带着意儿坐车去了大老爷处,晌午时分孟焕之也提前从衙门回来,父子兄弟聚在一处,对月浅酌,桂花酿的清香弥漫在花厅中。 知言和两位婶娘、两位嫂嫂及十三姑娘知媛围在一起抹了会骨牌,其他出嫁的姐妹都在夫家过节不得回来,月前知静跟着夫君放外去了湖州。 知静嫁到方家十年间,上有难缠的太婆婆,身边有爱挑事的小姑,正经婆母和婶娘整天盯着她的嫁妆不放,没过上几天舒心日子。方恒出孝后,大老爷为女婿谋了个好差事,打发一对小夫妻带着孩子出去躲几年清闲。 秦家以前是一个整体,现时全撒落开来,遍布大江南北。逢着年头节下,各房派人相互送节礼,一瓮上好的酒、几匹时新的料子、几把杭扇、两样当地土特产...... 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这样那样的礼物也在诉说另一个信息,他们在异地也都过得不错,让京中的家人不必担心。 京中几房定期往西北送信送东西,送信的人回来时捎上老狐狸的亲笔书信。方太君眼花,命身边的几个孙媳或孙女代她手书,全是闲言碎语。知言姐妹看了又看,再依依不舍把信交回到大太太手中。 有两位老人在,秦家不会散,大家都能扭成一股绳。大老爷和大太太慢慢担起家中的责任,让人信服,靠得不是威仪,而是公道的心。 大家族中长子嫡系犹为重要,从小刻意栽培,享受特别待遇的同时也要比别的兄弟多付出。 秦旭跟着岳父在编修馆,没有个十年八年完成不了大典籍。介时,他也年过三旬,守着得来不易的清贵之名过后半生,再把这份名声传承下去。 这也是老狐狸为大房挑的路,大房的两门姻亲韩家和孔家说出去都是响当当的人家,明里暗时帮衬秦旭不少。 据知言观察,秦旭未必心中十分情愿,可他也听从了祖父的安排。大房今日之地位集聚秦家上下几十年的努力,他不能信意挥霍,让叔父和弟弟们的汗水白流。 相比屋内众人相谈甚欢,角落里的秦昌苦着脸,边向父兄瞥去,心中暗暗不服气。原想着四哥不在家,他可以偷偷溜去参加秋闱,那里想得到被父亲和六哥轮番看守在家中,别说是出大门,出房门都不行。 知言早都听说秦昌的事,见他闷闷不乐,活像别人欠了他八百两银子一般,心里好笑,唤过秦旭的长子章哥儿耳语几句。 才六岁的章哥儿小小年纪已很是有势,踱着方步走到秦昌面前,小脸一本正经,声音清脆:“十二叔,九姑母说你欠了她银子,唤你过去算帐。” 厅中几声轻笑,秦昌朝知言坐的位置瞄一眼,气乎乎走过去,一屁股坐下也不吭气,就差跟人吹胡子瞪眼。当然,他嘴上连毛都没有,更别提胡子。 幼时唯他心眼多,生得七巧珑玲心,长到半大小子,最是难缠,秦家十几个兄弟唯数秦昌不好管,瞧谁都比不上他,人又聪慧,孟焕之和秦昭和才学没法让他彻底心服口服。狂劲上来,老天排老大,他排老二。 知言都快愁死了,硬的不能来,只能说好话哄他:“现时长大了跟姐姐都生分起来,躲在一旁也不过来。要不,你和姐姐回去住几天。” “不去”,秦昌冷声拒绝。 “走罢,意儿都想小舅舅了。” 不到一岁的意儿知道小舅舅是谁呀?知言撒着自己都不信的谎。 秦昌心中不痛快,八月十五,秋闱最后一场,他本来有机会参加,受人阻拦葬送大好机会,回府后又要被父兄盯着誊抄历界三甲的试卷,写得都快吐了,去姐姐家还能避两天清闲。 他微不可见点了点,心思仍飘在秋闱号房里。 事实上,此次秋闱秦家上下没一人应试进考场,秦家老中青三代出了三个探花、三个进士,几位女婿里也有一位状元、一位传胪、一位庶吉士,再加上孔家姑爷要袭衍圣公的爵位,知恬嫁给暹罗王,张盛将来也要袭英国公爵位,可谓一门显赫。 已经出头的人熬够资历打拼在官场,未来得及出头的要稍放缓脚步,别一下子全蜂涌出去,引人瞩目不说,万一中间有个差错,后劲不足。 ***** 秦昌跟着知言去了孟府,小鬼头长大后变成难缠的小鬼,他心里憋着火气,时不时和人寻不痛快,对着孟焕之倒不敢做出失礼的举动,对着知言横挑鼻子竖挑眼。 知言头都大了,她怎么能一时脑热招来这么个祸害,肠子都悔青了。 孟焕之为妻子分忧解难,尝试同秦昌交流,说文他论不过年少的内弟,说理他比不上内弟思维敏捷。几天过后,孟焕之暗自嘲笑自己幼时的神童之名全是浪得虚名,难道他江郎才尽,已成泛泛之辈? 秦昌很淡定,“司马老儿都是我的手下败将,姐夫输了很平常。” 孟焕之的第一感觉非丢面子而恼火,他深深觉得内弟的聪明成了大麻烦,回到后宅对妻子担心道:“十二内弟太过机敏,把他关在家里非长久之计,要寻个稳妥的人引他上道,不然白白可惜了他的天赋。” 可是,上哪儿去寻找能收住秦昌的人? 知言不无气馁道:“算了,先让他住几天,玩畅快了打发回去,等四哥回来再做商议。” 孟焕之并未答应,静坐陷入沉思中。意儿拿着小木球找父亲,让他像往常一样陪自己玩,得不到回应,他发脾气把木球扔到地下。 伴随金铃一长串清脆的响声,木球也随之摔碎,散落一地七零八落的木头小块。 意儿虽小也知道自己干了错事,使劲眨巴着眼睛讨好父亲,嘴着念念有词指着地上哦哦。 孟焕之沉下面孔扫了一眼儿子,意儿更加委屈,目光搜寻着娘亲求救。知言当做没看见,唤进丫头收集起木头块。 小孩子从小耍脾气并不是好习惯,儿子的教育她还是交给孟焕之,若有意见,背着孩子偷偷的提,家里要有一个说话权威的主。 见父母不搭理他,意儿扶着榻桌站立,比平常要安静十倍。 知言从丫头手中接过一堆碎木头块,没费多大功夫把它们拼成一个圆木球。 二宝真是个天才,所有给意儿的玩具全用套铆和暗扣组装起来,没一颗钉子,就怕一个不小心铁钉冒出来伤到孩子。许多小木块一一套装成一个圆形的球,各个木块之间严丝合缝。他还精心设计出各种花样,有小鸟走兽、九宫格、花草,见过的人都赞不绝口。 孟焕之瞧着妻子手下熟练地拼着木球,心中生出一个主意,唤了知言过去,“我想让十二内弟去庄子上呆几日,今儿天色晚了,明天一早送他出城到大宝跟前去。” 知言纳闷不解,反对道:“不成,庄子上没人能辖制住他,没准偷着跑出去闯祸。” 孟焕之胸有成竹,侧头香了妻子一口:“保他去了不想再离开。”他见妻子还是不解,指着她手里的木球,“你见过比二宝更巧手的木匠?” “没有”,知言摇一摇头。 他是说,让秦昌会一会二宝,亲眼见识一下外表木讷不出众的二宝,拿起木活时的神采和聪明。不管见不见效,死马当做活马医,不试怎么知道行不通。 打定主意,知言当即打发人去三房给秦枫和秦晖传话。秦枫颇为头痛幼子的管教,油盐不进,对着他束手无措,乐得让女儿和女婿做主一试。 秦晖也是连日盯着幼弟,花酒都没功夫吃,一听妹夫有了好主意,轻嘘口哨沐浴熏香出门快活去了。 前院秦昌毫不知情,对着祖父留下来的承影剑垂诞三尺,这也是他能耐着性子留在孟府的主要原因,心里头图谋寻个机会把它从姐夫手中赢过来。 一想到承影即将变成自已的佩剑,秦昌终于露出真心笑容,少年时节再是聪明机灵,总带着一丝简单幼稚,何况他身边全是老谋深算之人。 姜而是老的辣,这句话,秦昌会慢慢体会到。 且说知言拼好木球,扔到榻上一滚就听出不对劲,金铃忘记装进去了,再一回首,一只小胖手捏着金铃默默站在一旁。 意儿敞嘴露出几颗小白牙,摇着手中的金铃,另一只手指着木球,做了一个放的动作。 知言没忍住“扑哧”笑出声,眼睛瞄向孟焕之,语调夸张道:“你看着给意儿装好,我去厨房瞧一眼,给你们爷儿俩还有前院那个小祖宗张罗晚饭。” 她得意地扭着腰肢出屋,一路脸上挂着笑容。厨房里几个仆妇见到大奶奶笑了,心里松了一口气,最近府里住着客人,大奶奶就没展开脸过,看来快要甩掉麻烦,好事! 孟焕之盯着妻子轻狂的小样儿,心里头暗骂不愧是小滑头。意儿眼巴巴等着父亲把金铃重新装进去,着急得在一旁指手划脚,意思是把木球摔开再组装。 ☆、170|第 170 章 孟焕之以承影剑做饵,诱使秦昌和他打赌,若秦昌能在一个月之内也能仿造出一件匠心独具的木器活,他便把绝世宝剑承影转送给秦昌。 秦昌瞄一眼小外甥最喜欢的木球金铃,满不在乎应下,并放下大话为意儿亲手打造一件周岁生辰礼,若他输了,今后只听姐夫调遣。 少年郎筹志满怀,以为又是同往常一样可以轻而易举解决别人束手无措的难题,矜持自得。 孤独求败,才目空一切。 孟焕之不动声色,轻拍内弟的肩头,“既然说好了,我这就送你去庄子上。” “姐夫要去翰林院点卯,不敢有劳。姐姐的庄子虽没进去过,可也常常从门前经过,我自己带着人去倒还省事。”秦昌很有礼貌婉拒。 他在学识上可以傲视别人,日常礼仪不能眼中无人,跟自己姐姐使性子那是因为亲近生不出嫌隙,对着姐夫可不能。 “好”,孟焕之欣然应下,唤过长兴和柱儿陪着秦昌出城,直奔知言的陪嫁庄子上。 大宝一听来了位贵客,打听到里头的曲折,二话不说,带着秦昌去了一处独立的小院。 小院内杂乱无章,木料横七竖八摆放,勉强寻到一处方寸之地落脚,秦昌打量四周。堆成小山的木头和下角料,几件简单的工具,刨具、墨斗、凿子......屋檐下摆着一张木案,一件已有八成好的屋宇赫然在目,不足尺高,窗棂上雕着小兽,惟妙惟肖。 半埋在木堆中的人听见动静抬起头,头上衣裳沾满碎木屑,二十岁上下,平凡无奇的面孔,眼睛木讷呆滞,面无表情看一眼秦昌和大宝,继续埋头做手下的活计。 就他?!秦昌颇为不屑,他绝不会输给人。 “你们都回去,告诉姐姐和姐夫让他们放心,爷要呆在这里做正事。”说着秦昌已卷起袖口钻进木头堆里打量,一身华贵的流纹锦衣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更不提无双的俊颜,凌然超凡的气度,怎么看都让人觉得不应出现在此处。 长兴和柱儿拉着大宝到无人处又如此如此耳语一番,这才回燕京复命。 且不说天才中二少年郎秦昌在郊外如何经历另一种尝试,孟焕之复又在御前行走,今年秋后处决的犯人名单中没有杜六郎,他只是心中暂缓一口气。 显而易见,长盛帝没有消气,论谁被人骂了也不痛快,何况是一言九鼎的天子。杜谦的秦疏狠、绝、辣,句句直捅天子的痛处。被人揭了短,长盛帝一再言称不会放过胆大妄为的杜六郎。 孟焕之小心又小心,偶尔在天子面前拐弯抹角提一句,察言观色就知还不到为杜谦求情的时候。再者,他难得有机会可以和天子独处,逢着有人在,求情的话更是不好出口,就怕别人夹枪带棒来一句,更加激怒天子。孟焕之大不了失宠,可诏狱中的杜六郎就有掉脑袋的危险。 只因太子被废后,含章殿一改先前冷清的气象,几位皇子成天到天子面前尽孝心,从楚王到桂王,还有在宫中当着透明人的皇五子也时不时露个面。 皇五子的生母不受宠,连带他也在宫中没地位,快到及冠之年没有封号,也不曾大婚。明眼人一瞧便知长盛帝打心眼里不喜欢这个儿子,含章殿的小内侍们都只用眼角扫视他。 几位皇子使出浑身解数在长盛帝面前刷存前感,今天献幅画,明天推荐个得力的人,银子如流水在含章殿上下打点,孟焕之都逃不过,只不过被他一概婉拒。 老内侍在宫中呆了一辈子,当面得罪人的活绝对不会干,逢着谁来都是笑容可掬,收了谁的好处也不见他会多说两句好话,收不到的那个人,他也不会在长盛帝面前使坏下绊。他活了几十年,陪伴一位君王就够了,将来有朝一日山崩,他抹脖子跟着去,留下来没的讨人眼嫌。 小内侍们不同,他们年轻,还想攀个高枝,也能威风两日,与楚王和桂王暗通款曲,对着不受宠的皇五子眼皮都不带夹一下。 几位皇子受的待遇冰火两重天,孟焕之细心观察揣摩,暗中下了结论——长盛帝短时间内没有立太子的打算,至少三五年间太子之位要空虚一阵子。 一天,终于献殷情的皇子不见,长盛帝也心情大好,闲谈间聊起秋闱和明年春闱,大概是想定下让谁做主考官。 孟焕之觑空说话:“方才君师一言,倒让学生想起两年前殿试面圣的情形,犹如几日前的事历历在目。” 天子轻笑:“你是想替杜六郎求情罢。”他面色不辩喜怒,声音中带着说不出来的强势和威仪。 “是”,孟焕之坦然承认,不慌不忙陈说原因:“杜兄的才气世间难得一见,人虽偏激心怀忠君爱国,不好就此消声匿迹,朝中正缺有用之材。” “哼!”天子带着怒气冷哼,“他出言不逊以下犯上,也能称为忠君爱国?” 离杜谦上奏折已有几月有余,天子提起来仍是意难平,烦燥不安在殿中来回走动。 话头提起断无回头路,孟焕之直言:“子昂所为,学生不敢为,朝中也无人敢为。唯他视君上为常人,谏言铮语并非全然可取,却也有三分在理。初时起意世间难寻第二人。” 殿中一片死寂,几个小内侍偷着咽了口唾沫,直呼乖乖孟翰林胆子太大,拐着弯说圣上也有错。 长盛帝眼神阴沉,盯着殿中之人。孟焕之也不躲闪,目光坚定直视天子。他骨子里天生带着硬气,先祖留给独传金孙的遗言是:不屈君王,不跪鬼神,心存王道,不畏于世。彼时,他尚年幼,只懵懵懂懂点头记下。 几十年过去,唯含章殿中立柱犹记仲白血溅,孟焕之慢慢理解了祖父当年作为,虽认同却不效仿,他会用另一种方式与君王相处。 长盛帝有几分真心欣赏孟焕之,轻笑一声:“若杜谦诚心认错,朕便饶了他。” 孟焕之听后没有如释重负的轻松感,心中猛的一沉,依杜谦的性子绝对不会低头认错,他等着天子说出后面的话。 “既然你提议,你去跑一趟,若办不好一起受罚。”长盛帝对杜谦的脾性了如指掌,反将了孟焕之一军。 孟焕之只有接着,领旨前往诏狱探视杜六郎,才出宫门,迎头碰上趾高气扬的桂王带着随从下马,不卑不亢向对方行礼。 桂王才沒功夫理会一个小翰林,旁若无人从孟焕之身边走过,大步流星径直入宫,一缕琼花香气随之飘过,留在宫门外的桂王众随从发出讥笑声。 孟焕之不把眼前一众小人放在眼里,眼睛掠过他们,去牵了马匹干正经差事。 他记性绝佳,自小过目不忘,方才一扫,总觉得有副面孔很是眼熟,很像一位只有一面之缘的人。 孟焕之上马后再回首,一一看过去,沒瞅到方才见到的那脸。他不会眼花,只因众随从中有位内侍背对着身子,瞧不真切面孔,只看见肩头削瘦身形单薄。 算了,他还肩负着重任,皇子私底下的行为轮不到他来管。 黄昏时分,知言牵着意儿站在垂花门前等着孟焕之回来,当他出现在视线中,快走几步奔向她们母子。 意儿踮着小脚尖,在原地蹦蹦跳跳,他已经站得很稳当,牵着大人的手学走路,见父亲回来,扯着知言向前。 孟焕之一把接过儿子抛向空中再接住,连玩四五下,逗得意儿哈哈大笑。 孟焕之单臂抱着儿子问他高不高兴,意儿小鸡啄米般点头回应。 父子俩交流一番,偏心的男人才把目光投向知言,半搂着她回屋。 知言一眼瞧出孟焕之怀着心事,相处久了,无论他把情绪隐藏得再好,知言都能在第一时间感知得到。 撤下榻几,临窗大炕成了意儿撒欢的乐园,孟焕之耐心陪着儿子玩。直至把意儿哄睡着抱去厢房,他也四肢伸展平躺下放松。 一双柔荑按在他的太阳穴轻轻按摩,孟焕之抓过妻子的手放在唇边亲吻。 “我今天去诏狱见}杜兄,他不肯认罪。”他的心情略显沉重。 知言故意说得轻松:“我早都说过,你们三个就是茅坑里的石头,个个又臭又硬。亏得你还有我,不然比杜六郎还要古板。” “对,我还有你。”孟焕之嘴里调笑,手臂一揽带着知言滚向炕中央,半压着她的身子向脖颈间吹气。 知言嫌痒,已笑做一团,双腮生霞,秋目含春,挑着眼角无声的勾引人。 这双眼睛通了情*事后绝美惊人,孟焕之亲吻妻子,好生怜惜了一番,搂着疲惫的人儿哄她入睡。 秦家的女儿大抵都会勾魂,远嫁的十姨妹他只见过一回,的确倾国倾城,怪不得让桂王念念不忘,寻了个有五分相像的清俊小厮常伴身边。还是别告诉妻子,免得她又气着身子。 桂王的事只在心中一闪而过,孟焕之更多想的是如何劝说杜谦。 窗外夜凉如水,烟云蔽月,一缕月色投进栅栏,杜谦在墙上摸索着刻下一道,九十个日夜,即使在黑暗中他也熟悉牢房中的一切。 来时酷暑,锦衣单薄,笑嘲正好纳凉。 现时秋浓寒深,阴冷逼人,挚友脱下身上衣物给他御寒。 此间可避风雨,不舍离去。 杜谦仍笑语,他无罪,认罪两字从何说起?! ☆、171|第 171 章 九月二十四是意儿满周岁的日子,例行要办一次抓周宴,知言从一个月前就开始准备,拟单子定下席面,为他们一家三口准备新衣服行头。 她自己也打了两套新首饰,到那一天戴出来,谁叫知言有个秦枫那样的父亲和妇女之友的兄长秦晖。别家都是女眷盯着你的穿戴打扮,到了三房,全倒了个。 知言对穿衣打扮并不重视,常常一件首饰若喜欢会一直戴下去,有一枝小凤钗她格外喜欢,每日梳妆离不开,少了它怎么瞧都觉得别扭。秦家这对父子极其眼尖,一眼就能瞧出她用着几年前的旧物。 秦晖大不了提醒妹妹重视仪容,免得妹夫的心往外跑。 秦枫可就不这么想,他老人家历来心偏得找不见,觉得肯定是女婿小器不给女儿打新首饰,继而联想到平常私底下苛待他的宝贝女儿,频频甩着冷眼给孟焕之。本来孟焕之就不得老丈人的欢心,知言不能有疏漏让秦枫再给女婿冷眼瞧,手底又不缺银子花,还怕嫌好东西多。 到了正日子,孟焕之特意告假留在家中,穿着妻子精心为他准备的一身行头,暗红织锦绣花夹袍,灵芝窄玉白腰带,猿臂蜂腰,长身颀立,笑容满面到前头迎接客人。 知言在房里为意儿做最后一次检查,小寿星今天也穿了真珠红小衣袄,在头顶扎了一个小揪揪系着金铃,脖子上戴着孟老太太为曾孙准备的长命金锁,胖得和藕节一样的手腕上也带着金铃。一动起来钉铛做响,清脆悦耳,活脱脱一个系满铃铛的玉娃娃。 意儿最大的优点不是他长得漂亮,而是喜欢笑,什么时侯见他都是开心,他见了任何人也不认生,大大方方让别人抱。 虽然亲眼瞧着儿子长大,知言也觉得时间飞快,一眨眼的工夫一年过去了。见识一个新生命的成长也意味着自己慢慢老去,她哑然失笑,在镜前检查的仪容后也去了垂花门迎接客人。 小儿的抓周没必要大肆张扬,故知言夫妇只请了几门姻亲,无非是秦家在京三房和知言的三个姐姐。另外,施老专门从沧州赶来,李家这次只来了二舅一家三口。 李崇考中了进士,本应动身上京准备明年春闱,他托堂弟给孟焕之捎来一封信,道学识浅薄,明年不准备下场应试,当中原由不难猜出。全因锦娘一时糊涂不小心做了妾,当哥哥的面皮薄躲着不想来。 孟焕之看过信后不置一词,先安顿二舅全家住在府里客院,好生款待他们。 一时客人全到齐,十来号人团坐在一起,等着看意儿的抓周。如果才一周岁的意儿有记忆的话,绝对强烈不满抓周宴被人大抢风头。 众人夸着秦枫怀里的意儿生得可爱漂亮,意儿很配合安安静静坐在外祖父膝上,听大家不停地夸赞,他略有点害羞,笑着把脸贴在秦枫的胸膛上蹭来蹭去。 知言心下好笑,儿子随她天生厚脸皮,居然也有害羞的时侯。 堂屋地正中的大方织毯上放着抓周用的各种小顽意,覆盖着一块大红绸,孟焕之亲手掀起红绸,一声声惊叹声响起,在座众人不禁微站起身子探头细看屋正中地上。 大方毯上琳琅满目摆着几十件木工活,刀、剑、屋舍、小兽、砚台、笔毫......所有能用木头做出来的用具齐全,除了书本、玉器不能代替,其他金银用具也是木头制成刷了漆。 不用问,全是二宝的心血,他为意儿做了半岁的礼物,又埋头准备抓周用的东西,几天前装满一大箱送到孟府,当时孟焕之和知言也被惊艳。他们本来已经为意儿准备好抓周用品,孟焕之拿起几件木活仔细打量后,决定只要能替换的全用上。 知言笑语,“这是让意儿也学做木匠。” “意儿长大恐怕也做不出来如此精妙绝伦的物件。” 孟焕之话味深长,夫妻两人心有默契对视一眼,暗中揣测秦昌的动向。 就在大家围着二宝的手艺大加赞赏的同时,秦昌坐在椅上纹丝不动,手中拿着自己亲手做的小书柜,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比不上木讷的二宝,手艺比不上,心思更比不上,输得心服口服。 一阵子喧闹过后,秦枫抱着外孙放到织毯,柔声细语:“意儿,去挑最喜欢的给外祖父拿来。” 意儿手脚并用爬到中央,手下挑挑拣拣,没一样感兴趣拿起来。 那厢孟焕之盯着内弟有一阵子,秦昌面上一丝一毫变化逃不出他的细心观察。他几步走到秦昌面前,从手中抽出歪歪斜斜的小书柜,微微一笑,“意儿抓周,怎能少了小舅舅的心意。”说着已把小书柜放到织毯上。 秦昌未料姐夫会做此举动,想夺回已是不能,垂眸不再看大家。 秦晖冲着知言挑眉,一脸坏笑,得意洋洋。妹夫出的主意倒真管用,把弟弟收在家中不说,寻了个跨不过去的坎让弟弟经受,妙!有谁能知道他那精明绝顶的幼弟栽在一个木讷的乡下小子手里。 秦昌做的小书柜摆在一堆精夺天工的工艺品当中着实显眼,犹如天鹅湖中游进了一只丑小鸭,意儿一眼就瞧出不同,几步爬过去直奔小书柜,凑近瞧了瞧,抓在手里再不松开,献宝似的给父母看。 众人互视一眼,都觉得对着满桌的山珍海味啃着窝窝头。知言深深觉得主要是秦昌做得太丑了,让意儿一眼看出与众不同才挑选上,难道她儿子的审美观也歪了?! 秦枫抱起外孙,笑着夸奖他:“好,意儿长大好定做个满腹经纶、喷珠吐玉的大才子。” 意儿手下把玩着小书柜,费力想把它拆开,表情十分认真。胖珠子一样的小人全然不知道大才子的含义,反正又不能吃也不能玩,还不如手里的玩具好。 秦家几位太太和奶奶说着讨喜的话,几位外甥和小侄女们对着地上的东西兴致不减,知言让他们每人挑两样带回家。 五六个小毛孩蜂拥上前,伸着小指头挑拣,章哥儿不知不觉中当领头羊,指挥弟弟和表弟表妹挨个站好,一个一个挑选。 席散后秦昌很自觉留下,跟着孟焕之去了前头书房,诚心认输。 孟焕之注目于内弟,觉察秦昌情绪变化,拿过条案上承影交给他:“你做得不错,此剑就交给你了。” 秦昌惊愕:“为何。” ☆、172|第 172 章 意儿抓周宴几日后,李家二舅一家并施老动身回沧州,带去知言和秦家诸人准备的两车礼物,还有孟焕之写给李崇的亲笔信。 也不知信中究竟说了些什么,一个月后,李崇顶着寒风重回燕京,被孟焕之安排去了国子监就读。同朝中官员休沐的日子相同,十日一休息,李崇自要回孟府,诚心向博学的表哥的请教,为自己心中一点软弱而羞愧。堂堂男儿眼中只有妹妹的姻缘小事,搁置自身的前途于不顾,枉费多年诗书熏陶。 心中有了章法,李崇对身边那些明里暗里嘲讽的话语置若罔闻,时间一长,取笑的没了意思,也渐渐鲜少提及此事。 见表弟终于能想通其中关节,孟焕之也觉欣慰,不是所有的少年郎都能像秦家十二郎聪慧通透自己能顿悟。 除了极少数赋异禀之人,其余人都是凡间芸芸众生,历经无数的磨练挫折。有人越挫越勇最终能攀上高峰,有人一撅不振一沉到底,更多的人会变得麻木不仁,丧失最初的志向。 眼前有这么个人,孟焕之却希望他丢掉自己的坚持,做一回凡夫俗子。 这已是第三回来到诏狱,一眼望不到头的甬道尽头被吞没在黑暗中,微弱的灯光只能照亮眼前两步,牢房中独有的腐|败和潮湿气味冲入鼻中,回响着不同人犯的惨叫声,令人毛骨悚然。 每回在杜谦的牢房前,孟焕之都要再往里望一眼,他的祖父以前被关在最里边的一间死牢中整整三年多,手脚都被打断仅存一口气,难以想像如何活下来。 领路的锦衣卫态度恭敬打开牢门上的锁,自觉站到远处留孟焕之和杜谦单独说话。 孟焕之推开门踏入牢房的同时,黑暗中一个声音响起,“修远,早都说过叫你不必再来,我不会写下认罪书。” 杜谦的声音不改,气势更不改,一如往常冷傲孤高。 孟焕之合上牢门,再往里走几步,慢慢适应黑暗后,才寻到杜谦坐的位置,此次来他已做好万全准备。 “我来是想告诉子昂一声,认罪书我已写好,你就等着出狱,京中肯定留不得,或流放或发配,总是能保住一条命。”孟焕之压沉声音缓缓道出。 杜谦一听蓦地站起来,向前迈进两步,“欺君的大罪你也敢为?!” 孟焕之反问:“能比得过子昂胆子更大?放心,你的字迹我能摸仿个九成像,圣上不会细到甄对笔迹。当然,若子昂想连累我一起下狱公开嚷嚷出来,又是另当别论。” 杜谦坚持自己的信念死也不怕,并不代表他能忍心拖别人下水,何况孟焕之有妻有儿,日子过得和美。明知被人胁迫,他除了发怒之外别无他法。 “你,我绝对不会认罪,出狱后会再次上疏自请入狱。” 杜谦犯了牛脾气,孟焕之也是怒不可揭,言语毫不客气:“你再回来有甚好处,想效仿我祖父博个千古清名还是想让天子改主意亲自接你出去?识时务者为俊杰,眼前是最好的时机,朝中太平圣上心中高兴,你的事也能高举放,再等到开春,北边战场若是败了,一大批人掉脑袋的时候难不保把你也算进去。” 停了一口气,孟焕之接着说:“杜兄取字为昂,可别忘了你名谦,心怀谦卑方能昂首立足。你就听我一言,出去后蛰伏数年,有朝一日总会让你大展身手。能屈能伸,方为真君子。你若死了,只有杜家人伤心。” 黑暗中,杜谦无声叹息,杜家已倒了,父亲也不知尚在人间否?几位兄长、嫂嫂和侄儿侄女们一朝失却荣华,终是被他连累。从幼时起,他便立誓要做世间最锋利的剑,痛斩不平事,上打君王,下打权臣。 年少轻妄!杜谦冷笑。 见杜谦有丝动摇,孟焕之放缓语气悄声念了一遍认罪书,他仿着杜谦平日的语气和用笔,再依杜六郎的傲气也不敢太过卑微,只似是而非承认用词激烈,这样不会令长盛帝怀疑。 杜谦再是反对也不能违心说出挚友所为与他毫无干系,当理想和现实有差距时,他应该如何做出决择?是遵从本心,选择飘渺虚无的理想,慷慨就死;还是屈服于现实,苟活在人间?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迷茫,拔剑四顾心茫然。 孟焕之留杜谦在牢中思索他的人生追求,假意同狱卒要了灯火和笔墨,约莫一烛香后出来去了大明宫。 天子不是那么好糊弄,拿着认罪书将信将疑,并没有看出其中破绽,加之孟焕之一如往常神情镇定,笃定自如,让人不得不相信真是出自杜谦之手。 长盛帝有些不甘心,做为君上又不好失信,再者同一个酸文人斤斤计较也有*份。再派了人去诏狱一探究竟,杜谦闭口装哑巴,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别人吃不透他心里的想法,回来向天子如实复命。 倒真像是杜家小子的做派,长盛帝挥挥手把人发送到岭南。 就这样,冬至来临之时,杜谦得以回归自由身,从暗无天日的牢房走出,正逢大地素装银裹,光芒耀眼。他紧闭眼睛,黑暗中呆久了,突然畏惧起这夺目的阳光。 孟焕之来接友人回家的同时,扔出一个重磅消息,杜谦的未婚妻托人捎来话要与他成亲,然后一同结伴去岭南。 杜谦躺在车中慢慢适应白昼,听后只冷言:“她不必信守婚约,我会主动退婚允她另嫁。” 他只见过未婚妻一次,长什么样都不记得,深情意浓肯定是假话,无非顾及名声履行约定,实在没必要。 孟焕之提醒道:“圣上金口定下的婚约,王家小姐若不嫁你,此生也只能终老闺中,你说退亲也没用。依我看,她倒也是个奇女子,不如就此成个家,以后有个伴,免得你一时脑热再捅出篓子。” 杜谦沉默了许久,幽幽道:“我一个干脆省事,不想有个累赘,也别干牵连他人的事。” 孟焕之不再劝说,带着杜谦回家,狱中经受酷寒和饥饿,不敢立即大鱼大肉养着,清粥小菜,屋中驱了寒气,调养三五日就得要动身离京。 杜谦出狱的次日,王善叔带着孙女登门,开门见山要给他们即时完婚。御赐的婚事,不想认也得认下。杜谦若死在狱中,他的孙女要守一生望门寡。所幸还活着,王善叔自觉张不开口退亲,他也没有天大的脸面能在天子面前讨来解除婚约的话。 杜谦依旧拒绝,跟着他千里跋涉受罪,还不如留在京中守着未嫁之身,无情无义不必受名份约束。 王家小姐倒是落落大方,二八妙龄少女,中等姿色,俏丽清秀,说话比平常的闺中女子多些铿锵之气,款步站到杜谦面前相问:“素在闺中听闻杜郎大名,顶天立地无所畏惧,今日一见大失所望,竟怕担起责任。你不娶,我也要嫁,王家没有休弃再嫁之女,我不能连累家中清名,死也要死在杜府。” 近半年的折磨,杜谦身上皮包着骨头,穿着孟焕之的衣服显得更加削瘦,脸上五官愈发立体,棱角分明。他认真看了看未婚妻,勾唇自嘲:“何苦呢!如此说来倒是杜某愚了。” 王家小姐神色坚定,不避不躲。这桩婚事来得突然,她心中并不情愿,迫于君威认命。未婚夫进了大狱是死是生,家中上下为她担着一片心。官场上重名声,祖父不能轻易开口毁婚,她也要认命。嫁不嫁,她都要过一生,一个人守着淡如白水的后半生,临老还要受人白眼不得畅快,不如博一把。 杜谦本来独立特行,经历短暂的消沉和迷茫,斗志不改,未婚妻的行为动机虽不纯,可也让他心中生出几分敬意。眼下的他即将要过颠沛流离的生活,别人不怕,他为何要惧。 七尺男儿,一揖到底,郑重其事求娶,“子昂诚心求娶小姐,愿相伴终生,白首同约。” 王家小姐再看一眼祖父,还以福身:“妾愿追随夫君天南海北,此生不悔。” 那像情人定下盟约,两人正经的像老师学生讲解学问。 知言觉得自己的婚姻就够离奇的,婚前没见过面,才十二岁就出嫁,守了三年孝后圆房。杜谦和王家小姐更让她刷新认知,果然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孟府和王府为一对新人举行了一场简单的婚事,没有花轿迎娶,也没有吹响热闹。一桌酒菜,王善叔亲自把孙女交到杜谦手中,叮嘱了几句话,便起身回家。 知言带着人仓促之间收拾出一间新房,应景的龙凤红烛,大红鸳鸯戏水锦被,撒帐的干果。这全是她为几个丫头出嫁准备的东西,只有先挪用。反正杜谦身子弱的一阵风就能吹倒,别说新婚之夜,至少蜜月期间都是纯盖被,一对新人都很陌生正好有个熟悉的机会。 杜谦和妻子完成任务般办了婚事,就该动身去岭南,他还是有罪之身,拖家带口装着两辆车孟焕之为他准备好的用具和银票、碎银,跟着押解的衙差上路。 直到今日,杜谦才体会到他亦是凡夫俗胎,离了五谷活不成,没了银子寸步难行。 山重水遥,前路艰险,孟焕之只说一句:“珍重,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杜谦报以同样的回答,转身大步踏上车,同妻子一起向孟焕之夫妇挥手告别。 送走了杜谦,孟焕之有几分失落。他明白杜六郎的脾气,绝不会就此改过。他更明白天子的性情,不会轻易忘掉杜谦的事。他的坚持,他的努力,只想还一个清白的世间,何其难! 孟焕之刚感慨着世间不公,冬日雪花飞舞时,京中出了一桩奇闻,彻彻底底影响了后来局势的发展。他心道万幸,亏得之前使诈捞出来杜谦,把人送得远远的,不然这当下,天子正想找个人寻晦气,孟焕之不敢想像。 ☆、173|第 173 章 知言听到消息后就放个炮仗庆祝,桂王倒霉她当然高兴,双眼放光凑到孟焕之面前问道:“消息可做准,桂王真的被剌客给伤到要害处?” 孟焕之紧绷着脸忍笑,轻弹她的额头卖关子,“太不敬!我也不甚清楚。” 知言腻着撒娇,搂着孟焕之的脖子轻轻摇晃:“你快告诉我嘛,说得好了有奖赏。” 孟焕之眸色深邃,伸手解着衣带,迫不可耐道:“娘子现在就奖赏为夫可好?” 知言忙跳下地,躲了三尺远,看一眼屋外压低声音道:“意儿去了花园,说不准马上就要回来,他进不了屋子,可要在院子里嚷嚷,你这是敲锣打鼓告诉别人咱们没干好事。” 每回想和妻子单独亲近时,才觉得儿子讨人嫌,粘了他娘亲一整天不说,晚上不到睡觉绝对不回厢房,临了还要拖着娘亲一起去。 孟焕之白日里忙禄,往往等不到妻子把儿子哄睡下,他先睡着了。早上臭小子比他醒得还要早,一睁眼就嚷着要找爹娘。知言夫妇总是被儿子的拍门声给吵醒,想干点什么也没了机会。 素了有几天,孟焕之可不依,揽了知言耳语:“跟我去前头书房。” 他满脸委屈样,知言不由笑了,点头应下。大白天的两个人跑到前头书房,别人一猜也能想到去干什么,掩耳道铃,知言全当大家都是傻子。 夫妻之间正常敦伦变得偷偷摸摸,孟焕之万分不情愿,也拿天真可爱的儿子没招。时间仓促,防着意儿寻到前院,两人速战速决。他明显没吃饱,阻挠不让知言穿衣服,偷偷藏起她的抹胸压在身底下。 知言翻遍了整个床上,被子叠了又打开,枕头底下,地下都找了一圈,寻不到抹胸。她抬头看到镇定自若的某人躺着不动,你就装,装得越一本正经说明越有问题。 “起来,还我抹胸。”知言费力拉扯孟焕之,对方纹丝不动,她带丝恼怒:“你就哄我,前面答应好给我说桂王的事,现在又压着我的衣服不放,存心想看我出丑。” 孟焕之笑出声,坐起来够到自己的衣衫开始穿,抽空也帮着妻子系好衣扣。 他也在暗中猜测着桂王究竟伤到何处,对外说是被剌客剌伤,理应九门下锁全城搜查,锦衣卫只暗中跑了几处,不合乎情理。 去桂王府疗伤的御医回来面圣时,含章殿内只留长盛帝和一个老内侍,其余人全被清理出去。 御驾跟前的投靠了桂王的小内侍们许是听闻风声,一夜之间风向全变了,纷纷躲着不见桂王府的人。 事事都透着诡异,莫非...... 他拉了妻子复又坐下,轻吻她的耳垂,说着猜测,“桂王伤到何处,外人真的不知。不过,据我猜测,可能这辈子他都好不起来。” “断腿了还是断了胳膊?”知言最希望桂王的脖子断掉。 孟焕之摇头,笑意神秘:“都不是,大概是男人最紧要的地方。” 知言目光向下,看到孟焕之的某处,方才他们还在亲密接触。 “真的?” 这么说,那个乌龟王八蛋变成了太监,太好了,谁干的这么大快人心。 知言开心,孟焕之心情也不差,他跟着妻子的情绪走,也变得不厚道,趁机讨要便宜。 “为夫这么好,娘子不妨多奖赏一次。” “你......”知言来不及抗议,已被他再次放倒,才穿好的衣衫又尽数被除去,某人很卖力的耕耘,她脑中闪过一件事。 “焕之,今天我没服药。” 孟焕之喘一口气,沙哑着噪子提要求:“乖,给我再生一个女儿。” “我不生。”他说话不算数,明明说好两三年内先不要孩子。 “骗子!” 骂人的话干嘛说得娇滴滴的,跟勾引人没什么区别。 孟焕之主意打定,威逼利诱哄得妻子答应,才心满意足鸣金收兵。神情餍足的男人表示要在床上思考大事,知言第二回穿好衣服还要回后宅看儿子去。 男人的话都不可信,知言临走时狠狠剜了孟焕之一眼。 妻子气鼓鼓离去,孟焕之既好笑又着实喜欢她这副小模样,一个人窃笑了一会,继续分折桂王的后继事件。 争储的关键时刻,桂王明显不是太子位置的最佳人选,有人却偏偏要挑他落马,楚王理应没这么蠢,会是谁呢? 这话,同样有人也急于想知道? 节骨眼上,被人阴了一把,这个暗亏,楚王吃定了。桂王身边那个五分像秦家十小姐的小厮,正是他费尽心思搜罗来,本想放到桂王身边替自己传消息。 谁知道,桂王喜好花招玩得过火,小厮被逼急了眼,拿起匕首挑了桂王的命根子,他自知难逃一死也当场自尽。 锦衣卫都不是吃素的,楚王明显感觉到父皇看自己的眼神变了,难道他也要失宠? ******* 知言拖着发软的双腿回去,真是奇怪,意儿到现在也没嚷着找娘亲。她才到院门口,听见厢房内小孩玩闹的声音,走到明窗前朝里看,意儿和冬至的儿子玩得正欢,全然忘记找爹娘。 冬至的儿子成儿半年前就陪在意儿身边,两人做伴,不巧前阵子天气变冷病了,回家养了一个月才回来。意儿骤然见到小伙伴,乐得扑腾着小胖腿撵前撵后,摇摇晃晃活像一只胖企鹅。 知言暗自嘀咕,儿子是不是太胖了,他忒能吃,也不挑嘴,这点好,随了孟焕之。知言哪儿都好,唯在吃饭上头难伺候,孟焕之都打趣她养得太精贵,一般人家不敢接。 想到耍无赖的某人,知言甩着帕子回屋养精神。难得儿子不再缠他,某匹狼也被喂饱了,她要清静一会儿。 孟焕之在前头书房整理清头绪,本来想陪儿子玩,瞧见成儿在,他也只在窗外旁观了片刻,不再打算进去打扰他们,提腿去了正屋对着妻子小意温柔。 知言也是乏了,可劲冲着他撒娇,想喝茶想吃干果,腰也困腿也软需要有人为她按摩。 孟焕之乐得被妻子支使,再说他也能借机占点小便宜,何乐而不为! 知言迷迷糊糊间觉察到一只大手往衣服底下探,挥手拍开,“去,让我睡一会儿,明天还要到二姑母家去吊唁太夫人。焕之,你有没有空,顺道也一起去。” 孟焕之百折不挠,依旧寻到了他喜欢一处柔软,手里有了事干,才出声:“嗯,我还要去英国公府上吊唁老国公。” 无独有偶,宁远侯太夫人和英国公老国公前后脚去世。英国公府那边,她们姐妹相约前几日去过了,本来次日要去宁远侯府,正好知言来了小日子,要避开丧事,只其他几个姐妹前去祭奠。 想着事,她也没了睡意,翻个身面对孟焕之,搂了他的脖子说话:“明天我们一起走。” 孟焕之盯着空无一物的手心,颇不甘心,亲吻了一下妻子的额头应声好。 依他看,宁远侯府的麻烦在后头,乔骏丢了世子之位,继而宁远侯为次子乔骁请封世子。偏生乔家次子自小习文,娶得也是诗书世家韩家嫡女。至少在乔骁这一代,宁远侯府在军中没有话语权。 知言说着听来的闲言碎语,两人相偎过了大半日,再难有这样的机会单独相处,比他们才圆房时还要粘乎。 意儿很识相,玩了大半日,只在临睡时喊着要娘亲陪,知言用热水给儿子擦洗后,抱着他上床轻拍几下,意儿也便沉沉睡去。 两个奶娘轮班带着丫头婆子照顾小少爷,知言就当了甩手掌柜,晚上躲清闲睡个安稳踏实的觉。 ******* 皇家用尽法子遮掩,也瞒不过众人雪亮的眼睛,坊间流言四起,如风一样钻遍大街小巷,再透过厚重城墙传出燕京。 桂王伤了命根子,跟个废人没甚两样。他永绝后嗣,朱贵妃几欲发疯,日夜嚎哭,痛骂下黑手的人,咒背后指使的人不得好死,频频拿儿媳妇出气,怪她只生了一个女儿。 天子的心思外人猜不透,含章殿的气氛日渐冷凝,就连老内侍都缩着脖子不敢发一言,生怕触到霉头。 孟焕之也没傻到这当头非要到天子面前献殷情,翰林院多得是无趣的事务,他只埋头干手里的活,再熬个半年,就能到外头去。 长盛三十二年年末,燕京城乌云压顶,大小官员小心又小心当着差,饭碗要紧,吃饭的家当更要紧。 大家都暗骂,好端端的,桂王放着一群如花似玉的小美人当摆设,偏要喜欢一个乡野小白脸。玩鹰的被啄了眼,还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小麻雀,说出去都丢人现眼,连累大家也不能过个清静的新年。 众人都不知道,那只小麻雀早被人训过,签了死契,一个人换全家上下七|八口人享福。 乡下穷小子,只有一张脸长得俊些能派上用场,狠心咬牙就应下。他后来的出身都造了假,顶着逃难途中被饿死陌生人的身份去了楚王府,又去了桂王府。 麻雀虽小,也能通天,谁要是小瞧了他,自个吃亏去罢! 秦晖拿着银挑子给笼中小鸟挨个喂食,屋里十数个笼子养着各式各样的小鸟,今天这只小麻雀吃饱后就该放它自由,明天还会轮到别的鸟儿。 ☆、174|第 174 章 天上的神仙不高兴,地上的凡人还得居家过日子。知言的心情不错,浑身上下透着喜气,她天天挂着笑容准备过新年、裁衣服、打首饰,给下人们打赏。 年前西北送来信,十二姑娘知德定了亲,也算是旧时相识,黄如意的弟弟黄如礼。知书在西北札了根,知德将来也要扎根于故里,十一姑娘知容要嫁河北知府的幼子,她们姐妹相聚越来越不易。 见信后,知言就乐了,黄如意最不喜欢心眼多的人,天生和知德不对盘,进了门成了一家人,有的乐子瞧。等孟焕之回来,她还笑着说起黄如意的趣事。 孟焕之解了大氅,微笑回应,俯身亲吻她一下,“真香,意儿呢?” 一回来就知道找儿子,知言横了他一眼,“下午玩久了,才睡下。” 孟焕之边暖着身子,带丝疑惑道:“这会睡下,晚上又要闹半宿,我去把他哄醒来。” 说着已经大步流星出屋,知言想拦也来不及。 过了一会儿,他抱着大毯子裹着迷瞪的儿子进屋,把意儿放到炕上,边揉着儿子的手脚,轻声哄道:“意儿乖,看爹爹回来了,快醒来,和爹爹骑大马。” 意儿撇着小嘴,胖身子扭得像麻花,挥舞手脚抗议。知言抱着儿子安抚,轻嗔孟焕之:“他才睡下,用过晚饭再叫醒也不迟,说不准一觉到天蒙蒙亮。” 孟焕之怀里搂着妻儿,轻咳一声笑语:“意儿明早天不亮就醒来,你我还能睡安稳觉?” 意儿不高兴,半睁着眼睛盯着父亲,缩着小胖手不让他摸。萌萌的大眼睛眨巴眨巴,更不想开口学说话。 经孟焕之这么一闹,意儿真是折腾了半宿,兴奋地在炕上蹦蹦跳跳。嘴里念念有词,声音洪亮,绝对是大嗓门,外院都能听得到小孩子的说笑声。 知言眼皮子打架,轻声嘟囔:“你说意儿随了谁这么闹腾?”再看看时辰,已快子时,小祖宗一点睡意也没有。唤了奶娘进来,他也推着不想吃奶。 预算失误,孟焕之自我检讨,又心疼妻子,让知言先去睡下。 “算了,他每晚都嚷着要我。”知言认命,抱着儿子去了厢房,大概她不小心睡着了,意儿还睁着明亮的眼睛。 第二天,孩子就起了高热,豆丁大的小人儿哪儿不舒服也说不出来,轻声哼哼唧唧,偶尔掉一两滴金豆豆。光奶娘们喝药见效太慢,知言哄着意儿喝下加了糖的苦药,一小匙一小匙给他灌下去。 再多的蜂蜜和糖都遮不住中药的苦味,意儿嘟噜小嘴全吐出来,扯着大噪门哭得声音都哑了。 儿子受罪,疼在当娘的心里。知言通宵未眠守在儿子身边,一遍又一遍拿热手巾给意儿擦身体,用上好的烧酒给儿子降温。 孟焕之十分愧疚,也天天陪着妻子熬着。都是他想和儿子多玩一会,意儿睡得热腾腾被抱出厢房,睡热出汗的人被风一吹,染上风寒。 知言再想抱怨,也要等儿子好了以后,再者她也心疼孟焕之辛苦,推了他回屋睡觉。 孟焕之那里肯依,从衙门回来守着妻儿不离守步,细心为意儿时时诊脉,变换药方,又要顾及知言的身体,半夜意儿有动静,都是他抢在前头。 意儿生病后总是焉焉的提不起精神,知言和孟焕之别提有多心疼。儿子慢慢一天天好转,眼睛恢复明亮,又在屋里活蹦乱跳,他俩心中欣慰万分。 危险解除,知言终于腾出手狠狠数落孟焕之,这个男人在外稳重大气喜怒不显于形,对着她和意儿时不时冒着傻气,跟个没长大的大男孩一样,令人哭笑不得。 孟焕之本就理亏,瞧着妻子发青的眼圈,怜惜得哄了她休息。 “同我一起躺一会儿。”知言说归说,还是牵心孟焕之,瞧着他瘦了一圈,气色也不太好,拉着补了一觉。 屋里的药味还未散去,她把头埋在孟焕之的臂弯里,喜欢闻他身上的气味。他给她安宁,她也温暖着他,他们谁也离不开谁。 “焕之,你怕了吗?” “怕!”孟焕之的回答脱口而出,他没练就一副铁石心肠,儿子生病的时候,他心生畏惧。他怕失去意儿,更怕...... 孟焕之收紧手臂,把怀中的人裹得严严实实。意儿一场小病,就使得他牵肠挂肚,可想而知桂王出事后天子的心情。 ******* 天下做父母的一个心肠,长盛帝对儿子的遭遇痛心疾首,回到后宫朱贵妃哭闹着揪出原凶,口口声声道全是楚王在捣鬼。闹得天子心烦,索性躲在含章殿谁也不见。 近花甲之年,膝下无十分合适的接班人,天子也有不遂心的时候。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已失去了一个儿子,贬黜了一个儿子,另一个儿子形同废人,剩下的三个良莠不齐。退一步讲,桂王的事真是出自楚王暗中授意,长盛帝也打算暂时放他一马。 朱贵妃可不这么想,她的儿子里头没楚王这个人。楚王在宫外她够不着,楚王的生母李妃深居后宫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这宫里头,朱贵妃专宠多年,谁不知道皇后都是摆设,一个小小嫔妃她更没放在眼里,天天瞅空子找李妃的麻烦,闹得后宫乌烟嶂气。 长盛帝为了息事宁人,也就装作不知道默许了朱贵妃的行为不端。再者桂王一门心思认准肯定是楚王下手害他,发誓赌咒不放过三哥。两个派系之间斗得你死我活,朝中稍有点脑子的人见了都绕着走。 秦晖撒网等了近两年,终于有了成效,坐山观虎斗,他现在等着罗炽沉不住气露面。 秦家派人在大江南北寻了个遍,就差把地皮翻过来找一遍,没想到罗炽和罗姨妈就藏在眼皮子度下——京郊桂王的皇庄里。沾了天家的身份,秦家人有心无力,拿他们无可奈何。 罗炽贼精贼精,躲在里面长年不露面。要不是罗姨妈好炫耀,偷偷溜出来跑到旧相识家中卖弄她身上的穿戴首饰,吹得天花乱坠,好似真过着富贵滔天的日子。几位旧相识都眼馋罗姨妈得了富贵,说话难免带出来,这才让秦晖的人打听到。 桂王没了争储的资本,男人都称不上。罗炽闻风识意,心下为自己打算,好歹他还有举人的身份,缠了桂王几回就想求个一官半职。 眼下的桂王面色苍白,说话还带着一丝中气不足,眼冒赤火,只盯着楚王不放,哪里能顾得上别的事。 罗炽几次求见,没能讨到自己想要的,反而闻出更不正常的气息——桂王快要疯了! 原本以为攀上了一条金龙,到头却变成一条疯狗。罗炽越想越不对,他和罗姨妈打听来的关于秦家十小姐的事早都倒了个干净,再让说可是真的编不出来,别再不小心惹怒了那个疯子。 他要寻个稳妥的出路,参加科举,不行,即使中了进士,秦家人多得是收拾他的法子,背后使个绊子,就能让人一栽到底。听说江南文人素来不怕官府,各大士族只手遮天,司马氏和秦家又是仇家,或许可以一试。 主意打定,他卷了从桂王处讨来的金银细软带着罗姨妈离开皇庄,也没人拦阻他们,最近离开桂王的人太多了,谁也不当回事。 秦晖听人回报说罗家母子偷偷乘了小船南下,勾唇一笑:“跟着他们。” 无缘无故,秦家不能私自处置有功名在身的人,总得要有个理由罢。没理由,也要寻出一个;实在找不出来,给他贴上去一个。 凡胎俗子或多或少都有缺点,罗炽对秦家兄弟知根知底。同样秦晖也对自小一起长大的罗家表哥了如指掌,他寻来可靠的人耳语一番,也打发他们南下。 养花溜鸟,秦晖手底下的花儿明媚娇艳,能歌善舞,眼儿媚,勾得别人魂不守舍,再加上白花花的银子,总会有人上勾。 楚王沒把他放在眼里,又是提防又是利用,别人巴不得攀上秦家这颗大树。 ****** 长盛三十三年春闱开考前夕,孟焕之和表弟李崇促膝长谈,语重心长劝李崇不要下场应试。 李崇带丝不解,盯着神色不动的表哥,表哥越来越有势,竟有点怕他,犹豫了一会还是说出:“我只想下场一试,考不考中都无关紧要。”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 李家人天生带着一股简单,从两个舅舅到表弟,再到不慎失足的表妹,都心性单纯。他们在乡野生活,善良能博来好名声,但是官场不行。 孟焕之适时纠正:“今年你也到及冠之年,说话做事不能莫棱两可,可行与不可行只能选一样。去了国子监,多听少说,听听别的仕子们做何想。仔细考虑为何不能参加。” 李崇还是不甚明了,只点头应下。 就这样罢,表弟以后也只能做个闲散的官儿,他天生吃不了官场这口饭。心不够黑,人不太通透,心思全写在脸上让人一览无余。 孟焕之轻拍李崇的肩膀示意他继续读书,出来时边走边想,不知不觉到了花园,听见隐隐约约的笑声。 透过树枝,一大一小穿着明艳的衣裳奔来奔去。知言正陪着意儿玩捉迷藏,这孩子也是鬼精,头一回她问藏好了没,他还在那边咯咯笑,被娘亲找到后,滴溜着黑亮眼珠一脸吃惊。后面知言再问,意儿一丁点声音也不发出,藏在花树后面定定站着。 才初春的天气,叶子才抽出芽,知言一眼就能寻到意儿所在,为了照顾儿子的情绪,装做寻了半天。 等着意儿要找娘亲时,不停奶声奶声喊着娘。听得知言心都快化了,赶紧应声,两下就被儿子找到。 孟焕之在旁瞧得真切,不由会心一笑,故意发出动静引得儿子注意,一家三口聚在一起玩乐了大半日。 四月中旬,北边战报传来,大败,几乎全军覆没,只逃回来不足万人。 长盛帝怒拍桌案,十几万大军只余几千,要他们回来干什么! ☆、175|第 175 章 远征的大军回归,离京城不足十日路程,众人的心情不是喜悦,而是沮丧和恐惧。回程路上夜夜做着噩梦,梦中战马倒地,军士身首分离,耳边不曾停息的号角声,及北境令人生畏的严寒,只想一下便冷到心底浑身冰封。 这是一场出征时即注定败局的大仗,六月起程,一路急行赶到北境时已是秋草枯黄,寒霜降下,再往北进,一路越来越冷。长年居在燕京的军士们经验不足,刀剑冻住拔不出鞘,好多军士手脚被冻伤,更甚者染上可怕的伤寒,一传十,十传百,少半个军营全是病号。 当时为了继续北上门讨伐还是南下回到可避风雪的地方休养生息,大军中起了争执。 定远侯府赵家几十年以来头回单独率领大军,兵权在握,虽来得不甚光彩,总想要干出一番成绩,好让军中和朝中不服气他家的人瞧一瞧:离了英国公府和宁远侯府,赵家一样可以沙场杀敌,无往不胜。 赵家父子虽私底下意见不统一,明面上斩铁截铁执意前进。主帅发了话,随行的文官和武将脸红脖子粗据理力争也没能打动赵家父子,只有硬着头皮跟着。 秦昭一出燕京城就疲于应对有心人的暗算,早起马蹬被人割开一个口子,打尖时随行的小厮又吃坏了肚子,不明飞箭不偏不倚从他耳边飞过,到后面他跨下座骑遭人下黑手倒地暴毙,像极了当年的照夜骢。 幸好军中大半人是秦昭二姑父宁远侯一手带出来的兵士,他略一提自己的处境,大家拍着胸脯保证能护得他平安。后来,那些赤肝义胆的汉子们都长眠于北境,只顾着逃命来不及替他们收尸下葬,成了野狼的美味大餐。 北方酷寒,寸草不生,不毛之地养大的人群比饿狼还要凶狠。前一刻还在为汗位拼个你死我活,后一刻化干戈为玉帛,号角响起,踏马出征,大刀挥舞已是杀戮无数。 秦昭得以幸存,有赖于祖父对孙儿们常年严苛教养,自小他就比别的官家子弟耐寒,冰天雪地里能施展开身手。也有赖于宁远侯手下故旧拼死相护,那些军士们嘴里骂骂咧咧赵家是小人,不愿为小人卖命云云,上阵杀敌毫不含糊不甘落于人后。 北境一行,对秦昭感触颇深,有比家族荣耀更为重要的事——家国大义。总有一天,他会重新北上,踏平鞑靼,为数万名死得不明不白的士兵报仇。 马蹄声响声,燕京来的信使疾行直奔中军帐,口述天子的痛斥。赵家父子送走信使后,面如死灰,颓废无力瘫坐在椅上。 军中有不成文的惯例,大军出征,若败,主帅必要问罪,或斩或夺爵;若主将帅战死,可免问罪,不会殃及家中。 定远侯家带着十几万精锐大军浩浩荡荡出征,回来时不足一万老弱病残,跟天子讲北方严寒、战时不利、强敌骁勇都没有用,败就是败了,只有乖乖认下。 时至今日,他父子二人仍心存侥幸,赵立钦先前勾搭上楚王,又与朱家暗中有往来,或许两位皇子能搭手救他们一把。 悉不知燕京城中楚王和桂王斗成乌鸡眼,长盛帝心里憋了一口恶气正想找个地方发泄,军中几大派系也瞧不上赵家的作法,隔岸观火就等着他们家倒霉。 文官也好,武官也罢,凭自己的本事吃饭爬上去,旁的人口说不服,心中总是有几分佩服。若谁想踩着别人的肩膀站到高处,大家心中又另当别论。 天时地利人和,赵家一样没占上,回京后就被夺去世袭罔替,降等袭爵三代,从一等侯降为三等,岁银俸禄大为缩水。先前他们还在看乔家笑话,才一年的功夫就轮到自己家,世事无常,风水轮流转来得太快。 秦昭死里逃生一回,回京后告假在家静养,成天闷在书房里翻兵书琢磨兵法。四奶奶见到丈夫的举动,思来想去打发人请来知言夫妇过府小聚。 正好孟焕之休沐,有几句话要同秦昭商议,便带着知言和意儿坐车去了三房。 秦枫担着闲散的差事每日点卯不误,秦晖忙得不见人影十天里有八天不在家,秦昌又在郊外对着二宝发功,家中只秦昭夫妇和关在屋里的常氏。 知言领着意儿先到常氏住的院落,丫头婆子全候在廊下,屋里香烛缭绕,常氏跪在佛龛前闭目祈祷。美人迟暮,姿色大不如前,褪了首饰除去华服,只着青衣素袍,梳着圆髻,手捻着佛珠满脸虔诚。 “阿奶。” 意儿奶声奶气的叫声惊醒了常氏,她猛然回过头,眼中发亮只有意儿一人。常氏别的不稀罕,唯眼热别家的大胖小子,偶尔见到几个外孙,那管他是亲外孙还是假外孙,都搂住不撒手。 意儿噔噔噔跑到常氏面前,拉她起来。常氏眉眼都带着慈善,捧着意儿的小脸细瞧,柔声道:“让外祖母瞧瞧,这小脸终于又圆了。” 意儿上回得病,人瘦了一圈,胖嘟嘟的小胳膊小腿明显变细了,脸蛋上肉的也没了。为此,知言挨了秦枫好几次数落,亏得她没敢说是孟焕之折腾儿子生病,要不然花狐狸活剥了女婿的心都有。 常氏也见过一回意儿瘦下来的样子,心疼得不行。她的神情不假,如同数年前对着秦昌嘘寒问暖关怀倍至。 知言略坐了坐,留下意儿陪着常氏,自己去了四奶奶院中。两个女人无非说些家常碎语,不多时听见隔壁院落意儿的欢笑声,定是他嫌屋里闷烛火味道冲鼻,拉了常氏到院中玩。常氏为意儿唱着童谣,婉丽的女声飘扬在府中。 知言凝神听了一会儿,复又问起秦昭近况。 四奶奶唇边现浅笑:“四郎人是回来了,魂还留在北边。总有一天,他还会再去。” 她的父兄征战几回,四奶奶最清楚不过男人从战场上逃回来后的心思。是山压得他喘不过气,也是枷锁套住他的魂魄,更是无穷的动力,迫得他奋力向前。 她的丈夫生来就不凡,为何要阻挠他的脚步。 知言深有同感,孟焕之嘴里说着她最重要,意儿最要紧,都比不上他心中的大事。 大鹏失志,与凡鸟无异,由他去罢。 两个女人心有默契,对视一笑。 ****** 那边书房里,孟焕之和秦昭抵头商讨北境布兵,秦昭亲自走了一趟,以他的眼光和见识讲解出来又是另一番不同天地。 孟焕之拿着秦昭花费心血书写的手稿,脑中闪过前几日英国公府和宁远侯府的请命折。 这两家都在孝中,吃着皇家的俸粮,不敢在关键时刻托下。自然要急人所需,先乞求夺情,允他们在牢关附近屯训兵马。