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本图书由(慕寒雪影)为您整理制作 ============== 君心应犹在 作者:华灯初裳 ============== ☆、第一章 嫁衣如血灼谁眼     月朗星疏,天地间镀上一层柔和的银辉。   敞亮的厅堂中,双囍高贴,红绸飞扬,宾客们围绕着一对新人言笑晏晏,恭贺之语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崔莞神色木然的立在一片阴暗的屋檐下,目光紧紧盯着厅堂中两道穿着大红华服正在交拜天地的身影,丝毫没有察觉到,她紧紧咬在贝齿中的唇瓣,已经泌出一丝殷红的鲜血。   一门内外,恍如两世,厅堂内笑语欢快,似春意盎然百花绽,悬铃木后却是冷泪点点,如寒冬肆虐芙蓉谢。   “咿?谁在那?”   一道绵软的嗓音忽的在崔莞身后响起,她飞快地抬手拭去腮边的泪珠,唇角紧抿,冷面无情。   “原来是你。”随着一声故作惊异的嗤笑,一个容貌娟秀的女子缓步而至,水灵的眸子先是看了眼厅堂内已经礼成起身的新人,随后才落在崔莞神色淡漠的脸上,柳眉轻挑,恶意讽道:“听闻你近日卧榻不起,今夜竟还有力气从西阁走到这儿,倒是十分难得。”   每每看到这张如芙蕖般濯清的容颜,都让她妒恨不已,可一想到今日的大婚的盛况,心底的快意又止不住喷涌而出。   她眸光流转,掩嘴轻笑:“怎么,当日你独占郎君**爱时,就不曾想过会有今日?”   崔莞静静的站在原地,对着一句一句接踵而至的讥讽恍若未闻,目光始终凝视着那道欣长的人影。   女子最见不得她明明和后院那些**姬一样失魂落魄伤心至极,却偏偏一副风轻云淡的摸样,嘴里不由啧啧两声,再度嗤笑道:“崔氏阿莞,你费尽心机亦枉然,玩物始终是玩物,郎君永远不会像这般光明正大的抬你进门。”   说着一顿,做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拍手笑道:“是了是了,我怎的忘了,你不过是个**贱妓,连做妾都不能,又岂敢妄念明媒正娶?”   这句极尽恶毒的话,仿佛一把寒光冷冽的匕首,狠狠地扎入崔莞的心窝,血如泉涌!   “闭嘴!”崔莞猛地转过身,清冷的目光中含满戾气,如一只蓄势待发的兽。   纤细的女子蓦的打了个冷颤,骤然记起,眼前这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孱弱女子,并不似表面那么简单,否则也不会在那么多美人中脱颖而出,独占郎君三年。   她当下心生惧意,忍不住后退了几步,失声道:“你,你莫要乱来!”   女子的惊呼在热闹的喧嚣面前,不过是海纳百川中的一滴水,根本引不来任何一个人的侧目。   看着她的惊慌失措的摸样,崔莞仅是冷冷一笑,转身便沿着脚下的卵石小道缓步朝西,仿佛凉风一吹就倒的身子却挺得如苍松般耸直,不曾回头,不再眷恋。   那女子望着崔莞渐渐没入黑暗中的身影,一脸恼羞成怒,她张嘴想咒骂,却不知为何一个字也吐不出口,就这么呆站在原地,目送崔莞远去。   子时刚至,厅堂的宴席已散,灼灼红烛下,三丈软红春帐宵。   突然,一阵刺耳的铜锣声响彻夜空!   “走水!走水了——”   正在消受美人恩的郎君心头猛然一震,迅速起身下榻,连散落在地的外袍都来不及拾起,仅着一条单衣便冲出门,只见西边夜幕下,点点红芒渐渐兴盛,浓烟滚滚,阵阵呼喝和急促的脚步声隐隐传到了正院。   那个方向,是西阁!   似乎记起了西阁是何人的居所,郎君脸上的急色慢慢褪去,仅剩浓黑如剑的双眉仍旧微褶,犹豫片刻,最终还是踏下台阶,往西阁去了。   被冷落在榻上的新嫁娘眼中闪过一丝怨恨,随即整理好凌乱的衣物,唤来一名熟悉府邸的婢女陪同,也跟着追了出去。   若是崔莞在,定会认出此时跟在新嫁娘身旁的婢女,正是方才在悬铃木下对自己冷嘲热讽的女子。   刚靠近西阁,杂乱声中陡然传来一阵凄婉的琴音,郎君俊秀的脸沉凝如水,他冷哼一声,疾走几步跨入院门,刚想叱喝却霎时被眼前的一切惊得呆若木鸡。   西阁精致的沉香画楼完全笼罩在大火内,凶猛的火焰舔着千金难寻的沉香古木,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院子里弥漫着一股奇异的香气,滚滚浓烟直冲天际,后随风飘散。   烈焰中,一抹窈窕的身影,一袭如火般艳丽的大红嫁衣,一把嵌缀明珠的焦桐琴,一张冶艳如灼的绝色容颜。   “崔氏阿莞!”回过神的郎君眼底充满阴鸷,原以为不过是诓他过来的手段,没想到这女人竟真要**!   难道她不清楚,今夜是他大喜之日,若是见了人命,就太不吉利了!   “还不快救人!”郎君冷声下令,目光却从即将葬身火海的女子身上移开,看向正急急赶来的新妇。   待新妇走近,他语气不由放柔了几分:“夜深露重,怎的不披件外裳。”   新嫁娘还未来得及回应这声体贴的关怀,猛的被这场景骇住,脸白如雪,“怎,怎会这样?”   “回夫人,是崔氏趁人不觉燃的火。”一名西阁的婢女跪倒在地,惶恐的回话。   “好了,此事我自会处理妥当。”郎君将受到惊吓的新妇揽入怀中,低声轻哄,眸光却穿过火海,深深的望着仍在淡然抚琴的女子,心头蔓起一缕细若悬丝的遗憾。   对崔氏阿莞这样万中无一的绝色美人,他自是喜爱,可也仅仅是男子对美人喜爱的天性罢了,哪能同前程权势相比,若不又怎么舍得将她一次次送上贵人榻,以谋求今日之位。   也罢,只要别死在今夜便好,他日厚葬一番,也算对得起这三年的情分了。   郎君再度吩咐务必要将崔莞救出,言毕便搂着新妇转身离去,由始至终都不同那深陷火海,曾被自己捧在手心呵护备至的女子说过一句话。   崔莞亦不开口,哪怕火焰缠上崭新的珠履和艳丽华贵的嫁裳也不呼一声,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仅是目不转睛的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   就在他即将走到影壁前,她突然放声大笑,如癫似狂,“朱弦断,明镜缺,曾郎,曾郎……”   如有来世,我必毁之!   疯狂的笑声交缠着凄厉的琴音,似一曲哀婉的葬歌,随着烟雾盘旋而上,响彻夜空。   郎君惊愕的回过头,恰好目睹一截烧断的横木对她当头砸下……   轰然过后,曲断,人终。 ☆、第二章 浮华如梦一朝醒(上)     “阿莞,阿莞!”   阵阵急促的摇晃下,崔莞蓦地翻身坐起,右手捂着剧烈跳动的心窝大口大口地喘气,细密的汗珠子随摆动缓缓自额前滑下,滴落在左手紧紧攥住的麻被上。   那双瞪得大大又充满怨恨的眸子映在粗陶油灯幽暗摇曳的火光下,着实让人觉得恐怖。   唤醒崔莞的女子骇得往后小退了两步,哆嗦着说道:“阿莞,你,你这是怎么了?”   轻柔含颤的嗓音,却让崔莞攸的打了一激灵,彻底惊醒过来,她猛地抬起头循声望向去。   半明半暗中,不过三四步远的地方,立着一个身子娇小,面容勉强算得上是清秀的女子。   可这张脸,这张怯中含忧似乎在为她担心的脸,却如烙在骨子里的魔魇,让崔莞就算下到幽冥成了厉鬼也忘不掉!   “阿,音!”崔莞死死的盯着有些惊慌失措的女子,冷冷自牙缝中挤出两个字,干涩嘶哑的声音乍响在幽暗的小屋内,叫人忍不住浑身发寒。   往昔如噩梦般笼上心头,**楚馆中的肆意凌辱,达官贵人榻上曲意奉承,甚至烈火燎身的锥心剧痛,一切的一切,皆源于眼前人!   怎能忘?   让她怎能忘!   崔莞恨不得食其肉,饮其血,连骨头渣子都嚼碎了咽下腹方能舒缓心中半分怨气。   阿音被崔莞狠戾的眼神盯得毛骨悚然,心里甚是不明,临睡前崔莞还和往常一样同她有说有笑,怎的这会儿却……   莫非,她知道了什么?   阿音气息微微一窒,忐忑地捻了捻袖口的补丁,不自觉又往后退了小半步,避开崔莞冷箭般的目光,低声道:“你哪里不自在,若不我去请郎中?”   说罢也不等崔莞答复,她慌忙转身便出了门,连油灯都顾不上端了。   直到阿音的身影消失在门前,崔莞也没再做声,到底不是当初性子纯良喜怒随心的少女,没有轻易被仇恨冲昏头而忘了现状。   她分明已经死了,死在曾郎为她费尽心思寻来沉香古木,又精心修缮成楼的西阁中,烈焰焚骨,怕是灰飞烟灭半点不剩,又怎会看到阿音?   换而言之,即便她侥幸未死,以阿音的身份,也绝不可能出现在曾府。   那么,此时此刻的一切,究竟是真还是幻?   一连串想法在脑海闪过,崔莞心中隐隐生出一个荒诞的念头,她深深的吸了口气,缓缓移动墨玉般清冷的眸子,打量起周遭的一切。   狭小昏暗的土屋,简陋寒酸的摆设,破旧的窗棂一眼就能望到屋外浓厚的夜色,甚至连她身下盖着的,都是一条缝满补丁的破絮,就别提她身上那身粗布麻衣了。   哪似处处透着奢蘼华贵的西阁,沉香楼,白玉榻,明珠引,金银器,穿的是绫罗绸缎,食的是珍馐佳肴,器物摆设无一不是珍品。   可就是这样一间普普通通的小土屋,却让崔莞即便面对贵人也能保持淡然的心猛地激动起来,她用力的咬了咬下唇,丝丝疼痛让急促的心跳略略平复了些。   顿了顿,她突然抬起双手。   借着不过黄豆大小,被夜风吹得来回摇曳的灯光,崔莞清晰的看见一双虽白皙却显得有些粗糙的手,掌心还嵌着一枚枚发硬的薄茧。   这根本不是那双白皙纤丽,细嫩如玉,能抚出一曲曲动听天籁的红酥手!   倘若这还不够的话……   崔莞颤抖的抚上自己的双颊,摸到的不是光滑柔软的肌肤,而是粗糙的麻布。   想都未想,她一把扯下覆在脸上的麻布,端起被阿音遗忘在矮桌的陶灯,起身下榻。   木门靠右的窗棂下摆着个木架子,其中一条腿还短了小半截,靠石块垫着才能放稳,架子上头搁着一个陈旧的木盆,里头盛了半盆子清水。   崔莞隐约记得,似乎是用来做梳洗之用。   她快步走到木盆前,临了却又有些犹豫,踌躇片刻,最终还是将牙一咬,举着陶灯凑到木盆上方,垂眼往下望——   看着水面上映出的容颜,崔莞瞬间瞪大了双眸! ☆、第三章 浮华如梦一朝醒(中)     水面上的少女,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巴掌大的小脸带着一抹未长开的青涩,下颌微尖,肌肤莹白,五官精致妍丽,尤其是一双墨玉般清透温润的眸子,映着跃动的火光,流转出一丝冶艳入骨的媚色,却不过刹那便深深的埋回眸底。   可惜,本该是倾城绝色的容颜,却叫双颊上那几道狰狞的疤痕给生生毁了!   崔莞垂下眼帘,定定的看着左二右三共五道如蜈蚣般蜿蜒在脸颊上的疤痕,心中无喜无悲,只有一声如释重负的轻叹。   她,竟回到了从前,一切尚未开始的最初。   苍天到底是有眼的,不忍她就那样凄楚的葬身火海,将一切都拨回原处,重新开始,从头再来。   崔莞嘴角轻抿,弯起一道优美的弧度,眼中却浮起一层朦胧的水雾,顷刻间,泪水如断珠般相继滚落,木盆中泛起一圈又一圈涟漪。   曾经的屈辱,苦难,痴恋,怨恨,疯狂,在双眼一睁一闭间,全然化为虚无的梦境,唯一不变的,是她仍旧活在这世上,带着尚未发生却早已深深刻入脑海中的记忆。   她当笑,可眼底的酸涩无法抹去,只能任它肆意蔓延,就当为那悲惨死去的一生做一回无声的祭奠。   良久,崔莞的泪水渐渐止住,思绪纷沓而至。   若按现世来算,她此时应该是在阿音家养伤。   往事已久远,崔莞早就将这段平淡的日子抛诸脑后,剩下的,只是对阿音和张康的恨。   她抬手拭去脸上的湿意,将目光自水面上移开,转身把陶灯搁回桌上,缓步出屋。   低矮的土屋外,星空高远,一轮弯月悬在浩瀚的夜空中,四周星辉黯淡,呈现出少许孤寂。   崔莞借着浅淡的月华,略扫了眼尚不及西阁卧房一半大的小院,依稀能从脑海深处寻出一星半点儿的熟悉。   阿音和张郎居住的正屋离她这间小土屋不过十来步,眼下屋内一团漆黑,声响全无。   想来阿音并未将她方才的异常告知张康,一是她不敢扰了张康的好梦,二则是阿音不能肯定她身上发生了什么。   不过也是,有谁能料到这世上竟有死而复生,重活一世的人?   崔莞嘴角勾起一丝冷笑,移开眼,抬头仰望已经许久不曾好好赏看过的星空。   若是没记错的话,莫约两个月前,身受重伤又毁了容的她被阿音所救,随后便寄身在这座小院中养伤,且心中对有救命之恩的阿音感念甚深。   可惜,是她太过天真,根本想不到阿音之所以会出手相救,无非是看见她身上所穿的华服。   原以为救了一位贵人,荣华富贵唾手可得,阿音和张康却没想到她竟然失了往事,醒来时仅记得自己姓崔名莞,来自何方去往何处又是被谁人所害,全然忘得一干二净。   两个月来,两人想尽各种法子想让她恢复记忆,均没有用,渐失耐心的阿音和张康终于忍不下去,先是偷了那套自她身上换下的锦衣去质押,还口口声声说是为了与她寻医问药。   可怜她当时不知,错拿草根当良药,还险些丧了命!   好容易熬到伤口痊愈,这两人又迫不及待将她卖与同村的无赖,被污了身子后不久,她再度被那无赖卖入**楚馆,而后便开始了痛不欲生的日子!   崔莞胸口剧烈起伏了下,嘴角却慢慢弯成一抹优美弧度。   现在好了,一切尚未开始,她已得了半步先机。   往后她不再是任人摆布的棋子,这盘重新布下的棋局,便让她亲自执子,拼杀个血流成河罢!   崔莞深深的看了一眼天上的月轮,施然转身回屋上塌,闭上清冷的眼眸,静待天明。 ☆、第四章 浮华如梦一朝醒(下)     黎明前夕,浓墨般的夜色仍旧笼罩在天地间,唯有东方一缕朝晖,隐隐有破云之姿。   虽天色朦胧,但村子里已经逐渐有了动静,起初是一声两声,渐渐的,随着一道浮光自云中迸出,村中陡然焕发出勃勃生机,谈笑呼喝的人声混合鸡犬牛羊的嘈杂,宛如潮水,此起彼伏,热闹喧哗。   多年的习性使得崔莞即便重获新生,也极为浅眠,早早便醒了过来,只是她并不起身,仍旧躺在榻上专心思索往事。   突然,门外一阵窸窣的脚步,阿音轻柔的声音传进屋内:“阿莞,起榻了么?”   崔莞坐起身,淡淡应了一声:“起了。”   话还未落,阿音娇小的身影便出现在窗棂前,崔莞昨夜插上了那两块看似摇摇欲坠但多少还有几分作用的门板,她不能和往常一样直接推门而入,只好出声问道:“怎的不开门?”   崔莞并不答话,慢理斯条的穿好衣裳,又理了理一头略微散乱的黑发,接着带上遮面用的粗布帕子,摸索了好一会儿才上前将门打开。   明媚的阳光倾洒而下,落在她仅露出一双水眸的面容上,衬得额前白皙的肌肤愈发晶莹剔透,好似一块无暇的美璧,浓墨般的眼瞳不似往日,总带着欢喜的笑意,反如山间潺潺流动的泉水,清冷透澈,仿佛能看穿人心一般。   “你可还好?”阿音细细的打量着崔莞,脸上隐隐含着一缕担忧,看起来对她十分关心。   崔莞扫了下她藏在长袖里相互交缠的双手,眼中飞快的闪过一丝讥诮,嘴角却轻盈的往上翘,“甚好。”   “如此我便放心了。”阿音露出抹如释重负的神色,随即扬起温柔的笑容,关切的道:“昨夜你突然大叫,醒来又那般呆呆傻傻的不认人,真是将我吓坏了。”   “无事,不过是做了场噩梦罢了。”崔莞轻轻一笑,移步到一旁的木盆前,挽袖探手,搅了搅盆中的清水。   可不就是场无比真实的噩梦么,好在梦始终是梦,再怎么也不会成真。   她掩在长袖下紧握成拳的手缓缓松开,只是掌心留下了几道刺眼的红印。   阿音解了疑惑,心中虽觉得眼前的崔莞和以往还是有些不同,但她均自行归于是昨夜梦魇的缘故,便不再扰着崔莞梳洗,随意叮咛了句便前去厨下忙碌。   待崔莞梳洗完毕,热气腾腾的早膳也摆在了桌。   这院里统共不过三间小土屋,且格局都十分狭窄低矮,因而只要没碰上雪雨天,用膳素来摆在庭院。   崔莞看了眼矮桌上的食膳,一罐几乎是光可鉴人的粟梁粥,还有几块巴掌大的粗面炊饼和一碟不沾油光青黄交接的无名野菜。   对崔莞来说,早已经不记得粟梁是个什么滋味,更别提那碟光是看着便让人难以下咽的野菜,但她心里清楚,桌上的东西在阿音和张郎眼中,已经算得上是顿颇为丰盛的美食了。   “阿莞,站着做甚?快坐下罢。”阿音热切的招呼着崔莞,同时利落的摆好虽然破旧但洗得还算干净的陶碗和木筷。   崔莞颔首却一动不动,抬眼仔细看了看正房,突然出声道:“怎么不见张家姐夫?”   张康是阿音的夫郎,为人最是好吃懒做,每次饭菜还未出锅,便早早在矮桌前候着了,今儿有这么“丰盛”的菜肴,他却意外的不见人影,由不得崔莞起疑心。   听见这句话,阿音正准备舀粥的手顿了下,但转眼便恢复原状,若无其事的笑道:“张郎有事,一早便出了门,得过傍晚才会归家。”   闻言崔莞心神一动,她记不清阿音和张康究竟是何时对她下的手,只依稀记得使的手段便是下药。   想到此,她警惕的掠了眼桌上冒着热气的粥菜。   莫非,就在今日? ☆、第五章 将计就计还彼身(上)     当下,崔莞纤眉轻蹙,微侧着头,颇为惋惜的道:“难得今日食膳丰盛,张家姐夫却不在,真是可惜了呢。”   她的声音绵软娇憨,却让阿音心里一阵没有来的紧张,忙笑道:“无妨,我留了一些在锅里,待张郎回来也有得食用。”   崔莞听了不由一凛,眼下正是三伏天,虽说村子四周环山傍水,比别处凉爽一些,但食膳存放也极为不易,往往还未到傍晚就会馊坏,可阿音却这么说……   足以肯定,张康虽不在家,但也不似她口中所说,要到傍晚才会归来。   如此转念一想,又不着痕迹的看了眼矮桌上的粟梁粥和野菜,崔莞心里隐隐有了明悟。   “这粥要趁热才好吃。”阿音用木勺搅了搅正热气腾升的粥罐,端起一只空碗准备盛粥。   崔莞见状,唇角弯起一抹浅笑,转身绕到矮桌对面,“阿音,我来帮你罢。”可话还未落,她脚下忽的打了个趔趄,身子失衡猛地撞了过去。   “哐啷”一道刺耳的破碎声,阿音手里的陶碗被撞落在地,碎成几瓣,就连她本人也险些摔倒,但最终还是及时撑着矮桌稳住了身子,可目及散落在地上的陶片,不由露出心疼的神情。   “对不住,我,我踩中了裙摆。”崔莞急忙站好,下颌微敛,惴惴不安的看着阿音。   崔莞身上的粗布麻裙乃是阿音的旧裳,且阿音本就比她略高一些,故而不小心踩中裙摆这种事,落在旁人眼中也不觉突兀。   阿音并未多想,勉强扬起一丝笑容:“无妨,我到厨下再取一个便是了,你先坐罢。”   崔莞点了点头,这回是真的依言跪坐在了草席上,静静等着阿音取碗。   作庖厨之用的小土屋离得并不远,来回不过几步路的功夫,但阿音好一会儿才捧着个和方才跌碎那只一模一样的陶碗出来,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摸样,崔莞眼底闪过一缕精光。   取了碗,阿音和崔莞一样跪坐在另一方草席上,两人隔桌相望,盛好粥,阿音略看了下,便将那只新碗推给崔莞,“快尝尝味道如何。”   “阿音的手艺,自然是好的。”崔莞眉眼弯弯,将碗往自己面前挪了挪。   “那你便多吃一些。”看见崔莞的举止,阿音笑眯眯的应声,又将那碟野菜和炊饼往崔莞那头推了下。   “这是自然。”崔莞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执起木筷正准备夹菜,眼眸却有意无意的往边上一瞥,立即顿住了手:“阿音,你的帕子怎么掉了?”   阿音一怔,沿着崔莞的目光侧过头,果然在草席边上看见了一方湖蓝色的麻布帕子,其中一个边角处还以红线绣着朵指甲盖大小的凤仙花,正是她平日里所用的帕子。   “许是方才不小心掉的。”阿音忙屈身捡起,随后顺手塞入袖中。   崔莞一听,自然又是愧疚告罪。   阿音此时哪会计较这些,她看了眼崔莞面前盛满粟梁粥的陶碗,频频催促她快吃,甚至自己也端起碗率先动了筷。   崔莞取下脸上的粗布帕子,一手抬起至鼻高,以长袖遮面,一手端碗,她虽将陶碗贴在唇边,但等阿音吃了两口,又小等了一会,才跟着张开嘴。   粟梁粥本就不是什么好物,更何况里头还掺了少许麸皮,愈发让人觉得糙涩难咽,吃惯了珍馐美馔的崔莞强压下作呕之感,硬是将粥喝了个精光,同时在心中狠狠的告诫自己,若是连这点苦都受不住,还妄念什么反转乾坤?   温热的粥滑入体内,崔莞顿时觉得身子舒坦了不少,发软的手脚似乎也多了一丝力气。   阿音见她吃得“香甜”,又笑着给她添了一碗,崔莞自是不推辞,当然也不忘顺手给阿音盛一碗。   于是两人你来我往的,不一会儿,那罐粟梁粥便见了底。 ☆、第六章 将计就计还彼身(中) 祝大家平安夜快乐     瞅了眼见底的粥罐,阿音心里舒了口气,染上眉梢的笑意愈发浓了,好不容易才压住上翘的嘴角,细声道:“阿莞,你昨夜魇着了,怕是没歇息好,眼下天色尚早,你再回榻躺一会儿罢。”   “不必了,怎能事事都劳烦阿音?”崔莞轻巧地将遮面的粗布带好,似笑非笑的看了眼阿音略微恍惚的神色,伸手就要收拾矮桌上已经空了的碗蝶。   “你我之间,无需……”阿音哪会让她动手,忙支起身子阻拦,不想双腿突然一软,整个身子一歪,“砰”的一声趴在矮桌上,甚至撞落了摆在跟前的陶碗。   刺耳的破碎声落入耳中,崔莞面容平淡如水,收回即将触碰到陶碗的手,幽深的眸子静静望着挣扎的阿音。   “阿,阿莞,你……”阿音心中一片骇凉,吃力的抬起头望向崔莞,却只看见一双清冷的墨眸,她张了张口,尚未吐出半个字,眼皮便往下沉沉一阖,彻底软倒在矮桌上。   崔莞缓缓站起身,寒冽的目光扫过阿音身旁的碎碗,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以阿音和张康吝啬的性子,决计不会在膳食中下药,那么剩下的能动手脚的地方,无非就是食粥用的陶碗。   方才她特意踩中裙摆撞向阿音,便是为证实心中猜想。   果不其然,一切与她所料相差无几。   至于那落下的帕子,也是她故意为之,趁着阿音弯身拾帕,她当即将两人的陶碗互换,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阿音,既然累了便歇着罢。”崔莞看着阿音沉睡的面容,冷冷一笑,随后将她扶到自己居住的土屋内,上榻褪鞋,侧脸朝内,又将那张破棉絮盖在她身上,接着将支起的窗棂放下,虽然破旧,但还能挡去些光亮,这样一来屋内骤然变得有些昏暗。   一切布置妥当,崔莞抬眼冷冷的扫了下躺在榻上的阿音,转身退出屋,又将两扇破门板虚掩好,随后收拾矮桌上的碗碟,除去一切遗留的疑迹。   接下来,她只需在一旁静静候着好戏开场便是了。   ******   暖阳当空,村尾一颗大槐树下的宅院内,张康**着身子撩开花布帐子,捡起散落在地上的衣物,可还未套上身,一双丰满的玉臂自身后萦绕到他胸前,如摸似捻的逗弄着那两粒小肉芽儿。   感受到背后贴过来的温香软玉,张康喉结上下一滑,腹下一股邪火隐隐有了复苏的势头,但他到底没忘了正事,抓住那双极不安分的手,低声道:“别闹,一会还有要紧事。”   “什么要紧事?怕是心里惦记着你那新欢罢!”那女子冷哼一声撒了手,也不遮掩泄露的**,就这么赤身**的往后一仰,半靠在木枕上,两团白腻晃得人眼底直生晕。   “除了你这小心肝,还哪有什么新欢?”张康盯着她胸口,狠狠的咽了两口唾沫,若非那事耽搁不得,他还真舍不得离开这温柔乡。   听了张郎的软语,女子的脸色渐渐缓和,张郎见状,又哄了几句才得以脱身。   只是当他离去时,根本没察觉到大槐树后隐约藏着两道身影。   待张康照计划,假借尝酒的名义寻了村里一些德高望重的老翁回到家门口,已是正午时分。   “阿音,还不快出来待客!”张康还未踏入院子便故意扬声大喊,可偏偏阿音并未和事先说好那样迎出,就连矮桌上也是光可鉴人。   他心里无端一紧,又拔高声喊了一遍。   结果仍是无人应声,整座院子里静悄悄的,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氛。   跟在张康身后上门的众人看到满院冷清,心中多少生出些许不满,一名莫约六十出头的白发老翁不悦的开口道:“怎么?不是说摆好了新酒待我们来品,眼下酒在何处?”   “周老莫急,许是阿音将席设在屋内。”张康似乎对这位周老颇为忌惮,连连赔笑两句,心里已经将阿音怨了好几遍。   眼下这种情形,他不敢再大声叫喊,以免让人起疑,干脆先将众人请入院内,领到崔莞所居的小土屋前,又趁着旁人不察,迅速瞥了眼摆在院里的矮桌。   罢了,矮桌既然收拾得如此干净,阿音定是将药下给了阿莞,只要推开那扇门,让众人看清屋内的情形便算大功告成。   张康越想越兴奋,抬手放在门板上,当即就要用力推开,可就在这时,一道淡漠的声音自众人身后传来:   “张家姐夫要寻的,是阿音还是我?” ☆、第七章 将计就计还彼身(下) 祝大家圣诞快乐     听到声,张康下意识回头一看,院门处不知何时已经围绕了不少妇孺,站在最前面的少女一身荆衣草鞋,面上覆着一条粗布帕子,仅露出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眸,不是崔莞还能是谁?   只是尽管她这般俏生生的站着,却让人觉得好似一抹春日里的浮光,看不清,摸不着。   张康不管旁人怎么想,此刻他心中翻起惊涛骇浪,高昂吼声不自觉脱口而出:“阿莞,你怎么会在此!?”   她不是应该……应该昏睡在榻上么?   崔莞缓步轻移,踏入院门后先是给众人福了一礼,接着似笑非笑的望向僵在门前的张康:“张家姐夫以为,我应当在哪?”   轻柔的嗓音中含着一丝冷到极致的漠然。   “不,不是……”张康瞬间便慌了,额头上唰的冒出一层涔涔冷汗。   事已至此,他如何还想不到其中的蹊跷,贴在门板上的手猛地缩了回去,可崔莞又怎会轻易的放过他。   只见崔莞面巾下勾起一丝玩味的笑容,错眼看向虚掩的门板,脆声道:“张家姐夫既然邀请诸公上门品酒,又岂能怠慢?阿音不在,崔氏阿莞自当为诸公效劳。”   “甚好。”周公捋着三尺白须,满意的点了点头,周围的老翁显然以他为首,也跟着纷纷赞声。   张康面色青黑,抖着唇,心里又气又惧,气的是崔莞不顾情面,惧的是今日之事不能善了。   眼前这些老翁在村中声望极高,若是叫他们得知自己算计崔莞的事,只怕在村里再无容身之处了,更何况屋里……   一想到屋内之事,他牙根都要咬碎!   虽说大晋国风气浮靡开放,但也仅是限于婢妾歌姬,对正妻仍就十分看重,倘若阿音真替代崔莞在屋内,事情一旦暴露,莫说阿音,即便是他,往后的日子也定不会好过。   张康越想越恨,可偏忘了这一切都是他与阿音咎由自取,若非两人心怀不轨算计在先,又岂会生出这等事端。   “既然如此,诸公这边请。”他狠狠的剜了崔莞一眼,伸手一引,就要把众人带往正屋。   “咦?”崔莞侧过头,眸光流转,看了眼正屋又转回对上张康阴冷的眼神,淡笑道:“阿音一早便收拾好了侧屋,张家姐夫怎的要去正屋?”   “还是正屋宽敞些。”张康咬牙恨恨道了一句,不等崔莞应声,直径朝正屋走去。   “啊——”   张康刚迈两步,小土屋内突然爆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怎么回事!?”众人惊诧,离得近的周老抬手就推向那扇虚掩的门扉。   张康脸色煞白,看见周老的举动不由想冲上前阻挡,可他到底还是慢了一步。   那两扇本就摇摇欲坠的门板被周老情急之下用力一推,轰然倒下,腾起一阵灰扑扑的尘埃,也将屋内的一切尽数呈现在众人眼前。   狭小的木榻上,两道**的人影骤然分开,一道跌滚下榻,一道扯着被子往里缩。   “李提!?”周老看清那从榻上滚下,试图寻地方藏身的赤身男子,不由愣了下,接着瞥见坐在榻上揪着被子遮挡的阿音,旋即明白过来,面色立时难堪到极点!   “你,你们……”他指着李提与阿音大喝:“光天化日之下竟然……伤风败俗,简直是不堪入目!”   余下的老翁无一不是横眉怒目,出了这档子事,若传出去,毁的可是整个村子的声誉。   李提虽是村中一霸,可也是个欺软怕硬的茬,此时面对周老等人,哪里还横得起来,更别提面如死灰的阿音和张康。   崔莞站在众人后头,静静的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幕幕,明媚的阳光倾斜落在窈窕纤细的身子上,却化不去她心中透骨的冰寒。   当年这场闹戏,不但毁了她的清白,亦给了她惨痛的一生!   如今,你们又当如何了结? ☆、第八章 颠倒是非强夺理(上)     面对众人的口诛声伐,李提虽有些惊慌失措,但脸上并无过多惧怕,一双三角眼滴溜溜的转,试图寻出脱身的法子。   反倒是阿音,垂着一张惨白着脸,心中又惧又慌,双手死死地抓着身上的破棉絮,整个人抖成一团,不断往榻角缩。   哪怕裸露的后背叫粗糙冰凉的土墙磨出一道道红印,她也无知无觉,恨不得后头裂出条墙缝能钻进去才好。   明明躺在这儿的该是崔莞。   明明受众人唾弃的也该是崔莞。   怎就成了她?   那陶碗,那陶碗……   阿音脑海中倏然闪过昨夜与今晨的种种——   “崔莞!是崔莞害我!”   阿音忽的尖嚷一声,猛地抬头朝外看,想从中寻出崔莞的身影。   可门前让张郎特意请来的周老等人围得满满当当,哪能窥出去半分。   不过这声尖利刺耳的叫嚷震得屋外的声音戛然而止,众人虽心存疑惑,但仍不约而同转过头,看向站在最后方的少女。   崔莞一脸淡然,哪怕对上周老等人审视的目光,也没有半点退缩,纤细的身子宛如一株苍秀碧竹,挺直耸立。   “阿莞,阿莞,我待你不薄,又有救命之恩,你为何要害我!”阿音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到立在暖阳下的窈窕身姿,心中不由大恨,但又不敢表现得太过露骨,于是掩面的泣道:   “诸公,阿音自幼在诸公眼下长大,言行举止众人皆知,又岂会无端做出这样不知廉耻的事?实乃,实乃是崔氏所害啊!”   哀婉的哭诉和一滴滴渗出指缝的泪水,使得周老等人心思动摇起来:   “阿音这小姑子素来憨厚,理应不会做出这等下作之举。”   “是啊是啊,想当年……”   “如此一来,这其中定有什么内情。”   ……   张康从这一声声窃窃私语中看出了一线生机,他趁人不觉,忙冲李提使了个眼色。   李提自然不是愚笨之人,赶紧套好滚下榻时顺势捞入手的内裳,从藏身的衣柜后探出半个头,大声喊道:“不错,就是崔氏捣的鬼!”   李提的喊声让门外再度一静,周老虽不齿他平日的做派,但自持身份也不愿冤枉了人,于是冷声喝道:“李提,你说话可有凭证?”   不过是胡编乱造,哪来什么凭证?但事已至此,李提只能壮起胆,做出一副信誓旦旦的摸样:“自是有的,张康可为我作证,当日是崔氏亲口所说,邀我今日上门做客,谁曾想一进门便昏厥,醒来竟,竟成了这样!”   张康连连点头附和:“确实是崔氏阿莞相邀。”   有了张康和李提的合力,阿音慌乱的心稳定了几分,放下掩面的手,缓缓抬起头,惨白的脸上泪珠连连,失了血色的唇瓣哆哆嗦嗦,看向崔莞的眼神,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好一会儿她才哽咽着道:“阿莞,当日在荒林,我好心救你,这段时日更是待你情同姐妹,我若是做错了什么,你,你大可明说,为何要这般害我……”   话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阿音长相平凡,但此时梨花带雨的摸样让她比平日添了几分楚楚动人,而且刚才那番哀戚的哭诉,让原本就摇摆不定的人心彻底倒戈相向。   包括周老在内的众人皆对崔莞怒目相视,更有心直口快的老翁忍不住叱喝:“崔氏小姑子,你知恩不报也就罢了,心思竟然这般恶毒,真真是留不得!” ☆、第九章 颠倒是非强夺理(中)     面对阿音泣血般的哭诉和众人横眉冷对的斥责,崔莞仍旧一动不动,眸底一片淡然,仿若幽林中的古井,无波无粼。   她扫了眼面容看似哀婉,实则怨毒的阿音和藏在衣柜后缩首缩尾的李提,以及站在门边目露得意的张康,突然往前走了两步,对周老深深一福,随后站起身,朗声说道:   “阿莞虽在村中时日不长,却也知周老德高望重,是明是非,断善恶之人,今日一事,到底真相如何,还请周老待我与阿音对质后再行定夺。”   好不容易才将人心拉拢,张康哪会让崔莞再生波折,迫不及待窜出来喊道:“事已至此还有何好说?莫非阿音救你,收留你,为你寻医问药都是假的不成?倘若阿音不是被你所害,方才又何必出声?那岂不是自寻死路?”   崔莞侧头,黝黑的眸子直直的盯着张康,她还真想不到一向好吃懒做的张康有这番机智。   不过……   她心里冷冷一笑。   张康被崔莞盯得后背直窜寒气,不由自主想往后退,可刚退一步,见她并未出言反驳,便以为崔莞心虚,又生生止住步子,还装模作样的挺起腰身。   阿音看不清外头的情形,只听见张康的呼喝,她顿了下,陡然增大了哭声。   被两人这样一搅和,周老等人的脸上均十分难看,打量着崔莞的眼神毫不遮掩的流露出轻蔑和嫌恶。   “此事……”   “周老是打算仅听一家之词,不给阿莞一个辩解的机会么?”   崔莞抢在周老之前开口,紧盯着张康的目光转到周老身上,墨玉般的眸子微微眯起,明亮通透的目光中含着一丝了然,一丝失望,甚至还有一丝嗤笑。   周老心中浮起莫名的羞恼,突然觉得方才这小姑子赞过的话,合着此时明亮目光,宛如一道响亮的巴掌,甩得面皮阵阵生疼。   他顿时沉下脸冷哼一声:“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小姑子。”   到底没继续刚才即将说出口的决断,这无疑是应了崔莞的话,给她辩解的机会。   周老开了口,余下的老翁自然也就无异议,张康心中虽急却不敢阻挠,只得暗暗给阿音和李提使眼色。   崔莞颔首,盈盈给周老行了一礼,随即转头看向仍泣不止声的阿音,淡淡的问道:“阿音,你说是受我所害,那么我且问你,是我逼着你躺上榻?还是我逼着你与李提欢好?”   少女的声音不疾不徐,却掺着一丝迫人的冷意。   “你,你……”阿音瞪大了一双哭得红肿的眼睛,见崔莞这般定定的看着自己,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似乎闪着讥笑,心中的怨恨不由喷薄而出,猛地开口嘶叫道:“那粥……”话刚出口又倏然止住。   她到底没有失去理智,明白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万万不能吐露分毫。   崔莞心中泛起一丝遗憾,若阿音再多说两个字,她便能轻而易举的将事情绕到下药一事上了。   不过如此也好,既然对方不敢提及此事,她手里便多一道筹码。   “李提!”粟粥一事做不了文章,阿音转念一想,又咬牙恨道:“李提可是受你所邀!”   她虽恨李提玷污了自己的清白,可眼下不得不借着李提来封死崔莞的退路,横竖李提为何而来唯有她与张郎以及李提本人心知肚明,只要一口咬定是崔莞所邀,事情便有反转的余地!   听了阿音的叫嚷,崔莞嘴角淡淡一翘,眼波流转,落向缩在破衣柜后探出半个头颅的李提,温润的眸子瞬间漫起一层浓烈的杀意! ☆、第十章 颠倒是非强夺理(下)     一张方脸,浓眉入鬓,瞳仁乌黑,看上去还算俊秀,就是那双三角眼让他多了一股猥琐和痞气。   看着李提闪躲的摸样,崔莞的眸光有些晦暗不明。   前世她得势遣人回村时,这座位于雍城远郊的小村早已毁于战火,无论是阿音张康还是李提均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如今这些人就在眼前。   欠下的债,她自当亲手一点一点讨回!   对上崔莞剜肉刮骨似的眼神,李提心尖颤了几颤,后背窜起一阵寒凉,即将出口的附和之言倏然梗在喉中,嗖的一下缩回头颅不自觉的往衣柜后挪了两步。   少顷,当他再度抬眼,却发现崔莞仍就一副施然淡漠的样子,仿佛方才那记眼刀是他看错了一般。   “李提。”崔莞静静的站在原地,冷冽的目光在张康脸上打了个转儿,再度落向已经整个缩进衣柜后的身影,声音轻缓而冷冽:“你方才说是我亲口邀你上门,还说一进门便无故昏厥,醒来却发现与阿音同榻而眠,可对?”   她将“无故昏厥”和“同榻而眠”咬得极重。   这番话一出口,张康面色倏然一变,刚想作声,却瞥见周老等人扫来的目光,只好不甘的合上嘴,但看向李提的眼神顿时变得焦灼起来。   许是崔莞的神态太过从容,李提心中升起一丝不安,但话已出口,又有那么多人亲耳所闻,也由不得他抵赖,干脆探出头,咬牙点头道:“不错!”   崔莞再问:“可有人所见?”   “这院子偏远,寻常人无事也不会来此晃荡,再说若是有人,你还能行这等龌蹉事?”   此时此刻还不忘往她身上泼脏水,崔莞眸底闪过一丝清冽的冷芒,声音却减弱了几分,隐隐含上一缕欢喜:“那便是没人看见!”   李提听言,便以为崔莞心虚了,当即挺起胸膛喝道:“你别想狡辩,如张家郎君所言,若非遭人暗害,方才又岂会让阿音出声惊动诸位?”   说起来李提发现榻上人并非是崔莞时,也曾想过抽身离去,但他平生并无别的嗜好,唯独好女色,否则也不会一眼便看中身姿窈窕的崔莞,甚至不介意她毁了容。   阿音的身段虽看上去不及崔莞,但也不算差,又见天色尚早,李提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搂着阿音颠鸾倒凤,不想沉醉其中误了时辰,听到动静想拔腿开溜已是来不及了。   起初他还谨慎的捂着阿音的嘴,生怕她突然清醒,可听到门外张康即将把人引走,心头一松,不知不觉撒开手。   碰巧此时阿音苏醒过来,这才坏了事。   得了李提的应答,崔莞看了眼他与阿音及张康脸上故作的笃定,眸底闪过一丝几近于无的冷笑,转头对周老淡声道:“如此一说,李提与阿音,确有可能是遭人陷害。”   周老皱起眉头,犀利的目光在崔莞蒙着面巾的脸上来回打转。   这小姑子刚才还口口声声要对质,怎么这会儿反倒改了口?   莫非见实在无法脱身,便打算俯首认罪?   思来想去,越觉得方才的宽宏像一抹讽刺,他不由冷哼一声,严厉的道:“这么说你承认阿音所言,是你下的毒手?”   众人的神色均变得难看起来,愤怒的目光再度聚集在崔莞身上。 ☆、第十一章 了结恩仇祸难料(上)     “还是周老明察秋毫!”原本焦虑的张康见状,心头不由一松,借机高高的捧了把周老,一副小人得志的摸样。   崔莞全然不在意旁人的目光,也不理会张康的挑衅,一双墨眸始终平淡如水,静静的看着眼前的老者。   “周老请稍安勿躁。”她目光在众人脸上来回转了一圈,淡淡的开口道:“诸公以为,以阿莞的力气,能否将毫无知觉的李提拖入屋内而不留一丝痕迹?”   李提虽然长得不是三大五粗的摸样,但比起娇小的崔莞,也壮了不止一圈。   光凭崔莞一人,想将李提拖入屋中都极为难办,更何况是不留痕迹。   众人下意识摇了摇头。   张康没想到崔莞竟还敢为自己申辩,不加思索开口争道:“李提一早便出了事,眼下已经是正午,即便有什么蛛丝马迹也早被你清理干净。”   “言之有理……”   周老等人深以为然,甚至不少人已经叫嚷着要按族规处置崔莞。   这山野小村虽杂姓共生,但村民却以周姓居多,村中一辈辈沿袭下来自是以周家族规为准,因而周姓嫡系中年纪最大的周老便成了村中最具有威势的人。   在众人看来,这恶毒的小姑子已经是穷途末路,可崔莞眼中却无一丝慌张,她勾了勾嘴角,忽的扬声道:“张家郎君既然愿意为李提作证,那阿莞自然也有人为证。”   随着她的话落,一名高瘦的中年男子自围观在院门的妇孺中挤进院子。   “周郎中?”看到来人,张康眼底的得意还未褪去,惊愕和慌张已经浮上面容,“怎,怎会是你?”m   不但张康意外,就连周老等人也料不到,平素在镇上药铺做掌柜的周郎中会在此时出现。   “平建,莫非你也通晓此事?”周老人老成精,见崔莞请出周郎中,心中隐隐有了些许猜想,面色不由沉了下来。   周郎中先是上前给周老拱手行礼,而后看着神色惊慌的张康,冷笑一声,道:“您老多虑了,若是我早知张康起如此歹毒的心思,又怎会将闹羊花赊与他?”   闹羊花!?   周老面色大变,围在四周的人群也忍不住发出阵阵惊呼。   即便村里人不通医理,对闹羊花却是了若指掌,深山老林里少不得凶猛野兽,一些以狩猎为生的村民便用掺了闹羊花的饵食为陷阱,迷晕凶兽好捕杀。   但张康瘦弱不堪,手无缚鸡之力,又岂会去狩猎?   刹那间,众人看向张康的目光变了。   “你,你……”张康面色青中泛白,他虽好吃懒做,却有几分小聪明,否则也不会将村尾那难缠的**哄得服服帖帖。   从周郎中出现的刹那,他便明白怕是要东窗事发了。   张康想叫嚷,想狡辩,张着口却吐不出半个字。   周郎中虽是旁支,但多年来常常予村里人施医赠药,威望不比周老低多少,有他开口,众人的心思一下就转变了。   崔莞亭亭玉立,静静的看着张康慌张中逐渐透出绝望的面容。   说来也真真好笑,李提时常做些鸡鸣狗盗之事,爬墙头听壁角更犹如家常便饭,上一世她不得已委身李提,却没少在他喝得酩酊大醉时听闻一些村中的隐秘。   周郎中看起来道貌岸然,实则同村尾的王**不清不楚,恰巧张康也与这位年轻的**有染,李提便是用此事威逼利诱张康,使得张康对她下此毒手。   崔莞垂下眼睫,掩去眸中一闪而逝的冷冽。   一早她将阿音扶上榻后,便出门寻了时常赶着驴车来回村镇之间走动的货郎,将仅有的几枚五铢钱尽数取出,托货郎寻由头将周郎中请回村。   随后又引着周郎中藏身那株大槐树下,果然碰上了自王**屋里出来的张康。   接下来不必她多说,周郎中一口应承了作证一事。   当然,若一开始便让周郎中现身,自是省去不少麻烦,但张康与李提心思狡诈,未必能一击就中,若是叫他们脱身,再生出别的心思,只怕会平添波折。   因而她以退为进,诱着张康与李提一步一步踏入早已布好的陷阱! ☆、第十二章 了结恩仇祸难料(中)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张康无端端的怎会寻你拿闹羊花?你莫不是记错了?”周老神色莫测,嘴里虽问的是周郎中,目光却晦暗的扫向一旁亭亭玉立的崔莞。   这番话,明里暗里都含着偏袒。   果然如此啊!崔莞眼眸轻闪,面巾下的娇唇噙上一丝冷意。   周氏虽是名不经转的小族,可祖上也曾出过一两位识字的郎君,因而最重视名望,张康李提等人虽不姓周,却自小居住在村里,若大奸大恶之名传扬出去,周氏一族不免会受到些许牵连。   周老毕生心愿便是重振门风,又岂会让人坏了周氏的声誉,这会儿什么公正廉明都顾不上了,唯一的想法便是将此事掩下,最好悄无声息的处置完毕。   可惜……   崔莞心中冷冷一笑,抬眸看了眼面色铁青的周郎中。   “族老,平建并未记错。”周郎中目光如寒刃,狠狠剜了下不断往后缩瑟的张康,正义凛然的道:“闹羊花平日里买的人便少,又怎会记错?再者铺中备有简册,何人何时购去何物均有记载,族老若不信,平建可将简册取与族老一观。”   “你……”周老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万万没想到周郎中一张口就是拆台,颤抖的抬起手臂指着周郎中,可半晌都吐不出一个字。   崔莞冷眼旁观,周老以为每个人都当以他为首,却不曾想过,周郎中自幼便随父离村,对族人本就无过多感念,多年的照拂无非是看在同为一族的份上罢了。   再者人生大仇莫过于杀父夺妻,亲眼目睹张康与王**有首尾,周郎中如何还忍受得住?   对于揣测人心,活过一世又尝遍冷暖的崔莞,绝对不比偏安一隅的周老逊色。   缩在墙角的张康心惊胆战的看着周郎中,脑海中飞快的思索脱身的法子,倘若不是被突如其来的变化乱了神智,也不至于糊里糊涂的让崔莞揪出下药一事,如今再有周郎中为证,只怕……   他目光闪烁的盯着同样惊慌不已的阿音,周老方才话里的维护,他并未遗漏,事已至此,若想好好活下去,须得有取舍才行!   张康将眼用力一闭,再睁开时已经含满了愤怒,同时趁着众人不注意,猛地冲入屋内,冲着尚未回过神的阿音“啪”的一下,狠狠地甩了一巴掌:“贱人!竟趁我不察,偷偷做下这等秽事,好不要脸!”   阿音下意识抬手捂着火辣辣的脸颊,震惊的看着面色狰狞的张康,恍惚了下才陡然明白,素来恩爱和睦的情郎这是要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到她身上!   “张郎,你……”   “啪!”   张康哪容阿音声张,再度扬手甩了她一个耳刮子,冷喝道:“难怪那日你鬼祟的询问闹羊花一事,原是将主意打在李家郎君身上,如今事发,还想诬赖催氏阿莞,真是蛇蝎毒妇!”   李提虽然怕周老,却完全不惧张康,况且李提手里还握着张康的把柄,故而张康根本不敢扯上李提,只能咬牙把所有的事完全归咎于阿音。   阿音惨白的脸颊迅速浮起两道红肿的印子,嘴角甚至泌出一丝鲜血,一张口便钻心的疼,根本说不出话来了。   且只要她有张口的举动,迎来的便是张康愈加凶狠的责打与斥骂。   一连串的变故震住了众人,连崔莞眼底都浮起一丝意外,但不过转瞬便复于平静。   张康原本就是奸诈小人,做出这等事,也算不得出奇。   “不…不……”面对众人鄙夷嫌恶的目光,阿音几欲昏死,但求生的**支撑着她,一双瞪得浑圆又充满乞求的眼眸直直的望向崔莞。 ☆、第十三章 了结恩仇祸难料(下)     对于阿音的哀求的目光,崔莞只是静静的看着,眸中一片清冷。   不可否认,阿音对她确有救命之恩,但即便再大的恩情,也早被上世那惨痛的一生抵消殆尽。   如今在崔莞心中,她只是一个要谋害己身的恶人。   仅此而已。   想到此,她淡漠的移开眼。   看清崔莞的举动,阿音面色一白,心中绝望渐生,破絮下那**的身子冰凉彻骨,颤抖得愈发厉害了,她盯着崔莞的眼里闪过一丝怨毒。   周老同身旁的老翁相视一眼,那名老翁忽的大声叱道:“郑氏,你竟在青天白日下行这等苟且之事,当真是不知廉耻!”说罢抬手抹泪,嘶声哭嚷道:“荣村的清誉都叫你给败光了,让吾等往后还有何脸面见人啊!”   刻意扬起的骂语哭声清晰的传入聚集在院门外,正不断增多的村民耳中。   刹时间,四周一阵哗然。   被堵在外头的村民并不清楚屋内的情形,只是听着里头传出的三言两语胡乱猜想,这会儿亲耳听见这番结论,又受言语中的挑拨,纷纷怒上心头:   “好个不要脸的……”   “这般无耻的妇人,根本不配活在世上!”   “不错,打死!打死!以正公明……”   伴着一阵比一阵高昂的怒骂,阿音红肿的脸上渗出一抹死灰,她如何也想不到会有今日。   一旁的张康面色虽也不好看,但眉目间隐隐添了几分松缓。   崔莞恍若听不见外头群情激昂的吼叫,幽深的目光定定的看着一副胜券在握的周老。   若是将所有罪名都推到阿音身上,事情的根源便不一样了,且就算将来传出去,也不会起多少风波,横竖只是个不知检点的无耻妇人罢了,又有谁会在乎?   这群人,还真是起了一门好心思。   见事情差不多了,周老捂嘴咳嗽两声,待四周一静,便沉声道:“郑氏阿音,其行不检,有损纲常礼教,东窗事发后更诬陷于崔氏小姑子,不仁不义,恶毒如斯,按族规当受沉塘之罚!”   严厉的话音一落,阿音双眼一翻,当即昏厥过去。   四周一片叫好,周老等人的神色也缓和了下来,就在张康和李提大松一口气,以为尘埃落定时,一声清脆的浅笑如和风般拂过众人的双耳。   “崔氏小姑子。”周老斑白的眉头不悦地皱起,目光不善的看向发出笑声的崔莞:“你还有何异议?”   “阿莞不敢。”崔莞淡淡一笑,清透的眸光仿佛能望穿人心,娇嫩的唇瓣一翕一张,缓缓的说:“只是觉得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罢了,原以为周老是公正廉明之人,没想却是崔莞看走了眼。”   这般毫无遮掩的直白,使得周老耷成一条细缝的眼睛霎时瞪得浑圆,气得一张老脸红中泛青,连带着一旁围着的老翁们面色也不好看了。   张康见状,急忙上前大喝:“崔莞,你敢对周老不敬?”   崔莞看都未看张康一眼,垂眸轻笑,徐徐说道:“究竟是周老不公,还是崔莞不敬,何不请人来辨明一二?”说着顿了下,眼皮子轻巧一掀,似笑非笑的看着周老,“听说正月之朝举孝廉,如今评定诸子为人处事的五公已经到了雍城,想必受世人所尊的五公不会有失偏颇,周老大可放心。” ☆、第十四章 祸端再显风波起(上) 祝大家新年快乐!     这番话一出,周老等人神色骤然大变!   听说?   听谁说?   莫非这崔氏小姑子还真有什么了不得的出身?   若不然又怎会得知这等消息?   五公行踪历来不定,他也是忍着肉疼散下重金,花费好大一番功夫方得出五公就在雍城的消息,看催氏小姑子的眼神,竟像是早就心知肚明一般!   周老心里不由一阵惊慌。   周氏不过是个小族,底蕴哪比得上那些百年世家,若想谋得出路,唯一的法子便是举孝廉,故而他才迫不及待要将此事压下,若真被揭露出去,多年的心血可就毁于一旦了啊!   崔莞说完也不在多言,只是静静的盯着面色明显多了一丝慌乱的周老。   前世不久,她被李提卖入春风楼,当时正是五公评定雍城诸子的紧要关头,原本夜夜灯火辉煌穷奢极欲的春风楼,几乎入夜即歇,再瞧不见半个恩客的影儿。   为此,春风楼上下可是怨声载道,五公的消息,想不知都难。   短短几息,周老前额已经悄然泌出一层薄汗,各种念头自心中一一闪过,却让他难以抉择。   看着周老阴晴不定的面容,张康心急如焚,刚想开口,却叫一旁的几名老翁眼疾手快给堵了回去。   犹豫半晌,周老将牙一咬,最终还是做出了决定:“郑氏虽歹毒,张康李提陷害催氏阿莞亦有错,按族规,郑氏沉塘,张康李提鞭挞八十,逐出荣村!”   说罢他冷冷的瞪了崔莞一眼,转身拂离去,可刚迈出两步,却又被崔莞脆声唤住:“周老且慢。”   “怎么?”周老强忍怒意,回过头皮肉不笑的道:“崔氏小姑子还有何见解?”   阿音难逃一死,张康李提受鞭挞八十,就算不死,只怕也没几口气了,难不成这小姑子仍不满意?   崔莞不在意周老语气中的暗讽,扫了眼被人制住,瘫软在地张康,盈盈走到周老面前,从袖中取出一张简书,朗声道:“前些时日张家郎君曾以寻医问药为名,取走阿莞的外裳质押在典行,共得一千五百钱,有押契在此,还请周老过目。”   周老虽说不上满腹经纶,却也认得一些字,他沉着脸,飞快地扫了眼崔莞呈到眼前的简书。   不过是件旧裳罢了,居然质押出一千五百钱!   周老心头一震,典行那些人眼儿比麦芒还尖,入手的物件是好是坏,一看便知,绝无胡诌乱造的可能。   如此看来,那件旧裳莫不是缣裳?甚至是素裳?   周老越腹诽心里越吃惊,抬头深深的看了眼崔莞,这小姑子看起来确实不简单啊!   “郑氏救命之恩,阿莞从不敢忘,这一千五百钱,前五百抵去阿莞寻医问药的花销,后五百赠予郑氏以报恩情,余下五百,还请周老做主,请张家郎君归还阿莞。”   崔莞好似感觉不到周老别具深意的眼神,语气不疾不徐,声音如流水一般淌入众人耳中。   抛出这层令人琢磨不定的惊疑,周老等人行事便会多几分忌惮,况且她身无分文,若想离开此处另作打算,最少不得的便是银钱。   当初张康为了取信她,特地将押契交予她亲自保管,这也就替她免去不少麻烦。   不过,以张康的为人,这一千五百钱只怕早已挥霍得差不多了,故而她特意在众目睽睽下这么一说,不但暂时博得众人些许好感,且有如此多的眼睛盯着,这五百钱,张康即便砸锅卖铁也得给她凑齐了! ☆、第十五章 祸端再显风波起(中)     从未有人想过,平日里过得极为穷困潦倒的阿音和张康,手里竟然还捏着这么大一笔钱财!   一千五百钱,即便不能大鱼大肉,也足以让一户普通的农户过上大半年果腹的日子了。   霎时间,除去面不改色的崔莞和若有所思的周老外,余下的人均目光闪烁的盯着跪坐在墙角,面色惨白的张康。   原本他还寻思着,周老虽说鞭挞,却并未言明何时动手,只要想法子拖延至夜里,未必不能脱身,到时将藏好的银钱一卷,又何愁没有容身之地?   可没想到崔莞竟提到了此事,还将押契公之于众!   这便等于是绝了他的生路啊!   张康不禁一阵眩晕,前胸仿若压着千斤巨石,又沉又闷,喉中一股子腥气直冲而上,他紧抿嘴唇,吃力地抬起头,如一条择人而噬的毒蛇般盯向崔莞,阴霾的眼底含着一丝怨毒。   周老并未错过张康这番神色变化,心中对他越发不耻,更加坚定了要将他与李提逐出荣村的念头。   因此,周老厌恶的移开眼,冷声道:“张康,还不快些将五百钱归还于崔氏阿莞。”   张康胸口剧烈起伏几下,扶着墙根缓缓站起身。   他不甘心将到嘴的肥鸭子松开,却也畏惧周老在村中的声望,两相权衡中,脚下不免有些躇踌。   直到周老再度不耐的呼喝一声,张康才转身摇摇晃晃的往正房走去。   少顷,张康攥着一个褐色的麻布钱袋踏出屋,许是用的时日不短,布料已有些泛白,且不少地方还沾着一层黑乎乎的污渍,但那鼓得圆滚的钱袋还是引住了众人的目光。   捏了捏手中的钱袋,张康心头直淌血,一连咽下好几口唾沫,颤着手,咬牙将钱袋“砰”的一声扔在了摆在一旁的矮桌上,“拿去!”   崔莞盯了他一眼,并不依言上前,反而转身对周老行了一礼,慢慢说道:“多谢周老愿为阿莞主持公道,只是这钱袋中有几钱,还得请周老差人验看,以免到时数目不对,冤枉了张家郎君。”   听了崔莞的话,张康面容微微扭曲,恨不得冲上去撕了这坏他好事的小贱人!   但他不敢,尤其是在周老面前。   “平建。”周老眯起眼,打量了下眸光淡然的崔莞,突然唤了周郎中的名,指了指矮桌上的钱袋,“你来清点罢。”   君子高洁,对阿堵物自当嗤之以鼻,周老当众让周郎中清点钱财,便是想借机羞辱周郎中,以报方才拆台之怨。   只是……崔莞似笑非笑的瞥了眼面色铁青的周老,眼波流转,看向面不改色大步迈到矮桌前的周郎中。   自幼便脱离周家,随父营生的周郎中,根本不在意这些虚名。   他抓起钱袋双手一划,打开后往桌面一倒,哗啦啦的一阵清脆的响声后,外圆内方的五铢钱几欲洒满整个桌面。   周郎中自地上拾起几枚滚落的铜钱,随后飞快的点数起来,同时嘴里扬声念道:“一五,一十,十五,二十……”   以百数为堆,散乱的五铢钱很快便被归拢,桌面上隆起了一个又一个小钱堆,本就夺目的铜黄色在明媚的阳光下,愈发显得闪耀动人。   不少村民看着那几堆铜钱,不住的吸气咽沫,一阵阵唏嘘此起彼伏。   张康更是怄得胸口阵阵泛疼,他阴冷的目光不着痕迹的扫了眼崔莞和周老,心中不断狞笑:既然这些人不识抬举,那就莫要怪我心狠手辣了! ☆、第十六章 祸端再显风波起(下)     最终,矮桌上的五铢钱被周郎中尽数点清,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正好五百枚。   崔莞瞥了一眼桌面隆起的五个小钱堆,又扫了下四周双眼泛光的村民,转过头看向周老,平静的说道:“今日若非有周老,只怕阿莞也无法洗清无耻小人的诬害,因而这五百钱……”   说着她顿了下,清澈的眸子对上周老诧异的目光,抿嘴轻笑:“这五百钱,阿莞不敢独取,愿奉上三百赠予周老,以解方才冒犯之错。”   崔莞的声音舒缓而清脆,全然听不出一丝拘谨与不愿。   自古财帛动人心,虽然这五百枚钱在她这个早已见惯金银珠宝的人眼中,确实不算多,但对地里刨食的农人来说,已算得上是笔不小的财富。   以其留在身旁招贼心觊觎,倒不如大方的舍去一些,既换来暂时的安宁,还能存下小半,否则以自己一个弱质女流,在荣村人生地不熟,又无人帮衬下,断然抵不住那些明里暗里的算计。   到时失财尚且算好,说不准还会有性命之虞。   而此事过后,荣村是不能再呆了,明日一早待那货郎进村,她须得想法子搭上他的驴车,先到镇子里去安身。   在此之前,也得稳住人心,以免紧要关头出什么岔子。   崔莞心中早早便做好了打算,故而眸光清澈明媚,好似三月里的暖阳,分毫不见方才的冷冽。   周老并不清楚崔莞的心思,不过这番放低身段的软话,让他非常受用,再看崔莞时,眼底的冷意消退了几分。   他抚着颌下三尺白须,侃侃而言:“是非曲直,老朽自当秉公处理,至于方才的事,小姑子不过是年幼气盛罢了,何来冒犯一说?而这些钱物……”   犹豫了一下,周老突然扬起声说道:“你这小姑子尚且视钱财为粪土,老朽又岂会贪婪?这三百钱便均给村中各户罢,也当为你行善积德。”言毕又和蔼的问了一句:“阿莞,你认为可好?”   崔莞怎会看不出周老这是在借花献佛,虽打着她的名义,可村里又有谁会将她放在周老前头?将来即便有人感恩戴德,亦是对周氏一族罢了。   不过如此也好,至少今夜她能过得安生些,于是崔莞勾唇一笑,脆声附和:“周老所言甚是,阿莞也认为这般极好。”   崔莞的抬举令周老大为满意,作为回报,他大手一挥,对众人肃声宣告:“暂且将张康李提及郑氏三人拘押到宗祠旁的暗房中,明日一早开祠,处置这等败坏荣村清誉的恶人!”   张康和躲在屋内的李提一听,顿时双眼阵阵发黑,险些昏死过去,而恰巧醒来的阿音则再度晕厥,“砰”的一下又倒回榻上。   李提原本同张康想得差不多,可若是被关入暗房,再想逃走可是难如登天了!   他的面色犹如染缸,青红紫白轮转而过,再顾不得只着内裳的困窘,“嗖”的一下窜出门,直奔到周老面前,噗通一声双膝磕地,抹眼嚎啕哭道:“周老,我招,我招!一切均是张康所为,与我无关啊!” ☆、第十七章 尘埃落定变故生(上)     接着李提便把商议好的事,包括张康出法子,阿音暗中下药,事后如何处置崔莞,出了岔子又如何安抚等等,一五一十和盘托出。   听得众人纷纷倒抽凉气,这世上竟还有这等无耻小人!   “李提!”张康目眦欲裂,苍白的脸色陡然涨成紫红。   分明是他威逼所致,出事后却又尽数推到自己身上,让张康岂能不恨?他再也憋不住心中怒火,一个箭步冲上前揪着李提挥拳就打。   “啊——”   见此情形,四周惊呼乍响!   周老更是气得面色发黑,顾不得维持风范,连连跺脚喊人上前将扭打成一团的张康与李提拉开,继而绑了押到暗房里拘起来。   就连不省人事的阿音也被几名膀粗腰圆的妇人胡乱套了件外裳,裹着破絮扔到了暗房里。   一场荒诞闹剧终是落幕了,围在张家的村民也逐渐散去,各自忙着手头上的活儿,当然,嘴里少不得议论纷纷,说的都是刚才亲眼目睹的丑事。   崔莞送走周老等人,将剩余的二百枚五铢钱尽数收到贴身的钱袋里,关上院门转身进屋。   即便再怎么不愿,她也只能在此将就一晚。   屋里一片狼藉,当做**榻的两块木板也倒了一块在地上,灰扑扑的沾满了泥土,上头还有好几枚黑乎凌乱的鞋印,崔莞略看了眼便收回目光。   李提和阿音曾躺在这榻上换好,她自是不会再用了,而正屋是张康与阿音的卧房,她更不会去。   想了想,崔莞取出几枚铜钱,然后将钱袋绑紧,在屋子里细心查看了一圈,在墙角的木柜边上寻到一个不起眼的空陶瓮。   她小心的将陶瓮拎出来,素手长袖并未触及落满灰尘的瓮身,将钱袋放入瓮内后,又起身到灶台里挖了碗草木灰填进去。   一来一回连续走了四趟,直到看不出里头藏了东西才算作罢。   填好草木灰,她又仔细的将陶瓮摆回原处,再把落在地上的草木灰清理干净,左看右看都没发现有什么纰漏,便打水净手。   藏妥钱,崔莞怀揣着那几枚特意备下的铜钱,出门寻隔壁邻居买了一条虽打着补丁但浆洗得干干净净的麻被。   夜里,崔莞便将麻被铺在扫去尘土的地上,和衣而卧。   秋夜凉爽,全然没有夏日的炎热与隆冬的严寒,习习凉风自窗门缝隙钻入室内,撩动几缕散在麻被上的墨发。   屋外的夜空中圆月高悬,临近十五,月华清亮,崔莞透过窗棂缝隙,静静望着外头随风轻晃的幢幢树影,温润的眸子里浮起一丝悠远。   如今已然和前世不同了,她没有被李提玷污,亦不会被卖入**,自是不必再经历那些让人痛不欲生的苦楚。   而阿音等人即将得到报应,她也该暂时放下心中的仇恨,为自己谋划一个将来。   崔莞深吸一口气,暗忖道:明日到镇上,要尽快想法子用所剩不多的钱财谋一条生存之道,此外还要攒一些银钱好离开雍城地界。   并非雍城不好,而是过不了多久,这座繁华的城池将会毁于战火。 ☆、第十八章 尘埃落定变故生(中)     忆及前世见闻,崔莞眸色渐沉,若她未记错的话,眼下虽是一派太平盛景,但暗流早已滋生,大乱将至。   传承千年的士族与新晋崛起的寒门素来势不两立,两派争斗非一日两日,长年累月的积攒下,冲突一触即发。   过不久,士族推崇的正统血脉太子与寒门扶持的二皇子展开大位之争,彻底引起了双方势力的生死博弈,使得大晋的平盛就此化为乌有。   内忧未解,外患突起,相邻的魏国趁机举兵进犯,短短数月,一连夺去五座城池,雍城便是其中之一。   当年兵祸延绵时,她早已随曾信离开雍城前往都城建康,虽未亲眼所见,但魏人屠城的消息却是一个接一个传入建康,令朝野上下震惊不已。   犹记得,最后是太子领兵出征,大败魏人,收复了那五座空城,只是最后一场南城之战,太子中伏,战死沙场。   为此,崔莞还曾心生惋惜,只是寒门出身的曾信支持之人乃是二皇子,因而她并未多想。   如今再细细思来,太子的死,与一向在人前敬重兄长的二皇子,怕是脱不了多少干系。   崔莞嘴角勾起一丝冷嘲。   再后来,二皇子夺权上位,曾信以柔情为引,时凄苦哀求,时信誓旦旦,哄着她躺上榻,在一个又一个看似高风亮节,骨子里却寡廉鲜耻的贵人身下曲意承欢……   过往的点滴抑制不住浮现眼前,不知不觉中,崔莞素手紧紧环着双臂,纤细的身子曲成一团,微微颤抖,一股难以形容的羞耻和恨意冲涌而上,涤荡在心中。   蹂躏之辱,焚身之痛,烙在心尖是如此的鲜明,她一刻都不曾忘!   “曾信,曾信!”   平日里如冰玉相击般清脆的嗓音低哑晦涩,含满焚心刮骨的怨恨,清灵的眸子里漫起浓浓煞气,衬得那张尽毁的容颜愈发凄楚骇人。   突然,衣抉窸窣中,前额不知触到了什么,一抹细微的凉意犹如山间潺潺流动的清泉,一点一点淌过肆虐的熊熊怒火,唤醒了她眸底渐失的清明。   崔莞坐起身,胸口深深伏动,吐出一口浊气,怒意喷涌下涨红的小脸微敛,眸光落在搁置麻被旁,正闪着冷光的物件上。   那是一柄铁刀,她特意从厨房寻来,备在一旁做防身用的,没想,倒真派上用场了。   崔莞唇角弯起一丝自嘲,白皙的小手带着长袖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度,探向那柄静静躺在地上的铁刀,随及握牢略刀柄略吃力的抬至眼前。   生铁的冰凉透过肌肤缓缓渗入体内,彻底冷却了她忆起曾信而喷薄的恨意。   曾信虽出身寒门,眼下也不是她能对付的庞然大物,以卵击石只会自取灭亡,她好不容易才重获新生,决不能就此毁去!   “崔莞,来日方长,莫急,莫急……”崔莞凝视着虽被几缕锈色侵蚀却不失锋芒的铁刀,喃喃自语。   唯有足够强大,她才能彻底将曾氏与那些曾给她屈辱的人践踏入泥!   而在此之前,她只能隐忍。   且,在这即将大乱的世道中,人命如草芥,她一个孤苦无依的弱女,连安然的活下去都是件极难的事,又当如何登高望远? ☆、第十九章 尘埃落定变故生(下)     崔莞轻叹一口气,搁下铁刀,起身走到窗前,“嘎吱”一声推开窗棂。   清凉的夜风自她面上轻拂而过,抚动一头乌浓柔顺的青丝,甚至还扬起了那身粗厚的荆衣麻裙。   凭借前世的记忆,她尽可趋凶避吉,想法子最大限护己周全,但光是如此,对她真正想做的事来说,还远远不够啊!   崔莞遥望远处隐在夜幕下乌黑起伏的山峦,眉宇间笼着一团若有似无的沉凝。   月华清冷,夜色悄逝,也不知过了多久,村中仅余的点点灯火相继暗下,唯有空中那轮圆月,仍旧散发着清浅的华光。   忽的,一个略带些许陌生的名字骤然划过崔莞心头,她身子一颤,随后秀眉紧蹙,似乎正竭尽全力思索些什么。   随着埋藏深处的记忆逐渐浮出水面,紧蹙的纤眉慢慢舒缓,崔莞抬起眼帘,沉凝如水的眸子中迸出一丝微光。   渐渐的,光芒越来越亮,越来越亮,仿若嵌在夜幕上的星辰,明耀动人。   过了会儿,她长长的舒出一口气,眉间凝色尽数褪去,嘴角勾起甚少见到的欢笑。   若是能得那人扶持,说不定……不,应当是一定!   崔莞素手成拳,眸底闪过一丝坚毅。   许是紧绷的心绪陡然懈弛,浓重的困极阵阵袭来,崔莞合上窗棂躺回暂且充当卧榻的麻被上,不消片刻便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此时已是月上中天,她睡得极不安稳,时而抿嘴,时而蹙眉,巴掌大的小脸上偶尔闪过一丝痛苦的神情,似在做着什么浑噩的梦境。   恍惚间,浅眠的崔莞仿佛听到了大地颤动的轰鸣,一阵又一阵,由远及近。   少顷,她倏然睁开双眼,伸手掀开麻被,不顾地上的尘埃,侧身将右耳贴在地面上屏气一听,一阵轰隆隆的声响霎时传入耳中,崔莞脸上不由流露出一丝震惊。   这,这分明是马蹄疾驰的响声!而且听动静,似乎是冲着村子而来。   马匹究竟有多精贵,崔莞心知肚明,就连前世的曾信,也是借由她得到权势后,方可以马匹驾车出游,因而能用得起马匹的,无一不是王公贵人。   再者,便是军队了。   不过,若是王公出行,又岂会挑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还是在这等荒郊野外?   至于军队,荣村虽在雍城远郊,但地处偏僻,未临官道驿站,行军从事也不当路过才是。   又怎会有马蹄声?   正当崔莞胡思乱想之际,地上传来轰鸣愈来愈震耳,突然,一道凄厉的尖叫如闪电撕裂天幕,彻底打破了宁静的夜色:“有山匪——”   山匪!?崔莞面色骤变,不敢置信的抬起头,怎会是山匪?   前世荣村确实曾被山匪侵袭,但并非此时,而是月余之后才对啊!当时山匪几欲将荣村洗劫一空,伤了不少村民,还掳走了好几位姿容尚好的小姑子,而她因容貌被毁,逃过了一劫。   不过此事过后,穷困潦倒的李提便将她卖入春风楼。   眼下,山匪袭村的事,竟提前了!   那道凄厉的叫喊仿佛一滴落入油锅中的清水,激起了整个村子的沸腾,男女老少的怒吼惊叫,哀求哭嚎交织着沉闷响亮的马蹄声,男子粗狂的狞笑声,不断冲入脸白如纸的崔莞耳中…… ☆、第二十章 山匪来袭涉绝境(上)     “五爷,前头便是了,前头便是了……”   隐约间,一道熟悉的声音夹杂在喧嚣中传入屋内。   崔莞浑身一颤,如遭雷噬,眼底闪过一抹深深的愕然。   那声音,分明是张康!   可张康不是被拘押在暗房内么?又怎会出现在此?   再者听张康所言……   莫非,山匪袭村一事与张康有关?   诸般念头一一闪过,崔莞的心霎时沉入谷底。   她虽不清楚张康如何逃出暗房,可若山匪真是被他引来,以张康眦睚必报的性子,只怕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怎么办?   听着愈来愈逼近的马蹄声,崔莞狠狠咬住失了血色的下唇,剧烈的痛楚迫使紊乱惊惧的心绪陡然一静,她抬眼借着自头顶破瓦缝隙渗下的微光,飞速扫视着屋内可躲藏之处。   山匪有马,又有张康指路,她决计是逃不过的,唯有想法子躲一躲了。   崔莞目光触及一旁贴墙摆放的木柜,略顿了顿,随即挪开。   那木柜过于显眼,山匪进屋一眼看不见人,下一步定是搜寻极易藏身的木柜。   可小土屋本就狭窄,家什摆设更是寥寥可数,除去木柜,便只余下一个搁在墙角,不过半人高又破又不起眼的双门矮柜了。   崔莞眸光轻闪,突然转身三两步跨到一扇面向院子后方的窗户前,伸手用力一推,打开窗棂后,弯腰退鞋,攥着陈旧的草鞋在窗台上用力一拍,留下一道灰黑的印子,而后当机立断拾起地上的铁刀,奔向墙角的矮柜。   这双门矮柜极小,若是普通人,只怕再怎么缩也藏不进去,但崔莞大病初愈,身子本就瘦弱,加之年岁尚小,骨子仍存着一丝柔韧,团起身咬牙一挤,竟也能完全藏入柜中!   那柄铁刀被她放在身侧,贴着木板刀柄朝上,如此不会伤及自身,且若有个万一,她也能迅速抽刀自卫。   崔莞刚掩上柜门,屋内遽然响起一阵巨大的撞击声。   那两扇勉强合起的门板已然被人从外头一脚踹开,白日才被周老推倒,崔莞费了好大力气重新扶起的破门板,再度轰然倒地,轻柔如水的月华倾洒入屋,在地上投出好几道高矮不同的黑影。   崔莞的心陡然漏跳一拍,冰凉的小手紧紧贴在同样毫无暖意的双唇上,堵住了险些蹿出口的惊叫。   “头儿,屋内无人!”一道粗哑的嗓音回荡在屋里,随后便是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崔莞僵着身子一动不动,贴在唇上的手心不自觉的添了几分力,气息微屏,生怕发出一丝声响惊动外头的人。   矮柜虽有门,但早已被虫啃出一个又一个大小不一的洞隙,所幸摆在昏暗的墙角,虽山匪手中举着火把,可只要不凑近细看,也不会发现端倪。   如此一来,反倒有利于崔莞。   透过洞缝,她一眼便看清了屋内的情形。   只见两簇火光照耀下,屋中一共进了四人,除了一脸慌张正在四处张望的张康外,余下三人均是膀粗腰圆,凶神恶煞的山匪。   其中,两名山匪一手举明亮的火把,一手则持着被火光映得寒光冷冽的凶刃,而另一名两手空空,却站在中间的黑衫男子最为魁梧,显然便是张康嘴里的“五爷”,方才那名山匪称呼的“头儿”。 ☆、第二十一章 山匪来袭涉绝境(中)     五爷眯起一双凶光闪烁的鹰眼,瞥了下惶惶不安的张康,突然大步上前拉开立在墙边的木柜。   “嘎吱”一声后,看着空无一物的木柜,五爷眼中掠过阴厉之色,嗖的转身走到张康面前,伸手猛地扼住他的咽喉,语意森然:“这便是你说的有贵人?”   “五,五爷。”张康又惊又惧,由于被紧扼住喉咙,惨白的脸上浮起一丝涨红,张了张口,吃力的挤出一声尖细的声音:“…饶命,确有…确有贵人……”   “哦?”扼着咽喉的手不松反紧,五爷冷冷一笑,“方才你说暗房那小子有金,结果只得几枚破钱,如今你又言此处有贵人……”他扫了圈空荡荡的屋子,狠戾的道:“竟敢接连欺瞒,莫不当我等是食素的?这就送你下去与那小子团聚!”说着手上一发狠,生生将张康从地上提起!   张康被扼得满脸通红,双眼瞪得斗大,浑圆的眼珠子向外凸起,双手用力掰着喉上的铁手,可他手无缚鸡之力,哪比得过常年刀口舔血的山匪。   见此情形,崔莞心头亦是砰砰直跳,但她眸中的惊慌已经褪去,余下的仅是沉着冷静。   从方才那名山匪的话来看,暗房那小子指的应当是李提,无论张康做了什么,李提十有**是死了,若张康再一死,就不会再有人揪着自己不放,而山匪洗劫完也会离开荣村。   到时,便安全了。   崔莞想着,心中一定,强忍四肢百骸传来的酸麻,极力放轻气息,哪怕胸口憋得阵阵闷痛,也在所不惜,她抬眼再度透过洞隙往外看。   张康犹如一只甩上岸的鱼,不断的挣扎,却始终脱不开半分,渐渐的,他胡乱蹬踏的双腿越来越无力……   “头儿,有情况!”   一声乍响,使得五爷手一松,张康顿时瘫软在地,抚着脖颈剧烈咳喘起来,五爷看都未看他一眼,快步走到那名出声的山匪跟前,“怎么?”   那名山匪将手中的火把凑近窗台,指了指落在上头的鞋印,“头儿你看。”   原来刚才他离窗子较近,无意中一个转眼,便发现窗台上的痕迹,于是赶紧出言相告。   五爷瞥了眼那道崔莞刻意留下鞋印,抬头看向窗外夜幕弥漫的山峦,冷着脸,自牙缝中挤出二字:“跑了?”   张康闻言,绝望中立即迸出一丝生还的希冀,他不顾刺疼的喉咙,张口吐出嘶哑难听的桑音:“定,定是崔氏听到动静,故,故而跳窗逃走,这小姑子素来狡黠,天色又暗,若想捉她,怕是不易。”说罢勉强咽下一口唾沫,又道:“我,我愿替五爷带路。”   五爷回过头,盯着张康的目光晦暗不明。   张康被这阴冷眼刀一剜,立即两股颤颤,脑海中不由浮现出方才濒死的一幕,下身陡然传来一股湿热,他面容蔓上一缕难堪。   嗅及空气中莫名的骚臭,除五爷外另外两名山匪均对张康露出鄙夷之色。   柜内的崔莞眸光轻闪了下,虽说张康没死让人觉得可惜,可他若凭借立功之心引着山匪寻人,说不定反倒能为自己多争取些逃走的时间。   就是不知,这个叫五爷的山匪,可否会同意张康所言? ☆、第二十二章 山匪来袭涉绝境(下)     五爷嫌恶的摆了摆手,大步往屋外走去,举着火把的两名山匪紧随其后。   看样子,是默许了张康的提议。   张康呆愣在原地,似乎还难以相信不必多费唇舌对方便松了口,直到屋外一声厉喝,他才慌忙起身,踉踉跄跄的追出门,顾不得换身衣裳便引着五爷等人朝前方去了。   屋外的马蹄声远去,崔莞推开柜门,自矮柜中跌了出来,此时她的脸上一片潮红,是窒气太久的缘故,双眼也有些模糊,四肢百骸更是酸麻不已。   但眼下刻不容缓,崔莞连连深吸几口气,咬牙强撑着站起身,抓着铁刀挪到藏钱的陶瓮前,从里头掏出钱袋,胡乱甩了甩上头的草木灰后便塞到袖中,随后转身出屋。   方才使的不过是个小把戏,只能瞒过一时,一旦那些人转了神,定会察觉其中的端倪,到时候寻回来一搜屋,她便再也无处可逃了。   因而必须趁着现在,赶紧逃走!   崔莞出了屋,顿时被刺目的火光怔住,但不过转瞬间便平复如初,村子中间属于周氏族人的几栋三层宅子正蔓延着熊熊烈火,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也是,既然张康引了山匪进村,又怎会放过最为富庶的周氏族人?   崔莞深吸一口气,转身便走。   她并非圣人,亦非武艺超群的游侠儿,如今她连自身都难保,更别提救人二字。   崔莞的脚步越来越快,她并未从洞开的院门离去,而是转身绕到正屋后,那里有一处小门,通向后山的荒林,也就是阿音当初遇见她的,有乱葬岗的荒林,阿音与张康为了让她忆起往事,曾带她去过不少回。   山匪是自村头袭进,张康等人又是向村尾急追,反倒是荒林叫人忽略了,而且那处山林枝叶繁茂,极难策马奔腾,于崔莞来说,只要能逃进林中,脱身的把握便更胜一筹。   这头崔莞极力往荒林跑,那头顺着张康指路追寻的山匪也察觉到了不对之处。   “停!”五爷大喝一声,勒马止步,越想神色越阴沉,照张康所言,对方不过是个小姑子,即便逃走也绝对快不过他跨下的马匹,可追了这么长一段路,偏生连个人影儿都不见……   唯一的可能,便是他们被戏耍了!   五爷面色一冷,眼中凶戾大盛,二话不说,调转马头啪啪两声狠抽马鞭,朝村内疾驰,众匪相视一眼,只得快马加鞭紧跟而上。   张康几欲跑断了腿儿才追过来,还未容他喘口气,又见一阵尘土飞扬,马蹄远去。张康心中咒骂连连,却不敢多做耽搁,急急忙忙转身往回跑。   五爷等人直接冲入张家院子,他夺过一支最近的火把,翻身下马,再度踏入那间小土屋时,立即便被门扉大开的矮柜引住了目光,随后便是洒落在角落里的草木灰。   查看过矮柜陶瓮,五爷冷一张脸,细细端详地上遗落的草木灰,缓缓寻到正屋后,看着已然消失的灰印,他冰冷的目光落在那扇小门上。   没多久,正努力奔向荒林的崔莞,陡然听到身后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第二十三章 临危林前月下逢(上)     被发现了!   崔莞掩在面巾下的小脸一片骇白。   荒林离荣村不算太远,却也不近,她虽使尽浑身力气,奈何身子羸弱,根本跑不了多快。   望着远处随风摆动的幢幢树影,崔莞沉着冷静的眸子里终是窜起了一丝慌乱,她一边吃力的迈着已有些虚浮的脚步,一边错眼四处寻觅可藏身之处。   可惜,除去仍在远处的荒林,四周是一片平坦田野,略略一扫便能尽收眼底,哪还能藏得住人?   于是崔莞只能咬牙拼命往前逃。   此时此刻,怡人的夜风陡然变得寒冽入骨,刮在肌肤上泛起阵阵利刃划身的疼,衣摆袖角被掠得飒飒作响,崔莞唇角紧抿成一条直线,浓如夜色的眸子紧紧盯着前方的林子。   而她身后的动静越来越大,除去奔腾的马蹄声外,隐隐还夹杂几道男子嘶哑的呼喝:   “在前方!”   “站住!”   “往哪跑!”   “还不速速停下!”   ……   愈是如此,却愈激发出崔莞的求生之念,让原本即将力歇的人儿再度憋起一口气,步伐竟渐渐加快起来。   “这该死的小姑子,竟敢耍某,等抓到人,定饶不了她!”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身影,五爷眼中闪过一道嗜血的寒芒,手上发狠连连抽了好几下马鞭。   张康被捆着挂在其中一名山匪喽啰的马背上,早被颠地七晕八素,但五爷那凶狞的面容仍旧清晰的映入眼中,他不由打了个寒颤。   事到如今,张康心中竟恨起了阿音,认为若非阿音将崔莞救回家中,也不至于招来这等祸事!   可怜的阿音此时正被留在村中的山匪凌辱,全然想不到张康非但不救她,反倒将她也恨上了。   不管他人究竟是何种心思,崔莞明白自己须得尽快逃入林中,方有一线生机,因而她卯足劲儿,坚定的冲向遥遥在望的荒林。   然而,即便意志坚如磐石,大病初愈的身子也抵不住这般激烈的奔逃。   崔莞只觉得胸口仿佛攘进了一团烈焰,火辣辣的痛楚一波一波接踵而至,腿儿上好似坠着千斤巨石,每一步都需竭尽全力,前方的荒林在眼中逐渐朦胧,喉咙里更是涌上了一股腥甜……   不,不行!   若是被捉住,指不定比委身李提还要凄惨,那些可都是烧杀掳掠无恶不作的山匪啊!   崔莞心中一发狠,张口用力咬下,唇破血出,殷红的鲜血霎时浸染上莹白的皓齿,剧烈的痛楚使得她恍惚的眼神霎时一清,茂密的树林就在前方。   可心头的喜悦还未来得及泛开,后方的躁动已经逼近,山匪手中高举的火把驱散了前方浓重的夜色,明亮的火光甚至将一道若有似无,越跑越慢的身影映照到了田地里。   不必回头崔莞也知晓,策马追赶的山匪,不远了。   再这样下去,被捉是迟早的事。   毕竟,人怎能跑得过马?   崔莞有些绝望了,可饶是如此,她亦没有放弃,仍旧跌跌撞撞的奔着,跑着,生怕一旦停下脚步,下一刻便会被山匪抓住。   “咕噜噜”,“咕噜噜”……   突然,一阵轱辘转动声随夜风一同猛地灌入崔莞耳中,她心头不禁一颤,倏然睁大双眸循声望向左侧前方—— ☆、第二十四章 临危林前月下逢(中)     清浅的月华下,一辆马车仿佛山魈鬼魅般,不知何时已从荒林边缘拐出,朝她疾驰而来。   架车的枣红色骏马高大硕壮,健蹄骁腾,哪怕崔莞不识马,却也一眼便看出这是匹不可多得的上等名驹,而后头的马车更是镶金带银,彩帛飘飘,在月色笼罩下散发出极奢极华的气息。   然而这辆华光四射的马车,却孤零零的驶在荒野小道上,并无护卫相随,车前也仅坐着一位头戴斗笠的驭夫。   深山荒野,盗匪极多,乘着这般耀眼夺目的马车,白日里都不见得安全,更何况还是行夜路,若不是艺高人胆大,便是只会显摆的愚昧之人。   可崔莞深深的吸了口气,双眸微眯,竟不闪不避,朝着马车全力奔去。   擂鼓般的心跳与强健有力的马蹄相呼应,不过短短片刻,那辆马车已驰近,离她纤细的身子不过五丈远!   崔莞不退反进,张开双臂迎上去:“前方有匪,请君止步。”   清脆响亮的声音透过沉闷的马蹄声,传入驭夫耳中,那名驭夫面无表情的扫了眼崔莞及她身后越来越明亮的火光,敛回目光,紧抿的嘴唇一张一合,不知喃了一句什么,随后便侧耳倾听,似乎在等车中之人的指示。   但是车厢里仿佛空无一人般,根本没有丝毫动静。   不过这么短短片刻,马车再度驰近两丈,而后方追赶的山匪也已逼到不远处,崔莞心急如焚,一双墨眸却愈发沉静,她盯着朝自己狂奔而来的马车,再度扬起声唤道:“前方有匪,请君止步!”   崔莞的举动使得驭夫冷漠的面容上闪过一丝意外,但瞬间便恢复如初,马车并无一丝放慢的迹象。   骏马四蹄翻腾,轱辘急转,三丈,两丈,一丈……   马车疾行扬起的风尘,已然扑到了崔莞面上。   崔莞睁大双眸,仿佛天地与周围的一切均消失了般,眼中仅剩下一匹不断奔腾冲近的骏马,她甚至能看清马首上那一根根肆意飞扬的长鬃。   就在马车即将撞飞崔莞的刹那,车中突然响起一道若有似无的低笑,与此同时,驾车的驭夫猛然把缰绳用力一勒!   “聿——”   一股腥臊的热气夹杂着尘埃以及骏马的嘶鸣声扑面而来,崔莞脸色发白的看着已经冲到身前的骏马前蹄高曲,人立而起,在空中虚踢几下,随后稳稳地停在离她不过一臂远的地方。   她,还活着。   并未被撞得百骸皆碎,也没成为蹄下之魂。   直到这时,崔莞心中才惊觉得后怕,若是再晚半息,她定难逃一死。   感受到后背泛开的寒凉,崔莞深吸一口气,眨了眨干涩的眼眸,缓缓放下张在半空中,又酸又麻的双手。   那名驭夫勒马停稳马车后,并未多看崔莞一眼,转身垂首,对着挡在车门前的彩帛,一副毕恭毕敬的摸样:“公子。”   闻及驭夫的的叫唤,崔莞下意识抬眸望去,却未看到车中之人露面。   顿了下,车中突然传出一道低低的,略带一丝沙哑,又透出一股子慵懒的声音:“过来。” ☆、第二十五章 临危林前月下逢(下)     过来?唤谁过来?莫不是她?   崔莞回过神,却站在原处一动不动,墨玉般清润的眸子里掠起一抹警惕。   她拦车示警的行为,乍看是好心,细究下却不难叫人发现,此举乃是**裸的祸水东引,想必车中人早已看穿了其中的伎俩,好在对方看起来并非心狠手辣之人,否则便不止是受到惊吓这么简单了。   只是,胆敢乘着如此奢华的马车,仅带一名驭夫在夜间赶路的人,又岂会是纯善之辈?   崔莞迟疑了。   见崔莞躇踌不前,那名驭夫不由皱了皱眉头,冷声喝道:“小姑子,还不速速上前?”   也罢,既然对方勒马停车,应当不会过度刁难,再者……崔莞转过头看了一眼已不过十丈远的山匪,迈开酸软如泥的双腿走上前。   当她在离车厢莫约三步之处站定时,车上的驭夫抬手将彩帛制成的车帘缓缓揭开半边缝隙。   唰!   一道比月色还要清柔的莹光自车中倾泻而出,宽敞的车厢内,两枚斗大的明珠一前一后嵌在壁顶,晶莹光辉中,一几,一榻,一人。   饶是曾被珠围翠绕的崔莞,此时也被晃了眼,更提那别半倚在榻上,丝毫不被华光遮掩的男子。   匆匆一瞥,她不由垂下含满惊艳的双眸。   那是一张极其俊美的脸,轮廓深邃分明,斜长的眸子如雨后长空,清透潋滟,微薄的唇角噙满脉脉情意。   男子虽是温柔的笑着,却让崔莞无端感受到一丝冰冷与嘲弄,她不着痕迹的往后退了一步。   “嗯?”男子见惯了世人痴迷耽溺的眼神,崔莞躲避的举动显然勾起了他的兴趣,他勾唇一笑:“方才卿卿舍命拦车,眼下见了我却又退避三舍,这般无情,真是令人伤心。”   平心而论,男子略带一丝沙哑的低沉嗓音,并不叫人觉得难听,相反,犹如缓缓撩动的胡弦,带着一股难以言明的惑人风情。   可偏是这番旁人听了心头生怜的哀诉,让崔莞浑身上下均泛起一阵恶寒,她忍不住再度后退一步,立身的地方从三步之处退到了五步之遥,然后抬眼看向那名仍旧面无表情的驭夫,脆声道:“山匪穷凶恶极,还请君莫要手下留情。”   她清亮透澈不掺一丝痴迷的眼神,让驭夫冷漠的眼底浮起一丝讶然,而后笃定的语气却让他瞳仁猛地一缩,心里陡然腾起了戒备。   毕竟这会儿他手无寸铁,又不似其他武人那样长得孔武有力,就连公子府中的幕僚见了,都以为他不过是个普通的驭夫,这小姑子怎会看出他有敌匪之力?   车中的男子眸光亦轻闪了下,盯着崔莞,薄唇弯起一道意味深长的浅笑:有趣……   顶着两道探究的目光,崔莞镇定自若,恍如未知,而一路追赶的山匪也终于轰然赶至。   奔在最前方的五爷看见那辆闪闪发亮的华贵马车,阴冷的眼眸里窜起一丝惊喜,随即化为浓浓的垂涎与贪婪,一旁的山匪喽啰更是止不住高声欢呼:“有肥羊!” ☆、第二十六章 匪祸终平君自便(上)     原本那些山匪还有些胆怯,毕竟敢行夜路的贵人一般均有武艺高强的护卫相随,可待他们策马奔近一看,除了先前逃走的小姑子,便只有一名驾车的驭夫和一名弱不禁风的小白脸儿。   五爷等人顿时大喜,肆无忌惮冲上前将马车连带着一旁的崔莞团团围住,众匪贪婪的目光齐刷刷的落在镶金挂银的马车上,连一路上紧追不舍的崔莞也给抛之脑后。   虽说山匪转移了目标,但崔莞仍不敢大意,暂且放下对车中之人的警惕,趁乱往车边挪了几步,紧挨着马车站好。   这本是不起眼的举动,却被目光不曾移离她身上的男子看得一清二楚。   他飞斜入鬓的剑眉轻轻一挑,似笑非笑的道:“卿卿前一刻视我如蛇蝎,怎的眼下却又速即临身?”说着低低一笑,语气中荡起一丝撩人心弦的**:“莫不是卿卿改了主意,要在漫漫长夜中自荐枕席,好行一夕**?嗯?”   这“嗯”字咬得酥软绵长,恍如一股涓涓流动的春水,极艳,极媚,一点儿也不输于娇柔婀娜的女子。   不仅围在四周的山匪听痴了,就连崔莞的心,也止不住呯呯地快速跳动几下。   需知,上世她本就出风月之地,澄妆影于歌扇,散衣香于舞风,何种妖娆情怀不曾见过?可偏偏只是一声低语轻喃,竟让那颗早已似一潭死水的心生出一丝迷乱。   足以见得,车中的男子绝非一般欢场高手。   不过,崔莞也不是普通的无知姑子,她胸口深深起伏了下,忽的侧过身,下颌微仰,清澈明亮的双眸对上那道情意绵绵的目光,扬唇一笑:“郎君情意虽好,奈何四周狼目炯炯,我畏羞也。”   畏羞也?敢冒死拦车,祸水东引,又在山匪围困下无惊无惧,立时做出对自身最有利之举的人,竟会说自己畏羞?   男子好似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弯眼露齿,放声哈哈大笑。   一旁的驭夫见状,心中惊诧不已,他自幼便跟在公子身旁,却从未见过公子笑得如此酐畅,这小姑子……他不由悄然松了几分紧握在马鞭上的力道。   崔莞虽平静如初,但欢悦的笑声惊醒了四周的山匪。   五爷觉得对方不过一句话,竟勾得自己魂儿都飞了,这对素来彪悍的他来说,是极大的难堪。   因而越听那笑声他便越觉得刺耳,阴着一张脸横了身旁同样回了神的下属一眼。   这时,其中一名黄脸汉子策马而出,手上的尖刀指向马车,大声喝道:“交出身上的财物与马车上的美人儿,可免一死!”   马车上的美人儿?那岂不就是……   崔莞愕然,下意识看向虽仍是一脸笑容,但眸底已然泛起冷意的男子,突然有些忍俊不禁,但她生生忍下了,并未表露分毫。   男子勾了勾唇角,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目光,在那张蒙着粗布面巾的小脸上来回转了圈,极温柔的道:“卿卿若想笑便笑,何必忍得这般辛苦?”   明明是温柔似水的语气,却透出无尽的寒冽肃杀。 ☆、第二十七章 匪祸终平君自便(中)     众匪齐齐打一寒颤,霎时消了声。   唯有崔莞仍直挺挺的站着,清澈的眸子似古井般平静,不泛一点波澜。   在一片诡异的静谧中,她抬眸认真的看向眼前姿容不凡,喜怒无定的男子,唇角微翕,慢慢说道:“郎君,多虑了。”   若非攸关性命,她绝不会冒险拦车,眼下,她不过是想借着男子的势,平安度过匪祸罢了,除此外,并不愿与这等士族子弟沾染上任何瓜葛。   更别提讨他欢喜,亦或者惹怒与他。   少女的声音如冰玉相击,婉转动听又含着一丝清冷疏离。   世间女子莫不是灿如春华,皎如秋月,再不然便是长颦减翠,瘦绿消红,哪似崔莞清冷如玉,一副拒人千里的摸样。   可偏这样的崔莞,亦让人有种别致的心动。   男子静静的看着她,居高临下,狭长的眸子微眯,似笑非笑。   眼见男子与崔莞如若无人的“**”,又忆起方才的心中一闪而逝的怯意,五爷的脸面挂不住了,瞪圆了一双凶光四射的三角眼,操刀指着车中男子,咧嘴骂道:“兄弟们,怕甚?不过是个卖屁股的兔儿爷……”   话还没说完,坐在车架上的驭夫突然腾身跃起,半空中右手猛地一挥,紧握在手中的马鞭如灵蛇般唰唰缠上五爷的脖颈,随后用力一扯,伴着一声细微的“咔嚓”轻响,尚未吐完的污言秽语彻底堵在了五爷嗓子眼儿里。   那双瞪得浑圆的眼睛里凶光还未完全褪去,五爷的脑子兀的一歪,气息皆无,整个身子软软一倒,自马背上滚落,砰地一声摔落在地,扬起一阵尘埃。   崔莞忍不住抽了口凉气,仅是以一条软鞭便勒断一个大汉的脖子,这驭夫的身手,怕是比她所想的还要厉害!   霎时间,山匪大乱!   “头,头儿!”   “是高人…”   “风紧,扯呼!”   ……   这些山匪本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平日里全仗着会几分拳脚的五爷壮胆才敢胡作非为,如今五爷一死,顿时便成了一盘散沙,又见对方一个照面便取了头儿性命,各个吓得冷汗直流,哪还敢行打劫之事,慌乱打马便想逃。   已经出手的驭夫岂会容许有漏网之鱼,一条软鞭挥得虎虎生风,将山匪们一个接一个抽落在地,就连挂在马背上的张康也无幸免于难。   被抽落马的山匪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一两条鞭痕,皮开肉绽鲜血淋淋。   这鞭痕显然是极痛,除去已经死了的五爷,余下八、九名山匪均捂着伤口在地上打滚儿,口中惨叫连连。   崔莞并未忽略被五花大绑的张康,只见他一动不动的躺在离五爷不过数步远的地方,也不知是死了还是厥了。   “卿卿。”由始至终都言笑晏晏的男子,仿佛看不到满地打滚哀嚎的山匪和逐渐泌入土中的殷红,眉眼间染着一丝温柔,亲昵的唤着崔莞,“想必卿卿这**受到的惊吓不小,卿卿以为,该怎么处置他们才好?”   空气中慢慢漾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崔莞秀眉微蹙了下,黝黑的瞳仁静静迎着男子惑人心魄的浅笑,嘴里淡淡的回道:“我并无想法,郎君请自便。” ☆、第二十八章 匪祸终平君自便(下)     那男子的目光一直游移在崔莞身上,闻及此言,他抿唇低笑:“既是如此,都杀了罢。”   都杀了罢……   尽管心里早有猜想,此时崔莞仍被他一句听似轻描淡写却含满杀意的话,惊得心头突突直跳。   仿佛应和男子的话一般,那名驭夫一个抬手,从中空的马鞭手柄抽出把寒光冷冽的短匕,在众匪尚不及反应之前挥手一掷,一点寒芒陡然没入离崔莞最近的一名山匪胸口。   霎时,鲜血四溅,甚至有几滴染上了崔莞略有磨损的裙摆,骇得她面色一片雪白,险些惊叫出声,咬着唇连连往后退了数步。   中招的山匪仰面而卧,胸膛上结结实实的插着一把只露半截木柄的匕首,殷红鲜血如溪流,涓涓直淌,沾满泥土的脸孔上,双眼凸起,口唇大张却无半点声息,一动不动的,显然是死了。   这场突如其来的杀戮,除了车中神色不改的男子和面无表情的驭夫外,即便历经生死的崔莞也感到心悸。   原本还在打着滚儿的山匪们见此情形,吓得一咕噜爬起身就跑,比起性命,身上那点疼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可驭夫手中的马鞭仿佛鬼神的催命符,每每挥出,均会收走一条人命。   不过短短几息间,已有四名山匪倒地,余下几人不敢再跑,转身“噗通”“噗通”纷纷跪在地上冲着马车中的男子磕头求饶。   崔莞静静的看着,后背却逐渐窜起一丝寒意,这人,这人根本不像她开始所想的,并非心狠手辣之人啊!   瞧那驭夫的身手和陡然表露的煞气,全然不似普通的武人护卫,反倒似那些从尸堆骨海中爬出的杀手死士,每回出手均是一击毙命!   这么说来……恐怕方才马车没有将她撞飞,十有**是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缘故。   猛然的,打一开始那男子温情脉脉的表情神色,充满引诱魅惑的一言一语立时浮上崔莞心头,她虽习惯了世人追捧的目光,但那是在前世,如今她不过是个十四五岁,身子病弱不堪又毁了容的乡下小姑子,怎会引来这等贵人的另眼相看?   想到此处,崔莞心中不由一凛,原本放下的警惕乍然复起,于前更甚。   突然,一道磁沉却不失温软的嗓音穿过山匪砰砰磕头告饶的声响,传入她耳中:“卿卿看起来神色凄凄,莫不是怜悯这些山匪?若是卿卿着实不忍,我便放他们一马,也未尝不可。”   山匪们一听,立即转向对着崔莞告罪求饶:   “女郎饶命!”   “女郎,女郎,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求女郎开恩!”   “小人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幼儿…”   “再也不敢了,小人再也不敢了,求女郎饶了小人罢!”   ……   阵阵鬼哭狼嚎在寂旷的田野上荡开,山匪手中的火把落地后早已熄灭,若非有马车中透出的莹光照明,四周早被浓浓的夜色吞没。   不必抬头,崔莞也能感受到那道自车窗望来,充满试探和冷冽的目光,以及驭夫一触即发的嗜血杀意。 ☆、第二十九章 月色虽好人难安(上)     崔莞的手心里慢慢泌出一层冷汗,她侧过头,静静的看向半靠在车窗上,以手扶额的男子。   他并未束冠戴巾,乌墨一般的长发倾泻而下,多数散在身后,有几束垂在衣襟微微敞开,露出一小片白皙光洁肌肤的胸口前,眉如远山青黛,唇若桃花含笑,一双含满柔情意的眸子,映在明珠柔和的莹辉中,愈发的潋滟诱人。   碰上这样一位相貌极为俊美,含情脉脉的郎君,只要是云英未嫁的小姑子,想必均会双颊染绯,芳心暗动。   可惜,早已被情伤过一世的崔莞,不会。   她极力压下心底转身逃走的冲动,唇角一抿,淡淡说道:“这些山匪横行已久,杀人劫货无恶不作,也不知手上染了多少无故百姓的鲜血,远处不讲,便说荣村罢,今夜他们闯入荣村,烧杀掠夺,此时此刻,无辜惨死的村民尸骨尚未冷透,焚屋烧物的大火亦未覆灭。”   崔莞蒙着面,脸上的神色变化让人难以看清,唯有一双氲氤怒意的眸子,在夜色中闪闪发亮,可诉说时那平静的,不带一丝添油加醋的口吻,却让人不知不觉中多了几分信服。   男子狭长的双眸轻眯,他这一生至今,见过的女子无数,偏从来不曾见过一个像她这样的小姑子,明明心中万分惊骇,背脊却始终挺直,宛如他院中的一株苍松碧竹,透出一缕名士风骨。   可惜……   想着,他心中不由哑然,看起来只是个乡野小姑子罢了,有何可惜?   不过男子并未完全放下心底的怀疑,凝视着崔莞的目光逐渐透出一股迫人的锋利。   “故而,郎君此举是为民除害,天经地义,小女不敢有议。”   从容话毕的崔莞静静站着,眸光清冷无波,直视那道冷厉如刃的眼芒,不敢闪躲分毫。她心里极其通透,一旦出现半分犹豫与闪避,下一个被驭夫手中寒芒穿心而过的,便是自己!   奢华的马车,雍容的贵人,看似无力却身怀高强武艺的死士护卫,独自行走夜路。   若是到了此时,崔莞还看不清其中的蹊跷,也就枉费她曾在曾府与权贵中周旋谋算这么多年了。   眼前这男子,十有**是以自身为饵,诱出暗地里欲对其不利的黑手,可惜却让她撞个正着。   崔莞心中苦笑,她方才暗暗指出驭夫善武一事,只怕已经引起了对方的疑心。   事已至此,唯有冷静下来,慢慢想法子脱身了。   尽管崔莞心中百转千回,面容神色依旧清冷淡漠,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焦躁。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男子忽然敛回锐利的目光,低声笑道:“既然如此,那便如卿卿所言罢。”   这声低笑极为温柔,可落在求饶的山匪耳中,却如催命丧钟。   站在一旁的驭夫再度出手,无情的收割着早已丧失抵御的山匪。   短短片刻,余下那几名山匪均步了五爷的后尘,回归黄泉,驭夫冷漠的步上前,拔出插在血肉中的匕首,一步一步走向由始至终都一动不动的张康。   突然,就在这时,张康动了,他一个驴打滚儿翻起身,猛然冲向站在一旁的崔莞! ☆、第三十章 月色虽好人难安(中)     “阿莞,阿莞,我知错了,我不该贪昧你的银钱,更不该算计于你,只求你看在当初阿音相救的情面上,饶我一命罢!”   张康本就被山匪五花大绑,举止行为甚不利索,刚往前冲了两步便被土里冒出半截的石子绊倒,噗通一下跌得满嘴泥,素日里常挂在嘴上的仪表规矩,全然被抛到脑后,呸呸两声吐出嘴里的烂泥后,他匍匐往前挪了几下,扬起煞白的面容不住的向崔莞赔罪求饶。   说起来,张康是个惜命之人,否则也不会千方百计骗过看守暗房的村民,连夜逃入山中,寻到早已暗中有往来匪窝,引着山匪入村,既能救自己一命,再则还能跟着发一发小财。   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崔莞棋高一着,摆了他们一道,更令他想不到的,是在荒郊野外碰上这么一位杀星,且杀星还待崔莞“另眼相看”。   眼下生死不由己,他只能咬牙低声下气的哀求,期盼崔莞能好心救他一救。   崔莞静静的看着张康卑怜如尘的摸样,心中竟出奇的平静,无喜无悲,无欢无怒,反倒是车中的男子,看到张康此举,幽深的眸底浮起一丝玩味。   “哦?我竟是不知,原来卿卿与这山匪有旧?”   一声轻哼仿佛清风拂柳,却骇得张康失了血色的面孔再度白了三分,冷汗涔涔,猛地变换了方向,朝着马车不停的磕头,颤颤巍巍的道:“贵人,贵人开恩,小民并非山匪,而是被山匪绑来的荣村百姓……”   男子对张康结结巴巴的表述恍若未闻,仍旧半靠在着了一层软绫的车窗上,眸光熠熠的盯着崔莞。   他神态举止全然不变,仅仅是略微侧了侧头,眉目间惑人心魄的潋滟便减少几分,多添了一丝慵容懒散,好似一只优游度寒暑的狸猫。   然而,崔莞可不会天真的以为,眼前真是一只人畜无害的猫儿,她从容的与他对视一眼,清冷的眸光随后落向灰头土脸的张康,面巾下,唇角微勾,语气极为冰冷的说道:“张家郎君,你虽不是山匪,但在我眼中,你比山匪更不堪!”   张康一惊,转过头呆呆的看着崔莞。   “你算计暗害他人不成,东窗事发后非但不思悔改,还因周老秉公处理便怀恨在心,故而引匪入村,犯下伤天害理的大罪!”   张康张了张嘴,却吐不出半个反驳的字眼,呆滞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惊骇。   她怎会知道!?   怎会这般清楚!?   没有遗漏张康脸上的神色变换,崔莞冷冷一笑,再道:“今夜荣村遭此横祸,那些惨死在山匪刀下的村民,无辜受辱的姑子女郎,付之一炬的家园,桩桩件件,又有哪件不是因你而起?”   说到这里,崔莞转头对那男子屈了屈膝,面无表情的道:“杀人偿命,乃是天经地义,山匪既然已经以命抵命,始作俑者又岂能逍遥自在?”   “崔莞!你……啊——”   张康勃然大怒,咬牙低吼一声,挣扎起身要撞向崔莞!   猛地,一道呼啸而至的冷光狠狠的自他后背深深的没入体内。   随着一声惨叫,夺命的寒芒贯穿张康瘦弱的躯体,从胸膛穿出,势头不减朝崔莞疾射而去! ☆、第三十一章 月色虽好人难安(下)     崔莞眼底激起阵阵惊涛,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夺命的寒芒已然冲面而来。   难道,她还是逃不过死于非命的下场么?   崔莞不甘心,可她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怎能敌得过武艺深不可测的驭夫?   万般念头飞闪而逝,她却只能凄然的闭上眼。   恍惚间,一丝冰寒入骨的冷意贴着崔莞左耳廓擦过。   夜风徐徐,几缕随风飘散的青丝,逐渐消失在浓厚的夜色中,感受到拂面的凉爽,崔莞不由猛地睁开双眸,恰好对上一道含着一丝惊愕,一丝释然,还有一丝凝重的目光。   她迅速垂首,果不其然,左侧的细麻绳被削断后,遮面用的粗布帕子已经落到了脚下,借着车中透出的余晖,她甚至看清了缠绕在细麻绳上的几缕断发。   一股难以言明的悲愤在心尖炸开,没有半分犹豫,崔莞弯腰拾起落地的帕子,并未重新系回掩面,而是直接塞入袖中,可再抬首时,她眼中的惊恐,悲愤统统做云雾弥散,如河清海晏,沉静无澜。   “多谢贵人相救之恩,时辰不早了,不敢再耽搁贵人行程,就此别过,愿贵人一往无前。”   少女的声音疏冷却不失动听,只可惜了原本那张清丽至极的脸。   崔莞淡淡言毕这番话,转过身,咬牙迈着发软的双腿,一步一步,慢慢走向不远处的荒林。   那瘦弱挺直的后背,全然落在男子与驭夫眼中,两方交战,最忌讳以背示人。   此时,即便驭夫不出手,光是那男子,也能轻而易举的取了她性命。   崔莞心中自是清楚,然而她仍旧这般做了。   这是在表态,亦是在赌,她拿命来赌,赌心底飘渺虚无的直觉,赌方才男子眼中那一闪而逝的释然。   若是赢,便生。   若是输,便死。   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男子侧着头,静静凝视着崔莞渐渐没入夜色的背影,微眯的眸子里藴酿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翻涌,忽然,他嘴角一翘,溢出一声若有似无的低笑,“这小姑子,还真是……”   一往无前,一往无前……亏她说得出来,这是在暗指无论他作何谋算,她都与之无关,是个无辜的路人。   真是个聪慧的小姑子。   那名驭夫听闻男子的笑声,抓着马鞭的手紧了紧,快步上前恭敬的道:“公子,若不便杀了罢。”边说他边错眼看有些模糊的人影,杀意森然。   寂静空旷的田野,即便是轻微的脚步声都可让人听得一清二楚,更何况是毫不遮掩的明言。   尚未走出太远的崔莞后背猛然一僵,双腿仿佛瞬间被人抽了骨一般,绵软无力,险些就要摔倒在地。   好在最后关头,她到底还是撑住了。   若是此时车中的男子与驭夫在她面前,定然能看见一张攸白似雪的脸孔以及前额晶莹细密的汗珠子。   她绝不会怀疑驭夫所言是儿戏,在贵人,山匪与她这三方中,唯她最弱,偏偏却被夹在其中,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眼下山匪已被尽数诛杀,再将她灭口,无论那贵人有着怎样的谋划,都不会有泄露的风险,对那人来说,无疑是最稳妥的选择! ☆、第三十二章 前路漫漫遇故人(上)     荒郊野岭外,又有这么多山匪尸体在此,即便再多一具,外人也只以为她是被山匪所害,不会做他想。   且就算起疑又怎样?乘着如此奢华的马车,还有死士护卫相随,足以见得他的身份是何等的尊贵。   莫非,有人会为了一个乡野小姑子去质问这等贵人不成?   思来想去,等待她的,都是一个必死之局。   除非……   怎么可能?崔莞心中苦笑,换做谁都会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法子罢。   她暗暗吸了口气,掩在长袖下的素手成拳,在心中一遍一遍告诫自己,须得冷静,不能慌,不能乱,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法子的。   可即便崔莞竭尽全力压下在胸膛内宛如擂鼓般的心跳,脑海中仍似塞着一团乱麻,寻不到半点头绪,唯有麻木的迈着步子,慢慢往前走。   马车中的男子别具深意的瞥了眼崔莞脚下略微僵硬的步伐,懒洋洋的躺回安置在车厢内的软榻上,合起双眼,唇边笑意尽敛,淡淡说道:“局已破,不必多此一举,走罢。”   “诺。”驭夫应了声,森寒的杀意霎时消散一空,整个人好似一把回鞘的利刃,再度变成了那个平凡普通,不起眼儿的赶车的驭夫。   他坐回原位,拉起缰绳,手中曾夺人性命的马鞭轻轻一挥,马车便“咕噜噜”的向前驶去。   马车轻晃,随着夜风飘动的彩帛被一只缀着南珠的玉钩挽起,远处只现出模糊轮廓的山峦,月下摇曳的树影,在窗外不断往后退去,车中的男子执笔悬腕,略略几笔,乌浓的松烟墨在光润洁白的凝光纸上落下两个苍劲飘逸的字迹。   而后,他便将手中的紫毫搁回固定于云木案几上的笔筒中,眼眸微垂,扫了眼墨迹渐干的凝光纸,抬手拾起素枕边上的羊脂白玉箫。   清冽的箫声随风荡出,蜿蜒而上,轻荡在夜空中。   不多时,一道离弦的黑影唰的掠过官道旁的树林,极快追上了仍在奔行的马车。   仿佛察觉到什么,男子停箫探手,车窗外,宽大的月白色衣袖轻垂而下,在风中飘逸荡漾,仿若夜空中一片随心所欲的悠云。   少顷,一只不过巴掌大,翎羽如墨,腹白如玉的小雀儿落在了那只白皙修长,骨节均匀的食指上。   他将已然干透的凝光纸卷成小卷,系在墨雀掩在绒毛下的细腿上,莹白的凝光纸与白色的腹羽融在一处,令人极难发现。   系好纸卷后,男子再度将手伸出车窗外,轻轻一荡,栖在他指上的墨雀展翅,如一抹乌光破空而去,不过瞬息便彻底消失在眼前。   “崔莞,崔……”他眼眸微眯,遥望着远处的山峦,嘴角勾起一道莫名的弧度,“真是有趣了。”   男子的所作所为,崔莞并不知情,马车离去的轱辘声回响在耳旁时,她仍有些不敢置信,强忍着转头的冲动,命令自己继续朝前走。   直到声音逐渐消失在远方,她方缓缓回过头,撞入眼中的,是一抹即将消失在夜幕下的微光。   她,可无恙了?   她,可无恙了!   紧绷的心绪骤然松懈,崔莞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早已绵软如泥的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跌坐在地。   凉风徐徐,吹散一丝喜极而泣的呜咽。 ☆、第三十三章 前路漫漫遇故人(中)     宣泄出翻涌的心绪,崔莞站起身,抬手拭去脸上的泪渍,随后取出那条粗布帕子,摸到被削断的细麻绳胡乱打了个结,重新掩在面容上,接着便一脚深一脚浅的奔向荒林。   这片林子极为宽广,所幸除了那处乱葬坟地颇为阴森恐怖外,旁的倒没什么,往日里荣村的村民也常到林中打柴拾薪,并未听说有猛兽踪迹。   踏入茂密的树林中,崔莞又往里走了一段,直至看不见外头那条黄土小道,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大半,背靠着一株两人宽的大树,胸膛不断剧烈起伏。   她如今的身子太过虚弱,又惊又吓奔波了半宿,不但浑身上下酸疼不已,就连心头也有些隐隐作痛了。   可眼下还歇不得,若是那人反悔,寻回来不过是片刻功夫,而且谁也不清楚村中到底还有多少余匪,万一追寻过来,发现五爷等人的尸首,说不定会生出变端。   因而她必须走,走得越远越好。   崔莞深深的吸了口气,强忍着流窜在四肢百骸中的酸痛,将宽大的衣袖尽数缠到手上缚紧,又弯下身,用解下的发带在脚踝处将宽口裤褶扎紧。   虽说林中无猛兽,可蛇蚂蚊虫却不少,此举也只是尽力护好己身不被叮咬,至于脚下的草鞋,便只能将就了。   崔莞扎好裤褶后,目光在树下扫了扫,拾了一根还算趁手的树枝,撑着身子一步一步往前挪。   上一世虽曾在荣村住过一段时日,可许多事早已在她刻意回避下忘得差不多了。   对于这片与自己有过一丝干系的荒林,崔莞也只依稀记得,林子的那头似乎是一条通向雍城的官道。   较真来说,便如一条涓涓的溪流,荒林好比溪中的山石,生生将溪流一分为二。   宽敞通畅,奔流不息的便是官道。   而地势偏僻,崎岖难行的便是荣村这头的黄土小道。   再往前,林尽,二道合一,路的尽头便是雍城。   她要做的,便是横穿荒林,走到另一头的官道上去。尽管在官道不见得有多安全,可远远比在此处要好得多。   柔亮的月华从夜空中洒下,总有几缕恰巧穿过层层叠叠的茂密枝叶,落在幽暗的林中,崔莞沿着几乎被荒草覆没羊肠小道,撑着做拐杖用的树枝缓缓前行。   她走得不快,且走上百来步便气喘吁吁,只得停下来歇息片刻,待恢复些许力气又继续动身。   崔莞的步伐虽蹒跚却走得坚定不移,即便路过阴森骇人的乱葬岗,也不曾迟疑后退半分。   渐渐的,脚下的羊肠小道已到尽头。   望着前方几缕月华映照下,几乎有半人高的荒草地,崔莞心知,她已经走出了村民涉足的地域,再往前,便得靠自己开路了。   捏了捏手里粗糙的树枝,崔莞迈着生出一丝力气的双腿,以树枝探路,慢慢边摸索边走。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夜色渐淡,晨曦微露,林间漫起一层氲氤的薄雾,在荒林里摸索**的崔莞又冷又饿,脚下踉踉跄跄,若非有树枝撑着,只怕便会当场跌倒。   好在,前方不远便是官道了,她甚至看到,树林缘边隐约跳动着一簇明亮火光! ☆、第三十四章 前路漫漫遇故人(下)     崔莞欣喜若狂,有火光定然便有人,在官道旁宿营的,一般都是赶路的商队,若是能与商队一同上路,绝对比孤身行走来得平安周全!   不过,她也并未被欢喜冲昏头脑,万一对方不是商队而是歹人,这般冒冒然的冲过去,岂不是自寻死路?   崔莞沉了沉心头的雀跃,慢慢的,小心翼翼的往火光处走去。   悄无声息的挪到附近,崔莞藏身树后,微微探出头,借着尚未熄灭的篝火看清了前方的情形。   只见临近官道的空地上,十来顶林立的帐篷散落在两堆篝火四周,篝火附近还坐着两名不断垂首点颌的男子,看起来是守夜的人。   崔莞往树后缩了缩,目光穿过守夜的男子,继续打量。   除去帐篷外,最外头紧靠着官道的那面还围绕着三、四辆马车,七、八辆牛车,其中有几辆似乎还装着不少货物。   看起来应当是商队了,崔莞忍不住松了口气,但她犹豫一下,最终还是没有立即上前,而是席地而坐,背倚在藏身的大树上,一边歇息一边倾听营地里的动静。   这**,崔莞均是凭借那份仓皇危促的感觉,强行逼迫自己一步一步走到此处,现下乍一放松,疲惫与困倦立时如潮水般袭来。   虽然她一遍遍叮嘱自己不得闭眼,可勉强挣扎几下,仿若坠了千斤巨石般的眼皮子还是慢慢耷下了。   即便躺在香榻暖衾中也十分浅眠的崔莞,此时却睡得极为香甜,直至天色大亮,准备开拔的营地里传出一阵又一阵喧嚣,才将她从梦中惊醒。   崔莞揉了揉酸涩的眼眸,又搓了下因坐久而冰凉麻木的双腿,扶着树干慢慢起身张望。   营地里,一个个人影有条不紊的忙碌着,拆帐,搬几,驱车……其中还有好几名做侍婢装扮的女子,端着热气腾腾的食膳走向最后三顶还未拆下的帐篷。   浓郁的香味随风迎面而来,走了**的路,崔莞腹中早已饥肠辘辘,沉睡时不觉,眼下醒了立即便感觉到五脏庙的翻腾。   听闻几声忽长忽短的腹鸣,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摸出藏在袖中的钱袋,数了十余枚五铢钱塞在腰带内,余下的照旧放置在钱袋中藏回袖袋里,而后拍去身上沾染的尘泥草屑,快步朝已将帐篷拾掇得七七八八的营地走去。   头一个发现崔莞的,是一名莫约三十出头的蓝衫汉子,看身上穿着,应是家仆之类的身份,长得还算粗壮,脸庞略圆,唇上与下巴留着一层青浅的髭须,给人一种憨厚的感觉。   蓝衫汉子见崔莞一个瘦弱的小姑子,逢头遮面的从荒林走出,心中不由一诧,下意识望了望四周,入眼却是一片安静祥和,并无异样。   怔了下,蓝衫汉子便张口问道:“你这小姑子,大清早的何以孤身自山野林间走来?”   蓝衫汉子的声音带着几分惊奇与不解。   崔莞眼眸眸光清澈,施施然上前,却哑声应道:“这位大哥,小女随家人前往乡下走亲,不想却遇见山匪,危急之下小女与家人失散,又惧山匪凶残,只得藏身密林,天亮后方敢出来。”   “山匪?”蓝衫汉子一脸狐疑,他随家主一路行来,平安得很,哪曾见过什么山匪?   “是山匪,就在林子的那头。”崔莞颔首,眼中浮现出一缕惶惶之色,同时对蓝衫汉子深深一礼,“如今小女与家人失散,此地离雍城尚有百余里,但求大哥发发善心,携小女一程。”说着她便自腰间摸出几枚钱递给那汉子。   看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五铢钱,蓝衫汉子有些迟疑,盯着崔莞暗暗思忖:若是山林那头,小道偏僻,倒是极有可能遇到匪人,且这小姑子穿着朴素,言行有礼,看着不是什么恶人,悄悄捎带一程也未尝不可,只是……   崔莞见他面露犹豫,又适时小声的添了一句:“食宿小女可自省,且定不会延误大哥赶路。”   话音刚落,还未容蓝衫汉子搭腔,一道男子清朗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楼叔,出了何事?”   