牢关离边境只有几百里之遥,条件艰苦,军士们在此处适应一年半载,再赴边境与鞑靼做战。 秦昭的提议正好与英公国和宁远侯不谋而合,孟焕之深为佩服:“每回见舅兄都令人刮目相看,士别三日更是不能同日而语。” 秦昭手脚上生的冻疮还未好,敷了药膏包裹着绷布,伸出为数不多完好的手指挥摆,面上带着伤感:“赵家虽然倒霉了,还了现世报。我却在想,他家威风显赫都不要紧,只要能换回十几万条性命。北边孤魂哀哭,声声泣泝不能回乡。” “赵家是急功近利,最大的罪名不应他们来担,从天子到内阁再到六部全脱不了干系。可笑之至,敢直言上谏的杜六郎被投进大狱判了流放。” 秦昭眼中无限愤慨,长这么大,他头回如此激动。 孟焕之并不正面回答,转而言及其他,“今年的殿试已选出三甲,理应我们几人该到外面历练,我瞧着天子不想放你我出去。” 秦昭出去拼死博一把,不就为了不想被困在京中,听言眸色变冷,冷哼道:“他不放,我总会有法子让他放。” “也对,安大学士日前还放过话让你好看,略施小计难保他不上勾。” 堂堂内阁大学士放着正经的事不去做,眼中只盯两三个毛头小子,也难怪今年的春闱主考官花落王善叔。 孟焕之冷眼瞧了几年,这位安阁老学问泛泛,为人也泛泛,号称正直刚禀,偏偏干着阴私小人的勾当,拿圣人言论标榜自己的恶行最是可憎。当初杜谦的事少不了他在中做手脚,任由安阁老在朝中继续祸害,不如下手除了他。 孟焕之暗中思索如何不着痕迹下手,那边秦昭的声音响起:“天子不放你,倒也是好事,留在圣驾身边可行方便之事,也算解了我等后顾之忧。” 孟焕之颔首:“我也有此意。” 心照不宣,两人各行其事。 秦昭假借伤情严重索性告了长假,府里不间断请来各地名医,出去后都声称秦家四郎冻伤严重,须得好生将养一两年,千万不能受冻,不然留下一辈子的病根。 英国公带着张盛和宁远侯世子乔骁前去牢关之时,安大学士力荐秦昭随军出行,冠冕堂皇的说辞,秦四郎亲自去过鞑靼王庭,又学识渊博,于大军中可派得上大用场。 秦昭包裹着手脚被人搀扶着上了马车,他在无声讥笑安大学士上了勾,暗中怀着欣喜,妻子终于有了身孕,临走时才诊出不足两月,不管是男是女,总是他有了后代。 孟焕之离开翰林院,正式去了含章殿当侍讲学士又身兼数职,俨然是长盛帝身边的亲信文官,每每与安大学士碰面,只卑谨低头。他都能猜到安阁老在想些什么,继杜谦和秦昭之后,安阁老把矛头对准了孟焕之,正鼓着劲想揪出他的错处。 人无完人,金无足赤。 孟焕之的弱点没到任人拿捏的地步,相反,安阁老浑身上下毛病一大堆,头一条,时不时在殿中顶撞天子已令长盛帝很是不满。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孟焕之就能把人生第一个劲敌拉下马。 ☆、176|第 176 章 知言感觉孟焕之最近心情不错,每天踏着稳健的步履回家,眼底带着一丝笑意,对着意儿柔声细语,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教着启蒙的诗句。 意儿手底下玩着秦昌仿造失败的试验品,嘴上跟着孟焕之背诗句,背起长句中间必停顿一下,稚嫩的童音一个字一个字蹦着句子好生有趣。 知言坐在灯底下给意儿缝着一件里衣,衣襟上绣了一只蝈蝈。这还是前两天成儿的衣服上有只大蝈蝈,意儿见了眼睛发亮,小手指着颇为稀罕。 知言也让冬至绘出图样,可她怎么绣都让人觉得别扭,别人绣啥像啥,知言绣啥不像啥。一只蝈蝈绣出来感觉像大蟑螂,黑乎乎一团子,自己都不好意思夸说好看。 孟焕之见了笑了好长时间,左右比划,又见过成儿的原版蝈蝈,他只哄着知言:“很不错,又有长进。” 哼!知言瞧出来他在说假话,自己这么废柴,全是被他给宠的。孟焕之总在说大有进宜,其实知言一直在退步,难得心血来潮绣个花,还绣成了狗屎,不开心。 知言扔下手里的针钱活,气鼓鼓准备裁出一块布重新绣,一双大手按住她,孟焕之丢下儿子再哄妻子:“恁他怎样,你的心思花在上头,娘亲的针线意儿穿到贴身也暖心。没必要再费周折,下回咱绣得更好看点。” “口是心非!”知言明显不开心,反正她也不想干活了,顺势倒在孟焕之怀中求安慰。 “当真,为夫何时说过假话。” 孟焕之替怀里的人一一卸下钗环,两件珠花,一枝小巧的凤钗,放到榻几上发出轻微的咣铛声。 他只她陪在身边,针线活有下人去做,府里的中馈也可以交给长兴家的。只要她在旁看护好儿子,每天回家时能看到母子两人笑盈盈的样子,就已经心满意足。 知言想着白天收到的贴子,斟酌用词:“焕之,后天四姐家闺女抓周,你去不去?四姐打发人来问了几回,我瞧着她肯定是受了姐夫之托,要不然大姨姐巴巴问着妹夫也不合情理。” 李锦娘生的女儿自小养在知画身边,也生得冰雪可爱,知画今生没了生育机会,对着别的女人为丈夫生的孩子视同己出。依苏家的家世,金尊玉贵养大几个女儿不成问题,知画更不会同一个婴孩计较。 众人都道孩子有福,可孩子的生母总是孟焕之的表妹。李家舅母和锦娘千错万错被富贵迷了眼糊涂心肠,不及苏元成故意隐瞒身家令人不齿。 玩女人也不能干掉份的事,秦枫风流了一辈子,从来不沾有背景的女子,房里人都是丫头奴婢之流,花银子买个省心。苏元成可好,明知李家跟孟焕之沾亲带故,仍肆意妄为惹下风流债,何况哄得锦娘婚前*暗结珠胎,简直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登徒子。 孟焕之嘴上不说,心里也憋了一股火气。苏家连襟这会子想到他是姻亲,哄骗李家时怎么没心里掂量一番轻重缓急。他不愿下妻子的面子,归根结底又跟秦家干系不大,苏元成既然能干出糊涂事,就要有准备面对以后种种。 “去,为何不去?娘子生得貌美似天仙,被人抢走了如何是好。” 他竟有心情说笑话,知言也松了一口气。大概外面有什么事要苏元成不得不低头,三番五次上门见不到孟焕之的面,派人下贴子,孟焕之更是婉言拒绝赴宴,最后竟想出招数哄得知画出面,难不成知画这一辈子都要裁在苏元成手里翻不出身 想到此处,知言坐直身认真看孟焕之,坦言相告:“你若不喜欢四姐夫,大可不必理会,有我带着意儿走一趟,四姐也不会说什么。她那个人当长姐习惯了,绝不会寻妹妹们的麻烦,我们姐妹也不会因为小事生出嫌隙。你用不着为了我委屈自己。” 孟焕之笑了,低头鼻尖触到知言的鼻尖,轻抵她额头,对上一双明亮的秋目,灿若繁星。他伸手抚着她的脸颊,带着怜爱,“傻瓜,我什么时候委屈过自己。世上不喜欢的事多了,能躲得过来?” “苏家的女儿身上流着锦娘的血,我替舅舅他们看一眼那孩子,回头好写信告诉他们放心。” 孟焕之解释得天衣无缝,知言轻啄他的嘴唇,夸奖道:“夫君最好。” 旁边也有一个湿漉漉的小嘴分别往他们两人脸上吧唧一下,呃,两人又忘记屋里还有个电灯泡,回头一看,意儿笑嘻嘻仍想赶着亲吻娘亲。 知言急忙捂了脸,意儿那不叫亲亲,简直是口水洗脸,亲吻一圈,糊得满脸都是口水。她推了孟焕之过去:“意儿最喜欢爹爹了,和爹爹玩亲亲去。” 意儿眨巴着眼睛看了一眼孟焕之,极不情愿嘴皮轻触了一下父亲的脸,又追着来想找娘亲。娘亲不理,他委屈得掉眼泪,卷翘的长睫毛上沾满泪珠。 儿子生来就是克她的,知言认命把脸伸过去,又是一场口水洗脸。 孟焕之在旁若有所思,把儿子哄睡下送去厢房,夫妻两人在帐中,他又厚着脸皮讨要:“意儿亲了你许多下,只亲了为夫一下,娘子均我一半可好?” 知言只有认栽,前面说漏了一个,孟家父子生来就克她。 ******* 八月底,桂花香尚未消散,缕缕清香沁入鼻间,知言姐妹沐在飘洒的花瓣中,一观苏府花园。菊苑里种了几十种名贵菊花,清芬吐蕊,秀雅不俗。 知画指着前头的水榭,招呼几个妹妹:“咱们到前头坐一会儿。” 中午的酒席用罢,知画特允锦娘和女儿单独相处一天,她姐妹出来游玩半日。 近两年没见面,锦娘变得死气沉沉,衣着首饰都是上乘,可没了以往的精神气,微垂着头,眼睛不离知画怀中小女孩片刻。 知言偷瞄了孟焕之一眼,没发现他神色有何变化,再者心里不喜,也不会显露出来,任那个没有替做妾的姐妹出头的理。 此时,知言等着知画开口,从小一起长大,秦家四小姐决不会在姐妹跟前耍心眼,有一是一,今天约姐妹们来肯定是攒了许多话。 知画指挥着丫头婆子上茶果点心,安顿妹妹们入座,挥手示意闲人到远处候着,方才款款落座,目光扫过几个妹妹,轻咳一声:“听长卿说起朝中的事,圣上想对付司马家,却要先拿苏家开刀,恐怕蜀中书院头一个被封山门。你们可都听说了?” 知雅啃着一块梨,秋目生波,娇嗔嫡姐:“四姐,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朝堂上的大事我们姐妹就是知道,也只有干瞪眼看着的份。别说要我回去求公公,他老人家你们还不清楚,从来都是圣上说一他从不敢说个二字。省省罢,有那功夫我还不如回屋睡会觉。” 知仪暗中使眼色给知言,瞧,话头是冲着你来的。 知画轻叹一声,收起笑容,问道:“九妹,妹夫怎么说?” 朝中冲着三大书院下手早些年就有风声,从秦昌单枪匹马与司马清文斗之时起,听小鬼头的话头朝廷迟早要收拾司马家。欲砍大树,先修掉枝杈,苏家势力最弱,影响也最小,拿他家开刀在意料之中。 知言正视知画,郑重回答:“四姐,焕之从来不说朝中的事,即使说了,圣上要做事,他能有多大的本事拉阻得住。” 知画将信将疑,犹豫了一会终是说出担扰:“你姐夫做了错事对不起妹夫,在节骨眼上总是心里不踏实。” 知言尚未说什么,知雅火了,瞪大美目,蓦地站起身,指着嫡姐怒语:“他一个大男人做事没章法捅下篓子,倒要叫你跟在身后料理。错事?他现在知道错了,早干嘛去了?空口白牙哄人家姑娘的时侯怎么不知道那是九妹夫家的姻亲。一家子人和和气气,偏生来了这么个祸害,想着心里都膈应。” 提起苏元成干的事,知画总是理亏,千不该万不该,那个人也是她孩子的父亲,自己的夫君,夫君荣辱为一体,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苏家倒下,儿子日后的前程天差地别。今天违着心约来几个姐妹,虽希望渺茫,也要试上一试。 知言拉知雅坐下,劝她不要动气。 一旁知仪也发了话,“四姐,你为姐夫着想没错,可也要看看那个人值不值得你低声下气。我们姐妹之间没什么,说出去的话就当一阵风,过了就过了。可旁的人,说句不好听,你八妹夫也瞧着四姐夫不妥,今天都是我硬拉了来,坐在车上还念叨他这是给父亲和四哥面子。” 三言两语,说得知画羞愧,偏头对着半湖残荷出神,对着阳光可见她脂粉下发青的眼圈,定是又熬了夜。 知言要替知画回旋面子,也要替孟焕之辨白,打着圆场:“四姐,你也不必太过忧心,朝中再是大动静,苏家也有几百年历史,书院保不住,你和孩子们的富贵总还在。落井下石的事,焕之也不会做。他没理由要看着四姐夫倒霉,锦娘还在苏府里过活。” “但愿!”知画说着言不由衷的话,肩头松驰,现出一身疲惫。她只闭目苦笑,“年少时,我做了一个梦,宛若仙境,始终不想醒来。” 鲜花之美,令人沉醉;情花之毒,中了再不想苏醒。 哪个少女怀春时没做过美梦?! 知雅梦想嫁个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后来是董家四公子用一颗心暖热了她。 知仪想逢个像六哥一样风趣的夫君,偏生遇了一个书呆子,呆也有呆的好处,不会出去沾花惹草。 知言只想要份平淡的生活,孟焕之却有一份雄心壮志,她必须跟着他的脚步前进。 花园尽头的六角亭中,锦娘对着亲生女儿束手无措,孩子哭嚷着不让她抱,声嘶力竭小脸哭得通红。 声音传过大半个花园到知画耳中,她睁开眼睛打发婆子们去看个究竟。不过时蹒跚学步的姐儿被抱到嫡母身边,老远伸着手臂要知画抱,抽抽答答诉说着自己的委屈。 知画柔声哄着孩子,轻拍庶女的后背。这孩子不知她的生母另有其人,也没见过锦娘的面,全然把知画当着亲生母亲。 知言偏过头瞧见远处树枝后面,一抹粉色衣衫的锦娘满脸落寂。罪孽不是女人造成的,却偏偏要女人来承受,活该苏元成倒霉! ☆、177|第 177 章 其实早在朝中露出下手整治各处书院的风向之前,韩世朗已在徽州大刀阔斧先行动手。韩家老太太病逝方一年有余,徽州书院已在韩家二房手中几十余年,又是居孝守制,又是夺叔父权|柄,韩世朗顶着不仁不义不孝的骂名痛下利剑挥斩书院和徽地世族的联系。 韩家名义上的家主韩老太爷虽已老朽,不理俗务有多年,仍一力站在嫡长孙身边,支持韩世朗的举动。 徽州风声鹤唳,书院在摇摇欲坠间,京城乃至天南海北的徽派文人人心惶惶,没了先前拧成一股绳的精神气,私下联名准备口笔讨伐韩世朗。 文人的笔比刀剑还要利,比砒霜还要毒,鸡肠小肚全掩在锦心绣口之下,文章一出招招冲人要害,不置人于死地誓不罢休。 韩世朗处在风头浪尖,顶着压力行自己欲行之事。 同样为世家宗子,苏元成却在燕京繁华地醉生梦死。百年世家的沉淀,自出生他就比别人高贵几分,从小优渥的待遇不消说,当真养在金山银山中。入朝出仕也能凭着姓苏就能被点为榜眼,名利显贵得来全不费功夫,他早失去斗志和雄心。 猛听到朝中的动向,苏元成第一个念头便是秦家在做怪,转而想到秦家正在走下坡路,放眼望去几十号人的大家族,没人能挑得了大梁。后来他想到了天子近臣,自己的连襟孟焕之。 当初苏元成可没把几个连襟放在眼里,逢着那年心情不好,出了京城去散心,碰上正当妙龄的锦娘,也是贪一时新鲜,谁料后来竟接连出了几档子事,他不得不把锦娘纳回府当妾。 他觉得心中不痛快,锦娘更觉委屈,天天哭丧着脸,去了两回全摆着臭脸,苏元成早把人抛之于脑外,记不得府里还有这么个人。 若不是苦于寻不到机会和九妹夫套近乎,他早忘了了锦娘是谁,或许从未在意小妾的表哥也是自已的连襟。 今天三房几位女婿聚齐,苏元成陪着笑脸款待三位妹夫,他自觉已很是亲和,看到旁人眼中未必。 孟焕之身在低处看别人眼色久了,一眼瞧出苏元成笑意背后的不甘和不屑,亏得这位连襟只在编修馆清贵所在混前程,放到六部、州府衙门几天便让别人把底细摸透。 孟焕之行事有一套章法,很少受别人影响,特别是外面的大事。家中琐事,都是由着妻子喜好,她说不喜羊肉,他便也少吃几次;她喜欢闻桂花的香味,院中多种几株;她们姐妹情深,孟焕之娶妻随妻努力与几位连襟处好关系。 想到苏家姐夫请自己来的真正意图,孟焕之不动声色,对着杯之中物出神,一只青花瓷杯探到他面前。 “九妹夫,来先干一杯。”苏元成带着笑意相邀。 孟焕之从善如流先干为尽,露了杯底让大家看,引得几声哄笑。 苏元成趁机坐下,似漫不经心问起:“近日听了几句风言风语,我心中不安,想寻妹夫求证,圣上真有查封书院的意思?” 孟焕之笑意清浅,“圣上的心思外人如何得知,姐夫多虑了。” 苏元成面现失望,侧头望向其余两位连襟,董、梅两位正低头窃语,不曾向这边张望。 董首辅为人古板,董家四公子天性憨厚,没胆在外面大包大揽给自家父亲添乱,一逢听有人说及朝中事,他缩着往后躲都不及。 梅家也是数代清贵,家中上下全担着闲散不紧要的差事,梅鹤然又未出仕,于仕途经济上一窍不通,听见也全当没听见,只寻了和他有几分投脾气的七姐夫小酌。 话虽如此,孟焕之还是提醒了一句:“韩世兄在徽州的举动四姐夫可知?前路虽难,有人在前面披荆斩棘开路,后人行事容易许多。” 他自恃清高,不愿干出公报私仇的行为,说出去大家都是秦家的姑爷,该提醒的地方孟焕之只点到为止。 苏元成提着酒壶的手顿了顿,满脸愕然,这是让苏家也效仿韩家的举动,自断臂膀。他不敢贸然下决定,但有一点,族中反对之人占九成以上,更不消说与书院利益相关的各派势力,蜀中知府恐怕也不愿见一块大肥肉化为乌有。 书院不是他一个人所有,也不是苏家全族所有,集聚蜀中几十个家族的心血,历来培养出仕子分散到全国四处,源源不断为巴蜀大地添柴加火。苏元成不敢做千古罪人,连根拔起百年世家的根脉;他也不能以韩世朗为楷模,独身一人面对千夫所指。 想到后果,苏元成不由浑身打个寒颤,瞅着连襟镇定自若的神情,只暗自腹诽一句,总有一天要你好看! ******* 近黄昏时,前后院宴席各罢,知言姐妹带着孩子分别告辞,跟上各自夫君回府。 意儿同几个表哥及表姐玩得高兴,高举着手中的玉虎头给父母看,小手指着苏府大门:“苏家哥哥送给意儿的。” 他还有点分不清你我之分,说自己时用名字代替。偶尔知言说一句你的,他也会跟着说你的,完了还瞪着萌萌的大眼睛困惑不解。 孟焕之故意逗儿子:“哦,这是苏家哥哥给你的,真好看,让爹爹也瞧一眼。” 意儿扫一眼手中的玉虎头,把它放到父亲手中,很认真地纠错:“不是你的,是意儿的,意儿的。”生怕父亲记不下,连说两遍。 知言在旁掩口笑,坏人,就记得逗儿子。孟焕之在家恶趣味十足,最喜欢逗她和意儿生气,自个乐不可支,美曰其名让她俩娘儿俩现出本色,他怎么不现出本色? 孟焕之和意儿为争执你的和意儿的两者之间分别,小的那个快哭起来,大的浑身透着得意,轻挑眉梢等着儿子掉下泪珠。 知言适时打岔,抱过意儿安慰:“坏爹爹,咱们不理他。” 意儿很卖力地点头赞同,头顶上的红绳随着晃动。 “坏爹爹,爹爹坏。” 嘿,他倒自己玩得乐乎。 孟焕之唇边噙笑,轻摸一把儿子的头顶,靠在条垫上养神。 瞅着空当,知言要为知画母子问一句:“焕之,苏家真的要倒了?” “嗯”,孟焕之也不睁眼,凭着感觉把妻子揽入怀,轻拍她的肩膀问:“四姨姐给你脸色瞧了?” “没有,我只是想替四姐问一声。” 知言声音软糯带着撒娇,够到孟焕之衣领下玉麒麟,抓在手里把玩。玉雁总不及玉麒麟圆润,何况一个她只戴了三年多,另一个挂在脖间有十年,两人在一起,她手下总伸到孟焕之的脖子处,就像现在。 孟焕之按住妻子的住,漫谈其他:“知言,你有无想过意儿的将来?是愿他像四舅兄一般,虽生在富贵乡,却自幼受常人不曾受的苦,寒暑往来,对窗苦读。还是愿他像四姐夫一般膏梁纨绔,坐享百家世家的积福,却不能担起家中重任。当真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可惜了苏氏的姓氏。” 话说完,他睁开眼定睛瞧向妻子,不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变化。 知言回答地很是干脆,指着懵懂的幼子说道:“我既不想意儿学四哥,也不想让他长成只知吃喝玩乐的贵公子哥,意儿只做他自己。” 她眼中的认真令孟焕之怦然心动,乘着儿子不注意,偷偷香了妻子一口,轻声问道:“为何?” 知言说着自己的理由:“四哥太累了,从小担着重任,他没有正常幼童玩乐的时间,长大后也是,他那么拼,看得我心痛不已。咱们意儿不要像他。你也是,给自己背负太多,比四哥还要累。” 她定定注视着孟焕之,她无法改变他,只想让他多轻松几回。 两人都不说话,车厢内静默无声,意儿很是纳闷,抬头左看看,右看看,眨巴着眼睛讨好:“爹爹最好!” 孟焕之怀搂妻子笑出声,轻声应下:“好,意儿的将来由他来决定。” “苏家不会势如山倒,四姐和孩子的荣华还能保得住,苏家外甥的前程得要他自己打拼,有利有弊,就看四姐夫妇如何教养儿子成器。” 有孟焕之给的定心丸,知言放下心。 知画最通情理,能想通其中要害,养大一个纨绔的儿子和教育好一个知耻而后勇的儿子,这当中天差地别。她会打起精神,把两个孩子都养好。 想到锦娘的女儿和知画亲近无隙,知言不无自嘲,她绝对无法心平气和对待丈夫和别的女人生出来的孩子,更无法做个合格的嫡母。 “你不许纳妾。” 突兀冒出这么一句,孟焕之也是愣了,细看妻子气嘟嘟的样子,故意在她耳边戏语:“偏不,今晚回去就纳一个。想想看,给娘子改个何名,叫桃花可好?晚上府里办一桌酒席贺桃花姨娘,你说,咱们挑那一个院子圆房?” 那管他说没说笑话,一丁点念头都不能容。知言气恼,抬头冲着某人肩膀狠咬一口,孟焕之轻“咝”声做势要捏她的脖子。 意儿看见父母在打架,意儿最喜欢娘亲,当然要帮娘亲,他手脚并用爬过去冲着孟焕之另一头肩膀猛摘一口。 孟焕之差点喊出声,儿子这一口是真的咬。意儿一口小米粒大的钢牙咬住不松口,还是知言哄着意儿松开,强忍笑意亲吻安抚孟焕之,意儿瞪着发亮的眼睛等着受娘亲表扬。 知言只有夸奖他:“意儿真能干,不过可不能再咬爹爹。” 意儿不明白,细糯的声意说话:“爹爹没哭。” 知言觉得要找个没人的地方,治愈自己快笑坏的肚子。 孟焕之大致瞧了下两个肩头一大一小牙印,他真是裁到这娘儿俩手里,哑然失笑,轻弹儿子的脸蛋:“爹爹不会哭,不过意儿要做男子汉,要凭本事说话,咬人绝对不行,没有下次。” 意儿滴溜着眼睛更不明白,男子汉,听起来比小舅舅送来的玩具还要厉害,大概可以哄得成儿哥哥帮他上树摘花。他很用力的点头,“意儿要做男子汉,不咬人。” 孟焕之教育儿子是一套,晚间对着知言又是另一套。损一赔十,他身上有两处牙印,至少要在她身上留下两百处才算公平。 知言大骂他是骗子,某人在家厚脸皮惯了,留完印记,得意洋洋卖弄道:“我又不准备做男子汉,当个小人就成。” 知言真想把这句拿到外头去说,看他还有脸在朝中混得风声水起。 ☆、178|第 178 章 离开翰林院到大明宫中当值,身份不同于以往,处境也大不相同,逢着同僚相邀,孟焕之不敢过于孤高,十回里拒绝八次,剩下两次从大流跟着随前去。 京城里头供官老爷们消遣的去处不少,上不了台面的勾栏欢场肯定不行,人多眼杂不说,一帮庸脂俗粉,附庸风雅的文人嫌掉价。 京中第一酒肆燕云楼也非上乘之选,去了全是熟面孔,光顾着做揖打招呼就得耗费不少功夫。 久而久之,京中应运而生几处高雅的酒楼和别院,地处幽静偏僻,清新雅致。内有才艺的清倌艺人弹奏丝竹,配了上乘的家俱陈设,且还有品貌不输于名门闺秀的伶人做陪,极是会观眼色,进退得当。 孟焕之来这家别院已是第二回,做东是谁不打紧,要紧的是他背后究竟是何人? 头一回只上香茗珍肴,珍帘外隐约可见一位佳人奏出高山流水,曲调优美却带着十足的匠气,宾主小酌几杯各自回家。 今回...... 孟焕之放下手中浅釉瓷杯,轻拂衣袖,只浅笑问道:“陈大人,说好寻常小聚,何必如此大动干戈罢。”语气虽轻,面上也挂着笑,言语中透着冷意。 被唤为陈大人的中年男子满脸堆着谄媚的笑意,一双鼓出来的金鱼眼滴溜不停,指着屋正中两位绝色女子,打着哈哈:“孟大人太过小心,两个奴婢而已。” 不等孟焕之回应,陈大人边使着眼色招呼道:“来来来,快给孟大人斟酒。” 秋意深浓,京中人大都换上夹袄,欢场上佳人却只着亮丽的桃红抹肚,半透明的纱衣轻裹,妙曼的身形显露无遗,一颦一笑都经过训练,眉眼一挑勾人魂魄。 当中一人拿着酒壶径直走过来,似无意间手臂轻抬,袖儿全滑到肘弯处,半截皓腕横在孟焕之眼前,说起话也是宛若莺啼。 “孟大人,莫要嫌奴家粗笨。” 她倒也知道分寸,头回见面不敢再造次,斟完酒后只站在桌旁,娇花含羞,眉眼含情。 孟焕之面色越来越冷,轻笑一声:“陈大人,这就是你所说的要事。” 正处在风头上,靠上来的无非那几家,韩家被韩世朗从内破除陈腐,徽派文人没功夫找朝中门路。剩下的苏家和司马家,司马清向来自视过高,不会把御驾一位小文官放在眼中。只有苏家,先有苏元成试探不成,再寻了人走孟焕之及几位阁老的路子。 陈大人籍贯何处?在何地进学?入朝后又与那些人亲近? 孟焕之脑中一一过着各条信息,有了几分定论,只站起身做揖,朗声道:“大人美意,在下无福消受。大人慢受,恕我先行告退。” 话音落,他已抽身往外走,掀起竹帘,听到隔壁有轻微动静,外屋四五个丽人齐福身,孟焕之目不斜视,走出屋外,方觉空气清新。 且不说身后陈大人紧追慢赶也没拦住孟焕之,廊下长兴等得心焦,伸长脖子张望,心中直嘀咕,大爷也该出来了罢,别再出岔子,回去对着大奶奶不好交待。 长兴没敢吃酒,严守着主人的吩咐守在檐下,见到孟焕之出来,忙牵了马迎上去,待出了院门,他才压低声音道:“没见到再有旁的人来,不过马厩里拴着一匹青花骢,四匹寻常枣红马。小的仔细看了料槽,只剩了一小半,马儿也吃饱了养着神,想着在咱们之前就到了。” 孟焕之颔首笑夸道:“真是大有长进,自从娶了立冬,你也变得机灵了几分。眼看着要当爹,更是比以前要稳当。” 长兴颇不好意思挠头,实话实说:“立冬总说我太笨,要是再换个别的主子,早被赶了出去,那能在大爷身边贴身侍候。” 孟焕之露出真心笑容,用马鞭轻抽长兴一下,“说你是实心的呆瓜,一点都不假,赶紧回家,免得去晚了又被立冬教训,我看你小子这辈子也夫纲不振。” 长兴跟在主人身后,瞧着他急匆匆的样子,难道不也是怕大奶奶生气想急着回去。夫纲不振,大爷你也没好到哪里。 ******* 早在下午孟焕之便派了人来传话,说他今天不回来用晚饭,叫知言母子不必等。 意儿嘴里嘟嘟囔囔要爹爹,领着成儿跑到前院大门处等了好几回,回来噘着小嘴来磨知言,要她变戏法把爹爹变回来。 儿子天生就是磨人精,知言抚额哄他:“意儿乖,和娘亲先用饭,眼睛闭上睡一小会,爹爹就回来了。” 意儿扭着身子不愿意,小手放在背后,昂着小脸蛋,眼睛中带着执拗,很是执着:“不要,意儿就要爹爹。” 孟焕之每天回来都要陪儿子玩半天,意儿已习惯了有父亲的陪伴度过用晚饭和睡前时光,娘亲哄也没用,他只要爹爹。 这孩子脾气牛倔,也不知跟了谁。 呃,谁让意儿有个大名鼎鼎的曾祖父,孟仲白铁骨头的名号可不是白得来,能在诏狱呆上三年大刑受遍还不死的人,开国以来也只有屈屈不到五人。 知言现在担心儿子将来不好管教,不到两岁的小豆丁,跟他讲道理又讲不通,只有耐着性子说好话。 意儿听到爹爹可以陪自己一整天,终于不再念叨,乖乖坐到桌前用饭。 知言当然使了诈,应诺后天让孟焕之陪儿子一天。因为意儿知道明天的含义,对于后天的概念,他就有些糊涂。免得孟焕之忙起来不着家,兼顾不到儿子,他又对着知言撒娇耍赖。 好不容易把儿子哄睡下,知言回屋坐在灯底下对着今年几处庄子上的帐目。南边的收成一年不如一年,燕京和沧州两处的田产倒比往年多了两成,当中似乎也有一丝不妥。 大宝就在眼皮子底下,理应不会做假,京城近两年风调雨顺,几个姐妹的田产都有增收。沧州那边是几位老家仆在打理,恐怕不知不觉中被人塞了好处。 全冲着孟焕之如今的身份来的,等他回来要支会一声,好心里有数,派人回沧州一趟探个究竟。 知言边想着,听见院里有动静,帘子打起时,孟焕之已取下官帽拿在手中,猩红官袍上沾着酒气。她不禁皱眉,待走进了闻见他身上另一股味。 知言佯怒坐到椅上,理亏的那个人凑在她身后陪着好,“娘子快莫生气,再拉着脸明儿可就长丑了。” “长丑了更好,你巴不得,好有理由出去寻快活。”知言一把夺过他手中官帽放在桌上,瞪大双目斗嘴。 就知道她相信他,孟焕之只唯唯喏喏应好,小意温柔哄着妻子:“为夫在外没顾得上用饭,劳烦娘子替我张罗一桌,再温上一壶酒,我有话要与你说。” 知言细看他的神情,不像是假,收了使性子的心情,打发丫头到厨房传饭,复又站起来帮着他更衣,指着沾了脂粉味的官袍发狠话:“下回,再带着不明来历的气味,别想让我给你有好脸色看。” 孟焕之洗漱后理着衣袖,轻声应好。 厨房里早备着几样酒菜,一烛香功夫全都上齐,正好孟焕之可以借空当去瞧一眼意儿。 厢房里借着熏炉微弱的火光,依稀可见儿子睡得香甜,小手握着一样东西放在被子外,他扳开意儿的手取下玩具,再把小胳膊放回被中,才轻手轻脚回正屋。 知言拿出一对芝耳杯左右端详,听见脚步声,便说起意儿的难缠,“这孩子,天生牛脾气,凡是入了他的眼,不达目地誓不罢休。倒也不哭,一个劲儿磨人。你晚回来一遭,我身上要掉一层皮,你晚回来十次,肯定会让我折寿一年。” “胡说!”孟焕之拧着眉声音略严厉,“哪有咒自已折寿的说法,我看你比意儿还要不懂事。” “好好好!”知言认错态度极好,软了声调撒娇,“我只是信口一说,夫君莫怪。” 孟焕之轻摇头,坐到桌前狠弹知言额头,极为认真叮咛:“以后不许信口胡言,听见一次罚一次。” 好吧,他忌讳谈死,知言就不提,拿着筷子为孟焕之挟菜,瞧他风卷残云的样子,看来在外头真没用饭。不能吃也不玩,跑出去苦哈哈做甚么? 吃了有七分饱,孟焕之放下筷子,拿了酒杯浅抿,闲适信意,几年的时间他愈发深沉如海。 “知言,抽空告诉四姨姐一声,让她劝说四姐夫不要再费周折,免得动静闹大了不好收场。” “啊?!” 知言惊讶,“四姐夫又捅篓子了?” 孟焕之轻搂了她,温声道:“没有,只是让你传个话,他们心中明白。我若出面,四姐夫心中不相信,但愿四姨姐能劝得动他。” 孟焕之自视为君子,不会乘人之危落井下石。苏元成不这么想,三番五次试探,总觉得连襟给他暗中使绊子,在天子面前进谗言。 朝中削弱三大书院影响力的举动已是定局,朋党之祸由来已久,近年来更是扰得朝中不安宁。从长远计宜,孟焕之亦主张查封各地书院,将来或可转为州办公学。 他做事不对人,只关对与错。 知言有几分明白眼前的男人,爽快应下,凑近讨要好处:“我这么机灵,夫君一定要有谢礼。” 孟焕之垂头眸色变深,语意悠长:“哦,娘子办好差事,我一定重重有赏。” 讨厌!满脑子只想着那么一回事。 ☆、179|第 179 章 知言的一点小心思瞒不过孟焕之的眼,他带笑轻捏妻子的鼻子,“小模样,犯着醋劲,又嫌我不正经,当真难做。” 他不提还好,一说起来知言心中总有那么一丁点不痛快,她成天闷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可好,每个月总有几个晚上不着家。现在守着规矩,以后呢?别说十年,五年以后,两个人之间的情意变淡,还会像现在洁身自好、不沾惹花草?! 知言也不能天天追在孟焕之的身后,逼着让他做出保证,她唯有信他,也唯有让自己变得更吸引人。 玩情趣,事先也没准备好,还是先谈正事吧。 知言大致说了沧州报来的收成,田产和商铺都增了两到三成的收益。另据小道消息,孟焕之的奶娘周妈妈都抖起威风,以次充好高价卖着米粮。 孟焕之轻捻着手指思索,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还没做到封疆大吏的位置,已经有人在前铺路打点,无利不起早,得要了断他们的心思。 “柱儿为人机灵,派他和长山回沧州一趟,把多出来的租子退回去,再把赁商铺的几家过一遍,发现当中如有不妥,宁愿退了租子也要撇清关系。周妈妈那边,让长山出面让她收敛着点。” 他动了怒火,都不用奶娘的称呼,直称周妈妈。亡母留下来的老人,又是自己的奶娘,若当真知道好歹,当初也就不会被赶出去。再仗着以前那点情份行不轨之事,莫怪他绝情。 知言点头,“明天一早就打发他们出门,正好可以赶上太婆婆的忌日,我已备好了香烛供品,让他们一道带走。” 忆及逝去的祖母,孟焕之轻声叹息,一下一下抚着知言的后背,“当初要你那么小就嫁过来,真是受了委屈。孟家只顶着祖父的名声,外面空架子内在全是虚。我又父母又亡,名副其实的孤哀子。祖母叮咛过无数遍,让我好生待你,别管你是庶出还是嫡出,进了孟家门就是孟家人。” “原来你只听太婆婆的话,并非你自己愿意。”知言瞅空挑着语病。 “起先是,后来就不是。”孟焕之据实回答。 知言生气了,挣扎着不让他抱。这人,谎都不会撒,说句哄人的话就有那么难? 孟焕之眼中的柔情都可以溢出来,勾住知言的下巴直对她的眼睛说话:“我编出好话哄你,难道你心中没个底?” 知言心中当然有数,刚成亲的一年多,两人相处别提有多别扭。知言没法对着一个陌生人献殷情,更没法生出爱慕之情,大多是公事公办,每天例行在一起用饭,往往几句话后便没了下文。 孟焕之也对着知言生不出男女之间的情意,一者她年幼,二则知言貌似不开窃。他只尽力关照她,嘘寒问暖,关心饮食起居,事必亲问。 知言想家,他不能放她回燕京;知言嫌闷,他也不能带她出去游玩。 现在想想,竟一起度过了许多无趣的日子,知言调侃一句:“我俩可是浪费了好时光,以后夫君要加倍补偿我。” 他挑唇浅笑,凑近了撬开她的唇,慢慢细品,腾出手拿过酒壶猛灌一口,如数哺喂给知言。 带着热度的液体滑过咽喉,流到腹中,知言浑身也变得热,她伸出手指探向下,那话儿已挺得硬直,手下轻柔抚弄。 细碎的娇喘声响在耳边,孟焕之伸臂抱起她,几步之遥的距离已觉漫长。 桃花撒帐,如意百合结勾落,乌云堆雪,粉面娇艳,精致的锁骨上滴落一点琥珀色的酒水,峰峦起伏,两点樱桃诱人。 挨着她温热如暖玉的肌肤,他用双唇一点点挪过,她从来都是这么美,即使没有这份美也无关紧要,谁叫他偏偏遇上她。 当两人密不可分时,他只沉声道:“我们一直别分开。” 他从来不会说动人的情话,可知言清楚他的心中只有她一人。 “好”,她是流着泪应下,再也止不住。 孟焕之柔声哄了又哄,拿情绪失常的妻子没招,用另外一种方式让她忘记流泪。 无尽旖旎,声声莺啼泣诉,十指交错,每每透骨欢愉。 到后面,知言累得都快要睡着,轻声哼唧着不想动,紧搂了孟焕之,不放他去洗漱。 她的眼角犹带着哭过的印记,孟焕之轻吻一下,替她理顺头发,手中挑过缕缕青丝,知言费力地张开眼看了两下又睡着。 傻瓜,还是怕他变心,嘴上不说,心里憋了委屈。 “放心,我的心里已装满,再也容不下旁人。” 知言在梦中依稀听到一句,无意识间应一声嗯。 ******** 孟焕之依旧忙碌,不到黄昏时分不露面,意儿天天盼着后天和爹爹一起玩,发现只有明天,过了明天还是明天。 “后天是哪一天。” “后天就是后天,爹爹有空的那一天。”知言天天哄着儿子自觉太不厚道。 “爹爹哪一天有空?” “后天。”知言淡定自若继续哄儿子,屋里的丫头们全笑出声。 聂妈妈进屋见到这一幕,捂着嘴窃笑姑娘太促狭,想起还有正事,“姑娘,四小姐要来咱们府上,车架已在街口。” 知言亲自去苏府传话过去了小半个月,一直没听见有动静,今天知画突然来登门,难道又出了变故? “走罢,我们过去迎她。”她对镜理了理妆,牵着意儿的手到二门处等着知画。 知画穿着玫色绣蔷薇夹袄,淡青披风,身后奶娘怀中抱着才一岁的姐儿,小名月儿,跟着丫头婆子二十几号人。 知言一眼瞧出知画怀着心事,脸上勉强挂着笑意,忙携了她的手进屋。 “四姐,出了什么事?”等屋里闲杂人都退下,知言已追问出口。 知画靠在炕间大迎枕上,浑身无力,手腕轻支着螓首,无声间泪珠滚落。她从来没有这般失态,向来都是逞强装成没事人。 知言吓了一跳,“到底怎么了?” 知画睁开双目,眼中带着无助。带剌的蔷薇没了剌也只是娇弱的花儿,任人做践。 “九妹,我不想再过下去,我要与他和离。” 知画自觉没脸说出家里的丑事,狠下心道出自己的想法。她不知道父兄听后会做何想,秦家没出过和离的前例。她自小都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为着并非良人的丈夫抛舍太多,终于看透想拾起自己,便愿还能来得及。 知言冒起头一个念头:“四姐,姐夫打你了?”见知画摇头,夫妻之间的*事她不好再问。 依知画的性子不到山穷水尽,是不会提出和离的想法,知言站在姐妹这边。 “四姐,我陪你去和父亲说。” “还有祖父那一关,他老人家肯定不答应,肯定不会让我一个人坏了姐妹们和侄女们的名声。”知画的担扰不无道理。 “总要先试一试,说动父亲,再去求大伯。实在不行,先不要告诉祖父。” 知言想绕开老狐狸行事,想想肯定行不通,和离算大事,事关秦家几代女儿家的名声,大老爷和秦枫不肯私自做主。再者,知画与苏元成和离,即使离开苏家,两人的儿子她也带不走。 “外甥怎么办?” 知画面色灰白摇头,两行清泪流下,轻翕着嘴皮说不出话。她离开苏家,儿子铁定带不出来,扔给那样的爹,还不知将来学成什么样? 知言深悔方才多了一嘴,拿了帕子坐到知画身边给拭泪,说着宽心话:“四姐,你别哭,法子总会有。要不,咱们现在就去找父亲,六哥手底下人多,也帮着给你出主意。” 知画摇头,搂着妹妹大哭一场,哭出数年积在心里的抑郁和隐忍。有谁知道,苏府里养着不计其数的花儿,她的丈夫频频拿她同外面欢场中的女人做比较。公婆管一次尚可,二次过后觉得儿媳妇过于妒嫉,不像是大家闺秀出身容不下人,话里话外意指秦家小门小户没教养好女儿。 她也是金尊玉贵养大,自小没受过一点闲气,姐妹里头说一不二,偏生裁给苏家没了翻身机会。 苏元成不去外面风流,天天在府里花天酒地。知画苦口婆心劝过,也痛斥过,都不曾见效,惹得苏元成更加厌恶发妻,两人越来越如陌路。 苏家倒了,她只有五分担忧;苏元成垮了,知画却是十分绝望。这个男人若不在人世,她大可独自带大两个孩子;丈夫腐落不堪,知画倒怕他带坏儿子。 思来想去,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知画的苦外人难以体会,即使是亲姐妹也不能感同身受。她哭了半晌,心头舒服许多,只抹着泪解释:“方才的话全当四姐没说过,听过就忘了罢。时侯不早了,我也要回去。” 知言见她缓过劲,命人打来水伺候知画净面,又上过妆,硬留着用了茶点。 知画味同嚼蜡,小中小口吃着无味,偶尔强撑出笑意安慰妹妹,看得人心酸不已。 “四姐,你不用硬委屈自己。”知言觉得该说的话还是要说。 知画年纪轻轻似勘破世情,轻叹道:“不委屈,我得要为两个孩子做打算。” 长久以来一个疑问终是问出口:“四姐,锦娘她过得可好?” 知言一直没敢问是怕捅知画的伤疤,再者也能猜想出姨娘过的日子,笼中的金丝雀罢了。 “锦娘也是个可怜人。”知画带着月儿离去时轻语。 ☆、180|第 180 章 送走知画后,知言心中不太踏实,打发人上三房请来秦晖先做商议。柱儿刚从沧州回来,得了令行动迅速赶在晚饭前请来秦家六爷。 说来巧,秦晖偏生今日得闲,呆在家中躲清静,又不巧被知言抓差拉到孟府,进门冲着知言便调侃:“九妹有千里眼不成,你六哥难得在家一回,就被你给逮住。” 知言陪着笑,命人上了茶点,屋中只剩他们兄妹时,才一五一十说出知画的打算。 秦晖正对着妹夫家的白毫银针皱眉,说了好几次,九妹怎么一点不上心,顶尖的银毫,水又煮得过老,失了茶茗的香味。亏得她跟了个没意思的妹夫,再换个旁人,可没如今的好日子。 听见知言的话,他也微微震惊,略走神间茶水泼到衣襟上,象牙色的锦袍上印出一片湿迹,分外显眼,本来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再认真看一眼妹妹,追问道:“四姐真有和离的打算?” 知言点头,“四姐好强,若不是实在过不下去,她绝不生出提出和离的念头。长这么大我头回见她伤心大哭,鼻涕眼泪一大把,哪有半分要强的样子。” 知画的好强在秦家也是出了名,府里的旧人都说像了老一辈的秦樱,骨子里天生带份硬气。她能在人前失态大哭,秦晖也就只听说过一回两,还是小时候的事。 真还有点为难,又不能绑住苏元成。和离,秦晖敢保证能过父亲这一关,大伯那边可就难说,更别提西北还有一位定海神针。 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姐姐暗地里流泪,放下茶碗,秦晖先下决定:“我回去和父亲商议一番,再仔细问一问四姐是个什么打算。这事你就别管了,妹夫更不好插手,给他提一句心里有个底就成。” 只有这样,知言真的不好出面管姐姐家的事,也就应下。 秦晖回去后,数日里并没有消息传来。倒是寒风乍起时,大爷秦明带着人从西北上京城,他捎来老狐狸的亲笔手书,除给大老爷等的书信,另外还有一封要递交到天子面前。 孟焕之受了妻子大伯相邀,去了秦御史府,阅过信札后,大加佩服。秦敏能在官场打拼五十余年,官至首辅,位极人臣,最后安然脱身,自然有一套独到的行事方法,眼光看得长远,心胸也比常人要宽广。 那厢大老爷还等着回复,孟焕之恭谨回道:“既然如此,我会尽早在圣上面前转达祖父的想法,争取就在这两日,宣你们进宫面圣。” 大老爷只颔首道:“如此甚好,有劳侄婿。” 有孟焕之在中引见,大老爷得以顺顺当当带着秦明进宫面圣。次日,消息便传遍满朝,前任首辅如今的太傅秦怀安命长孙进京交回秦州书院,已将地契等文书交于州府,秦家子弟只有优先进学的特权。 大家直感叹不愧是老狐狸,行动迅速,眼光极准,再回神一拍大腿,哎呀!这么一来,圣上更不会放过几大书院。 韩家已先动了手,自己人拔剑除瘤。扬州司马自持根基深厚,已独霸一方,一直按兵不动。最近上跳下蹿最厉害的莫过于蜀中苏家,到处寻人找门路想在天子面前说句话。 苏家氏族中有头脸能排得上号的全聚在京城,东城苏府每日络绎不绝往来蜀派文人。知画想和离的念头不知怎么的传到外头,正逢着苏家那帮人心里憋着气没地撒,听到几句风言风语,全跑到族长夫妇面前大放厥词。 “秦家当初有难,要和苏氏联姻,咱们百年世家的宗子娶了他家三房的嫡长女。我等可是拼死反对过,小门小户出身能教出怎样的女儿,想着也是有限,真是应验了。” “对,任她如愿以偿和离,苏氏就被天下人笑掉大牙,咱们还有何面目回蜀中。” “这等善妒不守妇道的女子,不如给一封休书,也好给秦家一个教训。” 众人神情激动,近两年来,他们被秦家压得快喘不过气,天子想对书院下手之时,老狐狸又来这么一手,生生掘了坟墓让苏家往里跳。秦家传出名号也就几十年,当然能舍下眼前的利益;苏家不同,族中上下几百口人,全指着蜀中书院的招牌行走各处。 没了书院做后盾,大家不可能提直腰杆,没了底气跟人炫耀,谈不上与司马家及韩家相提并论。 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激动,好似下旨削弱书院的人是秦敏,也好似蜀中苏家衰败如厮的罪魁祸首是秦家上下。 苏氏族长苏元成之父头脑还算清醒,苦口婆心劝族中众人平心静气,让他们都回屋,等他问过儿子和儿媳妇后再给答复。 聚了一屋子的人离去时咬牙切齿,放下狠话要求知画必须跪祠堂以洗刷罪名,若不然,苏氏必然要休弃她。 苏氏族长头皮发麻,这帮族老没一个省心,来京数十日寻不到门路求情,转而把怒火发给自己人,天天内讧不停。家里一对小夫妻更是惹事精,儿子风流,媳妇睁一只眼闭一眼也就过去。换过来说,儿子也太不像话,夜夜纵酒寻欢,哪里有一点百年诗书世家子弟风范。 苏氏族长思来想去,先把儿子喊来教训一通,让他收敛着点。节骨眼上,苏家再不敢同朝中势力结仇。 苏元成已烦透了秦家人,岳父能风流快活半生,如今才收了性子,在家里作画抚琴,内弟也是燕京城头号欢场浪子。轮到他,为何不可? 出去逛花楼,遭人暗算;外面包养了几位红粉佳人,也都统统一夜之间全跑得没影;回到家里,他也没多肆意,耳边不停响着妻子的埋怨和训斥。 “她要和离?!真是反了天!”苏元成无限愤慨,俊颜透着铁青,胸膛气得一鼓一鼓。 “给她一封休书算了。”苏元成挥手怒语。 “不成”,苏氏老族长断然反对,说着好话劝儿子:“休了秦家女容易,惹火他家是为不妥,当下咱们忍着点,过了这个风头,任由你行事。” 对于儿媳妇有和离的念头,老族长心中也是不痛快,苏家今时不同于以往,才在十几年前决定娶首辅家的孙女做宗妇。秦家为京中首贵,勉强可配得上苏家的门楣。 再倒退几十年,苏家完全有胆气暗中处置不守本份的儿媳。如今,等躲过眼前一劫,放她回秦家。秦家老狐狸好门风要清名,家中出了个休弃之女,看他还有脸面自夸。 苏氏父子商议停当,都当没事人依旧与知画相处。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苏元成贪杯中之物,瞅空在府里僻静小院搂了姬妾们享乐,几杯黄汤下肚他便吐了真话。 一众莺莺燕燕被知画管得太狠,心有怨忿,逮住机会就在苏元成耳边敲边鼓,这个说大奶奶扣了她的月钱,那个埋怨大奶奶不近人情拦着不让她见爹娘,还有人幸灾乐祸语调夸张讥讽。 “大奶奶定下规矩,每月大爷只能在我们每个姐妹房里去两回,可我瞧着快有一年了,大爷也没到正屋去一回。难道是姐妹们太多了,大爷忙不过来?” 大家笑得前仰后合,苏元成也有几分解气,也是吃多了酒,乜眼着醉眼一不小心说漏了,“莫怕,再忍她几个月,到时爷写一封休书,叫她滚蛋。” 喧闹的花厅顿时静寂下来,六七个姬妾心照不宣对视一眼,复又带着得意之色,继续讨好苏元成。 知画出嫁已有七年,苏府上下都有她的耳目,没等到次日天明,这话传到她耳朵里。 送信的小丫头得到大奶奶亲口发话给封厚赏,才出了屋跟着两位管事婆子领赏去了。 知画躺在帐中细细回想来路,目光顺着帐顶鸳鸯往下,奶娘为了讨个彩头,所有的帐子上都绣了鸳鸯戏水。她在这样的帐子独自度过了数年,衾寒被冷,鸳鸯戏水更像是笑话。 祖父在京时,丈夫严守着规矩,一个月总有半个月在正屋过。自从京中再无秦首辅其人,她心中的良人全然改了面目,夜夜流连于花街柳巷,苏府隔三岔五办酒席贺纳妾之喜。 论相貌之美,那些女人都不及她;论才艺,更不比不过钱大家和司马老师亲自教出来的学生;论风范,很难有人同秦家小姐们比肩。 知画还是输了,她的对手不是如花似玉的通房小妾,而是风流成性的丈夫。苏元成的心里有美酒佳人、诗书曲谱,唯独缺了为人正道。 “来人。” 知画打定主意,一骨碌爬起来,拿起枕边的半臂先披上。几个丫头听到动静掀起帐帘,她们听见姑爷背里的话,为姑娘十分叫屈,又怕惹得她伤心,全都垂目不说话。 穿衣上妆,头发抿得油亮可鉴,一件件首饰都是前日临睡前就挑好,挨次摆好放在一旁。点翠大拉翅凤钗,珠粒垂宝石抹额,涂了胭脂,用上口脂。知画再细看自己,她仍是好强不服输的秦家四小姐。 见姑娘神色如常,用过妆后并未像往常先去看两个孩子,而是径直走到书案前,丫头们心下不解,手底下动作不停,研墨的研墨,铺纸的铺纸。 约莫一烛香后,知画已书写完毕,笑指着两张纸上大字问道:“起先都教过你们识字,可都认得这上头的字。” “和离书!” “自,请,出,族!” 丫头们掩口,花容失色瞧着自家姑娘。 知画很是淡定,放下笔毫,轻轻吹干纸上墨迹。 对,她先自请出族,再与苏元成和离。 ☆、181|第 181 章 知画写下和离书,态度坚决要与苏元成一刀两断,一石激起千层浪。苏氏本已是京中人关注的对象,风头浪尖上,宗妇要和离,吸引更多人的瞩目。 苏家那帮人跳着大声叫嚣下休书,甚至有人明言不放过知画,绝不会放她活着出苏府大门。 说归说,苏家到底没胆弄死秦家女儿。知画仍在后宅里照顾儿女,有条不紊命人收拾嫁妆箱笼,心里镇定无比。她自请出族又如何,身上流着秦家的血,不怕别人暗地里下阴招。 苏家为挽回脸面,列举知画数桩违背妇德之举,通告京城诸人,是苏家休弃在先,要把秦家女儿扫地出门。 秦枫听说后气得怒摔了一个砚台,他只是挑顺手一样扔出去,回头才发现乃去岁九姑爷送的苏东坡天水砚,千金难求的好东西,生是碰掉了一角。 活该,谁让砚台沾了苏字! 权贵家联姻结两姓之好,互为盟友,如不出意外,几代之内都会交好,闹得如今的局面,苏秦两家心里都憋着一口恶气。 正逢秦明还未动身回西北,大老爷召集在京的秦家几房人齐聚一堂,老一辈的秦松、秦枫并秦桦,年青一代的秦明、秦旭、秦晖、秦昌和秦昊,小一代的章哥儿兄弟两人,秦家男丁如数到场共同商榷知画和离一事。 知画自请出族是一回事,族中许不许是另一回事。当下,他们不能任由苏家人颠倒事非,空口白牙给秦家女儿脸上抹黑。 以苏元成素日行事,可以挑出来的毛病一大堆,宠妾灭妻,举止放浪,言语间又不谨慎,寻个文章写得好的御史两下就能批得他体无完肤。 这活交给大老爷,身为御史台左都御史,手下多得是会骂人不吐脏字的御史。秦松本意不赞成让侄女和离,早之前弟弟和侄儿吐过几句话,都被他给断言拒绝,发了话让知画在苏家好生呆着,他自会为侄女出头做主。可被人逼到头上,秦家若装了哑巴,苏家更当他们是软杮子捏。 光参苏元成一人还不够,苏家已经烂到根里去,不如帮着推他们一把。 秦晖把收集来的蜀派文人最近做诗词歌赋摆在大家面前,文人们心怀不满能说什么好话,骂天子、骂内阁,更有甚者编出段子影射长盛帝只听朱贵妃的话,爱妃指到那,天子就走到那...... 这些诗文呈到含章殿,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诗稿从秦松手上起,传遍屋内所有人手中,大家看过之后提出首要问题,如何能递到天子面前。 阴私见不得光的事,肯定不能找孟焕之出面。 秦晖只冷笑,前头有位冤大头等着给他背黑锅,他命人抄了一份出来走楚王在御前的路子,寻了两个内侍偷塞过去,不出三日,天子准能看得到。 三天!!赶紧接回知画要紧。 秦枫心里还有个打算,想借机迫得苏家把外孙也一并交给秦家抚养,若走正道,那孩子铁定要留在苏家,将来身份尴尬,免不了受族中人冷眼。女儿委屈求全,并非全是为了苏家那只白眼狼,更多为了外孙忍辱负重。 他又不让外孙改姓苏,只想把孩子夺来养在秦家,盼着将来有个好前程。 几下商议停当,众人也就各忙各的,秦明回西北向祖父复命,顺道回禀知画婚事风波。 秦枫亲自出面上苏家接回女儿,下休书,白日做梦,是他的女儿要和离。他手撒休书,逼着苏元成在和离书上摁下手印。 苏家老族长瞪目结舌看着嚣张的亲家公,不仅是滑头更是无赖,堂堂朝廷官员比市进泼皮还要难缠。 不同秦枫肆意刁难,知画临去时姿态放得极低,向昔日的公婆行跪礼告辞,礼数周全一如往昔。哭得梨花带雨,让人心软,哄得公婆应下让她带走一双儿女,暂住三五日后便送回苏府。 苏元成一直铁直着脸坐在一旁不发话,妻子主动提出和离真是让他丢尽面子,滚得越远越好。 知画跟随父亲出门时再次回首望一眼,郎君背过身子坐在椅上,乌鸦鸦的头发用青玉冠拢住,只留给她决绝的背影。他不想再看见她,她也不愿再同他相伴余生,从此大路朝天各走一方,互不相干。 这样也好,她能永远记住首次见面的情景。上巳祈福之时,春风和畅,十五岁的少年沐光而来,笑容比春日还要温暖,做揖打招呼:小生见过秦家四小姐。再抬起头时,眼睛亮如星辰,直刻到她的心间。 一朝会晤,千日相思,夫妻结发七载有余,共枕交颈,恩爱情意全为空。 回家的路上,知画抱着儿子默声流着泪。才一岁多的月儿见母亲哭了,也伤心大哭,搂住知画,用小手给她抹着脸上的泪水。儿子也不明白为何父母要分离,忍不住问一句。 知画微翕嘴皮半晌,终是不能亲口对着儿子说出丈夫的坏话,只抚着他的脸哄道:“是阿娘不好,惹得你父亲和祖父生气,以后不能再留在苏家。” “阿娘还会回去吗?”快六岁的孩子大致能明白一点,一语中的问到关键处。 知画轻摇头,再未做出解释,只抱了两个孩子轻声哄他们。 她是再也不会登苏府大门。 ******** 知画回秦家的次日,知言便带着意儿回去过一趟亲为探视,见知画气色还算可以,她也放下心。 其后朝中的变化,知言略知大概,只镇日在家,没事了给意儿教着简单的诗句。隔三岔五,郊外庄子上便送来秦昌仿造改制的新式物件,经过一年的磨合,秦昌和二宝终于能相互交流心中的构思。 秦昌做木工活不行,可他寻来心灵手巧的工匠跟着二宝打杂,一来二去,几位工匠学了七|八成。刚开始,秦昌跟着二宝的思路走,后来他指挥人制图,让二宝花费心血打造。错了再改,有不妥之处,众人集思广益共同商讨出良策。 听说眼下真制成了几样,可大宝严防死守不吐真话,说是二宝和十二爷叮嘱过先不要外漏。 知言听后莞尔,打发大宝回庄子。倒是孟焕之有兴致,想抽空去郊外一趟,亲眼一见秦昌和二宝的作为,无奈意儿盼了爹爹已有数日,眼泪汪汪喊着要爹爹陪。他又被儿子给绊住,休沐日领着知言和意儿上市井街市消遣。 每回出来,孟焕之都要领着妻儿在外用饭,今遭也不例外,他一早打发人过去定下位子点好酒菜,这边陪着知言悠闲自在花银子。 知言逛了两处绸缎铺,几家首饰行并古玩店,兴味索然。能去的地方数来数去也只有这么几家,街边小摊孟焕之不允她去,花楼雅舍更是没有女人登门的说法。 见她嘟着嘴满脸不高兴,孟焕之轻揽妻子安慰:“下回出来我带你逛个好去处,今天就这么着,咱们用过饭也该回家,意儿困得快要睁不开眼。” “好罢”,知言很是勉强地答应,跟上孟焕之去酒楼用饭。对着满桌的好菜,她却独独喜欢一道酒酿汤圆,吃完了一份还想再要。 “不行,那东西不好克化,吃多了积食。”孟焕之瞧到妻子发亮的眼睛,带着一丝无奈的口气,“好罢,再点一份。” 知言夸赞他:“夫君最好!”嘟着沾了油水的嘴唇亲了他一下,反正雅间里只有他们一家三口,不怕被人瞧见。 意儿有样学样,也凑上前亲亲父亲和母亲,划拉着手中的调羹,洒了一桌子饭粒。 此时此刻,孟焕之才真正放松下来,长吁一口气,分别捏捏一大一小皆粉嫩的脸蛋,笑骂:“一对滑头,只哄着让我出头干苦力。” “今晚不用夫君劳累,由我来。”知言毫不羞耻说着情话,桌下绣鞋挑着他的腿内侧轻勾,惹得孟焕之吃吃笑不停。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外间的吵杂声越来越大,雅室的木门被人用力撞开,人还未见着影,酒味先飘进来。 一位二十来岁的贵公子跌跌撞撞扑来,脚下打着晃,身形东倒西歪,一手握杯,一手拿着酒壶,吃多了酒眼睛都变直,相貌不凡,俊脸泛白,正是前任秦家四姑爷苏元成。 “咣铛”酒壶用力按到桌上,苏元成半个身子俯在孟焕之眼前,嘴里说着醉话:“你们这帮小人,全都落井下石,苏家潦倒,小心老天有报应,将来也不会放过你们。” 早在木门被撞开时,知言忙搂了意儿避到一旁,见到桌上那位令人生厌的主,没兴趣再瞧第二眼,推开雕花门,闲踱到临街栏杆处,给儿子指认外面的繁华,充耳不闻苏元成的咒骂。 孟焕之也不会同一个醉汉一般见识,恰巧苏家的下人寻了过来,他帮扶着把苏元成搀到车上,送他们离去,复又回到二楼雅间去接妻儿回家。 ****** 因为有人在中推波助澜,苏家倒势之快令人乍舌,书院被查封,与蜀中苏家沾了关系的官员被拿下,数位文人学子锒铛入狱,京中苏府也被搜查抄家。与此相比,苏元成丢掉编修馆的差事并不称奇。 天子责令苏家族人赶前年离开燕京城返回蜀地,天寒地冻河道冰封,大家唯有走陆路入蜀。临行时,苏家嫡长孙仰着小脸同母亲及外祖父说话,他要跟随父亲和祖父回蜀地。 才总角的孩童目光坚定,紧接着说出他姓苏。 秦枫轻叹一口气,看一眼长女,发话:“送他去罢!” 知画心如刀割,从她生起和离的念头之日起,便倒数着与儿子相处的时日,无论费了多少气力,终是不能留得儿子在身边。儿子将来恨她都不打紧,只求他不要效仿生父也学得纨绔。 苏家倒是没强求要接回月儿,知画带着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女儿留在秦家,同留下来的还有锦娘。经孟焕之出面,苏元成也与锦娘了解关系,一纸文书,两下再无瓜葛。苏府多得是姬妾,苏元成没把区区锦娘放在心里,痛快地应下。 站在西城楼上,目送苏氏族人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京城,孟焕之心道终于轮到对扬州司马下手。 寒风急迫,吹起他身上大氅张起,鼓着劲扯得脖间系绳勒得疼。他索性解下大氅,转身面对南方,半边天际乌云压顶,大雪即将要飘下。待开春之时扬帆南下,想到能再会司马清,孟焕之心怀谨慎细细筹谋。 ☆、182|第 182 章 得知孟焕之会在年后南下,知言万分不情愿,在他面前磨着性子,就想哄得孟焕之心软,也带了她和意儿一起去。 “我长这么大从来没去过江南,更沒见识过水乡风俗,小时候只听七姐说起过,夜里梦见过好几回。你就带上我和意儿,好让我们娘儿俩也长回见识。” 说话的声调甜得发腻,活像在蜜水里泡过,知言这岁数真是越活越小,对着孟焕之撒娇习以为常。 孟焕之心里笑翻了天,本着脸不动声色,伸手轻抚娇妻的面庞,手指背触过去细腻滑润,手滑到红唇上,轻轻摸挲,带着无限怜惜。 他唯有在她面前才能真正放松,舒展开身子躺在枕上,正对着一双欲语还休的美目催促他快说话。 孟焕之对着妻子不像前两年避讳谈外面的事,她比他预料中的要坚强、主意也正,他方能对着她亳无保留说出心里话。 “我也舍不得离开你和意儿,不过南下之行要与司马家周旋,当中有好多凶险,我一个人还好说,带着家小如何能脱身?” 随着年龄增长,孟焕之的噪音慢慢褪去清亮,变得低沉带着磁性。他已经是帅哥,说话声音又这么好听,出去能不招蜂惹蝶? 知言更不开心,半个身子压在他的胸膛上,哼唧着撒娇:“我想你,舍不得让你去。” 她胸前的柔软研磨得男人心猿意马,猛一翻身将她覆身于下,热烘烘的气息在她耳边喷出,吹得她浑身麻酥酥的。知言挑着眼角看向他,声音更媚,“不许看外面的女人。” 孟焕之咬牙威胁道:“勾得人话都没说完。”手下也不闲着,探到寢衣底下左右游走,抓住一对白兔儿把玩,略用力一捻,便听见一声娇呼。 恶做剧得逞,孟焕之轻挑唇角微笑,坐起身从后面环抱着知言,下巴抵在她的肩头叮咛。 “这还有几个月的时间,我会尽力安排好家中一切,你只须带着意儿在家等我的好消息,最迟年末,我便能回京。” “记得写信回来,要写上想我。” 上回孟焕之随大军剿流寇,封封家书没一句情意绵绵的话,知言对此很是怨念,趁机提出来。女人总是爱听甜言蜜语,知言也不例外。 “好!”孟焕之贴着妻子的脸庞闭目轻笑,“还有什么要求一并提出,为夫一定照办,决无二话。” “不碰外面的人,为夫也不看她们一眼。” 不等知言开口,孟焕之自问自答抢在前头说出。 “算你识相。” 总算是没有白费功夫,出去后也不能尽盯着他。还是那句话,知言惟有全盘信任孟焕之,相信这个男人的一颗心和他的自制力。 得了便宜还卖乖的男人自然要奖赏,知言就让他好生受用了一回,手中轻柔拿着他的那活儿,吐了香舌送上,娇喘吁吁,勾得他闷声连连,伸出手臂钳住了她不让乱动。 前戏做足,知言毫不费力接纳他的进入,身心都被充满,她不由娇呼。 “焕郎!” 大动几下得以纾解欲念,他慢慢研磨,就想看妻子情动的样子,美目朦胧,迷离而又渴念,双腮染红,额头上沁出细汗,两团玉兔跟随他一起摇曳,他的心也随之荡漾。 “不许胡思乱想,就等着我回来。”孟焕之咬着牙挤出一句话,带着知言一同冲上云霄,最后关头,他狠咬住妻子的肩膀。 知言本已似哭非泣,受他一咬,吃痛得哭出声,呜咽着声,瞪着泪眼掐他一把。 都是什么恶趣味,非要在这个时候咬人一口。 孟焕之自觉酣畅淋漓,回味余韵不停地亲吻方才咬过的地方,一声一声哄着她,“别哭,都是我不好,以后再也不会。” “变态,你咬到肩膀谁能看得见,还不如给我脸上刻个孟门秦氏的印记,叫别人一目了然。” 知言气结之下,跟他斗起嘴。这个人面上温文尔雅,骨子里着实霸道,这也不许,那也不许,全是软招管着她。说得好听为了她好,其实要顺着他的心意来。 心里不痛快,不想再理他,知言背转过身装睡。身后的人不依不饶非要把她搂在怀中,轻柔的吻密密落在蝴蝶骨上,知言微缩肩膀,轻声抗议道:“别闹了。” “好,我不闹。” 孟焕之将头脸埋在三千青丝中,许久不说话,知言已熱睡,他还瞪大双目看着黑暗。黑夜中空无一物,有的只是自己心中的鬼祟,他不怕,可有的人已经怕了。 ***** 天子表示绝不容忍几大书院及其背后的势力,从最初有动作至今半年有余,朝中风向也起了变化。 宁阁老自恃有江南半壁文人、氏族做后盾,稳如泰山。即使受内阁其余几人排挤,仍照常行事,摆得好大的架谱。 坐卧难安的人偏偏是安大学士,他在无意识中帮着扬州司马行了许多事,跟两任首辅对着干,阻挠王善叔进内阁,事情多得数不过来。说他是扬州司马派,偏又不是;说不是,也脱不了干系,让旁观者猜测他和司马氏暗中有勾结。 心怀鬼胎,安阁老很是守本分,也不顶撞天子,不与首辅作对。令人犯嘀咕他转了性情,使得孟焕之长久以来没寻到合适的机会下手除去安阁老。 世间机遇不负有心人的等待,最近朝中确实有这么几件事触动安阁老的神经,廷议间频频对着其他人开火,一不小心故伎重犯与长盛帝直接对上。 天子当即变了脸色,目光阴沉,忍住沒有当场发作。 如今的长盛帝不同于以往,朝中大事艰难,北有强敌窥伺,外忧内患,几个皇子相继出事,死的死,伤的伤,太子被废,楚王和桂王同室操戈变成不共戴天的死敌,一心都要置对方于死地。 几下交加,长盛帝早失却以往的耐心,性情变得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也只有安阁老神经大条未曾感觉得到,内阁其余几人平时上奏应对很是小心谨慎,生怕碰触到天子的痛处,而引火上身。 廷议不欢而散,众阁老依次离去,天子独留下孟焕之说话,几句闲谈之后便扯到安阁老身上。长盛帝忆及方才的事仍忿忿不平,心烦气燥间拿内侍宫人出气,嫌茶水煮得太沸烫了嘴。 眼看着天子要发怒,小内侍抖如筛糠,面色煞白跪地求饶。 孟焕之适时进言:“学生以为君师非因茶水而心燥,心静自然凉,君师心乱了。” 孟焕之前前后后为乔骏、杜谦等求情,绕着弯子劝天子惜才,长盛帝心中亦有一笔帐,以为他今天又要为安阁老求情,颇有些不耐烦,挥手道:“罢了,求情的话不必再说。” “君师不喜,学生仍要说。”孟焕之一副直言进谏的姿态,很是“好心”替安阁老说话。 “安阁老一片赤诚,从来行事只对事不对人,刚禀果断,胸襟宽广,铮铮风骨令我等后辈敬仰。” 孟焕之夸得越厉害,天子心中怒气更甚。 安阁老的行事风范,全给含章殿和内阁使上,心眼又小,容不得小辈后代出头,做事更是黑白颠倒,贪图名利。 长盛帝忘记是他一手提拔安大学士进内阁,一心想把眼中这根刺连根拔起,孟焕之苦劝更像是火上浇油,他拍案发怒:“够了,朕自有主要,你先退下。” 孟焕之皱眉苦着脸退出,就在君臣对话的空当,老内使个眼色,殿正中跪着的小内侍趁机溜到一旁,偷捂着胸口庆幸逃过一劫,喑自感谢孟大人插言救了他一命。 安阁老不知天子已把目光对准他,适逢朝中兴起立太子的风头,总共剩下四位皇子,桂王废了,六皇子不足六岁尚在稚龄,五皇子不得宠,数来数去只有楚王最合适,可长盛帝对这儿子生出疑心,不置可否本意让朝臣打消念头。 就像孟焕之所说,安阁老只做他认为对的事,当廷对着长盛帝吹胡子瞪眼,为楚王打抱不平,质问天子放着最为年长的皇子不立,是否要立年幼的皇六子为储君,将来有朝一日山崩,主少国疑。 等于换个方式说破长盛帝已老朽,更为甚者,安阁老神情激动说漏嘴,带出桂王受伤身有隐疾不能人道。 含章殿鸦雀无声,孟焕之微抬眼皮偷窥天子,面色平静无波蕴含着惊天怒气。暴风雨来临之前大家伙紧缩脖子,全都装哑巴。 并非长盛帝昏庸无道,也非孟焕之暗中推波助澜,实在是安阁老嫌命长,伸出脖子任人砍。 一报还一报,杜谦心怀天下忧国忧民,全因手中一杆笔惹恼君上,从云端跌落流放千里。 安阁老下场比杜谦要惨上百倍!当众除袍廷责,气奄一息拖回家,安府连夜被抄家,家中老少十数口人跟着半死的安阁老被流放,女眷没入教坊司充为官妓。 ☆、183|第 183 章 安大学士获罪举家披枷戴镣离京,孟焕之并未惺惺做态装出伪善亲往送行,燕京景胜,数百年往来无数的权贵显要,能永保荣华者也只有寥寥几家,其余人等能安然脱身已是上乘运气。 孟焕之进京三年有余,长街送行过衣锦还乡的前任首辅。前有乔骏顶着滔天的罪名充军北上牢关,后有杜谦冒犯君威先入诏狱后走岭南。 还有杜家显赫数十年,临了也如丧家之犬逃离京城,听闻杜润勉强支撑,直至打听到幼子保住一命,方才咽下一口气。 苏氏虽有百年世家的根基,也抵不过一朝覆灭。 每年如安阁老之流举家被流放者不计其数,其罪及身,不至累及妻小。 妇孺无辜,孟焕之却救不了她们,有心无力,乃后有力无心,大抵历来的政客都要走这一条路。 知言喊了好几声,也没能引起书案前的孟焕之回头。她探头看到坐在灯底下出神的人,半边侧颜隐在黑暗中,浓密的长睫毛低垂,玉面上投下阴影,他有心事。 “焕之,怎么了?我喊你半天也不给个回应。”知言轻轻走过去,偎在孟焕之的肩头上相问。 孟焕之收回思绪,顺手把人一把捞到身前,抱坐在膝上,对上她的双眸,深情的说:“在想你。” 知言仔细瞧他的神情,撇了撇嘴,“又在骗人,我明明在眼前,你却不拿眼角扫一下。有心事不想说算了,用不着拿好话来哄我。” 傻瓜,我没哄你! 孟焕之只笑不语,抬手为妻子抿上一缕碎发,轻点她鼻尖,态度极为认真:“真的在想你和意儿,想着我如何能护得你们平安,又在猜测祖父当年的心思。知言,我终究是凡人,舍不下家中千丝万缕的羁绊。” 知言颇为自豪,自卖自夸调侃道:“这么说是我的美人计有成效,夫君英雄难过美人关,拜倒在我的石榴下,打消了去江南的念头。” 她不舍得让他离开,几个月也不愿意。何况南下并不是什么好差事,与司马家周旋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她真不想让他以身犯险。 孟焕之轻叹一声,收臂紧搂妻子,再次给她宽心,“江南之行我一定要去,你放宽心,有王大人在前,为夫只是一个马前卒,不会出差池。” 知言很是无赖提出要求:“你要做出保证不能有失。” “好,你说什么我就应什么。” 孟焕之的好脾气换不来妻子的笑脸,她只是白了他一眼,气呼呼跳下地继续忙手中的活。孟焕之轻摇头,重拾起笔书写。 英国公带着儿子和几个后生小辈在牢关训练兵马,大概不久以后会有一场大仗。英国公家仅有的两个男丁都要上战场,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刀剑不长眼。所以张盛赶在年前回京,除过服后,要与十三姑娘知媛提前成亲。盼着能早日有喜信,最好是一举得男,英国公府上下方能松一口气。 知言手底下的动作停下,把几件衣物搁到一旁,才想起方才要对孟焕之说的话:“焕之,四哥也不说跟着回来一趟,四嫂年后就快要生孩子,嘴里不说,心中盼着见四哥一面。” 秦昭也是个工作狂,去了牢关一猛子扎在军士堆里,听回来报信的人说也干出些功绩。 同为女人,知言设身处地为四奶奶着想,生产时有丈夫陪在身边心里要踏实许多。四奶奶推说不敢让四郎分心,拦着不让知言写信催促秦昭回来。 他老婆要生孩子,还用别人提醒?! 当时知言忍住话头,没敢给四奶奶添堵,今天想起来冲着孟焕之发牢骚。 孟焕之心中有底,笑着安慰:“不妨事,年后京中要送一批军资去牢关,四舅兄可能会亲自回京押解。放心罢,他心中有数,会赶在四嫂生孩子前回来。” 那就好!知言希望四奶奶能平安生产,不论男女,秦昭都会很高兴,他从小就喜欢小小孩,心中一直盼着自己的孩子降生。 知言年幼时尚在摇篮中,数个毛头小子围成一圈,笑得最温柔的那个小男孩定是秦昭,圆嘟嘟的脸蛋,头上红绳扎着双丫,黑亮的眼珠一眨也不眨,伸出指手轻戳知言的脸蛋,一边给方太君汇报:“老祖宗,九妹不喜欢笑。” 方太君总是乐呵呵回一句:“四郎是个好哥哥,妹妹才到咱们家还认生,你多抱她两下,她跟你熟了,也就爱笑。” 小秦昭疑惑得看向假小孩知言,妹妹本着脸,眼睛也不滴溜,看起来没有八妹好玩,不过老祖宗说话肯定有道理,他还是多抱抱她。 可是知言一直不爱笑,也不爱说话,长到三四岁上一天难得蹦出一句话,若不然旁人都当她是哑巴。不仅方太君愁,秦昭更愁,有了空闲就带着知言玩,无形中骄纵知言比别的姐妹要出格。 往事涌上心头,知言心中一阵酸楚。好久没见秦昭,她也想,她还想着分别快七年的秦旷,远嫁的知恬,还有回乡养老的老狐狸和方太君。 那边知言轻吸着鼻子,孟焕之便放下手中笔墨,走过去一看,娇妻红着眼圈,他最是清楚不过:“又在想祖父他们?” 知言点点头,把头埋在孟焕之怀中,轻蹭几下,“我更想你。” “耍无赖!”孟焕之揭穿她,不过他更喜欢她耍无赖,腻着自己不放,回头望一眼书案,尚有一点没写完,罢了,明日再写。 知言成功赖住孟焕之,就想对他说一会心里话,讲几句闲言碎语,有人在意她,也就心满意足。 ******* 知媛出嫁的日子,秦家众人全涌向六房,知画因要避嫌未亲去贺喜,知雅、知仪和知言全守在妹妹房中,帮着喜娘给新娘子梳妆打扮。 秦家这一辈最小的女儿赶在两个姐姐前头出嫁,几日前提前办了及笄礼。虽说是年满十五,可知媛的生辰在年末,差了近一岁。全都因张盛要亲赴沙场,就怕有闪失英国公府嫡系绝脉。 知媛从小有一半时间在外祖家度过,沾染上武将家女儿的风气,爽朗大方,也并不害羞,笑语:“九姐姐赶着早出嫁,不曾想我也会赶早。母亲常嫌我烦,今后她总算清闲。” 说着话,知媛的头晃来晃去,梳头的全福夫人带丝无奈看向知言姐妹,带着求助的神情。 “别动”,知言走过去按住妹妹的头,“原来你也知道要出嫁,还跟前两年一样淘气。忍一会,梳好头上过妆,咱们姐妹再说话。” 知媛嘟嘴,在镜中对着几个姐姐做鬼脸,圆眼睛黑亮明净,虽没有十分美貌,妙龄少女俏皮可爱。 熊孩子带丝傻乎乎,听说至今没通人事,别的不怕,惟怕提及儿女情长,见到未婚妻兼表妹躲着老远。知媛又比其他姐妹天真几分,见到表哥就顶嘴做对。两个小儿女凑到一起过日子,想着都十分有趣。 知雅和知仪也作同想,瞅空打趣新娘子,“十三妹妹,这下世子可没地儿躲去,逮住他,你要怎么才能出气。” 知媛轻嗤:“我看表哥以后能躲到什么地方去,他房里那些个刀剑我都瞧不顺眼,以后全给扔了,还有他不喜吃甜食,我偏偏要多点两道。” “哈哈哈......”知言姐妹全都笑出声,花枝轻颤,扶着榻几东倒西歪。喜娘和全福夫人并屋里的丫头婆子们也抿着嘴笑,大家没见过这么傻的新娘子。 另一头张盛也被人连连打趣,有几分恼火,带着人到姑丈家迎娶时,又被秦家兄弟和几位姑爷故意刁难,拦住不让进大门。 张盛先冲着孟焕之示好,话到嘴边又咽下,今天不能再喊九妹夫。 他这一犹豫就被孟焕之瞧出来,被个小毛孩喊妹夫,一喊就是近七年,若换了旁人,孟焕之早纠正叫法,终于能正大光明改掉称呼,只笑语:“十三妹夫,今天这一关不会让你轻易混过去。” 张盛皱眉,心道九妹夫不厚道,再扫一眼别的人,昌弟不消说,几位表哥更不好对付,还剩两位姐夫可能好说话。他腆着脸讨好:“七姐夫、八姐夫,可否行个方便。” 董家四公子忙摆手:“可别,你七姐一早叮嘱过,我若是放你进去,她绝饶不过我。”他畏妻如虎,也不怕大家笑话,当众说出,惹得哄堂大笑。 梅家姑爷自恃很有原则,背着手加一句:“妹夫莫急,你若对上我出的诗句,就可进得此间大门。” 孟焕之窃笑,梅家连襟准备的生僻古句,莫说是张盛,换个一般的仕子短时间内都对不上,欺负人也不带这么难为。 秦昌抱臂站在门前,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势头,轻扬下巴向张盛示威。哼!喊了小爷多年的昌弟,终于等到这么一天,今天休想轻易进门。 张盛一看架势,带来的帮手文不敌秦家兄弟和姑爷。武斗,别人不答应,眼看着要误时辰,一咬牙拼了。 熊孩子发力,伸臂挥开秦家亲友团,抄起守在门前的秦昌、章哥儿兄弟俩,一脚踹开门,大步流星直奔闺房,催妆诗也没做,架起知媛往门外花轿走去。 大家一看,这是要抢亲,喛喛喛!世子爷,你还没有拜别高堂,少道程序。 “哦!” 张盛挠一挠头,是有这么一回事,复又带着表妹见姑丈和姑母。 六太太嫁女儿,虽是自己的娘家,女儿在舅舅家不会受委屈,心里总是舍不下,暗中洒下几滴泪水,听说侄儿干的好事,破泣为笑,再也掌不住笑得前仰后合。 秦桦也有几分无语,爷好歹称得上燕京有名头的才子,女婿偏生太憨。夫妻两人面对堂下的一对小儿女,强忍着笑意打发他们出门。 以后的数十年间,但凡张盛嘀咕知媛话太多烦人,都被堵回来。 知媛只轻描淡写一句:“我又没上赶着嫁给你,燕京城谁不知道,我是被你硬抢到英国公府。说委屈,我更要委屈。” 张盛心中那个悔,当初怎么没想到一走了之,偏偏头脑发热冲进门,烦人的话匣子一辈子都甩不掉。 ☆、184|第 184 章 知媛三朝回门的日子,一对小夫妻从进门便是迥然不同的表情。知媛带着一丝小女儿的娇羞给父母行礼,才盛开的花骨朵娇艳动人,见到几位姐姐稀奇地红了脸,扭捏着不肯说出怎么收拾张盛。 熊孩子更是窘迫,面红耳赤,在椅上坐如针毡,不停扭动身子,目光躲闪不敢看屋里的其他人,对着地中央方毯上花纹用功。都可以看见他额头鼻尖沁出汗,不停在衣袍上擦拭手心。 过来人一瞧便都明了,他们已经圆过房,特别是孟焕之一帮男人们更是会心一笑。十来岁年少时初通人事,心中多少带着惊慌和一丝羞耻,初夜的慌乱及不能外道的体验令人印象深刻。光瞧着已令张盛坐立不安,大家收了打趣新姑爷的心思,握拳掩笑。 姐妹几个瞅空逮住知媛套话,知言只问道:“世子爷对你好不好?” 知媛面上现出可疑的红色,眼珠转动轻瞄几位姐姐,先是点头,又连忙使劲摇头,自圆其说:“不好,表哥他手劲太大,都弄疼了我。” “哪里,要不要紧?”知仪紧接着话头,眼中不掩促狭。 知媛不疑有他,实打实指给几个姐姐,边指边说:“腰,还有肩膀。”最后她的手滑到胸口处,看到姐姐们忍着笑的神情,方才意识到上当,甩着帕子跺着脚找六太太寻安慰。 知言终于忍不住“扑哧”笑出声,靠在知雅肩上轻揉肚子,知雅用手轻拍桌面直呼笑得没了劲,那边知仪拿帕子拭眼角笑出来泪水。哪个姐妹也没有知媛这么傻,别人问什么说什么。 知媛听到身后的哄笑声,又羞又气,加快脚步,待见到六太太,又是同样的问话,她差点拔脚就走,被六太太拦住,拉着女儿再交待几句私房话。 等用过饭,大家一齐告辞出来,张盛明显拿知媛没招,瞪大眼睛不耐烦,却又不得不扶表妹上车。 其间知媛想让张盛也一同坐车回去,他很不情愿,磨蹭了半晌,环视一周瞧瞧大家的神情,可能觉察到众心所向,终是大步跨上车。 六老爷和六太太一直盯着女儿和女婿的动静,直到打发他们出门方才松一口气。按理说表兄妹一起长大青梅竹马感情深厚,不用再发愁夫妻不和睦,偏偏碰到这么一对活宝,一个娇憨天真,另一个直至没通情窃,叫人始终放不下心。 ****** 也不是世间所有的表兄妹结亲便能情投意合,宁远侯府亦有着烦心事。乔骁也同张盛一起回京,从进门那日起母亲便命他无论如何要与妻子处好关系,争取这一趟能得个喜信。 现任世子和世子夫人不和已不是秘密,府里人揣着明白装糊涂。乔骁尝试过许过次,好话说尽了,又是陪着小心,温柔体贴,始终打不开表妹的心防。 他也心灰意冷过,早先宠着两个姬妾,如今不行,偌大的侯府要传承下去,首先要嫡子承爵才能明正言顺。 何况乔家已被夺了世袭罔替,乔骁肩上的担子更重了几分,舍下他自幼苦读的书本,重新拾起兄长留下来的刀枪,与军中兵士打交道,没有真本事怎能让人信服。 乔骁付出心血和流下汗水外人很难以想像,若将来没有嫡子出生,挑庶子承爵势必要受天子挑剌。他不想节外生枝,路上就打定主意再次耐心安抚世英,希望她有些许改变,或许上天厚爱,能给乔家嫡系再添个孙儿。 这些道理,世英都明白,她在心中一遍一遍对着自己说要接纳表哥,事到临头,留下两人独处时,她又止不住浑身轻颤。乔骁惟有无奈轻叹,他还不至于急色到强人所难,也不能在这当下转头去姬妾屋里,一对姨表兄妹相对无言坐到天明。 秦樱何等机灵,两天过去已觉察到儿子和儿媳一如往昔相敬如冰。归根结底要怨自己,当年发觉外甥女的隐情,总想着长大后变好,若是一早退了亲也没今日之果。 故等张盛和乔骏离京之时,知媛已对着表哥依依不舍,拉着张盛的袖子不放。 “不许落泪!”张盛瓮声瓮气凶表妹一句,眨巴眨巴眼睛又觉不忍心,举起衣袖给她拭泪。他手劲又大,自小没对女孩子献过殷情,两下弄疼了知媛。她哭得更厉害,抽噎着声喊疼。 张盛丈二摸不着头脑,转头寻人求助,这种事没人能帮到他好罢,只有自己解决。他哄不好知媛,心里不耐烦再吼两声,惹着知媛抹了泪顶嘴。 两人当众吵起架,连幼时张盛多吃两块糕点、知媛动不动就哭的旧帐也能翻出来,吵架的人脸红脖子粗,互不相让活像斗鸡,看得人津津有味捂嘴偷笑。 英国公夫和六太太姑嫂两人直抚额,这对活宝真是丢人现眼,赶紧打发走一个,落个清静。 乔骁或多或少有一丝羡慕张盛,他们还能吵起嘴,眼有深意瞥向世英。世英收到目光垂头,声如蚊蚁叮咛一句:“表哥,多保重!” 乔骁满载希望而来,愿望落空而回,北上牢关之时带着一句多保重上路。听张盛一路埋怨表妹叽喳烦人,他惟有微笑回应,心中苦涩。 只有一次,他对自己说,再给表妹一次机会! ******* 送走张盛不久后,知言姐妹翘首盼来秦昭。风尘仆仆一路奔袭,带着北境的寒霜之气,秦昭的褪变令人吃惊。 他步履沉稳一步一步踏来,眼中沾上以往不曾有的杀气和锐气,轻点几个妹妹的额头,笑语:“哭什么,四哥这不好好的回来。” 熟悉的声调响起,才能肯定人的确在眼前,知言收回泪花点头道:“快进去罢,母亲和四嫂等着你。” 知雅哭得稀里哗啦,听言连忙点头,推着让秦昭快到后面去。 “不急。” 秦昭慢语,他回来一趟能呆上十天半个月,有足够的时间陪母亲、妻子及未出世的孩子,眼下还有几件事要理清楚。 短暂休整后,只与母亲和妻子打个照面,报声平安,秦昭复又回到外书房,边走边吩咐人去传四小姐及六爷过来问话,随行的小厮答他们已候在前头。 倒都识数,秦昭心道,进了书房门入眼便是素面朝天的知画。她坐在椅上坦坦荡荡,那厢秦晖斜倚在炕上装模作样拿着话本在瞧。一个两个都让人不省心! “四哥,我......”知画率先开口。 秦昭摆手止住妹妹的话头,从她身边绕过,径直坐到书案后,定睛细看知画约有一烛香功夫。妹妹瘦了,想必日子也不好过,府里还养着苏家的一位庶女和姬妾,略一想便觉啼笑皆非。 知画落落大方任四哥打量,事情都出了,所有责罚她都能受得起,祖父那边迟迟没有回音,四哥会怎么想? 许久之后,秦昭才发问:“和离的消息是你故意放出去的罢?” 知画点头,她身边有个二等丫头仰慕苏元成,总是偷偷打探消息报给他。知画将计就计故意装做说漏口,让丫头听去。谁料那个丫头受了别人指点,当着苏家族人散布消息,苏元成反倒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 秦昭听完神情略严厉看向妹妹,质问道:“你为何不回来找父亲和六弟商议,自己私自行事。想得倒好,自请出族就能和秦家撇干净。若不是你姓秦,能活着从苏府出来?换个旁人试试,当夜就报急病身亡。自作聪明,愚不可及。” 知画咬唇,依实回答:“我怕祖父不同意。” “祖父不同意,你就能以身涉险?”秦昭心里憋着火,难得对着妹妹发怒。 “是父亲没替你出头?还是六弟袖手旁观不理会你?” 秦晖拿书本捂了脸,偷偷吐了吐舌头,坏了,今天定逃不过一劫。爷的命怎么这般苦! “是我思虑不周,祖父和四哥怎么罚我都认。”知画仍是不慌不忙,安然接受处罚。 对妹妹的境遇秦昭也心怀恻隐,但事关全族声名,他不敢私自做主,放柔声调挥手道:“你先回去罢,等着祖父的书信送来,咱们再做商议。只有一条放宽心,四哥不会让你流落到外头去。” 秦昭发怒,知画能保持镇定。兄长慈怀,她湿了眼眶,哽咽着声应下,微福一下退出去复掩上书房的门。 屋里只剩兄弟俩,秦晖抢先主动认错,收起平日嬉笑没正形的神情,坐直身一本正经道:“四哥,罗姨妈母子的事是我一个人所为,放心,不会牵连到家里。你也别怨我狠心,下黑手永绝后患。” 秦昭听言神色不动,慢踱过去,伸出脚狠踹弟弟一下。蹬得秦晖踉跄栽倒在坑上,捂着腰部龇牙,“四哥,我的腰,再别叫你给废喽,明儿还怎么逛花街去。” 秦昭方才轻笑出声,复又轻踢弟弟一下,“起来,别装死。你干的那事,招子亮点的人都能发现,回头把尾巴清理干净。” 秦晖慢慢扶着腰坐起来,不以为意,“背黑锅的下家已找好,怕什么,楚王心黑关我们兄弟何干。” 秦昭电眼如炬注视着弟弟,警告他:“背黑锅的事有一两遭便够了,干多了小心楚王疑心到你。” “放心罢!”秦晖颇不耐烦,语气轻松:“我有得是法子从楚王身边打探消息,不会引起他疑心。” 弟弟做事向来稳妥,秦晖放松下来,肘着榻几思索罗家表弟和罗姨妈的事。 这两人千算万算,南逃的途中被秦晖派去的人绊住,中途在徐州登陆,跟着自称是富商外室的绝色女子入住一处宅院,享受好吃好喝。 温水煮青蛙放低警惕,罗炽不仅做了入幕之宾,成天在徐州招摇撞骗。因徐州是朱家的地盘,他便自称是桂王的亲信,南下有要事公务,身上也有几件桂王的信物,倒也像一回事。终一天大醉酩酊,醒来后浑身无力,要命处在于身边躺着两人一死一重伤。 死的人是个陌生中年男子,重伤之人便是罗炽在徐州的相好,那女子对着众人气奄息息吐出一句谋财害命便咽了气。 罗炽当即傻了眼,百口莫辩,被投入大狱。因他挂着桂王亲信的名头,朱家几位老爷亲来瞧过,见是位不认识的无名小卒,深恨罗炽坏桂王的声名,发下话要严办,后来又怀疑他身后有指使之人,查来查去便查到楚王这条线。 朱家本想拿罗炽做文章,借机寻楚王的麻烦,不料罗炽突然暴毙在狱中,查无对证。让人细一想,能把手伸进官府的也只有那么几家,楚王的嫌疑最大。 罗姨妈则被人灌了哑药,儿子一死她也疯了,一天夜里失足跌落水中,谁去关心个疯婆子的死活,再也消无声息。 秦晖做事,要么不做,要么做绝,从来没有给自己留退路一说。 罗炽一事,朱家也明白其中有蹊跷,装糊涂不去细查,昧着心把苗头对向楚王。 楚王被人斗成了筛子,前有父皇派锦衣卫查他,后有桂王跟疯狗一样咬住不放,虱子多了不怕痒,不是自己干的应下又如何。 秦昭心中过一遍,见无疏漏,方才点头,宽慰道:“罗炽是他咎由自取,留着这么个人对咱们兄弟总是祸害,只瞒着别让父亲知道就是了。” 罗炽对秦家兄弟太过熟悉,也就桂王不识货,没把他当回事,落到旁人手里,不出三天,能对秦昭他们的性情了如指掌。事已至此,秦昭不能让弟弟一个人背负,向来出主意都有他的份,索性大方认下,也让弟弟少份不安。 秦晖轻嗤:“你当父亲不知道。” 斩草要除根,秦枫自然知晓,不过他到半百之年时,也深深后悔昔年旧事未曾做绝,给儿子招来祸事,这都是后话。 “你用了什么法子从楚王身边打探消息?”秦昭觉得漏了一点重要的事。 秦晖笑容诡秘,并不做答。 秦昭最是熟悉弟弟的一举一动,不禁皱眉道:“风流反被风流误,苏元成的例子在前,你要引以为鉴。” “受教!”秦晖往屋外急奔敷衍道。 秦昭无奈摇头,手指触到腰间的荷包,里头装着他给未出世的孩子准备的见面礼,正事办完了,是该去陪妻子说会儿话。 ☆、185|第 185 章 秦昭回来后与孟焕之两人关起门密谈一整天,意儿嘟着嘴来来往往张望好几回,见到书房门紧闭,他虽小也明白不能随意去打扰,蹬蹬蹬撇着小胖腿跑回后宅,冲着知言撒娇卖萌,拖了她的手往前院走去,软糯着声调催促。 “娘亲,你快去嘛,快去喊爹爹和舅舅出来玩。” 知言一把抱起儿子,跟他讲道理:“爹爹和舅舅有正事要谈,咱们不急,他们总会出来。” 意儿颦眉,扭着小身子不依不饶,圆鼓鼓的小脸蛋挂着不高兴。说来也怪,几个舅舅里头,他见秦昭次数最少,偏生最稀罕四舅舅。 眼看快到要孟焕之离家的日子,知言心里一阵烦燥,对着儿子又不能发火,打发丫头喊来成儿,哄着两个淘气小子到后花园里祸害花草去。 有小伙伴做陪,意儿暂时忘记舅舅的事,自己溜下地,蹦蹦跳跳跟上成儿的脚步跑远。 知言复又回屋亲自给孟焕之打点出门的衣物,内衣、罗袜、鞋履、荷包,出门会客穿的衣裳,这些东西从她手中过一遍才觉得放心。 彩珠和青蔓两个小丫头帮着在一旁归置,觑得知言神情不豫,尽挑些好听的话来说。 彩珠在旁凑趣:“大奶奶,大爷这一趟公干回来,一定会升官,到时候大奶奶诰命服也该换了。” 知言的诰命和风光,全靠她男人拼命挣来,令她自豪的不是那一身凤冠霞帔,而是站在她身边的孟焕之。 见知言兴致依然不高,青蔓机灵,一双明眸轻眨说道:“干娘说了,没见过像大爷这般好的官老爷,说起来,还是咱家大奶奶有福。” 知言莞尔一笑:“好了,你们好意我心领了。去个人到前头再打听一回,看大爷他们几时谈完正事,好一起用饭。” 青蔓脆声应下,抢先出屋,不多时回来,陪着笑意回道:“廊下守着的长山哥说了,才刚续进去一壶茶,恐怕还要些时辰才能散,让大奶奶别等着吃饭。” 就知道这么个结果! 知言瞄一眼桌上的钟表,下午六点钟,吩咐道:“让厨房给前头书房送饭,再到花园里把意儿喊来,也该用晚饭。” 意儿回来后见只有知言一人,小嘴噘老长,闷闷不乐陪着娘亲吃饭。他望眼欲穿也盼不来爹爹和舅舅,执拗着不肯去睡觉,小手一下下玩着秦昌送来顽意,轻声嘟囔:“这个给爹爹,四舅舅,还有六舅舅,十二舅舅。嗯,还有意儿的。” 知言听得好笑,问道:“娘亲的呢?意儿把娘亲忘记了?” 意儿抬起头瞪圆眼睛看一眼知言,拍拍自己的胸膛,“意儿是娘亲的心肝宝宝。” 全是知言常说的话,他记在心里,常自豪是娘亲的小心肝。 知言摸摸儿子头顶,示意他继续玩。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意儿也支撑不住,眼皮子打架,手下忽高忽低,小脑袋一点一点左右晃悠。知言趁机搂住他轻哄,不到一刻钟便睡熟。 孟焕之睡眠浅,只有他不在家时意儿和知言睡在一个屋,其余时间都安置到厢房入睡。知言就怕意儿哭闹,扰得他睡不好觉。本来就已经够辛苦,再没个好睡眠人也吃不消。 今天也不例外,知言刚拿着毯子裹好儿子到厢房中,便听见院里说话的声音。两个男人终于谈完正事,想起回来看意儿一眼。 秦昭坐在床边借着烛火细看外甥,手下轻抚意儿的脸蛋,神情温柔,轻声道:“长得可真快,去年见面也才刚学着说话,如今都能背出两句诗文。” 孟焕之亦有同感,记忆中儿子刚咿呀学语,扶着榻几学走路,好像一恍眼长得这么大,等他这趟出远门回来,还不知意儿会长成何模样?他无限感慨道:“惟对着意儿,才觉得岁月飞逝,虚度光阴。” 秦昭霁颜,替外甥掖好被角。 大半夜的,俩大男人骄情。 知言招呼他们出屋,催促秦昭快回去,府里还有个待产的孕妇,若不然留下他住一宿也无妨。 秦昭轻拍一下妹妹的肩头,从容离去,月光下,洒下一地背影。 知言尚来不及抱怨孟焕之,便被他打横抱起大步迈进屋。这是正事忙完了,想起来哄老婆孩子开心。知言和意儿永远是他桌上的凉盘、汤点,外面的大事才是孟焕之的正餐。 做配菜已习惯,知言没了心情成天生气,搂着他的脖子说话:“焕之,早点歇下罢,只明日一天闲功夫,说不定你还要忙。在家养足精神,免得刚出去住驿馆睡不踏实。” “好啊!”孟焕之的确很累,带着知言倒在床间,闭眼假寐。知言少不得帮他换衣服,拿热手巾擦拭头脸。 装睡的人借机揩油,被她用手拍开,讥笑道:“你是越活越小,都快要和意儿一样,我也快要变成老婆子,伺候你们爷儿俩,落不了好。” 孟焕之笑出声,把头埋在妻子怀中,往她腰间吹气,闹得知言浑身发痒,哈哈大笑躲闪开。 等知言卸完妆换上寢衣上床,立即被人捞到怀中。她憋了一肚子的话,不知从何说起,手下在他胸膛上画着圈,柔声交待:“路上少喝酒,晚上临睡时记得泡脚,记得按时辰用饭。” 全是闲琐碎语,听在孟焕之耳中万分舒适,手下轻抚着她的后背一一应下,临了也交待一句:“我走后,你若觉得闷,便带着意儿回去小住。正好那边府里剩下不多几个人,大家也可做个伴。” 秦昭至多能等到孩子出生,也要回北边。秦昌要跟着孟焕之南下,他也一并带上二宝,两人商议好一起亲眼见识造船厂。 一年多时间,秦昌与工匠合作改造了机弩和战车,他挑选出来的那一批工匠也跟着二宝学了有六七成,这回全都要跟着秦昭去牢关。 小鬼头自己则向往更广阔的天地,说动二宝跟他一起出门,先去江南船厂,再到闽粤海边。 二宝是个天才不假,可天才前面要加上低能两字,他不敢跟陌生人说话交流,更谈不上发挥才干。若没有秦昌发掘,也只能一辈子呆在庄子里给意儿打造顽意,做无数件袖珍家俱之流。 依二宝的性情,奴籍和平民身份差别不大,惟有躲在别人的羽翼下生活。故秦昌只从知言手里讨去身契,只笑语:“我又抢走姐姐的宝贝。” 正巧意儿听见,忙跑到秦昌面前昂起小脸,小指头指着自己的胸膛自我表白:“意儿是娘亲的宝贝。” 屋里人全都笑了,知言要踮起脚,伸长胳膊才能够到秦昌的头。少年郎用红缨络在头顶束住一小半头发,其余乌发黑亮如泻披散在肩头。她也笑语:“你也是姐姐的宝贝,喜欢什么尽管拿,不用跟姐姐客气。” 许是被木讷的二宝磨掉性子,秦昌不再浑身是剌,讷讷道:“姐姐!” 知言轻拍秦昌脸庞,叮咛一句:“对二宝好点,他是个实心的人,认准的事做一辈子,认准的人也会跟一生。” 惟有实心的呆子,才会从一而终,秦昌颔首。 ******* 就在次日黄昏,孟府中突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秦家大太太进门便直言要与九姑爷面谈。 知言不掩心中一丝惊愕,转而想到大太太定是有话要捎给司马清,她命人到前头请来孟焕之,很是识趣带着意儿出来闲逛。 大太太的到来也出乎孟焕之的意料,态度恭谨相问:“大伯母有话尽管吩咐,只要侄婿力所能及一定照办。” 大太太温婉亲和,微微一笑,推过手底下的匣子,四面阴刻兰花,挂着好生精致一把黄铜锁,大小能装下几本线装印书。 “若得机会,把它交给我大哥,他见了自然明白。”大太太轻声道。 孟焕之看一眼匣子,痛快应下,久久等不来大太太说出下文,她却静坐约有一刻钟便要起身告辞。 怪哉!司马氏兄妹几人的恩怨纠葛,孟焕之素日也有些耳闻,见情形也不好多问,只跟随着送大太太上车。 快走到垂花门处,大太太顿足轻瞥周围的下人一眼,见众丫头婆子全都退到几丈外,犹豫片刻终是说出:“有人托我捎句话,这云非彼筠,叫他不必痴念。” 孟焕之嘴边噙念几遍云与筠,抬首问一句:“大伯母可否也有话捎去,甥婿愿一并代劳。” 大太太垂眸,面上现出一缕苦涩的笑容,轻叹:“不必了,大哥也不会问,我也不愿叫他知晓。免得他觉得我日子过得太舒畅,又寻出幺蛾子折腾。” 话音落,留下孟焕之在原地思索,大太太带着人逶迤而去,行在车水马龙的闹市中,她耳边回响着兰筠姐姐临去暹罗前的留言。 “妹妹,若有机会回江都,替我赶一回观音山的庙会,在菩萨前上一烛香,谢他保佑。” 风华绝代的司马兰筠年近半百,青丝中带着一缕缕霜色,举手投足中仍带着世间无二的气度,歉然一句:“都是我连累了妹妹。” 兰筠姐姐,你没有连累任何人,都是大哥和心魔和野心在做祟。 大太太放松身子,歪在靠垫上,吁出一口气。她会再回扬州,再登司马家大门,也会带着儿孙上观音山逛庙会,离司马氏倒下的日子不远。 ☆、186|第 186 章 千言万语终不舍,孟焕之拦住妻儿送行的脚步,只在府里与他们告别。出城一路颠簸,初春时节寒意尚浓,长亭外风大,此间就好。 意儿明白爹爹要出远门,紧搂着他的脖子不放,可劲儿卖乖:“爹爹,意儿在家乖乖的,你要早点回来。” 孟焕之贴着儿子的脸蛋,嘴里应声好,目光不离怀中娇妻,修长的手指划过她的脸颊,柔声叮咛:“我走后,可不许哭。” 知言现在就想哭,轻咬唇点头,垂头为他整理衣袍,屋里三人都不说话,异常安静,只听桌上钟表滴嗒声。 把他腰间的玉佩和荷包再细细检查一遍,知言伸出胳膊接过意儿,嫣然一笑,对儿子说也对自己说:“意儿,快和爹爹道别,叫他早去早回。” 意儿撇着小嘴,眼泪汪汪,奶声奶气喊一声:“爹爹。” 一对磨人精,小的明着流泪,大的恐怕心里在流泪。孟焕之也不顾儿子在身边,勾头揽过妻子,用力吻向她,口齿噙香,留有早间缠绵余味,临了又想咬她一下。放过檀口香舌,他真冲着她的脸蛋狠咬一口。 “哎哟”,知言疼得跺脚,用力推开孟焕之,又怒又气,泪花在眼眶中打转,腾出一只手捂着脸。 他虽不是属狗,肯定也是狗变的,偏生最好咬人,又咬得这么狠,可怎么出去见人。 他两人亲呢,意儿在旁半捂眼睛,一边用手指着脸说羞羞。 孟焕之笑出声,轻拉开知言的手,亲吻一下刚咬过留下的牙印,“乖,带着意儿留在屋里。” 说完,他退后一步,拿起榻上的鸦青色披风,眼底漾笑,一个回转身人已没了影,空余拱门处垂挂着的水晶珠帘晃动。 意儿咧着小嘴才笑话爹娘,还没反应过来,就发现屋里爹爹不见了,着急得直哼唧,硬挣扎要下地去追。 知言抱紧儿子不让他去,连声哄道:“爹爹过几天就会回来,娘亲带意儿去找四舅舅玩。” 舅舅再好,也没有爹爹好,意儿抽抽答答掉泪珠子,小手背来回抹着泪。一副可怜的小模样瞧着人心都快化了,惹得知言也想落泪。 不行,她要给孩子做个好榜样,打起精神带着意儿,领上丫头婆子和早收拾好的东西去了三房。 反正孟焕之不在家,秦枫又宽和,不会急燎燎赶走回娘家的女儿。知言可以借机赖着多住几日,儿子有外祖父和舅舅陪着也忘记嚷叫要爹爹回来。 知言脸上顶着牙印,脂粉盖不住一圈青紫於痕,装了糊涂无视大家挪揄的目光,成天折腾厨房,吃了睡,睡了吃,陪着快要生产的四奶奶说一会儿话,和知画凑到一处写字作画消磨半日功夫。 姐妹姑嫂间相互取笑,亲近无隙,倒有几分像先前未出嫁时在阁中的日子。 李锦娘呆在秦府身份尴尬,待她养好身子,孟焕之做主送表妹先回沧州。她万分不舍亲生女儿,也自知身份卑微,李家又是小门小户,贸然带着月儿回去,女儿一生都要受人白眼。 苏家虽败落,拿知画无可奈何,若听说锦娘带走女儿,从她手中夺回月儿不费吹灰之力。 再者,月儿也很抵触突然冒出来的姨娘,每见到锦娘,滴溜着黑亮眼珠,始终不肯让生母碰一下。 凡事都要有个过程,锦娘嘴上说不急,暗中落了不少泪,可谓一失足成千古恨,她除了悔恨再别无法。 思虑来去,锦娘也不知今后的路该如何走,顺从听表哥的安排,也只记住表哥一句叮咛:凡事自己多长个心眼,踏错一步即是万丈深渊。 锦娘自觉没脸,不敢抬头看一眼表哥,唯唯诺诺应下,跟着兄长起程回乡。 如此一来,月儿留在知画身边给她解着闷,又府里添了意儿,两个孩子做伴,从早到晚,笑声不绝于耳。 知画自和离后,衣着素简,不再穿艳丽的衣衫,蜜合色碎绣迎春花的褙子,也学了知言只用小凤钗妆扮。淡妆浓抹总相宜,丽人消瘦,凝神作着一副山水图,画成收笔,她瞄到知言脸上的印记,笑意促狭。 被异样的眼神盯了有七*八天,知言全当别人突然发觉她变得更美,依旧我行我素,指着画作点评。 闲来无事解闷,孰好孰坏,知画一笑置之,唤过妹妹坐下用茶点。 知言才端起茶碗,眼前冲出一对淘气宝从身边跑过,差点撞得她失手洒了茶,没来由一阵心烦。 “四姐,我要出去走一走。” 说着话,人已走到门口,知言抬首却望见秦枫和秦昭从前头回来,瞧着神情凝重,莫非...... 知画抿了一口茶,方要拦住妹妹,说也要同去,觉察出异样,缓缓站起身。该是西北来信,她等待了许久,无论结果如何愿领责罚。 如同她们猜测,秦枫当真带着老狐狸的亲笔手书,信中对于知画一事,只顺带一句:老夫儿孙不可妄自菲薄,秦家不出再嫁之女。 言下之意并未认同知画自请出族,允她留在家中直至老去。 厅中四人全都不做声,知画当年华正好,容貌又出众,才情也在秦家女儿中数一数二。她若心不强也许会睁一只眼闭一眼,同苏元成貌合神离度过下半辈子。 偏生知画爱得浓烈,恨意也深。情至深处甘为卑微,那般屈辱过后心灰意冷,早先一腔衷肠全化为无限怨忿,与苏元成两相厌恶不能容于一室。 这个结果比知画预料中要好得多,她还是祖父的孙女。不嫁便不嫁,难不成她从火炕中逃出来,还要再进一房人家去受气? 知画安然认命,莞尔一笑:“祖父终是宽宏大量,我真是无颜面再见他老人家。” 秦枫和秦昭父子两人也满意眼下的结果,这已是最好的决定。知画若被除族,对家中女儿声名更是不宜,索性大方接纳她。 秦家这一代女儿都有了着落,等下一辈妙姐儿谈婚论嫁也还要五六年。时间一长,大家也都慢慢淡忘秦家女儿和离的事。 大家各怀心事,都在心底拿好话宽慰自己。 知言偎在圈椅中没精打彩,直打着呵欠,心里直犯着嘀咕。因着有孟焕之精心调养,三个月一换方子,每月煎服三五副汤药,她的小日子从来都很准,这回推迟了有七八天,说不定真是又怀上。 真不是时候,当爹的人乘般沿运河南下,知言独自带着意儿在家,再怀个小的,想使个性子撒娇找不到正主。 秦枫也注意到两个女儿,该是失意提不精神的那个脖子高昂目光坚定,按理说泡在蜜罐里的一个却又蔫耷拉着,连着好几日眼皮都睁不开。 “知言,身子不舒服吗?府里养着大夫,唤他们过来给你诊脉,若真病了早点服药,万不能给意儿也过上病气。” 女儿天生最怕服汤药,秦枫最是清楚不过,开口拿外孙做筏子,看她还能寻出借口不肯就医。 别人家的爹是爹,严肃板正,不沾俗世烟火。轮到秦家三房,常氏被关起来跟个透明人没甚两样,秦枫既当爹又当娘,两个角色干得有滋有味。察微观色,他没干大理寺卿真是可惜了,套话审案的高手。 孩子的事不能马虎,知言不得不提前透出一句:“谢父亲挂心,先不用,再等上十来天罢。” 秦昭和知画兄妹两人尚未回过神,秦枫却最有经验,他膝下九个儿女全都养活,与秦家家规虽有干系,可离不开他的警醒。 后宅女子争风吃醋生出嫉妒,多半会一时脑热干出伤天害理的事,拿娇滴滴的佳人沒招,通常对着稚儿下黑手。常氏有心沒胆,可她身边的亲信也曾蠢蠢欲动,全因秦枫比常人多个心眼,她们才沒能得逞。 女儿又有身孕是好事,千万不能有闪失。 秦枫听言爽朗一笑,“好好好,你先回屋去,再莫到处乱走动,也别再带着意儿,免得受累。” 说罢,他心情悦然抚须,带许感概道:“待到午末我又能添一个外孙,可喜可贺!” 知言收到哥哥姐姐关切的眼神,彻底无语,老爹咱能低调点么! 知雅和知仪都已生下第二胎,各得一个儿子,轮到知言,秦枫也希望她能为孟家再添一个男丁。女子宜男,在夫家地位更稳固,外孙们也是女儿后半生的指靠。 真是老了,秦枫自嘲,成天跟在儿女身后操些闲琐事,惟愿他们过得舒适。 秦昭回来为着妻子生产时能在身边,孩子却是慢性子迟迟没有动静。他领着军务在身,一等再等实在不敢耽搁下去,准备动身的前夜四奶奶才喊着肚子疼。 阖府上下彻夜未眠,知言因才有了身孕不能见血光,故知画陪在产房里亲自坐镇,太医稳婆一早请来,万事齐全。 至到次日近午,秦昭长女呱呱落地,彼时他已出城行出数日里,报信的家丁连换数乘赶在日落时分追上他。 亏欠妻女的,来日加倍补偿。 秦昭顶着落日的余晖回望燕京城一眼,策马北上。 滔滔江流中,孟焕之迎风伫立在船头,远抛京都在身后。 ☆、187|第 187 章 船上时日无聊,孟焕之闲时只与王善叔手谈一局,或清茶一壶倾谈半日,两人聊些各地风情民俗,避口不提即将要面对的扬州司马氏。 接下来的路,谁都明白不好走。司马氏在江南经营数百年,号称天下文人之先驱,门生故旧盘根错节,遍布朝野上下大江南北。司马清自诩为孔圣第二,甚至凛然于其上也是有十足的底气,换个有野心的人坐在他的位置也会做出同等的事。 可谓文人相轻,世上最有风骨的正是读书人,可最没骨气趋炎附势的偏偏也是文人,何况背后有极大的利益为饵。江南数省已连着数年递减赋税,一无天灾,二无*,数十个世族暗中授意,商户儒生只向州府交半数的租子,美曰其名为民减免。 事实上,普通平民的所交赋税一文不少,相反富得流油的富商及衣食无忧的儒生们可趁机逃脱税课,花天酒地寻欢作乐。 得了好处的文人卖力追捧司马清,直把他夸得天上地下人间绝无仅有,其德工操守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数万人联名上书请求天子褒奖司马氏。 当真画蛇添足,以司马氏的名声和家底,再传个十几代不成问题,司马清之心路人皆知,他要可与天子比肩的无冕之王,享庙堂供奉。 正值北边战事吃紧,国库存银储粮日渐消耗怠尽,再如此下去,数万将士无口粮可充饥、缺棉帛御寒,枉论抵御外敌,与鞑靼做战。 如将天下一分为二,长江以南富饶黎民安居乐业,中原大地尚平稳,再往北行民不聊生,军士们顶着寒风苦训,沙场出生入死只为护得疆土平安。 一忍再忍到忍无可忍时,长盛帝方下定决心铲除扬州司马这一块毒廇,钦点王善叔出京,孟焕之亦同前往。他两人便如江流中官船,乘风破浪要做那急先锋,身家性命就在此一战之中。 临出门时,瞒着妻子,孟焕之写好休书并附上房产田舍过继文书,亲自交到四舅兄手中,倘若他有个闪失,可保得妻儿周全。他不忍心告诉她,就怕她在家中提心吊胆。 事到临头,孟焕之还是遵从本心,违背当日在祖母面前应下的承诺,对不起妻儿。他身上流着祖父的血,骨子里天生带着执拗和孤傲,蛰伏多年只为一次出击,无论成败,修远无悔。 ****** 知言浑然不知已被人暗中休了,等太医为她诊出喜脉,便急不可耐提笔写信向孟焕之报喜。 意儿守在娘亲身边寸步不离,不时拿小胖手摸着知画的肚子相问:“娘亲,妹妹什么时候生出来?” 他见过四舅母挺着大肚子,前几天小表妹出生后,依稀有几分明白小宝宝是从何处来的。 后来知言也传出喜信,偶尔问意儿是想要弟弟还是妹妹,意儿总是神情笃定要小妹妹,最好是像月儿一样好玩,惹得知言开心不已。 “小妹妹要到冬天才能到咱们家来,到时候爹爹也该回来了,叫他成天呆在家中,陪着意儿和小妹妹好不好?” 知言写完信,拿了封蜡封好信口,对着意儿笑着说。 意儿扑扇、扑扇眼睛,卖力地点头,他见娘亲站起来要往走,学着外祖父的腔调:“不可,娘亲只能呆在屋里。” 奶声奶气的童音逗乐了屋内其他人,秦枫不在家,意儿帮着外祖父管着知言,严密监督她的行为,小面孔板得方正,一字一顿全是外祖父素日说过的话。 知言轻叹一口气,故作无奈道:“那好吧,娘亲不出去,意儿可要陪着娘亲。” 意儿露着小白牙笑着点头,拉了娘亲的手坐下,缠着她讲好听的故事。娘亲讲的故事和别人的不一样,意儿总是很纳闷。 “娘亲,公主为什么要吃雪?” 知言无语,“公主不吃雪,她叫白雪公主。” “哦,吃雪的白公主,肚肚会疼。” 意儿捧着肚子脸上挂着痛苦的表情,下雪的时候,他和成儿哥哥出去玩,偷偷抓了雪团塞到嘴里,后来小肚肚变得冰凉,好疼好疼。爹爹说不能偷着吃雪,会生病。 自个给自个挖坑,知言心血来潮想起来讲一则童话故事,意儿天天追着问,大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势头。她正愁怎么不着痕迹圆转过来,可巧来了救星——知画出门才回府,瞧过弟媳和侄女后,到知言房里看望她们娘儿俩。 意儿见了姨母,乖巧地喊一声:“四姨母。” 知画摸摸小外甥的头顶,面上全是温柔之色,搂了意儿在怀中说起正事:“钱大家约我今天见面,倒被你猜中,她自称身子骨不如以前,想让我替她给京中的贵女授课。” 几日前,钱大家下了贴子邀知画过府一叙,大家心中都纳闷。她们姐妹出嫁后只在逢年过节时,才派人给授业恩师的送节礼。钱大家素日独来独往,不喜别人登她门上搅扰,收礼都懒得收,每每提前放出话,府里不接待外客。 说起来,钱大家和知画倒有几分渊源,做为苏元成的表姨母,知画的苏元成的婚事就是她暗中促成,可如今知画和苏家了断关系,她更没理由找和知画套近乎。 知言当时只是顺口一说,听后也是惊奇:“四姐应下了?” 知画垂眸给意儿整理衣襟,轻摇头:“我要和父亲和大伯商议后再做决定,再者还不知道祖父能不能容得下让我出去抛头露面。” 她能安然留在秦家已是祖父开恩特许,知画不敢再妄想其他。 知言却觉是有几分可行,唯一不足在于钱大家时常要到大明宫中为公主们授课,出入掖廷与天富贵胄打交道,大明宫华丽的外表下掩藏着肮脏和阴谋,知画若踏进便等同于涉足险境。 想到此处,她提议道:“宫外头那几家,譬如像咱们这样的人家,及其几个公侯府都可去得,唯独不能应下宫里的差事,那地方最没意思。” 知画颔首赞同,望着屋外目光悠远,娓娓道出:“我才气不及钱大家,更比不上她慧心知变通,世间像她那样人再难寻出第二个。” 两姐妹对视一眼,咽下后面的话各自在心底回味。钱大家和天子之间的暧昧京中人尽皆知,名噪一时的才女终生未嫁,游走在禁庭和权贵家中,始终不肯做天子禁脔。 钱大家有隐退的心思,是否在传递另一个讯息,长盛帝真的时日不多? 自从嫁给孟焕之,跟着他上京,知言比以前要敏觉几分,搜集信息分辨背后真像。她抬眸瞧了瞧沉思中的知画,清清喉咙说道:“等姐儿办完满月宴,我便带着意儿回孟府,焕之不在家,我要替他守住家。” 知画轻拍妹妹的手背,“也好!” 姐妹俩商量好,却在秦枫面前碰了一鼻子灰,他沉下脸只道:“不许。” 跟老狐狸是截然不同的画风,若老狐狸在京中,老早赶着知言回孟府。秦枫再是宠女儿,貌似有点不同寻常。 知言半撒着娇,“父亲,我住了快了一个月,也不知那边府里怎么个情形。您就应下,让我带着意儿回去只半个月。” 秦枫借机抿了口茶,方才一时激动差点露出破绽。傻闺女,孟家小子出去干大事怕牵累到你,暗中写下休书,临行前特意托付为父照看你们娘儿俩,还算他有良心。 秦枫一辈子滑头,哄女儿不在话下,回过神故作老态:“你留在府里,为父心里也踏实。若是在孟府,难道叫为父成天牵着心,从衙门里回来特绕一圈去过孟府后方能回家。” 说着话,他用手揉着后背及腰,言下之意,你看着办,忍心老胳膊老腿跑得没停。 也是,知言心软,秦枫的确很辛苦,她不好给他添乱。心里却总有一股说不出的慌乱,令她坐卧难安。 见女儿有一丝软和,秦枫适时说道:“你的身子不宜来回奔波,明儿让你六哥回孟府一趟,顺道打发几个人跟着他同去,你想拿什么物件吩咐一声便是。” 只有这样,知言勉强应下,没注意到一旁秦枫暗松一口气。 ******* 进扬州城之前,孟焕之私下会见两个人,一位是张盛的大姐夫卫国公世子,另一位便是秦家六姑爷两年前被夺爵的沈博。 江南之行凶险,他的王善叔奉旨出行,随行有官差和锦衣卫护送,另有几样事须得托付可靠的人暗中行事。 