崔莞移眸一看,不由愣在了原地,怎会是他? ☆、第三十五章 一路同行惹诽语(上)     伴着清朗的声音落下,一名身材颀长而清瘦,着白衣木履的少年,自那顶最大的帐篷前信步而来。   他莫约十五、六岁的年纪,容貌极其清秀俊雅,一双眼眸澄澈如泉,明媚的朝晖落在少年白皙的脸颊上,泛起一抹柔和的莹光,仿若一块温润无瑕的美玉。   少年脚下蹬着一双方头木履,行走时,屐齿着地“嗒嗒”轻响,好似山高流水,有股说不出的从容淡泊。一摆手,一投足,宽袍广袖随风轻动,恍如流风回雪,潇洒飘逸,又似云中皎月,轻盈柔和。   世人皆言,秦家四郎,有天人之姿,惊世之容,诚不欺也。   即便崔莞在上一世曾目睹过这份耀眼的华彩,现下也不由凝注了眸光。   “四郎。”被秦四郎称为楼叔的蓝衫汉子闻声,急急转身一礼,如实禀道:“这小姑子在西林道遭遇山匪,慌乱间与家人失散,正好撞见我等,便上门求助,说是想寄身随行,前往雍城。”   荒林东边为官道,西边自然就是那条几欲让崔莞丧命的黄土小道。   少年听了楼叔的话,目光落向崔莞时,恰好对上她粘在自己身上的眼神,修长疏朗的眉头微微一褶,透出一缕若有似无的不悦。   但寻思片刻,他还是对楼叔轻声说道:“出门在外,祸福难料,既是碰上了,便携她一程罢。”   秦四郎既然应了声,楼叔自然再无异议,点点头应道:“诺。”   这声“诺”字一出口,崔莞心头不由泛起一阵欣喜,眨了下眼,朝秦四郎弯了弯膝,“多谢郎君。”   上一世,多亏了秦四郎,她才遇上能妙手回春,复她容貌的不世圣手,同时也造就了曾信入仕的机缘。   对曾信,她恨,可对秦四郎,她心存感激,只是不曾想到,今生却在这般情形下碰面。   清脆悦耳的声音将秦四郎的目光重新引了回去,然而此时的崔莞,双眸黑白分明,清明透澈,哪还有方才半分呆滞的摸样?   对于她顷刻之间的转变,秦四郎微微怔了一怔,并未言语,只是轻轻颔首,便转身原路返回那顶高大的帐篷内。   不过,他眉目间那一丝微不可查的轻蹙,悄然间已平复如初。   “如此,你便暂时与我等同行罢,只是一路上朝起暮歇,千万莫要耽搁时辰。”楼叔叮嘱几句,又唤了一名侍婢过来,指着崔莞道:“这小姑子便交给你了,你先带她去净身,寻一套衣裳于她换上,再带她去用早膳。”   在荒林中奔波**,崔莞身上那套破旧的粗布衣裙早就被荆刺勾出无数个大小不一的破洞,好在并未泄出半点**,且她虽掩着面,可裸露在外的额头素手均沾染了一层脏兮兮的污垢,看起来与逃荒的花子差不多了。   秦氏虽谈不上名门大姓,却也是小有名望的士族,能收留崔莞这样的落难庶民已是十分难得了,断不会让她以这等摸样混在车队中,以免到时坏了秦家在外人眼中的形象。   楼叔说完转身就要走,却被崔莞唤住。   “叔,请留步。” ☆、第三十六章 一路同行惹诽语(中)     崔莞上前,将手中那几枚钱再度捧到楼叔眼下,轻声说道:“多谢叔施与援手,阿莞身上银钱不多,还望叔莫要嫌弃。”   掠过那几枚黄灿灿的五铢钱,楼叔盯着低眉顺目的崔莞看了片刻,方慢慢言道:“是我家郎君允了你……”   崔莞眼眸微弯,含笑接话:“可若是没有叔仗义执言,只怕郎君也不会相信阿莞。”   这番意有所指的话,让这看似憨厚,心中却不失精明的楼叔浓眉一挑,目光陡然变得深邃起来。   他并非贪心之人,身为秦家四公子的心腹,这几枚钱对他来说也不过是九牛一毛,方才的犹豫,实则是因崔莞掩面之故。   朗朗乾坤,却不以貌示人,若不是有倾城之色,便是……见不得人。   无论哪样,以这小姑子的身份,都不宜与郎君有太多牵扯。   然,自家郎君不曾开口,他也就不好再提,打算暗暗记在心上,往后几日多加留心便是。   没想到这小姑子竟急不可耐的要撇清与郎君的干系!   一瞬间,楼叔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难道这小姑子不晓得,雍城中有多少名门闺秀痴慕着他家郎君,想尽各种法子,只为求一眼回眸?   真真是……   他心中暗叹。   不过,如此也好,省了他一番功夫。   楼叔抬眼扫了几下营地,那些时不时探来的目光骤然缩了回去,而后便伸手接过崔莞递来的五铢钱,点头道:“如此,我便收了。”   崔莞见状,心中不由松了口气,秦四郎和楼叔或许没有察觉,但她一个落魄至极的小姑子,突然得到神仙一般的秦四郎相助,就好比朝阳西升,太过招眼了。   这不,四面八方含满嫉恨的目光险些就要将她射成筛子。   虽说从此地到雍城费不了多少时日,但引人注目的事能少一分是一分。   待楼叔率先离去,那名侍婢才动身,她先是让崔莞在原地等着,独自一人进营地去寻管事取裳。   原本被唤来服侍崔莞这个脏兮兮的小姑子,她心中早已百般不愿,取裳时偏又受到几声讥笑,脸色便更难看了。   那侍婢沉着一张脸,带崔莞绕到最外围的一辆牛车旁,对她没好气的道:“车中有水,你且自己进去梳洗罢。”   说罢她睃了崔莞一眼,转身就走。   崔莞没有遗漏侍婢眼中**裸的厌恶,不过她并未在意,抱着那套干净的衣裳爬上了牛车。   这辆车看起来是专门用于作梳洗之用的,只有一门,两旁无窗,不算宽敞的车厢内摆了一个橡木浴桶,里头盛着半桶清水,另外还有七、八个木盆。   崔莞将衣裳搁在一旁的木架上,转身将车门合紧闩好,取了一只木盆,吃力的自浴桶中打出半盆水。   若是可以,她真想泡入浴桶中,好好将自己从头到脚好好清洗一遍,这种放在上一世而言是十分轻而易举的事,眼下对她来说,显然只是奢望。   崔莞寻不到抹身的布巾,便从换下的旧裳上选了块还算干净的地方,用力一扯——   那旧裳本就是阿音穿过的,早已不如新作时那般结实,稍稍用力便撕扯了下来。   迅速洗净身上的污渍,换上干净的衣裳后,崔莞顿觉得整个人神清气爽,舒适了不少。   当然,若是腹中不再“咕咕”空鸣,那便更好了。 ☆、第三十七章 一路同行惹诽语(下)     崔莞轻轻地叹出一口气,伸手揉了揉几乎要贴到后背的肚子,暗忖道:动作得快一些了。   想着她便翻出钱袋,将里头剩余的四百多枚钱分成五份,其中四份用旧裳上撕下的布片一一裹好,双袖袋中各藏一份,另外两份分别缠绑在纤细的小腿上,再将裙摆一落,外人甚是难以看出痕迹。   而最后那份最少,不过四、五十枚,被她收在钱袋内系好,挂在腰间,以备不时之需。   整理妥当,又仔细查看一番,确认无遗漏后,崔莞这才打开车门,将污水端入林中泼了,又趁人不觉把破得不成样的旧裳裹成一团,藏在一丛繁茂的灌木下。   毕竟旧裳上缺了不少块料子,若是叫人发现,定会起疑。   做好一切后,崔莞将木盆放回牛车上,转身朝营地走去。   当她踏入营地时,忙碌的家仆侍婢们分成两批,一批坐下来用早膳,另一批对马车牛车做最后的查看,已有食得快的起身上前搭手或是替换。   虽然众人对她十分好奇,但显然楼叔也不是白收崔莞那份“人情”,那些齐刷刷扫来的目光只是在她身上略微停留了一下便纷纷撤开。   崔莞暗暗松了口气,看来楼叔也是个心思通透之人,明白若是她与秦四郎扯上干系,于秦四郎而言,也不是件妙事。   至此,她最后一丝悬着的心也缓缓落稳,抬眼在营地中打了个转儿,便在几名衣裳样式同她这身差不多,坐在一起用膳的女子,方才那个侍婢便在其中。   她没有迟疑,迈步走过去。   这五、六名侍婢平日里暗中可没少你争我夺,眼下见崔莞寻来,一名长相清丽的少女不由对那侍婢挤眉弄眼,“瞧,贵客登门了,弗儿你还不快上前相迎?”   名唤弗儿的侍婢面色泛青,狠狠瞪了崔莞一眼,撇过头,冷哼道:“她算什么贵客?”   崔莞仿佛听不到这声明嘲暗讽,眸中仍旧一片平淡,缓步走到众人面前,对弗儿颔首言道:“弗儿姐姐,哪里可以用膳?”   一声“弗儿姐姐”,令众女面上的嘲意更甚了,弗儿噌的站起身,怒叫道:“丑八怪!谁是你姐姐?你也配?”   弗儿的声音又尖又利,颇为刺耳,另一头同在用膳的汉子们不约而同侧头,投来探究的目光。   见事情隐隐有些失控,一个看起来较为年长,穿着绯色衣裳的女子蹙起眉,低声喝道:“弗儿,你僭越了!”说罢瞥了下崔莞,又道:“既是楼管事吩咐照看的人,那自然便是‘贵客’,你当好好行事才是。”   这名女子看起来有几分威严,她一开口,别的侍婢便不敢再笑了,就连弗儿,虽不甘心但还是闭上了嘴。   只是,她这番话中,将“贵客”二字咬得微重,显然心中对崔莞也有些许不满。   毕竟,方才虽听不清声响,但秦四郎的举止,众人有目共睹。   崔莞淡淡的看了绯衣女子一眼,随即视若无睹的移开眼,并未出言,她不愿惹是生非,但也绝非随便一人欺均可欺辱于她!   眼下,她要做的,便是让这几日过得安心自在些,无须为不相干的人劳心伤神。 ☆、第三十八章 螳前雀后孰人知(上)     那绯衣女子见自己竟被这个卑贱的小姑子漠视,心中不由堵起一口气,立时扭头对弗儿沉声道:“还不快去将‘贵客’的早膳取来!”   瞅见她面容上隐含的怒意,弗儿大喜,幸灾乐祸的瞥了眼立在一旁的崔莞,转身进入不远处一顶小帐篷。   少顷,弗儿未用托盘,只手端了一只陶碗出来,直直地递给崔莞,眼中闪着掩不去的轻蔑与得意,“喏,这是你的早膳,快拿去食罢。”   崔莞垂眸看着几欲要撞到她脸上的陶碗,只见碗中盛着半碗清粥,一看便是锅底余下的,掺杂着不少焦黄之色,且陶碗边缘沾着一抹不起眼菜糊,也是刚巧对着她的眼,方被看清。   那抹菜糊上似乎还印着半枚牙印,这竟是一只旁人刚用过的碗!   崔莞抿了抿唇,目光自陶碗上移开,环顾一圈弗儿与众女不加掩饰的讥讽神色,忽的转身离去,碰也未碰陶碗一下。   “噫,她不食?这可是黍米粥,她竟不食?”   崔莞还未走出几步,一声故作惊诧实则隐带嘲弄的低呼便传了过来,紧接着便是弗儿的嗤笑:“‘贵客’何等山珍海味未品尝过?不过是碗黍米粥罢了,又岂能入‘贵人’的眼?”   随后又是一阵嬉笑。   对这些侍婢来说,秦四郎是云雾之上,可望不可即的谪仙,偏偏崔莞这样一个破落户,却引了秦四郎的注意,哪怕是微不足道一瞥,也足以让她们嫉妒不已。   故而,再瞧见崔莞一副风轻云淡的摸样,心中那股妒火越燃越旺盛,终是连楼管事交代的话也顾不上了。   “只是……那小姑子到底是楼管携的人,若是让楼管事知晓……”其中一名侍婢笑过后,心中又觉有些忐忑不安,于是便低低的提了一句。   弗儿因崔莞的出现,一早晨可没少受讥刺,心中早已对崔莞起了怨怼,好容易等到众人同仇敌忾,哪肯放过这等好机会?   她冲说话的少女瞟了个白眼儿,忿忿道:“怕甚?不过是个胆小如鼠的破落户,莫非楼管事还会为她来责罚我们?”   边说弗儿边细心窥察各人的面容,但见大家神色郁郁,明显是心生顾虑,当下一急,便匆匆再道:“且她得楼管事提携,就可高人一筹?这黍米粥莫说我们,即便楼管事也时常食用呢!桃兮姐姐,你说是不是?”   话到最后,她迫切的目光落在那名绯衣女子身上。   桃之,灼灼华也,一身绯裳的桃兮,容貌在众女中虽不是最佳,可眉宇间那缕若有似无的艳媚,使之一眼望去,多了一丝不同常人的**蕴藉。   尽管她未能近身侍奉秦四郎,但仗着与另一名副管事交情匪浅,行事做派比其他侍婢平添了几分气势。   桃兮将头一昂,瞥了下弗儿,慢条斯理的道:“话可不能这么说,无论怎样,楼管事毕竟亲自开了口,命你照看她,眼下她若是寻楼管事编排几句……”   她故意隐了后话,斜眼睥及弗儿陡然煞白的脸色,心中痛快不少。她虽厌恶崔莞,却也容不得旁人算计自己。   敲打过弗儿,桃兮这才转头,扫了一眼崔莞渐行渐远的背影,冷冷一笑。   到雍城之前,这贱民也别想有好日子过! ☆、第三十九章 螳前雀后孰人知(中)     崔莞仿佛未听到身后那一声声嘲讽与讥笑,一步一步走得极为从容,且每踏出一步,眼中的冷冽便隐退一分,待她走另一堆只剩袅袅余烟的篝火前时,一双漆黑的眸子仿若古井深潭,沉静无澜。   围坐在篝火四周的随从护卫正在食用早膳,听到细微的脚步声,不由嗖嗖嗖抬眼,或好奇,或惊诧的打量着这个缓步而来的小姑子。   只见这小姑子一身水碧裙裳,身子虽稍显得瘦弱了些,却未减半分少女应有的纤细窈窕,一头乌黑的发丝长及腰肢,只以一条褪了色的发带松松束在身后,粗布掩面看不清容貌,唯有一双点漆般的眼眸,水润灵动,好似炎炎烈日下一汪涓涓流淌的清泉,泌人心脾。   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他们路上曾遇到过的,一见到他们便战战兢兢的粗陋庶民。尤其是那一副从容淡然的姿态,竟同郎君有一丝莫名的相似!   若非亲眼所见她方才落魄的摸样,还以为是哪个世家女郎偷跑离家,追寻郎君来了。   不知不觉中,众人便对眼前这小姑子生出了一丝好感。   一名长相清秀,做护卫打扮的中年男子目光虽惊奇,脸上却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容,“小姑子既神色闲逸,何以步履沉沉?”   崔莞顿住脚,对那中年男子福了福身,弯起唇角,清脆的说道:“食不言寝不语,小女搅扰诸位用膳,心中惶惶,故而步履沉淤。”   几乎是她的声音刚落,另一名在中年男子右侧,身材健硕的青年便笑道:“既然如此,小姑子何不另觅良机再来?”   健硕青年的话一出口,一阵哄笑遽然回响在空中。   对于这般**裸的**,崔莞恍若未闻,垂眸颔首,静静的站着。   笑声渐弱,众人见她垂首不语,还以为是羞臊之故,可仔细一看,却发现这小姑子的纤长浓密的眼睫,竟沾上了一颗颗晶莹的水珠。   众人俱是一怔,中年男子皱起眉头,瞪了那名健硕青年一眼,继而转头对崔莞温声说道:“小姑子,卫临虽嘴上无德,但性情还算忠厚,并非无良匪人。”   那名唤卫临的青年挠挠头,讪讪笑道:“吴兄所言……甚是,甚是。”说罢又对崔莞道:“小姑子莫要见怪。”   崔莞轻轻地吸了吸鼻,摇了摇头,“小女不敢责怪郎君,只是原本有事想向诸位相求,临了又觉难以启齿,这才急得潸潸泪下,没想,倒是让郎君误解了。”   卫临本就为方才的“直爽”而生有一丝疚意,再一听这番话,不由拍拍胸脯开口道:“何事?你尽管说便……”   话还未说完,他的袍角便被那姓吴的中年男子重重的扯了一下,顿时打了一激灵,醒悟过来。   他与这小姑子素不相识,又不知来历底细,若是无意中损害到郎君的利益,那可就犯了大罪!   这样一想,卫临的眼中隐隐闪过一丝懊悔。   崔莞并未遗漏中年男子的举动,也未忽略卫临的神色变化,她早便料到事情不会太过顺利,毕竟这些人跟在秦四郎身旁的人,均是秦氏一族里的嫡系势力,岂会随意便能晃点过去?   况且,那卫临若是真应允了,她便该头疼接下来那番话该如何说了。 ☆、第四十章 螳前雀后孰人知(下)     心中百转千回,面上却不露分毫,崔莞再次盈盈一福,略带一丝犹豫的说道:“小女昨夜遭遇山匪,途中与家人失散,在林中躲藏了**,此时腹中饥肠辘辘,想请诸位匀一碗清粥。”言毕又急急添了一句,“我愿以钱购之。”   她边说边慌忙从腰间的钱袋里掏出几枚五铢钱,眸光怯怯的望着那脸上惊愕渐显的中年男子,呐呐的问道:“不知可否?”   这回,不止中年男子一人觉得愕然,围在篝火旁的绝大多数随处护卫均露出惊讶之色。   “你是说,你未得食?”中年男子盯着崔莞,狐疑的问。   由不得他起疑,毕竟这小姑子加入队伍,乃是楼管事亲口应允,又怎会未将她的食宿安排妥当?   崔莞垂首,缓缓缩回攥着钱的手,慢慢的,低低的道:“弗儿姐姐,曾端过一碗粥……”   她的声音极轻,说到最后,已然令人听不清了,只是那隐隐含在话里的哽咽,众人却听得一清二楚,不由想到方才听闻的尖声,心中顿明。   这小姑子,怕是受挤兑了罢。   中年男子扫了眼崔莞孤伶瘦弱的身子,目光停在那条微露湿意的面巾上,眼前不由自主浮现出家中幼女的摸样,他轻轻的叹了口气,转头对卫临道:“去请楼管事前来。”   “好。”卫临平日里对那几名自视甚高的侍婢也颇为不耐,听到崔莞这番话,早就坐不住了,草草应一声便搁下手中的陶碗,起身匆匆进了那顶大帐篷。   少顷,便见他领着楼管事大步走来,身旁还跟着一名莫约四十来岁,面色蜡黄头顶微秃的男子,一双细长的眼睛里闪着一缕刻薄与猥琐。   众人看到这两人过来,纷纷起身,恭敬的唤道:“楼管事,陈副管事。”   楼管事点了点头,望向崔莞,淡淡的问道:“出了何事?”   卫临在帐内已经将事情说得清楚明白,但他仍这么问,是要崔莞亲自说与他听,毕竟她主动与自家郎君保持间隔,多少还是令他对这小姑子有几分另眼相看。   然而崔莞仍旧垂首含胸,安静的站在原地,好似听不到楼管事的询问,一言不发。   此时此刻,她亲自告状,还不如旁人开口来得更煽情一些。   果然,待那中年男子将事情原原本本复述一遍后,楼管事虽然神色未变,但眸光已然沉冷不少。   他瞥了一眼崔莞,并未出言,转身便朝侍婢们所在的另一堆篝火去了。   众人面面相觎,却止步不前,唯有那位陈副管事仍紧紧跟楼管事身后。   卫临倒是想去,可他刚迈出一步,便被中年男子扯了回去,只好冲崔莞无奈的笑了笑。   崔莞对这个虽然有些鲁莽,但十分热心肠的青年生出了一丝好感,她轻轻颔首,又对中年男子福了福,随后也跟着楼管事返回了原本该呆的地方。   桃兮等人的目光一直留意着崔莞,虽听不清那头的说话声,但还是将卫临入帐,楼管事出现的过程看得清清楚楚,心中自然明白,崔莞果然是去告状了。   于是不等楼管事走近,桃兮便带着面色微白的弗儿以及众女起身,迎了过去。 ☆、第四十一章 借势压你又如何(上)     “楼管事。”桃兮盈盈一礼,却在行礼间悄然瞟了后头的陈副管事一眼。   陈副管事回了个稍安勿躁的眼神,便状似老实的站往一旁,实则暗地里给了崔莞一道含满冷厉与警告的目光,显然是让她管好嘴,莫要乱说话。   崔莞自是不会在这时与他置气,静静的站着,垂头含胸,一副怯弱的样子。   看她这般摸样,再看桃兮一干人来势汹汹的摸样,不必言明也能看出究竟谁是谁非。   楼管事眼神沉了沉,目光在桃兮娇艳的脸上顿了下,便越过去,看向她后弗儿,语气淡漠的道:“弗儿。”   弗儿身子猛然一颤,脸上的苍白之色陡然加重了几分,咬了咬唇,迂迂缓缓地自桃兮身后挪出,对楼管事行礼回道:“弗儿在。”   “我曾说过,要你照看这小姑子,你可有做到?”   “弗儿并未怠慢这位姑子。”许是事先曾商议好了对策,弗儿虽心有惧怕意,但言语清晰明了,“照管事的吩咐,弗儿取了干净的衣裳,又带姑子前往牛车沐浴净身,便是…便是早膳也取来了,可姑子并未食用。”   提及那碗黍米粥,她到底还是有些心虚,语气略微迟疑了下。   楼管事虽是秦四郎身旁的人,但秦四郎在秦氏嫡系中颇为受重视,能在他身旁担任管事,定有几分过人的手段,岂会连弗儿这样一位小小的侍婢都看不透?   “去将这小姑子的早膳端来。”   什么?“…是。”   弗儿没料到楼管事竟护着这个庶民出身的小姑子到如此地步,需知一路上粮草虽足,但未免过于铺张浪费,除了郎君外,一日三餐均是按人数烹饪。   眼下她们已经将早膳用完,只余那碗无人问津的黍米粥,即便想换也寻不到别的食物了。   这可如何是好?弗儿心中焦虑万分,忍不住扭头向桃兮求助,不料桃兮侧首而立,看都未看她一眼。   弗儿暗恨,却无他法,只得转身走到摆在已经熄灭的篝火旁,自一张榆木小几上端起那只陶碗,躇踌片刻,缓缓走到楼管事面前。   楼管事仔细打量了几眼弗儿手中的陶碗,自是将盛在里头,泛着焦黄的粥看得一清二楚,便是连黏在陶碗边缘的菜糊印子也没漏过。   他脸色顿时一沉,刚要开口说话,却听见桃兮娇滴滴的道:“楼管事,请听我一言。”   楼管事看向桃兮,双眼微眯,透出些许冷色,“讲。”   “并非弗儿有意怠慢这位姑子,实则是因郎君曾下令,一切从简而行,厨娘烹调食膳,乃是以车队众人为准,姑子来得太过突兀,且净身更衣费时不少,故而……”   桃兮一字一句,竟将所有的过错全然归于崔莞身上了。   崔莞幽深的双眸中,霎时闪过一抹冷冽,不过,瞬息便隐了下来。   她慢慢地抬起头,静静的看着桃兮略显得意的脸孔。   许是崔莞的目光太过明亮,刺得桃兮心中一阵没由来的羞恼,于是瞪着她嚷道:“你看着我做甚?我可有说错?” ☆、第四十二章 借势压你又如何(中)     崔莞唇角微弯,突然清声回道:“无错。”   这两个字无比清晰的落入所有人耳中,非但桃兮与弗儿呆了,便是连楼管事也忍不住侧目看了崔莞一眼,而他身后的陈副管事则挑了挑眉,眼中流露出一丝得意之色。   显然,这位陈副管事以为,崔莞此番示弱的言语,定是方才自己一眼之功。   桃兮虽想不出,崔莞为何突然在楼管事面前认同她的说法,但这完全无碍与桃兮早已准备妥当的言辞,她撇开眼,不再理会崔莞,转而看向楼管事,笑盈盈的道:“楼管事,既然小姑子都这般说,便足以证明弗儿并非推脱躲懒了。”   闻言弗儿心中一喜,向桃兮投了一记感激的眼神。   然而对于桃兮的所言,弗儿的欢喜,楼管事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只是别具深意的目光始终紧紧地盯着崔莞。   打一开始,他便觉得这小姑子不似表面上那么简单,从她在郎君面前的镇定自若到主献法与郎君撇净干系,还有方才卫临吴常听起来无异,暗中却掺杂一丝维护的举止……   一桩桩,一件件,让他看到了眼前这位年岁不过十五,又是卑微庶族出身的少女与寻常小姑子的不同之处。   这样一个心思聪颖,玲珑剔透的小姑子,又岂会费尽心思来寻折辱?   崔莞静静的站着,纤瘦的身子挺直如竹,仿佛看不到桃兮等人脸上那抹明晃晃的讥嘲,也感受不到一旁楼管事探究的目光,她只是静静的站在原处,一双清幽的眼眸宁静无波,好似台下偶然驻足看戏的路人,无论戏台上演着哪出戏,均与她无关。   这般的崔莞,使得桃兮眼底的得色渐渐凝住,慢慢褪下,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恼意,一抹羞怒。   明明胜的人是她,凭什么这小姑子非但不忿,不惧,反而一副风轻云淡的摸样,看起来真是让人厌恶!   桃兮抿了抿嘴,张口便要说话。   突然,崔莞动了,一双杏眼轻轻弯起,即便面巾掩去了她的容貌,但仍旧让人感觉出,她笑了。   明媚的阳光下,少女的眸光清冽如玉,映着秋意延绵下,荒林枝头上的最后一丝绿意,仿若一年难得一见的大好**,潋滟动人。   “我言无错,是因你口中所述,确有其事,并未有指弗儿所作所为无错。”   少女的嗓音带着南方独有的吴侬软语,极轻,极柔,可轻柔之中却含着一丝令人无法忽略的坚韧。   她清冷的目光扫过逐渐露出惊愕的众女,对上楼管事浮满讶色的眼眸,又道:“圣人曰,所信者目也,而目犹不可信,既然连眼见都切不可为真,更何况是耳中之言?”说罢勾起唇角轻笑一声,再道:“知人则哲,想来楼管事身为秦家四郎君身旁最得力之人,定不会被巧言令色所诓讹。”   此话一落,楼管事不由一怔,看着崔莞的眼神终于露出一抹罕见的沉凝。   桃兮虽是侍婢,但作为士族家仆,又是跟在秦四郎身旁的人,多少都识得些许字,心中略一琢磨,她面色倏的一下便白了。 ☆、第四十三章 借势压你又如何(下)     这小姑子虽未掰开细说,可话里话外,却是借着圣人之言,明明白白的告诉众人,她所说的话,不可信!   偏偏这番话还令人无法开口反驳。   除非,她敢当着众人的面,言论圣人有错。   这样的话一出口,非但楼管事饶不了她,郎君饶不了她,便是这天下人,也饶不了她!   对上崔莞始终平静无波的眼眸,这一刻,桃兮心中终于泛起了一丝惊惧。   而楼管事盯着崔莞的目光亦多了几分慎重和探究。   崔莞大大方方的昂着头,任凭众人的惊异的眸光与天边倾泻而下的明艳秋阳之光一同落在脸上,不闪不避。   须知,在大晋朝,可读书识字的人极少,世家子弟不必多言,就好比秦四郎,幼时便得名士启蒙,而后拜当朝大儒为师,满腹经纶自是不奇。   然,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士与民素来有云泥之分,天壤之别。   庶民出身百姓若是想读书上进,光是启蒙便需耗资不少财力,所求的还只是一般的私塾先生,名士大儒,自然不会轻折己身,于平头百姓启蒙,且往后在书院中的束修利禄,人情往来亦是一处难以见底的花销,若能一举成名尚好,若是不能,以往十数年也便成了镜中花,水中。   故而,一般家境尚可的人家,供出一名儒生已是实属不易了。   她一个穷困潦倒的小姑子,张口便是圣人言,彷如身前牡丹,信手拈来,让人怎能不惊,怎能不惑?   莫非是一位落魄的贵人?   亦或者方才那身装扮,只是为躲避盗匪而故意为之?   可无论众人心中如何惊惑,于崔莞来说,有利无害,至少旁人再不敢将她当成一个贱民,轻行折辱。   楼管事深深地盯了崔莞一眼,转头扫了下仍旧呆滞在一旁的众女,随意点了名身穿湖蓝衣裳的侍婢,淡声道:“你去寻厨娘,让她重新烹一份早膳来。”   那侍婢连连点头应道:“诺。”说罢急急而去,仿佛逃难一般。   桃兮的面色白里泛青,楼管事此言,已是认同了崔莞的话,虽说她无法反驳,却也不乐意看到那小姑子的话被人采信,她张了张嘴正想出言,不想楼管事在她之前开了口。   “至于这碗粥……”   楼管事含着冷意的目光在桃兮和弗儿脸上来回打量,惊得弗儿不住的往后缩瑟,而桃兮也拢起了嘴唇,静静等待楼管事的处置。   “桃兮,弗儿,你们分食了罢。”   一句轻描淡写的话,让桃兮与弗儿的面色难看到极点,且不说她们对粥里的猫腻心知肚明,光是食用一个她们心中认定为贱民之人都不食的东西,便是最大的羞辱了。   “我,我不食!”桃兮白着一张脸,可怜兮兮的瞅向楼管事一旁的陈副管事。   陈副管事见状,忙上前要打囫囵,却被崔莞抢先一步说道:“不食也好。”   桃兮与陈副管事皆是一愣,尚未回神,又听见那道清清朗朗的声音继续道:“桃兮姐姐随着郎君,何等山珍海味未品尝过?不过是碗黍米粥罢了,又岂能入桃兮姐姐的眼?”   她竟是将方才折辱的话原原本本一字不差的还了回来! ☆、第四十四章 公子有病你可知(上)     桃兮万万没想到,崔莞这么一个看不起眼的小姑子,竟会如此难缠,同时心中亦明白,一旦事情牵涉到郎君,便是任她如何狡辩,也躲不过去了。   但她仍不死心的频频朝陈副管事递去求助的眼神。   不料陈副管事虽也阴沉着脸,却并未开口替桃兮求情,反而对她使了个忍耐的眼色。   面对楼管事,他多少有几分自知之明,虽说楼管事平易近人,极好说话,素日里除了郎君的吩咐,旁的事一概放而任之,可到了要紧关头,绝不会允许任何人任何事污损郎君的声誉。   这小姑子话虽轻,可若传出去,亦难免会让人觉得郎君有目无珠,识人不清。   于情于理,楼管事对此事都决计不会轻轻揭过。   因而,即便他面色铁青,也只得生生忍下,只是瞪着崔莞的眼神几欲要冒出火来一般。   最终,桃兮与弗儿强忍着腹中的翻腾作呕之感,将那陶碗里的黍米粥分食殆尽。   看着手中空空如也的陶碗,桃兮恨不得扔到地上砸个粉碎。   楼管事看了眼桃兮和弗儿,又扫了眼众人,淡淡的说道:“此事便如此罢,都散了,拾掇一番也好启程了。”   说罢他转身拂袖而去,陈副管事自是紧随其后,只是离开时不忘给崔莞一记眼刀。   显然,桃兮受责一事,使得他记恨上了崔莞。   然,谁也不曾留意到,就在楼管事转身之际,那顶最大的帐篷门前垂落的帘子突然晃了晃,显然是有人掀动的缘故。   楼管事与陈副管事刚一走,桃兮便将陶碗重重地撂榆木小几上,而后狠狠的瞪向崔莞,张嘴便要骂出声。可眼角的余光瞥及楼管事尚未走远的身影,加之先前崔莞的那番话,心中不免惶疑,即将冲出口的骂语终是没有说出来,只恨恨的道了一句:“你且等着,莫要太得意!”   崔莞秀眉轻轻一挑,不置与否,横竖此时再怎么同桃兮等人低声下气的说好话,也无法消磨她们心底已生成的嫌隙,她又何必自寻其辱?   桃兮见状,面色时青时白,煞是好看,她抿了抿嘴唇,冷哼一声转身傲然转身便走,弗儿则是犹豫片刻后,也咬着牙低头离开了。   少顷,那名被楼管点了差事的侍婢将一碗新出锅的黍米粥与一碟小菜搁置在方盘中托了过来。   比起桃兮与弗儿,这个叫青柚侍婢要有眼色得多,凭借几句短言,已然看出崔莞并非是个人人可拿捏的软柿子,故而对崔莞的态度虽无过多好转,却也不似先前那般处处透着鄙陋。   崔莞接过托盘,也不就着小几坐下,而是转身走到方才藏身的大树后,寻了一块看起来还算干净的石头坐下,掀起面巾用膳。   大晋朝最是看重外貌,若是长得美若天仙,即便是庶出的百姓也能轻易获得世人的追崇,可若相貌丑陋,哪怕是千年世家出来的嫡系子弟,从世人目光中受到最多的,也是嗤笑与调侃。   这便是一个泾渭分明,爱与憎都鲜然浓烈的时代。   崔莞躲入林中用膳,恰好便错过了眼下的一幕,只见一名容貌娟秀的侍婢撩帐而出,寻到在外头巡查的楼管事,略略几句话,楼管事便立即搁下手头上的琐事,大步往那顶最高大的帐篷走去。 ☆、第四十五章 公子有病你可知(中)     楼管事撩帐入内,一股暖香迎面扑来。   宽敞的大帐里,一尊碧玉香炉内余烟袅袅,柜、榻、几、席无一不足,一袭白衣的秦家四公子端坐在一张鸡翅木雕花小几后,手中捧着一本竹册,正细细研读。   而他身后静静立着一名与方才出去唤楼管事的侍婢年岁相差无几的少女,见楼管事进来,连忙屈膝福了福身。   楼管事对那少女侍婢微微点头,随后低头拱手,轻声唤道:“郎君。”   秦四郎清冷的目光自竹简上移开,落在楼管事身上,瞬间便回暖了些许,“楼叔。”他将手中的竹简合拢,轻轻搁置在小几上,慢慢站起身,孱弱的身子坐久了,难免有些不利索。   后头的侍婢欲上前相扶,却被秦四郎抬手制止,楼管事见状,忙走过去亲自将他搀稳,目光落在眼前苍白的脸颊上,忧色渐浓,“您的身子……”   “楼叔不必担心,我还撑得住。”   秦四郎微微一笑,打断了楼管事的话,他的声音温润悦耳,如山间溪流,将帐内那名侍婢打发出去后,秦四郎便问起了方才营地里发生的事。   楼管事对秦四郎向来知无不言,心中斟酌片刻,便开口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并未添油加醋或是偏帮了谁,只是说完后不由感慨了一声:“这般聪慧的小姑子倒是少见,可惜出身……”   秦四郎低头沉吟,疏眉轻蹙,好似在思索些什么,楼管事不敢扰了他,便静静的陪在一旁。   少顷,秦四郎缓缓的,淡淡的开口道:“虽说她是个庶民,但凭借那两句圣人言,也可让人奉为客了。”   “是。”楼管事沉声应道。   虽说士向来看不起民,但对于有真才实学的普通之人,亦愿以礼相待,此举并不意味着有结交之心,而是来自士族传承千年的礼仪风范。   崔莞深知此道,故而才刻意在楼管事面前说出那番话。   果然,启程时,她便被告知,可乘着一辆牛车代步,虽说是辆放置了些许货物的青蓬牛车,余下的空间也不算宽敞,可对于崔莞来说,不必与那些侍婢挤在一处,已然是喜出望外了。   车队行进,卷起一阵阵飞扬的尘土。   秦氏这支车队,统共加起来了足足有十五辆车,比崔莞原先估摸的还要多,车队两旁有配剑的护卫骑马相随,一旦有盗匪出现,便可第一时间上前冲杀。   坐在颠晃的车厢内,崔莞心中出奇的平静,醒来这短短两日,又是明谋暗算又是山匪追赶,将她原本敲定的计划悉数打乱,眼下须得重新思量一番才行。   她未曾想过会碰见秦四郎,不过正因如此,她才记起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来,那便是为秦四郎医治顽疾,为她恢复容貌,为曾信铺路的不世名医姚不治,此时就在雍城!   崔莞眼眸轻闪了下,唇角勾起一丝冷艳的笑容。   上一世,曾信**她,信她,皆因她助他寻到姚不治,医好一位贵人的怪病之故。   而曾信也因此鱼跃龙门,踏入寒门极难涉足的朝堂之中。   不过,今生再无这种可能了! ☆、第四十六章 公子有病你可知(下)     晋人出行,大多喜好**山水,陶醉于大好河山与明媚**之中,故而,即便秦四郎前往雍城寻医,也未曾赶得风尘仆仆。   车队慢慢前行,好似一步一步穿梭在水碧与金黄交织而成的画卷中,令人仿佛自浓夏漫步到了浅秋。   这难得的炫灿景致,引得一路上简不离手的秦四郎也破天荒的搁下了手中竹简,一双桃花眼饶有兴致的望着窗外缓缓后逝的风光。   车队中其余人亦是两人一齐,三人一堆的或走着或坐在牛车上,说话谈笑,一阵阵欢悦的笑声时不时缭绕在车队上空,气氛轻松舒缓,自在极了。   唯有崔莞一人,静静的倚靠着车厢壁,坐在被货物堆得只剩半张空隙的木榻上,双眸轻阖,看起来似在闭目养神,但那一根根浓密纤长的卷睫,仿若落在芙蓉上的蝶,偶尔颤动几下,眉目间时皱时平,又好似在认真思量琐事。   突然,“啪嗒”一声轻响,惊得她唰的一下睁开双眼,明亮警惕的目光落在紧紧合拢的门窗上,哪有半分惺忪迷糊的摸样。   崔莞侧耳倾听,可除了牛蹄与轱辘滚动的声响外,并未有什么异常之处,仿佛方才那声莫名的轻响,只是她的幻听一般。   又等了片刻,仍是如此后,她不禁有些自嘲,面对这支声势浩大的队伍,普通山匪岂会有胆量在光天化日之下前来滋事?再者外头还有护卫相随,那些能被士族招揽的护卫,多少也是有几分本事的。   最不济,即便有什么危险,首当其冲也该是秦四郎,而不是她这个一无所有的小姑子。   这么一想,崔莞便逐渐放松了僵直的身子,可还未容她身子彻底软下,又是一声“啪嗒”的响声回荡在牛车内!   这回,动静比上一回要大,要清晰。   因而崔莞听清了,也确定这并非是幻听,是实实在在有人在敲击车厢,而来源则是……   崔莞秀眉紧蹙,她小心翼翼的挪动绷紧的身子,慢慢靠到合拢的车窗旁,抬起手,缓缓将车窗打开一条缝隙。   明媚的阳光自缝隙中倾斜照入,落在她蒙了面巾的小脸上,衬得那双点漆的眸子愈发黝黑谨慎。   然,待她看清窗外的人后,眸中的谨慎不由渐渐化为一丝惊愕。   “卫临?”   窗外一个骑着马,长相端正,身材健硕,一脸憨厚笑容的青年,正是方才在营地中曾为崔莞鸣不平的卫临。   见到崔莞含满讶然的眼神,他不由挠了挠头,颇为不好意思的道:“可曾扰了你?”   “不曾。”崔莞眼底的戒备退散了些许,只拉开一丝缝隙的窗子也稍稍打开了小半,但她的另一只手一直抓在窗棂上,可随时将窗子用力合牢。   对于卫临这个鲁莽却耿直热心的青年,她无太多排斥,反倒有一丝淡淡的好感,但并不意味着她愿意相信他。   “啊,那便好。”卫临弯唇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接着将手中的佩剑挂在马鞍上,伸手自怀中掏出一小包裹得严实的东西,策马靠近牛车,递给崔莞,“给你。” ☆、第四十七章 婉拒情意心磊落(上)     “这是……”崔莞不解的扫了眼卫临递来的布袋。   “黍糕。”   卫临仿佛天生不善言辞,结结巴巴连比带划了好一会儿,崔莞方明白,这一小包东西,是他特意留下的干粮,想作为刚才言语冒犯的赔礼。   看着卫临略显黝黑的脸颊上泛起的两抹通红,崔莞眼帘微垂,犹豫片刻后轻声说道:“不必了。”   她对卫临仅仅是一丝路遇善人时油然而生的好感罢了,此感同楼管事,同秦四郎是一样的,并无二般。   但,此时卫临看她的眼神,太过闪耀,亦太过热切了,使她不得不敬而远之。   轻轻的三个字,却让卫临如一盆凉水当头浇下,欢喜激动的心情霎时冷去了大半,捏着布袋的手也不知是该继续伸着还是该缩回放好,年轻的面容上时红时白,透出一脸的不敢置信,又掺杂着一丝隐隐的失望。   他虽是初次见到这小姑子,且未看清全貌,但光是那双仿若清泉般澄澈的眼眸,便让人觉得,面巾下的容颜,定不会差。   再者,这小姑子是他跟随郎君这些年来,第一个见到郎君时仍能镇定自如,处之泰然的女子。   故而当她上门求助,他便忍不住出言相戏,而后那番铿锵之言更是令他心生火热,这才忍不住来寻,没想却是……   看着卫临颇为落寞的样子,崔莞心中无声的叹了口气,抬手便要将窗子合上,卫临见状,忙出言道:“等等。”   崔莞顿住手,抬眸疑惑的望着神色已然恢复平静的卫临,只见他挠了挠头,腼腆一笑,“这黍糕你且先收着,饿了可暂时填腹。”说罢不待崔莞反应,策马贴近牛车,顺势将手中裹得严实的小布袋往半开的窗缝中一塞,借机迅速的道了一句:“公子有头疾,闻不得百花香气,切记!”   这句话说得极低,极快,除了崔莞外,即便是他身旁不远处那位吴姓中年护卫也不曾听清。   卫临说完此话,便不再停留,夹了夹马腹,驱马离开牛车。   虽说崔莞婉拒了他的情意,心中多少有一些不快,但他仍不愿看这小姑子身陷囹圄。   待崔莞回过神,已不见他的身影,面对吴姓中年护卫打趣的目光,她眼眸微微一弯,略略颔首打过招呼,便合上了窗子。   原本沉静的心绪因卫临最后一句话泛起了点点波澜,崔莞盯着手中仍有余温的小布袋,眸光微沉。   秦四郎身患顽疾,她自是知晓的,但于卫临,甚至是秦四郎、楼管事等人来说,她这个突然出现的小姑子,对一切均无所知才是最理所当然的表现。   因此,卫临突如其来的告诫,十有**是他无意中悉知了什么,可又无法言明,这才以此法来提点自己。   不过在这车队中,有心为难她的人,不是桃兮便是弗儿了罢?   崔莞捏了捏布袋中绵软的黍糕,嘴角突然勾起一丝冷笑,看来,这几日想安歇,光凭那两句圣人言,还是远远不足啊! ☆、第四十八章 婉拒情意心磊落(下) 祝大家新春快乐!     秦家车队一日能行个二三十里路,算是快的了,此去雍城上百里,还需在路上耽搁三、四日。   崔莞垂眸而坐,将所有事宜在心里细细思量了一番,再抬起眼帘时,眸中的冷意已悄然褪去,一双瞳仁黑白分明,清澈见底。   牛车晃悠悠的行到午时,车队便停下休整用膳,许是只有秦四郎一个主子的缘故,午膳并未耽搁多久,前后统共不过一个时辰便再度启程。   午后的暖阳透过官道两旁仍显茂密的枝叶,绰绰的洒落在牛马,车厢,以及人身上,偶尔一股徐徐拂过的和风,好似吹走了疲乏,令人惬意不已。   用过午膳后,崔莞便不再窝在牛车内,而是下了车,一步一步跟在牛车旁往前走,横竖整支车队的速度都不快,勉强一些还是能跟得上。   只是以她的身子,不到百来步便气喘吁吁,难以为继,每到这时,崔莞便爬上牛车歇息,待恢复力气后,再度落地行走,一遍一遍,周而复始。   两旁的护卫及后头的家仆见了,纷纷好奇侧目,其中不乏冷嘲讥屑的目光。   崔莞恍若未觉,仍旧我行我素,她的身子太虚弱,又无过多的时间与精力,只能以这样的法子,尽量使这副风吹便倒的身子变得结实一些,往后若是再遇到什么歹人,逃跑也能多几分把握。   卫临原本落在后头,与崔莞所乘的牛车隔着两辆车的间隔,但看到那抹纤细的身影后,卫临便不知不觉策马上前,跟在了牛车的另一侧。   他攥着缰绳,目光复杂的盯着虽气喘吁吁却仍坚持步行的崔莞。   明媚的阳光洒落在少女泌出一层薄汗的额上,晶莹的汗珠子衬得光洁的前额愈发肤白似雪。   卫临突然发现,原本以为不在意的心,再度突突直跳,令他有些措手不及。   恰好在此时,崔莞抬手拭汗,侧脸一看,便对上了他有些痴痴,有些惶惶,又有些怔怔的眼神。   被那双漆黑的眸子盯着,卫临面上一热,不由觉得大窘,神情狼狈的偏过头,竟连连策马,逃一般的冲到前头,避开了崔莞。   崔莞的眸光始终清澈无澜,出身风尘的她,岂会看不出卫临的心思?   然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对卫临,她有的,只是感激,仅此而已。   崔莞收回目光,继续专心跟着牛车步行。   车队如楼管事所言,朝起暮歇,绝不在夜间赶路。   崔莞夜里未与侍婢们歇在一处,而是照旧睡在门窗紧锁的牛车内,许是有护卫巡夜的缘故,过得倒也安生。   一连三日都是这般,渐渐的,官道两旁的树林慢慢变得稀薄,再往前行进一段,树林尽退,入眼则是大片大片金黄色的田野。   望着远处隐约的村庄轮廓,飘着几缕晚霞的天幕下炊烟袅袅,这便意味着,雍城已然不远了。   众人的心情陡然变得雀跃起来,生火扎营,拾柴烹食,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一抹轻松欢喜的笑容。   虽说有护卫相随,甚少会受到盗匪侵袭,但也只是甚少罢了,万一真碰上胆大的敢冲上来,除去秦四郎这个主子外,任何一人都有性命之忧。   因此早一刻到达雍城,便多一分安全。   对于旁人的忙忙碌碌,崔莞安坐在牛车内,倚着窗台眺望远处的风景,显得十分悠然。   突然,“砰砰”两下敲门声伴着一道怯弱的声音传入了车厢内:“阿,阿莞你可在?” ☆、第五十章 临近雍城平生澜(上)     崔莞敛下怡然的神色,抬眼望向紧紧合闭的门扉,潋滟的晚夕倾洒而下,将那双清冽眸子映出流光百转千回,可人却并未出声应答。   自桃兮一事后,这几日除去必要的接触外,她并未对任何人显露过一丝半点的亲近,而秦家的家仆绝大部分更是对她敬而远之,即便余下那么一两位关系尚且的,也断不会这般亲昵的称呼自己。   再者,她就在窗前坐着,若真有事寻她,直径来便是了,何必多此一举?   仿若看出了崔莞的心思,敲门声顿消,便是那道嗓音也隐了下来。   不一会儿,崔莞眼角的余光便瞥及窗外一抹浅碧的身影,自牛车后拐出,缓缓而至。   转过头,只消一眼,她便认出了来人,正是这几日与她接触最为频繁的青柚。   只见青柚走到窗前站定,脸上带着一丝难得的笑意,唤道:“阿莞,青天白日的,怎么合了门?”   脆生生的嗓音不大,却也不小,足以周围忙碌的人窥听到一两句了。   崔莞眨了眨眼,掩在面巾下的嘴角勾起一缕淡淡的弧度,“何事?”   若是往常,被崔莞这般冷漠的对待,青柚定会恼怒,但眼下她的笑容虽多了几分不自然,可仍旧挂在脸上,便是连声音也清脆如初,“郎君唤你进帐。”   郎君?秦四郎?   崔莞看似漫不经心的眸光微微一凝,当日有过一面之缘后,有意无意的,她便再也不曾见过那位恍若天人的秦四郎,眼看行程将尽,雍城已然不远了,秦四郎却在这时寻上门……   她移开落在青柚身上的目光,扭头望了望静静立在营地最中间的那顶大帐篷,眸底幽深难明。   “阿莞。”见她凝眸沉默,青柚不由再度开口,大声道:“不可让郎君久候才是!”   响亮的,含入一丝不耐,一丝指责的声音远远传开,引得营地中忙碌的人纷纷侧眼,投来各种掺杂不屑与恼怒的目光。   一个落魄的贱民小姑子,若非自家郎君心善,岂能进得车队中栖身?可这小姑子不感恩也就罢了,郎君差人来唤,还敢推三阻四,真真是不知好歹!   崔莞黑白分明的瞳仁轻转,将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随后垂眸看着面上微愤的青柚。   先是刻意敲门,再扬声,最后一番护主之言,激起众人的怒意,一步一环,均是要将她引向秦四郎。   这般看来,那帐篷内,定有什么不妥之处。   崔莞心中一沉,可若推拒不前,想必暗中策划的人便会借此大肆宣言她对秦四郎的不敬。   虽说此处离雍城不远,她大可独自离去,但秦四郎毕竟不是无名小卒,一旦闲言碎语传到雍城,对她往后的谋划多少有几分阻碍。   思及此处,崔莞并未争辩,而是淡淡的道:“如此,便走罢。”   话落,她当着青柚的面合上敞开的窗棂,将藏着角落里的钱袋取出放入袖中,方下了牛车,随着青柚一同前往营地中间的帐篷。   短短一段距离,崔莞收到无数目光的洗礼,然,她却视若无睹,只顾一步一步走自己的路。   帐篷前,门外的侍婢并非是以往服侍秦四郎的那两位女子,而是弗儿。   瞥及跟在青柚身后越走越近的崔莞,弗儿眼底闪过一丝怨毒,但转瞬便隐下,破天荒的扬起一抹笑意,迎了过去。 ☆、第五十一章 临近雍城平生澜(下)     “小姑子。”弗儿并未行礼,仅是轻轻点了点头,面上的神色虽与往日相比显得和善不少,但眼底那缕闪动的怨恨却难以全然掩去,毕竟,崔莞一出现便害得她被同伴嗤笑,接着便是楼管事的斥责,以及被迫食了那碗令人作呕的黍米粥。   桩桩件件,均让弗儿每每见到崔莞便恨得牙根直痒,可眼下却不得不挤出笑容,以免吓走了这该死的贱民!   不过,一想到稍候的场景,忿恨的心头不由浮起一丝畅快得意,霎时便觉得对着崔莞和颜悦色亦不是什么难以忍受之事了,她对着缓步而至的崔莞伸手一引,扬声道:“郎君有请。”   略微尖利的声音回荡在耳中,崔莞恍若未闻,侧头瞥了一下眼前故作和悦的脸孔,便收回目光,面色无波,不疾不徐地越过她,步向那顶高大的帐篷。   弗儿见崔莞竟理也未理自己,原本渐渐消散的怒火再度冲上心头!   加之方才她照计划刻意抬高声音,引来众人的目光,现下这一幕全被周围的家仆看在了眼中。   如此一来,更是让弗儿觉得羞辱不堪。   以往就算走在雍城中也常受人羡慕的大家婢子,哪曾受过庶民一星半点的漠视?   听着四周隐隐几声若有似无的讥笑,弗儿下意识回头一看,对上了一道道含满嘲弄的眼神,面色唰的一下涨得通红,猛地转头盯向崔莞的背影,一双眼眸几欲要喷出火来!   原本在一旁低眉敛眼的青柚见状,急急伸手扯了扯她的衣袖,同时轻声对头也不回的崔莞唤道:“阿莞,你且走慢些,容我进帐向郎君禀报一声。”   这番话虽是说与崔莞听,意却是为点醒弗儿。   崔莞又岂会不知?   她顿住脚,慢慢地转过身,似笑非笑的眸光盈盈的落在青柚与弗儿脸上,静静的道:“方才弗儿姐姐说郎君有请,怎么到了青柚姐姐口中,又换做是禀报?”   崔莞的语气虽轻柔平静,但字句中的锋芒却刺得青柚哑口无言,她也是情急之下胡乱诌的借口,哪曾想崔莞会与她较真?   见青柚无话可说,崔莞再度扫了眼面色红中泛青的弗儿,唇角轻轻一勾,转身便走。   弗儿显然被崔莞此举气得不轻,掩在袖下的手死死的攥成一团,微微颤抖,便是连修得尖尖的莹甲扎入肉中,也不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的盯着崔莞。   眼看着崔莞即将走到帐门前,青柚不由又扯了扯弗儿的衣袖,没想却被一把甩开,她愕然抬眼,对上弗儿怨毒冷厉的目光,身子蓦然打了一寒颤,原本冲到口中的话也哽在了唇边。   突然,在青柚尚未来得及反应之前,她猛地朝崔莞大步追去。   “小姑子慢些,帐帘厚重……啊!”   话还未完,弗儿脚下好似被什么绊了下,身子一个踉跄,重重地撞向不过隔着两三步的崔莞。   虽说两人离得近了些,但面上看似悠闲淡然,实则心中一直警惕谨慎的崔莞若是想躲,也能安然避开,只是她刚有所动,不知怎的,又止住脚步,侧过身,以背生生受下弗儿的撞击。   后背传来的巨大冲力让崔莞不由向前踉跄了几步,幸好就在帐篷边上,扶着坚固的实木门框,倒不至于跌在地上,然而后头的弗儿就不曾有这般运气了。   只听见“噗通”一声闷响,撞了崔莞的弗儿面朝下,狠狠的摔倒在地,污泥糊了一脸不说,两颗光洁的门牙正巧磕在一枚藏在泥中的小石子上!   “啊——”   凄厉的尖叫霎时破土而出,回荡在营地上空,不过短短片刻,即便连一些在外围忙碌的家仆以及护卫也被惊动,纷纷围了过来。   就在这时,原本合得严实的帐帘猛地被人自内向外掀起,桃兮艳丽的容颜顿时出现在众人眼前。   “出了何事?这般喧哗,若是惊了郎君,谁当担得起!?”   一阵气势汹汹的娇喝,震住了围在一旁指指点点的众人,也震住了被青柚扶起,却仍捂着嘴惨叫的弗儿,唯独崔莞静静的站在一旁,帐篷投下的大片阴影将她瘦弱的身子尽数笼罩,若非桃兮本就是冲着她而来,只怕也会与众人一般,将她忘在角落里。   “桃,桃兮姐姐……”   弗儿原想将崔莞撞倒泄气,不曾想倒在地上的人却是自己,她面色惨白的看着两枚半掩在泥土中,沾染着丝丝血色的白齿,身子忍不住轻轻发抖。   断齿如断指,她已非完人,莫说郎君,只怕秦府里再无她容身之处了。   剧痛,惊恐,怨恨交织成一股难以言明的悲愤涌上弗儿心头,她想尖叫,想怒吼,想将一切都推至崔莞身上,可起初一番引人耳目的动静,早便让不少人将一切都看在眼中,已然由不得她胡言乱语。   越思越乱,到最后,弗儿心中已无怨恨,余下的,是无边的惊慌。   “桃兮姐姐,我……”   她急急地抬头,满目哀然的望向桃兮,期盼桃兮能为她出言相助,只是眼中扑簌而落的泪水,混着沾染的污泥,指缝中渗出的鲜血,在原本清秀的脸庞上糊成一团,看起来极为狼狈。   桃兮见了,眼中一抹嫌恶一闪而逝,然,为稳住弗儿,她轻轻颔首算是应承弗儿所求,继而移眸看向扶着弗儿的青柚,沉声问道:“究竟出了何事?”   “是,是…”青柚飞快的瞥了眼静静立在阴影中的崔莞,垂下眸子,轻声将缘由道出。   青柚的一番说辞倒是中规中矩,并未添油加醋,不过将弗儿的有意换成了无心。   如此一来,既保全了弗儿的名声,自己亦不会受牵连,除此外更是借此向桃兮示好,真是一举多得。   崔莞下颌微抬,乌黑的瞳仁静静的望向边吃力搀着弗儿,边轻声解释的青柚,无论如何,只要不扯到她身上便好。   听罢青柚的解释,桃兮抬眼扫了下仍旧低声呜咽,垂泪不止的弗儿,心中暗骂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桃兮虽恨弗儿无端生事,面容上却是不显,反而好声好气劝慰了弗儿一番,并让青柚将她扶去寻随行的郎中,只是在弗儿转身之际,忽的问了一句:“弗儿,备下的茶,可有沏好?”   弗儿一顿,连连点头。   桃兮这才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   待青柚与弗儿离去,她方转身,对上了由始至终都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崔莞! ☆、第五十二章 明谋暗算来势汹(上)     桃兮与弗儿不同,历经黍粥之辱,她虽恨极了崔莞,可也便明白,崔莞看似落魄,却非以往所见的低贱庶民,能随意摆布践踏。   若想报复出气,需得从长计议,这便是她与陈副管事商议后达成的共识。   桃兮瞥了眼已消失在车马间的弗儿,又环视一圈逐渐散去的众人,水盈盈的眸光最终落在崔莞身上,“弗儿年幼,行事难免有些莽撞,还望小姑子见谅。”说罢亲自撩起帘子,笑吟吟的道:“小姑子,请。”   崔莞未动,静静的站在原处,颇有深意的目光直直望着桃兮如沐春风的笑颜。   对上这样一双澄澈清冷,仿若能映出人心的眸子,桃兮心头猛然一突,窜起一丝莫名的慌乱:这小姑子莫不是看出了什么?   不过极快,她便稳住心神,纵使这小姑子比常人聪慧,可这几日除去用膳,并不见其远离牛车,更别提是与人套近乎。   再者,若真知晓什么,又岂会随青柚而来?   越想桃兮的心便越定,但不敢再与崔莞对视,她垂下眼帘,轻声道:“小姑子还是快些进去罢。”   崔莞敛回眸光,面巾下的唇角轻轻一抿,淡声道:“有劳。”   话落,她拂了拂衣襟,收拢长袖,缓步迈入帐中。   与桃兮错身而过时,崔莞未忽略她嘴角那缕抑制不住上翘的弧度。   尚未来得及多想,随着帐帘落下,崔莞眼前略略一暗,帐外的桃兮并未跟进,而是落下了撩起的帘子。   帐篷内虽不比外头明亮,却也不算暗,一颗莫约有半只婴拳大小的明珠悬在自顶棚垂落的雕花灯座上,莹莹光芒足以令人在帐内持册细读。   故而,崔莞一进帐便看见了那个端坐在长几后,手持简册,白衣墨发,容貌堪与明珠争辉的秦四郎。   只是立在秦四郎身旁的人让崔莞有些意外,那人并非往日里近身随伺的楼管事,而是当日为桃兮弗儿等人撑腰,暗中对她施眼色,以示警告的陈副管事。   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崔莞垂下清冷的眸子,缓缓走到长几前五步远处,双膝微微一屈,道:“崔氏阿莞,见过秦氏四郎。”   少女的嗓音绵软却不失清脆,含着一丝让人无法忽视的陌生与疏远,仿若山中深潭,无波无澜,好似眼前这位足以上任何女子怦然心动的谪仙公子,于她来说,不过是路上随处可见的山野乡民罢了。   秦四郎放下手中的简册,高远清澈的眼眸映入一抹虽屈膝,后背却挺如苍竹的身影,声如流泉:“无须多礼。”   崔莞依言起身,点漆般的瞳仁迎上秦四郎目光,淡淡问道:“不知郎君差人来寻,所为何事?”   秦四郎一生至此,所遇女郎姑子不计其数,爱慕痴迷者有之,才识品行上佳令他刮目相看者亦有之,可与崔莞这般在他面前从容淡然,如云似水的女郎,却是从未有过。   然,他也非是那寻常男子,心中那缕那缕微不可查的赞赏仅是一顿,便恢复如初。   秦四郎移开眸子,正要开口,却不知怎的,面色骤然一白,原本落在别处的目光猛地转回,惊愕的看向崔莞! ☆、第五十三章 明谋暗算来势汹(中)     秦氏嫡支之人皆知,秦四郎患有头疾,闻不得花香,故而秦氏大宅内栽种的大多是松柏文竹,园中所见枝头吐蕊盛放之姿,均是以绢绸精心制成,足以以假乱真的绢花。   这也是为何秦四郎不在桃夭梨白的明媚**中出游,反倒选在秋风萧条里赶路的缘由。   为医治秦四郎的头疾,秦氏一族可没少费心思,白花花的银钱如流水般使出,均无起色,好在上苍也不忍这谪仙般的人物深藏内院,终是让秦氏打探到了可医治头疾的不世名医。   据说此人现下正隐居与雍城。   于是,秦四郎便择了夏末初秋之际,自巴陵千里迢迢前往雍城寻医。   只是未想到,一路上平安无事,眼看雍成就在前方,他却嗅到了一丝不当在此时,此处出现的香气。   “你……”   头疾起得极快,不过转瞬,秦四郎俊美的脸庞上血色尽失,哆嗦的双手猛然抬起,碰落了搁置在一旁的简册。   “郎君!”陈副管事大惊失色,一个箭步上前搀住面无人色,双手紧紧抵在前额,浑身轻颤不已的秦四郎,高声吼道:“来人,快来人!郎君犯病了!”   唰的一下,帐帘被高高撩起,几道身影不约而同冲入帐内,为首之人是一直守在门外的桃兮,而余下几人则是与她穿着相似的侍婢,其中两名正是以往贴身服侍秦四郎的女子。   “郎君!”原本随在桃兮身后的女子快步奔至秦四郎身旁,一双水眸浮起惊色,却无半点焦灼,显然是见惯了此景,她当即便扭头对另一名女子沉声道:“弄梅,快去取药!”   “是。”名唤弄梅的侍婢轻应一声,转身便撩帘而出。   女子再唤:“曲儿,备热水!”   “是。”曲儿也不敢耽搁,紧随弄梅其后。   桃兮瞥了眼已然落下的帐帘,又看向已然同陈副管事一同将秦四郎扶上榻的窈窕身影,心中暗愤不已,虽同为侍婢,但这两人得郎君看重,地位与她截然不同,便是陈副管事见了,都会留三分薄面。   不过,这暗愤在眼角余光掠过静静立在一旁的崔莞时,又化为了兴奋,桃兮忍不住侧过头,对陈副管事使了一眼色。   得了示意,陈管事略微悬着的心彻底放安稳,待身旁的女子将秦四郎安置好,便迫不及待的指着崔莞,冷冷的开口道:“将那居心叵测的小姑子抓起来!”   与桃兮一同冲入帐中的侍婢,除去那两名贴身服侍秦四郎的女子外,余下几名均与桃兮交好,听了陈副管事下令,便气势汹汹的围上崔莞,准备捉人。   “陈管事,这是为何?”听了此话,照看秦四郎的女子抬起头,细长的柳眉微蹙,不解的看着陈副管事。   “观棠,你有所不知,郎君发病,皆因这小姑子而起!”陈副管事等的便是这句询问,当下便面含愤色,急急开口道:“这些时日郎君身子极好,也未曾犯过病,偏今日一见这小姑子便成了这般摸样,定然是这小姑子心怀不轨,身上偷藏了什么害人之物!”   “噫!”   陈副管事的话还未落,一道惊呼乍然响起。   桃兮一手指着崔莞的后背,一手捂唇,双目含满惊讶,“她,她身上带的,可是芙萝!”   众人皆是一怔,下意识随她所指望去,果然在崔莞身后的腰带与衣物之间,看见一抹不扎眼的浅碧! ☆、第五十四章 明谋暗算来势汹(下)     桃兮见众人目光果不负期望,均聚集与崔莞身上时,略尖的下颌轻轻一抬,眼底划过一丝得意至极的窃笑,继而趁着众人尚未回神,大步冲上前,眼疾手快的自崔莞腰带中掏出那抹浅碧,随后快步退到门边。   “诸位且看,这可是芙萝?”   随着桃兮将手高高举起,莹莹辉芒中,一朵不过指腹大小,已显颓态的浅碧小花全然暴露在众人眼中。   芙萝芙萝,汲汲观为萝兮,冉冉赏为芙也。   这种大晋漫山遍野随处可见的蔓萝小花,夏末而生,深秋即落,藤叶可食,果可制浆,便是那一朵朵不过指腹大小的花儿,也为家中贫瘠,购不起饰物的女子们所青睐,时常簪花云鬓边。   芙萝香气清淡,若非凑近,极难令人闻及,桃兮取到手后退到门边,一为避开崔莞,二则是远离躺在里榻上的秦四郎。   但,这并不妨碍众人看她清手中之物。   “芙萝,真是芙萝!”   “呀,我适才在路旁见过,好似就是这个摸样。”   “果真是……这小姑子太可恶了!”   “亏得郎君心善,才收容于她,不想她却暗害郎君,真是不要脸!”   侍婢们脸上流露出**裸的愤懑,看向崔莞的目光有怒意,亦有嫌恶,更隐隐含着一丝嘲讽与酣畅,仿佛等这一刻已经等了许久。   一阵又一阵窃窃私语不断落入耳中,崔莞仍旧挺身而立,连眸子都不曾移过半分,静静的看着榻上的秦四郎,仿佛对周遭的一切恍若未闻。   这般姿态落在桃兮眼中,便以为她是绝望到极致,已无法争辩反驳。   桃兮与陈副管事暗中相视一眼,皆从彼此的眸子里看见一抹兴奋与畅快,尤其是桃兮,眉眼间流转的笑意愈发浓烈,心中止不住暗想:这小贱人终是要落入我手中了。   观棠看了眼桃兮手中的花,芙萝她自是认得的,也曾约束随行的侍婢不得沾染半分,却不料……   她抬眼望向挺直腰身,静静站在一旁的崔莞,面色沉凝如水,她与楼管事一样,自小便服侍在秦四郎身旁,深得秦四郎的信任,同时也对自家郎君的性情脾气了若指掌。   对崔莞这个突如其来的小姑子,郎君虽未放在心上,但多少对这性子坚韧又颇有才学的小姑子含着一丝赞赏,否则也不会唤楼管事照看,又赋予牛车代步。   可她如何也想不到,这看起来瘦弱不堪的小姑子竟会暗藏害人之心!   观棠回首看了眼躺在榻上,面色苍白如雪,双眉纠成团,唇角紧抿,额角泌出一片涔涔冷汗的秦四郎,心如刀绞。   一直留心她的陈副管事,瞥见那抹隐在发丝间,若隐若现的水光后,原本安稳的心再度定上三分,一双三角眼冷冷的扫向崔莞,沉声喝道:“崔莞!你竟敢暗害郎君,真是胆大包天!还不快把她拖出去,乱棍打死!”   此话一出,闻声赶来守在门外的几名护卫顿时一拥而进,围着崔莞的侍婢们纷纷退到一旁,高大健壮的汉子取而代之,气势汹汹的伸手抓向崔莞! ☆、第五十五章 环环相扣谁人设(上)     眼看护卫孔武有力的手探到身前,崔莞忽的动了,纤细的身子灵巧地往后退开数步,唇角一勾,冷笑两声,道:“好一个世人敬仰的谪仙,黑白不分,是非不明,秦氏四郎,不过如此!”   清冽的嗓音犹如一道惊雷,狠狠的炸响在帐内!   众人神色皆是一变。   突然,怔愣中的观棠闻及一道细微的,略带颤抖的声音,来不及多想,她猛然“蹭”的起身,对那已是触到崔莞袖角的护卫,沉呼道:“住手!”   跟着秦四郎的护卫,身手自是了得,听到观棠出言,立即便顿住脚,连那触碰到半片袖角的手也快如闪电般缩了回去。   “观棠,你,你这是何意?”陈副管家神色微变,忍不住开口问道。   可惜观棠仅是眸光沉沉的扫了眼昂首而立的崔莞,俯身轻柔的将躺在榻上的秦四郎扶起。   “郎君?”   陈副管事见状,哪还不明白,观棠方才的举止是因何而起,他眼中不禁浮起一丝慌乱,但又被迅速压下。   到底还是赌中了。   相较于陈副管事的慌乱与桃兮的仓惶,崔莞心中则是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士族重名,尤其是像秦四郎这般肩负一族声誉,一言一行皆受到世人瞩目的世家公子,是绝对容不得自身沾染上一星半点的污秽。   即便这番话出自一名地位低下,出身卑微的渺小庶民,也不行。   帐篷内一下便寂静无声,包含崔莞在内,众人均将目光投到在观棠的搀扶下,已然撑住身子坐起身的秦四郎。   只见明珠的莹辉中,一张苍白得不见丝毫血色的俊美面容上流转着一缕痛苦之色,额前刚被拭去的水泽不知何时再度泌出,沿着额角缓缓滑过姣好的轮廓,垂悬于光洁的下颌,在莹光中熠熠生辉。   随着一阵起身的晃动,汗珠子倏然坠下,滴落在那身洁白如雪的华服上,秦四郎纤长细密的眼睫微微颤了颤,紧闭的双眸缓缓睁开,露出一双虽强忍痛楚,看上去却平静无澜的眼瞳。   “郎君。”   待秦四郎刚坐稳,陈副管事立即上前一步,拱手作揖后,抢先开口道:“这小姑子身藏芙萝,显然是心怀不轨,郎君切不可心慈!”   说罢生怕此话力度不够,他又添上一句:“原本这小姑子便出现得蹊跷,朗朗乾坤,何来盗匪?再者若真如她所说,是位落难庶民,又何以断文识字,出口便是圣人之语?”   “故而,某以为,说不准她是故仇派来暗害于郎君的人!”边说他边暗暗冲桃兮使眼色。   桃兮急急接话:“不错,郎君不喜花香一事,婢子早便差弗儿告知与小姑子,可不想她却……”说着声音一低,哀哀自责道:“说来也怪我粗心,竟没发现这藏在她后腰中的芙萝,才害得郎君犯病。”   话到最后,已成嘤嘤浅泣。   这番一唱一和,声情并茂话,合情合理,引得众人纷纷点头,原本退开几步的护卫又警惕的将崔莞围起。   只是秦四郎听了,并未有多少反映,平静的目光对上崔莞幽深的双眸,淡声道:“你,有何话可说?”他的声音虽淡然,却不难让人听出其中的颤楚,许是头疾太过疼痛的缘故。   崔莞扫视一眼围在四周的护卫,随后抬起眼眸,坦然的面对秦四郎的目光—— ☆、第五十六章 环环相扣谁人设(中)     “便是我有话可说,而你又可会信?”   崔莞静静的看着秦四郎,眸光清透,音语沉着,眉目间那缕隐隐流转的从容自信,看起来丝毫不似被人当场捉住恶行,无路可走的犯人。   秦四郎不由一怔,原本紧蹙的浓眉又皱褶几分,抿起唇角,淡淡说道:“你若说得有理,我为何不信?”   这番话,极重,意味着高高在上的秦氏四郎,愿意给这不起眼的小姑子一个辩解的机会,甚至是愿意赋予她一丝信任!   天啊!   这小姑子究竟是何人,竟能得到郎君如此的对待!   帐内的侍婢护卫纷纷被震住,霍然将目光集中在崔莞身上,原本缭绕在众人耳旁的呜咽声亦戛然而止,便是连站在秦四郎身旁的观棠,神情间也流露出一丝震惊。   旁人许是不知,可她心中分外明了,郎君看上去虽如云中皎月,温雅谦和,可在郎君心中,信任二字,极为难得,便是她在郎君身旁服侍了八年,也不曾获得郎君这般直言的笃信。   “郎君,万万不可!”   陈副管事慌了,急急抢在崔莞开口前大声说道:“郎君便是见了这小姑子才发病,众目睽睽之下又从她身上搜出芙萝,岂会有错?”说着转头冷冷瞪向崔莞,“小姑子年岁不大,却巧言如簧,郎君万不可被她诓骗!”   “哦?”秦四郎的目光自崔莞身上撤离,转而望向因焦急,面色透出一丝红晕的陈副管事,“依陈叔之见,我当如何处置,才不会被巧言如簧所诓骗?”   陈副管事一喜,连连道:“自然是将这居心叵测的小姑子推出去乱棒打死,以儆效尤!”   随着此话落下,侍婢护卫们纷纷点头,桃兮心中也暗暗松了口气,得色再度浮现在微微眯起的桃花眼中,再看向崔莞时,面容上不禁透出一副胜券在握的神色。   崔莞并不理会桃兮的挑衅,至始至终,澄澈如水的眸光不曾自秦四郎面容上移开半分。   帐内突然便静了下来,营地中车轴滚动的咕噜声,混合着偶尔一两声牛马的“咴咴”“哞哞”,不断传入帐中,甚至还能听见外头风过树梢时的沙沙作响,以及一阵若有似无,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少顷,秦四郎清冷的目光微垂,淡淡道:“既然她有话,听听又何妨?若不然传扬出去,天下人还以为我巴陵秦氏独断专行,容不得旁人一丝是非辩驳。”   说罢,仿佛为抵抗愈来愈剧烈的痛楚,已耗尽全身力气般,他再度合上眼,苍白的脸庞浮上一丝疲惫。   然,这番话入耳虽轻,却令陈副管事的面色微微一白,不敢再多言,转身对崔莞冷冷喝道:“有话快说!”   崔莞瞥了陈副管事一眼,并未将他这般丑恶的嘴脸放在心上,转身便朝桃兮走去。   围绕着崔莞的护卫不自觉的让出一条路来。   崔莞慢慢走到桃兮身旁站定,抬眸扫向众人,清声说道:“暗害秦四郎君之人,非我,而是她!”   话落手起,指尖那端对的,正是桃兮!   “你,你胡说!”   桃兮神色骤变,尖叫出声,“明明是在你身上寻到的芙萝,众人可是有目共睹!”   “不错,确实如此。”   “这小姑子不认罪也就罢了,竟还想栽赃他人。”   “郎君太过心善了。”   ……   除去闭目养神的秦四郎与悉心照料他的观棠外,余下众人面容皆露出厌恶至极的神情。   甚至有一两名性子急躁的护卫,已有些耐不住往崔莞跨出两步,准备待秦四郎一声令下,便将她抓住处置! ☆、第五十七章 环环相扣谁人设(下)     崔莞已然平静如初,即便面巾掩住了容颜,然而自那双清澈如泉的眸子中看不出丝毫惊慌。   秦四郎也未声张,好似缓过了神,虽眉头仍紧蹙成团,但合上的眼睫慢慢睁开,再一次看向崔莞。   只是,他此时的目光中,少了一丝淡然,取而代之的,是一缕挥之不去的沉凝。   崔莞对秦四郎恍若未闻,转身面对面容充满愤懑,眼底却闪过一丝张惶的桃兮,缓缓抬起手。   “你,你要做甚!?”   桃兮心中一慌,不由后退两步,娇喝道:“你莫不是恼羞成怒,想动手伤人?”   边上的几名侍婢见状,急急上前将桃兮护住,眼神警惕的盯着那只探到眼前,五指向上摊开,露出一片白嫩掌心的手。   崔莞淡淡的扫了几女一眼,唇角微微一勾,道:“桃兮姐姐,我不过是想借你手中的芙萝一观,姐姐何必如此惊慌?”   听崔莞提及芙萝,桃兮猛地心头一突,张口便要回绝,却不想被崔莞抢先一步。   “姐姐放心,众目睽睽之下,便是我有心做些什么,也难逃众人耳目。”   短短三言两语,却将桃兮的狡辩严严实实地堵在口中,慌乱之间,她忍不住抬眼偷偷看了看陈副管事,见陈副管事一脸笃然,心头微微一定,想了想,不甘心的瞪着崔莞,冷笑道:“料想你也不敢在郎君面前胡来!”   话毕,她便上前一步,将攥在手中的芙萝甩到崔莞手中,而后又匆匆退了回去,与众人一同冷眼旁观。   崔莞移回目光,仔细的看着手心中的芙萝小花。   只见原本应当舒展绽放的花瓣恹恹的向花蕊缩卷,许是被人攥久了,最外层那几片指甲盖大小的花瓣已变得残破不堪,加之被桃兮一甩,两片花瓣脱落下来,萎靡在白皙如玉的掌心中。   “这朵芙萝,并非刚刚摘下,花离枝头,至少有**之久。”   崔莞抬眸望向秦四郎,静静地道:“这便是说,此花应是在昨日傍晚或深夜便被人采摘了。”   听了这番话,桃兮的神情微微一变,嘴里却嗤笑道:“那更加证明你早已心怀不轨,趁着夜色偷偷摘芙萝藏身,好在今日暗害郎君!”   “哦?”崔莞扭头看向桃兮,秀眉轻挑,似笑非笑的道:“如此一说,倒也有理。”她顿了顿,话锋一转:“只是,桃兮姐姐如何知晓,今日郎君会见我?”   “你,你……”桃兮面色倏然白了几分,尤其是对上崔莞那双仿若早已洞悉一切的双眸,心中惶惶更甚了,连忙开口道:“明明是你方才所说,这芙萝是昨夜所采……”   “不错。”崔莞颔首道:“我是说过此花为昨夜采摘,然而却未曾多言其他,倒是姐姐一口一个藏花暗害,说得如此真切……”   桃兮这才明白自己失言,于是急忙补救道:“今日郎君见你后发病,又自你身上搜出芙萝均是事实!”   崔莞轻轻一笑,“说起来,我更是好奇,芙萝不过指腹大小,桃兮姐姐何以一眼便知?嗯?”   随着一声轻哼,桃兮的神色彻底变了! ☆、第五十八章 谁人执棋谁人落(上)     崔莞瞥了眼桃兮隐隐发白的脸庞,再度清声道:“莫非,桃兮姐姐能未卜先知,料事如神?若是如此,又为何不告知秦氏四郎君早做提放?”   接二连三的追问,迫得桃兮面色愈来愈白,可她张了张口,却吐不出半个字辩驳。   见状,陈副管家不由冷喝一声:“崔氏阿莞,你不必故弄玄虚,我家郎君目光如炬,又岂会受你挑拨?”   崔莞回眸,“是否是小女挑拨离间,想必郎君心中自有分寸,陈副管事又何必焦急?”   被绵里藏针一刺,陈副管事的脸色顿时便有些不好看了,狠狠的睃了崔莞一眼,却未再多言,他到底不是桃兮,明白言多必失的后果。   震住了陈副管事,崔莞也未曾露出一分得意之色,声音仍旧静静的,淡淡的,平板却不失动听,“自三日前,郎君赐予阿莞牛车代步后,除去用膳,阿莞便不曾远离那架牛车,便是夜深入寐,亦是歇息在牛车内。”   说罢,她扫了眼帐中人,目光轻盈的落在秦四郎俊美的脸庞上,“驾车的驭夫及随行的护卫,均可为阿莞作证。”   崔莞的话,令陈副管事心中一跃,好似从中捉住了什么把柄,他当下便皱起眉冷言道:“你亲口提及芙萝极有可能是夜里采摘,如此,驭夫护卫均不在牛车附近,又有谁可证明,你确实安分的呆在车中,不曾行那偷鸡摸狗之事?”   “我可为证!”   陈副管事的话还未落,一道低沉的声音猛然自帐外传入,随后便见帐帘被人撩起,四道身影一前一后大步跨入帐内。   为首的,正是一早便不见踪影的楼管事!   而紧跟在他身后的却是一身青衣,看起来有些风尘仆仆的卫临以及按照观棠吩咐,取药备水的弄梅与曲儿。   “楼叔……”   看到楼管事,秦四郎先是一怔,接着便是一喜,然而随着紧蹙的眉头微松,原本强行忍下的痛楚犹如破堤的洪流,轰然冲上头顶!   他本就苍白的脸庞霎时变得面如土色,抿着唇闷哼一声,身子往后软软一倒——   “郎君!”   观棠失声惊呼,急忙上前将他扶住,又稳稳的安放于榻上。   “愣着做甚?还不快将药端给郎君!”见到秦四郎不适,楼管事脸上顿时浮出一丝焦色,素来好说话的他,瞪起斗大双眼,连连喝着在原地发怔的弄梅与曲儿。   两人倏然回过神,急急忙忙将手中熬好的药汁与热水端到榻前,服侍秦四郎喝药。   楼管事的出现,使得帐内的气氛略略松了几分,无论是侍婢还是护卫,均齐刷刷的退到一旁候着。   崔莞微微侧头看了一眼楼管事的身影,随即垂首,眼观鼻,鼻观口,就这么静静的站在原地。   只是谁也不曾察觉,掩在面巾下的娇唇正弯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   这三日,她虽不曾与人过多接触,可凭借着一双眼眸,却也不难发觉其中的细微之处。   好比当日面对桃兮等人的刁难,她虽是借势脱身,可从那吴姓中年男子与卫临以及楼管事的一言一行中,便才出他们二人大概是楼管事的心腹。   想必卫临的提醒,亦是受了楼管事的指示,否则他一个小小的护卫,又岂能有如此灵通的消息?   想明白这点,余下的疑点便迎刃而解。   当她顺着铺好的台阶一步一步走下,果然,在最恰当的时机,该来的人,来了。   崔莞下颌微抬,平静的目光落在秦四郎双眼紧闭满面痛苦的脸庞上,霎时变得幽深难明。   秦四郎啊秦四郎,这世上,可并非人人都愿做你手中棋呐! ☆、第五十九章 谁人执棋谁人落(中)     秦四郎服过药,观棠便将干净的棉帕浸入热水中,随后绞干替秦四郎净面。   原本站在一旁的陈副管事,见楼管事进帐,神情瞬时大变,不过刹那便沉下,脸庞上流露出平日里常见的谄色。   只是无人察觉到那一双三角眼中正隐隐闪烁着莫名光芒,他并不敢与楼管事相对,脚下不自觉的退开了三、四步。   “郎君。”   待观棠端水退下,楼管事大步走上前,细细端详着秦四郎,眼中关切之色甚浓。   “我无事,楼叔不必担忧。”   服下药,虽不能完全压下痛楚,可相较于之前,已是好得太多了,故而秦四郎脸色虽苍白,那两条紧蹙成团的鸦黑眉毛松懈了些许。   见他确实无恙,楼管事提起的心方缓缓落回胸膛内,继而转身扫了众人一眼,沉声问道:“究竟出了何事!”   恨不得将崔莞置之死地的陈副管事,眼下不知想了什么,竟不再开口告状,一反原先急切,老老实实的盯着自己的鞋尖,任凭桃兮如何递眼色都不为所动。   “怎么?莫非你们都哑巴了不成?”留意到桃兮与陈副管事之间的异动,楼管事双眼一眯,眼底冷色渐凝   顿了顿,他突然喝道:“桃兮,你说!”   本就心虚的桃兮被这般一喝,双腿不由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不知是惊惧还是膝骨传来的剧痛,令得她脸白如雪,慌乱的眼神频频望向陈副管事,然而却得不到一星半点的回应。   眼看楼管事的神情愈来愈沉冷,桃兮只得硬着头皮开口,颤声将方才的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只是这回,即便与她交好的侍婢们,也不敢随意张口附和了,各个面色阴郁,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让她们钻进入,让楼管事看不见半根发丝才好。   桃兮心中暗恨,却无他法,颤颤巍巍说完话,又以余光小心翼翼的打量了楼管事一眼,试图自楼管事神情间发现什么端倪,可惜未能如愿。   “哦?”楼管事若有所思的看向崔莞,沉默片刻,转身对秦四郎拱手行礼,沉着的道:“郎君,某可作证,这小姑子确实从未在夜里私自离开过车队。”   因秦四郎的头疾,车队一向采选空旷平坦之处扎营,而周遭二十米内的零星野花,也均会被家仆们清理得一干二净。此事关系到秦四郎的安危,一向由楼管事亲自查看,加之随车的护卫,均受他掌理,无论白昼黑夜,何人何事,他应当最清楚。   故而楼管事一开口,崔莞的嫌疑立即便降到了最低。   “不过,芙萝是自她身上搜出,这也是有目共睹之事。”一直沉默不语的陈副管事终于忍不住,抬头看向楼管事,一改谄色,沉沉开口道:“此事又当如何解释?”   听了这话,桃兮欣喜若狂,急急点头,大声道:“不错,楼管事若不信,大可问问红苓、藕荷还有翎儿、婵儿。”   被桃兮点及名儿的侍婢们面色惶惶,但还是点点头,示意陈副管事所说无误。   见状,楼管事眉头一皱,转而看向秦四郎,而秦四郎也慢慢的,轻轻的颔首,“确是如此。”   这下……难办了。   楼管事皱起的眉头越拧越紧,他的确料不到,陈副管事与桃兮等人竟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将东西移到崔莞身上。   眼看气氛再次陷入僵凝,突然,崔莞笑了。   宁静的帐内,这道清脆的笑声显得如此突兀,霎时便将众人的目光引到一处。   崔莞静静的望着一脸愕然楼管事与秦四郎,清澈的眼眸映着莹莹明辉,流转出耀眼的晶芒,“若想寻出,究竟是谁私藏芙萝,也并非全无一点法子。” ☆、第六十章 谁人执棋谁人落(下)     有法子?   楼管事与秦四郎诧异的看着无比镇定的崔莞,眼底闪过一抹狐疑。   如此多双眼目盯着,芙萝确确实实自她身上搜出,即便言语可狡辩,但事实终归是事实啊!   犹豫片刻,楼管事正打算开口,不想陈副管事抢在了前头,“小姑子,你莫以为识得几个字,便能自鸣得意,圣人可不曾授人混淆是非,颠倒黑白!”   这番嗤笑,明着说的是崔莞,实则冲着秦四郎而去。   若无确凿罪证,今日秦四郎与楼管事均不好轻易做出任何决定,不然极会让底下家仆们心生异样。   霎时间,两人面色皆有些沉滞,楼管事看向崔莞的目光添了一丝莫名的闪烁,似乎心中正酝酿着什么。   “陈副管事多虑了。”崔莞轻轻摇头,淡笑出声:“我既提出有法可寻,自是光明正大行事,不然何以服众?”   听言,陈副管事脸庞微青,暗暗瞥了眼一旁的楼管事,到底不敢表现得太过直白,干脆冷哼一声,语气凉凉的道:“如此,我等拭目以待,然,丑话说前头,若你寻不出人来,便足以证明一切皆是你所为,到时可莫要怪我家郎君不讲情面!”   听着这句句引向自己的话,秦四郎面不改色,只是掩在丝被下的手慢慢缩成了团。   而楼管事眼底则飞快的闪过一抹厉色,稍纵即逝。   崔莞仿佛对此一无所察,张口便将心中所思之法清声道来:“世人皆知,芙萝香气闻似清淡,实则绵长,一旦沾染,香气可缭绕数日而不散,唯有以清水浸泡方能祛除。”   说着她环视一圈,顿了一顿,随后弯起眼眸淡淡一笑,“不过,极少有人知晓,即便以清水浸洗过,寻常人嗅不出分毫花香,可有一物却能分辨一二。”   听到此,楼管事双眼一眯,略带犹豫的开口:“你是说……落芙蝶?”   “不错。”崔莞颔首应道:“正是落芙蝶。”   落芙蝶,是一种极为常见却又极稀奇的蝶儿,说其常见,是因凡有芙萝花开之处,必见落芙蝶翩翩起舞之姿;而说其稀奇,则是因落芙蝶不似寻常蝴蝶,它一生只倾芙萝花,非芙萝不落,随花开而生,花谢及猝,绝不多活**。   “此花虽离枝头已久,但无论如何均不会超过三日。”崔莞伸出两指,轻轻地将掌心中的芙萝捻起,淡淡地说道:“故而采摘芙萝之人身上必然还残留着一缕香气,只需楼管事差人捉几只落芙蝶在这帐中一放……”   崔莞的话还未落,桃兮面上已是惨白一片,身子微微一晃,急急看向陈副管事。   然而陈副管事的神色也不比桃兮好几分,他定定的盯着崔莞,眼底阴霾愈来愈浓,突然咬牙出声道:“我从未听过有这等事,什么花香?什么人嗅不到虫蝶却能闻及?不过是你这小姑子为开罪而胡言乱语罢了!”   崔莞低低一笑,微弯的眼眸中流光百转千回,“是与不是,一试便知。”   楼管事沉吟片刻,回头看了看秦四郎,见他无异议,便唤了卫临上前,沉声吩咐道:“你带几人,去捉一些落芙蝶来,速去速回!” ☆、第六十一章 棋高一着公子输(上)     卫临应声,转身撩帘而出,紧接着帐外几声叫唤,而后便是一阵急促远去的脚步声。   随着脚步声渐行渐远,帐内的气氛第三度凝滞起来。   秦四郎半倚在榻上,双眸半阖,看似平静不少,只是那张俊美的面容上仍染着一抹苍白之色。楼管事与观棠守在他左右,余下的人连同崔莞在内,均静静的站在一旁。   不过,侍婢护卫们神情虽惶惶,却无多少惧怕,唯独桃兮与陈副管事,一人面色惨白神色惊恐,一丝慌乱明晃晃的充斥在原本娇媚的桃花眼中,频频向后者张望。   然,陈副管事垂首含胸,也不知在思量什么,并未留意到桃兮求救的目光。   初秋正是芙萝绽放的时节,虽说营地周遭的芙萝早已被清理干净,但稍稍往远处走,还是能轻易寻到一些,见到了芙萝,再寻落芙蝶便不是什么难事了。   不过短短一刻钟,帐外再度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卫临的声音响起:“郎君,落芙蝶已寻到。”   楼管事抬眼看了下秦四郎,见他微不可查的点了点下颌,才转头沉声唤道:“进来。”   站在门口的侍婢翎儿与蝉儿忙将帘子打起,卫临健硕的身影大步跨入帐内,而引人注目的却是他捧在手中的藤篮。   秦四郎此次出行非踏春游玩,且他亦非姑子女郎,喜欢**扑蝶,故而车队内根本寻不到可装彩蝶之物。   无奈下,卫临便让人取来两只大小相同,本是放置蔬果的藤篮,削断提梁再对口一扣,便成了一个空心藤匣。   眼下,透过镂空的藤匣,隐约能看见些许煽动翅膀来回打转,试图破匣而出的蝶影。   见此情形,桃兮的脸色又白了三分,看向陈副管事的目光也隐隐带上了一缕恨意。   “将篮子打开罢。”   楼管事并未多言,张口便吩咐卫临行事,即便陈副管事临头有什么想法,也被彻底堵在口中。   话刚落,卫临便将紧紧扣住藤篮的双手一掀!   霎时,一道七彩的华光自藤篮中绽出,茜红,水碧,月白,釉青,蔚蓝……莹莹明辉下,绚丽的彩蝶盈盈展翅,翩翩起舞,若非帐内气氛不对,倒是一副极为难得的百蝶纷飞图。   此时此刻,帐内一片静谧,众人屏气凝神,引颈长盼,即便是垂首的陈副管事都忍不住抬起头,目光紧紧地盯着在半空中飞舞的落芙蝶。   然而,飞出藤篮后的落芙蝶,仿若寻不到双亲的孩儿,不停的在空中来回打转,既不偏向崔莞,亦不偏向桃兮。   崔莞静静站着,眸光看似淡漠,可掩在面巾下的唇角却已抿成一条直线,便是长袖下的小手,也攥紧成拳,她甚至清晰的察觉到胸口正随着蝶翅煽动,突突直跳。   原本闭目养神秦四郎不知何时已睁开双眼,与楼管事一般,面容平静,眼眸中却弥漫着一丝紧张。   瞬息之间,却让人仿若经年,在空中四散逃离的彩蝶丝毫没有如崔莞话中所说,循香而来,反而绕着众人打转,甚至有一两只仿佛受到美色吸引,正施施然的飞向秦四郎。   如此一来,陈副管事又怎会放过这大好时机,他嘴角一咧,就要声张,可第一个字刚冲到唇边,上一刻尚且杂乱无章的彩蝶,陡然起了新的变化!   只见那十数只落芙蝶,仿若一下被什么吸引了般,竟缓缓往一处聚集!   陈副管事脸色泛起一层淡红,显然是岔乱了气息所致,他死死盯着那一只只慢慢往下落的蝶儿。   现下,不光是陈副管事如此,帐内所有人的目光均粘着这些即便展翅也不过指腹大小,绚丽多彩的小东西。   空中的蝃蝀每落一分,众人的心便提起一分。   不知不觉中,崔莞手心已泛起了一阵湿润。   可那落芙蝶仍旧不疾不徐,慢慢的,慢慢的,落向—— ☆、第六十二章 棋高一着公子输(中)     崔莞!   自半空中飞下的落芙蝶,似一道绚丽多彩的虹,慢慢移向崔莞!   身姿挺拔,仿若一株碧竹般的崔莞,仍旧站在原处,眸光静静的望着那道愈来愈近的长虹。   然,淡漠之下,她的心早已高高提起,便是那掩在面巾下的唇角,亦越抿越紧。   待崔莞光洁的前额泌一层薄薄的微汗时,第一只落芙蝶已然翩翩飞至眼前,她甚至看清了蝶翅上那一道道的精美花纹,宛如印着一朵芙萝,栩栩如生。   楼管事下意识回头,与秦四郎相视一眼,两人眸底均泛起一抹沉色,再看向崔莞的目光,变得晦暗难明。   桃兮原本缩瑟的身子,在初见此景时,便忍不住向前一倾,双眸大睁,好似只有这般才能看个一清二楚。   彩蝶离崔莞渐近,桃兮那张惨白的面容蓦然迸出一丝红润,瞪得浑圆的双眸中满是兴奋与激动,唇角抑制不住往上翘。   下一刻,尚未勾起的弧度倏然僵下!   只见飞向崔莞的落芙蝶,轻巧的围着她纤细的身子打了个转儿,竟头也不回的奔向她身后的桃兮!   “啊——”   眼见十数只彩蝶朝自己飞来,桃兮眼底的兴奋还未褪去,不敢置信与惊慌攸的窜起,她张口尖叫一声,边挥动双手边连连往后退。   可落芙蝶仿佛寻到了心头所好,任凭桃兮如何驱赶,均不后退半分,哪怕被长袖扫落在地,挣扎几下又再度煽动蝶翅,翩翩追上前。   “不,不是我,走开!快走开!”   桃兮又惊又惧,她没想到,崔莞所说一切竟是事实!   早知如此,她就不该为一时之气,逞强去摘什么芙萝。   现下说什么都晚了,桃兮一张小脸再度惨白如雪,挣扎间,她咬了咬牙,侧头望向同是惊愕不已的陈副管事,张口便要求救。   可慌忙中,她脚下绊了下搁置在一旁椸架,噗通一声,整个人猛地跌倒在地,尚未出口的话顿时换成了惨叫,随后头颅一歪,昏厥过去。   看似慢,实则自落芙蝶绕过崔莞飞向桃兮,到桃兮跌倒,不过短短几息之间罢了。   直至桃兮凄厉的惨叫再度响起,众人才似回过神般,惊诧中隐含一丝茫然的目光在崔莞与桃兮之间来回张望。   陈副管事心知不妙,霍地先声夺人,指着崔莞怒喝道:“崔莞,你竟使诈!”喝完也不待崔莞出声,又急急向秦四郎进言:“郎君,方才落芙蝶寻的分明是她,定是她使了什么手段,将落芙蝶转向旁人!”   谁也不曾料到陈副管事会突然发难,众人皆是一怔。   少顷,少女如玉磬相击般清冽却悦耳的笑声,轻轻在帐内漾开,“落芙蝶之所以会先寻我而来,乃是因它而起。”   崔莞伸出手,掌心上赫然是那朵自桃兮手上接过的芙萝,只是被攥久了,相较之前,显得愈发颓萎。   “虽说此芙萝离枝已久,香气几欲散尽,但仍残留一缕余香,故而落芙蝶才会寻香而至,不过,看起来当初采摘芙萝时沾染的新鲜花汁之香气,更能吸引落芙蝶。”   一席话说罢,略略一顿,崔莞收起掌中芙萝,抬眸直直望着秦四郎,慢慢说道:“小女不才,却也曾听闻,君子当一言而非,驷马不能追,秦氏四郎乃是堂堂大丈夫,是为君子。原以为能追随秦四郎君之人,定也是言而有信之辈,然而此时看来,是我错矣!” ☆、第六十三章 棋高一着公子输(下)     这番话,说得极慢,一字一句,无比轻柔,却听得众人面色骤变,便是连秦四郎的神情也有些阴郁起来。   君子亲贤明,远鄙劣,若秦四郎身旁跟着言而无信,出尔反尔之人,岂不是变相的指出,秦四郎识人不清,有眼无珠?   这与几日前那句知人则哲,乃是同理!   陈副管事眯起一双三角眼,狠狠地道:“你——”“住口!”   楼管事一声厉喝,堵住陈副管事的话,他扫了眼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却仍被落芙蝶环绕的桃兮,冷冷地说道:“眼见为实,既然已有结果……来人,将桃兮带下去,某倒要看看,究竟是谁给了她如此大的胆子,敢暗害郎君!”   竟是不打算再给人争辩的机会,陈副管事脸色大变,可还未容他出声,被护卫半搀半押自地上提起的桃兮猛地睁开双眼,急急看向秦四郎,张口尖声大叫:“郎君,不是我,一切均是……唔,唔!”   话还未完,一旁的弄梅收到观棠的眼色,眼疾手快上前堵住她的嘴,再顺势一推,与两名护卫一同将桃兮挟出了帐篷。   无论事实为何,此乃秦氏家事,自是不会在外人面前抖落。   崔莞对身后一事恍若未闻,微垂下眼睫,静静看着秦四郎身前不远处的长几,仿佛几上所雕花纹如何的精致华美,让人一观难舍。   处置完桃兮,楼管事瞥了眼神情惊惶却不敢胡乱行事,强撑一双软腿,沉默站在一旁的陈副管事,随后便望向崔莞,缓声说道:“难为小姑子了,待此事水落石出,某定会予小姑子一个公道!”   难为?   今日之事可非一句难为便能全然抵消了啊!   崔莞忽然抬起微弯的眼眸,清澈的目光落在秦四郎苍白却愈发显得俊美动人的脸庞上,唇角一勾,淡笑道:“如此,小女先谢过郎君与楼管事了。”   笑言轻落,那抹瘦弱纤细的身影矮了矮,随即慢慢的退了三步,而后转身信步走向帐门。   短短几步路,崔莞走得极为缓慢,一步一步,长袖轻摆,足履无声,通身上下透出一股说不出的淡泊从容,宛若方才险些被捉去乱棍打死的另有其人一般。   拢在门前的侍婢护卫见她走来,不由纷纷后退,让出一条路来。   崔莞就这般慢慢地走到门前,只需撩起帘子便能离开这让人窒气的帐篷,可偏偏在这时,她脚下一顿,侧身回首,看了眼仍旧一脸苍白的秦四郎,对着他身旁的楼管事清声说道:“取莱菔,捣碎留汁,双鼻各入二滴,可缓头疾。”话落,又意味深长的添了一句,“此为百里氏之法,郎君大可放心。”   说罢,全然不在意秦四郎与楼管事倏变的面色,她转身撩起帘子,头也不回的踏出门扉。   高大宽敞的帐篷外,一轮金乌西悬天边,欲沉不沉,一抹殷红的霞光飘散在天际,仿若美人裙裳上的华带飞髾,浮若惊鸿。   崔莞昂起首,水眸微眯,遥望天边瑰丽潋滟的夕霞,长长地吁出一口浊气。 ☆、第六十四章 小姑子,过来罢(上)     一阵清风拂过,崔莞方惊觉,不知何时,后背已渗出一层冷汗,清风一吹,里衬粘在身上,一片湿冷。   方才,她已然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   芙萝香气绵长确无错,然,花汁难祛一说,却是她信手拈来的胡话。   落芙蝶之所以寻桃兮而去,实因自桃兮取出芙萝后,她便一直设法将桃兮激怒,桃兮愈是愤怒,手上的力道便愈重,被紧攥在其手中的芙萝自然被蹂躏得花叶残破,泌出的花汁沾染在桃兮手心,又怎能引不来落芙蝶。   当然,若是此计失败……   崔莞没有忽略楼管事那缕犹豫,亦清楚的明白,一旦落芙蝶停在她身旁,那么秦四郎是决计不会为了她这么一个小姑子,坏了他情愿自伤也要执行的计划。   秦家四郎,看起来并非如表面那般温润儒雅呢!   崔莞敛下心思,望了眼长空中黯色初显的霞光,慢慢吸了一口气,继而转身缓缓朝暂时栖身的牛车走去。   一路上,营地中忙碌的家仆齐刷刷投来各种探究的目光,直到那抹单薄的身子稳稳地爬上牛车,“啪”的一声将两扇厚实的车门紧紧合上,才算彻底隔绝了那一道道叵测的眼神。   昏暗的车厢内,崔莞靠坐在窗棂边,并未推开窗子,夕光透过窗棂落入车厢,泛起一抹淡淡的微光。   闭了闭疲惫的眼眸,她慢慢自袖中取出那朵生事的芙萝,放至眼前细细凝望,方才一幕幕,历历在目。   在帐篷外,弗儿即将撞来之即,她本有机会避开,却并未动身,便是隐约闻及了一丝芙萝的香气之故。   崔莞轻轻地捻着手中的芙萝,残花缓转,面巾下的嘴角亦慢慢噙一抹淡淡的冷意。   桃兮的怨恨源自秦四郎待她的善意,如此看来,桃兮对秦四郎定然心存倾慕,加之桃兮本是秦氏家仆,于情于理,均不会为了报复一个陌生的小姑子而暗害自家郎君。   故而,其中定然有什么旁人不知的蹊跷。   而入帐后,发现守在里面的人非楼管事而是陈副管事时,她心中便掠起一道模糊的念头。   直至陈副管事大喝护卫进帐,这道似是而非念头方渐渐凝实,因为,她并未在这些护卫中看见卫临与吴姓护卫!   从她与桃兮纷争一事中不难看出,楼管事与陈副管事并非一条道上之人,可今日,一向守在秦四郎身旁的楼管事,非但自己不见踪影,便是连心腹护卫也不曾留下……   种种蛛丝马迹一一捋下,事实便不难猜想了。   于是接下来的事,便顺理成章了。   崔莞长长的吁出一口气,眼下,事情被她从中插了一手,想必秦四郎愈加头疼了罢?   ******   帐内,环绕的侍婢与护卫已尽数退出,便是连陈副管事也被“请”到了别处。   现下宽敞的帐篷内仅余下秦四郎与楼管事,以及观棠弄梅两名侍婢。   “郎君。”楼管事颇为担忧的看着秦四郎苍白中透出一缕痛苦之色的俊美脸庞,“还是请檀老来扶脉罢?”   “不必了。”秦四郎摆了摆手,顿了一顿,抬起一双幽深的眼眸,对楼管事说道:“楼叔,去取莱菔汁。” ☆、第六十五章 小姑子,过来罢(中)     “郎君……”楼管事心中一惊,“您信了那小姑子所言?”   秦四郎清俊的脸庞上流露出一抹淡淡的浅笑,随即合上眼,并未接话。   楼管事知他甚深,加之此处前往雍城,虽不曾隐瞒寻医一事,然而真正知晓当寻何人的,唯有秦四郎本人与楼管事二人。   百里氏,百里氏……   他真料不到,竟会从一名庶民小姑子口中听闻到那人的信息,若能早一步得知崔莞与百里氏有瓜葛,他定不会同意郎君的计划。   可惜,终是晚了,想必那小姑子定然看出了什么,否则也不会在此时突然透出此事……   踌躇片刻,楼管事长叹一声,静静地退出大帐,亲自前往厨下准备。   炊烟飘散,月轮渐显,延绵的山峦后,最后一丝夕光猛然一沉,辽阔的大地霎时笼上一片薄薄的夜色。   用完晚膳,崔莞照旧慢慢绕着营地溜达两圈,即便对上一些意味不明的目光,也全然不在意,待消了消食,她便慢慢爬上牛车,打算早点歇息。   明日就要到达雍城了,脚下这条路能走多远,全取决与此地谋划是否顺利。   故而,雍城对她来说,至关重要,绝容不得一丝闪失!   锁紧门窗,崔莞蜷缩在并不宽敞的小榻上,强迫自己不去多想,不一会儿,车厢内便响起了一阵浅浅的呼吸声。   一轮弦月高挂夜空,华光皎皎,倾洒万物,相较于牛车的平静安宁,大帐内的莹光却是直到圆月西悬,营地中央的篝火渐渐燃得只剩一堆半明半灭的灰烬,方彻底暗下。   夜风习习,**无话。   直至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沉寂的营地再度恢复原本的勃勃生机。   许是即将到达雍城的缘故,人人眉宇间均染着一丝轻松惬意,干起活来亦是快手快脚,迅速,整齐。   用过早膳没多久,崔莞便跟在牛车后,踏上最后一段旅程。   又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   崔莞走累后便坐上牛车,偶尔一阵清风,吹在人身上,凉凉的,有种说不出的舒恬,崔莞水眸轻眯,享受着难得的片刻闲逸浮光。   一声又一声规律的轱辘转动声中,突然掺入一阵突兀的马蹄声,她抬眼一看,楼管事正驱着马,一路往牛车小跑而来。   盯着那道越来越近的身影,崔莞眨了眨眸子,漫在眼底的慵懒刹那间化为了清冷。   驾驭牛车的家仆见楼管事寻来,急忙停下牛车,楼管事也随之勒马,停在崔莞面前,温声说道:“小姑子,我家郎君有请。”   “有劳管事了。”崔莞轻轻一笑,也不多做耽搁,跃下停稳的牛车,信步朝秦四郎的马车走去。   明媚的秋阳将她纤细的身子映出一道长长的影儿。   在一片莫名的沉寂中,崔莞慢慢走到那架比所有车辆都要宽敞的马车前,整了整微皱的衣摆,略昂起下颌,朗声唤道:“阿莞见过秦四郎君。”   话落,马车门前的帘子唰的一下被人掀开,一张清俊秀美的面容坦露在崔莞眼中,黑发如墨,眸如星,以及嘴角那一缕若有似无的温笑,不是走到哪儿都能引得花果齐飞,尖叫连连的秦四郎,还能是谁?   秦四郎深深的看了平静如水的崔莞,嘴角轻轻一弯,搁下手中书册,轻轻拍了拍身旁的软缎,温笑道:“你过来罢。” ☆、第六十六章 小姑子,过来罢(下)     秦四郎的话音刚落,四周便传来一阵细细的抽气声。   郎君竟会与一名小姑子共乘,这,这简直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对于众人的感慨唏嘘,崔莞全然不在意,她提起裙摆,慢慢地爬上马车。   宽敞的马车内,临门角落里嵌着一尊镂雕云纹错金博山炉,秦四郎清俊儒雅的脸庞上噙着温润的浅笑,半倚在铺了一层锦缎的软榻上,月白的华袍与随意散在身后的墨发蜿蜒成画,衬着博山炉中袅袅飘起的轻烟……   好一副撩人心魄的美男图!   然,此情此景于崔莞来说,却好比公明仪为牛弹清角之操,不合其耳矣。   她慢条斯理的爬入车厢内,抬手便将半掩的车窗彻底推开,再将帘子高高挽起,别入挂钩中。   如此一来,车厢中的一点一滴,尽数呈现在众人眼下。   而崔莞忙碌时,秦四郎仍旧靠在榻上,静静的看着,并未出言干涉。   一直垂首跪坐在秦四郎身后的观棠,也仿若未觉。   直至崔莞将左右两侧的窗帘以及门帘尽数挂起,观棠方缓缓地,无声地将身子挪至摆在车厢中央的小几右侧,素手执壶,洗盏沏茶。   清雅的茶香还未飘起,马车轻轻一晃,楼管事也爬上了马车,他并未进车厢,也不曾多看一眼,上了车便转身稳稳的坐在车架上,长鞭一挥,轻轻一喝,停滞的车队再次前行。   相较于牛车,不疾不徐的马车显得更加舒适一些,崔莞挺直腰身,端坐在小几左侧,一缕越窗而入的朝晖映照在她的脸颊上,即便蒙着面,亦能依稀看出面巾底下那一抹精致姣好的轮廓。   秦四郎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垂眸优雅地端起观棠斟好的茶盏,抿了一口,闪亮如星的眸子微微眯起,仿佛在细细品尝茶水中的甘醇。   崔莞瞥了下观棠奉至眼前的清茶,清澈的茶水中映出一双眸光淡然的瞳仁,悠远沉静,无波无澜。   凉风入室,吹起一室缭绕的轻烟茶香,静默片刻后,秦四郎轻轻搁下手中茶盏,突然开口,低低的说道:“陈忠与桃兮,已在破晓前被押回巴陵。”   崔莞抬起头,静静的望着这张俊美夺目的脸庞,唇角微微一掀,淡淡地问道:“与我何干?”   显然,秦四郎不曾料想到,崔莞竟会如此干脆的将问题跃过,原本备在心中的说辞霎时没了出处,他怔了怔,旋即轻笑回道:“也罢,此事已了,幸而未曾让你蒙冤。”   “秦四郎君说的是呢。”崔莞似笑非笑,缓缓地探出手,端起面前的茶盏,接着凑到鼻下三寸,轻嗅,眯眸。   行云流水般的举止,竟与秦四郎有九成相似,余下那一成,她显得更加从容一些,仿若眼前这位身着粗服的小姑子,才是马车真正的主人一般,自在得很。   温热甘醇的茶水虽不曾经喉入腹,但扑鼻的清香,仍旧让崔莞满足地弯了弯嘴角。   她喜茶,前世随身的香囊中总带着一些极好的茶片,或嚼或泡饮,随心所欲。   不过,到底不是前世了。   崔莞的手轻轻一顿,随即搁下茶盏,抬起眸,清声道:“看秦四郎君面色红润,不知百里氏一法,可好用?”   百里氏三个字一出,车厢内的气氛刹时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悠然安逸的气氛如同秦四郎唇边温和的笑容,慢慢的,一点一点的,敛下。   少顷,他直直的盯着崔莞,认真地说道:“说罢,你想要的,是什么?” ☆、第六十七章 正面交锋泥压云(上)     “秦四郎君此言,又错矣。”   崔莞抬起一双清澈见底的眸子,眼波轻转,淡笑道:“应当说,秦四郎君到底能许小女什么?”   秦四郎微微一怔,嘴角最后一抹温润的弧度略略僵了几分,与崔莞对视片刻,他垂下眼眸,不着痕迹的掩下眼底那抹渐渐泛开的异样。   一生至此,秦四郎自认行事当礌落落,如日月皎然,唯今一事,他心怀有愧。   世人眼中,秦氏一族乃巴陵大族,华光熠熠,受人倾慕敬仰,可身为秦氏嫡系子孙,他心中无比通明,如今的秦氏,早已不是百年前,大儒备出的巴陵秦氏了。   生而富贵,遂不思进取,**声色,穷奢极欲,秦氏后人,早便失去好学之心,余下的,仅是依赖祖先之名,**声色,生活骄奢的世家子弟罢了。   虽受头疾之苦,但秦四郎心中未尝不觉庆幸,正因如此,纤尘不染的他,方能这般透彻的看出秦氏的结症所在。   然,纵使他有心重振秦氏之风,却受尽阻滞与波折,几欲寸步难行。   刮骨疗毒,必先破臂作创,即便他生为秦氏最得意的嫡系后人,可若想动摇秦氏陈腐却被上下奉为根基的族法族规,亦如痴人说梦。   眼下,他不过刚有所动,便遭反噬。   此次前往雍城,明为求学,实则寻医,原本消息仅他与楼叔,以及双亲知晓,可到底,还是出了差池。   当他暗中得知陈忠与桃兮另有其主时,心中凉意,冷似隆冬。   一路上,为不打草惊蛇的处理陈忠与桃兮这俩人,秦四郎与楼管事几乎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直至崔莞的出现。   一场寻常的争执,让秦四郎如拨云雾,而后便有了一出真假难明的“暗害”。   可惜,螳前雀后,他到底,仍是失算了。   见秦四郎不语,崔莞忽的又开口,状做无意的说道:“听闻年年阳春三月,草长莺飞之际,便是稷下学宫开讲之时,只是不知,明年三月,是哪位名士授人?又是哪位大儒解惑?”   边说,她边侧了侧头,晶莹透亮的瞳仁里映出一张神情倏然大变的面容。   秦四郎目光沉郁,盯着崔莞如嗔似笑的眼眸,心中骇浪惊天。   百里氏,稷下学宫……   这看似落魄的小姑子,手中到底还有多少底牌?   且,能得知稷下学宫,她绝对不似表面所显,是一名庶民!   沉默半晌,秦四郎眸光渐定,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道:“只要无损巴陵秦氏一族之利,止桑愿倾力相助。”   秦氏虽花重金寻出可治头疾的不世神医现下正在雍城,可并未有再进一步的消息,雍城人口何止百万,从百万取一,堪比海中寻针。   而且,遣返陈忠与桃兮,无论理由再怎么冠冕堂皇,也难保能让人丝疑不起,故而时间于他来说,已然所剩无多。   唯有越快寻到百里氏,便越有利接下来的谋划,尤其是稷下学宫一事!   若想彻底在秦氏中站稳,他需做出一番引得天下人瞩目的盛事。   在天下学子心中举足轻重的稷下学宫,无疑是最有利之处!   故而,无论是为挫旁人所谋,还是为在明年三月开讲之前赶往临淄,他须得尽快医治好头疾!   想到此,秦四郎心中最后一丝犹豫,顿如云雾弥散,微微凉风下,唇角那抹优雅的弧度,坚如磐石。 ☆、第六十八章 正面交锋泥压云(下)     秦四郎一番言语,崔莞眸中轻漾的盈盈笑意,慢慢的褪去,静静看着眼前温润却不失坚韧的男子。   “如此,足矣。”   微凉的秋风习习入室,少女额前鸦发轻动,露出白皙如玉的前额,衬得一双点漆般的眸子愈发清澈灵动,她抿了抿唇,正色说道:“三日,抵达雍城三日内,我定会将百里氏寻至四郎君眼前。”   秦四郎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眸底晦暗难明,“你,不怕我出尔反尔?”   如今在场的唯有四人,除去秦四郎与她,便只余下楼管事与观棠,而且这二人均为秦四郎心腹,若秦四郎失信,她还真是一时拿秦四郎无果。   不过……   “有何可怕?止桑公子乃君子也,自是信守承诺的大丈夫。”崔莞下颌微昂,轻轻一笑,清声道:“故,我愿信之。”   秦四郎心头微微一暖,眼底漫起一丝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温和,“多谢。”   世人皆知秦家有四郎,然,先秦家,后四郎,他身上的一切,均为秦家所赐。   倘若他不曾出生于钟鼎世家,又有多少人会知晓这世上还有一个止桑?   而且,这些年来,他虽顶着谪仙之名,受世人追捧,可从未有人得知,他在秦氏主宅中,除去双亲,竟再也寻不到倾信之人。   叔伯手足,无不是面容和乐,嫉疑暗藏,吃过几次不大不小的暗亏后,他忽的便明白了,亦沉熄了心中最后一片热火。   而今,眼前这小姑子非名士亦非大儒,可一句轻轻的止桑公子,一句我愿信之,竟让他心中闪过一丝难以自持的激动。   秦四郎神情的细微变化,全然落入崔莞双眸中,可她恍若未觉,垂首淡声道:“若无他事,小女告退。”   说罢也不待秦四郎君多言,自及时停稳的马车上慢慢爬下,抬头望了望后头的车队,寻出自己乘坐的牛车,缓缓信步而去。   她走得不快,但身子始终笔直如竹,哪怕数不清的各色目光自四周唰唰投来,也不曾乱了半拍步子,直至爬上牛车,合拢门扉,挺得直直的身子瞬间一倒,软软地靠在了车厢上,胸口砰砰直响。   方才在马车中,她看似平静淡漠,可心中仍是怕的,忐忑的。   毕竟,百里氏是她手中唯一的底牌,而稷下学宫,不过是她凭据前世所经,臆测而来。   犹记得上一世,秦四郎便是在稷下学宫,以诡辩论“白马非马”辩倒当时主讲大儒南公。   至此,秦氏四郎一辩成名,传扬天下,彻底坐实了谪仙之赞誉。   可当时,她已跟随曾信半年有余,也便是说,此次秦四郎雍城寻医并不似所想那般顺利,故而耽搁了明年的开讲时辰。   而前世碰见秦四郎与百里氏,正是在春暖花开之际,秦四郎当街发病,百里氏现身施救,一手精妙绝伦的灸术,令得她至今记忆犹新。   凭借这两件事,她才在秦四郎犹豫时,大胆的说出稷下学宫。   对,便事成有望。   若错,只怕连百里氏这张底牌也会全然毁去,且,以秦四郎连自己都可算计在内的性子,又岂会留下一个“意外”?   好在,一切如愿。   随着牛车慢慢晃动,崔莞的唇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   车队缓缓前行,宽敞的官道两旁,金黄的田野内渐渐添上了各式的农舍,一座,两座,三座……   最后,田野褪去,笔直的官道尽头,一座巨大的城池静静屹立在午后的暖阳下,自云中洒落的金粉,将一眼望不到头,高大古朴的城墙染上一层淡金色,愈发显得高耸巍峨。   雍城,终于到了! ☆、第六十九章 城下似是故人来(上)     雍城,位关中之西,北枕千山,南带渭水,东望京兆,西扼秦陇,又因世人相传“凤凰鸣于岐,翔于雍”而得名。   这座顺河而建,沿河而居,城堑河濒的古老城池,亦是商旅必经之途,繁荣兴旺之处。   秦氏车队所行官道,不过是四面八方中颇为偏僻的一条,故而一路上并未碰见同行的旅人,待车队踏入最后一段宽敞得可容五马并行,直通城门的官道时,热闹喧嚣随着拂过河面的凉风,铺天盖地迎面袭来。   牛羊马驴的嘶叫,车轱辘咕噜咕噜的转动,商旅百姓的各种呼喝……交织成一曲繁华之音,日日回荡在城门上空,向世人展示着这座古都不朽的蕃昌富足。   然,此时此刻,唯有一人明白,要不了多久,这座传承千年的古城,将被战火笼罩,毁于一旦。   听闻不断传入耳中的喧哗,崔莞长叹一声,垂首阖目,清冷的神色中隐隐泛起一丝不忍。   她不过是乱世中苦苦挣扎的弱女,虽有怜悯心,却无寸铁力,改变不了天下大势。   且,即便她真有法子进入城主府面见城主,只怕一番言论下来,惹人讥笑尚好,一不小心,只怕会遭来杀身之祸。   这般想着,崔莞微躁的心,渐渐冷静下来。   发现雍城已近在眼前,车队中的家仆护卫均纷纷露出兴奋的笑容,一身疲惫顿扫,抬头挺胸,精神抖擞的朝城门行去。一路上,商旅行人还有一些小家族的车队,纷纷避到一旁,让出一条道,令秦氏车队先行。   突然,一辆镶金带银,华贵非凡的马车自秦氏车队左后方的官道斜插而来,不疾不徐,直直驶向城门!   这辆马车出现得突兀,以至于原本对着秦氏车队指指点点的商旅百姓纷纷侧目,惊诧的望着越行越近,显然要与秦氏车队争抢入城先后的马车。   相较于秦氏人数逾百的庞然大物,一辆无护卫家仆相随,仅有一名驭夫的马车显得如此的伶仃弱小,若非车身上奢华的装饰,四周的商旅百姓早已嗤笑出声。   不过,亦有不少人盯着那辆“穿金戴银”的马车,流露出或贪婪垂涎或幸灾乐祸的神态。   楼管事转头看着那辆明显不打算退让的马车,皱起眉,心中竟泛起一丝的不安。   他有些诧异,明明对方只有一车,一人,可偏偏却让他感到一股莫名的威压。   头一回,楼管事生出进退两难,力所不及的无奈。   于是,他侧头,低低唤了一声:“郎君。”   秦四郎虽人在车中,但外头突然变小的喧哗与车马行进的杂音,不必细想也能得知所为何事。   故而听闻楼管事的低呼,他抬眼望向窗外,车帘已在崔莞离去后被观棠重新放下,不过,仅比蝉翼厚上几分的薄薄轻纱,无碍于他的目光。   然,在看清那辆离车队已不足十数米的马车时,秦四郎神色旋即变了!   乌浓的剑眉似楼管事一般紧紧皱起,眸如寒星,便是时常挂着浅笑的唇角亦抿成了一条毫无温度的直线。   他目光冷冽的盯着车厢某处隐在金银下的花纹,脸庞上流露出一丝沉凝。 ☆、第七十章 城下似是故人来(下)     竟是那人?   没想到那人也会在此时到雍城,莫不是……   可即便如此,也不该是他亲自前来才对,难不成……   思绪纷沓而来,待秦四郎回神时,那对方已然与他所乘坐的马车齐头并进了。   而后,只见唰的一下,那马车上的彩帛撩起,一双狭长明亮,噙着三分啼笑,七分玩味的眸子,霎时便对上了秦四郎谨慎的目光。   “原是尊驾到来,止桑愚钝,未曾早些相迎,真是失礼了。”秦四郎心中一紧,面容上却适时流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声音轻而冽,不卑不亢。   “哦?”那张比起谪仙也毫不逊色的俊美脸庞微微一侧,薄唇弯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此乃雍城,非巴陵,秦四公子又有何失礼之处?”   略带一丝沙哑的低沉嗓音缓缓传入秦四郎耳中,他脸上的笑意微凝,继而颔首淡淡道:“止桑失言,还望阁下莫要见怪。”   楼管事抓着马鞭的手一紧,那人究竟是何等身份?郎君竟选择了退步。   “无碍。”男子低低一声轻笑,撩起的彩帛飘然落下,掩住了那张俊美无畴的面容。   而就在秦四郎略松一口气时,又是一道磁沉中透出几分慵懒的嗓音缓缓响起,“毕竟,不知者无罪。”顿了顿,又问:“秦四公子以为,我说的可对?”   明明如春风拂面般温和的声音,却饱含讥嘲与戏谑,剜得人阵阵生疼。   秦四郎垂眸,俊脸浮起一层寒霜,沉声应道:“阁下所言,自是句句有理。”说罢他抬头,对楼管事吩咐道:“传令下去,退到一旁,让贵人先行。”   楼管事跟随秦四郎多年,早已摸透秦四郎的性子,见他如此吩咐,当下便点头应声,而后唤来离马车最近的卫临,让他传话。   不多时,秦家车队迅速避让出一条道路,马车上的驭夫目不斜视,抖了抖手中的马缰,那匹高大硕壮的枣红色骏马踢了踢蹄子,踏着优雅慢步,缓缓行向城门。   没想到秦氏车队居然会为一辆马车让驾,原本在四周围观,心怀各异的众人朝那装饰不凡的马车投去既诧异,又好奇的目光。   由始至终,崔莞都静静的坐在牛车中,不曾露出半面。   若说头一个发现马车的人,绝对非崔莞莫属,因牛车在车队中排在靠后的位置,加之临近雍城后,她便将车窗略开出道一指宽的缝隙,想借此查看车队最终会在何处落脚。   可不想,刚一掀开窗子,便瞥见了那辆曾让她惊魂不已的马车。   毫不犹豫,啪的一声,崔莞便将车窗合了个严实,甚至车队停下时,她的心也霎时提到了嗓子眼儿。   直到牛车再度晃动,那颗高悬的心方缓缓回落。   触及前额上的一片湿冷,崔莞不禁苦笑,不过是马车,便将她吓成这般,万一哪天真与那人面对面……   想着,她不由打了一寒颤。   若是可以,她此生都不愿再碰见那样一个人!   崔莞的忐忑,马车中的人丝毫不知,他阖着一双狭长的眸子,懒懒的半倚在铺着一层白狐裘的软榻上,微翘的薄唇轻启,一道细微得仿若悬丝般的声音,出口即逝。   而外头驾车的驭夫面不改色,口中却沉沉的回了一声:“诺!”   话落,驭夫手中长鞭一挥,马车陡然加速,绝尘而去,便是到城门前也不曾停留,就这么直直的入了雍城。 ☆、第七十一章 大隐于市何处寻(上)     华丽的马车渐渐消失在城门内,秦氏车队一片寂然,秦四郎亦静静的坐在车中,眸光半明半灭,不知在思索什么。   少顷,他才淡淡的开口道:“入城。”   避让的车队重新回到路中间,缓缓朝城门移动。   雍城城门洞开,远远可目及城池内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相较于城内的喧闹,城门前显然要井然有序得多。   只见两排莫约二三十名身材魁梧,头带铜盔,身穿铠甲,手中或持长枪或握刀剑的士兵,分别挺立在城门两旁,面无表情的盯着往来的商旅。   一旦有旅人行至门前,便会有一名铜盔上别着一小束红缨的士兵上前验看官凭路引。   除去方才长驱直入的那人,便是秦家车队,也需如此。   负责验看的士兵接过楼管事递来的牒书,毫不意外地触到贴在牒书底下的金叶。   他眼底闪过一丝满意,面上却不改色,略扫了眼手中牒书,点头说道:“放行。”   取回牒书,楼管事略松一口气,正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些刀口喋血的守城士兵只认真金白银,可不理会来者是士族还是百姓。   若想顺利进城,还是少惹为妙。   与楼管事相比,秦四郎的神情多了一丝阴郁,他不曾忘记,方才那人入城时,守城士兵可是安安分分的站在原处,纹丝不动。   如此想来,那人想必早已来过雍城,且所呆时日定然不短。   微微晃动的马车中,秦四郎眉头轻蹙,垂下眸,盯着系在腰间的碧玉佩,若有所思。   倒是崔莞,听到窗外一阵又一阵的鼎沸人声,心知是入了城,迟疑片刻,终是小心的掀开一丝缝隙,打量起外头的景色。   街道两旁林立的商铺,各色旗帜随风飘扬,往来的人群如奔流不息的江河,小贩的吆喝,行人的讨价还价……   雍城的繁华,她早已领略,而今再一看,眼前不觉有些恍惚。   上一世,她费尽心思,只想攀龙附凤,眼前这一幕幕,最是令她鄙夷不屑,而今重活一世,方明白,看似平凡简朴的生活却是她可望不可即的奢求。   崔莞敛回目光,无声的叹了口气,再度抬起眼,眸底已然平静如初。   秦氏车队入城后一路前行,进入士族居住的内城再往南边一拐,停在离城主府不远的一座别院前。   这是早年秦氏先祖游历四方时,置于雍城的落脚别院,这院落虽无秦氏巴陵主宅宽广宏大,布局摆设却极为精致,亭台楼阁,假山湖石随处可见,还有一方不大不小的竹林,可谓是别具匠心。   偶尔有秦氏后人路过,也曾暂居几日,多年来虽无人久居,但看守别院的家仆仍将院子打理得井井有条。   秦四郎是秦氏最为纯正的嫡系血脉,理所当然居与主屋,而崔莞,则被安排与西边角落的一处木屋中,十分偏僻。   不过,她并不在意,略打量了几眼,便对引路的侍婢淡声说道:“还请姐姐带路,我有要事须得面见四郎君。”   那名高瘦的侍婢,乃是世代守在别院的家仆,许是得了吩咐,并未推拒,点了点头便漠着一张脸,将崔莞引往主屋。 ☆、第七十二章 大隐于市何处寻(下)     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处处彰显古朴雅韵,崔莞略扫了一眼便敛下目光,安静的自行自步。   那侍婢虽走在前头引路,然而眼角的余光时不时飘向身后的崔莞,见她如此,眼中不由闪过一丝惊诧。   依穿着打扮来看,这小姑子应该是四郎君带来的侍婢,怎的走在此处却这般平静?   怪不得楼管事要她留意这小姑子,果真是有蹊跷。   虽心有疑惑,但那名侍婢却比桃兮等人聪慧得多,明白何处行何事,除了暗暗留心崔莞的神色变化外,并无多余举动,连话都不曾多说一句。   沿着雕廊左拐右拐,穿过尚存一丝绿意的花园,侍婢引着崔莞踏入了秦四郎所居的主屋。   “小姑子稍候。”侍婢轻咛一声,转身便入门回禀。   不一会儿,崔莞便被唤进屋,可她刚跨入门槛,便见一人迎面而来。   健硕的身材,明亮干净的笑容,不是卫临还能是谁?   显然,卫临也未料到能在此处见到崔莞,略略一怔,便露齿轻笑,“阿莞。”   崔莞轻笑颔首,“卫临大哥。”   虽说卫临提醒她,十有**是受了楼管事的吩咐,但仍无损她对这个热心青年的好感。   卫临似乎接了什么任务,并未与崔莞多言,打过招呼便匆匆离去,而崔莞也整了整衣襟长袖,缓缓进了里屋。   见到坐在雕花长几后的秦四郎,她大大方方的行了一礼,抬头淡淡地说道:“阿莞见过秦四郎君。”没了又侧头看向一旁的楼管事,轻轻颔首,“楼管事。”   “阿莞不必多礼。”楼管事憨憨的笑了一笑,和气的道:“原本落榻便要差人将你请来,奈何别院久未迎主,杂事繁多,都得郎君一一过目,这才耽搁了时辰。”   杂事繁多?一一过目?曾经何时,秦四郎这谪仙般的人物会沾染凡尘庶务?即便他有心,身旁的人也必定不许罢!   崔莞秀雅的细眉微不可查一挑,迎着秦四郎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似笑非笑的揶揄。   秦四郎如何看不出她的心思,白皙的俊脸蓦然浮起一片淡淡的绯红,张口正要说话,却被崔莞抢了先。   “小女自知秦四郎君贵人事多,但此次前来亦是为郎君之事。”   秦四郎与楼管事双眼齐齐一亮,“你是说……”   瞥了眼秦四郎恍若朗星般的眸子,崔莞淡淡笑了笑,“君子言出必行,阿莞虽非君子,却也知信字何解,只是若想尽快寻到百里氏,有些事须得秦四郎君相助。”   对上她澄澈如溪泉的双眸,秦四郎激动的心绪莫名一静,点头应道:“理所当然。”   “好。”崔莞也不客气,当下便将心中要求一一提出。   “劳烦秦四郎君为阿莞寻一套合身的缣裳,一顶帏帽,除此外再备二百金。”   “二百金?”楼管事眉头一皱,眼底陡然升起一丝狐疑。   二百金于郎君来说,自是不算什么,可若放在他手中,都觉沉,这小姑子张口便是二百金……   “允了。”秦四郎静静的注视着崔莞,“你要的,我都允,不过……”   “没有不过。”崔莞昂起下颌,一字一字斩钉截铁地说道:“三日内,百里氏必现!” ☆、第七十三章 浊酒一壶名沉梦(上)     一缕午后的暖阳漫过天窗,散落在崔莞掩去大半的脸庞上,一双点漆般的眸子,流转出一股浓烈自信,宛若三月桃夭,华颜灼灼,令得秦四郎神智不由一恍。   但极快,他便复如初,继而垂下眼,淡声应道:“如此,甚好,为免耽搁时辰,我再予你一辆车。”   “不必。”崔莞轻轻摇头,朗声言道:“过犹而不及,有此三物,足矣。”   秦四郎抬眸,深深的看了她一眼。   然,崔莞不闪不避,眸光盈亮如初。   缄默片刻,秦四郎嘴角微微一扬,“如你所愿。”   “多谢秦四郎君。”崔莞心头略松了口气,她不想让秦四郎的人跟在一旁,可若秦四郎执意,她也不好推拒太过,否则便会引起不必要的猜忌。   达成所愿,她亦不再多留,行过礼便信步离去。   待崔莞走后,秦四郎便让楼管事亲自着手,将她要求之物备好,送往木屋。   不多时,换好衣裳,带上帏帽,又将两百金收妥的崔莞,转身便出了秦氏别院。   她前脚方踏出门,后脚便有家仆将消息禀报给了秦四郎。   “郎君。”楼管事始终觉得不妥,雍城不似巴陵,乃是秦氏驻地,况且雍城雄伟广阔,若这小姑子一去不回,只怕也不比那百里氏好寻。   思来想去,他忍不住道:“还是差人远远跟着那小姑子罢?”   秦四郎头也未抬,仔细看着整齐摆在长几上的一张张薄笺,“不必。”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再者不过区区二百金……想到此,他心中哑然失笑,信了便是信了,何须寻诸多借口?   得了声,楼管事只好耐住心思,静静的守在秦四郎身旁。   崔莞可顾不上那么多,离开秦氏别院后,整个人顿觉懈弛不少,步伐亦显得轻快了许多。   她左右张望了下,便转身沿着脚下的青石大道,缓缓往来时之路行去。   雍城虽富饶,但士族与庶民泾渭分明,分居内外二城,甚少有交集之处。   城内有一条清水河,名渭,以渭河为界,东面铺满平坦干净的青石道,房屋大多奢华宽敞,此处便是内城,居住着雍城大大小小的士族权贵。   而渭河西面则是一条条黄土小道,车马行过,阵阵尘埃连天,房屋大多为木屋,还有些许搭着茅草屋,一栋接一栋,紧紧挨在一起,从街头到街尾无一变化,甚至每条街道两旁都是如此光景。   这,便是庶民百姓栖身的外城。   崔莞要去的便是外城,不过,以她的身子与脚力,显然比不上进城时的速度,走了莫约大半个时辰,方从内城走到外城。   站在热闹的街头,辨了辨方向,她抬脚便往西边走去。   若是未记错的话,西边应当有个市集,那儿便可租到代步的牛车驴车。   当初她还未医治好容貌,只是春风楼的一名打杂小婢,可没少来此处替外出的姑子寻车。   思及前世,崔莞心中泛刺,但脚下丝毫不停歇,一路往西。   又走了两刻钟,果然,远远的,她便望见了一处人声喧哗的市集。   市集内带帏帽的姑子女郎虽非随处可见,却也不少,但如崔莞这般身着华裳,看似世家姑子,却出现在市集寻车,难免让人觉得诧异,故而招来不少好奇的目光。   崔莞恍若未闻,略扫了一眼,她便大步朝一名莫约四十出头,面貌整齐,身材高大,着粗布青衫,赶着牛车的中年男子走去。   见生意上门,中年男子难免有些激动,急急跃下牛车,满面笑容的迎上前招呼:“女郎可是要乘车?”   崔莞颔首,直截了当的道:“一金,租用你的牛车三日,可否?”   三日便能赚一金?中年男子欣喜若狂,连连应声:“可,可!”   四周的驭夫闻言,纷纷露出羡慕的神情,不过,许是崔莞这身装扮的缘故,虽有人眼热,却未敢寻事。   毕竟对庶民来说,挑衅士族贵人,那可是大不敬之罪,弄不好可是会被处死。   故而,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中年男子载着崔莞缓缓离开了市集。   中年男子的牛车虽比不得秦氏的宽敞,但打扫得十分干净,也无什么难闻的气味,崔莞静静的坐在车中,闭目养神。   行了一段路,那中年男子才陡然记起,自己还未询问客人要去往何方,于是侧头低低问道:“女郎要去何处?”   听到询问,崔莞双眸未睁,嘴角却是轻轻一勾,清声说道:“春风楼。” ☆、第七十四章 浊酒一壶名沉梦(中)     听言“春风楼”三字,中年男子黝黑的脸颊泛起一丝潮红,想来心知肚明那是个什么去处,再看崔莞时,眼底难免生出一丝怪异之色。   他显然是料不到,这样一个清贵的女郎,竟会涉足烟花之地。   不过,那中年男子嘴角蠕了蠕,最终还是咽下冲到嘴边的话,默默的转过头,驾驭牛车缓缓沿着黄土小道前行。   崔莞并未察觉到驭夫的心思,她双眸紧阖,帏帽下的面容平静淡漠,仿佛沿途的喧嚣嘈杂,不曾入耳分毫。   雍城虽置内外,但恰接两城的渭河周围,却是极其繁华之处。河岸两旁大贾荟萃,商铺林立,数不尽的绫罗绸缎,奇珍异宝,琳琅满目,酒肆茶馆,应有尽有。   待夜幕降临时,白日里清水悠悠的渭河中,画舫游船轻弋粼粼碧波之上,琉璃熠,流水潺,琴筝悠,美人吟,明明是红尘俗事,却透出一股说不出的闲雅,引得行人流连忘返,无醉不归。   除此外,最为惹眼的,是一座立在河畔,三层高,碧瓦朱甍,红笼高悬,精美非凡的琼楼。   那,便是春风楼。   晃悠悠的牛车慢慢停稳,未等中年男子出声,崔莞已然睁开了双眸。   “女郎……”眼见崔莞稳稳落地,抬足便要往春风楼去,那中年男子不由低低的唤了一声,忐忑的捏了捏手中的藤鞭。   崔莞顿住脚,探手自悬在腰间的荷囊中取出十枚五铢钱,“你且在一旁候着,莫要走远。”   “诺,诺。”中年男子面上惴色尽消,一脸欢喜的将钱塞入怀中,连连应了两声便跳上车,将牛车驱到路旁的树下等候。   崔莞则抬头瞥了眼高悬于朱门之上的雕花方匾,慢慢的,一步一步的踏上台阶。   春风楼虽是烟花之地,白日里却也敞门迎客,即便清冷了些,但偶尔也能目及衣冠整齐,步伐匆匆的男子跨门而出,急急离去,显然是**沉醉,不知归处。   这于春风楼来说,已是常事,故而旁人不觉有何突兀,反倒是崔莞那抹缓缓踏阶而上的纤细身影,招来不少惊奇的目光。   崔莞不为所动,静静地沿着台阶走到春风楼的大门前,只是在跨门而入的瞬间,微垂的眸子极快的扫了一扫大门右侧的拐角处。   一入门,一名三十出头,浓妆艳抹,体态丰腴的鸨儿快步迎出,却见进门的是名姑子,面上笑意顿敛,蹙起眉头,谨慎的打量了崔莞几眼。   能令春风楼声名远播之人,又岂会是等闲之辈?不过稍稍两眼,鸨儿便看出崔莞身上的华服乃是非寻常人家可得的缣裳,她缓了缓面色,轻笑道:“小姑子怕是寻错了门罢?奴这儿可不售胭脂水粉。”   “错与不错,何不待我言明?”崔莞眸光清冷的看着眼前人。   此人姓殷,春风楼中的妓子唤为殷妈妈,上一世便是这个殷妈妈自李提手中将她买下,带回春风楼,最终又将她送到曾信榻上。   除去曾信,她最恨的,便是此人!   然而,眼下并不宜轻举妄动,崔莞暗暗吸了口气,耐住心中渐渐翻腾的怒恨,淡淡地开口说道:“既是不售胭脂水粉,那么,沉梦可售?”   听闻沉梦二字竟从一名小姑子口中说出,殷妈妈嘴边的笑容霎时便僵了! ☆、第七十五章 浊酒一壶名沉梦(下)     世人皆知,春风藏二绝。   一乃曾名动天下,才貌无双,被称之为雍城第一美人的花魁云瑶;二则是千金难求一壶醉的藇藇佳酿,缠梦酒。   一沉一缠皆为梦,可惜世人只知美人缠梦,绵长缱绻,说不出的**蚀骨,却不识独酌梦沉,灼烈醇厚,亦别有一番绝顶滋味。   缠梦千金难求,沉梦更在其之上,且此酒甚少摆上几面,即便有,也是以缠梦之名冠之,除去殷妈妈与夙瑶,根本无人得知沉梦一名。   而今,此名却从一位看身形打扮不过十四五岁的世家小姑子口中说出,让殷妈妈怎能不惊?   不过,到底是欢场风月中出身,顷刻间,她便隐下了心中思绪,僵在嘴角的笑意再度盈盈荡起,晃着手中的美人扇,咯咯笑道:“小姑子,奴这儿不是酒肆,什么沉不沉梦的,奴可不知。”说罢涂得艳红的唇瓣一努,“喏,小姑子只需出了这门往右一拐,便是雍城最大的酒肆,里头美酒应有尽有,说不准能寻到姑子所需。”   这是要明晃晃的驱人了?   崔莞抬起头,隔着素白帏纱,对上殷妈妈看似随然,眼底却抹不去一丝沉色的细长双眸,低低笑道:“既然殷妈妈不知,怎么但凭沉梦二字,便晓得我要寻的是酒?”   说罢盯着殷妈妈骤变的脸色,也不待其辩驳,她忽的朗声道:“听闻春风楼素来敞门迎客,无论来者何人,只要掏得出金,便能奉为上宾,怎么,今日殷妈妈要破例,将客拒之门外么?”   少女的声音如轻莺婉转,又如银弦铮铮,让人忍不住为之侧目。   一些正要自温柔乡中抽身离去的欢客,不知不觉便顿住了脚,又惊又奇的目光齐齐落于崔莞初显窈窕的身姿上,窃窃私语,指点不休。   事已至此,殷妈妈如何不清楚眼前的小姑子是有备而来了,不过,她心有鬼,生怕崔莞说出什么不当之言,立即便换了一副堆满笑意的嘴脸,切切言道:“奴不过几句玩笑,小姑子多虑了。”   边说她边抬手一引,继续笑道:“此处人多眼杂,小姑子还是随奴进雅间再谈罢。”   见殷妈妈陡然转变做派,崔莞唇角勾起一丝清冷,却也不拒,只是莲步轻落时,不经意张口,轻轻抱怨道:“早知如此麻烦,就不该答应四郎所求……哼。”   一番娇嗔嘤咛之语,极为细弱,却一字不缺的落在前方不过三步远的殷妈妈耳里,她心中突突一凛,既然有人得知这小姑子前来,事情便不好办了,即便春风楼身后有贵人撑腰,但眼前这小姑子,显然也非寻常世家出身……   思到此处,她心中刚刚蔓起的微枝细叶,陡然缩了回去。   缓步行入雅间,殷妈妈立即唤人奉茶。   崔莞淡淡扫了一眼,并未去接,而是径直自袖中取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小笺,搁置在热雾腾升的茶盏旁,似笑非笑的道:“饮茶就不必了,还是照规矩,劳烦殷妈妈将此笺送于云瑶罢。”   盯着几上的小笺,殷妈妈面沉如水。 ☆、第七十六章 云烟深处藏梦人(上)     缠梦也好,沉梦也罢,之所以千金难求,只因此酒唯有在花魁云瑶所居的栖云阁,方可略品一二。而若想踏入栖云阁,须得递上一笺诗词曲赋。   入得美人眼,自得佳人心。可惜,云瑶挂牌三年有余,呈入帐中的华美辞藻不计其数,受青睐者却寥寥可数。   越是这般,云瑶之名便越加炙手可热,以至于每回她的车架一出春风楼,几乎满城空巷,众人皆挤在其行进的道路两旁,只求有幸能一睹芳容。   便是那所谓的谪仙秦四郎亲来,亦不见得能入云瑶的眼,更何况是一个稚年小姑子胡乱写的几个字。   如此一想,殷妈妈心中冷哼一声,唤来方才上茶的小婢,指着那张刺目的小笺沉声吩咐:“将此物送往栖云阁。”   那小婢立即捧着小笺领命而去。   见此,崔莞不在与殷妈妈多费唇舌,慢慢走到一旁半开的窗前,静静的望着春风楼下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街道。   殷妈妈气结,干脆端起几上的茶盏抿了口,将手中美人扇摇得呼呼作响,冷眼作看崔莞吃瘪。   少顷,门外一阵窸窣的脚步,送笺的小婢快步入屋。   殷妈妈摇扇的手一顿,亮着双眼急不可耐的问:“如何?”   小婢福了福身,恭声回道:“云姬有请持笺人。”   竟是要见?殷妈妈脸上一片愕然,怎,怎会?   崔莞转身,恰好瞥及那抹惊愕,嘴角轻轻一勾,移眼对那小婢淡淡说道:“带路。”   小婢看了眼一旁的殷妈妈,见她无动于衷,只得引着崔莞朝栖云阁去了。   望着渐行渐远的身影,殷妈妈仿若才回过神,匆匆追了两步却不知记起什么,又急急停下,阴郁的面容上闪过一丝犹豫,而后咬牙跺了跺脚,转身往栖云阁相反的方向疾步而去。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崔莞踏入栖云阁,映入眼中的便是这样一幅光景,一名莫约十六七岁的素裳少女倚窗而立,鸦发如云,肤白若雪,好似无骨的柔荑轻轻拈着一张不过巴掌大的小笺,眉尖若蹙,樱唇轻启,低低叹喃。   “云姬,持笺人已到。”小婢轻轻唤了一声,行礼退下。   云瑶显然未曾料到,来人竟是一名小姑子,那张仿若芙蕖般濯清绝美的容颜浮起一丝诧异,但又在瞬间隐下,娇嫩的樱唇勾起一抹虽疏离却有倾城之姿的浅笑,“瑶儿失礼,不知小姑子前来,所为何事?”   袅袅余音,如冰玉相磬,说不出的清悦动听,传入崔莞耳中,她眼前不由一阵恍惚。   上一世,容貌未复时,春风楼上下视她如草芥,唯独云瑶,对她真心相待,非但想尽法子为她寻医问药,甚至将一手登峰造极的琴技倾囊相授。   然,待她容貌如初,云瑶却失了踪迹,直至渭河中飘起一抹苍白……   崔莞垂下眼帘,掩去眸底外泄的心绪,云瑶上一世因何而死,她早已自曾信口中得知,今生,定不会再让一切重蹈覆辙!   她深深吸了口气,抬眼对上云瑶含惑的盈盈水眸,一字一字的说道:“我来寻将沉梦交予你之人,百里无崖。” ☆、第七十七章 云烟深处藏梦人(中)     澄蓝的天幕飘起一丝潋滟夕光,被崔莞凭租的牛车静静停在离春风楼莫约二十米开外,临近渭河的一颗高大繁茂,尚有几分绿意的杨柳下。穿着破旧的中年驭夫佝着身子坐在牛车上,手中抓着一块早已凉透的栗梁饼,小口小口啃嚼,一双细小的眼睛时不时看向春风楼大门。   偶尔触及路上衣着光鲜的行人投来一两束嫌恶鄙陋的目光,那道本就低偻的身影便往牛车中缩瑟几分。   直至一抹月白的身影缓缓踏出春风楼,中年驭夫细小的双眼不由一亮,急急将尚未吃完的饼三两下塞入口中,拉起缰绳驱车迎上前。   “女郎。”他憨憨一笑,利落的将踏脚小木墩搁在车前,待崔莞上车坐稳,方收好木墩,跳上车低低问道:“接下来去何处?”   “回罢。”崔莞揉了揉略微酸涩的眉心,雍城于她来说,早已了然于心,尤其是在渭河畔,若非为百里无崖,她亦不会涉足此地半步。   无声的叹了口气,她淡淡地将秦氏别院报出,而后便阖上眼,静静倚在车窗旁歇息。   听言,中年驭夫心中对崔莞的敬畏陡然添了几分,不敢多做耽搁,挥着藤鞭便往内城行去。   牛车沿着渭河缓缓前行,渐渐的消失在一片随河风轻荡飘扬的柳枝中,然而,无论是崔莞还是那中年驭夫,谁也不曾察觉,春风楼右侧拐角处的一条小巷中,不知何时停了一辆看似极不起眼却内有乾坤的青篷马车。   透过薄如蝉翼的窗纱,一双狭长明亮的眸子,正饶有兴致的盯着那架渐行渐远,已然快看不清的牛车。   “郎君。”相比车中人遐思迩想的目光,车前的驭夫显得冷厉许多,斗笠下一双小眼寒芒凛冽,“那小姑子怕是会坏事,若不……”   虽咽下最后一截话,但森然的语气,足以令人明白他的心思。   马车中的男子勾了勾薄唇,并未出言,修长的手缓缓端起乌木小几上的白玉酒盅,抿唇一饮而尽,车厢中弥漫着一股醇馥的酒香,若崔莞在此,定能嗅出,这令人沉醉的香醇气味,竟是沉梦!   男子敛回眸光,白皙指尖划过微润的盅口,一双幽深的眼眸似笑非笑的睥睨着驭夫。   对上男子的眼神,驭夫心头一凛,浑身森意尽消,垂首缄默,不再多言。   片刻后,行人依旧,喧哗如故,小巷中的青篷马车,却好似未曾出现一般,失了踪影。   牛车一路慢悠悠行入内城,离秦氏别院尚有一小段路程,崔莞便唤停了牛车,照旧数出十枚五铢钱,又与中年驭夫说好明日出门的时辰,方转身慢慢朝别院步行。   入院,她并未去见秦四郎,而是径直回了自己栖身的木屋。   这栋木屋虽偏远,但打扫得还算干净,器物摆设也勉强齐全,崔莞解下帏帽搁在矮柜上,取出面巾带好,起先引路的侍婢便进了门,她手上还端着一方木盘。   “小姑子。”侍婢唤了一声,将手中木盘轻轻置于一旁的小几上,将盘中碗碟一一取出摆好。   崔莞抬眼扫了下窗外的天光,现下,应当还未到用膳的时辰罢? ☆、第七十八章 云烟深处藏梦人(下)     仿佛看出了她的疑惑,那侍婢轻笑解释道:“今夜府中有宴,未免怠慢了小姑子,厨下便先将小姑子膳食备妥了。”   “哦?”崔莞秀眉轻挑,淡淡的扫了眼几上的膳食,晶莹的黍米饭,碧油油的蔓菁,黄澄澄的炒鸡子,甚至那碟藊豆中还掺者些许肉丝,色泽诱人,香气扑鼻。   于前世的崔莞而言,这些膳食绝无入眼的可能,但对她如今的身份来说,已是极为奢侈难得的一餐。   崔莞静静看着,嘴角渐渐弯成一道淡淡的弧度。   即便秦四郎不曾设宴,也无将她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姑子摆在其先的道理,这般急匆匆的将晚膳送来,又好声好气的解释,想必是生怕她不知规矩,坏了秦氏与秦四郎的脸面罢。   “如此,劳烦了。”   “不敢当。”侍婢稍稍松了口气,此事乃是楼管事做主,郎君并不知情,万一这小姑子闹腾到郎君面前,多少有几分难办。   她心绪一松,面色不自觉流露出一丝和善,主动提道:“西院偏僻,夜里路难行,若是小姑子有何事,可到前方不远的木屋寻我。”末了又添一句:“我唤画锦。”   画锦声音刚落,屋外便响起一声叫唤,画锦只得撇下崔莞,拾起木盘匆匆出了门。   崔莞在外奔波大半日,错过午膳,米水未进,腹中早已空空,当下也不再多想,干脆移步到小几前,跪坐而下,端起那碗黍米饭,慢慢吃了起来。   前些时日赶路,一切从简,能食饱便万幸了,故而崔莞将几上的膳食慢慢吃了个精光。   用完晚膳,她便出了门,沿着木屋溜圈消食,待夜幕降临,她才寻画锦取来热水,沐浴更衣后,上榻安寝。   屋外夜色渐浓,淡凉如水的月华倾洒万物,一阵阵笙乐丝竹合着喧嚣人声随风飘散,即便西院偏远,或多或少还是能听闻少许。   崔莞浅眠,翻来覆去,直至月上中天方沉沉睡去。   翌日清早,她用过早膳便穿着昨日的装束出门,那名中年驭夫早已在说好之处等候,见她如约而至,局促的面容不由缓了一缓。   将崔莞迎上牛车,中年驭夫照旧询问,崔莞语气仍是淡淡,“随意罢。”   随意?中年驭夫不由一怔,可见崔莞不在多言,便只好驱着牛车沿渭河前行,逢街过街,遇桥过桥,看似不经意,却是将雍城大略晃了一圈。   由始至终,崔莞静静的坐在车厢内,一言不发,甚至连姿势都不曾变换,待到金乌西沉,牛车拐回内城,停在昨日下车之处,她才好似从梦中苏醒一般。   与昨日相同,她回了西院便安静的呆在木屋中,只是送来晚膳的画锦神情犹豫,分明有话要说,可吞吐好一会儿也未曾说出口,最后郁郁离去。   崔莞当全然不知,淡然的溜完圈便净身上榻。   第三日,崔莞仍旧早起,不过今日秦四郎受雍城城主所邀,同是清早便起身出门,恰好与崔莞碰到了一处。 ☆、第七十九章 心怀各异邀同游(上)     错身而过的刹那,崔莞仿若目及了坠入凡尘的明月,即便她早已心如止水,亦被盛装下的秦四郎灼了眼眸。   此时的秦四郎,乌发尽挽,头戴玉冠,一袭月白华服上绣着精致青竹,腰间玉带碧佩相辉映,行走间,袍角下一双明珠丝履流光轻转。   若说平日里的秦四郎似云中月,温润随和,那么现下的秦四郎,便是跃出云雾,华光四溢的皎月。   只稍一眼,崔莞便垂下眼帘,胸口突突。   秦四郎见她急急避开的摸样,心中突然浮起一丝愉悦,原本轻抿的唇角微微一勾,低低笑了两声,转身坐上了马车。   待他走远,崔莞长长的舒了口气,匆匆赶往停在不远处的牛车。   今日,她不再乱逛,而是直直往春风楼去。   过门而不入,崔莞坐在牛车内,目光却紧紧盯着春风楼外的墙根,从左往右,细心打量。   虽说雍城富饶,穷困潦倒者亦有之,白日里,有不少逢头垢面,衣衫褴褛的花子靠在各处墙根下行乞。   崔莞看得甚是仔细,一个一个,不曾遗漏,终是在右侧靠近边缘的墙角处的花子身上,寻到了痕迹!   她双眸晶亮,毫不迟疑的跃下牛车,一步一步走向那花子。   直到崔莞站定,那名浑身上下沾满泥污的花子,仍旧静静躺着,双眼紧闭,睡得很是香甜,甚至发出微微鼾声。她亦不在意,目光紧紧盯着破烂衣襟处那一小块保存完好的绣纹,似花非花,似叶非叶。   那,便是百里氏的族徽。   “郎君好睡。”   清脆的嗓音如涓涓清泉,流入众人耳中,引得一旁三、四名花子齐齐侧目,偏偏当醒的人却仍旧睡着,好似听不见一般。   崔莞淡淡一笑,继续清声道:“我识得一温婉佳人,二八芳华,容貌姣姣,尤是眉尾一粒朱砂痣……”   朱砂痣三字一出,原本沉睡的花子唰的睁开眼,目光如炬,极快射向崔莞,随后便是一道冷冷的声音,“她,在何处?”   他的声音,平板,粗沉,虽刻意压制,却仍透出一丝颤意。   崔莞侧首,明亮的眼眸慢慢弯成一双弦月,指了指身后不远处的牛车,缓缓地说:“莫辜了这难得的秋色,郎君何不与我同游?”   话毕,她也不多侯片刻,转身便走。   在她身后,那花子一双冷目微眯,似乎在思量方才那番话的真伪。   眼看那抹纤细的身影就要走到牛车旁,他终是下定决心,自地上一跃而起,快步跟上。   听闻身后的脚步声,崔莞眼底闪过一缕释然,一缕得色。   她到底,还是赌对了。   上一世,她虽引曾信寻到百里无崖,可曾信如何劝服百里无崖投靠曾氏,她却不清楚。   唯有一次,曾信不知因何心绪大好,喝得酩酊大醉,她近身服侍时,隐约听了几句醉言醉语。   而正是这几句醉言,令她升起了猜想,继而一番刻意验证之下,果然……   崔莞心中冷冷一笑,曾信啊曾信,这一世失去百里无崖,且看你如何平步青云! ☆、第八十章 心怀各异邀同游(中)     驾车的中年驭夫本就离得不远,他眼见如此崔莞这么一个清贵的小姑子下了牛车,竟直直朝墙角的花子走去,心中不由诧异连连。   待崔莞转身信步而回,后头那花子突然起身跟来时,他更是露出惊愕的神情,继而紧张的盯着那花子,暗暗下定决心,若是花子有何无礼举动,他便要挺身而出,维护这个面冷心善的小姑子。   崔莞心有所思,未曾及时留意到中年驭夫的神色变化,倒是跟在她身后的花子,黝黑的瞳仁扫了眼不知不自觉往前迎了两步的驭夫,忽地顿住脚,嗤笑一声,仍旧以低低的,哑哑的声音说道:“小姑子衣着华华不凡,与某这灰头土脸,衣不蔽体的乞儿同游,岂不失了身份?”   崔莞莲足未顿,亦不回头,清清朗朗的嗓音却随拂面凉风,缓缓漾开,“郎君妄自菲薄矣,大丈夫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乞儿也好,士大夫亦罢,纵意而行,方不失君子本色也。”   此言一出,非但一旁的中年驭夫怔在原地,便是花子那双幽暗的眸子中,一丝光亮如划破天幕的陨星,疾闪而逝。   崔莞仿若无知无觉,自顾走到牛车旁,踏着小墩,慢慢入了车厢。   看着已然消失在眼前的纤细身影,那花子忽的咧嘴,仰天狂笑,“枉你胸藏万卷,腹罗五车,到头来,尚不如一名姑子看得通透!愧矣,愧矣!”   酣畅淋漓的笑声远远传开,惊醒了驭夫,亦引得行人纷纷顿足侧目,惊奇不已。   大笑过后,他大步上前,撩起褛破不堪,辨不出颜色的袍角,上了牛车。   车厢内,崔莞背脊如竹,静静跪坐在一旁,见他上来,眼眸眨也不眨,径直唤了驭夫,“寻一处能让郎君沐浴更衣之处。”   那花子上车后便挨着另一边的车厢坐下,虽不与方才靠在墙角时那样慵懒,却也不似崔莞一般举止端重得体。   “这……”中年驭夫坐上车架,偷偷瞄了一下浑身脏兮,闭目入睡的花子,略略一想,便小心的提议道:“若女郎不嫌弃,便到某家中罢,某让阿奴烧些热水,方便这位……小郎沐浴。”   非他不愿去寻汤池,只是以这位小郎的摸样,即便去了,也定是会被人驱逐,费时费力,得不偿失,故而他想到此法。   崔莞移眼瞥了一旁好似已熟睡的人,沉思片刻便颔首应道:“劳烦阿叔了。”   “不劳烦,不劳烦。”中年驭夫受**若惊般连连摇头,“女郎唤某老赵便是。”说罢也不多耽搁,驱着牛车摇摇晃晃往家中行去。   虽说与一个花子同车,但崔莞却嗅不到一丝浑浊臭味,有的只是淡淡的,泥土特有的腥气,加之方才所见,那一小块干净无垢,绣着族徽的衣襟……   她如何看不出,这身人人避之不及的衣着装扮,是故意为之。   联想到那日在栖云阁所听之言,她心中的把握,又翻了一翻。 ☆、第八十一章 心怀各异邀同游(中)     老赵家境清贫,所居之处并不在雍城内,而是城外不远的一个小村,老赵在村中人缘极好,一路行来,男女老少无不出声招呼,他憨憨笑应。   直到入了家门,他方撩起特落下的车帘,跳下车便朝里屋扯开嗓儿大声呼喝:“阿梁,阿梁,贵客临门,还不快快出来待客!”   随着粗犷的喝声,一名莫约三十出头,着一身荆衣布裙的妇人急急行出,见到已然下了车的崔莞与花子,脚步不由一顿,“阿郎,这是……”   老赵牵着那头拉车的老牛往边上挪了挪,转头道:“快去烧些热水于这位小郎沐浴。”   妇人怯怯的看了一眼崔莞等人,应了一声便匆匆退回屋内,到灶下忙活。   停妥牛车,老赵又忙小跑入屋,先搬了一张破旧但擦拭得还算干净的木几,搁在屋檐下唯一的一小块干净空地上,然后再取了两只木墩出来,用袖子擦了擦,忐忑的道:“家中贫乱,怕污了女郎的足履。”   “赵叔多虑了。”崔莞轻轻一笑,径直走到仍带几片绿叶的木墩旁,也不在意身上华美的缣裳,盈盈落坐,将手中的包袱置于几上,里头是途径成衣铺子时,她特地让老赵前去购回的一套干净衣裳。   站在她身后的花子,虽是一副风轻云淡的神情,但一双眼眸随着崔莞的言行,愈发明亮清透。   不一会儿,烧水的妇人唤了老赵入厨,将烧好的热水抬到一旁的小屋内。   花子二话不说,叉手对老赵朗声说道:“多谢!”   老赵涨红了脸,急急推开,口中直呼不敢当。   花子咧嘴笑了笑,拎起几上的包袱,大步入了小屋。   屋外凉风习习,屋内水声潺潺,崔莞略略打量了两眼老赵家,静静的坐在木墩上,老赵奉上两碗煮的稀淡的米浆,便与妇人避到屋内。   少顷,“吱呀”一声轻响,崔莞侧首抬眸,一道修长的身影缓步走来。   原本杂乱的乌发湿润却整齐的披散在身后,粗布青衫下显露出的肌肤一别士族子弟追寻的冰肌雪肤,而是淡淡的小麦色,一张脸庞俊朗深邃,俊秀中带着一缕令人无法忽视的野性,尤其是一双黑亮的瞳仁,宛如长空中翱翔的隼,锐利冷冽。   崔莞垂眸,心中轻笑,百里无崖,三年后,令天下为之大震的神医,辅助寒门彻底压倒士族的奸臣,终是要在她面前露出真容了。   百里无崖面色淡淡的走至崔莞身前两步之处,居高临下,目光如箭,仿佛要穿透朦胧的帏纱,看清藏在里头的容颜。   “百里公子可曾听过,君子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清亮的声音,一连四句非礼,无形中将百里无崖迫人的气势一化到底。   百里无崖剑眉高挑,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她唤出自己的姓名,突的,他笑了,不同于在雍城中的畅然,而是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自嘲。   若眼前这小姑子与他以往所见的相同,恐怕今日也不会有这番遭遇了。   他跨到另一只木墩前稳稳坐下,盯着崔莞先发制人,沉沉开口道:“费尽心思,无非是要寻我出手医治,如此,说罢。” ☆、第八十二章 请君一诺无所惜(上)     言之凿凿中,掺着无比的自傲。   崔莞眼帘微抬,一双澄澈的眼眸似笑非笑,她伸出白皙纤细的小手,将一碗米浆往百里无崖身前轻轻一推,并不接话,而是淡淡地说道:“我所识得的女郎,姓成名唤琳,今芳华一十有八,右侧眉尾缀着一粒朱砂红痣,八年前自南阳郡辗转来到雍城。”   百里无崖眼底的傲然猛地一凝,咬牙强压下心中剧烈的翻腾,冷哼一声,道:“八年前,你不过是个四、五岁的稚儿,怎会记得如此清楚?”   “哦?这么说,百里公子不信我所言?”崔莞轻轻摇头,语气中含着惋惜,“既然如此,阿莞叨扰了。”   说罢她起身便要走。   “你……”   待崔莞踏出五步,百里无崖终沉不住气,噌的站起身大步追上前,探手便抓向长袖下的皓腕,不料崔莞早有防备,足下轻巧一转,盈盈避开。   “百里公子,自重!”   清冷的声音如一盆凉水当头淋下,使得百里无崖身子一僵,继而慢慢冷静下来,缓缓缩回顿在半空中的手,一言不发的转身坐回木墩上,端起米浆一饮而尽,“我只要阿琳的下落。”   崔莞回过头,静静看着百里无崖,这个男子,三年后定会大放异彩,但现下,他还尚在成长中,她要做的,便是在此时轻轻的,不着痕迹的,引他改变前行的方向。   即便今日的举动,会让她所知的将来尽数打乱,亦在所不惜。   “她过得很好,虽不似世家女郎锦衣玉食,却也算无忧无虑。”她缓缓道出一句,而后看着百里无崖微微松懈的背脊,再度出言:“我可带你寻她,但你需对我许下一诺。”   他沉默片刻,低低开口:“何诺?”   崔莞扫了眼空荡荡的小院,缓步行至百里无崖面前,唇角微启,轻轻的,淡淡的说道:“我要你许诺,今生无论何时,何地,何因,皆不得相助戈阳曾氏,如违此誓,天地同诛!百里氏一族,九泉之下,神魂永难安!”   轻柔的语气,吐出的却是恨意滔天的毒誓,百里氏面色倏然一变,冷厉的眸光直直射向崔莞,咬牙切齿的道:“好一个天地同诛,好一个神魂永难安!”   崔莞无惧,她自知这番誓言过了,但她无悔,若不能从根本上斩去曾信的臂膀,一切皆是白费。   “百里一族,素来都是言出必行的铮铮丈夫,只要百里公子守诺,便是立下誓言又何妨?”   她挺身而立,徐徐而道:“作为交换,阿莞自会带百里公子寻到失散已久的嫡妹,更会想方设法,成全百里公子与云瑶的一番情深意重,如口行不实,君之言便为阿莞之誓!”   这便是说,她愿意许与他同等的誓言。   百里无崖眯起眼,怔怔的望着眼前的白衣少女。   午后的暖晖透过屋檐破损的瓦片,错落在她一袭洁白如雪的裙裳上,即便看不清面容,亦能让人感觉到,这少女定是清美绝然。   他移开眼,眸底闪烁片刻,沉沉而道:“此誓我百里无崖,应了!” ☆、第八十三章 请君一诺无所惜(下)     一句“应了”,仿佛徐徐清风吹皱一池碧波,崔莞眼前一阵恍惚,心头乍然翻涌起一丝悲喜难明的意与味。   百里无崖,本是她与曾信结缘之始,是那三年有眼无珠,生不如死的最初起点。   而今,桃花依在,她却已不再是春风楼的花魁莞姬。   且,曾信扶摇直上的青云路,曾氏最得利的臂膀,就这么被她生生断去了,以曾氏这等寒门小户,错失了那个千载难逢的时机,再想往上攀爬,恐怕难如登天了罢?   崔莞想纵声大笑,嘴角微微轻颤,却始终悄无声息。   百里无崖静静注视着眼前不远处的少女,明明此时风和日丽,明明她就站在暖阳下,他却忽的自那袭飘然白衣上,感受到一抹深秋的萧索与隆冬的凛冽。   这小姑子……   他双眸一眯,黝黑深沉的眼神中闪过一抹玩味。   “看来,百里公子对小女有诸多好奇?”   清冷的嗓音轻轻传来,百里无崖一怔,不大自然的移开眼,朗朗一笑,“我只是费解,戈阳曾氏,到底是何人?能令你如此为之。”   “百里公子只需谨记与阿莞的誓约,余下的,便不劳公子费心了。”崔莞唇角轻轻一弯,眼底那抹残留的涩意慢慢的,一点一点的淡下,最后消失不见,眸清若初。   百里无崖挑了挑眉,不置与否,却见她缓缓行来,自袖中取出一物,几近无声的放在几面上,不由皱起眉,面无表情的问道:“这是何意?”   崔莞扫了一眼几面上那一片片被阳光映照出缕缕耀眼辉芒的金叶子,淡淡说道:“这是诊金,劳烦百里公子随我走一趟罢。”   “哦?”百里无崖好似抓住什么把柄一般,摊手一笑:“师规所致,寻者取其一,既然方才你选了一诺,此时便是奉上百金,千金,也断无出手的可能。”   崔莞迎着那双闪烁戏谑的黑瞳,缄默不语,突然抬手将几上的金叶子尽数收回,接着转身走到屋门前唤了老赵一声,而后抬足便往外走。   一番举止如行云流水,不带半分犹豫,待百里无崖自愕然中回过神来,她已然走到了院门前。   随后,一道清浅的叹息缓缓在院中荡开:“秦氏虽出自巴陵,在雍城亦声名远扬之,尤其秦氏四郎,性情温和醇厚,德才兼备,颇受世人赞誉,便是雍城城主都对其赞不绝口。”   说着又是一叹,“云姬乃雍城第一美人儿,春风楼又怎可舍下这株摇钱树?不过百里公子大可安心,阿莞虽非君子,却也明白何为言出必行,然而这其中耗去多少时日,便不得而知了,少则三五年,多则十年八年,亦未尝不可,只是苦了云姬……”   春风楼不同于其他,身后所持,正是雍城城主,春风楼上下的妓子,均有册在案,若想带走云瑶,绝非简单之事,可若有秦四郎出言……   百里无崖岂会听不出这番话中的含义,一张本就不够白皙的脸庞霎时黑如浓夜,他心中暗骂一声,站起身便朝崔莞追去。   牛车晃晃悠悠,慢慢停在了两日来崔莞下车之处,最终仍是她一人归来,百里无崖半途在春风楼下了牛车,那十片金叶子,他也理所当然的收入了怀中。   “这几日辛苦赵叔了。”崔莞取出一片金叶子递于老赵,轻轻说道。   “不敢,不敢。”攥着手心中的冰凉,老赵心中不胜欢喜,有了这片小小的金叶子,家中可好过上大半年了,他小心翼翼的藏好金,一谢再谢后爬上牛车,踏上归程。   崔莞回别院,仍旧直直行往木屋,三日期限虽已到,但子时之前,均不算违约,百里无崖酉时便会登门,到时她再一同前往主院也不迟。   虽说秦氏别院宽广,但若想去往西院,定会路经主院门前,往日里即便宁静,却也有家仆护卫进进出出的主院此时一片静谧,崔莞一路行过,都看不见半个人影。   思及清晨所见,她只当秦四郎出门未归,并不多想,可就在她即将离开,一道人影自院内匆匆步出,张口便唤住了崔莞。   “小姑子留步!”   崔莞回首,却是一个颇为眼生的侍婢,她蹙了蹙眉,淡淡地说道:“何事?”   那侍婢见她顿住身,脚下不由加快了几分,直直行到她身旁,隔袖抓着她的手便往主院走,边走边连声说道:“小姑子这是去哪儿了?郎君归来后便时时问及,偏偏差人寻了好几遍都不见影儿。”   崔莞一时不慎,加之那侍婢力气又大,竟被拖着走了好几步,她不喜旁人触碰,回过神便不着痕迹的挣脱了侍婢的手,静静地道:“我自会行走。”   那侍婢许是意识到自己举止不妥,清秀的脸庞上浮起一丝不自然,但转瞬又一副笑眯眯的摸样,“小姑子莫怪,实属是郎君寻得急促。现下郎君仍在屋内候着呢,小姑子快些进去罢!”   崔莞颔首,并不多言,在侍婢的连连催促下,再一次踏入了秦四郎歇息的寝屋。   “郎君便在里屋。”那侍婢指明了秦四郎所在,便侯在门外,并未跨入门槛半步。   虽说并非第一次到此,但上一次匆忙间,根本不曾留意屋内的情形,眼下略略一打量,才将这间无数士族女郎做梦都想一游的屋子尽收眼底。   秦氏重书香,即便是主屋,也无过多奢华,除去几榻外,入目最多的,便是书简,竹甲丝帛,各式各样的籍册井然有序的陈列在贴近墙角摆放的木柜内,墨香徐徐。   崔莞略打量了几眼,转身便往里屋去,行走间刻意重重踏下步子,好示意屋内之主有人到访。   然而,里屋却仿若没人一般,悄无声息。   她步子不由一顿,目光透过帏纱,扫向被幔帐遮掩,仅能窥见一角的里屋。   只见雕花长几后并无人影,而几上一尊三足博山炉内,青烟袅袅,一股馨甜的芳香缓缓弥漫开来……   许是炉内香料燃的时辰尚短,走近里屋时,崔莞方闻及香气,只是这股甜腻的气息,却让她隐隐觉得熟悉至极。   再一嗅,她脸色蓦然大变!   媚生香,竟是媚生香!   崔莞想也未想,转身便朝大门疾步冲去!   可她刚踏出两步,只听“哐当”一声,原本洞开的门扉竟紧紧合闭,再不留一丝缝隙! ☆、第八十四章 媚生香下生香媚(上)     崔莞掩在帏纱下的面容苍白似雪,素来沉静无澜的眼眸终于泛起了一丝惊慌。   媚生香,春风楼最得意的极乐之物,任凭你如何三贞九烈,只要沾上一缕,均会瘫软如一池春水,任凭一枝梨花压海棠。   上一世在春风楼中,她可没少见殷妈妈用此物来对付那些初入欢场,刚烈不驯的女子。   却不想,媚生香竟会出现在秦四郎房中!   即便门扉紧闭,崔莞仍旧冲上前,用力拉了拉门闩,果然,两扇厚重的门板早已被人自屋外锁死,她使了浑身气力,也岿然不动。   怎么办?   莹白的皓齿紧紧咬着下唇,崔莞心跳如雷,不过略略嗅了几息,此时她的双腿已隐隐有些发软,虽说里面的媚生香尚未彻底弥漫出外屋,她仍是慌乱的屏住了气息。   究竟是谁要害她?   这念头刚升起,便被她摇头散去,在秦氏别院中,她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姑子,财貌皆无,便是连最低等的侍婢都不如,又会有谁想害她?   且,还是在这里,秦氏嫡系血脉所居的主屋内……   不必再想也明白,对方要害的,定然是秦四郎!而她只是恰巧路过,遭了池鱼之殃。   崔莞黝黑的瞳仁冷厉至极,亦慌乱至极,士族一向放荡不羁,莫说她这个身份卑微小姑子,即便秦四郎与世家女子欢好,也算不得什么大事,顶多会当做是件**雅事笑谈一二。   可眼下又是媚生香,又是门扉紧锁,还这般明目张胆的别院内动手,想来那幕后黑手仍有后招,若连秦四郎都难逃一劫,那么她这样一个小姑子,岂不是必死无疑?   她心中一片冰凉,忽的一下张口狠狠咬下,唇瓣上剧烈的痛楚与口中漫开的腥咸,使得仿若塞了一团乱絮的头脑陡然一静——   要逃,无论如何,须得在对方施出后招前逃出这间屋子!   崔莞转过头,目光在屋内搜寻了一圈,快步跑至摆在角落的木架前,架上稳稳摆着一个黄铜盆,盆内盛着半盆清水,她将长袖往手腕一卷,随后浸入水中打湿,用于掩鼻。   外屋除去大门外,并无半扇窗子,亮堂的明光均是自天窗洒下,她抬头扫了眼高于房梁,不过碗口大的天窗,摇头弃之。   如此宽敞的宅子,若说无半扇窗,她是不信的,看来,唯有到里屋一寻了。   犹豫片刻,崔莞终是将目光放在了里屋。   媚生香初燃时清而淡,随之渐渐浓郁,漫遍整座屋子,只是迟早之事,于前于后,她都无半点退路了。   崔莞咬了咬牙,将湿润的袖子将口鼻掩牢,果断往里屋冲去。   步履匆匆,绕过幔帐屏风,她并未多看**榻一眼,只是眼角的余光恍惚间好似瞥及一抹白影,正静静的躺在榻上,定是秦四郎无疑了。   里屋果然不负崔莞所望,有两扇半人高的窗子,均合得严严实实。   崔莞心中一沉,想也未向便冲往离**榻最远的那一扇窗,抬手用力一推,纹丝不动。   竟连窗子都封死了,她面色惨白,脑海中嗡嗡作响,转头看向另一扇,靠近**榻边的窗子。   可惜,事与愿违,任凭崔莞如何捶打,都敲不开一丝缝隙。   直至白皙的小手红肿不堪,她方顿住了手,而后转身匆匆寻了两眼,自墙角的矮木柜上抓起一只插这几支碧竹的白玉瓶,狠狠地砸向紧闭的窗棂!   “哐当”一声刺耳的巨响,瓶碎,竹落,水洒,一地狼藉。   然,窗仍是合着的。   崔莞犹不死心,再度寻起趁手的事物,砸窗!   可就在这时,她手中之物尚未丢出,一双手温热臂陡然自身后环上了那盈盈一握的腰肢。   “啊!”   崔莞大惊,慌乱之余,非但手中的宝瓶跌落地,便是刻意屏住的气息亦不小心岔乱了下,甜腻馥郁的香气霎时充斥在鼻中,哪怕她及时屏气,也呛入了些许媚生香。   “秦四郎……”   后背传来的阵阵炽热与男子独有的体息,令崔莞又惊又惧,她顾不得捂鼻,拼命掰着钳在腰上的手臂,说不清是因慌乱还是因媚生香之故,浑身抑制不住微微发颤。   “放开,秦四郎,放开!”   崔莞料不到,平日里温雅如斯的秦四郎,力气竟如此之大,她根本掰不动那双如铁钳一般的手臂,气急之下,她干脆张口,狠狠咬在了那只白皙细嫩,闪着莹莹光泽的小臂上。   “唔!”秦四郎闷哼一声,剧痛使得那双迷离的眼眸中恢复了些许清透,他垂下头,静静的看着被自己紧紧拘在怀中的人儿,入眼却是一片月白。   白色的帷帽,白色的裙裳,甚至那双因挣扎而长袖尽敛,裸露在外的纤细手臂,也如上等的羊脂美玉,白皙通透,莹润诱人。   腹下莫名的燥热喷涌而上,秦四郎刚刚恢复一丝清明的眸子倏然暗下,彻底沉溺在一片无尽的欲火之中。   他抬手扫落崔莞头上的帷帽,拥着那仿若轻如鸿毛的纤细身子往身后的**榻一倒——   即便身下的**榻异常绵软,倒下时,崔莞仍能感受到一阵翻天覆地的窒息,尤其是那具顺势覆上的火热躯体与身体深处隐隐跃动的欢快,更是令她恐悸不已,上一世的种种,如潮水一般,铺天盖地的湮灭了一切。   “不,不要!——”   凄厉的尖声使得秦四郎微微一怔,趁着这一刻,崔莞用力推开压身上的躯体,翻身自**榻上滚落,顾不得撞疼的手肘与膝部,站起身踉踉跄跄的要冲出里屋。   然,经过秦四郎突兀的举止,她已在不知不觉中吸入些许媚生香,本就是一缕尽欢的事物,沾染了如此份量,身上的力气顿如流水,潺潺而逝,冲出几步便软软的跌倒在地。   “你是……崔莞?”   秦四郎坐在榻沿,乌黑的长发散落在身前后背,那张清俊的面容染着一层媚意动人的红晕,敞开的白袍下露出一大片白玉般的胸膛,正剧烈起伏。   他紧紧盯着那抹不断往角落缩瑟的身影,强忍下一**叫嚣的炽热,低哑的说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第八十五章 媚生香下生香媚(下)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秦四郎牙关紧咬,骨节修长均匀的书死死抠着臀下的榻,即便翘起的木刺扎入肉中,也恍若未觉,全力克制不断上涌的燥热。   午膳后,他自城主府归家,不过觉得倦了便躺在榻上歇息片刻,如何就成了这般摸样?   虽说秦四郎体弱,自幼深居简出,更不曾沾染男女之事,然而在秦氏这等膏粱世家中,又岂会存有真正纯净如雪的谪仙?   下意识的,他抬眼望向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的身影,目光犹如深夜中来回摇曳的烛火,明灭半掺。   是她?   这个一路行来,待任何人均疏冷淡漠的小姑子,这个令他觉得与众不同的小姑子……   莫非,一切只是表象?   秦四郎眸底一厉,胸口愈发跌宕起伏,心头的怒与下腹的火交织成一张难以挣脱的欲网,愈缚愈密。   他紧咬的牙关咯咯细响,抠着木榻的手背鼓起一条条青色的蜿蜒,光洁的前额上,一滴滴晶莹的汗珠划过一道优美的弧度,**在月白的华袍上,缓缓染开……   “为何?”   低沉沙哑的声音,掺杂着一丝隐忍,一丝羞恼,一丝愤怒,甚至一丝丝……**。   然,崔莞恍若未闻,仅是垂首,双手紧紧环在胸前,不断的挪着几欲缩成一团的身子往后躲藏。   听不到应答,秦四郎不由眯起一双渐渐涣散的眸子,紧盯着崔莞的目光却是一凝——   为方便带帷帽,崔莞本就不曾梳髻,一头鸦发松松的披在身后,如今帷帽被秦四郎挥落在地,发丝如瀑,散落在前胸后背,更是掩去了那张不过巴掌大的小脸,只露出半截小巧精致的下巴。   而眼下,一抹夺目的艳红,慢慢的淌过那莹白如玉的肌肤,一滴,一滴,落在同为月白的衣襟处,晕染出一朵不断盛放的潋滟红芍。   只消一眼,秦四郎便再也挪不开半分目光,伴随着粗重急促的喘息,他慢慢松开抠在榻沿的手,缓缓站起身,赤着一双白皙的足,摇摇晃晃却一步一步的朝不断缩瑟的人儿走去。   崔莞眸底早已一片浑噩,咬破唇瓣的痛楚,亦唤不回半分清明,然而,即便无了失了意识,她仍旧双臂紧环,不断退缩。   秦四郎缓缓走到她身前,修长的身子慢慢弯下,乌黑的长发陡然滑落,垂于通红的脸颊两侧,掩去了他的清俊的容貌,神情,以及一双晦涩的黑眸。   几乎是一瞬间,甜腻的香气混合着一股男子独有的体息,沿着鼻端冲入崔莞躁动的心田,她纤细单薄的身子仿若风中枯叶,颤抖索瑟。   “不,可,不可……”   崔莞睁着一双失焦的眼眸,染血的唇瓣一翕一张,轻轻低喃。   细若悬丝的嗓音,落在秦四郎耳中,却似微风中摇摆的芦苇,撩心,撩情。   他探出手,宽厚的掌心隔发罩上她的小脸,拇指轻轻滑过那两瓣泌艳红的唇。崔莞索瑟的身子猛地一哆嗦,深埋在体内的欢愉宛若寻到了宣泄的出口,蓦然炸开,一声低低的嘤咛溢出唇角。   而后,在秦四郎悴不及防前,她好似突然清醒一般,霎时抬起头,一张残破的面容,就这般直直的对上了他幽深的目光。   惊愕,讶然,晦暗一一自秦四郎眼中闪过,他从未想过,崔莞掩面的缘故,竟是这般。   “我,我不愿…秦四郎,你,你且听好,我不愿!”   仿佛拼尽全身气力,一句话落,她昂起的下颌再度软软垂下,便是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眸,略微挣扎几下,亦沉沉阖合……   看着好似失了知觉的崔莞,秦四郎缩回手,垂眸怔怔看着沾染在拇指腹上的一小片艳红,忽的,他将拇指贴到唇边,嘴角轻启,吮入口中……   恍惚间,崔莞觉得好似有什么东西,轻轻的,缓缓的,滑过她的面容,随后便是一阵莫名的颠簸,仿佛有什么人,正将她轻抱而起,一步一步,走向未知的幽暗……   ******   夜幕沉沉,月凉如水,一座雅致的竹楼小筑内,明珠熠熠,一名身着蓝裳的男子斜着身子半趴在竹几上,清俊秀美的容颜噙着一丝慵懒,柔和的华光下,墨发如丝,散落在湛蓝的华袍,青翠的竹榻上,蜿蜒妖冶。   他一手撑住下颌,一手抚着摆在几面上的筝,修长的指尖时不时勾起一根细弦,清悦的筝声断断续续在夜幕中传开。   突然,“嘣”的一声,弦断,声无。   竹屋内的舒缓的气氛霎时随着弦断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冷冽与沉凝。   窸窸窣窣,一阵衣物摩擦的轻响,男子倾斜的身子慢慢坐直,他敛眸,目光落在断了一弦的桐筝上,慢慢的开口,“自去领罚。”   明明一副风轻云淡的口吻,却偏偏让人心中止不住寒冷惧颤。   “喏!”   一声沉沉的呼应,原本只有男子一人的竹楼内,竟从角落中步出另一道黑影,他垂首躬身,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掩好竹门,那道自屋内退出的黑影方缓缓立身子,转身便要离去。   偏就在这时,一声低低的嗤笑伴随着一道健硕的身影缓步而来,“我说,耿叟,原来你也会有今日?”   看清来人,耿叟脸上冷色乍现,他轻哼一声,取下挂在后背的斗笠,带上,绕过堵路的健硕青年,径直离去。   那青年脸上挂着笑,似不在意耿叟的举止,可嘴上却继续嗤笑道:“主子最不喜人擅作主张,此次,叟过矣。”说罢见耿叟步履顿也不顿,又添一句:“叟还是留些心,若再有下次,可不是这般收场了。”   青年的话乍听一片嘲讽讥笑,细究之下却又是说不出的浓浓关怀。   耿叟闻言,终是顿了顿脚,但不过一瞬又再度踏出,此次,任凭青年如何戏语,亦头也不回,唯有远去之时,一句若有似无的话,随夜风缓缓飘散。   “那姑子,不该留。”   青年也不知是否闻及,他抬眼望了望耿叟离去的方向,又回过头,看了眼静谧无声的竹楼,少顷,轻叹一声,飘然远去。   月落朝升,晨去夕来,三日匆匆而过,躺在木屋中的崔莞,终于醒了。 ☆、第八十六章 迷雾丛生谁人解(上)     无尽的幽暗里,恍恍惚惚中,她好似回到了前世,虚情假意的曾信,寡廉鲜耻的贵人,华贵奢侈的沉香楼,烧心焚骨的烈焰不断在眼前浮现,挣不脱,逃不离,狰狞如斯,绝望如斯……   好在,梦终有散去的一天。   眼角最后一颗晶莹的泪珠巍巍滑落,崔莞缓缓地睁开了双眸。   许是躺久了,一时间有些迟钝,她坐起身,眨了眨胀涩的眼眸,茫然的扫视一圈周遭。   这是……西院的木屋?   崔莞呆坐片刻,侧头望向屋外明媚的秋阳,忽的,记忆如潮水,纷涌而至。   她入了主屋。   她中了媚生香。   她与秦四郎……   崔莞眸光一沉,当即垂首却见身上衣着齐整,心中不由略略一松,到底不是未经人事的小姑子,欢好后身子会有哪些变化,她自是心知肚明。   细细的查看一番,确认身上并无异样痕迹,那颗悬着的心方缓缓落下,随之,浓浓的疑惑袭上心头。   中了媚生香,唯有男女欢好方能解去,可她竟是平安无事?   莫非,那根本不是媚生香?   这般一想,她随即便摇了摇头,若不是媚生香又怎会令人如此情动难耐?   且,那香气,那中香后的感觉,熟悉至极,上一世,她也曾……   思到此,崔莞心中泛起一阵憎恶,便将头用力一甩,不愿再想,可就在这时,随着这番举动,崔莞觉得脸颊上突然泛起一阵细微的痛楚。   慢慢的,愈来愈痛,愈来愈痛,宛如刀割。   她下意识抬手抚上双颊,指尖触及的非是莹润的肌肤或者微微凸起的丑陋疤痕,而是一层粗糙的棉布。   这是……   崔莞脸色微变,她下榻,步履匆匆往屋外奔去。   西院有一口井,离她栖身的木屋不远,入院后,她便是在那口井中取水净面沐浴。   绕过一条两旁栽着松柏的卵石小道,一口圆井赫然出现在眼前,崔莞急急走到井旁,双手撑在井口边缘,毫不迟疑的探头垂目,看向井中。   井水清澈见底,一张狰狞的面容霎时出现在水面上。   目及水中倒影,崔莞的面色攸的苍白似雪,睁得浑圆的眸子中浮起一缕不敢置信。   覆在脸上的棉布已被她取下,只见原本如蜈蚣般蜿蜒在双颊上的五道疤痕,不知何时竟被人生生剜开!虽不再鲜血直淌,可偶尔泌出的血丝趁着猩红的伤口,比疤痕更加狰狞丑陋!   怔怔的望着水中影,崔莞低喃,“这,究竟是……”   “小姑子!”   一道惊呼,接着便是阵阵急促的脚步,画锦的身影迎面而来。   崔莞未动,仍旧怔怔的望着井水,倒是越走越近的画锦,见她揭下敷在面上的棉布,不由皱起眉说道:“小姑子,你怎么出屋了?百里公子有言,姑子脸上的伤吹不得风。”   画锦边说边走到崔莞身前,拉起她的手便往回走。   百里公子?   百里无崖!   崔莞双眼如嵌在夜幕的繁星,晶亮晶亮,她反手扯住画锦的衣袖,哑声问道:“你说的百里公子,可是神医百里氏?”   神医?   画锦回头瞥了一眼,神情古怪,似困惑,又似了然,顿了一顿才迟疑的应道:“我也不知,不过,郎君颇为相信他所言,加之他予姑子用的膏药,极为有用,许…是罢。”   用药?想到方才所见,面上那几道伤口,崔莞不禁心中突突。   上一世,百里无崖为她医治容貌,便是先剜去脸上凸起的疤痕,再以凝雪霜涂之,待新肉长成,便与寻常肌肤再无二样。   而凝雪霜,则出自百里一族秘传的古方。   如此说来,她面上的伤,为百里无崖所致?再且,若是百里无崖出手,解去媚生香自是不在话下。   不过,百里无崖分明说了,酉时登门,可她回别院时,不过申初,即便在主屋内有所耽搁,也不至于拖到酉时啊!   思来想去,崔莞再问:“百里公子,可还在府内?”   “公子已于三日前离去。”   三日前?崔莞眸中一片惊异,“你是说,百里公子三日前离去,而我亦昏睡了三日之久?”   “喏。”   一声轻应,霎时令她足下一顿。   三日,她竟昏睡了三日?   媚生香,怎可能令人三日不醒?   “姑子?”画锦见她停步不前,脸上满是不解,怎么这小姑子醒来便一惊一乍的,全然不似起初那般从容了?   崔莞抬头对上画锦的目光,明媚秋光下,她面容上流露的紊乱渐渐消散,一双眼眸乌黑沉静,“画锦姐姐,你可曾记得,我因何昏睡不醒?”   “姑子,你……”画锦眼中闪过一抹讶然,这小姑子,莫不是失了记忆?虽是这般想,她却并未表露,连连点头说道:“三日前,郎君遇刺,是姑子舍身相救,方使得郎君脱险,只可惜,伤了姑子的脸。”   画锦语气中带着三分后怕,三分惋惜,三分羡慕,余下的那一分,却是隐隐的庆幸。   谁也不曾料到,这看似不起眼的落魄小姑子,竟长着这般清秀绝美的面容,怪不得她整日掩着脸。   如今这一伤,即便将来好了,也定会留下痕迹吧?若不然,以她对郎君的救命之恩,说不准郎君会……   如此一想,画锦再看崔莞那张遍布伤痕的脸时,也不觉难以入目了。   崔莞未留意画锦的神情变化,她一心系在方才那番话上。   秦四郎遇刺?分明真相不是如此,可依照画锦的说法,只怕别院里人人都这般认为了罢。   不过,此举亦无可厚非,总不能令所有人都知晓,他秦四郎大意中了媚生香罢?且还有她这么一个落魄的小姑子搅在其中,眼下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崔莞敛下心思,随画锦回到木屋。   一入门画锦便取了摆在角落里的木盆,殷殷叮咛道:“我去取些热水给姑子净脸上药。”   “有劳。”崔莞颔首,待画锦走后,转身坐到榻上,只是无意间在枕边发现一只木盒,取来打开,一阵幽香扑面而来。   她凝视着木盒中几近无色的膏体,果然是凝雪霜。   百里无崖……   崔莞眸光幽然,缓缓的合上了手中的木盒。 ☆、第八十七章 迷雾丛生谁人解(下)     一晃半月有余,这段时日,崔莞足不出户,安安静静的在西院的木屋中养伤,期间,楼管事曾来过三次,均携着上等药材,精美罗衫,甚至还有金银钱物。   不过,每一回,他身旁定然随行着数名家仆侍婢,而后不久,郎君赐予崔氏小姑子何物何物便在别院中沸沸扬扬的传开。   以至于每位见到崔莞的仆从,皆是一脸羡慕与嫉妒的摸样,便是受命近身照看她的画锦亦不例外。   “阿莞,郎君待你可真不薄。”画锦看着整齐罗列在几上的罗衫与饰物,清秀的脸上满是艳羡,只是……她偷偷瞅了一瞅崔莞那张仍旧裹着棉布的脸,心中顿时平衡许多。   比起钱财,还是貌美颇为重要,当然,若能容貌无损,又可得财,便更好了。   崔莞好似看不见画锦脸上闪烁的神情,扫了眼几面上诱人之物,嘴角轻轻往上一翘,含笑道:“郎君心善。”   “这是自然,莫说巴陵,便是在雍城,也可时常闻及郎君之名,前几日,城主还曾亲口赞郎君宅宽仁厚。”   见崔莞没有趁机夸耀,画锦心中甚是满意,连声附和后,又忍不住侧头看着几上的事物,期期艾艾的道:“阿莞,你屋中的矮柜狭小,快摆不下了罢?若不我去禀告管事,给你换一个宽敞的来?”   “不必。”崔莞摇头,笑望着画锦,轻轻说道:“姐姐若有喜欢的,挑去便是。”   画锦心头欢喜,明亮的双眼直直在罗衫中扫来扫去,口中却迟疑的道:“这可是郎君所赐……”   崔莞弯起一双宁静的眸子,清声笑道:“郎君赏赐于我,是为护身之恩,而这段时日承蒙姐姐衣不解带,日夜照看,阿莞才可复原得如此迅速,故,姐姐自可问心无愧取之。”   一番连打带消,彻底去了画锦心中顾虑,她挂着一脸欢笑,上前在放置罗衫的木盘中挑来拣去,终是选了鹅黄柳绿两件最为精致的儒衣与折裥裙。   崔莞眉眼始终含着盈盈笑意,未见一丝不舍,末了还主动上前,自另一放置首饰的木盘中,拾起一只镂雕花雀的银簪,一同予了她。   秦四郎的赏赐,太过惹眼,难保不会引起他人的觊觎,以其让人暗中算计,倒不如大大方方的舍下一些,横竖除去那十数金,旁的,她都不会上心。   画锦怀抱柔软的华服,手执精美银簪,满心欢喜不已,也无心思再与崔莞闲谈,略略敷衍几句,便步履匆匆的离开了木屋。   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崔莞脸上的笑容缓缓褪去,恢复了以往的平静淡漠。   她抬手合上门,转身慢慢走到木屋中唯一的长几前,清澈淡然的目光自被翻得有些凌乱的衣物,首饰上扫过。   秦四郎啊秦四郎,又是赏赐又是大肆渲染,倒也不嫌累。   且如此大费周章,无非是不愿她这个无依无靠的落魄小姑子,借机攀扯罢了。   她轻轻捻起一朵缠金丝绢花,神情似笑非笑。   只是不知,此举是秦四郎的刻意吩咐,还是楼叔擅自所为?   疑念刚起,崔莞心中又有些忍俊不禁,秦四郎所思也好,楼叔护主也罢,与她有何干系?   论起来,这番作为,她才是那个获益之人。   能令谪仙秦四郎欠下一个人情,倒是极为难得的呢。   想到此,她平静的面容上流露出一抹明润的笑意。   又过了三日,清早,趁着画锦尚未起身,崔莞亲自到水井旁,取下棉布,细细的打量脸上的伤。   那几道伤口上覆着一层黑褐色的痂皮,两道较为浅短的,甚至已经开始脱,露出粉嫩的新肉。   她看得极为仔细。   少顷,几欲俯倒在井中的身影才慢慢站直。   崔莞回到木屋,自行摸索着涂了凝雪霜,将干净的棉布,轻柔的覆在脸上,而后便取出搁置在矮柜上的帷帽,出了秦氏别院。   静养在西院,除去画锦与偶尔露面的楼管事,她已许久不曾见到外人了,如今乍一看街道上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眼前难免有些恍惚。   顿了顿脚,崔莞便去往当初凭租牛车的市集。   仍旧是一片人声喧嚣夹杂着牛羊驴等畜生的骚臭气息,她打量了一圈,并未在市集内看见老赵的牛车,只好选了另一辆同为中年男子驾驭的驴车。   这辆驴车显然没有老赵的牛车干净整洁,一入内便是一股莫名的酸臭,崔莞蹙了蹙眉,仍是选择了坐下。   报出春风楼的名儿,也不理会驭夫诧异的神情,她侧头靠在敞开的车窗边缘,闭目养神。   驴车行起来不慢,习习凉风透窗而入,冲散了不少难闻的气味,令崔莞觉得好受了许多。   不多时,驴车缓缓停下,春风楼近在眼前。   崔莞付了车资,转身便往春风楼去了。   刚踏入大门,一道尖利的声音顿时传入她耳中。   “哟,这青天白日的,竟有贵客临门!”   崔莞侧头一看,一袭红罗,高髻簪花的殷妈妈手持美人扇,扭着丰腴的腰肢,一步一步自幔帐后行出,涂脂抹粉的脸上冷笑连连。   “殷妈妈。”崔莞懒得与她多做纠缠,直截了当的开口道:“我来寻……”“寻什么?你还想寻什么?”   殷妈妈气急败坏的嚷嚷,一双细小的眼眸中怨念森森,“莫说是沉梦,连云姬你都休想见一眼!”   崔莞秀眉一蹙,刚要出声,却被一旁看热闹的欢客抢了先。   “云姬?殷妈妈,云姬不是半月前便赎身从良了?怎么,莫非是假的不成?”   此话一出,周遭一片附和。   殷妈妈气息一哽,两团丰硕的胸脯起伏得愈加激烈了,她恨恨的剜了一眼沉默不语的崔莞,咬牙挤出一丝笑容,对那欢客道:“云姬确已赎身,不过春风楼的百花赛便要到了,新魁定不会比云姬差,介时还请公子驾临,多多捧场才是。”   “噫,云姬之姿,何人能及,何人能及……”   对于殷妈妈的相邀,那欢客不置与否,摇着头,踉踉跄跄朝外走。   殷妈妈的脸色愈加难看,她回头瞪向崔莞,却不想眼前一片空,方才还站在一旁的崔莞,不知何时已然离去。 ☆、第八十八章 小巷深深再逢君(上)     云瑶赎身了,可是秦四郎所为?   踏出春风楼的大门,崔莞心中压下的迷雾冉冉升起,可尚未等她思索,便听到一声粗哑的,怯怯的呼唤。   “小姑子,崔……崔氏小姑子?”   崔莞回头过,目及佝着身子,一脸犹豫不知当不当继续叫唤的人,不由微微一怔,“赵叔?”   听闻这声清脆的回应,老赵双眼顿时大亮,急急上前,“果真是小姑子!”   凭租牛车那三日,崔莞均是一身月白华服,而今日身上的衣着虽也精美,却是一碧如洗的天蓝,若不是觉得那抹纤细的背影眼熟,加之那顶同样觉得熟悉的帷帽,他根本不敢胡乱出声。   “赵叔怎么会在此?”崔莞抬眼看了一下他身后,未见到那辆牛车。   老赵憨憨一笑,忙从怀中取出一物,小心翼翼的递于崔莞,“这是上一回那位小郎令我交予小姑子之物。”   小郎?百里无崖?   崔莞目光移到老赵手中,那是一卷帛纸,也不知被老赵随身携带了多久,略有些皱褶,她取过帛纸,并未当即展开,而是收入袖中放妥,继而对老赵轻声说道:“赵叔,你在此候了多久?”   老赵挠了挠头,憨笑道:“莫约半月罢。”   半月前,那位曾与崔氏小姑子一同前往家中的小郎突然寻上门,留下一卷帛纸与一两银,让他将帛纸交予崔氏小姑子,然而,他并不清楚这小姑子的住处,亦不敢随意入内城,只好来春风楼外守着。   这一守便是半个月,好在有上一回得的金叶子与那为小郎留下的银钱,倒也无碍。   半月么?崔莞眸底闪过一丝若有所思,随后便温温笑道:“赵叔的牛车可在?我想租来一用。”   “在,在。”老赵连连点头,指了指身后不远处的巷子,应道:“此处拥堵,不宜停车,我将车停在巷中,有阿梁守着。”   崔莞顺着老赵所指,略扫了一眼那条位于春风楼右侧的巷子,果真看见小半截不起眼的车厢。   “不过……”指完牛车所在,老赵脸上忽的浮现出一丝为难。   崔莞垂眸,从荷囊中取出一粒碎银,莫约半两左右,这是她自银饰上绞下的。   看见她的举动,老赵连连摆手,涨红了脸,急急说道:“小姑子误会矣,误会矣!”说着他才将心中为难道出:“巷子狭小,牛车怕是难以调转,唯有沿巷绕行,怕耽搁了小姑子。”   “无妨。”崔莞轻笑应声,仍是将手中的银粒递于老赵,“这些时日,劳烦赵叔了。”   “不劳烦,不劳烦。”老赵摇头不接,后退一步,憨声道:“无非是守在一处,再者那位小郎已给了一银,不可在收姑子的银钱了。”顿一顿,又道:“我去唤阿梁,姑子慢行。”   说完老赵朝着巷子去了。   崔莞无奈,只好将银粒放回荷囊内,慢慢跟着老赵前行。   巷子深深,恰好容得下一辆牛车与一人行走的缝隙。   原本守在车上的妇人阿梁已经下了车,见崔莞行来,忙垂首往后避让,许是听了老赵的解释,目中虽怯,却无惧怕。   三人一前一后上了车,崔莞坐在车厢内,而老赵与阿梁分坐在车前,问过所行目的,老赵便挥了挥鞭子,牛车慢慢动了起来。   摇摇晃晃的牛车中,崔莞闭目沉思,在心里细细琢磨着这些时日的所见所闻。   然,尚未等她理出半分头绪,摇晃的马车忽的一停。   竟有如此快?崔莞不由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仍旧是一堵破旧灰暗,长满苔藓的高墙。   这便是说,牛车仍在巷中。   “赵叔,怎么了?”崔莞蹙起秀眉,清声问道。   “姑子,前头停着一辆马车。”老赵的声音有些惶然,这巷子不但狭小,且还深长弯曲,故而绕过一道弯口,他才发现前方不远竟有一辆马车。   不过,无论如何,他也想不到,在这又狭小又阴暗的巷子中,会有马车。   须知,马车可是唯有贵人才有资格乘坐啊!   也不知是否挡了那贵人的路,万一贵人发怒……   老赵心中颤颤,坐在一旁的阿梁,同样面色惶惶。   马车?崔莞心中浮起一丝狐疑,她身子略向前倾,抬手撩帘,一辆青篷马车便这么直直的撞入眼中。   仿佛知晓她撩帘而望,一道低哑磁沉的声音缓缓在巷子中响起:“卿卿好狠的心,任凭我在此地引颈长盼,餐风沐雨,也不早些来见。”   这声音……崔莞猛然一颤,巴掌大的小脸唰的一下,苍白得没有半分血色。   是他!   是荒林小道上遇到的,那个心狠手辣的贵人!   忆起那**,她的身子不可抑制微微颤抖。   她曾说过,此生都不愿再碰见那样一个人,可一转眼,那人却生生出现在眼前,堵在她的必经之道上。   一瞬间,崔莞心中生出了跳车逃跑的冲动。   然,她忍下了。   若那人真是为她而来,雍城再大,又能躲到何处去?   “一日不见,似隔三秋,卿卿何不上前一见,以解相思之愁。”   听起来漫不经心的话语,却含着毋庸置疑的迫人威势。   老赵与阿梁脸色惨白,双股战战,险些就要坠下牛车。   扫了一眼浑身颤抖不已的两人,崔莞心中歉意连连,再看向那辆青篷马车时,眼底的惊慌,如暖阳下的春雪,一点一滴消逝。   既然无处可退,那便迎上去罢。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慢慢的,慢慢的吐出。   气尽心平。   崔莞咬了咬牙,轻巧的跃下马车,朝那莫约十来步远的马车走去。   一步一印,从轻浮到沉稳,当她走到马车旁时,已是步履从容,不疾不徐。   “崔氏阿莞,见过贵人。”崔莞轻轻的,从容的福了一礼。   车中之人并未出言,也未看向她,而是慵懒的倚在窗棂上,一手端着一只精美华丽的白玉酒樽,轻轻晃动,时左,时右,眸光随之轻转。   巷子里一下便沉静了下来,除去偶尔凉风拂过时,马车四角垂挂的银铃发出一阵一阵悦耳的叮叮铛铛。   崔莞安安静静的站在原地,垂首敛目,一副恭敬之姿。   少顷,车中的男子斜睨了一眼她随风飘动的帷帽,突然开口,沉沉说道:“上来。” ☆、第八十九章 小巷深深再逢君(下)     崔莞下颌微仰,眸光极快的瞥了一眼居高临下的男子。   俊美至极的容貌,如琳琅美玉,即便是在这昏暗的巷子中,也无损一分一毫的光彩,那双狭长的黑瞳,微微眯起,流转着一股对任何事物均不以为意的散漫。   然而,她不会天真的认为,方才那句听似漫不经心的话语,只是这贵人一时心血来潮的戏言,无需当真。   崔莞敛回目光,未敢多看,于眼前这个男子,她有着难以言明的惧意,即便曾历经生死,亦无法忽视那一丝自骨子中透出的畏怯。   胸口深深起伏了下,她慢慢转身走上前。   坐在车前的是一名莫约二十七八,身材高瘦的青年,见她行来,二话不说便跃下马车,让出位子,“小姑子,请。”   崔莞轻轻颔首,提起裙摆,优雅从容的爬上了马车,撩帘而入。   车厢内不知燃着什么香,幽幽的,淡淡的,似春风拂面,又似夜昙初绽,泌人心脾。   崔莞并未深入,后背贴着落下的车帘,垂首而坐,隐在长袖中的双手微微蜷曲,交叠放置在膝上,指尖凉如水。   男子斜了她一眼,一口抿干酒樽中的佳酿,懒懒的靠在软枕上,把玩着手中精致华美的白玉酒樽,一言未发。   崔莞面无表情,一动不动的跪坐在原处,若非胸膛轻微的伏动,整个人就好似一尊木雕般。   良久,男子薄唇轻轻一弯,“啪”的一声,将手中的酒樽不轻不重地置在横于两人中间的长几上,懒懒地道:“斟满。”   话虽轻,却如惊雷,隆隆入耳。   崔莞平静的眸子闪了闪,依言往前膝行几步,挪到长几前,一手挽袖,一手拎起长几上的白釉琉璃壶,清澈的酒液如溪流,自凤嘴中涓涓淌出,落入莹白的酒樽中。   霎时,酒香迎鼻。   崔莞斟酒的手微不可查一颤。   这……是沉梦!   他为何会有沉梦?   崔莞下意识抬眸,恰好对上一道意似笑非笑的眼神,心中一惊,急急敛目。   与此同时,一道莫名的念想自心头迷雾中析出,却在她淬不及然下一闪而逝。   崔莞稳了稳微促的心,静静地将酒樽斟满,轻轻搁下琉璃壶,继而恢复原本端坐的摸样。   男子端起崔莞所斟之酒,贴到唇边抿了一口,目光扫过帷帽下那张朦胧的脸,突然又道:“将帷帽去了。”   崔莞纤长浓密的眼睫轻轻一颤,紊乱的心绪却在此时蓦然一静。   她抬起头,迎着男子意味深长的目光,慢慢地解开系在下巴处的细麻绳,慢慢地将帷帽取下,放置在身旁。   一张缠着棉布的脸,静静的,直直的映入男子深邃的眸子里,他扯了扯唇,继续说道:“面上的棉布,去了。”   这一次,崔莞并未从之,而是垂下眼帘,望着长几上盛满沉梦的白釉琉璃壶,淡淡回道:“阿莞不敢。”   声音落下,倚在软榻上的男子,忽的低低一笑,“连春风楼都进退自如,卿卿还有不敢之事?”   沙哑磁沉的嗓音,隐隐含着一缕诱人心神的靡荡,仿若三月春风,徐徐绵绵。   崔莞心中猛然砰砰直跳,为的并非是那靡靡之音,而是那句状似无意的话。   春风楼,这人竟知她去过春风楼!   春风楼,沉梦酒,云瑶去,百里无……   隐隐的,她觉得心中好似有何物即将破土而出。   但就在此时,崔莞却强压下翻涌的念头,平静的回道:“阿莞生怕丑颜唐突了贵人。”   莹莹明辉下,容貌清俊明朗,气势高贵雍容的翩翩公子,弯唇轻笑,露出一口光洁的白齿,戏谑道:“无妨,我赦你无罪。”   得了这一话,崔莞好似有了底气一般,抬起头来,目光晶莹透亮,唇瓣轻启,清声说道:“那便依贵人所言罢。”   言落手起,她轻轻地解去缠绕在面上的棉布。   她动作极慢,他亦不催,反倒饶有兴致的盯着,好似在看一出满堂喝彩的戏。   最终,那几道长短不同,深浅不一的伤痕落入他眼中时,那深谭般的眸子泛起了一丝晦涩难明的涟漪。   崔莞将解下的棉布细心的叠好放在膝上,随后静静的与那贵人隔几相望。   清早她才看过脸上的伤口,亦清楚眼下自己究竟是怎样一副面容,可她并未在这个贵人眼中,看出一丝嫌恶。   甚至可以说,她根本无法自那双幽如古井的眼眸中窥见一缕波澜。   车厢中的气氛,再度渐渐沉滞,而此时的崔莞,已不再有丝毫惊慌,便是车外传入的叮铛轻响,她亦觉得格外悦耳。   少顷,他突然开口,低低的,似轻唤,又似自语,“崔氏阿莞。”   “诺。”崔莞清声应道,乌黑水润的眸子,流光百转。   盯着崔莞那双陡然变得明亮的眼眸,男子抿唇轻笑,先是轻轻的低吟,慢慢的,慢慢的,如泛起的涟漪,愈漾愈阔,最后,哈哈大笑得前仰后合。   这笑声传出马车,不断回荡在深深的小巷中,非但老老实实坐在牛车上的老赵与阿梁感到惊诧,便是那位驾车的青年,脸上也是讶色连连。   不一会儿,笑声渐止,男子白皙的面容因长笑而浮起一层薄薄的桃色,衬着顶上洒落的莹辉,闪烁着诱人的妖冶,然,那双斜长的眸子中却冷色幽幽,寒芒凛凛。   “下去。”   一股沉冽的威压霎时将崔莞笼入其中,她敛下眼眸,垂首拾起一旁的帷帽与棉布,缓缓向后膝行。   退到门帘边时,车外的青年恰好撩起帘子,她及时带上帷帽,转身下了马车。   待她双脚一落地,那青年便扬起鞭子,马车缓缓行去,与崔莞擦身而过时,透过扬起的帘子,她瞥了一眼那张俊秀绝美的容颜。   直到渐行渐远的马车消失在眼前,崔莞方转身朝牛车走去。   老赵和阿梁虽心有余悸,却也急急忙忙驱车迎上前。   崔莞上了牛车,并未多言,只是低低的道了一句,“走吧。”   “诺。”老赵轻应。   片刻后,牛车缓缓前行。   崔莞望了望窗外灰暗的高墙,闭上双眸,心中沉静至极。 ☆、第九十章 拨开迷雾未见晴(上)     牛车轻晃,慢慢沿着长巷前行,待明媚的秋阳与热闹的喧嚣迎面扑来,老赵夫妇二人不约而地同舒出一口气,眼前皆是一阵恍惚,仿如隔世。   暖阳当空,明亮的光线自窗口错漏入车厢中,崔莞神色沉静如水,她睁开轻阖的双眸,静静的看了一下人声鼎沸的街道,抬手自袖中取出那卷老赵送来的帛纸。   这卷帛纸,她原本打算回别院后再行观看,可方才一番遭遇,令她改变了主意。   崔莞缓缓地展开绵软的帛纸,明晃晃的阳光下,帛纸莹白如雪,未沾染半点墨迹。   无字?   崔莞眉尖若蹙,将手中的帛纸尽数展开,抚平,迎着阳光来回翻转,细细查看。   仍旧是空白一片。   以老赵的为人,既然将帛纸送来,又刻意守了这般久,应当不会乱动手脚,且帛纸虽少,却也算不得贵重之物。   如此说来,百里无崖当初交予老赵的,便是这么一卷空无一字的白卷。   崔莞凝神盯着手中的帛纸,心中若有所思,不过脸面上却未表露,仍旧一副淡漠的神情。   牛车行过热闹的街道,市集,沿着黄土小道往东边一拐,停在一处颇为安静的巷子中。   比起方才那条又暗又脏的小巷,此处显然要明亮整洁一些,虽不及内城,却也比外城好上不少。   巷子两旁排列着一栋栋木石交错而建的宅子,时不时有衣着整齐的路人缓步行过,见到老赵驾驭的牛车,神色间并未有多少变化。能在此处落居的人家,虽购置不起自用的车架,但若要出门任事会友,亦能租得起牛车来用。   故而瞥及停靠在路旁的牛车,顶多是随意猜想一下车中人是上门访友还是主人出行,至于旁的,已然是熟视无睹了。   “姑子,到了。”停稳牛车后,老赵低低的唤了一句。   崔莞小心的收好帛纸,重新放回袖内,随后撩起车帘,大致扫了一圈周遭,下了牛车便缓缓朝左前方莫约十来步的一户人家行去。   这户府邸不大,难得的却是带着一处不大不小的园子,以围墙环绕之。不过她仔细打量了一下,发现那围墙似乎又重新堆高了一些,顶上的鲜泥与底下的陈土有明显的不同痕迹。   收回目光,崔莞上前扣住衔在铺首上,已有些斑斑锈迹的铁环,轻轻地叩了两下门,顿了顿,无人应声,她便又叩了两下。   就在这时,屋内一阵窸窣脚步,紧闭的门扉突然迸开一道半人宽的缝隙,一名莫约二十出头的碧衫青年探出头,目及站在门前,头戴帷帽的崔莞,面上不由闪过一丝诧异,“方才可是小姑子在叩门?”   崔莞轻笑颔首,“正是。”   许是见崔莞衣着光鲜华丽,又掩去了容貌,青年神色间难免有些惴惴,但他仍秉着礼仪,略将大门敞开,朗声问道:“不知小姑子上门,有何要事?”   崔莞清声说道:“敢问郎君,此处可是成氏宅?”   原是来寻人的,青年心中略略一松,点点头道:“正是。”不过话落后,他又有些迟疑的道:“只是这栋宅子已经被我购下了。”   被买了?   崔莞眉心微微一跳,沉声问道:“可否请郎君告之,这栋宅子是何时所购?成氏人又搬到了何处?”   “半月前购入,至于前主人去向,我并不知。”青年未有隐瞒,他购买成宅一事,本就是公平买卖,又非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加之四周邻里皆知,便是他不说,也极容易打听。   半月,又是半月。   崔莞心中渐渐浮出一个大胆的念头,她看了一眼目露警惕的青年,轻轻福了福身,“叨扰了。”说罢,她转身便走。n   盯着渐行渐远的纤细身影,青年一头雾水,略怔了一下便转身回屋,“哐当”一声合上了门。   崔莞跨上牛车,便对老赵轻声道:“回罢。”   “诺。”老赵虽不清楚崔莞为何来此处,但他未多言,专心驾着牛车往内城行去。   微微晃动的牛车中,崔莞靠在车厢上,挺直的背脊慢慢的软下,她再次取出百里无崖留下的帛纸,展开后,凝视着空无一字的纸面,怔怔出神。   半月前,她与秦四郎受伏,中了春风楼的媚生香。   半月前,百里无崖上门医治秦四郎头疾,却又无故为她复容,最终还刻意留下一卷空白的帛纸。   半月前,云瑶赎身离去。   半月前,成氏卖宅。   一而再,再而三,均是在半月前。   崔莞阖眼,敛去眸中幽幽闪动的眸光。   起初,她心中泛疑,即便秦四郎都不曾见过她的真容,百里无崖更无可能得知她毁容一事,然,偏偏两不相知之下,百里无崖却突然出手为她诊治……   而今见过那贵人,她心中疑惑尽解。   犹记那**,原先那位驾车的驭夫,曾掷匕削断她脸上的面巾。   故而,他是见过她容貌的。   崔莞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握着帛纸的手慢慢蜷曲。   即便不看那**奢华的马车,拉车的神骏,武艺深不可测的驭夫,光凭雍城城门前,秦四郎的退让便能得知,那贵人的身份定然不同寻常。   方才在马车上,他令她褪帽时,她心中便隐隐有了念头,故而一番小心翼翼的试探,果然得了一些眉目。   赦令,可是非寻常显贵能轻言之啊!   即便无法确认那贵人的真正身份,但凭着这一赦字,或多或少令崔莞心中有几分明了。   倘若是这样贵不可言的人,莫说亲自开口,便是之流露出一份意动,莫说一个春风楼的妓子,便是亲生的女郎,雍城城主都会双手奉上罢?   而且,若真是他所为,那么诸多疑惑均可迎刃而解。   只是崔莞仍就有些不明,那日被唤进秦四郎房中的人,为何是她?   若说只是碰巧,她定然不信,当时媚生香虽是初燃,但此物非比寻常,一沾及显,照理说,设局之人应当会事先安排好才是,主屋内如此多貌美侍婢,无论哪一个,若知能与秦四郎欢好,必定甘之如饴,何须费心思找上她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姑子?   “真是……”崔莞低声苦笑,抬手揉了揉隐隐泛疼的眉心,她无非是想借一借秦四郎的势,可眼下来看,她已踏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布局中。   云瑶,百里无崖,秦四郎……   打一开始,她所谋划的一切,只怕早被人看破了罢?   只是,为何是她?   为何偏偏是她?   崔莞心中思绪纷扰,就在这时,牛车忽的一顿,再度停下,与此同时,一道漠然的声音远远传来,“崔氏阿莞。” ☆、第九十一章 拨开迷雾未见晴(下)     是唤,而非询问。   也就是说,这辆牛车中所坐何人,那开口之人心知肚明,非但知晓她姓什名什,甚至连身份来历均一清二楚!   故而才会如此冷漠的,高高在上的喝住牛车,唤出她的名。   崔莞抬起眼,眸光轻轻闪烁了下,随后隐回眼眸深处,一双乌黑的瞳仁如古井,沉静无澜。   她慢慢掀开车帘,牛车已然行到了内城,离她往日下车之地不过十来米,但便是这一小段短短的青石道,横着一辆驴车。   内城的街道不似外城那般狭窄拥堵,莫说横着一辆驴车,便是两辆,亦绰绰有余。可这辆打横的驴车,不偏不倚,正好挡在牛车前,莫约七、八步远,驴车前还站着一名头带漆纱笼冠,身着广袖青衫,做文士装扮的中年男子。   见到崔莞撩帘探望,却不赶紧下车行礼,那文士斑白的眉头紧皱,眼中闪过一丝鄙夷,大声喝道:“崔氏阿莞,贵人赏赐,还不速速来接!”   崔莞流转的目光璀璨如阳,她打量了那文士两眼便敛下眸子,认真的说道:“阿莞身份低微,所识之人中,亦无可驱使幕僚携物当街赏赐的魄力,想必这位郎君寻错了人罢。”   她说罢便对老赵清声道:“赵叔,速速让出道,以免误了郎君要事。”话毕,崔莞便缩回手,静静的坐回车厢内,任凭车帘落下,掩去了纤纤倩影。   “诺,诺。”老赵连连应声,驱着拖车的老牛便要往另一边的空隙靠去。   原本盛气凌人的文士根本料不到,这个与他来说是卑贱如泥的小姑子,闻及贵人赐礼,非但不感激涕零,连滚带爬的下牛车到他面前行礼拜谢,反而一句轻描淡写撇了个干干净净,甚至指使驭夫绕道而行……   他虽不得重用,可好歹也是跟随在贵人身旁的幕僚文士,以往在外行走,莫说是庶民,哪怕寻常世家之人见了,皆是相争谄媚逢迎,何曾见过这样胆大妄为的小姑子啊!   那文士顿时气得面色漆黑如墨,他快行两步,再次堵在牛车前,冷冷地喝道:“崔氏阿莞,贵人恩赐,你竟避之若浼,实在无礼!”   人言可畏,且还是出自文士之口,即便身份清贵的士族女郎,亦担不起这等斥责,更何况崔莞这样一个无依无靠,无权无势的卑贱庶民。   那文士看着静谧的车厢,眼中得意非凡。   老赵与阿梁正襟危坐,他们虽与崔莞无亲无故,但对这个从未表露一丝凌人盛气的小姑子,心中颇有好感,见到拦路的文士如此气焰万丈,咄咄逼人,不免又惧又忧。   少顷,一声轻叹自牛车中传出,慢慢随风向远处飘散,“郎君错矣,天下同名同姓之人何其多,阿莞非阿莞,只是一名微不足道的小姑子,无貌无才,也未曾结识达官显贵,又何来有贵人赐礼?”   “故而,阿莞令赵叔驱开牛车,正是生怕耽搁了郎君啊!”   这声音虽轻柔婉转,却又含着说不出的清冷漠然,落于那文士耳中,他得意的眼神倏然一僵,目瞪口呆,这小姑子…这小姑子……   僵持中,崔莞平静的声音淡淡响起:“赵叔,还是快些走罢。”   老赵自是从之。   眼看着牛车缓缓绕过自己,那文士恨不得拂袖而去,转瞬间,他脸上却又突然泛起青白之色。   “且慢!”   那文士大喝一声,再顾不得礼仪气度,疾步追上前,又一次拦下悠悠前行的牛车,“崔氏小姑子,且慢。”   再言“且慢”二字,他明显已有些中气不足了。   贵人确实命他前来赠礼,只是他心中看不起崔莞这等攀龙附凤的小姑子,故而才有了方才那一幕幕刁难,只是任他怎么想,也不曾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般,令他骑虎难下了。   毕竟,此事乃是贵人亲**代而下,倘若他连赠礼这等简单的事都办不妥,将来在贵人面前,还有何前途可言?   愈想心中愈慌,不过短短片刻,那文士额前泌出一层薄薄的湿意。   “小姑子,贵人之礼,确确实实乃是赐予小姑子你,并无二人。”   现下这番语气,虽算不得绵软,但相较于先前的倨傲,简直是天壤之别。   老赵与阿梁顿时有些呆若木鸡,那文士郎君,可是在向小姑子服软?   与老赵夫妇二人相比,崔莞显得平静许多,她淡淡一笑,道:“郎君所言,可坐实?若寻错了人……”   “无错!”那文士额角青筋一跳,咬牙挤出一句,可随即吸了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愤然,语气委婉的说道:“天色不早了,小姑子还是快一些接礼罢。”   他还得回去给贵人回禀,即便这小姑子瞧不上他,莫非还敢将贵人也不放在眼中?   崔莞轻轻一笑,好似听不出文士另有所指话语,淡淡说道:“阿莞身子不适,生怕冲撞了郎君,如此,只能劳烦赵叔了。”   此话一出,非但老赵大吃一惊,中年文士也是一脸愕然。   这小姑子竟连礼都不打算亲自接了?   那文士面如铁青,一双三角小眼飞速转动了下,险些冲上头顶的恼怒又生生压下,只是阴霾的目光冷如箭,直直地瞪着牛车,仿佛要透过车帘刺穿坐在里边的崔莞。   老赵看了看面色阴沉的文士,咽中发干,胸口砰砰作响,直到崔莞那道如山间溪流,涓涓入心的声音传来,“赵叔,莫慌,可大胆前去。”   短短数言,却让老赵慌乱的心莫名一静,他暗暗拍了拍阿梁的手,示意她不要乱动,自己则深吸一口气,下了牛车便快步走到中年文士面前,静静垂首,恭敬的伸出双手。   那文士冷冷瞪着探到眼下,又黑又皱,沾染着污渍,干裂难看的双手,有心出言叱喝,却又担心崔莞另出花招,犹豫片刻,干脆冷哼一声,将东西重重拍在老赵手心上,一言不发,转身便直奔驴车,头也不回驱车离去。   “小姑子。”老赵将手中之物小心的递入车厢内。   崔莞接过来,细细看了一眼,那是个三指宽,半掌长的木盒,也不知是什么质地,通体漆黑如墨,不过木盒上雕刻着一圈精美的花纹,以银漆描绘,显得异常华贵。   她打开木盒,一股幽香迎面扑来。   崔莞怔了一怔。   自那文士拦车,口称有贵人赐礼的一刻,她霎时便想到了方才在马车中贵人。   毕竟,在雍城中,能与她有一丝瓜葛的贵人,除去秦四郎,便只剩下那个两面之缘的尊贵男子。   以秦四郎的为人,定不会,也无必要行此一事,唯独那个喜怒无常的贵人,最为可能做出这等事。   果然……崔莞缓缓合上手中的木盒,嘴角勾起一丝淡笑。   凝雪霜。   马车上才令她解去掩容之物,文士又送来凝雪霜,这其中,还需多言么?   不过,按照那贵人的行事做派,崔莞心中隐隐有了一丝把握。   他不会轻易要了她性命。   至少在达成某种计谋之前,不会。   故而,方才对那文士的举止,便是她的试探。   她需得探出,贵人的底线,而后才能从中寻出破局之路。   崔莞闭了闭眼,敛下外露的心绪,而后收好木盒,唤了老赵一声便轻巧的下了马车。   此处离秦氏别院已不远了,缓步慢行,也不过一刻钟。   崔莞取出三片金叶子,放入老赵手中,清声说道:“多谢赵叔方才的帮衬。”   看着手中灿灿的金叶子,老赵涨红了脸,连连摇头,“举手之劳,当不得这么重的礼。”说着他便要将金叶子还予崔莞。   崔莞往后一退,避开了老赵,她抬眸轻笑,“于赵叔来说不过举手之劳,对阿莞来说,却是临危一助,故而赵叔可问心无愧,且说不准,将来阿莞仍有需赵叔出手相助之时。”   老赵性情虽憨厚,但为人并不愚钝,岂会听不出崔莞话中之意?   他怔怔的望着眼前一身华服,清贵高雅的小姑子,眼底浮起一抹激动,紧紧攥住金叶子,叉手给崔莞深深的作了一揖,沉声道:“若小姑子不嫌弃,老赵愿听从差遣。”   站在老赵身后的阿梁虽有些不明,可看见自家夫君行了礼,也急急忙忙跟着一福。   “赵叔不必多礼。”崔莞忙将老赵扶起,待他心绪平静一些,方继续徐徐说道:“承蒙赵叔信托,然,有些话阿莞不得不在此说清楚。”   “姑子请讲。”老赵面色沉着,垂手恭听。   崔莞颔首,敛了唇角边的笑容,认真的说道:“阿莞在雍城的时日不会太长,许是用不了几日便会离开,而在此之前,需要有人先一步前往下一个都城早做安置。”   她说得极慢,几乎是一字一句,隐在帷帽中的眼眸始终看着老赵的脸庞,因而并未遗漏那缕一闪而逝的犹豫。   若可选择,谁愿背井离乡?莫说世代居住在此的庶民,便是喜好**山水的士族,亦会在怠倦时不惜千里迢迢,归于家中,非就近而居。   “索性还有一些时日,赵叔不必急着作答,待仔细与阿婶商讨后,再做定夺也不迟,三日后清晨,阿莞在此等候赵叔。”   说罢,崔莞盈盈转身,信步离去。   她虽急需人手,却也不会强迫他人随她一同四处漂泊。   再者她所需的是完全的忠心,而非一时兴起的冲动。   多一些时日,不但是给老赵考虑,亦是能让她从容观测与安排。   看着崔莞渐行渐远的身影,老赵脸上一片臊热,他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没有唤出声,只好闷闷与阿梁一同驱车返家。 ☆、第九十二章 一曲弦断为知音(上)     崔莞沿着青石道施施然的朝秦氏别院渡步而去,却不知邻近的另一条青石道上,一辆青篷马车正静静的停在平坦的道路中间,那名中年文士垂首弓腰,口角轻蠕,脸庞上的神情时而气怒,时而铮铮。   少顷,待他微微张合的嘴角一抿,略垂的头颅又低了几分,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的立在原处。   马车中,华贵难言的男子,眯起一双动人心魄的桃花眼,饶有兴致的盯着中年文士乌漆漆的后脑勺,似在回味那番述言,又似透过那文士,追溯方才崔莞那抹顾盼之姿。   霎时间,除去偶尔一两声银铃轻咛,四周一片沉静。   虽无法目睹男子的神态,然,后脑勺处隐隐透出的冰凉,让那中年文士心头忍不住剧烈跳动。   他的一番言辞,说得不差,可添枝增叶之处亦不少,此情此景,心中难免虚虚。   良久,就在中年文士站到两股轻颤时,车中的男子突然勾起薄唇,低低笑了两声,“有趣,真是有趣……”   这小姑子,是在试探,亦是在向他表态啊!   她在说,她不喜随波逐流,不喜被人算计掌控,无论那人是谁,有何等尊贵的身份。   他敛回清冷的目光,修长的指尖在温润的白玉酒樽杭来回划动,长长的眼睫下,一双深潭般的眸子渐渐漫起一圈若有似无的微澜。   “回罢。”   车中的男子并未与那文士多言,淡淡的下令,整个人便倚在软榻上,缓缓闭上双眼,清秀俊朗的脸庞浮上一片慵然懒散。   “诺!”   得了命令,驾车的青年看也未看一旁的文士,径直将手中缰绳一抖,马车缓缓驶向内城最中间,占地最为宽广的城主府。   待耳旁的马蹄与车轮滚动的声响渐渐远去,那名中年文士方慢慢抬起头,长长的吁了一口气,他看了一眼已然行得快看不见踪迹的马车,抬手就着长袖试了试额前的冷汗,眼中却是一片得意之色。   崔莞啊崔莞,你不过是个破落卑贱的小姑子,还妄想学士族女郎的行事做派,哼哼,现下惹恼了贵人,且看你还能如何孤高!   心中狠狠咒骂几句,那文士转身拖着略微发软的双腿,缓缓爬上驴车,驱车返回歇脚的宅子。   三日光阴,若白驹之过,转瞬即逝,自那日出门后,崔莞便不曾再踏出西院半步,而是安安心心的呆在木屋中静养。   说是静养,其实不然,西院虽偏,当差的侍婢亦有不少,且说画锦得了精美难见的罗衫,少不得穿上身在同伴中炫耀一番,久而久之,西院的侍婢人人皆知,独居在木屋的小姑子,慷慨又大方。   一时间,上门之人不说络绎不绝,却也相差无几了。   反观崔莞,无论是谁,均摆出一副笑吟吟的摸样,手中的罗衫与中看不中用的饰物,流水一般洒出,短短几日,楼管事送来的事物,已去了十之**。   不过,她亦收获颇丰。   那些得了物的侍婢们不再板着脸,见到崔莞时和颜悦色了许多,更有不少胆大心贪的侍婢,为能再次从她手中获利,口角便没那么严密了。   起初张口的侍婢心中仍存几分忌惮,不敢说得太多,但随之见她总是一副漫不经心,当做笑言来听的摸样,渐渐的,便没了遮拦。   如此一来,在日复一日的笑谈中,崔莞暗暗敛下了不少消息,每当夜深人静,她便躺在榻上细细思索,去粕取精,寻出对自己最有用的存之。   与老赵约好的三日之期已到,清早崔莞起榻,梳洗后便准备要出门,偏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之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阿莞,阿莞,你可在?”   崔莞原以为又是上门打秋风的侍婢,然而敞门一看,来人却是在秦四郎屋内服侍的观棠。   她眼波轻转,慢慢迎上前,清声说道:“我在,姐姐寻我有何事?”   不卑不亢的姿态,令观棠微微一怔,似有些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宛如碧竹般从容沉静,又仿若芙蕖亭亭玉立的罗衫少女,便是路上那个面黄肌瘦,落魄至极的小姑子。   定是……定是衣裳的缘故。   观棠瞥了一眼她身上那袭随风轻轻摆动的鹅黄儒裙,心中略释,便轻笑道:“我不过奉郎君之命,来唤你去一趟。”   秦四郎要见她。   崔莞眼中并未流露出一丝意外,自媚生香一事后,她与秦四郎已有大半月不曾碰面,细细算来,确实也该有所动了。   “姐姐稍等。”   她转身入屋,将帷帽取出,也不带上,就这么拿在手中。   “劳烦姐姐带路。”   观棠扫了一眼她手中的帷帽,又看了看她蒙着一层面巾,只露出眉目的小脸,似有话要说,可唇角抿了抿,又咽了回去,轻轻点头道:“随我来罢。”   崔莞跟在观棠伸手,缓步向主屋的方向走去。   然而,观棠令着她出了西院,却未走上那条通往主屋必经的长廊,而是往左方一拐,穿过林荫小道,越过一座有一座小院,踏上一条两旁栽满碧竹的卵石小道。   人在道上,道在林中,这条小道宛如竹林中流淌的溪流,蜿蜒绵延,穿林而过时,满目苍翠,且行且听着那秋风过林,满耳沙沙作响的竹曲……   莫说是人,整颗心都不禁沉浸在一片平静安宁之中。   拐过一道弯,出口已然就在眼前,忽的,一阵悠扬的琴声随着暖阳一同倾泻而入。   崔莞眸中虽仍是一片平静,但静中的宁和已瞬间散去,恍如古井,无波,清冷。   踏出那片茂密的竹林,不必观棠指引,崔莞一抬头便远远望见前方有一方小湖,临湖的一座六角木亭中,一坐两立共三道身影。   其中,一身月白华服,乌发如墨,身姿修长挺拔,正面对着粼粼波光静静抚琴的人,不是秦四郎还能是谁?   崔莞淡淡一眼便敛回目光,随着观棠一同,慢慢地走向那座临湖的亭子。 ☆、第九十三章 一曲弦断为知音(下)     碎碎行了十数步,观棠与崔莞停在离木亭莫约六、七步远的地方,观棠侧身对崔莞轻轻颔首,示意她暂且在此等候,随即便无声的缓步上前,准备通报。   可观棠刚行到亭前,尚未来得及出声,便听见“嘣”的一声轻响,悠然婉转的琴声嘎然而止。   “郎君。”观棠低呼一声,快步上前。   站在亭中的楼管事与弄梅也忙围上前,欲要查看一二。   倒是秦四郎,不慌不忙的扫了一眼被琴弦弹中的食指,淡淡笑道:“无碍。”   边说,他边将正泌出缕缕血丝的食指蜷曲,掩入广袖中。   听了秦四郎的话,观棠即便心中染忧,亦不便多说,她福了福身,轻轻说道:“郎君,崔氏小姑子已到。”   “让她过来罢。”   秦四郎的声音,仍旧如石上泉,温和清润,可若此时有人与他正面向对,便能轻易看出他眸中那一点点微妙的涟漪。   “诺。”观棠轻应一声,快步返回唤人。   不一会儿,崔莞便缓步来到了木亭前,她下颌微垂,膝部轻轻一敛,淡淡地说道:“阿莞见过秦四郎君。”   秦四郎此时已然转过身来,和煦的目光落在她光洁白皙的额前,朗声说道:“不必多礼,过来坐罢。”   这是打算要与她开诚布公了?   崔莞心中突突,面上却若无其事,平静的应了一句:“诺。”   话落,她便慢慢的向前挪。   木亭远远乍看似小,但行入其中才发现,容下四人两几,竟仍有些空闲。   在崔莞过来的途中,楼管事与弄梅已将摆琴的短几连琴带几一同移到了角落中,而另一边角落里摆着的长几则移到木亭中间,长几上,精致小巧的香炉,清香扑鼻的茶汤,色香俱全的糕点,逐一摆开。   崔莞从容的行到长几前,退履上席,与秦四郎面对面的跪坐而下。   除去那一日,此次两人的相距最为亲近,即便蒙着面巾,她亦能嗅及秦四郎身上那股淡淡的馨香。   “此茶名凝云,味甘而清,酌于杯盏中,香云罩覆,久凝不散,故此得名。”秦四郎制止观棠上前奉茶,亲自拎起几上的白瓷贴花竹纹壶,予崔莞倒了一盏茶。   碧清的茶汤涓涓入盏,氲氤袅袅,果真如云似雾,馥郁的茶香刹时扑鼻而来。   “阿莞,可一品。”   他的声音,亦如这盏中清茶,清透甘润,泌人心脾。   且,他唤她,阿莞。   崔莞心中微怔,澄澈的目光自被推至身前的茶盏上轻扫而过,落向与自己正面相对的秀俊脸庞,尤其是那抹张红唇边弯起的浅笑。   突然,她眸光轻轻一闪,慢条斯理的抬起手,在秦四郎含笑吟吟与楼管事三人又惊又诧的目光中,端起茶盏,一手抬至额前,以袖掩面,轻轻撩起半边面巾,一口将盏中温热的茶汤饮尽。   搁下杯盏,她仿若看不见楼管事等人微微瞪出的眼瞳,静静看着秦四郎面上分毫不改的笑容,淡淡地说道:“阿莞是粗俗之人,品茶这等雅事,着实做不来。”   秦四郎迎着崔莞平静的目光,轻轻笑道:“既然如此,不妨尝一尝这几碟糕点,桃红柳绿,定会有阿莞心喜之物。”   话到最后,已是意有所指。   说罢他目光虽如初,却紧紧盯着那双清如秋水的眸子,试图从中寻出什么来。   可惜,崔莞眉宇间依旧染满了温宁淡然,她头也未抬,轻轻笑应:“如此,甚好。”   话虽如此,崔莞身子动也未动,任凭那双银箸静静的摆在身前,闪动着点点微光。   这小姑子,与先前所见,已不同了啊……   秦四郎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忽的又开口问道:“方才一曲,阿莞以为如何?”   “甚差。”崔莞想也未想,张口便答。   “哦?”秦四郎剑眉微挑,虽不似楼管事等人面露愤愤,一双眼眸中的笑意却淡了几分。   崔莞垂眸,望着那空空如也的杯盏,淡笑道:“琴本是雅物,最为清悠出尘,便如那高山流水,潺潺落耳,经耳入心。”   说着她眼波轻转,落向神情渐渐凝下的秦四郎,悠悠再道:“郎君琴技甚是高绝,然心中却焦躁难安,故而琴声如何悠扬,亦只是红尘俗音,空有其表而无其心。”   “既无琴心,又怎可称得上为琴?那琴……”她瞥了一眼摆在角落里的古琴,淡淡地说道:“断了也好,总比葬身凡俗中强。”   崔莞的声音温和轻雅,可一番徐徐之言,却让秦四郎眼中仅存的笑意彻底化为了沉凝。   静默片刻,他突然站起身,对崔莞拱手作揖,朗声道:“闻此一言,如喝棒当头,止桑,谢过点拨之情。”   他的身份虽比崔莞尊贵许多,但崔莞此时所展现的才学,亦担得他这一声谢。   故而,崔莞并未避让,而是心安理得的受了秦四郎的礼。   重新落座后,秦四郎侧首看了楼管事一眼,轻轻地摆了摆手。   楼管事虽不放心秦四郎与崔莞独处,却还是带着观棠与弄梅二人退出了木亭,候在离亭子莫约十尺开外。   见此情形,崔莞心中一紧,终于要来了。   不过,她未表露分毫,依旧平静如初。   秦四郎再一次拎起白瓷贴花竹纹壶,为崔莞续上茶,涓涓流水声中,他的声音慢慢传开,“阿莞可曾记得,在前来雍城的官道上,你我曾有过一约?”   “自是记得。”崔莞抬起头,一双眸子映入秦四郎身后的粼粼波光,愈发显得熠熠夺目。   她抿唇轻道:“只要阿莞在抵雍城三日内,为郎君寻来百里氏,郎君便要为阿莞做一件事,一件无损巴陵秦氏之利,而又是郎君力所能及的事!”   话到最后,已是铮铮。   秦四郎深深凝视了她一眼,点头言道:“你确是做到了,百里无崖已为我诊治过头疾。”   也就是说,该到她说出条件之时了。   崔莞坐直身躯,定定对上秦四郎的目光,沉声开口,一字一句的说道:“稷下学宫,我要进稷下学宫。”   说罢,她紧紧盯着秦四郎的脸庞,生怕错落一丝神色变化。   稷下学宫,她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要进稷下学宫。   只因,那里有一人,一个足以改变她命运,一个可助她将曾氏彻底踩入泥之人! ☆、第九十四章 此去经年梦不回     秋阳明媚,木亭中依旧茶香袅袅,一月白,一鹅黄两道身影,已去其一。   仅剩下举杯独品凝香的秦四郎,以及偶尔穿亭而过,撩起身后粼粼碧波的缕缕凉风。   “郎君。”楼管事快步进亭,看着自家郎君沉静宁和的摸样,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之色,迟疑片刻,他最终还是张了口:“郎君应了她?”   原本楼管事、观棠弄梅三人,并不知晓木亭中秦四郎与崔莞所商谈之事,唯独那句“稷下学宫”,因崔莞心绪波动,声音略扬了几分,才泄露了出来。   而后崔莞离去时,那双熠熠生辉的明亮眼眸,不必细问,十有**是达成所愿了。   有关稷下学宫一事,非比寻常,楼管事不得不为秦四郎担心。   “楼叔,你不必担心,我心中甚是明朗。”秦四郎抬眼远远望了望那道逐渐没入竹林中的明媚身影,神情中流露出一丝淡淡莫测。   不善饮茶,却偏偏精通音律,且看上去颇有名家风姿。   这小姑子呵,真是愈来愈让人难以琢磨了……   “可那小姑子到底非秦氏族人,郎君贸然带她入稷下学宫,只怕族老等人会对郎君心生不满。”   楼管事低低地说道,他与旁人不同,身为秦四郎的心腹,自是清楚稷下学宫不似普通私塾书院,那里可并非人人能随意踏入的神圣之处!   犹记得当初,他还曾为自家郎君接获稷下学宫发出的名帖而欢喜得数夜不曾睡好。   而接到名帖的学子,可携两名学识不弱于己身之人同入稷下学宫。   这便等于是举荐。   按理说,这是秦四郎结交天下名士的最好时机,毕竟天下名士数不胜数,但能获得稷下学宫名帖之人则好比凤毛麟角。   秦氏族内,早已为这两个举荐名额争得面红耳赤,若让人得知,秦四郎就这么轻易的将其一赠出,尤其所赠之人还是一个低微卑贱的庶民小姑子……   想到此,楼管事心头的忧虑又加重了几分。   “楼叔多虑了。”秦四郎敛回悠远目光,微微笑道:“我不过携她入一道门罢了,能否真正踏入稷下学宫,仍需看她自身的学识与机缘。”   即便能受到举荐,还需通过到学宫内设下的难题,方能堂堂正正跨门而入。   若她得入,便足以向世人表明,他目光如炬,慧眼识珠。到时,秦氏非但不会有一丝责怨,反而会比任何人都大声赞誉与颂扬。   若她不得入,他亦可无恙,昔日西汉淮阴侯韩信,曾以千金报漂母一饭之恩,而崔莞于他有救命之恩,知恩图报,何错之有?   “至于族老等人,我自会处理妥当。”   秦四郎抿尽盏中最后一口清茶,轻轻将手中的茶盏搁置在长几上,缓缓地起身,目光看向摆在角落里的断弦古琴,顿了顿,淡淡说道:“将这琴挂到主屋内。”   观棠与弄梅相视一眼,“诺。”   “回罢。”秦四郎收回目光,带着楼管事慢慢朝主屋行去。   而相较于秦四郎的闲庭信步,崔莞则是步履匆匆。   在木亭未留意,离开时才惊觉,初升的朝晖已高高悬在空中,与老赵约定的时辰,早已过去。   待崔莞自园内行出秦氏别院,又过了小半个时辰,青石道仍旧宽敞整洁,路上行人依旧稀少难寻,故而她一眼便看到站在路旁一处角落里,靠墙而立的老赵。   “赵叔。”崔莞心中顿时一松,清声唤了一句,脚下的步伐加快了几分。   听见崔莞的叫唤,站在角落中的老赵急急抬起头,双眼亮如头顶的秋阳,可黝黑粗糙的双手却不自然的揪着破旧的衣襟,他嘴唇蠕蠕,低哑的回道:“小姑子。”   三日不见,老赵面色委顿不少,神情中隐隐添了一丝忐忑,尤其是见到崔莞时,愈发显得局促不安。   “阿莞不是,让赵叔久候了。”崔莞好似看不见老赵脸上的异样神色,弯起一双清透如秋水般的眸子,轻笑言道。   “不,不……”老赵涨红着脸,连连摆手道:“不曾等多久,不曾等多久。”   “赵叔。”崔莞的目光轻轻落在老赵脸上,认真的说道:“今日赵叔能来此,阿莞心中甚是欢喜。”   老赵摆动的双手一顿,怔怔的看向崔莞,透过那层薄薄的帷纱,他可清晰的看到,那双清润的眼瞳中迸出的盈盈笑意。   这小姑子,是真的欢喜呢!   老赵忐忑的心,霎时便沉定了下来,眨了眨微微发涩的双眼,咧嘴一笑,继而想到了什么,又敛下笑容,学着曾远远见过的儒生学子,叉手郑重的作了一揖。   起身后,他一向伛着的后背挺得笔直,对崔莞沉声说道:“小姑子,我赵石一生至此,未识得半个字,也无惊人之华,若小姑子不嫌,赵石愿追随小姑子左右,决无二言!”   崔莞静静的看着老赵,从那张饱受风霜的脸庞上,看出了他的坚决。   她心中清楚,老赵此举,便等于放下雍城虽贫穷却还算安稳的日子,背井离乡,踏上前所未知的茫茫之途。   而令他做出决定的,大多是因她的“身份”。   当下,崔莞垂眸,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向老赵缓缓言明。   将来,她要面对的患难恐怕多如牛毛,虽说她迫切需要人手相助,却也不愿以谎言相欺。   当日不曾相告,为的亦是在等老赵心中的抉择,倘若老赵根本无法承受背井离乡之苦,那么,她又何必多言?   “事实便是如此,赵叔若另有所选,阿莞也不勉强。”   听闻崔莞一番娓娓道来,老赵神色一微微滞,但极快便恢复如初,他用力的点了点头,铮铮言道:“姑子放心,赵石虽不识字,却也知人无信不立,无论姑子是何等身份,赵石亦愿随之!”   即便得知崔莞的身份时,他心中必不可免的生出一股失望,但最终,仍是坚持了自己的决定。   他在雍城驾车已有近二十年,凭租他牛车的学子名士亦不少,可只有眼前的小姑子,在贵人面前都能如此的从容镇定,进退自如,这可是他在旁人身上从未见过的啊!   故而,他认为,这小姑子定不是池中之物,跟着她,将来定会有一番作为罢!   “赵叔,你且放心,将来有阿莞一饭,定不会少了赵叔一饭。”   这句话,虽轻,崔莞却说得刚毅果决。   今日起,她,不再是一人了。   这是与前世截然不同的道路,她定会走得愈来愈平稳,愈来愈从容。 ☆、第九十五章 掷果盈车砸谪仙     转眼,又是两个月匆匆而过,枝头繁叶间秋意渐浓,当最后一缕碧绿慢慢褪去,头疾已然痊愈的秦四郎,终于要动身前往临淄了。   此次与上一回自巴陵到雍城不同,行的是水道,沿渭水乘船行至渭南潼关,转入黄河,途经洛、荥二阳,到达齐郡,此后弃船行车,方可到达临淄。   稷下学宫开讲,乃是在草长莺飞的三月暖春,此时动身,恰好能在隆冬降临,水道难行前赶到齐郡。只要顺利到达齐郡,便是待到春暖花开之际再动身前往淄博,亦不会错过开讲的时辰。   秦四郎与楼管事商定了前行的路线,沉静了两个多月的秦氏别院再度忙碌起来。   第一日,挑选随行的侍婢护卫。   第二日,备下秦四郎一路上所需之物,好比解乏的书册帛卷,入口的鲜蔬瓜果,御寒的衣袍裘披等。   第三日,安排车马行船。   第四日……   这一日一日看似简单,林林总总处理下来,也耗去不少时日。   比起众人忙忙碌碌,崔莞倒是一派悠然自得,将老赵安置妥当后,她已经是无事一身轻了,每日除去用膳和安寝,便是沿着西院溜达解乏。   当然,她偶尔也曾带上帷帽,缓步慢行在热闹的街道上,静静的看着往来的路人,心中波澜难言。   雍城于上一世的她而言,是一切苦难的源泉,但到了这一世,则是千里行途的起点,一切自此重新开始。   到了第六日清早,当东方第一缕朝晖划破云端,秦氏别院大敞,一辆辆载得满满当当的牛车缓缓行出,浩浩荡荡的前往城南水运码头。   秦四郎仍旧是乘着他的马车,楼管事为驭夫,观棠弄梅二人车内服侍。   也不知秦四郎在今日离开雍城一事如何传扬出去了,虽然晨雾未散尽,前往码头的街道两旁已经挤满了前来送行的百姓,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年轻的姑子女郎。   “四郎,四郎,其人如玉,妙有姿容,奴心甚是倾悦,何不撩帘一见呼!”   见到秦四郎的车架远远行来,原本静静候在路旁的姑子女郎情不自禁高声呼唤,手中的瓜果如雨,纷纷落向那辆被护卫围得严严实实的华盖马车。   听着车外铺天盖地的欢呼,秦四郎俊美的脸庞微微泛白,他一向不喜应酬,在雍城这些时日,除去城主所邀,便是其他世家的请帖,都一概以不适为由,拒门不出。   也正因如此,得知谪仙前来却未能得见的雍城女郎们,更不愿放过这次难得的机会,清早便苦苦守在路旁,只为亲眼目睹谪仙的姿容。   “噫!四郎,四郎,你当真如此狠心矣?”   掷完手中鲜果,仍不见谪仙露面的女郎姑子们耐不住了,有大胆的瞅准时机,将牙根一咬,蒙头便往路中间冲去!   有其一必有其二,街道两旁的人群如决堤的洪水,齐哗哗的涌到路中间,挡住在了秦四郎的马车前方。   “郎君。”看着来势汹汹的女郎们,素来沉稳的楼管事坐不住了,他身上被鲜果得汁水淋淋,染在衣物上东一块西一块的,黏腻难忍,而且被砸中之处还隐隐泛着疼。   马车内的秦四郎,犹豫片刻,终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示意观棠掀起挡在门前的帘子——   “啊!四郎果真如皎皎明月,令人双眼生晕!”   “是了是了,我看见四郎了,看见四郎了!”   相较于庶民姑子的心满意足,一些坐在牛车上的士族女郎,连连催促驭夫驱车上前,回头拾起车中备下的鲜果往秦四郎身上砸去,一边砸一边娇羞着脸,清声吟道:“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瑟兮僴兮,赫兮咺兮!”   起初是一位低吟,渐渐的,附和之声愈来愈多,愈来愈多。   最后,四面八方均是或高或低的清唱浅吟,如水中涟漪,粼粼不止。   秦四郎稳稳的坐在车中,俊朗的面容与月白的华袍上沾染了各色的汁水印子,看起来极为狼狈。   可偏偏这般的秦四郎,亦有种让人忍不住呵护怜惜的羸弱之美,堵在前方的人群越加疯狂了。   “郎君,小心!”   眼看着又是一轮鲜果齐飞,楼管事挺身上前,替他挡下了大半,而观棠更是眼疾手快的落下厚实的帘子,将漏网的另一小半彻底隔绝在了车外。   而此时,被人群冲开的护卫终于聚集回马车两旁,被截断在前方的队伍也返身施以援手,加之有不少人已经目睹了秦四郎的姿容,心满意足的离去,拥堵得水泄不通的道路慢慢疏通,停滞的马车终于可以再次缓缓行进。   感受到马车的摇晃,秦四郎苍白的脸上渐渐恢复了一丝红润,不过,他依然保持着双眸紧闭,一动不动的摸样,任凭观棠与弄梅擦拭沾染在身上的汁水。   这令人震耳欲聋的喧嚣哗闹,令得整个车队急张拘诸,楼管事等人心中既得意又紧张,得意的是自家郎君如此受到世人的追崇,紧张的则是担心有人暗中对郎君欲行不轨。   直到两旁的人群渐渐散去,码头已远远在望,众多悬着的心才算缓缓落回了原处。   “郎君,到了。”楼管事停稳马车,回头轻唤。   “嗯。”秦四郎低低的应了一声,由观棠扶着,慢慢下了马车。   他身上的衣裳尚未更换,仍是那沈染得五颜六色的“月白”广袖长袍。   不过,这样的秦四郎站在码头,受到的并非是奚落与嗤笑,而是数不尽的羡慕与景仰。   秦四郎颇为不自在的别过头,可无论他的目光落在哪儿,均是一片赞佩仰慕之色,直至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掠过一道纤细的身影,霎时便凝了下来。   浅碧色的绸衫,乌浓如墨的发丝尽数束与头顶,发上别一方银白纶巾,随风翻飞的纶巾下,是一张含着一缕和笑面容,虽右脸颊上有一道浅浅的红痕,却无损于他的秀美,更是在无形中为他增添了一丝爽朗。   而最让人令人望而难舍的,是那双点漆般的瞳仁,宛如两枚纯黑的曜石,在明媚的秋阳下熠熠生辉,又似江中流水,涓涓粼粼。   不光是秦四郎呆了,便是楼管事、观棠等人,也怔怔的望着越走越近的翩翩少年,呆若木鸡。   少年一副悠然之姿,从容的行到秦四郎面前,抬手作揖,朗朗说道:“崔氏阿挽,见过秦四郎君。” ☆、第九十六章 翩翩谁家少年郎     “阿挽?”楼管事呆呆叨念两句,陡然回过神来,失声呼道:“不对,你,你是阿莞!”   崔莞站直身,笑如清风拂面,道:“楼管事错矣,挽,引之也,非莞。”   说着她侧头看向神情已恢复平静的秦四郎,勾起唇角,淡淡笑道:“阿挽谢过四郎君。”   “……”秦四郎略有些哭笑不得的看着崔莞,“阿…挽不必多礼。”   这便是认可了她的装扮?   崔莞唇角勾起,笑得愈发从容。   “嘶,嘶,阿莞,你扮起郎君来,真是十足的相似啊!”楼管事吸了两口气,忍不住又打量了两眼,口中啧啧称奇。   “楼管事又错矣。”崔莞弯起双眸,朗朗笑道:“往后,楼管事须得唤小子阿挽才是。”   看着崔莞一副振振有词的摸样,秦四郎沉郁的心绪霎时如云破天开,清朗起来。他深深的望了一眼崔莞不过盈盈一掌的小脸,转身走向即将搭乘的商船。   她的模样,果真如他所想的那般,好看呢。   秦四郎一动,楼管事与观棠弄梅也连忙跟上前引路。   反观崔莞,倒是不慌不忙,恍若闲庭信步一般,边走边观望着四周的景象。   位于城南的水运码头,是雍城大大小小数目众多的码头中,最为宽敞繁华的一处,临于渭水之畔,无论白日黑夜,往来的商船客舟随河水川流不息,络绎不绝。除去庞大的商船外,波光粼粼的河面上还游弋着许多满载货物或是载着三、五人过河的小舢。   码头上亦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其中最引人瞩目的,便是一袭染满鲜果汁液华袍的秦四郎,行客路人纷纷驻足,窃窃私语,齐齐投来艳慕的眼神。   更有与他同船的姑子女郎雀跃欢呼,嬉笑不已。   不过,这一幕幕,秦四郎恍若未闻,慢慢的随着迎过来引路的船主,踏上了那艘泊在岸边,最为高大的三桅朱漆大舸。   崔莞静静的跟在他身后莫约十步远之处,神情清冷淡漠,举手投足间,像极了平日里常见的少年郎。   她的容貌在凝雪霜的作用下,恢复得极好,除去最深长的那道伤口仍有少许痕迹,其余的早就平复光滑,白皙如初。   再者,凝雪霜本就是护颜之物,加之又以秦四郎送来的精贵药材调养,崔莞此时已不似当初那般面黄肌瘦了,一张小脸光洁如玉,稍稍长开的五官精致如半春桃夭,端丽却不失淡雅。   故而,临行前一日,她特地外出,不但购回几件合身的男子罗衫绸袍,还购了一盒女子常用来敷面的细粉,回西院后又寻画锦取了一小撮锅灰掺入其中,仔细调匀。   