卫国公府数代盘踞在江南,别人奈他不得,有英国公父子鼎力做保推荐,卫国公世子拍着胸脯打保票护得孟焕之等安全,卫国公手下全听钦差调配。 这还不够,孟焕之拿了几封信札交给沈博,眸色幽深不见底,郑重其事,“沈兄,个中厉害你也能明白,只许成万不能有失。” 沈博示意明白,沈家方出孝,他本欲投军北上谋功名,年前却收到连襟来信,让他留在淮阳,年后自有要紧差事,或可能夺得奇功。 不管信与否,他都要博一把,若真能建下功业,也能谋个一官半职。沈家在他手里衰败,压得沈博差点喘不过气,沈家再无可输之物,他没甚好怕。 密谋完毕,孟焕之抽身带回驿馆,才进门见到长兴喜气洋洋,他不由笑道:“大奶奶来信了?” 长兴咧嘴笑不扰口,从怀中拿出信件双手奉上。 回屋后,孟焕之才拆信细读,熟悉的隶书,她的字有几分不同寻常的风骨,他眼底漾笑,直至阅到信尾处方沉下脸。 近两个月的身孕!! 孩子来得真不是时候,他不在身边,何况...... 窗外月朗星稀,江南水乡渐近,清风吹来潮湿清新之气。孟焕之握拳,只许成不许败! ☆、188|第 188 章 官船在江都靠岸,迎接王善叔和孟焕之的不是当地官员夹道欢迎,也不是一副平民安居乐业的景象,而是数以万计的儒生静坐在码头和街巷。他们头戴文士帽,清一色浅月长衫,一眼望不到头,井然有序,虽万人相聚难听到噪杂声,其来意不言而喻。 “好一个下马威!”王善叔笑语,眸色中全是冷意。 孟焕之扫视一圈,掸一掸衣袖,信意指点着几处:“江南文人真是通晓礼数,有此殊遇荣幸之至。” 王善叔会心一笑,招呼孟焕之一同下船,走到人群中抱拳与众儒生们打招呼。 人群纹丝不动,众人冷眼瞧着两位钦差,全然不把他们当回事,更别提让路通行。 看来今天不给个交待是无法安然离开,王善叔极有耐心,问起人群中一位看似领头的儒生,状似无意闲话家常:“诸位热情真是出乎老夫预料,今天聚到一处恐有些话要说,不妨畅所欲言说来听听。” 话音一落,好似众人就等着他放出话,文士们纷纷站起身争相质问:“朝廷为何要查封书院?” “江南出才子,数百年间为朝中选送不计其数的能人志士,理应减免几分税课。” “圣人不负其名,可圣人后代德守万万当不得起衍圣公名头。” “就是,前有山东地动,后有孔府莫名其妙走水,连折两位孙媳这当中恐怕另有玄妙罢。” 人群中一个声音异常刺耳,孟焕之望向来处,只看见高高低低一群人聚在一起,面目难辨。再让说下去,场面可要失控,他踱到王善叔身后轻咳示意。 此行是阁老打头,凡行理应王善叔出面才顺理成章。 王善叔亦有同感,打着哈哈说好话:“天子派老夫来,即为倾听众言。大家方才所说的话,老夫一定上奏疏如实上禀。今日时辰也不早,不如先都散了,诸们各回各家,容老夫也到驿馆小憩沐去一身风尘。” 这帮儒生们今天齐聚码头,只为壮大声势,说出自己想说的话,见好就收,在江南地界上,有的是时间和功夫和两位钦差斗智斗勇。 见众人慢慢退散,王善叔和孟焕之也寻到扬州知府的面前,跟随上轿前往下榻的住处。 一声孟大人且慢,阻住孟焕之脚步,他回首望到来路,一位青年大步向前直奔他而来,人虽未到话音传来:“久闻孟大人学富五车,不知小生能否有机会讨教一二?” “有何不可。”孟焕之放下掀轿帘的手,回首看向来人,微微一笑,“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无名小卒。”那名青年不卑不亢答道,观外貌衣着与在场在众儒生无甚区别,只眼底隐藏着另外一股情绪,不同于别人的不屑和抵触,他似带着隐隐的企盼。 孟焕之心中一动,静待对方开口,只听那青年缓语道:“尝有闻: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孟大人以为当下该如何行事?” 江南地界,连孔曰两字都不敢明言,司马清还好意思大放厥词,自吹施布学识人尽言而无忌。 心底无声嘲讽一句,孟焕之答得滴水不露:“你我在此谈文论道,何曾有过顾忌,事非曲直一目了然,勿须论之。”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那青年神色冷凝,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心口不一,江南才子皆无求生以害仁,岂是你等燕京走狗所能比得。”说罢扬长而去,围观众人一片叫好声,齐声赞扬他灭了钦差的威风。 有杀生以成仁! 孟焕之大致明了来人的底细,既然能当公然试探,之后必会再次寻机会找来。他不再理会在场其余人,跟上王善叔回到驿馆,不顾一路拔冗劳累,即与扬州知府禀烛密谈至夜深。 送走访客后,王善叔问起:“修远,你看此人可不可靠?” “半信半疑。”孟焕之答得利索。 这知府在江南为官数载,若没有同司马氏交好万不能做稳知府的位子,他为着乌纱帽和吃饭的家伙为朝廷效命,也为了更大的私利同各大世族周旋。 这种人用在明处,虚枪一晃引人耳目,可不能托付机要密事。 “嗯,我们就依原计行事。”王善叔说得格外沉重。 孟焕之负手盯着一轮弯月,微不可见点头。 清风拂面,鸟语花香,过不了过久,扬州城上空飘过焦灼的气味,那是血腥气,房屋焚烧的味道,还有纸张笔墨投进火里的气息。 江南各大世族和儒生万万没有想到,钦差进城的头一个晚上,入夜时分各城门被精兵强将占据,驻扎在金陵的卫军趁夜入城,封堵大氏族的宅院,抓捕儒生中的领头人物,查封几处中小规模的学堂书院,独留下司马氏的宅院和城中乃至江南最大的书院扬州书院未曾下手。 全副铠甲的军士守在街头巷尾,见到可疑之人不问来由先抓起来,留后再审,半城火光冲天,映红江月如瑟。 彼时,扬州城各大族的豪贵们正云集一处庆贺,放声大笑,嗤笑今天两名钦差落荒而逃的丑态,醉眼朦胧中不知谁先看到红色火光,讶然相问。 打着酒嗝,搂着怀中的美人调戏,都不以为意戏语:“莫不是钦差大人的驿馆走水,真是不妙,我等尚无机会向两位钦差献殷情。” 话语道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笑着笑着,觉察出不对劲,院中不知何时静无一声,乐声也停下,助乐的舞娘们抖如筛糠,怀中的美人更是吓得缩成一团。 不计其数的黑衣劲装军士隐在暗夜中,悄无声息出现在各大族长面前,领头的一位公子相貌堂堂,正是前威武伯世子沈博。 沈博款步向前,扫视一圈,偏头示意:“都绑了。” “你敢?!”人群中有人怒语。 “我有何不敢?”沈博轻笑反问,火把映得俊脸有几分狰狞。 黑衣劲装军士来自北方,正是张盛当初收编的流寇大军,这些人跟随张盛北上时,孟焕之特意挑出来的一千人留着后用。 从年前起一部分人去了淮阳听从沈博调遣,其余人等分批从水、陆两路悄然南下,扮成叫花子、流民候在扬州城内外。 反正他们的老本行就是苦哈哈的贫民,扮两天叫花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们是张盛一手训出来的,素日只听小公爷一人的话,小公爷让他们听谁调配大家跟着干就是,只要有口饭吃,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吓根不知道怕是何物。 南方的军士或多或少与各大氏族有千丝万缕的干系,就是卫公国府也要让着司马派系两分。可这帮流寇天不怕地不怕,说不准背地里眼红江南的好日子,骂了多少句直娘贼。动起手绑人丝毫不留情,淬了水的牛皮绳索捆得生紧,勒得豪门老爷们哭爹喊娘。 沈博轻斥一句:“绑轻点,千万不能闹出人命,小心你们小公爷发怒,把头扭下来当球踢。” 军士们窃笑两声,挤眉弄眼,“小公爷忙着生孩子,顾不上我们这帮穷鬼。” ******* 一夜好眠,孟焕之睡得格外踏实,他竟梦见了妻子和意儿,杏花飞舞,梨瓣轻扬,一大一小穿棱在花树下游玩,笑声不绝不于耳。清晨醒来,心情愉悦,轻叹一句由来好梦容易醒。 聚在厅中用早饭时,王善叔却有两分心神不宁,不停来回踱步,他忧心各大世族联系聚众闹事,滋扰民众不得安宁。 “不会。”孟焕之搅着汤勺,妻子用饭毛病最多,早间喝粥时搅拨得粘粘糊糊,临了却抱怨汤品不好看,让人没食欲。 搅成这个样子,是让人大倒胃口,孟焕之收手,说起司马清其人:“司马老族长基是孤傲,你我若闹不出大动静,他断然不肯见我们。依在下猜测,最迟明晨,他会派人下贴邀我们过去相聚。” 王善叔将信将疑,轻喛一声坐下用早饭,信口一问:“修远以前见过他?” 孟焕之颔首:“见过,敞之引我面见,虽仅有一面之缘,记忆犹新。” “司马清真如外界所说孤僻乖戾不近人情。”王善叔也很好奇这位传奇式人物。 孟焕之忆起往事,轻摇头:“司马老族长风姿绝然,非凡人可比拟,才华横溢,犹以六字骈文冠绝天下。说来当初内弟能赢他实在是侥幸,老族长只用六字骈文,旁的文式不屑于示人。” 六字骈文!妻子曾说过幼时家学中有一位老师骈文作得极妙,莫非就是秦府中的司马女先生,真是巧了。 孟焕之努力回想司马老师的一点一滴,当真是绝代风姿,司马氏这对族兄妹都有着旁人难以比肩的才气和风度,若说真有点什么,只能感叹孽缘! 不出孟焕之所料,傍晚时分,一位中年管事模样的人翩翩而来,直言受司马山长之命来下贴。 兰竹暗纹纸张,两行瘦金体跃然纸上,飘忽灵动,天骨遒美,逸趣蔼然,寥寥几句独邀孟焕之一人相会。 孟焕之接贴恭谨回话:“劳烦回禀老族长,我必准时赴约。” 送信的使者气度不凡,轻飘飘一句:“后日黄昏,家主恭候孟大人到访。”说罢施然告辞。 王善叔拿着司马清亲笔手书的请柬翻来覆去看不够,语气中带着忧心:“修远当真要一个人前去?” “不假。”孟焕之神情笃定。 ☆、189|第 189 章 进入扬州书院的山门,拾阶而上数百级,几百年来来来往往的鞋履磨得石阶光可鉴人,又在石条上踏出足印,可想而知每日往来人数之多。 绿树葱翠,芳香吐芯,比花草树木更吸引人的是远处的五座大藏书阁,数以万计的孤本旧书、名家手书字画,乃司马氏引以为傲的资本,也是天下读书人心生向望的去处。 八年前,因有王慎的引荐,孟焕之得以进入藏书阁一观,短短半日功夫,他只走马观花逛了一座楼阁,夕阳西下时对着其余四座书阁望洋兴叹,恨不得多生出几双脚和眼睛。 同样太阳西斜时,孟焕之远眺楼阁檐角,半映在余晖之中,显得分外高大醒目。比他们更难以愈越的是司马氏的门第观念,以及现任司马氏族长司马清深不见底的*。 司马清不会轻易更改主意,成与不成都要一试。 倾刻顿足,孟焕之复抬起脚跟随迎客的大管事继续前往司马清所在正堂。 长宽皆数丈许的轩室,开阔明亮,梅兰竹菊四君子屏风前置着榻几,一位老者头发半白,风骨清瘦,斜倚捧着书札阅读,悠然自得,高峨广袖,俨然十足魏晋风骨,听见脚步声只轻抬眸,“你来了。” 似他们相识许久,无须多余客套。 孟焕之今日登门拜访也未着官袍,一袭银色流云锦衣,玉冠束发,芝兰玉树站在堂中,施然行以后生之礼,“晚生见过老前辈。” 半晌等不到回应,孟焕之不再拘泥,拣了客席入座,信手拿起几上漆器浅抿,有茶的清香,也带着一缕花草香气。这味道,他很熟悉,兰花的淡香,同样是孟焕之最喜的花草,闻了近三十年了然于心。 司马清忽略到访的客人,注目于大管事手中的一个木匣,深如古潭般双眸微起波澜,过了许久才相问:“她让你送来此物?”他从来都无须避讳,逃之夭夭的人是她,从江都避走燕京城,又从燕京远遁暹罗。掐指一数,一别三十余年,今生再无相见之时。 孟焕之似不经意,“晚生也是受别人所托代为转交,不知原主为何人。另有句话要转呈:此云非彼筠,旧人勿痴念。” 管家见主人示意,脚步轻盈把匣子送到正座条案上,躬身退出,只余宾主两人对座。 屋内阳光充盈,朵朵兰花栩栩如生,纹理雕痕沾上余晖的金色,散发着幽幽的光泽,带出岁月沧桑感。广袖挥起如云,落下时已覆在其上。 司马清手下摸挲着阴刻的兰花,犹如老者闲话家常:“你可知老夫取字?” “如果晚生没记错的话,前辈取字为退思。”孟焕之态度恭谨一如他素日在有名望的长者面前。 司马清美目半眯,轻哼一声:“老夫自幼未曾学会退思,如今更是不会,枉费先父一番苦心。”他最不喜自己的字,使得无人敢以退思二字称呼他,外间也鲜少有人知道司马家族长的字。 孟焕之亦不相让,反唇回击:“前辈若不退思,数万人即将闭门思过。” 司马清正看一眼屋内年青后生,银衫风流,已初露峥嵘。他不由浅笑,淡淡质问道:“数万人?都因何故?” “老夫一不想封王,二不想称帝,只想保住江南这片乐土。何况君王无德,不足以令人臣服。” 年过半百的华服老者目光灼灼,坐直身紧盯孟焕之不放,推出手底下木匣,手指着一朵盛开的兰花,放缓语调却气势咄人:“听闻孟氏修远也喜兰,庭院中植种数株,衣行起居都饰以兰花图样。汝之心悦,可知此兰亦心悦汝否?” 孟焕之有足够的耐心和涵养听完司马清的连番追问,逐条答复。 “数万儒生会因前辈牵连,若干年间不得出头,此其一。若究其原因首当其冲派系之争,党|同伐异祸害不浅,朝中争斗不休,民亦不得民宁。” “其二”,孟焕之压重声调道出:“前辈欲凌越于法度和朝廷之上,乐土即成焦地。君王无德,天下有德,江山不改本色,前辈舍本就末实不应该。” 话中意味深长,孟焕之不再收敛锋芒,电眼如炬紧逼司马清。 司马清神色不为所动,静等着孟焕之说出下文。 修长手指拿起几上茶茗再浅品一小口,孟焕之缓语道:“晚生素喜兰草,只它高洁坚贞。我见泽芝若仙姿,料幽兰见我应如是。” 语罢,漆器落于几上,一弘浅茗不泼不洒,淡淡的琥珀色液体微微晃动几下趋于平静。 写意疏狂,他非凡鸟,今朝拔剑出锋,有种说不出的酣畅淋漓。面对司马清,孟焕之清傲本色显露无遗,虽跪坐在席,随时都可出击制敌。 司马清面色微动,默默注视孟焕之许久,唇边现出浅笑,指着远处的书院和藏书阁,不无自豪道:“它们都是司马氏的无价之宝,经数代人沤心沥血收集编造,山门中的梓梓学子更是我司马氏立足的根本。” 任朝廷如何行动,打不散扬州司马的精神气,见司马清心中打着这样的主意,孟焕之亦不惊奇,该说的话他还是要说。 “文可兴邦,亦可误国。一叶蔽目,不知秋来早。江南文人同属王臣,眼中却只盯着这一片沃土,可曾想过中原腹地流民上万无家可归,可曾为塞外及北疆的边民考虑一二,何曾疼惜众将士拼死抵御外敌。若鞑靼势如破竹长驱直入,江南能保得住几日安宁?!” 司马清轻哼亦固执己见,“此间诸事皆由老夫担待,勿须旁人费心。”见孟焕之仍有话说,他摆手制止,“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走罢。”轻描淡写一句下了逐客令,重新捧起书札就读。 已然谈崩多说也无宜,孟焕之缓缓站起来,施礼告退,伴着和风顺级而下。暮色中他再次回望扬州书院,此处已屹立数百年之久,久得大家都觉得它与山水浑然一体。 回到驿馆,王善叔已在厅中久候,只追问一句:“如何?” 孟焕之轻摇头,如实道出与司马清会面的经过,只略过木匣一事。 王善叔听后久久不曾说话,末了轻捶一下桌面,“既然如此,莫怪我们心狠。” 话说得激昂,语气中却带着悲壮。司马清是块难啃的硬骨头,他二人拼上身家性命,即使能拉得司马氏失势,惹恼了文人们,身前身后定会背负无数骂名。 再者王善叔仍担扰一事,若有朝一日众口笔伐,天子顶不住压力,很有可能把他们两个扔出去当替罪羊。 这种事,他又不是没经历过,昔年废太子大婚时,豫地正逢灾年,天子与首辅私下里商议行事,压下天灾未曾公布于世。王善叔彼时担任河南知府,昧着良心封住口舌,暗中接济灾民。 后来,此事成为他一生的污点,无法洗涮掉。聪明人都能看出来王善叔为天子背了黑锅,可没人敢说出来,他也不敢更不能。 有了前辙经验,今遭奉旨公干王善叔行事格外小心,以长者的身份适时提醒一句,“差事办不好,也不会掉脑袋。若办得太狠,恐落个千夫所指的骂名。老夫年迈,大不了不做阁老。修远正如朝阳,来日路长,一定要爱惜羽毛,三思而后行。” 长年官场磨砺不曾泯灭王善叔的本心,他即欣赏又赞同孟焕之的行事风格,处事低调,不骄不燥,为世间难得一见的良臣,假以时日,功绩成就远在他之上。当然不想看着他就此折翼,葬送大好前程。 孟焕之诚心谢过眼前的长者兼上司,轻叹一声:“开弓便无回头箭,公道自在人心。” 他不能畏,畏了便要退缩,退缩即是示弱,高手对决,一着不慎全盘皆输。 他要赢,不仅赢得利落,也要安然回燕京,那里有妻子和意儿,还有未出生的孩儿。 灯下孟焕之笔毫挥洒作出一幅山水图,另附上一字,连同前面写好的书信封装到信笺中,压上封蜡,吩咐长兴明早交付到信使手中,快马加鞭早日送抵燕京。 此间事毕,孟焕之趁夜走出驿馆,他还有要事在身不能耽误。 ********* 知言收到孟焕之的来信,厚厚一摞掂到手中有些份量,连忙打开了看,先打开画作,画上屋舍隐在山中,夕阳映照下,石阶自下而上蜿蜒至不可见。 意儿踮着脚,急得直哼哼:“娘亲,我也要看。” 知言拿起画纸指给他,“看,这就是扬州书院。” 意儿大概扫了一眼,嘟着小嘴不满:“没有狗狗,不好看。” 知画最近天天给外甥画小狗、小猫、鸟虫兽,哄得意儿粘在四姨母身后,嘴巴甜甜就差改称娘亲。 知言笑了,拿起另外一张纸,只书着一个大字——思。她有几分不解,最后阅览书信。见孟焕之写道孩子不论男女,小名为思,只因他日夜思念娇妻,夜不能寐,茶饭不思,追问知言是否同样想着他。 贫嘴,言过其实! 知言暗自腹诽,心里又是甜滋滋,复又拿起写着思字的宣纸,轻轻抚过。 想来写字的人蘸了太多的墨,顺着纸张纹理渲洇,使得字力透纸背,气势磅礴。哪里像是柔情蜜意下写出的字,更像是杀伐决断时笔墨。 她坐直身子,拿起水墨画细瞧,再对比书信字迹。从来没这么怕过,但愿他好好的,能平安回来。 知言还有意儿,更有腹中的小生命,什么都不要想,只为他生个健康的孩子。 ☆、190|第 190 章 前回说到孟焕之深夜出门,穿街过巷到得一处大宅院外,此处正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大族王家。前几日夜里被一网扫尽的各大家族族长并显贵全被软禁在里边,对外宣称是王家请众人寻欢作乐。反正他们这帮人素来荒淫无度日夜笙歌,倒也不算称奇。 沈博带着人守了三天三夜,睡觉都不敢睡踏实,半睁着眼时时提着神,就怕有个闪失,没法对连襟交待。 终于等到孟焕之,他也是松了一口气,边把人往里带,顺便交个底:“他们骂了两天多,今天实在是都没了力气,屋里静悄悄的,估摸着这会儿早已经睡下。” “多谢沈兄。”孟焕之脚下不停,说着谢语。 要的就是磨去他们的耐性,一次一次出其不意,杀其锐气,他好以逸待劳与之周旋。 之前,孟焕之和王善叔在燕京时就分析过,江南大族肯定不会轻易对着钦差心悦诚服。拿好处哄他们更是不可能,现时江南赋税上缴不足五成,朝廷不可能开出更宽厚的条件。只有先痛下狠招,打蛇须打三寸。 今天来,孟焕之出面扮黑脸,分别和各大族长单独交涉,威逼利诱让他们和司马清划清界线,号召族中子弟不再听令于司马氏。待谈妥后,再让王善叔出面作好人,场面上须得做得滴水不漏,才不至于落下把|柄。 钦差大人的狠辣众人都已见识过,心里再不甘骂声连天,嘴里敷衍道可行。不料孟焕之早有准备,命人拿出笔墨,让各位族长白纸黑字立下字据。 前一遭酒兴正浓时被人绑住关到屋里去,今遭又是夜半睡梦中惊醒,心悸之余,素日养尊处优的达贵们多少带着惊魂不定,再乍一看笔墨纸张又醒了五分,望着屋中气定神闲的孟大人,都直犯嘀咕:写还是不写,不写恐怕很难走出这间屋子,写了可以不认。 心一横咬牙,大多数人勉强写下字据为证。 孟焕之拿着这些凭证,只微微一笑加一句:“各府上往海外运的茶叶和丝绸听闻已装船,准备不日出海,再者还有一批海外货也快要到岸。可是不巧,安远侯大训水军,几日前命人送来信,禁海封锁航线五个月,真是可惜!” 他收好字据,含笑看着各位大族长。烛光下,面若冠玉,虽笑如春风拂风,眼底却是冷意横生,话语中的威胁意味十分明了。你们可以失信,不怕过穷日子就和朝廷对着干,会做买卖的商人多的是,海运这块大肥肉好多人都想插足分利。 大家一听傻眼,瞪大眼睛忙挥手,别呀! 梅雨天气,茶叶放久了会生霉,上好的丝绸也经不住长期存在船仓,禁海五个月,今年的进项全都要泡汤,那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安远侯和他手下的军士担着护卫海运,迎来送往各大商船出海登陆,十分眼馋那些来来往往的商队,平日里恨不得多抽几份头子,把搜刮来的银子全投到海上军务,修船训兵士。 如今得到上头的默许,他乐得呵呵笑,瞧着停泊的商船,心里头琢磨要如何不太引人注目把这批货全私吞下,给爷爷手下那帮龟儿子每人多发些饷银,再造几艘大船,不愁在海上碰到倭寇还追不到,光干着急。 想到手下的军士坐着大船出海,直打得倭寇落花流水。安远侯心道不错,秦家狐狸窝里总算出来个看得顺眼的,他那管是秦家的儿孙还是姑爷,只要沾个秦字身上总带着狐狸味,狡猾的狡猾的! 再者女儿也生下外孙女,满月宴是赶不上,顺道多搜罗些好东西给外孙女当周岁贺礼。 安远侯打着如意算盘在那头乐呵,江南的豪门商户们欲哭无泪,钦差大人说到做到,断海运不说,封堵内陆各处码头又是何故?! 海运一招,直接掐住各大世族的喉咙,迫得他们不得不称病缩在家中,装疯卖傻,婉拒司马清的约见,更是约束家中子弟不要与司马氏打交道。外头那么乱,全都回到家中闭门读书。 各方齐头并近颇有成效,即使扬州书院被封,城中聚齐遣责钦差的儒生们也少了大半。孟焕之和王善叔客居的驿馆外顿时清静不少,他两人得有心情悠闲度日,对着黑白棋子一坐就是整下午。 王善叔拧眉带丝孤疑,“咱们来了这么多天,司马清一点动静也没有,事出反常必为妖。” “快了”,孟焕之丢掷棋子入盒。 王善叔点头认同,司马氏绝不会善罢甘休,平静背后蕴藏着惊天波浪,反扑的那一日定会不远。 司马氏在江南数百家,眼前这点挫折尚不能动摇根本,凭着司马两字号召力非同小可。 扬州书院山门被封,司马清往门前一站,甚至不用多说一句,就有千计的文人众情愤概,纷纷声讨朝廷来的走狗。 看守的兵士那里敢拦,缩到一旁任司马清撕了封条,大摇大摆走进,广袖如云,峨带轻飘。单论风姿,当真可称得上人间绝色,只可惜狼子野心,儒雅斯文做表,欲壑难填。 孟焕之在远处负手伫立,从司马清露面,再到他到不费吹之力进到书院内,直到目送人影消失不见,方才收回目光。 “只可惜!” 孟焕之嘴里喃喃道,待他再次回到驿馆,即被人带到王善叔的住处。屋内一位年青人正和王善叔交谈,眉目清秀,正是第一天到扬州时,当街挑衅孟焕之的人。 不及王善叔代为引见,那名青年站起身直说来历,双目烔烔有神,“我父姓苏名讳沐阳,八年前秋闱前夕正是他与主考官私下见面,回家五日即暴病身亡。他是被人下毒害死,求两位大人清禀做主,还亡父一个公道。” 当日大街上苏公子点出杀身成仁、舍身取义的典故,孟焕之隐隐猜到他的来历。 昔年科考舞弊案死的岂止苏沐阳一个,废太子的恩师王和生,上百学子及涉案官吏,另有流放者。 孟焕之以前也曾就此逼问过王慎,但故交咬紧牙关不肯吐口,长久以来,一直有几处疑点不能解惑,正好有机会可问得一清二楚,故问道:“苏公子今日肯来真是急大人和我所难,不过尚有一事要请教,八年前科考一案,涉案的考生当真都是知情者,甘愿领死?” 苏公子早有准备,从怀中拿出一摞笔墨,推到两位钦差面前,一一解释道:“先父死得不明不白,临终前虽留下一封书信,无奈母亲怕在下涉足险境,偷偷藏起,直到几年前她病得不行,方才拿出来道明实情。” 缓了一口气,苏公子面上现出哀伤之色,接着说:“当日涉案的学子或死或被罚夺去功名,全家亦受牵连三代之内不能科考。几年间,在下假借可帮他们伪造身份一一走访,于内情了解七八成。” 听到此处,孟焕之抬头不禁倾身向前,追问一句:“如何?” 苏公子轻声叹息,指着纸上的几个姓名,“只他们四人通晓底细,虽然人都死了,但他们的父母亲长等早在几年前改名换姓,搬迁到别处生活,当中有一位的胞弟去岁进了进士,点了外放做县丞。” “这么说,令尊受人指使单独面见王和生,又与这四位举子会面,其余人等虽一口咬定通过太子恩师买试题,但他们见的人也是这四人。” 孟焕之稍加思索便想通其中关节。至于信鸽一事更好解释,都是经过训练,飞来飞去就为引人注意。 即使在贡院里未被发现,其后也必定有后招,王和生的亲信长随也被收卖更能证明这一点,无孔不入,真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人心不足蛇吞象,司马清想要个傀儡,与朱家密谋拆太子的根基。王和生获罪赴死,太子失却自幼授教的恩师,加之长盛帝偏袒朱贵妃母子几人,他果然经受不住,几年后失德做出丑事,顺理成章被废。 事至如今太子被废,朋党之祸盛行,江南司马派气焰高涨,真相大白也于事无补。王善叔和孟焕之对视一眼,他们只能还死人一个公道和清白。 苏公子忍辱负重数年,只为今日,此间事了,他便起身告辞。 孟焕之和王善叔当要做挽留:“公子且留步,若你踏出驿馆一步,不消明日,司马清定会知晓。以他暇疵必报的性子,绝不会放过和他做对的人,你还是留是此处更为稳妥。” 苏公子淡笑拒绝,轻点着外间:“还我父清白的那一日,就是我身死之时。司马老儿或许会放过我,扬州派的文人不会放过一个他们眼中的叛徒,以后江南也不会有我的立足之地。两位大人好意在下心领,就此告辞。” 孟焕之见挽留不得,唤过人跟随苏公子暗中保护。文人有傲骨,不愿乞求别人庇护,他成全就是。 ☆、191|第 191 章 千里之外的燕京,知言压下心中的不安,一如往常安心养胎,闭口不提再回孟府。 孟焕之走之前特意交待让她回娘家,定有他的道理,他这个人内心深处仍把知言当做昔年初嫁时的小新娘,总觉得她太小需要别人时时呵护。若他守护不住,便交回到秦家人手中。秦枫也一定知道些什么,变着法子寻借口把女儿留在身边。 他们真把她当成傻瓜! 知言别的不会,穿越来近二十年,最会隐藏自己的情绪,长年的伪装也使得她格外隐忍。她能在方太君和老狐狸面前装憨卖娇十数年,哄得两位老人开心,如今也能在秦枫和秦晖面前当成没事人,依旧笑口常开,一副天真无忧的样子。 秦枫总算是能松一口气,他就说嘛,九丫头最傻,这要换成别的女儿还不得打破沙锅问到底,非要打探清楚女婿的动静不可。 最后再嘀咕一句,这闺女傻得都不像他的女儿,小时候也看着机灵,越长越不灵光,也不知怎么把女婿紧紧攥到手心里,真算她有福气。 秦枫正私下里比较几个女儿的脾气和性情,可是不巧四个女儿全聚到一起,相约好了一起来见父亲。 屋正中四朵花婀娜多姿,或娇艳或明媚或华贵或大方,这还不算远嫁的知恬,若五个女儿全站在一起,各有千秋,令许多人艳羡不已。秦家众女儿唯三房几个女儿相貌最出众,那怕是垫底的知仪也称得上美丽动人。 秦枫心情愉悦,笑着招呼女儿们坐下。 众姐妹相视一眼,知画向前踏出一步,郑重其事道:“父亲,我们几个姐妹今天来是有正事要商议。” 秦枫收起笑容,美目扫过几个女儿,带着警告,她们打的主意他一清二楚,哼! 他的眼睛很漂亮,不同于老狐狸的眼睛细长有神,十足的桃花眼,眼角上挑,平日里带笑目光扫到之处任谁都觉得在看自己,如今发威,知画并两个妹妹垂眸不敢直视。 知言正因为随了秦枫的桃花眼才在长大后变得妩媚动人,孟焕之老戏说她的双眸会勾人,再是勾人也没能把人留在身边,他还不是展翅飞走。 知言又有点恹恹不快,寻到椅子坐下,想起还有正事要提,坐直身子,“父亲,你就听四姐把话说完。” 她现是重点关照对象,总是半撒娇哄得秦枫心软答应她的无理要求,反正她早被宠坏,家里出头不合格的事全是知言在干,多一件也没关系。 秦枫对着知言摆不起威风,谁让她正怀着身子,女婿又不在身边,想一想也是好生可怜,他不愿拂女儿的面子,不置可否嗯一声。 见秦枫有一丝软和,知画再进一步,站到父亲眼前,“母亲也病了有几年,该是有所好转,让她出来见人罢。也不用到外头去,只在府里呆着。” 就知道,秦枫慢条斯理收拾衣袖,依稀可见他的鬓角有根白发,不再理会几个女儿。 知雅在旁插一句:“上月四哥的女儿办满月宴,两位舅母提了好几回想见母亲,她们还说......”收到父亲严厉的眼神,她吓得缩回后面的话,心里头闷闷的,不由眼眶又湿润,拿了帕子抹泪。 她们姐妹中知恬最爱哭,再下来便是知书和知雅,动不动掉泪珠子。 知仪暗中轻拧了七姐一把,呆子,哪壶不开担那壶,父亲和兄长最不喜三太太娘家那几门人。提他们岂不是火上烧油,让父亲想起以前不痛快的事。求情?你这是下害罢! 知仪看似毛燥却最是心细,她觑得秦枫的脸色,小心翼翼求情:“父亲,府里头人来人往一年到头访客也不断,再不让母亲露面,大家岂不是生疑,暗中猜测家中出了什么事。” 见秦枫面色不动,知仪笑着再进言:“要我说,咱们一家子和和气气的,总不好落下话把让别人嚼。” “就是,母亲眼里只有几个外孙和孙女,根本没心情见外头的人。”知言见机插话。 大家绕着弯子说了半天,就为常氏求情,想让秦枫放她出来,不用见外客,只在府里含颐弄孙,清清静静过下半辈子。这也是看在知恬远嫁后过得和美,大家才有胆气求情。 知恬为暹罗王生了一位公主,听信使回来说,小公主漂亮得像仙子,暹罗王最喜带着妻女乘象出游,所到之处臣民顶礼膜拜,口口相传他们的王妃和小公主都是仙子下凡,给暹罗国赐福。 知恬若是留在燕京,嫁给承恩公肯定没有这等好日子,皇后并承恩公府都是强弩之末,有今天没明日,别说给知恬幸福,恐怕都不能护得她平安。知恬远嫁反倒是因祸得福,也算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知画很是感激两个庶妹,依母亲往日的作派,从来没对庶出子女用过心,更谈不上有母女情份。妹妹们不是为常氏而求情,她们是顾全兄弟姐妹情谊才想尽法子说好话。 知雅听两个舅母说起罗姨妈母子都死于非命,她原本想提一句,照情形可是不敢现说,半抬眼皮偷偷瞧父亲,手中绞着帕子盼他发话。 四个女儿心态各异,该说的话也都说尽,全都择了位子坐下,静待秦枫定下主意。 屋内一片静寂,正巧秦晖吹着口哨晃晃悠悠进来,瞧着人都在,语调夸张,“今天吹的哪门子风,姐姐妹妹们全在,好东西不够分了怎么办?” “六哥又回来什么好东西?”知言偏头问道,只见秦晖从怀中提溜起两只毛茸茸的小白狗,黑亮的眼珠,只会哼哼唧唧,扑腾着小腿挣扎。 哦,定是意儿天天念叨小狗狗,秦晖特意寻来哄外甥开心,一只给意儿,一只给月儿,两个孩子也不吵架,他想得倒挺周全。 三房父子几人,都十分细心,知言姐妹几人从小受父兄无微不至的照顾,多多少少都觉得丈夫不够体贴,知仪尤以体会最深。 她撇了撇嘴,“六哥就是备了四份,我也不敢带回梅家,怕这畜生到梅家也要被贴上之乎者也。” 说着,她叹了口气,嫁个榆木疙瘩书呆子,吟风赏月的事这辈子都别想,惟有宽慰自己,夫君不会出去沾花惹草。有得必有失,知仪心宽,日子能过下去。 秦晖放下两只才断奶的小狗在地上,命人去喊两个外甥,进门这一会儿功夫,他能大致猜出姐妹们在干什么。父亲和嫡母的事,尚论不到他发话,只装作不知,埋头拿指头逗小狗玩。 知雅很是稀罕小狗小猫,也揽了裙蹲到兄长身边,轻轻抚着小白狗的毛,说起往事:“那年十弟给老姨奶奶送猫,也给我们姐妹人手一只,也是浑身雪白,没一根杂毛。后面我要出嫁,只有把猫留在府里,再后来老祖宗嫌烦,波斯猫全被送走。” “你说的十弟也快要成亲。”秦枫终于出声说话,眼睛瞥向儿子。 秦晖缩了缩脖子,大手抓玩小奶狗的毛,直弄得乱糟糟的,小狗在地上打个滚四肢朝天抗议。 他可不想成亲被拴住,老爹你还是别看我,赶紧操心九弟和十二弟,不过以他的了解,这两人也悬。 一个远在北漠边境,莫说女人,估摸方圆几百里都没人烟,找头母狼还容易些。 另一个心气太高,天天琢磨着干大事,送到房里的丫头全被赶出来,自己还气呼呼,报怨父兄小瞧人,秦家十二爷不想要通房丫头。 这小子该不会有病罢,有女人还往外推,秦晖摇摇头,继续逗小狗。 秦家十爷秦晤定的正是秦州书院山长李东川的幼孙女,以他庶嫡出的身份能被李东川相中想来自身肯定有过人之处。 知言回忆十爷的点滴,稳妥大气,俨然另一个秦昭的作派,老狐狸现在把他带在身边言传身教,等不了几年就能出仕,正好和秦昭的从政履历打个时间差,能补上秦家的后劲。 十爷之后,会有秦昌及十五爷秦昊,再往后第四代的章哥儿也该长大,源源不断,一代接一代,轮回不息。 动物身上总是带着寄生虫,知言怀着身孕没去逗小狗,扫视屋内一圈,如今连三房的人都聚不齐,缺了一半,越发怀念以前大家族共处的时光。她想着孟焕之,想着两位老人,想着远处的兄弟姐妹,此时此刻的她真正是秦知言。 屋外一阵欢呼声从远及近,意儿领着小表妹一路飞奔,跑得气喘吁吁,一进屋手上抓住小狗再不撒手,把它举给外祖父和娘亲瞧,嘴里还念叨:“梦里让爹爹看。” “好”,知言带笑应下。 儿子成天嚷着要爹爹陪,知言只有哄他晚上睡着后能见到爹爹,意儿盼不到天黑就要上床睡觉,拿了好东西都说梦里让爹爹看。天知道才两岁多的小人儿会不会做梦,全当他真梦见过孟焕之。 月儿到底是女孩子,年龄又小,嘻嘻笑着不敢伸手摸,瞪着明亮的眼睛跃跃欲试。她被知画当成亲生女儿养,从头到脚穿戴皆是上品,脖子上挂的长命金锁都是知言姐妹小时侯用过的,方太君亲自为众孙女们打造,清一色的式样,也被知画翻出来用到庶女身上。 倒也不奇怪,月儿与同父异母的哥哥长得很像,眉眼皆随了苏元成,只下巴和嘴唇长得像生母李锦娘,知画思念亲生儿子,把庶女带着身边也算是慰籍。 秦晖一手提起小狗,一手抱起月儿,招呼意儿到屋外玩,再呆下去,老爹非要催着让他早日成亲,趁机会溜吧。 喧闹的屋中又恢复静寂,秦枫被几个女儿渴盼的目光盯得不自在,轻咳一声:“你们都先回去,容为父再思考。” 知言想说的是你赶紧应下,既当爹又当娘,人都老了一截,昔年上京鲜衣怒马、风流倜傥的秦家三郎,也变成了中年美男子三老爷,再往后快到变成老爷爷,少操点心,还能年轻几岁。 秦枫似通晓知言心中所想,挺直腰杆辩解:“为父尚年轻,有的是气力收拾你们几个。” “前几天,你还说老胳膊老腿。”知言顶嘴挺顺溜,几个姐妹全都笑出声。 秦枫瞪一眼知言,谁说她傻,一肚子坏水,跟着孟家小子不学好,生生带坏了他的乖女儿。 ☆、192|第 192 章 那边秦枫暗地里埋汰女女婿,孟焕之连打喷嚏,心道这是娇妻念着他或许也是意儿想念爹爹,离京有数月,也不知娘儿俩过得如何。 她怀了身子,比平常要格外娇气,行动越来越不方便,晚上也睡得不踏实,孟焕之掐算日子,尚不到挺着大肚子的地步,若不然腿脚都会肿。 要真有可能,他现时就想飞回燕京,陪伴在妻儿身边,可惜江南这块宝地进来容易抽身难,如一处泥潭困住他和王善叔。 初战告捷并不代表后面诸事顺利,司马氏的影响力非同小可,孟焕之呆在驿馆里也能猜到外头那帮文人,准把两位钦差骂得狗血喷头。 他倒也不怕,加快动作收网,书院一次被封没有成效,可以再封第二次、第三次...... 司马清费尽心思给孔家脸上抹黑,他便能指使北派文人反扑,两边口水仗打得热火朝天,再适机揭发当年科考舞憋案。 真相虽大白于天下,多数人还是将信将疑,不敢相信司马老族长会干出这种丧失天理的事,拿清白无辜的学子做替罪羊,栽赃陷害主考官,只因为桂王和朱家出力谋划。 若说信,倒还有几分真,司马清的幼子娶的正是朱家的女儿,他又令江南才子连续为鲁王做传颂德。 双方对恃数月,势均力敌不相上下,司马清尚处在上风,就在这当下,司马氏后院生出风波,使得司马清一败到底。 原因无他,秦家大太太的生母,即司马清的继母病逝,论理儿女都要去奔丧守孝,偏偏司马清发话不让胞妹回扬州,他也很有底气,因为前些年就对胞妹除族。他身为族长有权驱赶任何一个人出族,别人也说不了什么。 大太太沿运河南下,只能在扬州城外一身素缟默默流泪。 这还不算,司马清不许继母进族冢,更别提与父亲葬在一处。以他内心所想,能配躺在父亲身边的人只有自己的生母——前任老族长的原配发妻。 继母和她的一双儿女本占去父亲太多宠爱,让他的生母在冰冷的地下孤伶伶躺了几十年,那能再容她继续给母亲添堵。 事实上,十几年来,他们几人的日子很不好过,大太太被异母兄长连番在身后痛刀子,留在扬州的生母和哥嫂可想而知过得如何凄惨,老太太能活到今天都算是命大。 司马清此举一出,成天追在他身后鼓吹的人有近半哑口无声,百事孝为先,继母也是长辈等视于母亲,就是生下子嗣的妾室,也没有被赶出去不让葬在祖坟的一说,随便找个偏僻的地方安置,总归后继有香火。 大好机会,孟焕之等当不能错过,见缝插针质疑司马清的德守品性。有的人从来不会因别人而改变自己,司马清亦是其中之一,不顾家中清客幕僚苦苦相劝,将继母葬在城外的荒山。 与此同时,江南的富商们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他们有心煽动手下的蚕农织娘们到府衙前聚众闹事,连着派了几拔人下去鼓动,却鲜少有人响应。再细一打听,各处州府应诺,减免平民三年赋税。 大家得了好处谁还愿意跟着不务正业,倒反过头催着富商不要和朝廷做对。事情明摆着,只要司马氏一倒,海陆商队即刻能恢复正常。 司马氏如日中天时,也不曾为草根贱民说过一句好话,相反连年的地租抽头一分不少要上缴,甚至逢着年头好,还要再多交两成。 江南如火如荼进行着倒司马,朝中更是有大动作,从宁阁老以下近百官员全被拿下,或治罪或革职。司马派系兵败如山倒,原本臃肿的六部一下子空荡几许,令人不得不感叹他的势力之庞大。 事实上这只是开始,在以后的若干年间,仍有一股江南顽固文人阴魂不散,想尽法子扳回局面。在他们的口中笔下主持今次事宜的王善叔和孟焕之都成了大奸大恶之人,频频做出诗词文章攻击。使得孟焕之出仕从政后扬出的第一个名声不是美名,而是响彻大江南北的恶名。 江南盘旋数月,司马清是败了,可朝廷方面王善叔和孟焕之也赢得艰难,准确的在说这场没有硝烟的战场中没有人赢,只是相较他们谁输得更惨。 司马清失去了大批拥趸者,从他一手臆造的神坛跌落,连带有着几百年清名的司马氏也声名狼籍,他仍一意孤行,高傲着头坚守在扬州书院内。 同时被江南文人唾沫星子淹没的孟焕之等人却心内如焚,连下数贴约见司马清都被回拒。如此一来,孟焕之更加担忧扬州书院那五座大藏书阁的命运,凝聚着百家心血、千年积累、万人才智,不能任它们就此毁灭。 两位钦差联合有识之士与司马氏族中之人谈条件,藏书阁的珍贵众所认同,司马氏族中的一帮族老们也是一心想保下它们。他们对钦差恨之入骨,可也明白司马清的脾性——那个人孤决固执,一向禀行尾生抱柱至死方休。 大家不敢公然冒险,孟焕之说得口干舌燥才能劝动司马氏中人,请他们果断行事公议废除司马清族长之职,各位积年有名望的司马氏长辈相视一眼,轻声叹息,颔首表示赞同,便携手离去。 是夜,扬州书院火光冲天,惊动满城辗转不能入眠的人,纵是守在书院内外的军士们极力抢救灭火,终是让大火吞没了一座藏书阁,另有两座也被大火波及烧掉一小半。 残垣断壁下,纸张木器焚烧味道弥漫,熊熊青烟四处飞散,风吹起灰尘飘洒。火光一闪一灭间,不远处一个人影格外显眼。 司马清一袭白衣广袖伫立观看,脸上挂着不明意味的笑容,这当下不用钦差出手,司马家族都不会放过他。 对着半山烟火,孟焕之痛心疾首,待他驱马赶到扬州书院时,正逢司马清被各位族老们带走,两拔人马擦肩而过时,司马清笑语:“此间也有孟大人一份功劳,若不是你步步紧逼,老夫不会出此下策。” “此言差矣!”孟焕之声音清冷回道,他追上几步直视司马清,“老族长一身才学不过如此,文章诗书再作得精妙,心肝肺腑全然是黑,城外滔滔江水都不能洗白你。” 司马清勾唇无声的讥笑,别人的言论与他何干,自生来他就没把凡夫俗胎看在眼里,妄想三言两语激怒他休想。 今日直面对视,孟焕之方发觉司马清要矮他多半个头,相比他初来江都里首次会晤,这位带着传奇色彩的老人苍老许多,头发多半数已白,往日阴沉的眸色闪着亮光带着兴奋,带出挑衅和自以为是的清高,只有弱者才会沾沾自喜零星半点的得与失。 他退后一步,做出让的动作:“前辈好走,藏书阁中缺失的书会有人凭着记忆补齐,纵然永久轶失,也是一些陈腐学识,不必再流传下去,就如同前辈的清云录一般。” 司马清无懈可击的神情有了轻微变化,孟焕之继续说道:“抄袭借鉴前人的学说也敢自吹自擂,清云录彻头彻尾就是一个大笑话。” “你待如何?”司马清的语调不掩慌张。 孟焕之轻轻拂落衣袖肩头落下的草木纸灰,信手指向前方,“与它们一般命运,而且终此朝江都不再设书院学堂。万莫叫屈,这都是前辈之功劳。” 司马清紧抿薄唇,不再发一言,跟着众位族老离去,夜色中一行人打着的灯笼从近及远,渐渐消失不可见,惟留烧焦的气味在原处。 长盛派来新的钦差接替王善叔和孟焕之,两人启程北上之前,司马家对司马清的处置也已公布——废除族长之位,关在宗祠中闭门思过。 那样的一个骄傲的人不能容忍这般失利,司马清神智微失常,紧捧着清云录不肯撒手,偶尔语出惊人:“阿筠,你回来了?”一抬眼间,瞧清来人,浑浊的双眼恢复清明,闭目不再发一言。 江都城外船坞间的大太太听说后,放声大笑,陪着她一同南下的大老爷并秦旭从未见过这等架势,一时愣住不知所措。 笑声歇后,两行清泪从大太太眼角流下,她已见过同母兄长,才半百年纪的人犹如八十老翁,抖抖嗦嗦,全无找不出昔年风流才子的半风潇洒。 生母已逝,兄长也恐不久于人世间,书院被焚烧查禁,江都今颜改旧貌面目全非,她还有必要再踏进重游故地? “回罢”,大太太抬着泪眼望向丈夫和儿子,见他们满是关切的神情,心底不由一暖,轻声呢喃:“回家吧,出来久了,章哥儿也该喊着要祖母。” “好!”大老爷握住妻子的手,微用力以示安慰。 惟有秦旭不甘心,带了人亲探扬州书院,山门上贴着官府的封条,兵士佩着刀剑分列两旁,十月萧索天气,树木凋零,使得可以远眺到山上的屋舍学堂及藏书阁,与儿时的记忆重合,可以猜想到五座大藏书阁同时林立的壮观影像。 此时此刻,秦旭有几分明了祖父为何建书院又交出书院的动机,这样气势威严的山、树、屋舍并藏书阁,加上数位有名望大儒,什么都不要做,也是一座不可跨越的城池。 扬州甚至江南的学子以扬州书院为荣,屡生爱护之心,一力偏私蒙蔽他们的理智和公道之心,最终走向毁灭。 谁都不能保证秦州书院不会步其后尘,秦旭没有祖父的远见卓识,更没有驭下的手段,他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绝不会干出和大舅舅同样的事,但章哥儿呢?章哥儿的后代呢? 秦家要力保不衰败,一座稳如盤石的靠山只会养废众儿孙,坐享其成,久而久之养得好吃懒做不思进取。 “如此更好!”秦旭再回望一眼扬州书院,不再留恋,上马挥鞭直奔出城,清脆的马蹄声响彻在长街。 大太太不用看都知道是儿子回来了,她抹干眼角最后一滴水,吩咐下人服侍着净面上妆,与丈夫开起玩笑:“当年我出阁那会,也是在船上哭得天昏地暗,生怕再没了机会回江都。” 如今,她不再留恋! 大老爷静待妻子说出下文,久久不得其果,见她又对着窗外出神,温声安慰:“素心,你想什么回来便回来,咱们现在有得是机会和时间。” 大太太收回目光,轻轻摇头。 她再也不想回来! ☆、193|第 193 章 来时繁花正好,芳香挹人,长街竞风流,满城倾耳注目相迎,去时枯木凋零,冷风朔朔,吹入骨髓皆是潮冷。 踏舟北上时,孟焕之再回望一眼江都古城,此间事才有五分胜数,天子急召回他和王善叔,另派了钦差南下,接替的人能不能压住场面尚是两说,何况...... 回京之后还有另外一场硬仗要拼,他们在前方博上身家性命,左躲右防与扬州派系斗智斗勇,防不住有人在身后捅刀子。虽心中早有准备,事到临到仍觉得寒心,凉意从后背生起,徒添几分颓感。 他轻拍阑干,想到燕京诸事不由得归心似箭,妻子于月前平安产下一子。出门时她还没有传出喜信,待回去要多出来一个儿子。 孟焕之心中柔情顿生,又夹间着十分的愧疚。他没能让她如意开怀,她在经历生产之痛时,他不能在身边陪伴。说一千道一万,他负了她。 回京后,就可以接她们娘儿仨回家,好好得享几日天伦之乐,他大概是要赋闲一段时日避风头,也好! 今次回京,船上不仅有孟焕之和王善叔,还多出来一个人——前回替父申冤的苏公子也被他们一力邀请北上,依江南眼下的情形,苏公子若仍留在原籍只有死路一条。 孟焕之等离开扬州时场面恓惶,除了新到任钦差和知府衙门众官员相送,再无一个闲杂人等。王善叔也心如明镜能预料到回京后的遭遇,一改来时郑重其事不苟言笑,放开心怀谈笑风声,三人也算有说有笑度过船上时光。 待船行快到徽州时,韩家派人早候了多时,请孟焕之在徽州盘旋两日,容三位故交叙旧。 三位?孟焕之边拆韩世朗的亲笔手书,出声询问道:“可是敞之兄也到了徽州?” “正是”,前来送信的管事自小陪伴在韩世朗身边,对自家主子的喜好了如指掌,对着孟焕之言无不尽:“王家公子举家从燕京迁回扬州,五日前便在徽州登陆,就等着孟公子您一到,好一同说会儿话。” 孟焕之一目十行阅完信件,回复那管事:“告诉你们公子,我准时到,让他预备好酒等着。” 管事笑容可掬点头应下,自去回复韩世朗不提。 孟焕之心中犯着嘀咕,这个时节王慎突然南下,难道他又要逃不成?!有司马清那样一个强势而又跋扈的舅舅,使得王慎三十余年的人生全被牢牢掌握,除了娶了位称心如意的妻子及在外闲散度过几年,孟焕之都想不起来王慎凭着本心做过何事? 官船抵达徽州时,大雾弥漫,韩世朗带着人亲自迎接,依是如常嬉笑怒骂,一见孟焕之便开始打趣:“修远成了大红人,想见你一面难比登天,今遭来了可没那么容易脱身,须得在徽州长留数月,也不枉我三番五次派人相请。” 孟焕之霁颜,当即拆穿故交:“何来三番五次,只一次尔。安臣兄如今也学会打诳语,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不远处王慎披着大氅,笑意清浅,他又消瘦了几分,宽阔衣衫下身形打晃,双颊塌陷,眼睛却格外有神采,只微微一笑打招呼:“修远,你来了。” 语气也是那般不经意,像极了孟焕之初到扬州时与司马清首次会晤,也是一声‘你来了’,打过交道后才知这对舅舅外甥十分相似,外貌酷似不说,风姿也是不相上下,只性情差了十万八千里。 孟焕之颔首算是回应,初谋面他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反正要住两日,好些事慢慢道来。 徽州以韩氏为尊,韩世朗力尽地主之谊,安置钦差及随同人员并另一队船上的秦家大老爷夫妇和秦旭住下,这才拔冗抽身与两位故友叙话。 红泥小炉火轻偎,茶香扑溢,三人静坐久不发言,一杯一杯品着茶茗,冬日斜阳映照进屋,光线充盈,清晣可见对方脸上一丝一毫变化。 蓦然间,孟焕之觉察到他们不再是年少时节初遇的外貌长相,当年韩世朗还是金相玉质的翩翩美公子,王慎更是风姿举世无双,自己则是鲁莽的青葱少年。渡口相遇,只因自己贸然问了一句话,便结下十几年的情谊。 光影重叠,他仿佛看到十几年前的三位少年,对下眼下的三人,轻声一笑:“沧海桑田,我们几个也改了旧貌。” 三年来,韩世朗经受的压力和磨难不比孟焕之少,他不想说,两位故交亦不问。韩家现在也是元气大伤,正因为韩世朗最早从内动手,顶着各方质疑和阻力废除劣习,使得韩家在这场风波中幸免于难,得以保住徽州书院。 有幸还是不幸,切身体会的人方有权发话。 韩世朗也轻叹一声:“是啊,我仍能记得第一回见到修远,那时候他就差脸上写着不痛快,浑身长着剌,两句话说不对便要翻脸,谁能想到他现在居然最能沉住气。”说到此处,他倾身向前举起茶杯:“后生可畏,我敬你一杯。” 孟焕之施然受下,跟这两人他没必要客套。 “王家的藏书楼里有许多手抄本和副本,待我回去后一一寻出来,或可能补上被烧毁的那批书籍。”王慎淡然插话,他很是难得开起玩笑:“扬州各大氏族家中都有藏书楼,但愿修远抄家时没有一并搜罗去,不然我也无力补齐典籍。” 孟焕之哑然失笑:“我竟有这等声名?!” “比这更过分都有”,韩世朗接一句,神色恢复庄重,“我准备终老徽州专心做个授业的夫子,敞之也要回扬州修缮缺失的书籍。修远,以后只有你一人在官场打拼,前路艰险,任重道远。” 不知怎么的,这句话倒让孟焕之想起成亲前也是韩世朗同样的戏语,心下好笑,他握拳轻咳连连应道:“好,好,好!”收获韩世朗白眼两枚、两记暴粟。 他们三人中,孟焕之年纪最小,初时结伴游走大江南北,没少受韩世朗的捉弄,吃暴粟都是平常,米饭中埋着自己不喜欢吃的菜,打尖时非要自己张口同人打交道...... 那时候,他心里嘀咕没见过这么有心眼的人,之后数年方才知天下比韩世朗心眼多的人海了去,比如岳父一家人,再如家中那对大小滑头。 见孟焕之唇边挂着轻柔的笑意,王慎有几分明白,从怀中拿出一封画稿递上:“你家思儿洗三时,拙荆也前去贺喜,回来后她画了这幅画。” 画上妙龄女子怀抱着婴儿,笑得亲和,眉眼透着安详,她身边站着一位两三岁的小男孩,冲着小婴儿敞嘴笑。仔细瞧妻子和意儿后,孟焕之细看次子的长相,胖嘟嘟的小人儿裹在襁褓中,分辨不出。 “孩子随了舅舅和外祖父的长相。”王慎适时再加一句。 “多谢敞之兄。”孟焕之对着画像挪不开目,轻语一句“她们还好吧?” “好!” 韩世朗夺过画像挪揄道:“原本想留修远多住几日,现在看是不能了。勾魂的猫儿又下了两只小猫崽,他想立时飞回去的心都有。” 王慎轻摇头,“你呀,还是这么爱捉弄人。” 韩世朗收起笑容,神情现出一分失落,“不能了,老了,也没了心情。” 王慎不能认同,韩世朗即使再老上几十岁,也比他两人能折腾得多。他和孟焕之两人加起来,也不及韩世朗一人活泼好事。 以前出去,但凡闯祸的人十有八|九都是韩世朗,另外一次也是他们被韩世朗给牵累的。这人光生了一副好皮像,世家贵公子哄得别人团团转,内里却是最没形。 两人你来我往扯出昔年旧事,王慎总是慢条斯理一语直中要害,韩世朗胜在机敏诡辨。 孟焕之趁他俩斗嘴,悄悄收好画像袖到怀中,待回屋后细看。他也不插话,反正他出的糗事最多,别人不记得,自己却是记得,少搭话为妙。 一夜禀烛夜话,三人又同往常一般亲密无间,晨光初升,推开门窗,清新空气扑鼻而来,人也顿时清醒不少。 韩世朗指着远处,语气中带丝沉重:“我同祖父商议过,书院还是上交朝廷,免得再过几日天子不痛快,也下道旨意查封,岂不是枉费我一番心血。” “好,我会在王大人面前代为转呈,回京后即能上报天子。”孟焕之负手伫立,妄想透过弥天的大雾瞧清远山,无奈不得其果。 王慎站在其后,从此处俯视却想到的是扬州书院的山阶,今后那一处地方人烟绝迹,究其罪魁祸首,大舅舅难逃其咎,其他江南的文人和各大世家呢? 学堂本是授业传道的清白去处,生生被人用天大利益做饵,毁了这份清静。司马清有野心,也迎合了许多人的*。他们希望能保住江南永久繁华,更贪念江南地界能高人一等,不受天子法度制约,使足力推着司马清往云端爬,结果为祸一方。 “该是还书院一份清静”,王慎如是说。 短暂相聚即是分别,又是渡口前,孟焕之乘舟北上,他要加快行程,赶在河道冰封前抵达燕京。 王慎也携妻回原籍,他已辞去京中编修馆的职务,回去后先补齐缺失的书籍,再埋头做学问,明言今后不再北上。 韩世朗留在原地目送两队船只走远,身后一阵衣裙窸窣声从远及近,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二妹,咱们也回去罢。” ******* 来人正是韩世芳,她顺着江流看向南边,直到船只消失不可见,方才挪动站得麻木的双腿,跟上兄长返回。终此一生,她再未嫁,家中设了女学给徽州各大家族的贵小姐们授课。 梦想破灭,现实又是那般残酷,韩世芳怕嫁做人妇受百般刁难,她怕成为母亲第二,也怕像二妹一般夜不能寐,终是龟缩在自己的世界中。 若问她贪慕过王慎什么,那定是王慎宛如谪仙的风姿深深打动她,那样不沾人间烟火,好像她也能脱出俗境,幻想能摆脱同母亲一般命运,过上不同的生活。 归根到底,世芳不得不承认自己是懦弱的,没有勇力面对艰难,她以为会跟祖母一样一生平顺,说什么别人就得听什么。可最终离开祖母的庇护,没人能让她如愿。 她会念着那个人一生直至到死,毒药喝久了不能停下,停下便是死。不喝也是死,喝也是死,不如继续沉沦,好歹梦中还能有两分快乐! ☆、194|第 194 章 官船一抵达通州,众人弃舟登岸,孟焕之便打发长兴先行回去报信。瞧着长兴乐颠颠一溜飞奔而去,他也会心一笑,这个臭小子,看来也是想家了。 快马加鞭赶了两天路程,终于天擦黑时到得燕京秦府中,满心喜悦的长兴却碰了一鼻子灰。大爷的岳父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吃了个好生没趣,他连说了三遍,方听见上头有一声动静。 “知道了,你先回去。” 秦枫当然没好声气,他的女儿怀着身子又独自一人带着孩子,大大小小三个人留在燕京城,女婿倒跑出去,也不管干没干正经事,先杀一杀威风再说。 长兴眼睛瞪着滚圆,嘴巴也张得老大,就差脱口而出‘别呀’,他的老婆孩子也跟着大奶奶住在秦府,分别快一年,总得让他见上一面。 有心没胆,长兴缩了下脖子,收回想说的话,大爷都拿自个的岳父没法子,他更是没招,可来了一趟总得有个收获,那怕隔着窗户听个音也成。主意打定,他鼓足勇气提要求:“小的就想给大奶奶磕个头,顺道报一声平安,院子里就行了。” 秦枫倒是很通情达理,挥手命长兴磕过头后,先领妻小先回孟府。 那厢立冬抱着儿子扭捏着说不肯去,眼睛却不停向外瞄,不时轻拍怀中的孩子一下,人在屋里,心早飘出去了。典型的人在曹营心在汉,嘴硬! 知言才出了月子,裹得严严实实仍在屋中静养,见到立冬这副模样,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忍下打趣的心思,故支使道:“去罢,先同长兴回去,各屋里经久不住人,也该是要清扫安置,有你在省事不少,我也好再安心养两天身子。” 立冬横一下眼睛,发狠道:“长兴这小子若是胆量在外面干出混账事,看我能轻饶他。”她往外走了几步,快到房门口又回头望,目光定在知言身上,带着一丝不舍,“姑娘,我先去了。” 知言摆手,不多时听见院子里长兴大声喊着:“大爷在外都好,特意交待让大奶奶放宽心,小的给大奶奶磕头了。” 在屋里都能听见咚、咚、咚的磕头声,长兴可忒实心,磕头不带作假,估摸着院子都被砸出一个窝。 知言不由笑出声,长吁一口气,紧绷近一年的神经终于放松,笑着笑着就想落泪。怕守在外屋的张妈妈等察觉,她使劲收回眼中的眼花,偏头瞧向的思儿,自言自语道:“乖宝宝,爹爹来了。” 孩子的头脸被知言口鼻中的呵气扫到,他很是不乐意伸出小手挥一下,眼睛也不睁开,扭动两下身子复又睡去,圆嘟嘟的小脸蛋粉红粉红的,让人看了忍不住就想咬一口。 知言打算饶过儿子,等孟焕之回来有得功夫折腾她们娘儿几个,他总是不把孩子惹哭誓不罢休。 因着孟焕之不在京,没人盯着知言束肚子,孩子在娘胎里就长得大,生产时不比头胎要轻松,整整一个昼夜的折磨,孩子降生时知言也晕过去。 要说她心里没一丝委屈是假,可人都回来,她总得做点什么,知言喊了两个大丫头进来,吩咐她们寻出才做的新衣裳和首饰。 两个丫头抿着嘴,各自忙乱去了,不多时,摆了一炕的衣裳,全着衬着肤色好的鲜亮颜色,真让人眼花缭乱。 知言一件件比划,犹豫不决定不下要穿哪一套,粉有粉的好,嫣红有嫣红的妙,那个呆子很少夸奖她的穿着,要说有,真还有一回。 灵光一闪,知言从一堆衣裳中扒拉一身玉色交领袄并浅藕色月花裙,手巧的绣娘用同色丝线绣出百合花均匀分布。腰身略微收一下,身上的曲红显露无遗,绷得紧紧的,勒得知言猛吸一口气。她才生过孩子,身材未恢复,照着镜子左看右看,气馁道:“算了,再换一身,挑宽大的来。” 冬儿边收着衣裳开解道:“姑娘,您穿什么都好看。我就没看见大爷再瞧过旁人,他眼里只有姑娘一人。” “是吗?”知言追问一句。 冬儿卖力地点着头,她也有十八岁了,圆脸盘儿,皮肤养得嫩白,使得周正的五官增色不少,已有好几个人打听她的下落,都被知言给婉拒。 调|教一个得手的丫头不易,知言想把两个大丫头冬儿和小雪多留两年,反正照之前几个大丫头的归宿都不会差。立冬跟了长兴,现在做着府里的管事娘子;燕子虽说是嫁到庄子上,大庄头过得日子比一般小吏都要舒坦;其余几人丫头们也嫁给小管事们,少说也使唤着两三个小丫头;对比前人,丫头们安心服侍主子,总会自己的好处。 冬儿絮絮叨叨说着孟焕之的点滴,大爷从进门眼中只盯着姑娘一人,怕是都没认清府里丫头们的长相......临了她还要加一句:“姑娘,您就放宽心,大爷不会在外头胡来。” 一语惊醒梦中人,知言很是后知后觉,她竟然从来没有担心孟焕之在外的作风问题。是她太傻了,还是那个人太老实。都不是,只因她信他。 ******** 要说孟焕之的回家之路也是艰难,先是在宫中听了半日各位朝臣们的指摘,他凝神不动只注意一个人动静——长盛帝久未发话,并不是好事。果不其然,最后天子轻描淡写一句:“今日到此为至,先散了。” 一言九鼎的天子说话气音虚弱,明显带着不耐烦的腔调。 待他和王善叔从含章殿出来,周遭仿佛格外空旷,朝中官员纷纷离他们三尺以外窃窃私语,偶尔有一两个上来搭语也是夹枪带棒暗中嘲讽。 孟焕之向来在外脾气好,可不代表他真的是好脾气,别人躲着他,他还不想搭理别人,脚下走得飞快不与任何人搭话,径直出了大明宫上马直奔岳父家。 与预料中不同,岳父很是和颜悦色,拉着他的手嘘寒问暖:贤婿在路上走得如何?诸事可顺当?真是辛苦了! 孟焕之颇有点受宠若惊,暗地里瞧一下天色,日渐西斜,还好,他以为太阳打西边出来。 话头说得差不多,秦枫一改笑容满面,忧心忡忡道:“知言这胎生得艰难,差点儿就保不住命,太医特地嘱咐最好三五年间不能再次生产。” 耳中立时清静,孟焕之只记得一句‘差点儿保不住命’,他不由追问道:“怎么会?” 话一出口即明白问得多余,妇人生孩子鬼门关前走一遭,年少时节跟着施老学医时也见过几次一尸两命,或胎死腹中,凡事皆有可能。他一直以为她是平平安安生下孩子,原来家中报喜不报忧。 秦枫见女婿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心道算有点良心,不枉女儿受罪吃苦。他可真没有故意吓人的心思,据实说来,只有那个傻闺女不知自个的身子受损,仍一天乐呵呵。 秦枫也看出来了,女儿并不傻,她是怕给当父亲的添忧,强颜欢笑,背地里偷着担心。这孩子一有心事就饭量大增,要不然怎会难产,就因为贪吃孩子长得过于胖大。如此一来,更让他心疼又后悔,都是他没盯好女儿,万幸她最终平安。 孟焕之心里五味杂陈,进到后宅见到妻子脸上扬着笑,人是胖了一圈,很明显瞧出因失血脸白得不正常。他的脚步滞了滞,抬手轻抚她的脸庞,轻柔无比,想补上一年的分离。 知言的泪水几欲脱眶而去,轻咬唇一力强忍着。真真切切的人站在眼前,他又瘦了,浑身透着疲倦,只要平安回来就好。 “爹爹”,意儿从旁探出头,冲着陌生而又依稀熟悉的父亲再唤一声,“太好了,爹爹回来了,能不能把小弟弟再变成妹妹。意儿明明要娘亲生一个妹妹出来,可娘亲不听话。” 他不开心,瞧过几次弟弟后更不开心,一点都不好玩,只会睡觉和哇哇大哭。 “意儿想要个妹妹。” 知言抹去眼角的泪水,蹲下身子哄儿子,“好,等过两年娘亲再生一个妹妹,让她陪着意儿,成天跟着你后面喊哥哥。好不好?” 孟焕之暗中松一口气,看来她不知道,也好,慢慢调养几年身子会恢复。 意儿猛点头,再偷瞄父亲一眼,他有点不太适应消失好久又冒出来的爹爹,怯怯的偎到娘亲怀里悄声问:“娘亲,爹爹真的回来了?” “是爹爹,这次回来我再也不走,就陪着意儿和娘亲还有才出生的小弟弟。”孟焕之终于开口说话,声音略带嘶哑,一把抱着意儿,另一手搂着妻子,站在此处可看见床上的婴儿睡得香甜,他们一家人总算是团聚。 偎在宽阔的肩膀上,知言的泪水纷涌而下,憋了近一年的委屈和思念全在此刻发泄,她轻捶那人一下,使着性子:“你说话不算数,说要护好我,临了却丢下我们跑出去,不知我有多想你。” 孟焕之的心踏实落地,紧搂了她安慰:“我也想你,想意儿和思儿,以后不会再舍下你们娘儿几个。” “爹爹说话要算数。”意儿看到娘亲哭成泪人儿,很有担当的出面。他被舅舅骗得次数太多,知道说话算数是件很重要的事。 孟焕之没有阻止妻子,任由她哭出心中郁结,有心事能哭出来最好。他只一下一下抚着她的后背顺气,下巴在她的头顶上轻蹭,轻叹一声:“爹爹保证说话算数。” 意儿伸出小指手,眼睛带着怀疑,“我们拉勾,可不许耍赖。” 孟焕之再仔细看一眼意儿,江南一趟公差回来,儿子变化最大,个头长了不少,心眼也变多了,果然像狐狸窝里养大的。 ☆、195|第 195 章 意儿得到爹爹的再三保证后,心满意足跳下地,先挼平衣裳,蹦蹦跳跳去找小表妹炫耀。 “我爹爹回来了!” “给我带了好东西来。” “爹爹长得很好看。” 傲骄的小屁孩边说用手指指点点,眼睛发亮,府里三个孩子亲生父亲都不在身边,意儿很是自豪有爹爹。 三言两语便逗得月儿撇嘴哭起来,眼泪吧嗒、吧嗒掉,抽噎着要娘亲,少不得要知画耐下心哄好她。 那边一又小儿女官司断不清,这厢知言的眼泪也收不住,打湿了孟焕之的衣袍,哭得自己都嫌累,才止住泪水,轻抬眼瞄他一下,秋目含水轻嗔道:“你都不知道劝我。” 他只笑而不语,轻轻吻向知言的双眼,微凉的唇触到睫毛,一下下扇进心中,再亲一下,两次、三次......最后他把知言紧紧箍到怀中,一声长叹。 “哭够了就好,心里可是也舒畅?” “嗯!”知言点着头,此刻仍有一丝虚浮的感觉,又像是梦里又像是现现实,身体紧挨着感觉不假。她伸手顺着肩膀往下摸,他又瘦了,忍不住又想落泪,抽抽嗒嗒却说出来一句:“焕之,你还没看过思儿。” 孟焕之轻摇头,再收紧一下不让她挣脱:“看见了,让他睡着罢,以后时间多得是。” 他很累,知言能感觉得到,她抬起头仔细审视,不放过一丝一毫变化。手轻轻抚过他五官,从细长且浓的眉毛到深邃的双眸,再到挺直的鼻子,最后落在唇上。 她昂起头主动吻上,先是轻柔似风,久违的感觉漫天袭卷,愈来愈用力,整个人都攀附在他的脖子上,她只想融在一起再不分开。 浓烈的情意一开闸便势不可挡,两个人都在索取又在给予,屋里只听得密急的喘息及娇吟。来来往往间知言已软化为一滩水倒在榻上,对上正上方的双眸,她轻咬一下唇,冲着他撒娇,“焕之!” 她现在只想说需要他,和他永不分离。 孟焕之俯看情动的佳人,美目潋滟全是渴求,额头和鼻尖上沁出汗珠,肤色也变得粉嫩,红唇微张,一举一动全在无声地勾引他。 他真是忍了好久,在梦中也回味过无数次,可不是现在,她才出月子不久,身子虽说也能承受得夫妻敦伦之事,他仍怕情急伤了她。 知言从他的眼中看到了退却,嗲着声音不依不饶:“焕之,我想你。”手下也开始解着他的衣襟,挨到滚烫的身躯不由“喛”了一声。 被纤纤玉手触到肌肤,孟焕之也觉得浑身如置火炉上,所有的热度和需求急寻出口。他用力吻向她,牵着一双柔荑向下,她知道怎么做。 “再过十天,等你好彻底。”短暂纾解后,他说给两个人听。 彼时知言已快到云端,身体紧绷,连脚尖都在发力,无意识地应答。等她清醒过来方才想起来问道:“你有没有碰过别人。” 埋在她脖颈间的孟焕之吃吃笑出声,吹出的气息痒痒的,知言用手去抵挡,伸手推他一把,气鼓鼓道:“从实招来。” 惹得孟焕之笑得更厉害,索性平躺四肢伸展开大笑,脸上五官也变得舒展,眼底也透着开怀。 知言坐直身静静地看着他,心中没来由一酸,她希望他一直这么开心下去,就像现在能放下所有的包袱和责任,畅所欲怀,人生过得肆意。 许是她的目光过于专注,孟焕之也收了笑意,四目相对脉脉无言。他能在妻子面前说些什么,说自己在外经受的艰难和憋屈,还是别的。 其实......她一直都懂! 他不愿说是因为想把杂扰纷争拒之于门外,留家中一片宁静。而她从来都明白,偶尔无伤大雅使个小性子、发个脾气,遇到正事时,最是通情达理,懂事的让他心疼。 “知言”,孟焕之清清喉咙正欲说话,被一声洪亮的婴儿啼哭声打断。床上的思儿抗议被忽视,想尽法子引起父母的注意。 知言检查一遍自己的衣着,看都妥贴,又示意孟焕之也整理好衣衫,这才唤了奶娘进来,让抱着儿子到西北暖阁里喂奶。 她带着一丝歉意解释,“月子里成天不离汤药,思儿连娘亲的一口奶水都没能吃上。” 孟焕之心里很不是滋味,携了她的手坐下细细把脉,换了左手换右手,挨次过来大致有了底。 他揽住知言的肩头,细问孕期到产后的起居诸事,听到她饭量大增先是一皱眉,再听到没有认真束腹眉头皱得更深,还有什么不明白?! 总而言之,都是他不在身边,说自责与愧疚也与事无补。 “你呀!” 知言现在回想也是后怕不已,这个时代没有剖腹产一说,也没有先进的医疗机构急救措施,说不会大人小孩都会送命。可当初就是管不住自己的胃口,感觉心里空空的,使劲换拨拉饭好似能填满,整天喊着饿,毛病都是自己吃出来的。 “我就是管不住自己。”她哼哼道,收获孟焕之一张黑脸。知言才不怕,诞着脸腻着他。 孟焕之果然绷不住,搂着她说笑:“你比意儿还要难缠,我拿你们娘儿几个没招。” 西暖阁里奶娘给思儿喂饱奶,觑得空把孩子送进去,人家小夫妻久别胜新婚,外人都要有眼色不是。 这话不假,秦枫父子容孟焕之安稳休息一整夜,第二天一大早便约他到外书房谈正事。 按理说,出嫁的女儿没有在娘家生产坐月子的规矩,知言再是特例,到临盆时也该回孟府。 秦枫一而再再而三为女儿破例大有原因——孟府不大安全,据府里守着的几个奴仆私下回话:时常有人下帖拜访,更甚者宵禁后守夜的家丁抓到过两回翻墙而入的窃贼,时不时墙外扔进来死猫死狗的尸体,吓煞一众丫头婆子们。 醉翁之意不酒,秦家报了官在明处搜查,秦晖命人在暗中走访,顺藤摸瓜理出头绪,背后主使不外乎南派那帮文人官吏。官府有官府的章法,秦晖自有法子痛下狠招,双管齐下才还孟府一个清静。 秦晖歪在榻上一一说完,再加一句:“九妹夫,来者何人你应该心中有底,上不了台面的狗东西们拿女人孩子做筏子,满肚子的学问真的都喂了狗。那几个小毛贼都在京兆尹的大狱中,不见也罢。” 这些小伎俩都在孟焕之的预料中,所以他才把妻子交付到岳父和舅兄手中,现在让他更为担心的是圣心,离开近一年对京中的情形略知大概,借机向秦晖详尽问来。 秦晖言无不尽,一副慵懒的腔调慢慢说来:“天家乱成一锅粥,楚王和桂王斗疯了,要是没人拦着,他们见都想掐死对方,你说皇上能不愁?!” “钱大家离开京城去了原籍,秋天的时候走的。”秦枫冷不丁插一句。 孟焕之曾在含章殿等候长盛帝召见时听到几句风言风语,明白钱大家突然离京背后的事,他坐直身再追问一句:“四舅兄可有来信,北边是个什么情形。” “开拔去了边境,准备迎敌。” 一提起北境,秦枫言语中透着焦虑,他的两个儿子都在那边,战场上刀剑不长眼,别的不愿惟盼着他们都能平安回来,建功立业才是其次。儿女多愁心事也多,昭儿来信也为常氏求情,只要他们回京,他便容许常氏在府中走动,反正她已经被吓破胆,让她同外人接触也不敢。 “这个时节?”孟焕之错愕,上回即是冬季迎战损兵折将,今回有英国公坐镇不可能再犯同等错误,“北边王庭汗位已定?” 见岳父点头,孟焕之静下心一条条挼清各方线索。低声下气也好,卑躬曲膝也罢,他还是要进宫一趟,有些事要当面同长盛帝商议,现在朝中必须压制住南派文人反扑之举,要不然前功尽弃,到那时候他和王善叔首当其冲受害。 孟焕之站起身托付道:“岳父,劳您再照看知言几日,有几样要紧事不能耽误,我这就进宫一趟。” 秦枫颔首,个中厉害他都明白,女婿既然已回京,有的是时间与女儿唧唧我我,前提是要保住身家性命,当臣子的荣辱全在君王的一念之间。 送走女婿,秦枫提溜住想趁机逃跑的儿子,揪着他的衣领支使,“意儿一转眼找不到爹爹又要闹人,正好你有空,去陪婄他。” 秦晖呲牙裂嘴,俊脸扭成一团,深悔没有早点溜之大吉。外甥、外甥女再加上快学会走路的小侄女都是闹人的小祖宗,他们的爹全都躲清闲去了,让他一个不相干的人成天陪孩子嬉戏玩耍,腿也跑细了,耳朵都被吵聋,果然不娶亲是对的。 “你该是成个家。”秦枫抚须笑咪咪地说,看得秦晖背后一阵寒,父亲该不是偷着给他定下亲事? 秦晖擦着门挣脱出去,边往外跑大声喊道:“儿子还有正事,晚上不回来用饭。” 秦枫盯着空无一物的手叹气,儿子们没一个省心的。 四郎非要跑到北边去吃苦受冻,女儿生下来连面也没能见上。九郎是迫不得已,只要今上在世一日不能回京。 京中这一个比他年轻时还要风流,博了个头号花名,正经好人家谁敢把姑娘嫁过来。 最小的一个更不能提,撒出去再也不肯回来,心里眼中就没有爹娘两字。 正在安远侯府客居的秦昌耳背直烧,走到铜盆处用凉水泼面,瞬时清醒无比,精神抖擞又回到书案边,对着一张张图纸用功。二宝能做出小号船样,他就不信造不出更大船只在海上行驶。 ☆、196|第 196 章 今非昔比,在含章殿偏殿内等候整整多半日,孟焕之也没能有机会进殿面圣。御前的风向素来最为明显体现在一帮小内侍、小宫女身上,瞅着他们极力与自己保持距离,说话客气却带着冷淡,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形势紧迫,总不能坐以待毙,孟焕之转而去找王善叔,共同商议对策。 天子这条路走不通,董首辅更是事事以君上为先,断不会为下属出头求情,惟今之计只有自己想办法。长盛帝可以不见他,但不能将堂堂内阁大学士拒之于门外,只要他两人中能有一个人得以面圣,事情就好办得多。 四处打点再加以往积累的人脉终有成效,在黄昏时分王善叔进宫,足足一个多时辰后方才出来,疲倦中不掩喜色,见到孟焕之第一句话便是:“成了,有八分准。” “王大人是如何说动天子?”孟焕之更关心事情的详细经过。 王善叔轻摆手,面露苦涩一笑,“不提也罢,先都回家,改日细谈。” 孟焕之伸臂拦住王善叔的去路,定睛观察一番方开口:“大人,你我外出公干各自有功有过,大人莫不是想把全部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其后果您不是不知道,还请三思。” 夜色茫茫,只借着街边微弱的灯火,王善叔一声长叹,轻轻拨开面前的年轻人有力的胳膊,拍一下对方的肩头,声音中带着颓意:“老夫已考虑好,待这回差事顺当交割,就带着家小回乡养老。人活一世,临了只求图个清静安稳,荣华显贵如今看也如江中流水。” 果然,王善叔承担下所有的罪名,让孟焕之说什么好,说谢?感谢话语太苍白和敷衍。在去江南之前王大人与他素昧平生,短短几个月相处犯不着为一个后生小辈出头担责。实在是恩情太过深重,让他觉得无以回报,不禁究其原因:“大人为何?” “只因为你有一颗本真的心,隐忍执着,不因他人而更改初志。” 王善叔负手站在长街中,细碎的雪花随风洒落,吹动他鬓边一缕花白的头发,神情坚定,消瘦的身形屹立不动。此刻他只是一个长辈,带着怜才之心的长辈,与世间的功利算计无关,也与官场尔虞我诈毫不相干,所有行为的动机始于赏识及他内心深处的一份良知。 这种感觉大概叫惺惺相惜,就如孟焕之拼力相救乔骏和杜谦一样,只因不忍见他们埋没沉沦,一身才华泯然于众,若问当初他的心态不外乎如此。 孟焕之懂得,颇为之动容,收臂站直身子,长揖到底致谢。 王善叔安然受下这一礼,年轻人,以后的路很长,长得要用一生去体验,个中滋味慢慢体会罢。 ******* 秦府里各房也都掌了灯,意儿奔出奔进好几个来回,不停地张望,盼不到爹爹就来磨知言:“娘亲,爹爹又去了哪里?” “爹爹肯定还没忙完,别急,再等一会儿。”知言也不知说了多少遍这样的话。 真是父子天性,意儿对已经在记忆中淡去的父亲很是上心,孟焕之乍一回来,他就把外祖父和舅舅全都抛之于脑后,嘴里全是爹爹如何,从早上起来便巴在门口望眼欲穿。害得秦枫小心眼的毛病又犯了,一个人躲在前院生闷气 知言想着都可笑,打发人吩咐厨房给秦枫添了两样他喜爱的菜,方哄得开心。 老人小孩,一个比一个难伺候,她摇摇头,唇边挂着轻柔的笑意,摸一下儿子头顶,“再别闹了,等爹爹回来陪你玩。” 意儿偏头盯着娘亲细瞧,嘟着嘴道:“娘亲又哄人。” “胡说,娘亲才不哄人。”知言迅速板脸做正经状。 “娘亲比舅舅都要爱哄人。”意儿也很有理由的反驳。 孟焕之在院中即能听见儿子清脆的声音,便也笑了,待掀帘进去,一个小身影扑向他腿间。 “爹爹,你可是回来了。”意儿昂起小脸咯咯笑道,手下拉着父亲的锦袍往里拽,向知言卖弄:“娘亲,快看!” 意儿声音里欣喜显而易见,他脚步欢快轻盈,粘乎住孟焕之再不撒手。 “爹爹,这个给你吃。”意儿从八宝攒盒里拿出一个果脯塞到父亲手中,盯着他放进嘴中,才高兴得露着小白牙。 “意儿乖”,孟焕之边夸奖儿子,又打趣道:“意儿方才说娘亲最爱哄人,同爹爹也说一说。” 知言很不认同,当即制止,“论谁也比不上你,嘴里一套,行动上又是另一套,不许编排我。” 她轻横一眼,还好意思说别人,自个最会放大话哄人 他也露着皓齿笑得璀璨,抱起儿子养外头的新奇事。意儿眼睛都不带眨一下,很是认真倾听,一双小手却不老实,东摸摸西动动,抓住父亲腰间荷包玉佩把玩。 孟焕之眼睛瞄向知言,示意道你生的儿子坏毛病也全跟了你,知言故作傲骄扬高脖子,逗得他绷不住又笑了。 等把两个孩子都安顿到厢房睡下,孟焕之拉住知言的手交待:“你带着两个孩子暂且再住几日,赶在除夕前我们再回孟府。” 知言点头,手伸过他的胳肢窝底下紧搂住对方,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呢喃道:“焕之,无论如何你不能舍下我们娘儿几个。” 她都被给养废了,什么忙也不能帮上,总不是添乱。 “好!” 头顶上的声音温厚醇和,目光游离,娇妻爱子他怎么能舍下,也总不能一辈子战战兢兢、靠着仰人鼻息过活。 这回有古道热肠的王善叔相维护,下回可没有这样的好运气,身家性命全捏在别人手中的滋味是如此的难捱,令人坐如针毡日夜难入眠。终有一天,不会再让妻儿跟着他担惊受怕。 灯芯结了又爆,烛火飘忽,屋内两人总有说不完的话。知言无非说些日常的闲琐事,他也听得津津有味,侧身支着头,不放过她说的每一句话,目光专注好似想把她也给看化。 “六哥给意儿抓来一只小狗,他可喜欢了,整天带在身边,不过你一回来,小狗也被打入冷宫。” “四姐答应接替钱大家,给各府上的小姐们授课,也是出师不利,有好几家不放她进门,嫌弃她是和离之身,幸好四姐早有心理准备,也是一笑置之。” 孟焕之一直静静听着,知言笑他也会心一笑,知言忧愁他很是体贴轻声安慰。 知言说得口干舌燥,支使他倒杯水,接过一口气干了,才发觉一整晚只她一个人在说,那岂不是跟个话唠的老婆子没什么两样,她轻嗔一句:“你尽看我出丑。” “没有”,孟焕之温声辩解,凑近了亲吻。他很是后悔昨天放下话饶过她,莫说十天,数十个数都等不急。不过总不是言而无信,好在有一整晚时间他们可以干别的,比如说勾下茜色抹肚,唇舌游离在双峰间细细啃咬,再比如...... 一夜无梦好眠,天近亮时,知言迷瞪间无意识摸向枕边,抓住一缕头发,顺而摸向他的头脸,还好人在,她又沉沉睡去。 待知言再次醒过来,一睁眼便是临窗大炕上孟焕之带着意儿识字的画面,阳光透进明窗照射在他们身上,一大一小同出一辙的外貌养眼极了,沐浴在温暖的光线下像镀了一层金色。 “你醒了?”孟焕之听见动静抬头问道,眼中笑意漾出。 不知怎么的,知言鬼使神差来了一句:“焕之,你长得真好看。” 那个人笑得更厉害,几步走到床边俯下身,轻点一下知言的鼻尖,“小娘子生得更美,特别是赖床的时候好似一副海棠春睡图。快起来罢,小花猫。” 好久没听见他这样称呼,有三年还是更久,瞬时勾起许多往事。 “哪里有小花猫,我也要看。”意儿支着耳朵听,溜下炕也跑到床边,翻起被褥寻找。 知言无语,说他最会哄人还抵赖,看把儿子哄得一愣一愣。 孟焕之轻咳一声,抱起意儿到西边暖阁里看弟弟,为自己圆谎:“小弟弟像不像小花猫,吃了睡睡了吃。” 意儿点点头表示认同,在以后的岁月里他为弟弟起的第一个外号就是花猫,并且振振有词搬出父亲。使得孟家次子孟显扬很是怨念,时常在娘亲面前嘀咕爹爹为何要给他起那样的外号。 知言惟有装傻,她总不能说小花猫是你爹爹给娘亲起的外号,这叫恶有恶报,看孟焕之还一天没正形,给孩子不做好榜样 ☆、197|第 197 章 北方边境的冬天冷得令人难以想像,寒风凛冽吹到人脸上似刀割一般,从脖颈衣领缝隙、袖口及其他任何一个可以漏风的地方穿透,裹着再厚的皮毛也无济于事,浑身冰透了。 辕门外的旗杆下,秦昭与十数个营中将领从早起便在此处,直至天边一轮新月升起,四周仍是寂静,听不到马蹄声,顺着风向也不能闻到血腥气。 这已是第三日,张盛带着一队人马出营打探军情至今未回,接连派出两队军士搜寻也没有结果,冰天雪地里真让人堪忧。 数月前,骚乱数年的鞑靼王庭终于平静,新任汗王斩杀一众兄弟子侄,踏着血海尸山即位,头一件大事便是挥兵南下掠夺烧杀。 鞑靼人有足够的理由确信他们仍能取胜,如同两年前一战,杀得南边文明人片甲不留,继而长驱直入,进入他们久久渴盼的桃花源。 从边境上哨卫发现有敌军出没之日起,英国公当即决定军队开拔再往北进。也是从那一日起,有无数支斥侯小分队折损失踪。不是因为他们遇到了鞑靼军队,而是酷寒的天气——这更为强大和可怕的敌人,用刀剑不能驱赶,凭人众也不能战胜。 等侯无果,也不知谁说了一句:“走,回营里吃肉喝酒。” 都是爽利的汉子,行事不会拖泥带水,转眼间一帮人散了个干净,惟留下两三个仍不死心,伸长脖子再向远处张望一眼,也不知谁先开口,声调一致:“回罢!” 两人相视一笑,秦昭用靴子踏一下脚下坚硬如铁的冻土,大步迈出一边说道:“乔家表哥先回,我到中军帐走一遭。” 惟留下乔骏在原地又等候了约有一烛香功夫,方才慢抬脚步往自己的住处走去,半路上被一个校尉拦住又请他去了秦昭处。 密不透风的土屋只有方寸大,又被一个不大不小的土炕占去多半地方,地下只容两三人转身。炕烧得火烧,铺着黑熊皮毛褥,秦昭已然不客气盘腿坐在一边对灯捧着书卷,北边风沙大吹得他肤色黑紫,再哪里有半分昔日玉面朗君的模样。 乔骏也是可笑,“四表弟旧貌换新颜,佳人见了不知如何伤心。” “这么说离脱胎换骨还远。”秦昭收好书晒然一笑,眼睛却盯着乔骏带着审视和探究。 乔骏并不避让,从牢关出来跟随大军北上,全凭英国公和一干营将偷瞒君上私自行事。他今日无任何根基和功劳可炫耀,恰恰相反背负着莫须有的弑君罪名,还有牵累家中失掉丹书铁券。 之所以未垮下能撑到今天只因牢关二字,他的嫡亲妹子血染那里,一想到活泼灵慧的妹妹就倒在不远处,乔骏彻夜不能入眠对着北边刻苦练功。英国公等来牢关时,他如笼中困兽,现在他还是一只困兽。 秦昭的话意有所指,他的嫡亲表弟现任宁远侯府世子乔骁因病留在了牢关,也算是一举两得。 乔骁身体底子本不如异母兄长,在军中威仪更比不上乔骏,他不在军中,宁远侯府派系好行事得多。他们可以心无旁骛听从前世子一人的号令,囚犯和世子爷在他们心中只拿本事来衡量。 秦昭从来不担心二姑母心中不安,据他所知二姑母是世间难得一见的聪明女子,行事大度有致心胸也宽阔,若说她这一生犯过何错,勉强算没教好亲生女儿。 乔婉之所以肆意任情最大的原因在于异母兄长,乔骏把对继母和异母弟弟的感激与关爱全给了乔婉一人。她死了,乔骏最为自责和愧疚,他是来复仇,更甚者会用战场上的血洗涮自己担负的一切,那血不分敌我。 乔骏抱着必死之心,便如死士,其威力不可挡抵。旁人未必愿意让他做死士。 秦昭再追问一句,“表兄是否洗骨换胎打算重新来过。 炕桌上大瓷盆里热气腾腾的炖肉,地下火炉上烧得滚汤的烧酒咕噜做响,乔骏默然,仰脖干了一杯,招呼道:“吃菜。” 他目光躲闪不曾看对面的秦昭一眼,乔骏生性不会撒谎做伪,更不会虚与伪蛇,所以才在当年吃了定远侯府赵家的暗亏,一败涂地。 秦昭并未放弃,边吃边聊家常,闲谈中又扯到宁远侯府:“乔家表弟临行前病倒,表哥可知原由。”他也不看乔骏的表情,自顾自说:“他嘱托我务必带话来,请表哥平安回牢关,也不枉他在冬日里洗个凉水澡受的罪。” 乔骏愕然,停箸在空中半响,脑中转过两个回合即明白,这是二弟为了他便宜行事腾位子。山中不容二虎,军中也不能同时并存两个发号施令的人,二弟若是来了夹在中间很是难为,索性放开手把一切都交到他手中。 兄友弟恭,乔骏垂目心中一声长叹。 秦昭轻敲桌面,修长手指一一划过,观察乔骏有一丝松动,并没有乘胜追击。任由对面的人闷头思索,自己也在遐想,想京中未曾见过面的女儿,想就在不远处的九弟或许能见上一面,还有...... 秦昭轻抬眼皮看一眼乔骏,还有八弟也在军中,大概就在北漠某处。家中众兄弟十弟和十一弟都已经成婚,越过了在军中八弟和九弟,八弟他还不知道乔家表妹的死讯,但愿他已淡忘年少时的一段爱恋。 ******* 次日仍是一整天的等待,大家不仅没能等到张盛,反而在天近黑时迎来暴风雪。 铺天盖地的雪珠纷涌而下,瞬时给大地披上银衣,雪整整下了一夜,累积四尺深多半人高。莫说是旷野中,营中军士都要靠着铲扫出来的一条甬道通行,逼冗拥挤寸步维艰。 有几个将领请求出营搜寻张盛,都被英国公严词拒绝,大雪封路军士们出营即是送死,张盛是他的独子也是英国公府的单传金苗,可他平白无故拿普通军士的命去换回自己的儿子,何况是希望渺茫。 命人严守营门,无论任何人进出都要有主帅的令牌。 发完号令,英国公挥手驱散众武将,围坐在火炉前静候消息,他把仅存的一点希望寄存在早逝的大哥身上。 “大哥,若你在天有灵,万万要保佑盛儿平安。” 大哥死去三十多年,英国公已记不清长相,惟记得京中人盛赞当年的英国公府长子乃神兵天降,也记得祖母喟叹恐天人不能久存于人世。 果然,年仅十五岁的大哥战死沙场,灵枢运抵京郊时天子亲迎,死后封侯设祠荣贵之致。可英国公府就剩下他与父亲两个男丁,再后来有了盛儿,祖孙三代人。等父亲去了,惟有他和儿子两人。 儿子成婚后在燕京度了蜜月,许是外甥女兼儿媳年幼,也没能传出喜信。英国公比谁都明白,若儿子不能活着回来代表着什么,他心里堵着块大石头,全身的脉胳都堵得严严实实。 若有可能,英国公想亲率一队人马出营搜救儿子。他不能,只有坐着干等,听着火苗劈啪声候到天明复又黄昏,一日复一日。做为父亲他该绝望,做为主帅他却要打起精神准备出战迎敌。 ******** 北漠的人在绝望中,京中知言众姐妹也都心神不宁,聚齐了在一起说话。 小十三仍是一副娇憨模样,一进府直奔着狗舍去了,逗玩了多半晌小狗方回到正屋,仍嚷嚷道:“我要抱一只回去养着。” 知言发话,“不许,你现在调养身子,整天服着药,还是离小狗小猫远一点。” 知媛撇撇嘴,表哥不在京,她养得再好也没有,跟谁去生孩子? 几个姐姐可不这么想,围坐在一起对着知媛灌输生育经,她听得头直大,半捂着耳朵抱怨:“生孩子这么麻烦,我不生算了。” “胡说!”知雅训起人毫不留情,扳着手指头厉数当中要害,“公侯承爵首要嫡枝嫡子,庶子承爵要受多少磋磨。上头一个不高兴,另封了瞧得顺眼的旁枝,这例子海了去。你不生,等着通房们生出来有得哭。” “他敢!”知媛瞪圆大眼睛,她的眼睛本随了舅舅长得很圆,如今更像两只汤圆。 也只有她嫁给了舅家表哥,才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知媛当真称得上是蜜罐里养大的孩子,家中姐妹排行最小,上头有十二个姐姐和哥哥。祖父是首辅,父亲是探花,外祖家更是朝中第一英国公府。现时做着世子夫人,将来更要做超品的英国公夫人,千娇百宠有谁能比得上她。 见几个姐姐都笑了,知媛抠着衣角,声音柔和了几分:“我想着表哥,做梦都能梦见他,也不知他什么时候能回来。”再抬起头时,眼眶中盈着泪花,楚楚生怜。 “他会平安回来,世子爷自小就比别人福气盛,要不怎么会取名为盛。” “也是寓意家族兴盛。” 知言几个争相说着好话安慰,小十三也是心性简单三言两语被哄得破涕为笑,转而说起其他。 那一刻,她们还不知道张盛生死不明,知媛憧憬着将来的生活。武将家眷的苦她方才能体会得到,同她的外祖母、曾外祖母、高外祖母一样终生都要受等待的煎熬,锦衣玉食、荣华显贵背后是无尽的苦涩及与亲人的分离。 生离就够了,不必死别! ☆、198|第 198 章 整整十天,连英国公都不再报希望,暗地里伤心之余,发愁如何向家中老老少少几个女人交待,带儿子出来历练是他的主意,也是全府上下的心愿。 要继承一个偌大的公府,张盛注定不能当一辈子闲散无事之人,从小家中对他寄望过深,文武师傅请了无数个。英国公更是恨铁不成钢,便凡逮住机会就对儿子加以打磨。 这回也是,眼看着十几支斥候分队或死或伤折损大半,张盛一再请命求出去巡视,英国公便也准了。 若时光倒流再重来一次他也会准,只因他不能护得儿子一生平安,终有一天他会故去。轮到张盛掌舵时,万般繁琐杂务都要面对,百样艰险和危机也终将历经。 英国公府之所以屹立不倒数百年,全因付出比别家更多的血与汗,若是做缩头乌龟躲在京中尽享安乐,恐早已让天子夺爵降等。嫡枝绝了脉,还有庶枝,军中就有几个张家的年轻后生看着也不错,不如趁机带在身边,天家不会让这么一杆旗帜就此倒下,只要沾了张家血脉袭爵完全没有问题。 从儿子生死不明再盘算到袭爵事宜,英国公猛然觉醒自己是否太过于冷酷绝情。 也不全是,他不仅仅是一个父亲,身兼数职。换而言之,他只做一个好父亲远远不够。 军营中弥漫一股焦虑,雪停停歇歇下了有四五日,积雪足有一人多高,寨门堵得严实,也不必再让主帅派人严守盯防。 天终将放晴,阳光折射在雪地上辉映得天地一片白,晶莹剔透,冰晶闪亮,真幻为仙境。有经验的人用黑布遮了眼睛,避免长时间盯着雪地得雪盲症。 秦昭至死都记得那天的情景,辕门被人在外拍得震天响,同样响如洪雷的噪门大声喊道:“开门,张盛回来了,我是张盛。” 平地一声惊雷,震醒全营的军士将领,守在垛口、待在营房的军士全都蜂涌向营门奔去,马倌儿、伙夫也都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跟随大家的脚步向前,无数个黑点汇聚在一起。 寨门打开的一瞬间,越过被人群团团围住的衣着狼狈的熊孩子——九妹总是这么称呼张世子,秦昭定眼在又笑又说的熊孩子身后一人一骑,他不由轻抬脚步向前走去。 高大健硕的黑色骏马,扑扇着鼻息,轻刨蹄角,姿态优雅高傲,闻到久别的熟悉气味,它略有些焦急。 马上之上黑衣麟甲,头盔锃亮,面目如画,长眉入鬓,凤目半眯,轻动眼眸之瞬潋滟生辉,双肩平直,半身颀长,手提银杆长|枪,红樱络被风吹偏,冰天雪地里黑马黑衣分外抢眼,端得是绝世无双的风姿。 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他也似一眼找寻到秦昭,轻驱座骑向之靠拢,不再收敛美目,任由它在人群中大放异彩。 “四哥”,清音若歆带着颤抖。 “九弟”,秦昭也在同时回应,伸展开双臂接应从马上跃下来的人,那人带着强大的冲力几乎带倒他。 六年多未见,弟弟比他高出大半个头,喉咙里像堵了一块东西,似陈年的旧酿沁入脾胃,秦昭只用力紧捏住弟弟的肩头,未曾察觉自己的手握得生疼。 “四哥”,有如天籁之音再次唤出,来人正是秦家九郎秦旷,在北疆苦寒之地待了六年之久的秦家玉郎。 “好”,秦昭狠拍弟弟一把,“来了就好!” 秦九郎自幼寡言,眼睛中闪过晶莹亮光,用力顿一下头算是回应。 张盛带着英国公等人赶奔秦家兄弟站的位置,“全靠九表弟助救,儿子才能平安回来。” 秦家兄弟从久别重逢中回过神,秦旷自己要先见过英国公。当年有赖英国公的照应他才能在京中安然度过两年,免于受到桂王的骚扰。救张盛一命却不敢居功,他连声推让。 英国公欢喜得语无伦次,紧拉着秦旷不松手,“九郎,我们到帐中一叙。”无半分主帅的架子,儿子失还复得真是让人喜出望外,就是拿自己的命来换也毫不含糊。 秦旷身不由己跟随英国公去了中军帐,同来的还有军中要紧的将领及随军的文官秦昭,人不多才七|八个。被头一波喜悦冲昏头脑后,英国公在短时间内恢复到做主帅的职责上,他开始询问秦旷、张盛等是如何安然脱身。 雪地中行军是件很不容易的事,秦旷因在北地生活了多的,练就一身的本领和生存技巧,方圆数百里山川地貌他都很是熟悉,平时领着手下二十来号的小队人马穿棱在林野之间,遇到到张盛说巧也不巧。 秦旷听闻英国公带人驻扎在这附近,嫡亲兄长也在营中,他心生向望,今次巡逻时不由多走了几十里路,就盼着见个熟人,这才碰到雪地里迷了路的张盛。 张盛出去一遭狼狈至极,手下亲卫并兵丁全都折损在暴风雪中,要不是他天赋异禀体质比常人优出许多,也是断断不能支撑到有人来相救。 英国公抚须,有个主意顿然而生,军中正缺少像秦旷这样熟知本地地貌军情的人才,思索片刻后打定主意:“不知九郎可愿再来我帐下效力,老夫拭目以待你们这帮后生小辈建功立业。” 秦旷垂目,玉颜无暇,若是在上京定惹得得众多官家并民间女子倾慕,但在军营战场上没人会因为他生得好看而放他一马,相反他的外貌却是拖累,从京中到北疆其间受到的骚扰惟有秦旷一人知晓。 “小的愿追随大人,甘做马前卒。”须弥,秦旷已做出决定,自始至终他没向兄长看一眼。 秦昭欣慰之余又有几分伤感,弟弟长大了,不再躲在兄长的羽翼下避风雨,九郎单飞数年,已然与他比肩。 帐中众人还有要事商议,张盛很是亲热拉了秦旷出去,为救命恩人兼表兄安顿住处,他倒是机灵了一回,直接把秦旷带到秦昭的屋子,一叠声命人置办热汤好酒菜,又出去安顿秦旷带来的兵卫。 熊孩子耿直藏不住话,出去一圈回来皱着眉头,“九表哥,你手下那个何大郎总有些古怪。” “可是他最先发现你,发出信号,你才能得救。”对于张盛抱怨了一路的何大郎,秦旷觉得要适时提醒一下。 “这我都知道,可就是不喜欢。” 张盛暗自嘀咕着,挠头很是不解,不知何故他十分厌恶何大郎,看见了就好似碰到敌手,从屋子里出来心中仍憋着不舒服,想找人说道两句,可巧碰见乔骏,二人携手去张盛住所闲聊。 那厢秦昭与英国公商议完布兵排战的密事,对于今后的战事有了明确的方向,大战前昔,众人都要放松一回,他抱着两瓮酒回了自己的屋子。 屋内九郎黑发如瀑披散在肩头,信意斜靠在炕上翻看兄长带来的兵书,神情专注,不曾发觉屋里进来人,直到洒坛置地发出声响方才惊醒他。 秦昭止住弟弟起身的动作,走到炕头前,拉了九郎的手来看,手心虎口关指布满老茧,骨节粗大。他又脱了弟弟的粗布袜,卷起裤管向上检查,青紫淤痕星点遍布,都是冻伤后留下的疤痕。 “四哥?!”秦旷的声音带丝慌乱,急忙用皮毛遮住手脚,无奈兄长铁钳着不让他动。 秦昭深咽一口唾沫,牙关紧咬,几步走到箱笼前取出药膏,站在原地再吸一口气,这才回转身为弟弟亲自上药。 “疼不疼?” “一点小伤。” “刚来的时候疼不疼?”秦昭手下用力,眼睛紧盯着弟弟的表情。 秦旷灿然一笑,“四哥,都过去了。”所有经受的若痛与折磨都已是往事,他终是扎根于北疆,再提也无宜。 秦旷为了宽心,尽挑好听的来说,“四哥,我的手下那帮兵卫中有一个还是南边人,父亲在苏州时,何大郎的娘亲曾在府里打过两天杂。” 偶然机会救了一个逃奴,三言两语问出底细,他乡遇故交,秦旷很是喜欢听到有人说起父亲弟妹们的旧事。北边军营空虚,边民全迁往内地,无法补充兵力,上头也乐见多出来年轻力壮的兵士,允许秦旷收留何大郎在军中。 秦昭也高兴弟弟能结交三五知己,于次日提出要见何大郎一面,不过是一位普通的年轻人,口齿伶俐,人也看着机灵。说起来,秦昭也觉得有几分面熟,当时他并未做他想,只当是缘分使然。 张盛嘀咕了好几回瞧着何大郎不顺眼,他又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动劲,言语攀扯间倒让大家打探出何大郎亲眼目睹张盛落魄狼狈的模样。 这是丢了面子,才觉得别人碍眼,众人一笑置之没把他当回事。 可惜,若是孟焕之在必警觉于张盛的反应,熊孩子的直觉准得连他自己也道不清来路,一点疏漏之后差点铸成大错,可已然失去的却是无可挽回,再后悔也是无济于事。 ☆、199|第 199 章 长盛三十五年,大明宫含章殿内 汉白玉书案后,长盛帝挥笔蘸墨作画,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六尺山水水墨画赫然现于纸上,气势磅礴,御前随侍众人少不得齐声称好。 奉承天子也是极为讲究技巧,要恰到好处夸到正点上,又不能让九五至尊感觉你在刻意赞扬。 孟焕之在殿前行走近五年,干起这勾当是轻车熟路,几句话轻描淡写既哄得天子高兴,也不失自己的身份与风骨。 趁着长盛帝转身去捧茶碗的空当,孟焕之再细看两眼桌上的画作,依他的经验,天子真是笔力大不如从前,有几处笔起承落明显看出气力太弱。 年迈所致?不是,有八十老朽者行书作画仍是铮铮风骨。君上心衰,内里是百般煎熬,处理朝政大事也是力不从心,更重要的是千秋之后,谁来承担社稷? 不仅孟焕之关心太子的人选,满朝上下乃至后宫嫔妃皇子们都在翘首以盼,现存的四位皇子谁会是那个幸运儿? 桂王铁定没了机会,与他同母所出的六皇子尚年幼,八岁稚龄,虽说也有几分聪慧,可前头还有三位成年的哥哥,另外朱家举动频繁,反倒拖六皇子的后腿。立长不立幼众所周知的,长盛帝不会昏聩到挑个幼子继承大统。 楚王也是有几分才气和胆识,美不之足在于素日目无下尘,再者他与桂王斗得太狠,两人都有置对方于死地的心思。立他为太子,等同长盛帝要将朱贵妃母子三人置于险地任人宰割,看着也悬。 惟剩下五皇子,这位宫中的透明人看似平庸,读书学问都泛泛,却是当下最稳妥不过的人选。 除非长盛帝能狠下心将爱宠与两个儿子交到楚王手中,事情又另当别论。 孟焕之对着画作出神,不防天子在一另头唤他:“朕的笔墨有何特别之处,令修远久久不能收回视线。” “学生最近也在家中作画,对几处用笔始终不能随心所欲,正好借此机会可以窥得君师丹青之玄妙,也算是偷师一回。”孟焕之谦卑答话,言语恭敬却带着不见外,正是龙椅上的人最喜欢的相处方式。 长盛帝果然龙心大悦,合上茶碗笑语:“也不必偷师,带回去观摩,你过来,朕有话要说。” 天子赐物可是极大的荣宠,孟焕之先谢过恩赏,走到离长盛帝三步处垂手听候。含章殿中耳朵和嘴巴、眼睛与平时格外不同,该听的不该听的全都要听,嘴巴更要管严实,莫说是半句,半个不妥的字都不能吐出来。 听着长盛帝拉家常般说起几个皇子,他最为怀念早夭的鲁王,夸第二个儿子天资聪颖。毫不怀疑,若鲁王还在人世,定是太子之位的不二人选。 天不遂人愿,一场地动夺去最为出色的皇子;江南司马联合朱家兴乱,从先废太子恩师下手,逐步逼疯废太子,以致他干出失德丑事;剩下的皇子又良莠不齐。 说到伤心处,长盛帝腔调中带着一丝哽咽,满目苍凉,明皇耀眼的龙袍也不能让他欢喜几分,轻挥手道:“朕不日要封五儿和六儿分别为吴王和晋王,他们身边缺个稳妥的人,你到吴王身边去罢,指点他多读点书。” 天子老了,年轻时想要培养出一个更为出色的继承人,让帝国的伟业更上一层楼,现在他只想要个平稳的太子。等他有朝一日蹬腿闭了眼,下一任帝王能善待众兄弟。 一锤定音,等同宣告太子的最终人选。殿中随侍的宫人早练就得处变不惊,孟焕之也只沉声道一句:“喏!” 余音回响在空旷的殿中,王善叔被弹骇下台,举家正收拾行装准备回原籍,燕京城迎来送往无数个像他这样的官吏,宦海沉浮数年最终得以平安回乡,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孟焕之能得以脱身,也不全是王善叔挺身而出揽下所有的过错,最为关键的一点是天子还想要用他。也正因为他在长盛帝眼中有几分利用价值,才能继续站在含章殿中听候。 事实面前,他不会怨忿不平,君有君途,臣有臣道,识清本身,走好今后的路方是正责。 从大明宫辞别君王出来,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回家陪伴妻儿,而着信步由缰在燕京城中闲逛,由着追风带着他穿行过大街小巷。 街边人群声吵杂,叫卖声不断,穿红着绿的民间妇人从身边挤过,有两个胆子大的甚至挤眉弄眼。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在一座酒楼前追风驻足。 三层楼阁耸立,雕窗栏杆透着雅致,孟焕之抬首看到‘燕云楼’三个大字,心内哑然失笑,轻拍马儿。 真是,什么人驯出来什么样的马,千里良驹也跟了第一任主人的性情。亏得他是知道原由的,回头要问一声妻子当年如何驯服追风,莫不拿着酒楼的饭菜哄得马儿听话。 “既然来了,不能过门而不入。”孟焕之笑语,下马扔了缰绳给长兴。 燕云楼中眼尖的跑堂早看见门前来了一位贵客,官袍玉带,年纪轻轻却是气度不凡,长相更不消说,俊俏得寻不出第二个来,颠颠跑到跟前招呼:“大人,您是会客还是小酌?楼上有雅间,小的这就带您去。” 孟焕之轻颔首,跟着跑堂了上了三楼的雅间,品着不输于家中的好茶清茗,推开窗俯看街上人来人往。 燕云楼他不是第一次来,对屋内陈设等也不惊奇,能在京中立足上百年者绝不是简单之辈。别的不说,能躲开数代皇位之争独善其身,这种本事,放眼望去,也只有英国公府和屹立不倒的燕云楼。 感慨之余,心内也是无声讥笑一下,嘲笑自己当年非要拿金锭换燕云楼一顿饭,结果坐在角落里吃冷眼。如今...... 他轻拍窗棂,一路行来,看到的是跑堂谄媚笑容,经过暗梯上得雅阁,未曾见到一个杂人。见不到人,自然不能辨别人心真伪,怪道乎心内茫然。从低处向上看,沟壑棱角一览无遗,从高处俯视,街面上光鲜一派繁荣。 将心置于高处,人与眼却都要在低处,方可立于不败之地。 一时的迷茫已过去,孟焕之不打算单独享受美味,他分外想念那双勾人的眼睛及两个天真可爱的稚儿,“来人”,话音响落,人已下楼梯。 跑堂忙不迭跟前跟后,陪着笑意,“大人,您这是?” 孟焕之顿足微一笑,“想起有要事在身,点的酒菜回头送到我府上。” 留下长兴在原处,他驱马加鞭赶回家中,一阵风像冲进屋内,唬得对镜理妆的妻子花容失色,捂着胸口说吓死了。 孟焕之打横抱起她,用下巴上的胡茬在知言脖颈脸颊上乱扎,“哪里被吓着了,为夫看一眼。” 又扎又痒,知言用手推他,嗔怪道:“讨厌,小心闹醒思儿。” 孟焕之没打算就此轻易放过妻子,反正儿子睡眠极好,等闲不会被吵醒,“咱们去西边书房。”不容她反对,急风骤雨般来了一场情事,得了便宜不打算卖乖,他手下仍不老实四处逗挑。 “意儿马上要回来,晚上再还你。”知言急于脱身,寻出散落的衣衫几下穿好,在他脸上亲吻一下,安慰道:“换过衣服后你再躺会儿。” 他半俯在枕上,发髻散乱,乜斜着眼,丝丝缕缕情意牵绊住知言的脚步,走了两步又回来,也偎在他身边,伸走抚过那人的眉眼,柔声问道:“又怎么了?” “好事,”孟焕之抓过柔荑放在唇边亲吻,半揽着她的腰身示好,“从燕云楼买了酒菜,应该也快送到,娘子拿什么来谢我。” “拿我呀!”知言俯下头在他耳边细语,缓缓吹着气。 如兰似馨的香味引入鼻中,勾得孟焕之按捺不住又把她覆在身下,咬牙威胁,“再闹,看我怎么收拾你。” 知言悠哉悠哉,全然不怕:“纸老虎,一捅就破,吓唬谁呀!” 她这是惹火上身,孟焕之为了证明自己不是纸老虎,钳紧了怀中的娇躯,张大嘴做势便要啃咬。 “救命啊,快来人!”知言笑得气喘吁吁,小声呼救,孟焕之再也装不下去,两人在榻上笑瘫,软做一团。 知言每每大笑后,浑身无力跟抽了筋骨似的,敞着嘴呼吸。这当头,孟焕之放出一个重磅消息,“圣上马上要封五皇子为吴王,八成立他当太子。” 先是一愣,知言旋即思索五皇子当太子对于秦家的好与坏,大概利大于弊。 紧接着孟焕之再加一句:“过一阵子,我要到吴王身边做侍讲。”语气中带着笃定与自信。 这更是一件好事,最起码孟焕之几年之内不会离开京城,知言也多了与父兄姐妹相处的时光。 “哦,”知言抬眸认真看着丈夫,他并没有喜悦至极,而是更为谨慎。不骄不燥,孟焕之比任何人都做得好。 “焕之,我有没有说过,嫁给你是我人生最大的幸事。”知言伏在他的怀中轻声道。 不自觉间孟焕之眼底溢笑,唇角微勾,“没有,为夫还想再听一遍。” “赖皮!” 与娇妻子厮磨,享受片刻宁静,孟焕之心中盘算该是给六舅兄提个醒,他背着楚王暗里搞的小动作必须立即停止,还有与五皇子的联系也要中断。 国之储君不可能傻到不会耍弄手段阴谋,但绝不凭小伎俩上台。天子派他去督促五皇子,现在就应该尽心尽责出力谋划。他的身家性命全系于吴王一身,荣辱与共。 ☆、200|第 200 章 知言产后身子虚弱,动不动就犯起困,方才又与孟焕之玩闹了一会儿,现偎在他怀中说着话,一不小心睡着了。 觉察到怀中的人儿慢慢呼吸变平缓,孟焕之小心翼翼把她的头放到枕上,身子也放平,又拉过锦被盖上。睡梦中的妻子肤如凝脂,脸颊带着两分红润,安详恬美。 为她揽过鬓角一缕碎发,他很是不舍下了榻,又去看东边寢室里的思儿。 “小猪”,孟焕之轻刮儿子胖嘟嘟的脸蛋,轻声笑语,无论他怎么折腾,思儿仍是沉浸在梦乡,至多挥一下小手抗议。 意儿刚过满月,他便跟着宁远侯出征剿匪,回来时儿子已经学会趴,瞪着大眼睛别提有多可爱。 思儿出生时,他不在身边,甚至没能赶上儿子过满月,沉甸甸的大胖小子他抱都觉得费力,小鼻子眼睛嘴巴全跟了岳父,长大也定是位美男子。 盯着儿子瞧了片刻,孟焕之又回到西边书房,陪着妻子打个旽。 长兴与燕云楼的杂使提着食盒回府,听闻上房两位主子尚在小憩中,命人把菜式送到厨房里,打赏了同来的几位杂使,也寻到自家的小院中逗弄儿子去。 黄昏时分,孟府上下一片安静详和,从后花园中传出细碎的吵闹声由远及近,意儿蹦蹦跳跳走在最前面,脚下跟着他的爱犬和玩伴成儿,再后面跟着一群丫头婆子跟老母鸡护小仔似的。 “娘亲,爹爹,我回来了。” 知言睡梦中都能听见儿子的大噪门,迷瞪着往身边的人怀里又钻了钻,半搂着撒娇道:“我困,你去看意儿他们。” 孟焕之向来浅眠,一点动静也听不得,眼睛一睁开立即清醒,轻捏她的鼻子,一边应诺:“好,你也起来,小心夜里失了眠。” 知言推着身边的人胡乱应承两句,复又闭眼睡去。 孟焕之刚翻身坐起,门帘掀起,意儿冲进屋,身上滚得跟土猴似的,后面一只小白狗探了探头,复又缩了回去。 屋里有婴儿,知言严令不许小狗进来,时间一长,小狗也知道正屋去不得,每每守在门帘外等着小主人出来。 意儿捧着手里的东西正要大声说话,看见爹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定是小弟弟在睡觉,再看一眼,娘亲也睡着,他也放慢声调,“爹爹,快看。” 小小的手心里捧着一块鸡卵大的冰溜子,当成珍宝一样,孟焕之拿起郑重其事仔细端详,衷心夸赞道:“真好看,像意儿的小狗。” “成儿哥哥帮我找的。”意儿开心之余没忘好伙伴的功劳。 孟焕之摸摸儿子的头顶,牵着他的手走到屋外,比对真实的小狗与冰块,“瞧,他们像不像?” “像”,意儿咯咯笑着,眼睛发亮。 小白狗好似也知道在夸它,吐着舌头,尾巴可劲儿摇。 “让小狗们都回屋去罢。”孟焕之不动声色将冰块放到下人手中,顺便让他们带走小白狗,这才吩咐人给儿子换衣服洗头脸。 孟焕之的记忆里没有父亲这一角色,即便是母亲也仅有微乎其微的一丁点印象,是体弱多多病的祖母将他抚养长大。 年幼时分,每每半疯的祖父唤他到跟前,面目狰狞说些听不懂的话语,他紧攥着身后祖母的衣裙,生怕祖父扑起来,当时心里害怕极了。 再后来,祖父也去了。 他的儿时是灰色单调而又孤独,夹杂着一丝恐惧。意儿却不同,天生活泼爱笑,又因住在外祖家,舅舅、外祖父也都是爱调笑的性子,孩子分外好玩。每天从早到晚,儿子的笑声不绝于耳,心情再是不好也能带得舒畅几分。 说到底,他要感谢给予他这一切的妻子,是她把笑声带到孟府,给他生下两个健康的孩儿,自己身子却受损。 人生所图的事有许多,若是没了家中这份温暖,孟焕之不敢想像。或许他仍能坚强地走下去,步履更稳,也或许他早已疲倦,后劲不足。 且行且珍惜罢! 知言在思儿的大声啼哭中醒来,意儿又在另一头咯咯笑不停,丫头婆子一顿忙乱,屋子里喧闹得像集市。好梦被惊醒总是带着不爽,可对面坐着的人眼睛里的柔情都能溢出来,知言心里也软化,伸了手够着他,指尖在他的手心中轻划。 两人粘粘糊糊至摆饭时,知言闹着不肯吃羊肉,捂了碗往旁边挪。孟焕之很是好性儿,夹起一筷子灸羊肉轻声哄:“就三块,乖啊,意儿看着呢。” 意儿确实扒着饭瞧着父母的举动,黑亮的眼珠滴溜滴转。 不好给儿子做坏榜样,知言只有苦着脸吃下去,完了怎么还有,又拿意儿做筏子。一顿饭下来,她吃了许多不爱吃的菜,气鼓鼓不想理某人。