今日一早起身,她将这刻意调制的粉末,涂在脸上,薄薄的一层,霎时便让白里透红的肌肤黯淡了几分,加上脸颊残留的痕迹,乍然一看,也只是一个容貌尚可的小姑子。   而换上男装后,又跟在华光熠熠的秦四郎身旁,就更加难以引人注目了。   因此,不少目光仅是在崔莞身上一掠而过,根本没有丝毫停留。   这,正是她所想要的结果。   秦四郎所乘坐的这艘商船,乍看之下外表并无什么出奇的地方,可登上船才发觉,船中不但宽敞,而且处处透着精致与风雅,放眼可及,均是精美的雕梁画栋,梁上饰以锦缋,随风飘扬,宽敞的甲板还盛设帷屏,摆放着光可鉴人的长几与绵软绸席。   若非耳旁潺潺的流水与码头上远远传来喧嚣,还让人以为是游园盛会,而非乘船出行。   如此奢华舒适的布置与摆设,船资定然不菲,故而能登上此船者,无不是各大士族世家之人。   “郎君,请往上行。”船主一脸谄笑的将秦四郎引到入口的雕花木梯,而后侧身避到一旁,恭维几句便退下了,余下的事已经用不着他,自有楼管事等人操持。   这艘三桅朱漆大舸统共分三层,顶上一二层为厢房,底下的船舱则摆放各种货物。   秦四郎所居住的,便是顶上的第一层,这层的舱房不算多,却十分雅致,秦四郎理所当然入了最为宽敞的主舱,而崔莞则被安排在靠近木梯的小舱房,离主舱隔了三间舱房。   这般安排,是怕她与秦四郎靠的太近罢?   崔莞扫了一眼显然有些不自在的楼管事,淡淡地笑道:“此处甚好,楼管事费心了。”   “哪里,阿挽客气了。”楼管事心中讪讪,只好以大笑来掩饰,“离开船还有一些时辰,阿挽可在舱中歇息,午膳自会有人送来。”   “好。”崔莞不欲多言,轻轻颔首便入了房。   楼管事待她合上门,又站在原地犹豫片刻,才匆匆转身继续忙碌。   虽说是小舱房,但里头的摆设比起西院的木屋,亦好上太多了,略略打量了两眼,崔莞便倒在了干净的榻上。   这段时日为安排老赵以及前往临淄一事,她亦没少费心,眼下尘埃落定,终于可以放下悬着的心,一沾榻,便阖眼沉沉睡了过去。   崔莞这一睡,直接睡到了夕阳西下,便是送上门的午膳,也被她迷迷糊糊的打发了。   待她醒来时船早已远离了雍城。   揉了揉鸣声如雷的小腹,崔莞干脆的起榻梳洗,随后正要推门而出,恰好碰上端来晚膳的弄梅。   许是上一回的经历,此次秦四郎前往临淄,身旁服侍的侍婢不多,只有观棠与弄梅二人。   用过晚膳,崔莞离开舱房,躺了一整日,身上泛着微微酸疼,走动一番,反倒觉得舒适不少。   天色渐晚,飘在空中的霞光愈发艳红似火,将两岸起伏的山峦,奔流的河水,染出一抹艳丽的绮靡,好似一卷潋滟的山水画,令人舍不得移目半分。   崔莞并未去设着帷屏,张灯结彩,人声喧哗的甲板,而是慢慢渡向略暗一些的船尾。   这里不见半个人影,倒是清静得很。   她倚着船舷,下颌微昂,任凭凉爽的河风拂面而过,眉宇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慵懒宁和。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窸窣脚步声缓缓自她身后响起,随便便是一道虽清脆却盛气凌人的声音,“喂,你是那个跟着四郎上船的人?” ☆、第九十七章 素手纤纤划阳谋(上)     这声音不但凌厉,还有一些咄咄逼人。   崔莞回过头,衬着半明半暗的烛光,看清了出声的女子。   那是一个长相秀丽的少女,粉衣罗裙,倒也衬出一丝可人的清甜,可惜,转眼便被这满头珠翠毁了个一干二净。   以这身艳俗的装扮来看,显然,这少女家中的底蕴不算太浑厚。   崔莞在打量的同时,那少女高傲的目光也在她身上来回扫动,瞥及崔莞那身虽得体,却平凡普通的绸衫,眼中的不屑之色愈加浓烈。   她撇了撇嫣红嘴唇,不在意的收回目光,冷声喝道:“我且问你,四郎现下可在舱中?”   显然,她将崔莞当成了普通的家奴。   任谁好端端的赏景却无故被人恶意一搅,都会失了兴致,崔莞神情淡漠的侧过头,转身便要返回舱房。   没想到自己竟会被人无视,这于那自幼被人捧在手心中,事事顺心如意的少女来说,简直便是奇耻大辱!   尤其是隐约听到身后那阵若有似无的笑声,那张清丽的面容倏得难看至极,她指着崔莞尖声嚷道:“你站住!好大的胆子,竟敢不回我的话!你,你可知我是谁?”   崔莞目光掠过藏在过道内,难以看清的几道身影,头也不回,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句:“你是谁,与我何干?你若是想寻秦四郎,只管光明正大的去便是了。”   这话一出,那少女更是气得双目圆瞪,那精心妆扮的小脸微微扭曲,听着身后愈来愈响亮的嗤笑,她银牙一咬,蹭蹭地冲向已经走出六、七步远的崔莞,抬脚用力踹去!   她一双纤足虽弱细,用不上多少劲儿,但脚上穿的却是高齿木屐,若是踹中,即便没多少力气,也是极疼的。   少女盯着崔莞尽在眼前的背影,眸中浮起一片得意,她的举止又快又突兀,离得还这么近,这该死的贱民肯定躲闪不及!   没想到就在那高齿木屐即将触及浅碧色的绸衫时,仿佛身后也生了眼的崔莞陡然一侧——“砰”   那名眼中得色犹在,整个人却因失衡,狠狠摔倒在地,又止不住翻了半个跟斗的少女,五体投地俯趴在崔莞面前,鼻尖离崔莞脚下的棉履仅有半寸,她甚至嗅到了一股淡淡的泥土腥气。   “啊——”   不知是因疼痛还是因羞耻,趴在地上的少女并未选择起身,而是放声尖叫!   “你若是想将所有人引来赏看一副美人匍匐图,尽管嚷罢,再嚷得大声一些。”   一句漫不经心的话,好似扼住少女咽喉的铁钳,那刺耳的叫声霎时哽在她喉中,再也吐不出一丝一毫。   她小脸涨得通红,双眸含泪,恨恨的剜了眼崔莞,撑着身子便要站起身,可不想方才踹人的脚踝上一阵剧痛传来——“噗通”一声,摇摇晃晃的身子再度跌在冰凉的船板上。   这一次,换做双臀着地。   又羞又惧的少女,白着一张小脸,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边哭边嚷:“你欺我!你欺我!来人,快些来人!”   这艘三桅朱漆舸甚大,眼下绝大多数人均在船首的甲板欢聚笑谈,也不知哪位世家子弟带了歌姬出游,一阵阵悦耳的丝竹声盘旋在已然暗下的夜幕中。   如此喧哗的气氛,崔莞等人又是在船尾,任凭那少女哭得再大声,一时半会也传不到旁人耳中。   当然,时间一长,就不好说了。   那少女哭喊了片刻,发现根本无人搭理她,也不见人过来扶,心中愈加气恼,张开口又想大叫,却听闻头顶忽的传来一阵低笑。   “小姑子,你被人戏耍了呢。”   “你,你说什么?”那少女猛地一怔,抬头直直的望向居高临下的碧袍“少年”。   崔莞嘴角勾起一丝淡淡的戏谑,悬在梁上的烛笼洒下莹莹光亮,落入她眼中,令那双点漆般的瞳仁,璀然粲焕,熠熠生辉,让人不敢直视。   她并未看跌坐在地上的少女,而是抬眼扫向那条昏暗的过道,唇角翕张,清声说道:“你既然知道,我随着秦四郎君一同登船,想必心中也明白,我与秦四郎君交情匪浅。如此,你为何急匆匆的上前刁难于我?而且一言不合,便动起手脚,这就是雍城世家女郎的风范?再者,你难道就不怕这般举止会惹恼了秦四郎君?亦或者说,你自认家世比起巴陵秦氏,有过而无不及,故而未将秦四郎君放在眼中?”   一连串的话如湍急的河水倾泻而出,语气虽轻,可一句一句含冷带冽的质问,却让地上的少女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寒颤,尤其是最后一句,更是让她心中惊惧不已。   她下意识便转头望向来时的过道,急急张口,“薇姐……”   “这位郎君说的是。”   少女的话还未说完,一道娇柔绵软的声音轻轻的传了过来。   这道极为动听的声音尚未落下,就见那条昏暗的过道里缓缓步出三道人影。   这三人,均是貌美如花的女子,而且年纪都不大,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   走在最前面那一位,一袭白裳,长得极美,即便在昏暗中,亦能让人看出她细润如脂,粉光若腻的肌肤,精致的五官端丽冠绝,般般入画,行走间,婀娜动人,透出一股说不出的诱人姿态。   方才,便是她出言打断了那少女的话。   “哦?”崔莞微微侧首,迎着那美人一双盈盈剪瞳,眉梢轻轻一挑,淡淡笑道:“这位美人儿也认可我所言?”   崔莞略微轻挑的语气让那她身后另外两名女子面色微变,其中一位穿着兰裳的,身形略瘦的女子扬声叱道:“放肆!竟敢对我家女郎无礼!”   另一名紫裳女子也连声附和:“周姐姐,这人实在可恶,莫要轻易饶了他!”   崔莞面容上仍旧是一副平静之色,心中却慢慢思量开来。   周姓。   倘若这女子口中的周姓,是雍城周氏,那确实不容小觑。   因为雍城城主,便是出自周氏一族。   眼前这貌美女子身上的白裳虽不起眼,但她一眼便认出了,那是练裳。   在这艘船上,能着练裳的人,除了秦四郎,便只有眼前这女子了罢。   周姓。   雍城登船。   一袭白衣练裳。   不必细想,她的身份呼之欲出。 ☆、第九十八章 素手纤纤划阳谋(中)     当下,崔莞心中泛起一丝冷笑,清秀的脸上却浮现出一丝窘迫与慌乱,双手一拢,作揖告罪,“小人不知,来的竟是周氏女郎。”   见到刚才还言语铮铮的人在自己面前俯首做小,兰紫二色衣裳的女子与仍坐在地上的少女,脸上均流露出果真如此的得意神色,落在崔莞身上的目光愈发显得轻蔑鄙夷。   周薇虽仍是一副温柔似水的模样,但明晃晃的笑意蔓延在那双漆黑的眸子里,不加丝毫掩饰,她朱唇轻启,正要出声,却不想崔莞话锋一转,又慢慢的添了一句。   “不过,周氏女郎素来温婉娴雅,善名在外,小人心想,女郎定然是胸襟宽广,可揽明月入怀,非一般姑子可比。”   她缓缓的抬起头,经过修饰后并不出彩的脸上如繁花初绽,迸出一抹光华夺目的笑容,“如此,女郎应该不会与小人计较才是。”   这抹笑容来的突兀,又转瞬即逝,好似一阵轻风,了过无痕。   饶是如此,也晃得众女神色怔怔,下颌不由自主轻轻一点。   片刻后,待周薇缓过神来再仔细一看,此时的崔莞肤色灰暗,神情郁郁,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个极为普通的少年,这等姿容,连甲板上最末等的世家公子都不如,哪有半点可观之处?   想到此,她心中一片羞恼可又发作不得。   毕竟方才不知不觉中,她已经颔首应承了那人的话,而且就算不曾应承,她亦不好过于追究,否则岂不是显得她与寻常姑子一般,心胸狭窄,小肚鸡肠?   这于一向注重名誉的周薇来说,是万万行不得的事。   思来想去,她心中愈来愈恼怒,唰的一下,干脆将隐隐含怒的目光瞟向地上的少女,清脆地叱道:“吴汐,我不过让你前来寻这位郎君打探一下四郎的去处,你怎可对郎君如此无礼?”   不得不说,周薇无愧是名门世家出身的女郎,一出口,不但堵住了所有可能后发之招,更将所有事情推脱得一干二净。   她虽承认吴汐找上崔莞乃是受自己指使,却只是为寻人问话,至于吴汐的所作所为,均与她无关。   如此,就算事情张扬出去,她亦不会有丝毫损伤。   除非吴汐有拼得鱼死网破的胆量,硬生生攀扯上周薇。   显然,她不敢。   面对周薇的叱责,吴汐原本发白的面容愈发白了几分,望着周薇的目光中含着一丝难以置信,一丝惊慌。   她张了张口,却吐不出半个字。   恍惚中,吴汐好似听见一道低低的浅笑,无由来的,她猛然想起方才崔莞说的那句话——   “小姑子,你被人戏耍了呢。”   被人戏耍了。   被人戏耍了,原来如此。   吴汐怔怔的望着周薇美丽的脸孔,她自幼便与周薇相识,即便吴氏在雍城只是一个不入流的小族,可凭借着与周薇的交情,无论走到哪里,都不曾有人敢低看她一眼,而吴氏也因此得以慢慢壮大,族中长辈对她也尽是巴结奉承。   她对周薇,心中盛满了感激,故而这些年,只要是周薇不屑做的事,均会由她来执行。   就好比踏青时,阮氏姑子坠马;游湖时李氏女郎落水;赏梅宴中,程氏落井;还有江氏腹泻,常氏污衣……   桩桩件件,数不胜数。   今日一事也是如此,分明是周薇不知从何处听闻秦四郎君不好女色,反好男风之事,又在码头上看见秦四郎君竟带着一名清秀少年登船,还许那少年**在一层舱房中,便暗中向她流露出收拾这少年的心思。   可眼下,事情败露了,周薇非但不施与援手,反而为保住自己的声誉,将一干事宜尽数推到她身上……   昏暗的烛光下,吴汐微不可查的打了一个寒颤,以往每当事成后的数日内,周薇总会待她更加亲密,而今想来,是未曾东窗事发之故罢?   原来,她只是一枚可有可无的棋子。   可笑可笑,她一直以为,周薇待她是不同的。   果真是“不同”啊!   “吴汐,你看着我做甚么?”周薇见吴汐竟不似以往,急匆匆挺身而出将事情揽去,反而痴痴呆呆的盯着她,心中顿时浮起一丝不虞,语气愈发清冷,“还不快向郎君赔罪!”   边说,她边瞥了一眼静静站在一旁,神情淡然无澜的崔莞,即便她心中甚是不愿这般轻易放过这个碍眼的贱民,可方才那番铮铮之言,不但牵扯到四郎,还涉及雍城所有世家女郎的清誉,尤其是她的。   因此,只能暂时放这贱民一马了。   吴汐垂下一张苍白的小脸,心中惨然一笑,是了,她怎会忘记,周薇无论何时,均会表露出一副温婉心善的模样,而其身后的侍婢与林氏三姑子,更不会在此时违逆周薇,出言相帮。   她慢慢的抬起头看向崔莞,原本一双傲然得意的眼眸黯淡无光,涂着嫣红胭脂的嘴唇颤了颤,低低说道:“阿汐无礼,还望郎君大人有大量,莫要与阿汐计较。”   认错是小,能登这艘船的人,非富即贵,一旦此事传出去,她将来再想寻一门好亲,怕是不能了,而且说不定还会累及家中。   做下这么多恶事的吴汐,终于明白何为惧怕了,她眼巴巴的望着崔莞,泪珠在眼眶中来回打转儿。   崔莞淡淡的扫了她一眼,继而抬眸看着始终仪态端庄的周薇,勾了勾唇角,轻轻笑道:“小人岂敢与姑子计较?此处凉风习习,月华皎皎,景色甚好,不敢扰了姑子赏玩,告辞。”说罢她转身就走。   不敢计较,可并非是不会计较。   看着渐渐没入阴影中的崔莞,周薇脸上的温婉霎时敛下,她看也未看垂首坐在地上的吴汐,与崔莞一样,转身就走。   跟在周薇身后的侍婢紧随其后,倒是那位紫衣女郎,犹豫片刻,轻声道了一句“我去寻人来扶你”,也随之离去。   听着耳旁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和船头远远传来的欢声笑语,吴汐眼中的泪水终于破眶而出,她捂脸细细的哽咽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抽泣的声音慢慢止住,等不到人来的吴汐,最终只好咬牙挪着已是又红又肿,稍稍一动便钻心剧痛的脚,一步一步慢慢挪回了舱房。   待吴汐走后,船尾左侧的拐角处,一道人影也悄然而逝。 ☆、第九十九章 素手纤纤划阳谋(下)     此后一连两日,行船在渭水中走得颇为一帆风顺,崔莞的日子也过得十分悠闲,每日不是在船尾赏景吹风,便是倚在榻上翻阅自秦四郎处借来的典册。   上一世在春风楼,她废寝忘食,勤学苦练的,是云瑶所传授的琴技,至于诗词一物,根本无暇顾及,直至跟在曾信身旁,才慢慢有了接触。   曾信虽出身寒门,却偏偏喜好附庸风雅,时不时便要府中姬妾陪着花前月下,吟诗作对一番。   为此,她曾吃过几次暗亏,往后便干脆缠着曾信教她读书识字。   本以为那令大儒毕生研习也不敢轻言精通的诗词,定然是晦涩难懂的,不想翻开一看,这整整齐齐排序在书卷上的字迹,竟让她生出一股莫名的熟谙,略略几眼,便好似刻入心中一般,过目不忘。   崔莞曾起疑,这等令人诧异之事,应该与她丢失的往昔,甚至是身世有关。   然而,当时她已在离雍城千里之遥的建康,路途遥远,加之战火延绵,雍城被魏国所破,就再也寻不出半点线索了。   久而久之,崔莞便歇了心思。   反倒是曾信见她学得极快,惊诧之余不免又有些得意洋洋,自认乃是他教诲有方之故。   故而,待她愈来愈与众不同……   “啪”的一声,崔莞心烦意乱的将手中书册用力合上,每每忆及前世,忆及曾信,她的心便忍不住跌宕起伏,难以自持。   这对她来说,太过不利了,若是哪天提前碰见曾信,岂不是……   崔莞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起身走到半开的窗棂旁,静静的望向窗外不断往后退去的山峦。   她要走的路,太远,太艰,所遇之人,善恶无常,可信的实在太少,唯有喜怒不形于言,不动于色,方能最大度的护己周全。   眼下来看,还不够,她的心绪波动还远远不足以做到无形无色!   崔莞阖上眼,静静地感受拂面而来的凉风,两耳中潺潺流动的水声仿佛淌入心中,慢慢的,一点一点的将那颗沉浸在仇恨中心浇熄,泌凉。   良久,她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紧阖的眼睫慢慢睁开,墨玉般清润的眸子澄澈透亮,再不见一丝一毫的紊乱。   拢了拢额前被风吹得略微散乱的发丝,崔莞返身上榻,重新捧起搁下的书册,静心凝神,细细研读。   又过了一日,金乌西沉,船终于行至渭南,此乃八百里秦川最宽阔的地带,再往前,便是有禁沟深谷之险,三秦镇钥,四镇咽喉之称的潼关。   潼关为渭水转入黄河之口,河水湍急,汹涌澎湃,故而船只一般在渭南修整后才重新上路,直入黄河向东行。   因此,渭南渡口大大小小的商船客船往来不息,繁华喧嚣之景,比起雍城的水运码头,有过而无不及。   崔莞所乘的这艘三桅朱漆大舸,也无意外地停靠在了渭南渡口的一处码头旁,船主率领手底下的伙计上上下下的忙碌,增添各种所需的补给,一些在船上呆得乏味了的公子或是女郎,也纷纷装扮一番,带着侍婢家仆下船散心。   一连拘在船中数日,难得有机会上岸,脚踏实地的走动一番,崔莞心中倒颇为意动,只是这道念头刚浮起,便被她挥手拂去。   眼下还是安心呆着好,以免沾染上烦杂琐事,她可不曾忘记那**周薇的举动。   不过,即便下不了船,她也未打算一直将自己拘在舱房中,此时同船的世家子弟十之**已经上岸游玩,留在甲板上之人定然寥寥无几,她大可前一观。   想到此,崔莞干脆合上窗子,便要外出,只是打开舱门时,一道兰芝玉树般的月白身影霎时撞入了她眼中。   “……秦四郎君。”   虽说崔莞的舱房临近出入的木梯,但秦四郎显然也不曾想到会如此巧合,他正自她门前行过,偏偏紧闭的门扉却在这时砰然大开,那道纤细窈窕的身姿,再现眼前。   秦四郎心中陡然泛起一丝令人难以察觉的雀跃,他顿住脚,弯起薄唇,温和的笑道:“阿挽,可要随我一同上岸走动一番?”   这句话一出,非但崔莞怔在原地,便是秦四郎自身,也不由呆了呆。   他竟邀了她一同?   他竟邀她一同?   崔莞心中不由浮起一个与秦四郎一模一样的念头,只是她眨了眨眼,脸上刹时恢复了平静,淡淡笑了笑,道:“不了,在船上甚好。”   仿若玉石般清冽的嗓音,唤醒了微微失神的秦四郎,他垂眸敛下目光,轻轻点头道:“说得也是。”   轻柔的语气,隐隐含着一丝微不可查的失望。   但他极快便恢复了原本的温雅,淡淡道了一句:“如此,止桑失陪。”说罢,缓步踏下木梯。   秦四郎身后的观棠与弄梅,也对崔莞轻轻颔首见礼,而后快步也随他离去。   崔莞望着慢慢下了木梯,正往过道走去的人影,心中略略一思,亦快步跟上。   甲板上还是会有些许与她一样不愿下船的人,她若和秦四郎一齐出现,或多或少能省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秦四郎是何等人,思绪稍稍一转,便明白了崔莞的打算,但他并未阻拦,反而不自觉的放慢了脚步。   一行人走出舱楼,落入众人眼中的,便是这样一幅光景:秦四郎一袭白衣飘飘,俊颜含笑,仿空中皎月,光华熠熠,而他身后半步紧跟着一名身着茶青绸袍的少年。   这少年容貌乍看虽平凡普通,但嵌在脸上的一双墨眸如玉,极清,极润,还有那比寻常少年倍加纤弱的腰肢,从容闲逸的神情,竟不比秦四郎逊色几分。   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也未见交谈,但,凡是亲眼目睹之人均能察觉,两人的关系好似非比寻常啊!   “四郎!”   眼看着秦四郎就要走到下船的踏板前,一道略微高昂的声音遽然传来,随后便是一道聘婷的倩影急急奔到两人面前,“四郎,你,你要去哪?”   清脆的嗓音,含着少女独有的娇软与羞涩,琳琅入耳,情意绵绵。   崔莞抬眸一看,拦在秦四郎面前的,正是数日不见的周薇。 ☆、第一百章 东风西风皆不得(上)     周薇今日,显然是经过精心妆扮,一袭绯红华裳,衬得本就娇嫩的肌肤白润剔透,许是一路小跑的缘故,小巧的鼻尖上泌出点点汗珠,在明媚的秋阳下晶莹闪烁,一双水汪汪的眼眸直直望着秦四郎,仿若能滴出水来,双颊好似红芍盛绽,妩媚动人。   即便早已知晓周薇姿容不俗,但此时此刻,崔莞不得不承认,眼前的周薇,比起雍城第一美人儿云瑶,亦是伯仲难分,不相上下。   今日跟在周薇身旁的,仍是那晚所见的两名女子,不过,却未见吴汐的身影。   佳人来寻,秦四郎却并未与寻常男子那般心生涟漪,激荡不已,他温润如玉的脸庞上虽然仍挂着一抹儒雅和煦,但眸底的笑意已经渐渐褪去。   思及周薇的身份,他张口含蓄有礼的说道:“有一故人居于渭南,已经许久不曾相见,此次路过,正好可以去拜访一番。”   “呀!带我一同前去可好?”周薇双眼微微一亮,碎步上前,仪态万千的挨近秦四郎,将落于他半步的崔莞给挤了开来,一双柔荑缠上那只修长的手臂,下颌轻仰,恰好将精致的面容与优雅纤细的颈子尽数呈现在秦四郎眼下。   秦四郎的身子微微一僵,温雅的脸庞上飞快的略过一丝不自在。   下意识的,他一臂微抬,另一只手随及覆上,借着拂袖之姿,正要挣脱挽在手臂上的柔荑,可微凉的指尖一不小心,触及少女光滑娇嫩的肌肤——   忽的,那张俊美的面容唰地一下,浮起一层淡淡的红晕。   那一日,她的手似乎也是这般柔软……   崔莞在周薇迎上前时便往后退了两步,此时正与观棠站在一起,因为根本看不见秦四郎的神色变化,只觉得秋阳明媚,凉风习习,一对璧人男俊女俏,倒是养眼得紧。   不过,她略扫了两眼便转身,慢慢步向靠近甲板处的船舷。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虽轻,却也惊醒了略微失神的秦四郎,他不由侧头望去,却只看到一抹从容淡然,渐行渐远的身影,心头一丝没有来的失落。   周薇顺着他的目光瞥了一眼,心中虽对崔莞忿恨气恼,可一触及秦四郎脸上未散尽的红晕,还有方才那番“肌肤相亲”,满满的欢喜与飘然溢上心头,哪还会在意识趣离去的崔莞。   她昂着头,双眸晶亮的盯着秦四郎,弯起唇,笑盈盈的道:“父亲曾说,四郎乃是人中骐骥,与四郎在一处,可增长不少见识。”说着,她嘟了嘟嘴,轻轻晃着紧挽的手臂,娇声道:“如此,四郎就带我一同罢,好不好?”   最后一句话的嗓音拖得极长,又绵又软,听得周遭的青年男子心中不由一荡。   秦四郎的俊脸再度一红,这一次,他不在发怔,抬臂,拂袖,侧身,退步,一连串的举止,如行云流水,说不出的舒缓,好看。   周薇闷闷不乐的看了一眼僵在在半空中,暖意渐失的掌心,再抬头时,一副泫然欲泣的神情,“四郎,你可是憎我,厌我,不喜与我亲近?”   哀哀戚戚,含着一丝哽咽的声音,她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不得不说,冲冠一怒为红颜之举,古来有之,看着周薇蛾眉紧蹙,满目哀然的模样,即便无人敢上前斥责秦四郎,但投到他身上的目光,也已隐隐透出了一丝愤慨。   崔莞静静的倚在船舷上,漫不经心的扫了几眼神情略微狼狈的秦四郎,倒是没有一丝出手相助的心思。   对于周薇,她早已看得通通透透,这个容貌美丽的女子,并不似外人传颂的那般温婉善良,反而是心机极重,还是远离一些才好。   崔莞避到一旁,观棠与弄梅身份不宜出声,一时间,秦四郎僵在了原处,进退难行。   他并不愿与周薇过多纠缠,却顾忌她口中提及之人——雍城城主,周肃。   周薇一个未出嫁的女郎,单身出游,是何缘故?   他知。   族中与周肃的心思。   他亦知。   甚至娶了周薇于他来说,究竟会有多少妙益。   他更是心知肚明。   然而,这件对他而言,百益无一害的事,此时此刻,却让他心中竟生出了一丝抵拒。   僵持片刻,秦四郎紧蹙的乌眉渐渐松懈,他不着痕迹的扫了满面淡然的崔莞,心中叹了一口气,静静的看了一眼双眸含泪的周薇,终于是开口了,“走罢。”话刚出口,他转身就走。   这声低沉喑哑的话,令周薇霎时破涕为笑,她得意的瞟了一眼远处的崔莞,回眸时,却见秦四郎已经沿着踏板慢慢向岸上走去,她不由提起裙摆,边轻呼“四郎,等我!”边急急追去。   引人瞩目的双美渐渐消失在众人眼前,甲板上又恢复了原本清冷,崔莞倒是一脸无谓,安静的靠着船舷,任凭河面上吹来的凉风拂过长袖衣摆,饶有兴趣的眺望起码头上来来往往的各种车辆行人。   她方才与秦四郎一同走出,已经引起不少人的注意,若非周薇的出现,只怕留心到她的人将会更多。   不过,秦四郎与周薇一走,一些意味不明的目光又重新聚集在她身上。   一名坐在甲板中间的帷屏内,面容尚有几分俊朗的华服男子,手中端着酒樽,一双因纵欲过度而浮肿无神的眸子,正灼灼的盯着崔莞纤细的腰肢。   少顷,他将樽中清酒一饮而尽,唤了一名垂首候在一旁的家仆,指着崔莞懒洋洋的道:“去,将那位小郎给我请过来。”   那家仆顺着男子的手望了一眼,恭敬的应了一声:“诺。”   不一会儿,沉浸在赏景中的崔莞,陡然听闻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她原以为是路过的船客,可不想那脚步声却是直直朝她而来。   尚未回头,一道响亮的声音随之传来,“小郎有礼了。”   崔莞转身一看,来人是一名莫约三十出头的男子,自衣着打扮上来看,应当与楼管事一般,是哪位世家子弟身旁的管事仆人。   她蹙了蹙眉,不知这人有何事,但出于礼节,也轻轻地点了点头:“有礼。”   见此,那仆人脸上的笑容,霎时浓了三分,“我家郎君仰慕小郎神丰俊逸,特令小人来请小郎入席一叙。” ☆、第一百零二章 东风西风皆不得(下)     那绝色少年对崔莞沉凝的神情恍若未闻,脸上的笑容依旧灿如朝阳,他好似想到了什么,弯起唇角,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贝齿,笑道:“对了,你可知晓周薇的身份?”   崔莞心中微动,她站在木梯上,红唇轻抿,静静的,居高临下的看着那眉欢眼笑的少年。   “雍城城主周肃共三子六女,其中,他最为**溺的,便是那年岁最幼小的六女,据说当年此女出生之际,便是周肃上位之时,故而比起长子长女,他更偏疼幼女。”   少年也无需崔莞吱声接话,自顾自的开口述说,末了又是对她璨然一笑:“周薇便是那第六女。”   目及他眉眼间靡荡如水的媚光,崔莞眸中澄澈无澜,那颗沉入谷底的心,却慢慢地浮回原处。   少顷,她微微垂眸,又一次淡淡的开口问道:“为何帮我?”   虽未清楚少年的心思,但这样一番话,足以表明,他此次并无害人之意,否则,又何必一而再,再而三的提醒于她?   “为何?”少年缓缓站直身子,白皙脸颊上梨涡微现,一双乌黑的眸子仿若嵌在夜幕中的寒星,晶亮晶亮,“自然是因……那**你对周薇之举,甚合我心。”   崔莞眉尖若蹙,“如此简单?”   “不若你以为当如何?”少年昂起下颌,旖丽的小脸上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周薇素来伪善,奈何某些人有目无珠,偏将顽石当美璧。”说着他扁了扁嘴,眉目间隐隐浮起一丝恼意,语气也不似方才那般平和了,“总之,你那样做,我甚是喜欢。”   这少年脸上流露出一丝小女儿家的羞恼情愫,令崔莞心中升起一顿明悟,她抬起眼,平静的目光在少年的腰肢上打了个转儿。   他虽身姿修长,又一副腰身挺拔的模样,可那套看似合身的儒袍罩在身上,仍显得宽松许多,尤其是腰肢,乍看不觉,细看之下才令人察觉出一丝端倪。   继而,她又照着少年所说,将目光移到耳垂处——   果真如此!   崔莞眸中闪过一丝恍然。   那少年虽与她一样束发带巾,然而颊旁耳前缀留些许碎发,恰好将两颗圆润的耳垂遮得严严实实。   看来,这堪称倾城绝色的少年,也是一名纤妍妩媚的小姑子。   面对崔莞探究的目光,少年落落大方,没有一丝一毫的闪避,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身份被看穿。   不过,那双乌黑瞳仁中的笑意,愈发浓了。   “多谢。”   良久,崔莞敛回目光,颔首轻轻道谢,她虽猜出了周薇的身份,却并不知周薇竟会如此得**。   不过想来也是,以周薇的姿容,换做任何世家,也是一枚掌上明珠,毕竟世家之间的亲疏,大多靠彼此联姻来稳固,拥有如此美貌的姑子,自然是家族中重点栽培的目标,将来可待价而沽,寻上一门对家族有利的姻亲。   而周肃此次,显然瞄上了秦氏最为出色的郎君。   怪不得周薇会急匆匆的寻她麻烦,想必是误会了什么。   崔莞暗叹一声,不再多言,转身缓缓沿着木梯,一步一步往上踏。   底下的‘少年’昂首望着她越登越高的身影,眸底微光轻闪,忽的又扬起声,朗朗说道:“听说,张琅并非雍城人士,而是来自齐郡,且齐郡郡守,似乎也姓张呢。”   清清朗朗的声音入耳,崔莞心中不由一怔,虽与这同是女扮男装的姑子初次相见,可短短几言,她便看出,这姑子并非胡诌乱造,信口开河之人。   因而,这番似是而非的话,只怕是另有所指罢。   周薇,雍城城主周肃,张琅,齐郡郡守……   崔莞苦笑,看来,一个城主之女后,她似乎又惹上了一位守郡公子。   真是…流年不利。   她越想越懊恼,今日当真是不该出门啊!   纵使心中百转千回,崔莞脸上仍旧一片平静淡漠,便是脚下的步伐都不曾停滞一丝,慢慢的,慢慢的踏上顶层舱楼,再轻轻一转,彻底消失在那‘少年’眼前。   “倒真是个有趣的呢。”‘少年’低喃一声,也随之缓缓离去,不过,‘他’并未去往甲板,而是转身沿着略微昏暗的过道一路行到了船尾。   ‘少年’懒懒地倚在船尾横舷上,眯起一双墨眸,任凭微凉的和风拂面而过,撩起落在双颊两旁的碎发,白皙如玉的圆润耳垂上,赫然是两个细微的小孔。   忽的,‘少年’将头微微一侧,懒洋洋的道:“阿笙,你说,那小姑子见了我,脸上不红不羞的,可是我容貌不够俊?”   话音一落,不知何时,一道修长的身影已然出现在‘少年’身后。   “你不该表露真容。”   略带一丝沉哑的嗓音,并未回答‘少年’的疑问,开口便是隐隐的斥责。   ‘少年’转身,与那名唤阿笙的男子四目相视,莹润的小脸上缓缓一笑,仿若明月流辉,华美非凡,“我只想着,那人既然看重于她,我若令她倾心,岂不算是胜了那人一筹?”   “你与她都是姑子。”   阿笙蹙了蹙眉,无奈的叹了一口气,探手将这爱惹事的小东西拉入怀中,左手轻轻一抖,一样薄如蝉翼的事物便从袖内滑出,落入手中,他抬手罩住那张尚不及他巴掌大的小脸,由上往下轻轻一抹。   原本绝代风华的翩翩美少年,已然成了一名肤色暗黄,容貌平凡的普通少年。   做罢一切,修长的手掌垂落时,便趁势扣上了那即便裹着布条,也不过盈盈一握的腰肢,他淡淡说道:“既然交易已经完成,就莫要再胡闹了。”   “胡闹?”‘少年’心中一恼,瞪起一双变得细长的眼眸,磨着一口小细牙,呼呼怒道:“我比你俊,比你多金,凭什么只许你与那周薇卿卿我我,而我寻美人儿便是胡闹?”   听着这一阵一阵的磨牙声,阿笙眼底眸色渐浓,干脆垂头,一把堵住那张喋喋不休的小嘴,双手一用力,将那轻如鸿羽的身子横抱而起,快步行向暂且落脚的舱房。   船尾所发生的一切,崔莞俱是不知,她踏上木梯,转身便要返回所居的舱房,可刚走两步,陡然看到一道身影飞快的自她门前跑开! ☆、第一百零三章 小楼夜下谁人访(上)     “吴汐?”   看到那抹一瘸一拐慌不择路的身影,崔莞蹙起了眉头。   顶层的舱楼只有一个出入口,那便是崔莞舱房前莫约十来步的木梯,而且舱楼仅有横竖两条雕花廊,稍稍抬眼,便可一览无余。   吴汐忍痛小跑几步,才发觉眼前根本无路可退,加之被崔莞认出,她索性不跑了,一瘸一拐转过身,慌乱的瞟了一眼站在舱房门前的崔莞,继而垂首含胸,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   崔莞的目光经她微露的下颌扫过那只轻轻踮在地上的纤足,面容虽平静淡漠,眼底已掠起一丝警惕。   她可不曾忘却,登船的第**,吴汐那番挑衅言行。   “你怎么会在此?”   沉默片刻,崔莞率先张了口,她声音清冷,如船下湍流。   “我……”吴汐嗖的抬头看了一下崔莞,只觉得眼前容貌看上去平凡普通的崔莞,只是这般静静的站在远处,一双墨玉般的眸子清清冷冷的,便令人感觉到一股说不出的压迫。   这样的人,根本不可能如周薇所说的那般,是一个供人狎玩的娈童。   她忽然觉得嗓子有些干涩,掩在长袖下的双手十指交缠,不安的绞动,犹豫了一会儿,才低声说道:“我寻错了舱房。”   寻错?崔莞秀眉微扬,眸光渐冷,目光轻轻扫了一圈四周,又落回吴汐身上,淡淡地说道:“若我未看错的话,这层舱楼为秦氏四郎所居,吴氏,好似并不在此罢?”   “你!”略含讥讽的话落在吴汐耳中,她心头不由一恼,可一抬眼,对上崔莞那双乌黑幽深的眸,口中的怒言又呐呐的说不出了。   周遭的气氛,再度沉凝而下。   吴汐垂眸而立,避开那两道仿若探穿人心的目光,掩下的瞳仁飞快地左右移动,踌躇片刻,乌发下的额角泌出了一丝丝薄汗。   崔莞静静的站着,眸光如风,不疾不徐,今日吴汐的出现,确实在她意料之外。   不过,那**周薇现身后的所为,以及吴汐的神色变化,均让崔莞感到一丝莫名的熟悉,就好似……看到了上一世的曾信与自己。   故而,她未将那夜之事宣扬出去,一来想以此作为挟制周薇的把柄,以免日后总要费心思多加防备,二来亦是予吴汐一条退路。   若今日,吴汐仍帮着周薇……   崔莞眼底猛然闪过一丝冷冽。   吴汐并未发觉崔莞的神色变化,心中夷犹许久,她终是将牙一咬,抬起头,目光定定的望向崔莞,嘴角微启,正要出声——   偏偏就在这时,舱楼底下隐隐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以及女子清脆欢悦的笑声。   倏然,吴汐面色一变,再顾不得许多,强忍剧痛,跛着脚,急急奔向木梯。   与崔莞擦肩而过时,她步履微顿,低低的到了一句:“当心。”   这两个字,极轻,几乎尚未出口,便被拂面的凉风扫去。   只是,恰好落在了该落的耳中。   崔莞双眸轻眯,若有所思的盯着吴汐匆匆忙忙,可称得上是连滚带爬般离去的身影。   方才那道隐约的笑声,虽有些陌生,但她仍听出了是出自何人之口。   应当是方才跟随在周薇身旁的女子之一。   吴汐听声匆匆离去,加之那句若有似无的“当心”……   崔莞侧头看向那两扇合拢的舱门,略微迟疑了一会儿,缓缓抬起手贴在厚重的门扉上,屏住气息,用力一推——“砰”的一声轻响,舱门大敞,狭小的舱房霎时尽收眼底。   屋内未见一丝异样,几榻壶盏,甚至榻上的棉被,仍旧是她离去时有意摆放的样式。   崔莞细细的环视一圈,悬着的心放缓缓落下,可随后,却在门槛后发现一张尚不及巴掌大,静静躺在地上的帛纸。   这是……   她并未合上门扉,而是任其敞开着,屋内的情形,在外可一览无余。   虽说秦四郎所居的舱房离此略远,可楼管事却与她对门而居,兴许见吴汐一位孤身小姑子,又未前往秦四郎的舱房,护卫便没有出面驱逐,不过崔莞相信,若在此时她出了事,那些隐在暗处的护卫应当不会置之不理。   无论怎么说,总归在外人眼中,她暂且算是“秦四郎的人”了,即便是为了秦四郎的脸面,楼管事也不会任由她在眼皮底下出事。   崔莞眸光轻转,弯身拾起地上的帛纸,翻看前,仍是谨慎的微屏气息。   略微泛黄的帛纸上,寥寥数笔,落下几个殷红字迹,看起来,似是以指作笔臙脂为墨,只是书写时显然有些慌乱,字迹显得十分潦乱。   仔细辨认了一番,崔莞终于看清了帛纸上所写之意,与此同时,她面色沉凝如水,那双宛若曜石般眼眸漫上了一缕彻骨的寒凉。   居然起了这样的心思!   她看起来,就真的如此软弱可欺?   崔莞缓缓将手中的帛纸揉成一团,用力地,紧紧地攥在掌心中。   “阿莞?”   突然,一道清朗的声音穿门而入,“你怎的不合门?”   崔莞回头。   敞开的门外,一道身着青衫的健硕身影,一张露齿轻笑的脸孔,是已经许久不见的卫临。   看着卫临深含善意的笑容,崔莞眼底的冰寒一点一点褪去,她不着痕迹的将手中的帛纸团儿抛入袖中,颔首轻声说道:“屋内狭小,难免有些憋闷,趁着白日秦四郎君外出,敞开门,也好顺一顺气。”   闻及崔莞所言,卫临下意识错眼扫了扫屋内,确实是狭小了些,尚不及他所居的舱房一半大,想着,他不由又道:“听说船会泊在渭南渡夜,明日一早才会启程,你若想顺气,何不上岸走动一番?也可一观渭南之景。”   崔莞含笑摇了摇头,“若想观景,此处甚好,登高望远,一览无余,又何须费心费力,去做旁人眼里的景中人?”   卫临并不识字,只觉崔莞所说好似也有一番道理,他挠了挠头,腼腆笑道:“阿莞所言甚是。”   随着卫临抬手挠头,手臂内侧一小块破损堂而皇之的展露在崔莞眼前,她甚至能看见袖中那抹白色的内裳。   崔莞眼眸微微一定,忽的勾起唇角,轻轻说道:“卫大哥,你的衣袍破了。” ☆、第一百零四章 小楼夜下谁人访(下)     “啊?”卫临随着她的目光侧头一看,脸上轰的一下涨得通红,急急将手垂下,遮掩那处破损,结结巴巴的道:“这,这……我,我失礼了。”   说着他转身便想走,却被崔莞及时唤住。   她笑容清澈如泉,无一丝嘲讽之意,“卫大哥,你将衣袍换下,我帮你缝妥罢。”   “不必了,不必了。”卫临连忙摆手,可刚摆动两下,又急急将手拢回,紧紧贴在身旁,红着一张脸,眼中满是羞赧,“怎可麻烦阿莞?”   “无妨,若非当初卫大哥仗义执言,阿莞也走不到今日,论起来,还是阿莞先麻烦了卫大哥。”崔莞微笑道:“况且,穿针引线也不过是举手之劳,又何来麻烦?”   卫临闻言,心中浮起一丝犹豫,身为护卫,他随身所带的行礼少之又少,衣袍也仅是带了两件,如今破损了其一,往后怕是会有诸多不便。   只是他念头一转,又不住的摇头,“不妥不妥,所幸船就泊在岸边,我还是上岸购回一件新裳罢。”   崔莞纤长的眼睫轻轻一闪,她弯起唇角,轻轻说道:“如此也好,趁着天色尚早,卫大哥还是尽早去寻一寻,可否能购到相似的衣袍,对了,购好衣袍,还须得去寻巧手的绣女,好将族徽暗纹绣上袍角。”   巴陵秦氏乃是名门望族,与一般的小门世家不同,但凡秦氏的家仆,无论管事护卫,还是侍婢杂役,一年四季,一季一人二裳,从色泽到料子,样式至暗纹,均有森严的章程,不得偏差一丝一毫。   上一世,曾信博得权势后,曾效仿过此举,故而崔莞心中甚明,同时也知晓为防有人以假乱真,借机生事,每个名门世家衣袍上的暗纹,绣法均有不同之处,一般外头的绣女难以仿制。   果然,这番听似提醒,实则点明的话语,令卫临面色不由一垮,他又何尝不知崔莞所言之意,只是……   顿了一顿,他抬眼瞟了一下立在屋中的崔莞,明媚的暖阳自那扇半开的窗子错漏入屋,落在她身侧的长几上,瓷壶映出的微光柔柔的洒向一旁的窈窕身姿。   略显朦胧斑驳的光影中,她脸庞优雅的轮廓,恍如云中皎月,清辉流转,徐徐凉风扬起几缕碎发,拂过那双仿若墨玉一般清润的眼眸。   刹那间,卫临心头突突,漫起了一丝让他无所适从的陌生律动。   他慌忙垂头。   崔莞并未发觉卫临的异样,她平静地说道:“若不然,还是让我来缝罢。”   这一次,卫临没有推拒,他抬起愈发涨红的脸,低低说道:“这身袍子穿了几日,已有些污浊,我换下洗净再…再缝罢。”   听言,崔莞心中松了一口气,她浅浅一笑,道:“好,恰巧今日天气颇为晴朗,适宜洗衣。”   卫临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便急急往自己所居的舱房跑去,跑走时还不忘夹紧臂膀,怪异的姿势看得崔莞有些忍俊不禁。   待卫临走后,她便合起门扉,独自一人静坐在屋内翻看书简,用过午膳没多久,屋外便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与女子绵软的娇声,偶尔还夹杂一两句男子温和的回应。   秦四郎访友归来了罢?崔莞抬头瞟了一眼映在门上的憧憧人影,随手翻去正好看完最后一字的书页。   上一世虽习得不少诗词,却均是与风月争**有关,与而今她所行之道大相径庭,因而,为了将足下的荆棘小道踏成青云大道,她需要汲取更多学识。   待到踏入稷下学宫之际,即便辩不过那些学富五车的名士大儒,亦可身姿挺而不缩,与下大夫言,侃侃如也,与上大夫言,訚訚如也,不慌不忙,不卑不亢。   眼下,离明年开春,尚有数月,可崔莞觉得还不够,时间过于紧迫,她所需的太多,太多。   因而没有闲暇空余再浪费在其他琐事之上。   崔莞敛回眸底沉凝的冷色,继续习读手中的《中庸》。   这一看,便看到了傍晚,卫临抱着洗净晾干的袍子叩门时,她方搁下手中的书册,揉了揉酸涩的眼眸,上前开门。   卫临不但将衣袍洗净,还抽空上岸购回一包针线,崔莞接过他手中的事物,让他明日再来取。   “有劳阿莞了。”卫临支吾两句,又自袖中取出一个小包,搁在小几上,而后转身匆匆离去。   崔莞看了眼他几欲是落荒而逃的模样,目光移向小几上的小包,打开一看,里头包着几块圆形米糕,仍带些许余温,应当是刚出锅不久。   怔怔的看了一会儿,崔莞阖眼长叹,卫临真心待她,可她却……   想到此,崔莞抓着衣袍的素手不由缩紧几分,可随即又慢慢地,慢慢地松开了。   那包米糕,她到底没有食用半块。   转眼,夜色渐浓,随着甲板上的丝竹声乐慢慢散去,灯火辉煌的舱楼亦逐渐暗下,仅剩一盏盏雕梁过道中虽夜风来回摇曳的烛笼。   随着此起彼伏的鼾声,高悬夜空的圆月仿佛不胜其扰般,躲入了云雾中,天地间黯淡一片。   一道黑影踏着乌浓的夜色,悄无声息的穿过一条条昏暗的过道,直直摸向登上顶层的木梯。   由于船上均是贵客,侍婢护卫众多,根本无需船主费心,加之也不敢随意滋扰,巡夜的人便只在舱楼外巡逻,如此,一时间竟无人察觉那道黑影已经踏上了一阶木梯。   秦四郎此行所带的护卫不算多,除去卫临便只有那吴姓护卫以及另外四名共六人。   现下,三名护卫守在秦四郎屋外,一名守在木梯旁的拐角处,而余下二名,并未当值,正在舱房中酣睡。   可此时此刻,本该守在木梯旁的护卫,却莫名的失去了踪迹。   那黑影小心翼翼的摸到崔莞门前,谨慎的来回张望一眼,轻轻地推了推紧闭的门扉,不想竟是松的!   门未上拴!   那黑影心中一喜,轻轻将门推开一道半人宽的缝隙,侧着身子迅速闪进屋内,紧接着将门再度合起。   舱房内并未燃烛,便是唯一的窗棂也合上了,虽说不上是伸手不见五指,可若想看清一样事物,也难如登天。   不过,借着自窗棂透入的少许弱光,那黑影的目光落在的微微隆起榻上,喉结上下一滑,心中狞笑一声,猛然向榻一扑—— ☆、第一百零五章 从何而来归何处(上)     “砰”的一声,那黑影狠狠的砸在木榻上,那微微隆起的棉被瞬息被压成瘪扁一片,意料中的温香软玉并未入怀,反倒磕得浑身上下泛起一阵疼痛。   “啊——”   黑影显然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受不得半点苦,当下便顾不得许多,仰头张口就要痛呼出声,这嗓音又尖又利,若真乍响在万籁俱寂的夜幕中,定然能惊醒不少人。   可惜,这道呼声刚冲出咽喉,一只强健有力的手臂猛地自黑暗中探出,及时堵住了黑影仿若涸辙之鱼一般张得浑圆的嘴。   黑影又惊又惧,“呜呜”两声,拼命扭动挣扎,突然,耳旁乍起一声钝响,随即后颈又是一阵剧痛,那挣扎的黑影白眼唰的向上一翻,哼也未哼一声,瘫软在榻。   刹那间,黑乎乎的舱房内,声息全无。   少顷,一阵窸窣过后,点点烛芒渐渐燃起,狭小的舱房内慢慢升起一丝光亮,虽不及白昼,却也足够令人看清屋中的情形。   只见崔莞素手持起几上的明烛,慢慢走向置在舱房另一角的木榻。   步履沉稳,光影摇曳斑驳,随着她越走越近,逐渐映照出了倒在榻上的黑影,以及挺身立在榻前,一脸复杂之色的卫临。   崔莞并未留意到卫临的神情,她垂眸,将手中烛火慢慢移到那黑影的头颅,轻巧一照,趴在榻上,脸庞侧在一旁的人,终于露出了真面目。   “是,是他?”卫临认出了这张尚有几分俊朗脸,正是船上除了自家郎君与周氏女郎外,家世最为尊贵的齐郡郡守公子,张琅!   他失声惊呼,随即又敛下声,不由往前迈了两步,目光紧紧盯着崔莞姣好的侧脸,低低问道:“阿莞,你早就知晓今夜会来人,对否?”   今夜,卫临该守在木梯旁当值,然而入夜后不久,崔莞便以衣袍缝妥为由,唤他入屋,虽说崔莞如今着男装行事,可她到底仍是一位待字闺中的小姑子。   故而卫临未入屋,只在门边与她低声叙话。   不想就在这时,木梯下传来一阵若有似无的声响!   卫临擅武,双耳自然比寻常人灵敏一些,霎时便察觉到,好似有什么人,正偷偷摸摸的登梯而上。他未加思索便要前去查看,却被崔莞一把扯住。   又惊又愕的卫临,略怔了一怔,就被崔莞直直拉入屋中,他刚想出声,又被崔莞一道眼神制止,只好呆呆的看着崔莞掩门熄烛。   一片陡然袭来的黑暗中,他好似碰到了一只柔软光滑却冰凉彻骨的手,便是这又凉又颤的触感,止住了他口中的话,亦止住了他即将迈出的步子。   而后,便有了方才那一幕。   此时此刻,他借着摇曳的烛光,怔怔注视着崔莞平静从容的脸,还有那双古井般无波无澜的墨眸。   一般的小姑子,若在夜中发觉有人入屋侵袭,即便不会惊惶失措,也不该是如此镇定的模样啊!   除非,她早已得知今夜之事!   卫临不由想起方才崔莞那番行云流水般的举动,心中岂会不知,他被这小姑子算计了。   蓦然之间,卫临突然觉得这狭小的舱房有些气闷难耐。   “卫大哥。”崔莞抬眸,静静看着卫临略显阴郁难看的面色,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内疚,不过马上便沉了下来。   她转身将手中烛火搁置在木榻旁的矮柜上,探手入袖,取出那张被揉成一团的帛纸,递给卫临。   “这是……”卫临扫了眼静静躺在手心中的纸团,目露疑惑。   “卫大哥一看便知。”崔莞也不多言,有些话,出自旁人口中倒不如亲眼目睹来得直接,也可容易让人相信。   卫临迟疑片刻,又看了崔莞一眼,最终还是拾起那纸团,跨到矮柜前,就着那盏烛灯展开几乎皱褶得不成样子的纸团,细细观看。   少顷,他猛地抬起头,直直望向崔莞,双目圆瞪,面色如墨,强忍下心中翻腾,压低嗓音急急问道:“此事当真!?”   崔莞未答,移眼轻轻的瞟了一下仍旧躺在木榻上,形同死鱼一般的张琅。   卫临顺目望去,漆黑的面容顿时又浓了三分,他沉下声,再道:“那为何不早与我说?”   巴陵秦氏虽是世人敬仰的望族,可齐郡离巴陵甚远,难免有鞭长莫及之时,张琅又为郡守之子,此时出了什么事,难保不会牵连到秦四郎。   “你若早与我说……”“卫大哥。”   崔莞突然张口阻断了卫临的话。   在一四周片压抑寂寥中,她轻轻的,几欲是细弱无声的叹出一口气,唇角慢慢勾起一丝苦涩,“即便我得了这帛纸,得了这消息,可未事发之前,又有谁敢断言此事定然为真?倘若贸然宣告,今夜却是虚惊一场,岂不是累及卫大哥等人劳心劳力?更会令秦四郎君担惊受怕啊!”   一番徐徐诉说,堵得卫临哑口无言,心中的怒意也无形中消散了许多。   他静静的盯着崔莞微垂的小脸,沉默片刻,长长的叹了一声,苦笑道:“至少,你可与我说上一声,便是一声,也好过眼下的情形。”   张琅到底还是入了这屋,便是神不知道鬼不觉,可张琅心中自是有数,待他醒来,仍是会寻崔莞清算的啊!   崔莞何尝不知他因何叹息,她抿了抿微微发干的唇瓣,低声应道:“阿莞知错。”   “罢了罢了。”卫临摇了摇头,再度叹了一声,又略扫了一眼双眼紧闭的张琅,方看着崔莞正色言道:“如今还是好好思量一番,该怎么处置善后罢。”   崔莞心中早就等着他这一句话,当下轻轻颔首,道:“阿莞有一法。”边言她边轻步走到卫临身畔,足尖轻踮,在他耳旁低低的碎语几句。   她靠得极近,卫临甚至可清晰的瞥及她耳垂上细小的孔洞,还有不断萦绕在鼻尖的那一缕少女馨香,他沉稳的心跳陡然乱了一拍。   不过,待耳旁的绵绵碎语落下,他心中尚未凌乱的另一处,蓦然全乱了! ☆、第一百零六章 从何而来归何处(中)     “不可,万万不可!”   卫临刚缓和下的脸庞,又一次浮上仓皇之色,他似被方才所闻惊住一般,目光直直瞪着崔莞,低声喃喃:“不可,不可……”   已然后退三、四步的崔莞,静静的看着卫临,轻轻开口道:“要是卫大哥有万全之策,阿莞愿悉听尊便。”   “这……”卫临的喃声骤然一哽,他心中若有法,岂会如此手足无措?   可想到崔莞所言之法,他又忍不住拧紧眉头。   犹豫了一会儿,他仍是晃着头,呐呐道:“阿莞,你再寻一法罢,此法,此法当真不妥。”   崔莞敛下清冷的眸光,无奈的道:“这已是阿莞心中所思,最好的法子了。”   “可……”   “卫大哥,你可知这帛纸我是从何处所得?”   轻轻说出这句话后,崔莞淡淡一笑,也不待卫临接话,自行答道:“是吴汐。”   此句,语气虽轻,咬音极重,铿锵有力。   既然卫临识得张琅,想必对周薇也定不陌生,那么时时跟在周薇身旁的吴汐,十之**是知晓的,兴许他不清楚那夜周薇指示吴汐刁难她一事,不过一直紧随周薇左右的吴汐忽然间却予一名陌不相识之人通风报信,显然有违常理。   只要卫临不过于愚钝,均会察觉出其中的蹊跷。   果然,一抬眼,崔莞便瞥及他脸上微变的神色。   顿了一顿,她敛下百转的心思,认真的看着卫临,道:“既然卫大哥认为阿莞之法有违忠义,那么,便算了罢,只是得劳烦卫大哥将此人送回舱房安顿,待明日他醒来,若要寻仇闹事,由阿莞顶着便是了。”   闻言卫临心头猛然一震,满目沉郁均化为了惊怔,“你,你可知你在说甚?”   一个无依无靠,落魄卑贱的小姑子,既无财帛权势傍身,又无家族亲人倚靠,孤身一人对上一方郡守之子,到时莫说一个崔莞,便是十个,百个,也不足以抗衡啊!   可在他惊怔的目光中,崔莞颔首,淡淡回道:“我知。”   卫临深深的望着她,好似要从那张不过巴掌大的小脸上寻出一丝端倪。   然而,灼灼烛光下,崔莞静静的迎着他的目光,一双墨眸透出无比的平静,足以让人明白,她所言,非虚。   这样的崔莞,令卫临心中泛起一丝莫名沉闷。   明明如此决定,既无损秦氏名望,又不必担良心之责,可此时他却比听到方才那个法子,还要惊慌。好似无形中有一双手,将他沉稳的心,慢慢地,慢慢地揉成了一团。   “只是,如此倒也罢了,阿莞担心,万一张琅会借机将此事攀扯到秦四郎君身上,又该如何是好?”崔莞垂首,轻轻一叹,自语呢喃:“到时,阿莞就是万死也难辞其咎啊!”   她并非是口不择言,事实上,在雍城码头,不少人都曾亲眼目睹她随着秦四郎一同登船,而一路上她居住的舱房又与秦四郎相近,加之白日那番同进同出的举止,早已让外人将她看为是秦四郎的人。   即便张琅一时间不敢与秦四郎针锋相对,可待船行到齐郡,以他这等小人心性,又岂会轻易揭过船上所受之辱?   届时,秦四郎在齐郡,便是龙游浅滩,寸步难行了。   若为此耽误了稷下学宫一事……   卫临宛若一盆凉水当头浇下,心中寒凉颤颤,他盯着崔莞低眉顺目的小脸,突然觉得咽中干涩难耐,僵僵的站了片晌,狠狠咽下一口沫子,低低哑哑的说道:“若按先前之法,可保平安无事?”   他口中的平安,指的是崔莞,无事,则是秦四郎。   崔莞轻声的,平静地回道:“可。”说罢她顿了一顿,娓娓倾述:“张家郎君身份高贵,若当成普通歹人一刀杀之,只怕后患无穷,可装作若无其事的将他放了……”   后果定然也好不到哪儿去。   她轻吁一口气,继续言道:“为今之计,便是要乱了张家郎君的心绪,最好令他焦头烂额,无暇顾及今夜的一桩‘小事’。”   卫临静静听着她一番解析,末了又问:“为何是周氏女郎?”   崔莞淡淡一笑,悠悠然的道:“此船之上,能令张家郎君焦头烂额之人,除了周氏,便只余下秦四郎君一人,卫大哥既然于心不忍,若不就……”   “胡闹!”卫临面色一红,狠狠地瞪了崔莞一眼,转身看向仍旧趴着在榻上的张琅,嘴角紧紧一抿,咬牙道:“就…就照阿莞所说的罢!”   听闻此话,崔莞心中如释重负,面容却仍是一派平静从容,她双手敛在腰侧,朝卫临深深一福,“卫大哥救命之恩,阿莞没齿难忘!”   卫临垂眼,目光触及她乌浓的墨发与偶露一截的玉颈,又急急挪开,并未出言,只是长长的吸了一口气,抓起榻上的张琅扛上肩,步履沉沉却平稳的踏出了舱房。   听着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崔莞缓缓走上前,敞开的大门外,一轮明月半隐在云雾中,散发着朦胧的光晕,徐徐夜风拂过,她方觉得后背一阵湿冷。   待耳旁的脚步渐渐融入夜色,再听不出分毫,崔莞才合上门,慢慢走到矮柜旁,熄灭了烛火。   圆月西移,灯火辉煌,人声鼎沸的码头渐渐静下,除去些许赶路的商船仍在装货卸货外,便只有远远传来的打更敲梆声。那艘惹人眼目的三桅朱漆大舸上也是一片宁静祥和。   突然——“走水啦!走水啦!快来人!”   尖锐的吼叫与刺耳的铜锣声乍响,宛如一支穿云利箭,陡然划破这平静如水的夜色!   “什么!?”   “啊——走水了,快逃!”   霎时间,三桅朱漆大舸上尖利的叫声此起彼伏,幽暗的舱楼霎时明辉大盛,各屋的灯火接踵亮起,砰砰砰的摔门声与哒哒哒的步履声搅成一团。   原本沉在梦乡中的贵族公子女郎,纷纷在自家护卫侍婢的拥护下逃往甲板。每个人脸上均是惊慌失措的神情,身上的衣着也多是凌乱,哪看得出白日里那番华美不凡的气势。   不过,眼下已是顾不上这些琐碎之事了,众人齐齐转头望着船尾,只见一阵浓烟滚滚,直冲天际! ☆、第一百零七章 从何而来归何处(下)     秦四郎也随护卫匆匆赶往甲板,比起他人纷纷整衣拢发的狼狈模样,他的衣着还算整齐,只是走得匆忙,一头墨发尚未来得及束起,就这么松松的散在身后,夜风拂过,宛如飞瀑。   被楼管事等人紧紧拥簇在其中的秦四郎,不似旁人呆若木鸡般瞪着冒出滚滚浓烟的船尾,隐隐含忧的目光左右晃动,四下搜寻,终于是在他身侧不远处的人堆中,望见了崔莞。   通明的火光中,崔莞素白的小脸上浮满了惊惶,可遥望舱房的双眸,却似一泓深潭,沉静无澜,根本看不出半点慌乱迹象。   秦四郎不由记起方才匆忙撤离,一行人经过木梯时,他便看到崔莞所居之处门户大敞,屋中未见半个人影……   温润的墨眸轻轻一眯,他又探了一眼,可惜,崔莞已垂首敛目,缩着身子退到一旁,再看不出一丝蹊跷与端倪。   四周奔跑的人影渐渐少了,由于上下船所用的踏板入夜前便被收起,加之事发突然,一时间船主还未差人将踏板落下,暂且无法上岸的众人,只能一同挤在甲板上。   所幸这艘三桅朱漆大舸高大宽敞,登船之人亦不算多,一时倒也不觉拥挤难耐,不过,原本整齐摆放在甲板上的帷屏长几,倒的倒,翻的翻,一地凌乱狼藉。   不少惊慌失措的姑子女郎已是捂脸低低呜咽起来,而尚存几分理智的公子郎君则频频差家仆去寻船主,让他尽快落下踏板好弃船上岸。   秦四郎也差了一名护卫前去查看情况。   一阵阵低泣与焦躁的咆哮声中,退到角落里的崔莞低眉顺目,静静地站在阴影中,等待一场好戏开场。   “诸位莫慌,诸位莫慌!”   少顷,身形略显圆滚的船主自船尾一路小跑而来,边跑口中还边嚷嚷:“虚惊一场,虚惊一场啊!”   他奔到秦四郎面前,一张讨喜的圆脸被浓烟熏出几块乌黑的印记,东一块西一块的,再被满头大汗这么一浇,糊成了一片,颇为诙谐。   不过,此时却无人觉得可笑,一道道急切的目光齐刷刷落在那圆滚的身影上。   “怎么回事?”   “那浓烟滚滚的,怎可能是虚惊?”   “是了是了,你这船主,莫不是怕我等弃船,毁了你的生意,便故意说是虚惊罢?”   “可憎,快些让我上岸!”   此次登船的行客,大多都与秦四郎一般,是出门游历的年轻世家子弟,均想趁着寒冬之前赶往齐郡,等待稷下学宫开讲这一盛事。   年少之人,心性难免浮躁,加之又攸关性命,受旁人点拨两句便按耐不住,失了理性,不管不顾的叫嚷怒吼,根本不予人开口的机会。   眼看众怒汹汹,本就大汗淋淋船主又唰的一下,泌出一层冷汗,他苦着脸,一双细小的眸子眼巴巴瞅着秦四郎,满是求助之意。   秦四郎浓眉紧紧一蹙,淡淡扫了一眼群情激昂的情景,终是如船主所愿,开口扬声道:“你且先说说,此时情形究竟如何?”   温润清朗的声音,宛若潺潺流水,淌过众人一颗一颗急躁的心,聒噪刺耳叫嚣声霎时减弱了几分。   看着一袭衣着整齐,神情从容的秦四郎,同为世家子的青年男子面上俱是涌出一似燥热,垂敛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丝赧意。   他们皆出士族,自幼便习得君子之行,当以静修身,以俭养德,淡泊明志,宁静致远,任凭山崩眼前,地裂足下,也当从容应对,不失分寸。   可方才……   愈想,众人心中愈是羞愧难当,一时间,喧嚣的人语慢慢消散于风。   见此情形,白着一张圆脸的船主,心中大大的松去一口气,看向秦四郎的目光透出感激之色,继而急急开口说道:“船上并未走水!”说着生怕众人不信,他指着船尾连比带划,又大声解释道:“今夜风急,吹落了一盏悬在梁上的灯笼,恰好坠在昨日被细雨打湿,尚未干透的柴堆上,这才引来虚惊一场,诸位郎君姑子若不信,可遣人前去船尾一观便知。”   船主的声音远远传开,响亮彻耳,在场众人,皆听得清清楚楚,高悬的心也均是缓缓落下,但亦有少许仍心存疑忌,神情惶惶之人。   就在这时,秦四郎差往船尾查看的护卫匆匆回禀,所言与船主如出一辙,而其余遣出的家仆也随之赶回,自是无异话。   如此,众人才算是信了这番言语。   刹时间,吁气拍膛之声此起彼伏,甚至还夹杂一两句喜极而泣的喃喃低语。   由始至终,吵喋不休也好,喜极而泣也罢,崔莞均恍若未闻,一直静静站在角落的阴影中,不曾令人留意半分的脸庞上,是如月华一般清冷的神色。   应该快了罢。   她抬眼扫了一下正逐渐返回舱房的众人,捏了捏蜷曲的素手,慢慢跟上。   可还未走两步,崔莞眼前突然笼上一片暗影,她心中一惊,止步抬头,入眼却是一双微微眯起,幽光流转的墨眸。   “阿挽看起来心智颇坚,想必定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了。”   清朗的声音,如春风一般拂入崔莞耳中,她的心却止不住狂蹦乱跳。   他知道了?   不,不会,此事干系重大,所知之人越少,便越稳妥,卫临应当心中有数,即便要禀明,也是事后。   即便心中百转千回,不过也是瞬息之间,崔莞强忍下望向卫临的冲动,平静的迎着秦四郎清冷的目光,唇角微启,正要应声——   陡然,渐渐复于平静的舱楼猛地传出一声尖利叫声!   这声音起得突兀,又尖又利,刺得临近之人耳中阵阵生疼,原本步履轻松的众人顿时大惊!   人群中,一名身着橘黄衣裙的女子,面容上更是一片骇然,她再顾不得许多,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人,急急冲向舱楼。   而紧随其后的,是另外几名年轻的小姑子,其中有一人,正是吴汐。   “女郎,女郎!”冲在最前的女子一把推开紧闭的门扉,快步入屋,可当她焦急的目光扫过那张铺着软缎华绸的木榻时,整个身子蓦然一颤,僵在了原地。   “阿薇,阿薇,你可还好?”   随在后方的姑子们也急急冲入了屋…… ☆、第一百零八章 哪枝梨花压海棠(上)     一入屋,吴汐与林氏三姑子等几名少女,与那先一步入内的侍婢一般,陡然僵住了身子,一双双瞪圆如杏的眸子中,惊愕,骇然,一一闪过。   “啊——”   林三姑子难以自抑的发出一声尖叫,双手掩脸,想也未想便转身往外冲。   她这一嗓子,惊醒了屋内众人,好几名随行而入的小姑子也纷纷掩脸往外跑去。   吴汐白着一张脸,整个人好似痴傻了一般,呆呆望着榻上那两具白花花交叠在一起的躯体。   怎会这样?   怎会这样?   她虽暗中给那少年送了信,可却从未想过,事情会发展到这般地步……   “吴氏!你站着做甚?还不快滚出去!”盯着脸色发白的吴汐,那名身着橘黄衣裙的侍婢强忍着心头的惊惧,冷冷地叱道:“吴氏,你出去后,且管好自己的嘴!”   她是周薇的贴身侍婢,服侍周薇已久,自是清楚,此事断无瞒下的可能了,即便吴汐守口如瓶,方才闯入屋的几名小姑子,除去林氏三姑子外,其余几名的嘴怕是封不住。   这声叱喝,无非是虚张声势,想必,如今外头已经传开了。   越想,那侍婢的心便越凉,急急将吴汐驱出屋后,她反手将门锁死,满目阴冷的冲上前,对着瘫软在地的另一名侍婢“啪啪”便是两下重重的耳光!   地上的侍婢浑身一颤,呆滞的目光倏然清醒过来,她抬头一看,眼泪唰唰便往下落,“兰央姐姐。”   名唤兰央的侍婢探手紧紧攥住她的衣襟,目光如刃,狠狠剜在那张又红又肿的脸庞上,咬牙恶狠狠的道:“昨夜不是你当值?你,你是怎么当值的!”   “我,我……”那侍婢被勒得有些喘不过气,却又不敢挣扎,哭着辩解道:“昨夜入夜前,女郎便将我遣出屋了,我,我真不知……”   她亦是迷迷糊糊中惊醒,慌乱间随众人奔到甲板后,方记起女郎还在屋内,当下便软了双腿。   需知,家仆背主弃主,那可是当场打死也不为过的罪责啊!   因而万分惊惧之下,她根本不敢声张,只期盼着女郎自行奔出或是兰央已经将女郎平安带出。   待走水一事查清,她又急急冲回舱房,结果却亲眼目睹了这样一番骇人景象,又惊又怕的,便抑制不住尖叫出声……   “胡说!女郎最是怕黑,每夜无人当值便难以入眠,怎可能将你……”兰央话说到一半便哽住,她这才想起,自家女郎仍赤条条的躺在榻上,躺在一个光裸男子的身上!   兰央撒开手,转身冲到木榻前,只见周薇侧首趴在一个光洁白皙的胸膛上,粉面含春,一脸娇媚之色,嘴角轻翘,睡得正酣。   至于那名被周薇压在身下的男子,面容五官恰好被周薇散乱的黑发所遮掩,令人一下辨认不出究竟是谁。   不对!   兰央遽然想到,即便女郎当真…事后累极昏睡,走水时的喧嚣未被惊醒,但琢儿尖叫时在屋中,就在榻前,女郎怎可能仍是不醒?而且那男子也同是神智昏昏。   兴许,女郎是被人算计了!   想到此,兰央双眼猛然一亮,回头对仍呆坐在地上抹泪的琢儿低声喝道:“蠢货,快去取凉水来!”   琢儿顿了一顿,对上兰央阴冷的目光,惊得连滚带爬奔向舱房另一侧的而室中。   周薇所居的舱房虽不似秦四郎,在最顶一层,却也是二层中最宽敞的一间,屋内还带着一间小小的耳房,以做梳洗沐浴之用。   琢儿顾不得脸上的伤痛,端起盛有小半盆清水的黄铜盆便急急往外走,待她到木榻旁时,周薇已被兰央从那男子身上挪下,软软的躺在榻沿边上。   见琢儿过来,兰央稍稍往后退了一步,咬牙说道:“泼,将女郎泼醒!”   “兰,兰央姐……”琢儿手一软,险些将手中的铜盆跌落,她堪堪止住的泪水再度涌出,惊慌地摇头,“琢儿不敢。”   “你若不泼,谁都逃不掉!”兰央深吸一口气,“泼!”   琢儿此时心中悔恨交加,若昨夜她不曾听女郎之言,远远避开,眼下也不会有这端祸事!   横竖都是死,只盼女郎看在平日里她忠心服侍的份上,抬手饶过家中父母兄弟。   琢儿绝望的双眼一闭,将那半盆凉水猛然泼向甜睡中的周薇。   “啊!”   周薇浑身一颤,惊叫一声,猝然睁开双眸,却一不小心自榻沿翻滚跌落,兰央急急上前将她扶起,将取在手中的帛披罩在那光滑白腻的**上,低低唤道:“女郎。”   “是谁?”周薇方从梦中醒来,尚未清楚当前的形势,只觉浑身上下湿漉漉一片,漫着一股说不出的难受,她何曾受过这样凉水泼面的羞辱。   待她看清琢儿手中的铜盆,当下扬手,狠狠的甩出一巴掌!   只听“啪——”“哐当——”接连两声脆响,琢儿噗通一下,双膝跪地,捂脸泣道:“女郎饶命。”   “贱婢!”周薇狞着脸,又一次扬起手,却被兰央一把握住,“女郎!”   见阻拦的人是兰央,周薇面色轻缓,但仍是一片阴沉,她用力甩去兰央的手,还欲上前责打琢儿。   “女郎,眼下已是出了大事了啊!”兰央情急之下,再度扯住周薇,压低嗓音,急急说道:“女郎,昨夜…昨夜……”   她到底也是尚未婚嫁的姑子,提及欢好一事,多少有些难以启齿。   就在兰央犹豫之时,周薇这才记起昨夜的一番情事,尤其是那两具翻云覆雨的……她面色一红,眼中的盛怒骤然化为一片绵绵荡漾的春意。   “四郎,四郎走了么?”周薇这才发觉帛披下的娇体寸缕未着,且双腿又酸又疼,尤其是大腿内侧的私处……   她极想回头看一看,软榻上可还有那个炽热灼人的身躯,可又想到如今自己正一身狼狈,又羞得转不去身,只得恼怒的瞪了琢儿两眼。   “四郎君?”   听到此,兰央白着脸,紧紧攥住周薇的手,哑声道:“女郎,你且看看,榻上之人究竟是谁!”   周薇略一怔,蓦地转头望向榻上的男子。   那张双目紧闭的脸,赫然是——张琅! ☆、第一百零九章 哪枝梨花压海棠(中)     一眼,只稍一眼,方才还春情荡漾,娇羞连连的周薇倏的如坠冰窟,当场僵在了原处。   “……他,他是……”她浑身颤颤,慢慢的,哆哆嗦嗦的抬手指向榻上的张琅,浮满惊骇惶恐的目光求助般望向兰央,仿佛只需兰央一句话,她便可当是看走了眼,认错了人。   “女郎。”兰央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满目悲沧,“他是张氏十一郎啊!”   张十一郎,是张十一郎,而非秦四郎……   不是她的四郎……   轰的一下,周薇如遭雷殛,秀美的面容陡然血色尽失,她缓缓转头,不敢置信般瞪着那张无论眨多少眼,仍旧无一丝变化的脸,双眸一闭,干脆昏厥过去。   “女郎!”   兰央一惊,急急上前扶住那具软软倒下的娇躯,同时扭头冲垂首跪在地上琢儿低喝道:“还不快过来!”   琢儿这才慌慌张张起身,顾不得身上的伤痛,与兰央一同将周薇扶到一旁的软绸垫坐下。   安置好周薇,兰央又疾声道:“去取一套干净的裳,快!”   琢儿不敢耽搁,胡乱点点头便,快步冲往摆在角落里的小箱笼。   兰央看了一眼琢儿的背影,又顺势扫了一眼榻上不省人事的张琅。   时辰不多了,自吴氏出屋已有小半刻,外头也不知是什么情形,即便一时半会无人敢上门询问,可在屋内贻误越久,对女郎便越不利。   看了看周薇惨白的脸,她抬手按至人中穴,死力一掐!   “嘶——”剧烈的痛楚使得周薇抽了一口凉气,蓦然转醒。   她抬起头,茫然的目光触及兰央同是煞白的面容,方才所见猛地浮上心头,积羞成怒之下,一口气陡然自胸口冲出,她张口便要大叫!   兰央对周薇知之甚深,眼疾手快捂住她微张的嘴,将那声即将冲出口的尖叫硬生生堵了回去。   “女郎,眼下最要紧的,是想想如何安然脱身啊!”兰央心中懊悔不已,当初她就该多劝几句,不该由着女郎的性子,追着秦四郎君登船,不然,女郎仍旧好端端的呆在城主府,而她不必面临这等绝境。   事已至此,多思这些已然无用,她强忍下心中惶惶,一五一十将目前的形势全然告知于周薇,末了还特意点明道:“只怕再过片刻,便会有人叩门了。”   周薇本就不是愚钝之人,否则即便占了出生天时之利,也难以令周肃十数年如一日的捧在手心中,视如珍宝。   兰央稍稍一点,她便明白了。   如今,她正立在悬崖边缘,随时都可跌落崖底,摔得粉身碎骨,尸骨无存。   惧意胜过羞怒,周薇的身子止不住一阵一阵轻颤,惨白的面色中隐隐透出一股死灰,可整个人好歹是静下来了,不再挣扎着要大喊大叫。   见此,兰央心中微定,慢慢松去捂在周薇唇上的手。可就在她即将缩回之际,却被周薇反手抓住!   “兰央,我被算计了,我被算计了!”   周薇抓得极为用力,那为显纤长而刻意修得尖尖的指甲,深深地刺入兰央的皮肉中,鲜血直流。   一阵剧痛传来,兰央却不敢甩开她的手,只得忍痛说道:“女郎,即便……”   “阿笙!”周薇根本听不进外言,她死死攥着兰央的手,尖声叫道:“阿笙,是阿笙!”   没错,昨夜正是那个名唤阿笙的护卫,送来一封信笺,笺上寥寥数笔,却是邀她共赏弦月。   那笺上的字,她自是认得,不但认得,还曾每日仿写,那便是四郎所擅的魏碑!加之白日里她方与四郎游玩访友,尽兴而过,阿笙又亲言,信笺由四郎身旁护卫所送,她便欢喜得没有细究。   而今,而今……   泪水连连的周薇,一别往常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反倒一副咬牙切齿的狰狞摸样。   阿笙…兰央恍然记起,那日在码头,便是驭车的阿笙指着那少年与女郎提及秦四郎君好男风一事,也正是如此,才令女郎不顾劝阻,仅带着她与琢儿还有阿笙便急急登船,又在夜里挑拨吴氏去寻那少年出气。   此外还有张琅喜好男风,也是出自阿笙口中!   兰央能思及之事,周薇又如何想不到?她甚至比兰央想得更深一些,关于周秦两氏的联姻,关于她与秦四郎的将来……   蓦然,周薇心头剧痛,紧接着一股腥膻翻涌入喉,直喷而出!   “女郎!”始终强装镇定的兰央彻底慌了,连同取裳归来的琢儿,两人一同围着昏死过去的周薇,又是一番手忙脚乱,只是谁都不曾留意到,倒在榻上的张琅已有了苏醒的迹象。   屋内惶惶绝望,甲板上倒是弥漫着一股隐隐的亢奋。   先前冲出屋的林氏三姑子并未停留,而是带着侍婢与护卫直直奔回了舱房,反而是另外几名小姑子,又惊又吓的失了口角,被旁人急急询问一番,便将屋中所见一股脑儿的吐了出来。   霎时间,甲板上仿若炸开的油锅,哗然不已,待吴汐慢慢走出时,那几名小姑子生怕众人不信,又将她拉到中间作证。   然而,任凭旁人如何追问,吴汐始终白着一张脸,嘴角紧抿,不言不语。只是她呆滞的目光仿佛在寻找什么,一遍一遍自各张或清俊或秀丽,但同是眸光灼灼的面容上划过。   最终,吴汐在众人身后的一处角落里,看到了她想寻的人。   而那人,也正目光清透的望着她。   嘴角颤了颤,吴汐垂下头,强忍着挤出人群,冲到崔莞面前的念头,她心底明白,此时若真这般做了,即便崔莞难逃一死,可她又何尝能置身事外?   如今,她要做的,便是保持沉默,甚至想方设法与此事彻底撇清干系。   想清楚后,吴汐不顾众人的询问,与林三姑子一般,转身便走回舱房。   那几名小姑子气得连连跺脚,声音越嚷越大了。   崔莞静静的站在后方,目送吴汐那抹渐渐没入舱楼的身影,她面容平静从容,可心中却早已掀起了阵阵惊涛骇浪。 ☆、第一百一十章 哪枝梨花压海棠(下)     她确实让卫临将张琅神不知鬼不觉的丢入周薇屋中,却未让他剥去两人衣袍,弄假成真啊!   崔莞抿了抿唇,垂下的眼眸慢慢抬起,状似无意的扫向与她一样,站得比较靠后的卫临。   此时的卫临,垂首含胸,让人看不清面容神情,可鬓角涔涔冷汗,足以让人看出,此时此刻,他心中定然万分不平。   如此说来,此事根本不是卫临所为,否则他应当不会是这般模样!   那么,暗中动手的,会是谁?   崔莞敛下疑惑的目光,怔怔望着袍角下露出半边的茶色棉履。   由不得她多思,毕竟此事因她而起,而且这番祸水东引的决定,乃是临时起意,并非长远谋之,匆促间,外人根本无法察觉。   偏偏这样一条万全之策,竟在无形中被旁人插了一手,她却连对方是谁,是何目的,又是从何时开始盯上她的,全然不知。   若说,并非有人暗中插手,而是周薇自愿为之……   念头刚浮起,便被崔莞按下,以周薇对秦四郎那一番炙灼如炎的倾慕,断然不会委身于张琅,再者走水一事铜锣震耳,人声鼎沸,便是周薇真与苏醒后的张琅有私,也绝不会舍生忘死,贪欢不起。   更别提,吴汐等人冲入屋中后,两人竟不躲不避,还赤条条的当众**。   即便崔莞对周薇全无好感,却也不认为,周薇会如此荒唐无耻。   故而,唯一的可能,便是有人借机对周薇与张琅动了手脚。   捏了捏稍稍湿润的掌心,崔莞眼中闪过一丝沉凝。   此举,于她来说是最好不过了,无论是周薇或是张琅,恐怕均没有心思和空闲来寻她麻烦。   只是那下手之人,定然知晓了什么,若此事作为一个把柄落在连姓名模样都不清不楚的外人手中……   崔莞心中微微一凉。   还未容她细细辩明心中疑惑,一双墨色为底,银线绣云纹丝履赫然撞入眼中,随后便是一道温润的声音,在头顶慢慢响起。   “阿挽看起来,甚是心烦意乱,何不与我倾述一番?”   这宛若清泉一般的嗓音,不必抬头,崔莞也知来人是谁。   她慢慢松开长袖下攥成拳的手,缓缓抬起头来。   明亮的火光下,秦四郎清俊的面容与往常并无不同,仍旧含着一抹淡淡的儒雅笑容,只是此时,那双乌浓如墨的眼眸中,映入摇曳的火光,透出些许妖冶魅惑。   这样的秦氏四郎君,也另有一番惑人风姿,只是不知世人得见后,可否还会称之为谪仙?   崔莞心中念头轻闪而过,顿时便觉得自己可笑至极,如今形势不明,她竟还有心思胡思乱想。   不过,她脸上却未曾显露出半分,依旧是淡淡的。   盯了秦四郎一眼,崔莞便移开眸子,望向已然被人围得水泄不通的舱楼出口,静静回道:“秦四郎君多虑了,我只是担心,若那几名姑子所言属实,周氏女郎当如何是好?以秦四郎君与周城主的交情,想必此时也是忧心忡忡罢?”   崔莞这番话说得虽轻,但清冽的声音仍随夜风,在渐渐转为窃窃私语的哗然中,慢慢传开。   虽不至于人尽皆知,但与二人离得略近的有心之人,均听得清清楚楚。   一阵莫名静谧中,秦四郎嘴边的温笑渐渐敛下,乌黑的眉毛一点一点蹙起,他只顾盯着崔莞,险些忘了,周薇若真出了事,周肃对秦氏,只怕也会心生隔阂。   毕竟,周薇此行,是为他而来,且又是与他同行途中遇险,于情于理,他均难辞其咎。   “郎君。”楼管事神情肃穆,他上前一步,不着痕迹的隔开了崔莞与秦四郎。   崔莞也不在意,正好借此后退数步,离开秦四郎身旁。   待她推开,楼管事才低声禀道:“自那几名小姑子出来至今,屋内动静全无,郎君还是差人前去查看一番为好。”   如今船上身份最为尊贵之人,便是秦四郎与周薇,其次方式张琅,此时除了秦四郎外,根本无人有资格,也有胆量上前一探。   而且秦周两家欲联姻之事,虽不曾大张旗鼓公之于众,可在雍城世家之中,却算不得什么隐秘。   毕竟,周肃待秦四郎的热忱,众人有目共睹。   故此,不少目光频频落向已然是一脸沉色的秦四郎。   “观棠,弄梅。”   心中略思一番,秦四郎唤了身旁的观棠与弄梅前去查看,又命卫临等三名护卫守在舱楼门前,以防万一。   观棠弄梅二人相视一眼,一前一后快步行入藏楼,待她们来到周薇屋门前,里头依旧声息全无,可当观棠抬手,正要叩门出声,只听“砰”的一声巨响,紧闭的门扉被人自屋内猛然打开!   观棠尚不及反应,一道身影蓦然自屋内冲出,重重的将她撞到在地,所幸弄梅及时施以援手,才不至于跌得四脚朝天。   “女郎,女郎!”   追出门外的兰央,瞥及观棠弄梅二人,心中一惊,可看着即将冲出舱楼的周薇,她根本顾不上多言,径直追过去。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观棠靠在门边,揉了揉被撞得有些喘不过气的胸口,一脸莫名,不过,当她下意识抬眼望向屋内时,脸色倏的一白——   “啊——”   “观棠,你怎么……嘶!”弄梅眼疾手快,又一次扶住险些瘫软在地的观棠,可顺着观棠惊惧万分的目光一看,不由倒抽一口凉气,扶着观棠踉踉跄跄后退两步,噗通一下双双跌坐在地。   在她眼前不远之处,一个白花花,赤条条的男子,半倚半靠的倒在榻边,浑身鲜血淋淋,心口处赫然插着一支金光闪烁的头簪!而那男子身前三、四步远的地方,还躺着一名侍婢装扮的女子,一动不动的,也不知是生还是死!   死了,死人了!   弄梅不似观棠,是秦氏的家生子,她自幼因家贫被父母卖入府中,在此之前,也曾见过不少饿死之人,故而虽慌惧,却仍存几分理智与气力,拖着已经迈不开脚步的观棠,吃力的往外挪!   不过尚未走几步,便被一冲而入的卫临等人围住,继而搀出了舱楼。   而此时,率先冲出去的周薇,却令众人纷纷收起鄙夷的目光,神情惊骇万分! ☆、第一百一十一章 左右难为困谪仙(上)     神情呆滞的周薇,双手满是刺目的殷红,脸上,衣襟,裙摆等处,东一块西一块,错错落落溅染着或大或小数不清的血迹,显得格外狰狞骇人。   “四郎,四郎……”周薇恍若看不到周遭一片惊中带惧的眼神,她睁着一双滞板的眸子,不断在人群来回中寻觅,目光所到之处,无不是惊叫躲避的身影。   忽然,她双眸一亮,终于在众人身后,寻到了同是一脸惊愕之色秦四郎。   “四郎!”   周薇欢喜的叫唤一声,直直奔向秦四郎,沿途的姑子郎君又惊又吓,纷纷在自家护卫侍婢的保护下慌忙不迭的往后退避。   不消片刻,秦四郎身前已然成了一片空旷之地,再无半个人影。   “女郎!”兰央追出舱楼,一眼便望见了向秦四郎直扑而去的身影,她心中暗暗喊糟,将牙一咬,脚下陡然加快了步伐。   “郎君小心。”眼看周薇那染血的双手朝秦四郎抓来,楼管事面色一变,猛然挺身挡在他身前,而余下的三名护卫也紧随其后,快步上前将周薇拦下。   周薇到底是未嫁的姑子,身份又尊贵,护卫根本不敢轻易触碰半分,唯有将秦四郎团团围住,护在身后。   见心上人就在眼前,偏偏难再跨近一步,周薇的神色愈来愈凄楚,口中不停喃喃:“四郎救我,救我。”   一颗颗泪珠连续不断的自她眼眶跌出,滚落,本该是梨花带雨的美人图,此时却是如此的惊心怵目!   只见滑落的泪水从冲刷着周薇脸上斑斑点点的血迹,缓缓淌成两条血泪,衬得原本精致妍丽的容颜,仿若厉鬼一般,尤其是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之下,更令人觉得不寒而栗。   素来温雅如玉的谦谦公子秦四郎,在这时也变了脸色。   崔莞亦是面色微白,但眼中还算平静,她不着痕迹的往后再退数步。   非是心虚之故,只是任谁都可看出,此时的周薇已然有些神智不清,若是一不小心,极有可能惹祸上身。   崔莞并未后悔让卫临将张琅丢入周薇屋中,即便从来一次,也依然会如此行事。   她非圣贤,心胸宽广,可行以德报怨之事,对于周薇这样一个才貌家世身均高贵显赫,却又偏偏将她这么一个破落小姑子视为敌手的士族女郎,若是不能一击即中,接下来的反扑与报复,定然是她难以承受的后果。   且退一步来说,若此时在屋中之人,被张琅玷污之人换做是她,后果会如何?又会有谁可为她主持公道?   故而,以牙还牙之举,崔莞中无愧,有的只是对那暗中插手之人的警惕与忌惮,甚至还有一丝莫名的沉凝。   她抿了抿唇角,心中暗暗决定,往后无论何种谋划,都得更加缜密严谨,断不会再叫旁人有机会轻易插手了。   崔莞刚退后站定,兰央已然冲到了周薇身旁。   “女郎!”兰央一把扯住周薇的手,用力将她往后拖了两步。   “放开,放开我!”周薇拼命挣扎,高声尖叫,瞪着兰央的目光中透满了怨毒,“贱婢,你,你也要害我?”   “女郎,你且冷静一些。”兰央被这一记目光盯得后背一阵寒凉,可仍硬着头皮开口相劝,与此同时,心中又苦又涩,悔不当初。   她怎么也料不到,好不容易与琢儿一同将呕血昏厥的女郎唤醒,尚未来得及商量出对策,女郎却趁着两人不备,拔下她头上那支鎏金簪便冲到榻前对张琅一阵猛刺!   待她回神冲过去阻拦时,为时已晚,张琅竟就这般直挺挺的躺着,被女郎以金簪刺了个透心凉!   想着想着,兰央心头不禁一颤,攥着周薇的手略松了几分力道,口中却连连再呼:“女郎,若是家主得知有人欺辱女郎,也定不会放过那人,女郎先冷静下来,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于四郎君,四郎君定会为你做主的!”   这番话,不但是劝着周薇,亦是向秦四郎点明了,无论如何,周薇的身份摆在眼前,于情于理,他秦四郎都不可袖手旁观。   否则,莫说秦周两氏的交情,便是谪仙之名,也会染上一丝抹不去的污痕。   秦四郎神情沉凝似水,他扫了一眼挣扎不断的周薇,目光落在兰央身上,“究竟出了何事?”   也不知是兰央的劝阻起了效果,还是秦四郎出言之故,周薇剧烈的挣扎渐渐静下,只是那双瞪得大大的眼眸怔怔的,一眼不眨的望着秦四郎,血泪点点,染湿衣襟。   听闻此话,兰央心头微微一松,她忙不迭抬起头,一脸悲愤的道:“有歹人趁乱闯入女郎屋中欲行不轨,幸而当值的琢儿奋不顾身,又出声示警,才未造成大错!”   “你胡……唔,唔!”一名心直口快的小姑子忍不住出言反驳,却被人捂住了嘴。   那堵她的女郎凑到耳旁,小声的嘀咕道:“你不要命啦?没见林氏和吴氏一言不发的避开了?这时候还凑上去,当心周氏秋后算账,万一到时候连累家中,可就有你悔的。”   短短数语,吓得那小姑子面色发白,紧紧闭着嘴便往后退,不敢再挤在人前凑热闹。   这桩小事并未惊动秦四郎,他浓眉紧蹙,沉声问道:“歹人是谁?你家女郎又为何满身是血?”   事出突然,卫临等人搀着观棠弄梅行在后头,尚未来得及回禀,秦四郎所知也仅是那几名小姑子的惶惶之语,心思细密的他,自是要查清楚,问明白了,方做出处置。   兰央心中知晓,此处极为关键,若是顺利,此事便有望反转了。   她略微斟酌几句,谨慎的开口道:“那歹人是……”“是我家郎君!”   兰央话还未说完,一道凄厉的哀嚎自舱楼中传出,随之急急飞奔而出的,是一名莫约三十出头的棕衫男子!   他冲至秦四郎面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嚎啕大哭道:“我家郎君被人杀了,四郎君,求四郎君为我家郎君做主啊!” ☆、第一百一十二章 左右难为困谪仙(中)     那中年男子见兰央哽住声,心头不由一松,口中却步步紧逼,“怎么?无话可说了罢?”说着眉眼往上一挑,就要请秦四郎主持公道。   兰央眼底寒芒一闪,若真让这人再开一次口,便是四郎君有心,也维护不了女郎了。   想着,她冷冷张口截了他的话,道:“既然寻不到柬书,那么送柬之人你总该晓得罢?还有何时所送,你亦不会忘了罢?除此去你与张家郎君外,又有谁亲眼目睹柬书上门?”   “这……”   一句又一句的责问接连抛出,这回,轮到那中年男子岔声了。   见他支吾不言,原本一片寂静的四周不由渐渐升起了一丝声响。   “噫,不错不错,你且说说送柬之人是谁?”   “说得也是,将送柬之人请来,一问便知。”   “看他面色惶惶,莫不是胡诌的罢?”   ……   人群中,各种嚷声此起彼伏,当然,他们开口,也并非真心偏帮周薇。   这些士族子弟,自出生起便高人一等,身后的世家予了他们无尽的荣耀与安逸的生活,整日里无需忧愁庶务,不是浮华交游,便是行风月之事,难得碰上这么一件又惊又悬,又与往日里高高在上的周氏女郎有关的事,岂会轻易放过?   说到底,只是人心底的好事之念作祟罢了。   不过,正是这些好事之心,给了兰央与周薇一丝喘息的空隙。   兰央心中飞快的思索对策,而周薇始终拽着秦四郎那截沾染了血迹的长袖,垂首缩在他身后,躲避时不时探来的目光,不知道心思几何。   感受到身后的颤动,秦四郎无声的叹了一口气,强忍抽袖离去的**,眸光沉沉的落在那中年男子掺着一丝惶恐的脸上,“你,可有凭证?”   同是询问,可这声音,比起方才对兰央时,仍要清冷,仍要锐利。   崔莞微微侧目,不着痕迹的瞥了他一眼。   看来秦四郎的反应还不算迟缓,已经明白此事再拖下去,对谁都不利。   只是不知,周、张二氏,他会如何抉择?   崔莞轻盈的目光在秦四郎,周薇以及那名中年男子身上略转一圈,心中猛地浮起起一道莫名的隐念,只是尚未容她细细思索,那念头又似船底奔流的江河,匆匆逝去。   她秀眉轻轻一蹙,竭力思寻一番仍不得果,只好就此作罢,再度留心起前方的情形。   那中年男子被四周传来的话语惊得冷汗涔涔,不过能张琅视为心腹,时时带在身旁,也不是鲁钝之人,眼下慌慌张张的,竟也让他想出了应对之法。   霎时,那中年男子大叫一声,急急说道:“四郎君,送柬之人就在屋中!且当日跟随郎君一同出游的护卫均可为小人作证!请四郎君明察!”   方才他进屋,发现除了郎君外,屋内还倒着一名侍婢,看那胸口沉沉,双眼翻白的模样,想必是活不成了。   如此,正好来个死无对证!   想着想着,他不由大声唤了几个名字,那几人,均是此次护送张琅的护卫。   张琅不似周薇,此次到雍城游历,身旁所带护卫不少,不过谁都不曾料到惯来喜欢**的郎君,竟会在回程途中成了花下魂!   那几名护卫原本正混在人群中看戏,却不想看见火急缭绕,慌慌张张冲出来的阿昌,那一声声哀嚎叫吼,一句句与侍婢的针锋相对,均让他们傻了眼,凉了心,慌了头脑。   直至阿昌,也就是那中年男子高声呼唤,张氏的护卫方一个个急匆匆的挤出人群,他们都不是蠢人,心中甚是明白,郎君无故身亡,家主定不会轻易行凶者,更不会绕过随行的一干人等。   若想活下去,为今之计,便是倚着阿昌的话行事了。   略略相视一眼,这七、八名护卫便下了决心,上前后还不等阿昌暗示,齐齐张口应道:“小人可为证。”   阿昌与兰央均是一怔,就是众人目光中飘然俊逸的秦四郎,眸色也轻轻一凝,他顿了一下,唤了卫临上前,“去屋中看看,将人带出来。”   他口中所说的人,自然是生死不知的琢儿。   兰央隐下眼中的绝望,用力的咬了咬唇,道:“四郎君,屋内除了张家郎君的尸首,便只有琢儿一人,不过……”她犹豫片刻,咬牙继续道:“不过琢儿为护主,被张家郎君打成重伤,已经去了。”   艰难的挤出最后一句话,兰央心中后悔不已,张琅死后,为给女郎顶责,她拔出那金簪,趁琢儿不备,已经将其刺死,不想却亲手给了旁人一个突口,亦为自身留下了一个致命的打击。   果然,阿昌闻言冷冷大笑,“如今死无对证,可非曲直也由不得有你们胡诌!”   说着他干脆转身,抬起手朝四周连连作揖,高声道:“诸位,方才这姑子曾说,我家郎君乃是那叫琢儿的侍婢护主,不慎误伤致死,而今又言琢儿被我家郎君打成重伤而亡,小人愚钝,倒是想请教诸位郎君,重伤将死的人,可还有杀人之力?”   这番话句句直指兰央,直指周薇,几乎与明着说出兰央周薇才是真凶并无太大区别了。   刹时间,四周再度掀起一阵哗然,夹杂着骇怪,鄙夷,讥嘲的目光如潮水汹汹涌来,湮灭了面色青白交加的兰央,也湮灭了藏在秦四郎身后,垂头含胸看不清面容的周薇。   兰央面如死灰,她缓缓转头看向只露出半片衣角的周薇,心中满是悲凉。   若女郎未对张琅下杀手,那么一切尚有挽回的余地。   如今,一切都太迟了,真的太迟了。   一步错,满盘皆零落啊!   兰央眼前一阵恍惚,她好似看到了城主府里当差的双亲,家中年幼的弟妹,还有那个在耳旁轻言待她归来便提亲的人……   秦四郎瞟了面容惨白的兰央一眼,仍是让卫临去了,不过多唤了几个人一同前去,毕竟,无论是张琅还是琢儿,均不好就这么摆在屋内。   听着耳旁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兰央再一次深深的望了周薇一眼,突然俯身,向秦四郎重重的磕了一个头!   “砰”的一声大响,令四周传来的闲言碎语霎时一静——   兰央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对上秦四郎微惊的目光,满面决然! ☆、第一百一十三章 左右难为困谪仙(下)     那中年男子见兰央哽住声,心头不由一松,口中却步步紧逼,“怎么?无话可说了罢?”说着眉眼往上一挑,就要请秦四郎主持公道。   兰央眼底寒芒一闪,若真让这人再开一次口,便是四郎君有心,也维护不了女郎了。   想着,她冷冷张口截了他的话,道:“既然寻不到柬书,那么送柬之人你总该晓得罢?还有何时所送,你亦不会忘了罢?除此去你与张家郎君外,又有谁亲眼目睹柬书上门?”   “这……”   一句又一句的责问接连抛出,这回,轮到那中年男子岔声了。   见他支吾不言,原本一片寂静的四周不由渐渐升起了一丝声响。   “噫,不错不错,你且说说送柬之人是谁?”   “说得也是,将送柬之人请来,一问便知。”   “看他面色惶惶,莫不是胡诌的罢?”   ……   人群中,各种嚷声此起彼伏,当然,他们开口,也并非真心偏帮周薇。   这些士族子弟,自出生起便高人一等,身后的世家予了他们无尽的荣耀与安逸的生活,整日里无需忧愁庶务,不是浮华交游,便是行风月之事,难得碰上这么一件又惊又悬,又与往日里高高在上的周氏女郎有关的事,岂会轻易放过?   说到底,只是人心底的好事之念作祟罢了。   不过,正是这些好事之心,给了兰央与周薇一丝喘息的空隙。   兰央心中飞快的思索对策,而周薇始终拽着秦四郎那截沾染了血迹的长袖,垂首缩在他身后,躲避时不时探来的目光,不知道心思几何。   感受到身后的颤动,秦四郎无声的叹了一口气,强忍抽袖离去的**,眸光沉沉的落在那中年男子掺着一丝惶恐的脸上,“你,可有凭证?”   同是询问,可这声音,比起方才对兰央时,仍要清冷,仍要锐利。   崔莞微微侧目,不着痕迹的瞥了他一眼。   看来秦四郎的反应还不算迟缓,已经明白此事再拖下去,对谁都不利。   只是不知,周、张二氏,他会如何抉择?   崔莞轻盈的目光在秦四郎,周薇以及那名中年男子身上略转一圈,心中猛地浮起起一道莫名的隐念,只是尚未容她细细思索,那念头又似船底奔流的江河,匆匆逝去。   她秀眉轻轻一蹙,竭力思寻一番仍不得果,只好就此作罢,再度留心起前方的情形。   那中年男子被四周传来的话语惊得冷汗涔涔,不过能张琅视为心腹,时时带在身旁,也不是鲁钝之人,眼下慌慌张张的,竟也让他想出了应对之法。   霎时,那中年男子大叫一声,急急说道:“四郎君,送柬之人就在屋中!且当日跟随郎君一同出游的护卫均可为小人作证!请四郎君明察!”   方才他进屋,发现除了郎君外,屋内还倒着一名侍婢,看那胸口沉沉,双眼翻白的模样,想必是活不成了。   如此,正好来个死无对证!   想着想着,他不由大声唤了几个名字,那几人,均是此次护送张琅的护卫。   张琅不似周薇,此次到雍城游历,身旁所带护卫不少,不过谁都不曾料到惯来喜欢**的郎君,竟会在回程途中成了花下魂!   那几名护卫原本正混在人群中看戏,却不想看见火急缭绕,慌慌张张冲出来的阿昌,那一声声哀嚎叫吼,一句句与侍婢的针锋相对,均让他们傻了眼,凉了心,慌了头脑。   直至阿昌,也就是那中年男子高声呼唤,张氏的护卫方一个个急匆匆的挤出人群,他们都不是蠢人,心中甚是明白,郎君无故身亡,家主定不会轻易行凶者,更不会绕过随行的一干人等。   若想活下去,为今之计,便是倚着阿昌的话行事了。   略略相视一眼,这七、八名护卫便下了决心,上前后还不等阿昌暗示,齐齐张口应道:“小人可为证。”   阿昌与兰央均是一怔,就是众人目光中飘然俊逸的秦四郎,眸色也轻轻一凝,他顿了一下,唤了卫临上前,“去屋中看看,将人带出来。”   他口中所说的人,自然是生死不知的琢儿。   兰央隐下眼中的绝望,用力的咬了咬唇,道:“四郎君,屋内除了张家郎君的尸首,便只有琢儿一人,不过……”她犹豫片刻,咬牙继续道:“不过琢儿为护主,被张家郎君打成重伤,已经去了。”   艰难的挤出最后一句话,兰央心中后悔不已,张琅死后,为给女郎顶责,她拔出那金簪,趁琢儿不备,已经将其刺死,不想却亲手给了旁人一个突口,亦为自身留下了一个致命的打击。   果然,阿昌闻言冷冷大笑,“如今死无对证,可非曲直也由不得有你们胡诌!”   说着他干脆转身,抬起手朝四周连连作揖,高声道:“诸位,方才这姑子曾说,我家郎君乃是那叫琢儿的侍婢护主,不慎误伤致死,而今又言琢儿被我家郎君打成重伤而亡,小人愚钝,倒是想请教诸位郎君,重伤将死的人,可还有杀人之力?”   这番话句句直指兰央,直指周薇,几乎与明着说出兰央周薇才是真凶并无太大区别了。   刹时间,四周再度掀起一阵哗然,夹杂着骇怪,鄙夷,讥嘲的目光如潮水汹汹涌来,湮灭了面色青白交加的兰央,也湮灭了藏在秦四郎身后,垂头含胸看不清面容的周薇。   兰央面如死灰,她缓缓转头看向只露出半片衣角的周薇,心中满是悲凉。   若女郎未对张琅下杀手,那么一切尚有挽回的余地。   如今,一切都太迟了,真的太迟了。   一步错,满盘皆零落啊!   兰央眼前一阵恍惚,她好似看到了城主府里当差的双亲,家中年幼的弟妹,还有那个在耳旁轻言待她归来便提亲的人……   秦四郎瞟了面容惨白的兰央一眼,仍是让卫临去了,不过多唤了几个人一同前去,毕竟,无论是张琅还是琢儿,均不好就这么摆在屋内。   听着耳旁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兰央再一次深深的望了周薇一眼,突然俯身,向秦四郎重重的磕了一个头!   “砰”的一声大响,令四周传来的闲言碎语霎时一静——   兰央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对上秦四郎微惊的目光,满面决然! ☆、第一百一十四章 草草落幕疑心起(上)     “四郎君。”   兰央略萎下的腰肢慢慢挺直,方才触地的前额上,一片触目惊心的乌紫。   她好似察觉不到疼痛,直直盯着秦四郎,陡然张口,大声说道:“张氏十一郎实乃卑鄙小人也,趁乱闯入我家女郎屋中欲行不轨,琢儿忠心护主反被打得重伤致死,惶惶之下,是我不慎刺死了那无耻之徒!而今我愿以命抵命,只求秦氏四郎,为我家女郎做主!”   话落手起,她飞快的拔出头上的银簪,反手闪电般狠厉的,决然的刺入喉中!   即便秦四郎惊觉不对,却也来不及命人阻止了。   霎时,殷红的鲜血飞溅——   “啊——”   这一幕鲜血淋淋的情景,使得四周顿时一片大乱,姑子女郎也好,公子郎君也罢,各个都在惊慌失措尖声大叫!   片刻后,除去僵在原地的秦四郎与一眼中惊愕微露的崔莞外,四周众人纷纷蒙头后退,甚至有胆小的姑子已当场作呕出声。   方才虽见周薇满身是血,又闻张琅琢儿身死一事,即便心中悚颤,也不及此时此刻,亲眼目睹兰央这般狠绝自戕来得怵目惊心!   故而,这一个个养尊处优,娇生惯养的士族子弟,终于生出了惧意,再顾不得心底那一丝半点对是非之事的喜好,连声催促船主落下踏板,携奴带婢步履匆匆的离了船,登了岸。   崔莞平静的目光淡淡的扫了一眼那一道道踉踉跄跄,甚至可称作是连滚带爬般急急走远的身影,抿成一条直线的唇角轻轻向上勾了勾。   不稍片刻,甲板上的人群已是散了大半,但仍有一些胆大的,或是心中藏私的人留在船上。   见此,船主那一张圆润讨喜的脸,顿时如吞黄连,五官皱成了一团,船上一连出了三桩命案,其中一人还是世家公子,往后他这日进斗金的朱漆大舸,十有**是要废了。   而且,弄不好还会受到牵连,无论是城主周肃还是郡守张显,均不适他这等商贾可应对的庞然大物啊!   想着想着,船主不由哭丧着脸,抬眼向秦四郎投去哀婉的目光。   可惜秦四郎此时面容虽平静,但那双微微失神的眸子,仍旧泄露了他心中的震动。   静默少顷,秦四郎敛下目光,掠了一眼月白袍角上那几点格外刺目的猩红,眸色渐浓,他看了一眼已然瘫软在地,面色惊惶恐惧的阿昌,唇角微翕,可尚未出声,只觉袖摆一荡,眼角的余光立即瞥见一抹飞掠而过的身影。   “阿央!”   随着一声凄厉尖叫,一直躲在秦四郎身后的周薇,终于露出了身影,她飞扑上前,软软的跌坐兰央身旁,泪水潸潸,泣不可仰,“阿央,阿央……”   兰央虽气若悬丝,可眼中还有一丝清明,她努力睁大双眼,直直的望着掩着面,泣不成声的周薇,最后一块悬着的心,也缓缓落下。   她身为女郎的周薇侍婢,却不能劝阻周薇偷溜出府,又拦不住周薇随秦四郎登船,光凭这两件事,回府后定然会受到周氏严处了。   更别提,周薇受辱**,缠上人命……   无论哪一样,足以让身为家生子的她以及双亲,年幼弟妹,往来的亲人,均死无葬身之地。   而今,她舍去性命,替周薇抗下罪责,洗清污名,暂且不论外人会信上几分,但至少此举传扬开来,多多少少会获得一声义婢的赞叹。   如此一来,便是周氏盛怒之下,也不得不顾忌世人的悠悠之口,饶过她的家人。   女郎……兰央动了动唇角,却吐不出半个字,她的咽喉已被银簪刺穿,除了宛如破旧风箱一般嘶哑的吸气声,再发出不出半点声响。   须臾,在周薇断断续续的泣声中,兰央双眼圆瞪,染血的胸口剧烈地起伏几下,刹然间,气息皆无!   落在耳中的喘气戛然而止,周薇的泣声下意识一哽,她慢慢的移开掩面的双手,呆呆看向致死都不曾闭眼的兰央,口中喃喃自语:“阿央,阿央,死了?阿央死了……”   随即,她呆滞的目光扫过那半截裸露在外,又被橘色的火光映照得金光闪闪的银簪,脸色倏然大变!   “啊——”周薇口中乍然响起一声尖厉的惨叫,且边叫边不停的往后坐退!   可不知何时,一只长袖上的金丝绦边恰好勾住直挺挺插在咽喉上的银簪,她这一退,猛然带出了那支夺命银簪,尚有余温的鲜血攸地喷出,飞溅在那张本就血迹斑斑的脸上!   “不!不是我,不是我杀的!不是我!”周薇满面骇惧,拼命挥手甩去挂在袖上的银簪,连滚带爬的起身奔向下船的踏板。   接连的一幕幕,发生得极快,待秦四郎反应过来时,周薇已经奔出了五、六步,他低喝道:“拦住她!”   秦四郎的声音略显急促,语调亦一别素日的温雅,带上了一丝隐隐喑哑戾气。   卫临等人得令,疾步追上前,在周薇刚跨上踏板之际将她截下了。只是此时的周薇恍如惊弓之鸟,根本不容旁人靠近,她一边尖叫一边挣扎,卫临等护卫担心她受伤,一时也不敢逼得太过。   就在一片混乱中,周薇一步落空,身子猛然往后一仰,就这么从踏板上跌下,直坠水中!   一阵阵惊呼声中,秦四郎有些疲惫的合上眼,“救人。”   他对周薇虽不曾动情入心,可在雍城,见到周薇这样一位绰约多姿,温婉秀雅,又对自己倾慕不已的名门闺秀,心中多少含有一丝好感,只是未曾想到,会出现这等事端。   自兰央与阿昌,以及周薇的言行中,秦四郎心里便隐隐有了一丝通明。   张琅之死定然不是兰央所言,不过张琅入屋一事,也不似阿昌所说,这其中,断然有什么蹊跷!   莫名的,他眼前浮现出那间不知何时敞开,人去屋空的舱房,以及在甲板上仿若幻觉般,一闪而逝的平静面容。   秦四郎下意识转头望向方才崔莞所在的角落,却发现,此时角落中空空如也,除了一地摇曳的斑驳光影,再无半道身姿。 ☆、第一百一十五章 草草落幕起疑心(中)     周薇疯了。   自被人从水中救起,便是一副痴痴傻傻的模样,任谁上前都无动于衷,她的双眸毫无半点焦距,就这么滞滞的瞪着远方,口中碎碎念念。   略靠近一些,方能听出,周薇口中所言仅仅二句,“不是我杀的”“阿央死了”,翻来倒去的,喃喃不止。   这样的周薇,但凡长了眼的人都能看出,她已然失了心智。   如此一来,加之兰央自戕前的一番话,便是阿昌也不好再胡搅蛮缠,只是张琅之死到底是事实,而且周薇自舱楼中冲出时,浑身所染的鲜血,亦是众人有目共睹……   最终,秦四郎亲自提笔,将此事经过清清楚楚落于帛纸上,一封交予观棠,一封交予阿昌。同时他还命人到渭南城中购回一副上等二副次等共三块棺木。   秦四郎让阿昌携带书信棺木返回齐郡,而周薇,则是吩咐观棠照看服侍,准备待天亮之后,命四名护卫将她护送回雍城。   至于兰央与琢儿这两名侍婢,便只能就近葬在渭南了。   “多谢四郎君!”将秦四郎的书信贴身收好,阿昌悬了**的心总算缓缓落回原处,有了这封书信,即便仍旧逃不掉惩处,但心思放精明一些,至少小命可保了。   他长长的吁出一口气,又抬眼狠狠瞪了一下被观棠搀扶着站在不远处的周薇,回头对秦四郎作揖行礼,悲声道:“此去齐郡路途遥远,我家郎君怕是耽搁不了太多时日,小人这就带郎君启程,告辞。”   说罢,阿昌便与那七、八名护卫一同带着匆匆入殓棺木中的张琅,在码头上另寻了一艘轻快的小船,连夜出发返回齐郡。   见阿昌这般匆忙行事,秦四郎眉头轻蹙了一蹙,又不在意的松开了去,心中暗道:无非是小人心性罢了,还不足为虑。   此时离天光大亮还有将近二个时辰,只是这艘朱漆大舸此时是不宜再歇息了,秦四郎瞥了一眼泊在河中,红笼随风轻荡的船,转身便往渭南城中行去。   “郎君,郎君留步。”一声畏怯的呼唤,一道圆滚滚的身影陡然奔到秦四郎面前,正是一脸苦楚的船主,“四郎君,船资…小人这就退于郎君罢。”   船主虽万分不舍,可心中也明白,出了人命,只怕这些高洁的世家公子不会再靠近自家大船半步了。   可那一笔笔不菲的船资,他却不敢贪墨半分,打算待天亮后,众人返回取行李时,再一一归还。   而此时,秦四郎尚未离去,他干脆抢先表明心迹,也好博回一丝同情与好感。   秦四郎清朗的目光落在船主圆润的脸庞上,嘴角一抿,淡淡言道:“不必了,你若有心,便尽快收拾好船上的狼藉,莫要误了出发的时辰。”   被戳穿心思的船主满面臊红,不过马上又欣喜若狂,秦四郎此言,便是说,天亮后,仍会乘他的船上路!   “多谢…呃……”待船主回过神,秦四郎一行人已经飘然远去,他连连冲着那抹渐行渐远身影作揖,“多谢四郎君,多谢四郎君!”末了又急急返回船上,催促船员收拾残局。   虽是深夜,码头不似白昼那般热闹喧嚣,然而那艘朱漆大舸本就容易引人注目,眼下又是走水又是惊叫连连的折腾了大半宿,早就不知引来多少目光,只是涉及权贵,并无多少人敢过问罢了。   待秦四郎一行人下船时,围在码头上的商客也散去了不少,仅剩下寥寥搬运货物的苦力。   夜风习习,吹得秦四郎墨发轻扬纷飞,那一袭染血白衣,在重洒大地的皎皎月华中,透出一股说不出的妖冶惊艳。   他不似先前匆匆离去的众人,下船前,楼管事便返回舱房,取了干净的衣袍,只等到了客店,便可沐浴更衣。   只是刚行了几步他的目光便触及一道静静立于路旁的身影,是从方才便不见了踪影的崔莞。   秦四郎的眸光轻轻一凝,拂袖转身,缓缓朝她走去,不过走到仍有莫约五步之处,他却顿住了脚,就这么站在那里,静静看着那张微垂的脸。   清影当头罩下,崔莞仿佛刚从梦中惊醒一般,慢慢地抬起头,可此时的她,神情淡淡,目光清清,整个人好似融入如水一般的月华中,不见半点涟漪,哪怕是是一丝丝的茫然,慌乱,都没有。   四目相对。   隔着清风朗月,秦四郎与崔莞均是一动不动,任由月华盈身,衣袍飞扬,两人的目光,都好似要透入对方心中,一寻究竟。   良久,秦四郎突然移开眼,一如他来时那般,缓缓转身,走向不远处一栋飘着旗帜,灯火明亮的客店。   看着他飘逸的背影,崔莞眨了眨酸涩的眼眸,低低的叹了一口气,到底还是让他起疑了。   叹归叹,她也慢慢抬步,跟在秦四郎身后。   船上不能歇息,天色又未亮,唯有和先前离去的众人一样,寻一间干净的客店度夜,崔莞身上虽藏有金,但在这夜黑风高,又是人生地不熟的渭南城中,她孤身一人,也是断然不敢随意行走的。   就在秦四郎与崔莞一前一后踏入客店的同时,一抹黑影急速破空而去,沿着潺潺流动的河水,一路向西。   离渭南码头莫约三百米的渭水之上,稳稳行着一艘巨大的船,此船比起那艘三桅朱漆大舸大了将近一半,足足有五桅,只是此时桅上的帆尽数拢起,任凭大船飘在河中,顺流而行。   浓浓夜色下,大船灯火辉煌,形同白昼,映得方圆数米之内的河面清亮通明。一阵阵悦耳的丝竹笙乐合着男男女女的欢声笑语,回荡在两岸空寂的山峦间,夜风拂过,飘起一股酥媚入骨的靡香。   在这穷奢极欲,令人醉生梦死的大船上,一道个身着墨色劲裳的男子,静静隐在一处死角的阴影中,他的听觉似乎极为灵敏,在这乐曲欢笑声中,竟能闻及一缕仿若悬丝般的羽翅拍合声。   取下信鸟足下的信笺,那男子当即转身,急急入了舱楼,径直走到最里的一扇门前。 ☆、第一百一十六章 草草落幕疑心起(下)     墨裳男子抬手在紧闭的门扉上轻轻叩了三扣。   “进来。”   随着一道慵懒的声音传出,男子推开门,悄无声息的跨入门槛内。   这屋中,布局摆设处处透着不同寻常的精美雅致,空气里亦弥漫一股令人沉浸欢愉的靡香,男子眼帘抬也未抬,颔首走了三、四步,恭敬的候在那随风轻扬的幔帐之外。   而幔帐内,并未设榻几,为了方便贵客**作乐,地上铺着一层绵软厚实的毾鄧,一道身影斜斜的靠着金丝绣边软枕,那张俊美灼目的面容上染满了懒散之色。   在他怀中,俯着一名容貌艳丽的美姬,双柔若无骨的手自敞开的衣襟探入,游走在一片白皙结实的胸膛上。   墨裳男子的出现,令那名美姬的手微微一顿,但马上又恢复原状。   这时,一道懒洋洋的嗓音在她头顶响起:“出去。”   闻得此言,美姬稍稍侧眼,瞥了一下幔帐外那道模糊的身影,目中闪过一丝得意。   她是这艘香船上容貌最娇艳,身姿最绮丽的红魁,所侍奉之人,无不是显赫权贵,每当看着这一个个平日里高不可攀的贵人,流露出一副恨不得溺死在她这温柔乡中的痴迷模样,她心中便无比的欢畅与得意。   尤其是眼前这位,连素日里眼瞳长在头顶上的郭妈妈,都千叮万嘱让她小心伺候,可见身份多么的尊贵呢!而且长得又如此俊美,这样的郎君,若是勾了他的心……   那名美姬艳红的唇轻轻一勾,打定主意,今夜定要使出浑身解数——“啊!”   她眼前突然一阵天翻地覆,再回神时,已是被人从那温暖的怀中用力推开,由于地上铺设了绵软厚实的毾鄧,并未跌痛半分,可却惊得花容失色,一双秋水般的眸子怔怔望向仍旧靠在软枕上一动不动的贵人,却不想对上了一双幽深含冷的目光。   此时此刻,那名美姬才明白,“出去”二字,对的不是墨裳男子,而是她。   贵人的目光太过冷厉,吓得她根本不敢多言一字,匆匆爬起,跌跌撞撞的奔出了屋。   直到这时,墨裳男子方上前,将一直敞开的大门紧紧合上。   一袭白衣的贵人,仍是一副慵懒的模样,仿佛方才惊走红颜的另有其人一般,他慢慢起身,也不理会已经自肩膀上滑落的衣袍,袒露着一片莹白如玉的胸膛,赤着足,踏在绵软舒适的毾鄧,一步一步走出被墨裳男子撩开的幔帐。   长几上,美酒佳肴铺陈其上,贵人未动分毫,仅是斟了一盅美酒,慢慢抿了一口,香醇的酒液滑入喉中,他轻轻眯了眯眼,而后磁沉的声音缓缓响起:“说罢。”   “诺。”墨裳男子轻应一声,垂首抱拳,开口禀道:“船至渭南,张琅已死,周氏已痴。”   “哦?”贵人的声音虽扬高了半分,但脸上的神情仍旧淡淡,不起一丝波澜,“下手倒是挺快。”   那墨裳男子未接话,而是继续平声说道:“秦氏四郎果如主子所料,居其中而两不相帮。”   飞鸟传来的信笺,字迹不多,却个个点在要处,故而墨裳男子不过三言两语,便将那艘朱漆大舸上所发生之事巨细无遗的道出,恍如亲见。   听闻耳旁的陈述,贵人下颌微敛,白皙修长的指尖覆在酒樽上,来回摩擦着樽上精美的花鸟雕纹,待男子话落,他才低低一笑,“秦四果然是秦四。”顿了一顿,他又漫不经心的开口问道:“那小东西如何?”   “崔氏姑子心中有疑,只是并未声张,秦氏四郎曾出言试探,未得果。”   话落,贵人突然嗤笑一声,笑过之后,又低低喃喃:“还是那般狡诈,真是一点都没变。”   语气中,掺杂了一丝连他本人都未曾察觉出的轻悦。   墨裳男子未敢接话,默默的站在原处,屋内霎时便沉静下来,甚至可闻及甲板上隐隐传来的笙乐。   良久,贵人磁沉的嗓音再度响起,“传讯墨七,齐郡之网,可收了。”   “诺!”墨裳男子沉应一声,就这般垂首抱拳的退到门边,但是当他正要转身开门之际,却又顿住了身子。   贵人头也未抬,淡声道:“还有何事?”   墨裳男子心中掠过一丝迟疑,口中已下意识回道:“笺后华氏留字,‘此姑颇趣,若为桑妇,更甚之’。”   由于他垂首抱拳,根本没有发觉短短十数字一出口,本还是风轻云淡的贵人,一双深邃瞳仁微眯,他再斟了一盅酒,一口抿干,淡淡言道:“回华氏,上洛颇好,若为晋郡,更甚之。”   上洛郡,可是华氏的本家……墨裳男子心中一凛,忙应道:“诺!”   此次,他没有停顿,直直奔出屋,不过临走时并未忘记掩上门。   屋中又是一静,贵人手执酒樽,慢慢走到闭合的窗棂前,伸手一推,柔和的月华随风倾洒而入,他立在窗前,遥望远处的模糊的山峦,忽的弯唇,露齿轻笑:“桑妇么?有趣……”   不过是低语轻喃,出了口,便随风消逝在着无边的夜色之下,了无踪迹,亦如空中飞鸟。   “可憎!不过是句玩笑罢了,他竟以上洛要挟,真真可憎!”   随着一声莺鸣般清脆的声音落下,一张信笺被人砰的拍在了几上。   放飞手中送信的鸟雀,阿笙左右各扫了一眼屋外,将两扇窗子合紧,才转身走到几前。   他抬手握住那只拍几的小手,搁在掌心中轻轻揉着,同时看向那张气呼呼的小脸,无奈的道:“明知那人喜怒无常,你非要招他,惹他,自寻苦吃。”   一听此言,已经改换成女装的‘少年’当即白了阿笙一眼,却未抽手,任凭阿笙揉捏,口中哼哼怒道:“是他来寻我做交易,凭甚要照他的法子?若说,也该按我的来才是!”   “是是,均听你的。”阿笙摇头轻笑,眉宇间满是**溺。   “不行,我得想个法子。”心中越思索便越不甘,她站起身来,绕着阿笙走了几步,忽的双眼一亮,生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看着这小人儿古灵精怪的模样,阿笙突然为那人的计划感到担忧,不过转瞬间又心安理得将忧心抛诸脑后。   横竖与他无关,不是吗? ☆、第一百一十七章 人非草木岂无心(上)     天色渐渐放明。   沉寂**的渭南城,慢慢苏醒,焕发出恒久不变的热闹与喧嚣,码头上行人商客接踵而至,牛马嘶鸣不绝于耳。   昨夜就近择宿的客店就位于码头边上,故而天光初迸,素来浅眠的她便被这隐隐的喧哗吵醒了。   一番梳洗后,崔莞并未走开,而是站在仍剩小半盆清水的乌木盆前,双眸微垂,静静的望着慢慢平复下来的水面。   清水中,一张小脸,杏眼粉腮,明媚动人,白皙的肌肤仿若一块无暇的美璧,清亮如斯,莹润如斯。只可惜,左颊一道浅浅的红痕,生生坏去了几分颜色。   不过,此时的崔莞,早已不是四个月前,在荣村吃不饱穿不暖,面黄肌瘦的小姑子了,十四、五岁的少女,出落得亭亭玉立,仿若一朵雨后初绽的芙蕖,正慢慢的,一点一点的绽放出属于她独有的,清濯耀眼的华光。   只是,对于眼下的崔莞来说,这份光芒的显露,过早了一些。   她暗叹一声,将落于水面上的目光移开,解去外袍内裳,摸出收在枕下的布条,一圈一圈缠绕在已是玲珑有致的胸口,束紧缚平,然后将衣袍重新穿戴整齐。   接着,她自包袱中取出那盒灰粉,以清水为镜,细细的敷在脸庞,颈子,以及双手上。   水中那张原本光彩照人的面容,霎时黯淡了许多,光滑细腻的肌肤也显得粗糙不少。   敷过粉的崔莞,再无一丝动人之处,怎么看都只是一个勉强入眼的普通少年。   装扮好后,崔莞将收拢了两套绸衫,一些金叶子,还有一些五铢钱与零碎之物的包袱负在身后,方缓缓的敞门而出。   天色尚早,她可趁此到渭南城中走一走,寻些吃食果腹,以昨夜秦四郎看她的目光,此时还是少与他相处为妙。   可崔莞刚踏出门,目光便是一滞,就在门前不远,有一处空地,栽着一株四季常青的香樟,根深叶茂,形若冠伞。   而此时此刻,这株繁茂的香樟下,铺着一方长席,席上摆一几,几后有一人。   她怔怔的望着那乌发如墨,白衣胜雪,俊秀清逸的男子,心中陡然浮起一道荒唐念头:这人大清早的坐在这儿,莫不是专程堵她的罢?   念头一起,崔莞不由哑然失笑,她何德何能,可令谪仙秦四郎亲自候在门外啊?   不过,同时她也明白,那几前空出的那个锦垫,是留于谁人的。   