哼,骗子! 孟焕之捧着茶碗窃笑,意儿没事都开心,见父亲笑他也敞着一口小白牙大笑,带得床上的思儿也露出笑容。 一屋子人都在高兴,角落里板着脸的知言就显得很另类,不多时她也掌不住,“扑哧”笑出声。 对着他们,叫她还怎么生气。 ******* 长盛帝行事雷厉风行,召见孟焕之的次日便下旨册封皇五子为吴王、皇六子为晋王,并为两个儿子各指派下去一套班子,詹事府、侍讲等一应俱全。 明面上说是一样的待遇,有点眼色的人一看即明白内里的曲折——天子这是要立太子了,吴王身边那帮人马堪比昔年废太子东宫众幕僚,真是平地杀出一头黑马。 头一个脸黑的人即是楚王,他在前头与人争斗若干年,背后出损招阴走废太子,又跟桂王斗得热火朝天,最后却让别人摘了桃子,平白丧失大好机会。 气恼忿恨之余,楚王开始四处寻不痛快,另一边又装扮成孝子成天到父皇面前示好,盼着能扳回一局,父皇改了心意立他为太子。 楚王身边的伴读侍从里头机灵些的已经开始后缩,谋划退路,秦晖在这当头与楚王疏远显得不那么抢眼。 “远远不够。”孟焕之直言谏道,虽不明了舅兄私底下究竟干了些什么,凭着直觉能猜到当中不乏有轻妄不法之事,待晚间他还要盘问一二,免得事到临头应对无措。 吴王现在还不是太子,即使被立为太子,长盛帝在世一日,他就要屈居于人下。倘若有把柄落在别人手里,又恰恰是天子最为忌讳的,其后果不堪设想。轮到楚王和晋王中任何一个人上台,对大家都不是好事。 秦晖对燕京城也是腻歪透顶,听言两眼放光追问一句:“依妹夫该如何?” 孟焕之面无表情端起茶碗,袅袅热气升腾,对面的俊脸变得虚浮。你那么油滑老辣,还需要问别人该如何行事。 等了半天没有回应,秦晖干笑两声,拍一下桌面,勉为其难的语气,“四哥的岳父几日后要动身回闽地,想来船上有一两个空位,爷只好跟着去喽。” 孟焕之吃吃笑出声,细看一眼舅兄真真切切无奈的神情,轻摇头,这一家子要哄死人呢! 他们嘴中所说的秦昭岳父——安远侯正在书房里与亲家攀谈,震耳欲聋的大噪门抖得屋梁上的积灰都落下来几许,话里话外全在夸秦家十二郎秦昌。 “亲家,你是不知道哇。”安远侯嘴里啧啧赞两声,瞪大眼睛复又开始夸:“昌小兄弟才干没得说,那脑瓜子也不知道怎么长的,任何物件一看就懂。他说能造出超级大船,我就是搭上全部家底也要鼎力支持。” 秦枫一头黑线,乱辈份了。你喊爷为亲家,称呼爷的儿子为小兄弟,又是爷的孙女的外祖父,你到底是哪一辈的?! “喝茶,喝茶。” 纠结归纠结,秦枫面上很少显露出个人喜好,一年四季笑口常开。能让他甩脸的只有几位女婿,特别是与知画和离的苏元成可是受了不少冷眼。 安远侯端起茶碗一口气喊干,继续津津乐道他的昌小兄弟。 安远侯夫人燕氏若是知道丈夫在那边大放厥词,还不得提溜过来狠训一通。此时,她没心情,也没那个精力,正搂着七年未见的女儿问东问西,手里也不停东捏西摸,从进府眼睛便不够使,瞧过了府里使唤的下人,又在打量屋里的家俱摆设,生怕女儿受了委屈不说出来。 “姑爷对你可好,小姑们呢?” 秦家四奶奶频频点头,秦家确实是好人家,儿孙们都教育得极好,从她进门伊始,没受过小姑子一丁点闲气,丈夫更是没的说。 “都好,母亲您就放心罢。”四奶奶对着母亲半撒娇。 “哼!”安远侯夫人唬着脸冷哼一声,时到今日她才点破话头,“还不是因为你有一个好父亲,别人才不敢慢待。换个别人几年未出,这府里通房小妾还不海了去,庶子庶女一早满地跑。” 四奶奶手下轻绞着帕子,瞄母亲一眼,缓语道:“是,也不是。昭郎娶我是因为父亲的缘故,后来便不是,他是个值得托付终生的人,女儿信他。” 安远侯夫人狐疑:“真的?” 四奶奶神情坚定点一下头,她是装傻了几年,可不代表真傻,丈夫的变化从一点一滴能感受得到。他动了心,大概有五分,四奶奶已很满足,只因另五分丈夫分给了他的兄弟姐妹们。 见女儿不像做假,安远侯夫人方才把一颗心放回肚子里。秦陈两家联姻以来,安远侯府前前后后为秦家出力不少,若那个臭小子敢欺负她的女儿,闽地陈家可不是吃素的。 ******** 秦昭长女抓周的大好日子,知言姐妹并秦家两位太太并二奶奶在正厅中,全都等得呵欠连天,三房的正主一个都不见。 说没有,倒还有一位正经主子,今天方满一岁的秦姒君此刻也在厅中,她因要撵表兄、表姐们,扶着奶娘的手在厅中蹒跚学步。小女孩肤白如莹玉,目若点漆,七窃五官像极了秦昭,特别是偶尔眨一下眼睛更像。 “你说,他们什么时候出来?”小十三知媛耐不住性子问了一句,大家都摇一摇头,人家父女母子之间久别重逢,失礼一回情有可原。 知雅伏在桌上百无聊赖,冷不丁冒出一句:“仍我看,安远侯和父亲倒是很像,说不准两人谈得投机。” 花狐狸与军中糙汉子哪里有半分相像?! 知言摇头表示不赞同。 “是像,他们都不讲理。”知仪凑过来低声加一句。 真是,花狐狸是变着花招不讲道,安远侯是明里霸道,异曲同工。 大家可笑之余,正眼看今天的寿星,有着不讲理的外祖父和祖父,很好奇秦姒君将来会是什么样。 小寿星抓住一把匕首笑得开心,满屋子的笑声寂了一半,父女天性,那是秦昭托人从北边送来,被他的女儿一眼相中。 安远侯大声夸赞外祖女不愧是将门之后,子承父业云云。 秦枫的脸又黑一下,那是爷的亲孙女,跟陈家有什么关系,要跟也是跟爷的儿子有出息。 四奶奶眼中噙着泪,知言姐妹也都面面相视,这仗要打到什么时候? ☆、201|第 201 章 得到天子谕令之日起,孟焕之即到新开府的吴王府走马上任,他要做的是讲经布学,讲书本上有的东西,也讲书本上没有的东西。讲他这么些年在天子身边的心得,关于治国御下,与朝臣周旋,明眼辨识真相,慧眼识得人才。 孟焕之不指望吴王一开始就对他全盘信任,也不抱希望自己初次亮相即能让吴王心服口服。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非一朝一夕得来,只有两种人可在短时间内哄得别人心悦诚服,一种是说客,另一种人是骗子,恰好两者他都不是。万般行事只谨记尽责二字,日久见人心的古话向来无虚。 辗转在大明宫与吴王府之间,面对君王与未来的太子——这世间最为显贵的两人,孟焕之言行更为谨慎,禀承一贯风格,不与人攀交,管好嘴巴,更甚者要看管住家小。 对于最后一点,他毫不担心,妻子一向处事低调,天性又不爱那些明晃晃的珠宝头饰及鲜艳的衣裳料子,能让她牵肠挂肚的只有秦家一大家子人。根本不消他多说,她对外面的人有着很高的戒备心,很少聚到一群官太太中间说闲话。 她如此懂事识大体,也算是解了他的后顾之忧。 其实知言也想结交一两个知已好友,时不时约出来喝茶聊天,乐呵一天散了各自回家。可从她做秦敏的孙女时起,每一场外出交际都带着功利与目的。 京城贵女圈里也分三六九等,知言的身份不上不下,见了顶尊贵的嫡女们自然要后退一步,别家庶女又都养得小家子气,方太君不许孙女们和她们交往。数来数去,只有几个武将家的女儿算是交往了一回,从她成婚后也都淡了。 昔年老狐狸权倾满朝,连带家中儿孙地位在京中数得上顶尖。孟焕之也不差,从进京伊始就被扣上天子近臣的名头,一时灸手可热。故别人同知言交好或多或少带着讨好的态度,她又不喜被人无缘无故奉承。 再者连张盛的三姐也每每套话,令知言好不厌恶。难道说嫁鸡随鸡真还有这一回事?! 张玥年少在闺中时也还爽快,口快心直,自从嫁给东平伯家次子燕纪仁,一回比一回有心眼,句句话挖好坑等着你跳。 应对几个有心眼的官太太倒也不难,只她嫌累,勾心斗角说着言不由衷的话,整个人跟戴上面具。有那功夫回家陪俩个儿子,自己悠闲。 她盯着张玥亲笔手书的贴子,很是干脆回绝:“回了罢,就说我病着,身子没好利索。府里头供着请来的神佛,也不方便见客。” 自个儿不出门,也阻了别人登门的机会。 立冬自幼跟在姑娘身边,知道她的禀性,接过贴子,想了一下仍是问道:“东平伯家的爵位真是保不住了?四奶奶那边也不知是怎么个情形?” 东平伯府燕家既是乔骏的母舅家,也是秦家四奶奶的外祖家。想当年燕氏双姝名动京城,分别高嫁到宁远侯乔家并安远侯陈家。可燕家的男丁没一个争气的,吃喝享乐比谁都精,一大家子窝里斗得凶狠。 世子爷年纪轻轻就被引诱得怀里不离女人,手中不离杯盏,年前一命呜呼早登极乐去了。东平伯府连上数道奏折,迟迟等不来天子册封次子为世子,又逢着降等削爵的风头上,大家都猜测东平伯府的爵位也到了头,恐怕没机会再传一代。 燕家上下打点关节,最为得力的姻亲英国公府断不会为他家出头,寻着寻着,找到了孟焕之跟前,大概碰了钉子,转头又来找知言,已经不是第一次下贴子。 “四哥不在京,燕家求不到四嫂跟前,他们准寻到安远侯面上,咱们也管不着,只别沾惹上事非就成。” 知言放松身子歪到枕上,顺便敲打立冬并几个大丫头,“大爷在外够已辛苦,别的忙帮不上,只记得一点不要给他添乱。若是看着那样花儿珠儿漂亮,说一声就是,万不能贪别人一点小利,挖自家墙角。” 她很少发威示强,今天勾起心事,眼神凌厉扫过屋里众人,盯得她们都低下头,这才发话:“好了,都下去罢,顺道把妆台上的匣子拿出去,立冬看着分了。” 丫头婆子们不一定有胆吃里扒外,知言总是要做好防备,先扎紧自家的门槛。 待晚间孟焕之回来,听知言略提几句。他展颜微笑,轻勾住妻子的下巴,称赞一句:“还是我家娘子能干。” 知言横他一眼,傻样!她干什么都说好,有的时候真哄得知言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几斤几两,姐妹里头惟她最没长进。去年在娘家住了近一年,隔三岔五受知画大姐头教训,因嫌知言女红技艺无一进宜,再深一层意思知言拖了秦家女儿的后腿。 她本来就是新瓶装旧酿,不算是纯正的秦家儿孙。 “你这叫捧杀。”知言觉得有必要说清楚。 孟焕之愈发可笑,揽过知言抱坐在膝上,一一细问:“我怎么捧杀了?娘子懂事乖巧,书画精妙,女红也做得好,我身上的里衣小衫全出自你手。哪一点差了?” 知言颦眉,这叫夸人?损人还差不多。 紧接着孟焕之来一句,“最重要你不挑食。”说完很认真盯着知言看,心道赶紧把挑食的毛病改了,要不然儿子全学了去。 太欺负人了! 知言生气推开他,气鼓鼓甩帘出去,留下孟焕之一人在屋里,对着床上的思儿窃笑。 ******** 七月,册封太子的大典上,孟焕之从头至尾陪在吴王身边,提醒该注意的事,指点如何在天子面前说话行事。 时至今日,吴王方才确信天下掉馅饼砸中他。以前梦中都是这一幕,他费了气力往上爬,哥哥们看不上的人,他全奉若上宾;受宫人们的冷言冷语,还要腆着脸陪笑;看着别人风光嚣张,自己在阴暗的角落里快要发霉。 父皇之所以挑他做太子,吴王很清楚,之前他奉行中庸之道与世无争,之后更要亲和友爱。 孟焕之陪在新太子身边,眼睛注意着最上首的天子。那个人他太熟悉,比他的祖父、父亲都要熟悉。 长盛帝的身体大不如从前,所以才要急着立太子,立他最不喜欢的儿子为太子,面上不喜不忧,别人窥不出真章。朱贵妃不是没闹过,使足伎俩求他立晋王为太子。 晋王太小,长盛帝清楚自己的身体,他若再能撑十年,肯定一力栽培小儿子成材。 时不待人,吴王有吴王的优点,别的不说,能在一场权力角逐中始终保持置身于事外,不知比楚王和桂王高明出几许。 这样的人登基做帝,才不会被朝臣辖制住,也会不轻易受蒙弊偏听则信。 天家父子兄弟几个欢喜几人忧,秦家并京中各大勋贵武将全都企盼北边战报。接连数封北地大捷,近一个月内突然断了消息。京中诸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私下派了人前去打探消息,也没能有准信。 恰恰新册封了太子,北边战报快马加鞭送到京,拆封的那一刻长盛帝的手微抖,盼着是个喜信,为新太子讨个彩头。 太子与孟焕之侍立在下首,也都屏住呼吸,心怀忐忑。 “大捷!”长盛帝拍案而起,哈哈大笑道。 殿中诸人也都松了一口气,正欲搜刮出喜庆的话来说,听着笑声越来越弱,再听得桌案椅子打翻,一人倒地闷哼,举殿惊呼。 ☆、202|第 202 章 长盛帝乐极生悲,气血翻涌冲上头,在含章殿内当着太子及几位朝臣的面昏厥倒地,其后一直处在半昏迷状态中,时而清醒,时而迷糊。 御医们围成一团也想不出好法子,窥得周遭无杂人,孟焕之有幸摸到龙体把脉,凝神沉息,全部精力集中在手下二指上。 寸口脉浮而紧,寒虚相博,喁僻不遂,正为风症。上了春秋的人,年迈衰竭,邪气侵袭,骤然喜怒极盛,常得此症。 太子目含殷切,紧盯着孟焕之的神情,见他站起身只微垂下眼帘不发一词,暗地里不由自己大松一口气。 世上盼着父亲死得越早越好的人,无非是东宫之主。 老二始终是老二,头顶上压着天下至尊,有可能有朝一日升为一,也有可能一跤摔下去再无翻身机会。古往今来下场莫不过历任废太子,死生任人宰割,半点不由己。 心里欢喜是一回事,面上太子仍是纯良恭顺的大孝子,守在天子病榻前侍奉汤药,日夜不离其左右。 他才被立为太子不足一月,在后宫、前朝根基都浅,也没甚声望可言。后宫朱贵妃一手遮天,又有楚王和桂王在旁环伺,险像丛生。前朝他只能紧紧抓住父皇指给他的那一套人马。 长盛帝不咽下最后一口气,禁卫和锦衣卫都不会听从太子调度,他们永远只听令于龙椅上的人。 这当头,有五分信的人也要信八成,只要能用得上的人,太子极力搜罗攀交。对着父皇亲自指派给他的侍讲孟大人,太子依据来人过往的性情和品德,一咬牙也是当成心腹。 京中流淌着一股不寻常的气氛,孟焕之思量再三,打算让妻子带着两个儿子到郊外庄子上小住几日,暂避风头。他们几人在燕京城里,总让他分心不少。 七|八月瓜果成熟的季节,树木兴盛,田园间自有许有乐趣,又是一番新奇的天地。 知言早就想带着意儿出城,让儿子领略一下田间生活,趁着他还小尚未入学,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痛痛快快玩,听了孟焕之提议,欢快地应一声好,唤过丫头们收拾衣物去了。 意儿更不消说,睫毛扑闪,眼睛明亮如星芒,扑腾着小腿去找奶嬷嬷,声音清脆回响在院中:“张阿奶,我要带上蝈蝈。” 张妈妈连声应好,跟前跟后为意儿打点行装。姑娘小时候,她眼里只有姑娘一人。等姑娘长大成人又生下小少爷,她的眼中也只有小少爷最宝贝。真是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紧着好东西全给意儿。 知言说了几回,见张妈妈全当耳边风,也就随她去了。反正意儿最迟明年也要搬到前院去住,照着秦昭他们小时侯的例子吃苦受冻,离了后宅,张妈妈够不着,正好改一改儿子身上的小毛病。 哼着小调,知言脚下轻盈穿棱在屋内,拨动得珠帘晃动不停。兴奋劲过去,意识到不对劲,她停下手里的活,挥手示意屋里的丫头们都出去,偏过头去瞧孟焕之。 他正在榻上哄着思儿玩,一下一下拔着木球金铃逗儿子,眉眼皆带着笑意,松笼着家常月白衫,看上去闲适无比。 不同于意儿爱笑活泼,思儿性子偏沉闷。以前是意儿主动找爹爹玩,现在是孟焕之上赶着哄弄思儿。大概是知言怀孕时提心吊胆,老憋着一股子抑郁之气,连带腹中胎儿也性子冷郁,再说后悔也不来及。 孟焕之也觉察到儿子这一点,但凡有空想尽法子陪着儿子玩,耐心十足,滚动木珠发出声响引得思儿注意。 “思儿,给爹爹也滚过来。” 胖小子盯着木珠滚动,只微抬了一下屁股,没有伸手去够的意思。 一次不成,再来一次,终于一双小胖手犹豫了半天方才慢慢抓住木球,拿过在一旁闷头自个儿玩。 孟焕之微一笑,慢慢来罢,儿子尚小。 留下榻间独自一个人玩得不亦乐乎的思儿,孟焕之抬步去陪妻子,对上她含着忧色的双眸,轻啄一记香唇。 “坐下,我有话要说。”说是坐下,可他紧搂着怀中人儿,闷热的天里也不觉得热,轻摇着她说话:“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万事都不要想,带着两个孩子畅快玩几天,等着我亲自去接你们。” 知言一直静静在听,她与孩子们离开事非之地,那他呢?! “京里是有点不太平,为夫不会有事。”四目胶着,鼻尖相触,低沉魅惑的男音呢喃:“好不好,嗯~” “好”,知言郑重点一下头,凑近了亲吻,如藤蔓般缠住他再不松开。 深情绵长的吻,大白天里勾得孟焕之兴起,气息紊乱,想要把怀里的人一口气吞下,又要顾忌两个儿子,故心有不甘推开她。 “去忙你的,我躺一会儿。”说着人已经倒在枕上,阖目平复气息。 知言大喘一口气,心疼他辛劳,顺手拉过一旁的薄毯盖在孟焕之身上,抱着思儿出了正屋,吩咐廊下值守的婆子们万不能发出动静,又唤过厢房中的意儿,带着两个儿子去了后花园。 满屋的花草树木,总是能吸引意儿的注意力,正好可以让孟焕之小睡片刻 孟焕之虽是乏困,脑中却是一片清醒,妻子的一系列的举动都听在他耳中,闭目养神,手指无意识轻敲,思索近日几件大事。 太子这边该筹谋出力的他都竭尽全力,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最后定数要看时运,也先不急。 昨天北边又送来战报,依旧是大捷,只不过...... 算了,孟焕之心内轻叹一声,等妻子从庄子上回来再告诉她,免得她又伤心,身边也没人能安慰。 翌日清晨,知言带着两个孩子并丫头婆子一帮人,出城去了庄子上小住。并未去别院,众人直奔着大宝统领的田庄而去。 一出城门,意儿就撒了欢,嚷叫着坐在长山的马上,一路上咯咯笑不停。思儿则经受不住马车的颠簸,倦在娘亲怀里板着脸生闷气,活像前些年使性子的秦昌。 知言轻掀帘角回望一眼燕京城,城墙高耸,气势威严,九门下禁很难从外攻破。开国伊始曾经有强敌来犯,费时整整一个月也未能攻克,最后铩羽而归。 她一度想逃离这座城,寻个山野乡间过平凡日子。现时有一股子急切想回去的念头,非因她恋上了城池,只是恋上了城里的人儿。她的挚爱就在里边,答应接她们母子回家。 放下幔帘,知言神色如常,轻拍怀中的思儿哄他入睡,自己也随着马车晃悠进入梦乡。 睁大眼睛,漫长的等待不会就此变短。放松心情,把煎熬一缕缕分化,直到结果出来的那一日。 ****** 千里之外的秦昭也置身于等待中,他已不知守在这里有多久,从天明至夜里,再到朝阳升起,复又天黑...... 屋内一灯如豆,一股浓烈的中药味挥之不去,更有血腥气和淡淡的衰|败气味。烛火昏暗,依稀可辨炕上并排躺着的人,因喝了麻沸散,他们不再呻吟,睡得像个孩子。 站起身喝茶润口的空当,秦昭用冷水净面,水珠顺着脖颈流下,前后心各有一股凉意生起。夜深人静时,他不由回想起决战出征的那一日及他们近半年的战程。 因为之前做足了功夫,牢关苦训士兵,招募熟知当地地形的猎户边民充军。军中又人才济济,勇者如张盛,将才若乔骏,秦昭做起军师也是轻车熟路,还有让秦昭更为骄傲的事—— 他的弟弟们八郎、九郎皆在此战中成名,犹以九郎一杆长|枪所向披靡战无不胜,更兼面目如画,在军中博得‘玉面小将军’的称号,鞑靼军则称九郎为‘玉面修罗’。 秦昭衷心为弟弟高兴,他原以为自己已经练得够糙,九郎更甚。 军中尚武,逢着停战的时日,三五军士凑在一起角力比试。九郎从不拉下,大冷的天里精赤着上身与人博斗,十回里有九回赢,余下那一回输给张盛。 熊孩子天生神力,单凭力气想赢他,世上真还找不出这样的人。如此一算,秦旷也不算输。 比试完毕,九郎又与别人一道围坐篝火豪饮说笑。在外几年,他的个子长高,本事见长,酒量更是大得惊人。 每每秦昭同英国公等议事到深夜,回到自己住处时,屋内酒气熏天差点打翻他,好像他同着一个酒坛子住在一屋。 因愣了神,手中巾帕滑落,复又掉在盆中溅起水花,打断秦昭的思绪。他收敛心神,弯腰端起水盆走到炕边,抄起一人的手臂轻轻擦拭。 “水,水,”那人轻声呢喃道。 秦昭倾身伏耳听了听,端起桌案上的温茶,半扶着那人的上身,将茶碗搭在他的唇边,慢慢灌下。 喝过水的人复又躺下,唇角一滴水渍洇染到绷布上,湿了一小块,多半张脸都蒙着这样的白色绷布,连眼睛也都遮住。只留出鼻孔和嘴唇,裸露出光洁的额头,呈弧形而又优美的美人尖,半根眉梢直入发鬓。 擦完一人的身子,秦昭又对着另外一人,破败的身体使得他无从下手,搭上愈来愈微弱的脉息,一眼望不到头的深夜里,他默然流下两股清泪。 ☆、203|第 203 章 “四爷”,门外一个声音透过静寂暗夜传了进来,秦昭一把抹去脸上的泪水,走到水桶边就着木瓢复又净面,这才去开门。 木门‘吱呀’打开,一个模糊的人影现身,门外的人半弓着身子悄声回话:“何大郎醒了,他有话要当面同您说。” 秦昭回首看了一眼炕上并排躺着的人,略一沉吟,吩咐心腹:“你带着人守在这里,警醒着点儿,若他们醒了立刻派人来寻我。” 那心腹自带着两个得力的伴当守在病榻前,秦昭提腿先回自己的住所,打开箱笼换上干净的衣衫。他的心思飘了好远,一个不小心衣带打了结,试着拽了拽,不得其果,索性用力一撕,扯下半幅衣襟。 盯着手中的破布片,秦昭站在当地闭目平复心气,待眼睛再睁开时一片清明,迅速换好衣裳,打开发髻重新梳过,别上青玉簪。 一切整理妥当后他提着灯笼出屋,穿过营区,碰见来回巡逻的军士,越行越空旷,最后到得一处低矮的土屋前,老远即能闻得腐臭的气味,正是营中关押犯人并俘虏的地方。 看守的军士见是秦昭,开锁放他进去,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内骤然亮堂。秦昭高挑起灯笼,瞧向屋角草堆上的人。 那人头发凌乱遮住面容,浑身上下血渍斑斑,手脚皆带着镣铐,听见有人进来微动了一下身子,沙哑着声音讨要:“我要水。” 秦昭把手中的灯笼挑挂在横梁的铁勾上,蹲下|身子用手拨开何大郎面上的碎发,再次细细打量。 削薄的嘴唇干裂着皮,下巴尖尖,两颊颧骨微耸,五官像足了以前在母亲身边服侍的许妈妈。怪道秦昭问起几件旧事,何大郎都答得滴水不漏,真像是在苏州打过短工的奴仆。 他怎么就没发现这位何大郎外貌显露出来的玄机,任由一个祸害留在弟弟身边,最终铸成大错。 “水,”何大郎再次提出要求。秦昭从旁边土罐里倒出一碗水,伸手递过。 何大郎一口气干了,抿着嘴唇还想要。他见秦昭没有动的意思,敞嘴得意一笑,“四爷终于想起来了,我娘就是许妈妈,我也本姓许。” “许妈妈他们现在何处?”秦昭很是冷静,沉声相问。 “全都死了。”说起家人,何大郎面上也现出黯然之色,背靠墙壁一一数道:“从出了甘肃,我爹头一个咽了气,人牙子把他扔一个沙坑里算是入了土。过了没几日,两个妹妹也都不行了,奄奄一息,一觉醒来人都已经不见。” 说到此处,何大郎脸上五官变得扭曲,眼中淬着怒火和深深的恨意,咬牙切齿道:“她们一个只有五岁,另一个只有七岁,我娘受不住打击,也没能熬到北疆。” 当年许妈妈一家因何惹怒父亲,又是何等下场,秦昭都是知晓。大户人家发卖几个奴才不算是大事,像许妈妈全家签了死契,打死都不算过,可谁能想到偏偏留下后患。 秦枫出手狠辣,本意让许妈妈一家受够活罪再死。先把人打得半死,也都经受不住路上颠簸,不到北疆即送了命。人算终不及天算,竟留下了幸存者。 何大郎当年只有十岁左右,能活着也算是奇迹。他又亲眼目睹父母妹妹的死,心中存着恨意,偏生机缘巧合碰上秦旷。 秦家九郎被发配到北疆边境,今生很难有机会与家人团聚,他临出京城时也是受了军棍,一路带着伤,其中苦痛只有自己知晓。见了何大郎,先听闻对方在南方呆过,又是苏州,知道一点父亲嫡母及弟妹的旧事,再问经历,也是临发卖时受过杖责,可算是死里逃生。 如此种种,令秦旷心生亲近之意,把何大郎视为心腹,无所不谈。 何大郎违心与仇人之后谈笑风声,暗地里恨得牙关紧咬。他不是没寻过机会对秦旷下手,无奈秦旷武艺高强,三五个普通军士都抵挡不住。 处了一年多,何大郎也没能得逞。后来,他跟着秦旷到了英国公军中,因着有秦昭在,张盛又对他怀着敌意。何大郎更是谨慎,不敢露出马脚,瞒过了秦昭的盘问,又跟着征战沙场,也立了两个功劳。 再后来,他们一路奔袭到了北漠王庭。 连日受刑,说了几句话后,何大郎也是气力不支,歪在草堆上养神。 秦昭为弟弟打抱不平,“上一辈的恩怨先不提,九弟先是救了你的命,又对你视若兄弟掏心置肺。这么对他,你可真能下得了手。” “我再狠,也狠不过你们的父亲,若要索债朝他要去。”何大郎毫不示弱,他铁定是保不住命,才不会对着仇人摇尾乞怜。 事情来由都明了,秦昭勾唇一笑,“我父尚不够狠,你才能有命。”俊俏非凡的面上神色莫辨,冷眼盯着地上蜷成一团何大郎,甩下一句话,“放心,我会留着让九弟亲自处置你。” 何大郎的身子微不可查动了下,再未搭腔。 ********* 待秦昭从牢房出来,东方泛起鱼肚白,朝阳的霞光辉射在远处的地平线上,穿过山林湖泊,照到军营中,睡饱觉的军士们纷纷涌出帐外洗漱。 一路经过,听着他们说笑打闹,秦昭的脚步不由轻快几分。再没有人把他当成贵公子哥,也没有人取笑他是文弱书生。他们视秦家四郎为自己人,言语无忌。这当中,有秦昭自己努力之果,也有八郎和九郎奋力拼杀在沙场扬威的原因在内。 大战之后的军士们全然放松,早起的空当也说着闲话,这个说:“这一遭回去,咱也立下功劳,盼着能休息几日。” 那个嚷道:“瞧你怂样就这点出息,这回啊肯定有银子可领。” 说到领银钱,众人声调又高了几分,争相道出自己的功劳可换多少银钱,当中有一个声音格外响亮:“就咱们这点还叫功劳,看人家秦家九郎生擒鞑靼可汗那才是,回京之后至少也得封得侯爷。” “那是,那小子俊得都不像是人,神仙都比不上他,真没瞧出来本事也是没的说。”说及他们的‘玉面小将军’,大家都是啧啧赞不绝口。 “俊?可惜喽,以后怕是没那么俊了。”说话的人见到秦昭立刻噤口,眼神示意周围的人注意言辞。 秦昭神色如常,微一颔首从他们身边穿过,身后寂静的人群复又叽叽喳喳。穿过中军帐前,一座小一点土屋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守着兵卫,全副铠甲,神情警惕。戒备如此森严,只因鞑靼新任可汗就被关押在里边,这是九郎从万人阵中单枪匹马生擒而来,可算是此役中最大的一项功劳。 张盛因没能抢上头功,闷闷不乐了许多天,回回他做前锋打头阵,砍人砍得手下大刀都卷了刃。不计其数的刀下鬼全是无名小卒,那能及得上敌军可汗一颗脑袋值钱。 心内叹一口气,秦昭加快脚步,待得他回去未及进屋,被两个军医拉过到一旁说话,“秦大人,说实话贵府八郎情况不妙,还是尽早把他挪出来,免得有不妥时惊动九郎。” “八弟还有几天可活?”秦昭早有心理准备,神情镇定。 军医也是见惯了生死,说话不避讳,“照情形,看能不能熬到天黑。” “不必了。”话音落,秦照已转身进了屋,使了两个心腹去寻战袍铠甲,要过水来,亲自为八郎擦洗整装。 何大郎一直没找到有利的时机,他明白等到大军回营更是无法下手。所幸天无绝人之路,因在北地生活多年,回营的途中他偶然发现一个猎人布的陷井,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又偷来火药重新布置过。 大军扎营晚宿时引来秦旷,谁料同行的还有八郎秦时,何大郎索性搂草打兔子一窝端了。 九郎初时为了御寒每日浅酌几杯,后来好上了杯中之物,平日都是无洒不欢,又他立下奇功难掩心中欢喜,更是敞开了肚皮喝得酩酊大醉。 八郎怀着心事久矣,他万没有想到乔家表妹会死,更是因为寻找他而死在牢关。原以为她出嫁过着侯府少夫人的生活,八郎的满腔恋情都是一厢情愿,没想到两人早已情根深种。 郎有情,妾也有意,只是天人永隔,再无相见之日。 八郎死寂的心重又复燃,乔婉深厚的情意更是日夜压着他,在战场上奋力杀敌,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为表妹报仇。 鞑靼王庭覆灭,紧绷着的神经也放松,心内空空,八郎不知该何去何从,失意的人儿陪着得意的少年英雄买醉。 两个醉了的人就这样稀里糊涂踏进陷井,一声惊雷响起轰然倒地。九郎之所以伤势较轻,大概是因为八郎先他一步被火药波及。 秦昭为弟弟细心穿戴好,摸上冰凉的身躯。 八郎虽然伤势严重,一张脸却是完好无损,浓眉大眼,俊俏中带着英武,双目紧阖,从受伤之日起,他再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所有的留言都是秦昭猜测拼接起来,回去后自会转达。 意识到兄弟已离开人世,另一头的九郎伸出手在炕上摸索,他的头脸被包裹住,看不见也听不见。玉节分明的手指够到八郎,攥住了再不撒手,说好了做一辈子的兄弟,他怎么能言而无信。 屋外几个与秦旷并秦时素日亲近的军士无声地啜泣,他们也见天守着,盼着绝处能逢生,有天降奇迹的那一日。 秦昭轻拍九郎,温声说话:“九弟,让八弟安心的走罢。” 不知过了几许,秦旷轻松手指,冲着空气无力的抓了抓。 ☆、204|第 204 章 秦昭带着人为弟弟收敛入棺,营中军士都闻得消息,聚过来相送,黑压压的人群却是静然一片。 这个时候,大家都不想说话,出兵近一年,他们送别了无数个兄弟,那边营区里还躺着受了重伤断胳膊断腿的人若干,军中折损将领也有十数位。 生死面前,凡人显得那么的渺小。 八郎秦时在世时,每回上阵都冲在最前面,直抢英国家小公爷的风头。武人崇尚无畏的强者,他们很是喜欢八郎身上那股子冲劲,常戏语让八郎爱惜气力,送了他一个外号——拼命八郎。 八郎在大战中安然无羔,最后却死于自己人的暗算,群情愤慨,也不知谁先喊出要杀掉何大郎,一呼百应。 见形势不可扭转,秦昭出面劝阻道:“各位请止步,何大郎乃我家九弟的亲卫,犯了错要杀要剐,不如等九弟身子好转再做决定。” 众人仍是不依不饶,骂骂咧咧痛斥何大郎忘负义。 喧闹的声音传到营区另一间屋舍内,乔骏听见动静,朝着光亮走去,不慎打翻脚底下的椅子,弄出声响惊醒了在旁浅寐的乔骁。 “大哥”,乔骁带着惊慌急走两步,扶住兄长,踢开倒落的凳子,惭然解释道:“看我这记性,用了也不放回原处。” 乔骏朝着光亮之处努力睁眼,手下微用力握紧弟弟的手,轻叹一句:“算了,别再哄自个儿了。是我没看见,也看不见。” 乔骏那黑亮的眼睛现出空洞无神,说得乔骁无言以对,只讷讷道:“大哥,总会有法子,等咱们回了上京,请来最好的大夫为你诊治,眼睛失明只是一时,一定会重见光明。” 自去岁冬末与鞑靼军做战伊始,乔骏暂时抛却流犯身份,在中军大帐中同英国公、秦昭等议事。又他武艺高强,同龄人中声望最高,每每逢到大战总在阵前定场。 勇猛如张盛,拼命如秦八郎,强悍如秦九郎,以及开战后从牢关赶来的乔骁,另军中几个年轻将领全是昔日经乔骏一手指导武艺带着长大。有他在,英国公也省事不少。 不消说,乔骏杀敌时也冲在前头,银甲长|枪,握着乘手的兵刃,挥手间扫落敌军一片,犹如定海神针稳住军心士气。 鞑靼军经许久观察,派下神弓手暗中埋伏,乘乔骏不注意,从身后放冷箭,淬了狼牙之毒的箭头直入乔骏后心。经军医急救,命是保住了,可那毒渗入五脏六腑,乔骏双眸渐渐不可视。 自已的身体最清楚,乔骏轻摇头,扶着弟弟的手就顺势坐下,面上现出伤感,阖目叹息:“是八表弟罢,他也去了。” 秦家八郎、九郎从小就被送到乔骏身边,跟着他习武打猎。八郎的目光一直围着乔婉打转,心思昭然。少年慕艾,人之常情,乔骏不动声色隔开两人,避免让他们多接触,所幸乔婉呆呆的不知道。 二妹死了,八郎也去了,一对福薄的小儿女,兜兜转转竟没能有机会当面表白。 乔骏因问:“二妹的旧物都还在罢?待回京后挑出两件她生平最喜欢的兵器,交给四表弟,他知道怎么做。”这是他为最疼爱的妹妹做的最后一件事,乔婉生不能同八郎在一起,死亦不能同穴,就让她的兵器陪着八郎下葬,也算是尽一份心。 乔骁点头,复又带着鼻音轻声应好。 听着外面的叫骂声变得稀疏,军士的鞋履响声也分散到到各处,乔骏一直仔细擦拭手中的长|枪,不用眼睛,枪|身每一处地方他都熟知。五岁时从父亲手中接过,伴随整二十五年,今天是时侯放手交出去。 “给”,乔骏挑个枪花,长|枪已横在手心,伸臂托付,一脸肃穆,“以后就是你的,记得枪在人在。我已同英国公商议好,今回上阵杀敌的只有乔家次子,现任宁远侯府世子乔骁一人。切记,所有功劳都是你一人所得,回京后即使对着祖父和父亲也要咬住这一点。” 乔骁接枪的手顿住,细长美目眯成一条缝,高扬声调,“大哥,你这是......恕我不能受。” 兄弟两人僵持在当地,乔骁紧接着劝说:“大哥,依你立的功劳回京后定能平反罪名,你可要三思而后行。” 乔骏俊颜上现出看破世事的通透,哂然一笑:“谋逆罪岂能轻易翻案,平反了又如何,我双目已眇,还能为家中换回丹回铁券?” “家中无人怪你。”乔骁依实道出,世子的名头对他来说一种负累,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轮自己当宁远侯府的家。从小母亲教育他不要同大哥争抢,凡事都让着一头,乔骁也习惯事事以兄长为先。 正因为家中无人责怪,乔骏才加倍自责,冷声再道:“若你再不接,便是在埋怨大哥,怪我扔下重任让你担。” 安静许久后,手中一轻,乔骏似卸下千金重担,脊背不再挺直,自我解嘲,“大哥的眼睛不是今天才瞎,几年前我就瞎了眼。” 是啊,从他跟随定远侯世子去了郊外练武场,又去了东宫私会废太子,那时眼已经瞎了。识人不清,其后果和付出的代价太大,乔骏自觉一生也不能偿还。他是流放牢关的囚犯,不可能跟着大军回京。能出的该出的力也都全部付出,乔骏再无可用之处。 手轻轻抚过枪身,对上兄长常年把握汗水渗透的印记,乔骁合手握紧,不管幸与不幸,他都不能撒手。 ****** 兵胜凯旋,因乔骏、八郎与九郎受伤已是延误了数日,待得九郎伤势大好,英国公决定拔营南下,押解鞑靼可汗回京复命。 临行前,九郎亲自去会差点置他于死地的何大郎。大步流星行在军营中,引得所有人瞩目,此起彼伏的惊叹声不绝于耳。 从小都是这样,秦家九郎所到之处都是最亮相的一个,幼时哥哥姐姐们都笑称他是‘小美人’,连老祖宗也乐呵呵搂着他打趣:“我家九郎生得比嫦娥都还要美。” 若他没有这副好皮相,定安然留在京中与家人在一起,也不会招惹上皇子王孙引来祸事。 桂王是出头之人,桂王身后不知有多少人盯着年少貌美的秦九郎,等着好分杯羹,秦旷都不记得。 他惟记得无数双令人生厌的眼睛,大庭广众之下活像他赤着身子无所遮掩。 沙场上也是,待他手中的长|枪剌入敌人胸膛,那人犹瞪大眼睛满是惊艳之色。就连鞑靼可汗都恍了神,秦旷才有机可乘于阵前生擒敌首。 无论他有多努力,无论他有多强悍,别人只记得九郎玉面举世无双。今后再不会了,秦旷摸向布满疤痕的面容,难得露出一丝笑容。 再次面对何大郎,秦旷比他相像中的要平静,他比不得兄弟们心眼多,向来都是直来直去,说话开门见山,“我救了你一命,把你当做生死兄弟,自觉问心无愧。我父欠了你全家,可我不欠你。相反,你欠我一条命。” 何大郎都是等死的人,明白再多的辩白也无益,冷笑一声,“要杀要剐随你便,下辈子我还会再寻秦家报仇。” 一把匕首掷落于地,头顶上传来清冷的声音,“要么自裁,要么同我斗,两者你自己选。” 草堆上的兵刃闪着寒光,何大郎抬首看向背光而立的九郎,似他们从未相识过,陌生的面孔陌生的人。 ****** 屋外秦昭等得焦急,死盯着牢门的木门,他怕弟弟心软放过仇家,又恐怕弟弟再次受伤。 终于牢房门打开,秦昭一眼瞧出弟弟走路的姿势略有点僵硬,不由几步迎上前,追问一句:“如何?” 九郎面容虽毁,眼中神彩依旧,转动眼眸轻松一笑,“他斗不过我。” 那边早有两个心腹进屋探看,转瞬出来点头示意,秦昭明了。兵不见血,军中杀人法子多得是,九弟吃亏后果然有长进,能静下心除了何大郎。见他面上平静,心中恐有波澜。 “走,跟四哥出去走一圈。”秦昭轻拍弟弟的肩头。 两人并行到营区外小溪边,溪水清澈见底从脚下缓缓流淌过,不知名的野花开得绚烂,翠盘上点缀着五彩宝石,风致如画。 秦旷蹲在溪边洗去手上的血渍,点点腥红顺着水流而下,波动的水面倒映出一张脸,眼睛以上完好无损,以下却是狰狞可怖。这就是他——秦九郎现在的面目。 那边野花丛中秦昭状似随意赏玩,暗中紧盯着弟弟的一举一动。与沙场迎敌不同,亲自手刃自己熟悉的人,那怕是仇家,这滋味都不好受,留点时间让弟弟平复心情。 “四哥” “嗯” “何大郎的事至此为止。” “我知道,他被敌军买通当了奸细。” 兄弟两人心照不宣串好说辞,父亲老了,不要让他心中添内疚。 秦旷站起身,望向碧空如洗的天空,眺到远处山顶上终年不化的积雪,清风吹来一缕缕花草香味。就在顿时,他心中生出一个念头。 “四哥,燕京不宜居,我还会再回北边。”秦家唯二的凤目望向秦昭,写满了认真与坚定。 这下,秦昭真的是哑口无言,“先回家。”他惟有如此说。 回家!秦旷投目于南边,仿佛能穿透千里之遥看到燕京城,再往南,那里有他的同母胞妹。 ☆、205|第 205 章 且说知言到得庄子,大宝并燕子带着庄仆全都跪地相迎,乌压压一地人,场面颇大。这是她头一回上自己的田庄,抱着思儿下车,命大家都起身。 院子里候着的奴仆头脸干净,衣服也穿着整洁,想尽法子偷瞄女主人一眼,说他们没有准备都无人能相信。 这个孟焕之,也不知私底下偷着做了些什么,全都打点好了,方才把她们母子三人使出京城。 一丝愁绪涌上心头,知言面上依带着笑,因对大宝夫妇说道:“说过好几次,在我面前不必拘着,以后大礼就免了,自在一些才好。” 燕子素性老实,笑意憨厚瞄向身边的丈夫。 大宝却是极有原则,“姑娘再亲厚,小的也不敢失掉大规矩,再说这是您头回上庄子,理应受大礼。” 知言明白大宝一向守本份,再多说他也未必听得进去。人也见过,打了赏也让都散了,她跟着燕子去了自己暂住的院落。 田庄最靠里边一处二进小院,正屋厢房倒厦齐全,再看陈设诸物也都不是普通庄户用物,想来是大宝夫妇早备好,只等知言闲时住几日。 “又劳烦你们了。”知言衷心道谢。 “姑娘,快别这么说。”燕子带着人忙前忙后,急推辞道,她又领出一儿一女命来见过。两个孩子脖上皆戴着知言所赠的银项圈,怯怯的偎在娘亲裙下不肯上前。 意儿见来了新伙伴,大方上前,抓了几颗乌梅糖叫他们尝。 大一点的小女孩犹豫半天抓了两颗,转手就分给弟弟一颗。 知言看得真切,笑夸道:“燕子把两个孩子都教得不错。 奶娘和燕子自然都要谦让一番。至此他们便在庄上住下,每日鱼虾果蔬不间断,时有庄奴们打来野味,知言也能尝个鲜。 意儿也与一帮田间小子迅速打成一片,每天不到太阳西斜见不到人,滚得泥猴一样回来直嚷着饿,在饭桌上风卷残云。同行的成儿晒成黑煤球,他却一如往常顶着莹白似玉的面孔,更吸引农妇们围住当成稀奇看。 住下快一个月,始终未见孟焕之露面,他倒是常打发长兴、长山两个轮流报信,大宝也隔几日亲自回燕京替知言母子报平安。 眼看着快中秋,也不见接他们回去。若不是清楚孟焕之禀性,知言真当自个儿成了弃妇,被人遗忘在郊外,他又另结新欢。 听了姑娘的戏语,立冬没有像往常一样凑趣说笑,见屋里再无别人,她捧了新做的桂花酿让姑娘品尝,神神秘秘道:“姑娘,庄子里多了十来号人,个个看着像练家子。” 清香醇厚的桂花酿滑下喉咙,五内皆舒畅。知言停下手中的动作,回味乍听到的消息,问道:“大宝怎么说?” “没大宝的许可,外人是进不来庄子。”立冬说出自己的猜测。 根本不用猜,定又是孟焕之的安排。愈是这样,知言愈担心他的处境,立冬也挂念在大爷身边贴身服侍的长兴,主仆两个对坐无言。 意儿似风一样冲进屋打破宁静,高声嚷叫:“娘亲,快看,大胡子叔叔给我捉的野兔。”他手中提着一双兔耳朵,半尺长的小灰兔十分乖顺,想来才出窝不久。 从哪里冒出来的大胡子叔叔? 很快,意儿便对娘亲解释道:“大胡子叔叔陪我玩了好几天,他还答应明天带我走捉鱼。” 兴奋的小儿人忘记了大胡子叔叔的叮咛,连说带笑对着娘亲倒个一干二净。 知言彻底无语,冷着脸吩咐立冬:“去唤大宝来。”真是,全把她当成傻子哄。 意儿半张着嘴巴,眼睛滴溜溜,粘乎在知言身上撒娇:“娘亲,娘亲。” 他错了,他出卖了大胡子叔叔,呜呜! 知言拉过儿子对他讲道理:“意儿,记得一点,无论你和谁玩,或者和小伙伴闹了别扭,回来都要告诉娘亲。放心,娘亲不会赶大胡子叔叔走,意儿也要保证不能对娘亲撒谎。” “我们拉勾。”意儿的老招数,拉过勾才算,得知大胡子叔叔不会走,他又提溜着小灰兔去向弟弟卖弄。 “看,小兔兔。” 孟家二小子很难被新奇的事物打动,他比哥哥还要执拗,自从接受了木球金铃,晚上睡觉都不撒手。现在他手中抓着木球,盯着榻上毛茸茸小灰兔面无表情。 以为又跟以前一样,意儿向娘亲汇报:“弟弟不喜欢小兔子。”谁料他刚转身,小兔子便被弟弟抓到手里。 这下可好,思儿双手各紧攥着兔子和木球,他倒是撒开一样,典型的喜新不厌旧。 被人紧握住不放开,小灰兔四肢使劲扑腾,圆眼睛雾着水汽。知言都为儿子手中的小动物掬一把泪,想尽法子哄得思儿撒手。 意儿眼巴巴在旁等待,弟弟松手的同时,他立刻把小灰兔抱在怀里,揉着它的脑袋,一下下顺毛捋,小嘴噘得老高报怨道:“弟弟坏,下次再也不给他看好东西。” 乘心的宝贝被拿走,思儿更不满意,爬到榻边够着向哥哥讨要。别看他人小,气力可不小,胖乎乎的小爪子握紧了像圆馒头,抓得意儿嗷嗷叫疼。 知言忙分开两个孩子,分别揽了他们俩说话。思儿不到一岁,讲道理铁定讲不通,只有对着意儿说:“意儿喜欢小兔子,弟弟也喜欢。一个小兔不够分,弟弟又照顾不好小兔。意儿说该怎么办?” 意儿看一眼怀里的小兔,复又看一眼在娘亲怀里挣扎的弟弟,很会出主意:“意儿来照顾小兔,让弟弟看着就成。” “把它装到笼子里,意儿和弟弟一起看,好不好?”知言顺势提出解决办法,得到意儿的认同,便令人带着他下去洗澡换衣服。 抢手的小野兔也被关进笼子里,就放在屋正中,让两个孩子都能看见,他们也可以隔着笼子给小兔喂食。 一切都理顺当,大宝才磨磨蹭蹭过来,后面还跟着一位陌生男子,满脸络腮胡,身形利落精干,想来就是意儿口中的大胡子叔叔。 知言正坐上首,静等着他们开口。 ****** 长盛三十五年仲秋,长盛帝病体缠绵,卧床休养。太子暂行监国,亲往城外祭天为父祈福,又下了谕令晚间在大明宫中设宴,相邀众皇子、宗室、外戚并朝中重臣一同赴宴。 说来巧,太子的车驾在回城途中偏生坏了,不免又耽误了时辰,大明宫中众皇室宗亲并朝中官员翘首以盼。待得月出云端,光洁皎白,太子仍是迟迟未露面,众人心里难免嘀咕几句。 上首其余三位皇子各怀心思,桂王很是难得没跳出来挑事,似笑非笑歪在椅上,目光不离对面的三皇子楚王。他身旁的幼弟年少不知愁,不时支使宫人讨要一杯果酒甜点,没到宫宴开席的点,肚皮已填得滚圆,也学了同母兄长对着楚王瞪眼。 楚王勾唇冷笑,捧过杯盏浅抿,微阖目不去看那一对兄弟。他们的好日子快要到头,没几天可神气的了。 与此同时,宫外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疾行入城,旌旗飞扬,骏马驰骋,护卫随从几百骑,直奔大明宫东侧,正是太子一行人,欲取承德门进宫。若是走正门可是来不及,这是最近的一条路。 领头的御林卫也是千挑万选出来,十分老道,常年习武对周遭异常敏觉,快到宫门前时挥手示意众人都停下。奔跑的骏马急勒之下长声嘶叫,马首并前蹄飞腾而起,响彻月圆之夜。 从辕驾上下来一位小内侍探问究竟,御林统领也说不出所以然,他只依实回道有几分怪异。 车上帷幔动了动,一个声音淡淡说道:“时候不早了,进宫罢。” 打头的郎官先行入了承德门,太子辕驾紧随其后,东宫护卫统领并近半的御林卫尚在宫门外,轻然一声巨响,千斤坠下,承德门紧阖。 事出突然,所有人当即傻了眼,且不说宫门外的人如何,承德门前,禁宫的巷道涌出不计其数不明来历的军士。 打头两人年纪轻轻,二十多岁的年纪,眉目清俊,刀起挥落间已砍落几个御林军。 东宫护卫虽骁勇,分了一半在宫门外,几个回合后便处在下风,一步步往后缩,除去死伤之人,其余全团团围在太子车驾周遭。 见胜局已定,那两个领头之人倒不慌不忙,提着刀剑在几步外喊话:“殿下,楚王特命我等前来迎驾,护送殿下到含章殿中赴宴。” 车中毫无声息,那两个互相看一眼,明明回来的人报说太子就在车里,方才他们在宫墙上也见车上有人说话,莫不是太子怕了。 一次不成,再来。为首个子略高的一人上前一步,微笑做揖:“在下定远侯世子赵立钦,身边这位是东平伯家次子燕纪仁,特在此恭候太子大驾。” 相请三遍后,宫门前气氛变得诡异万分,从叛军身后各个宫巷消无声息冒出许多黑衣人,手持利剑刀刃,将他们围着水泻不通。 形势急转而下,赵、燕两人慌了神,正欲招呼手下人突围出去,对面黑衣人中一盏明灯挑亮,灯下一人负手而立,七尺男儿,相貌堂堂。不是别人,正是昔日东宫四伴读之一前威武伯世子沈博,也是秦家的六姑爷。 乡间野居的沈博在此,那车上乃何人?! ☆、206|第 206 章 沈博突然现身禁宫,赵立钦与燕纪仁方才明白自己中了计,华盖宝车中的人根本不是太子,他们被人拖在此处,太子另寻了道路进宫。与其束手待毙,不如放手一博,或许楚王那边还有转机。 沈、燕、赵三人并远在北边的乔骏自小一起长大,对方皱一下眉毛,这边就知道要干什么。 沈博缓步上前,一字一顿道:“今天让你们输得心服口服,死也要死个明白。”他眸色幽深,语气中不无带着沉痛与哀戚。自幼相识,情同手兄,谁料最后兵戎相见,誓要分个你死我活,何况当中真还有一位他的亲表兄。 幸而是夜间,月色虽皎,周遭火光虽亮,照不清人的细微之处。赵立钦手心渗出汗,握剑的手攥得更紧,面上依是如常笑容:“表弟说笑。” 那般亲热的语气好似旧时他们都在废太子身边,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们约好了誓死效忠太子。言语犹在耳,物是人非,沧海换了桑田,他们早不是当年的自己。 沈博苦涩一笑,不再理会母舅家表兄背后真正的意图,冲着车上人喊道:“修远,快出来罢。” 他们只奉行一个字‘拖’,这边费时越长,太子那边行事愈有把握。 众人身后,杏黄帷帘掀起,一人款款而立,乌翅纱帽,猩红官袍,面若朗月,不是孟焕之却是哪个。他只微笑道:“两位别来无恙,听孟某一句劝,跟我去见太子,或许能保得一命。” “或许?!”久未发言的燕纪仁忿然追问,起先四人中他最有心眼,屡屡从事非中安然脱身,若非眼看着东平伯府爵位不保,他才不会来趟谋逆的混水。无异于火中取粟,险中求富贵。他要保住的何止一条命。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燕、赵两家能在最后关头跟着楚王,全因一个利字。 利字当头固然重要,可还有更为紧要的东西。 “你二人可抛舍性命,可家中老老少少上百口人又该如何?”孟焕之尚在做最后的劝阻。 权力的战车辗压过去,血风腥雨,哀哭无数,能少点杀戮就当是给新皇积福,该尽的努力他一定要尽到。 话虽在理,事到如今燕、赵等人图谋的不仅仅是身家性命,更想要飞黄腾达,眼前他们处在下风,说不定楚王那边胜局已定。嘴中敷衍着,身姿却是蓄势待发。 孟焕之也是自幼习武,于对方动静一目了然,轻颔首示意,周遭的御林卫和黑衣人已是蜂涌而上,与叛军殊死拼杀。 沈博微一怔忡,茫然失措只在瞬时,回过神后拔剑出鞘,加入到同行的兄弟当中。 这拨黑衣人正是当初跟随孟焕之南下的那一千人,他们回京后复又归到西效大营。朝中文武分工明确,孟焕之没有通天的本事调兵遣将,京中却有一人可以。他说服了赋闲在家的宁远侯,拉拢乔家派系至太子阵营中。 承德门的疏漏,楚王用得,别人也可用得。这要归功于秦晖,他在楚王身边呆了数年,对三皇子的家底如数家珍,临南下前对孟焕之交了底,并留下一干有用之人供其差遣。 承德门前鏖战正酣,承德门外那一半人迅速绕行到大明宫正门,大明宫前另有一拔人马由宁远侯带领久候多时,两队人马汇到一处护卫太子进宫。 也是燕、赵两人以为胜券在握,过于轻敌,他们一时忘了御林铁卫不成文的规矩——当差的统领绝不离开主上三步,谁能料到东宫护卫首领身边的亲卫正是当今太子。只见杏黄辕驾进宫,便令人下了千斤,太子趁机金蝉脱壳。 半晌撒杀过后,叛军或被诛杀或因受伤不敌而被擒,此间局面已定。 沈博手臂受了伤,两个亲厚的军士正为他包扎。望到不远处五花大绑的两人,他止住军士的动作,单手捂住胳膊,穿过人群,走到旧相识面前,俯视他们,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 面面相视,大家也都挂了彩,年少时他们尚武好斗,脸上身上新伤添旧伤,从未见好过,每每从校场回来,凑到一处为彼此上药。 盯着形容狼狈的两人,沈博掏出怀中疗伤药瓶,扔给一旁的军士,吩咐一句:“给他们先上药。” 走出几步,他又顿住脚步,回首道:“乔大哥已双目失明,也好,省得看见你们觉得恶心。” “怎么会?!”几乎在同时,燕、赵两人异口同声追问,说完又觉不妥,噤口不言。 怎么不会,你们都能出卖他,为了荣华富贵出卖身边的兄弟,几年前禁宫内一场变动,葬送了多少熟悉的同伴。 沈博咽下满腔的愤概,再未回头,辛苦半晚,腿沉重得抬不起来,直想找个地方躺下休息。火把忽闪,他的眼角似有一滴晶莹滴落,却好似没有。 从始至终,孟焕之一直伫立在车中观战,血溅到杏黄帘上,渲染出一片片绚烂的红花,洒落到他的官袍上,都不能令他动容。直到天边云霭溃散,皎月穿云而出,听得耳边有人说话:“孟大人,叛军都已伏首,您看......” “带上领头之人,去往含章殿。”说话间,他已步下辕驾,从随从手中接过马匹,一个跃身人已在马上,驱赶座骑奔向大明宫中轴线。东宫幸存的羽林卫押解燕、赵两人紧随其后,留下沈博带着人在原地看管一众小喽啰们。 马蹄声响过禁宫巷,从承德门至含章殿,踏下一路猩红,一如孟焕之身上官袍鲜艳夺目。 那厢众宗室并朝中重臣正等得不耐烦,心里头七上八下猜测出了何事,太子无缘无故迟到可不是好事。 楚王同样心内如焚,已过了约好的时辰,他的人迟迟不曾露面,莫非有了变故。不会,太子根基尚浅,只要踏进承德门,定有去无回,绝不会有失。当初他只能从侧面出击攻讦废太子,如今父皇恐不久于人世,得要加紧动作才行。 随着宫中小内侍一声尖呼:“太子殿下驾到。” 殿门外一抹杏黄身衫由远及近,逶迤数十人簇拥着东宫之主进殿落座,太子年过弱冠,挂着无懈可击的笑容同众人打招呼,让别人无法窥得他的真正心思。 扫到东宫身边的宁远侯,有乖觉者当即嗅出不寻常的味道——要变天了! ******* 一场中秋宫宴过后,朝中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楚王因谋逆叛乱被问罪,同犯还有定远侯赵家、东平伯燕家并其他数十位武将、文官,全都被锁拿下狱。 原禁宫副统领,平日里主管着大明宫东侧一半宫室,也在仲秋之夜身首异处。只因他与叛党勾结,里应外合私自放逆军入宫,意图行剌圣上,所幸及时发现,未能铸成大错。 楚王被拿下,暂时震慑住蠢蠢欲动的朱贵妃一系,太子可以暂时喘一口气。不是所有的皇子都能效仿唐太宗,玄武门杀尽兄弟子侄,逼宫登基为帝,成为一代明君。太子自问比不上,他还要继续装大孝子。 长盛帝进而清醒时而糊涂,居于含章殿后殿中养病。有一天他惊奇发现,成天在耳边哭啼的朱贵妃不再出现,殿中近侍有八成换做陌生面孔。一生都在权力的颠峰打拼,他当然明白背后发生了什么。 乘着太子请安侍奉汤药时,长盛帝也只抽冷问一句,“诸子可安好?” 东宫当即惶恐,伏地请罪,言辞诚恳:“父皇身体欠安,儿臣不敢让您劳心,故有几样事直到今日才禀告。三哥他私下蓄养兵士,与人勾结闯进宫中欲行剌父皇与儿臣,半路上虽被拿下,可儿臣差点没命来见父皇。” 太子涕泪并流,身子抖如筛糠,犹还未走出当日的惊吓。 演戏的人首要骗过自己,才能骗得他人相信。 话中的虚实真假,长盛帝十分了然。楚王也好,太子也罢,都盼着他登极乐,如同当年他在东宫惶惶不可终日,日夜祷告父皇早日蹬腿,甚至...... 天道轮回,长盛即使有心,也终将无力,也只气息微弱叮嘱道:“他是你的兄长,或可留得性命,莫让他人非议你的声名。” 太子当然应诺,活着也分百八十种,有一种活法叫生不如死。 短暂清醒,长盛帝又陷入更长时间的昏迷。含章殿内外早落于太子的掌握中,闲杂人等无法轻易进出,包括盛宠三十余年的朱贵妃、有名无实的周皇后等。 内阁大学士们倒是有幸能进殿面君,无奈天子长睡不醒,日渐衰弱,再好的药石也无济于事。 九月寅壬,巳时三刻,一代君王与世长辞,燕京城中九门下锁,严禁任何人进出。太子登基为帝,肃清大明宫上下,另要加封一干功臣。 沈博理所应当一跃成为大功臣,新帝册封他为荣安伯,虽只袭五代,也算重回勋贵之家。 从威武伯到庶民,再到荣安伯,也只几年功夫。人生起伏,大起大落,今朝得意却无人能同沈博分享当中的喜悦。 原先东宫四伴读,乔骏失明仍在牢关当流犯,赵立钦并燕纪仁下场不言而喻,连带燕、赵两家也举族获罪抄家,男丁被允入狱,女眷也都没入教坊,沦为官妓。 手捧明黄诏书,沈博心头一片茫然,不喜不忧,空空如也。 回淮阳,接妻小入京。 一念生起,一刻也不能暂缓,新任荣安伯乘夜出城,直奔原籍,卷起一路尘烟。 ☆、207|第 207 章 新皇登基伊始,孟焕之更是事务繁多,甚至时常宿在宫中,百忙之中抽身不得,他只派了长兴去按知言母子三人回城。 别人都还好说,意儿很是不舍得离开,他不舍得大胡子叔叔,更舍不下一众小伙伴,庄子里鸡、鸭、牛羊都想带走。 知言粗略估算,若依了儿子的意愿,那孟府也要变成农庄,晨起被公鸡报鸣声惊醒,满院‘嘎嘎’鸭叫,想着有趣,过这样的田园生活也很有意思。 也只在脑中想一遍罢了,孟焕之绝对不可能致仕归隐田间,他费了那么大的气力,付出比常人多几倍的努力怎能甘心沦为平常人。 想到上一辈的辛劳,知言便也应了儿子的请求,带几只鸡、鸭回府,另上带兄弟两人的宝贝小灰兔。 至于田庄的几个小男孩也都不错,知言先大致过一遍,挑出五六个与意儿年纪差不多大的,备着儿子明年进学后做伴当,当然还须孟焕之亲自过目做定夺。 住了近两个月,众人起程时燕子眼泪汪汪十分不舍,意儿的玩伴也相跟在车队后面,足足跟出几里路。 车外小男孩们声音响亮呼喊着意儿,意儿坐在车中心里像猫抓似的,头伸出车窗也挥手。 初到庄子上时,知言严令不许称呼意儿为小少爷,大家初时不习惯,时间一长,也就慢慢接受天天混在他们堆里的意儿。都是四五岁的孩子,玩起来没分寸,有好几回意儿争抢不过别人,撇着嘴大声嚎哭,回来后抽抽答答向知言告状。 孩子不知事惹了小少爷,庄奴们便带着自家的小子来向知言请罪,一脸惊慌,语无伦次磕着头。 知言还未说什么,意儿‘嗷’的欢呼一声,拉了小伙伴出去撒了欢。 “无妨,小儿家在一起玩闹,不用当回事。”知言笑着宽慰大家。 因此,她也博了个仁厚的虚名。 见知言全然不当回事,聂妈妈适机劝说:“在外行走都讲究个名声,只要打一开始就落个好口碑,说的人多了,谁还计较你是真好人还是假好人,所以说姑娘这回行事真不差,以后咱们就这么来。” 知言真还没有刻意卖好,她只是想让儿子在年少时节玩得畅快,尽量不受外界干扰,保持一份童真。倒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 直到田庄消失不可见,意儿方才将头缩回车中,再次确认,“娘亲,铁蛋哥哥真的来咱们家吗?” 铁蛋是他奶娘的头生子,已有八岁,学会了不少的农活,又会编蝈蝈笼子,带着意儿游遍周围的山野,爬树摘果子。 意儿很是喜欢这位小哥哥,临行时非要带回孟府。知言因另有考量,耐心哄得儿子再等几个月,他嘴上是答应了,心里还挂念着。 “会的,等爹爹见过后,铁蛋他们就可以天天陪着意儿。”知言轻抚儿子的头顶回答。 想到能马上见到爹爹,意儿复又兴奋,叽喳说个不停。 臭小子,口口声声念着爹爹,也不知你爹爹有没有想过你? 知言母子三人回府,只有刘管事并刘妈妈带着下人相迎,孟焕之依是不在家。直到掌灯时分,夜色深浓,他才裹着霜气回家,抱过意儿,亲过思儿,方拉着知言执手细看。 “又吃胖了,瞧这小脸蛋。”他用手掐向知言的脸颊,带着疼惜。小滑头,别人有心事吃不下饭,她可倒好,一有心事猛往嘴里填东西,瞧吃得都有了双下巴,指不定担心成什么样。 知言倒在他怀中,猛吸他身上的味道,轻声报怨一句:“你真狠心,都不来看我们一眼。” 尘埃落定,一切都平安,她方有心情想到旁枝末节。那日大宝和大胡子两人道他们听大爷的吩咐保护知言母子平安,其余再不知。知言听后坐卧难安,要不是顾及两个儿子,她定会重返燕京城。天塌下来,她也要同他在一起,而不是一个人独活。 妻子的煎熬与等待,孟焕之是知晓的,一下下轻轻安抚她,呓语道:“再不会了。” 凭着新帝初登基时他立下的汗马功劳,或可保得几年无忧,当然他行事更要谨慎,万不能自恃功劳藐视君上。把天子当成傻子的人有两种下场,一种是自己登基做帝,另一种便是被砍了脑袋,横尸街头。 新帝现在感激他,不代表终生都会念着孟大人的好,怎么才能让这份情谊长存,也是极讲究方法。 譬如今日在含章殿,新帝提出要重赏孟焕之,如同之前数次孟焕之依是婉言拒绝,不过他犹豫半晌后问新帝可否成全他一个不情不请。 孟大人也有难心的事,新帝觉得很是新奇,忙问是什么。他已定下年号为启泰,要到明年才能启用,现在还沿用着先帝长盛的旧年号。 孟焕之面带赧色,吞吐间道出,原是妻子喜爱洗汤泉,想向圣上讨一处带汤泉的山庄。 “这有何难。”启泰帝抚掌大笑,大手一挥赐给孟焕之一处皇庄别院,论规模不输于英国公府的避暑别院。他并戏语:“想不到孟大人竟然惧内,朕今天也算是长了一回见识。” 孟焕之忙谢恩,君臣二人各得所需,甚是欣悦。 若说孟焕之得偿心愿,高兴也在理。启泰帝破了财,为何要喜要眉梢? 世人越位高权重,愈不喜欠人恩情,欠代表负累,没人愿意有负累。 两代帝王新旧交接之时,孟焕之所立功劳颇大,启泰帝一心想要补偿心腹重臣。前几次他推却,天子心中已犯起嘀咕,猜不透孟大人究竟想要什么。今回他先推辞,又迟疑道出自己所需,启泰不由大松一口气,孟大人不过是想要个带汤泉的庄子,成全他就是。 一座汤泉别院换一份重重恩情,这当中,自是天子占了便宜,不由他要念着孟焕之的好。 当然,不能在天子甫一提出来,孟焕之就张口讨要,显得他分外贪婪,迫不及待想要拿好处,难免会给启泰帝心中留下坏印象。 再者,以妻子的名义开口,更显得孟焕之重情义。他同普通人一般,也有弱点,不再是启泰心目中高深不可测的东宫侍讲学士。 示出弱点,换来一份信任。兜来转去,为人臣者不易,为天子者更不易。互想利用,各取所需罢了! 启泰想要的是臣服和一个平顺的开局,孟焕之则想一步步踏稳大展身手。他想要革除吏治中的陋习,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 “真的?!”乍一听闻有了自己的汤泉别院,知言喜不自禁,从他怀中挣扎开来,盯着他认真追问一句:“什么时候带我去?” 孟焕之笑了,“现成不行。” 该死的国孝期!知言不开心,听到他追接着来一句,“最晚冬至,咱们带上意儿和思儿,去了小住三五日。” 知言复又露出笑容,搂住孟焕之一顿乱亲,夸奖他,“夫君真好!” 怀中的佳人由内而外绽放着喜悦之情,双腮染上朝霞,皮肤白里透着红润,眉眼飞扬,秋眸轻转间摄人魂魄。让孟焕之深深觉得不枉他在天子面前落下畏妻的名声,为她做什么也值了。 “意儿他们都睡了,咱们也要做该做的事。”轻声呢喃间,他已打横抱起知言,大步穿行过房间,掷于床上,自己也覆身上去。 烛火轻摇,纱帐撒落,鸳鸯交颈,吟哦流泻,一室旖旎,春|色无边,羞煞窗外新月,躲到云中。 事实证明,狼就是狼,知言已累得手指头都不想动,他仍兴致勃勃拉着她说话,挑着说几件两个月内不甚紧要的趣事,又意味深长赞了秦晖几句。也是知言太累没听出来,孟焕之语气中的确含着深意。 楚王谋逆之事败露后,举家上下被锦衣卫严密看守,既要断绝他们与外界联系,也要防着他们畏罪自尽。这当中,竟出了一出插曲,令孟焕之哭笑不得。 只因有一日,锦衣卫副指挥使私下求见孟大人,一进门屏退众人,低语道出楚王妃哭喊着冤枉,要求见秦家六爷,看守的锦衣卫岂能遂她心愿。那妇人嚷叫出是她帮着秦六爷搜集消息,启泰帝能顺当登基有她一份功劳。 楚王妃也是猜测秦晖与新帝之间有来往,情急中吐出许多隐密的事,妄图能平安脱身。唬得在场的锦衣卫忙堵了她的嘴,寻到上司禀明原由,这才有锦衣卫副指挥求见一事。 怪道,孟焕之再三追秦晖消息是否可靠,又是何人给他递信,都被秦晖打岔绕过去。若是秦昭在,还能猜出几分,孟焕之性情与秦晖南辕北辙,任他怎么想也想不到楚王妃的身上。 昔日,启泰帝在微时与秦家六爷的勾当全都上不得台面,少一个人知道便少几句风言风语。 孟焕之略一沉吟,却反问一句:“楚王倒台,楚王妃大抵是病了罢!” 能干到锦衣卫副指挥使的位子,什么场面没见过,什么人没见过。说话听音,那副指挥使很是机灵接道:“正是,卑职正要回禀大人,临来时狱中大夫诊出,楚王妃得了失心疯,胡言乱语,实在不像话。” 孟焕之浅笑,颔首算是回应。 次日,就传来楚王妃疯了的准信,非是她装疯卖傻,只不过一大海碗汤药灌下去,狱卒又有许多令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手段,不疯那才叫奇迹! 在醇厚低沉的男声中,知言不多时沉沉睡去,留下孟焕之犹轻拍她的后背。温热的娇躯在怀,他的心不再空落,两个月以来,能头回睡个安稳觉。 ☆、208|第 208 章 一夜好眠,孟焕之本可以再多睡半个时辰,他是被府中公鸡打鸣的声音给吵醒。一声声洪亮的‘喔喔喔’传至耳边,他揉着半麻的肩膀已是清醒万分,短暂愕然后旋即明白,这是儿子从田庄带回来的鸡鸭。 外间仍是灰麻麻的天际,离天亮尚早,从妻子身|下抽出压得发麻的胳膊,贪睡的人儿全然未听到早间的动静,偎在他身边睡得香甜。孟焕之笑了笑,将她半截臂膀放回被中,轻手轻脚下地,穿好衣衫,从西边书房内拿起剑,像往常一样去后园舞剑。 院内意儿和思儿也已早起,两个儿子早晨都没有睡懒觉的习惯,乌黑的头顶相抵给小灰兔喂食菜叶和胡萝卜。见到孟焕之出来,意儿率先扑上去,拉住爹爹的手喋喋不休:“爹爹,快看,大胡子叔叔捉的小兔。” 思儿则拿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父亲一眼,继续淡定地往兔子嘴里塞菜叶。他也快一岁,扶着大人的手走得稳当。说来巧,两个孩子都生在九月,生日前后差着十天。 孟焕之半蹲下,揽着意儿,搂过思儿,同他们一起喂过兔子,然后带着两个儿子去了后花园,手把手教着意儿握剑,不时微笑同旁观的次子温声说话。 意儿素性活泼,一会儿功夫对着父亲说了许多趣事,又央求道想早日见到庄子上的铁蛋等。 就在他们说话的同时,思儿紧抓着父亲的袍角,在园中绕着圈,也带着几分欢快轻颠着脚尖。他是不爱说笑,可孩子总对父亲有天生向往之情,这一点任谁都不能取代。 等知言醒来,府中已喧闹得不像话,她家那一大两小三个男人围坐在炕上,笑声响彻孟府。 见此情形,她心中也欣喜,可孟焕之那个不识趣的人,却在这当头说出一个败兴的消息,犹如一盆凉水浇到头顶。 “怎么会?”知言喃喃自问,眼泪已止不,再次追问一次:“消息可准,莫不是传岔了。” 血亲关心之至,当然不想听得他们的坏消息。孟焕之只搂了她轻声安慰:“定不会差,他们这几日就要回京,你心里要有准备。” 死的死,伤的伤,还要人有何准备?! 知言泪眼朦胧,心中一万个不相信八郎会死,那样美貌的九郎会毁容。她难以想像现在的九郎究竟是何面貌。 不仅知言猜不出来,京中数万人都想不到,他们心目中风姿举世无双的秦玉郎竟然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征讨大军返京时,沿途数万百姓夹道欢迎,英国公做为主帅自然居于队伍最前列,紧随在他身后的是张盛和乔骁,这两人都身为世子爷,其身上的光环和荣耀也令大家兴奋了一阵。 再其后便是秦昭同一众文官,队伍居中重兵押着囚车上的鞑靼可汗,也是最为夺目,使得紧随在囚车边黑衣黑马的秦旷格外引人瞩目。 大家都在困惑不解这位面目狰狞的年轻将领是何人,人群中不乏有眼尖之人,认出秦旷凤目之独特之处——天下人长着凤目的不少,可很少有人拥有那等夺人心魄的神采,迟疑着喊出一声:“秦家九郎?” 一石激起千层浪,人群顿时沸腾,想当年秦玉郎在京时何等美貌,如仙人之姿,怎么会变成如今这副样子,是谁?是谁毁了他们的秦玉郎? 众人的质问声传入秦旷耳中,他置若罔闻,驭驾悠然而行,如同他在北疆林间雪地中自在。摆脱了那副好皮像,秦旷觉得终于可以平心静气与人共处。 年少时,他不是没想过毁掉自己的容貌,可身体发肤都受之于父母,他不能让慈严伤心,再者祖父严词教导男儿须心智坚硬何惧外间流言蜚语。秦旷一再告诉自己要忍,无奈垂诞他的人太多,要父辈和兄长分出精力来保护,他只有变得更强,加倍刻苦练功。 往事已成云烟,此刻九郎比任何时候都要淡定平静。 大明宫中九五至尊可不这么想,启泰帝在年少时也风闻京中秦玉郎的大名,几个哥哥嘴中不离秦家九郎,他也曾有幸到击鞠场观战几回,始明白众人嘴中无虚。 今朝看到面目全非的秦旷,天子心生了几分恻隐,再者九郎立下奇功,生擒鞑靼可汗。擒贼先擒王,一举溃灭敌军士气,当真功不可没。 故启泰帝当即决定封秦旷为候,连着几场变动,朝中勋贵之家所剩无之,也该是时候添新鲜血液,重焕武将风采。 大家未料,秦旷却跪地拒绝,一贯清冷的声调响起:“末将即为军人,上阵杀敌本是份内之事,虽侥幸生擒敌首,却不敢受如此浓厚天恩,还请圣上收回成命。” 被人拒绝可不是一件高兴的事,何况在天子想要施恩的当头,他有些不快,微皱了一下眉头。 新帝甫登基,掌握情绪还未练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只在一瞬间就被孟焕之瞧了出来,他只加一句:“秦九郎却是个好样的,居功不贪功。圣上,依臣所见,今次立下功劳的人颇多,不如几日后一并封赏,方不显得厚此薄彼。” 虽是解围也是劝谏,军中重臣英国公家并宁远侯府,另有几个武将世将都立下功劳,若先封九郎也不是不可以,怕的是引起别家心中不痛快。新帝初立,当中要害关系他能省得。 一语惊醒梦中人,启泰帝已不是当年透明人般的五皇子,谁都可以给他冷眼瞧,做为一国之君,想的要更长远,他是有点糊涂了。 想通关节,启泰帝和颜悦色问过英国公父子两人,再同乔骁亲切说过话,问过秦昭一干文官,又听说秦家八郎的不幸,唏嘘几句,这才命他们都先下去,等候再召。 三日之后,封赏正式宣谕,明黄圣旨写得清清楚楚。英国公家位极人臣再无可加封之处,只是给后宅几个妇人加封了浩命,赐下宅院并金银田产若干。宁远侯府复又得到世袭罔替的爵位,八郎也得到一个英武将军的虚荣。至于九郎,通过孟焕之两边的沟通,启泰帝封他为定北候,袭五代而终,长驻牢关。 京中人不免犯起嘀咕,封候也得封到京中,发到牢关算是天子喜欢呢还是厌恶? 悉不知这是秦旷的心愿,天子怎么封赏是天子的事,他只求呆在北地,远离京中事非之地。 加之孟焕之在旁劝阻,牢关乃要塞之处,守住它可谓守得北边半幅江山无恙,有一员猛将驻扎牢关,也可解得许多后顾之忧,启泰帝权衡利弊便也听从劝谏。 ******* 花开两花,单表秦旷到得京中,有一个人急不可耐要见他,就在天子宣召功臣面见的同时,桂王守在宫门外翘首盼望。他现在没了的特权可随意进宫,见不到母妃,更见不到幼弟。 今上锁拿了楚王,软禁了晋王,惟独放桂王一人逍遥,其原由也是众所周知,谁会跟着一个不是男人的人争抢。大家脑子都没病,桂王也是清醒着的,他从未想过争夺皇位,此生最大的痴念乃是秦家那对同母所出的兄妹。现在都成了废人,别的不图,只想见九郎一面。 听闻天仙般的九郎破相了,桂王比他自个破相都要心疼。 也不知等了多久,顺着云阶走来一群人,英武威仪如英国公,少年英雄如张盛,俊郎儒雅如乔骏,更不提俊美无双的秦昭。可桂王抛却众人,一眼搜到人群中面目破败的那个人,是九郎,那双眼睛错不了。 “玉郎!” 时过境迁,还有人这么称呼,秦旷也惊讶,他顿足看向玉阶旁的人,那样可憎的面目正是他最为痛恨的桂王。 若不是桂王,他们兄妹都仍安然留在燕京,虽然十妹出嫁异邦后过得舒心,他们今生终是不能再谋面。 还有八哥,若不是他轻信何大郎,也不会置同胞兄弟惨死,又是谁置他于北境数年不得而归。 全都要归功于桂王。 秦旷冷笑一声,鄙夷地看桂王一眼,复跟上兄长的脚步,身后一声声“玉郎”无休止,如风过耳入不得心。现在那怕是桂王也伤他不得,秦旷确信。 确实,桂王看似风光,实则日子很难过。他的母舅家朱家风光了几十年,上跳下窜就想扶持亲外甥做皇帝。许是朱家命不太好,最有希望的鲁王死于非命,成年的桂王又被人挑了命根子,晋王年幼挑不起重任。 自启泰帝登基后,都不用他多说什么,自有人很是识趣出头收拾朱贵妃一系。后宫中太后、老太妃们受冷落多半生,逮住机会把满腔怨气撒到失势的朱贵太妃身上,虚妄的名头更让这帮女人心里不爽,整起人的招数层出不穷。 眼看着朱贵妃也快要撒手人寰,晋王却被启泰帝以关怀幼弟的名义幽于别宫,只待国孝期满就遣送至封地。几年之后,也没人关心一个失势无恃的皇子,何况这个皇子还未成年,晋王只要听话,保住性命不在话下。 宫外朱家一败涂地,一群虎狼之辈蜂涌而上,将他们瓜分了个干净,田产宅院、金银珠宝,都被拿走的全都不剩下。 什么叫墙倒众人堆,朱家人体会最深,乘着没人的时候,他们都破口大骂先帝,怨长盛帝狠心,不把晋王立为太子。 只言片语传入京中诸人耳中,孟焕之冷笑,若当初立了晋王为太子,才是国之灾难。就凭着朱家的丑恶嘴脸,莫说是昔日的吴王,他也要舍下一身剐拉下朱家派系。 是以先帝诸子中,惟有桂王半疯半颠狂行走无忌,他喜欢貌美的男童,启泰帝就赐给兄长许多,江山都在手中,还怕了一个疯子不成。 可惜受格外隆宠,桂王也命不长,不及三十暴病而亡。暴病是官方说辞,其真实死因是被身边一个爱宠连剌数刀,流血过多不治身亡,大概是又玩脱了逼急了那美貌男童。 彼时,朱贵妃也故去多年,晋王也去封地,谦卑恭顺安稳度过一生。 ☆、209|第 209 章 侥是知言及家中诸人心中早有准备,在见到秦旷一瞬间,大家呆若木鸡,很难形容当下的心情。若说九郎昔日外貌是一副美仑美奂的画轴,现时便是残破不堪的山水图,只他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精神气令众人侧目。 相对于战死的八郎,众人只有安慰自己,还好人是平安归来,破相就破相了呗,要当侯爷了,还怕找不着合适的妻子。 对着一整屋子亲人关切而又痛惜的神情,九郎坦然自若,同兄长一道向父亲及嫡母磕头请安。 这是当年知恬画像外流一事之后,常氏首次出现在正厅,正大光明见家中各房妯娌子侄等。她显然被拘得狠了,坐在椅上不敢抬眼皮,一双眼睛追着秦昭不放。 与秦枫在一道,俨然差了一辈,常氏更像是年长的老太太一流,年青时的美貌与气度荡然无存,以她犯的过错所受惩罚也已足够。 能见到母亲再次现身,秦昭也为她高兴。他无法阻止时间的脚步,也挡不住母亲快速老去,只不到五年时间,母亲从中年贵妇变成老年妇人,可以猜想到秦家上下被关了一生的姨娘们是何面目。还有他房里的两位通房,也都侍候了有十年,她们当真心中无怨言? 见过父母和叔伯婶娘后,秦昭方才凑到从未谋面的女儿眼前,从他一进屋便瞧见她,那样相像的外貌再能是谁的女儿? 粉嘟嘟的小女孩裹在樱草色的衣衫中,肤白胜雪,眼睛黑亮也在打量着陌生的父亲。 “到爹爹这儿来。”秦昭伸开双臂,语调温柔无比。 一岁多的秦姒君犹豫了半天,终是迈出一步,就被秦昭顺手捞到怀里。紧贴着女儿细嫩的面皮,秦昭大有把她揉到怀里之势。 “扎”,秦姒君伸出两只小手用力推着父亲,含糊不清说着话。 秦昭这才略放松手臂,仍是把女儿圈在怀里,摸着脸颊解嘲道:“忘记刮胡子。” 屋内众人却没有笑,一众女眷从常氏、四奶奶再到知言姐妹全都抹泪轻声啜泣。亲人远离的时候,谁都不肯轻易落泪,看着他们平安归来,这才可以肆无忌惮哭出等待与煎熬。 “都莫哭了”,秦昭温声劝阻母亲、妻子与妹妹们,他是家中的顶梁柱,无论吃多少苦,只想看到她们开开心心过日子。 他的妹妹们因为是首辅的孙女,才可嫁个好人家,她们也都为家中出了力,帮秦家把根基扎的更深。祖父卸任,秦昭要挑起家中重任,他不能让妹妹们因娘家失势,而在夫家看人冷眼,继而日子过得艰难。愈是高门大户愈势利,若没有得力的娘家倚仗,就连奴才们也可欺得,他的妹妹们绝不会有那样的忧患。 “好,”知言抹着泪点头答应,推过意儿去见两位舅舅,又其他几个小外甥也都涌到秦昭和秦旷周围,七嘴八舌说着话儿,屋里好不热闹。 秦家儿女太多,家中第四代重孙及外孙们多得数不清,粗略一数也有好几十号人。现时各房分散在四处,一年到头见不到面,若都聚齐了,场面真为可观。 秦昭素性人缘好,更得小外甥们的爱戴,长久不见面,他也是想家中一众小孩,温声细语同他们说着话。 就连秦旷冷性子,也不时拉一下这个外甥的手,摸一下那个外甥女的头顶。 孩子们初时有点怕这个面目可怕的舅舅,试探几次后,也便凑到秦旷跟前讨要好东西。在北边漫长岁月中亲手雕刻的骨雕、战场上及北漠王庭缴获得来的宝石、男孩们喜欢的刀剑......秦旷给外甥们及小侄女备足了见面礼,不多时也讨得他们欢喜,嘴巴甜甜的喊着“九舅舅”。 听着别扭,喊的人也嫌呦口,他们直接省掉九字,直呼“舅舅”,愈发显得亲近。九郎的面上看不出喜怒,可一双眼睛饱含着笑意。久违的亲情总能让人卸下所有的心防,此时此刻,他也忘记了所有的不痛快,尽享这份温暖。 是啊,九郎也刻成个家了,秦枫及知画暗中相看了几家姑娘,就等秦旷掌过眼后再定下。 人也见过了,团圆饭也吃罢,知言姐妹并姑爷们携儿带女纷纷告辞,留秦昭与妻女单独相处,秦旷也去了生母处,又是一番含泪相会。 ******* 大军回归数日后,领了朝廷的封赏,秦昭等将身上各项杂务卸下,相约去了郊外的汤泉别院,另英国公府也是举家结伴同往。他家的别院离孟府新得御赐的庄子不远,也就十来里路,大家可以借机小聚放松几日。 秦昭、秦旷等受北境风寒侵骨,多多少少身上带着冻疮及不能治愈的骨痛,若能在天然汤泉中疗养整个冬日,虽说不能袪根,总是对身体大有进宜。 那厢一帮男人们泡在池子里说着闲话,知言也被四奶奶拉住说私房话,瞧着她一脸娇羞,知言戏谑道:“久别胜新婚,四嫂可满意?” 四奶奶穿着一身半新蜜合色风毛夹袄,容光焕发,轻嗔小姑一句:“贫嘴,我有正经事要说。” “哦?”知言不禁半倾身子,探首相问:“四嫂说得一本正经,若是没用的闲话,小心我罚你。” 小姑促狭,四奶奶是知道的,她面上难掩欣喜,“四郎说要把房里的两个都放出去。” 秦昭是嫌两个通房丫头年纪大了,颜色不新鲜,想再换两个人? 不对,知言再细看四奶奶的神情,说出自己的猜想:“四哥可是不想再用房里人了?” 四奶奶微点头,笑意甜蜜,替丈夫说着好话,“四郎说她们太苦了,一生都见不了外人,放出去择个好人家嫁了,都添一份嫁妆算是略为补偿。以后,府里也不用再添房里人。” “四嫂真是好命。”知言由衷的高兴。 秦家的姨娘通房们确实太苦,一辈都被关在小院中见不到外人,谁也没问过她们愿不愿意过这样的生活。 生了孩子的姨娘们还有个盼头,煎熬一生,儿女们总有个好前程。可像秦昭许下不纳妾的诺言,他房里的丫头们就要白白捱上一生,独居在小院里只为盼那个男人一个月来两回。 秦家繁荣祥和的盛景后,也有她们暗地里流下无数的血泪和绝望。 男人不是非要三妻四妾坐享齐人之福,好似这般能证明他们有多成功,在女人身上找存在感。 孟焕之能做到守着知言一人,秦昭为何不可? 四奶奶轻推小姑一把,调笑道:“难道你就不好命?天知道妹夫有多宠着你,京里人都传遍了,孟大人拒了圣上丰富的赏赐,只为妹妹讨一处冬日能洗汤泉的别院。这份心意,七妹都看得眼馋。” 被人夸的感觉果然轻飘飘不知自己有几斤几两,知言莞尔,回故调笑道:“当初还不是我先提出不用房里人,那像四哥是主动要守着四嫂一人。没比头,我还是不及四嫂有福气。” “你呀”,四奶奶忍不住掩口大笑,轻点着知言笑骂,“身在福中不知福。” 姑嫂两个说笑不断,秦昭与孟焕之也在泡完热气腾腾的汤泉后,促膝长谈。九郎生性冷僻,又不喜杂务琐事,自早早去了房中将歇。 启泰帝厚封了一众武将、勋贵之家,对文官的封赏却是逊色的多,好在秦昭可以顺理成章进入兵部。凭着此次北境历练,他也积累下许多政治资本。以后外放也好,留在京中也罢,总是能挺直腰杆。他不再只蒙受祖父荫泽,别人提起来只道是前首辅的孙儿。一声秦大人,背后付出太多的辛劳。 秦昭的每一次蜕变,孟焕之都瞧在眼里。初见时,对方只是一位见识卓越的贵公子哥,历经翰林院蛰伏期,再到北境初次失利,这块美玉自己把自己打磨得更加润泽。 孟焕之举起酒杯庆贺,“恭喜舅兄心愿得偿。” 秦昭亦举杯同贺,两人一饮而干,相视一笑。 秦家算是度过了眼前这条坎,说难也不难,说易真不易。 首要归功于秦敏能激流勇退,赶在朝中事非迭起前顺当告老还乡,安然回家。使得秦家上下避开废太子之祸、楚王与桂王皇储之争,以及江南司马倒台的牵连。长盛帝末年,朝中阁老们的日子都不好过,若秦敏在,恐也应对乏力。 新帝初立,乍一看秦家没什么大功劳,只因秦晖的付出都见不得光,天子不喜被人知晓,秦家也不敢昭然示众,双方很有默契都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无功无过,今后方能图更大的发展。朝中杜家倒了,内阁其余几个都不得帝心,论才气与能干,很少有人能超过老狐狸亲手调教出来的秦昭,何况启泰帝对秦家人心中不设防,相反还有几分的好感。 大局小势都对秦家有利,秦昭从心底深处笑得自得,说话中也带着调侃:“天子身边的红人畏妻如虎,我可真没瞧出来九妹有这等本事。” 孟焕之却坦然,在舅兄面前也不避讳,道出当中曲折:“顺应帝心,哄得知言心欢,一举两得。” “好个一举两得。”秦昭愈想愈发可笑,踱着步在屋中消遣。 他两人谈得正欢,屋外却来了扫兴的人,递上一封家信交到秦昭手中,他粗略阅过后,面沉如水。 ☆、210|第 210 章 见天飘起了雪珠,几个孩子嚷着要出去玩雪,知言和四奶奶奶也便披上斗蓬带他们去了花园。 因着温泉的缘故,汤泉别院比别处要暖和许多,又是大白天,雪落下来即时便化了,只纷纷扬扬洒落,孩子们更加欢喜。 思儿扑腾着小腿满园追雪花,手心落下一片晶莹,立刻伸出舌头舔一下,许是觉得没味道,他又抓了几片放在口中。 意儿瞧见弟弟的举动,兄长派头十足制止道:“不可,吃了雪花会肚子疼。” 思儿太小听不懂,也能明白兄长在反对,为了表示讨好他捧着两片雪花送到意儿口边,一脸执拗不容拒绝。 意儿皱着眉头,很不情愿的舔了一口,那表情完全是看在你是我弟弟的份上,我才给面子。 知言看得可笑,由着他兄弟二人在一边玩闹,领着四奶奶并两个女孩儿去赏园中几株梅树。尚不到开花的时节,干枝虬横,枝干上落着薄雪,占了小半个花园,试想等到花开满园时何等惊艳。 她因故调侃:“咱们多住几日,等梅花开了,又下了雪,也学人扫雪烹茶,高雅一回。” 四奶奶也喜这片梅林,扶着枝条笑语:“小姑真是有雅兴。” 两人说话间,月儿并秦姒君耐不住性子,一溜烟跑去同意儿他们玩耍,满园都是小孩的说笑声。 四奶奶眼尖,瞅到远处并行来了两个人,身形颀长,走姿优美,正是丈夫与妹婿。再看丈夫身后跟着惯常带出门的贴身长随,纳闷又出了什么事,扯一下小姑的衣袖提醒她注意。 知言也是看到,才住下没两日,究竟发生什么事要秦昭赶在雪天里出门。她急走几步追问道:“四哥,你要回京?” 秦昭点了点头,微笑语:“有件要紧事刻不容缓,我这一去可能一时赶不回来,替我照顾好你四嫂和姐儿,回头四哥再谢你。” 知言撇了撇嘴,故意顶嘴道:“四哥要早点回来,免得我苛待四嫂和姒君,不给她们饭吃。” 秦昭笑而不语,其余诸事他已同妹夫说好,过来一趟特为向妻女告别,偶尔听一两句妹妹顶嘴的话倒也有趣,似他们小时候常常这样斗嘴。交待两句,他便抽身向外走,四奶奶跟在其后送到园门口,夫妻两人抵头说着私房话。 知言看向孟焕之,意在问个明白,他却也是微笑:“回屋再说。” 看他这副表情,准没好事,知言心里嘀咕道。 ******* 秦昭这一去,三五天都没见人影,怕知言等挂念,特派了身边的长随来别院传话。 那也是个跑腿跑利索的下人,口齿伶俐几下说清事情原委。 原是秦家秦晓跟着二老爷到任上,在湘楚之地暂时落脚,离开京中繁华地,又避开老狐狸的掌握,镇日无事,秦晓难免故伎重犯,时不时避开人去场子里玩几把。 初时,他还能管住自己,输光身上带的银两,也便收手回家。后来,情况慢慢失控,三奶奶发觉自己的首饰莫名其妙丢失,打问了丫头婆子都说没看见,绝不敢昧着良心偷主子的首饰。因她自从进门后,秦晓一向很乖觉,倒还未疑心到丈夫身上。 心里揣着疑惑,二房婆媳关系又融洽,闲时三奶奶便对婆婆略提了几句,只当心里憋着话找个人说说。 这一提勾起二太太的心事,陈年旧事立刻浮到脑中。那年秦晓就是诳了嫡亲妹妹身边的大丫头,哄得她偷出妹妹的首饰金银供自己豪赌。莫非…… 二太太忙追问:“晓儿最近可是安份?” 三奶奶慢慢思索,一一道来:“三爷早起便去了外书房苦读,至天黑方回来,有时也到外边酒楼会友,倒没见吃多酒。只他太大方,回回请客做东,花光了自己的体己,又朝儿媳讨要。我给了几次,事后想起不好助长坏习气,后来也全都回了。” 花钱大方,有出无进,超出正常吃喝花洒的用度。婆媳两人一合计,事情不大妙,也不隐瞒,对着二老爷全盘托出。 等秦晓再次输光身上的值钱物件,两手空空回家,面对父母和妻子的质问,他倒认得利索。 二老爷气得浑身直打颤,抄起手边的家法朝儿子挥去。打也打了,骂也骂了,秦晓全都受着,伤后之后,脚步不由自己又去了场子。 在外几年,如此反复,二老爷并二太太全都心灰意冷,又怕其他几房人笑话,平日里也是报喜不报忧,故知言等全不知晓。 直到前几月,秦晓捅下天大的篓子,事情再也遮掩不住,二老爷这才写信送到京中求助。 ****** 秦御史府中,大老爷、秦枫并六老爷,小辈的秦旭、秦昭并第四代章哥儿聚在一起商议对策。 依来信所说,秦晓被人下了套,先是连赢数日,数万银票装到腰包中,不仅赢回之前输掉的家底,尚有万两的盈余。赌徒的心中就没有见好就收这一条,秦晓妄想再多赢一点,不肯收手,之后形势急转而下,他依是输了个一干二净。 有玩家提议玩个大的,一把即能翻盘,秦晓不假思索应下,他节节败退,赌红了眼,最后不知怎么的就写下了欠据。 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写着,秦家三爷秦晓欠对方纹银百万两,限期半年还清,至于欠款原由却是语焉不详。 大老爷怒拍桌面,“国库一年收入不足三十万两,纹银百万,真当秦家富可敌国。” 秦旭劝父亲息怒,说出猜测:“秦家没有这么多钱,马家或许能有。” 秦晓的母舅家领着织造局的差事,也有三十余年,富得流油。听传闻说洗漱用物都是黄金打造,虽是夸大其辞,可也有几分在理。对方恐怕是冲着马家来,或者是冲着马家织造局的差事来的。 正与秦昭来时路上的猜想不谋而合,他点头道:“二哥说得有理,能吞下织造局差事的无非就是那几家,背后主使之人浮出水面,咱们也好行事。” 六老爷秦桦大冬天里也摇着他的玉骨折扇,一派闲适自在,“依我说,马家这差事也该卸下。他家非是皇亲非是国戚,能干这么多年也是父亲的功劳。” 可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登基肯定要重要自己的心腹,江南织造局的肥缺岂可落到外人手中,再等上一年半载天子也要想法子赶马家下台,换上自己的人。 马家那边一向听话,不听话也没法子,一介商户要不是有秦家相护,一点家底早叫人蚕食干净。可眼下,这百万欠款又该当如何?白花花的银子不是说有就能有,秦家人没脸真冲着马家伸手讨要银两。 秦枫拿着信件看了又看,指着一处笑说:“我看他们要竹篮打水一场空。” 见大家追问为何,秦枫举起手中纸张,手指向秦晓写下欠据的日期——八月初十。 先帝七月中立新太子,时间不长便卧床不起,湘楚远离京城,消息滞后,谋划的人定想不到秦家会平稳度过新旧交接之时,并能立下功劳。再者,秦晓写下欠据后,又对家中隐瞒了数日,几下拖延,京中才收到信。 谋划的人家真是估错形势,要么他家同楚王或桂王派系早有勾结,盯住马家这块大肥肉眼馋了许久。马家虽是商户人家,治家却是严谨,勒令家中子侄不得沾惹恶习,违者逐出家门。从他家不能得手,旁人把目光投向几个姻亲,秦晓自小好赌的恶习在京中就不是隐密之事,诸权贵家都知道一点,他的缺点恰恰给了别人可乘之机。 玩物丧志! 在场的秦家人心内默念,他们全都选择性忽视信上另一条消息——秦晓欠下天额巨款东窗事发后,二太爷动怒,亲自动手杖责儿子。不计其数的棍棒下去,秦晓下肢被打得血肉模糊,伤重不能治,大概会终生卧床。 大家不知道另一点,二老爷连气带怒,又手下发了狠力,几下交接,也是年已半百的人,打完儿子眼前一黑倒下,现在仍病着。 前因后果都理清楚,大老爷和秦旭特意拿出此事问九岁的章哥儿。他是长房嫡长重孙,早在前两年家中长辈议事时就在旁听长见识,今回见祖父和父亲问起,落落大方回道:“三叔已经犯下错,既然对方有所需,咱们可静观其变。” 几位长辈微笑,这孩子称得上可造之材,小小年纪见识透彻。 孙儿说得在理,大老爷仍要敲打章哥儿:“只说对了三分,其余该怎么行事回去后好好想一下,明天再来找祖父。” 章哥儿再是老成,也是稚龄小孩,得不到祖父的称赞,略不快地回了屋,绞尽回想马家、秦家、织造局、两任帝王等之间的关联。 如同他们猜测的一样,马家一放出消息要辞去织造局的差事,就有几家在京中异常活跃,上蹿下跳找寻门路。 启泰帝算是平空杀出来的一匹黑马,外人很难找到路子同他搭上话,数来数去,御前惟有孟焕之最红,说话也最管用。 这不,就有一天,有人寻到孟焕之处,放话能为秦家三爷还了赌债,只换在天子面前美言一句,能争取到织造局的差事。 和预料中的差了一点,来人应该找到秦家,再转而找到他。孟焕之不动声色应对访客,心中思索究竟是哪里出了偏差。 稳住上钩的鱼儿,孟焕之带着人去汤泉别院,接乐不思蜀的母子三人回京过新年。 一路上寒风袭面,蹄踏碎雪,疾行穿过光秃秃的树林,待能远眺到汤泉别院氤氲之气,孟焕之勒马暂缓一口气,住在里边的人比那一处汤泉更让他暖心。 哦?!他恍然大悟,讨要汤泉不仅在启泰帝心中落下畏妻的印象,恐也在天下人心中也留下他畏妻如虎。这也是下套的人绕过秦家直接找上他的原由,想孟大人宠妻如宝,怎能坐视秦家有难。 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一点。 “失策”,孟焕之轻声自言自语,望着别院方向一脸温柔。 ☆、211|第 211 章 别院里,意儿与一帮毛头小孩玩得正欢,他念念不忘的铁蛋哥哥及另外几个田庄上的小男孩都在。孟焕之一直不得空,知言做主把他们都接来,放在眼前再观察一番,等他有空闲,再定下来挑谁给意儿做伴。 住了几日,这帮孩子猛然换新环境,各自脾气性情更加明显,除了铁蛋,知言瞧着有两个孩子不错,嘴巴也不怎么甜,乍一来虽说有些拘谨,对着意儿还能像在田庄时想说就说想做就做。 意儿性情过于活泛,知言不打算给儿子再挑机灵的玩伴,免得养得他日后太浮燥压不住性子。 见孟焕之拔冗冒着风雪而来,知言帮着他换过衣服,捧过滚烫的热茶,边让他喝下暖着身子说出自己的想法。 一杯热茶下肚,五体皆通畅,孟焕之拉过妻子坐到自己的身边,揽着她的肩头温语:“你想的不差,我这就去瞧一眼,赶在年前定下。等过了新年,让意儿搬到前院,他也该收心读书。” “哥哥们都是五岁开蒙,意儿开了春才四岁多,会不会太小?”知言总是当娘的人,心底有那么一点怕儿子吃苦。 孟焕之半真半假戏语:“慈母多败儿。” 知言轻嗤,推了他去干正事。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父子相伴回来用晚饭,意儿噘着小嘴跟着孟焕之身后,蔫头耷脑一看就不高兴。 知言探问原因,原是孟焕之挑中她看好的那两个孩子及另外一个六岁的小男孩,独独撇过意儿喜欢的铁蛋。有儿子在,她不好多问,等把意儿打发回屋睡下,又安置思儿入睡,知言方才刨根问底。 孟焕之悠闲自在捧着茶碗,对妻子一一细说:“铁蛋是不错,说话行事都有主见,看着也周正。意儿太粘着他,事事都要先看铁蛋一眼,不妥。” 哦,意儿的确太过在乎铁蛋的想法,老跟在别人身后,久而久之,自己也失掉主见与魄力。 “可铁蛋那孩子怎么办?” 铁蛋确实是个好孩子,失掉进孟府陪伴意儿的机会,今后也会埋没在田庄里干一辈子的农活,总是有几分可惜。 孟焕之放下茶碗,微笑道:“我已经想好,让长兴带他两年,以后跟在我身边行走,将来或可顶大用。” 知言笑了,“当爹的同儿子争抢,说出去也不怕别人笑话。” 一句顽笑话,孟焕之轻摇头不作辩解,只让知言收拾行装同他一道回燕京,备着过新年。天渐冷,他又忙,肯定不能每天出城,回到孟府一个人怪冷清的,少了妻子的斗嘴,少了儿子们的欢笑哭闹声,根本不像是个家。 非是知言贪恋温泉的舒适恨心撇下孟焕之一个,久久不肯回燕京她也有自己的考虑。九郎一直在汤泉别院疗养,知言不忍心留他一人,有几个孩子混心,九郎也能时常露出笑容。 “九哥他有心事,又不肯对我说。整天一个人闷在房里,除了早起习武,泡半个时辰汤泉,轻易不见人,也就意儿能逗得他笑两声。”知言自己没招的时候通常在孟焕之面前寻求安慰。 之前,孟焕之也试图同这位新封侯的舅兄沟通,除了军务和封赏,九郎再不愿谈及其他。 战场上同生共死的兄弟阴阳两隔,九郎独享荣耀,满心除了愧疚仍是愧疚,又不能对别人说道,他在汤泉别院静养,也将自己与世隔绝。 再怎么遮掩,何大郎是九郎的下属也是不争的事实。手下出了奸细,并害死手足,九郎心中的负担可想而知。 “嗯”,孟焕之明白,宽慰她:“天也晚了,咱们早点歇下,明天我再同舅兄谈一回,最好能劝动他同我们一道回京。” “多谢!”知言轻声呓语,衷心谢过他。 秦孟两家结为姻亲,相互扶持,可孟焕之没有义务对着秦家每个人周到体贴,他全是为了知言,体谅她心中挂念着众兄弟姐妹,竭尽所能替她分忧。 试问有哪种心意比急她所需来得更真挚! 孟焕之一下下轻抚知言的后背,语调轻柔:“真傻,跟我也要生分。咱们夫妻一体,何来谢字?” 知言摇头,“焕之,你不用事事都顾及我,让自己难为。” 孟焕之扳正她的脸,认真看一眼,“放心,我做事有分寸,不会让别人牵着鼻子走。” 他有自己的坚守,不会因他人而改变。他为秦家做的一切也在自己接受的范围之内,不出格,也不可能出格。 给秦晓下套的人现身后,孟焕之即抽身而退,剩下的事交给秦昭等交涉,他没有过多的精力分神到马家及织造局的事务中。 在权力的殿堂爬得越高,金钱地位唾手可得,孟焕之却要更加警醒,他要的不是一呼百应俯瞰众生,而是在恰当的位置做恰当的事。 他心中所想,妻子也懂,所以她比他还要谨慎,生怕给孟府招来事非,除了同家中姐妹兄弟走动,甚少与外人交往。 孟焕之嘴上不说,心中大加赞赏,在知言耳边轻语:“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他在夸她,知言笑弯了眼睛,追上去吻了他一下,无异于点火,被某人按住折腾了半宿,待次日清晨又是她最后一个起床。 意儿眼巴巴等了半天,好不容易娘亲醒来,他扑到床边央求道:“娘亲,你同爹爹去说,别把铁蛋哥哥送走。” “铁蛋不走”,知言边穿着衣服宽慰儿子,紧接着来一句:“铁蛋比你大四岁,以后要跟在你爹爹身边学着当差,意儿也能天天见到他。” 好伙伴能留在府里,意儿终于开心,蹦蹦跳跳又出去撒欢,他终是孩童,所求者甚微。 ****** 也不知孟焕之用了什么法子,劝动九郎和他们一起回燕京。 三房上下为九郎相看合适的妻子人选,最后定下两家姑娘,全都是文官家的嫡女。知画凭着给各府里做宾席的有利条件,细细打探各家小姐的性情,挑了稳重不张扬,又带着几分活泼,再是稳妥不过。 因问过九郎,他却答:“相貌不用太出众,平常即可,父亲和四姐看着定下就是。” 人生前二十年,美貌是九郎最大的负累,他不愿自己的儿女也走同样的路。寻个普通的女子安稳过一生,生下平凡无奇的孩子,是他难得的心愿。 想到九郎的心结和遭受过的境遇,秦枫也便成全了儿子,终他所老也不知道昔年一次疏漏竟害得侄儿身亡、儿子破相,花狐狸也有被骗过的时候。 老狐狸就没有那么好哄,当然秦昭也不敢对祖父隐瞒,待他日后亲回西北时全盘道出前因后果。 老狐狸听后走到书案前疾笔挥书,托千里鸿雁送到塞外牢关,九郎打开信见写道:勿因他人之过而自误! 老朽笔墨却力透纸背,写信的人一生傲骨禀恃,从不屈居于人下,有的只是虚于委蛇。 九郎凝望西北方向,将信细心收好。他因貌美而自暴自弃,更因识人不清而自责,所有的处罚加诸于己身能有什么成效? 回转身进入关隘,九郎即是真正定北侯,治军严明,赏罚有度,护得北境半百安宁。待他身后没有人记得年少时节的定北侯绝色倾城,名动天下。大家惟记得鬼面冷言的秦九郎,守在牢关勇而无畏,万夫不能敌。 ☆、212|第 212 章 启泰元年,新春 正月里,秦府办了一场喜事,为秦旷迎娶礼部右侍郎裴大人的嫡幼女,裴家也是秦枫的顶头上司,能将家中嫡女许给九郎也不全是奔着定北侯的名头,其中有一多半冲着秦家的门风。 京中乃至天下人众所周知秦家嫡庶同等,但秦家的姨娘通房们省心得让人大可忽略她们的存在。照秦家的做派,眼下也有了成效,嫡庶同等受惠最大的不仅仅是整个家族还有嫡脉子孙。 兄弟齐心,姐妹同德,谁人说大家族中只有冰冷无情与无休止的算计。 知言平日里甚少出门,也听说京中有几家瞧着秦家眼热,也回家去效仿,至于收效如何,取决于各家的行事分寸。 做为大家族的长者不仅要有公道的心,更要有一颗慈怜的心怀,家中最应该成为小透明的知言都是祖父母手心里的宠儿,其他姐妹兄弟更是在关怀爱意中长大,这比富贵乡锦衣玉食更叫人自豪。 言归正传,且说秦家九奶奶裴氏真个长相平凡,扔到人堆里寻不出来的那种,经知画及家中暗地里打听品性绝没的说。大家惟怛心她乍看到破相后的九郎会被吓到,怕的是新婚时分小夫妻两人心中存了芥蒂,以后难以开解。 新婚次日,一对新人拜高堂见姑婆,九郎冷面瞧不出什么,九奶奶面带娇羞腮染红晕,眼睛躲闪不敢看几个大小姑子。 知言向来促狭,瞅空拉了新嫂嫂套话,打探个究竟。 九奶奶许是年纪尚小,又是才通人事,说话细声细气:“夫君眼睛很好看,他待我也很好,叫我别怕,即使怕了也无妨,他不会计较。” 那么个冷面人居然背底里会温柔小意,天下最好的男人全叫兄弟们给占了。 知言戏语引来姐妹嫂嫂们大笑,大家取笑她几句后又把目光投向新妇。知画毕竟是大姐,犹还要问一句:“九郎以前生得美,在京中出尽了风头。不过,他不太喜欢自己的外貌,现时虽面容毁了,心还是好的,只脾气不比别人。弟妹要多体贴他一点,若有不痛快处,直管来寻四姐姐,凡事有我给你做主。” 九奶奶轻点头,“我生得晚,没见过夫君在京里的风采,我几个姐姐可是见过的,她们都说好便宜都让我占尽了。四姐,放心罢,我会一心待九郎。” 九奶奶做出保证,又她在闺中也有些贤名,大家也能放心一半,一对新人今后如何要他们自己用心经营。只要秦旷体贴,九奶奶又不嫌弃九郎破相,慢慢会处出来感情。 一对新人度过了蜜月,九郎即带着新婚妻子北上,临行前他特意求了秦枫想带自己的生母也同去,不会破礼法律令,只想与生母同度一段时日。他与妻子还是称生母为姨娘,若将来生养下孩儿也不会称林姨娘为祖母。 秦枫与常氏及秦昭商议过后,也便允了。秦家儿郎中,九郎比任何一个兄弟都要过得辛苦,看在他眼中也是心疼不已,难得儿子有要求,只要不太出格能满足的尽量满足。 出人意料的是,林姨娘居然拒绝跟着儿子去,她已经是半截入了土的人,女儿封为郡主远嫁异邦做王妃,儿子又封了侯,不敢再拖累他们。若是去了,让别人参九郎一本可是好。 见生母态度坚决,九郎不再坚持,只说想通了什么时候想去,他会派人来接。 林姨娘微笑应下,送走儿子后,闷在屋里哭得天昏地暗,回想一生经历,私语下辈子莫再做女人。 九郎另一个请求寻到孟焕之处,求他若有机会替乔骏说几句好话,翻案肯定是不能,只求能把乔骏接到京中疗治,最好是能在京中颐养天年。 九郎寡言不甚通俗务,却是最重情义,凡对他有过滴水之恩的人都铭记在心,年少时乔骏对他有着提携照看的恩惠,他一直想为双目失明的乔家大表哥做点什么。 做事量力而为,九郎自知嘴笨,即使面见天子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想来想去只有再次劳烦九妹夫,神情一如他执意要留在北边时同等笃定。 孟焕之不假思索应下,他会的,他管不了天下不平事,能管一件是一件。从来燕京,令他佩服的人不超过五人,乔骏就是当中之一。 送走九郎,家中看似平静,当差的当差,点卯的点卯。秦枫却在这当头辞去公职赋闲在家,说是无差一身轻,可知言每次回娘家都见不到他,不由嘀咕一句花狐狸赋闲该不会又逛到酒楼柳巷去了罢,一大把年纪了他也不嫌累得慌。 其实,知言猜对了一半,秦枫是镇日在外与人吃酒攀交情,可再没寻花问柳的心思。家中出了秦晓的事,秦晖又离京避风头,脏手的活暂时没人干,他的仕途也快到头。一辈子被上头刻意打压,临了也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四品京官,秦枫早绝了上进的心思,顺势辞去公差,专心与那帮子下套的人家周旋。 京中谁人不知,他是孟焕之的岳父,儿子又新封了侯,说话顶管用,只坐在那里含糊道:“放心,只要爷张口,我那乖女婿就没有应不下的时候。” 那帮下套的人也是鬼精,起先他们没想到秦家会顺风顺水,且能在新帝面前博个头彩,早知如此,当初行事方法肯定会换一种。覆水难收,再说后悔的话也来不及,惟有拿出十分的诚意,或可能分得江南织造的一块大肥肉。 见他们半信半疑,秦枫继续放猛料:“信不过爷,还信不过孟仲白之孙。” 做古二十余年的孟仲白如果知道有人拿他当幌子招摇撞骗,该要气得爬出坟墓找秦枫来算帐。 好名声不易,昔年的孟铁御史大名如雷贯耳,虽是商户们也十分信服。在秦枫空口白牙忽悠下,商户们甚至不再坚持要秦家写字据,交出了百万赌资的欠据,且写下欠资已还的文书。 验明字据、文书的真假后,秦枫即翻脸不认人,他本来什么也没说,没啥可认的。 商户们欲哭无泪,辗转找到孟焕之,如此如此一说。孟焕之却是怒了,有人胆敢冒充他的岳父行欺骗之事,继而污蔑他的名声,他要报官,请大理寺还一个公道。 事情明摆着,权势面前不得不低头,最终织造局的差事花落别家,这帮下套的人竹篮打水一场空还惹上一身臊。官府的衙差们成天盯着他们不放,今天顺走两张银票,明天拿走一匹上好的锦缎,永无宁日。 ********** 秦晓的事虽了结,二老爷却是气怒交加一病不起,四月中死在任上。 二房嫡女知静才进京坐稳荣安伯夫人的位子,听闻父亲病危,又与丈夫、堂兄一道赶赴湘楚。跋山涉水,一路疾行,她还是没能赶上见父亲最后一面。 远在街口眺望到秦府前挂着白幡、素白灯笼,知静在车驾中失声痛哭。古礼奔丧,女儿们是要哭着进门,真正失去亲人时不用礼法约束,悲从心中来。 府中秦明与几个兄弟赶在他们前头到,勉强与父亲说上话,白衣缟素,缫麻重孝,守过了七七四十九天后,众人扶灵回西北原籍。 知静抽空见到了半身不遂的三哥,临来时想好骂他的词语全都说不出口。秦晓也如半死人一样闭目不理会嫡亲妹子,兄妹俩对坐半晌无言。 许久之后,知静缓缓开口:“三哥,你还记得菊香吗?” 屋里有一股腐朽的气味,床榻上的人隐在帘帐后,一张消瘦的俊脸辨不出神色。 知静自说自话:“那年,菊香背着我偷了许多好东西,猫眼石、顶好的玉器、屋里几副不常用的象牙摆件,数不清的金首饰,她全给了你。后来,因为九妹丢了蜜蜡海棠,我才发现自个身边养了个吃里扒外的奴婢。” 知静一脸戚色盯着床上的秦晓不放,“出了那样的事,菊香那里有活路,她仍哭求不干你的事。我求了母亲许多回,方才为她在庄子里留了个土包可安身。三哥,那时候我梦里都在恨你。” “年前,八弟死在战场上,九弟封了侯。你睁眼看看,家中那一个兄弟像你这样不成器。”知静言辞愈激烈,可无论她怎么责骂,秦晓仍是一动也不动。 屋外的三奶奶听得着急,轻扣一下门扉示意,知静收了话语,泪流满面,绝望地看着秦晓。她知道,眼前的人虽没死,心却死了。 也好,他该早点死的。 待她出了屋子,檐下秦明来回走动神情焦急,知静不由自己又落了泪,幸好她还有大哥。二房本就比别的几房差点,现在更是丢人丢到底,哥哥们撑不起来,她替家中撑着。 知静其后一生,安稳做着荣安伯府的夫人、太夫人,秦家女儿的好品格在她身上显露无遗,京中贵妇圈里提起她都是赞声一片。 她的丈夫也同别的勋贵人家一样,有着二三个妾室,三五个庶出儿女,永远将她与她生的儿女放在第一位。 沈博式微时有妻子相伴,情谊终生难忘,他有这份心意知静已知足。她为了兄长而嫁,兜兜转转从威武伯世子夫人到平民,再到荣安伯夫人,后来娶儿媳时亲自将龙凤玉佩交到一对小儿女手中,这是方太君送给她的物件。 彼时,知静方发觉一生从来没为自己做过什么,人生不得圆满,也难得圆满! ☆、213|第 213 章 宁远侯府, 灯底下,世英翻看着帐册,身为世子夫人,侯府上下大小事务都要从她手中过一遍。每天一睁眼,便要应对管事妈妈、宁远侯府世代为仆的丫头、婆子们。旁人私下里拿她和婆母、大嫂相较,太严苛博不下好名声,太松泛又不能御下,尺度当真难把握。 合上一本帐册,世英将它交到心腹陪嫁婆子的手中,轻挥手道:“上个月的烛火钱比以前多出来一成,你去提个醒,叫她们收敛着点。只此一回,下回再犯,就不必在府里当差了。” 那婆子迭声应下,欲往外去,又听见姑娘唤自己,转过身恭谨听吩咐道:“你盯着点,莫让她们克扣了大嫂那边的份例,两位小爷正是用功读书的时候,香烛比别的房里用得多。若是精简到他们身上,世子爷回来头一个不答应。” 婆子晓得其中利害,保证把眼睛放亮,不会让府里的下人慢待大奶奶和两位小爷,见姑娘收了话语,她才出屋。 理完一天的俗务,世英浑身疲乏,歪在大迎枕上连妆都懒得御。还是身边的大丫头丁香几下为她除了钗环换过衣裳,服侍着躺下。 困极了反倒睡不着,世英与值夜的丁香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闲话,她在府里也就能和几个陪嫁说说心里话。 世英自觉心虚对着婆母有几分畏惧,说话做事都循规蹈矩。大嫂做世子夫人时,两人还有说有笑,后来大哥弄丢世子的位置,连带大嫂也搬到府里的偏院静居。两人再碰面时,总有那么一股子别扭气息,使得以前的情谊淡了又淡。 因太公公尚在世,宁远侯暂时未分家,乔家二房那帮人背地里指不定恨死大房上下,世英更是不敢同二房的婶娘、妯娌们闲坐叙家常。 深夜静谧,丁香说起白日里不能谈及的话题,掌灯坐到姑娘身旁劝道:“姑娘,等世子爷回来,说什么你也不能把他再推出去。你是不知道,大奶奶这两天哭得眼睛都肿了,求了侯爷又求了夫人,盼着能捞出她娘家一大家子人。说到底,若是燕家的世子爷好好活着,就没有后面他家二爷跟着楚王谋反的事。” 乔家大奶奶的娘家正是东平伯燕家,东平伯世子声色犬马早早蹬腿去了,天子驳了他家请封次子为世子的奏折,这才有燕纪仁跟着楚王谋逆的事。八月十五宫宴,楚王派系全被拿下,燕府难逃覆灭的命运,家中老小都在狱神庙关着。 京中年年都有抄家灭族的,燕家与赵家的事说来也不稀奇,可这两家与宁远侯府乔家瓜葛太深。乔家大奶奶牵挂亲人求了公婆,又求了老侯爷,她能使上的劲全都用上也收效甚微。 谋逆大罪,等闲人不敢在天子面前求情。虽说乔家对新帝有拥立之功,正是宁远侯出山调动西郊健锐营,与孟焕之配合拿下楚王一系,燕赵两人谋剌太子被抓个现形,求情的话儿叫乔家如何张的开口。 世英翻了个身,轻身应道:“我知道了。” 见姑娘还不当回事,丁香也是恨铁不成钢,轻摇世英,言辞恳切:“姑娘,你放眼看看,京中那个正室夫人不是费尽心思把夫君拢到房里。世子爷敬你是明媒正娶的娘子,又是他的嫡亲表妹,这才由着你冷落他好几年。换个别人,丫头的肚子里早蹦出孩子来,那能容你清闲度日。” 才九月的天气,屋里点着熏炉,仍能感觉到冷,世英裹紧被子,含糊其辞:“只要表哥平安回来,比什么都好。” “姑娘”,丁香惊讶,“你还是挂念世子爷的对不对?” 