崔莞眨了眨眼眸,目光轻盈的扫了一圈四周,轻叹一声,门也不合了,就这么直直的朝那香樟下的举杯独酌身影走去。   缓缓走到席边,她退履上席,从容的跪坐在锦垫上,随后目光扫了一下几上丰盛的早膳,抬手便开始无声无息地添粥倒浆。   当然,也未忘记先给眼前的人盛一份。   立在一旁的楼管事,看着崔莞那行云流水般的举止,呆若木鸡。   这小姑子,也太大胆了罢?   楼管事傻傻的瞪着崔莞,嘴角动了动,却没说话,事实上,郎君命他多备一份早膳,又要将席摆在香樟树下时,他便隐隐猜到了几分。   只是,这小姑子又如何得知的?   崔莞静静的用着早膳,未曾留意楼管事呆滞一般的神情,也不看秦四郎的面色,一直到她搁下手中的银箸。   她端起杯盏,抿了一口鲜浓的甜浆,脸上流露出一丝心满意足的神态。   需知自昨日收到吴汐的帛纸起,她心中便一直焦灼不安,莫说是晚膳,便是午膳也不曾动用几口,到了这会儿早就腹中空空,饥荒难耐了。   由始至终,秦四郎都没有开口,甚至便身子都不曾挪动半分,只是他的清润的眸光瞥及崔莞眉目间漾开的餍足,执着酒樽的手微微一顿,继而慢慢放下酒樽,端起那碗正散发出丝丝热气的甜浆,轻抿了一口。   甜浆入喉,他双眼微微一亮,又抿了一口。   素来不是太喜饮浆的秦四郎,就在楼管事讶然的目光中,一口一口将碗中的甜浆喝了个干净。   饮完甜浆,他将手中碗盏轻轻落于几上,随着一声“砰”的碗落细响,崔莞的声音,也如流水一般缓缓传开,“昨夜之事,确与我有关,然而如此局面,却非我所愿。”   她认了。   她竟这么直白的认了。   秦四郎心中掠过一丝意外,面上却仍旧是风轻云淡,优雅从容的模样。他的目光,落向崔莞睑下那片细粉也掩不住的青影,沉默片刻,忽的低低说道:“阿莞昨夜也不曾安眠罢。”   闻言,崔莞秀眉轻蹙了一下,他问此话,是何意?   崔莞心中微转,随后慢慢地抬起眼,静静看着秦四郎,淡淡应道:“是也,心中有愧,难以安眠。”   她应得极为坦然。   对周薇,她确实生有一丝愧疚,只是经过**细细思量之下,已慢慢释怀。   “心中有愧,难以安眠么?”秦四郎垂眸低喃,那声音,便是连他自己也听不清几分。   若崔莞是因愧难眠,那么,他又是因何**辗转反侧?   凝视着酒樽中澄澈的酒液,秦四郎心中波澜渐起。   昨夜落榻,他就让楼管事唤了卫临前来,崔莞所居就在木梯旁,若有异状,当值的卫临应该最为清楚。   果然,在他询问之下,卫临一五一十,巨细无遗的将所有事宜禀出,而后解剑跪地,认罪求罚。   他应当处罚卫临,不但是卫临,甚至还有崔莞。   对他而言,最好的选择,便是将卫临与崔莞二人绑了,送回雍城,任凭周肃处置。   想到此,秦四郎不由闭了闭眼,一向平静如水的心,生起了一丝涟漪,一丝絮乱。   当时听罢卫临的话,他脑海中不由自主浮起的念头,却是——幸好,幸好那被害之人不是崔莞。   是的,这就是他第一个念头,它出现得如此突兀,又是如此根深蒂固,让他甚至耗费**,都无法抛诸脑后。   也正是这样一个念头,让他辗转反侧,**未眠;让他清早就唤人在此设席摆下早膳,想借此言明;让他与她相对而坐,却头一回,心有言而口难开。 ☆、第一百一十八章 人非草木岂无心(下)     崔莞看着秦四郎渐渐沉郁的面色,心中突然缩紧,她抿了抿唇角,如墨玉一般的眼眸微微一凝,又一次主动开口,“卫临所为,均是受我所迫,秦四郎君若要怪,便怪我罢。”   方才临出门前的一眼,她只看到那名吴姓护卫,却不曾发现一向与他形影不离的卫临,故而心中明白,秦四郎定然知晓了昨夜之事。   所以,她才抢在秦四郎开口之前,坦诚认下。   虽料定了秦四郎不会向周肃开诚布公,但卫临是否会受处罚,崔莞却拿不准了。   眼前的秦四郎,让她有些陌生,有些看不透。   “怪你?”秦四郎迅速抬眼看向崔莞,却对上一双沉静的眼眸,宛如古井,又似深潭,清清冷冷。   他紊乱的心绪,霎时就静下来了。   是了,就是这样的崔莞,就是这样不疾不徐,从容淡然的崔莞,每每相对,均令他心中生出一丝说不出的平和。亦如他独自一人,泛舟湖上,碧水潺潺,惬意盎然。   这中静谧的感觉,秦四郎从未在任何以为女子身上领略过,唯有眼前的崔莞,这个在路途上偶然捡至身旁的小姑子,言行间,一次又一次让他耳目一新。   从吃惊,意外,至动容。   只是,他自出生起便因头疾之故,深入简出,渐渐养成了不喜交朋结友,也不喜过筹交错的孤僻性子,故而心中对崔莞所生之感,让他一时间有些茫然无措。   思不清,理不明,他索性统统深埋心底,当做若无其事的模样。   直至昨夜一事,卫临之言,让往昔压下的情愫翻涌而出,他终于明白,原来,不知何时,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小姑子,似乎,也许已经慢慢驻入他那颗空寂的心了啊。   痕虽浅,却已入心。   秦四郎垂眸,浓密纤长的眼睫轻轻颤了颤,转瞬又抬起,凝望天边那抹瑰丽的朝霞。   如此神情莫测的秦四郎,让崔莞的心愈缩愈紧,那双交叠放置在大腿上的素手,一点一点蜷曲,便是平静的眸子,也在悄然间幽深了许多。   这一次,她打定主意,秦四郎要是还不开口,她也不会再多言一句。   小小的庭院转瞬间便安静下来了。   时间慢慢流逝,朝阳渐升,一道明亮的天光穿破晨雾,洒落大地,客店中人声渐起,虽然秦四郎落脚之处是一个单独的雅间小院,可毕竟也处于人多口杂的客店中,一不小心,也极有可能出现留宿的住客迷路误入之事。   楼管事不着痕迹的看了一眼沉默相对的两人,悄然退后两步,走到院门前守着。   静坐许久,崔莞的双足已经慢慢感到酸麻,可她的腰肢依然挺如青竹,面容仍旧平静从容。   不过,两人的僵持,终是随着秦四郎慢慢站起身,宣告结束。   就在秦四郎退席着屐,广袖轻拂,崔莞以为他要离去,也随之起身时,一道温润的声音随风传来,“我并未惩处卫临,不过命他将功折罪,护送周薇回雍城,你可安心。”   崔莞虽诧异他为何临走前才说出这番话,不过心中认识大大的松了一口气,万一卫临真因此事受到责罚,那她可不仅仅是愧疚了。   “阿莞多谢四郎君。”崔莞学着少年举止,落落大方的向秦四郎深深一揖。   只是她话音未落,又是一声低低的唤声,“阿莞。”   这一声唤,温柔至斯,令崔莞的心莫名一颤,她慢慢抬起头,望向那直直站在几步之遥的身影。   一道道霞光自繁枝茂叶间错漏而下,映染上那身姿挺拔,白衣墨发,眉目温雅的男子,他明净得如秋水一般的眸子,正静静的看着她,含着一丝难以言明的氤氲。   不知怎么的,崔莞的咽有点发干,她垂下目光,盯着几上剩余的糕点,唇角抿了抿,低低应道:“在。”   崔莞的躲避,让秦四郎的目光略黯了几分,不过,他的嘴角仍是轻轻一扬,温柔的,认真地说道:“你可以信我的。”   什么?崔莞气息微窒,她迅速抬起头,却只看见一个广袖轻甩,施然离去的背影。   他这话是何意?   崔莞怔怔看着那道渐行渐远的人影,心头抑制不住突突直跳,不过很快的,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深秋清晨略带一丝寒冽的空气,渐渐冷下胸前的躁意。   以秦四郎的身份地位,既然说出这句话,就断无反悔的可能,她大可安心受之,可惜……她这一生啊,怕是不会再轻易相信任何一人了。   崔莞收回目光,站直身子,将背后稍稍滑落的包袱提了提,转身穿好棉履,慢慢向外走去。   转眼,天色大亮,在渭南码头附近闲逛一圈的崔莞,踩着点儿出现在那艘朱漆大舸前,恰好看见圆滚滚的船主满面谄笑的迎着秦四郎登船,她忙一路小跑跟上前。   秦四郎瞟了她一眼,足下没有半点停顿,踩着踏板一步步登上了船。   倒是楼管事一脸埋怨的道:“阿莞,你跑哪里去了,害得大家伙好等。”   崔莞忙笑应道:“早膳用得不多,我在附近寻了一圈,购回几块炊饼,若午膳前饿了,也可充饥。”说着她脸上微微一红,拍了拍斜跨在肩膀上,裹得鼓鼓的包裹,“楼管事可要尝一尝?”   楼管事自是不会惦记她那几块饼子,摇了摇头,叮嘱道:“往后,切不可如此了。”他对崔莞虽有善意,可在心中,无人能及秦四郎的份量。见崔莞一个小姑子,竟让自家郎君久候,楼管事多少有几分不快。   崔莞颔首应了。   虽然有秦四郎领头,但经过昨夜一事,还是有不少胆小的船客另择船只出行,当然,大部分世家子都留下来了,稷下学宫开讲前,能与秦四郎套套近乎,也是一件极好的事,毕竟秦四郎得邀帖一事,早已传遍天下。   登了船,众人居住的舱房仍是照旧,不过张琅和周薇的屋子是彻底空了,船主还连夜命人将门窗封死,又挪了两扇帷屏遮掩,但众人行走间,都会刻意避开这两间舱房。   未到午时,在渭南停泊**的三桅朱漆大舸终于重新上路,一路东行,驶向齐郡。 ☆、第一百一十九章 初雪纷飞临齐郡(上)     船舟疾行,白浪翻滚,经潼关转入黄河水道后,船只航行的速度比起渭水河上时,增快了许多。   此时的甲板上,不似早先那般笙歌袅袅,欢声阵阵了,只有一些真心赏景的船客,三三两两倚着船舷,时而高天阔论,时而轻声闲谈。   人虽少,崔莞也不愿搅和其中,她依然与先前一样,独自一人在船尾,静静欣赏两岸飞掠而过的,与渭水截然不同的一马平川。   这条九曲长河,自远古起便蜿蜒盘旋在这片辽阔的大地上,汹涌咆哮,奔流不息。放眼两岸,是一片遥望无边,延绵天际的壮阔平原。   目之所及,任凭是谁,心神都难以不觉震撼,那东郡名士成公绥,也曾挥毫泼墨,写出“览百川之洪壮兮,莫尚美于黄河。潜昆仑之峻极兮,出积石之嵯峨。”的磅礴诗词。   足以见得,这两岸的风光,是多么壮丽,多么的动人心魄。   不知不觉中,崔莞看痴了。   直至一阵刻意重重踏下的脚步声走近身后,她方慢慢回神。   “小,小郎。”   随着一道熟悉的清脆嗓音响起,崔莞转过身,对上了一张浮满忐忑的清秀小脸,正是吴汐。   她秀眉蹙了一下,轻轻颔首,道:“吴氏小姑子。”   这声音疏离清冷,可这声称呼却让吴汐心中稍稍一松,她抬头瞟了一眼崔莞,又慌忙垂下,用力捏了捏手中的木匣,犹豫片刻,还是将木匣捧在手中,直直上前,咬牙说道:“吴氏阿汐,多谢小郎相助,匣中薄礼,不成敬意,还望小郎莫要推辞。”   崔莞不由一怔,目光扫过几乎探到眼下的手,只见一双藕臂虽将伸得笔直,可捧在手心上的木匣却在微微颤动,自双臂垂落的碧色长袖也如风中嫩柳,轻轻摆动。   这个吴汐……   崔莞眸色微深,一动不动的盯着下颌几欲顶到胸口的吴汐。   此时以相助之名送上谢礼,乍看下并无任何不妥,反而还显得吴汐这个士族女郎知恩图报,颇有礼节。可唯有她与吴汐心知肚明,这是一桩交易。   吴汐以钱财,收买她对送信一事守口如瓶,即便将来有朝一日事情败露,也不得供出吴汐的存在。   到底吴氏一族仍要在雍城世代生活下去,此事虽小,可若真宣扬开来,碍于颜面,周氏也不会让吴氏好过了。   崔莞唇角微不可查一翘,看来,这个吴汐,倒不似前些时日那么愚笨了。   良久,待那抖动得愈来愈厉害的手臂即将垂落之际,崔莞才慢慢伸出手,接过了那个略沉的木匣。   感受手中一空,吴汐早已酸软的手立即无力地垂下,可她心中却是一喜,抬头对崔莞盈盈一福,哽声道:“多谢小郎。”这声谢,含满真心实意。   昨夜,若说秦四郎与崔莞辗转无眠,吴汐却是备受煎熬,自周薇出事起,她就没有过片刻安宁,一颗心时而悬在嗓下,时而沉入谷底,生怕传信一事被崔莞公之于众。   即便歇在客店中,她也是战战兢兢,但凡一点声响,立即如惊弓之鸟,胆颤心惊。   直至天色大亮,前去打探消息的侍婢来禀,说是秦四郎君仍是登了那艘朱漆大舸,吴汐也就顾不得害怕,匆匆跟上了船,又备妥礼,悄悄来寻崔莞。   “不扰小郎观景,阿汐先行告退。”许是解去了心结,吴汐的脸色好看了许多,她勾起一丝浅笑,行礼离去。   这番举止,对于崔莞来说,已经是十分的尊重了。毕竟在外人眼中,她不过是依附秦四郎的庶民,而吴氏虽不显赫,却也是名副其实的世家。   直到吴汐的身影消失在过道拐角,崔莞才收回目光,淡淡看着份量颇为压手的木匣,抬手一勾,解去扣在木匣上的铜片,打开后,一片华光四射而出。   木匣中装有大半匣金银珠宝,从银裸子到金叶子,从珠花上拆下的莹润珠子到多彩的宝石,一眼扫去,林林总总,莫约有十数件。   换做寻常人,只怕早已抱着木匣垂涎不已,可对于上一世在膏粱锦绣中焚身而逝的崔莞而言,这些事物,只能勉强入眼。不过,她还是合起木匣,慎重的收入袖中。   毕竟齐郡离临淄不远了,若无意外,她将会留在临淄很长一段时间,到了那时,衣食住行均是一笔很大的花销,她不愿再依靠秦四郎照拂。   尤其是今日隐隐察觉到他的心思后,就更加不能了。   身怀重金,崔莞也没有了方才的心平气和,她干脆转身返回舱房。   合紧门窗,又细细查看了一遍,崔莞才放下心,取出袖中木匣,又把搁置在矮柜中的包袱拎出,连着木匣一同小心的放在榻上。   她打开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袱,里面除了衣袍琐碎外,便是一本本线装简书,从大到小,从新到旧,从薄到厚,各式各样,便是连封面的颜色均不同。   这就是她在渭南码头附近逛了一圈的收获,并非是和楼管事所说的果腹炊饼,而是六、七本书册。   大晋朝儒风盛行,即便钱财不足供不起读书郎的庶民百姓,也为家中能有一卷藏书而倍感自豪,当然,若是哪一日生计维持不住,将书取来出售,亦是一笔不菲的财富。   崔莞便是恰好遇上了一户家境尚可却急需银钱的人家,在门前摆着二三十本藏书售卖,她从中挑选出的这七本,就足足花去了二十片金叶子。   如此一来,当初秦四郎给予钱物霎时便去了一小半。   不过,她并未心疼。   崔莞慢慢拾起一本略微残破的书册,也不知传世多久,土黄色的封页已有些泛白,但仍能清晰看出上面工整的写着“六韬”二字。   《六韬》《尚书》《左传》……这些,都是目前她最需要习读的啊,而且这七本书中,甚至还有半本残页的《素书》!   要是可以将这七本书册通读熟意,铭记于心,即便在稷下学宫内无法一鸣惊人,却也足够引起那人的注意了罢?到时候,若能借此顺利拜入那人门下,那么,她就有了初步安身立命的资本。   想着,崔莞心中抑制不住激荡,看向那几本书册的目光也渐渐变得坚定起来。 ☆、第一百二十章 初雪纷飞临齐郡(下)     此后将近两个月的行途中,崔莞几乎闭门不出,沉心静气,细细习读,唯有碰上再三思索仍不解之处,方踏出门,寻秦四郎虚心求教。   秦四郎虽诧异崔莞怎会突然如此笃学不倦,却也仔细为她解惑,甚至差楼管事送去他随身携带的藏书。   不过,却被崔莞婉拒了。   她的时间不多,广涉其中倒不如专精其一。   这些时日,崔莞翻看最多的,是那半本《素书》。   上一世,她虽不曾,也无资格靠近稷下学宫,然而正是这一次开讲,早已弃红尘,隐山野的那人却兀自出现在学宫中,出现在世人眼前,并对一世家子发出了问难。   一时间,天下哗然,并使得原本那位出身薄微,不见经传的世家子一跃,跨入了声名远扬的名士之流。   当时,云瑶故去,崔莞刚自百花赛中脱颖而出,成为春风楼名噪一时的花魁,从那一个个自命不凡的世家公子的长嗟短叹中,便是她不入心,也将此事记了个十之**。   据说,那名一步登天的世家子,靠的便是那册黄石公所著的《素书》。   想到此处,崔莞不由垂眸看了一眼手中陈旧残破,仿佛稍稍一碰便要四下散开的书页,目光微沉。   《素书》不似儒家经典那般广为流传,知者甚少,识者更是少之又少,她便是无意中发现这半本又破又旧,毫不起眼的书册,才动了购书的心思,至于另外几本,不过是顺势挑选所需,用来掩下她真正的意图,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可惜,这本奇书许是主人保管不当的缘故,缺少了一半,崔莞心中略憾,不过对她来说,虽只有半册,但也足够造势了。   收敛心思,崔莞松了松酸麻的腰肢,继续小心翼翼地翻看手中书册。   就在这日复一日的行程中,秋去冬来,薄衫换暖裘,当呼啸的北风裹着初雪纷纷扬扬洒落大地时,齐郡,终于到了。   大晋朝疆域辽阔,定都建康,这座当世最为富庶繁华的都城,是每一个晋人心中向往的桃园地,除此外,便是传承千年士族所居的齐郡与稷下学宫所处的临淄。   故而船行入齐鲁之地后,每靠近齐郡一分,船上的世家公子的面容上的欢愉便深一分,饶是秦四郎这般温雅淡然的君子,神情间亦止不住流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这艘三桅朱漆大舸显然是常常往返于齐郡雍城,船主心中亦是清楚在这士族与庶民划分愈加森严的齐郡,何可为何不可为,他命掌舵的船员将朱漆大舸慢慢靠往一处齐郡城外,颇为幽静的码头。   这个码头,属士族世家出行所用,一般庶民百姓根本难以靠近,此时码头上正候着一行人,正是比秦四郎早一步先行到齐郡打点安置的秦氏家仆。   待崔莞离船登岸,脚踏实地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下,夹杂这冰晶雪粒的寒风好似利刃一般划在脸上,令人阵阵生疼。她不由将身上的对襟长袄又裹紧了一些,后背微伛,恨不得整个人缩成一团才好。   即便曾在建康久居三年,她仍是畏惧这种严寒的天气。   蓦的,一股暖意萦绕着淡淡的馨香,覆上了崔莞不住发颤的身子,她一惊,抬头对上了一张清俊的脸孔,“你……”   秦四郎好似看不见崔莞面上的惊愕,他甚至未与崔莞相视,而是垂着眸,修长的手指在她几乎全缩入长袄的颈子前来回穿梭,不消片刻,便将解下的裘披系在了那纤弱得仿佛被风一吹便要飞天的身子上。   他的神情虽平淡,举止虽沉稳,可原本两片白皙双颊不知是被寒风吹拂还是其他缘由,泛着一层瑰丽的红晕。   “齐郡比起洛阳,到底还是寒凉了一些,待入城再重新购裳罢。”秦四郎淡淡言道,他与崔莞乃至楼管事等人身上的厚裳,均是临冬前途径洛阳所购,到齐郡,显然已经不能很好的御寒了。   这与平日一般温和动听的声音,惊醒了崔莞,也惊醒僵在一旁的楼管事,他未细究心中的震惊,一把扯开身上的披风,急急上前将仍带余温的披风罩住已经转身朝前走的秦四郎。   “楼叔。”秦四郎蹙了蹙眉,有些无奈的看了眼忙着系带的楼管事,“我衣着甚是厚实,无碍的。”   楼管事头也不抬,“郎君体弱,可比不得旁人皮糙肉厚,若是不小心冻着了,可怎么是好?”   他的声音有些大,即便耳旁寒风呼呼,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几乎是不约而同的,四周的目光纷纷朝崔莞望来。   崔莞无奈的暗叹一声,解下身上暖洋洋的裘披,拢挂在手臂上,一步一步追上前,将裘披交到楼管事手中,声音清冽的道:“阿莞多谢四郎君,不过着了此裘,阿莞心中惶惶,反倒更觉得寒冷难耐,还是算了罢。”   说罢她往后退了两步,咬牙挺直了微伛身子,心中暗忖:反正再走几步便能坐上车了。   楼管事眼中又是一愕,他根本料不到崔莞会如此硬气,下意识的,他捏了捏手中的裘披抬眼看向僵在原地的郎君。   秦四郎慢慢抿紧冰凉的双唇,崔莞的拒绝,令他心中划过一丝极为细微的失落和沉闷,几乎是赌气一般,他一言不发,忽地大步朝停在前方不远的马车走去。   楼管事怔了一怔,也急急忙忙紧随其后,而崔莞苦笑一声,跺了跺有些发僵的脚,慢慢跟上。   天寒地冻,牛车难行,来迎接秦四郎的家仆便备了一辆马车两辆驴车,秦四郎一辆,楼管事与两名护卫一辆,余下的一辆则坐着随行而来的家仆,独剩崔莞,无处栖身。   崔莞打定主意,大不了步行出了码头再寻驴车凭租,可刚欲转身,那辆马车便缓缓的停在了她身旁。   “上来罢。”   依然是温润柔和的声音,听不出一丝恼怒的情绪。   崔莞顿了一下,抬眼遥望了一下远处在风雪中若隐若现的城池轮廓,最终还是慢慢爬上了马车。   随着厚重的车帘落下,隔绝了外头的风雪,一股暖意透心而入,令崔莞舒适的几乎要吟出声来。   她刚坐稳,马车晃动一下,缓缓朝齐郡城中驶去。 ☆、第一百二十一章 前世今生难再同(上) 为初亭大爷加更     宽敞的车厢内,铺着一层厚厚的毾鄧,角落里摆着一尊三足炉,炉中的银炭烧得正红,秦四郎已解去身上的披风,端坐在一张小几后,手中捧着一册书简,目光却淡淡盯着正襟危坐的崔莞。   他从未对女子献过殷勤,唯独这一次,还被崔莞当众拒得干干净净,即便秦四郎生性淡泊,当下也生出了一丝羞恼,可目及崔莞抹在寒风中萧瑟的身影,他又止不住软了心,唤她上车。   秦四郎脑海中思绪纷沓,游移的目光瞥过崔莞冻得有些发紫的唇瓣,不由轻轻一凝,一只修长的手便不知不觉的探出,拎起了先前一直热在炉上白瓷竹纹壶。   茶水涓涓入盏,秦四郎好似才反应过来一般,眼睫轻轻张合了两下,不过手上略微一顿,并未放下,仍是倒满了这盏茶。   “砰”的一声轻响,他将茶壶轻轻放下,又顺手把热雾袅袅的茶盅往崔莞面前推了推,“这是姜茶,可祛寒。”   崔莞一怔,抬头愣愣的看着他,随后目光在茶盏与那张透着认真的俊脸间来回打了个转,又慢慢垂下,低低的道:“多谢四郎君。”末了,她端起那盏姜茶,抿了一口。   温热的茶水滑入腹中,一股暖流霎时流向四肢百骸,虽然口中辛辣难耐,可仍旧让崔莞觉得舒畅许多。一盏姜茶饮尽,她额头上冒出层细密的汗珠,脸色也比方才红润了几分。   就在崔莞将茶盏搁置回小几上时,秦四郎翻过一张书页的手探出,将身前的荷叶碟轻轻一推,与先前那盏姜茶一样,推到了崔莞面前,他眼也不抬,淡淡地说道:“甘蜜丸可解辛辣。”   “……”崔莞看着碧绿的荷叶碟中盛放着一粒粒莫约拇指大小,晶莹饱满的金黄色丸子,不自觉的咽了咽火辣辣的喉咙。   上一世,她不但畏寒,还怕苦,拒辣,可以说,除去甜食,别的滋味均不喜爱。   若不是太过寒冷,那盏姜茶,崔莞亦不会碰的,但是眼下这碟甘蜜丸,她甚喜,却迟迟不动。   感觉车厢中太过沉静了,半晌后,秦四郎终于抬起头,先是扫了一眼看上去显然动也未动过的甘蜜丸,然后再看向垂首静坐的崔莞,“你不喜?”这声桑音中含着一丝疑惑,方才喝姜茶时,她的目光瞥的不是这碟?   随着话音落下,他又将另一个碟推过去。   甘蜜丸有林林总总不下数十种口味,从果子到鲜花,应有尽有,是世家女郎颇为喜爱的一种甜食,秦四郎本身并不拒甜,加之事先备的是姜茶,故而还备了这几碟口味不同的甘蜜丸以解辛辣。   崔莞抬头,唇角轻启,可还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秦四郎却又将第三个碟子推去,同时淡淡说道:“你若都不喜,入了城,我让楼叔去寻别的来。”   说话时,秦四郎眉宇间一片轻描淡写,不过崔莞仍是听出了这番话音中的坚持。   他是认真的。   崔莞慢慢抿住唇,目光怔怔望着秦四郎。   良久,她低下头,紧抿的唇角突然毫无征兆的往上翘了翘,此时的秦四郎,就好似一个得不到夸赞的孩童,堵着气,卯足了劲儿的非要让旁人认同一般。   这样的谪仙,染上了一丝人间气息,也多了几分鲜活,不再像以往那样温润如玉,却也好似一块冷冰冰的玉石,太虚幻,太遥不可及。   不过,他是在为方才她当众还裘置气罢?   崔莞觉得自己应当惊慌,可又抑制不住渐渐浮起的笑意。   秦四郎一直专注的盯着崔莞,好似在等她答复,直至看见她唇边慢慢染开的笑意……轰的一下,如雷震耳,他沉着的心霎时慌了,一丝红晕悄然爬上了那两粒圆润的耳垂。   直到这时,秦四郎方恍然惊觉,从刚才到现在,他的言行举止,竟是如此的幼稚!   嗖的一下,他闪电般缩回停在瓷碟上的手,颇有几分狼狈逃避的感觉。   好不容易敛下嘴角的笑意,崔莞抬眼看着以书掩脸的秦四郎,诚心道了一声:“多谢。”   她可防备,可算计,可不信,却也不可否认,至少目前为止,眼前这个翩翩美少年,不曾伤害过她半分。   兴许有过,但未成功,不过此时此刻,崔莞心中甚是通明,他予她裘披,予她姜茶,予甘蜜丸,是出自一片真心。   只是这片真心,似乎交错了人。   暗叹一口气,崔莞捻起一枚甘蜜丸放入口中,清甜又熟悉的滋味霎时蔓延开来,齐郡的甘蜜丸在大晋是出了名的好,当初曾信为讨她欢喜,西阁中一年四季可都没少过……   往事浮上心头,崔莞脸色不由一冷,仿佛连口中的甘蜜丸都生出了一丝苦涩,她嚼了两下便用力咽入腹中,侧过头,再不看几上一眼。   由于被书册遮挡了目光,秦四郎并未发觉崔莞的异常,待他平复了心绪,放下书时,崔莞眉目间的冷意也渐渐消散一空。   到底是初涉情关的人,任凭秦四郎胸有沟壑,学富五车,也猜不透眼前人的心思,他扫了一眼仅动过一粒丸子的瓷碟,墨眸中闪过一丝罕见的挫败。   此后,秦四郎心不在焉的翻着书卷,崔莞垂着头,不知在思索什么,车厢中又恢复了原本的静谧。   可就在这时,外头的驭夫大喊了几声,马车陡然一晃,几上的甘蜜丸尽数打翻,便是崔莞也在猝不及防之下,后背重重撞在车厢的内壁上!   紧接着整个人便往前倒,她与秦四郎本就隔几相对,这一倒,前额竟急急的磕向几面——   砰地一声,下意识闭上双眸的崔莞陡然被撞得眼冒金星,可却未觉得有多疼痛,与此同时,一声微不可闻的闷哼细细得传入她耳中!   崔莞急忙睁开眼,一只白皙修长的手猛然映入眸底。   正是这只手,挡在坚硬的乌木小几上,免去了她头破血流的惨状,可巨大的冲撞力,使得原本白皙的手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出了骇人的乌紫!   崔莞忍不住吸了一口冷气,她猛地抬起头看向秦四郎发白的脸,“你……”   她的话还未说完,一道诚惶诚恐的声音蓦然从马车外传入——   “小生失礼了,天寒地冻,车轴断裂,才令驴车失了准头,险些酿成大祸,还望贵人赎罪!”   正是这道声音,似一只突然探出的大手,生生扼住了崔莞的咽喉,她惊愕得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攸地转过头,脸上一片不敢置信! ☆、第一百二十二章 前世今生难再同(中)     这声音,这声音!   崔莞立即转身上前,想也未想便抬手唰的一下撩起车帘,寒风夹杂着雪粒,拍在脸上,一阵刺骨的冷冽,不过转瞬间,她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脸颊霎时又冻出了一片通红。   只见前方楼管事与吴姓护卫等人乘坐的驴车稳稳停在道路中间,而在驴车前面稍左一侧,挨着另一辆打横的驴车,只不过这辆堵路的驴车车厢倾斜,确实是断了车轴。   看样子是因第一辆驴车出了事故,险些撞上楼管事等人乘坐的驴车,而风雪难免使驭夫目光受阻,加之事发突然,后头崔莞与秦四郎所在的马车一时间不查,等驭夫发觉不对时,已没有缓缓停车的余地,只能急急勒马,这才使得崔莞跌倒,秦四郎遭了殃。   不过,这些崔莞早已抛之脑后,她僵着身子,死死地盯着不断对楼管事作揖赔罪的身影,一颗颗细小的雪粒挂在她长卷的眼睫上,慢慢遮去那道恨之入骨的目光。   可即便被风雪朦胧的双眼,崔莞仍旧能在昏暗的马灯下,清晰的认出那张脸,那张浓眉大眼,清秀俊朗的脸。   正是这张脸,令她每每午夜梦回都恨不得食其肉,饮其血,抽筋扒皮,挫骨扬灰!   崔莞目光陡然一厉,曾信!   “既然你那车轴断了,便设法挪到路旁罢,天色已晚,莫要耽搁了我家郎君入城。”没有留心到已经掀开帘子的马车,楼管事扫了一眼那辆横在路中间的驴车,皱着眉头道。   “是,小生这就让家奴将车挪开。”曾信又作了一揖,转头大声朝守在驴车旁的几名家奴喊了几句“速速挪车”之类的话语。   家奴应声而动。   楼管事见状,也不欲多言,转身就要返回驴车内,可偏在这时,一声含满无奈与苦涩的叹息在风雪中传开,“也不知这驴车还能否修好,若是不能赶在城门关闭前入城,只怕是要夜宿在这风雪中了。”   仿若自言自语一般的叹息声,不大,却也不小,正好随风飘入马车内,崔莞眼底骤然浮起一抹寒戾,长袖下紧攥成拳的手止不住微微颤抖,目光如刃,一下下剜在曾信身上。   她怎会忘了,曾信虽出身寒门,可生得是相貌堂堂,任谁见了,均以为他是一名世家郎君,而且曾信心思颇为灵敏,极为擅长察言观色,左右逢源。   上一世,但凡与他往来之友,无不赞其乃是一翩翩君子。   此时此刻,唯有她才明白,眼前这个满脸自责懊恼的男子,心机究竟有多深沉,手段又有多狠毒,为谋取权势利益,任何事物皆可抛,皆可毁!   亦如她。   想到这里,前世的一幕幕,再也抑制不住自心底喷薄而出——春风楼初遇时的温柔体贴;为寻百里无崖时的小意奉承,建康曾府中的万般**爱,贵人榻前的哀婉祈求……   上一世,她究竟有多愚蠢,才会将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男子视为心头之肉?甚至只因他一声诅天咒地哀求,一句缥缈无边的誓言,她便这么傻傻的由着他,一次一次送到不同的贵人身下曲意承欢。   崔莞想放声大笑,可声还未起,泪已落下,迎着风雪,结成寒霜,就这么挂在脸颊上,她死死咬着唇,一双掩在长袖下的粉拳愈攥愈紧,微尖的莹甲刺入肉中,阵阵生疼,可她非但不松,反而越来越用力。   此时此刻,唯有痛楚,方能让她保持心智,让她不会就这般冲上前与曾信同归于尽!   “阿莞?”   她立在门前的时间略久,秦四郎觉察出了一丝异样,他轻轻推开小几,也不在意撒得到处都是的甘蜜丸,挪了挪身子,抬手触及她僵直轻颤的手。   彻骨的寒意陡然传来,秦四郎变色倏地一变,修长的手臂猛地缠上那道盈握的细腰,用力将人扯入怀中!   与此同时,正殷勤与楼管事攀谈的曾信仿佛感受到了什么,侧眼扫了一下后方的马车,却只看见一方落下的车帘子。   “崔氏阿莞!”   秦四郎盯着崔莞那张惨白的,结满冰霜的小脸,如浓墨一般的眼眸里怒意横生,他将落在几下的披风拽出,裹在崔莞身上,又将那个已经僵如坚冰的身子紧紧搂在怀中,而后抬起双手径直覆上她的脸。   感受到不断渗入掌心冷意,他忍不住咬牙,低低喝道:“你可是疯了?”   是么?   她疯了么?   崔莞抿了抿唇,可不是么?为了那样一个人,竟不管不顾的立在那里,任凭风雪侵袭,寒霜结发,她若不是疯了,又是什么?   冰凉的湿意慢慢自掌心下泌出,滑落,一声若有似无的哽咽缓缓在车厢内散开,秦四郎的面容愈来愈冷峻。   少顷,他一手捂着崔莞的脸,另一只手拾起搁置在三足炉旁的细长铜钳,笨拙地翻了翻炉中的银炭,好让炭火然得更旺一些。   半晌后,崔莞的身子终于慢慢回暖,便是脸上和鬓角的霜花也化成了水,将她敷在面容上的灰粉浸成了一片黏糊,就连秦四郎的掌心中亦沾染了不少。   被秦四郎搂在怀中的崔莞,面色一红,立即挣扎着起身,秦四郎也随之松手,只是待一室冷风入怀,掌心的温热逐渐散去,他心中滑过一丝淡淡的失落。   “阿莞失礼。”崔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方将心底的翻涌尽数压下,平平稳稳的开口说道:“方才……”   “既然违心,那就无需勉强,等哪一日,你愿意坦然告之,再言也不迟。”说着说着,秦四郎自袖中取出一方月白锦帕,递给崔莞,又淡淡地道:“若说失礼,衣衫不整,仪表不端,方是最大的失礼之处。”   这番话,说得崔莞面色又是一红,她自是清楚,士族一向重视仪表,似秦四郎这样的世家子,莫说衣衫不整了,便是白裳上略沾上一点污痕,都会立即沐浴更衣,以示整洁。   不过,崔莞未接下秦四郎手中的锦帕,而是抬手以袖拭面,慢慢的,一点一点的擦去脸上残余的灰粉,露出一张妍丽的容颜。   她刚停下手,楼管事的声音便从马车外传入:“郎君,方才前方有驴车倾翻,现下已清出道路,可入城了,只是……” ☆、第一百二十三章 前世今生难再同(下)     楼管事犹豫片刻,见马车内并无动静传出,又继续禀道:“倾翻驴车上之人姓曾,为长麓草堂儒生。”长麓草堂乃当世大儒田公所创,而田公则是郎君的授业恩师,如此说来,这个姓曾的儒生竟与郎君师出同门。   故而他才急急来报。   闻言,秦四郎浓眉微蹙,却是侧头瞟了一眼放下袖子面无表情的崔莞,突然低声问道:“你与这姓曾的儒生相识?”   崔莞弹了弹沾染在袖上的灰粉,她的手依旧冰凉至极,待袖上仅剩一小片因沾水而弹不掉的污痕时,方抬起头,慢慢的,极为冷漠的说道:“不识。”   是了,今生她并非是那春风楼中与云瑶并名的花魁莞姬,也不是守在西阁中为君一笑无所惜的崔氏,此时的她,不过是个普通的庶民小姑子,除了此次外,从未踏出过雍城地界,又怎会识得千里之遥的一个儒生?   想到此处,崔莞移眼望着那方厚重的车帘子,清冷的目光仿佛要穿帘而过,望见马车外的曾信。   这一世,曾信再也没有伤她的机会了。   这一世,换曾信在明她在暗,执棋,谋算,定局之人,皆为她这个不起眼的弱女子。   这一世,百里无崖一棋落去,青云路已毁,曾信仍旧是那个寒门曾信,而她却已不再是那个痴愚至死的西阁崔氏!   所以,不能恨曾信。   崔莞不断的在心中告诫自己,重活一世,为的便是彻底将曾氏一族,将曾施于她痛苦与羞耻的人,一个一个踏入泥底!   可她孑然一身,无所依靠,能凭借的,仅是一颗冷心与那上苍所赐的半步先机,故而,唯有不恨,方能心静神明,方能在这遍地荆棘中,寻出一条通天大道!   崔莞的心境霎时豁然开朗,僵直的后背渐渐软下,她回过头,看着目光炯炯的秦四郎,忽然淡淡一笑,道:“只是这人的声音,倒与我一位故人极为相似,一时止不住心神激荡,让四郎君见笑了。”   秦四郎深深看了一下崔莞眉目间的淡然之色,垂眸盯着方才不小心被甘蜜丸汁水侵染的半角袍摆,沉沉的说道:“严寒渐起,还是尽早入城罢。”   这番话,说得分外明了。   他竟是不打算理会曾信,也不准备施以援手。   莫说候在外头楼管事觉得意外,便是崔莞也不知觉的瞥了他一眼。   秦四郎师从大儒田公,世人皆知,而曾信出自长麓草堂,她亦一清二楚,毕竟身为寒门子弟,却能与谪仙师出同门,在旁人看来,已算得上是了不起的殊荣了。   曾信也是因祖上积德,方有此厚报,为此,当年曾信可没少在崔莞前得意自鸣。   此时此刻,曾信就站在楼管事身旁,秦四郎的话,自然也听入了耳中,俊秀的面容上顿时浮起一丝窘迫与难堪。   他本以为接着这姓楼的口,将长麓儒生的身份抖出后,车中之人即便不对他另眼相看,也该行一番礼待才是,可没想到,对方竟是提也未提……   曾信到底不是蠢人,心中气虽愤咒骂,面上却不显分毫,惴惴不安的道:“是小生的不是,耽搁秦四郎君的行程了。”   他直直点明了秦四郎的身份,风雪交加之夜,对途中遇难的同门置之不理,即便是受世人追捧的谪仙,也失了道义礼数。   曾信心中冷冷一笑,他就不信这些视誉如命的世家子会不顾旁人目光,一走了之。   到时候,入齐郡时,只要他大摇大摆的从秦四郎的马车中走下,便是进不去稷下学宫,也足以令他攀上不少贵人了。   一想到即将来临的情景,曾信心中止不住火热一片。   霎时间,马车中一静。   站在旁边的楼管事也皱起了眉头,对于曾信的话,他心中颇为不喜,仿佛是在威胁郎君一般,可楼管事扭头盯着曾信,却发现曾信神色张惶,一副担惊受怕的模样,看不出有何端倪之处。   曾信见秦四郎无话可说,心中不由一喜,正打算在度开口之际,突然,一阵清脆的笑声,透出厚重的车帘,穿过肆意的风雪,传入曾信耳中。   这笑声,来得如此突兀,一时间,曾信与楼管事皆是一愣,即便马车中的秦四郎,也忍不住侧过头,目光怔怔的望着梨涡微现的崔莞。   反观崔莞,渐渐敛下嘴边的笑意后,身姿挺拔,抬手慢慢撩起车帘。   这一次,她撩得极低,不过只露出半张小脸,清透的眸子看也未看一脸惊愕的曾信,而是直直望向楼管事,淡淡笑道:“楼叔,你可是与这位郎君说了四郎的事?”   她的话,问得直白,问得犀利,几乎一针见血。   楼管事微滞的思绪陡然一清,瞬间便反应过来了,他沉着脸,冷冷瞪了一眼曾信,大声应道:“不曾明说!”   “哦?”崔莞眼波轻转,慢慢掠过面色发僵的曾信,她微微侧过头,好似在看车厢中的秦四郎,双眸弯起,露齿轻笑,“四郎,这位郎君的眼力可比你好多了,透过帘子也能将你认出呢!”   她的声音又清脆又响亮,便是在风雪中亦能远远传开,至少前方路旁那几名曾信携来的家仆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若是寻常时刻,拒了同门一事,无论怎样,终究是秦四郎失了仁义,到时候曾信借着外人之口一传,多多少少仍会伤及秦四郎的清誉。可若拦路的同门乃是暗中算计,心怀不轨之徒,事情便不一样了。   而且,她刻意扬起声,便是想令在场之人皆听得清楚明白,如此一来,也算断了曾信的另一手准备。   毕竟不是每个寒门庶民,都有胆量无凭无据地揪着一名世家公子造谣生事。   随着这番话出口,曾信的脸上的平静终于维持不住了,他急急开口辩解道:“小生是看了……”话刚冲出口,又猛然哽住,他这才发现马车上竟未挂上牌名!   秦氏在齐郡并未置办产业,这三两车还是秦四郎身旁的家仆先一步到齐郡后所购,故而无论是驴车还是马车,均未挂上名牌。   “曾氏郎君是看了什么而得知?阿挽倒是好奇得紧呢,四郎,你可好奇?”崔莞脸上的笑意,更甚了。   若是三年之后,兴许她会多几分顾忌,可此时的曾信,心思与手段,还粗浅了一些。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一饮一啄结因果 为喵爷珍爷水爷安爷li爷wa爷si爷加更     前世今生,最了解曾信之人,莫过于崔莞。   上一世,她跟在曾信身旁,看着他一步一步从寒门庶民登上二品大员之位,她**而亡的那一日,曾信正迎娶当朝太傅之女入门,一时间更是风光无限。   而这期间,不过短短三年!足以见得曾信的心机究竟有多深。   就好比眼前这场看似稀松平常的意外之祸,也并非表面所目睹的这般简单。   即便曾信也是刚下船登岸,但以他寒门的身份,所乘船舟,根本无法靠近属士族世家出行所用的码头,故而此时此刻,他不应当出现在这条从码头入城的必经之道上。   若曾信并非刚临齐郡,而是访友归来,那就更应当出现才是!   这条道路,乃是当年士族修缮码头时,刻意开辟而出,只在齐郡与码头之间往返,并无岔道。   说来也可笑,此事,还是当年曾信携她路过齐郡时,亲口所述。   崔莞微弯的眸子里闪过一缕讥嘲,脸上的笑容,映着自车厢顶壁上洒落的莹辉,愈发明亮动人。   秦四郎静静的坐在车厢中,温和的目光追随着崔莞清丽姣好的侧脸,尤其是触及她嘴角那枚浅浅的梨窝,他的心砰砰一跳。   这是他第一次见她露出笑颜。   可转瞬间,秦四郎又想起方才那一幕,眼前不由浮现出崔莞结满冰霜,苍白似雪的脸庞,眼中的温情霎时冷了下来。   他自崔莞撩起的缝隙中,瞥了一眼车外渐渐密集的飘雪,淡淡言道:“走罢。”   短短两个字,却透出无比的漠然与随意,好似外头这个人,根本不值得他放在眼里,这样的忽略无视,才是对曾信这种野心勃勃之人最大的羞辱。   当下,曾信感到脸上一股火辣辣的疼,胸口一阵阵抽搐,窒息。   他狠狠瞪着崔莞,甚至想透过崔莞看清车厢中的秦四郎,只可惜,随着秦四郎的话落下,崔莞干脆利落的甩手,放下了车帘。   “曾家郎君,请罢!”此时此刻,楼管事对曾信再无半分好感,他冷喝一声,转身便返回驴车。   不多时,马车轻轻一晃,缓缓动了起来。   退到路旁的曾信,僵了一会儿才慢慢走到移至路旁的驴车后躲避风雪,只是那狭长的双眼始终死死盯着渐渐消失在风雪中的车队,眸底泛起翻涌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忿恨。   接下来这一路,极为平静,从码头眺望,能远远看见那高大城池轮廓,可若真要入城,紧赶慢赶也得大半个时辰,更何况此时天色已完全暗下,虽有马灯照明,但风雪愈发密集之下,驭夫也不敢行的太快。   此时离城门还有十余里,马车慢慢前行,咕噜噜的轱辘转动声与呼呼的风雪声混成了一团,崔莞仿佛耗尽浑身气力一般,后背靠在内壁上,颔首抿唇,双目微阖。   ……她从未想过,会在齐郡碰见曾信。   即便在心中设想过无数个场景,却没有一个似现在这般匆忙,突兀。   这是否意味着,过去所做的一切,已经开始逐渐改变她所知的那半步先机?   崔莞心中不禁苦笑。   果然,一饮一啄,自有定数,她为了毁去曾信最大的臂膀,利用秦四郎造势,却也使得百里无崖提前一年医好了秦四郎的头疾;原本应当在一年后才出现在稷下学宫秦四郎,带着一个根本不该出现的她,偏偏又在此处碰上了本该同是一年后方相遇曾信……   越往后,她那所谓的半步先机,也会慢慢变得面目全非了罢。   崔莞沉默不语,秦四郎也未出声,不过他的目光时不时在自书卷中移到一旁的人儿身上,待秦四郎看见她半掩在袖下,交缠紧握的十指时,清朗的眸光不由微微一黯。   她与那姓曾的定然相识,而且关系匪浅,若不然一向淡漠平静,便是面对生死算计,仍能一脸镇定的人,又怎会仅闻一言便失去了以往的从容姿态。   况且,他从未见过如此衔悲茹恨的崔莞。   想到这里,秦四郎的手陡然蜷缩成拳。   忽的,一阵剧痛闪电般自手背流向四肢百骸,他不由闷哼一声,握起的拳头霎时软软的松开了。   这声闷哼不大,却惊醒了崔莞,她抬起头,恰好看见秦四郎捂着手背,面色苍白额前冷汗直渗的模样,这才记起方才他受了伤。   抿了抿唇角,崔莞挪到秦四郎身侧,垂眸盯着他缩在袖中掩在身后的手,低低的叹了一声,“四郎君的伤势,还是让阿莞看看罢。”   她离得不算太近,可便是这样,秦四郎也嗅及一丝萦绕在鼻尖的幽清香,他心中一燥,感觉好似有什么涌上了双颊,不知不觉中,藏在身后的手缓缓伸了出来。   崔莞小心轻柔的将宽广的月白袖子往上撩,遽然,她不由吸了一口冷气。   只见秦四郎的手背已然肿了一半高,原先只是一抹拇指大的乌紫,竟扩大到了婴拳大小,几乎整个手背均是乌中泛紫的淤痕,趁着手臂上白皙的肌肤,愈发显得狰狞骇人。   崔莞不知此时心中是何种滋味,她一直刻意与秦四郎保持疏远,不愿相欠。   可到此刻,她方明白,原来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欠下不少了。   尤其是方才的舍身相护……   崔莞心中不由暗暗一叹。   “看着骇人,倒不觉疼痛。”许是不愿让崔莞担心,秦四郎低低说道,边说他边欲将手缩回,却不想被崔莞当场按住。   虽然她动作颇轻,可仍旧让秦四郎蹙了蹙眉,脸色又白了几分。   崔莞头也未抬,转过身往车门略挪动了一下,将手自帘子底下探出,抓了一把洁白的雪粒回来,而后覆在了秦四郎的手背上。   “四郎君的手,可揽书,可御笔,可执棋,可抚琴,唯独不可有损,若不然,世人亦会心伤。”   平板的声音,几乎令人察觉不到任何一缕心绪的波动,可即便如此,秦四郎心中亦泛起一丝暖流,便是手背上那又寒又痛的感觉,也变得没那么难耐了。   从未有人与他说过这些,便是母亲,也仅是日复一日的叮咛着,再勤奋一些,再博学一些,再令世人瞩目一些……   只是不知,那会心伤的世人中,可有她? ☆、第一百二十五章 齐郡门前波澜生(上)     一语落下,崔莞没有再开口,仅是一遍一遍的转身,探手,取雪,敷伤,周而复始。   秦四郎亦未出声,静静的端坐在原地,目光随着崔莞的举止,来回游移。   车厢中的气氛,说不出的清宁,仿佛马车外嘈杂之声均消失了一般,唯有崔莞转身时衣摆袖角摩动的窸窣,以及白雪化成清水**毾鄧的嘀嗒细响。一股甘清甜的气味萦绕在车内,是自那几碟打翻又滚落一地的甘蜜丸散发而来。   除去离开雍城时,街道众多女郎掷果盈车的那一日外,秦四郎从未有过这般狼狈,一袭白袍不但沾染上了甘蜜丸黏腻的汁液,还因方才怀抱崔莞之故,变得又湿又皱,右手背上的淤痕虽经过冰雪冷敷,看起来稍稍好转一些,可仍肿得老高。   看来短时间内是无法动弹了。   若是楼叔知晓,定要叨念不止了,秦四郎眼底闪过一丝苦笑,然而心中对崔莞却未有一丝责怪之意。   轻摇慢晃中,也不知道行了多久,驭夫响亮的声音突然从外面传入,打破了这一厢安宁,“郎君,就要行到城门了。”   崔莞刚准备取雪的手一顿,慢慢缩了回来,入了城便可去寻医馆,寻郎中诊治了。   想着,握在秦四郎手上的柔荑也渐渐松了力道,她慢慢往后挪了挪,退回原先所坐之位,方抬起头对秦四郎低低说道:“郎君的手,还是尽早寻人诊治才好。”   秦四郎落下袖子掩去手背上的瘀痕,敛下一直未从她身上离开过的目光,“嗯。”   虽只轻轻一个字,崔莞的心略松了一口气,她并未忽略此时秦四郎身上的狼狈,故而担心一向注重仪表风度的秦四郎入城后先行沐浴更衣,而非寻医问药。   如今他的手背肿胀到这般田地,也不知有无伤筋动骨,若到时磕磕碰碰中使得伤势恶化,那她心中的愧疚便更甚了。   初雪飘飘洒洒,齐郡城门上灯火辉煌,映照着底下长龙大排的车队。   与秦四郎一般想法的世家子不少,均在隆冬前赶至齐郡,因而守城的侍卫早已见怪不怪了,横竖每年临冬前总会有一段时日折腾至半夜也不得歇息,不过入手的利银倒是颇为丰厚,可比平日里滚了好几番。   可不知为何,今夜的守城侍卫比往日多了不少,脸上也甚无好意,世家车队倒是无谓,反倒惊得入城的商旅心中忐忑难安,连利银都多给了几分。   秦四郎的马车未挂名牌,故而也无人相认,楼管事倒是前来请示过一番,被秦四郎摇头打发了。   经过周薇张琅一事,他明白齐郡已非久留之地,若不是登岸时天色已晚,风雪渐起,秦四郎甚至打算入城休整一番便继续上路,如今看来只能歇息**,明日雪一停便出城前往临淄。   不过,这些琐事,秦四郎并未明说,只含糊的点了一两句,楼管事听未听得明白,秦四郎不知,反观崔莞倒是一脸若有所思。   既不透名,那便只能慢慢排在一干车马之后,而与秦四郎同船到达,但路上稍稍落后的世家子弟们也缓缓跟上了,一时间,热闹非凡。   崔莞与秦四郎未和他们一般,提名送帖,交朋结友,而是心平气和的坐着,静待入城。   许是没有挂名牌的缘故,未有人上前打扰秦氏这三辆车,甚至送帖的侍婢家仆途径时,有不少都投来了轻蔑鄙夷的目光。若非离城门已近,守城侍卫又是一脸严峻,只怕早有按捺不住的世家子冲上前颐指气使,命崔莞等人让位了。   就在前方只剩余两、三辆马车驴车时,一阵急促的轱辘滚动声乍起,一辆候在门右侧城墙下,已白雪满青篷的驴车急急驶出,沿着小路疾驰而去,那方向,竟是冲着士族码头而去!   崔莞透过车窗缝隙瞥了眼一闪而逝的驴车,心中勾起一丝冷笑,这驴车,想必是去接曾信的罢。   微微敛下眼帘,崔菀又回想起与曾信相处的前世,以曾信的为人,不会轻易置身险境,目前而言,车外的飘雪仍不算大,但入夜后便难说了,退一步来言,即便雪停天晴,在这寂寂荒野的寒冬深夜里,守着一辆车轴已断、寸步难行的驴车冻上**,就是不被冻死,也好不到哪儿去了。   他既然敢设下此计放手一搏,定是做好万全的准备,若并未如愿登入秦四郎的车中,也仍有退路可走。   果然……   崔莞收回思绪,实际上,上一世曾信并未与她明说秦四郎一事,只是在得意之际吐露过几句碎语罢了。   不过,她心中所猜极准,那辆驴车确为曾信所置。   眼下曾信曾与几名家仆一同缩在倾翻的车厢后躲避风雪,他身上衣裳虽厚,但仍被冻得直哆嗦,可想起方才马车前受辱的那一幕,他又止不住咬牙切齿,身上抖动得愈发厉害了。   只是,他记恨之人并非是崔莞,反而是秦四郎,崔莞虽句句凌厉,逼得他走投无路,可真正予他羞辱的,却是秦四郎那一句轻描淡写,视而不见的“走罢”。   一想到这些时日到齐郡后,日日守在荒野外,好不容易等来了秦四郎,却偏偏落得这般下场,曾信恨不得咬碎一口牙。   即便他出身寒门,可在踏入长麓草堂后的一番汲汲专营,也算在当地小有名气,已经许久不曾受到这样的折辱了!   “该死!另一辆驴车怎的还不驶来!”曾信忍不住恶恶怒吼一句,借此发泄心头怨恨,唯有他心中明白,这声“该死”冲的是谁。   “应,应该在路上罢。”站在在两旁的替曾信阻风挡雪的家仆颤声应道。   仿佛为应和家仆的话一般,声还未落,急急行来的驴车便透过风雪出现在了众人眼中。   爬上驴车后,曾信紧紧裹着披风,边哆嗦心中边暗恨道:秦四郎啊秦四郎,你且等着,有朝一日,我曾信定要将今日之辱连本带利一并讨回! ☆、第一百二十六章 齐郡门前波澜生(下)     驴车转头,再度驶向城门,余下一个倾翻车厢,就这般孤零零的倒在路旁,宣告一场精心计谋的失败。   殊不知,上一世,曾信仍是成功了的,他不但借着田公之名登了秦四郎的马车,还与秦四郎高天阔论,博了不少善眼,而后他又在齐郡借秦四郎之势,左右逢源,广交士族,方有了三年辉煌的助力。   可惜这一世,秦四郎身旁多了一个崔莞,一个将他恨之入骨的崔莞。   “阿莞。”秦四郎左手执书,却只字未入眼,他的目光,总是不知不觉游移到崔莞身上,自是将她的神色转变尽数敛入眸中,未遗漏半分。   莫名的,他心中一阵气闷,仿佛攘进了一团初春时节漫天飞洒的柳絮,轻飘飘的,却令人拂不净,扫不清,细细密密难受得紧。   一时冲动之下,秦四郎忍不住唤出了口。   崔莞思绪一顿,慢慢抬头,一下便看见了秦四郎眉宇间那抹明晃晃的犹豫挣扎,她眼睫轻合了下,应道:“嗯。”   秦四郎这声轻唤,本就是意外之举,话一出口便有些悔了,急忙转头避开,可当崔莞那声轻应传来时,他心中的慌乱却慢慢平复。   君子坦荡,当直言无讳,心思既起,言明又何妨?   秦四郎唇角一抿,慢慢转过头,对上崔莞清透的眸子,起初仍有些不自在,但渐渐的便坚定了许多,只是掩在墨发下的莹白耳垂,悄然染上一丝艳丽的绯红。   片刻后,与崔莞四目相对的秦四郎,嘴唇动了动,低声说道:“我姓秦,名尚,字止桑。”   “……嗯?”崔莞一怔,眸中浮起一片疑惑,她当然知晓名满天下的秦谪仙姓甚名甚,可他此时突然提及,是何意?   开弓便无回头箭,第一句话出口,秦四郎紧绷的后背略松软了一些,盯着崔莞的眼神,亦更加认真了一些,他胸膛一个起伏,再度言道:“待明年开春之际,我便满十七,且至今尚未定……”   “你们,你们要做什么!?”   一声气急败坏的大喊乍然响起,惊住了城门四周的行人商客,也打断了秦四郎的话,他皱了皱眉头,却并非为此生恼,而是那道大喊的声音,赫然属于楼管事!   崔莞显然也认出了楼管事的声音,她微怔一下,迅速转头看向已经被秦四郎先一步撩起的车帘。   只见前方楼管事所在的驴车已然停在了城门前,应当是轮到秦氏车队入城了,楼管事手执牒书正与一名守城侍卫争执,可那名显然是头领的侍卫一言不发,冷着脸扫了一眼四周,猛然抬手一挥,原本分别立在城门左右两侧的侍卫齐齐朝马车围了过来!   便是那侍卫头领也大步朝马车走来!   “以通关牒书为证,我家公子乃巴陵秦氏四郎,便是郡守大人见了,都会礼待三分,你等也太过放肆了!”楼管事急急追上那侍卫头领,张手将他拦在马车前,大声喊道。   “嘶!秦四郎在此?”   “这怎么可能?我方才分明没看见秦氏的马车!”   “噫,是了是了,早闻秦四郎得学宫之帖,算算时间,也确该到齐郡了。”   随着楼管事一道喊声远远传开,四周等候入城的行人车队一时间便如清水入滚油,全都沸腾起来,与秦四郎一同抵达齐郡的雍城世家子们,也左一句有一句谈及与秦四郎同舟共济之事,均是信誓旦旦的称秦四郎确实就在此地。   如此一来,喧嚣更甚了。   那名侍卫头领见此情形,沉冷的面色微微一变,大步踏出的步伐也添了一丝迟疑,不过他马上又记起上头的命令,只好咬牙上前,沉声说道:“末将常山,特奉郡守之命前来迎接秦四郎君入府!”   郡守之命?   崔莞与秦四郎相视一眼,均看清了对方眼中的沉凝。   无缘无故,齐郡郡守怎会如此大费周章的命人守在城门前堵人?且这些侍卫各个面色沉冷,说是请,可落入不知前因后果之人,还以为是在搜捕嫌犯!   巴陵秦氏可是百年公卿世家,虽在北方势力微弱,但名望摆在那儿,又出了一个年少有为,名传天下的秦四郎,于情于理,都不当受到如此对待。   那么,这等异常之举,定是与张琅一事有关了。   崔莞心中不由一沉。   “无事,一切有我。”   一道温润的声音低低在耳旁响起,崔莞没想到秦四郎竟会说出这番话,霎时便怔住,待她回神时,眼前已经没有了说话人的身影,只有一张微微晃动的车帘子。   崔莞心中微微一涩,她从未将香樟树下那句话当真,便是方才那番未来得及言明的话,她也未曾放在心上,可眼下这句话,却让她有些茫然无措。   她的心,好似有些乱了。   崔莞垂下头,怔怔的望着因长时间覆在雪上而冻得发白发皱的手。   似秦四郎这样如明珠一般熠熠生辉,性情却如美玉一般温润的郎君,但凡是女子,都会一见倾心罢?   可她不会,亦不能啊!   莫说家世身份不配,便是她所做之事,所行的道,均与他不同。   她这一生,注定手染鲜血,足覆荆棘,那一袭胜雪的白裳,不该被她所染。   崔莞闭了闭眼,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而后慢慢吐出。   少顷,气尽眸睁,她的眼中,再无一丝彷徨茫然,有的只是无尽的清透疏冷。   崔莞静坐在车厢中,此时此刻,她还是不露面为好,若是让人知晓秦四郎的车中竟还有一人,难免会生出不必要的波澜,尤其是张琅一事。   她没忘记,当初张琅身旁那个名唤阿昌的家仆,可是知晓张琅对她的心思,说不定还知晓当夜张琅去寻的是她崔莞,而非周薇!   越想,崔莞的心便越紧,恐怕正是因为阿昌向郡守说了什么,才会引来眼下这个局面。   郡守府,不可入!   非但崔莞这般想,秦四郎心中也明白,事情定然有变,否则以他交予阿昌的书信,张显岂会有如此举动?   迅速思量清楚,秦四郎下了马车后,向楼管事轻轻颔首,示意他不必着急,而后转身,正面对上了大步而来的侍卫头领! ☆、第一百二十七章 处处机锋坠云雾 为群里的大爷加更     侍卫头领常山拱手抱拳,向秦四郎行了一礼,恭敬的道:“秦四郎君。”   秦四郎扫了一眼四周,却好似察觉不那剑拔弩张的气氛一般,温和一笑,淡淡说道:“这几日,有劳常侍卫了。”   常山心中一凛,不着痕迹的瞟了眼衬在来回晃荡的马灯下,秦四郎忽明忽暗的脸庞,慎重的道:“郡守大人有命,末将不敢耽搁,还望秦四郎君,莫要为难末将。”   一来一回两句机锋暗藏的话,使得四周提耳倾听的众人如坠迷云,一头雾水,然而与秦四郎同船的世家子们,心中或多或少有几分醒悟,此事定然与那死去的张琅有干系。   不过,眼见情形似有不对,也无人敢声张,只是静静的站在一旁观看。   “常侍卫多虑了,郡守大人相邀,止桑岂有推拒不前之理?”秦四郎温温笑道,常山见他如此好言,心中霎时松了一口气。   他真不愿与世家子动粗,尤其是巴陵秦氏这等庞然大物,若秋后算起账来,只怕郡守大人便会弃卒保帅,第一个将他推出定罪。   常山的沉冷的面色缓和了几分,他刚准备打铁趁热,立即将秦四郎带回郡守府中交差,却不想又听见了一声清朗之言。   “不过,止桑这一路长途跋涉,舟车劳顿,仪容倦怠,实在不宜面见郡守大人,还请常侍卫先行一步,回禀郡守大人,待止桑沐浴更衣后,自会上门拜访。”   这番话,合情,亦合理。   此时的秦四郎,虽仍是温雅清俊的模样,但眉宇间确实透着一股倦色,且那身如云似雪的白衣,袍角处明显染着几块斑驳的杂色,若是不留心尚好,仔细一打量,还是十分显眼。   “这……”常山刚放平的心又蓦然提起,同时忙急思量起对策。   “大人。”一名与常山离得颇近,长得十分机灵的侍卫低低的唤了一句,待常山回头一看时,忙凑上前贴在他耳旁碎语几句。   闻言,常山双眼猛地闪过一道精光,继而回头看向秦四郎,沉声道:“末将失职,忘了向四郎君禀明,今日落雪,郡守大人生怕四郎君初临齐郡,衣物尚未备置齐全,故而已在府中备妥了四郎君的衣袍。”说罢顿了下,他又意味深长的道:“天寒地冻,四郎君又是初至齐郡,万一水土不服……”   常山的声音不大,但崔莞贴在车厢内壁上,恰好能将这番暗含威胁的话,听了个清楚明白。   看来张显是铁了心要将秦四郎带入府了,想到此,她的心中不由突突直跳。   以秦四郎的为人,便是余下的话不说,也能猜出其意。   果然,他脸上仍是一片温和笑意,但眼底已然冷若冰霜,他抬眼掠过那个上前碎语的侍卫,嘴角轻轻一勾,淡淡地说道:“常侍卫多虑了,止桑虽甚少远游,但此次出门,随身之物中,并未遗漏一培故乡之土。”   这声音听起来甚是轻柔,但却令常山后背窜起一丝莫名的寒意,站在一旁的楼管事连忙则垂下头,他知道,郎君此次是真的生怒了。   秦四郎言毕,从容转身,慢慢地登上马车,只是即将撩帘而入时,才漫不经心回过头,对已是满面冷色的常山朗声说道:“不过,盛情难却,既然郡守大人如此相邀,止桑便却之不恭了。”   清朗的声音远远传开,几乎落在每一个人耳中。   想不到仍有峰回路转时,心中正犹豫是否下手的常山不由一愣,呆了一会,他抬眼望去,哪还有秦四郎的身影。   不过,到底仍是按照郡守之命,将秦四郎带回郡守府了。   常山眉间的冷厉倏的一松,瞥了一眼站在马车前的楼管事,转身下令,“回府!”   少顷,僵持在城门前的队伍又一次缓缓挪动,只是方才那一幕,使得引得众人不在高谈阔论,而是私下凑在一起窃窃低语。   显然,仍是有人看出了蹊跷。   外头的情形如何,崔莞与秦四郎并不知晓,两人静静的坐在马车中,在常山与一干侍卫的“护送”下,缓缓朝郡守府行去。   崔莞面色还算平静,她垂首阖眸,静静听着马车外整齐沉重的脚步声,心中细细的思索开来。   方才秦四郎与那侍卫的话,许是风雪的缘故,听得不是太清晰,但仍入耳十之**。   张显自前几日开始便差人候在城门前,想来是根据先行一步的阿昌所言,推断出秦四郎的行踪。只是不知那个阿昌究竟与张显说了什么,张显竟如此恼怒,甚至不顾巴陵秦氏之名,想强行带走秦四郎。   隐隐的,崔莞觉得此事似乎与自己无关,可她仍旧泛起一丝莫名的慌乱,心口一直砰砰地跳着,仿若有什么事即将发生,她甚至迸出一道念头,立即离开秦四郎,离开齐郡,走得越远越好……   “阿莞。”仿佛感受到了崔莞的不安,秦四郎徐徐说道:“你不必担心,入府之后,你便与楼叔呆在一起罢,我会吩咐他照看好你。”   不必担心么?   崔莞暗叹一口气,抬起头,迎上秦四郎平静的目光,“张显寻你,只怕是不安好心。”   秦四郎眼神微不可查的一亮,颔首言道:“我知。”   “极有可能会在今夜动手。”崔莞垂眸沉吟,并未留意到那双璨若星辰的眸子,她心中愈思愈明朗,继而又慢慢说道:“若是能拖至明日再入府,兴许就无碍了。”   张显这般急匆匆的要秦四郎入府, 连士族赴约时必先沐浴更衣之举,都设法回绝了,足以见得所谋之事已迫在眉睫。   只要避开锋芒,待明日光明正大的前往郡守府,齐郡百姓定然会知晓秦四郎出现在齐郡,并且受邀前往郡守府一事。   到时候,张显便是想动手,也需顾忌世人悠悠之口。   崔莞能看透之事,秦四郎又如何不知?   只是……   秦四郎眼前浮现出常山眉宇间那抹若有似无的煞气,想必今夜的郡守府,他是入也得入,不入也得入了。   随着崔莞与秦四郎的低声细语,受侍卫环绕的一马二驴三辆车,缓缓停在了一座高大辉煌的朱漆门前,一方黑牌上,以金漆描着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那边是“郡守府”! ☆、第一百二十八章 芙蓉夜宴美人劫(上)     祸福旦夕,事已至此,便是崔莞想走,只怕也脱不了身了,她沉下心,一脸平静的下了马车,也不在意四周齐刷刷投来的惊异目光,垂首跟在秦四郎身后,慢慢踏入那扇高大厚重,气势威严的朱门。   秦四郎不比寻常世家子,自是有资格由正门而入,如此之举落在外人眼中,张显也算是一番礼待,并未当众折了秦氏的颜面。   入门后,崔莞即便垂着头,亦能瞥及一堵高大的萧墙下,稳稳停着一辆用于代步的青帷小车。   郡守府占地颇广,往来无白丁,皆是身娇肉贵之人,这种青帷小车莫说在此,任何一户朱门广院中都少不得备置一二,建康的华贵之族更甚,最多可置下近百辆小车,所用的帷帛也精细华美,色泽艳丽,载着一个个容貌或秀丽或俊美的贵人,缓缓驶入高宅大院中,亦如繁花绽放,锦绣缤纷。   此盛景,崔莞曾亲眼所见,故而对这小车并未觉得意外,仍旧老老实实的跟在后头。   这辆青帷小车,自是为迎秦四郎而来,他登上车后,虽仍有空余,却未唤崔莞上前,而是稳稳的落坐,看也未看她一眼,任由驾车的侍婢挥动马鞭,缓缓驶向灯火辉煌的内院。   崔莞与楼管事等人静静的跟在车旁,听着车轴嘎吱嘎吱的转动声,她心中慢慢舒了口气,若方才秦四郎开口唤她上车同乘,只怕未到明日,她这个突然冒出的“朗朗少年”便会被多方盯着秦四郎的耳目纳入眼中了。   而且加上阿昌这个尚不清楚的意外,极容易让人寻到蛛丝马迹,到时候纵使她有过人之智,也难以逃脱厄运**。   幸好秦四郎也是明白事理之人,渐渐沉下心,崔莞跟着小车七拐八拐,终是在双腿酸软之际,停在了一处灯烛熠熠的庭院前。   “今日天色已晚,秦四郎君舟车劳顿,家主特地嘱咐小人转告郎君,可在此安歇,一切琐事,留待明日再言。”将秦四郎迎入院中,领路的管事一脸谄笑的禀道。   “有劳。”楼管事上前,阻下了那管事想靠近秦四郎的举动。   瞪着楼管事等人的一脸冷色,那管事心中直打鼓,若他只是一名普通的内院管事也就罢了,将贵客引到庭院后,便是尽了责,大可转身离去。   然而他今夜在门前迎人,乃受了郡守之命,要想尽法子凑上前与秦四郎搭话,好让他套问讯息,如此一来便可顺顺利利的将早已备下的“隐秘”光明正大透出去。   可惜这势头还没开,他却要叫人给打发了。   想到郡守阴沉的脸庞,那管事只得咬了咬牙,硬着头皮又一次谄笑开口道:“也不知秦四郎君喜好,院中备置若有不妥之处,郎君尽可与小人言明。”   “不必了,你可回去禀报郡守大人,秦四对今夜款待一事,不胜感激。”淡漠的声音慢慢传开,此时的秦四郎神情疏冷,眼波轻转间,言行举止中,一身华贵气势显透无余。   这才是巴陵秦氏嫡系血脉展示在外人面前真正的面仪容,连带着楼管事这些下人,也挺直了腰背,一脸清傲。   而这一世的崔莞,本就是清冷之人,即便没有刻意流露出拒人千里的漠然之色,那张面无表情的小脸也令人望而却步。   那管事颤颤的扫了一眼众人,心中突突一跳,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数步,作揖行礼,仓惶离去。   这**,无论是崔莞还是秦四郎,均未安眠,然而这**却格外平静,除了偶尔虽夜风飘来的隐隐靡音,再无半点声息。   不但是今夜,此后一连四、五日,皆是平静安宁,郡守府中上下对秦四郎一行人礼待有加,并无半点怠慢之处。   若非那**亲在马车中,她曾耳听闻秦四郎与那侍卫针锋相对,崔莞甚至以为张显确实只为尽地主之谊而邀人上门。   不过,张显如此大费周章将人请回府,为何就这么轻飘飘的放置在一旁不加理会了?   崔莞疑惑,可心中的不安仍时不时的透出,示意她此处不可久留。   思索片刻后,崔莞决定去寻秦四郎言明。   恰巧,她刚踏出屋门,便看见秦四郎白裳墨发,衣抉飘飘,缓步而来。   看着一袭白衣胜雪的秦四郎,崔莞脑中不由自主的冒出一个念头:好似秦四郎的衣着,皆为白裳,就连那日在码头笼罩在她身上的裘披,也为白狐皮毛所制,自雍城到齐郡莫约半年中,她还从未见秦四郎身上穿过其他色泽的衣袍。   “阿莞面容呆呆,目光却灼灼如阳,盯得止桑不知该进还是该退了。”   秦四郎今日的心绪显然极度佳,非但脸上的笑容如沐春风,甚至平素从未有过的玩笑之言也脱口而出。   不过,此话一出口,他便回了神,再看崔莞时,清俊的面容上浮起一抹赧意,足下的步伐也减慢了几分。   崔莞立在门前,双眸微垂,掩去了眼底的不自在,待秦四郎走到面前时,她再抬眼,眸光坦然已无半分扭捏,清清朗朗的道:“四郎君仙姿玉骨,阿莞不过凡夫俗子,有幸目及,自然惊为天人。”   清朗的声音远远传开,崔莞边大声赞誉边不着痕迹的扫了一眼四周,而后又向前碎碎两步,走近秦四郎身旁,低低说道:“天气变幻莫测,何不这几日雪后初晴,尽早上路?”   夜长梦多,毕竟谁也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何事。   在崔莞沉凝的目光中,秦四郎心中微微一暖,脸上的笑容愈发和煦,他颔首温和的道:“你可放心,我已经和张显言明,待明日一早便可启程前往临淄。”   明日?崔莞双眸一亮,轻笑道:“如此便好。”   虽说崔莞想立刻离开齐郡,但也仅是想想罢了,临淄虽离齐郡相隔不远,少则也有数百里,而今天寒地冻,若无万全准备,也难以行至临淄。   不过,只要过了今夜,一切便能平安揭过。   崔莞抿了抿唇,竭力压下心底的那一缕若有似无的不安。 ☆、第一百二十九章 芙蓉夜宴美人劫(中)     秦四郎吩咐明日启程后,楼管事等人的脸色均如乌云尽散,露出了欢喜的笑容,这几日在郡守府中虽平静,但每时每刻无不是屏气凝神,生怕出什么差池,而今终于能离去,岂无不悦之理,返回各自屋中后,纷纷开始着手收拾行李。   而楼管事则亲自带人外出,购置出行所需之物。   这便是张显让崔莞感到疑惑的另一处,郡守府内的家奴护卫,并不拘禁一行人的言行,便是那大门,崔莞都曾试着与楼管事一同外出,结果根本无人阻拦,两人顺顺利利的走出了郡守府。   此前崔莞曾与秦四郎相商,不必理会过多,径直离去前往临淄,可惜城门前之事如崔莞所料,传遍整个齐郡,而得知秦四郎栖身郡守府中,每日上门拜访之人络绎不绝,还都是齐郡有名望的公卿世家,不可拒,亦拒不得。   毕竟,若想在郡守府中安然无恙,他仍需借助一些齐郡士族之势。   故而这三日,日日在齐郡名门之间不断周旋,使得秦四郎这个不善左右逢源的出尘谪仙,简直是度日如年。   今日清早,他试探着表露离去之意后,张显倒是干脆,非但不阻,还爽快的令人着手安排车马。   秦四郎自是婉拒,即便张显为城门前一事寻了个毫无破绽的理由,这几日的又处处施于善举,却并未令他心中警惕尽消。相反,仍是令秦四郎生出了一股与崔莞相同的紧迫与不安。   这股不安直至下晌,楼管事来回禀启程之事备妥时,他心中才稍稍放宽了一些。   然而,到了傍晚,起初领着一行人进入内院的那名管事,染着一身夕光踏入了院子,他躬身站在屋外传话,“四郎君,我家家主在芙蓉园内设宴,为四郎君践行。”   这并非是张显第一次宴请秦四郎了,除去第**外,这几日每到明月东升,张显都会差人来邀秦四郎赴宴,而席上所请之人也均是各大世家公子。   沉吟片刻,秦四郎仍是应了。   践行宴,自是以他为名,若他推脱不前,那么非但得罪张显,也会令前几日的一番苦心逝如东水,到时候,便是出了郡守府,也未必能顺利到达临淄。   不过,秦四郎也非坐以待毙之人,他唤了楼管事进屋,低低嘱咐了几句,楼管事面色含忧,迟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点头应下,匆匆离去。   当天边最后一缕夕光落下,夜幕降临大地,郡守府大门尽敞,一辆辆香车宝马接踵而至,在家仆侍婢的恭敬中缓缓行入。   无人留意的一处角落里,一抹黑影蛰伏许久,待门外来客慢慢变得稀少后,才不留痕迹的没入阴影中,彻底消失不见。   少顷,一袭盛装的秦四郎叮嘱已然返回的楼管事照看好崔莞,便携着那名吴姓护卫前去赴宴,只是他刚行至院中,便碰上了匆匆而来的崔莞。   “阿莞。”秦四郎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他本不欲让崔莞知晓夜宴一事,不想仍是瞒不住她。秦四郎转身踏出直通院外的青石道,沿着草丛中的鹅卵小道往崔莞所在的回廊走去。   崔莞原本只是习惯用过晚膳后出门溜圈,不知怎的就溜到了前院,远远的,她便望见了一袭白衣的秦四郎,可此时的秦四郎,除去那身熟悉的白衣外,头顶玉冠,腰系碧佩,足蹬珍履,这一身华光,衬得他清逸俊美容颜,比那倾洒在院中的月华仍要闪耀。   这身盛装,他定是要去赴宴罢?   崔莞心中不由一咯噔,下意识便往前急急走了几步,但极快又顿住了脚,秦四郎并非无知小儿,她又何必瞎操心?   这样一想,再抬头时,崔莞却见到那个正散发出明月一般皎皎华光的男子,正朝她大步走来。   是啊,这样一个风华绝代的翩翩美少年,就这么不顾众人惊愕,不顾草屑沾衣,大步的朝她走来了。   即便崔莞早已心如止水,此时此刻,也不禁泛起一丝淡淡的涟漪。   慢慢的,崔莞垂下眼眸,抿了抿微干的唇瓣,一点一点抚平心中的悸动,待秦四郎来到身前时,即便尚未完全恢复,却也无碍于她从容面对了。   “张显之宴?”崔莞抬起头,清亮的双眼中满是认真,“三大世家均赴宴么?”   “是。”秦四郎嘴角噙着一丝温笑,与崔莞相处,他不必费太多心思口舌,这小姑子太聪慧了,往往一缕蛛丝马迹,便能一言道破其中的机锋。   闻言,崔莞眉头轻蹙了下,这几日秦四郎虽未言明,却也不曾刻意隐瞒他与齐郡世家的交锋,故而对于此时面临的局面,她仍是知晓的。   借着巴陵秦氏之名,秦四郎刻意结交了一些在齐郡名望势力颇盛的世家,其中最有威慑力的便是吴氏,萧氏,以及司徒氏这三大世家,有这三家支持,便是张显都要忌惮几分。   如此一来,秦四郎赴宴,理应不会出现什么意外,可不知为何,崔莞的心底的不安却再度涌现。   “不过是场践行宴,耽搁不了多久,至多月上树梢便可散席。”秦四郎没错过崔莞微微蹙动的细眉,以为她心中惶惶,便缓缓轻笑道:“今夜我归来之前,你便与楼叔呆在一处罢。”   崔莞怔怔的看着他,心中悄然荡起一抹苦笑,她何德何能,令这样一位谪仙挂心。   何德何能啊……   看着崔莞微滞的模样,秦四郎浅浅一笑,转身沿着来时的小道,返回青石道上,候在一旁的吴姓护卫急急上前拂去他衣摆下沾上的草屑,又随着一同出了门。   看着那道渐行渐远的白影,崔莞数次张口,想唤他留下,可每当话到嘴边,又哽住,慢慢咽了回去。   秦四郎与她不同,背负着家族名望的世家子,一言一行均不由己,上一世,她见过的还少么?   崔莞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转身慢慢走回了屋。   这场践行宴似乎办得颇为盛大,即便呆在后院,合拢门窗,仍能闻及一阵阵远远传来的丝竹声乐。   如此宁静安详的夜晚,躺在榻上的崔莞却翻来覆去无法平静片刻,莫名的,她心中的不安逐渐扩大,甚至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崔莞索性起身坐到几前,抓起搁置在几上的湖笔,慢慢照着从秦四郎处讨来的名帖,一笔一划练了字。   练字可静心,此言半分不假,渐渐融入手中之笔的崔莞,全然察觉不到那响了半夜的靡靡之音,不知何时已经断去。   直至一阵急促的拍门声陡然划破夜空,惊醒了崔莞,也震得她手下一抖,一团浓墨啪的一声滴落在布满小半张娟秀字迹的帛纸上,墨污渐散。   出事了!   崔莞的心,霎时沉入谷底! ☆、第一百三十章 芙蓉夜宴美人劫(下)     “阿莞!”   崔莞打开门,率先映入眼帘的是楼管事强装镇定的脸,可门外不只有楼管事一人,几乎秦四郎身旁的家仆都到了。   每个人脸上均是神情慌乱,面色惨白,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   此外,还围着十数名身着铠甲,手持利刃,气势汹汹的侍卫。   为首之人身材高大健硕,正是那日在城门前堵住秦四郎的常山。   他一把拨开挤在门前的楼管事等人,大步上前,睨了一眼静静站着的崔莞,见她不过是一普通少年,不由大失所望,摆手冷哼道:“押走押走,全都押到芙蓉园让贵人发落!”   “诺!”后头的侍卫齐齐应了一声便上来要押人,那些家仆一个个恐慌万状,有的甚至惊叫出声,场面一下便乱了。   就在一名长相颇黑的侍卫粗鲁地探出手,欲将崔莞扯出门外时,她陡然轻轻一退,避开了那只曾持过利刃,甚至染过血的手。   “某虽不才,却得秦氏四郎所倚重,附其尾冀,我家公子而今被郡守大人奉为上宾,尔等之举,可是待客之道?”   清清冷冷的声音如流水一般涓涓而出,不但使得探手捉她的侍卫愣住,屋外的嘈杂也是霎时一静,无论是楼管事等人还是那些凶神恶煞的侍卫,均则过头,目瞪口呆的望着崔莞。   寻常人到了这等时刻,不是应当惊惶失措,战战兢兢,怎么这少年竟还能如此理直气壮,乃至出言相责?   常山眯起眼,紧紧盯着这个让他出乎意料的少年。   如水一般柔和的月华倾洒而下,落入门中,恰好铺陈在少年的瘦弱纤细的身子上,面容看起来到是平淡无奇,倒是一双瞳仁似墨玉一般清亮,灿若寒星,令人难以忽视。   这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少年……是秦四郎身旁的幕僚?   怕是帐撩才对罢!   常山眼中闪过一丝讥嘲,冷冷嗤笑道:“你家公子胆大妄为!竟然刺杀贵人,如今已被当场拿下,你若忠心,便一道随他去阎王殿前伺候吧!”   尖刻恶毒的语言,令四周护卫哄然大笑,也令崔莞等人面色发白,楼管事更是急急大喊道:“不可能!”   崔莞也相信,秦四郎断然不会在这种时刻行什么刺杀贵人之举!   而且,今夜除去秦四郎的身份最为尊贵外,便是三大世家的人了,可即便秦四郎真一时不慎做了什么,至多被人羞辱嘲笑罢了,也不当被人当场拿下。   除非……除非这场夜宴中,仍有人的身份,比起巴陵秦氏,比起三大世家更为显赫。   莫名的,崔莞眼前浮现出一双狭长深邃,清透潋滟的眼眸,难道是他?   一想到那人,她便忍不住轻轻一颤。   常山见状,以为她心生惧意,眼中的轻蔑更甚了,冷笑道:“还愣着做什么?带走!”   “慢着!”崔莞冷喝一声,目光直直望着常山,语气清冽的道:“我等自会行走,不必劳烦诸位动手。”说罢她抬足慢慢往外走,同时嘴角淡淡一勾,先一步堵住常山的话,慢里斯条的道:“我家公子若真是刺客,又何必带我等去见贵人,直接杀了岂不是更省事?”   也就是说,兴许夜宴上确实出了意外,但至少目前而言,秦四郎仍算是平安无事。   果然,此话尚未落地,常山的面色微微一变。   事实上,今夜他并不在芙蓉园当值,所知甚少,只隐约闻及寥寥数语,譬如贵人遇刺,譬如与秦四郎君有关,再多便没有了。   而后常山便遵令前来带人,至于押解之法,不过是常山想讨好家主与那神秘贵人,刻意作践秦氏奴仆罢了。   眼下被人明晃晃的戳破,他黑着一张脸,阴晴不定的盯着崔莞挺拔的背影,犹豫片刻,最终恨恨咬牙道:“走!”   押人而行的话却是没再出口,常山在郡守府当差这些年,惯会谋求安吉,崔莞此举虽让他记恨在心,但不能亲眼确认秦四郎势弱,也断然不敢太过放肆。   “阿莞,多谢。”楼管事紧跟在崔莞身旁,低低言道,若方才他们真让人押至芙蓉园,便等于在齐郡世家面前,生生往巴陵秦氏脸上甩了一道耳刮子,到时候就算平安脱险,秦四郎恐怕也无脸踏入稷下学宫了。   由此可见,崔莞的迂回之举,护住了秦四郎,亦护住了秦氏的颜面,对秦氏而言,有恩。   崔莞一言不发,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她不过是赌了一把罢了,事实上,她心中同样是慌乱至极,而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崔莞等人被侍卫环绕其中,随着常山出了院门,步上九曲桥,一路上所见侍婢家奴无不是急急躲避,看也未敢多看一眼,待一行人走过之后才抬头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下了九曲桥,穿过繁花林,途径几处亭台楼阁,无一不是精致典雅,然而却无人欣赏,步履匆匆之下,终于到了摆宴之地——芙蓉园。   此时早已是华灯初上,芙蓉园中灯火辉煌,形同白昼,莫说衣着饰物,便是一根发丝都能看得清清楚楚,随着崔莞渐渐走入园中,一股撩人的靡香交织着醇厚的酒香,迎面扑来。   本该过筹交错,言笑晏晏的宴会,此时却是一片诡异的静谧,尚未走近台阶,崔莞便远远瞟见大门外左右两旁各跪着一排莫约四、五名家仆。   踏上台阶,跨入大门后,又拐过一道门,越过自梁上垂落的幔帐后,屋内的情形,尽数铺陈在崔莞眼中。   色泽艳丽,花纹繁琐精致的毾鄧铺满整个大堂,雕花长几与丝锦软垫一张一张纵向摆在左右两旁,中间空出莫约一丈长的距离,应当是美姬翩翩起舞之用,可惜此时此刻,这些貌美如花的舞姬正跪倒在地,簌簌发抖。   令崔莞在意的,不是这些颤抖不已的美姬,亦不是众人齐齐投来的探究目光,更不是张显那得意解恨的面容,而是软倒在石台下的那一袭白衣,以及……   崔莞只往石台上瞟了一眼,只稍一眼,她便彻底僵在了原地。   是他! ☆、第一百三十一章 欲加之罪无词辩(上)     只见宽敞的石台上独独坐着一个人,身着一袭墨色为底、金线绣纹明珠绦边的长袍,鸦黑的长发非但不束,反而就这般随意的松散在身后,崔莞这一眼,便对上了那张五官深邃,俊美如斯的脸孔。   明亮的烛火轻摆摇曳,衬得那张原本透着慵懒的脸,无形中多了一股越慑人的威严,尤其是一双波光流转的斜长眼眸,似含情脉脉无比温和,又似冷芒点点,嘲弄讥讽世人的无知。   此时此刻,正是这样一双眸子,正饶有兴致的……盯着她!   崔莞好不容易沉下的心,轰的一下,霎时乱作一团,她慌忙低下头,后背窜起一丝难以抑制的寒凉。   竟是他!   是那个贵人!那个荣村荒林,雍城小巷中曾遇到过的,喜怒无常的贵人!   往昔一幕幕浮现,崔莞紧紧抿住冰凉的嘴唇,长袖下的手止不住微微轻颤,她心中苦笑连连,怪不得这大堂中燃着地龙又铺设毾鄧,明明暖如初春,那些美姬却好似跪在冰天雪地中一般瑟瑟发抖,她算是感同身受了。   不过,崔莞虽慌,但眼角的余光瞥及倒在石台下莫约三尺远的白影时,她又深深吸了一口气,紧紧捏住蜷曲成拳的手,慢慢抬起头来。   这贵人似乎与秦四郎颇为不合,自那日在雍城门前一事便可令人窥出一二了,眼下她与秦四郎为一条船上之人,若长舟倾覆,焉有幸存?   故而,不能慌,崔莞你不能慌!   死死的攥着掌心,崔莞在心中一遍又一遍的勒令自己,眉宇间的慌色如潮,一点一点褪去,眸中还复了一丝难得的清明。   殊不知,这一番举止,全然落在一直盯着她的贵人眸中。   自惊愕,慌乱,躲避,又渐渐透出沉冷,这小姑子,真是愈来愈有趣了,贵人薄唇轻轻一勾,移开打量崔莞的目光,讥嘲的眸光映着秦四郎苍白狼狈的面容,漫不经心的道:“让他认认,同党可在这些人中。”   磁沉的声音轻轻一荡,在空旷的大堂中慢慢传开,随后“啪”的一声闷响,一道人影被重重的摔在崔莞等人前方不远的空闲处,此刻那人正仰面瘫倒在地,口鼻中不断渗出猩红的血水。   “吴,吴忠!?”楼管事失声惊呼,目瞪口呆的望着眼前这形容骇然的人。   崔莞也认出来了,这人正是入夜前随秦四郎一同赴宴的那名吴姓护卫,与卫临一般,同是秦四郎的心腹。   可此时,这个名唤吴忠的护卫,如一滩烂泥般软趴趴的瘫在众人脚下,他的四肢好似没有了骨头一般,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曲张。   崔莞忍不住抽了一口凉气,眼底满是惊骇之色,吴忠的四肢,竟被人尽数打断了!   吴忠倒也硬气,都到这般田地了,仍旧紧咬牙关,只字不提,也不看向崔莞等人,索性闭上眼,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这,这究竟是……崔莞脸上透出一丝灰粉也遮掩不住的雪白,难道,真是秦四郎暗中谋划了一场刺杀?   仿佛知晓崔莞心中的疑惑一般,贵人嘴角又一次微微勾起,低沉的说道:“他不愿招,那么,你呢?秦尚。”   贵人的话,说得极慢,几乎一字一句,可却仿若山岳,沉沉地压在心头,令人均有些窒气之感。   这时候的秦四郎,已然以手触地,撑起了半个身子,只是那不断自前额上滑落的汗珠子与通红的面色,任谁都能看出,他支撑不了多久。   果然,就在秦四郎摇摇晃晃的要站起身时,双手陡然一软,砰的一下又重重摔回毾鄧上!   “郎君!”楼管事再度惊呼,甚至忍不住抬脚便要冲上前,却被旁边严阵以待的侍卫一把拦下,“你们……唔唔!”   见他仍要喊,那侍卫眼疾手快,不但堵了他的嘴,还用力把挣扎的双手反剪,死死的压在他背上。   “楼叔,莫要过来。”一声低哑的嗓音传来,刺杀一事后便没有开过口的秦四郎,终于出声了。   留在大堂中的各大世家之人,看着倒在地上的秦四郎,眼底均闪过一丝不忍,但极快的,这一丝不忍便立马消散在一片漠然中。   这一摔,束发的玉冠,琳琅落地,一头如瀑墨发倾洒而下,愈发显得秦四郎狼狈不堪,不过,纵使如此,他的面容却无一丝窘迫,依然镇定沉稳。   然而,秦四郎始终没有回过头,望一眼,只余下一道挺得笔直的背影。   胳膊几欲被扭断的剧烈痛楚,令楼管事彻底僵住了身子,可他的死死的盯着秦四郎的背,目眦欲裂。   郎君,他那一向雍容华贵,高高在上,飘逸若仙的郎君啊!何曾受过这种屈辱与狼狈!   楼管事双目赤红,情急间急急转头看向崔莞,老泪纵横的脸庞上满是哀求之色。其实,楼管事并不知晓她与贵人先前的交锋,此时用眼神恳求,只不过是一时心急而做出的下意识之举。   崔莞瞥了一眼,随即垂下眼眸,未如他所愿,出言相帮。   并非她不愿,而是此时形势不明,她连前因后果皆不知,贸然出言,反而会将秦四郎推向更加凶险的境地。   因而,忍,是目前她所能做的,对自身,对秦四郎,最为有利的举措!   石台上的贵人,并不在意挣扎起身的秦四郎,一双闪烁着戏谑的眸子微眯,时不时扫向垂头含胸,老老实实站在原处一动不动的崔莞,弯起的唇角似乎噙着笑意,可纵使如此,大堂中的气氛仍旧沉凝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秦四郎浑身上下绵软无力,他心中清明,定是方才影宴席上的入口之物被人动了手脚,不过,咬着牙,他一连跌倒数次后,终是慢慢坐起了身子。   无几,无席,他亦跪坐得端端正正,即便满头大汗,即便墨发凌乱,即便一袭白衣染尽斑斑污痕,秦四郎仍是从容的抬起头,对上那张居高临下的冷峻面容,朗声而道:“昔日夷吾欲杀里克时,里克曾有一言。”说着他顿了一顿,喘息几口,道:“欲加之罪,其无辞乎?” ☆、第一百三十二章 欲加之罪无词辩(下)     欲加之罪?贵人飞斜入鬓的乌黑剑眉轻轻一挑,却又一言不发,似笑非笑的眼眸掠过秦四郎,落向他身后不远的崔莞,眸底闪起一丝玩味。   一片沉寂之中,秦四郎吃力的侧过头,扫了一眼安坐在几后的那十数名齐郡世家族长。   这些人,恐怕早已与这人联手了罢?若不然又岂会出现得如此及时。   也就是说,如今的齐郡,已然被这人纳入手中。   那么,这几日连番拖延,阻误他启程离去的盛情,实则是为了等这人到达齐郡?   思及此处,秦四郎苍白的俊颜浮上一抹淡淡的自嘲,他再次转过头看向石台上的贵人,对上那双子夜一般幽深的眸子,淡淡讥道:“止桑何德何能,令殿下如此牵肠挂肚。”   殿…殿下?   崔莞一惊,猛然抬起头,不敢置信的望着石台上的贵人。   她原以为这贵人至多是个郡侯王爷,不想却是……   当今君上共有十一名子嗣,其中公主便占了九名,而皇子却只有李后所出的太子外与殷贵妃诞下的二皇子,可如今二皇子尚未过弱冠之年,而眼前这贵人显然早已及冠。   这般说起来,这贵人是当朝太子刘珩!?   念头一起,崔莞几乎是下意识的想摇头否认,上一世她虽未曾见过太子,可耳旁时时听闻百姓颂赞:太子仁善孝义,温良谦厚,心系天下苍生,时常立于朝堂上为民请愿,无人不言,有此储君,实乃大晋之幸,万民之福。   可这贵人……崔莞眼前不由自主的浮现出那**荣村荒林前的血雨腥风,那双好似含满柔情蜜意,实则透着无尽冷冽的潋滟眸子,与此时此刻石台上,正和她四目相对的眼眸,愈来愈像,愈来愈像…最终融成了一体。   她急急垂首,嘴唇抖了一抖,脸色愈发白了几分。   这人,怎可能是太子?   相较于崔莞的惊恐,一些急于奉迎贵人的世家族长却是一脸凛然,其中以张显最为心切,他上前一步,正色喝道:“秦尚!你秦氏一族乃公卿世家,名门望族,却偏偏自甘**,暗中与那寒门联手,真是丧门辱族!莫要以为你等的龌蹉之举可瞒尽天士族!”   “不错!如此也就罢了,今日殿下亲临与你践行,你身旁的护卫竟行刺杀一事,大逆不道,大逆不道!”   “唉,世风日下啊!”   “想不到堂堂巴陵秦氏,而今也……”   耳闻一声又一声或叱喝或嗟叹,秦四郎眼中无澜,心头却是万分苦涩,对于父亲与族老的暗中举措,他虽未亲眼所见,可常年居于祖宅中,一点点蛛丝马迹渐渐交织成千丝万缕,足以令他明白一切事实究竟为何。   甚至他这谪仙之名,亦是秦家暗中推波助澜,广而散之,方有今日之势,为的也是将来事成之后,借此一举成就秦氏在新生士族中的领衔之位。   可父亲与族老偏偏忘了,于世人眼中,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寒门终究是寒门,即便得君上暗中扶持,也终难成士!   故而,生性淡泊的秦四郎,并未推辞谪仙之名,他欲借此,破而后立,待有影响天下之势时,定可阻止族人,将秦氏重归百年世家之列。   然而,上苍留于他的时辰,太少,太少。   “子不言父过。”秦四郎阖眼,借此掩去渐渐泛起的悲凉,淡淡应声一句,吴忠会刺杀太子,他实是不知情,却也不难猜,秦氏中,想令他夭折之人,不会比眼前这些人少罢。   大堂的中的族长见状,还欲再言,可目及那抹分明摇摇欲坠,却竭尽全力,挺直如松的背影,不知怎么的,大多数人的斥责之言,难以出口。余下一两句寥寥言语,也慢慢歇下。   一番吵闹过后,堂中再度归于一片沉静。   被秦四郎一语道破身份的刘珩,不紧不慢,俊朗的面容上依旧透着慵懒,便是斟酒,举杯,抿唇,吞浆等流水一般的举止,均是懒洋洋的模样。   对于秦四郎所言,他不喜,亦不怒,轻晃着酒樽中恍如琥珀般剔透的酒浆,嘴角的弯起的弧度愈来愈深,“秦氏阿尚,你心中于我,未曾含怨?”   轻飘飘一句笑言,却如冬雷震震,不断炸响在秦四郎心中,他睁开眼,直直对上垂眸望来的黝黑瞳仁,往昔一幕幕接踵而至。   巴陵秦氏的嫡系贵女,他唯一的亲妹妹,那个总会揪着袍角,软糯呼着“四兄”,那个总是扬着灿笑,却会为他生疾而黯然垂泪的娇小人儿,仅因去了建康,仅因入了太子府,香消玉殒,魂归奈何!   不怨,他怎能不怨!   “不怨。”   秦四郎竭力稳住不断轻颤的身躯,紧抿的唇角,噙着一丝难以抚平的痛苦,清润的声音霎时变得喑哑低沉,仿佛耗尽全身气力,方慢慢吐出两个字,“不怨。”   在他身后,终究还有一个秦氏,若此时袒露心绪,只会为秦氏招来愈加沉重的,甚至是光明正大的抨击。   “不怨么?”刘珩低低一笑,醇厚的笑声慢慢传开,令得众人心头皆是一颤,“秦尚,不过如此。”   一语落下,刘珩仿佛失去了兴致一般,眸底流露出一丝恹恹之色,长袖一挥,道:“把他带下去。”   “诺!”两名侍卫应声而出,大步上前一左一右挟起身无气力的秦四郎便往外拖。   对于秦四郎被下药一事,在座的诸位族长心知肚明,故而也无人觉得秦四郎此状突兀。   眼看着秦四郎就要被人拖出大堂,崔莞心中一紧,这一去,只怕有去无回,而且若是连秦四郎都如此,那么她与楼管事这些外人眼中更不值一提的家仆,定然难逃一死!   思到此处,她几乎是不假思索的迈出一步,扬声道:“且慢!”   静默良久,眼耳细细将一切都囊括于心的崔莞,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咬牙抬起头,乌黑的眸子直直迎向石台上那张令她惊惧的俊颜,清亮的声音骤然划破大堂中的静谧,“小人有法,可寻出真凶所在!” ☆、第一百三十三章 阴错阳差与君别(上)     崔莞一句“且慢”,已然引得众人齐刷刷转头,各种惊讶愕然的目光纷纷投向那抹一步踏出的纤瘦身影。   接踵而至的朗朗掷言,犹如一滴清水**油锅,“哗”的一下,沉寂的大堂陡然沸腾翻滚而起。   张显面色如墨,不禁上前指着崔莞怒喝道:“无知小儿!此处岂容你放肆!来人,给我拖出去乱棍打死!”   两名郡守府的侍卫当即上前扭住崔莞便往外拖。   “殿下!”崔莞强忍双臂传来的剧痛,直直盯着刘珩,大声言道:“舜明於庶物,察於人伦,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小人不才,却也曾听闻,殿下乃仁善孝义之人,心系天下万民,小人死不足惜,不过若此时放走真凶,他日危及殿下,莫说小人,就是在座诸位,均万死不能辞!”   响亮的声音在大堂回荡,彷如一道惊雷,生生震入众人心中,非但张显与诸位族长神情怔忪,便是稳坐石台之上的刘珩,浓眉轻轻一挑,恹恹目色陡然划过一丝微亮,漫不经心的搁下酒樽,“哦?”   刘珩出声,拖着崔莞的两名侍卫动作立即一顿,不敢再走,但手中也未松开半分,仍旧紧紧扭着那两只不足一握的手臂。   崔莞试着挣扎几下,见无济于事,也就不再白费力气,昂起小巧的下颌,仍旧望向刘珩,清清冷冷的声音似涓涓流水,“小人以为,寻出真凶,乃当务之急,一来可化去殿下之危,二则免去疏忽之下,平添几个无辜枉死之人,累及殿下一世英名!”   一番言语铮铮,刘珩慵懒的眸子轻眯,啼笑皆非,虽薄却透出一丝魅惑的唇慢悠悠地勾起,低笑道:“如此说来,你倒是一心为孤?”   “不!”崔莞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双墨玉一般的眼眸清透明澈,不闪不避,直直迎着那道几欲穿心而入的眸光,声音坚定的道:“小人是为家君而言,若家君蒙冤受辱,小人空有才而不能助之,又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说着她奋力挣扎起身,然而那两名侍卫抓得极紧,纵使长袖下的手臂早已被钳出一道道红痕,也不曾挣脱分毫。   静静盯着崔莞的刘珩,嘴角微不可查一抽,这小姑子,还真是没让他白白期许啊!   那样一番听起来慷慨激昂,义正凛然的话,实则一句一句,均带着弯弯绕绕的勾刺,先是以圣人言点出五帝舜所施行仁义之举,又不留余地的将他高高捧起,最终借安危一事,直指若不予她机会寻出真凶,牵连无辜之人枉死,便有失世人所誉。   而且,她还将自己置于忠仆之位,非阿谀谄媚,捧高踩低的小人。   如此忠义之人,若是不管不顾,径直将其诛杀,定会受到世人的鄙薄与嗤笑,也会有人将此事作为抨击他的利器。   这小姑子,真是太有趣了!   刘珩眸底泛一丝若有似无的轻笑,忽地,他侧首,瞥了一眼张显。   被这锐利的眼神一扫,张显心头不由一颤,当即明白过来,急急冲两名侍卫摆手,“放了罢!”   那两名侍卫依言撒手,垂首躬身退回大门外。   重获自由,崔莞心中却无半分松懈,她明白,方才那番话,只能拖延一时,若她无法寻出真凶,甚至寻出真凶后无法令人信服,最终的结果定然与先前一般无二。   不,得罪了这么多贵人的她,会比之前愈加凄惨。   一瞬之间,心思百转千回,崔莞顾不得手上的刺痛,在众人阴沉的目光中,一步一步走向秦四郎。   殊不知,随着她的走动,刘珩原本还笑意盈盈的眼眸霎时冻成了刺骨的飞霜。   身子早已瘫软无力,便是神智也逐渐浑噩的秦四郎,迷糊中好似听闻到了什么,他陡然抬起耷垂的头颅,朦朦胧胧看见一抹正向他走来的熟悉身影,一滴温热慢慢泌出,悄然**。   那日,香樟下,他曾言,你可信我,却无人得知,那未曾说出的后半句:我定会护着你。   而今,人依在,却换做她挡在他身前。   崔莞纤细的腰背竖立挺拔,她就这般直直挡在秦四郎身前,而后抬头扫了一圈四下,目光定在刘珩身上,肃声言道:“小人斗胆,还请殿下开口,命人守住大门,并且令大堂中的美姬侍婢以及家仆,均一同站至空闲处。”   她虽不知那个吴姓护卫为何要刺杀太子,唯一可确认的,便是此事并非秦四郎而为,不然以他的性子,事败之后,定然会一求死得痛快,而非苦苦忍受如此折辱。   再者以秦四郎如今的模样,显然是被人做了什么手脚。   由此可见,事前,秦四郎定然不知情。   而刺客同党一事……方才一路行来,郡守府内院平静无常,并无一丝搜寻刺客的惶惶气氛,若不是同党实属子虚乌有,便是那同党尚未出手,仍在这大堂中!   比起刘珩扯谎,崔莞更加倾向第二种猜测,毕竟,若是刘珩不顾一切欲将秦四郎置之死地,根本无需如此麻烦,吴忠事败后径直杀了便是,也不用大费周章将她与楼管事等人带来大堂。   故而,此时此刻,她要做的,便是睁大双眼,寻出那个隐藏在大堂中的刺客!   大堂左右两旁均摆设着长几锦席,唯一空闲的,便是石台正前方那莫约一丈长,美姬起舞之处。   见崔莞一副胸有成竹,稳操胜券的模样张显眼底闪过一丝慌乱,他小心翼翼的看向身旁的刘珩,心中斟酌着该如何开口,好令刘珩打消念头。   可还未容张显出声,刘珩已然掀动薄唇,淡淡地道:“准。”   张显身子一僵,后背一阵嗖嗖发寒,却不得不咬牙执行。   在刘珩应允,张显出言之下,除去一直在门外当值的侍卫外,余下的闲杂人等,均一个个老老实实的跪在了崔莞所指之处,垂头含胸,面面相对,排成两列。   随即,也不待刘珩张口,崔莞忽的大步走向那些跪在地上之人,她的步伐,从容,沉着,一步一步,好似踏在众人心尖上。 ☆、第一百三十四章 阴差阳错与君别(中)     “能在戒备森严的郡守府行刺,刺客的武艺定然极为高强。”   崔莞边走边朗声言道,她走得极慢,目光炯炯有神,专心致志的扫过每一个觉得可疑的人,“善武之人,昼夜苦练,四季兵器难离手,虎口之处定然存有厚茧,诸位,为表自身清白,还请诸位将手心朝上,置于身前。”   她的话一落,跪在地上的众人纷纷探出手,依言摊开手,掌心朝上,均摆在身前。   大堂中烛火高悬,明亮异常,崔莞无需持烛火凑近细看,亦能看清掌心上是否长有所寻的茧子。   她的身子本就细弱,即便腰肢裹粗了几分,比起寻常少年来,仍旧显得瘦小,脚步落在绵软厚实毾鄧上,几欲无声。   一时间,大堂中静到了极致,便是崔莞行走间广袖衣袍窸窣的细响,也仿若暮鼓晨钟,声声入耳。   不少匍匐跪地的侍婢家仆或是美姬,面白似雪,手心中冷汗点点,更有甚者已是抑制不住微微颤抖,可饶是如此,也无人敢动弹一分。   崔莞在众人间来回走动,谨慎的目光仔细打量过一双双或粗糙黯淡,或细腻白嫩的手。   屋外,夜色渐浓,一轮圆月跃上枝头,散发着莹莹辉芒,这如水的月华洒落山河万里,却止步与里外通明的芙蓉园前。   灯火辉煌的芙蓉园大堂中,崔莞垂眸抿唇,神情沉凝,一步一顿,慢慢自左侧打量至右侧,又自右侧打量回左侧,一来一回,周而复始,不知耗去了多少时辰。   张显神色阴冷,他目光如刃,死死盯着崔莞的一举一动,那双细小的眼眸里,透出一丝极淡的杀意。   不行,绝不能任这小儿折腾下去!   张显把心一横,决定出言打断崔莞,却不想就在他口中的叱喝冲出之际,崔莞猛然止住了脚步。   她定定站在左侧靠近石台之处,一名身着湖蓝长袄,发梳倾髻的侍婢面前,清脆响亮的声随即传开,“不知这位小姑子,姓甚名甚,是何人侍婢?又当何差?”   这道声音一出,原本沉闷的气氛霎时一振,众人纷纷侧首,再度齐刷刷的将目光锁于崔莞与那侍婢身上,尽管这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们心中嗤笑崔莞不自量力,但那一道道名嘲暗讽的眸光后,仍隐隐透着一缕兴奋之色。   此时此刻,没人留意到,张显略略张开的口角与微微发白的脸色。   那名侍婢显然没想到,崔莞选中之人竟是她,窈窕的身子忍不住一哆嗦,匍匐得更低了,前额几乎贴在毾鄧上,颤着声,结结巴巴说道:“奴,奴……”   好似太过惊惧,那侍婢支吾了半晌都挤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就在这时,张显冷着脸,沉声道:“她是我这芙蓉园中的侍婢,专司奉酒一职。”说着一眼扫过那侍婢摊开的掌心,冷冷讥笑道:“这侍婢双手白皙,并无一丝结茧痕迹,怎么?有何不妥?”   张显的话刚落,大堂中又想起几声轻微的嗤笑,不过转瞬便忍下了,唯有刘珩半阖的眸子不冷不热,懒懒的盯着她敷了灰粉,容光尽隐的小脸。   崔莞懒得与张显胡搅蛮缠,也不理会他那连声的追问,淡淡一笑,出言反问道:“请恕小人无礼,敢问郡守大人一月设宴几何?宴席可均是在这芙蓉园中?”   “你……”张显气息一窒,微白的面色顿时涨得通红,被气的,他在齐郡积威已久,从来不曾有人与他这般说话,可眼前这卑贱小儿,竟敢,竟敢……   “嗯?”许是不耐了,刘珩头也未抬,鼻中轻轻地哼了一声。   闻及这声若有似无的轻哼,张显通红的面色唰的一下透出一片苍白,险些脱口而出的叱喝生生噎在喉中,他惶惶瞟了一眼身旁的刘珩,升起的心思急急退去,咬牙故作平静的说道:“三、五日一宴有之,十日半月一宴亦有之,兴浓时,一日一宴也未尝不可。”   他在府中设宴,所邀之人便是齐郡各大世家主事者,十有**均在座,随意一问便能得知,若有所隐瞒,万一这小儿寻旁人寻证,那便得不偿失了。   故而张显倒没遮掩,将设宴日期明明白白的说了出来,他虽出身不高,却也是世家子,入仕后官运尚可,如今年逾四十,不过能稳坐一方守之职,倒也有几分能耐。   “华宴延绵,难怪郡守大人连一名普通侍婢担当何等差事都一清二楚。”崔莞唇角轻轻一勾,未看张显赫然色变的脸庞,她转头,清透的目光迎着刘珩半阖的眸子,忽的抬手指向身前的侍婢,掷地有声的道:“殿下,刺客便是她!”   此话一出,满室哗然,那名侍婢面色惨白,她再顾不得许多,嗖的抬起头瞪着崔莞尖声道:“你,你含血喷人!方才你曾言,刺客善武,手中长茧,可我手中分明无茧!”说罢她挪膝转身,朝着石台上的刘珩砰砰磕起头来,边磕边呼道:“冤枉,冤枉啊!”   可惜,刘珩毫无怜香惜玉的心思,一双浓墨般的眸子半阖,似笑非笑的盯着崔莞,仿佛与众人一般,均等着看她如何下台。   “你错矣。”崔莞双眸轻闪了下,脸上慢慢漾起一抹明晰的浅笑,“我根本不曾说过,刺客当是手中长茧之人。”   “可你明明……”那侍婢磕头喊冤一顿,呆呆的转头看向崔莞。   “我口中所言,‘善武之人,昼夜苦练,四季兵器难离手,虎口之处定然存有厚茧’,虽说刺客必善武,可善武之人却未必会是刺客!”崔莞不欲再拖下去,直截了当的说道:“你最大的破绽,便是手中无茧,试问身为一名侍婢,却偏偏拥有一双肤如凝脂,比美姬柔荑还要润泽白皙的手,是何故?”   众人依言望去,果然,那双尚未来得及掩回袖中的小手,光洁白皙,在明亮的火光下散发出如美玉一般的莹泽。   那侍婢惨白的面色唰的又加上三分,她瞪着崔莞,竟再也说不出辩解之话来,可那双看似慌乱的眼眸中,疾速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厉色! ☆、第一百三十五章 阴差阳错与君别(下)     “而且方才我让诸位将手心亮出时,你是头一个探手之人,再者,你身姿窈窕聘婷,偏偏腰肢略粗,便是束身的腰带亦比寻常侍婢宽了半指,又是何故?”   崔莞却敛回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抬起头对对刘珩作揖行礼,沉声说道:“唯一的解释,便是她为遮掩习武之事,刻意为之,而故而刺客便是此人!那腰带中,说不定仍藏着凶器。”   随着崔莞话落,那侍婢猛然回头,阴骛的目光直直盯向石台,身形倏然暴起,自腰间抽出一把短匕首,狠狠冲向刘珩——   一切都被人点明,她自知难逃一死,索性放手一搏,若能刺死太子,便不负主公所托了。   想着,那侍婢的眼神愈发凶狠。   她本就离石台不远,屋子中侍卫又被尽数驱在门外,此刻,她与刘珩之间仅隔着一个丝毫不会武艺的崔莞!   对于揭穿身份的崔莞,她心中并非不恨,可比起崔莞,自是太子的命更加贵重一些。   因而那侍婢根本不理会一脸惊骇的崔莞,打算绕过她直奔刘珩!   说时迟,那时快,崔莞话落至侍婢动手,不过转瞬间,就连大堂中的惊呼都尚未来得及响起。   崔莞好似早有所料,脚步一错,身子急急往后退去,可就在这时,她右腘窝突然一麻,刹那间,脚下一软,整个身子不退反进,重重撞向恰好冲至眼下的侍婢!   “啊——”   一股殷红鲜血喷涌而出,霎时映红了大堂内一干人惶恐的眼眸。   事出突然,崔莞完全未反应过来,呆滞片刻,方慢慢转过头。   在她身旁是那名被撞倒在地侍婢,可此时,上一刻还凶狠行刺的侍婢,眼下已软软倒在地上,后背插着一支尽数没入皮肉中,之余下半只握柄的短匕,鲜血涓涓如溪。   四下飞溅的鲜血,染红了她的小脸,长袄,棉履……浓郁的血腥扑鼻而来,崔莞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再也忍不住干呕出声!   她虽死过一回,又曾在荒林前见过血腥,可无论那一次,都不曾这般,那温热粘稠的血液仿佛当头泼下,无处可躲,无处可避。   “果然是个无知小儿。”   就在崔莞险些将胆汁都呕净时,一声冷哼在她身后乍响,随即一阵阵沉重的脚步慢慢踏至她身旁。   朦胧泪光中,崔莞瞥及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庞,那双冷厉无情的眼眸,霎时便让她认出了来人——那日在荒林为驾车的驭夫!   耿叟冷冷看了一眼渐渐止住干呕的崔莞,眼底飞快的闪过一缕复杂之色。而后,他弯身拔出那把匕首,顺手在侍婢身上干净之处擦了擦,别回腰间的木鞘中,转身走到刘珩背后莫约三步远之处,面无表情的跪坐而下。   虽说一生至此也曾历经风雨,但现下,各个世家族长的脸色均苍白似雪,忌惮的目光隐隐瞟了一眼佝着身子,缩在刘珩后的耿叟。   这人究竟是何时出现在大堂中的,竟无一人察觉!   若这匕首冲的不是刺客,而是他们任何一人……   众人不由一颤,张显的面色更是难看之极,一阵阵寒气自足下窜至头顶,令他几乎把持不住要瘫软在地。   此时的崔莞,极为狼狈,可她抬手以干净的内袖拭去脸上的污秽后,咬牙慢慢站起身,右腿腘窝又麻又痛,还隐隐泛着一丝酸胀。   踉踉跄跄的,她险些再次栽倒,不过那纤细的身子晃了晃,到底还是站稳了。   “殿下。”崔莞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极力稳住即将崩散的心绪,抿了抿唇,道:“这刺客,显然出自郡守府,那么小人敢问郡守大人,刺杀殿下的侍婢,可是受大人所指使?”   “胡说!”张显心头一凉,急急转身撩袍,噗通一声双膝跪地,大声道:“殿下,微臣绝无此意,若有半句虚言,定遭九雷轰顶!”   随着张显的话出口,大堂内霎时安静下来,即便偶有几声窃窃私语,也止住了声。   这些世家族长,各个心思精明,最擅趋吉避凶,他们悄然抬眼,审视着突变的局面。   张显的心惊慌至极,惧怕至极,眼前这位太子殿下的性子,一向宁错杀亦不放过,他是心知肚明的啊!   与张显的惊慌惧怕不同,崔莞垂下双眸,目光落在几面那只精美的酒樽上,就这么静静站着,一言不发。   该说之言,该做之事,她已经做到了极致,余下的便是,只需静待一个结果便好。   良久,刘珩半阖的墨眸慢慢睁开,始终盯在她身上的幽深瞳仁,迸出一丝微弱的笑意,渐渐的,笑意愈来愈浓,愈来愈浓……最终漫出双眸,染上眉梢。   沉凝**的大堂中,破天荒的响起了一道欢愉的笑声,刘珩的笑,清朗和悦,酐畅淋漓,仿佛看了一场极为称心的好戏。   见他如此,众人心中皆是一松,张显更是欣喜若狂,可他面上根本不敢泄露分毫,只得把头低得更甚了。   少顷,笑声渐弱,继而止歇,刘珩抬眼望着崔莞那张染上血迹的小脸。   苍白的面色衬着殷红的鲜血,再融合那一缕流转在眉目间的从容不迫,竟让此时容貌看起来平凡普通的崔莞,焕发出一股颇为耀眼的明艳。   他薄唇又一次勾起,声音磁沉的道:“你是秦尚之仆?”   崔莞心头一凛,隐隐生出一丝不妙之感,可事已至此,只能认下。   毕竟方才是她亲口所言,而且还是铮铮之言,若此时推脱,期满皇室的罪名,谁也吃不消啊!   “是。”   闻及崔莞沉着中略掺一丝微颤的声音,刘珩唇角弯起的弧度渐渐加深,他幽邃的目光越过崔莞,淡淡的扫了一眼被人搀扶在一旁,已然失了神智知觉的秦四郎,忽的低低笑道:“善。”   什么?崔莞一怔,下意识抬头,目光却直直撞进一片深不可测的子夜色中。   好似很享受崔莞的愕然诧异,趁着她尚未回神,刘珩再度懒洋洋的开口,道:“如此忠义之仆,孤甚喜,往后,你便到孤身边来罢。”   轻轻数语,却似九天惊雷,轰得崔莞脑中一片嗡然! ☆、第一百三十六章 只言片语显锋芒(上)     嗖嗖嗖,转瞬间,大堂中尽数目光齐刷刷投向崔莞,震惊,愕然,不解,羡慕,嫉妒,各种神色一一自众人眼底闪过,似乎极为不解,眼前这个身子干瘦,容貌平凡的小儿,怎会入了贵人的眼?   虽说有几分忠义,可太子殿下身旁的忠义之仆何曾少过?   张显亦是满眼震色,可震色之下,是难以掩饰的难堪与恼怒。   说起来,张显看似豁达开朗,实则是个睚眦必报之人,他在朝堂纵横十数年,阿昌那点小把戏,岂会看不穿?故而厉声之下,阿昌便吓得把船上的一切,连同张琅对崔莞起的心思,点点滴滴巨细无遗,吐得一干二净。   如此一来,张显便记恨上了秦四郎,至于崔莞这个“兔儿爷”,便被暂时忽略在一旁。而今,他好不容易借着太子之手收拾秦四郎,却被这兔儿爷搅得一塌糊涂,甚至还揪出了他煞费苦心布下的棋子。   此时的张显,恨得不将崔莞当场千刀万剐,方能纾解心头怨气。他在心中暗自琢磨,待事了,定要取了这小儿的狗命!   可眼下,这卑贱小儿竟凭借着为秦四郎平冤一事,得了太子青睐,甚至亲开尊口,将人要到身旁……   张显垂下的脸庞上青中泛黑,一口泛黄的牙几欲咬碎,一旦这小儿跟在太子身旁,他日见了,莫说报复,只怕还得笑脸相迎。   令他怎能不怄,不恨!但无论心中如何咆哮呕血,张显均不敢表露分毫,只能老老实实垂首跪在一旁。   众人之惊,张显之恨,崔莞皆是不知,她仿若傻了一般,呆呆的站着,眸光再不复往日的清澈灵动,显得刻板凝滞,就这么不顾礼仪忌讳,怔怔盯着静静坐在石台上,以肘抵几,以掌支颌,眉间舒展,看似心绪极好的刘珩。   他说,往后便到孤身边来。   他说,往后便到孤身边来!   崔莞两片娇嫩的唇瓣止不住微微颤抖,一层灰粉也掩不住的苍白面色,明晃晃的映在了众人眼中。   大堂中的陡然升起一丝古怪的气氛。   噫,这小儿得了天大机缘,竟不喜反惧,是何故?是何故?   几乎每个人心中都浮起这般念头,落向崔莞的目光,愈发显得晦涩起来。   少顷,神情呆滞的崔莞恍若回了神,慢慢地屈膝,慢慢地磕向地面。   就在她的双膝触及厚实绵软的毾鄧时,刘珩幽深的双眸一弯,懒洋洋的声音伴随一股冷冽的威压陡然在大堂中漫起。   “果真是个忠义之仆,径直跪地谢恩,甚好,甚好。”   一连两句甚好,一句比一句沉寒,便是那些世家族长,也均被压得面色微白,有些喘不过气来。   首当其冲的崔莞,更是觉得如坠冰窟,浑身上下冰凉彻骨。   他,他竟看穿了她的心思,知晓她欲借外人之口,秦四郎之恩拒了这旁人求而不得的荣华。   这人,这人怎会如此精明!   崔莞心如擂鼓,她知晓,此时此刻最好的出路,便是应下刘珩的话,摆出欢喜的神情谢恩,而后学着那驭夫,安安分分的跪坐到他身后,以示身份。   可是,她不愿,不愿啊!   崔莞紧紧抿住冰凉的唇,极力抑制住脑海中纷繁杂芜的思绪,垂首含胸,讷讷张口,涩哑地说道:“能得殿下青眼,小人何其有幸,然而……”   然而一话尚未出口,刘珩双眸一闪,薄唇又一次勾起,噙上一抹淡得几欲难以看清的弧度,低沉慵懒的声音再度响起,打断了崔莞的话。   “孤好奇,这等忠义之仆,姓甚名甚?”   这句短言,似在询问,又似喃喃自语,不过慵懒的语气中,透着明晃晃的戏谑,恍如白猫戏灰鼠,不容拒绝的强势当头罩下。   沉寂。   寥静。   这一刻,大堂中仿佛连气息拂动的细微声也消失了般,极静,极沉,令人心慌。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含着一缕轻颤的声音,慢慢划破大堂中的凝滞。   “……回殿下,小人崔氏,阿挽。”   纵然心中万般不愿不甘,此时此刻,崔莞仍是妥协了。   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她清晰的感觉到,刘珩的耐性已然告罄。   那声询问,是最后的底线,若她当真敢越过,方才那侍婢便是她即将面临的下场。   “崔氏阿挽?”刘珩眉头轻扬,薄唇一翕,磁沉优雅的声音,流水般传出,“甚好。”   这是今夜第三句,能令太子殿下当众连“赞”三声的仆从,她怕是第一人了。   崔莞深吸一口气,压下满嘴苦涩,慢慢俯身,前额叩地,沉声说道:“谢殿下,只是小人仍有话禀。”   刘珩侧了侧头,一直盯着她的双眸冷意渐褪,取而代之的是一缕细若悬丝,复起几分兴趣的浅笑,他倒是好奇,事已至此,这小姑子还有何话可说。   未听闻驳斥,崔莞便知刘珩默许了她开口,便干脆的说道:“那刺客虽是郡守府侍婢,行事却非是受了郡守大人指示,而吴忠胆大包天行刺殿下,自是死不足惜,不过吴忠之举,也未必是家君所愿,还望殿下明察!”   说罢崔莞再次一叩,这一叩与之前不同,用上了几分力道,即便叩在毾鄧上,亦是发出了一声闷响,光洁的前额霎时便红了一块。   陡然,刚松懈几分的气氛一凝,沉寒的威压再度扑面而来,崔莞的身子微微一颤,却又极快稳下。   即便刘珩尚未开口,崔莞心中也明白,方才那一番话,已然触怒了这位性情反复,喜怒无常的太子殿下。   然而,有些话,她不得不说,有些事,亦不得不做。   上一世,秦四郎如何,她不知,秦氏是否暗中扶持寒门,她亦不知,唯一知晓的,是前世此时,秦四郎仍完好无损的停留在雍城寻找百里无崖,两年之后,他将在稷下学宫一鸣惊人,扬名天下。   而今生,是她的出现,改变了一切。   崔莞忍不住苦笑,虽知世事无常,她却料不到,变化来得如此之快。   前世,秦四郎于她有相助之恩。   今生,又有相护之情。   若是见死不救,她这一生都会心含愧疚。   再者,秦四郎不死,她便仍有一线生机,只要有朝一日,秦四郎能得稷下学宫认可,便是君上也会礼待三分。   到时候,她这个对秦四郎曾有过救命之恩的“忠仆”,便有出头之日了罢。   思到此处,崔莞絮乱的心反倒镇定下来了,她静静的趴在地上,好似一块顽石,一动不动的等着刘珩的决定。 ☆、第一百三十七章 只言片语显锋芒(下)     刘珩并未立时发话,只目光懒懒地自崔莞纤瘦的后背游移到此时被人一左一右的架着、头颅保持着低垂的秦四郎身上,而后抬手执壶,琥珀光涓涓入樽,在一片万籁俱寂中,美酒入樽的响声显得十分刺耳。   落壶起樽,他缓缓抿了一小口甘醇的酒液,敛下眸光,良久,才沉沉地开口,道:“伶牙俐齿。”   崔莞后背一僵,却忍不住轻吁出一口气,虽说刘珩尚未言明,但她心中甚是明晰,刘珩这是打算抬手放过秦四郎了。   毕竟方才那一席话,已是明明白白的点出,秦四郎与张显乃是相同的罪过,若秦四郎难逃一死,那么张显也定然不可活。   只要张显于刘珩而言,仍有可用之处,刘珩便不会在此时杀他。   如此一来,秦四郎便能借此躲过杀身之祸。   崔莞心中算得极清极明,她倒是半分都不担心刘珩偏袒张显,身居高堂,刘珩一言一行,皆会牵涉到身下势力千丝万缕的转变。   若是此时他不顾道义公允,偏向张显,大堂中这些人老成精的世家族长即便面容不显,心中也将难以抑制的生出一丝隔阂。   以刘珩的为人,怎会不明白其中的得失?   故而,一声轻斥,令崔莞虽生惧,可紧绷的心弦却略略松了一分,她头也未抬,就这么趴在地上,无比清朗的呼道:“殿下英明!”   刘珩面无表情的盯着她乌发尽挽,束以纶巾的后颅,以及那截在衣领中若隐若现的白皙颈子。   如此之细,只稍用少许力气,便可扭断罢?   手中酒樽一晃,刘珩双眸幽如寒潭,深不可测,随即,磁沉的声音低低传开,“带阿莞沐浴更衣。”   他口中唤的是莞,而非挽。   崔莞心头一跳,虽觉意外,却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她并非头一回遇见刘珩,而且前两次,还均是身着裙裳,是女子装扮。   这时候,张显也回过神来了,他欣喜若狂的朝刘珩连叩两头,沉声应道:“诺!”   应过声后,张显依旧跪着,转头大声唤了一名侍婢,叱道:“还不快带小郎前去沐浴更衣!”   被唤出的侍婢急急起身,躬身垂首,碎步到崔莞身旁,一脸胆怯之色,颤颤言道:“小郎,请随奴婢来。”   崔莞慢慢抬起头,却并未依言起身离去,而是对刘珩无比恭敬的道:“小人斗胆,敢请殿下容许小人拜别旧主。”   刘珩垂眸而望,目光拂过她额前微微泛青的红痕,唇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浅笑,“允。”   “谢殿下。”   随着清朗的声音传响,崔莞慢慢起身,她的双腿又酸又软,麻木不已,身子摇晃了几下方缓缓站稳,而后面向石台,躬身垂首,一步一步往后退,直至退出五步开外,才转过身,朝秦四郎走去。   每一步,都好似踏在云端,绵软无力,颤颤巍巍,可崔莞虚浮的步伐,却迈得坚定不移。   盯了崔莞的背影一眼,刘珩侧目扫向跪在身旁的张显。   张显心神领会,当即朝看押楼管事等人的侍婢摆手,“退下罢。”   得了自由的楼管事,想也未向便冲向仍被侍卫架着的秦四郎,急急将他自举止粗暴的侍卫手中接过,望着秦四郎苍白的面色与紧闭的双眸,楼管事心如刀割,哽声低低唤道:“郎君,郎君。”   崔莞看了一眼不知何时已昏厥了的秦四郎,咬牙快步上前,朝秦四郎深深一揖,仿若冰玉相击的清冷声音徐徐传开,“阿挽家中突变,双亲皆逝,走投无路之际幸而得公子出手相救,如此大恩,阿挽无以为报,唯有叩谢之。”   说罢她撩袍下跪,端端正正的给秦四郎连叩三头。   此举,令原本落在崔莞身上的轻薄目光,陡然转变了几分,窃窃私语如雨后春笋,在大堂中渐渐冒出。   “这小儿倒真是个有情有义之人,平步青云仍不忘旧主。”   “不愧为殿下青眼之人。”   “唉,可惜,可惜……”   ……   这一声声极为细微的窃窃私语,融汇后动静也不算小,崔莞恍若未闻,叩完首,又慢慢站起身来。   只是她本就跪在秦四郎脚下,这一起身,不可避免的贴向扶着秦四郎的楼管事,霎时间,一声细若悬丝的低语飘入楼管事耳中。   “速离,齐不可留。”   楼管事心头一凛,可待他移眼看向崔莞时,目光所及,仅是一道挺直的背影。   将话传与楼管事后,崔莞才算彻底落下心,即便此时刘珩迫于无奈放过秦四郎,可往后之事,难以预料,于秦四郎而言,齐郡并非久留之地,愈早离去便愈能平安无事。   崔莞向石台行了一礼,不多言,亦未回头再看一眼秦四郎,径直随着侍婢慢慢离开大堂。   看着渐渐消失在门边的崔莞,刘珩眼底的笑意慢慢隐下,修长的手指来回摩擦酒樽上精雕细琢的花鸟纹路。   已是第二回了。   这胆大妄为的小姑子,他该怎么惩处才好?   ……稍一想往后这小东西便要留在自己身边了,不知日后她又要来如何与他过招?思及此,刘珩心里不禁生出一丝玩味,以及几分期待。   刘珩的心思,崔莞不知。便是她走后,楼管事便获了恩准,与秦氏家仆们扶着秦四郎离开大堂,又趁夜色以寻医之名急急离府出城一事,她亦不知。   此时此刻,崔莞跟随引路的侍婢,沿着回廊行到了大堂后的一处偏堂前。   玉清池,崔莞稍稍抬眼,便看清了高悬在门上的牌匾,显然,这里是芙蓉园中贵客更衣沐浴之处。   推门而入,光可鉴人的理石地板映出了崔莞略微忐忑的小脸。   那侍婢将她引到偏堂最里侧,飘扬的轻纱幔帐后,一泓白雾弥漫的清汤在明亮的烛光下,泛着粼粼波光,氲氤的水雾裹着一股清香迎面扑来。   “小郎,请。”那侍婢轻呼一声,便有另外三名侍婢撩帐而入,四人围着崔莞,抬手便要为她宽衣解带。 ☆、第一百三十八章 华容灼灼为君姬(上)     “且慢。”崔莞心头一突,口中呼声已然冲出,不过,她倒是忍下了抬手捂住衣襟的冲动,仍直挺挺的站着,扫了一眼四名闻声顿身的侍婢,声音清冷的道:“我不喜旁人侍浴,备好衣物即可。”   那四名侍婢相视一眼,又见她脸上满是坚决之色,于是干脆的低头应道:“诺。”   事实上,在芙蓉园中当差的侍婢,大多是处子之身,尤其以玉清池为甚。   士族**不羁,宴到**时,食下五石散,一身燥热之下,脱衣裸袒乃是常事,而玉清池中的冷池与当差的娇美处子,便是降燥祛热,令人纵享极致欢愉的去处。   崔莞不过是一名卑贱的仆从,容貌又平凡无极,即便入了贵人眼中,可相比之下,这些侍婢自然更愿意服侍俊美华贵的士族子弟。   备好干净华美的衣物,拭身的月白棉巾,侍婢们依序退出,最后一名侍婢跨出门槛后,顺手将门合上。   门扉紧闭,偌大的暖池内,只余下崔莞一人,此时此刻,她方觉双腿颤颤,险些软倒在地。   今夜所生之事,实在太凶,太险,能撑到此时,对崔莞来说,实属不易。   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抬眼仔细打量过屋内情形,确认无恙,才慢慢迈着沉如磐石,又酸软无力的双腿,缓缓走近热雾氲氤,洒满各色花瓣,水光粼粼的汤池。   那侍婢被杀时,鲜血飞溅了她一身,眼下半干的血液黏在身上极为难耐,崔莞犹豫片刻,最终决定还是彻底清洗一番。   解纶巾,落青丝,褪去染血的衣袍与束胸裹腰的棉布条,崔莞抬足慢慢跨入池中。   温热的香汤依次漫过白皙细长的双腿,盈盈一握的腰肢,白腻生晕的桃蕊,曲线优美的颈子,双目紧阖的小脸…最终没顶而过,只余下一簇浓如墨的青丝在水中缓缓四散。   一丝凉风入室,吹起轻纱飘扬,衬着薄雾香息,为空荡的偏堂蒙上了一层绮丽之色。   一口气息憋尽的崔莞猛地自水中起身,一时间,水花四溅,一张华光灼灼的小脸陡然显于池中。   白皙得几近晶莹剔透的肌肤因浸过热水的缘故,熏透出一抹媚态醉人的绯红,一双乌黑的瞳仁宛若墨玉,莹润透亮,琼鼻小巧,红唇娇嫩,此时的崔莞,好似一块拭去浮尘的上等美玉,开始绽放出耀眼夺目的熠熠明辉。   凝雪霜本就养颜美容之物,祛除她脸上的伤痕后,肌肤也变得水嫩许多。   不过,看着水中映出的绝美容颜,崔莞不喜反愁,没有人比她更明白,一个貌美的庶民女子在士族手中,会落得到怎样的下场。   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说的是妓子,又何尝不是在言这些身不由己的庶民女子,在这样一个放荡不羁的时代,空有倾城颜色而无所依仗,便是一场灾祸。   想着,崔莞抹干身上的水渍,扫了一眼搁置在一旁的华服,并未去来穿上,而是裹着宽大的棉巾走到门前,清声说道:“取松鹤院将我的包袱取来。”   许是事先得了交代,守在门外的侍婢动也未动,轻声回道:“小郎所需衣物已尽数备好。”   言下之意,便是她只要着偏堂中备下的衣物就好,至于别的,别再想了。   崔莞身子略略一顿,眸底闪过一丝无奈,看来她真是把刘珩逼怒了,连这样的法子都得用出来。   无奈归无奈,崔莞仍是将备好的衣袍穿戴整齐,当然,在此之前,也并未忘记先将束身的棉布条缠于胸前和腰间。着好裳后,她又将一头湿润的青丝擦至半干,再度束于头顶,仍旧结成发髻覆上纶巾。   一切整理妥当后,崔莞静静立于摆在右侧幔帐后的一面莫约有半人高,打磨得异常平滑光亮的铜镜前,镜中映出一道纤细瘦弱的身影,身上衣袍非红非绿非白,而是一袭女儿家常穿着的桃粉。   本是娇嫩的颜色,裁成男袍未免有些不伦不类,可偏偏这般不伦不类的衣袍着在崔莞身上,却显出一股与众不同的**媚色。   失去灰粉遮掩的小脸,精致妍丽,衬着此袍,平添了三分女儿家的柔美。不过,那双墨玉一般清冷的眼眸与紧抿成一条直线,生硬得毫无温度的唇角,还有束缚在纶巾内的青丝,以及被略微宽松的衣袍掩去的窈窕身姿,却又让她多了五分男子的刚硬。   乍看之下,崔莞仍是一名少年,一名雌雄莫辩的貌美少年。   只能如此了,她深吸一口,果断转身朝外走去。   守在门外的侍婢面容上虽浮现出些许不耐,但仍旧老实的候着,直至听闻屋内门闩滑动的细响,四人齐齐转头望去——霎时,八目圆瞪,不敢置信的神情飞速自眼中漫出,延绵整张面孔。   瞥了一眼四名侍婢瞪目张嘴,呆呆滞滞的模样,崔莞倒是平静得很,上一世,比此更甚的目光,她都曾领略过不少,早便不当一回事了。   踏出门槛,崔莞垂眸,淡淡的道:“走罢。”   芙蓉园甚广,而且回廊小道甚多,她一人是绝对难以寻到正堂去的。   清冷的嗓音唤醒了惊愕艳慕中侍婢,她们面面向觎,一别先前的不耐,急急上前冲崔莞福了福身,娇声道:“小郎这边请。”   如此绝色容貌,即便不是入殿下之眼,随意哪位贵人,恐怕都会置于掌上**溺罢?   思及此处,侍婢脸上的神色当即便显得恭敬起来。   而此时此刻,灯火通明的大堂内,少了远行人的践行之宴,一扫先前的沉凝,反倒热闹起来了,虽无美姬起舞服侍,但每张脸孔上确确实实均流露出了懈弛的笑容,当然,心中是否也如此,便不得而知了。   直至一名侍婢入内,跪地禀道:“小郎已在门外等候。”   活络的气氛转瞬间静下,刘珩抬眸,勾起唇角,淡淡道:“唤。”   随着他的话落下,那侍婢急急退出屋外唤人,而满座贵人均侧头移眼,目光各异的盯向大门处。 ☆、第一百三十九章 华容灼灼为君姬(中)     一片莫名的静谧中,一道弱似细柳扶风,却如丈夫一般昂首阔步的身影跨门而入。   霎时,华光入目,便是那满室灯火仿佛都黯淡了几分,原本静谧的大堂再度静上了三分。   崔莞目不斜视,脚下步履走得极快,她径直走到石台下,垂头含胸,抬手朝刘珩深深一揖,朗声言道:“殿下。”   刘珩垂眸而望,微微眯起的一双眸子,深不见底,难以明意,他就这般盯着崔莞头顶微湿的青丝,一言不发。   满耳沉寂,可崔莞精致的面容上却不似方才,无一丝惊慌惧怕,有的,仅是一脸镇定从容。   方才沉溺在水中时,崔莞思得极清,刘珩的性情虽喜怒无常,但绝非荒诞之人,他既然连秦四郎都可放过,理应不会为难她这等微小之人,若不然,也不会令人带她沐浴更衣,直接拖出去杀了便是了。   故而,此时再对上刘珩时,崔莞的心定下不少,即便依然有些许惶惶,可已经不似先前那般双腿发软,连步都迈不开了。   她甚至可察觉到,一道微冷的目光正在身上来回游移。   半晌后,属于刘珩那独有的,磁沉喑哑的嗓音缓缓响起,“崔氏阿莞。”   “诺。”   几乎刘珩之言方落,崔莞的应答随即出口,她并未抬头,便是抱拳抬在身前作揖的手也未曾落下半分,声音清冷的道:“小人在此。”   刘珩眸光轻闪,唇角的弧度愈来愈深,他索性探身向前,以手撑颌,懒洋洋的道:“地上可是有金?”   ……“无。”崔莞心中一愕,顿时有些哑然,但极快,她便平静的做出了应答。   刘珩低低一笑,漫不经心再道:“原来无金,一入堂便这般垂头敛目,孤还以为阿莞身上的金叶子尽散于地。”   金叶子…崔莞抱在身前的双手微不可查一颤,唇角抿得更紧了。   刘珩这番话,是在告知她,他已差人搜过了她的行囊,并且取走了她所有的积蓄。   失去银钱,便是有再多计谋,她难以逃离半步了。   崔莞忍不住苦笑,相较于秦四郎,刘珩的手段无疑更加狠辣冷厉。   看起来,往后的日子,怕是极难熬了。   由于崔莞垂着头,根本无人察觉到那张绝美小脸上的神情变化。   不过,见她沉默不语,刘珩乌黑的眉微微一挑,忽的沉声道:“抬起头来。”   来了!   崔莞一凛,迅速拾掇略微纷乱的心绪,低低应了一声便慢慢地垂下手,缓缓抬起头。   刹那间,一张清美绝伦的容颜,如海中冉冉升起的明月,一点一点映入刘珩深邃如夜的眸底。   她的容貌,确实……很相似。   刘珩紧紧盯着崔莞,可眼中却无一丝鼓燥,仍是含着慵懒疏冷,此外便是一缕若有所思。   崔莞昂着下颌,就这么直直的对上刘珩审视的目光。   她心知,在刘珩面前,神色愈坦然,便愈是安然。   两人四目交接时,大堂中也不甚平静,在座的众人,何等美色不曾见过?但似崔莞这种亦雌亦雄,眉宇间隐隐流转出一股**却不失清贵的绝美少年,却是头一回所见。   尤其是,这少年方才还是一名貌不经传的普通之人。   冲击不可谓不大。   其中以张显最甚,他口角微张,虽不至于失态,可瞪着崔莞的目光中夹杂这一丝若有似无的恼恨。   原本以为这小儿姿容平平,只要多献上几位美人,太子慢慢也就对他失了兴致,到时候再求一求,说不准便能将这该死的小儿弄到手。   介时,是死是活,不过是一言之事。   可现下,任谁都看得出,这个卑贱的小儿定然是要平步青云了,而他报仇泄恨之事,也是万万不能了。   恨恨想了片刻,张显暗中剜了崔莞两眼,干脆地移开了眼,他非愚钝之人,自是明白如何取舍对自身最为有利。   崔莞虽全神贯注的望着刘珩,但张显所处之位离刘珩颇近,无需侧眼,只稍一丝眼角的余光,便让她看清了张显的神情。   见张显移开眼,她心中又定了几分,此间中,除去刘珩外,便属张显与她结有仇怨,毕竟先有张琅一事在先,方才又因刺客一事,害的张显当众失了颜面,此时此刻,她虽不惧,却也怕节外生枝。   只是这瞬息间的晃神,令静静盯着她的刘珩面色略沉,少顷,便冷冷的说道:“过来。”   昂首相对的崔莞僵了僵,面上却适时流露出一丝喜中含怯的神色,垂首呐呐道:“小人,小人不敢。”   不敢?刘珩唇角轻轻一抽,从深夜遇匪祸水东引,到身着男装扮作丈夫行走于世,便是对上他这个一国储君,亦敢算之,迫之。   试问,这世上还有何事是她不敢行的?   不知是气极反笑,还是忍俊不禁,刘珩薄唇微弯,勾起一抹浅笑,可眼中依旧沉寂而冷,他一口抿尽手中清酒,“呯”一声将酒樽重重的置于几上,冷冽的声音再度响起:“过来!”   试探之举,一次足矣,再多,便成了挑衅。   因而这一次,崔莞没有推拒,而是顺从的迈开步伐,慢慢走到石台下,接着一步跨上石台,停在刘珩身前莫约三步之处,然后,垂头含胸,低眉顺目。   刘珩懒洋洋的打量崔莞一眼,又道:“再过来一些。”   闻言,崔莞蹙了蹙眉,耐住心中的不安,面容平静的向前迈了一小步。   刘珩侧首,瞥及她已悄然泌出一丝湿润的前额,薄唇再启,“继续。”   崔莞心中一颤,她与他不过只隔了两步,再往前,便仅有一步之遥了。   这个距离,太险。   “嗯?”看出了崔莞的迟疑,刘珩淡淡的哼了一声。   这一声,包含着不悦,警告。   崔莞原以为,她可不惧,可无谓,可事到临头才发觉,她对眼前这男子,仍是畏惧的,便如此时。   她强忍下后退的冲动,再一次慢慢的迈出小小一步。   即便是极小的一步,也足以让两人嗅及彼此身上散发出来的体息了。   黝黑深沉的眸子盯着几欲将下颌戳穿胸口的崔莞,刘珩忽的抬起手,五根净白修长的手指探向她头顶的纶巾,以疾雷不及掩耳之速,用力一扯——   霎时,青丝如瀑,赫然飞洒! ☆、第一百四十章 华容灼灼为君姬(下)     这貌美的小郎,竟是一个姑子!   霎时间,堂中俱是一静,众人目瞪口呆的看着那头乌浓柔顺,仍泛着微微水汽的及腰长发。   而全然料不到刘珩竟会当众戳穿她身份的崔莞,一时也怔住,忘了躲避,立在原处,呆若木鸡。   见到这个胆大妄为的小姑子流露出惊愕,仓惶之姿,刘珩的心中便升起一股莫名的欢愉,解气。他幽然的眸光轻转,将手中的纶巾凑到鼻下一嗅,一股微润的花果清甜扑鼻而来。   随着他的举止,崔莞不由瞪大了本就圆如杏的双眸,他,他怎么可以……   如此多的世家决策人面前,他怎么敢做出这等事!难道他就不怕失了人心?   一惊一乍下的崔莞,显然忘了,在大晋,世人最是欣赏这种狂放不羁,疏狂任性的名士风范,刘珩此举,反而令这些世家族长彻底落稳了心。   他们要的,是一位能庇护士族利益荣耀,能与世家同进退的当权者,而不是如当今这般扶持寒门的孝明帝,刘珩今夜所展示出的肆意言行,**举止,足以令人看出,陇西李氏,将这位储君教导得极好。   盯了片刻怔忡间崔莞,刘珩唇角的弧度愈来愈翘,他轻飘飘的将纶巾甩在几上,忽的又伸出那只白净修长的手,这一次,探向的是那小巧玲珑的下颌。   看着愈来愈近的手指,崔莞的双眸亦慢慢瞪大,她抑制不住便要往后退,可身子方微微一动,眼前那双幽然眸子刹时一冷,仿若隆冬霜雪,令她脚下一僵,冻在了原处。   不过是略微的停顿,那只已然探到眼下的手,遽地钳住崔莞的小巧的下颌!   仿佛要惩处一番,刘珩的力气加重了几分,一点一点,强行托抬起她低垂的头颅。   下颌处传来的力道与痛楚,让崔莞清晰的察觉到,眼前这个男子不似秦四郎,他专横,霸道,喜怒随心,甚至举手投足间,将士族的**与皇室的跋扈显露得淋漓尽致。   “阿莞很是惧孤?”宛若戏耍猎物一般,紧紧盯着崔莞的刘珩,上身慢慢向前一倾,缓缓的凑近那张莹润的小脸。   感受到扑在双颊上的温热气息与萦绕在鼻尖处的体息,正一分一分变得浓烈,崔莞娇嫩的唇瓣微微颤抖,本就白皙的肌肤唰的血色全无,愈发白的通透起来,一双努力保持镇定的眼眸,已在悄然间窜出一丝慌乱怯意。   她欲躲避,可紧紧钳制在下颌出的铁掌与一双笑中隐厉的眸子,令她躲无可躲,避无可避,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张俊美的脸庞愈来愈近,愈来愈近……   就在两人即将鼻尖相碰,气息**之时,刘珩顿住了前倾的身子,黝黑的瞳仁映出神情慌乱却止不住桃腮染绯的崔莞,再一次淡声的问道:“阿莞,很是惧孤?”   他的唇,离她不过方寸之间,张口时,一股温热的沉檀气息,尽数扑在崔莞白中泛红的小脸上,她心中砰砰,细颤的唇瓣微启,费去极大的力气,方挤出一声回应,“阿莞不敢。”   不敢?刘珩盯着她低垂的眼眸,眉头轻挑了下,缓缓松去钳制在她下颌上的手,慢慢敛回倾上前的身子,倚在长几上,微闪地目光扫过一旁的酒具,懒懒的说道:“斟酒。”   “诺。”崔莞紧绷的心绪骤然一松,顾不得下颌处传来的阵阵刺痛,急急应了一声,只是她的声音不知不觉中清亮了几分。   不过,她仍不敢离刘珩太近,稍稍挪了两步,站在长几一角,略弯下腰肢,挽袖执壶,为他斟酒。   涓涓的流淌声中,崔莞神态恭敬,垂下的眸子紧紧盯在酒液轻溅,清光微漾的山水曲纹方樽,殊不知,她身上的衣袍本就不甚合体,这一弯身,本就稍显宽松衣襟霎时散开,一截莹白细腻的颈子,就这般直直的撞入刘珩深不可测的眸底。   刘珩深深盯了一眼,随即移开目光,望向渐渐没上顶端的酒樽,蜷曲的手指轻轻地叩击着几面,一道平缓的声音混合“咚”“咚”的叩击声,一下敲入了崔莞心中。   “阿莞甚合孤的心意,往后,你可不必为奴了,为孤的姬妾罢。”   为孤的姬妾罢。   轻缓平淡,甚至可说的上是漫不经心的寥寥数语,却似惊雷当头劈下,轰得崔莞一阵头晕目眩,执壶的手不由一软——   “哐当”一声突兀乍响,精致的酒壶打翻在几面上,咕噜噜滚动两圈又砰的一下落在刘珩缀着明珠的华履前。   由于铺着毾鄧,酒壶未有丝毫破损,可壶中所盛的美酒,尽数倾洒而出,几面,毾鄧,甚至刘珩的华服,无可幸免。   “嘶——”   大堂中陡然响起一阵细微的抽气声,同情怜悯的目光齐刷刷扫向那抹僵在原地的身影。   崔莞的小脸霎时攸白似雪,不知是为方才刘珩之言,还是为打翻美酒污华衣之过,她看也未看眼前俊颜含冰的尊贵男子,当即软下双膝,不顾足下被美酒浇透的毾鄧,朱唇微颤几下,惶惶说道:“小人无状,望殿下恕罪。”   刘珩俊美的脸庞沉寒冷冽,幽深的眼眸微垂,扫过仍在滴滴答答滴着酒液的衣摆,而后慢慢地抬起头,盯向跪在足前,瑟瑟发抖的崔莞。   仿佛堂中的空气变稀薄了一般,一道又一道的吸气之声此起彼伏,任谁都看得出,这貌美的小姑子,怕是要遭殃了。   张显眼中隐隐透出一丝兴奋之色。   可就在众人以为,崔莞会哀泣求饶时,她却静静的跪在地上,前额触地,哪怕身子已颤抖如风中残花,可除去方才一声告罪,了无声息。   刘珩眉目低垂,眸光深深的盯着她,叩击几面的指节仍旧有一下没一下叩着,良久,声声渐隐。   就在一干人以为,刘珩即将发落崔莞时,那一袭浸湿的墨裳轻轻一动,修长的身影慢慢立起身,他竟提步,就这般慢慢下了石台。   “既然卿卿如此欣喜,迫不及待要与孤共欢,孤也不忍美人久候,回罢。”   磁沉的低笑缓缓漾开,刘珩却是头也不回,如闲庭散步般慢慢朝大门走去。 ☆、第一百四十一章 暗流汹涌无处寻(上)     磁沉的低笑缓缓漾开,刘珩却是头也不回,亦不理会一道道惊愕的目光,如闲庭散步般慢慢朝大门走去。   待他行出三、四步,崔莞方慢慢起身,低下的小脸被垂落的墨发遮掩,任凭旁人如何打量,也看不出丝毫神情变化。   若说崔莞告罪后静跪于地上,不哀求亦不讨饶的表现让众人感到几分意外的话,刘珩的这句轻佻的调笑之语则着着实实让堂中之人大吃一惊。   这小姑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太子的华服弄得脏污不堪,竟然未受到应有的惩罚,反倒换来了刘珩这样一句似乎颇具兴致的戏谑之语。   这,这怎么可能?究竟是太子太过**不羁,还是这小姑子有什么未被人察觉的特别之处……   要知道,世家子弟尚且分外注重自己的仪容外表,极为讲究衣着的整洁华美,更不用说皇室在此一事上有多少纷繁复杂的繁文缛节,来确保自己的始终明艳高贵的形象了。   正当众人还未全然反应过来时,刘珩却已信步踱至堂门口,不知是谁先回过了神,慌乱的呼了一声:“恭送殿下!”   众人才纷纷从讶异中反应过来,齐齐跪下,叩首高呼:“恭送殿下!”   一片毕恭毕敬的呼声中,崔莞微颤的唇角紧抿,轻轻抖了抖被酒水浸透,湿哒哒黏在膝上的袍摆,她学着刘珩之举,慢慢踏下石台,慢慢碎步跟上那道已然快走到门边的身影。   与落在刘珩身上恭敬的目光不同,无数道复杂的目光从四面投来,尽数聚于她纤细的身子上,张显眼里的恨意、不甘;耿叟眼里的锐利、冷峻;而更多的,则是探究与晦涩。   崔莞恍若未知,下颌微垂,面无表情的踏出了暖意融融的芙蓉园大堂。   刘珩步履从容,崔莞轻缓碎步,两人之间的距离,慢慢拉开。不过,这一路走得无比顺畅,平静得好似方才大堂中那一场血雨腥风,未曾发生过一般。   可对崔莞来说,一切均历历在目。   奄奄一息的秦四郎,惨死在她眼前的刺客,生死一线间的较量……   崔莞神色复杂的望着前方那抹修长的身影,刘珩的出现,已然将所有计划全盘打乱,而今,秦四郎不知身在何处,稷下学宫一事只怕也要尽数化为乌有。   不甘,她心中极是不甘啊!   突然,崔莞心中生出一丝念头,若走慢一些,就这般远远的缀在后方,待刘珩出了郡守府,她可否借着夜色悄然离去?   想着想着,她脚下不由一顿。   可崔莞刚顿下纤足,耳旁乍然响起一道冷哼,“小姑子,某劝你最好敛了那点小心思,不然……”   冷厉的声音,含满了戾气与杀意。   是那个冷血的驭夫!   崔莞后背一僵,心中念头霎时消逝一空!   是了,且不说如今她身无分文,又当众得罪了张显这位郡守大人,就说她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弱女,如何能在这么一个武艺高强,杀人不眨眼的屠夫手中逃之夭夭?   只怕自己还迈不出第二步,这驭夫便会如之前处理掉那名刺客那般,毫不犹豫的将自己解决掉!   思到此处,崔莞眼底闪过一丝自嘲,逃走……不过是惊惧过度、乱了心智,才冒出来的幼稚想法罢了,往后,她定不能再如此了。   崔莞无声的叹了一口气,头也未抬,静静的回道:“叟,多虑了。”   说罢,竟是再不似先前那般一小步一小步的慢慢挪动,而是迈出稳稳的步子,不紧不慢的朝着前走去。   耿叟看着前方崔莞渐行渐稳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挣扎的神色,他总觉得留着这小姑子的性命是不妥之举,可又思及殿下的叮嘱……   他目光微沉,似有一些无奈,继而长叹一声,罢了罢了,往后她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过活了,若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再解决掉也不迟。   收起思绪,耿叟也快步的跟了上去。   一行人慢慢出了芙蓉园后,崔莞提步疾行几步,跟在刘珩身后莫约十步之处,慢慢穿过回廊,绕过庭院,一步一步出了郡守府。   此时夜已深,看着柔凉似水的月华,以及湮灭在夜幕下,尚未化完的皑皑白雪,崔莞恍若隔世,她深深嗅了一口寒冽的空气,胸口中流转的清冷,使得脑中慢慢恢复以往的清明沉静。   大门外,一家华盖香车早已稳稳亭在路旁,静候多时了,刘珩一袭华服微微一甩,信步踏上马车,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更增几分**俊朗。   不过,他入了车厢后,并未命人落下帷幕,而是转头朝着崔莞低低一笑,“大雪初霁,更深露重,孤这有锦踏暖裘,卿卿可愿孤同乘?”   这话虽是询问,可崔莞却不认为她应上一声“不愿”,刘珩便会放她自行离去。   她抬起头,迎上懒懒斜靠在车厢内壁上的男子,只见那双深不见底的黝黑眸子,似笑非笑,看起来极是温柔缱绻,可崔莞却仿若坠入了一泓冷冽彻骨的寒潭,止不住生生打了一个冷颤。   她敛下眼帘,快步走到马车前,手脚并用的爬入了车厢内。   见她如此,刘珩挑了挑眉,眼中迸出一丝的笑意,随着他一缕流转的目光,驾车的耿叟松手落下了车帘。   马车晃了晃,缓缓驶离了灯火通明的郡守府。   车厢中,刘珩似是累了,闭着眼作养神状。   他未开口,缩在一旁的崔莞自然也不做声。   月朗星稀,柔和的月华洒落在未融尽的初雪上,映出的明光透过帘缝漏进车中,崔莞望着车里半隐半现的缕缕月光,心,始终不能平静。   这一世,她倚靠着上天赐予的半步先机,小心翼翼的筹谋,眼见过了齐郡,稷下学宫便近在咫尺了,可经此**,却是将她的命运引向了一个完全未知的方向!   她心中不禁苦笑,丝丝点点计算,偏偏相差太远,她的这半步先机,已是尽失!   正当崔菀思绪万千时,一直闭目养神的刘珩却毫无预兆的打破了车内的平静。   “崔氏阿莞,你倒真是个极聪慧之人。”   崔莞猛然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待其反应过来刘珩话中的意思后,她开口道:“殿下谬赞,小人惶恐。”   惶恐?刘珩听罢,脸色慢慢的阴沉下来,复又开口道:“与孤说说,你是何时有了察觉?” ☆、第一百四十二章 暗流汹涌无处觅(下)     自登上马车侯便一直缩在角落中的崔莞,在衣袍窸窸窣窣的拂动声中,如一朵盛放的芙蕖,缓缓地将身子舒展开来,她抬起头,那张无需妆点的便可入画的精致面容上,慌乱渐渐褪去,直至终成一泓清潭,沉静无澜。   “殿下第二次唤小人上前时。”崔莞平静的说道,一双墨玉般的眼眸中映出刘珩沉冷的俊脸。   她从来就不是自嗟自怨之人,否则上一世也不会在曾信所纳的十多房**美妾中脱颖而出,独占**爱达三年之久。   既然事已成局,那么她便要从这局中寻出一条对自身最为有利的出路。   盯着崔莞沉着平宁的脸庞,刘珩眉心不自觉地轻跳两下,脸上的冷冽更甚了,“原来在阿莞眼中,孤的伎俩如此稚拙。”   “小人不敢!”崔莞好不容易才抚平的心,再度砰砰急跳,她垂下头,暗中用力的捏了捏大腿上的嫩肉,借此警醒自己切不可乱了方寸,而后张口,将早已备在心中的托词朗朗言出。   “殿下乃不赀之躯,贵不可言,何等绝色女郎不曾见过,小人不过一粗鄙庶民,虽有几分姿色,却难及那些士族女郎万分之一,岂能轻易入了殿下青眼?由此可见,殿下亲近小人之举,必定事出有因。”   崔莞这番话,说得极慢,极轻,可一字一句咬得极清,可刘珩好似未听到一般,垂眼敛眸,一言不发。   车厢中一下便沉默了下来,崔莞虽尽力作出一副从容姿态,但自那双搁置在大腿上的,十指交缠的素手,仍可窥出她心底的仓惶。   正当她斟酌着应不应当在添上几句恭敬之言时,刘珩磁沉喑哑,掺带一丝嗤笑的声音,缓缓在车厢内响起。   “阿莞果真心思多狡,能言善辩,怪不得容貌尽毁之下,仍能以不明之身附于秦尚,还能令他好生相护,孤甚是羡煞也。”   含哀带叹的语气,透出一丝说不出的“幽怨”。   可偏偏正是这番话,让崔莞心中猛然一颤。   他,他知晓。   他竟知晓她与秦四郎的干系!   崔莞后背一阵僵冷,她虽料想到刘珩定然差人查过什么,可全然想不到,他查得如此清晰透彻!   莫名的,崔莞眼前浮现出张琅一事,莫非……   想着想着,她下意识抬眼望去。   面对崔莞惊疑不定的目光,刘珩唇角一扬,如同子夜一般深邃的眸子里迸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这小姑子,慌了。   仿佛看出他心中所思,崔莞张口用力地在唇上一咬,剧烈的痛楚霎时袭向四肢百骸,淡淡的血腥弥漫在口齿之间,然而她却毫不在意,借着这股痛楚又一次压下狂蹦乱撞的心。   无论刘珩究竟做了什么,此时此刻,均与她无关,当下最要紧的,仍是先想法子解去眼前的危局。   稳了稳絮乱的心绪,崔莞挪了挪膝,将身子正对刘珩,双膝并跪,缓缓的伏下身子,行了一道跪拜大礼,感受到前额触及绵软的毾鄧,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沉声说道:“秦四郎君护着小人,实属小人有大功。”   “哦?”刘珩轻哼一声,略微侧了侧头,脸上喜怒皆非。   “秦四郎君自幼患有头疾,难闻及百花香气,此次前往齐郡前,郎君曾到雍城寻医,是小人不才,恰好识得那名可医治头疾的郎中。”崔莞伏着身,话锋一转,清音朗朗的道:“秦四郎君念及小人相助之功,这才处处维护,小人心中亦感激不尽。”   说罢,她特意顿了一顿,气息微屏,倾耳想听一听刘珩的反应,然而却未闻及一丝声响。   随着崔莞话落,车厢内立时陷入一片鸦雀无声中,见此,她只好咬牙再道:“小人自知福薄,可殿下心系万民,乃大晋之福,此次又救小人于水火之中,小人愿追随殿下,效犬马之劳!”   她是一姑子,口中却与幕僚一般说出追随二字,又似男子一般立下犬马之言,心中所思,已是昭然若揭。   刘珩目不转睛的盯着跪伏在不过三尺之远的崔莞,抬手抚额,低低笑了起来。   闻及这声辨不出含义的低笑,崔莞抿了抿微微泛着疼意的唇,仍旧一动不动的伏着身。   少顷,笑声渐落,低沉的嗓音慢慢传入崔莞耳中,“你且起身罢。”   崔莞眨了眨眼,似乎方听清他的话,心中骤然一喜,脆声应道:“诺。”随着话音,她慢慢坐起身,垂头含胸,一副低眉顺目的温顺模样。   刘珩眸光微闪,再道:“抬起头来。”   “诺。”   崔莞依言,慢慢地抬起下颌,一双隐隐含着欢喜的眸子便对上了一张笑吟吟的俊脸,她忽的心中咯噔一下,陡然升起一丝不安。   果然,随着她眸中浮起怔忪之色,刘珩勾在唇角的笑容愈来愈深,幽然的目光扫过她的双颊,意味深长的道:“卿卿莫不是忘了,你是一名姑子。”   你是一名姑子!   任凭崔莞心中如何沉静如水,此时此刻也被此一言搅成了一池波澜。   她又是吐露心声坦言相告,又是以秦四郎之举点明心思,还自觉恭顺伏身表明忠诚,为的便只有一事。   那就是,她不愿为妾!   即便所服侍之人,乃一国储君,她亦不愿。   可饶是她费尽心机,也抵不过这短短的六个字。   你是一名姑子,那就该做姑子当做之事,无需学丈夫行事。   这才是刘珩真正想对她说的话罢。   崔莞是背窗而坐,加之这辆马车内并未嵌有照明的明珠,仅是角落的傅山炉里燃着通红的炭火,可即便只有这一丝光亮,仍能令人看清她脸上泛白的面色。   刘珩侧过身,懒懒的将后背尽数靠在着了一层软帛的车厢内壁上,唇角的笑容丝毫未敛,乌黑的眼眸定在崔莞的小脸上,好似在观赏一出无与伦比的“代面之舞”。   不过,这出代面并未让他观赏多久,少顷,只见崔莞慢慢缓过神来,面色虽仍旧苍白,可她却再次抬眼,定定的迎向刘珩。 ☆、第一百四十三章 美人侍浴谁人消(上)     此时此刻,崔莞的眼眸仿若嵌在夜幕中的点点寒星,清冷而明亮,“昔日孝公求贤时曾言,若有出奇计强秦者,便且尊官,甚至愿与之分土,小人虽是一姑子,可当下身上所着,为长袍也。”   着长袍,行丈夫事,在这乱世之中,她愿舍去姑子身份,舍去安居后院,锦衣玉食的生活,哪怕为此如一个男子般抛头露面,饱经风霜苦楚,亦是无怨的。   听清崔莞这一句话的含义,刘珩如墨染而出的眼眸微微一弯,懒懒的盯着崔莞,半晌后才勾了勾唇,慢慢说道:“阿莞心中所思为何?”   崔莞原本在心中斟酌了许久,以应对他接下来的驳言,没想到听入耳的,却是这样一句淡淡的询问。   她不禁微怔了一下,谨慎思索片刻,方小心的开口道:“回殿下,小人不过是一普通姑子,即便空有几分颜色,可也未曾想过居富贵,享荣华,一生所求,无非是自在二字。”   “……自在?”刘珩眸色渐深,落在崔莞脸上的慵懒目光,也添上了一丝清透,淡声再问:“何为自在?”   崔莞垂下眼眸,心中略一思量,清脆的应道:“自在二字,其意颇广,在小人眼中,**时可策马乘风,遍游山水,倦乏时可卧居南山,青田老牛,衣食无缺,便是真正的大自在,若能如此,一生足矣。”   这番话,并非是为应付刘珩草草寻出的敷衍,而是她心中最渴望,最真实的奢盼。   待有朝一日,了结前世恩怨,她也不欲再寻什么良人相伴了,只想觅一处世外桃源,安安静静的渡过余生。   昏暗的车厢中,刘珩没有遗漏崔莞眉宇间一闪而逝的宁和,沉默片刻,他突然低笑出声,“如此,倒也不错。”   这么说,他同意了?   崔莞心中一喜,可还未容欢喜漫上双眸,便听见刘珩懒洋洋的声音再度传来,“为孤之姬,自是可策马乘风,遍游山水,阿莞若愿意,也可卧居南山,青田老牛。”   说罢他仿若看不见崔莞陡然黑如浓墨的小脸,又“好心”的添上一句,“孤甚是大度,阿莞不必担心。”   大度?大度与她何干?她所说之言,根本不是这般意思!   崔莞黑着一张脸,咬着牙,拼命安奈住心中的翻涌,声音清冷的回道:“多谢殿下厚爱,只是殿下有所不知,小人出身卑微,平日里举止颇为粗鲁不雅,若一朝为姬,极又可能因言行不当,损伤殿下颜面。”   这话说得十分直白,甚至可说是带了一丝丝胁迫之意,横竖她的来历,但凡有心,均能查出一些蛛丝马迹。   而且这样一个卑微的身份,不明礼仪,不擅技艺,实属常事,即便有人心知她并非如此不堪,却也难以挑出半分不是之处。   随着崔莞的声音落下,转瞬间,车厢内一片沉凝。   刘珩眸光轻轻闪烁几下,脸庞上的神情仍旧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对于崔莞那番铿锵之言罔若未闻。   见他不再出声,崔莞心中烦懑不已,却又不能表露分毫,只得生生耐在心中,转念思量起往后的行事。   一人疏懒半倚,一人端坐沉思,就在这样一片诡异的沉默中,马车缓缓驶入了一处离郡守府不远的府邸中,这是一处颇为宽敞精致的别院,本属张显所有,而今成为了刘珩在齐郡的落脚驿站。   这座府邸中已无半个张显的家仆,所有的仆从,均是随刘珩出行的侍卫侍婢,见耿叟驶着马车回府,早已守候在一旁的十数名侍卫侍婢围上前来,垂首躬身,一脸恭敬的候着,等待主人下车。   直至刘珩下了马车,崔莞也未看出他到底有无改变心思。   抬眼望向被众人拥簇,缓缓离去的刘珩,崔莞抿了抿唇,眼底闪过一丝无奈。   看来今夜只能暂且如此了,好在他不开口,旁人也不敢真将她当成一名姬妾来对待,再者方才她仔细打量那几名侍婢,均是容貌上等的美人,比起她这个又冷又硬,不解风情的小姑子要好上太多了。   只要太子殿下未老眼昏花,应当不会舍软玉,抱顽石。   想到此处,崔莞按下心思,慢慢起身,揉了揉酸麻的双膝,扶着车架便要下车落地——   偏偏就在这时,已经行出莫约七、八步远的刘珩,突然侧过身,抬眼直直看向即将迈出细足的崔莞,含着一丝懒散的磁沉声音在安静的夜色下远远传开:   “天寒地冻,卿卿还是莫要让孤久等为好。”   崔莞一惊,身子不由打了个趔趄,险些自马车上当头栽落,所幸她反应灵敏,及时变扶为抓,紧紧攀在车架上,有惊无险。   可当她站稳身子,再抬眼急急望去时,仅看到一道被众多侍从环绕拥簇,渐行渐远的身影。   明亮的火光,将那身影无限拉长,甚至长到崔莞认为,光凭这道影儿,便能让她窒息,覆灭。   “姬,速速跟上。”   一声冷硬的低呼,惊醒了呆滞的崔莞,她回过头,这才发觉虽然大部分侍从都随刘珩离去,但马车旁仍留着一名青年侍卫。   现下,那名青年侍卫正冷眼盯着她,脸上流露出一丝戒备。   崔莞深吸一口气,敛下渐渐恢复明澈的目光,下了马车,转身朝刘珩所行的方向慢慢跟了上去。   她这么一番折腾,仍然无法令刘珩厌之弃之,未免有些不合常理。   难不成,他真是看中了她的皮相?   不,应该不会。   崔莞咬了咬唇,眼前浮现出方才恭迎刘珩的那几名美人侍婢,无论身姿或是容貌,均是上等,丝毫不比她差啊!   她一边思量,一边缓步慢行,而身后仍是跟着那名警惕戒备的青年侍卫。   这座府邸虽不及郡守府宽敞,但布局之精致华美,比起其有过而无不及,雕梁画栋,亭台楼阁,无一不足,此时府邸虽不是灯火通明,但刘珩所行的必经之路上,三步一盏明灯,五步一只红笼,足履下便是有一粒沙砾,也能清楚目及。   沿着回廊行了一会儿,崔莞终是来到了主院门前,远远望着庭院中戒备森严的侍卫,以及不断穿梭在屋内屋外的侍婢,她犹豫片刻,咬着牙,慢慢踏了进去。 ☆、第一百四十四章 美人侍浴谁人消(中)     崔莞步履虽稳,却走得不快。   原本尾随在她身后的那名青年侍卫,并未入内,而是止步院门前,转身与其他当值侍卫一同在府邸中巡逻。   没人催促,崔莞的走得愈加缓慢了,一步一步,犹如蜗行。   不过,任凭庭院再宽敞,她如何缓步慢行,足下的林荫小道,终会走到尽头。   而路的另一端是以青石所垒的六层石阶,踏上石阶,便是整座府邸最精致华美,崔莞最不愿踏入半步的,刘珩的寝屋。   可就在崔莞在石阶前顿身的刹那,一个貌美如花的侍婢自屋内姗姗而来,她一眼便发现止步阶下的崔莞,脸色微沉,语气平板的喝道:“速行!公子命你入屋!”说罢那侍婢也不理会崔莞,转身便入屋。   看着侍婢窈窕的背影,崔莞心中泛起一股疲乏无奈,方才在郡守府,刘珩身上被泼及不少美酒,此时回府,首先要做的事,必然是更衣沐浴,她原本打算行得慢一些,正好可错开刘珩更衣的举措。   可没想……   看来刘珩是不打算轻易揭过此事了,无声的叹出一口气,又抬手揉了揉发疼的前额,崔莞边踏上石阶,边在心中迅速思量脱身之法。   少顷,随着崔莞跨入门槛,眼前陡然一变,真是流光溢彩皆入目,温香暖意迎面来,屋内明珠映着暖玉,目之所及,珠帘玉屏,轻纱幔帐,无不奢侈华贵。   然而,崔莞只稍稍扫了一眼,便垂下双眸,面不改色的穿珠帘,拂幔帐,一步步走向昂立在内屋的修长身影。   此时此刻,内屋中,本该服侍刘珩去冠脱衣的侍婢垂手敛眸,静静的立在角落里。   听到那细微得几欲不可闻的脚步声,刘珩侧过头,正好望见仿佛穿花拂柳而来的崔莞,他顿时眉角微扬,醇声低笑,道:“卿卿畏羞,可真是叫孤好等。”   低沉的嗓音,透出一丝**的靡软,崔莞心中不由微微一荡,但极快便平静下来,然后顿足行礼,缓缓地抬起头。   她那点漆般的双眸直直的对上另一双笑意流转轻淌却远不及眸底的墨眸,声音清冷的道:“小人乃乡野草民,孤陋寡闻,初见这等金玉满堂的华贵之景,难免会迷眼驻足,望殿下恕罪。”   口中虽呼恕罪,可这番理直气壮的语气,哪似认罪之人当有的诚惶诚恐?   一时间,嗖嗖嗖好几道明里暗里的目光齐齐投向崔莞,惊愕有之,怜悯亦有之。事实上,这些侍从,无论男女,均是刘珩的死士,常年追随在他身旁,甚至可说,无人能比这些死士更了解刘珩的脾性。   这么久以来,他们从未见过有人胆敢在自家主子面前如此放肆,眼前的崔莞,可是头一个。   对于这些含义各异的目光,崔莞视而不见,她紧抿着唇,努力令双眸圆瞪,生怕一眨眼,好不容易聚起的胆气就被这人给惊得消散一空。   故而,落入刘珩眼中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珠帘摇曳,幔帐轻飘,一袭桃粉长袍,眉目如玉的温润“少年”,双眸如斗,看似气势如虹,实际上早已是外强中干……   “哈——”刘珩忍俊不禁,继而大笑出声。   这爽朗的笑容,一阵一阵回荡在宽敞的屋内,惊得众人如崔莞一般,圆眸齐瞪,而崔莞反倒傻了眼,红唇微翕,呆呆盯着大笑不止的男子。   她所说之言,有这么可笑?   少顷,屋内的笑声渐渐止歇,刘珩气息微促,不过随着胸膛跌宏起伏数次,便慢慢平复下来,他唇角含笑,打量着崔莞呆滞的面容,突然开口说道:“不知孤这金玉满堂之景,卿卿可看够了?”   另有深意的话,令崔莞心中一凛,顿时回过神来。   这人不会想趁机将话绕进去罢?   她小心翼翼的瞥了一眼刘珩唇边的浅笑,垂下双眸,斟酌片刻才谨慎的应道:“回殿下,小人已是眼冒金光,足够了。”   “如此甚好。”刘珩唇边的笑意愈发深明,他转身,朝着内室慢慢走去,仿若亲手逮住了猎物般,隐隐含着一丝欢愉的声音缓缓传来,“过来侍浴罢。”   “……啊?”   崔莞彻底呆住,眼底陡然浮起一片惊惶。   在她看来,刘珩此时相问,是看穿了她不愿与他共处一室而故意设下的圈套,只要她应出一声“不够。”,那么刘珩定会趁此将她一军,把她留在府中“观景”。   故而,一番思量后,她才谨慎的张了口。   殊不知,此次一言,无论与否,她均成了主动跳下陷阱的猎物。   可惜,崔莞明白得太晚。   听闻身后乍响的惊呼,刘珩的嘴角不禁又往上翘了翘,足下不顿,慢慢穿过内室,踏入一间相邻的耳房中。   这下,该如何是好?   望着已然消失在眼前的刘珩,崔莞小脸又青又白,敢情她这一路上的言行加之方才的举措,均没有丝毫作用!   犹豫片刻,她又转头环视一圈屋内,虽说有两名侍婢随着刘珩离去,但仍有四名留在屋中,正虎视眈眈的盯着她瞧,而且刘珩身为一国储君,暗中相护的死士暗卫不知几何……   逃不掉的。   崔莞慢慢回过头,低低的叹了一口气,最终还是在侍婢暗卫警惕的目光中,抬足向耳房走去。   这间耳房与内室只有一墙之隔,虽不及玉清池宽敞,却有异曲同工之处,崔莞磨磨蹭蹭踏入耳房后,抬眼便目及了一泓热雾氤氲的暖池。   而刘珩正侧身相对,一名侍婢足尖微踮,轻巧的抽簪取冠,一头及背的长发,犹如一道乌瀑倾泻而下,柔顺的披散在他身后。   待那名捧冠的侍婢退开,另一名侍婢紧接着上前,欲替他解带脱袍,结果尚未近身,便听见一道优雅磁沉的声音响起,“阿莞。”   “诺。”崔莞心中略略一促,低眉顺目的应道。   刘珩微微侧头,一双狭长的凤眼中眼波流转,透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魅惑,盯着崔莞片刻后,他薄唇轻启,微笑言道:“过来为孤宽衣。” ☆、第一百四十五章 美人侍浴谁人消(下)     “……诺。”   崔莞极想大声说出心中的推拒,可惜,她不敢,也不能,只得咬了咬牙,低声应下。   那名侍婢见状,便与方才取冠的侍婢一同退到了一旁。   应归应,可真事到临头,崔莞仍旧彷徨不已,她垂着头,心中万般挣扎,足下犹如坠了千斤重石,步履沉沉,踌躇不前。   “嗯?”刘珩微微侧首,轻轻的哼了一声,盯向崔莞的目光仿若戏鼠的猫儿,满是谐谑,“阿莞裹足不前,莫非是要孤亲自上门?如此,倒也未尝不可……”   说着他迈步就要走过去。   “小人不敢。”崔莞一僵,急急低呼一声,止住了刘珩的举动。   若真让他过来,只怕就不是宽衣这般简单了。   不得不说,崔莞仍是聪慧的,即使在慌乱之中,也做出了最为正确有利的决定。   应声过后,她无声的吸了一口气,慢慢抬起头,迈着碎步缓缓走向刘珩。   不足十步的一小段距离,崔莞行了将近小半盏茶的功夫,刘珩也不出言催促,就这么饶有兴致的盯着她,眸光璀如星辰。   即便崔莞再怎么踌躇迟疑,她终是不可避免的挨近了刘珩,那股自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独有的体息直直的扑进她的鼻尖中,经鼻入体,由体入心。   崔莞勉强压下心跳的沉冷,霎时瓦解,胸膛内砰砰之声不绝于耳,她忍不住咽了一口津沫,颤颤巍巍的伸出手,探向缠绕在刘珩腰间的玉带。   上一世,崔莞对于宽衣解带之事,早已熟悉至极,可眼下,一枚小小的内扣便将她梗住了,颤抖的小手既想避开与刘珩的触碰,又想顺利解开置在玉带内侧的结扣,无疑是痴人说梦。   攥着玉带轻轻扯了好几回,崔莞都没能解开内扣,刘珩垂下眼帘,盯着她乌发垂散的头颅,唇角一抿,懒洋洋的道:“阿莞不善宽衣?孤来教你。”说着他抬起手便要覆上那双僵在腰上的柔荑。   唰的一下,崔莞闪电般缩回了双手,可待她缩回后,才恍然回神,这一举动于刘珩而言,是拒绝,是推却,更是明晃晃的打脸。   她下颌微抬,不着痕迹的朝刘珩打量了一眼,果然瞥及一张沉冷的俊脸。   想也未想,崔莞连忙撒手后退一步,干干笑了两声,拱手对他施礼,正色言道:“小人岂敢劳烦殿下,宽衣解带之事,小人自是知道该如何行事的。”   说着她不敢再迟疑,又上前一步,咬着牙将手探入三指宽的玉带内,迅速捻了捻那枚结扣,而后飞快抽出,接下滑落的玉带。   哪怕她手再怎么敏捷,亦躲不开指尖触及的那一抹若有似无的温热……   崔莞红唇紧抿,不过是解开一条玉带,竟让她光洁的前额泌出了一丝丝湿润,她捧着颇为压手的玉带,步履轻移,想要走向摆在墙下的长几,好借此远离刘珩。   不料,崔莞刚行两步,原本候在角落里的一名侍婢便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她身前,双手一探,自崔莞手中取过玉带,而后也不多言,转身就返回了原处,继续候着。   这一连串行云流水的举动,看得崔莞目瞪口呆,她眨了眨眼,扫了一扫空空如也的双手,再扫了一扫那名将玉带捧在手上,垂首含胸的侍婢,心底顿时涌出一丝无力之感。   而后背传来的一阵又一阵寒刺感,令她不得不转过身,慢慢步回远处,开始替刘珩宽衣。   取下玉带,那一袭墨色金线绣纹的外袍便只剩身侧两条系带未解,崔莞犹豫了下,抬手勾住紧紧系牢的带子,稍稍用力一扯——   可解开细带系带后,她干脆一鼓作气,抓着袖子一扯,早已失了束缚,松松垮垮的外袍便这样被她顺顺当当的扯了下来。   另一名侍婢自然又是在崔莞试图借衣遁逃时出现,拾起滑落在地的衣袍,悄无声息的隐回角落里。   崔莞无奈的叹了口气,也不等刘珩催促的目光射来,自觉的踮起脚尖,伸手探欲向系在他颈子处的金丝绣云鹤衣结,可那双纤细的小手,伸出一半,便生生僵在了半空中。   刘珩身姿修长挺拔,比寻常男子还要高了一些,对仅及他胸膛的崔莞而言,想解开系在他喉下的衣结,并非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她若要动手,必定会与他有所触及,而且是肌肤相亲。   “嗯?”   就在崔莞僵持不动时,一声慵懒的轻哼再度在她耳旁乍响。   由于两人之间的距离只在方寸,那哼声夹杂着一丝温热的气息,轻飘飘的拂过崔莞的耳尖,令她不由浑身一颤,细小的绒毛根根倒立而起。   她想退,然而脚下尚未有动静,又听闻一声磁沉的低笑,“看来阿莞当学之事不少,孤还得多费几分心思才行啊。”   这人,这人!   崔莞心头一怒,除去威胁,他可还有别的法子?   许是气极的缘故,此时此刻,她反倒冷静下来了,脑海中急急一转,陡然察觉出了一丝蹊跷。   刘珩的目光虽戏谑,却无一丝杀意,至少她不察觉出似那驭夫的目光一般,令人毛骨悚然的心悸之感,反倒是……   崔莞抬头瞥了他一眼,恰好对上那双仿若在等着好戏开场,兴趣盎然的墨眸。   她猛地垂下头,心中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   于是,不再有丝毫迟疑,崔莞气息微屏,僵在半空中的手往前一送,摸上了那枚系在喉结下方不足三寸之处的衣结,莹白的指尖一别方才的僵硬,灵巧的解着系得十分繁琐华丽的结扣。   当然,她目光紧紧盯在衣结上,不敢往后多看半分,灵动的指尖也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偶尔上下滑动的喉结。   崔莞此举,令刘珩眼底闪过一丝意外,似乎被她突如其来的转变怔住了一般。   不过,更令他意外的事,还在后头,只见崔莞迅速解去内裳上所有的衣结系带,学着脱去外裳时的举动,抓着袖子用力一扯——“嘶啦”一声,单薄的内裳,竟被她生生扯开了半边袖子! ☆、第一百四十六章 美人侍浴谁人消(终)     一道裂缝自肩膀处延伸向下,足足有一掌长,透过裂缝,半边白皙细腻却不失结实的臂膀,正映着明亮的火光,闪动着晶莹诱人的光泽。   这一切发生得极突兀,在众人尚未来得及反应之前,崔莞噌噌两声往后一退,身子猛然矮了一截,清冷的声音随之响起:“小人惶恐。”   屋内一阵鸦雀无声。   隐在角落中的侍婢,将头颅垂得更低了,站在原处一动不动,仿若两座栩栩如生的木雕。   刘珩倒是一脸镇静,他微微侧眼,瞥了一下肩膀处的裂痕,那深沉的目光便直直的落向垂头含胸,乌发掩面的崔莞。   “阿莞总会给孤带来些许意外的‘惊喜’,甚好。”   沉冷的声音,仿若屋外肆虐的寒风,吹在身上令人泛起一股彻骨的寒凉,崔莞低眉敛目,咬牙压下最后一丝迟疑,清声说道:“小人出身乡野,不知富高门贵府中的规矩,且事先也曾言明,小人乃一举止鲁莽之人,素帛轻薄贵重,实在不是小人这粗手粗脚可触碰之物。”说着她顿了一顿,又道:“今日小人自知闯下大祸,然而,正所谓不知者无罪,小人斗胆,求殿下恕罪。”   “不知者无罪?”刘珩不怒反笑,沉冷的目光陡然一利,冷冷说道:“原来出身乡野的阿莞还知圣人之言,倒是让孤长见识了。”   他将“出身乡野”四字咬得极重,回荡在空落落的耳房中,显得有些刺耳。   崔莞面不改色,甚至纤细的眉都不曾轻颤一下,她就这么跪着,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刘珩的怒意,在她意料之中,发怒的刘珩与方才充满逗弄的刘珩,崔莞倒是情愿面对前者。   只因,她心中已有了七分把握,刘珩暂时不会杀她。   待此事一过,这把握便能升至九分。   想着想着,崔莞眉宇间的神色愈发镇定从容。   刘珩盯着双膝触及,小脸低垂的崔莞,如墨般的眼眸轻眯了下,他忽然举步上前。   正静静沉思的崔莞,垂敛的眼帘中蓦然撞入一双墨色靴,她倏然一怔,再回神,一只修长匀称的手已然探到眼前。   几乎无需费多少气力,刘珩的手便勾住崔莞的下颌,接着往上一抬,一张妍丽的小脸顿时落入他乌黑的瞳仁中。   扫过崔莞脸上那一抹远未传入眼底的惶然,他弯起薄唇,似笑非笑的说道:“怎么,阿莞哑口无言了?”   温热的手指紧紧箍在下颌,又灼又疼,令崔莞万分的不自在,可此时她退不得,也无路可退,唯有硬下头皮,咬牙抬眸,对上那张俊美得无与伦比的脸,淡淡地说道:“小人年幼时,有幸救过一名流落到村中的夫子,那夫子念恩,曾细心教授小人几日,故而小人仅是识得几个字罢了。”   崔莞这番言语,无一分真言,完完全全是编造而出,可她料定了刘珩查不出什么蛛丝马迹来,即便寻到荣村尚存之人,定然也是无人得知她的过去。   故而,崔莞昂着头,气势如虹的与刘珩四目相对,神情凛然,一番话说得是振振有词,理直气壮。   两人的相距本就在方寸之间,刘珩这样一俯,柔顺的乌发霎时垂落在崔莞身前,一股清香混合着男子独有的体息,不断侵入崔莞的鼻尖。   崔莞耐着抬手拨开落于脸上,惹得双颊微微发痒的发丝,努力维持脸上的义正辞严的神色。   四目相对之下,刘珩轻而易举的看出了她眼底清冷的眸光,顿时薄唇轻抿,缓缓说道:“卿卿双眸盈盈似秋水,不乱不澜,看来对孤已是无所畏惧了。”   崔莞勾了勾唇,平静的说道:“殿下宅心仁厚,非是那滥杀无辜的无良匪人,小人何惧之有?”   “哦?想不到卿卿竟如此了解孤。”刘珩眉峰轻挑,慢慢一笑,墨眸中闪烁出一丝细微的银光,他修长的手,渐渐松去劲儿,贴着温润细腻的肌肤,缓缓向下游移。   一股灼热之感自那缓缓移动的掌心传出,如湍急的河水,急急流窜向四肢百骸,崔莞不由打了一个激灵,刚刚服帖下的绒毛再度根根立起,与前更甚。   恍若察觉不出掌下的异样,刘珩眉目含笑,宽厚的掌心已然笼罩在了那截白嫩的细颈上,只需一用力,便能将其拧断。   此时此刻,若说崔莞不惧,那便是骗人的,可即便她面色微微泛白,仍旧睁大一双清冷的眸子,定定的与刘珩四目相对。   毫无预兆的,停留在她颈子上的手猛的一拢,紧紧扼住了她的咽喉。   转瞬间,崔莞微白的面色陡然涨出一片通红,她双目圆瞪,唇角微张,足以见得,刘珩手上究竟下了多大的劲儿。   可即便到了这时,她也未开口求饶。   她在赌,与当初在荒林前一般,赌心中那一丝若有似无的直觉……   随着那双杏眼越瞪越圆,微启的唇愈张愈大,崔莞眼前渐渐模糊,下意识的,她抬起无力的双手,拍向扼在颈上的铁臂——   “咳咳——”   崔莞的手尚未拍下,紧钳的铁臂陡然松开,含着氤氲水雾的空气猛然灌入口鼻,失去支撑的她软软侧倒在地,一手撑着身子,一手捂唇剧烈咳嗽。   “如此,卿卿可还信孤不会杀你?”   沉冷的声音慢慢传来,崔莞又咳嗽了几声,胸口深深起伏了两下,强忍着咽喉的刺痛,低哑的开口道:“小人……自是信的。”   要他真动了杀心,根本不会停手了。   当初荒林之外,街角马车,甚至行船之上,齐郡之中,一连串的巧合意外,早已让她心生疑惑。   若非别有目的,万分尊贵的太子殿下,又何必与她这等卑微如尘的小姑子纠葛不清?   故而,她心中大胆猜测,他不会杀她,至少眼下不会!   这一句细若悬丝的话,不但令那两名由始至终都无动于衷的侍婢心中一震,也让刘珩不由侧目。   这样的小姑子,他亦是头一回碰见。   明明卑微如尘,可不经意间透出的气势,却无差于任何一位世家女郎。   明明惊惧如斯,却仍能保持心智,一步步算计,伺机而动,直至一击必中的时机。   若她真是……那便有趣了啊!   思之所及,刘珩扫了一眼崔莞残红未退的小脸,以及颈上那道触目惊心的红痕,忽然低低一笑,转身走到暖池旁,慢条斯理的褪去身上残破的内裳,慢慢踏入了池中。   可在他开口之前,屋外陡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临临一缚向淄行(中)     刘珩一番低笑浅言,却让双膝跪地,低眉顺目的崔莞倏然瞪大的惊愕的双眸,她抬起头,悚悚的望向榻上把玩着薄木片,显得漫不经心的男子。   他说,要将她送入郡守府?   一想到张显笑里藏刀的模样,崔莞不由生生打了一寒颤,心中止不住一片寒凉。   不,无论是张琅一事,还是帮秦四郎脱身一事,她均与张显结下了难以瓦解的仇怨,故而这郡守府,她若是敢踏入半步,定然有去无回!   所以,不能去!   崔莞心中急急一思,抬起的小脸却是猛然一垂,伏身以额触地,结结实实的给刘珩叩了一个头,再一次慢慢抬起时,微微泛白的小脸上含着三分惊恐,三分慌乱,三分委屈,余下的三分,却是前所未有的谄媚。   这十二分颜色在刘珩深不见底的墨眸中一一闪过,他薄唇轻抿,噙上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殿下天人之姿,璀如明珠,岂是区区一方郡守可及?小人心中早已钦之,慕之。”   说着说着,崔莞身子微挺,下颌轻轻一昂,一双秋水般盈澈的杏眸眼波轻转,似含羞,又似带怯,却不闪不避,直直的迎上刘珩晦涩难明的目光,声音软糯的道:“小人不愿离开殿下,前往郡守府。”   刘珩幽深的眸光闪了一下,脸上的神情渐渐缓和,落向崔莞的目光也似含上了几分脉脉温情,“原来卿卿不愿呐。”   “然。”崔莞昂起的面容上浮起一丝义正凛然,铮铮言道:“小人不愿!”   刘珩颔首,脸上的温情更甚了,可对着眼巴巴瞅着自己,精致妍丽的小脸上已全然化为期许憧憬的崔莞,却低低的,长长的叹了一声。   这道意味难明的叹息,令崔莞心头一颤,她尚未来得及出言,便听见眼前倚在榻上,举手之间雍容优雅的男子,慢慢的,颇为无奈的叹道:“卿卿在这府中整日郁郁寡欢,孤以为卿卿之心,实向郡守府,孤于心不忍,已是应了郡守之言。”   他应了,他已经应了!   崔莞小脸煞白,唇边却弯起一丝凄笑,银牙一咬,以膝代足,急急向刘珩挪去。   这座小院不似刘珩所居的主院,燃着暖意盎然的地龙,又铺设绵软舒适的毾鄧,她膝下乃是实实在在的青石地板,即便身上所着裙裳厚实,磕在又冷又硬的地上,仍是又疼又冻,光是静静跪着便已经让人难以忍受,更何况是行膝步。   然而,崔莞忍下了,她紧咬着一口银牙,一步一步挪往木榻之下。   不过短短五、六步的间隔,她足足挪了小半刻钟,止步时,前额已然泌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双颊也愈来愈苍白无色。   “殿下。”崔莞深吸一口气,昂起头,眨巴着一双乌黑湿润的瞳仁,可怜兮兮地瞅着刘珩那张俊美无双的脸,半是委屈半是希冀的道:“殿下,定是因为前些时日小人的无礼之举而置气罢,小人知错了,求殿下莫要再与小人计较。”   闻言,刘珩垂眸,居高临下的打量着崔莞,薄唇轻启,似笑非笑,“卿卿,是想让孤出尔反尔,食言而肥?”   “小人不敢!”崔莞的心突突直蹦,她咬了咬下唇,犹豫片刻,终是开了口,低低言道:“只是当日在宴席之上,殿下曾当众言明,小人乃是……殿下之姬妾。”   她的声音,愈来愈低,含着一丝任谁都没有察觉的屈辱与隐忍。   此时此刻,只要能打消他的念头,低头何妨?献谄又何妨?   便是刘珩当真就这般要了她……   崔莞身子一僵,但又极快软下。   总不会有任何事,比保全性命更重要!   刘珩静静盯着崔莞眉宇间偶有泄露的犹豫挣扎,唇边弯起的弧度渐渐扩大了一丝,他移眸看向轻举到眼前的薄木片,好似上头蜿蜒杂乱的划痕比崔莞更加吸引人一般,磁沉的嗓音懒懒的道:“那又如何?”   是了是了,即便他当众言明,她为他刘珩的姬妾,又如何?无非是区区一名微不足道姬妾,更何况他尚未碰过,若能用于收拢人心,何乐而不为?   赠君美人这等**雅时,上一世见得还少么?连曾信都明白的御下手段,刘珩又岂会不知?   想到此,崔莞的面色瞬间惨白一片。   仍是逃不掉么?   仿佛欣赏够了崔莞的惊惧,刘珩的目光自薄木片上移开,又一次落向崔莞,饶有兴致的道:“孤倒是有个两全其美的主意,卿卿可愿听?”   下意识的,崔莞便想张口拒绝,然后微干的檀口动了动,最终低低的应了一句,“诺。”   “善。”刘珩弯眸一笑,缓缓坐起身,“来人。”   随着刘珩的唤声落下,屋内陡然出现一名身着墨裳的暗卫。   “去将备下之物取来。”   那暗卫将头一点,转身极快的消失在屋内,悄无声息。   崔莞垂首,心中的不安涌到了极致,以刘珩的为人脾性,她根本摸不清他心中所思所想,只能木木的跪在原地,静静等待解答的那一刻。   少顷,那名暗卫无声无息的返回屋中,只是手里多了一个朱漆描花方盘。   他端着方盘,走向崔莞。   “孤以为,卿卿既不愿离开此处,而孤亦不能食言,为今之计,唯有卿卿命陨,方能两全。”刘珩俊美的脸庞上笑意吟吟,轻描淡写的语气仿若说的不是一人生死,而是牲畜一般,“如此一来,孤无需食言,卿卿也不必离去,甚好,甚好。”   “卿卿可安心,孤会将卿卿葬于这座景色雅致的府邸中,断不会让卿卿离了半步。”说罢,仿佛尤嫌不足一般,他又朗朗的添了一句:“嗯,到时就以这座小院为陵罢。”   这就是他所说的两全其美?   崔莞的小脸瞬间灰白如纸,她猛然抬头,不敢置信的望向一脸笑意横生的刘珩。   这时,那名暗卫上前一步,将手中托盘递到崔莞身前,她慌乱垂眸,盘中赫然立着一个红绸封口的白瓷小瓶。   烛光摇曳,橘黄色的光亮洒在温润莹白的小瓶上,映出一丝耀眼的冷芒,落在崔莞心底,陡然漫起一丝切骨之寒! ☆、第一百四十九章 临临一缚向淄行(下)     刘珩神态悠然,仿佛命人取来的不是夺命的毒药,而是醇香的美酒一般,被他把玩在手中的薄木片有一下没一下的叩击在榻沿。   少顷,他盯着崔莞笑吟吟的说道:“此乃沉梦酒,入喉便醉,永沉梦乡,不见半分痛苦,卿卿莫怕。”   沉梦沉梦,可惜此沉梦非彼沉梦,一饮如喉,温柔乡不见,奈何忘川覆足前。   随着这道磁沉淡然的声音落下,那名暗卫好似得了指示一般,无声的上前一步,那本就在崔莞身前的托盘,霎时伸到眼下,那气势,竟是由不得她拒绝。   刺眼的殷殷红绸衬着令人心慌的瓷白,蓦的攘进崔莞心中,她颤动着唇,却挤不出半个字来,脑海中空白一片。   未待她回神,头顶忽的又传来刘珩懒懒的低笑,“怎么?卿卿不愿?”   一声低笑,唤醒了崔莞,她慢慢抬起头,又一次将那张无与伦比的俊美面容映入眼底,她泛白的唇瓣颤了几下,终于自紧咬的牙缝间挤出声来,“小人……不愿。”   “善。”好似早已料定她会这般回应,刘珩不恼不气,眯着双眸浅浅一笑,温柔的说道:“孤也着实不忍看卿卿红颜薄命,这沉梦,不喝也罢。”   闻言崔莞不由一怔,刘珩会如此好心?   果然,此话过后,他再度开口唤了人进屋,这次来的人,乃是一名莫约三十出头,身着湖蓝袄,头梳十字髻的妇人。   崔莞认得此人,她乃庭院的一名管事,名唤岑娘。崔莞在后院行走时,曾碰过两回,只是每一回,岑娘神情淡漠疏远,待她均无好感。   “带她下去沐浴更衣,而后备妥车轿,送入郡守府。”   “诺。”岑娘面无表情的应了一声,转身便朝神情大变的崔莞走来。   刘珩,他是认真的。   岑娘窸窣细微的脚步,落在崔莞耳中,恍如当头惊雷,轰得她浑身兢兢,颤抖不已。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以刘珩之尊,荒林未杀,雍城未杀,便是郡守府夜宴之上,也未曾要杀她,怎么半月不见,再相逢却要将她置之死地?   这半个月中,定然发生了什么事!   崔莞努力稳住心神,急急思索。   然而,这半个月被拘在府邸中,家仆侍婢均为刘珩的心腹,任凭她如何聪慧,也寻不到法子打探出一丝风声雨迹,眼下再怎么绞尽脑汁,也思虑不出半点头绪。   “姬,请罢。”   浑噩中,岑娘已然走到她身旁,抬手搀住她发软的手臂,稍稍一用力,便想将人自地上搀扶起来,好依刘珩之言,送她前去沐浴更衣。   千思万绪只在一瞬间,岑娘的手环上臂膀的刹那,崔莞猛地抬起头,咬牙大声说道:“不必了!”   清亮的呼声荡起,屋内一片死寂。   无论是被甩开手的岑娘,还是仍端着木盘的暗卫,眼底均闪过一丝惊诧。   唯有斜斜靠坐在榻上的刘珩,漫不经心的墨眸中浮起的,是一丝细若悬丝,将断不断的笑意,他挑了挑眉,戏谑的道:“莫非,卿卿又改变主意了?”   许是惊惧至斯,绝望至斯,仿若一潭泥沼的思绪反而渐渐清了下来。   她心知肚明,今日一旦入了郡守府,定然难以见到明朝的初阳,张显绝不会容她活下去!   进退无路,横竖均是死,倒入不如死在此处,还能落得几分干净。   况且……崔莞眸光轻轻一闪,似乎想到了什么。   随即,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双眸,对上身居陋室却仿若垂卧高堂的刘珩,清冷的说道:“我愿饮沉梦。”   没有自呼小人,也不称为阿莞,她用的,是一个“我”。   这是对刘珩无声的抵抗。   一言落下,崔莞看也未多看刘珩一眼,慢慢地转身,行到那执盘的暗卫身前,继而慢慢地探出手,将那冰冷润泽的白瓷小瓶拿起,握在掌心中。   她动作十分轻缓,举手投足间,透出一股极为优雅舒宁的风韵,仿若天边闲云,随风悠然而动。   刘珩微微侧眸,静静的看着她的一举一动,无人察觉到,他眼底的光亮好似又扩大了几分。   冰凉的触感自掌心蜿蜒而上,窜流至四肢百骸,崔莞垂下双眸,扫了一眼掌中小巧的瓷瓶,温润釉色在烛光下闪闪发亮,宛若一块上等的羊脂美玉。   可惜,本该盛放琼浆玉液之物,腹中装的却是……   想着,崔莞唇角微扬,勾起一抹自嘲嗤笑,此时此刻,她竟还有闲情逸致来胡思乱想,果然是到了走投无路之际,认命了么?   刘珩目不转睛的盯着崔莞,见状不由低低一笑,“卿卿若是喜欢,孤会命人取来此物,置入棺椁,与卿**。”   分明是温柔缱绻的语气,说出的话却令人不寒而栗。   崔莞慢慢抬眼,徐徐言道:“多谢殿下。”   她的声音,极轻,极平,不曾有一丝死到临头的恐慌,甚至连半点颤抖都没有。   刘珩薄唇微微一抿,并未出声,只是盯着崔莞的目光陡然变得幽深难明,那块被他置在手中把玩的薄木片,不知不觉中被捏成了两半。   然而,崔莞淡淡的丢出此话后,果断拔出白瓷瓶上的红绸,红唇微启,浅浅的含住瓶口,抬手昂颌,一股辛辣顿时盈满咽喉,由上及下,滑入腹中。   谁都没有留意到,当崔莞毅然饮下沉梦时,刘珩眼底终于涌现出一丝讶然,他没有料到,打一开始便费尽心机,只为活下去的崔莞,竟会如此决绝。   他原以为,崔莞此举不过是以退为进。   崔莞饮下沉梦后,便想往外走,生死不由人,死前总得让她随心一回罢。   可还未容她转身,一阵眩晕当头袭来,瞪如圆杏的双眸渐渐失了焦,眼前的景象愈来愈模糊……   尽管饮下沉梦之前那般决绝,此时此刻,她仍是怕的。   她之所以决绝饮下沉梦,是因她知晓若选择入了郡守府,她绝无一丝活命的希望,因为张显绝不会让她再活着!而刘珩为何要赐她一死,她却如何也想不通,既然两条路都是必死,她宁愿选择再与这当朝的太子赌上一把,赌她还有一线生机,赌他的这杯赐酒仍一如既往只是他的戏耍玩弄。可当此时沉梦已入喉,意识渐渐涣散之际,她却还是悔了、怕了,重活一世,不是为了就这样再一次荒唐的死去,不是!   她还是太过大意,或许两世的为人,只不过都是上苍给予她的一场荒谬罢了。思及此,她嘴角再次扬起一抹苦笑,绝望的闭上了双眸……   刘珩静静的看着她,始终噙着一丝浅浅笑意的目光,掠过那张小巧的面庞,探向那双氤氲的水眸,忽而他看到她缓缓的闭上了双眼,一滴自眼眶内滚下的温泪映入他的眼帘,随着他的目光滴落在地面上,刘珩突然觉得自己眼前的这张脸显得从未有过的苍白,而那滴潸然而下的泪里似乎蕴含着数不清的情绪,   有怨愤,委屈,悔恨,更多的,则是苍白和绝望……   他胸口泛起一丝莫名的不适,不自禁的垂下眼眸,似是不愿再看到他眼前那个似乎快要支离破碎的崔莞。   他垂眸凝望着胸膛,心口仿佛被一层帛紧覆一般,说不出的究竟是何种感觉。   还未容刘珩弄清这股突如其来的不适感,眼角的余光陡然瞥及眼前的身影重心不稳的原地晃了一晃,眼见就要栽倒在地上。   不知不觉中,广袖轻甩,衣袍翻飞,待岑娘与那暗卫回过神,赫然发现自家主子不知何时竟已起身,将那即将倒地的小姑子揽入了怀中!   这……这真是……   岑娘与暗卫相视一眼,目中均闪着无比的惊愕与不敢置信。   刘珩似刚回过神,感受到怀中的温软,原本舒展的浓眉紧拧成一团,他下意识便要松手,可一眼瞟见近在咫尺的那抹苍白,以及悬在腮边仍清晰可见的泪痕,不知为何,手中却是一顿。   此举,令刘珩心中愈加烦躁起来,他猛地转头扫向岑娘,“将她拖下去。”   岑娘一怔,急急扶过已然没了知觉的崔莞,可还未等她应声,便见一道身影急急冲出了屋。   这,这可还是她那的山崩地裂于眼前亦不为所动的主子? ☆、第一百五十章 亦真亦幻梦难寻(上)     夜色渐浓,郡守府不远处的一座府邸忽的大门尽敞,一行三车缓缓驶出,碾着月色向城门行去。   被一干骑马侍卫拥簇环绕在中间的马车,看似平常,但从后往前,车厢中的布置一辆胜于一辆,以行在首尾的马车为最。   这一行人并未在城门耽搁多久,如眉的弯月刚挂上树梢,车队便顺顺利利的出了齐郡,沿着修整得平坦宽敞的官道,一路南行。   弥漫的夜雾下,莫约二里外的一处茂叶尽落,显得光秃秃的密林中,莫约五十名服饰各异的侍卫暗暗潜在林中,待久候的马车行至,联络暗号响起,这些白日便乔装打扮,分批出城的侍卫离林,迅速融入了车队中。   原本不过二三十人的车队,顿时逾近百人,所行之处,无不烟尘滚滚,此时尚在夜里,不甚明显,若是白日,定然半里之外便能看清。   这般庞然大物,一般宵小盗匪,断然不敢靠近,故而虽是深夜赶路,倒也十分平安无事。   一阵颠簸中,崔莞慢慢睁开双眸,霎时间,只觉得头晕目眩,不由又轻轻阖下,咽喉处仿若烈火灼烧,干涩难耐。   ……水。   崔莞张了张口,车厢内却无半丝声响,一旁正闭目养神的人好似听到了什么,抬手拎起搁置在身旁矮几上的瓷壶,倒了一盏温茶,而后小心翼翼地扶起躺在小榻上的崔莞,倾盏近唇。   一股甘泉涓涓而下,双目紧阖的崔莞大口大口汲取,直至盏中清茶点滴不留,仍有些意犹未尽。   不过,她到底是醒了。   又一次慢慢地睁开双眸,头顶所嵌的明珠琳琅入眼,柔和的明辉虽亮却不刺目,怔怔看了片刻,恍惚中的崔莞慢慢回过神来。   尽管眼前仍有几分茫然迷离,她仍吃力的转动眼眸,打量四下。   随着眸光渐渐凝聚,眼前的事物愈来愈清晰,四壁着锦,颠簸不止,加之耳旁一阵阵辘辘声响,即便此时崔莞思绪浑噩,也明白身处何处。   她只扫了一眼,睁开的眼帘又升起一丝沉坠感。   突然间,崔莞好似忆起了什么,唰的一下,半阖的眼眸顿时瞪如杏圆,再顾不得头颅的晕眩与浑身上下的酸软,咬牙撑手,便要坐起身。   “饮沉梦,即便不大醉三日,醒来也定然眩晕难耐,若不想苦熬,就乖乖闭目入眠。”   平板无波的声音在车厢中乍响,崔莞侧眼望去,却见一道身影稳稳的坐在她身旁不远处的角落里,时不时随颠簸轻晃几下。   湖蓝袄,十字髻,正是岑娘。   这是怎么一回事?崔莞仍是坐起身,强忍下额角隐隐的疼痛与眩晕,张口便问,可朱唇翕张,平日里清若珠玉相磬的悦耳声,全无!   她,她的嗓子!   崔莞下意识抬手捂住脖颈,虽经过一盏温茶滋润,舒畅不少,然而咽喉处仍旧泛着一丝涩疼,恍惚中不觉,眼下却愈来愈明显。   不,这不是关键之处,她忍不住又张开口,尽全力大喊一声——   无声!   除去从喉中挤出的呼呼喘气声,根本没有半丝声响!   她的嗓子,哑了?崔莞满面震惊之色,冰凉的手怔怔的抚在脖颈处,后背一阵僵硬。   她分明饮了刘珩命人端来的“毒酒”,未死之事,她心中多少有一丝明了,可为何会失声?   难道是那沉梦?是刘珩?   好似看穿了崔莞纷乱的心思般,静静坐在一旁岑娘忽的张口,淡淡地说道:“沉梦中掺了一丝令人暂且失声的药物,莫约数日便可解,姬可宽心。”   原来如此,崔莞高悬的心渐渐回落,可刚落下半分,又蓦然一颤,惊愕的目光急急投向岑娘,可入目的,却是岑娘双眼紧闭,面无表情的模样。   显然,该说之言已说完,她不欲再开口了。   崔莞用力咬着下唇,借此疼痛来抗拒眼前的眩晕与困倦之感,她移开眼,身子略略往后一倒,软软的靠在车厢内壁上,看似与岑娘一般打算闭目养神,却趁着其不备,悄然掀起一丝车帘子,匆匆往窗外瞟了一眼。   只消一眼,她便看清了马车外的情形。   乌浓的夜色下,道路两旁并非民居,而是无边田野,远远望去,甚至能依稀看见远处的零星灯火与起伏的山峦。   这条路,并非前往郡守府。   那半分未定下的心,砰然落稳,她根本来不及细细思量,再也支撑不住的眼帘重重阖下,就这么倚靠着车厢内壁,沉沉的睡了过去。   听闻耳旁轻浅的呼吸,岑年陡然睁开眼,神色复杂的打量着垂头含胸的崔莞。   若主子所言无误,那么,这小姑子确有极大的利用之处。   只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留着这小姑子,对主子而言,弊大于利。   莫名的,岑娘眼前浮现出方才在庭院内,刘珩仓促离去的背影……   不过,片刻后,她又一次合上了眼。   ……   许是饮了沉梦的干系,崔莞这一觉睡得极沉,只是本该甜美的梦乡却是一片光怪陆离。   隐约中,她好似回到了前世,春风楼所受的屈辱,曾信的柔情蜜意,一个个贵人们寡廉鲜耻的模样,那场焚骨灼心的烈火……   林林种种,不断涌现,重复,避不开,逃不掉,只能一遍又一遍被迫承受着轮回的沉痛苦楚。   梦中的崔莞,满面惶恐惊悸,可纵使她捂住双目,堵牢双耳,亦驱不散那无孔不入的梦魇。   突然,梦境忽转,眼前一切倏的消散,一副画卷缓缓舒展。   春风徐徐,连天碧湖中,水波粼粼,芙蕖摇曳,临湖的八角亭里,一红一白两道纤细的身影,红琴白画,饶是无声,崔莞耳旁仿佛闻及那一声声委婉清幽的琴音与饱含墨香的湖笔落在帛纸上的沙沙声……   这满目的宁静惬意,使得崔莞渐渐平静下来,莫名的,她心中陡然升起一道念头——看清,看清那执笔作画,言笑吟吟的白裳女子究竟是何模样!   可愈想看,便愈看不清,原本仍有几分清晰的两道身影反而慢慢模糊起来。少顷,亭中少女相继起身,携手离去,精美的八角亭中,唯余下一琴,一画。   不!崔莞咬牙,全力飞奔,却始终都无法靠近那两道渐渐离去的身影……倏的,眼前一切蓦然化为了一张脸,一张慵懒浅笑,凤眼流转出邪魅妖冶的俊美容颜,那张扬起的薄唇,轻轻一启:   “阿莞。”   啊——崔莞浑身一颤,悚然睁开了双眸! ☆、第一百五十一章 亦真亦幻梦难寻(下)     夜幕正浓,月羸星繁,大地上一片昏暗难明,不过,一座官道旁的驿站,此时却是灯火通明。   自梦中惊醒的崔莞尚未缓过神,便发现身下的马车轻轻一晃,戛然而停。   岑娘一言不发,弯身下车后打起帘子,“姬,下车罢。”   依然是不冷不热的语气,崔莞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稳住微促的心跳,又略等了片刻,待额角的眩晕之感渐渐褪去,方慢慢起身,下了马车。   由于是马车,比牛车驴车要快得多,又是急急赶路,仅是**便行了将近百里路程,眼下已渐渐进入临淄地界。   上一世,崔莞与曾信到过临淄,为寒门寻访助力,年月已久又是隔世之事,已有些记不清了,但眼前这所驿站,她却是记得清清楚楚。   这是座驿站,非权贵不得入内,即便当年的曾信的青云路已略有小成,可惜,仍旧在贵人集聚之地,众目睽睽之下被拒之门外,不得不得携着她一同露宿荒野。   此事,被曾信引为奇耻大辱。   然而此时,却成了崔莞的大喜。   到临淄,便意味着稷下学宫一事仍存有起色,令她心中怎能不欢喜如狂?   不过,心中虽喜,面容上却是神色皆无,清清冷冷的模样,倒是与往常相差无几。   随着岑娘一同踏入灯火辉煌的驿站,宽敞的大堂中,除去坐在最中间那张长几软席上的挺拔身影,以及四下角落里的侍卫,并无他人。   见岑娘入屋便直直朝刘珩走去,崔莞犹豫片刻,也咬牙跟上了。   行礼,起身,上座,均在刘珩懒洋洋的指示中,一气呵成。   许是昨夜一事,令崔莞的心态发生了细微的转变,如今再面对刘珩时,不似往常,唯唯诺诺,而是可以平静应之。   反倒一直以戏耍她为趣的刘珩,眉宇间透出一丝若有似无的浮躁,尤其是触及崔莞那张略有变化的小脸,躁意愈发深了一些。   稍稍抿了两口清茶,袍角翻动,他突然起身下离席,侧眼瞥了正慢慢用膳的崔莞,沉沉说道:“明日起,你着男装,为孤随侍。”   磁冷的声音未落,他已广袖一甩,大步离去。   着男装?随侍?   崔莞抬眸,愕然的望着渐渐行入内堂的刘珩,他,他又起了什么心思?   可惜,无人能为她心中疑惑解答。   刘珩一走,守在角落中的侍卫立即跟上,大堂中的人数霎时少去了一大半。   如此一来,倒让沉闷凝滞的气氛活络了许多,便是老老实实缩在柜台后的驿丞,也暗暗吁出一口气,趁着无人察觉匆匆抬手以袖为帕,拭去了额角上的涔涔冷汗。   这位贵人的气势当真无比威严,噫,也不知那位小郎是何来头,竟能抵挡得住贵人的威仪。   不过,看这优雅的举止,应当也是大家公子罢?只是……   想着想着,驿丞不由又瞟了崔莞一眼,目光中满是怪异之色。   崔莞虽在用膳,但心中并未放松警惕,自是将驿丞这一眼敛入眸底,不过,此时此刻她失了声,身旁又有岑娘步步紧盯,根本无法打探任何消息。   小口小口的饮尽小盏中的甜浆,崔莞将手中瓷盏搁置在几上,也不节外生枝,径直随岑娘前往暂时歇息之处。   这座驿站颇为宽敞,共大小莫约十来间独门小院,而院中又置有房屋七、八之数,足以容下普通贵人出行时所携带的家奴护卫了。   而刘珩此行,却足足居了五间小院。   中间一院,居着刘珩与崔莞以及岑娘等贴身侍卫侍婢,而余下四间,则分散在四下,东南西北无一缺漏,恰好将最中间的小院护得水泄不通,便是沐浴所需的热水,也由随行侍婢张罗,驿站中的仆从与闲杂人等,均不得靠近三丈之内。   见状,驿丞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所幸寒冬凛冽,在此时出门赶路的贵人极少,若是换做春暖花开之际,莫说五间,只怕一半都难腾出。   崔莞不知驿丞感慨,亦不知院中戒备森严,她与岑娘同住在侧屋,与刘珩所居的主屋斜斜相对,虽间隔不过十数步,但对她而言,只要不与刘珩共处一室便是极好的了。   待岑娘备好热水,崔莞入了耳房后,转身便将门合紧闩牢,岑娘仅是淡淡的睨了一眼,也并未理会。   崔莞匆匆走到靠墙摆放的木架旁,半人高的木架上搁置着一个盛满热水,雾气腾升的铜盆。   拂了拂略微熏眼的热雾,崔莞探首垂颌,急急的望向水面上映出的倒影。   不甚明亮的油灯下,一张清秀的面容顿时撞入她眼中,这是一张颇为清秀俊俏的脸庞,肤白,圆目,唇红,可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副弱冠少年的容貌。   崔莞抿了抿唇,抬手慢慢抚上因略微肿胀而变得稍稍厚实一分的下颌,相较于以往那小巧微尖的美人颌,眼前这一丝丝的改变,霎时减去了少女独有的娇美,添了几分男子当有的硬朗。   而且在马车上不觉,此时她才发现,原本纤细的颈子上竟凸起一枚小小的圆结,乍看之下,与男子的喉结极为相似。   也正因如此,此时此刻的崔莞,任谁看了,均以为她是一名身着裙裳,为姑子装扮的俊美少年。   难怪那驿丞会的目光如此怪异,原来是这般!   崔莞始终紧绷的心,终于得以松下。   不过,她也心中非是疑虑全无,至少,她并不知晓,刘珩此举究竟是何意。   毒酒,失声,换颜……   崔莞的眸光轻闪了下,或许外屋的岑娘会了解一些。   迅速净脸,起初时她还有些担心,生怕洗去这难得的少年摸样。   以棉巾拭净脸上的水珠后,崔莞又仔细打量了一眼水中倒影,见无半分变化,这才继续褪衣,擦了擦身子。   岑娘备好热水时,也已将换洗的衣物置在了耳房中,崔莞拎起展开,果然是少年常着的儒袍,不过因隆冬,缝制得十分厚实。   更衣束发,当她穿戴整齐后,屋中哪还有什么小姑子,分明就是一个男生女相的翩翩美少年!   崔莞垂眸扫了一眼极为合身的儒袍,毫不犹豫的转身,拉开木闩与门扉,大步踏出了耳房。 ☆、第一百五十二章 初入临淄锦书来(上) 为jennyking大爷加更     好似早已得知崔莞会来寻她一般,岑娘并未到刘珩屋中服侍,而是静静的坐在榻上,垂头沉思。   闻及门闩动响,她方抬头循声望去,目及缓缓自耳房中走出的身影,岑娘双眼微微一亮,即便她常年随侍在容貌俊美无双的刘珩身旁,乍一见到崔莞这个羸弱贵气的“美少年”,眼底仍旧止不住闪过一丝惊艳。   但那一丝微光又立即黯下,快到令人根本无从察觉。   崔莞自踏入耳房的刹那,目光便紧紧盯在岑娘冷淡的面容上,想从中寻出一缕蛛丝马迹,不过,她失望了。   敛下刚刚泛起的挫败,崔莞抬眼在屋中略略一扫,却未发现笔墨纸砚的踪迹,她失了声,若想与岑娘交谈,唯有依靠书写一法了。   可惜,这是间偏屋,历来便是予服侍贵人的仆从所居住,怎可能备下纸墨笔砚?   寻不到,崔莞也未焦虑,墨玉一般清润的眸子微动,便一脸平静的走到岑娘身旁,与她隔几相坐。   这摆在木榻上的矮几,搁着一壶,两盏。其中一盏置于岑娘面前,盏中盛有清茶,仍冒着微微热雾。   崔莞扫了一眼,一手执壶一手取盏,涓涓清茶入盏,茶香袅袅,一室恬宁。   她斟茶,并非为了品饮,小心的试了试水温,虽温热却不算烫手,又干脆的探出宛若葱白的纤纤食指,浸入茶盏中,而后挪到平整的几面上,轻逸游走。   少顷,一行以几面为纸,茶水为墨的娟秀小楷跃入岑娘眼中。她盯着那几面上的字迹看了片刻,又移眼望向一脸平静淡漠的崔莞,慢慢自袖中取出一封信笺,搁置在几上,继而轻轻一推,紧贴字迹边缘擦过,推到了与自己隔几相望的崔莞身前。   没有迟疑,也无一丝焦躁,崔莞从容的拾起信笺,慢慢展开。   起初,她仍是一脸平静,渐渐的,随着信笺上的内容落入眼中,那双清澈的眸子缓缓浮起一丝凝色。   慢慢的,慢慢的,最后一个字看完,崔莞的脸上已然沉凝似水。   她从未想过,事实真相竟会是如此。   当日在郡守府,她为救秦四郎而胡诌的一番话,误打误撞戳中了张显心底的诡计,亦引起了刘珩的警醒。   即便刘珩心机不俗,却也料不到被安插至齐郡的心腹会被人收买策反。   若非崔莞的出现,只怕再让张显多靠近半分,刘珩危矣!   不过,以张显睚眦之怨必报的为人,崔莞坏他好事,又岂会轻易抬手揭过?为向新主推脱失职之责,张显便将一切均推至崔莞头上,甚至还曾附上密笺,笺上言辞铮铮,称崔莞乃是难得一见的绝世美人。   这便让那名为游山玩水,实则搜寻美人的二皇子刘冀上了心。   而今寒门渐起,士族衰退,加之君上甚喜美色,为谄主献媚,不少寒门之人行走于各大城池中,专为寻美而来。   士族世家的女郎尚好,有家世族人为靠山,寒门自是不敢轻举妄动。然而如崔莞这般出身低微的庶民姑子,空有绝美之貌,便是一场灾祸,若不是被送入宫中厮杀争**,便是沦为贵人的玩物,横竖皆是一粒美人棋。   尤其崔莞还曾被刘珩当众宣称为姬,素来与他面和心恶的二皇子,又岂会轻易放过此次难得的抨击机会?   需知,太子身旁可从未有过什么美人啊!   故而为救崔莞,刘珩只能兵行险招。   假死,失声,换颜,往后世间再无太子之姬,有的仅是一名俊美侍从。   当然,刘珩费心相救一事,崔莞并未知晓,她手中的信笺只言明了张显的所作所为。不过,得知了此事,以崔莞的心智,又岂会猜不出其中的曲折?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崔莞感到四肢百骸俱窜起一股寒凉,她当真是从未想过,此事竟与自己有这般骇人的牵扯!   若当时真选了郡守府,只怕一死了之都将成为求而难得的最好归宿了罢。   崔莞心中颤了两颤,慢慢的放下了手中的信笺。   岑娘瞥了一眼她苍白的面色,暗叹:到底还是个年幼的姑子,主子一计落于她身上,也不知可行不可行。   两人皆是静静坐着,若有所思,随着盏中茶水渐渐凉下,崔莞方慢慢回了神,她咬了咬唇,忽的又抬起手,沾上些许茶水,继续在已然干透,不留一丝痕迹的平整几面上滑动。   “为何是我?为何事先不与我明说?还有……秦四郎君现下何处?”   雍城时,刘珩曾让人送来一盒凝雪霜,正是用完这盒凝雪霜,她的容貌才得以完全复原,若不然,脸颊上多少会遗下几分浅痕,也就不至于会遭人算计了。   除此之外,还有这身儒袍,衣料谈不上精贵,却也非寻常成衣铺子所能购置,再且,儒袍穿在身上,剪裁极为合体,一看便知是特意为她而制。   由此可见,即便张显一事令刘珩始料未及,可与她有关的一切,早已在暗中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岑娘扫过几面上的字迹,并未出言,而是收起崔莞身前的信笺,淡淡的看了她一眼,起身下榻,无声无息的出了屋。   崔莞不甘,却又无可奈何,岑娘能将信笺交予她过目,定然是受了刘珩之命,至于旁的,以岑娘的身份,绝不会胡乱张口。   这些她全都知晓,但还是忍不住写下了询问之言。   而今,岑娘避而不答,她也不敢寻上刘珩追问,看来,唯有往后徐徐图之,以解心中所惑。   偏屋的灯火,直直燃到弯月渐隐,方熄灭。   不多时,晨光熹微,东方一缕朝晖若隐若现,天地万物仍旧沉寂在薄薄的晨雾之中,歇入驿站不足二个时辰的车队,踏着晨雾,再次启程南下。   这一次,崔莞没有与岑娘同车,而是被唤到了刘珩车中。   瞥了一眼半倚在软榻上,墨眸半阖,眉宇间好似永远染着一层慵懒之色的男子,崔莞静静的坐在角落里,离他莫约有一臂远。   幽然的目光掠过正襟危坐,眉目低垂的少年脸庞,刘珩略微狭长的眸子里璨芒流转,仿若带着一丝笑意。   “斟茶。”   磁沉的嗓音响起,崔莞微怔了怔,顺从地挪到雕花长几前,执壶斟茶。   饮过茶,刘珩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合上双眸,闭目养神。   崔莞的心始终提着,生怕一不小心,又成了刘珩消遣的玩物。   不过,此次她的担忧显然是多余。   这一路上,刘珩极为安静,并未多加刁难,但琐碎之事,尽数压于崔莞身上。   斟茶倒酒,焚香添炭,研磨润笔,马车中能行之事,她均一一经了手。   这一日,就在崔莞静静跪坐在一旁,挽袖研磨之时,前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那是刘珩差遣出的探子。   “主子,前方不足五十里,便是临淄城。”   闻言,崔莞研磨的手不由微微一颤,临淄,终于到了啊! ☆、第一百五十三章 初入临淄锦书来(中)     临淄,稷下学宫所在,百家争鸣之地,古来便是天下贤人学士向往的归处,无论是儒、道、名、法、墨、兵、农、阴阳、纵横诸家,均可在学宫林立并存,朝夕争辉。   不任职而论国事,不治而议论,无官守亦无言责,在稷下学宫中,非但不问学术派别,便是国别家世,年貌资历也均不过问。   只是,天下贤士何其多,而今年年学宫开讲之时,能进入听讲争辩者,不过百人。   但凡自稷下学宫中走出的大儒,世人皆赞誉为稷下先生,其门下之徒,则为稷下学士。   一旦成为稷下学士,便为世家王侯座上宾,于天下人心中,有了一席之地,一言之铿。   可惜,这般风采绝伦的人物,百不获一。   而崔莞所迫切的,便是成为那人之徒,成为稷下学士。   顺顺利利的入了城,听闻耳旁一阵阵喧哗,崔莞心中抑制不住微微激荡,到底是来到临淄了,只要能在此呆到明年春暖花开之际,她便可想法子进入稷下学宫。   不过,这一切,仍旧取决于眼前这人。   仿若察觉到崔莞投来的目光,闭目小歇的刘珩陡然睁开眼,一双眸子幽然深邃,哪有一丝初醒之人的迷蒙。   崔莞下意识垂眸敛目,避开了刘珩似笑非笑的眼神。   见此,刘珩不由低低笑了起来,“孤原以为几日同车,卿卿早已不臊了。”   磁沉的嗓音,缓缓回荡在车厢中,若是别的小姑子,怕是会被这靡荡的惑言勾得满面绯红,可惜坐在车厢中的人,是崔莞。   她木着一张脸,头未抬,眼未掀,端端坐在原地,静静的说道:“殿下错矣,实是阿挽不好男色也。”   一言出口,四下的气氛陡然沉凝如冰。   然而这几日近身服侍,令崔莞或多或少掌握了几分刘珩的心思,至少此时此刻,她心中甚明,刘珩的底线究竟在何处,不越,便可相安无事。   刘珩深深的盯了崔莞紧抿的唇角一眼,眸中隐隐流转着一丝莫名的光芒。   少顷,他身子一歪,斜斜地倚在着软锦的车厢内壁上,低沉的声音再度悠然而起,“阿莞。”   “诺。”崔莞轻应,面不改色。   “滚。”   仍是温和的语气,却透出一丝森然之意,此话一落,驭车的墨十三,驾轻就熟的停下马车,非但墨十三,整支行队忽的尽数停下了。   一路上,这般戏码已不知上演了几回,他早已见怪不怪,若每日不来个两三回,只怕他自己也不甚习惯罢。   “诺。”崔莞再度轻应一声,膝行挪至门帘前,抬手一掀,对上墨十三与众侍卫仿若看好戏一般的眼神。   她未在意,横竖见多了不是?眨了眨眼,她冲墨十三轻轻颔首,接着灵巧的跃下马车,慢慢渡步走向最后一辆,也就是岑娘所乘坐的马车。   “我猜,你也该回了。”岑娘瞟了一眼慢慢爬入车中的人影,淡淡的道:“今日比昨日又迟了一些。”   “落荒而逃与闲庭漫步,总是有区别的。”崔莞坐稳身子,取盏斟茶,一连饮了两盏方缓缓回道。   岑娘摇了摇头,脸上神情漠然,心中却是一片无奈,自驿站**后,这小姑子的性情一改以往的怯弱惧怕,一日一日的,行事愈发大胆从容了,也不知这般改变,是好是坏。   车队不紧不慢,朝临淄城东行去,东门之外,是一片起伏山林,而山林脚下,则是覆在皑皑白雪之下,静待开春的农田,介于山林与农田之间,有一个庄子,这是刘珩在临淄的落脚之处。   不过,出城之前,车队停在了一间客店门前,刘珩率先下车,在众人的拥簇下步入客店内,崔莞与岑娘则慢慢跟随在后。   入城后,原本的百人车队一分为二,随在刘珩身旁的侍卫,顿时锐减为原先的二三十人。不过,纵然这般,这间小小的客店也容不下如此多的人。   故而,外头仍余下莫约十数侍卫,守在客店门前。   此景对临淄的百姓而言,并非什么大惊小怪之事,年年临近稷下学宫开讲这数月内,似这般远行而至的车队数不胜数,甚至堂而皇之携着百余护卫招摇过市的世家子弟,也时常目睹。   由此可见,刘珩所带之人还算是少的,根本引不来丝毫瞩目。   入了客店后,崔莞自觉走向已然落座的刘珩身旁,捧碗递箸,添粥布菜,均是她当做之事。   扫了一眼崔莞忙忙碌碌的身影,刘珩脸上怒意全无,不过今日一言,显然令他颇为不虞,至少眼底的冷色尚未尽褪。   “候着。”他慢条斯理的甩出一句,便优雅的用起膳来。   闻言,崔莞刚打算转动的身子一顿,老老实实的跪坐在一旁,眼眸低垂,也不看几上喷香诱人的佳肴。   此时正好是用膳的时辰,客店虽不起眼,也有几位零散的食客,不过皆是埋头苦吃,未敢多看一眼,毕竟随在刘珩身旁的侍卫,各个人高马大,建硕威武,非寻常人家所出。   少顷,大部分零散的食客均迅速用完膳,结账匆匆离去,客店内便只余下刘珩与崔莞一行人,以及角落里的两名大汉。   崔莞略扫了两眼便收回了目光,并未放在心上,岂料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砰”的一下,一声刺耳的破裂音蓦然在安静的客店中乍响,惊得崔莞心中一突,她下意识循声望去,却见一道小小的青影自那两名大汉所在的角落中急急奔来!   “阿兄,阿兄,阿谨总算等到你了!”   那道小小的青影飞奔至崔莞身旁,一把抱住她的大腿,张口便哇哇大哭,“阿兄你怎么现在才来!”   这一幕,非但惊住了那两名大汉,便是崔莞也呆若木鸡,目光怔怔的看着正紧紧搂着她大腿,哭得撕心裂肺的孩童。   “这……”她下意识要问出声,却被一声愈加高昂的哭嚎打断了话,“阿兄,呜呜……你也不要阿谨了么?”   边哭嚷,那孩童边抬起头,浸满泪水的圆瞳中又惊又惧,哀求的目光直直的望向崔莞。 ☆、第一百五十四章 初入临淄锦书来(下)     这孩童莫约六、七岁的年纪,一袭打着补丁的粗布青袄,略圆的小脸上不知哪里蹭的污泥,东一块西一块,乌发如雀窝,乍一看去,似乎只是个贫困人家的孩童。   不过,崔莞却眼尖的察觉出不对之处,这孩童面容虽脏兮,可细看之下,污泥也难以遮掩那宛若粉雕玉琢的精致五官,身上所着的粗布青袄显然宽松许多,衣摆直拖在地,冰天雪地的,竟是鞋履都未穿一双,光溜溜的小脚踏在地上,沾染的污痕却比脸上还要干净一些。   足以见得,他时常被人或背或抱,双足极少沾地,可既是如此**爱,又怎会舍不得添置鞋袜?   最为重要的是,那双浸满水泽的圆溜眼瞳透出一股强烈的惊恐,望向崔莞时,哀求乞请的目光,令她止不住微微动容。况且那双紧紧搂在大腿上的小手,即便隔着厚实的袄裤,仍能令崔莞感觉到一股冰寒与颤抖。   “阿兄,阿兄……”那孩童显然哭得岔了声,口中不断喘着气,已然说不出什么话来了,只是一双含泪的眼瞳仍旧可怜兮兮地盯着崔莞。   就在这时,原本坐在角落里的两名大汉也急急奔上前来,他们到底不是心智未成的孩童,一眼便看出崔莞与她身旁的刘珩非普通之人,尤其是四下里冷眼戒备的侍卫,更是令他们后背发凉,双股颤颤。   不过,两人相视一眼,又记起此行目的,将心一横,硬着头皮慢慢上前行礼,“小的无状,令这小儿冲撞了贵人。”说着其中一人上前一步,探手欲将孩童捉回。   岂料那孩童尖叫一声,反倒搂得更紧了,整个弱小的身子簌簌发抖,不断往后退缩。   看到此处,崔莞心中如何不知,这孩童怕是遇上了略卖人,她抬眸瞥了刘珩一眼,却见他依旧慢条斯理的用膳,仿若对身旁之事充耳不闻,神色都不曾变化一丝。   她秀眉微蹙,正欲开口询问,却听闻一声轻哄,“小儿,快快过来,莫要惹恼了贵人,若不然叔也护不住你了。”   “不,这是我阿兄,我要与阿兄在一处。”孩童急急晃首,哽着嗓音呼出声。   那两名褐衣大汉见状,心中又恼又怒,恨不得直接将这坏事的小儿揪出来,可惜,有一旁的侍卫盯着,他们不敢,只得耐下心思继续轻声哄人。   然而那孩童是铁了心思,无论两人如何诱骗,均是一副“我不与你走”的模样。   在这僵持的情形下,崔莞抬手,轻轻抚了抚孩童的颅顶,转身对上那两名褐袄大汉,脆声问道:“敢问诸君,与这小儿是何干系?”   其中一名长相粗野的大汉蛮横惯了,张口便要吐出污言秽语,却被令一名双眼细小,透出一丝精明的大汉及时扯住。   那精明大汉脸上浮起一丝谄笑,眼珠子微微一转,便好声说道:“这是小的故人之子,前些时日不慎走失,小的受故人所托寻到此子,欲送回双亲身旁,还望贵人高抬贵手,饶了这不知事的小儿罢。”   言下之意,便是哪怕她身为贵人,也不能平白夺人天伦。   这番话,有条有理,挑不出一丝错来,若他所言非虚,莫说崔莞,便是刘珩也难以在众目睽睽之下强行留着这孩童。   然而,崔莞闻言,俊丽冷峭的面容却是流露出一丝讥嘲,清脆的嗓音陡然沉下,冷冽的道:“我怎么不知,我萧氏一族子弟走失,竟需劳烦两位庶民相助?”   崔莞这番话,说的极慢,几乎是一字一句,言语神情间的轻视鄙薄明晃晃的,没有掩饰分毫。   霎时间,四下倏然一静,再无半点声响。   非但那两名褐袄大汉面色大变,便是悠然用膳的刘珩眼中,亦闪过一丝讶然。   她怎会得知这小儿的身份!?   两道惊疑不定的目光紧盯着崔莞,那两名大汉张了张口,均吐不出半个字来,心中急急转动,欲思寻对策。   崔莞瞟了刘珩一眼,冷嗤道:“二位可知,大晋律法,但凡略卖之罪,均示磔刑,以儆效尤!”   她喝声方落,便闻“噗通”“噗通”两声闷响,那两名大汉脸白似雪,软软地跪倒在地,“小人,小人不敢……”   这二人非首次行略卖的勾当,从未失过手,一路上,他们都给这姓萧名谨的孩童灌下迷药,却不知为何,萧谨竟在此时醒来,又正巧碰上刘珩这一行人,便出了这么一场名为认亲实则寻救的戏码。   原本还心存侥幸,直至崔莞喝出萧氏二字,便知是真撞上了正主,岂能不惧?   震住两人后,崔莞又一次望向刘珩,却见他已搁下手中银箸,正似笑非笑的睨着自己,她心中一动,利落的转身,抬手作揖,沉沉说道:“略卖一事,罪大恶极,绝不容姑息,还望主子能为阿谨主持公道!”   这小东西,倒会顺势而为,刘珩眸光轻闪,薄唇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不过却未出言,只是抬眸,淡淡的扫了一眼立在角落中的墨十三。   少顷,那两名大汉便侍卫被堵了嘴,扭出了客店,至于是送官还是私下处置,便不是崔莞操心之事了。   也不知是见平安后心绪骤松还是哭乏了的缘故,那两名大汉一被押走,紧紧搂着崔莞的萧谨双眼一闭,软软往后一倒,眼看就要栽到地上。   幸得崔莞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揽入怀中。   “启程。”刘珩深不见底的目光掠过萧谨沾满污泥的小脸,起身离席,向外走去。   崔莞欲将萧谨交予岑娘,可不想萧谨虽昏睡过去,一双小手仍紧紧攥着半截袍角,力道之紧,便是她一时间也无法掰开。   无奈之下,崔莞只好亲自抱起看似年纪不大,却颇为沉手的萧谨一步步踏出门。   费力爬上马车后,岑娘随即拎着一个木漆食盒登车,她瞟了一眼躺在崔莞怀中的萧谨,伸手将食盒推了过去。   “多谢。”崔莞颔首轻笑,方才在客店中,又是服侍刘珩用膳,又是出手救人,反倒忘了她自己也是腹中空空。   对于崔莞的道谢,岑娘不置与否,而是静静的坐在一旁。   马车轻晃,一路行出了东城门,待崔莞用完食盒中的糕点甜浆,岑娘忽的开口问道:“你怎知他姓萧?” ☆、第一百五十五章 春暖花绽学宫开(上) 为姵璃大爷加更     崔莞顿了一顿手上拭唇的薄帕,抬眸对上岑娘探究的目光,淡淡一笑,却未应声。   当时,萧谨紧搂着她不放之际,曾暗暗在她腿上用力写下一个“萧”字。   原本袄裤厚实,崔莞未必能察觉得出,不过萧谨年岁尚小,字迹青涩刻板,一笔一划之下,她便隐约猜出了是何字。   除此之外,她还知晓了此事定与刘珩有关。   以刘珩的性子,即便腹中空空,也不会随意到客店中用膳,这一路上的膳食均出自岑娘之手,而今日,他突然一改前例,择了这么一间不起眼的小客店,偏偏又遇上了萧谨一事。   若说,这一切不过是机缘巧合……崔莞心中摇头,以刘珩的身份,要不是早有嘱咐,那些侍卫又怎可能会容许萧谨奔近?况且事发之时,她前后一共望了三眼,刘珩均是一副不欲插手的悠闲模样。   显然,这孩童身上定有什么隐秘,令刘珩不便掺和却又不得不留心。只是,萧姓……似乎世家中并未有什么大族姓萧啊。   即便刘珩也未曾料到,崔莞竟会凭着几缕蛛丝马迹,揣测出了他的心思。   淡淡的扫了一眼手中密信,刘珩垂眸沉思,少顷,就在马车即将行入庄子时,他抬起微微蜷曲的手指,叩在车厢内壁上,砰砰砰,一连三声。   驭车的墨十三闻及,手中缰绳一拉,行进中的马车陡然更变方向,往另一条岔道驶去,环绕在车队旁的侍卫尽数拍马,急急跟上,余下的两辆马车,就这么慢悠悠的踏着薄暮,行入了山林脚下的庄子里。   直至下了马车,崔莞才得知刘珩半途离去一事,虽说岑娘仍在身旁盯着,可没有了刘珩,亦不必整日提心吊胆,她顿时觉得浑身上下均透出一股说不出的轻松自在。   萧谨此时已经醒来,正攥着崔莞的袍角,紧跟在她身旁,半步不离,一双圆溜溜的黑眸怯生生的打量着四周,碰上旁人投来的好奇目光时,不由缩瑟着身子躲避开来。   “阿谨便随我住罢。”崔莞轻轻揉了揉萧谨散乱的发丝,对岑娘淡声说道。   不足三个月,稷下学宫便要开讲了,她仍有许多事未筹备妥善,若是与岑娘同住,行事之间难免会束手束脚,萧谨则不然。   岑娘似乎没有反对的心思,点了点头便自去寻庄子的管事安排事宜。   “阿谨。”崔莞弯下腰,眉目含笑的望着被她拭去脸上的泥污,显露出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轻声说道:“阿兄带你去沐浴更衣可好?”   “好。”萧谨眨了眨仿若黑曜石一般粲然的瞳眸,乖乖的应道。   候在一旁的侍婢立即上前,引着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往庄中走去。   这庄子不大,莫约七、八亩地,但庄子中的布局与时下里精致的庭园截然不同,竹楼,石屋,木亭,既无雕梁画栋,也无奇石名卉,顺势而建,入景而居,处处透着一股自然的生机勃勃。   而庄中的婢仆,也为刘珩心腹,许是早已得了传信,崔莞等人到来时,热水晚膳,均备妥当。   萧谨沐浴更衣一事,自是不用崔莞操心,只是一与崔莞分开,他便惊惧不已,哭闹不休。不得已,崔莞只好候在耳房门外,时不时扬声出言与他闲话几句。   如此,萧谨总算是安静下来让侍婢净身着衣。   牵着梳洗干净的萧谨,与岑娘一同用过晚膳,崔莞便与萧谨一同入了庄子偏右的一栋小楼中,相邻的另一栋小楼,则是岑娘所居。   好似日子就这般平静了下来,随着时间流逝,萧谨亦渐渐恢复些许,不再是一副畏手畏脚的怯弱模样,不过,他仍十分依赖崔莞,哪怕不似原先那般寸步不离,却也甚少离开视线之内。   关于萧谨的身世,崔莞曾寻过岑娘,未果,又试着询问了几次萧谨,可每一回他均是黯然不语,默默落泪。   如此一来,崔莞便暂且歇了心思。   随着落雪愈积愈厚,每日,崔莞不是呆在屋中看书,便是与萧谨一同练字,她诧异的发觉,萧谨年岁虽小,一手魏碑竟已略有小成,想来当日示意之字,是他刻意为之。   故而,崔莞愈发坚定心中所思,萧谨的出身,定然不凡。   立,始建也,春气始而建立也。   白雪渐融,正所谓一候东风解冻,二候蜇虫始振,三候鱼陟负冰。几乎是**春雨过后,崔莞突然发现,枯枝吐新芽,娇嫩的绿意霎时染遍大地,盈盈跃满眼帘。   春暖花开之际,终是要到了。   饶是崔莞性情沉冷,心中亦止不住泛起了一丝涟漪,这两个来月中,她将《素书》参了一遍又一遍,即便未曾尽数参透其中的玄机,却足以应对此次学宫问难了。   不过,在此之前,她仍需寻到秦四郎,否则即便再如何博学,无法踏入学宫亦是枉然。   存着这番心思,崔莞挑了颇为晴朗的一日,带着萧谨,施然出现在临淄城中。   岑娘并未跟随左右,不过崔莞心知肚明,定会有人暗中盯着她的一言一行。   初春的天气仍有些许寒凉,却抵不住为稷下学宫开讲而渐渐涌入临淄的贤士儒生,临淄街道上处处可见坐在牛车上,高冠博带,神情孤傲的学士。   即便尚未到开讲之日,可此时学宫门外摆几设席,高声阔论者不计其数,故而越是临近学宫,人群便越发拥挤。   崔莞与萧谨均是瘦小之人,见到如此汹涌的人流,心中止不住发悚,犹豫片刻,崔莞便决定先在学宫附近闲逛,若秦四郎当真前来,定会引起哗然,到时候她再露面亦不迟。   想着,她抬头四下张望了一眼,指了指不远处一间门前飘着茶字的三层木楼,对萧谨说道:“阿谨,先去用些茶点,歇息片刻罢。”   “好。”萧谨笑得眉眼弯弯,连连点头。   他毕竟只是一名六、七岁的孩童,早便有些行不稳了,为了崔莞,才咬牙坚持至今,听闻可歇息用茶点,岂会不应。   只是两人刚转身行出数步,就见身侧一条小巷中陡然冲出一辆马车,直直朝崔莞与萧谨撞去—— ☆、第一百五十六章 春暖花绽学宫开(中)     崔莞平日里举止虽灵敏,但事发突然,又是在这熙攘拥挤的街道上,加之已然吓得浑身僵直的萧谨,根本难以躲避!   眼看疾驰的马车即将撞上两人之际,崔莞与萧谨只觉后背忽的传来一股巨大的冲力,脚下不由踉跄两步,陡然往前一栽,双双跌倒在地,恰好避过了横冲直撞的马车。   “阿,阿兄!”   倒地前,崔莞已然将萧谨揽入怀中,如此一来,萧谨的身子尽数砸在崔莞身上,六、七岁的孩童,身子不算太重,可也非崔莞这瘦小的身板可承受。   回过神来时,崔莞只觉右臂一阵钻心剧痛,无法动弹!   她心中不由一沉,若此时执笔之手受创,稷下学宫一事岂不是要生变故?需知一手好字,也是踏入学宫的先决之一。   “阿兄,你没事罢?”萧谨恐慌的望着崔莞苍白的面色,一脸泫然欲泣的模样。   “阿谨莫怕,我没事。”崔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忍左臂传来的痛楚与心中絮乱,仅用一手撑地,慢慢站起身来。   可还未容她站稳,一道尖利刺耳的叱喝声戛然入耳——   “把这三个贱民抓起来!”   闻言,萧谨缩瑟的身子陡然上前一步,护在崔莞身前,一张沾了些许尘埃的小脸上,又惊,又恐,眸底亦泛着怯弱,可眉宇间却透出一丝丝倔强之意,稚嫩轻颤的声音远远传开:“分,分明是你纵车伤人,险些撞上我与阿兄,凭甚还要来抓人?”   “凭甚?”萧谨天真的质问声还未落,马车中蓦的响起一道嗤嘲冷笑,“就凭本姑子的命比你们这些贱民金贵得多!惊了我的马车,便是罪该万死!”   颇为飞扬跋扈的语气,咄咄逼人。   崔莞秀眉紧皱,右手轻轻拍了拍身子发颤却始终挺在她面前的萧谨,并未回应车中女子,而是先抬眼扫了扫四下,寻到了危急时刻出手相救之人。   果然是刘珩的侍卫。   就在马车前莫约三、四步的地方,立着一名浓眉大眼的蓝衫青年,崔莞曾在路上见过,与墨十三走得极近的一名侍卫,似乎是……“墨十八?”   墨十八显然未料到,崔莞竟能唤出他的名,一双浓眉微挑了挑,眼中闪过一丝讶然,但他仍是冷着脸微不可查的点了一下头,算是应允了崔莞的呼唤。   不慌不忙,仍有闲情逸致与人攀谈,崔莞此举落在马车中人眼中,便是**裸的打脸与羞辱。   “还愣着作甚?快把这三个贱民给我抓回去!”伴随着尖锐的喝声,唰的一下,原本紧拢的车帘子倏的被掀开,露出一张琼姿花貌的美人脸,只可惜,此时脸上怒意横竖,生生坏了几分颜色,那道落在崔莞与萧谨身上的目光,漠然鄙夷,简直如视蝼蚁。   崔莞与萧谨身上的绸袄虽为上等,可在此时世家云集的临淄城中,着实算不上什么,甚至在士族子弟眼中,已是十分寒酸了。而救人的墨十三一身粗布墨裳,看起来更是不起眼。   来回扫了一眼,那女子胆气愈发充沛。   不过,随着她露出真容,四下围观的人群遽然响起了一阵窃窃私语。   “唉,果真又是方氏之人。”   “这位女郎莫不就是先前所传,与健康萧氏联姻的方氏阿乔?”   “可不正是她?真不知萧氏郎君怎会看上这样一个跋扈的女子。”   “嘘,你不要命啦?眼下方氏风头正劲,便是扬氏,朱氏等大族都不敢妄议,当心祸从口出,小命不保。”   ……   被环绕在中间的方乔兴许听不清,但离众人不过寥寥数步的崔莞与萧谨,却是听得一清二楚,可令崔莞在意的,并非是方乔的家世,而是萧谨的反应。   每每有人提及“建康萧氏”时,萧谨瘦小的身子便人止不住打颤,原本挺在崔莞身前的小身板也缩瑟起来,紧紧往后挨着,似乎唯有靠在她身上,方能寻到一丝安全踏实之感。   建康萧氏,崔莞垂眸沉思,上一世,她在曾信身旁的时日不短,建康城中的世家十有**都曾耳闻,萧氏一族,莫不是……   心中陡然浮出的念头,令她不由一惊,而这缕惊色与萧谨的缩瑟,落入方乔眼中,便成了惧怕示弱。   “罢了罢了,本姑子今日心绪极好,便不与你们这等贱民计较。”方乔嫣然一笑,竟出言制止了差不多将三人团团围住的护卫。   这本是好事,可四周围观的百姓却齐齐向崔莞等人投来怜悯同情的目光。   便是崔莞,抬眸对上方乔艳丽的笑颜时,心中微沉,下意识将萧谨推到了身后。   果然,下一刻,方乔得意的笑声缓缓传入众人耳中,“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赦,留下一臂罢。”说罢想了想,又道:“嗯,就要右臂。”   尖酸的语气,轻描淡写的神情,仿若在她眼中,崔莞等人不过是一只牲畜,饶之不死便是最大的恩德了,此时此刻,崔莞应当自断臂膀,跪地叩谢才是。   可就在几名护卫越走越近,显然是要依照方乔的话行事时,突然发现崔莞竟与往常所见的庶民儒生截然不同,仍透出一丝青涩的俊美面容上,沉冷,镇静,却偏偏不带半点惊慌。   突然,崔莞动了,她牵着萧谨的手,强忍下右臂传来的痛楚,并不理会逼近的护卫们,从容的走到墨十八身旁,而后转身,正面对上了方乔。   她眉目含笑,目光清朗,明媚的春阳下,莹白的肌肤与墨玉一般温润的眼眸,愈发衬得她丰神如玉。莫名的,方乔的耳尖有些发烫,她略微慌乱的移开眼,冷冷笑道:“怎么?你敢违抗?”   “岂敢。”崔莞轻轻摇了摇头,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温雅一笑,淡淡说道:“在下只是感慨,临淄果真是天下士族心中向往之处,区区一名世家女,亦可当街纵车行凶,践踏儒生,毁人前程,果真是士族风范也!”   朗朗的声音,如暖风拂面,却令方乔的面色陡然一变—— ☆、第一百五十七章 春暖花绽学宫开(下)     “在下不才,虽家世不及此姑,但自幼修习孔孟圣言,心中甚明,为人士者,富贵不淫,贫贱不移,威武不屈,此之大丈夫。”   趁着方乔尚未回神,崔莞昂起头,一双墨眸清透明亮,从容的扫过众人惊愕的神情,最终仍是落向怔怔坐在马车中,目瞪口呆的方乔,再度开口,朗朗而道。   “吾非士,舍去一臂,又有何难?然则,此臂书孔孟之礼,习中庸之道,凭你一依附先祖之德,家族之威,除此外无名无绩,无传世功德的世家女郎,还之取不得!”   她的声音清润如泉,却又气势如虹,在私语声渐渐减小,慢慢低下,最终万籁俱寂的人群中传得极开,极远。   崔莞知晓,此处离稷下学宫仅隔一条长街,所行之人均是与她一般期望前来一碰运气的儒生,至于贤士权贵,若不是在家中静待开讲时日,便是早已行到学宫外设几邀友,浅酌阔论。   故而,她这番涉及名士风骨的言论,很快很快,便会传扬出去,落入那些真正高冠博带,满腹经纶的贤士耳中,到时候,无论哪一位到来,也非是方乔这个普通的世家女郎所能抗衡的了。   墨十八静静的立在崔莞身后,目光落在那抹明明瘦弱不堪,却挺如松竹的背影上,晦涩难明。   他奉命暗中跟随崔莞,明为护卫,实则是监视这姑子的一举一动,非性命攸关不得现身,故而将崔莞与萧谨救出车轮之下后,他便不再有作为,甚至抱着一丝看好戏的心绪,静静看她与那世家女交锋。岂料,一切反转得如此迅速,不过三言两语,她已然立于胜势。   看来这姑子果真如岑娘所言,是个不容小觑之人,往后,他定要盯牢一些,将她所言所举,点滴不漏的传于主子。   崔莞并未料到,自己的一番言行,竟令墨十八上了心,她仍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只是盯着方乔的目光却无比清冷,傲然。   这个贱民!竟敢,竟敢……一番凛然之词,宛如当众甩在方乔脸上的耳刮,顿时令她又羞又怒,一张艳丽的面容陡然涨得通红。   为跪坐在她身侧,一名做侍婢装扮的女子见状,不由尖声嚷道:“你这贱民,竟敢这般与我家女郎说话!”   崔莞眼波轻转,淡淡的扫了那侍婢一眼,道:“敢,为何不敢?孟圣人曾言,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此事本非我错,当是问心无愧,可言之凿凿。”   一番话,堵得那侍婢哑口无言,亦令方乔的脸色再红三分。   崔莞转眸轻轻一笑,红唇轻抿,朗朗问道:“姑子,可还想要我一臂?”   此言一出,四下围观的众人则纷纷唏嘘出声,有的甚至还发出了低低的嗤笑,这方氏之女嚣张跋扈,早已让他们心生暗怨,而今得见她失势,岂无快哉。   历来被人捧在手心上的方乔,岂受过这等羞辱,她狠狠的瞪了围观的百姓一眼,猛地伸手指向崔莞,张口就要大叱,可一瞬间,对上那双清冷漠然,含着一丝讥嘲,一丝不屑的墨眸,心中不由一寒,即将冲出口也生生哽回了咽喉中。   她嚣张跋扈,却不是愚钝之人,只是在这临淄城中,方氏一族权势鼎盛,鲜少有人敢挑衅,加之她所刁难的人,均为无权无势的庶民儒生,往往事发后只能忍气吞声,自认倒霉,似崔莞这般明晃晃的张扬而出,又言及贤士之名者……   想到此,方乔涨红的面色骤然一白——她思到了崔莞此举的用意!   “回府!”方乔此时心中又惊又惧,乍闻不觉,可越思索崔莞方才的言辞,她后背便越止不住发寒。   稷下学宫开讲在即,一向或是隐世,或是游历山水的大儒名士早已聚集而来,方氏虽强,却也极为忌惮贤士之言,更何况崔莞一话,将她生生推到了与天下士者对立之位上了啊!   “女,女郎?”显然没反应过来的侍婢不由一愣,以往不均是将人带回去处置么?怎么此次却……   “贱婢,谁让你插嘴?”方乔抬手狠狠抽在那侍婢脸上,唰的甩下车帘子,气急败坏的吼道:“还呆着做甚?回府!”   她惧了,此时此刻是真惧了,心中所想的,便是趁早离去,只要未被那些名士当场捉住,即便几个贱民的闲言碎语,也造不成什么大祸。   