黑暗中,世英不发一词,许久后她的呼吸平缓,似已睡着。 苦口婆心劝了半天,还是老样子,丁香也是无奈的叹口气,熄了烛火自去睡下。 “不能再这么下去。”世英默默对自己说道。 ******** 赶在征北大军回京前昔,世英找到婆母处,摒退杂人,说出自己的想法。 “什么?!”秦樱语气中含着怒气,长眉轻拧,质问道:“你要与骁儿和离?” “不成!”秦樱继而斩钉截铁道,神情不无威严,气派十足,想来真是动了怒。 “姨母。”世英没有像往常一样唤母亲,而是改称姨母。她起身缓缓跪在秦樱面前,仍坚持己见:“燕家若不是因为袭爵的事情,断不会起了谋逆的心思。乔家百年侯府,着实不易,不能因为我一人的缘故,将来叫天家纠住错处。” 秦樱平复气息,沉声问道:“你与骁儿成亲不足五年,谁说将来为他生不下孩子。退一万步来说,府里没有嫡子,庶子承爵也可行。你现在急着要和离,叫我有何面目去见你母亲与外祖母。” 当真肺腑之言,秦樱从生下见生母不到五次,她长到七八岁时还不知自己生母另有她人,只当是方太君的亲生骨肉。外出交际时别家一个贵小姐故意说漏,引得她回去后打问才知道自己是姨娘生的。 长姐大她近十岁,出嫁的早,她便是秦尚书府的掌上明珠。上有父亲偏疼,兄长宠爱,嫡母也是当真视她为己出,让知道真像的秦樱深觉一生都难报其恩。 儿子与外甥女婚后过得不痛快,一切的一切,她的瞧在眼里。手心手背都是肉,她疼爱儿子不假,可任由外甥女和离归韩家,真叫她如何向嫡母及长姐交待。 世英轻声接话:“母亲与外祖母都极讲道理,弄丢婉表妹,又不让表哥进房,一切全是外甥女的错。姨母与表哥已对我容让太多,她们绝不会埋怨您。” 秦樱伸手扶起外甥女,抚着她的脸庞问道:“孩子,你心里究竟有没有骁儿?别说没有,你熬着夜亲手做了那么多的冬衣送到军中,又在屋里吃着斋,这全都是为了谁?” 世英抬头,一脸茫然:“世子是我表哥,自然盼望他平平安安。” 见她还是这么不开窍,秦樱只摆手道:“你说的事我做不了主,等骁儿回来,让他做决定。” 世英还想再说,见姨母闭目养神,她也便悄悄退下。 ****** 征北大军回归日,燕京城里人声鼎沸,报信的小厮隔上一烛香功夫回来绘声绘色说道一番。宁远侯府的家丁自是心偏向乔家,夸起世子爷无所不致,哄得年迈的老侯爷也是笑声连连,暂时让他忘却长孙失明一事。 其他人更不消说,宁远侯与秦樱心头一块大石终落下,许诺要给府里上下打赏。 听着奴仆们贺喜之声,世英也觉心中豁然开朗,身子轻了几分。 终于回来了,事情也该有个了解。 等乔骁从宫中出来,回府已是暮色西沉,进屋先跪见祖父与父母亲。屋里人多,世英观得他瘦了几分,人却是精神十足。 乔骁回府首要有许多事与祖父、父亲商谈,一帮男人们在外书房,后宅里世英的房里却是一片热闹,丫头婆子们忙着装扮世子夫人。 反正在国孝期,一切素简,世英任由她们折腾。听得外面小丫头报信说世子爷进了二门、又去了夫人房里、从夫人院中出来…… 对着满屋子期待的眼神,世英的心也不由跳得快。 等乔骁回屋,一切杂人都已躲了出去,他是从母亲房里出来,知道了表妹想要和离,也不多说话,坐在榻上细品茶茗。 屋里热闹的气氛才退散,慢慢变得沉静,像他们昔日共处过的每一个夜晚。 世英鼓足勇气,走到表哥眼前,为他换过茶,这才说话:“想来姨母已同你说了,若是可能,我想赶在河道结冰前回徽州。” “你回徽州做什么?”乔骁反问一句。 世英噎住竟无言以对,嚅嚅半晌后才道:“我想同你和离,回韩家。” 屋内死一样的寂静,世英盯着手中的帕子出神,额头鼻尖上浸出汗。 许久以后,乔骁开口,说的却是其他:“大哥把侯府交给我,他在战场上拼死拼杀,身中毒箭以致双目失明,最后仍耿耿于怀是他弄丢了乔家的世袭罔替铁券丹书,不能释怀。” 世英带丝惊讶抬眸,静待表哥说出下文。 乔骁定睛看向表妹,两年多军中锤炼使得他更加成熟,他也慢慢褪去身上的文人气息,更像是位武将。 历经过沙场博斗,见证过生离死别,乔骁说话的语气格外沉重:“大哥把所有的功劳都推给我,祖父与父亲不问也明白,母亲只叮咛我好生照看大嫂和两位侄儿,她心中也跟明镜似的。这件事算是欺君,我只同你一人说道,你可知原由?” 世英嘴皮翕动几下,话未出口,就听得乔骁继续逼问:“母亲说你吃了两年多的斋,送到军中一年四季的衣裳多半出自你手,又是为何?仅仅因为我是你表兄,怎么没见你给四表兄也送衣裳,论理你在外祖家长大,同舅家表兄弟更亲近才是。” 被迫得紧了,世英脱口而出:“因为你是我丈夫。”话甫一出口,她也是愣了,半捂嘴唇手足无措。 世英的窘迫与挣扎都看在乔骁的眼中,他向她凑近半分,放柔声调:“只要乔家上进,将来挑谁承爵都不是什么大事。大哥万分后悔识人不清,误把赵家当成好人。在北边的时候,他曾说知人要知心。世英,你能识得清你的心吗?” 世英不是铁石心肠,表哥诚心待她叫她怎么不感动,未语泪先流,轻轻啜泣,“我本不该嫁过来,累得你没过上好日子,还弄丢了婉表妹。早知如此,不如待在家中学姐姐束了发做女冠。” 她终于能哭出来,乔骁仍是不敢逼得过紧,没人知道他两人的新婚之夜如何度过,那情形好似他在用强。 想乔骁也是堂堂侯府嫡子,从小身边围着一大堆如花似玉的小丫头们,要不是母亲与大哥管教严,难不保他也走了歪路。一向都是别人捧着他,让他猛然面对冷冰冰浑身僵硬的表妹,乔骁心中憋足了火气。能容让那么些年,全看在表兄妹的情份上。 见世英哭得厉害,乔骁想为她抹泪的手半抬在空中复又放下,柔声宽慰道:“二妹走丢的那晚,我也在府里,担上比你更重的责任,不怪你。你是不知道,二妹常念叨要学武定侯建功立业,别人她不说,偏偏成天嘴中不离一个十五岁就殁了的人。冥冥中有天意,谁会知道一语成谶,她也在十五岁上没了。” 世英轻摇头,哭得雨打娇枝,“你别拿好话哄我。” 乔骁终是伸出一指为她抹去脸上一滴泪水,“我没说浑话,不仅家里人知道,与二妹亲近的几个官家小姐也都听说过。你若不信,可去问九表妹,她两人脾气相投,平日里言无不尽。” 乔婉的事终是块大石压在心中,一时半刻也不能释怀,世英用帕子抹着泪,猛然间发觉表哥离她如此之近,不由向后缩了缩。 乔骁早都料到她的举动,也不以为意。他能从大哥手中接过侯府的重担,还怕与表妹处不好关系。他微笑道:“说来说去,你还是挂念着我。” 世英咬唇即不否认也不承认,半垂眼帘瞧不清神色。 乔骁不打算一下子就让她看清自己的心,站起身挑灭一盏烛火,许下承诺:“你我成亲已有五年,待五年后,还是这个样子,我亲自送你回徽州,你可愿意。” 谈不上轻松,世英心底有一分怅然,轻声应好。 那一夜,他们谈了许多,乔骁说起在北境的遭遇,说及大哥,他会想方设法把大哥接回燕京养着。世英也说了许多府里的事,说着说着,两人都合衣睡下。 其后数日都是如此,后来乔骁终于等到娇花盛开的那一天,那种美与风情他只在另外一个人身上见过。 那年,乍一见到圆房不久的九表妹,乔骁也被惊艳。他知道那种美意味着什么,也很期待在自己妻子身上见到。初成亲时,别提有多失望,他的耐心也止于礼待世英,从未想过去了解她、安慰她。 从北境战场上死人堆里爬出来,乔骁静思了许久,除了大哥,再人没人能让他倾诉心事。名义上是有那么一个人,他说了,她会不会听? 她又在想着什么?乔骁不知。 由己度人,乔骁回京后对着表妹格外细心体贴,精诚所致金石为开,或许他悟得太晚了,错失了许多良机,还好可以补救。 五年之约的日子一到,已情投意合的两人戏语说笑,世英嚷着要收拾行装,逗乐了正在与儿子相玩的乔骁,他笑问:“你要回徽州,可是说好了,我是不去,要去你自个去,好走不送。” 世英轻嗤,“回西北,我与母亲、姨母全去,也是约好了不带你。” 乔骁连声应道:“好,好,好!外祖父八十大寿,差了我一个了不嫌少,多了我一个也嫌多。” 世英正忙着,没功夫同他贫嘴,甩帘出去使丫头婆子打点行李,准备不日启程回西北,特为贺秦敏八十大寿。留下乔骁一人在屋里对着儿子傻乐。 ☆、214|第 214 章 启泰五年,初夏时分,燕京孟府 清晨的阳光照得院中暖烘烘,在银杏树下投下斑驳树影,小儿的琅琅读书声悦耳动听。 前院书房里,授课的申夫子讲完今天的功课坐在椅上假寐,意儿偏头去瞧一旁的弟弟,无奈思儿一向专心不理会身边诸事。他手下揉了个纸团乘人不注意扔到弟弟的头上,引得思儿抬头看兄长一眼,小小面孔板得严肃,复又埋头写功课。 “呆子”,意儿心中暗骂,爹爹马上要离京去任上就职,他已同几个小厮商议好去外头闲逛半日,好心想要带弟弟一起去,人家不领情。 思儿自小执拗,做事一根筋,读书也是一根筋,用起心来天上响雷都入不得他耳,夫子交待的功课未完成,他才不会跟着哥哥出去玩。反正到大街上也觉得没意思,还不如在家中多读几页书。 孟家二小子是个实心的榆木疙瘩。意儿心内总结一番后,迅速做出自己的功课交夫子过目,得到许可后带着小厮们和年长的伴当出府。 书房内才总角的小正太思儿不曾留意到兄长的离去,专心致志干自己的事。 孟府请来的西宾才气不凡,这位申夫子于俗务上不通一窍,却是学富五车,单在孟府教着两位小儿,镇日清闲自在。闲暇时与孟大人讨较学问,他自甘下风,明白孟大人分不出精力教育儿子,特聘了他,更是不敢轻视,平日里在学堂中用心数倍。 经他观察,孟家大公子天资聪颖思维敏捷,一点即通,弱点在于涉及太广,泛而不精,反落了下乘。 申夫子更喜欢孟家二公子,小小年纪于学问上异常专注,天份差兄长一等,胜在禀性坚韧锲而不舍。 孺子可教也! 申夫子心中欣悦,踱到思儿书桌前又为他指点几处。不知不觉两人误了用饭的时辰,跟前服侍的下人们干着急也没法子,学堂里有规矩,他们不能贸然惊扰夫子授道,只有求助大奶奶。 都习以为常,知言听后只打发了人,吩咐道:“我给夫子加了两道菜,你们看着送过去,别让凉了,趁热先吃了,再请夫子歇会儿午觉。” 听候的彩珠抿着嘴微笑,应下自去前头办差。 自小跟在知言身边的那帮大丫头们全都嫁了人,初上京时买来的小丫头们也都长成大姑娘,府里又有一拨七|八岁的丫头正跟着学当差。 一恍眼,知言也已二十有五,意儿与思儿分别为九岁及六岁,孟焕之也步入而立之年。家中再没有小孩出生,知言一直磨着孟焕之想要一个女儿,无奈他死活不应,只拿出好话哄道有两子足矣。 这个男人打定的主意轻易不会改,知言惟有瞧着别家的粉嫩的小女儿眼馋。远的不说,小十三为张盛连添两个千金,说话奶声奶气的小丫头可招人疼。知言每回见了她们,总是不自觉掏空自己的荷包,得来一声声‘九姨母’,也便心满意足。 秦家现时留在京中的也只大老爷并秦旭、三房知仪、六老爷夫妇及一双儿女,并在翰林院熬资历的十爷秦晤。其余人秦昭外放去了江南,秦枫带着常氏回西北侍奉双亲,董首辅致仕后,知雅也跟着夫君去了任上——淮北一处小县城做着县令夫人。 都中留下的人愈少,知言同家人走动愈频繁,他们总要聚在一起,把劲冲一个地方使。 正午时分,阳光灼热,知言每到夏季总是心烦心燥,何况现在府里兵慌马乱全都在打点行装,一想到天热时分出远门坐车,她也没了胃口吃饭。那怕是孟焕之出任陕甘巡抚,她能有机会回原籍见祖父母,十分欢喜也被即将面临旅途中的苦楚冲淡。 刚说完让过一会儿摆饭,廊下丫头们喊着大爷回来了,湘竹帘打起,孟焕之身着官袍大步进屋。难得他能早回来一次,也没有先去前院看两个儿子,知言起身迎上前欲为他更衣,不料有人比她更早一步。 屋里另一个大丫头青蔓急走几步,凑到孟焕之面前轻语:“大爷,让奴婢帮你更衣。” 这丫头! 知言的脚步索性停下,只问一句:“可曾用饭?正好,我也没吃,你陪我再用一点。” 孟焕之取下官帽,挥手制止身边的丫头,轻笑道:“也好。”他一手解着袍带,一手握住妻子的柔荑。 知言会意,要过热水为他擦洗后又帮着穿上家常禇青袍,两人这才坐下来用饭,照例是屋里服侍的人都在廊下候着。 孟焕之为妻子挟过一块肉,略犹豫一下终是说出:“知言,这回思儿不和我们一起去西北,他要留在京里。” “啊?”知言惊愕,停下手中的筷箸追问一句:“为何是思儿?” 想到儿子的去留,孟焕之也食之无味,他置下碗筷于桌上,揽了妻子入怀,解释道:“圣上亲自点了思儿给皇长子做伴读,娘娘也是万分中意。你是知道的,思儿比意儿更适合,他与皇长子同庚,且一向稳妥。” 天命难违,启泰帝为不到六岁的皇长子挑伴读,以孟焕之与天子的交情,孟府两个孩子铁定要有一个进宫,注定逃不脱。 知言私心盼望会是意儿,意儿更为活泼适应力强,天生就有号召力,身后跟着一帮同龄的官家子弟。思儿不同,他年纪小性子闷,又是个一根筋的主,进了宫可怎么同天家皇子相处?! “晚两年不成吗?或者明年我们再把思儿送回京中。”知言犹在挣扎争取。 孟焕之轻叹息,“皇长子只比思儿小两个月,也已进学,伴读自要从小跟在身边,早一年晚半年思儿终是要进宫。” 当娘的人思及要与儿子分别,心中便如刀割,知言不知觉间泪流满面,哽咽着声:“老祖宗和祖父都没见上思儿,原想着这次回去,让他们见一见两个孩子。” “我知道”,孟焕之轻轻摩挲妻子的后背,轻声安慰她。 启泰帝登基伊始,他在天子身边做了五年的近臣,隆宠无边,一朝放外,便是巡抚要职。今上中宫已有一子一女,皇长子便是中宫所出,占着嫡长身份若不立为太子都说不过去。天子挑中思儿一是看中孩子的脾性,二来也是为皇长子聚拢人气,孟家以后就要被拴在皇长子一系。 想及长盛朝废太子及乔骏四人的下场,孟焕之的心又沉了沉,当着妻子的面尽量挑好听的来说,哄得她收了泪用过饭,两人一起歇了午觉。待他到了前院面对次子,就没有那么轻松。 思儿跟着父亲自小在宫中行走,皇上皇子们他都认得,听说要留下他一人在京中,小人儿心中也不痛快,板正了面孔‘嗯’了一声。 孟焕之仔细观察次子,六岁的稚儿端坐在椅上,情绪变动只在瞬间,这孩子是比意儿更适合宫廷生活。送儿子进宫,他心中一万个不情愿,只天子要他做出表态,势在必行,孟焕之也是忍痛应下。 父子二人正坐,好似成人一般谈话,孟焕之沉声问道:“思儿,进宫后如何与皇子相处,不妨同父亲说道几句。” 思儿的外貌像足了秦枫,就连秦昭的儿子与秦旷的长子都比不上,与外祖父及舅父不同,他天性严肃不苟言笑,听到父亲相问,依是面无表情回道:“亲近却不亲呢,恭谨却不卑颜,儿子专心致学,听不见也看不见不该见的事。” 全是父亲与夫子素日的教导,他如数照搬。 “嗯”,孟焕之点头赞许,尚要加一句:“记住,皇子们头顶还有圣上。你姓孟,你的曾祖乃孟仲白,你父修远,你是孟氏显扬。” 他手下用力握住儿子的肩头,也不知思儿能不能懂得,今后要独在一人留在京中面对诸多纷扰。 思儿懵懂的点头。 孟焕之犹不放心,搬出祖父临终时的遗言来教诲:“不屈君王,不跪鬼神,心存王道,不畏于世。” 十六字谶言,他盯着思儿一遍遍背诵,烂熟于心,如果有可能他想把自己所有的学识、三十年的人生经历、官场打拼的经验全都倾囊传授,只恨时日苦短,稚儿尚小。 待意儿顶着落日的余晖满意而归,似风一样冲进书房,落眼便是父亲凝重的神情,他心内大叫不妙,顾不得受责罚,先是追问一句:“家中出了何事?” “我要留在京里,进宫给皇子做伴读。”思儿一本正经回道,神情语气跟平时没什么两样。 意儿瞪圆了眼睛偷瞄向父亲,又看向弟弟,放下怀中淘来的好顽意,问道:“为何是弟弟?” 孟焕之暗道庆幸,幸好不是长子留在京中,以意儿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不得把天要捅破。他正色道:“圣上亲自挑选你弟弟做皇子伴读。” 哦!意儿愈发可怜年幼的弟弟,还有娘亲,不由多问一句:“娘亲知道了?”见父亲微不可见点点头,他也没了好心情,好好的一家人,非要拆分到四处,娘亲指不定哭成什么样。 ☆、215|第 215 章 意儿却是猜错了,知言不像儿子想像中那样哭哭泣泣,她打起精神,心内为思儿做着打算。 冬至细心又可靠,又她生的二小子与思儿同年,可留他全家在京中陪伴思儿。 宫中自有孟焕之打点,知言也插不上手,她在盘算京中可帮得上忙的几家,如英国公家、宁远侯家并叔伯兄弟。临行前,肯定是要亲自登门拜访,请求他们照看思儿。 不仅要托付外头的人,家中也要清理干净,午时孟焕之回来,青蔓的举动浮上心头。知言坐直身,命唤来立冬。 立冬做着府里的大管事娘子,忙得脚不沾地,进屋先喊渴,连干了两杯茶,见屋里只剩她与姑娘两个,拿帕子拭净唇边的水渍,不无疑惑道:“姑娘,您这是?” 知言也不绕弯子,直说道:“抽空你去见聂妈妈,青蔓大了,也该成个家。前头西街有家绸缎铺,聂妈妈若是愿意,可带着女儿女婿搬过去。” “姑娘,你也瞧出来了。”立冬倾首相问,一脸的好奇。 知言横她一眼,“我又不是傻子,以前不当回事,那是因为大爷没把别人放在心里,青蔓也守本份。可这丫头有点管不住自个了,再是不能留她在屋里。” 孟焕之正当盛年,要身家有身家,要地位有地位,品貌更没的说,比青涩毛头小子更招人眼目,小丫头们动心也不稀奇。 以前知言身边的一帮大丫头们也或多或少倾慕过大爷,在沧州守孝时从她们的举动中瞧得出来,只她们都见过秦家姨娘们过的日子,有十分的心思也都冷了。 现在府里这些大小丫头们只瞧见宠妻似宝的孟焕之,万分的好处都落在她们眼中,虽明知孟府不纳妾,可保不齐有人蠢蠢欲动。 防患于未然,知言是信孟焕之,可没蠢到给自己添堵的份上。放着一个对她丈夫起了贪念的丫头在房里,若是青蔓真胆大妄为做出点什么,一辈子心里都觉得膈应。 见姑娘打定了主意,立冬应下自去寻聂妈妈说话。 聂妈妈也是办差办老的人,干女儿的一片心思瞒不过她,素日旁敲侧击,就盼着青蔓能歇了心思。听了立冬转述的话儿,明白姑娘仍照顾她的情面,不做推辞满口应下。 待青蔓回到干娘处,母女二人如何商议不必细缀。十日后,府里为青蔓与绸缎铺的小管事办了喜事,一对新人婚后侍奉聂妈妈搬出府单过。 青蔓临去的眼神含着幽怨,脚步走得极缓,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她眼里的大爷完美到近乎天人,即使大奶奶对她有恩,也挡不住青蔓一颗心全扑在大爷身上。她自以为在人前掩饰得天衣无缝,心有所属人亦随之所动,一举一动暴露了心声,也就她不自知罢了。 ****** 打发一个丫头出嫁,给份体面的嫁妆,也不是什么大事。知言吩咐一声,余下的心思全扑在儿子身上。盘算来去,思儿还差一个稳当的长随,最好是十来岁的年纪,机灵能顶住事。 知言的心不免又慌起来,在屋里来回转圈,若是有可能她会把儿子偷偷带出京,离皇家事非圈越远越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思儿躲不过,她也要接受命运的安排。 想着想着,心灰意冷,知言放下手里的活,坐在榻上出着神。孟焕之何时回府她也不知,被冷不丁出现的人吓了一大跳,眼泪不争气又落了下来,边哭边抱怨:“你带着意儿去任上,我哪儿也不去,就留在京里,在这儿守着思儿。” “莫哭了”,孟焕之耐心十足哄着妻子,开解道:“你留在京里也没用,思儿十日里有九日在宫中,还是乖乖地跟我走。你若不在,让我可怎么……” 他抚向妻子那满头青丝的手顿了顿,怜爱地为她抹去脸上的泪水,柔声道:“你不在我身边,我和意儿怎么办?” 知言也就信口一说,两头她都舍不下,确实留在京中她也起不了多大作用,孟焕之和意儿更需要她。情绪波动的时候也没听出他话里的玄机,她点点头,偎到他怀里寻求依靠。 静静夏日,两人偎在一起不说话,孟焕之想过儿子离开他独自打拼,他从未想过妻子会不在他的身边,手下用劲把知言搂得紧紧。 “疼”,知言推他。 回过神后,他轻吻一记知言的额头,搜肠刮肚说着好话:“思儿命好,从小陪在太子身边,将来也是新帝跟前的大红人,前途不用发愁。” “就是,银子、宅子、美女都有,咱们就等着享儿子的福。”知言也尽力宽解自己,凑趣说笑。 “扑哧”,孟焕之真是乐了,笑颜绽开,“你把思儿说得跟六舅兄一样,我真没瞧出来他俩有一丁点相像之处。” 知言说完也被自己逗乐。 秦晖逍遥自在,自打去了江南乐不思蜀,流连在金陵烟雨繁华地。启泰帝封了他一个闲散的差事,既不点卯也不应科,日子过得比神仙都要舒服。 惹得京中御史台参孟焕之的奏折又多了两成,不知内情的御史们参孟焕之宠妻无度,频频为妻族兄弟谋差事,有本事者如秦昭、秦旭大家也无可指摘,如秦晖之流竟能得享官身,真乃天下读书人的耻辱。 启泰帝阅后一笑了之,又成了孟焕之隆宠过盛的证据。替人背黑锅,且要一直背下去,孟焕之偶尔也在妻子面前调笑几句。 因都笑了,两人也不再绷着脸,知言复把头脸埋在他怀里,呓语道:“六哥好运道,一般哪能及得上,我只求思儿平安顺当。” “思儿会平平安安等着我们回京。”孟焕之轻声附合。 日渐西沉,夫妻两人在屋里说着话。意儿回到娘亲院里见丫头们都候在廊下,冲她们打了个手势,轻手轻脚踱过去,掀开湘竹帘往里探一下头。见到榻上亲密的两人,他捂着嘴偷笑,复又带着爱犬回了前院。 一下一下给团子梳着毛,意儿对着小狗自说自话:“团子,你以后留在京里陪着弟弟,记住,他不喜欢小狗进屋,你只能在院子里和他玩。” 小团子瞪着黑亮的眼睛,似听懂小主人的话,伸出舌头去舔意儿的手。 事实上,自从孟焕之提出思儿要留在京里,几日后他便把次子送进宫,趁着他在京中,先让儿子适应一段时间,若是有不妥处还可以补救。 意儿拉了弟弟到一旁说悄悄话,教思儿故意犯错,惹皇上皇子不喜,到时就可以和爹娘一起去西北。 思儿听后轻翻眼皮,不置可否,进了宫依旧是端正好学的小正太,招来宫中几位老师也是大加赞赏。 “弟弟就是个实心的呆子,若他犯浑,咱不和他一般风识。”意儿对着小团子发牢骚。 小团子摇着尾巴表示赞同。 ****** 临起程前,他们把思儿从宫中接来,一家人吃了团圆饭,知言强抑心底的伤感给儿子挟菜,眼巴巴望着他吃下去,自己却是一筷子也没动。 “娘亲,你也吃。”思儿懂事地给娘亲碗里也挟了一块鱼,眼睛亮亮,反倒安慰知言:“娘亲放心,宫里的饭菜可口,儿子每天都吃得饱饱的。” 这孩子太懂事了,知言眼中含着泪吃下儿子为她布的菜,味同嚼蜡。 孟焕之身为父亲,自两个儿子进学后,一向在他们端得板正严肃很少说笑,今天也是依旧一如往常,若他显得不寻常,更让妻儿心中没底。 意儿素性活泼,饭桌上一个劲儿打岔,说他京里的玩伴、街上的趣事,就想逗得娘亲和弟弟笑一下,说到兴致高处饭粒横飞,半桌子菜都沾了他的口水饭,还叫人怎么吃。 意儿讪讪地笑,屋内气氛也活跃起来,知言首先掌不住笑了,孟焕之也微笑看一眼长子。 思儿拔拉出眼前清心百合汤里的饭粒,一脸嫌恶,看向兄长的眼神就差说你很二。 撤了席又重新上过,一家人用过饭后,知言拉着思儿问了许多话儿,又细心叮咛了一河车的话。依依不舍把儿子送回前院,她觉得走路的劲都没了,扶着墙在夹道里伫立了半晌。 若不是思儿自小独立,知言真想留儿子同她睡一晚,可这孩子天生就不喜和人过于亲近,若即若离保持一段距离是他最喜欢的相处方式。 孟焕之却是看着儿子睡下,为他掖好被角,静静坐在床边相望。被中的小人儿盯着父亲冷不丁冒出一句:“爹爹,何为心存王道?” 孟焕之轻轻抚摸儿子的脸蛋,笑了笑,“心中有坚持,不因他人而轻易改变,这就是王道。” 思儿难得地笑了,未长开的桃花眼灿若星辰。他要等着爹爹娘亲和哥哥回京,一家人再吃团圆饭。 月色空明,照得孟府上下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离愁,知言不曾入睡,犹在为儿子做最后的安排,她留了刘妈妈及刘管事并冬至一家在京中,又府里还留有十数个稳当的丫头长随。 前院孟焕之留下孟铁进宫陪伴思儿,孟铁即铁蛋,正是前几年意儿念念不忘的大哥哥,被孟焕之改名为孟铁。他跟着长兴近五年,从去年开始跟随孟焕之在官衙、宫中行走,甚是机灵稳妥,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一切都理顺,知言对着洒了一院的月光出神,直到看见一个高大身影投进院,身影的主人肩头沐着月色进屋,将她环抱在怀。 知言伸手捂向他的大手,十指交扣,偎在他的胸膛前久久不说话,空余一室静谧。 ☆、216|第 216 章 出京一路西去,暂时抛下独留思儿一人在京中的遗憾,意儿从出城之日起便撒了欢,镇日骑在马上一路急行,美其名曰为大家前面探路。 瞧着到了晚上面皮晒得通红的儿子,知言边为他脸上抹药膏,心内窃笑,臭小子,先由着你乐两天,到第三日你还能蹦哒起来才叫能。 孟焕之年少时出游四处,知道初在马背上疾行一日后的苦楚,他本意劝解儿子悠着点,免得三五日后莫说着骑马,走路都成问题,见妻子高高挂起做旁观状,略一沉吟明白她的用意,也便遂了意儿的心思。 果不出所料,第三日清晨意儿呲牙咧嘴扶着小厮的肩头艰难出现在大家面前,脚下一寸寸挪着,坐下时两腿撇得老开,俊俏的小脸扭曲成一团。 知言边为儿子布菜,摸了一下他的小脑袋,温声道:“今天同娘亲一起坐车,等养好了再骑马。” “我要自己要药,娘亲不许偷看。”意儿的关注点总是莫名其妙。 少年郎的长大总以抗拒与母亲亲近为开始,以前的秦昌就如此,意儿也慢慢抵触知言把他当成小孩看,总以小大人自居。 知言忍俊不禁,笑着应下。 意儿边拔拉着饭嘀咕道:“爹爹和娘亲也不提醒一声,原来骑马久了大腿内侧会磨起泡,那泡破了才叫一个疼。”他皱着眉表情痛苦万分。 孟焕之抽冷在旁来一句:“我们说了,你肯听?凡事要自己亲身经历后才能了解内情。坐在车上养两天,等好了就不会那么容易磨起泡。” 意儿半信半疑,先上车自己上过药后,才允许知言上车。有他在,叽叽喳喳嘴里不停,也能分散知言的注意力,使得她不那么牵心思儿。 穿过城镇,行至人迹罕至的旷野处,孟焕之邀请知言弃车换乘马匹。车厢外的他一脸热情,伸手以待,知言将手递给他,笑靥如花。 飞翩老了,行不动远路,留在孟府京中养老。启泰帝赏给孟焕之千里良驹当新座骑,他把追风还给知言。 “焕之,你行走大江南北时有没有艳遇?譬如说那家的贵小姐看中你。”知言骑在马上,偏过头戏问身边的人。 “艳遇?”孟焕之却是笑了,盯着神情促狭的妻子,故意清了清喉咙,“倒有一桩。” “啊?”知言好奇,催促他快说。 孟焕之反问一句:“真让我说?” 倒真问住了知言,据她了解孟焕之以前和别的女人没有什么瓜葛,现瞧着他一本正经的样,难道他瞒得太紧? 不想,知言一点也不想知道他和其他女人的事,驱赶追风慢跑几步,把那人抛在身后。 见她恹恹的样子,孟焕之心下好笑,不再卖关子,快跑几步追上妻子,握住追风的缰绳,很是认真道:“看,证据就在眼前。当年,有个没见过面的小滑头用一匹马哄得我上勾,日思夜想,一辈子都甩不掉。” 明白他说的什么,知言轻骂一句:“无赖!”嘴里不饶人,眼底却是笑着的,口是心非大概就在说此时的她。 官道上两人悠闲并骑了数里,快到打尖时,知言复又回到车上。意儿一个人等得无聊,逮住知言嚷着要玩叶子牌。 知言只顾得上擦汗,久不活动才骑了一会儿马浑身乏困,抓着叶子牌直打旽,迷迷糊糊出错了牌也不知,她也未发觉意儿探究的眼神。 待到驿馆时又是孟焕之亲自搀扶她进去,意儿跟在父母身边后,脑中闪现京中其他官家子弟的话语。能同他交往的都是各家的嫡子更甚者是嫡长子一类,每每聚在一起听他们闲言几句,无非在说家里的姨娘、庶出的弟妹。 孟府就两子,还是一母所出,府里更没有通房、姨娘之流,爹爹与娘亲又好得没的说,常常当着一屋子的人眉来眼去。意儿坐在人群中,全当是听趣事。听到大家义愤填膺家中的不平事,他抽冷来一句:“你家为何要有姨娘,叫伯父全遣散了就是,便也没那么多的麻烦。” 大家看意儿的眼神就像是看怪物,谁家不是三妻四妾,若守着一个女子还不得叫人嗤笑。孟大人是出了名的畏妻,他们的爹爹才不是。 意儿轻嗤,心下暗道他的爹爹才不怕娘亲,相反娘亲事事听爹爹的,畏妻的名声爹爹背得可真冤。 安置妻子入睡,孟焕之踱到儿子房里问功课,虽在路上也不能懈怠,谁知那臭小子一见到张口就问:“爹爹,你为何不纳妾,是怕了娘亲吗?” 胡闹!孟焕之头一个念头即是,他又见儿子郑重的样子,收起斥责的话儿,施然坐下,慢条斯理道:“人的心仅此一小块,装了你娘亲、你们兄弟二人,哪能再装得下别人。” 意儿仍有一丝困惑,追问道:“京里头别的人家,还有世上大多数人家,他们心里做何想?” “或流于世俗,或贪图享乐,不外乎这两种想法,你见他们何时安宁过?”孟焕之浅笑答复儿子的提问,孟家数代不曾纳,他也很有底气说出上述的话。 外祖家的舅父们就很和睦,算不算特例,意儿越听越迷糊,嘴中却道:“爹爹,将来我能否自己挑妻子的人选。” 孟焕之彻底无语,这臭小子从那句话中听出让他挑媳妇的事来,沉下脸道:“胡闹!把你的功课交上来。” 意儿暗底里吐了吐舌头,拿起桌案上才写的书稿,挪着脚步交到父亲手中。 翻看儿子的功课,心内十分赞赏,面上却是不显,孟焕之盘算要再紧一紧意儿的弦,这孩子太跳脱,根本抓不住他在想什么,不能任他就此逍遥下去。 事实上,他是打错了算盘,自打到了西京衙门接印,他忙得难以抽出身,又恰逢今年十月是秦敏的八十大寿,秦家儿女孙辈们也陆续回原籍,一批批的亲属经过西京,意儿早跟着姨娘、舅舅们去了陇地见曾外祖父、曾外祖母等,想抓也抓不住。 待闲时对着知言说出儿子难管,她也笑了,凑到孟焕之面前眨巴眼睛:“焕之,咱们再要一个孩子吧。” “不行”,孟焕之态度坚决,拉她入怀,抱坐在膝,亲呢道:“再做点什么可以,孩子的事你别想,有意儿和思儿足够了,嗯~” 知言不开心,摆出一副不想生孩子就碰她的神态,其实她才是纸老虎,经不住他软语示好,也便把生孩子的念头放下,享受眼前的大好时光。 ****** 迎来美艳无双的知雅,及她的夫君、三个同样貌美出众儿女;又送走衍圣公世子夫人知娴并夫君,又前头知琴生的一双儿女及知娴所出的一女一子;又有端庄淑仪的小十二知容夫妇,娴雅秀美的知婕全家,已做了知州夫人的知静与方恒并子女等。 最后是京中各房秦氏举家回西北,也在知言处暂歇一晚,打算次日结伴继续西去。 小十三与张盛吵了一路,和好了一路,见到知言立即告状,眼睛瞪得滚圆,气鼓鼓的样子像个没长大的孩子,谁能想到她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张盛自觉比表妹更要委屈,对着孟焕之差点脱口而出九妹夫,把话咽进喉咙,他讪讪一笑。 知言却是瞧出来了,她被熊孩子一直称为九妹,即使他和知媛成亲后也改不了口,想来真是亏大发,故笑语:“怎么?唤我为九妹还不算,还要把你姐夫也唤成妹夫?” 熊孩子被说中心思,挠头憨笑不语,过了一会儿拍着脑门惊呼差点忘记一件大事。 大家一问,却是英国公临行前叮嘱儿子务必到昔日固公国府上一观。 趁着暮色,孟焕之带几位舅兄、内弟及张盛出门,行出不远即是昔日的固公府,门前牌匾不见,门头及外墙破败不堪。有巡抚出面,看守大门的人开了锁,入目即是一院狼籍,当年削爵时慌乱的场景大致可推算出一二。 固国公成家举家近百口人,要在短短一月内迁出国公府,原先朝廷封赏的土地宅院都不能带走,奴婢们暗偷,主子们明抢,场面那叫一个乱,甚至出了人命,惊动了官府。 开国元勋之家败落如厮,不怪英国公要儿子亲自体验一番。 秋风时节,树林凋零,高大的梧桐树洒下满院积叶,风吹动时沙沙作响。众人踩着厚厚的落叶穿行在院中,绕过能依稀看到精美的照影壁,腐朽的窗棂上只有雕花能看出昔日的繁华盛景。 早在十多年前,秦旭同叔父、兄弟及知言回乡祭祖时来过此处,不禁感慨道:“成家早已败了,当年也只撑着空架子,黑压压一屋子人就没一个顶事的。” 余下十爷秦晤、十五爷秦昊,小一辈的章哥儿兄弟及秦晤的长子全都跟在父辈身边倾听,观别家的兴衰史,可引以为鉴。祖父老了,在他身后,大家要如何行事心中该有底。 一路行来,张盛也是触目心惊,同样规制的府邸,蒿草长得有一人多高,满目苍凉,心中浮现父亲的话:“爵位、宅院都是死物,比铁券丹书更重要的是人,是你的精神气。张家能立于不败之地,全因英国公府比别家留得血要多,付出的气力也是数倍。你尚年轻,不怕吃亏,就怕跌跤倒下再也爬不起来。儿子,府里上下近千号全指着你,你一定要当心。” 暮色初降,院里人影绰绰,全都各怀心思,回到巡抚衙门时一脸肃穆,倒唬得知言一跳。 听得没什么大事,知言也放下心,送走京中这拨人,秦家人也该聚齐了,秦昭、秦晖并五爷秦晔走水路,擦着陕甘边境入陇,九郎秦旷带着家小从蒙外回乡,眼下就差知言及飘泊在外的小鬼头秦昌。 晚上围坐在熏炉旁,边喝着滚烫的烧酒,孟焕之劝妻子先行一步,他随后就到。 知言吃了两杯杯,眼波横飞,半是撒娇半耍赖道:“就不,我要等着你,若你再溜了,我可真是面上无光。” 孟焕之吃吃笑出声,握拳轻咳道:“放心,这回我保准去给祖父贺寿。” 知言偎在他怀里,呢喃道:“我要抓住你。” 长盛二十年时,她五岁,他十三,他从秦敏的寿筵上逃之夭夭。 长盛三十年时,她十五,他二十有三,临去赴宴时一纸诏书将他宣至宫中。 今朝启泰五年,他在她耳边呓语:“我一辈子都是你的人,想逃也逃不掉。” 他笑若春风,知言定是醉了,沉浸在他的蜜意柔情中,一生若梦,不愿苏醒。 ☆、217|第 217 章 和着初冬时节的寒风细雪,翻山越岭,一路崎岖,堪堪赶在十月初抵得秦家川。 一路迎接知言夫妻的是十一爷秦晗,他性子鲁莽,遇事爱冲动,脾气又暴燥。老狐狸不放心这个孙儿去外头,故放在眼皮子底下,让十一爷跟着四老爷同在州府衙门当巡捕。 一别数年,当年青葱的少年郎也长成英武的青年,爽朗大气,笑声几里之外都能听得到。十一爷见了知言唤一声‘九姐姐’,转而他把目光投向一旁的孟焕之,仔细打量着这位声名在外的九姐夫,神色不掩好奇与探究。 姐夫小舅子相互见过,十一爷带头领大家归秦家,听知言问起秦昌的消息,他笑回:“十二弟昨夜才到,见过祖父后,现时在房里补觉。” 小鬼头来了就好,知言心中暗松一口气,有好几年没见,她怪想秦昌的,闲来无事总牵心他在外的起居。 车轮滚滚行得不徐不缓,知言的心高高悬起跳得飞快,坐在车内闭目养神,等待与亲人相见的一刻。 忽而听见有孩童欢快的笑声,马车骤然停下,孟焕之轻敲车厢,“知言,你看!” 知言掀起帘,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不远处的小溪边,十来个小男孩又说又笑,当中有她的意儿,眉飞色舞一脸兴奋正仰头对着一位老者说着什么。 知言越过儿子,看向人群中的老人,一身黛色素锦夹袄,银发苍苍,长眉染霜,微微笑着,神色自如。立在万物萧索的乡野间一如他在上京大明宫,信意悠闲却总是那么夺目。 不自觉间,她已湿了眼眶,听孟焕之在旁道:“走,我们去见过祖父。”他扶着知言下了车驾,朝河边一众人走去。 那边的人也发觉来了远客,意儿抬眼间发现是父母,先欢呼一声:“爹爹、娘亲终于来了!” 小人儿身姿敏捷,一路飞奔而来,知言扶住儿子急迅的身形,捧着他的小脸看了片刻,携了意儿的手一同去见老狐狸。 因在外面,秦敏止住众人行大礼的举动,只对孟焕之道:“就差你们了,不枉老夫亲自出迎等候。” 知言什么都不想说,唤了一声‘祖父’后,向前拉住老狐狸的手再不撒开,那温热的掌心捂热她略冰凉的手。就这一会儿功夫,她的眼泪流了又流。 秦敏细细端详远归的孙女,轻叹道:“你呀,越活越小,长大了竟比小时候还要爱哭鼻子。”说着话,他的眼带有深意瞥向孟焕之。 孙女爱哭,全因养得娇气,能比做姑娘时还娇养,证明孙婿真把她捧在手心里,一切都是她的造化。 秦敏微一笑,伸出另一只手携了孟焕之,招呼道:“回家罢!” 浑浑噩噩中,知言跟着到了秦家老宅,家里人得信全聚在正厅中,久未谋面的叔伯婶娘们明显老了一截,兄弟姐妹们也都从少年男女长成青壮年,更不提一屋子的小辈,分辨不出是谁家的孩子,只能从他们的面貌上猜度一二。 屋正中一帮如花似玉的女孩儿围着曾祖母,花团锦簇中一枝白梅挺立,像极了当年知言姐妹环绕在方太君跟前的情景。老人面目慈详,银发稀疏,只插着一根白玉簪,通身的气派早置这些金银俗器为无物。 方太君一双眼紧盯着门口,见到知言等进屋,晶莹的泪珠滚落,招手道:“快过来,让祖母瞧瞧。” 十年才得一见,知言喜极而泣,搂了老人轻轻啜泣,“老祖宗……”捂着嘴不知该说什么,嚅嚅半晌后竟道:“您要替我做主,焕之他欺负孙女。” 屋内人一片哄笑,方太君也抹着泪笑出声,半眯着眼睛轻拍知言,嗔道:“别人进门先夸姑爷好,惟你又在做怪,得了那么好的姑爷还不满足?” 知言泪眼朦胧看向孟焕之,两人相视一笑。 轻这一笑,屋内不再哭声连连,气氛也便活跃起来,缓过劲,知言同孟焕之方才正式跪拜祖父母。 受了他们的大礼,又摆过饭,秦敏招呼男丁们都到外院说话,临起身时对老妻戏语:“知言越活越小,今晚是赖定你了,老夫只好到书房将就一晚。” 方太君正拉着孙女瞧不够,听言摆手道:“去罢,你也拉上个人做伴,免得又埋怨我们祖孙冷落你。” 秦敏带笑离去,来时知言未曾注意,现瞧着老狐狸的背影略佝偻,脚下拖拉抬不起步履,心时很不是滋味。再回首细看方太君,她也老了许多,浑身瘦弱,比之前要更孱弱。 “老祖宗,你还好吗?”回来有半日,知言总算说出一句正常的话。 “好!”方太君的语气格外重,“我吃得好,睡得也好,离了你们姐妹,也没了心事,想着还能多活两年。” 屋内众女眷应景地笑了,小十三知媛怀里抱着一只黄花狸老猫让知言看,“九姐姐,还记得阿福吗?” 活了二十年的老猫世上罕见,阿福双眼浑浊,身上的毛也变得稀稀拉拉,即使它老成这样,闻见知言身上的味道,依是打了个呌嗦,象征性的抗议了一声,也是虚弱无力。 方太君指着阿福道:“它比我都要舒服,真正做着老封君,平日里有一个丫头专门照看。” 几位婶娘和嫂嫂说笑了几句,见天也晚了,都告辞离去,留下知言陪着方太君。 老人年事已高,没说几句话呵欠连天,服侍着她睡下,知言也吹灭了灯躺下。方才借着烛火,她看得真切,老人躺在被中只占一小块,伸手摸索向身边的人从上到下,摩挲着方太君松驰的手背,手心柔软一如她记忆中一般。 静夜之中,偎在热坑上,虽也是劳乏了数日,知言全无睡意。 接下来的日子,她无一刻空闲,同各房的姐妹、嫂嫂、弟妹闲话叙旧,分说各自的经历,姐妹们在一起说得最多的便是‘不如,咱们亲上做亲,结个儿女亲家。’ 全都让知言给婉拒了,一来她不赞成近亲结婚,二来孩子们还小,在她的观念中不想让两个儿子十来岁就成亲,何况她家意儿成天在背后嘀咕千万不能答应众姨娘和舅母,他要自个挑媳妇。 意儿来得早,被一波结亲热潮轮番轰炸过,晓得大家的热情有多高,生怕娘亲和爹爹心软应下,早早在打预防针。 意儿不成,思儿大家更不考虑,皇长子铁定会被封为太子,太子身边的伴读侍从的婚姻恐由不得各家的父母,天子要为儿子聚拢人气,这些伴读们是最好的联姻工具。 如此一想,知言更强烈的想让意儿活得肆意自在。 见她态度明了,姐妹、嫂嫂们不再提结亲的话,转而说及其他。都是女人聚在一起,闲言碎语几天几夜也说不完。若谈得晚了,她们胡乱在哪个姐妹的房里挤着睡,联床夜话,相互揭短小时候出的糗事,往往到了下半夜才睡着。 至了秦敏寿辰的正日子,一众女眷个个顶着乌鸡眼,敷了轻粉遮掩,穿上新制的衣裳,梳头插上华贵的头饰,桃李秋芳,各有千秋。 聚到一起磕头时,瞧着兄弟们与众女婿也没好到哪里去,个个眼窝深陷。他们也都禀烛夜话,男人们要谈经济仕途官场玄妙,凑到一起比女人们都要事非,说东家长西家短,那个御史好说话,那个官吏难缠,整个一个官场心得大讨论,不忙才怪。 秦家老宅虽然经过扩建,总是不及京中首辅府,平时不显,家中儿女聚齐上百口人,屋内逼冗拥挤,除了秦敏与方太君及几位老爷、太太,其余人站着都觉得挤。 在院中摆了团垫,分成几波磕过头,齐贺:“祝父亲(祖父、外祖父、曾祖父、曾外祖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齐亮的声音响彻秦家川,秦敏坐在上首抚须含笑,挥手道:“都坐,都坐。” 他的儿子中少了二子秦松,孙辈中秦晓、秦时也都不在,一个半瘫数年后没了,另一个死于*,孙女中知琴早夭,知恬远嫁异邦今生不得归宁。 人多的时候,秦敏更能想起不在的儿孙,是他太长寿折了儿孙的福?还是生死由命,凡人无力回天? “老朽已到八十耄耋之年,一生碌碌,无为亦无功,最令老夫欣慰是你们,个个后生可畏。”秦敏举起杯樽,起身道:“来,满饮此杯,不贺老夫寿辰,贺秦氏兴盛人丁繁茂,再贺你们兄弟齐心利可断金。” 院中摆满了酒席,只闻杯盏相碰之声,两杯已都共饮。 “第三杯”,秦敏顿了顿,笑容可掬搀扶起方太君,同她轻碰杯,语气轻轻:“请夫人共饮。” 方太君颤颤巍巍站起,拿着酒杯轻嗔:“你这死老头子,自个的好日子,拉我出来做甚。” 知言做怪来一句:“贺祖父和祖母伉俪情深,白头到老。” 家里人没有哄笑她出怪点子,亦也恭贺道:“贺祖父和祖母伉俪情深相偕白头。” 声音齐落,方太君扶着身边的双福乐不可支,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她拿杯与秦敏相敬:“请夫君满饮此杯。” 相携近一甲子,从方家如歆到秦方氏,再到方太君,一生至此也圆满。她做了当下世间女子该做的事,替丈夫纳妾,帮他养庶子女,后来又照看庶出的孙子孙女们。百仞成钢,温情胜于严酷,方如歆令世人艳羡称赞,回首一看无愧于心。 饮下陈酿,秦敏轻道:“多谢!” 方太君含泪颔首,携了他的手相看无言。 ☆、218|第 218 章 短暂的团聚过后即是分离,秦敏寿日过后第三日,各路人马陆续开拔离开秦家川。 秦昭、秦明、秦晔及秦晖都要回任上,带着妻小先行告辞。九郎略多住了几日,也同京中人马结伴走内陆,辗转再从燕京回牢关,军务在身,冬季里偏偏是北边重防之时,他不敢大意。 五老爷秦林带着十三爷秦晨也回了豫地,同行还带走几大车陇地特产。秦家孙辈中,十三爷秦晨也是一个异类,抓周宴上抓了小算盘,自打进学看见书本就头疼,抽空溜到集市上与小商贩们谈得契机。 五老爷试了多少法子都不能让儿子改正,后来写信问过老狐狸后,也信由秦晨发挥特长,允他弃文从商。 各个孙女也同自己的夫君归家的归家,上任的上任,刹时散了个一干二净。 短短三五日,挤满秦敏、秦效两处宅院的人所剩无己,留下致仕回乡侍奉双亲的秦枫夫妇、四房一家子、知书同七爷秦晌,其余人如知言、知画、秦昌同住上几日也是要离开的。 孟焕之来陇地也不全是为了给秦敏贺寿,他还有公务在身,寿筵次日即去了金城州府衙门,倒让知言与祖父母可以多呆两日,镇日无事赖在正屋里同他们说笑,意儿不时进出,嘴里又念叨不停他的十二舅舅与苏家哥哥。 这孩子,见了谁都说欢喜,若说他心里没主见吧,主意可正了;若说他做事有章法吧,思维跳跃根本抓不住。 老狐狸都半真半假戏语,意儿比秦昌小时候都要难管,想想长到半大小子时节的小鬼头,知言头大如斗。 经过打磨后的秦昌沉稳内敛,闷在书房里不是研究他的图稿,就在苦读经史,他准备明年春闱下场应试,放了许久的科考文章还是要拾起来。 那年,意儿周岁时一次偶然机会,让秦昌与擅做木工活的二宝相遇,天才与天才相加,功效乘以数倍。他两人在南边数年,琢磨建造出大海船,改造了农田用具…… 见证心灵手巧的工奴们在底层艰难求生存,秦昌萌发出一个念头,他想让手底下这些工匠挺直腰杆活人,让他们凭着巧手也能做官领俸禄。 叔伯兄长们都在责任在身,帮不了他,秦昌决定靠自己。十来岁时,他梦想一飞冲天,扬名天下,全为了一己乃秦家的荣誉。 如今,他要入仕,与中状元无关出人头地无关,一心想凭自己的努力为更多的人谋利。 老狐狸听后十分赞同,只提了一个要求,要求秦昌务必明年成婚。三房四个儿子,秦晖是没指望了,秦昌总不能一直拖着不成亲,那还了得。 秦昌应是应下了,也提出他要亲自定下妻子的人选。 鉴于他一向独立特行,老狐狸也准了,这不大老爷与大太太急着回京,当中就有为秦昌挑未婚妻的原因。 家中有这么一位令人高山仰止的先驱,意儿就差长在十二舅舅的屋里,还好有另外一人能分得他几分注意力。 ******* 今回有一个人来贺寿出乎大家意料,苏家派了嫡长孙——知画独子苏瀚孤身前来,无论苏家出自何等考虑,苏元成迁回蜀地后再未继弦,身上流着一半秦家血脉的苏瀚嫡子地位稳如泰山。 知画乍一见到数年未见的儿子,那样刚强的人儿也哭出声,捂着唇溢出细碎的抽泣声。 苏瀚年仅十三岁,俊秀清雅,眉目淡然,说话自有一股铿锵之气,立在第四代曾孙辈中也是相当醒目。 使得知雅明言总算可以对女儿交待,昔年姐妹私下定下儿女亲事,见怕了四姐夫的风流,她心中忐忑,也害怕外甥也是个不成器的,岂不是要误了女儿一生。 苏瀚此行来肩负着任务,苏家总还是想把书院再办起来,找别人求情不如求到秦敏头上,或许老狐狸发话要管用得多。 老狐狸看在孙女薄面上,问道苏家该如何行事,是效仿韩家全盘交出,还是照着旧例书院仍由苏家掌控。 苏瀚不卑不亢答道:“只求事成,全听朝中调配。” 老狐狸颔首自是应下,除了交待儿孙要助苏家一臂之力外,他还写信给朝中故交、旧属托情。 办完正事,苏瀚来见母亲和异母妹妹,说不上亲近,也谈不上疏远,说话礼貌而客气。 瞧着儿子出落得精干利索,知画心中别提有多高兴,她不敢问也不想问儿子是否会恨她。路是自己选的,她有勇气接受后果。 骨肉至亲长年分离,几句话之后屋内冷场,月儿也是寡言的性子,分别瞧了母亲与兄长的神情,垂下眼帘不再说话。 不知坐了了多久,苏瀚起身回外院客房,走到台阶下转过身,露齿微笑:“母亲,你在上京等着我,等儿子长大了进京赶考。” 短短一句话,知画泪如雨下。对,她要回燕京,为了儿子也要去。 ****** 看着别家骨肉分离,令知言想起思儿,她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在方太君面前撒娇,“老祖宗,思儿没来,他长得真像父亲和十二弟,您见了一定欢喜。” 方太君嘴里应承着:“这回孩子没来,下回来时带上他。” “好,下回让他来见您。”知言轻语,将脸埋在老人后背,“老祖宗,孙女不走了,就陪您两位好不好?” 方太君双手合握知言的手,显得十分高兴,“好,不许走。” 等知言拿同样的话戏问老狐狸时,他也是一本正经道:“你就留在老夫身边,让修远带着意儿回任上。” 老狐狸转性了,不按套路出牌,倒将住了知言,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孟焕之在旁轻咳窃笑。 秦敏哈哈大笑,半弓着身子凑到知言面前,调侃道:“口是心非,都把老夫当成小孩哄。” “去罢,别忘了做人妻子的责任。若是想了就回来,老夫一直都在这里。”临了秦敏如是说,伸手抓一抓知言的青丝。 也对,他们一直都在! 知言笑得无比灿烂,点头应下。 再次东行,只有知言一家三口人并知画、秦昌,出了秦家川,行到半山腰时,知言喝停车队,下车回望这片青山绿水,秦家老宅就在她目所能及的地方。 她站了好久,久得这一瞬等同几十年,久得世间再无老狐狸与方太君两人。 也没关系,他们一直都在这里,在于不在,都住在知言的心里。 ******* 众人回到西京,孟焕之依约向秦昌交出承影剑,不曾想被拒绝。 “只是一把剑,放在哪里都一样,姐夫收着罢。”秦昌语气淡然却是诚恳至极,剑名承影,他终于明了这两个字背后的意义。 这个小舅子,屡令孟焕之刮目相看,赞叹之余,也不再客套,复又把承影剑放回条案上,转而与秦昌有更多的要事商谈。 意儿望着父亲的书房门眼也不眨,他对十二舅舅的崇拜那是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心里催促道赶紧出来,他好同舅舅多说一会儿话。 大人们的正事永远谈不完,意儿盼星星盼月亮,也只盼来与秦昌有半日的独处功夫,舅舅外甥叽叽喳喳,很有默契。 若不是意儿还小,知言真想把他打包送给秦昌,让小鬼头也体验一下中二跳脱少年的烦忧。 说归说,秦昌表示愿意带外甥回京,知言却是舍不得,不顾意儿强烈要求,硬是把他留在身边。 送走秦昌与知画,知言花尽心思哄意儿开心,没办法只好搬出穿越前的趣事与书籍。听得意儿眼睛发亮,一个劲儿追问从哪里看到的,知言只有撒谎是梦里梦见的。 意儿皱着眉,脸上神情就差写着娘亲在撒谎。 知言又干了蠢事,不知道如何回转过来,愁得发头又白了两根。恰巧孟焕之回来,笑得很有深意。 不等知言母子相问,孟焕之笑称他被人给参了,参他的不是别人,正是杜谦。 启泰帝登基之初,天下大赦,杜谦也从岭南边陲去了赣地,几年之中他升迁频快,一半归功于孟焕之在京中照应,另一半归功他自身才干,是金子放在何处都会闪光发亮。 今回秦敏做宴,家中儿孙齐聚,孟焕之领着官职也在场。京中那帮御史们早对孟大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遍数天下能有胆气弹劾他的人也不多了,杜谦此举在意料之中。 “圣上怎么说?”知言问道。 孟焕之拿出一封奏疏放到桌上,微笑道:“圣上派人把折子发到我这里,他要起用杜兄了。” 官场上的事瞬息万变,知言懂得不多,也没当回事。 意儿却对杜谦起了兴致,拿起奏折细读,边指点道:“杜世伯好文彩!” “燕京三杰的名头可不是白得的。”知言说话怪声怪气。 孟焕之任由妻子打趣,笑而不语。 杜谦的奏折犹如天降神兵,可算解了知言的围,意儿把满腔热情又投入到对杜世伯的关注中,忘记了娘亲讲的怪故事。这种热情一直持续到十年后,启泰帝召杜谦回京时,意儿跟上父母亲往郊外迎接。 彼时,孟焕之已在内阁行走两年有余,秦昭也官至兵部尚书,两人相约迎接故友回京。 长盛三十年的头甲三人终于再次聚齐,事隔数年,杜谦比年青时还要气势凌然,谋面首一句即是:“修远,再伉俪情深也不能做出格的事,屡为岳家舅兄请官真是失了你的分寸。” 长途跋涉,杜谦身上沾满灰尘,五官削瘦,剑眉竖立,双眸如电,所掠之处令人心惊,历经风雨挫折,他仍是那个狂傲不羁的杜六郎,数十年不改本色。 秦晖的事,注定要孟焕之代天子背黑祸,他也不多做解释,拱手做揖:“一别数年,子昂可好?” “好”,杜谦回答干脆利落,好似曾经受流放的人不是他。 秦昭微笑,也与杜谦见过。 孟、秦两家都是举家亲迎,杜谦也唤出自己的妻儿来见过。杜王氏见了知言分外亲热,她本是中人之姿,与杜谦做夫妻久了,竟也沾上一股气势,拉着自己的一儿一女引荐:“这是小女杜若,儿子杜茵。” 知言也拉过意儿做介绍,思儿只能算是半个孟家的人,跟着太子去了南边巡视,一年中回家吃饭的次数都是屈指可数。 “小生孟氏显颢见过杜世妹。”意儿对着面前文丽秀静的女子施礼,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杜若一开口暴露了本性,“久闻世兄盛名,是否真是人如其名。” 知言窃笑,不愧是杜谦的女儿,这性子也是十足十的像。 杜王氏呵斥女儿,又带着歉然向知言解释女儿在乡野间被惯坏了。 “无妨”,知言没有那么小心眼,她也不惊奇意儿被杜若吸引到,这孩子总要啃块难啃的骨头。 人活得久了,什么事都有,司马清的事过去十余年后,为了安抚江南文人,朝中做了许多努力,其中一项就包括联姻,天子给思儿与司马家嫡女赐婚。 消息传来,知言打开箱笼翻出当年秦昌赢回来的鱼龙玉佩,按理说这是秦昌送给意儿的,她经得长子同意后,在次媳聘礼的首页加上鱼龙佩一项,鱼龙佩至此物归原主。 儿孙自有儿孙的福气,两个孩子都是聪明人,会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孟府不纳妾,一世一生一双人代代传承。 知言后半生对着孟焕之说的最多的是:“祖父和祖母没能有机会见上思儿,我一直想要个女儿,想了一辈子也没盼来。” 孟焕之轻搂妻子不厌其烦一遍遍开解:“养女儿多揪心,怕嫁到别人受罪,你瞧四舅兄,姐儿嫁到舅舅家,他也是时常挂念。养儿子多好,你少操一份心。” “祖父和祖母一直看着你,帮着我们照看两个孩子,保得他们平安。” 知言含泪抬头,“焕之,嫁给你真好。” “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赖皮!” 全*文*完*结 本图书由(慕寒雪影)为您整理制作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