不过,方乔心中到底仍存着一丝不甘,待马车行出两条街后,惊恐褪去,怒意复燃,毕竟方氏本就势大,她又即将嫁入建康萧家这等顶级世家,只要避开锋芒,谁都奈何不了她。   双眸透着冷厉,方乔紧攥着几乎刺入肉中的粉拳,暗暗恨道:且等着,我要让大兄查出那三个贱民的落脚之处,到时候……哼!   见方乔一走,崔莞当即牵起萧谨,也在墨十八的护卫下急急离开。   方才那番话,胜在她气势凛然如虹,当真细究的话,依然会让人觉得牵强,毕竟,她无师无承,连儒生都算不上,一旦被人揪住盘问,早晚会露出马脚,说不好连女儿身也会暴露在世人眼前。   这也正是她一改行事做派,变得咄咄逼人,好令方乔落荒而逃,而非拖延至真正的贤士到来。   马车上,崔莞捂着愈发胀痛的右臂,面色隐隐发白,萧谨见了,不由担忧问道:“阿兄,你受伤了?”   “无碍。”崔莞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轻声抚慰道:“许是方才跌倒时撞了一下,回去寻些药酒擦一擦便好了。”   萧谨垂着头,一言不发,他年岁虽小,却也到了明事之龄,岂会不知崔莞是为护着他才伤及右臂,心中满是自责愧疚。   目及萧谨圆润的下颌上滴落的水泽,崔莞长叹一声,抬起左手略微生硬的揉了揉他的发髻,细声轻哄。   驾车的墨十八将车厢内的一切尽数听于耳中,他抖了抖缰绳,马车顿时加快了几分。   返回庄子后,岑娘亲自查看了崔莞的伤势,只见她右臂红肿一片,甚至已泛起了一丝丝青黑,不过幸好未伤及筋骨,擦上药,好好将养一段时日,便可复原。   听了岑娘所言,崔莞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不过,养伤期间,她曾入城寻了几日,当然,这几次均是乘坐在马车内,并未露面,可惜,依旧没有闻及一丝秦四郎的消息。   阳春三月,莺飞草长,传承千年的稷下学宫,终是到了开讲之日。   崔莞右臂的伤早已痊愈,即便没有寻到秦四郎,她亦打算前去稷下学宫一试。   毕竟,前路漫漫,均为今日而来,临门一脚却让她缩瑟不前。   崔莞不愿! ☆、第一百五十八章 学宫门前是非临(上) 推荐票满1500加更     天光熹微,早已起身的崔莞梳洗过后,换上前几日特地备好的儒袍,踏着晨雾离开了庄子。   刘珩不在此处,几乎不会有人阻拦她的言行,当然,这一切无非是明面罢了,若她胆敢生出逃离的心思,第一个饶不了她的,便是整日冷眼相对的岑娘与墨十八。   今日载她入城的非是庄中马车,而是一辆自附近村子凭租而来的牛车,虽不及马车宽敞舒适,但崔莞坐在其中,极为心安。   至于暗中墨十八是否仍跟着,崔莞无暇顾及,此时她正阖眸沉吟,一遍又一遍的思索这些时日所学,以平复下渐渐仓促吃紧的心。   稷下学宫位于临淄稷门之下,故而以稷下为名,这与曾大名鼎鼎的鸿都门学如出一辙。   刘珩的庄子位于临淄南门外,而稷门则向西,牛车悠悠,临近稷门时,附近已是人山人海,不过,围观的百姓以及庶民儒生见及牛马驴车驶来,便会齐刷刷让出一条道来,任车驾行入。   牛车驶至稷门莫约百丈处,止行。崔莞撩帘而出,轻巧的跃下牛车,拂袖弹衣,侧首对驾车的驭夫轻轻一颔,信步朝稷门内行去。   但凡今日前往稷下学宫的学士儒生,无不精心妆扮,甚至不少人涂脂敷粉,力求以完美之姿尽显世人眼。   崔莞肌肤本就白皙莹润,身着一袭雪青儒袍,与平日所着并无太大区别,只是衣襟袖口处以银线绣上了精美的云纹,一时间,衬着崔莞俊雅的容颜愈发显得清贵出尘,风仪翩翩,竟与同是缓步而行的士族郎君不相上下。   “世兄挽步。”   一道爽朗的呼声在耳旁响起,崔莞一怔,下意识抬眼看去,只见一名容貌清秀,衣着端庄华丽的青年正朝她抬手作揖,她脚下一顿,亦回了一礼,淡笑应道:“不知阁下有何见教?”   稷下学宫门外这百丈,名为随道,意在入学宫之前,诸子百家可恣意结友闲谈,亦可寻人当众问难,虽非学宫之中,但在此处的问难,亦同样会被人暗中记载,呈入学宫内,若有言论精彩绝伦着,便是不入学宫,亦能名传天下。   这便是年年稷下学宫散出的名帖虽少,天下学士儒生仍旧蜂拥而至的其中一故。   眼下,这青年半道拦路,崔莞便当成了寻上门的问难,振起精神,准备细细闻之,辩之。   许是太过聚精会神,那青年朗朗笑言几句,崔莞顿了片刻方回过神来,迟疑的道:“阁下所言……”   青年不由一怔,不过他打量到崔莞眉宇间那一丝紧蹙,霎时便明白过来,爽朗的笑了两声,复道:“在下陈郡裴清,阁下莫不是头一回前来稷下学宫罢?”   崔莞眼中闪过一丝赧然,颔首言道:“正是。”说罢她不禁又问:“阁下如何得知?”   裴清双眼微眯,笑道:“你眉目紧蹙,神情惴惴,只顾埋头苦思,一看便知。”   “原来如此。”崔莞心中一凛,她到底还是太过拘促了,便是一名普通学子都能看出,学宫中那些阅人无数的大儒,又岂能看不透?   思及此处,崔莞不由深吸一口气,继而缓缓呼出,复始数次,心绪才算彻底平静下来,她唇角扬起一抹浅笑,朗朗说道:“在下崔挽,多谢裴兄指点迷津。”   望着崔莞姣好的容貌,以及眉目间那一丝渐渐复下的褶痕,裴清心底暗暗赞叹,脸上的笑容明显了几分,“岂敢岂敢,想当年我初入学宫,坦然之心尚不及你一半,也曾拘谨过随道问难一事。”   说着一顿,他脸上的笑容敛下少许,“可惜这随道上,虽有人问难,却甚是少见,毕竟问难易,一鸣惊人者百中无一,多沦为旁人笑谈。久而久之,古时圣贤信步言天下的盛景,早已不复所见。而今行随道,大多是交朋结友罢了。”   说罢裴清广袖轻晃,反手轻叹,脸上满是唏嘘。   方才心中沉思,因而未太过在意,此时崔莞依言扫了一眼四下,果真如此,虽说现下时辰略晚,行随道的学士儒生已然不多了,但三三两两之间均为笑谈,并无针锋相对,高谈阔论的模样。   若说对物是人非最为清楚不过的,便是崔莞了,哪怕她不是容易感喟之人,而今放眼望去,城墙巍峨依旧,道上青衫难同,此情此景仍令她低叹一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说的,未尝不是这随道。”   闻言裴清双眼一亮,连连点头赞道:“阿挽说的极是,极是。”   一个从容无谓,一个有心结交,两人虽算不得一见如故,这一路的攀谈也颇为融洽,崔莞心中明澈,她与裴清这等自幼便卧书淌墨的世家子弟不同,不过匆匆半载,即便她再如何聪慧,也难以匹及。   故而交谈之中,崔莞大多时候均是侧耳倾听,只在涉及所学之处,适时的点出自身见解。不过,她从容清淡的神情,兼之言简意赅的独特见解,落在裴清眼中,便成了满腹经纶的沉稳之姿,愈发令他心折。   待踏完随道,行入稷门时,两人已好似经年之友。   崔莞来得虽晚,但稷下学宫也尚未到正式大开之时,除去此次参讲的大儒贤士被引入学宫外,余下听讲的学子均在门外等候。所幸稷下学宫门前颇为宽广,即便熙熙攘攘站了数百名派系不同,衣着不一的诸子,却并未让人觉得拥挤不适。   每当有新人行来,学子们不约而同抬眼望去,若是相熟之人,自是含笑招呼,若是陌生者,也会有礼的颔首示好,放眼所见,均是一派和乐的情形,只是各自心中所想,便不得而知了。   崔莞轻轻的扫了一眼,慢慢随着裴清走入人群之中,她相貌俊丽,姿容不凡,招来不少探视,不过这些目光并未久留,只是在她身上打了个转儿便慢慢撤了回去。   与举目无识的崔莞不同,裴清略略一眼,便寻到了熟识故友,他扬笑向对方颔首致意后,转头对崔莞道:“阿挽,你随我一同前去罢,之谦他们极好相处,你不必太拘束。” ☆、第一百五十九章 学宫门前是非临(中)     崔莞抬眼望了一下,含笑摇头婉拒道:“不了,我先寻一寻旧友,说不定他们也在寻我。”   见状,裴清也不好勉强,笑言几句,便施施然的往左前方的一小撮人群行去。   看着裴清慢慢离去的背影,崔莞心中松了一口气,并非她清高孤傲,推拒实是不得已而为之,无论再怎么相似,她终究不是男儿身,人多眼杂,若当真碰上一位眼尖之人,那么过往的一切,便只能付诸东流了。   放下思绪,崔莞抬头打量起眼前辉煌的稷下学宫,青砖碧瓦,气势磅礴,门上一方黑底漆金长匾,匾上写有“稷下学宫”四个大篆,古朴沧桑之意裹着一股浓烈的书墨清气迎面而来。   稷下宫,诸子台,这里便是古来圣贤引经据典,高谈阔论之处啊,甚至不少系别均在此衍生,从此广流世间,为世人启蒙开愚,明智施德。   崔莞虽非学子,可不知为何,心中亦止不住激灿,仿若能亲眼目睹如此盛宴,是她毕生所求。   镇静,崔莞,你须得镇静!   她阖下眸,胸前深深起伏了数次,再睁眼时,眸中一片清亮明澈,心中陡然窜起的激荡已被她尽数压下,抚平。   随后崔莞略扫了几眼,慢慢朝一处人少僻静的角落走去,若不然她孤身一个人立在三五成群的众人之间,未免太过惹眼。   不过,她刚行到角落里,尚未站稳,便听闻身后传来一声叫唤:“阿挽,阿挽。”   这唤声不大,而且此处是学宫外墙一拐角,来人甚少,故而并未引来多少侧目。   崔莞闻声转头,就见笑容满面的裴清领着数人朝这边施然而来,然而,她的目光掠过裴清身后那几道身影时,霎时僵住,清明的眸底,冷冽席卷而来。   曾信!   裴清身后,正与旁人言笑晏晏的其中一道身影,竟是曾信!   曾信怎会在这里?她明明已经阻了秦四郎与曾信的往来,明明……   是了,她怎的忘了,即便上一世曾信与秦四郎有过接触,却并未能进稷下学宫,不过是依仗着是田公弟子,又与秦四郎同乘,特意到此结交学士权贵。   也就是说,即便今生曾信与秦四郎失之交臂,他也不会轻易放弃原本的目的。   “阿挽?阿挽?”裴清走近,目及崔莞冷冷瞪着他身后,面色沉寒,时青时白,眼中不由一诧,回头扫了一眼,道:“怎了?可有不妥之处?”   爽朗的声音终于让崔莞回了神,她敛下清寒的眸光,抿了抿唇,淡淡笑应:“无事。”   只是她这话方出口,原本与人笑谈的曾信恰巧止声转首,一眼便望见了立在裴清身旁的崔莞。   “是你!”曾信文雅的脸庞倏的沉了下来。   当初在齐郡官道上的**,曾信从未忘记点滴,那对他而来,是个天大的耻辱。半载光阴,崔莞的身形略抽高了一些,面容也因刘珩用药而有了一丝变化,但大致仍是不变的。   因而,他一眼就认出了眼前不远处的眉清目秀,温润如玉的清贵少年,便是当夜秦四郎马车上,那个将他煞费苦心,谋划数月之计尽数毁去的小儿!   曾信的低喝,令众人皆是一惊,裴清来回打量了一眼,疑惑的道:“阿挽,曾兄,你等相识?”   “不识!”   “识得!”   几乎是异口同声,崔莞与曾信均是沉着声,口中之言却是大相径庭。   “……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下,非但裴清不解,与他一同前来的世家公子们也均是一头雾水。   曾信的目光在崔莞身畔扫了一下,复而盯上她那张俊美得令人生妒的脸,冷哼道:“德行有亏之人,自是不敢相认。”   复仇之人还未主动寻事,凶手就这般明晃晃的泼污水了?崔莞怒极反笑,她咬了咬牙,抑制住狂躁乱撞的心,缓缓抬起头,对上曾信撩满阴鸷的眼眸,忽的绽颜一笑,“识者,友也,敢问郎君可知在下姓甚名甚?祖籍何方?现又居于何处?平生所喜好何物?擅书?擅画?亦或者擅棋?擅琴?”   仿若石上清泉,又似金玉相磬的清冽嗓音,宛如一把无形利刃,毫不留情的扎入曾信心中,嗖的一下,他那张略有几分俊朗的脸,瞬间涨得紫红。   对上崔莞讥讽的眼神,以及四周那一道道不必看也知道是何意的目光,曾信恨不得将眼前这少年撕碎,然而,他只是阴着脸,咬牙冷道:“即便相识,也有点头之交与生死之交,你我相识却未曾深交,不知亦不为过!”   闻言,崔莞叹出一口气,似无奈,又似隐怒,她眼波流转,移向滞在一旁的裴清,脆声问道:“长观兄可知方才阿挽所问?”   “……啊?”裴清仿佛才回神一般,下意识怔怔言道:“自是知晓,你姓崔名挽,尚未及冠不曾有字,祖籍雍城,现居临淄,平生最为好书,擅琴。”   这些均是方才一路行来,崔莞刻意透露的话,她需有助力可帮自己在旁人面前表明身份,而此人的身份亦不可太低。   裴清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若说方才崔莞的反问似利刃扎心,那么此时裴清之言便如一个个响亮的巴掌,当众甩在曾信脸上,噼里啪啦好不痛快。   毕竟,裴清是到来后与众人言明,在随道上结识一位博学少年,又对这少年多有夸赞,一行人才起了结交之心,继而缓步寻来。而连裴清这么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都能如此明了,他自称与崔莞相识,却又吐不出半字,着实令人生疑。   曾信虽不是上一世那个历经宦海沉浮,心机深不见的的曾信,但也不是冲动鲁莽之人,他生生压下被崔莞挑起的暴怒,双拳紧握,嘴角勾起冷笑,转而言道:“上回所见,阁下与秦四郎君交情颇深,同骑共乘,怎么眼下学宫开讲在即,阁下却形单影只,不见秦四郎君的身影?”   秦四郎在齐郡一事虽未传开,但总有人可通过各种手段窃得一缕蛛丝马迹,继而猜出一个大致,曾信便是其中之一,他原本打算以此事亲自羞辱秦四郎,却不料先遇上了崔莞。   听到这番诱人偏思的**之言,崔莞眸底陡然一厉! ☆、第一百六十章 学宫门前是非临(下)     “摇唇鼓舌,擅生是非,这便是曾氏的君子之道?”   崔莞清冷的嗓音远远荡开,“可惜秦四郎君之名,世人皆知,非是你一攀附不上便口出无耻谰言,詈夷为跖的卑劣小人可玷污!”   “你……”曾信面容青中泛紫,眼神更如冰冻三尺,恨不得生生将崔莞冻死在原处。   “我又如何?”崔莞唇角轻扬,勾起一丝嘲弄笑意,清清冷冷的声音融入这拂面而过的春风,远远飘散,“莫非曾家郎君不曾踏雪候车?不曾因车轴断裂而堵了旁人去路?不曾求援不成反出言胁迫?只可惜,秦四郎君乃谦谦君子,自是不会将你这小人之言放在心上。”   一连串轻飘飘的质问,却令曾信的脸色愈来愈难看,那**于他而言,是羞耻,是侮辱,可偏偏被人揭得一干二净,这一刻,他仿若被刮了鳞扔在烈日之下暴晒的锦鱼,浑身颤抖,胸口剧烈起伏。   可惜,崔莞并不打算就这么放过他,既然脸皮都撕破了,何必还要忍这三分情面?更何况,她与曾信必定不死不休,哪有什么情面可讲?   她冷冷一笑,继续道:“秦四郎君本就与你毫无瓜葛,更不曾欠下人情往来,他若助你是情,是义,可若不助亦非无情无义。反倒是你,欲借田公之势登峰,结果攀附不成却在此诬蔑他人,真是小人戚戚也。”   “崔挽!”曾信再也按耐不住了,他狠狠瞪着崔莞,原本尚有几分俊朗的脸庞扭曲狰狞,咬牙怒道:“你年岁尚小,我可以不与你计较,不过,你既来到稷下学宫,就须得明白,何为善恶,何为是非!”   “曾家郎君未免太过奋矜伐德。”崔莞眉心轻挑,眸中一片冷傲之色,“善恶是非,自有圣人解惑,尚且论不到你这寒门子弟说教,需知,你不配!”说罢她长袖一甩,转身离去,仿佛不屑再与曾信多言一句。   崔莞的动作从容优雅,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蕴籍,尤其是通身流露出的清贵气质,任谁见了,均会将她视为士族郎君,而非一般的寒门庶民。   反观曾信,一张俊脸扭曲殆尽,衬着蜡染般大红大紫的面色,极为骇人。   虽说崔莞特意寻了这么一处僻静的拐角,可眼下并非寻常时候,一举一动极为惹人耳目,加之崔莞特意扬起的嗓音,令不远处的学子频频抬眼,投来各式各样的目光。   尤其是得知曾信竟为寒门后,目光中的鄙夷之色明晃晃,**裸,毫不掩饰,灼得他双颊一片**,好似火烧一般。   始作俑者的裴清此时此刻是真的有些呆滞了,他原本见故交携来一名友人,相谈甚欢之下,便想起了崔莞,于是趁兴夸赞了两句,就带人寻来,可没想到竟会生出这番事端。   而且,那曾信竟是寒门……   “阁下请留步。”   就在曾信险些抑制不住要冲上前时,一道浑厚却不失清朗的声音陡然响起,止住了曾信即将迈出的脚步,亦唤住了崔莞。   她转身回眸,却见一个眉清目朗,面若冠玉的青年缓缓前行了两步,这青年的眼神,幽深而疏冷,这是一种傲然世间的气势,足以证明他的身份非比寻常。   不过崔莞仅是微微一怔,顿时便晃过神来,相较于刘珩,这青年的气势着实算不得什么。   嗯,便是一半都不及。   想着,她淡淡地道:“你是……”   “阿挽,这位便是方才我与你提及的之谦兄。”裴清这会儿终于是回神了,他犹豫片刻,仍是上前引见,“之谦乃是建康萧氏六郎。”   建康萧氏?   崔莞眸光微闪,抬眼细细打量了一下萧之谦的脸庞,果然隐约能寻出一丝熟悉的痕迹。   这么说来,萧谨与萧之谦同出一门?   不过,谨慎之下,她并未开口吐露萧谨一事,而是抬手行礼,淡淡言道:“阿挽见过萧六郎君。”   萧之谦见崔莞虽抬手见礼,可身子却是直挺挺的站在原处,几步上前,也未躬身,眼底顿时闪过一丝不虞,只是面容上仍旧淌着一抹温和笑意,颔首轻道:“阁下有礼了。”   望了一眼即将当空的朝日,崔莞实在不欲再与他们纠缠下去,于是直接了当的张口问道:“不知萧六郎君唤我,有何要事?”   萧之谦早已习惯了旁人的追捧与谄媚,从未碰见似崔莞这般仿佛对自己避之不及的人,当下眉头一褶,语气顿时也淡了几分,“我想,阁下定是与长柏有何误会之处。”   长柏,曾信的表字,崔莞自是心知肚明。不过,听萧之谦的语气,是要为曾信撑腰了?   她静静的看着眼前不过数步之遥,贵气逼人的萧六郎,淡淡一笑,道:“萧六郎君若想知道,何不问问你身旁的曾家公子?”言毕,她睨了面色由青紫转为乌黑的曾信一眼,抬手轻拱,转身便走。   此次,不再有一丝停顿。   这下非但曾信,便是萧氏六郎的脸色也不好看了,他冷眼瞥了一眼崔莞渐行渐远的身影,又回眸掠过目露忐忑的曾信,轻哼一声,广袖一甩,骤然离去。   见状,曾信发黑的面色不由泛起一丝苍白,好不容易方攀上萧之谦,万不能就这么毁了!想着,也就顾不得崔莞了,他急急转身,快步朝萧之谦追去。   一同前来的世家郎君们见了,也干脆散去,各寻熟人相聚,裴清抬眼看了看已然没入人群中的崔莞与被曾信紧追不放的萧之谦,迟疑片刻,便如其他人一般,另寻友人相谈。   鸡栖于莳,君子勿劳,河清,巳时。   随着辰时至,稷下学宫中陡然传出一阵悠扬的编钟磬声缓缓回荡在柔和的朝晖之中,延续了上千年的百家争鸣,慢慢拉开序幕。   闻声而动,原本四散的学士儒生不约而同朝敞开的宫门行去,门前一行三人负责验看学宫发出的帖子。   这三人均是高冠博带,神情肃穆的中年士者,他们乃是有幸投入学宫的稷下学士。   秦四郎到底还是没有出现,崔莞心中隐约泛着一丝忧虑,若非出了什么大事,秦四郎应当不会缺席才是,而且少了秦四郎的举荐,她又当如何进入稷下学宫啊? ☆、第一百六十一章 珠玑之辩名初扬(上)     持名帖的学子当先,未收帖而被举荐之人紧随其后,就这么三人一入的进了学宫大门,至于举荐学子的稽核考查之事,皆在学宫第二道内门前进行,自会有人来引得了帖的学子前往诸子台入座。   崔莞无帖,无荐,与她一般的学子儒生早就退到门前松柏下设好的几榻上,即便无法踏入学宫,可在门外一聆教诲亦是众人梦寐以求之事。   唯独她一人,形单影只的立在门前石阶下,凝眸望着敞开的学宫大门,显得十分突兀,非但学子儒生们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便是那三名验看名帖的稷下学士,亦时不时抬眼扫向那抹单薄却挺拔的身影。   对此,崔莞恍若未觉,她沉冷的目光看似在凝望学宫,实则是紧紧盯着立于萧之谦身后,一步一步即将跨入学宫大门的曾信!   上一世,借秦四郎造势的曾信都未有机会踏入稷下学宫,这一世,她的出现,改变了秦四郎的命运,亦阻止了曾信接近秦四郎,没想到,他却攀上了萧之谦!甚至一改上世无门可入的境地,得以踏入稷下学宫!   命运,果然不是凡人可持掌之物。   崔莞以为,自己凭借半步先机,定可护身,定可复仇,然而此时此刻,她方彻底明白,何为天理昭彰,何为因果循环。   上苍允她重回世间,已是最大的恩赐,所谓半步先机,无非是大梦一场,又好比深山寒潭,再怎么水平如镜,一触之下,定起波澜。   崔莞心中苦涩难耐,嘴角却勾起一丝自嘲,暗暗骂道:崔莞啊崔莞,你不是早已得知,这所谓的半步先机迟早会因自己的改变而变得面目全非?眼下不过提前罢了,有何可苦?又有何可惧?最坏的下场,无非是一捧黄土罢了!   不知是心中骂言之故,还是察觉到了曾信那双得意中透出鄙夷不屑的目光,崔莞彷徨紊乱的心,慢慢地,一点一点的静下,亦如波澜渐止的寒潭,再度清平如镜。   她眸光清冷的与曾信挑衅的目光撞了一下,随即移开,心中迅速思索着入学宫的方法。   此举却令曾信以为,崔莞是胆怯惧怕了,一时间,他心中浮起一股解气的舒畅,可眼底的狞厉浓了几分,方才崔莞于他的羞辱,岂能忘?   比起秦四郎,曾信愈发恨上了崔莞这个屡屡坏他好事的“美少年”。   一声声低语,一道道含嗤带嘲的目光中,便是行到门前的萧之谦也回头扫了一眼,淡漠的目光掠过崔莞与之不相上下的俊美容颜,冷冷一笑,而后便敛了眸,恭敬的递上手中名帖,潇洒的随前来引路的书童跨入学宫大门,前往诸子台。   曾信亦然。   众多人中,唯独裴清的目光,含着一丝担忧,他不知晓崔莞这般无论容貌亦或者是才学均惊艳绝伦的人,竟未收到名帖,也无人举荐。   可惜,他的举荐名额已被家族指给了两名族兄,不然……   想到此处,裴清不由一顿,他怎会生出这般心思?需知崔莞不过是一个初识之人,即便要举荐,也应举荐陈郡那些与他自幼深交的故友才是。   但心中,却有这样一道念头。   裴清喜交朋结友,却不擅心计,只以心中之感待人,喜便是喜,厌便是厌,崔莞于他而言,显然是一见如故。   思虑不清,索性抛诸脑后,临入门前,他又一次抬眼望向崔莞,却见她正向自己轻笑颔首,一双墨玉般的眼眸平静无澜,不见半分焦色。   目送裴清入门后,崔莞垂下双眸,缓缓走到一旁静静候着。   朝日当空,万丈金芒洒落大地,春阳明媚,落在身上只会令人觉得轻暖舒适,不似骄阳灼人难耐。崔莞就这么立在春阳之下,石阶之前,略微抬足便可踏阶而上。   四下的低语渐消,便是聚集的目光也慢慢褪去,不过偶尔还是有人抬眼张望,以免错过一出难得的好戏。   排在门前的学子已是寥寥无几,崔莞无奈的叹了一口气,看来秦四郎确实不会出现在此了。   气尽足抬,在石阶前静立了将近一个时辰的崔莞,终于动了,她慢慢地,稳稳地起足,登阶,一步一步。   几乎是一瞬之间,四下的学子儒生齐刷刷,目炯炯的盯向那抹纤细挺拔的身影,却见她由慢及快,拘谨至从容,就这么一步步踏着石阶,登上了他们可望而不可即的青云阶。   崔莞踏上最后一阶时,恰好最后三人入内,她瞥了一眼整理名帖的学士,抬步便悠然的朝学宫大门走去。   “止步。”   就在她离门槛上有五步之遥时,一名方脸,留半尺青髯的中年学士随声而出,挡在崔莞身前,亦阻了去路。   “雍城崔挽,拜见学士。”崔莞后退一步,抬手作揖,行了一学礼,神情恭敬谦逊,眉宇间平静至斯。   见此,那中年学士眉头虽褶,面色却缓和了一丝,但仍就沉声说道:“此非随意进出之处,你且去罢。”   言下之意,便是不计较崔莞鲁莽的行为。   然而,崔莞并未依言离去,而是慢慢地抬起头,挺直因行礼而弯曲的背脊,双臂自然垂落于身侧,她看了一眼门内,唇角微抿,朗声言道:“挽,不愿也。”   她说,她不愿,即便不受一丝责罚,也不愿就这么转身离去。   转瞬之间,四下皆静!   谁也不曾料到,这个瘦弱得仿佛风吹便倒的少年,竟会如此大胆!   那名中年学士的面色霎时沉凝如水,原本因崔莞知礼数而泛起的一丝缓和,也顿消一空,沉沉说道:“你可知,此为何处?”   崔莞暗吸一口气,颔首应道:“知。”   中年学士沉脸问道:“有帖?”   崔莞摇头应声:“无。”   中年学士再问:“有荐?”   崔莞再应:“无。”   那中年学士脸上浮起一片愠怒,“既无帖无荐,为何不退?”说着长袖一晃,抬手指向那石阶,出言喝道:“青云之阶,历来便是礼德才识俱佳者可登,汝为礼不敬,无德无识,有何颜面登阶而上?又有何资格扬言不退?无知小儿,荒谬,荒谬!” ☆、第一百六十二章 珠玑之辩名初扬(中)     为礼不敬,无德无识。   隐怒的叱喝远远传开,无论是学宫门前亦或者是学宫外的松柏之下,气氛均是一滞。   这番话极重,重至可抹去一名学子临池学书,寒窗苦读数年,数十年,甚至一生的功绩。   旁的暂且不提,试问,一个失德之人,纵使才学至高,何人敢信?何友敢交?何主可用?换而言之,学宫门前这一叱,便等于毁去了“崔挽”的一生。   往后,任凭她做出何等令世人瞩目的之姿,此事均会成为一道犹如附骨之疽的污点,烙刻在其身,不退不净,不灭不消。   因而,此言,不可认,决不可认!   崔莞眸色沉凝如墨,慢慢的抬起手,朝那中年学士又行了一礼,就在众人皆以为,她即将羞臊掩面,惶惶而逃时,清冽的声音骤然划破了肃穆沉寂的气氛。   “学士之言,挽不敢认。”她说得极慢,话落微顿了一下,抬眼对上那张愈来愈沉冷的中年脸庞,在那学士即将张口时,率先出言,清朗而响亮的道:“挽有三问,但求学士解惑,若解得,挽愿长跪青云阶前,以赎无礼之罪。”   崔莞未言倘若三问解不得,那稷下学士又当如何。   事实上,不会有任何一人相信,堂堂一名稷下学士,会解不去一名尚未及冠,莽撞无知的小儿所问之言。   便是那中年学士,也不信,他瞪起一双眼皮略垂耷的眸子,炯炯有神的目光打量着崔莞。   不闪不避,崔莞从容的迎着那中年学士的目光,神情平静坦诚,双眸明澈清透,她并不担心这中年学士会推拒自己所言。   学宫门前,一名稷下学士,面对旁人问难,不应而退,此事于稷下学士而言,后果不亚于方才那番对崔莞的叱喝。   故而,那名中年学士深深的望了崔莞一眼,沉声道:“汝且问罢。”   即便心知肚明,待亲耳听闻应声时,崔莞心中仍旧止不住微微松了一口气,她颔首,神情端正,声音清如泉涌,涓涓流淌至众人之耳:   “请君明听,挽第一问,君可与挽有一丝血亲?”   此话一出,那严正以待的中年学士不由一怔,他虽不信这少年能问出何等惊世之言,但多年的修养心性,礼仪风度,均不会令他有一丝一毫的轻视与疏忽。   可没想到,这少年的第一问,竟如此简单!   非但那中年学士怔住,便是松柏下侧耳倾听的学子儒生们也俱是一怔。   这一问,是如此的显而易见,莫说中年学士,便是他们任意一人均可作答。   怔忪片刻,那中年学士敛下微泄的心绪,沉声应道:“无。”   “善。”崔莞颔首,眉目间流转出一丝若有似无的沉凝,她扬起声,再道:“挽第二问,君可有为挽启蒙,教挽识字,授挽解惑之责?”   清朗的声音刚刚入耳,松柏之下不由响起一阵细微的嗤诋,拜稷下学士为师,是世人梦寐以求的机缘,倘若这少年当真有此福泽,今日也不会被拦于学宫门前了。   一时间,众人再看向崔莞的目光中,透出毫不掩饰的嗤嘲,轻蔑。   中年学士心中亦是泛起一丝不悦,不过,他仍颇有风度的摇头,道:“无。”   “既然君非挽血亲,又不曾为挽师,怎可言之凿凿,挽乃无德无识之人?又怎可信誓旦旦,挽不配踏这青云之阶?”崔莞在屋檐之下,本是逆光而站,此时此刻,已让人难以看清脸上的神情,唯有平静,淡漠的声音缓缓传出:“此乃挽第三问,望君解惑。”   她的声音,清朗至极,漠然至极,传得极远,极开,不但学宫之外,便是学宫之内,诸子台上,亦有所闻。   刹那间,那名中年学士沉稳的面色,变了。   确实,他并非崔莞血亲,未曾亲眼见其为人处事,又非崔莞授业恩师,亦不知其才华学识,仅凭一行便断定她无德无识,过矣。   一片沉寂之中,中年学士缓缓颔首,沉哑的说道:“此事,是吾之过。”他坦然的承认,是自己行事不够慎密,是他言过仓促,可这句话出口后,他双眸顿时一瞪,大声言道:“然而,你这小儿,无帖无荐,登青云,闯稷下,焉能自认有礼乎?”   滚滚喝声如雷,惊得四下又是一静!   崔莞直直的立在远处,眸光沉静,毫不退让的与那中年学士四目相对,少顷,她忽的垂下眼帘,长长的叹出一口气,不再言语,转身便沿着石阶一步一步往下走去。   那始终挺如苍竹的身影,与登阶时一般,不骄不躁,从容优雅,随着脚步声传开的,是一声清脆而冷冽的大笑,含着无奈,含着悲悯,震人心魄。   大笑过后,崔莞扬声朗喝:“世人,皆以稷下为荣,挽却以为,今世的稷下学宫,不过如此,不过如此!”   清冷呼喝,四下皆惊!   从未有人如此胆大,竟敢当天下学士之面,出言辱及稷下学宫!   那中年学士的面色陡然涨得乌紫,他猛地往前几步,冲到石阶旁,指着崔莞怒喝道:“小儿,给吾站住!”   岂料崔莞脚下非但不顿,反正加快了步子,噌噌噌,衣抉纷飞,蹁跹如青鹤,说不出的**蕴籍,沉着自在。   她下了石阶后,当即转身,昂首抬眼,朗声再道:“《史记》曾有载,齐王桓公,立稷下之宫,开第康庄之衢,高门大屋,尊崇之。览天下诸侯宾客,言齐能致天下贤士也!挽亦闻先辈所言,谈说之士期会于稷下也,可往来自由,进出无阻,鼎盛之时,诸子台上曾有千人同辩,这方是百家争鸣之盛景!”   说着一顿,崔莞环视四下,清透的目光一一自那些或惊愕,或呆滞的面容上飞掠而过,最终抬眼,落向那古朴巍峨的青砖高墙,落向那悬在门上的墨色方匾,朱唇轻启,长长一叹,“而今,稷下学宫仍在,可稷下之魂安在?”说着声音一提,“既已无魂,稷下又何以称为稷下?与寻常私塾草堂又有何不同?如此,我弃之,又有何不对?” ☆、第一百六十三章 珠玑之辩名初扬(下) 为水过留痕大爷加更     一连三声质问,胜似九天惊雷,隆隆入耳,一时间,好似徐徐拂面的春风都凝滞了一般,众人皆是呆若木鸡。   这番话,并非崔莞第一个思及,也并非崔莞第一个明白,更并非崔莞第一个有此念头,然而,士族重名,惜名,随大流者数不胜数,只为可全一世之名。   故而,敢当着世人之面,在稷下学宫门前朗朗言出者,唯有崔莞一人。   当下,不但那名方脸青髯的中年学士面露震色,便是另外两名一高一矮,年龄与之不相上下的学士,也不由朝前走了几步,似乎想看清说出这般大逆不道,却令人寻不出一丝反驳之言的少年,究竟是何模样。   此时的崔莞,昂首挺立在石阶之下,明媚的阳光倾洒大地,落在那一袭雪青色的儒袍上,铺染出一层浅浅的金芒,衬得那张俊丽冷峭的面容,潋滟却不失清雅,愈发似一块无暇的美璧,耀眼夺目。   转瞬间,众人心中不由泛起一个莫名的念头:这样一个少年,怎会是那种无德无识的人啊!   就在那名中年学士回过神,抿着微干的唇角,试图争辩几句时,一道人影缓缓自敞开的学宫大门内走出。   这人走得极慢,佝着身子,手中一根木拐点地,一步一步,颤颤巍巍,随着他走到莫约有二尺高的门槛前,闻及拐声的三名学士回头一看,急急转身上前行礼,“匀师叔。”   “不必多礼。”匀子略显沙哑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我来见一见那位高谈阔论的小友。”   “是。”那三名中年学士应了声,不约而同起身,上前扶着年迈的匀子跨过门槛。   砰,砰,砰,乍听起来极为寻常的拐声,一下一下,却好似点在人心中一般,匀子挥了挥手,示意三人不必搀扶,而后慢慢走到石阶前。   陡然,四周一片沉寂,仿佛连气息都消失了一般,无论是松柏下的学子儒生,还是围在远处的百姓,均站起身,垂手而立,脸上神色恭敬至极。   “小友,有礼了。”匀子对崔莞轻轻颔首,低哑的声音中透着一丝和蔼。   崔莞怔怔的望着石阶上伛偻的身影,心头猛地一缩,倏的狂跳起来。   匀子,天下第一贤士,匀子!   是她心心念念,欲拜在门下的匀子!   不会错的,上一世临死之前的某一日,她曾远远见过前来建康的匀子,即便当日万人空巷,她在栋临街的酒楼上,仍是看清了这位天下第一贤士的容貌。   高冠博带,银发如丝,即便一张面容饱经风霜,可那双深陷的眼眸依旧深邃明亮,蕴着仿佛看透世间万物的睿智与对世人的怜悯慈爱。   就是这双眼眸,令她记住了匀子之名。   更是这双眼眸,成为她重回世间后,心中唯一的救命稻草。   雍城至临淄,步步艰辛,均是为了想方设法,投入匀子门下,而今,他就在眼前,如此之近。   崔莞掩在长袖下的手,抑制不住微微颤抖,她唇角紧抿,胸口跌宕起伏,尽全身之力,方压住狂蹦乱跳的心。   “崔挽见过匀公。”她慢慢地抬起双臂,左手掌心覆在右手背之上,手藏广袖中,举至前额,缓缓地弯下身,直至与地平齐,顿了一顿,继而又缓缓起身,手随身动,再次齐眉,方慢慢敛回身侧。   这是极为庄重的揖礼,此礼极为苛刻,容不得一丝一毫偏差,若不然便成了画虎反成犬,不伦不类。   可崔莞的举止,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根本寻不出半点失误之处。   匀子抚着胸前斑白的三尺长须,和蔼的点了点头,明亮的双眸环视众人一圈,最终落在崔莞华光熠熠的小脸上,和声说道:“小友方才一席话,如暮鼓晨钟,让老朽茅塞顿开。”   “阿挽愧不敢当。”崔莞垂下头,又作了一揖。   她拿不准匀子心中所思,此时还是以不变应万变为好。   仿佛看出崔莞的心思一般,匀子含笑摇了摇头,移目看向众人,开口言道:“老朽入稷下已四十有七年,蒙世人厚爱,任学宫祭酒也有一十九载,老朽时常深夜静思,而今之世,比及古来,是盛还是衰?若为盛,因何学宫年年开讲,得以入门者却是日渐稀少?若衰,又当如何重振诸子百家,为世人传下圣人哲礼?”   说着说着,他又将目光移回崔莞身上,继续言道:“时至今日,老朽方明兮,过往苦思,不过是一叶障目。”   话毕,匀子向众人愧道:“昔日,老朽早已明了这番道理,非但是老朽,想必诸位心中甚明者亦不在少数,可却无人敢提及,因何之故?皆为名也,老朽亦然。而今受小友一席话,方如醍醐灌顶,幡然醒悟。”   “老朽,愧矣。”   匀子素来不是多言之人,能当众说出这番话,已是十分难得,他歇了几口气,沉哑的声音朗朗而起:“故而,老朽决心,复学宫之始,今日起,但凡心向稷下者,均可入门,来去皆随心,进出无阻拦,稷下之魂,仍存世间!”   匀子之声,远远传开。   “稷下之魂,仍存世间!”崔莞扬声附和,再度抬起双手,举至前额,向匀子,向稷下学宫,深深一揖。   非但是崔莞,在场的学子儒生,均与她一般,大声附和,同时躬身向着以往心目中可望不可即的稷下学宫,庄重的行了一礼。   匀子眼中流露出一丝欣慰之色,他捂嘴咳了几声,正欲再言,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陡然打破了着安静肃穆的气氛。   一道道含愠的目光遽然射向那抹越奔越近的人影。   “卫临?”   看清来人的刹那,崔莞不禁轻呼出声,好在此时众人的心思均放在急急奔来的卫临身上,并未有人察觉。   卫临奔到崔莞身前莫约十步之处,这才发觉似乎有些不对劲,他止住脚步,缓了缓急促的气息,慢慢走到石阶下,一抬眼,便看见了匀子与那三名中年学士。   “小人见过匀公,见过诸位学士。”身为秦四郎的贴身护卫,卫临曾随秦四郎一同拜访过匀子,自是认得这位天下第一贤士。   “不必多礼。”匀子点头,他虽不认得卫临这么一个小小的护卫,却是知晓他衣襟旁那枚显眼的徽纹,“不知秦尚小友,今日因何缺席?” ☆、第一百六十四章 诸子台上动天下(上)     “郎君久病未愈,无法亲聆匀公教诲,特命小的前来告罪。”卫临垂首,沉声应道。   闻言,匀子叹了一声,而后道:“无妨。”语气中透出一丝惋惜之意。   秦四郎的帖子,是他亲手所写,足以见得这位天下第一贤士对秦四郎颇为看重,赞赏。   本该传完话便退下的卫临,仍旧站在原处,他自袖中取出一封柬书,双手呈至头顶之上,道:“除此之外,小的仍奉郎君之命,送来荐帖一封。”   匀子扫了一眼卫临手中的柬书,对身旁那名方脸的中年学士轻轻颔首。那名中年学士便走下石阶,接过了卫临手中的柬书,返回匀子身旁。   随着匀子打开柬书,卫临也张口说道:“郎君有言,雍城崔挽,才识出众,高情远致,可入稷下也,特为其荐名。”   卫临的声音不似崔莞,略显浑厚,又因他善武,内劲充沛,出言时即便刻意压低声,亦比崔莞传得广。故而,几乎所有人都知晓了,崔莞并非无帖无荐之人。   即便方才匀子曾言,日后稷下之门尽敞,往来无阻,但到底是刚刚出口,即便令人心潮澎湃,却未有几分震撼。可崔莞一事不同,且不说一切皆因此事而起,自崔莞被阻门外,与中年学士的问答,又潇洒自在的踏下青云阶,朗朗道出那番惊世之言,林林种种,已然撼动了众人的心。   而今卫临的一番话,让在场之人皆明,眼前这挺立如松竹的少年,果然不是无德无识之人。   除此外,柬书的出现,更是让崔莞得以名正言顺的踏入稷下学宫,若有朝一日,她跃然成名,史书上留下的也定是辉煌一笔,而非以诡辩强入学宫的污痕。   匀子览过柬书,而后递给身旁的方脸中年学士,抚须颔首,低哑的声音缓缓传开,“崔挽,可入学宫。”   这便是承认了秦四郎柬书,若稷下学宫的规矩未改,凭借此言,崔莞甚至可免去稽核考查,径直登上诸子台。   即便此时人人得以进出,可在众人眼中,也为天大的殊荣也!   崔莞牙关紧咬,强忍下眼底喷涌的涩意,抬手向匀子行了一礼,“挽,从也。”   平静淡然的声音,含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旁人或许难察,于耳清目明,看透世间百态的匀子而言,却是心知肚明。他又一次颔首,抬眼望向松柏之下,翘首以盼的诸子,再道:“天下学子,均可入学宫。”   “学生,从之。”   一道道整齐的揖礼,宏亮的呼应响彻四面八方,回荡在质朴苍劲,浑厚庄重的稷下学宫上空,仿若一支饱含浓墨的笔,重重的在稷下学史上留下了崭新的,不可磨灭的一笔。   匀子脸上浮起一抹慰藉的笑容,他最后看了崔莞一眼,长袖一扬,拄着拐,缓缓转身,慢慢的向学宫内行去,亦如来时。   那三名稷下学士随行两名,余下方脸学士仍旧守在门前,接引入门学子。   “阿挽。”待匀子走后,卫临方出声,低低的唤了一句。   崔莞面容含笑,淡淡的向一旁施礼的学子回了一礼,随后便以眼神示意卫临先退到别处再说。   两人所站之处正是石阶前方,但凡要入学宫之人,均会从身旁路过,对崔莞鄙夷轻视的学子儒生们一改前举,此时对她乃是心悦诚服,每每路过一人,便会颔首致意,更甚者还会抬手作揖。   毕竟,若无崔莞,有些人,兴许终其一生也无法踏入学宫半步。   受了礼,崔莞少不得要还礼,如此一来,谈话也有诸多不便。   卫临自是看在眼里,于是便随她一同走到了慢慢变得空无一人的松柏之下。   “秦四郎君怎会缺席?”崔莞自知时辰不多,直截了当的开口问道。   “我方才已言明,郎君身子不适……”卫临早已料到崔莞会有此一问,心中斟酌好的说辞下意识便出了口,可话到一半,便被崔莞打断。   “卫大哥。”她郑重的开口,沉着言道:“秦四郎君的身体究竟如何,你我心中自知,所以卫大哥不用以此来敷衍阿莞了。秦四郎君一路相护之恩,阿莞心中不敢忘却点滴。”   言下之意,便是无论秦四郎出了何事,她愿助之。   崔莞所言,令卫临心中不由一松,整个人霎时跌坐在一张干净的几面上,这段时日,昼夜不分的赶路,早已让他精疲力竭,眼下浑身上下酸软不已,全然顾不上风度仪态了。   他狠狠喘了几口气息,抬眼对上崔莞含忧带虑的眸光,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时辰不早了,你且先进学宫,我在此等你,一切待学宫闭门之后,再详谈。”说罢,他生怕崔莞不愿,又道了一句:“此乃郎君嘱咐,卫临莫敢不从。”   目及卫临眉宇间的坚持,崔莞垂下双眸,无奈的叹了一声,点头应道:“那便如此罢。”   言毕,她深深看了卫临一眼,转身大步往稷下学宫走去,由于无需验帖,学宫门前的学子已无多少了。   望了望四下,崔莞的步子加快了几分,就在她即将踏上石阶时,卫临的声音自她身后传来,“阿莞,郎君之名,尽系你身,万不可再藏拙了。”   崔莞脚下一顿,却未回头,甚至连话都未言一句,顿在半空中的纤足,重重地落在了石阶上,登阶而行。   即便如此,卫临脸上亦浮起一抹会心笑意,他知,崔莞必定不会让郎君失望,她乃郎君举荐之人,一旦名扬天下,便是郎君不曾亲入学宫,也可获慧眼识珠之名。   这于现下的郎君而来,是极大的助力。   崔莞不知卫临真正的心思,以为他只是为秦四郎传话罢了。   她走到檐下,临入门时,对那方脸中年学士抬手作揖,“挽方才所言,尚有不妥之处,先生莫怪。”   见状,那中年学士的面色不由缓了几分,他轻轻地点了点头,“无妨,且入罢。”   崔莞颔首,拂袖正袍,方抬足,真正的跨入了稷下学宫。 ☆、第一百六十五章 诸子台上动天下(中)     稷下学宫内十分宽敞,崔莞连入三门,绕过立于门前的山水影壁,眼前陡然一阔。   只见广宽的庭院中间,立有一座莫约高三尺的圆形石台,这座石台几欲占据了大半个庭院。石台之上,分东西两面,设几,摆席。   一人一几,一人一席,而今已然快坐满了。   如此看来,匀子之言倒也不假,心中早有念头,只是不敢轻易更变千百年衍出的门规,而她的一番话,恰好给了匀子一个时机,就好似困顿欲眠时,有人递来了一只软枕。   若不然,这多出的数百近千张几席,又岂能如此迅速的加设在诸子台上?想必匀子决心离席之际,便下了指示罢。   崔莞略扫了一眼,便往东边的石阶走去,踏过九层小阶,方算是真正登上了诸子台。   她的步伐极轻,打算就在后方随意寻一席位坐下便是,不料刚走两步,便听见一道沙哑低沉的声音飘传开,“雍城崔挽,可入东三席。”   唰唰唰,霎时间,诸子台上近千双目光,齐齐看向站在最后方那道纤瘦却挺拔的身影。   凡是东、西两面前十席,所坐之人无一不是当世大儒贤士,亦或者惊才绝艳,早已名传天下的学子儒生。这样的人,大多出身极为尊贵的顶级世家,似崔莞这般不显山水的普通少年,前所未见,怎能令人不诧异?   即便崔莞曾历经生死,也不由让眼前之景惊得心中颤了几颤,不过,她面容仍旧沉静,唇角微抿,抬眸望向正前方那与众人相对而坐,神情和蔼的匀子,作揖应道:“诺。”   清脆的一言落下,当即便有人指引她一路向前,直至顺利寻到东三席,端正的跪坐而下,纤细的身子顿时隐入人群之中,也隔绝了绝大部分探究的目光。   此时,崔莞紧绷的心绪才骤然松了几分,不过,她仍旧屏气凝神,一脸肃穆,因所坐之位,恰好与前方十步之处的匀子遥遥相对,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皆可清晰的落入匀子眼中。   如此一来,她便错过了一道妒意横生,暗愤不已的目光。   西席靠近最后一排的席位上,曾信眸光阴冷如蛇,东三席,那可是连萧之谦也难以企及之处,更别提如他这般虽有才学,却出身寒门的子弟。   偏偏,崔莞入座了,这个在他心目中,不过是秦四郎跨下玩**的小儿,入了那他想也未敢想的席位。   曾信怎能不妒?他心如烈火焚灼,恨不得起身,坦声言出崔莞的卑劣事宜,然而,他袖下的拳紧紧握了握,又缓缓松开了。   来日方长,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尽全力搏出一条大道!曾信狠狠告诫自己一番,勉强移开了盯着东三席所在的目光。   随着一声清冽的钟磬之声缓缓传向四方,原本便安静的诸子台上愈加针落有声。   “问难,始。”   稷下学宫开讲,向来先问难,后解惑,此次问难不但是学子出问,贤士应答,同时诸多贤士也可反其道,校考学子经义疑难。   故而,匀子一言落下,静谧的诸子台霎时暗流涌动。   随着一名贤士击钟鸣磬,郎朗之言不绝于耳。   “礼有三本,天地者,性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是故,天地先祖不从,君师何以为治之本?”   这是……儒家之言,出自《礼记》。   崔莞静静跪坐在竹席之上,体态端正,神情肃穆,心中却对一句一句问难之言,泛起了莫名的通透与明澈。   “烹小鲜而数挠之,则贼其泽,治大国而数变法,则民苦之。如此而言,国之固本,至始不变,顺呼?逆呼?”   崔莞抿了抿唇,心中又道:法家之言,取《韩非子》。   “又道凡有名者皆称君,善名为名,恶名亦为名,岂非善恶皆为君?”   崔莞垂下双眸,掩去眼底渐渐泛起的惊骇,此言者为……名家。   “一阴一阳之谓道。此道何谓也?”   ……阴阳家。   ……   诸子台上,一句一句问难,接踵而出,无论是坐在诸子台最前方的贤士,还是分东西两面席地而坐的学子,均将心中所知,所学,经口而诵,侃侃而谈,气氛时紧时缓,令人心潮澎湃,跌宕起伏。   可端坐在东三席上的崔莞,面容虽肃,心中已是一片恍惚。   为何,为何她如此清楚百家典籍?这朗朗入耳的问难辩解,前世今生,她都不曾明晰一册,即便当初在秦四郎身旁,所学大多为儒家经典,余下其他流派,本该万分陌生才对。   可偏偏百家之言入耳,她却下意识的辨出了所有的流派,甚至典籍出处。   究竟为何……崔莞苦思,却仿若坠入一团深谷迷雾,拨不开,看不透。   不知不觉,已是日上中天,诸子台上激烈的问难争辩渐渐缓下,平静,就在众人以为,问难即将了结时,一道浑厚的声音陡然划破了这宁和的气氛:   “吾有一问,欲请雍城崔挽一解,不知可否?”   轰的一下,诸子台上千双目光又一次齐刷刷投向东三席,沉浸在思绪中的崔莞,猛地打了一激灵,瞬间回了神。   她抬眸循声,顿时发现坐在匀子左侧,一名年逾四十的中年学士,身躯凛凛,相貌堂堂,同是高冠博带,可比起匀子,他身上多了一股凌厉气息,仿若一柄即将出窍的利剑,尤其是两道浑如刷漆的弯眉下,一双冽如寒星的眼眸,让人望而生畏。   这样的人,根本不似一名贤士,而似一名征战沙场的名将。   许是被这双寒眸紧盯之下,崔莞心神凛冽,反倒将方才的杂念抛诸脑后,她将原本平直的背脊,又挺起了几分,叉起双手,朗声应道:“还请先生出题。”   “善。”那名中年学士微微颔首,炯炯有神的目光扫了四下一眼,落向崔莞沉静无澜的面容,提高声,缓缓言道:“吾有一骑,世间罕见之名驹,鬃毛纯白无暇,欺霜胜雪。一日,匀公所见,赞此马乃万中无一,吾曾驳言,白者,所以命色也,命色者非命形也,故曰,白马非马。此话,你可认同?”   闻言,崔莞心中一惊,这竟是上一世秦四郎成名之问,白马非马! ☆、第一百六十六章 诸子台上动天下(下)     心中的惊愕诧异,极快便被崔莞安抚下来,她垂眸沉思,那名问难的中年贤士也不催促,抚着下颌上几缕短须,闪烁的眸光时不时瞟向身旁泰然自若的匀子。   那一席,是匀子为所挑选的关门弟子所设,换而言之,此时谁坐在席中,谁便可成为匀子之徒。   据说此席之上应当是巴陵秦尚,没想却是一名不经转的普通少年。   不过,如此也好,若来的真是秦尚,少不得还得费一番心思。   中年贤士的目光,匀子恍若未觉,他低低一笑,以仅有二人可闻及的声音言道:“怕是要让颜琢师侄败兴了。”   名唤颜琢的中年贤士撇了撇嘴,轻哼一声,以同声道:“匀师叔莫要得意太早,那枚玉珏,子琢志在必得。”   闻言匀子含笑摇头,却并未再开口多言,而是与众人一般,将目光紧锁于崔莞身上。   少顷,仿若木雕一般的崔莞动了,在众人的注目之下,她的下颌慢慢抬起,一点一点昂高,迎向颜琢炯然有神的双眼,“学生以为,先生所言,极是。”   霎时间,诸子台上一片不大不小,失望扫兴的唏嘘之声,相较于旁人的失望,曾信眼中却迸出一丝痛快之色,东三席岂是谁都坐之处?他倒要看看,这小儿还有何花样可耍!   在众人细微的低语声中,颜琢侧眼瞥了匀子一眼,脸庞上渐渐显露出一丝笑容,正准备调侃几句,岂料这时,崔莞清冽的嗓音如钟磬轻击,轻而远,清而透,传入诸子台上的每一个人耳中。   “挽以为,白马之说,古来争辩层出不穷,数见不鲜,所争皆为一非字,于今而言,意何在?”她的话,说得不快,一字一句,却慢慢令众人唏嘘嘲讽的神色渐渐凝滞,“但先生所问,挽不敢不从,便以一字入手罢。”   她顿了一顿,继续朗声说道:“非这一字,本与是相驳,然则,其本意用于先生话中,是为大过。所幸此字所含之意甚广,于挽而言,白马非马,取于先生前言,‘白者,所以命色也,命色者非命形也’,若无此言在先,白马非马,取非字本意而论,实属无稽之谈!”   崔莞之意,乃是明明白白的指出,白马非马一论,早已时过境迁,从古至今无数贤士为此争辩不休,为的也不过是一字之争,对于今世而言,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可今日在此,颜琢为贤,为长,所询之话,身为晚辈学子的她不敢不回,故而出口辩之。   这番话落,众皆哗然!   颜琢脸上的笑意早已褪去,眼下的神情更是一片沉凝如水,盯着崔莞的目光寒意凛冽。   自古以来,凡是被问难者,均是引经据典,侃侃而谈,意图让对方心悦诚服,从未有人像崔莞这般,直白尖锐,不留余地。   故而,非但众学子惊愕哗然,除去匀子外,其余几位颇有名望的贤士,面色也添上了一丝不虞,只不过自持身份,不愿以崔莞这无知小儿较劲罢了。   颜琢沉着脸,又瞥了一眼面色丝毫未变的匀子,将手中的麈尾一拂,瞪着崔莞冷声言道:“白马论出自公孙先贤一言,历来是名辩中的翘楚,如何是毫无意义?莫非,你欲自比圣贤,定是非之责?”   “崔挽不敢!”   这一席话,太重,太重,甚至重到崔莞若依然端坐在席上,便是一种无法饶恕的大责。   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中,她慢慢地站起身,抬手向匀子,向颜琢,向横席上的贤士郑重的行了一揖礼,朗声说道:“挽所言,并非质疑圣贤,只不过,在挽看来,稷下学宫为天下士者尊崇之地,又可不任职而论国事,如此,为何先生们不睁眼看一看这纷乱渐起的世间?”   “圣贤曾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意在己小,天下为重。故而,挽敢问先生,那流离失所,如水益深,如火益热的百姓,比及一字之争,重否?重否?重否?”   一连三声重否,一声比一声激昂,震撼人心,原本窸窸窣窣的低语,尽数消散,诸子台上一片难以言明的沉寂,众人的目光怔怔望着那道挺立的身影。   崔莞的容貌本就清俊惹眼,而今在众人皆坐时,独自立于诸子台上,头顶明媚的春阳倾洒而下,铺染在她温润如玉的脸庞上,漫入一双清透明澈的眸子里,倏忽之间,将这抹纤弱的身影,映照出一股无比凛然的大义,撼人心魄。   崔莞不知此时众人心中所思所想,她原是为淡下颜琢的问难,避重就轻,刻意曲转了言语,可话一出口,便再也止不住了。   此时此刻,无人比她更明晰,那场不久后即将来临的战乱究竟有多惨烈,一座又一座被屠戮一空的城池,血流成河,堆骨如山,即便上一世,她不曾亲眼目睹,可入耳的哀言泣语,深刻于心。   纵使,她无天下之志,亦无圣人之心,会为万民苦而苦,乐而乐,但言到此处,她崔莞,这么一个大世中微不足道的弱女,亦会觉得心撼。   春风拂过枝头,新长的嫩叶沙沙作响,可这原本令人愉悦的声响,仿若传不上诸子台一般,无论贤士,还是学子,均是一脸沉思。   良久,一声清冽的鸣响唤醒了众人,匀子缓缓放下手中的玉击,一道低沉沙哑却饱含慈爱的声音,融在慢慢传开的钟磬声中,“小友此言,老朽受教了。”   说罢他虽未起身,却是颔首抬臂,向崔莞一揖。   匀子的言行,好似一道明示,余下的颜琢等贤士,也纷纷抬手作揖,“受教了。”   “挽愧不敢当。”崔莞心中一惊,急急侧身,避开了众人之礼。   “小友不必谦虚,小友大义,令老朽心悦诚服也。”匀子揽须大笑,原本沉闷的气氛随着这朗朗笑声一扫而空。众人亦纷纷抬手,向着东三席上那道仍挺立的身影行了一礼。   即便曾信再如何不甘,也不得不咬牙低头,随众人一同行礼。   随后,钟磬再鸣,匀子的声音响起:“问难,毕,学宫开讲。”   崔莞心中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跪坐而下,屏气凝神听闻贤士们讲经解典,至于其余人,也均如崔莞一般,一脸好学之色。   不过,心中究竟是何所思,便不得而知了。   总而言之,经过学宫门前那三问,与这场似是而非的难辩,雍城崔挽之名,定会传遍天下! ☆、第一百六十七章 四方涌动皆何意(上)     稷下学宫开讲历时九日,昼可在诸子台听讲解惑,夜可独自安歇于学宫的石舍内,或者与友秉烛夜谈,一日二餐,皆由学宫备置。   第一日黄昏时分,得知可一人独居,崔莞才大大的松了一口气,随着引路的侍婢选了一间不偏不倚的石屋歇息。   这些石屋大小相等,皆排列成行,屋内的布置也是简陋如一,原本面向诸子台的石屋,历来都是炙手可热,可此次换成了崔莞身旁之处。   她的左侧居的是一同寻屋的裴清,而右侧竟是萧之谦。   崔莞得知后,仅是淡淡一笑,也未做何反应,反倒萧之谦,比起开讲之前所见的第一面,要显得和睦得多,言辞之中无不透出欲与崔莞结交的意图。   得匀子,颜琢等贤士揖礼之人,前途将不可限量,无论是为了自身还是为了家族利益,这样的人,都不容错过。   这番道理,非但萧之谦明白,当日在诸子台上的任何一位世家子都心知肚明,故而有意无意的,在崔莞身旁转悠的人卒然增加了不少。   而崔莞始终是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既不拒人千里,也不与人连舆并席,除去和裴清一同谈论时会流露出几分由衷的笑颜外,任是在谁面前,脸上均是一片温雅中含着几分疏离的神情。   当然,碰上对曾信时,她脸上的温雅转瞬间便化为冷峻与不屑,拂袖离去。   接二连三之下,有心人便打探出了当日学宫门外一事,**之间,凡是事先与曾信交好的学子纷纷对他鄙夷不已,避之不及,便是引荐他入门的萧之谦也暗暗悔不当初,待曾信的举止也疏远了几分。   眼看苦心经营多时的成果毁于一旦,曾信怒气填胸,恨不得将崔莞生吞活剥了方解心头之怨。可惜,众目睽睽,又是在稷下学宫之中,他不敢轻举妄动,也没有那般手段,只能咬牙强忍,厚着脸皮游走在众人之间,奉迎谀媚,巴结讨好,日子比起先前而言,极为难熬。   对此,崔莞视而不见,每日与众人一同日出登诸子台听讲,日落返回石屋安歇,旁人的心思不知道,横竖这几日,她过得异常踏实舒畅。   且不说稷下学宫中的明潮暗涌,开讲当日,匀子敞开大门,迎天下学子时,守在门外的儒生均入了稷下学宫,但远处围观的百姓却将此事宣扬了出去。   几乎**之间,整个临淄人尽皆知,甚至第二日已传到了齐郡,第三日,第四日……   学宫开讲这九日中,每一日都有自四面八方赶来学子登门而入,诸子台上的席几愈加愈多,渐渐从东西两面摆成了东南西北各一面。   与此同时,雍城崔挽之名,亦随着稷下学宫开放一事,传遍了整个大晋,一时间空中往来的信雀亦是数不胜数。   夜幕下,处处透出浮华奢靡的建康城中,一抹乌光宛如离弦之箭,嗖的一下射入了位于建康皇宫东侧不远处的一座高门府邸里。   “殿下。”墨十三无声无息的出现在一栋精致的竹楼前,恭敬的唤了一声。   “进来。”   伴随着一道淡然声音落下,墨十三轻轻推开紧闭的竹门,无声的踏入竹楼内,他低头行礼,道:“十八的密笺已送到。”   说着,他便将手中仍旧系得牢实的密笺呈于刘珩几前。   原本半倚在榻上,神态慵懒的刘珩不由坐起身子,将手中的帛书往沉香长几上一放,顺手取下密笺,修长的指尖一捻,解了暗扣,慢慢展开莫约巴掌大的书笺。   略略扫了一下,刘珩眉宇间的慵懒之色渐渐褪去,浓眉紧蹙,复而再回眸酌字酌句的细看了一眼,遽然低低的笑了起来,随后,笑声愈来愈大,愈来愈大……   听似十分爽朗的笑声,冲出竹楼,回荡在平静的夜色之下,四周的侍卫非但不觉悦耳,反而心中翻腾起阵阵令人忍不住簌簌发抖的寒凉。   屋中的墨十三尚好,静静的立在一旁,面上毫无表情,仿佛司空见惯了一般。   笑声渐渐止住,刘珩将手中的密笺探到搁置在长几一角的琉璃松鹤烛台上,密笺慢慢燃起,蜷曲,焦黄,最终落于青石地板上,化为了一堆不显眼的灰烬。   他瞥了一眼,磁沉的声音懒洋洋的道:“看来,孤的卿卿颇为长进,竟能令匀子松口,还一改稷下学规,甚好,甚好。”   说罢,刘珩忽的站起身,广袖一甩,大步朝门外走去,同时冷声道:“备车,这等欢喜之事,怎能少了孤?”   闻言,墨十三脸上一片怪异之色,主子哎,那小姑子进稷下学宫,乃是您有意放纵的不是?怎么达成所愿了,反倒又急了?   想归想,墨十三可不敢将话问出口,而是转身急急跟上刘珩,出门唤人准备远行事宜,即便建康与临淄相隔不算太远,路上也得行好几日。   墨十三刚将琐事安排妥当,得知消息的耿叟匆匆而来,“殿下,您……”这么晚了打算去哪?   “耿叟不必跟着孤,留在府中罢。”刘珩已经换上一袭适宜赶路的简裳,披散的乌发尽数挽起,却未带冠,以一方湖蓝逍遥巾束之,一眼望去,少了些许华贵,多了几分书卷气息。   耿叟眉头一皱,忍不住道:“可宫中……”   “孤自有安排,你且盯牢府中即可。”说罢刘珩不欲再言,瞥了墨十三一眼,道:“走。”   “诺!”   墨十三应了一声,急急随刘珩而去,独留下耿叟一人,眸光沉沉的站在竹屋前。   良久,他才叹出一声,转身隐入夜色中。   相较于刘珩的不虞暗怒,另一位倒是一副镇定从容的姿态。   “郎君,若不去小歇片刻罢?奴婢为您守着。”观棠看着端跪在秦氏先祖牌位前的身影,心如刀绞,这才多久,郎君已然瘦去了一圈还有余。   秦四郎俊美的脸庞上漫着一层浓浓的倦怠与憔悴,不知是宗祠太过阴暗,还是别的缘故,那双高远悠然的眸子显得黯淡无光,原本就没几分血色的唇瓣更是苍白得令人心绞,可紧抿的唇角与微蹙的眉头,却透出一股不可磨灭的坚决。   “她,果真没让我失望。” ☆、第一百六十八章 四方涌动皆何意(中) 为半盏清茶加更     巴陵秦氏虽是名门望族,然而短短数月,周薇疯,张琅亡,以及刺杀太子殿下,桩桩件件,均是了不得的大事了,尤其是刺杀太子一事,追根到底,仍是秦氏家仆动的手。   故而,消息传回巴陵后,原本前往齐郡与秦四郎汇合,转道临淄的秦氏车队,临时更换了行程,在齐郡附近的小村庄寻到大病初愈的秦四郎后,即刻启程返回了巴陵。   历来被秦氏捧在手心上的谪仙,此次也难以安然脱身,一回府邸,便被软禁于庭院内,两日后经族长以及数名族老一致决定:秦尚之责不可轻易饶恕,遣其长跪宗祠,以忏过失。   罚跪宗祠百日,看似重责,未尝不是以退为进,暗中保护。   因此,秦四郎没有一丝争辩,当日便跪到了宗祠牌位之前,四季迭更,冬去春来,直至今日。   “……观棠。”秦四郎无声的叹了口气,突然开口唤道。   “诺。”观棠以为秦四郎准备起身,不由上前两步,伸手欲扶,不想却被秦四郎挥手拦下。   “不必,今日时辰还未到。”秦四郎摇了摇头,每日,他须得在灵位之前跪足六个时辰,以示悔过之意,而今日仍差半个时辰方满。   “你前往外院书房传话于父亲,便说我有要事求见。”他被罚跪宗祠,百日之内不得踏出半步,即便有何紧要之事,也只能让身旁的侍婢传话,请人入宗祠一叙。   “这……”素来对秦四郎言听计从的观棠,闻言后却是一脸迟疑。   “怎么?”秦四郎浓眉微蹙,侧首看向犹豫不决的观棠,道:“出了何事?”   “郎君恕罪。”观棠深深一福,略有些慌乱的垂下双眼,不敢与秦四郎的黝黑眸子相对,口中惴惴言道:“家主他……”   “父亲怎么了?”她的吞吐,令秦四郎心中不由一颤,他眯起双眸,语气遽然沉了几分,“说!”   许是从未见过秦四郎发如此大的怒火,观棠惊得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道:“家主半月前离开府邸,至今未归,也未曾有信,府中已差人去寻,然而尚未有结果。”   “你说什么!?”秦四郎面色倏然一变,又惊又愕的眸光下,是一片无比的寒凉。   父亲身为秦氏族长,向来不会轻易离开祖宅,若实有要事需应酬,也是当日便归,从未离开过三日之久,更何况是这种时刻!   半月……   秦四郎眼前蓦然浮现出前些时日,一路上的种种经历见闻,尤其是齐郡郡守府中,吴忠那一刺,以及刘珩那一问……   轰!   长久以来,一直被忽略的细节,终于跃入了秦四郎心中,可这一跃,便炸得他头晕目眩,难以自持!   “错了,都错了,原来从一开始便错了……”   喃喃碎语,秦四郎怔怔的望着宗祠内那一排排井然有序的牌位,半晌,他骤然伏身,连叩三个响头,再抬首,眸中满是决然,“不肖子孙秦尚,今日违族长之令,不足百日而出,实属不得已而为之,他日秦氏除危安定,尚愿自领惩处!”   说罢他摇摇晃晃站起身,迈着踉跄的步伐,径直往门外走去。   观棠见状,亦顾不得许多,起身急急追出,扶着秦四郎一路行向族老所居的庭院。   慢慢沉寂而下宗祠中,一阵微风呜咽而过,吹得供桌上的长明烛火摇曳不止,几欲湮灭,仿佛预示着一个名门望族正面临着广厦将倾的悲壮命运……   此时此刻,崔莞并不知晓刘珩已在前来临淄的路上,亦不知晓秦四郎正遭遇着前所未有的危殆。   她在稷下学宫中修习九日,终是到了结束之时。   崔莞与众人一同走出稷下学宫,一抬眼便望见了候在松柏之下的卫临。   卫临显然也在人群之中认出了崔莞,毕竟相对于男子而言,她的身影较为娇小一些,极好辨认。   他往前迎了两步,却又顿住了脚,现下崔莞已被众人拥簇在中间。   不少离去的学子儒生,均不约而同的向崔莞拱手道别,亦有些借机攀交情者,将她身旁围得水泄不通,寸步难移。   无奈之下,崔莞只好向卫临投去歉意的目光,好在卫临善解人意,冲她点了点头,重新返回松柏之下候着。   “阿挽。”裴清一跨出门槛,便对被众人围绕在石阶前的崔莞挥手唤道:“先生寻你,还不快去。”   先生?难道是匀子?崔莞急急转身,却见裴清正悄然的对自己挤眉弄眼,顿时便有了几分明了,当下应道:“诺。”   见状,众人也不敢耽搁,只好悻悻作罢。   崔莞得以脱身,但为免旁人起疑,便作势往学宫内走去。裴清一直候着,见她走来,不由笑道:“如今你已不同往日,还敢这般莽撞行事,往后得多思量一番才行了。”   “多谢裴兄。”崔莞颔首轻应,心中明白裴清所言非虚,稷下学宫一事,令她声名大噪,可随之而来的,亦是数不尽的麻烦。   毕竟,论年岁,家世,游历等,她多有不及之处,这些事,待有心人深查一番,自然便会分毫毕现。   到时候,一些渴望博得名望之人,便会源源不绝的寻上门,问难也好,讨教也罢,总之会想尽法子将她当成垫脚石,踩在脚下,以抬高自身。   “你我一见如故,何须这般见外?”裴清朗朗一笑,继而似想起什么,冲崔莞招了招手,道:“险些忘了正事,你快随我来。”说罢也不待崔莞反应,抓起她的手,跨过门槛便往里走。   崔莞一惊,下意识用力一甩,挣开了攥在腕上的手,可随即回神,恰好看见裴清一脸不解的望着自己,她不由干笑两声,道:“我,我甚是不喜与男子太过亲近。”   “原来如此,是我唐突。”裴清的目光瞥及明媚**下,崔莞那张温润如玉的小脸,心中顿时恍然:莫非阿挽长得太俊美,曾被男子**?   想着,他不自然咧嘴笑了一下,急急抬手指着前方,岔开话,道:“有人要见你。” ☆、第一百六十九章 四方涌动皆何意(下)     有人要见她?   崔莞眉间轻轻一蹙,随之平复,颔首笑道:“是谁?”   裴清笑而不答,只道了一声“你随我来便知”,当即便转身,走在前方引路。   崔莞心中犹豫片刻,仍决定随他去了,一来对裴清这个爽朗的青年,存有几分眼善之故,二则是在稷下学宫中,谁也没胆量惹是生非,若不然以曾信的为人,被她如此借势打压,早就按耐不住了。   拐过诸子台右侧的一小片竹林,四周并未有多幽静,尽管快到了闭合宫门的时辰,但仍有些许殷殷学子正缠着稷下学士们求教解惑。崔莞甚至还碰见了那名方脸学士,他的身旁毅围绕着三、四名衣着不凡的世家学子。   目及崔莞,那方脸学士的神情面色比起九日前在宫门之外,迥然不同,虽无多少和颜悦色,但至少嘴角噙上了几分笑容。   显然,这九日所见,已让他对崔莞彻底改观。   拱手行了一揖,崔莞行完礼后便随裴清拐入了另一条卵石小道,而小道的另一端影影绰绰,似乎站着好几道身影,见人行来,还向前迎了数步。   如此,便让她看清了裴清所言之人究竟是谁。   萧之谦。   崔莞没想到,要见她的人竟是萧之谦,霎时间,她的脚步略微放慢了一丝,不过面容上仍旧是平静舒展的神情。   “崔兄。”萧之谦好似没看出崔莞的踌躇,一张俊脸笑如春风拂面,温雅至极。   “原来是萧兄。”崔莞的目光在他身旁略晃了一圈,郑淮,俞博,楚沐擎,李孜戈……均是颇为有名望的世家子,除此外,并未发现曾信的身影。   看来,萧之谦倒是个玲珑八面之人,她眸底微闪了一闪,淡淡笑道:“没想到萧兄还在学宫中。”   萧之谦朗朗笑道:“难得与故友相见,尚未把酒言欢,怎舍得离去?”   随他话落,身旁数人不由会心一笑。   稷下学宫虽食宿极佳,却无酒这一物,为的是使人神智清明,灵台空净,以授圣人教诲。如此,便令得早已习惯每日浅酌,无酒不欢的世家子憋足了苦头。   “后日,我与几名故友在临淄别院举一场流觞诗会,还望崔兄赏脸驾临。”萧之谦含笑道,他的言语虽诚恳,面容上却不见一丝谄媚之色。   身为建康萧氏嫡子,他的身份是何等尊贵,哪怕比不及王谢二氏,亦贵于崔莞千万,能如此开口相邀,已然是崔莞莫大的殊荣了。   “阿挽,到时王樊也会前来。”裴清一副眉欢眼笑的摸样。   王樊?崔莞心中一动,是王谢门高非偶中的王氏一族?   萧之谦点了点头,眼底闪过一丝自得之色,“不错,意然兄已亲口应邀,不知崔兄意下如何?”   望着萧之谦温文尔雅,却含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强势神态,崔莞眉尖若蹙。不过,思量片刻,她却是开口,淡淡应道:“多谢萧兄相邀,阿挽到时定如约而至。”   这声应答,显然令萧之谦十分满意,遂笑逐颜开的道:“好,届时我们无醉不归。”说罢又道:“至于邀帖,明日我会差人送到府上。”   崔莞眼皮微不可查一跳,此话之意,便是明明白白的告知与她,即便是在临淄,萧家也有几分手段与能耐,至少查清她这个人,仍是绰绰有余的。   “如此,阿挽先行告退。”她并未将心绪表露,淡淡一笑,抱手一礼,随即转身,从容离去。   应下流觞诗会,除去崔莞想尽快树立起当有的名望外,还有另一层隐意,那便是萧谨。   建康萧氏……崔莞未曾忘记,救下萧谨,实是刘珩的计策,也就是说,刘珩在意的并非是萧谨这个稚儿,而是他身后的建康萧氏。   崔莞边行边思,直至踏出学宫大门,才回了神,匆匆一眼寻到卫临,噌噌噌下了阶梯便往松柏处走去。   “阿莞。”昼夜不分的赶路,加之因担忧崔莞被人识穿身份赶出学宫,故而一连九日守在门前,卫临看起来比前些时日愈加憔悴了许多,不过他眉目间的欢喜掩也掩不住,“你做到了,果真没令郎君失望!”   这九日,足以让他打探到那些错过的盛况。   在卫临面前,崔莞才放下一直铺陈在脸上的淡然,显露出一丝发自肺腑的笑意,她抬手行礼,浅浅笑道:“多谢卫大哥相助之恩。”   虽说她令匀子改口,可追根到底,仍是名不正,言不顺,有了卫临及时送至的荐帖,事情便顺理成章了。   话毕,崔莞紧接着又将一直埋在心底的疑惑问出口:“秦四郎君怎么未到临淄?”   当初在郡守府,秦四郎昏厥,迫于无奈,她才告知楼管事速速离去,为免张显暗中追击,又言不可前往临淄。但秦四郎醒后,以他的才智,绝无躲不开张显的可能,除非……   崔莞想到了刘珩。   “郎君已返回巴陵。”卫临尚不知在齐郡的险境,叹了一口,将秦四郎在族中的处境略点了几句,末了又道:“郎君命我今日起,便追随于你。”   “追随我?”崔莞愕然,看着卫临自袖中取出一卷帛纸,呈到自己眼下,“这是?”   “这是郎君亲笔所写的信笺。”卫临将信笺呈于崔莞,沙哑的道:“此间应当会写明此事,阿莞一观便知。”   闻言,崔莞接过帛纸,展开细看,前往齐郡的大船之上,她曾向秦四郎讨教过不少疑难典籍,对他的字迹,自是识得。   目及帛纸上熟悉飘逸的字迹,崔莞便知此信确为秦四郎亲笔。   信笺上字迹不多,却透出不少崔莞以往并不知情的事宜,有些事,甚至令她暗暗心惊。   好不容易看完信笺,崔莞不由阖了阖眼,以消解心中的惊骇。   原来,她曾猜测之事皆属实,甚至超出了这一切的范涛,自雍城开始,刘珩便一直尾随在她与秦四郎身后,百里,云瑶,媚生香,周薇,张琅……桩桩件件,均离不开刘珩之手! ☆、第一百七十一章 再次相见暗交锋(中) 推荐票满2000加更     “……看明了。”崔莞面无表情的扫了一眼仍旧躺在竹门前,眼巴巴瞅着自己的仆从。   显然,在地上打滚,滋味并不好受。   “甚好。”刘珩斜斜一倚,慵懒的靠在添了一只软枕的竹榻上,弯唇低笑,“**苦短,卿卿还是早些入屋来罢。”   “诺。”崔莞轻轻应了一声,足下微抬,一步一步,从容地走近竹门,跨过门槛,施施然的行到了刘珩面前莫约五步之处。   这,这小姑子,也未免太大胆了!   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侍婢仆从们,齐齐的吸了一口冷气,将头埋得更低了。   眼下,换做面无表情的人,是刘珩。   他盯着崔莞的眸子微微一眯,如墨般浓稠的眼瞳遽然间变得深不可测,一股寒沉的威压慢慢释出,迎面压向静立的崔莞,“数月未见,卿卿的胆量倒是增进不少。”   “阿挽不敢。”崔莞垂双眸看着摆在几面上的茶盏,平静的说道:“殿下唤阿挽进屋,阿挽便进来了。”   她的言下之意,是说方才刘珩第二次唤她入内时,并未言及“滚”这一字,故而她这般堂堂正正的走入屋中,也无错。   刘珩怒极反笑,整齐无垢的白齿在火光下闪烁着令人胆颤心惊的寒芒,“如此,卿卿便自这屋中滚出去,再滚进来,可好?”   闻言,崔莞心中一阵突突,可面容上却是一片竭力维持的沉静,她无声的吸了一口气,慢慢抬起点漆般的眸子,迎向刘珩冷冽的目光,“殿下,今日阿挽刚从稷下学宫归来。”   她的声音平静,淡漠,仿佛在叙旁人之事一般,“稷下学宫开讲当日,阿挽险些受辱,不过幸而未失殿下的脸面。阿挽之言,令学规一朝更改,天下第一贤士匀公,赞阿挽,授人解惑的稷下先生们,亦赞阿挽,还曾以礼待之。”   素来清冽的嗓音,带上几分刻意压低的沉哑,倒生出另一番不同滋味来。   半倚在竹榻上的刘珩,将头微微一侧,盯着那双明澈的眸子,低低一笑,道:“崔莞。”   崔莞眨了眨眼,却未声张,而是静静的等着应有的下文。   刘珩慢慢坐起身,窸窸窣窣的衣袍摩擦声中,磁沉的声音缓缓自微启的薄唇中传出,“你要入朝为官?”   大晋风气虽放荡不羁,但女子入朝为官一事,从未有过。   他是借此提醒她,无论怎样,她都是一名妇人,此事若传扬出去,现下这些以礼相待的儒生,反倒是第一个将她弃之敝屣的人。   崔莞朱唇慢慢抿成一条直线,她后退一步,抬起手,朝刘珩深深一揖,沉声道:“若是这般,只怕阿挽再也无法为殿下效力了,那建康萧氏,还请殿下早些差人接手为好。”   说罢好似想起什么,崔莞仿若看不见那张陡然黑下的俊脸,又开口说道:“还有一事忘了回禀殿下,归来前,萧氏五郎曾开口相邀,让阿挽赴约后日一场流觞诗会,据说王氏郎君也会出席,还有裴氏……”   崔莞的絮絮叨叨中,刘珩的面色愈来愈黑,愈来愈黑,恍如一块丰肌腻理,光泽如漆的上等好墨,只需泼上水,磨一磨,便可**地挥毫泼墨。   许是看出刘珩的底线即将崩断,崔莞十分干脆的住了嘴,垂头含胸,一副恭敬之姿。   竹屋内霎时间静了下来,便是屋外被夜风拂得沙沙作响的细微声,也能声声入耳。   真是,越来越长进了。   刘珩微眯的眸子渐渐松开,深邃的目光盯在那张低垂的小脸上。   她直立,他半倚,便是崔莞垂头,刘珩也能将那张俊美的小脸尽收眼底。   明亮的火光下,这个静静站在他面前的少女,虽面容微改,穿着男装,形似一名翩翩美少年,可细细打量之下,那一抹少女独有的窈窕聘婷,却令任何一名美少年都无法匹及。   那张粹合了少女娇柔与少年英气的面容,看似恭敬,但眉宇间隐隐流转的从容沉宁,仿若朝晖。   不够,还不够,这不是她应有的姿态……刘珩叹了一口气,阖上逐渐浮起一丝疲惫的眼眸。   少顷,恢复成原本慵懒的嗓音淡淡的响起:“过来。”   崔莞心中一颤,继而猛地荡起一股狂喜。   果然。   如她这样一般地位卑微,仅有一副容貌的小姑子,以刘珩的身份,只怕寻不出万千,也可寻及百数罢?因何一而再再而三的饶了她这个坏事之人?   方才在马车上,她刻意将所有事宜思了一个清楚明白,愈来愈察觉到,刘珩助她易容成男子,将她带到临淄,借着她的手救下萧谨,又放纵她前往稷下学宫……   她身上,早已布满了刘珩的谋算,一步步慎密的安排,令她这枚棋子,不得按照他的棋局走下去。   思量到此处,即便崔莞不明白刘珩选上自己的原因,却也忍不住冷汗直流。   刘珩好似将她心中的每一个念头都看得通通透透,设下的每一步,均让她走得心甘情愿。   这样心思精明周密的人,太过可怕,若想自那一个又一个设下的陷阱中脱身而出,她须得寻到制衡之处。   刹那间,崔莞想到萧谨,她虽记不清上一世萧氏一族究竟有无转投寒门,不过,既然刘珩如此在意萧谨,那么她可踩在底线之上,尽可放手一试。   而后,便有了这场步步为营的交锋。   所幸的是,她赌对了!   崔莞努力压制心底翻涌的欢喜,镇定的走上前,跪坐在摆于几前,与竹榻相对的席子上,抬手执壶,给刘珩斟了一盏茶。   清幽的茶香扑鼻而来,令竹屋中的气氛渐渐回缓。   “卿卿可知,孤在想甚?”刘珩盯着崔莞行云流水般的举止,懒懒的问道。   崔莞斟茶的手微不可查一顿,“殿下的心思,非凡人可揣,阿挽不知。”   倒是识趣,刘珩扫了一眼盏中微漾的茶汤,慢慢说道:“在齐郡时,孤曾说过,卿卿往后便是孤的人,没想到卿卿倒是念旧主,仍与秦尚暗中往来。”说着一哼,凉凉的言道:“孤在想,孤是不是太过纵容你了,嗯?” ☆、第一百七十二章 再次相见暗交锋(下)     崔莞眼底闪过一丝愕然,与秦四郎暗中往来是指……   她忆起稷下学宫门前,卫临送来荐帖一事。   莫非刘珩指的,是这桩?   思到此处,崔莞心中忽地飘起一丝古怪的念头:他这般匆匆赶来,又是发威,又是刁难,为的就是此事?   不过,想归想,崔莞眨了眨清透的双眸,将手中的壶轻轻置下,缩手回袖,垂头含胸,一言不发。   此时此刻,愈争辩愈错,卫临送帖一事,千百双眼眸盯着,也由不得她指鹿为马。   见她未出口狡辩,刘珩眸底透出一丝满意之色,窸窣细响,他提步下榻,一步绕过长几,两步行到崔莞身旁,骨节修长均匀的手探到她低垂的下颌上,稍稍一用力,整张小脸顿时暴露在明亮的火光与那双深邃的眼眸下。   “阿挽,无惧孤了。”垂眸打量着那张平静得毫无一丝表情的容颜,刘珩压下嗓子,慢慢说道,本就磁沉的声音氲着一丝丝莫名的沙哑,极是诱人。   ……谁人面在这样一个喜怒无常的,又可轻言一句定生死的贵人面前,可做到无惊无惧?   至少她做不到,无非是看穿了几分刘珩的性子,知晓自己愈是惶恐,他便愈发兴致高昂,说不准又会生出另一番心思来。   如此,倒不如咬紧牙关,做出一副坦然之姿,撑上些许时辰,也就罢了。   这,便是齐郡前往临淄的路途上,崔莞最大的得益。   刘珩的目光掠过她明澈的眸子,瞥及掩在乌发中那一小块漫上绯红的耳尖,薄唇微微一勾,果真如崔莞心中所愿的那般,慢慢地松开了手。   在他转身之际,崔莞忍不住细细的舒了一口气。   只是她未曾留意,这声几乎细不可闻的气息流动,令转身缓步朝门外走去的刘珩,薄唇上的弧度又往上翘了一分,他未回头,亦未顿足,温柔磁沉的声音却随着习习入室的夜风,荡入崔莞耳中。   “下不为例。”   崔莞缓下一半的气息遽然一窒,这声音虽含情脉脉,温柔似水,可绝对无人敢质疑话中之意。   只是……下不为例,而今卫临尚在客店之中候着,如何能下不为例?   她脸上不由流露出一丝苦笑,只能行一步,算一步了。   不过,触及到袖中暗藏的帛纸时,崔莞的面色又渐渐平复了下来。   “阿兄。”   刘珩走后,萧谨的身影如雏鸟归巢,直直投入崔莞怀中,哽着声唤道:“阿兄,阿兄,阿谨甚是想念你。”   崔莞尚未起身,被萧谨这般一冲撞,险些仰倒在地,幸而她眼疾手快,一手揽住萧谨单薄的身子,一手急急探出,用力地抓住长几一角,若不然,两人定会跌成一团。   “阿谨。”崔莞垂眸,对上萧谨那张消瘦憔悴的小脸,以及一双水雾氤氲的圆眸,心头陡然一涩,在这偌大的庄子里,真心期盼自己归来的,也就萧谨了罢?   她抬手揉了揉萧谨头顶柔软的鸦发,含笑道:“怎么几日不见,阿谨反倒似姑子一般,哭哭啼啼,呜呜咽咽,好不知羞。”   萧谨被崔莞一言逗得破涕为笑,他抬手就着袖子用力的抹了抹眼,昂着头,一本正经的道:“阿兄胡说,阿谨怎会是姑子?阿谨乃是一名堂堂正正的丈夫,将来定要如霍公一般,征战沙场,破虏保疆!”说着一顿,又道:“还要保护阿兄,若谁敢欺了阿兄,阿谨便诛了那人全家!”   看着萧谨稚嫩的脸孔上流露出一丝嗜血的戾气,崔莞心中一沉,蹙眉喝道:“阿谨!”   “阿,阿兄。”崔莞的低喝,惊得萧谨瘦小的身子不由一颤,对上她含愠的双眸,萧谨脸上的戾意尽消,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仍是那个胆怯缩瑟的稚儿。   崔莞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慢慢站起身,拉过萧谨发凉的小手,一同坐在方才刘珩倚过的竹榻上,缓声说道:“是谁与你的说霍公之事?”   霍公,西汉名将霍去病,崔莞自是知晓,但萧谨不过一个稚儿,却说出了“征战沙场,破虏保疆”的铮铮之言,令崔莞如何不惑?   “无,无人。”萧谨摇了摇头,怯怯的道:“是阿兄走后,每到夜里,阿谨一人睡不着,便登上二层想寻一些阿兄长研读过的书册,却翻出了一本记载名将的简书。”   记载名将的简书?崔莞眉尖若蹙,她与萧谨所居的竹楼中,却有一间不大不小的书房,便在她的寝屋右侧,里头的藏书不多,总共也不过二三十之数,但究竟有无这样一本书,她却是记不得了。   想着,她便问道:“书在何处?”   “在,在岑姨屋中。”萧谨看着崔莞严峻的神情,心中又惊又惧,止住的泪水唰的便冲破了眼眶,呜咽着道:“阿兄,阿兄,阿谨知错了,呜呜,阿兄别丢弃阿谨……”   看着嚎啕大哭的萧谨,崔莞心中不由一涩,伸手便把他揽入怀中,轻声哄道:“莫哭,阿兄不会丢弃阿谨的。”   柔声哄了一会,萧谨的哭声方慢慢落下,瘦若的身子伏在崔莞同样单薄的怀中,一顿一顿的抽着气。   趁此,崔莞边拍着他的后背,边慢慢劝导:“阿谨,这世间万物,有是有非,人不可单凭喜好便随意决定生死,若不然,与那些欺你辱你的恶徒,有何区别?”   萧谨抬起头,泪眼迷蒙的望着崔莞,喃喃道:“可,可阿谨想保护阿兄。”   崔莞轻拍的手一顿,叹声道:“阿兄明白。”   顿了一下,她又继续缓声说道:“阿谨,你年岁尚小,是非未明,阿兄许多话都不能与你说,总之,你只需记着,殃及无辜之事决不可为。”   萧谨似懂非懂,不过仍点头应道:“阿谨记下了。”   许是这些时日都不曾歇好,又歇斯底里的大哭一场,眼下平复下来,困倦便如渐起的浓夜,萧谨就这么窝在崔莞怀中,沉沉的睡了过去。   盯着那张泪渍未干的小脸,崔莞平静的眉宇渐渐蹙起,拧紧。   刘珩,他究竟想做甚!? ☆、第一百七十三章 明修栈道暗度仓(上)     夜凉如水。   刘珩缓缓漫步在灯火辉煌的庄子中,身后二十步开外,跟着四名暗卫,而紧随在他身旁的,是岑娘。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走到临荷塘的木亭中,凝视着洒在水面上的粼粼波光,少顷,刘珩开口,淡淡说道:“萧谨一事,往后你无需插手,全交由崔莞罢,必要时,暗中点拨一下即可。”   岑娘仿佛早已料到他会如此张口一般,询也不询一声,恭敬的应到:“诺。”   而后,木亭陷入一片沉寂之中,耳旁唯有风过细柳,水拍石岸,以及春夜虫鸣的细微声响。   静默良久,刘珩阖上眼,长长的叹了一声,低低的道:“岑姨,孤,是不是行错了?”   岑娘一怔,继而明白他口中的“行错”为何意。   看着刘珩落寞的背影,她眼底闪过一丝疼惜,轻轻地说道:“殿下之举,皆是为天下万民,乃是大义,何错之有?。”   “大义?”刘珩漆黑如夜的眸子里,陡然浮起一抹罕见的自嘲,“孤无非是为保全性……”“殿下!”   一声轻喝,断了刘珩的自嘲,亦断了木亭宁静的气氛。   岑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忍下心中的酸涩,言之凿凿:“殿下乃一国储君,所做所为,自是为这天下苍生!当年李后将殿下托付于奴婢时,在殿下耳旁的叮咛,殿下全然忘却了不成?”   忘?   怎会?   那女人临死前在他耳旁的恨言,这一生都无法忘却点滴罢。   刘珩薄唇冷冷一勾,眼中的自嘲尽数化为了一片讥讽,语气寒冽的道:“岑娘,你逾越了。”   岑娘垂眸,唰的一下矮了半截身子,双膝跪地,“奴婢无状,请殿下恕罪。”   看着虽谦卑跪地,却不曾有一丝悔意的岑娘,刘珩深不可测的双眸眨也未眨一下,冷冷一笑,拂袖离去。   寒冽的声音回荡在岑娘耳旁。   “如此,便跪思己过罢。”   “诺。”岑娘轻应,肃穆的面容上无悲无喜,无怒无怨,仿佛早便习以为常,就这么面向荷塘,静静跪至天明。   翌日,刘珩并未如崔莞心中所愿,连夜离去,看似从容,实则拘束的服侍他用过早膳后,瞟了一眼漆黑如墨的俊脸,纵使心中疑惑万千,崔莞仍识趣的抿紧了唇角。   刘珩仿佛闲置下来一般,倒也不急着返回建康了,而是揪着崔莞无事找事,一会静坐荷塘垂钓,少顷又命人摆几布棋,寥寥几盘棋落下,已然是春日当空。   崔莞心急如焚,她与卫临约好今日要详商,可有刘珩杵着,莫说出门,便是小离半步都如登天。   “有道是局必方正,象地则也。棋有白黑,阴阳分也。作伏设诈,突围横行,要厄相劫,割地取偿,三分有二,恝而不诛,览其得失,古今略备。”   刘珩轻飘飘的落下一子,白子满盘零落,飞斜入鬓的眸子似笑非笑,盯着崔莞隐隐透出一丝焦躁的眉宇,漫不经心的道:“卿卿以为,孤说得可对?”   “殿下所言甚是。”崔莞慢慢将棋盘上所剩无几的白子拾起,归至金丝楠木圆盒内。   她不善棋,与刘珩对弈,十局十输,心不在焉是一故,刘珩棋艺高绝又是一故。   刘珩端起搁置在一旁的茶盏,轻轻啜了一口微凉的茶汤,懒懒笑道:“阿莞擅琴,今日孤兴致极佳,正好可闻阿莞奏一曲高山流水。”   崔莞头也未抬,静静拾着棋子,白子尽了拾黑子,同时唇角翕张,淡淡回道:“殿下谬赞,阿挽不擅琴。”   “不擅?”刘珩眸色一沉,幽然的目光掠过那只在棋盘与棋盒间游移的柔荑,肌肤白皙莹润,骨节纤长均匀,一看便是绝顶的抚琴之手。   忽的,他广袖微摆,探手覆上了那只拾棋的小手,磁沉的嗓音慢慢溢出口,“孤怎么听闻,雍城崔挽,平生最为好书,擅琴?”   崔莞身子微微一颤,耳尖上不可抑制的泛起一丝潮红,她强忍下抽手的冲动,迎着刘珩笑吟吟的俊脸,面无表情的道:“殿下可知道,夫市本无虎,然而三人言而成虎。是故,流言惑众,不可信也。”   说到此处,趁着刘珩的手一顿,她轻轻地挣了挣,慢慢移开,先将手心中的棋子置入棋盒,而后颔首朗声道:“时辰不早了,阿挽先回丰园为殿下摆膳。”说罢抬手一礼,起身退出木亭,转身便走。   看着明媚的春阳下,那抹渐行渐远的窈窕身影,刘珩勾了勾唇角,待他敛回目光,触及棋盒中那几枚显得格外润泽的黑子时,蓦地低笑出声。   用过午膳,萧之谦的请帖果然送上门了,崔莞并未亲自接帖,而是刘珩命人取之。   丰园的软榻上,刘珩淡淡的扫了一眼帖上潇洒飘逸的字迹,“啪”的一下,掷在了几上,“萧家……”   崔莞斟茶的手未顿,但双耳已然放空,专注着刘珩的碎语,哪怕透出一两句,也可让她心中多一丝明白。   可惜,刘珩只哼了一声,薄唇紧抿,不再言语,甚至懒懒的瞥了崔莞一眼后,便挥手将她遣出丰园。   崔莞心中喜不自胜,不必再与这人独处,于她而言,最好不过了。   返回竹楼后,左思右想,又昂首望了望天色,她便决定,仍是出门走一趟。   她思得甚是通透,卫临已不再是秦氏的家仆,去见卫临,算不得是“念旧主”,仅算是会故友罢了。   “阿兄,城中可有匪人?”   经过数月的安稳,起初到了夜里便会惊恐难安的萧谨,已然慢慢恢复了些许孩童当有的天真散漫,可行到人多之处,仍会胆怯,毕竟临淄在他心中,并非什么好去处。   看着一脸怯意却止不住好奇之色的萧谨,崔莞轻轻一笑,抬手揉了揉他的额角,道:“阿谨莫怕,临淄乃是当年齐国皇都,听闻此处衣食颇有特色,尤其是吃食。”   闻言萧谨双眸微微一亮,不自觉的咽了咽口中泌出的津液,“阿兄要带阿谨去吃么?”   崔莞颔首笑了笑,侧头撩起车窗的薄帘,一道身影猛地跃入眼中,她双眸一凝,下意识扬声唤道:“停车!” ☆、第一百七十四章 明修栈道暗度仓(中) 为雲軒大爷加更     墨十八勒住缰绳,马车缓缓停靠在喧嚣的街道旁,崔莞向萧谨说了一句“呆在车上莫动”便匆匆撩了帘子,轻巧地跃下车,朝那道一瞥及逝的人影追去。   “阿兄!”萧谨自车窗探出身子,可不过短短片刻,崔莞的身影已然湮没在来来往往,热闹非凡的人群之中,哪还能寻到半分。   相较于萧谨的忧虑,墨十八到是一脸无谓,斜斜的靠在车架上,仿佛根本不顾忌崔莞会一去不回。   街道两旁店铺林立,旗帜招展,稷下学宫虽已过了开讲的时日,但临淄城中的游人看客依旧不少,崔莞本身是名姑子,脚程不快,又要分心避让沿途的行人,匆匆的步履不知不觉便拖慢了几分。   待她奔到方才发现那人影的地方时,对方早已不知走了何处。   崔莞不甘心,又往前寻了一段路,直至街道上交错的小巷里弄逐渐增多,她方顿住了脚步,随手扶着临街店铺的墙壁,胸口跌宕起伏,不住地喘着气息。   怎会这般快就不见了人影?   莫不是看错了?   不,应当不会认错,那样一张脸孔,但凡见过之人,便绝不会认错第二眼。   崔莞脑海中一片絮乱,气息稍稍平复后,又抬眸扫了一眼四下,除去往来的行人,或是目不转睛盯着她的年轻姑子女郎外,根本寻不到半个眼善的面孔。   看来,只有先去见卫临了,毕竟她在城中逗留的时辰不宜太久。   想到这里,崔莞便转身沿原路返回,可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街道上有不少行人,正目光热切的望着她,且大多是姑子女郎。   事实上,崔莞的容貌便是放在美男众多的建康与洛阳,都可排的上名号,更何况是临淄。   加之方才那番奔跑,此时此刻,她衣襟微敞,乌发稍散,白皙的面色透出一抹桃夭绯红,光洁的前额与俏挺的鼻尖上泌着一颗颗晶莹的汗珠子。   明朗的春阳当头铺染而下,她整个人由里到外散发出一种惊人的媚态。   崔莞尚不知自己如今一副模样究竟有多诱人,她蹙了蹙眉,整衣拂袖,神情清冷的朝马车停下之处走去。   所幸她方才是直追而来,而今转身直行便可,无需寻路。   步履匆匆,崔莞走得极快,可忽的一下,只见一名莫约十五、六岁,圆脸黄裳的少女从一间铺中奔出,恰好挡在了她身前。   崔莞脚下不由一顿,不解的抬眼望去,“……你是?”   迎着崔莞疑惑的目光,那少女圆润的双颊上泛起一丝瑰丽的红霞,她眨了眨一双略显细小的眼眸,羞涩却认真的道:“敢问阿郎,而今年岁几何?”   崔莞呆怔片刻蓦地明白过来,这少女当众拦路是何意了,她心中啼笑皆非,无奈的摇了摇头,好声说道:“在下非良人,小姑子寻错了。”   说罢她抬足,打算绕过怔在原地的少女,继续赶向远远在望的马车。   “阿郎留步!”圆脸少女咬了咬唇,又急急追上前,再一次将她拦下,“阿郎丰神如玉,我,我心甚悦,只要阿郎未曾定亲,我愿……”   “小姑子,这位小郎已与我族妹订了亲,确实不是你的良人。”一道悦耳动听的嗓音,阻断了圆脸少女尚未说完的话。   此声一起,崔莞下意识转过头,与那圆脸姑子一齐循声望去,只见一道身形略高,头戴斗笠的身影慢慢地朝两人走来。   虽然斗笠上蒙着一层白纱,令人看不清里头的面容,那光是听声音便知晓,来人定然是一位温润如玉的美少年。   “原来阿郎已定亲。”圆脸少女面上流露出一丝失望,可顿了一顿,转而望向来人,目光热切的道:“既然如此,那这位阿郎可曾定亲?”   “我啊?”戴斗笠的少年弯唇一笑,“不曾。”   圆脸少女双眼一亮,但还未容她张口,又听见一声低笑,“不过,我可不喜欢姑子。”   话落,少女的面色唰的白了几分。   那美少年愉悦的笑出了声,一双秋水长空般盈澈的眸子看向崔莞,“走罢,未来的‘妹夫’。”随着话落,他转身缓缓朝附近一条小巷中行去。   见状,崔莞瞥了一眼那泫然欲泣的少女,垂眸跟上。   当街求亲,在大晋朝来说算不得什么稀奇事,不过因崔莞容貌俊美耀眼而多惹了些许目光罢了,眼下人也走了,围观的路人也纷纷散去,独剩那圆脸少女边抹泪边往自家店铺走去。   略微幽暗的小巷中,崔莞止步于离巷口五步之处,突然开口道:“方才,你是故意让我看见的罢?”若不然,怎会这么快就带上了帷纱斗笠?   闻言,那缓步慢行的身影也顿住了脚,转身慢慢取下斗笠,一张般般入画的绝美容颜便映入了崔莞眼中。   这人,便是曾与崔莞在船上有过一面之缘,又和她一般女扮男装的华氏姑子,华灼。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果不其然。   华灼盯着崔莞清透的眸子,灿然一笑,点头应道:“不错,是我有意为之。”当时即便崔莞未留意车窗,亦会有人想法子让她抬眼。   “你怎么肯定,我一定会追来?”崔莞的声音清冷如泉,她极为不喜被旁人算计,有一个刘珩便够了。   想着,她果断转身。   可不知何时,小巷的出口赫然堵着一道修长的身影。   华灼双眸微弯,缓缓走到崔莞身前,对上她警惕的目光,脆声道:“我不但知晓你会追来,还知晓你身后跟着几条小尾,阿笙可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暂且将人引开。”   小尾?崔莞蹙了蹙眉,是刘珩差来暗中盯着她的罢?   仿佛看穿她心中所想,华灼慢条斯理的道:“有两人是刘珩的人,另外一人,想必与你是熟人。”   熟人……卫临!   崔莞下意识便想到了卫临,再者,除去卫临之外,这临淄城中,她也不识得什么熟人了。   华灼抬眼瞥了一下阿笙,又转而望向若有所思的崔莞,露齿轻笑,道:“时辰不多,你若想摆脱刘珩,十日之内,便到南门来寻我罢。” ☆、第一百七十五章 明修栈道暗度仓(下)     费了如此周章,好似只为给崔莞传那一句话,华灼说罢便带上斗笠,施施然的与阿笙一同离去。   几息之间,两人的身影便没入了人群中。   崔莞静静的立在巷子中,半明半灭的小脸微沉,华灼既然布置好了一切,必然是自她一出庄子便盯上了。   对于这个与自己一般着男装行走世间的姑子,崔莞甚无好感,毕竟周薇一事,或多或少都与华灼有干系。这一念头,无真凭实据,只是凭空猜测罢了。   不过今日,华灼口中说出刘珩之名,倒是令她愈发肯定心中所思。   崔莞阖上眼,叹出一口气,睁开双眸时,纷扰,忧思,考量尽数归于平静,她慢慢步出小巷,随意的扫了一眼,择好方向便朝马车行去。   这一回,尽管街上行人目光依旧热切,但不似先前那般,会有姑子女郎当街求结鸳盟了。   “阿兄!”远远的,看见那抹熟悉的身影慢慢走来,一直俯身趴在车窗上的萧谨双眸一亮,探出身子挥手道:“阿兄,阿兄!”   稚嫩中含满欢喜的声音传入墨十八耳中,他眼皮子微微一掀,飞快的闪过一缕莫名的精芒。   “阿谨。”听闻萧谨的欢呼,崔莞心中微微一暖,足下的步履加快了几分,不过,当她行到马车前时,墨十八的脸上已是一片淡漠。   崔莞也不甚在意,登车撩帘,一进入车厢中,萧谨绵软的身子便扑到了她怀里,“阿兄可回来了,阿谨以为……”   “以为什么?”看着萧谨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崔莞有些忍俊不禁,抬手刮了刮他直挺的鼻梁,故意沉脸说道:“我与你说的话,全忘了?”   “阿谨不曾忘。”萧谨急急摇了摇头,吸了吸鼻,努力压下眼底的水泽,正色的道:“阿兄说,不会丢弃阿谨。”   崔莞弯眸轻笑,抬手揉了揉萧谨乌黑柔顺的发丝,轻声道:“好了,阿兄带你去食蒸饼与蒪羹。”   到底是孩童的心性,提及吃食,萧谨顿时展露笑颜,点头应道:“好。”   安抚萧谨后,崔莞声音微扬,淡淡的道:“去寻胡记饼铺罢。”   马车晃了晃,缓缓朝前驶去,墨十八虽未应声,但崔莞知晓,他定会依言而行。   即便不喜被人暗中盯梢,但她不得不承认,至少岑娘,墨十八等人,在她踩中刘珩底线之前,大部分无关紧要的事宜,均会依着她的心思。   临淄于崔莞而言,无非是稷下学宫所在之地,在临淄落脚三个月有余,她却从未心平气和的放眼欣赏过这座曾盛及一时的齐国皇都。   至于胡记饼铺,还是当日卫临所告知,胡记饼铺的左侧,便是他栖身的客店。   而且,倘若暗中跟在她身后的熟人是卫临,那么,他迟早会寻来。   崔莞携着萧谨下了马车,一眼便扫到了那件看起来不甚显眼的客店,她侧首对墨十八言道:“可要一同去尝尝蒸饼?”   墨十八摇头,“不必。”   崔莞颔首,也不多言,牵着萧谨的小手慢慢走入了饼铺之中。   胡记饼铺自外看去并未有多宽敞,然则入内方知另有乾坤,两层雕花楼,大堂,隔间,与可食宿的客店一般,应有尽有。   崔莞容貌清俊贵气,萧谨又是粉雕玉琢,任何一人独自在外,都极为惹眼,更何况这一大牵着一小,便更令人看得目不转睛了。   众目睽睽之下,萧谨显然有些拘束,他缩了缩身子,试图藏至崔莞身后。不过,他刚躲入半个身子,不知想起了什么,又挪了出来,一双圆眸中虽透着怯意,但面色却十分坚毅。   崔莞并未忽略萧谨的这番举止变化,心中忽地泛起一股慰藉,牵着萧谨的手稍稍拢紧了一些,转身便往架在角落的木梯行去。   寻了一处临街的隔间落座,看呆眼的饼铺的伙计这才回了神,急急迎上前来,先利索的为两人斟上茶,然后点头哈腰,一脸谄笑的道:“不知郎君与小郎要食些什么?”   “两盅蒪羹,一份蒸饼即可。”才用过午膳不久,崔莞并未觉得腹中空空,来食蒸饼无非是为萧谨,亦是为摆脱墨十八罢了。   “这……”饼铺伙计显然没料到,衣着华贵的郎君竟只食这么一点东西,不过,他脸上的笑容仍旧如初,殷勤的开口道:“郎君有所不知,小人铺中蒸饼种类繁多,郎君要食何种馅瓤?”   崔莞秀眉微蹙,“最常食的是哪种?”   “有干枣、胡桃、榛子、松子、栗子……”   饼铺伙计一口气报出十数之多,且源源不绝,看上去似乎还有不少。   “那便干枣与胡桃各一罢。”崔莞瞥了一眼萧谨愈来愈发亮的双眸,打断了伙计的话。   “诺。”那伙计笑应一声,记牢崔莞所言,匆匆转身出了隔间,下楼报于厨娘。   伙计走后,崔莞抬手便推开了紧阖的窗子,喧嚣的人声迎面而来,此位极好,正对临门长街,便是那辆马车以及靠坐在车上的墨十八,均能清晰入目。   仿佛察觉到崔莞的目光,闭目养神的墨十八陡然昂起头,恰好将一脸淡然的崔莞与面容灿笑的萧谨望如眼底。   崔莞对墨十八轻轻颔首,随即移开了眼,她之所以选在此处,一来便是将墨十八置于眼下,二则是为避开旁人的目光。   毕竟华灼说言,刘珩差在暗中盯梢的侍卫,以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姑子,若想察觉,难如登天,隔间之中,只需将门窗一拢,多少可阻去几分窥探。   当然,这一切须得取决与那名熟人确实为卫临,否则,她仍需到相邻的客店中行一圈。   “郎君的蒸饼。”   一阵叩门声伴随着一道熟悉的嗓音传入隔间内,崔莞心头不由一喜,口中却淡淡应道:“进来罢。”   木门轻启,一袭青衫,手端长盘,低眉顺目的人,不是卫临还能是谁?   卫临入了隔间,随手将门合上,他瞥了一眼萧谨,将膳食摆上木几后,指了指繁华的街道,轻笑道:“此景可入画,郎君何不挥毫泼墨一番?” ☆、第一百七十六章 桃夭盛绽映流觞(上)     崔莞心中一动,抬眸对上卫临,唇角微微勾起,道:“此意甚好。”   卫临显然是早有准备,长盘一侧的角落里置着笔墨纸砚,虽粗糙,却可勉强一用,他利落的将文墨取出,平铺于崔莞木几之上。   “阿兄,你要作画?”萧谨眨了眨眼,侧首问道。   “嗯。”崔莞颔首,温和神情中不自觉透出一丝极为难得的**溺,轻笑言道:“阿谨尝一尝蒸饼可合胃口,若是不合,再换。”   听崔莞这般一说,萧谨小脸一亮,果然将心思转到了吃食上。   见此,崔莞也就安下心来,执笔点墨,她不擅画,略略勾勒几笔,便顿住了手,移到空白处落笔成字,将自己心中思量一一附上,甚至还有交予卫临的事。   少顷,待她搁下笔,略略扫了几眼,似是极不满意,抬手将差不多干透的帛纸一卷,揉成团往卫临脚下一甩,推手道:“罢了,食香阵阵萦鼻,岂会有心思作画。”   “小人惶恐,郎君恕罪。”卫临单膝跪地,行了一礼,却趁此将脚旁的帛纸团拾起,又顺手拈出一张信笺不着痕迹的塞至崔莞垂下的手中。   崔莞点了点头,漫不经心的道:“退下罢。”   “诺。”卫临起身,垂着头匆匆出了隔间,身影看去一副惶惶之姿。   崔莞的神色看似淡漠,掩在袖下的手,却用力的捏了捏攥在掌心中的信笺。   卫临善武,定然是察觉出有不对之处,才会以这般谨慎的法子与她相见。   不过……   崔莞眉尖若蹙,卫临又怎会知晓她何时入城?而且她与萧谨一直稳稳的坐在马车之中,若不是被华灼刻意引了目光,她亦不会下车。   疑惑的念头在心中一闪而逝,崔莞慢慢松开了紧蹙的秀眉,无论怎样,她都不愿疑忌一直帮扶自己的卫临,有些事,还是得当面说清才可令人安心。   崔莞心绪百转千回,不过只是短短几息之间,萧谨见崔莞突然又不作画了,而那名饼铺伙计也离去,便举箸笨拙的为她身前的空碗中添了一块核桃蒸饼,“阿兄,这个甚是香甜,阿兄快尝一尝。”   “好。”崔莞回神侧眸,含笑应道,在萧谨期盼的目光中执起干净的竹箸,慢慢食了几口。   蒸饼酥软,馅心甘甜,一口咬下,唇齿间漫开一股青枣的清香,崔莞的双眸微微眯了一眯,对上萧谨晶亮的瞳仁,不由颔首轻笑,“嗯,阿谨说得不错,甚是香甜。”   闻言,萧谨圆润的小脸上绽出一抹绚烂的笑颜。   品过蒸饼与蒪羹,萧谨心满意足的攥着崔莞的手慢慢回到了马车上,落下车帘之前,崔莞将特地购回的几块蒸饼递于墨十八。   感受到掌心那股自粗麻纸中的温热,以及诱人的香气,墨十八眼底闪过一丝意外,不过,他仍面无表情的道:“多谢。”   崔莞的唇角淡淡一抿,也不甚在意墨十八的冷漠,刘珩身旁的人,岂是区区几块蒸饼便能收买?她也只是打算潜移默化,慢慢谋之。   墨十八驾着马车,照崔莞所言,在临淄城中晃了一圈,返回庄子时,已是日薄西山,夕光灿灿。   庄中一切安好,令崔莞意外的是,刘珩走了。   经过对岑娘的一番旁敲侧击,崔莞方知晓,原来她与萧谨前足刚踏出门,刘珩后足便与来时一般,匆匆离去。   至于去了何处,岑娘不说,崔莞也不问。   不过,刘珩的离去,让崔莞遽然便觉得气息通畅了许多,整个人由里至外都透出一股难以言明的安逸舒坦。   入夜安寝前,她合紧门窗,又再三查看,确认并无疏忽之处后,便将藏在袖中的信笺取出,在摇曳的烛光下展开,细读。   信笺上的字迹极为生涩凌乱,看得出落笔之人识字不多,且写得极为匆忙,不过,倒无妨崔莞明辨信中之意。   看着看着,她的目光凝在其中一行字迹上,“郎君归于巴陵,受责,宗祠跪思百日。”   这便是他未出现在稷下学宫的缘故?   崔莞阖上双眸,眼前渐渐浮现出一株繁茂的香樟下,一道挺然飘逸的身姿。   白衣,墨发,华颜。   ……虽说刘珩与秦四郎之间的纷争,牵涉到士族与寒门的争斗,不过周薇一事,追根到底,多少与她脱不开干系。   崔莞眉宇间浮起一抹苦涩,她无意于此,可偏偏却触动了秦四郎原本平顺的一生。   宗祠跪思百日,对她而言自是算不得什么大事,可于秦四郎这一出生便被众人捧在手心上的世家嫡子而言,是一种征兆,一种即将被打落凡尘的征兆。   良久,崔莞长叹一口气,睁开清冷的眸子,耐下心思继续往下看。   错已成,以其自哀自怨,倒不如凝下心,看看能否于危局之中,为秦四郎寻出一条生路。   少顷,崔莞将手中的信笺一字一句,细细阅完,复而又扫了两眼,然后将信笺探到摇曳的烛焰上,慢慢焚烬。   盯着地上明灭参半的灰烬,崔莞心绪涌动,不断思量信笺上的消息。   在渭南城,卫临便护送周薇返回雍城,并不知晓齐郡一事,故而他信上所写,无非两件事。   一便是秦四郎的近况;二则是他在临淄这几日的见闻举止。   原来昨日崔莞虽墨十三离去后,卫临心中难安,便暗中盯上了崔莞所乘的马车,不过他甚是小心谨慎,只远远缀在其后,故而并未引起墨十八的察觉。   待寻到崔莞所居的庄子后,卫临亦不敢轻举妄动,干脆暗中潜在庄子附近,直至又一次看见墨十八驾车而出,刻意留心一番,认定车中之人乃是崔莞,这才紧随其后,入了城。   如此,便与华灼之言相符了。   崔莞垂下双眸,抿了抿唇,心中最后一丝疑虑尽数消散。   而今,只盼卫临能将她交代的事办妥,这干系到她,甚至是秦四郎往后的安危。   **春雨落尽,雨过天晴的清新随着初升的朝阳,一点一点自半开的窗棂漫入屋中,崔莞早已起身梳洗,穿着整齐。   今日,她要赴萧之谦那曲水流觞的邀约。 ☆、第一百七十七章 桃夭盛绽映流觞(中) 为梦已远大爷加更     萧之谦遣人送来的邀贴上,亦附明了萧家别院的所在。   崔莞陪同萧谨一起用过早膳,又轻声叮咛数语,便乘坐墨十八驾驭的马车,缓缓朝临淄城中去了。   原本,她并不打算与萧之谦往来过密,然而萧谨一事,加之裴清所言,王樊也应了邀,她方一改心中所想,张口应声。   琅琊王氏,大晋最顶级的门阀之一,居四大名门盛族王、谢、袁、萧、之首,傲王侯,睨世家,来去自如,**随意,乃是真正凌驾于世人之上的千年望族。   稷下学宫那九日,除去匀子外,便只有落座于西一席的王樊,能引起崔莞的瞩目。   琅琊王氏的嫡系血脉,即便是次子,而非长子嫡孙,亦算得上是稷下学宫中最尊贵的郎君了。   若能与之交好……崔莞颤了颤轻阖的眼睫,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若能与王樊交好,便是刘珩,也无法再轻而易举的处置她了罢。   不过,凭她的身份,攀附王樊,显然是痴人说梦。   崔莞缓缓睁开清澈的双眸,勾了勾唇角,压下了心底的涌动。   萧氏置于临淄的别院,位于城东,一段闹中取静之处,崔莞所乘坐的马车被萧氏仆从引入门后,她与墨十八相视一眼,便登上了萧氏备好的彩帷小车,缓缓朝后院行去。   萧氏别院修缮得十分华丽,一草一木,一亭一廊,皆透出独具匠心的别致。崔莞静静的跪坐在小车之上,春日绵绵,彩帛飘飘,映着她清俊的面容,此情此景,已然入画。   彩帛小车行入后院,停在一片盛放的桃花林前,清风拂过枝头,一股馥郁的香气扑鼻而来,桃林深处,隐约可闻一声声或爽朗,或浑厚的欢言笑语,只是桃夭灼灼,缤纷遮眼,望不见半个人影。   “郎君沿道直行,便可。”驭车的侍婢盈盈一礼,为崔莞指明了方向。   崔莞略扫了一眼,这片桃花林十分茂盛,唯有足下一条青石小道,蜿蜒入内,隐隐没入林中深处。   她依言,沿着脚下的青石小道,缓步慢行。   此时的崔莞,乌发尽挽,以素带系之,一袭飘逸的宽松的广袖儒袍,偶尔一席凉风,桃花如雨,衣抉纷飞,整个人好似画中仙,飘然而至。   “阿,阿挽?”裴清不由看痴了,非但是他,涓涓清泉旁,或站或坐的众人,目光俱是一滞。   崔莞步出桃林,便看到这样一幅众人皆痴,独她醒的场景。   她淡淡一笑,错步走到裴清面前,拱手行礼,“裴兄。”   裴清这才蓦地回过神来,忍不住惊声叫道:“真是阿挽!方才一见,我还以为是桃花仙谪尘而来。”话一出口,他便知失言,又急急摆手道:“我,我之意,实是说阿挽貌若天人。”   虽与裴清相识不长,但崔莞倒是看出了裴清那心直口快的脾性,故而她并未有不悦之处,淡笑颔首道:“不知我可来迟?”   “崔兄如约而至,怎会说迟?”一道爽朗的笑声传来,萧之谦与其余几名翩翩公子均迎了过来。   既然能寻到崔莞的住处,自然也能查清她的身份,只是萧之谦所知的,是刘珩可以令人传出的假信,如此一来,崔莞便从一名卑微小姑子,一跃成为了一名雍城小族的郎君。   原本以崔莞的身份,萧之谦大可不必亲迎,不过方才那一幕,令众人惊艳不已,再者如今崔莞盛名在外,勉强算来,也可让他起身相迎了。   “萧兄,李兄,楚兄……”崔莞一一向来人回礼,俊美的脸庞上,从容淡漠的神情,愈发衬得她高洁出尘。   霎时,攀谈结交之人接踵而至。   崔莞倒也不惧,浅笑应之,不亢不卑,不骄不躁,始终平淡如水的面色,又让众人的心中生出了几分好感。   一时之间,气氛和乐融融,直至一名容貌娟秀的侍婢匆匆行来,小声的与萧之谦禀报了一句,萧之谦和悦的面色猛的一扬,欣喜的道:“诸位稍等,之谦去去便回。”说罢便随那侍婢匆匆离去。   在场众人,皆为世家之子,心思玲珑者不在少数,当下便看出了其中的端倪,面色也均是一喜,纷纷移步行向桃林。   “阿挽。”裴清一脸激动之色,伸手拉着崔莞的衣袖便要随众人身后走去,却被崔莞轻轻一甩,抽回了袖,他顿住脚,回头愕然的看向崔莞,“怎么?”   崔莞轻轻摇了摇头,“意然兄性情高远淡泊,定不愿如此被旁人围之,观之。”   她的声音不大,却恰好传入在场之人耳中,使得众人足下均是一顿,继而慢慢退了回来。   王樊确实不是喜好浮夸之人,各大世家对四族子弟多少都收拢了一些有用的消息,以便族人结交。   方才无非是被那侍婢一句“琅琊王氏”撼了心神,下意识便随萧之谦而行。   身为主人,萧之谦迎人之举,亦可算得上是礼数,而他们,则多少含有一丝奉承之意,传扬出去,难免有失家族颜面,更会令人轻视。   崔莞迂回之言,恰到好处地点醒了诸人。   如此,众人纷纷向她投来和善的目光。   “多谢阿挽。”裴清缓缓的吁出一口气,裴氏虽不及王谢,但在建康也颇有名望,尤其是此时这种纷乱时刻,一言一行极为重要。   崔莞淡笑摇头,继而才有空闲打量起四下之景,只见桃林左侧有一亭,亭下有一井,井中一泓清澈的泉水涓涓流淌,顺着以白玉石为底的九曲小渠潺潺而下。   一阵清风,桃林落英缤纷,点点花瓣飘落井中,顺流而下,清泉,玉渠,桃夭,令人心旷神怡。   九曲白玉渠两旁,莫约十步之处便设有一几一席,几上有美酒,亦有佳肴。   崔莞略打量了几眼便敛下目光,曲水流觞,上一世她未曾少见,比起那些奢靡的权贵,酒泉肉席,美人相伴,萧之谦这些朗朗世家子,已算得上是羽觞随波泛了。   窸窣的脚步与隐隐的笑声自桃林中传来,打断了崔莞的沉思,她与众人一般,下意识抬眸,循声望去,却见—— ☆、第一百七十八章 桃夭盛绽映流觞(下)     桃花林中,缓缓行出二前三后共五人,走在前面,俊朗的面容杨溢着灿笑,时不时侧首与身旁之人笑谈两句者,正是萧之谦。   而他左侧那位一袭月白华服,面若冠玉,宽衣博带,乌发将束未束,仅是以飘带松松敛于身后,举手抬足间,衣袍翻飞,一双高齿木屐轻叩在青石板上,一股说不出的**自在。   尤其是这人的神情,与崔莞有几分相似,清清淡淡,乍看好似这三月暖阳,舒适惬意,可只稍细看,便能察觉出,那悠然的眉宇与微弯的唇角上,流转着一丝疏漠。   只可惜,不知是华光太盛还是琅琊王氏名望太过,除去崔莞认真的打量了两眼外,裴清等人竟是一眼晃过便垂眸含笑的迎上前去。   踏入桃林远迎是阿谀奉承,但此时却不同,乃是当有之礼。   故而崔莞也随裴清一同向前走了数步,不过,相较与旁人的热切,崔莞脸上虽扬着笑,却无多少染入眸底,她不紧不慢的身影,几乎落在最后,清冷的目光自王樊身上掠过,凝在其身后右侧,不断含笑张口,试图与王樊攀谈之人身上。   曾信!   萧之谦竟将曾信也请来了!   崔莞眸底蓦的冷了几分,萧之谦明知她与曾信不和,前日邀约时还特意将曾信支开,怎么短短两日形势骤然反转?   曾信显然察觉到了这道冷厉的目光,他抬眼,几乎是刹那之间,便在众人中瞟到了崔莞那张俊美如斯,却隐隐泛着寒意的脸,他不由挑了挑眉,得意一笑,眼中尽是挑衅。   崔莞淡淡的移开了眼,并非躲避,而是不愿坏了这份难得的心绪,再者,她需得好好的思量一番了。   上一世,曾信的崛起,辉煌,她均看在眼中,一直以为便如表面这般,是借百里无涯之手,医好朝中贵人顽疾,继而得了贵人的青睐,往后便是靠她游走在权贵榻笫之间,一点一点为其谋来了平步青云之路。   可如今,百里无涯不会再对曾信施以援手,她亦不是曾信之姬,甚至连曾信欲借秦四郎势一事,也在她的阻拦下付诸东流……桩桩件件,均能令曾信一蹶不振。   然而,令崔莞所料未及的,是曾信竟还能攀上建康萧氏,甚至倚靠萧氏入了稷下学宫的大门!   以他一介寒门的身份,如何能一而再,再而三的攀附上这些世家子弟?需知萧之谦等人,言行举止均与家族息息相关,也便是说,自他们身上,多少可揣测到一族的风向。   突然间,崔莞忆起昨日刘珩翻看萧之谦差人送上门的邀帖时,那声若有似无的轻哼。   而今看来,说不定,刘珩早已有所察,萧家怕是与寒门联手了。   崔莞抿了抿微凉的唇瓣,垂眸掩下眼底翻涌的惊骇。   寒门势力,已扩张到如此地步了?   那么,曾信身后究竟又有谁在暗中相帮?   崔莞觉得,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正慢慢的将她熟知的一切,扯得七零八落,掀得面目全非。   她心底泛起一丝沉凝紧迫。   可愈是如此,崔莞的神情便愈加镇定从容,甚至对曾信寻衅,都可轻视而过。   萧之谦也不知是真未发觉曾信的暗举,还是视而不见,脸上明晃的笑容丝毫未变,朗声言道:“意然兄,请。”   琅琊王氏王樊,字意然,人如其名,蹈矩循规之中的一抹随意惬然,他与刘珩的喜怒无定,与秦四郎的温文尔雅,与裴清的朗爽直率,与萧之谦的玲珑圆滑,甚至与绝大多数进退应矩的世家子不同。   好似飘在天边的一朵悠云,卷舒之间,**无拘,从容自在,与崔莞略显刻意的镇静不同,王樊身上所透,乃是世间真正的大自在。   正是这抹与众不同的风姿,令得这群眼高于顶的世家子,仰慕,痴狂,当下便有人按耐不住上前见礼攀谈。   “阿挽,你看,那就是王意然。”裴清显然心潮澎湃,敷了一层薄粉,显得白皙润泽的脸庞上流露出一丝难以自持的抽动,他下意识便抓住崔莞的手臂,低低的,磕磕巴巴的道:“我,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的真容。”   虽同处建康,但王樊喜好**山水,几乎常年在外游历,难得在建康呆上几日,更别提是出现于各种世家宴席之上。此时此刻,哪怕他就这般行走于建康城中,为容貌倾倒者有之,知是琅琊王樊者,无也。   裴清的力气略重,感受到手臂上传来的痛楚,崔莞蹙了蹙眉,却未挣脱,她与裴清虽立在众人身后,但距离并不远,稍稍一动,极容易引来旁人的目光。   这种时候,崔莞可不愿成为众矢之的。   故而,她抬起另一只手,曲指弹了弹裴清的紧拢的五指,同时低低的回道:“裴兄,我观王兄眉目清朗,断不是眼高之辈,裴兄若仰慕,可上前一礼。”   这番话,说得裴清双目发亮,连连颔首道:“是极,是极,阿挽所言甚是。”说罢他便松了手,拂袖整衣,与旁人一般上前见礼,攀谈。   而崔莞则趁此退到一旁,避开了缓步慢行的一干人。   殊不知,她的举止本无碍,可在众人争相往前之际,独她退让,便显得突兀起来。非但时不时盯向她的曾信有所察觉,便是萧之谦,王樊以及他身后另外两名世家公子,均看在了眼中。   “崔兄如此避之不及,莫不是我等来的唐突,碍了崔兄的眼?”曾信刺耳的声音如刃,划破了这和睦融洽的气氛。   齐刷刷的,众人纷纷顺着曾信的目光,回首一望,恰好对上了止住步,立在人群边缘的崔莞。   看来,曾信对她,也是恨之入骨了。   崔莞抬眸,嘴角微微一勾,绽出一抹如沐春风的笑颜,淡声应道:“非也,只是挽心中颇有自知之明,不愿如地上顽石,阻了意然兄的去路。”   若她这“小族世家子”都自比顽石,那么曾信这个寒门子又当如何自谦?   以在场之人的心智,岂会听不出崔莞的弦外之意?她是在**裸的讽刺曾信阿谀取容,不自量力。   曾信的面色立时变了,可还未容他续言,突然,一道玉石清声,缓缓响起:“你姓崔?” ☆、第一百七十九章 是敌是友意难测(上)     此言一出,四下皆静。   众人的目光下意识移回王樊的冠玉之容上,崔莞眨了眨眼,这才明白,他所问之人,是自己。   王樊是学宫开讲第三日方缓不济急的行到临淄,入了稷下,他亦是唯一一名不在学宫中留宿的听讲者,故而不太明晰崔莞在开讲当日的盛辩,两人也未曾正面相对。   眼下,这个被众人拥簇,始终一派风轻云淡的王樊,却怔怔的望着崔莞,甚至不待她反应,又出声一问:“你姓崔,名莞?莞尔之莞?”   他的声音清朗温和,但微促的语气透着一丝令人难以忽略的迫不及待。   相较于萧之谦等人目露惊异,崔莞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便是迎着王樊的目光,也无一丝变化。可无人知晓,这般平静的身躯下,压着一颗澎湃翻涌的心!   他识她?   不不,或者说,王樊的目光虽在打量着她,可更似透过她这张脸庞,寻出另外一个人。   另外一个身着裙裳,作姑子装扮的她!   想着想着,崔莞抑制不住咽了一口津液,借此润泽几欲要干裂的咽喉,她与王樊探究的目光对视片刻,慢慢地垂下双眸,缓声回道:“我确为崔姓,却非意然兄口中所称,而是挽回之挽。”   “挽回,挽……”王樊低低碎念了两句,盯着崔莞的乌黑眸子中光芒一掠,突然又道:“可是居于清河郡?”   清河郡?那岂不是清河崔氏?   唰唰唰,众人的目光再度齐刷刷的投向崔莞。   清河崔氏,与王谢二氏一般,皆为众人之族可望而不可即的门阀贵族,与博陵崔氏、陇西李氏、赵郡李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并称为七宗五姓。   当今太后,便出自清河崔氏一族,已故去的李皇后,则是出自赵郡李氏。   若这崔挽真是……   “不,他出自雍城崔氏,绝非清河。”曾信不是蠢人,他虽不清楚王樊为何会如此在意崔莞,却明白若真让王樊再这般下去,众人定会高看崔莞几眼,这可不是他所期盼之事!   况且,这小儿当日连稷下学宫的请帖都拿不出,又如何会是清河崔氏之子?   故而曾信开口了,虽是越俎代庖,却恰到好处的打消了众人心中那缕刚刚冒出尖的关切。   此时的崔莞,已然顾不上曾信了,她的目光紧紧盯着衣袍下仅露出半边的墨色丝履,心中一阵狂蹦乱跳,上一世她便失了往事,脑海中一切事宜,都是自阿音将她从荒林带回荣村开始,之前如何,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即便从活了这一世,也无半点头绪。   可此时此刻,却有人突然言及她的名,甚至极有可能还是她的身世……   即便崔莞性情清冷,亦止不住心撼神晃。   不过,无论如何,她心中都不曾清明尽失,世上姓崔名莞的姑子何止百数?且容貌相似者亦不少见,虽说同名同姓又有几分相似之人极为罕见,也并非全无。   退一步而言,哪怕王樊口中之人,正是自己又如何?   崔莞抿了抿唇,她早已尽失往事,连王樊是敌是友都不知晓,若是……   毕竟,这世上除了曾信之外,还曾有人毁了她的容,欲要她的命!   如此一想,崔莞躁动的心仿如坠冰窟,遽然冷下。   她无声的吸了一口气,昂起下颌,抬眸又一次对上王樊,目光清透沉冷,淡淡的道:“曾兄所言无错,我出自雍城,而非意然兄口中提及的清河郡。”   “不错,阿挽确实是雍城之人,还曾与我谈及不少雍城趣事。”崔莞的话音刚落,裴清便点头附和道。   如他们这般世家子,出门游历乃是常事,故而各大城池之间的趣闻也时常耳有所闻。   “原来如此。”王樊深深的望了一眼崔莞,目光扫过她颈上那一处隆起的小丘,随后敛回目光,抬手一礼,温声道:“意然失礼了。”   “无妨。”崔莞自是回了一礼。   萧之谦见状,忙上前一步圆场,“**明媚,桃夭潋滟,便是美酒也已上几,诸位何不入座,以免负了这一年难得的大好**。”   “萧兄所言甚是。”   “不错不错。”   “还是快快入座罢。”   ……   众人纷纷应声,沉下的气氛再度活络起来,笑谈之中,缓缓行至九曲白玉渠两旁的席几跪坐而下。   萧之谦并未在几上写明,何人坐在何处,均是众人随意就坐,崔莞挑了一处略靠后的席,如此既不显眼,也不会被人抛诸脑后。   曾信自是期望能坐在前方,与王、萧二人亲近一些,然而就算众人未言明他的身份,却也都心知肚明,岂会让他如愿?   如此一来,曾信落座之位便不断的往后挪,直至挪到了崔莞身旁。   他不愿与崔莞相邻,可再往后,又会被崔莞暂压一头,他岂能甘心?   犹豫片刻,又扫了一眼,端坐在一旁,神情疏冷的崔莞,曾信干脆一咬牙,决定便是此处了!   不过,他方撩起袍角,准备退履上席,却听闻耳旁传来一声叫唤:“曾兄。”   曾信转头一看,竟是与王樊站在一起的萧之谦,非但萧之谦,便是王樊也一脸含笑的望着他。   天助我也!   曾信心中欣喜如狂,急急转身便迎了过去,笑逐颜开的行礼道:“王兄,萧兄。”   王樊点了点头,伸手一指,淡声道:“坐在此处罢。”   曾信顺势看去,王樊所指的席位正处于九曲白玉渠最中间,亦是最引人瞩目的地方,此处,空着三个席位。   “多谢王兄。”曾信声音微微发颤,已然止不住心中的激荡。   “不必。”王樊收回手,对萧之谦微微颔首,转身拂袖,缓缓朝下游走去。   待他停下步子时,曾信眼底的欢喜,骤然化为了惊愕。   王樊停步之处,正是他方才准备落座的席位,崔莞的左侧。   对于王樊的举止,崔莞恍若未见,她就这般静静的端坐在几后,清冷的目光凝于九曲白玉渠中,仿若水中飘然而逝的桃夭,要比身旁清风朗月般的翩翩君子更引人注目。   王樊全然不在意旁人的诧异,移眼望着崔莞姣好的侧脸,含笑问道:“阿挽,可曾去过清河郡?” ☆、第一百八十章 是敌是友意难测(下) 为今天长这样喵喵喵大爷加更     崔莞闻言,慢慢侧过头,对上那双含笑的墨眸,徐徐说道:“意然兄多虑了,不过,我曾听闻清河郡的风光如画,此生若有幸,定会前往一览。”   “清河之景确实甚妙,不会令阿挽失望而归。”王樊唇角一扬,清透的眸子若有似无的扫向她的耳廓,顿了一下,又忽的说道:“阿挽与我一位故人的长相,颇为神似。”   “承意然兄吉言。”崔莞好似听不见他最后一句话般,只颔首笑应了先前一句,接着回过头,抬手拎起几上的琉璃凤嘴壶,为自己斟了一樽酒,落壶执樽,慢慢抿了一口。   这番举止,稳稳的压下了心头的颤动,她又顺势将整只耳廓尽数露于王樊眼中。   无痕。   王樊眼底闪过一丝失望之色,也无多大兴致再缠着崔莞,而是静静的坐在席上,学着崔莞,自斟自酌。   众人的目光一直留意在王樊身上,见此,不由瞥了一眼神情淡漠的崔莞。   曾信坐在王樊指定的席位之上,如坐针毡,那一道道时不时在他身上打转的讥讽目光,以及眸光不虞的萧之谦,令曾信恨得几欲嚼穿龈血。   纵使心中颇有微词,萧之谦也扬着一脸和熙的笑容,唤侍婢们将备置妥当的羽觞等物呈上,流觞诗会便在这一片**中缓缓开始。   容貌娟秀,衣着端庄的侍婢跪坐与井旁,将盛放着四只精致小巧的琉璃酒樽的流觞,稳稳地置于流水之上,清泉潺潺,流觞浮在水面上,顺流徐徐而下。   经过一道弯曲,流觞的速度便减缓几分,一来二去,便慢慢的停靠在了第三道弯渠之处,轻轻的打着转。   羽觞正对的,是一名姓郑的世家子,正巧崔莞也曾见过数面,好似叫郑淮。   郑淮倒也爽快,取了一樽流觞酒,一饮而尽,接着阖眼微微思索片刻,便自侍婢呈上前的方盘中取了笔墨,俯首奋笔疾书。   不多时,一篇锦诗缎句便在众人手中传阅开来。   一片赞叹声中,郑淮眉目间洋溢着笑意,将仍在白玉渠中打转的羽觞轻轻一推,椭圆的羽觞继续顺流而下,此次,停在了王樊面前。   见此情形,萧之谦等人神色纷纷一振,王樊虽是一名喜好游山玩水,放纵不羁的浪子,可满腹令人生妒的才华,亦是他显赫名声中的不可忽略的一部分。   可惜,面对众人期盼的目光,王樊悠然一笑,伸手将羽觞中的酒樽取出,昂首一口饮尽,一樽接一樽,余下的三樽流觞酒尽数入腹。   流觞诗会虽说以诗为主,然而不愿做诗,饮下三樽流觞酒亦可。   故而众人心中惋惜,却无话可说,有侍婢上前取出空了的羽觞,另一只也缓缓飘下。   胸藏沟壑者,自不会吝啬挥毫泼墨的时机,况且还有满腹经纶,才华横溢的王樊在此,若入得他眼,岂不是天大的幸事?   不知不觉,诗会的气氛愈来愈热烈,妙笔生花也好,字字珠玉也罢,均是络绎不绝,接踵而至。   一连无事的过了七、八次,终于,羽觞缓缓的停在了崔莞面前。   笑谈之声渐渐弱下,无论如何,崔莞声明在外,毕竟能得匀子以及稷下先生们赞誉之人。   崔莞与郑淮等人一般,先是取了一樽流觞酒,饮尽,而后执笔在侍婢铺陈好的凝光纸上缓缓落笔。   桃夭舞空庭,清波媚曲径。   倾耳聆云息,举目眺鸟啼。   坐溪闻君语,挥毫书己意。   富贵非所愿,恬淡无可期。   搁下手中湖笔,崔莞将落了墨的凝光纸捻起,略扇了一扇,正准备交予候在一旁的侍婢,岂料被王樊探手截去。   崔莞一怔,随即蹙了蹙眉,不过她也仅是扫了一眼正碎碎念着诗句的王樊,并未声张。   能得王樊的赏识,旁人求之不得,她有何必往外推?除了平白惹人不快外,又无半分利处。   “尚可。”王樊来回扫了两眼,方将手中诗笺交予那侍婢,进而含笑的望着崔莞,“阿挽此诗看似悠哉,却透着一股不屈之志,甚是难得。”   “多谢意然兄点拨。”崔莞抬手一礼。   即便王樊只是一句“尚可”,却已是非常难得了,毕竟先前数人,还无一位能令他开口言及。   因而崔莞这笺诗词,得众人争相传阅,赞不绝口。   唯有曾信,眼底翻涌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怨恨,方才他也曾作下诗词,然而王樊不过匆匆一眼便传给了崔莞,而崔莞更是看也未看便径直递于旁人。   新仇旧恨齐涌,曾信的面色难免有些异常,为了不使众人察觉,他干脆举樽独酌,一樽续一樽,连饮七、八樽直至面色略微泛红,方慢慢顿住了手。   许是酒气壮胆的缘故,曾信忽的站起身,朗朗言道:“诸位,诗词曲赋,怎可少了曲?”说着转身,笑眯眯的望着崔莞,道:“听闻崔兄擅曲,何不为我等抚琴一曲,以助诗兴?”   琴为雅,诗亦为雅,以琴助诗,确为雅兴。   曾信此提议一出,令得在场众人纷纷点头附和。   崔莞却只是淡淡一笑,并未应允,也未拒绝。   不过,双眸中闪动的冷冽,唯有坐在她身旁王樊可看清,王樊不由忆起方才桃林初见时,曾信与崔莞暗中交锋的话语。   “崔兄怎么不应声?”曾信见她不语,胆气又壮起几分,进而步步紧逼,“莫不是崔兄不愿为我等助兴?”   明媚的**下,崔莞脸白如玉,她抬起眸,脸上神情渐敛,面无表情的盯着曾信,声音一扬,清冷的说道:“能为诸位抚琴,阿挽荣幸至极,又岂会不愿?”   这番话,正中下怀,曾信当即便哈哈笑道:“诸位可有耳福了。”说着向萧之谦一揖,“还得劳烦萧兄备琴。”   萧之谦瞥了一眼崔莞,笑着点头道:“举手之劳。”话毕,他便吩咐侍婢前去取琴。   桃林虽离书房颇远,但琴这一物,非但舒缓心绪,亦可为饰,故而那名侍婢寻了一处最近的院子,取了一张焦梧琴。   “崔兄,请。”曾信眼底闪过一丝得意之色,只要崔莞抚上一曲,他便有法子,让崔莞在这些世家子面前,名声扫地! ☆、第一百八十一章 往事朦胧愿成空(上)     曾为枕边人,崔莞自是比在座之人更为了解曾信,明知她擅琴,还发起这等提议,若说这其中并无算计,只是纯粹的为求助兴……   崔莞心中冷嗤一声,谁信?   不过,众目睽睽之下,她亦不好推拒,若不然,顷刻间便可将自己好不容易留在众人心中的好感尽数抹去。   崔莞眸光微动,慢慢的,优雅的站起身,她的身姿本就比寻常男子纤弱,即便缠胸裹腰,又着广袖宽袍罩,也难以全然掩去那抹少女独有的窈窕。   王樊的眸色渐渐浓了几分,清透的目光掠过她凸起的颈子,平坦的胸膛,以及虽裹着几层棉布,仍显纤细的腰肢,若有所思。   “诸位所请,阿挽敢不从命。”崔莞环视四下一圈,目光最后落在曾信隐隐透出兴奋之色的脸庞上,淡淡笑道:“不过独乐乐,与众乐乐,孰乐乎?挽以为,有琴空鸣,倒不如琴筝萧埙瑟皆显,方为乐之雅。”   世家子,琴棋书画必不可少,可不精,却不可不通,故而在座众人,几乎都有抚琴吹萧之技。   比起曾信之言,崔莞的提议无疑更加振奋人心,众人纷纷颔首,开口附和,更有心急者,已出声让萧之谦备下擅长的乐器。   如此一来,这抚琴助兴一事,便成了与流觞诗会一般,为众人其聚的盛宴。   曾信的气息微促,略粗,显然被气得不轻,然而在此处,他亦不能随心所欲的发泄那股熊熊燃烧的怒火,甚至连即脸上都须得尽全力流露出一副欢悦的面色。   他咬着牙,艰难的挤出一句笑言:“崔兄所言,甚是。”   见状,萧之谦别具深意的瞟了一眼崔莞,又唤了侍婢前来,将众人所需的器物一一记下,取来。   由始至终都静坐在席上王樊,此时动了,他起身下席,一双高齿木屐哒哒哒的叩在铺了青石板的小道上,悠然地走向井旁不远的木亭。   亭中摆着一筝,一琴,左右各一,两两相对。王樊施然的走到左侧的长几后,袍角一撩,坐席,探手,温和的抚上那颇有年头的桐筝。   “意然兄甚是精通音律,我等可有耳福矣!”萧之谦心中一喜,朗声笑道。   众人不约而同的点头,面容均透出一股难以自持的欢喜与期盼。   毕竟,能亲耳闻及王樊弹筝,也是极为难得之事。   流觞诗会复始,王樊垂眸,抚在筝弦上的十指一拂,婉转低沉的筝声,如渠中清泉,涓涓流淌而出,入耳,入心。   他修长的指尖一勾一勒间,仿若一座巍峨磅礴的山岳凌空出现,令人心神震撼不已。而后,曲调轻转,山岳之上,一道流水缓缓奔流,耳旁如如山涧泉鸣,似环佩铃响,又令人生出一股说不出的安然惬意。   “高山流水。”崔莞低声轻喃,这是上一世,纵使她竭尽全力,也无法完美弹奏的雅曲。   想来也是,整日只知迎欢争**的风尘之女,又怎能抚出一曲悠扬空灵的知音曲?   莫名的,崔莞心中腾起一丝躁动,好似有什么即将破土而出,可又偏偏难以挣脱最后的束缚。   究竟是何物?她未曾细想,身子早已不知不觉的站起,走下竹席,一步一步朝那弹筝之人走去。   众人皆是一惊,可却无人起身制止崔莞,曾信是想目睹她出丑,而萧之谦与裴清等人则是被王樊的目光所阻。   待崔莞自恍惚中回过神,赫然发现自己已站在了木亭之中。   王樊止弦,笑吟吟的望着崔莞泛起一丝愕然的容颜,温声说道:“阿挽擅琴,何不与我合奏一曲,以尽雅兴?”   崔莞自是想回绝,不过,犹豫片刻,她迟疑的颔首应邀。   她虽破了曾信一局,难保接下来不会再有谋算,与王樊合奏,便是出了什么意外,亦不只有她一人遭殃。再者,有王樊在,曾信与萧之谦未必敢动心思。   于情于理,她都不应拒绝。   崔莞心绪一动即止,慢慢走到右侧的长几后落座,与王樊一般抬手抚上琴弦。   熟悉的触感如流水,哗哗涌来,她抑制不住曲起纤指,轻轻一勾,悠扬的琴音自指下倾泄而出,随即,婉转的筝声蜿蜒附上。   琴音如泉,筝声似岳,绵延交缠,来回荡于半空之中,原本空灵的乐曲,仿若有了魂,有了魄,不再似一副立于眼前的山水之画。   此时此刻,人在画中行,清风徐徐,高山流水,身临其境。   众人不由痴了,醉了,纷纷转头,怔怔望着木亭中那两道昂然的身影。   便是曾信,也无例外。   一曲尽,王樊仍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崔莞的面色,却隐隐透着一丝微不可察的苍白。   她忽的站起身,向王樊一礼,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匆匆步下木亭,绕过九曲白玉渠,走入桃林,竟就这般不告而别。   “来去自如,阿挽真不愧为士也。”   王樊一声赞叹,打消了众人心中的不悦,也阻断了曾信借题发挥的手段,他向萧之谦轻轻点了点头,也随在崔莞之后,转身离去。   而王樊一走,原本还雅趣盎然的流觞诗会便散了,众人纷纷起身告辞,相继离去。   萧之谦虽是一脸含笑,可待人离尽,他扫了一下几乎尚未动过美酒佳肴,神情阴冷的剜了曾信一眼,拂袖而去。   他好不容易才邀到王樊,正打算借此令萧氏与王氏攀上一丝交情,却让曾信这蠢货尽数毁了。若非族中有命,让他扶持曾信,他当真不愿再见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以曾信的眼光,岂会揣测不出萧之谦的心思。   霎时间,他的面色,时青时白,哪怕心中觉得屈辱,也不得不快步追上前,折腰谄媚,以求萧之谦消气。   崔莞并不知晓自己这番举止,竟让萧之谦的心血付诸东流,她出了萧氏别院后,便静静的缩在车厢一角,阖目沉思。   方才那一曲高山流水,仿若一道曙光,划破了长久以来笼在心头的迷雾,她似乎忆起了一些事,一些早已尘封许久的……往事。 ☆、第一百八十二章 往事朦胧愿成空(中)     春风徐徐,连天碧湖中水波粼粼,芙蕖摇曳,临湖的八角亭里,一红一白两道纤细的身影,红琴白画,说不出的宁静惬意,可那一声声委婉清幽的琴音却是时断时续,时续时断,直至戛然而止。   “阿姐,为何此处我总转不好音?”抚琴的红裳少女缩手回袖,一张虽未长开,却已初显端丽之姿的容颜上秀眉颦蹙,双腮微微鼓起,令人止不住心生爱怜。   坐在一旁的执笔作画的白裳少女,云鬓香腮,不似红裳少女那般飞扬明媚,宛如一片月华,温婉如水。   她慢慢勾勒完最后一笔,将手中紫毫搁置在山字形笔架上,抬眸笑道:“我可不善琴,若不,你去问问阿然?”   “阿姐!”提及“阿然”二字,红裳少女不由撅起唇,羞恼的道:“谁会去寻那块又臭又硬的顽石?”   虽是这般说着,可她那白皙的双颊悄然泛起一丝桃红,在一袭绯红如火的华裳衬托下,灿如朝霞映雪。   白裳少女轻笑出声,垂下的眸中却忽的闪过一丝旁人不觉的冷意。   闻及笑声,红裳少女又羞又赧,噌的一下站起身,纤足踏着高齿木屐,哒哒哒的便往亭外走。   白裳少女一脸无奈,也起身追上前去,一把抓住她翻飞的长袖,柔声劝道:“我不过就这么一说,你又何必置气?若真不愿去,那不去便是了。”   温婉轻柔的声音,抚平了红裳少女心中的羞恼,她反握住那双扯在袖上的手,低低的道:“阿姐,我未与你置气,又怎会与你置气呢?我只是,只是……”只是半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面色涨红一片。   “好了,我知晓你的心思。”白裳少女一笑,不欲再多言,牵着她一同朝前走去。   湖中碧水一下一下,轻拍着堤岸,仿若为两人足下的屐声陪衬一般。   两人行到一片临湖的竹林边,苍竹青翠茂盛,恰好挡住了另一条青石道上来来去去,为远行打点忙碌的侍婢与仆从。   “阿莞。”白裳少女掩在长袖下的素手慢慢蜷曲,低低的说道:“再过不久,你便要及笄了,姑父姑母打算与王氏议亲,议的是你与阿然。”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沉冷,与平素里温柔的语调截然不同。   可惜,那红裳少女,也就是年少的崔莞,早在闻及议亲一事时,心便乱了,全然听不出她的异常。   崔莞瞪大了一双满是惊愕的杏眸,磕磕巴巴的道:“阿姐,你,你是说,父亲与母亲,议亲?”   “是为你议亲。”白裳少女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松开她的手,慢慢走到堤岸边缘,临湖远眺。   崔莞怔了片刻,也随之走上前,与她并肩而立,耳中却不断回响着方才那一番话,心如小鹿,砰砰乱撞。   两人就这般静静的站着,心中各有所思。   良久,白裳少女侧过头,轻轻唤道:“阿莞。”   这一声叫唤,令崔莞仿若受到惊吓一般,身子微微一颤,倏的转头看向她,羞赧的道:“阿姐,怎么了?”   白裳女子盯着崔莞宛若桃夭吐蕊的容颜,低低一笑,缓缓抬起手,慢慢说道:“你可知,五年之前,我已心悦阿然……”   崔莞被耳旁之言一震,尚未来得及做反应,顿觉后背一股推力,紧接着身子一歪,眼中那张秀美含笑的容颜一晃,噗通一声,冰寒彻骨——   “啊——”   崔莞尖叫一声,猛地坐起身子,苍白的面容上神情惊恐,额角鬓边汗水淋漓。   “阿兄!”睡得也不甚安稳的萧谨闻声,一咕噜自榻上爬起,连棉履都未来得及套上,赤着脚便推门而出,冲向崔莞的寝屋,可惜,临了却被阻于门外。   “阿兄,阿兄!”萧谨顾不得许多,小手不停地拍着门,便是另一栋竹楼中的岑娘也被惊醒,披着外裳,手持灯笼匆匆赶来,她身后还跟着几名手持棍棒的家仆侍婢。   “出了何事?”岑娘的目光掠过萧谨焦急的面容,看向紧闭的门扉。   “大概阿兄又做噩梦了罢。”萧谨咬着下唇,一双圆眸中含满忧虑。   又?噩梦?岑娘柳眉轻蹙,“何时开始?”   “莫约是……”萧谨侧头一思,迟疑的道:“莫约是三日之前,阿兄外出归来之后。”   他到底是个孩童,夜中睡得香甜,头一回闻及,乃是在恍惚之中,故而不敢确认,不过第二夜便听得清晰多了,白日里问过崔莞,方知她是噩梦之故。   而今夜许是心中含忧,原本入夜即眠的萧谨翻来覆去,竟难以阖眼,待到月上树梢方觉有些迷糊之际,果然又闻及了崔莞的叫声。   三日,岑娘双眸微眯,若有所思,她欲再问,却听耳旁“吱呀”一声轻响,紧闭的门扉骤然打开,崔莞憔悴却异常平静的脸庞映入众人眼中。   萧谨一喜,扑上前搂着崔莞,“阿兄,你没事罢?”   映着灯笼中明亮的烛光,崔莞仍显苍白的面容上流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伸手轻轻拍了拍萧谨的肩膀,道:“无事,阿谨不必担心。”说着抬眸看向沉默的岑娘,“劳烦了。”   岑娘静静的打量了她一眼,见确实无碍,便颔首沉声说道:“若不适,便唤郎中前来一诊。”   崔莞摇头,“不必,无非是梦魇罢了。”   如此,岑娘也不节外生枝,叮咛几句便转身,将跟上来的家仆侍婢打发离去,自己也缓步回了屋。   待四下渐渐恢复沉寂,萧谨也劝得一步三回头的离去后,崔莞合上了门,慢慢走到竹榻旁坐下,一双清冷的眸子一眨不眨的盯着来回摇曳的烛火,心思翻涌。   当日与王樊合奏一曲高山流水之后,她便忆起了一些琐碎的往事,原本那场看不清的梦境,亦渐渐明晰起来,她看清了那白裳少女的容貌,却始终记不起姓名为何。   便如现在,她知晓了自己并非举目无亲,却偏偏不知亲在何处。   只是,梦中那袭绯红华服,并非寻常世家女郎可穿着,或许……她真如王樊所言,是出自清河崔氏?   那名白裳姑子,便是害她的凶手?   还有议亲的……阿然,莫非就是王樊?   纷乱的思绪缠绕不清,崔莞唇角绽出一抹苦涩,这些记忆,于两世为人的她而言,实在太过遥远了。   她抬手揉了揉泛疼的额角,心中暗暗决定,待天明之后,前去匀子府邸拜师之前,先寻王樊旁敲侧击一番。   虽不一定能得知所求,至少,可落一个心安。 ☆、第一百八十三章 往事朦胧愿成空(下) 为种一个卜卜大爷加更     夜尽天明,踏着破晓的曦光,崔莞并未乘坐马车,而是就这般一步一步,以足丈量着庄子至临淄城中的距离。   宽敞平坦的官道两旁,与她一般赶早入城的农户百姓,或驭着自家牛车,或只身担着装满蔬果的藤筐,一张张饱经风霜,黝黑粗糙脸庞上,洋溢着憨厚满足的笑容。   连年风调雨顺,食果腹,衣蔽体,便是百姓最大的期盼。   崔莞的目光扫过四下赶路的众人,最终落于足下虽平坦的黄土道上。   她的路,走到何处才是尽头?   苏醒以来,崔莞心中第一次涌起茫然之感。   寻曾信复仇,将上一世欺辱她的人尽数踏入污泥中,这是崔莞从未动摇过的念头,也正是这一道念头,支撑着她一路行过自雍城行到临淄,从一名默默无闻的小姑子,一跃成为声名远扬的“雍城崔挽”。   而今,王樊的出现,失而复得的朦胧记忆,难以言明的身世之谜……一件又一件,如汹涌的潮水,彻底冲乱了她原本沉寂的心。   崔莞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继而缓缓呼出,可素来管用的法子,此时此刻却已无法使纷乱的心绪复平,沉静。   “噫,小郎身姿清贵,衣着华丽,何以一人独行?”   一道低沉沙哑,略显沧桑的声音自崔莞右侧传来,她侧首一看,却见一辆牛车缓缓驶在莫约五步之外。   驭车的是一名莫约六十出头,发须斑白的老汉,肤色黝黑,脸纹如菊,一双眼眸却炯炯有神,满是好奇的盯着崔莞,憨憨笑道:“小郎若不嫌弃,可在老朽车上歇一歇脚。”   “多谢老丈。”崔莞微微一笑,双手一叉,便转身快步走到缓慢的牛车旁,将袍角一掀,灵巧的跃坐上了牛车。   这辆牛车并非是平日里用于载人之用,无车厢,车架后便是三块木板拼凑而成的板车,此时装满了老汉自家出产的农货,一股泥土腥气萦鼻而来。   出了庄子一路行到此处,崔莞双足确实隐隐泛酸,不过,最终令她决定搭乘牛车的,是那老汉憨厚的面容,似足了仍留在雍城的老赵。   思及老赵,崔莞心中不由一叹,当初她曾言,待安顿好后便会将老赵夫妇携到身旁,可谁也不曾料到,在齐郡会发生如此多的事端。   以至于如今连她也失了自由之身,便更谈不上安顿了。   只是,战乱将起,无论如何,还是需得想方设法,将老赵夫妇二人安置到妥善之处。   想到此处,崔莞又忆起了上一世,南城之战,太子中伏,战死沙场一事……   或许,她应寻个恰当的时机,与刘珩细谈一番了。   “小郎不知要前往何处?”原本不想打扰崔莞沉思的老汉,瞟了眼愈来愈近的城门,只好出声问道。   崔莞骤然回神,先是看了一眼老汉,再转头望向近在咫尺的巍峨城门,笑道:“此处便好,多谢老丈携带一程。”说罢她便轻巧的跃下了已停稳当,候在一旁准备入城的牛车。   离去时,她取出六枚五铢钱,至于车架上,老汉一时未察,待他看清时,崔莞已然入了城,失了踪影。   崔莞循着卫临留在信笺后的住址,来到他另寻的客店时,卫临早已等候多时。   “阿莞。”卫临上下打量了一眼,见崔莞安然无恙,一直悬着的心总算稳稳地落回远处,脸上随之显出一丝笑意。   “卫大哥。”崔莞颔首轻应,她虽想与卫临细谈,奈何时辰不多,只好直截了当的问道:“所托之事,可否有进展?”   “这是自然。”卫临自袖中取出一卷帛纸交予崔莞,“匀公所居,就在东门之外莫约十里的平潭山中。”   他边言边示意崔莞将帛纸打开,“平潭山是座不知名的小山峦,甚是难寻,匀公的居所便位于山腰,帛卷上是我特意画下的路图。”若非远远跟在匀子的牛车后入山,只怕他也寻不到那座仅比寻常小丘略高的矮山。   崔莞略扫了几眼帛纸上七零八落的凌乱墨线,慢慢将帛纸卷好,收起,进而抬眸看向一脸窘迫的卫临,轻笑道:“得劳烦卫大哥引路了。”   “不劳烦。”卫临讪讪一笑,便随在崔莞身后出了门。   卫临重新栖身的客店,离临淄城中最大的南门市集颇近,崔莞让卫临凭租了一辆驴车,坐稳后,卫临转头问道:“出城?”   “不急。”崔莞摇头,抿了抿唇,沉声说道:“且先去一趟城东。”   萧氏别院,便位于城东。   说来也巧,崔莞的驴车刚行到萧氏别院门前,便碰上正从门中往外行来的马车,透过撩起的车帘,崔莞一眼便望见了马车中的人,正是萧之谦。   崔莞轻声让卫临将驴车向马车驶近一些,朗声道:“萧兄。”   萧之谦循声往来,双眸微微一亮,“原来是崔兄。”   即便他心中仍对那日崔莞不告而别略有微词,不过但凡长眼之人均能看出,王樊待这小儿的不同之处,为了王樊,这点微词自是算不得什么了。   崔莞对萧之谦的转变心知肚明,她唇角微弯,勾起一抹有礼的浅笑,清声说道:“不知萧兄有要事出门,阿挽唐突了。”   “哪里哪里。”萧之谦确有事外出,不过当着崔莞的面,自不会明说出口,“崔兄匆匆登门,可是寻我有事?”   崔莞也不欲多言,点头说道:“敢问萧兄,可知意然兄居于何处?”   来问王樊的住处?萧之谦不浓不淡的眉轻轻一挑,诧异的道:“难道崔兄不知,意然兄已于两日前启程返回建康?”   返回建康?   王樊走了!   崔莞心中一颤,面上却是淡淡笑道:“多谢萧兄告知,挽不敢再叨扰萧兄,就此别过。”说罢让卫临驱车离去。   瞥了一眼渐行渐远的驴车,萧之谦眉头一皱,眼底闪过一丝疑色,若王樊当真看重崔挽,岂会连离去都不曾告知一声?   崔莞不知,萧之谦心中已有了转变,她静静的坐在摇晃的驴车中,阖目沉思。   对于王樊的离去,她虽有些失落,但更多的却是释然。   且不言那梦中的往事,究竟王樊偏帮之人是她,还是那个将她推入湖中的白裳少女,崔莞并不知晓。   两两相较之下,仍是不轻举妄动为好。   王樊在此时离去,正好予了她一个说服自己,暂且将此事放下的缘由。   当务之急,应是行好早已谋划许久的事宜。   想到此,崔莞睁开双眸,对卫临说道:“去平潭山。” ☆、第一百八十四章 一波三折何处行(上)     平潭山,临淄城东十里之外的一座矮山,并不显眼,却隐居着天下第一贤士,匀子。   驴车行到山脚下,便无法再前行,此处人烟稀少,唯有一条羊肠小径蜿蜒而上,崔莞略微扫了一眼四下之景,入目满是青葱盎然的勃勃生机。   “阿莞。”卫临须得看守着驴车,分身无暇,好在来时的路难寻,上山的小径却只有一条,“沿着足下小径行到尽头即可。”   “嗯,劳烦卫大哥了。”崔莞向卫临颔首说道,而后便往前几步,寻出那条几乎被野草尽数覆掩的小径,慢慢往山上走去。   平潭山虽不高,却稍有几分陡峭,好在山间景色颇为秀丽,故而崔莞并不觉山路难行。   走了小半个时辰,拐过一片繁茂的林子,她眼前豁然一亮,只见小径的尽头,是一片平坦之地,仿若被利刃削去了半边山顶,靠近山壁一侧的青石中,一汪清泉潺潺淌出,流到山壁之下,汇成了一个环状深潭。   临近潭边的空地上,一圈竹片交织而成的篱笆,环绕着一大一小两间竹屋,门前屋后皆栽着碧竹,山风徐徐,竹影斑斑,亦如朗月清风般的惬意就这般扑面而来。   崔莞边缓步慢行,心中边忍不住暗赞,清幽至极,确是一处隐世的妙处。   “小友既然来了,便入屋一叙罢。”   匀子略显沙哑低沉的声音,缓缓自竹屋内传出,崔莞眉目一正,错步朝竹屋行去。   她轻轻推开竹门,撩帘而入。   竹屋内的摆设颇为简陋,仅有一几,一席,一榻。   人在席上坐,席在榻上摆,匀子手执竹简,看得很是入神,仿佛方才那句话,并非出自他口中一般。   “崔莞拜见匀公。”崔莞抬手,行了一道大礼。   匀子却是眼也未抬,仍旧盯着手中竹简,和蔼的道:“小友不必多礼,坐罢。”   “诺。”崔莞恭敬的应了一声,目光微闪,径直行到摆放着各式书册与笔墨纸砚的长几旁,也不在意地上的泥土尘埃,撩起袍角,屈膝跪坐于地。   匀子虽目在竹简,被挡住的唇角却稍稍往上翘了翘。   见匀子不言,崔莞亦不好开口叨扰。   屋内霎时便静谧下来,除去匀子翻动竹简时的窸窣细响,便是屋外偶尔一阵随风飘入的竹叶沙沙声。   崔莞也不焦躁,阖上眼,静静享受这一刻极为难得的安宁。   良久,一声风轻云淡的叫唤,打破了满室平宁。   “崔挽小友。”   崔莞唰的一下,睁开眼,迎上了一双睿智得仿佛可看穿世间万物的眸子,她交叠于膝前的双手绞紧了几分,慢慢的说道:“回匀公,挽在。”   匀子抚了抚斑白的长须,缓缓叹道:“小友巧捷万端,亦有踔绝之能,老朽实在无识可授。”   竟是不容她开口,直接推拒!   崔莞的心猛地跌入谷底,平静的面色隐隐透出一丝苍白,她凝望着匀子脸上那抹可包容万物的慈爱,沉声言道:“匀公乃天下第一贤士,挽心向之。”   闻言,匀子却是摇了摇头,依旧和蔼的道:“小友所行之道,与老朽截然不同,又何必煞费苦心,将执着置于老朽身旁?”   崔莞直起身子,随即慢慢伏下,将跪坐变为跪拜,几欲贴及地面的唇角微动,“入匀公门下,乃挽毕生所愿!”   匀子静静的看着崔莞伏贴在地的身子,少顷,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道:“你且先起来罢。”   “诺。”崔莞抿着唇,慢慢坐直身子。   匀子睿智的目光将崔莞眉宇间的倔意,尽敛眸底,他执拐,缓缓下榻,着屐,颤巍巍的朝竹屋左侧一道小门走去。   崔莞欲起身搀扶,可身子刚挪动分毫,便闻及匀子低哑的声音,“小友坐着便好。”   如此,她只好打消念头,僵僵的跪坐于几前等候。   小门之后,应是匀子的书房,随着匀子推开门,一阵清雅的书墨香气扑面而来,而匀子木拐点地的沉闷声渐渐增大时,崔莞下意识侧头一看,匀子一手执拐,另一手曲于胸前,掌心之上捧着几卷竹简。   “老朽身无长物,这几卷竹简便赠与小友,以小友之姿,只需潜心研读,定能受益匪浅,未尝比不过入老朽门下。”   崔莞垂眸,凝望着置于几上,被一双枯槁之手推到她身上的竹简,一卷一卷,均为古珍之卷,最为难得的,是这竹简之上,还落有匀子心有所感,所悟时留下的笔墨。   有此卷习读,果真事半功倍,单以求学解惑而言,确实可受益匪浅。   “如何?”匀子炯炯有神的眼眸微眯,唇边却和蔼的道:“小友心中,可有决策?”   “有。”崔莞抬起手,慢慢探向竹简,却在匀子眉宇流转出一丝了然之色时,将竹简往前一推,清朗的道:“挽以为,匀公之识,非书简可得。”说罢她抬手躬身,揖了一礼,匀子不言,她便一直躬着身子,即便腰背酸疼难耐,也咬牙持之。   见此情形,匀子睿智的双眸逐渐染上一层难以见底的深邃,少顷,再度轻声一叹,“痴儿,痴儿,何苦执于此?”   崔莞阖眼,一边竭尽全力忍住颤抖的身躯,一边咬牙说道:“昔日,黄石公曾言,长于博谋,安于忍辱,苦于多愿。挽心中执念难消,愿多,苦多,乃理也。”   她虽有才华,却因心中执念,踏上这条无法回头的苦道之上,谋也好,辱也罢,均是自取,怨不得旁人。   这番话,让匀子微眯的眸子中浮起一丝稀光,他抚着长须,缓缓颔首,“你且先回去罢,明日再来。”   “诺。”崔莞心中大喜,神情上却是一片平静坦诚,她忍着腰背的酸疼,慢慢起身,朝匀子恭敬的一揖到底,而后才退出竹门,转身离去。   匀子虽待人温和宽厚,但其脾性一向出口为诺,既然让她明日再来,那么,她只需静待明日便好。   这么多时日都熬过来了,亦不差这一时半刻。   想到此,崔莞略微沉重的步履渐渐轻快,迎着习习山风,飘然下山。   然而,就在崔莞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之际,一道人影自那左侧那扇半开的小门内,撩帘而出。 ☆、第一百八十五章 一波三折何处行(下)     若崔莞仍在此,定会觉得万分惊愕,这人她识得,非但识得,还结缘非浅,正是信誓旦旦说要助她摆脱刘珩的华灼。   在匀子这天下第一贤士面前,华灼显然比崔莞自在得多,她施施然的走到几前,将手中一块粗中有细的竹席往几前一放,从容落座。   “你未打算收她入门罢?”华灼抬手拾起一卷竹简,漫不经心的翻开起来。   “见了为师不揖不礼,不恭不敬,真乃……”   “凡学之道,严师为难。”见匀子又将长篇大论,华灼干脆利落的开口说道:“况且拜入你门下,非我所愿,而是你诓之,诈之。”   盯着华灼看似悠然自在,却透着一丝挫败的神情,匀子睿智慈爱的双眸中飞闪过一缕极为罕见的狡黠。   见此,华灼撇了撇嘴,轻轻一哼,“老不修。”   闻此一言,匀子脸上不见无一丝怒意,反而抚须大笑道:“即便吾乃老不修,身为吾徒的阿灼,又当如何自呼?”   这副顽童之姿,若是落入世人眼中,定会令人人都呆若木鸡罢?可惜……   华灼细眉轻扬,将手中竹简往几上一放,没好气的道:“你还未言,是否收崔莞入门?”   重拾此话,匀子脸上的笑容渐敛,他抬起眸,顺着敞开的竹门眺望天际,目光高远,“崔莞与吾并无师徒之缘。”   “是刘珩之意罢。”华灼轻嗤一声,一语道破蕴含的玄机,“当日在稷下门前一事,亦是刘珩暗中所托,你也借此达成所愿。不过,我甚是疑惑,刘珩既有意助她扬名,又为何阻她拜师入门?”   “并非是刘珩之意。”匀子遗憾长叹,“确为无缘。”   华灼一脸不信,“如此,你方才回绝便是,何必令她明日再来?”   沉默片刻,匀子方慢慢回道:“受人所托。”   这番话落下,华灼便心知肚明,无论再怎么询问,匀子都不会再多透一句。   她索性站起身,拂袖弹衣,慢条斯理的往后退,直至退到竹门前,跨门而出之时,又侧身回首,对上匀子始终含笑的面容,淡淡说道:“红尘俗事,确不该纷扰隐世之人,只是,你连我这魏人都可收,何故不愿助晋人一臂之力?”   说罢,华灼转身踏出门,头也不回的离去。   看着她飘然远去的身影,匀子慢慢放下手中的竹简,眼中含满无奈之色。   并非他不愿,而是这世道纷乱将起,天机已混,崔莞这小姑子的气运命理,便是他也掐算不出分毫,唯知这收徒一事,断不可为之。   有时,以退为进,未尝不是一种助力。   可惜这一切,崔莞均不知情,下山后,她便登上驴车,返回临淄城。   一路上,坐在车厢中的崔莞眉目间透着一丝轻快,反倒是驭车的卫临,面色沉郁,他再三犹豫,最终决定,坦然告之。   “阿莞。”卫临稍稍侧头,压低声道:“方才你登山后不久,有人曾在附近查探。”顿了一下,他又道:“那人,我曾见他为你驭过车。”   为她驭车?   崔莞眸光轻晃,是墨十八。   看来,她与卫临相见一事,很快便会传入刘珩耳中,只是不知,刘珩何时会寻上门。   崔莞隔着衣袖,捏了捏一直随身携带的信笺,眉间那缕轻快,也随着驴车渐渐驶近庄子而慢慢敛下。   次日清晨,天色泛起一丝微白,崔莞身着一袭普通无华的儒袍,登上早已候在庄门外的驴车,前往平潭山。   而此次,匀子未言推拒之语,径直指着摆放在临门一角的竹竿,道:“门前有潭,潭中有鱼,何时你能以此竿得一山中鱼,老朽便允你入门。”   这算是入门试炼了罢?   “诺。”崔莞应声而起,走到角落中,执起竹竿便往外走。   不过,到了潭边她才发觉,匀子虽给了竿,却未给饵,而且手中这支竹竿之上,银丝若隐若现,底端系着一枚小巧银针。   是的,所系之物是银针,而非银钩。   崔莞眸光微沉,以此竿垂钓,莫说一尾山鱼,便是半尾也钓不上来。   匀子是打算以此法劝她知难而退罢?   崔莞下意识回望,坐在竹屋里的匀子,却已步入书房,不在大堂之中。   故而她这一望,未能目及半道身影。   崔莞抿着唇,敛回目光,持竿往那半面陡峭的山壁走去,边走边垂头搜寻。   少顷,她弯身拾起一枚拳头大小,有棱有角的青石,将竹竿放置在一旁,捻起那枚银针搁置在另一块布凹凸不平的山石之上,以青石慢慢捶打。   那枚笔直的银针,一点一点弯曲,崔莞停手时,虽不似鱼钩,却也勉强可用。   只差饵食了,她将目光投向屋后那片繁茂的竹林。   忍下心中惧意,崔莞狼狈的自竹林中钻出时,手中捏着两条裹在竹叶中的无名青虫,她的衣袍虽沾染了些许泥渍,脸上却是隐隐泛着欢喜。   万事俱备,只欠山鱼。   潭水清澈见底,甚至可将潭底悠然摆尾的鱼儿看得一清二楚,崔莞寻了块平坦的山石,静坐垂钓。   山风徐徐,吹皱了一池潭水,亦吹散了世间纷扰,谁也不曾料到,崔莞这一坐,便是整整两个月。   朝来夕去,日复一日,两个月,春末夏初,山中却无多大变化,不过是草木愈来愈繁茂,飞鸟走兽愈来愈多,一日在登山小径上,崔莞还曾碰见慌不择路的野兔与锦鸡。   而两月来,潭中摆尾的鱼儿虽多,可咬钩的却从未有之。   崔莞已然醒悟,匀子不会收她入门,但这道看似令她知难而退的考验,却予了她莫大的好处。   这期间,她思虑了许多,前程,过往,无一不足。   崔莞从未如此明晰的看透己身,这一世的所取所需,所行之道,所谋之事,点点滴滴分毫毕现。   如此一遍又一遍,历经两个月的静思,崔莞焦灼烦躁的心绪,一点一点沉淀而下。   直至今日,她再入竹屋,并非为取竿,而是慢慢走到匀子身前,抬手恭敬的行了一礼,“多谢匀公教诲。”   匀子睿智的双眸中,流露出一丝欣慰之色,他颔首笑道:“去罢,往后,不必再来。” ☆、第一百八十六章 惊变突起事难料(上) 推荐票满2500,为所有给力的大爷加更     谋划许久的事,终成空,崔莞心中必不可免的泛起一抹失落,但转瞬而逝。   此时的崔莞,眉宇间所透出的悠然,便如这习习拂过的山风,潭中摆尾的游鱼,浑然天成,再无一丝牵强之迹。   她颔首不语,退出竹屋后便大步下山,离去。   “日日相对不相知,如此,当真是好?”瞥了一眼渐行渐远的崔莞,匀子意有所指的道。   仿佛为回应他所言一般,一道清朗的声音缓缓传来,“时候未到,见了也无非是徒增烦忧,不如不见。”   匀子转头,将那缓缓自书屋中行出的挺拔身影尽收眼底,他惋惜一叹,道:“秦尚,你本不该行上这条路。”   秦四郎唇角一勾,墨眸中无喜无怒,无悲无欢,仿若屋外的深潭,清风一去,再无半点涟漪。   “多谢匀公相助之恩。”他优雅的行礼作揖,借此避开匀子之言。   匀子是何人,岂会看不出秦四郎的用意?   他叹息一声,说不出是惋惜还是失望,摆了摆手,道:“这一切,均靠崔莞小友自身悟性,老朽不过是举手之劳,当不得谢。”   即便匀子这般开口,秦四郎仍恭敬的将揖礼行完,直起身后温声说道:“当初匀公亦是应承止桑所求,方有今日之事,止桑心中甚明。”他一向都清楚,脚下的路该如何走。   这番意有所指的话,令匀子一向和蔼的眼神渐渐沉凝,“你此时回头,还来得及。”   秦四郎唇角微弯,眸底一片清明,“匀公此言,晚矣。”有些事,早已尘埃落定,无法回头,亦无处可悔。   “如此,你与老朽的缘分,当尽了。”匀子无奈的摇头,随即正色道:“老朽隐世二十载,虽一心向学,不过问红尘俗事,然而,老朽身上所淌,乃世家之脉,你身为士族,却决选寒门为道。”   顿了一顿,匀子决然道:“往后这平潭山,你,不必再来。”   “止桑谨记匀公教诲。”秦四郎心中划过一丝苦涩,面容上却依然温雅如初,又是一礼后,踏着足下木屐,衣袍翻飞,下山离去。   望着秦四郎决然的身姿,匀子阖目长叹,早在两年前,他便有意收秦尚为徒,只是因他头疾一事,不宜远行,故而一耽搁便是两年之久,再相见,他方知天机已变,难再推测分毫。   不过,即便匀子远离尘世喧嚣,却也知,士族与寒门之争,已然到了最为关键的时刻。   他虽不偏士族,却也不会偏帮寒门。   一饮一啄,崔莞,刘珩,秦尚这三人,究竟谁主沉浮,想来,很快便能大白于世了。   匀子一抖手中的麈尾,睿智的双眸中隐约透出几分的期许,天下将定。   临淄城东门之外的农庄中,崔莞刚踏入后院,便碰见了匆匆迎来的岑娘。   素来沉稳淡漠的岑娘,竟是一脸焦灼之色,崔莞心中一突,陡然腾起一丝不安,下意识便开口道:“阿谨在何处?”   是了,每日候在门前迎她回庄的萧谨,怎么不在了?   闻言岑娘面色一白,“阿谨,未与你在一处?”   “什么?”崔莞心中一惊,“清早我便外出,阿谨怎会与我在一处?”   “果然……”岑娘四肢泛起一阵寒凉,当下不再言语,转身便走。   “岑娘!”崔莞三步并两步,绕上前,阻住了她的去路,沉声问道:“阿谨究竟出了何事?”   岑娘不欲与崔莞纠缠,可目及她脸上的坚决,略思一番便道:“阿谨用过午膳,便入了竹楼小歇,然而过了时辰仍不起榻,我推门入内,却不见他踪影。”   “园中可有寻?荷塘,假山,还有那片竹林……”   “都寻遍了,无人。”岑娘摇头打断了崔莞的急切,自发现萧谨不在屋内,她便差人去寻,因萧谨身上的毒,须得每日按着时辰服用解药,这是崔莞与萧谨皆不知的隐秘。   结果险些掘地三尺,也未曾寻到萧谨的踪迹,待侍婢来禀,说是崔莞归来时,她方抱着最后一丝期盼迎出,可没想到仍是……   “不可能,以阿谨的性子,断不会独自外出才是。”崔莞抿唇沉思,自萧谨被救至今,虽已不似最初那般胆怯,可仍是惧怕人群拥挤之处,故而萧谨独自外出,绝无可能。   寻思片刻,她忽地抬起头,“墨十八!墨十八不是守在阿谨身旁?若有意外,他应当最清楚!”   崔莞从未对刘珩身旁的侍卫身手有过怀疑,况且每日早出晚归,她所乘坐的驴车,皆由卫临所驭,墨十八则守在庄子中,守在萧谨身旁。   “……”岑娘焦灼的神色蓦地变得游移不定。   对着那双闪烁隐晦的眸子,崔莞顿悟,心中遽时一片冰凉,“墨十八,不在庄中?”   她知晓两月前,自己前往平潭山时,墨十八曾暗中跟随,往后一段时日里,卫临也察觉过数次,可莫约过了月余,墨十八便再也没有出现在平潭山附近。   对此,崔莞曾私下问过萧谨,这才得知墨十八这些时日一直守在他身旁。故而,才会问及墨十八的去向。   没想到……   岑娘亦是懊悔不已,她不该在这时候,仍让墨十八前往平潭山打探,否则也不会失了萧谨。   “岑娘。”崔莞眯起双眸,她盯着岑娘阴晴不定的脸庞,慢慢地说道:“阿谨的身份,究竟有何蹊跷?”   既然萧谨并非独自外出,那么唯一的可能,便是被人掳走,在这座看似稀松平常,实则另有玄机的农庄中,要做到悄无声息,不动声色的带走一人,极难。   由此可见,掳走萧谨之人,断然没那么简单!   几乎是一瞬之间,崔莞眼前浮现出萧之谦的身影。   能在一日之内,自整座临淄城中寻出她这个初到临淄,又从互不熟识之人的栖身居所,足以证明了萧氏在临淄的权势。   况且,萧谨与建康萧氏,应当有着她所不知的干系。   岑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冷声道:“有些事,此时还不便明说,唯一能提及的,是萧谨在萧氏之中的地位,并不弱于萧之谦。”   果真是建康萧氏,崔莞眸光微敛,却不再继续追问。   一个身份尊贵的世家嫡子,却被草汉挟持,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两世为人崔莞,岂会看不出? ☆、第一百八十七章 惊变突起事难料(中)     关于萧谨为何流落于外,又为何碰巧遇上她与刘珩,甚至连被何人所掳……一切似乎已水落石出。   崔莞猛然转身,往外走去。   能服侍在刘珩身旁,岑娘岂是愚钝之人,她一眼便看穿了崔莞心中所思,“墨十八已入城打探,你若想萧谨安然无恙,就莫要轻举妄动。”   墨十八出手了?崔莞足下一顿,侧身回首,淡淡说道:“他不是暗中跟在我身后,去了平潭山,怎么又入了城?”   岑娘瞥了她一眼,“他比你早一步回庄。”驴车岂能追得上骏马。   说罢,她不欲再言,绕过崔莞,朝自身居住的竹楼奔去。   不出片刻,一只信雀破空而去。   崔莞本就离得不远,自是没有遗漏信雀展翅的一幕,她眸光轻凝,心中愈寻思,便愈觉得事情并非眼前所见这般简单,否则岑娘也不会急急向刘珩报信。   边思边行,崔莞不知不觉便走到了萧谨的屋门前,她身子一顿,抬手推开了那扇紧闭的门扉,流光倾泻而入,铺洒在地上,映出一道纤长的身影。   一连两个月早出晚归,她似乎已许久不曾好好看过萧谨一眼。   屋子中仍是熟悉的摆设,长几上整齐的摆放着几本书册,均是她曾翻看过的,甚至连那半本破旧的《素书》也摆在几上。   莫名的,崔莞心中微微一涩,直至此时方惊觉,那个总是紧随在自己身旁,昂着含满信赖的小脸,一声一声唤着“阿兄”的小人儿,已不知不觉印入了她那颗冰凉无情的心。   阿谨……   崔莞扶着门框,长长的吸了一口气,素手成拳。   即便再怎么心急如焚,她都只能按捺住寻上萧之谦的冲动,若不然就如同岑娘所言,是害了萧谨。   当夜,庄内的气氛凝滞至极,巡夜的仆从也增多了一翻,无论崔莞岑娘,还是庄内的侍婢仆从们,均是一脸紧绷之色。   崔莞**未眠,墨十八也**未归。   清早与岑娘碰面时,两人的双眸中映出了彼此眼睑下那抹青影,心中皆是一片通明。   “过了今日,墨十八还未归来,我便往萧氏别院走一趟罢。”**辗转之下,崔莞做出了这番决定。   岑娘犹豫片刻,最终仍是应道:“也只能如此了。”她神色复杂的盯着崔莞略显憔悴的小脸,忍不住又道:“若真入得了萧氏别院,你须得小心,萧氏……极有可能已与寒门同流合污。”   而今情况未明,贸然上门,极容易身陷险境,可萧谨于主子而言,极为重要,两相权衡之下,她只能由着崔莞冒险。   “嗯。”崔莞轻轻颔首,目光清寒。   萧氏支持寒门一事,她早已知晓,若无萧氏在背后支撑,曾信怎能进入稷下学宫?当日流水曲觞又怎会出现在萧氏别院?   事实上,能将此事看明之人,绝非崔莞一人,否则那一日流觞诗会,众人也不会在崔莞与王樊离去后,纷纷退席告辞。毕竟,愿舍下士族风骨,与寒门携手的世家,虽有,但绝非占多之数。   与岑娘达成共识后,崔莞沉静的心愈来愈通透明晰,寻萧之谦,除了小心之外,还得万分谨慎,若不然,打草惊蛇,萧谨危矣。   所幸,事情未能走到最后一步,华灯初上之际,墨十八归来,不过却带了一身伤。   岑娘并未唤大夫,她本身便略涉杏黄之术,墨十八身上的伤口虽多,但好在并无致命之处,岑娘亲自为他清洗上药,不假手他人。   处理妥当后,她方打开门,将崔莞引进屋中,随后合拢门窗,又仔细查看了一番。   墨十八扫了崔莞一眼,看向岑娘的目光略带询问之意,见岑娘微微点头后,方将这两日的所见所闻娓娓道出。   “萧谨确实被建康萧氏所掳,庄子里应该藏有萧氏安插的内应。”   一开口,屋内皆惊!   这庄子可是刘珩暗中置下,当差的奴仆侍婢无一不是精挑细选的心腹,断无叛变的可能!   除非……岑娘想起一事,心中不由一沉。   墨十八的面色亦是如此,他与岑娘相视一眼,又道:“如今,萧谨仍被拘于萧氏别院的水牢中,他们应该是想从萧谨口中得知……”说道此,他不由顿声,瞟了一眼崔莞,转声道:“萧谨暂时无性命之忧,不过水牢阴寒,怕也支撑不了几日。”   “萧之谦来临淄本是为稷下学宫,身旁护卫理应在精而不在多。”崔莞并不在意墨十八的隐瞒,事实上,萧谨身上背负着怎样的隐秘机要,她全然无感,唯一在乎的,便是萧谨的安危。   “你已探清了拘禁阿谨的水牢罢,而今庄子里墨卫还有几人?”   崔莞的话,令墨十八霎时眯起了双眼,冷冷的道:“你怎知墨卫的存在?”   “墨十八,墨十三。”崔莞仿若察觉不到墨十八身上散发的冷意,淡淡地说道:“大隐于市,你当与殿下进言,若真训暗卫,越寻常的姓名,便越不容易露出破绽,还有衣着面容。”   如耿叟便极好,若不亮刃,谁能看得出一名年迈驼背的驭夫会是顶尖的高手?   “你若有心,何不亲自进言?”墨十八轻哼一声,墨卫一向只跟在主子身旁,暗中行事,外人根本不得而知。此次若非为了这小姑子与萧谨,他也不会留在此处。   崔莞不欲与墨十八胡搅蛮缠,直截了当的言道:“可有把握救出阿谨?”   若墨十八无法救出萧谨,她只能再上一次平潭山,去求匀子相助,以匀子的名望,寻萧之谦要人,应当不难,唯一的难处,是如何才能说服匀子下山。   崔莞长袖下的手慢慢蜷曲,萧谨身子孱弱,多耽延一刻,便添一丝危殆。   “有。”   对萧谨之事,墨十八也不敢轻视,他沉声说道:“不过在动手之前,须得有人在别院生出一些事端,引开水牢前的护卫。”   不能否认,崔莞极为聪慧,凭借三言两语,便猜测出了萧氏别院内的大致情形。   萧之谦的护卫确实不多,然而每一位的身手均不弱,单打独斗墨十八自是有把握,奈何架不住对方以多欺少,正因如此,才会受了一身伤,狼狈而归。   “好。”崔莞颔首,白皙的小脸上,含满坚定之色,“此事,便交给我罢!” ☆、第一百八十八章 惊变突起事难料(下)     墨十八深深的望了她一眼,这小姑子可知自己在说甚?   若庄内当真出了萧氏内应,那么庄子的底细也应被萧氏所得,转持寒门的萧氏此时与主子,势不俱栖,如同水火,又岂容得下栖身庄中的崔莞?   即便,侥幸未曾透露,可单凭收留萧谨一事,便足以令她与萧之谦分庭而峙,此时再登门,无疑是羊入虎口。   墨十八与岑娘皆明之事,崔莞又怎会思虑不透?   她垂敛清亮的双眸,语气轻而淡,却又掺着令人无法回绝的坚持,“若你身上的伤无碍,此事便尽早布置罢!”   墨十八看了岑娘一眼,见她并无异议,便点了点头,沉声应道:“好。”而后又道:“明日萧氏有宴,趁此动手,可多添几分胜算。”   别院的护卫便只有双十之数,而能赴萧氏宴者,无一不是世家权贵,萧之谦定会在设宴之处安排护卫,如此一来,水牢的看守便会比往常薄弱,介时事端再出……救萧谨一事,未必不成。   而且,混乱之下,她脱身也相对容易一些。   “可。”崔莞略微思索,唇角轻轻一抿,应下墨十八的提议。   萧之谦明夜设宴,可今日并未差人给她送来请帖,也便是说,若想入萧氏别院,还得另寻他法。   翌日,天光大亮之际,崔莞乘着庄子里的马车,缓缓行入了与以往一般热闹喧哗临淄城,不过驭车的人,不是墨十八,而是卫临。   昨夜与岑娘墨十八商讨过后,她便将卫临名正言顺的引入众人的目光之中,毕竟卫临的身手,虽不及墨十八这等皇室暗卫,却也可为一助力。   再者,她从墨十八口中得知,这庄子实际只剩他一名暗卫了。   至于为何如此,崔莞并未深问,且此事定与刘珩有关,即便问了,也无人会言。   “阿……郎君,到了。”马车稳稳停在一处府邸门前,卫临下意识唤道,好在及时更声,未出纰漏。   “嗯”崔莞心绪沉定,那两个月的静坐,并非白费功夫,此时此刻,她心中对往后所行之事,异常清明,“将拜帖递上罢。”   “诺。”   卫临跃下马车,将袖中拜帖取出,行到门前呈于守门之人。   那守门仆从见马车装饰华贵,驾车的驭夫又是一副威武不凡的模样,一看便知车中定是一名贵人,当下也不敢多耽搁,接了拜帖后便让人送入府邸。   少顷,报信的仆从匆匆行出,冲着马车恭敬的行了一礼,“我家郎君有请崔氏郎君入府一叙。”   崔莞闻言,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她来寻的人,是裴清。   若墨十八所言不假,如今整个临淄城中,能带她入萧氏别院之人,非裴清莫属了。   而且,从稷下学宫门前到流觞诗会,对裴清这个性子爽朗直率,出自陈郡的世家子,崔莞还是有几分了解。故而方才那张拜帖,她在字句之间略动了一些手脚,相信以裴清的为人,定能看穿。   这是试探。   好在,裴清并未让她大失所望。   暖阳当空,一辆马车缓缓驶出裴氏府邸,静静倚在车厢内壁上的崔莞,眉目间一片轻宁。   卫临抖了抖缰绳,侧头问道:“回庄?”   崔莞犹豫片刻,摇了摇头,轻声道:“先去一趟胡记饼铺。”   她记得,萧谨最是喜爱胡记的蒸饼,虽陆陆续续去过几次,却总系念惦记,时不时便要扯着她的衣袖嘟囔几声。   只是,这两个月来,崔莞将心思尽数放在平潭山上,难免有些疏忽,加之萧谨性子极为乖巧,见她整日早出晚归,神情疲惫,也就不再折腾,而是每日静静目送崔莞离去,日落时分又默默地候在门前等待她归来,日复一日。   ……阿谨。   崔莞眼眸半阖,掩下一丝酸涩之意。   裴清赴宴的时辰不早不迟,恰好在开席之前,这便表明了,陈郡裴氏还未倒向寒门,至少目前仍处于观望之中,否则裴清也不会应邀而来。   崔莞赶回庄内,与岑娘和墨十八详细计划一番,待天边飘起一丝潋滟的夕光,更衣沐浴之后,便要前往裴氏府邸,与裴清一同赴宴。   世家子弟私下摆设的宴席,并无太多严谨拘束,携朋带友一事也颇为常见,当然,携带而来的人,身份地位自不会过低,若不也会失了自己的颜面。   崔莞家世不及,但名声在外,加之当日流觞诗会,她也曾得邀约,故而裴清对崔莞所提,携她赴宴一事未有多少抵触,很爽快的应了声。   “阿莞。”岑娘站在马车旁,望着即将钻入车厢中的崔莞,忍不住低低唤了一声。   崔莞回眸一看,夕光下,岑娘一素漠然的脸庞,含上一抹亦忧亦患的复杂之色。   “阿谨会安然归来。”   见崔莞转身入了车厢,就在帘子落下的一刹那,岑娘到底仍是将话说出了口,“万事…小心。”   声音虽低微,却随风飘入了崔莞耳中。   “嗯。”她低低的应了一声,只是有无落在岑娘耳中,便不得而知了。   卫临扬鞭,马车晃悠悠的行出了农庄,直至连车带影都消失在渐渐落下的夜幕中,岑娘才收回远眺的目光,转身回后院布置善后事宜。   当崔莞的马车刚行到裴府门外,恰好便碰上裴清那辆缓缓驶出大门的马车,二人小叙几句,两辆马车便并排行在宽敞的青石道上,往萧氏别院去了。   莫约一盏茶的功夫,马车相继停下,许是来得略迟的缘故,萧氏别院门外人影稀疏,大多都已入内。   裴清让随从递上邀帖,便有萧氏仆人引着两人的马车入府。   与流觞诗会并无不同,彩帛小车已备在一旁,崔莞下了马车后,与卫临相视一眼,便登上小车,随裴清行往灯火通明的内院。   萧之谦对此次宴席似乎颇为重视,选了别院中最为雅致的园子作为宴席之处。   此时,清风朗月之下,园中丝竹悦耳,人影幢幢,言笑晏晏,熏香,酒香,处处弥漫,气氛极为和睦融洽。   崔莞下了马车,随在裴清身后,缓步朝里走去。 ☆、第一百八十九章 萧氏之宴纷乱生(上) 为肖白白大爷加更     一阵阵丝竹靡靡,欢声笑语中,候在园门外迎客的仆从接了帖,顿时扬起声,响亮的唱道:“裴氏郎君,崔氏郎君到——”   这唱声不大不小,恰好压着丝竹之声,传入了众人耳中。   裴氏郎君尚好,闻及崔氏郎君四字,笑谈声不由减弱了几分,临淄城中,崔姓世家子,又有资格与他们同席者,可说是独一无二。   众人下意识便想到了崔莞。   几乎是霎时之间,或站或坐,或举樽畅饮,或对月吟词的世家子们,不约而同的止住了当行之事,齐刷刷转头,欲目睹被匀子赞誉,与王樊合奏的崔氏郎君。   见此,萧之谦唇角勾起笑容略微一僵,与众人一般,侧头望向大敞的园门。   今夜的崔莞,经过岑娘一双巧手,显得比以往愈加清贵,一袭月白金丝滚边的广袖华袍,鸦发尽挽,以玉冠束之,腰间一条碧玉带,勾勒出匀称的腰肢,衣袍翻飞间,垂挂在腰下的一枚羊脂玉珏若隐若现。   坦然而言,比崔莞装扮华贵者亦有之,然而,却无一人能及她半分雅致,尤其是那张俊美如斯的容颜,分明清冷淡漠,可一缕缕柔和的月华铺陈下,又渲染出一抹如暖玉般的温润之泽,当真清美得令人舍不得移开半寸目光。   裴清行在前,自是将众人惊艳的目光尽收眼底,一双浓眉得意一扬,方才初见崔莞时,他也曾痴了片刻,不过,崔莞到底是他携带而来,能如此引人瞩目,他面上自然也觉有光。   面对满园的惊叹,崔莞恍若未觉,仍旧静静的随在裴清身后,缓步慢行,便是面容上淡漠的神色,也不曾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只是,一直留心四下的双眸,只稍一眼便目及了被众人环绕在中间,面色微僵的萧之谦与透出一丝阴沉的曾信。   崔莞心中冷冷一笑,二人怕是所料未及,她会借着裴清,光明正大的寻上门来罢。   萧之谦无愧是出身大族之子,略略一怔后,率先回过神来,他先是扫了一眼四下,朗朗一笑,向前迎了几步,道:“裴兄,崔兄。”   怔凝的气氛瞬时便被笑声打破,众人纷纷醒神,随之见礼出声,笑语渐起。   “萧兄。”裴清拱手一礼,轻声笑道:“景于来迟,愿自罚三杯。”   裴清虽彬彬有礼,神色间却透着前所未有的疏离。   萧之谦心知肚明,裴清此举,应是裴氏私下授意所致。   人各有志,他心中虽有些不虞,却未表露,含笑应承两句便转向崔莞,“昨日管事疏忽,竟错漏了崔兄的邀帖,宴前之谦得知后,立即便让人快马加鞭将帖子送上,好在崔兄赏脸,若不然,之谦真是失礼了。”   萧之谦依旧是风度翩翩的模样,一番言辞十分诚恳,但细究之下,字里行间却大有文章。   即便再怎么快马加鞭,宴前才送上邀帖,且不说路上耽搁的时辰,便是崔莞沐浴更衣,也需耗费不少功夫。   如此一来,此时此刻,她应当还在路上才对,又岂会与早已收到邀帖的裴清一同入门?   几乎是一瞬间,心思玲珑的世家子们,便看出了萧之谦与崔莞似乎略有不对之处,有更甚者还隐隐猜中了崔莞不请自来的事实。   对上萧之谦虽含笑却透着森然的双眸,崔莞抬手优雅地行了一礼,唇角弯起一丝淡笑,清声说道:“说来也巧,今日阿挽路过裴府,一时心血来潮便登门拜访,这才得知萧兄设宴一事。思及当日流觞诗会,阿挽不告而别,心中甚愧,故而不请自来,欲向萧兄赔罪,还望萧兄见谅。”   这一席话,令萧之谦眼中的笑意彻底僵下。   当日流觞诗会,崔莞的不告而别,确实略有不妥,然而有了王樊一句称赞,加之士族本身便推崇放荡不羁之态,崔莞来去自如的风度,倒也令不少人心折。   可崔莞此时重提此事,又与不请自来合二为一,落在旁人耳中,便成了萧之谦心胸狭窄,无容人之量,为了区区小事,便刻意排斥崔莞。   最为重要的是,崔莞并非普通世家子,她盛名在外,可是连匀子都赞不绝口之人。   霎时,原本对崔莞不请自来而略有微词的诸人,纷纷转向了萧之谦。   见气氛僵持,裴清适时上前圆场,“不知今夜可能一品萧兄所藏的美酒?”   “这是自然。”萧之谦目光微闪,顺势而下,朗声笑道:“今夜裴兄定要无醉不归。”说着长袖飘动,“请。”   裴清颔首,侧眼看了一下崔莞,便向众人行去,他虽不与寒门合流,但也未必要与萧氏决裂,世家之间,利益为先,自是无死敌,亦无至交。   可一旦触及到各方利益,那便另当别论了。   萧之谦与裴清笑言两句,脚下微微一顿,落后半步,正好行在了崔莞身前。   他身材修长,比崔莞仍要高出一个头颅,此时借着裴清的背影,微微垂首,森然的目光落在崔俊秀清美的面容上,以仅有崔莞可闻的低声,冷笑道:“崔兄今夜,究竟为何而来?”   双眸抬都未抬的崔莞,好似没有察觉到萧之谦阴冷的目光一般,含笑望着大步向她与裴清迎来的世家子们,唇角微微一动,如玉石罄击般清冷的嗓音远远传开:“自是为美酒佳肴。”   原本上前见礼的众人目光一错,纷纷投向面色再一次僵下的萧之谦。   不过,他到底大家出身,几息之间便压下心底的怒意,恢复原本风度翩翩的笑颜,“之谦定不会让崔兄败兴而归。”   爽朗的言辞,落在崔莞耳中,偏生出了一丝咬牙切齿的意味,她双眸微微一弯,轻笑道:“多谢。”   萧之谦轻哼一声,拂袖而去。   见礼,寒暄,笑谈,崔莞从容不迫的游走在各众世家子中,可这一幕落在一些人眼中,便成了入眼之棘。   曾信昂首,一口抿尽樽中之酒,朝崔莞扬声说道:“当日流觞诗会上,崔兄一曲高山流水,令长柏耳旁余音缭绕,三日不绝。正巧,今日除了崔兄之外,颇为擅琴的陶兄也在场,长柏有一主意,崔兄与陶兄便以琴,对赌一局,如何?” ☆、第一百九十章 萧氏之宴纷乱生(下)     曾信的声音,略有些高昂,虽有丝竹遮掩,却仍显刺耳。   四下皆是一静。   崔莞斜斜的睨着曾信那张展露朗朗笑颜的脸,唇角忽的勾起一丝淡淡的弧度,转身漫步,在众人的目光中,执着手中半满的酒樽,朝站在廊下的曾信走去。   她的姿态,悠然,自在,从容得好似漫步与自家园中,长袖轻摆,衣袍翻飞,套在足下的高齿木屐,叩在铺满青石的庭院中,踩着靡靡丝竹,一声一声,显得格外悦耳。   这般**不拘的模样,他们只曾在王樊一人身上目及,而今,眼前又多了一位。   见崔莞一举一动,均能轻易引来旁人的瞩目,曾信心中愈加忿恨不平,这可是他谋划许久而未得之事啊!   仿若未看清曾信脸庞上浮起的阴霾,崔莞神色安闲的走到他面前,站定后,微微侧首,上下打量了一眼显然是精心妆扮过的曾信,突然扬声问道:“挽不曾记得,所行有何事惹郎君不快。”   这番话一出口,曾信仍含笑的面容陡然凝下,缕缕青色漫延而上,“崔兄,所言何意?”   “何意?”崔莞慢慢晃着手中的酒樽,微荡琥珀美酒映出一双似笑非笑的墨眸。   她抬眼缓缓掠过四下倾目侧耳的众人,秀眉轻挑,道:“此话,当是我来问才是。”说着语气骤冷三分,“自稷下学宫门前起,曾郎君动辄得咎,处处针对,流觞诗会便欲以乐辱之,而今更是挑拨我与素不相识的陶兄对赌,敢问曾郎君是何居心?”   曾信的面色倏然一变,一张青中泛白的脸孔,不敢置信的盯着崔莞,心中惶惶的闪过一道念头:这小儿,怎会得知我心中所想?   他确实对崔莞心怀不轨,当日齐郡那风雪肆虐的官道之上,秦四郎留下的耻辱,日日夜夜,无时无刻不在蚀噬着他的心。想他曾信,自从拜入田公门下,何时受这等折辱?   可惜,秦四郎身份尊贵,他暂且动弹不得,可这时,崔挽却出现了。   若崔挽也与秦四郎一般,是大族出身,兴许他扔会继续隐忍蛰伏,可通过一些手段探查下来,发现这叫崔挽的小儿,也不过是一名家世不显的小族之子,言辞好听一些,为世家子,实际上还不如他这汲汲专营的寒门子弟。   故而,曾信对秦四郎的恨意,仿佛寻到了发泄之处,尽数转向崔莞,尤其是崔莞扬名之后,他便隐隐生出一丝莫名的想法,这耀眼的华光,本该是属于自己才是。   因而,曾信对崔莞,更恨不得杀之后快。   流觞诗会,他提出抚琴助兴一事,便是想借此顺理成章将其与舞姬乐奴等娱人的卑贱之躯混为一谈,借此狠狠羞辱崔莞一番,同时亦可打压下她蒸蒸日上的势头。待崔莞势弱,无人问津之时,或杀或刮,岂不是随他一言?   然而,谁都不曾料到,王樊的偏帮,反倒令崔莞借势而上,愈发引得众人瞩目。   就在曾信面色如坠染缸,青中泛白,白里透黑之际,崔莞闲适的抿了一口酒,移开眼似乎在搜寻着什么,口中清朗而言:“陶兄何在?”   随她呼声落下,众世家子们不由面面相觑,此次宴席,除了他们这些多少有几分交情的世家子外,还添了不少陌生的面孔,虽然无人开口,但诸人心知肚明,只是各怀心思之下,方维持着表面上融洽和乐的姿态。   此时,有人欲挑破这层薄纱,相较于萧之谦与曾信的阴郁,更多的则是拭目以待。   “崔兄何必动怒?长柏性情坦率,言语未免有些心直口快,并非有意为之,还望崔兄莫要放在心上。”   虽说萧氏扶持寒门一事各大世家皆有所闻,但眼下还未到将此事公诸于众之时,萧之谦虽恼曾信惹事生非,却不得不上前解围。   崔莞抬眸,淡淡的望了萧之谦一眼,他虽含笑,但眼中带着几分严谨与一丝告诫,他为主家,既然出声和事,按理来说,崔莞自是要让出三分薄面。   有意无意的,众人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微微一亮,隐隐透出些许期待。   少顷,崔莞果真如众人所愿,抬手仰头,一口饮尽樽中酒,清冷的声音远远传开,“敢问曾兄,可是寒门子弟?”   “你……”曾信料不到,崔莞竟真的敢不予萧之谦面子,当众扯去遮掩在士族与寒门之间的最后一片薄纱。   “崔挽!”萧之谦神情阴冷,他是真动了杀心。   崔莞清如月华的俊脸上,满是冷漠孤傲,仿佛看不出自身处境一般,她慢慢的扫过四下那一道道炯炯有神的目光,朗声说道:“吾人轻言微,却也知,下品无士,上品无寒,士之风骨,寒门何及?士之气节,寒门何及?士之傲然,寒门何及?”   她的声音,清脆,悦耳,所言之语,却令人止不住心神激荡。   “如此寒门,吾不屑同饮之!”   说罢,她将手中空樽用力一掷,一声尖利刺耳的瓷器破裂音响彻天际。   “好!阿挽真无愧于匀公所赞!”裴清猛然回神,下意识出口喝道:“吾乃士,不屑与寒门同席同饮也!”说着也学崔莞,掷樽拂袖,大步离去。   宴席之中,凡是未曾转向寒门的世家子们,纷纷紧随行之,一时间,砰砰砰,酒樽落地的破碎声接踵而起,有更甚着仍不住昂首长笑。   他们虽还未正式担负起家族的重担,然而这些年来,在今上有意纵容下,朝堂之中士族式微,寒门崛起,便是他们这些嫡系子弟,也须得小心谨慎,步步为营,已是很多年不曾如此肆意率性,随心而行了。   不过短短片刻,原本热闹喧嚣的宴席,竟散去了大半,余下与萧之谦一般早已暗中支持寒门的世家子,以及寥寥数名同曾信一样的寒门子弟。   崔莞没有留意萧之谦黑得几欲滴出墨来的脸色,一步一步,走得极快,掷樽为信引,接下来卫临应该动手了,她须得尽快离开萧氏别院。   然而,还未容她踏出园门,一声尖利的呼啸响彻夜空:“刺客!有刺客——”   闻言,崔莞的面色,遽然一白—— ☆、第一百九十一章 暗中援手谁人施(上)     刺客?怎会是刺客?她与卫临商定之举,是寻几处僻静的角落,各纵上一把火,好将众人目光皆引过去,如此一来,萧氏自顾不暇之下,潜伏于水牢旁的墨十八,便能趁机救出萧谨。   可偏偏这时,竟会有刺客闯入!   崔莞又惊又诧,心中百转千回,以卫临的为人,定然不会节外生枝,且也不会以她的安危当成儿戏。   毕竟出现刺客,事态立即变得非同寻常,一时之间,任凭她再怎么足智多谋,也难以在众人止步时,独自离去。   如此看来,这刺客,当真便是货真价实的刺客!   想到此,崔莞的心如坠冰窟,若是墨十八能救出萧谨尚好,若是不能……经此一事,萧氏别院往后的戒备会愈加森严,救人之事,只怕是难上加难!   闻及这声尖利的呼啸,无论是欲离去的裴清一众,还是留在原地不动的萧之谦等人,面色均是齐刷刷一变——   “来人!”萧之谦虽慌,却未乱,沉喝一声,原本守在暗处的护卫纷纷现身,将设宴的园子团团围住,末了他便快步追上前,扬声道:“诸位莫惊,不过是几名宵小罢了,萧家的护卫,非摆设,定能护得诸位安然无恙。”   说这番话时,萧之谦的目光暗暗打量崔莞的脸色,却见她面容苍白,惊慌不已,看上去不似故作之态。   难道不是她所为?   由不得萧之谦起疑心,毕竟萧谨一事,他心知肚明,加之刺客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种种迹象,均指向崔莞。   不过,无凭无据之下,他亦不会声张,崔莞方才的一番言行,已然在众人心中立于极高的境地,且那番铮铮之言若传出,更会引起各大世家的共鸣,牵一发而动全身,现下还不是与世家彻底决裂之际。   急急在心中衡量片刻,萧之谦便做出了抉择。   即便崔莞心急如焚,此时此刻也只能按捺而下,随众人一同慢慢返回园中。   虽事有意外,但她此处多留一刻,便能多引开萧之谦的目光一刻,只要萧之谦未将刺客一事与萧谨扯上干系,水牢门前还是可照计划行事。   想到此处,崔莞的心慢慢平复,不过面容上仍是一副惊恐之色。   “阿挽。”目及她脸上那抹明晃晃的惧意,裴清不由出言宽慰道:“莫怕,刺客既出现在此,定不是冲着我等而来。”   裴清的声音细弱,恰好仅有崔莞一人得闻,她颔首低低的应了一声,也未多言,而是全神贯注的留意起四周的动静。   除去一声呼啸之外,一阵吵杂喧哗掺着隐隐几声兵刃相击声,时断时续传入园中,众人虽故作镇定,但眉宇间的仍难掩惊色。   半盏茶的功夫,杂声渐弱,进而慢慢归于沉寂。   又堪堪等了一刻钟,才见一名萧氏护卫匆匆奔入园内,直直向萧之谦而来。   行礼过后,那护卫便在萧之谦焦灼的目光中,上前两步附耳低声碎语。   萧之谦的面色,霎时一变,他挥手打发护卫离去,咬牙挤出一丝笑容,向纷纷侧目的众人言道:“刺客已伏诛,之谦款待不周,今夜之宴只能到此为止了。”   说罢他唤来园中管事,命其仔细送众人离去,而后竟是连曾信等人都顾不上了,步履匆匆,急急抽身离去。   原本作为待客之主,率先离席便是极为无礼之举,以萧之谦的身份涵养,理应不当做出这般举动,定然是出了何事,才至于此。   不过,崔莞可无心揣测萧之谦的思绪,耳中满是方才那一句“刺客已伏诛”之言,她与裴清一同往外行去,眸色虽清,步伐虽稳,可掩在长袖下的掌心,确泌出一片湿冷。   她虽直觉认定,那刺客并非是卫临,可难保不会有万一。   好在彩帛小车匆匆行到马车停放的外院时,崔莞一眼便在众多驭夫中认出了卫临,高悬的心骤然落下。   “郎君!”卫临急急迎过来,只是他刚准备开口,却被崔莞的眼神一阻,“先回庄。”   当初便商议时便言明,无论事成与否,一旦出了萧氏别院,立即回庄,决不可在路上逗留等候,否则便是授人于柄。   卫临心中一凛,转身将马车牵出,而崔莞则向同是登上自家马车,准备离去的裴清拱手致谢,“裴兄,今夜相助之情,阿挽铭记于心。”   裴清未言,而是报于一抹爽朗的笑容。   他性子直爽,却不是愚钝之辈,当日稷下学宫门前,崔莞与曾信之间的交锋,他尽收眼底,萧氏暗中扶持寒门,他也早已知晓,奈何家族利益,不得不假意与萧之谦亲近。   与崔莞结识,是无意之举,然而这个无意之举,却令他仿若寻到了那个早已湮灭在家族利益之中,疏狂任性,放纵不羁的裴景于。   故而,他出手相帮,仅此而已。   萧氏别院大门尽敞,一辆辆装饰华丽的马车自门内行处,渐渐四散在笼罩着浓浓夜色的临淄城中。   此时城门已关,不过墨十八早便给崔莞准备了一出入块令牌,凭着令牌,崔莞与卫临顺顺利利的离开了临淄城。   崔莞静静的坐在马车中,从帘子摇晃的缝隙间瞥见窗外闪逝的山峦墨影,她撩起车门前的垂帘,道:“究竟出了何事?”   卫临一边扬鞭,一边沉声应道:“我原本打算照计划行事,可刚准备引火,便听闻有刺客,当下便不敢轻举妄动,后闻萧府护卫要彻查,只好趁乱潜回前院。”   难怪刺客伏诛后,又候了一刻钟方有人匆匆来报,原是将前院留下的驭夫们也清查了一番。   只是不知,墨十八是否已经将萧谨救出。   崔莞抿了抿被夜风吹得有些发干的唇瓣,目光直直的望向愈来愈近的农庄。   返回庄子后,崔莞跃下马车,立即便往后院奔去,两栋竹楼,仍旧是一明一暗。   明的,依然是岑娘所居。   崔莞的心往下一沉,待她行到门前时,恰好碰上打开门扉,欲往外走的岑娘。   “阿谨……”她急急张口欲问,可唤出一个名字后,陡然顿住了声,目光擦过岑娘的颈子,定定的落在屋内的竹榻上! ☆、第一百九十二章 暗中援手谁人施(中) 为WanPark大爷加更     “岑娘……”崔莞勉强挤出一丝声响,“那是……阿谨?”   她无法相信,躺在竹榻上,衣袍尽解,露出一身淋淋鲜血的人,是萧谨!   岑娘面色微变,她抓着崔莞冰凉的手往屋内一扯,反手砰地一声将门合上,“你何时回庄?路上可有人盯梢?”   沉冷的言语,令崔莞瞬时醒过神来,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颔首应道:“刚入庄,应该无人盯梢。”若是有,卫临应当会察觉,若是连卫临都察觉不到……   崔莞心中骤然泛起一丝不安。   岑娘的脸色亦是一凝,不过,此时也无他法了。   想着,她对崔莞沉声道:“你先照看阿谨,我去寻药,切忌,千万不得胡乱搬动他。”   岑娘说罢,便绕过崔莞,匆匆启门而出,离去时也不忘顺手掩住门扉,而今庄内形势不明,究竟谁是旁人安插的棋子也不得而知,此时此刻,她根本不敢将萧谨性命假手他人。   竹屋之内,霎时便只余下崔莞,躺在竹榻上,昏迷不醒的萧谨,以及靠在角落里,边喘息边独自上药的墨十八。   “阿谨……”   崔莞走到竹榻旁,目及萧谨身上的惨状,温热的泪珠再也抑制不住,扑簌滚落,她从未想过,有人会对一个孩童下如此毒手!   此时的萧谨,浑身上下无一块完整之处,鞭痕,烙印,皮开肉绽,焦熟透烂,除去不断泌出鲜血的伤痕,有些地方还遍布着一层厚厚的血痂,只要略微靠近,一股浓烈的血腥混杂着焦熟的肉香扑面而来。   崔莞面色唰的一下,血色尽失。   她颤着隐隐发白的唇,强忍着腹中翻滚作呕之感,抬起手,以袖抹去眼角的水泽,转身走到木架旁,端起那盆备好的清水回到竹榻前,绞干浸在水中的棉帕,小心翼翼的为萧谨清理伤口上沾染的血污。   虽然神志不清,但每一次触碰,萧谨瘦小的身子便止不住颤抖,抽搐,崔莞的举止放得愈发轻柔起来。   不出片刻,木盆中的清水便成了一盆殷红刺目的血水,她将血水端入耳房,重新换来一盆清水,继续擦拭,周而复始。   莫约五、六遍后,萧谨身上的血污去了十之**,花白的皮肉翻在眼前,愈发显得对方心狠手辣。   崔莞心疼的目光落在萧谨惨白的小脸上,抿了抿唇角,冷声问道:“萧之谦,究竟想从阿谨身上得到什么?”   萧谨不过是一稚童,即便身份不弱于萧之谦,也不至于威及他的地位,而且,若为利益之争,捉住萧谨后,为绝后患,大可一刀杀之,又何必如此惨无人道的折磨一个尚不足十岁的稚儿?   除非,萧谨身上,有着萧之谦志在必得之物!   墨十八上药的手微微一顿,继而又若无其事的抖着手中的小瓷瓶,将药粉撒与另一只手臂上,深可见骨的伤口中,慢慢说道:“你可知萧谨的外家是哪一氏?”   事实上,刘珩从未打算向崔莞隐瞒萧谨一事的来龙去脉,只是崔莞未问,岑娘与墨十八也不会主动言及,而今崔莞终于开口,墨十八自是坦然告之。   “萧谨的外家,是建康赵氏。”   建康赵氏?崔莞眸光微凝,竭力思索有关于建康赵氏的点滴,可惜,上一世她似乎并未接触过赵氏一族。   由于她背对之故,墨十八并未察觉到崔莞的神情变化,他喘了一口气,继续言道:“据传,建康赵氏,乃是出自西汉蒲类将军赵翁孙一脉,而萧谨身上,藏有当年赵翁孙所著,暗中传承而下的兵书。”   蒲类将军是何方神圣,崔莞不知,但传承兵书价值几何,她心中仍是知晓的。   崔莞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怪不得萧之谦会如此心狠手辣,只是这般重要的兵书,为何会交予萧谨?   仿佛看穿了崔莞的疑惑,墨十八低声说道:“不过,赵氏早已落败,而今在建康,仅是一个不入流的小族,就连萧谨生母,萧赵氏能嫁入大族,还是早年赵氏族长行善举的福报。”   “萧谨与萧之谦为堂亲手足,不过其父早亡之故,萧赵氏与萧谨在族中颇受摈斥,萧赵氏倒是硬气,排除万难,将萧谨送回外家。赵氏一族待萧谨仍算有几分真心,直至萧谨显露出过人的将才天赋……”   往后的事,即便不说,崔莞亦能猜出几分。   赵氏后继无人,以萧谨显露的天赋,定然受到赵氏一族的重视,说不定那兵书正是为此,传于萧谨。   只是此事不慎被萧氏得知,垂涎兵书的萧氏,便暗中对萧谨下了手。   以赵氏的绵薄之力,对上萧氏,简直是螳臂当车,以卵击石,岂能护得住萧谨?   出于某种缘故,赵氏便寻上刘珩,接下来的事,自不必再言。   果然,随着墨十八低沉的声音落下,事实与崔莞心中所猜,相差无几。   沉默片刻,墨十八叹息一声,头一回在外人面前流露出敬佩的目光,“莫看萧谨年幼,盐鞭铁烙,硬是咬着牙,不曾开口吐露半个字。”那等酷刑,对身为死士的他而言,自不算什么,可萧谨,到底只是一个稚儿。   “……”崔莞怔怔的看着双目紧阖的萧谨,心中酸涩难耐。   屋内沉寂片刻,岑娘端了一只木盘入屋,她先扫了一眼墨十八。   墨十八点头,起身出了门。   岑娘这才将木盘端至竹榻前,盘中搁着一碗热气腾升的褐色药汁。   “先将此药喂下,再处理伤口。”   崔莞颔首,急急退开两步,帮衬着岑娘喂药。   由于萧谨昏迷不醒,牙关紧咬难开,不得已之下,崔莞取了岑娘一只玉簪,用力撬开了萧谨的嘴。   灌下药,有为萧谨的伤口敷上金创药,不过,烙印烫过的皮肉已是焦熟,岑娘只好狠下心,以利刃剜去那些焦熟与坏死的烂肉,再裹上金创药。   剜肉之时,萧谨挣扎,抽搐,甚至无意识的发出一声声微弱的惨叫,崔莞不忍的别开眼,泪水潸然而下,按着萧谨的手却愈发用力。   若不然,只会让不断挣扎扭动的萧谨,伤上加伤。 ☆、第一百九十三章 暗中援手谁人施(下)     岑娘亦是双目含泪,手上的动作愈发利落了几分。   待将萧谨浑身上下的伤口处理妥当,莫说萧谨,便是她们二人,额前也泌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不过,岑娘取来的金创药,显然非同一般,萧谨身上不断自伤口渗出的鲜血,已然慢慢止住。   崔莞与岑娘,均止不住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可就在这时,卫临推门而入,扫了一眼竹榻上的萧谨,面色沉着的说道:“庄子不可久留,须得尽早离开临淄。”   离开临淄?   崔莞心中微紧,以萧谨如今的伤势,只怕是撑不过路上的颠簸!   “不可。”   还未容崔莞张口,岑娘蹭的一下站起身,眉头紧蹙,沉声言道:“萧谨尚未苏醒,显然是体内余毒发作,若贸然挪动,至使毒性攻心,便是百里无崖在此,也救不了他。”   毒?   陡然间,崔莞面色一白,“什么毒?阿谨何时中了毒?”   见她神色不对,岑娘这才记起,崔莞根本不曾得知萧谨中毒一事。   墨十八暗叹一声,他之前刻意瞒下萧谨中毒之事,便是不想在这紧要关头节外生枝,却不想仍是被岑娘说破。   “萧谨身上的毒,乃是萧氏所下,数月来,已解得十之**,只是被掳后这两日未服药,毒性略有复起之势。”既然已说出口,岑娘也未再隐瞒,但凡与刘珩无关之事,便是告知于崔莞,也无碍。   说着她又抬眼看向墨十八,面色沉凝的道:“除去毒性复发外,萧谨的伤势太重,若要动身,至少得等到他清醒之后。”   墨十八闻言,乌眉紧皱,“多久?”   岑娘摇了摇头,“快则数个时辰,慢……两、三日便差不多了。”   “两、三日太晚,刺客一事根本搅乱不了多长时日。”墨十八的脸色稍有些难看,思虑片刻,果断言道:“设法令他尽快醒来,最好在一日之内离开临淄,不然,只怕谁也脱不了身。”   萧氏对兵书如此看重,一旦回过神来,定会直扑庄子寻人,原本此时离开,便是最佳时机,可萧谨却……   崔莞岑娘以及墨十八,下意识侧首望向萧谨那张双目紧阖,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的小脸。   “只能如此了。”   得了岑娘的应声,墨十八便不再耽延,自去探查路线以及备置车马,庄子中有萧氏的暗棋,一切还得办得悄无声息。   对于墨十八的安排,岑娘并无顾虑,她转身回到竹榻前,收拾一地的狼藉,同时心中思索着如何才能让萧谨早些苏醒。   “岑娘。”崔莞静静的坐在竹榻边缘,柔和的眸光落在萧谨脸上,朱唇微启,淡淡言道:“萧氏别院里的刺客,是殿下的人罢。”   岑娘的手略微一顿,“是。”   言简意赅的一个字出口,岑娘不再多言,事关刘珩在临淄暗中隐埋的棋子,即便是她也不得而知,若不然,也不至于令崔莞涉险。   这一股势力,唯刘珩所知,所用。   崔莞也未再追问,她记起了那只破空而去的信雀。   将屋内收拾妥当后,岑娘把萧谨所需的药材暗暗取来,置于竹楼密封的耳房中,又寻出一个红泥三足小炉,用于煎药。   半夜,萧谨毫无意外的发起高热,浑身上下滚烫如火,崔莞与岑娘二人彻夜未眠,小心翼翼的避开一道道伤痕,不断的以温水为他擦拭身子。   直至东方一缕熹微霞光破云而出,萧谨身上的热意终于渐渐退去,两人相视一眼,均松了一口气。   崔莞昨夜在萧氏别院中本就费心周旋,随即又为萧谨担忧忙碌了**,此时心绪骤然一懈,怠倦疲困如潮水,汹涌袭来。   清透的眸子慢慢泛起恍惚,眼睫略微挣扎几下,顿时沉沉垂阖,她头颅随即一歪,就这般倚在榻尾,睡了过去。   与此同时,离临淄莫约三百里的山道上,一阵疾驰的马蹄轰鸣而过,扬起阵阵尘埃。   “主子,歇息片刻罢,连夜赶路,便是千里之马也难以消受。”墨十三低声说道。   他的声音虽小,却是以内力而传,即便马蹄轰鸣震耳,亦能让双目紧盯着前方,神情冷冽的刘珩听入耳中。   “嘶聿聿——”刘珩手中缰绳一扯,身下的枣红骏马人立而起,前蹄虚踏几下,稳稳的停在了原地。   他身后随行的一干墨卫,也齐齐勒马。   “休整半个时辰。”   “诺!”   随着应声落下,三四十人的骑队便散到了路旁,饮水,啃粮,喂马,人人举止娴熟利落,显然像这般急速行军,已然是熟悉至极之事。   四周除去马匹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外,再无半点动静。   墨十三点了一名墨卫前去探路,随后便跟在刘珩身后,以候差遣。   “不必跟着孤。”刘珩摆了摆手,转身往另一处安静之地行去,他眉宇间染着疲色,宝蓝镶银边的衣摆袍角,因骑马之故,一路上沾了不少尘埃。   即便一身风尘仆仆,却无损于他那一股由内及外散发而出的优雅贵气。   刘珩倚在一株栾树下,双目微阖,似在闭目养神,可唯有知他甚深的墨十三方明白,主子的心,乱了……   为萧谨,还是为那姓崔的姑子?   墨十三不敢多思,莫名的,他又想起当日在雍城,耿叟所言。   那姑子,不该留。   兴许,耿叟之言,无错。   可惜此时再动这等心思,似乎太迟了。   晨雾尽散,天光大亮,半个时辰匆匆而逝,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前去探路的墨卫归来禀报:“前方无恙。”   闻此一言,刘珩猛地睁开双眸,大步朝爱驹行去,翻身,上马,扯缰,扬鞭,云流水般的举止过后,一宝蓝一火红两道的影子如离弦之箭,飞奔而去。   墨十三率着骑队紧随其后。   此时的崔莞等人,尚不知刘珩正在赶来。   岑娘又给萧谨灌下一碗煎得浓浓的药汁,仍旧不见起色。   而崔莞虽记挂萧谨,却不得不做出一副悠闲的模样,与平日一般,乘坐马车到临淄城中晃了一圈,甚至还有意无意的,在文人学士众多的稷门下略出了些许风头,借此混淆萧氏的目光。   里里外外冗忙了一整日,直至夜幕初临之际,萧谨,终于醒来。 ☆、第一百九十四章 夜下惊魂生死局(上)     “……疼”萧谨只觉浑身上下一阵阵撕裂痛楚,惨白的小脸上冷汗涔涔,他吃力的动了一动瞳仁,却始终无法睁开眼帘。   不过,恍惚中,他也有所察觉,自己似乎正躺在一层绵软的褥子上,而非前两日那般,捆着,吊着。   “阿,阿兄。”愈来愈剧烈的痛楚,一**袭来,萧谨终是忍不住张开干裂的唇,轻哼低唤。   在耳房煎药的崔莞闻及这细微的哼声,心中一颤,将手中的竹扇往小几上一置,急急起身奔到竹榻旁,轻声唤道:“阿谨,阿谨。”   “阿兄。”萧谨强忍痛楚,喘着略促的气息,轻应一声,他长卷的眼睫微微颤抖,仿若搬动千斤巨石一般,终是慢慢掀开了一丝缝隙。   熟悉的轮廓若隐若现,如雾中观花,朦朦胧胧,萧谨费力地阖了几下眼,方慢慢看清那张含满忧虑,关切,欣喜的熟悉面容。   “阿兄……”   “阿兄就在此处,阿谨莫怕。”目光触及萧谨眼角泌出的水泽,崔莞心中不由泛起一阵钝痛。   她抿了抿唇角,逼回眼底的酸涩,柔声言道:“阿谨身上有伤,不可乱动,你且阖眼歇息,阿兄陪着你,可好?”   “好。”仿佛知晓崔莞就在身旁,萧谨的心逐渐安定下来,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又因剧痛而皱起的小脸,也慢慢松懈。   少顷,他再一次沉沉的睡去。   恰巧就在这时,岑娘手中持着一只青瓷小瓶,推门而入,见此情形,眸中闪过一丝光亮,“阿谨醒了?”   “醒了。”崔莞亦是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只要萧谨醒来,往后的事便可顺利进行,而且时机不早不晚,正好可趁着夜深人静之际启程。   岑娘快步上前,抬手小心地扣在萧谨手腕上,须臾,她也松下一口气,含笑道:“毒性压下,往后再服一段时日解药,便可尽数祛除。”   说着她将手中瓷瓶递于崔莞,又道:“将此药抹在阿谨伤处,待他将药喝下,立即启程!”   “好。”崔莞毫不迟疑的接过瓷瓶,颔首应道,她也知时辰无多,在此处多耽延一刻,险境便近一分。   岑娘交代完话,又看了一眼面色平缓的萧谨,转身出屋去寻墨十八。   举止利落的为萧谨上完药,崔莞匆匆步入耳房,将红泥三足小炉上煎好的药汁倒入碗中,轻声唤醒萧谨,执银匙,一匙一匙慢慢将药喂下。   墨十八暗中备了两辆马车,均铺上数层厚实绵软的棉褥,以防过于颠婆,令萧谨伤势加重。   渐浓的夜色下,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出了农庄,又一左一右各自疾行而去。   农庄莫约二三十里外,有一条无名河,此河乃是黄河万千支流之一,墨十八安排的路线,便是分而行之,以惑庄中暗棋,介时在河边齐聚,改水道入黄河,前往建康!   原本崔莞应坐在墨十八所驭的马车上,然而萧谨好似察觉到了什么,便是沉睡中也紧揪着她的衣袖不放。无奈之下,崔莞只好与萧谨岑娘同乘,墨十八则独自驾着马车上路。   卫临驾驭的马车里,靠门左侧的角落挂着一只灯笼,光线虽有些昏暗,却仍可清晰视物,许是铺了褥子的缘故,车厢中并不似平日那般颠簸,但也令萧谨吃足了苦头。   不断的晃动下,他身上尚未结痂的伤口渐渐裂开,泌出一丝丝鲜血,甚至有几处还浸透身上的薄衫。   见状,岑娘与崔莞一人解裳,一人取出备下的金创药,就着摇曳的明光为萧谨上药。   “……阿兄。”剧烈的痛楚侵袭而来,萧谨攥着崔莞衣袖的小手上,一条条青痕显露,狰狞。   “阿谨,阿兄与岑姨带你离开此处,往后定无人可欺你了。”崔莞将那只冰凉的小手拢入掌心中,柔声与他说着话,岑娘则飞快的往不断渗出血丝的伤口洒上可止血的药粉。   白中泛着一丝褐黄的药粉触在血肉之上,仍会让萧谨不由自主的抽搐,不过崔莞的温声细语,显然令他分散神智,故而觉得身上的剧痛也减缓了不少。   “阿兄。”萧谨吃力的抬起眸,望着崔莞的面容,嘴角微微一咧,稚嫩的嗓音干涩沙哑,“阿,阿谨未言,外祖父交代过,不可与外人言,所以,阿谨……未言。”   短短几句细语,萧谨仿佛耗尽浑身气力一般,小小的胸膛跌宕起伏,粗声促气,原本止住的鲜血又隐隐有外渗的迹象。   “好了,阿兄知晓,阿谨未食言,守住了与外祖父的承诺。”崔莞忙轻声哄道:“阿谨乖,再睡片刻便好。”   萧谨微微摇了一下头,喘了几口气,嘶哑着嗓子,又道:“阿兄,阿谨知晓,若说出那,那书所在,会死……”   他顿了一顿,冰凉的小手缓缓在崔莞的掌心中,蜷曲成拳,“阿谨,不想死,阿谨不能辜负外祖父。”说着说着,掀开的眼帘,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垂下,浅淡唇瓣微微颤动几下,哑声喃喃:“还要,保护阿兄……”   “阿谨?”耳旁的声音戛然而止,崔莞心中一颤,急急唤道。   “他无碍。”岑娘将手中瓷瓶置回身旁的木匣内,抬手抹去额角的汗珠,隐含复杂之色的目光扫过萧谨恬睡的小脸,“这瓶药粉中掺了些许秘药,可安神。”   言下之意,便是说萧谨只是昏睡过去罢了。   崔莞不由松了一口气。   马车沿着荒野小道前行,穿过繁茂的山林,不知过了几时,弦月当头,前方一条波光粼粼的河流缓缓出现在卫临眼前,他心中不由一喜。   “阿莞,到了。”   低呼一声,卫临驾着马车行到与墨十八相约之处,慢慢停稳。   崔莞将帘子略掀开一丝缝隙,只见马车外是一条宽敞的河流,哗哗的流水声在静谧的夜幕下,显得十分响亮,远处起伏的山峦蒙着一层柔和的月华,仿若笼着轻纱,白日里巍峨的棱角也柔和了几分。   崔莞留意到,就在马车前不远处的芦苇丛中,似乎隐着一只小船,夜风拂过芦苇,随波轻荡的船身若隐若现。   这应当是墨十八备下的罢,若不然,也不会选在此处等候。   崔莞一直未落下的心,缓缓放下。   夜色怡人,却无人欣赏,崔莞与岑娘坐在车厢内,守着昏睡的萧谨,卫临则下了马车,在四周来回巡逻,戒备。   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划破了这如水般平静的夜幕,卫临下意识松下一口气,可当他借着还算明亮的月色,抬眸远眺,轰的一下,面色骤然一变—— ☆、第一百九十五章 夜下惊魂生死局(中)     墨十八驾驭的马车与他的一般,若只是单马拉车,根本扬不起这般漫天尘埃,来人绝非墨十八!   “阿莞坐稳!”   想也未多想,卫临大喝声一声,飞身跃上车架,手中藤鞭啪啪几下狠抽,闲嚼路旁野草的骏马一吃痛,“聿聿”嘶鸣两声,撒开四蹄便往前冲!   “出了何事?”车厢中的崔莞乍一惊,身子陡然一倾,险些撞上昏睡的萧谨,幸而她反应灵敏,堪堪扶着窗棂,勉强稳住了身子。   岑娘亦是如此,两人四目相对,眸底一片惊骇。   有追兵!若不然卫临断然不会这般行事。   仿佛为应验崔莞心中所思,嗖嗖嗖几声闷响,那是利箭扎入实木中的响声。马车后的车厢外壁上,几只羽箭的箭头入木三分,箭尾翎羽随着颠簸的马车颤动不已。   卫临眼角的余光瞥及一只擦边而过,没入前方草丛中的箭影,微沉的心遽然跌入谷底。   方才,他并不确定来者是敌是友,仅是凭着直觉上马狂奔,不过心中仍存有一丝希冀,兴许对方只是路过的旅人,亦或者夜间赶路的商客……   这支羽箭,断了卫临最后一丝念想,他竭力驭着马车向前狂奔,连萧谨的伤患也全然顾不上了。   只是墨十八备下的骏马虽神骏,可拖着一辆车,且车上还有四人,如何敌得过单枪匹马奔得快?   渐渐的,身后的追兵愈来愈近,愈来愈近——不行,如此根本逃不掉!卫临牙关一咬,侧过身,一手扯着缰绳,一手猛然掀开车帘,沉声道:“可有人会驭车?”   崔莞与岑娘俱是一惊,对上卫临沉着的目光,岑娘急急道:“我可一试。”   “好,我前去一阻追兵,你带阿莞走。”卫临果断点头,沉声交代道:“此河可转黄河水道,河畔定会设有码头,只要奔到人群之中,料想那帮人也不敢胆大妄为,当众掳人。”   倘若萧氏真对兵书志在必得,又岂会为一些庶民百姓放弃到手的机会?   崔莞等人心中皆明,无非是在绝境中宽慰己身罢了。   “卫大哥。”崔莞看着卫临刚毅的轮廓,想开口劝阻,毕竟对方可不似普通的山匪那般容易对付,这一去,定然凶多吉少。   然而未待崔莞将话说出口,便见卫临冲她咧嘴一笑,把缰绳往堪堪爬到车架上坐稳的岑娘手中一塞,抓起一路上被他藏于车架缝隙中的利剑,提气一纵,倏忽之间已消失在两人面前。   “卫大……啊!”   马车在岑娘手中,显然不如卫临驾驭时平稳,一阵剧烈的颠簸,崔莞后背蓦地撞在车厢内壁上,剧痛之下,气息不由一窒。   “坐稳了。”当年在宫中,岑娘也曾历经风雨,她沉下心,生疏的驾驭马车朝前方隐约可见的火光疾驰,口中低喝道:“不可辜负他舍身相救。”   崔莞心头一震,当即沉下,卫临此举,确确实实是舍身相救,她若期期艾艾,岂对得起孤身入险的卫临?   想到此,她将略乱的心绪尽数按捺而下,小心的护着萧谨,以免他在颠簸中伤上加伤。   马车渐渐消失在夜幕下,卫临立在小道中间,持着利刃,迎向飞奔而来的骑队。   这一行莫约七、八人,均为萧之谦的护卫,此时从头到脚一身黑衣,便是脸上亦蒙着黑布,仅露出一双冷厉的眸子,显然是不愿让外人认出身份,除此外,手中均持着一把寒光凛凛的长刀。   “找死!”   领头的黑衣人望见月华下,昂首挺立的卫临,双眼骤眯,如一只凶猛的兽,冷声向一旁的属下示意,“兵分两路,留三人,杀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贱民,余下的随我追!”   “诺!”   骑队突然一分为二,卫临大惊,欲追向错身而过的身影,却被随后刺出的长刀缠上,彻底被拖在了原处。   “除了那小子,车上之人尽数诛杀,不必留活口!”   随着一声厉喝远远传来,崔莞与岑娘的心如坠冰窟。   崔莞紧紧将萧谨护在怀中,竭力思索脱身之法,然而,她虽心思聪慧,却非无所不能,眼下除了快马加鞭,已然别无他法了。   嗖嗖嗖,密集的羽箭不断疾射向愈来愈近的马车,那名首领冷笑一声,萧谨被劫,他这两日可没少被郎君训斥,憋着一股怨气,手中的马鞭抽得更加凶狠。   吃痛的骏马四蹄翻飞,一点一点逼近同样疾驰的马车,透过扬起的窗帘,那名首领一眼便望见了缩瑟在角落中崔莞,以及她怀中的双目紧闭的萧谨。   “总算寻到了!”他狞笑一声,长刀一划,飘动的窗帘立即被齐腰斩断,待他再度提刀欲刺,猝然间,只见车中崔莞抬手猛地一扬——   “啊——”   那名黑衣人首领手中长刀一落,捂目惨叫,失了缰绳的身子经受不住马背上的颠簸,忽地自飞驰的骏马上翻落,重重的砸在地上,翻滚几下,噗的喷出一口鲜血,昏死过去。   紧随其后的黑衣人被此突变惊得目瞪口呆,好在仍能及时勒马,免去了自家首领命丧铁蹄的惨状。   “大哥!”一名身材略显矮小的黑衣人跃下马,急急上前查看,见到兄长凄惨的模样,他心头一怒,点了身旁一名同伴,道:“你将首领送回城中寻医,其余人虽我继续追!今日,我定要将那小儿抽皮扒筋!”   横竖郎君要活口,只需留下一条命即可。   崔莞不知临危一举,反而激发出了追兵的嗜血凶狠,她甩了甩手,慢慢将被炭火燎出一片水泡的掌心缩回袖中。   方才,她扬向那名黑衣人之物,正是临行前岑娘为免萧谨一路上吹风受凉,特意备在一尊小炉中炭火。   虽说奔了大半夜,那炭火已成了将熄未熄的炭灰,可若是以赤手抓取,仍是极烫皮肉。   不过方才那种生死之际,崔莞亦顾不上太多了。   所幸,她这笨拙简陋的偷袭,却是出乎意料的有用,一招即中。   岑娘并未察觉到方才惊险一幕,她扯着缰绳,拼命挥甩藤鞭,远处隐约的灯火渐渐清晰起来。   “阿莞,多坚持一刻,前方便是码头了!”   岑娘略显高昂的呼声传入车厢中,崔莞眸光一振,无论对方是否心存顾忌,人多之处,行动多少有些不便。   有缝隙,便有脱身的可能!   可就在这时,一支流箭射穿本就千疮百孔的车厢后壁,狠狠射向萧谨! ☆、第一百九十六章 惊魂之夜生死局(下)     崔莞原本搂着萧谨,侧身倚在车厢内壁上,眼角的余光瞥见一道寒芒逼近,想也不想便猛地倾身上前——   噗的一声闷响,利箭扎入血肉的声音。   “唔——”   一阵剧痛遽时自左肩处蹿向四肢百骸,崔莞不由闷哼一声,瞬间失去气力的左臂一软,身子避开萧谨,重重地砸在一旁的褥子上!   “阿莞!”岑娘一直留心车厢内的动静,可她无法回头,亦无法撩帘一观,只能焦急的喊道:“出了何事?”   “无……无事,快走,莫停。”檀口中的莹齿紧咬,崔莞面色惨白,左肩之上赫然插着一支羽箭,箭头没入血肉之中,亦如钉在马车后壁上那般,随着颠簸,翎羽颤抖不已。   她喘着粗气,吃力的抬起燎满水泡的右手,慢慢摸索到左肩之上。   那支深入血肉,几乎触骨的羽箭,微微一碰便是钻心剧痛,崔莞冷汗唰唰直冒,津津滑落。   然而无论如何,这羽箭留不得!若不然,非但左臂难以动弹,关键时刻,甚至会为此丧命。   她死死咬住牙关,略微恍惚的目光扫过萧谨透出一丝痛苦之意的小脸,右手一把握住肩上的羽箭——   疼!   崔莞止不住抽了一口凉气,攥着羽箭的手劲儿稍稍卸去几分,这羽箭不同寻常利刃,乃是挂钩倒刺,一旦中箭,箭头便会牢牢卡在血肉之中,若不下狠手,难以撼动半分。   她不断喘着气息,车厢后壁中箭之声一阵接一阵,如此密集,难保不会再有第二支流箭破壁而入。   崔莞,崔莞,此时此刻,根本无人相助,若想启箭,唯有靠自己。   你能靠的,唯有自己!   崔莞眸底闪过一丝凌厉,阖目咬牙,略松开的右掌紧紧攥住羽箭,猛然往外一扯!   温热的鲜血随拔出的羽箭四下飞溅,细颈,耳后,褥子,甚至是萧谨的脸上,都染上了殷红的血渍。   险些被剧痛袭晕的崔莞,浑身上下不停的发颤,她将手中那支挂着皮肉的羽箭弃到一旁,独以右手一点一点撑身坐起。   晕眩之感慢慢加剧,崔莞睁大双眸,一遍一遍告诫自己,不可昏厥,不可失了神智,否则便是摆脱了追兵,她亦会失血而亡。   感受到肩膀上源源不断淌出,滑过后背,浸湿衣袍的温热,她伸手探向岑娘留下的木匣,里头放置着可止血的金创药。   崔莞自木匣中摸出一只白瓷小瓶,以齿代手,衔下堵在瓶口的红绸,摸索着将药粉撒在伤口之上。   敷过药,她强忍痛楚与晕眩,费力的将萧谨挪到另一旁的角落里,又掀起一层褥子,将他瘦小的身子裹住,如此一来,若不细看,便难以察觉褥子之下竟还藏了人。   做完此事,崔莞仿若自水中捞出一般,浑身上下,冷汗涔涔,湿冷一片,她侧身避开伤处,软软地靠在内壁上,胸口跌宕起伏。   而就在这时,紧追不舍的黑衣人,终于冲到了马车前!   岑娘不擅武,惊慌之下,胡乱挥动藤鞭,试图阻止他们靠近马车,却不想误打误撞,竟也抽中了其中一名追兵。   “把这娘儿们宰了!”   挨抽的黑衣人恼羞成怒,驱马贴近,举起手中明晃晃的长刀劈向岑娘——   “尔敢!”   一道怒吼,仿若惊雷,轰然在众人耳中炸开,墨十八的身影陡然自后方冲杀而至!   他身下是拉车的骏马,不过此时车厢已不知何踪,而与他同骑的,正是方才舍身阻敌的卫临。   那一声怒吼,虽令劈下的长刀微微一顿,可最终仍是狠绝地劈中了岑娘!   那黑衣人抽刀之际,又顺手斩断一截车架,就在他欲将另外一截车架也斩断时,墨十八的利剑已到眼下,逼得那黑衣人不得不抽回长刀,借此抵挡。   原本左右各一的车架,断其一,平衡尽失,马车顿时摇摇晃晃,愈发颠簸震荡,随时均有倾翻的可能。   “救人。”墨十八低喝一声,卫临当机立断,纵身一跃,稳稳地落在车架之上。   岑娘虽中刀,所幸未伤及要害,她尚不知崔莞中箭,见卫临跃来,下意识便张口说道:“先救萧谨!”   卫临掀帘而入,一眼就瞟见正将萧谨连人带褥护在怀中的崔莞,以及她那身青袍上染出的暗色,一股浓郁的血腥扑鼻而来,他面色骤然一变。   “你受伤了?”   崔莞的眼瞳略有些涣散,她唇角微抿,尽全力将怀中的萧谨推向卫临,“带阿谨走。”   卫临接下萧谨,同时探手扣住她不足以握的纤纤细腕,沉声道:“一起走。”   “不。”崔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勉强压下眼前的模糊与眩晕,坚定的言道:“以你的身手,护住一人,足矣。”可若是再多一人,便谁也脱不了身。   “阿莞,你明知……”我绝不会弃你于不顾。   “卫大哥。”   马车的颠簸,使得崔莞原本止住的伤口再度鲜血直淌,她无力挣脱卫临的手,却抬起眸,直直的望向卫临,“他们要的,是阿谨。”   只要卫临护住萧谨,又有墨十八援手,定然能平安突围,如此一来,这些追兵,理应不会再缠着她与岑娘这等无关紧要的人。   此时此刻,唯有此法可救下所有人,而且萧谨的身子,再经受不起半点颠簸冲撞。   崔莞移眼望了一下卫临怀中半露的小脸,低低一喝:“走!”   卫临盯着崔莞苍白得无一丝血色的面容,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映着幽暗的烛光,却透出坚如磐石的执意。   犹豫片刻后,卫临终是缓缓松开了手。   轻重缓急,取舍有道,他知。   “我会救你。”   一言落下,卫临将萧谨护在怀中,看准时机破窗而出,恰好将车窗外的一名黑衣人踹下马,随即稳稳地落在马背上。   他一手抓起缰绳,勒马,转头,往马车相反的方向飞奔而去。   可刚奔出不足一里地,卫临卒然望见,前方的小道上,尘埃阵阵。   柔和的月华下,一抹欣长的身影,风驰电掣,如离弦之箭一般,呼啸而至! ☆、第一百九十八章 失之毫厘别千里(下) 为猫跑跑大爷加更     墨十三与墨十八相视一眼,嘴角均咧起一丝苦笑,不过心中却是不约而同的松下一口气。   主子不擅水,方才若真随那马车跌入河中……   不敢再多思,墨十三往后扫了一眼,深吸一口气,与十八一前一后纵身跃入湍急的河流中,身后一干墨卫,但凡熟悉水性者,皆如影随形。   “阿莞……”卫临与刘珩一般,不识水性,只能急急策马沿河追寻。   而墨二七怀中的萧谨,心绪激荡之下,又一次昏厥,墨二七自携在身旁的瓷瓶中倒出一粒丹丸,塞入萧谨口中,便是岑娘,也被塞了一粒,而后,一行墨卫策马追向刘珩。   月凉如水,喧嚣过后,显得有些冷静的小道上,仅余下数具已无气息的黑衣人尸体。   刘珩一骑当先,以往便是历经杀伐,也依然带着雍容优雅的身影,此时此刻,却透出一丝慌乱,一丝狼狈。   翻飞的衣袍,接连挥动的藤鞭均向世人彰显着他的焦灼与炙躁。   悔。   出生自此,他从未为任何一人,任何一事,悔过,此次,心中竟生出了一丝后悔之意。   究竟何处出了差池?   刘珩神色沉凝,时不时侧眼望向河中,思绪却止不住随衣袍翻涌。   明明便是要借她之手,搅乱临淄,好借此提早点破士族与寒门之间最后一层遮掩的薄纱,一池浑水之下,方能趁机拢紧临淄世家之力,又可将墨卫安插入临淄。   如此,不是正是他迫切所需的局面?   但眼下,这股突如其来的悔意,如一把利刃,肆意在心中来回绞动,便是向来冷硬如磐石的心,亦止不住阵阵抽痛,令他心慌意乱,手足无措。   刘珩薄唇紧抿,对身后的呼唤恍若未闻,连连拍马,夹在马腹上的双腿不断收紧。   崔莞,这总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小姑子,三年前这般,三年后仍是这般,一次又一次,轻而易举的便能将他缜密的谋划,顷刻尽毁。   河水湍湍流淌,距崔莞落水之处不足二百米,是一片迂回的水湾,河水流至此处,便会慢慢减缓。   此时,夜色如墨,河面上渐渐弥漫起一层薄薄的雾气,一搜轻艓正悠然的游弋在粼粼波光之中。   雕花柱,琉璃瓦,丝竹隐隐,柔和的光芒自舱中透出,倾洒与河面之上,薄雾之中,摇曳闪烁,明灭半掺。   这艘轻艓看似随波逐流,细心打量,却不难察觉,正是朝那将沉未沉的车厢残壁飘去。   刘珩陡然勒马,静静立在河边的小道上,清俊的面容上神情尽敛,仿若一块华美的玉璧,温润动人,但无半分暖意,宝蓝色的衣袍,被河面拂来的凉风掀动,怡然飘逸,好似要乘风归去一般。   可一双远眺轻艓的墨眸中,却慢慢浮上一丝沉冷肃杀。   “主子。”   墨二七领着一干墨卫轰然而至,见刘珩静立于河旁,亦不敢上前惊扰,众人散与刘珩身后,隐隐将他护在中间,一双双警惕的目光齐刷刷落向河中的轻艓。   少顷,河风略微吹散了一丝薄雾,轻艓的甲板上,一道缓缓站直的修长身影,就这般出映入刘珩眸中。   秦尚!   刘珩眸底一厉,抓着缰绳的紧握成拳,可当他目光掠过秦四郎怀中的人儿,不由猛然一凝。   映着轻艓上的明灯,那张惨白的小脸上秀眉紧蹙,双眼沉阖,一副痛苦之色,原本束发的纶巾早已松散,一头乌浓如墨的青丝,湿漉漉的垂在半空中,有些许甚至卷在秦四郎的手臂之上。   而今的她,就这般软软被秦四郎抱入怀中,声息全无,生死不知。   “秦尚!”刘珩薄唇紧抿,冷冷的吐出两个字,既然秦尚在此,那么……   他移眼扫向灯火辉煌的船舱,然而,仿佛早已知晓会有此举一般,轻艓的雕花窗棂上皆蒙着一层薄纱,若是白日尚好,能看清几分,可此时,却有些差强人意。   刘珩只瞥及一抹若隐若现的身影,透着七分熟悉。   果然是他!   相较于刘珩的冷厉,秦四郎却是飒然一笑,“齐郡之时,殿下不顾止桑意愿,劫走止桑身旁得力之人,而今,亦勉强算是完璧归赵罢。”   “哦?”面对秦四郎的挑衅,刘珩不怒反笑,狭长的墨眸微微眯起,慢条斯理的道:“当日孤曾说过,她是孤的人。”   秦四郎笑而不语,并未接下刘珩的话,即便他身为巴陵秦氏嫡子,比及一国储君,仍稍逊几分,更何况他如今已是……   往事纷扰,他将怀中的崔莞,搂得愈发贴近。   一河内外,两道身影。   一道立于临水之岸,跨着高头大马,居高临下。   一道站在轻艓甲板,怀中紧抱佳人,轻笑吟吟。   夜空中,繁星闪烁,一轮上弦月隐于云雾之中,仅露出半面娇羞的轮廓,凉风徐徐,河面上平缓清澈的流水映着摇曳的火光,浟湙,潋滟。   刘珩与秦四郎,就这般隔空相望,四目相对,杀机暗涌。   仿佛察觉到静谧的河水中那一丝不同寻常的躁动,秦四郎眸光微闪,含笑轻道:“这艘轻艓精致小巧,可经不起折腾,若是再坠入河中,止桑倒是无谓,可阿莞却是受不得了。”说着顿了一下,又勾唇笑道:“夜色虽好,但殿下还须早些回府歇息才是。”   刘珩眸色骤凝,他听得出秦四郎言语中另有别意。   事实上,此时一连几日离开建康,于他而言,轻可乱势,重,则可致命。   “主子。”墨二七闻言,心中紧凛,策马上前几步,低低禀道:“萧谨伤势过重,若再耽搁,只怕……”   刘珩面如寒霜,沉默不语。   他何尝不知,越耽延一分,萧谨的伤势便越重,可目及被秦尚拥入怀中的崔莞,他却无法转身,无法迈步。   平生,他头一回得知,何为束手无策,进退两难。   正值僵持之际,从那隔着薄纱的船舱内传出的一声低低咳嗽,打破了这场僵局。只见秦四郎再未看刘珩一眼,微微转头朝着舱内点了一点,随即调转船头,乘着轻舟翩然而去—— ☆、第一百九十九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上) 推荐满3000加更     流水潺潺,那叶轻舟行得颇快,不过片刻,便化作一抹渐行渐远的黑影。   河岸之上,习习凉风拂过,扬起一片岸柳沙沙声,那道挺拔颀长的身影,仍驻立在原地。   他行事向来胸有城府,智计百出,一言一行均牢牢控与五指之中,然而此次,他失策了。   刘珩的双拳紧攥,均匀的骨节泛起一抹骇人的苍白,一双浓于夜色的眸子,盯着已消失在薄雾中的轻艓,定定的立在马上,不曾移半分。   非但是失策,仿佛一切计谋都付诸东流一般,进退两难,便是一双极欲探出的手,也无法动弹分毫,生怕一念之差,伤她,害她。   刘珩薄唇紧抿,眼底一片阴霾,他虽未作声,可通身冷厉的气势,却让周遭的墨卫,无一人敢上前靠近。   墨二七心急如焚,十三与十八仍在水中泡着,而今能开口的,也唯有自己了。   犹豫片刻墨二七将心一横,欲顶着刘珩的震怒上前劝说。   可还未容他迈出步子,却见一直沉冷如磐石般的刘珩倏然扯缰扬鞭,扬尘而去!   众墨卫皆是一怔,继而急急策马,紧随其后。   墨十三与墨十八,以及数名识水性,一同下河寻人的墨卫亦不约而同上岸,顾不得身上淌水的衣袍,跨上在路旁悠然啃食野草的座驾,拍马疾行。   刘珩行得极快,几缕散乱的发丝随风飞扬,那张俊朗脸庞再不复一贯的慵懒,戏谑,而是透着一股坚毅之色!   “小东西,等着孤去接你!”   ******   崔莞并不知晓,因她,刘珩与秦四郎,曾在月下相逢,交锋。   在幽暗的梦境中沉沉浮浮,不知时日,不知归处,直至一阵阵锥心刺骨的剧痛逐渐蔓延入四肢百骸,崔莞终是慢慢地睁开了双眸。   即便眼前仿若笼着一团云雾,朦朦胧胧,她仍能清晰的察觉到,自己似乎正趴在一张绵软舒适的卧榻之上。   此处是……崔莞吃力的抬起头,想看清身处何处,这略略一动,无以复加的剧痛再一次袭遍全身。   她不由软软的垂下头,不敢再妄动一分。   不过,这一股剧痛,也不算全然遭罪,至少令崔莞朦胧的目光倏然恢复了以往的清透明晰。   她趴在软枕上,移动眼瞳,慢慢打量四下陌生之景。   烟罗帐,卷珠帘,长檀几,软绸席……   屋内的摆设,桩桩件件均透出华美不凡的精致。   她明明在马车上,被萧氏之人追击……   突然间,崔莞忆起了萧谨。   “来,来人!”   干涩的嗓音回荡在宽敞的华屋内,仿佛闻及崔莞的叫唤一般,吱呀一声轻响,合拢的屋门被人推开,一名身姿窈窕,容貌清秀的侍婢快步走入。   “姑子醒了。”那侍婢走到锦榻旁,对上崔莞清透的眸子,面容不由流露出一丝欣喜。   闻言崔莞怔了一怔,她分明做着男装打扮,又服了药,任谁见了都将她错认为是一名少年,怎么这侍婢却唤她姑子?   由于马车翻入河中之际,崔莞已然不省人事,故而并不知晓自己落水一事。   那名侍婢不知崔莞的心思,只见她目光怔怔,似乎正望着长几上的白瓷梅纹壶,心中恍然,忙起身行至几旁,倒了一盏清茶捧到崔莞唇边,“姑子口干了罢。”   崔莞回了神,她盯了一眼唇边的茶盏,干裂的唇瓣微抿,清澈的茶汤仿若甘泉一般,滑过灼烧的喉咙,一口一口,不出片刻,盏中清茶渐尽。   那侍婢又起身捧了一盏。   温热的茶汤入腹,哪怕仍是浑身疼痛不已,却也令人稍稍舒坦了一丝,崔莞吁出一口气,强忍痛楚,轻声问道:“我昏睡了多久?这是何处?我又为何在此?阿……我的家眷亲属可在?”   那侍婢将手中空了的茶盏搁置在锦榻旁的矮柜上,边细看她肩头上的伤口,边含笑应道:“姑子莫慌,您受了极重的伤,已昏睡了整整三日,是我家公子出手相救,而此处是我家公子暂且居住的别院,至于姑子的家眷亲属,奴婢并不知晓,不过,奴婢好似曾听公子提及,说是平安无恙。”   萧谨无恙,哪怕尚未确认此事是真是假,崔莞心中仍略松了一口气,她抬眸望向那侍婢,又道:“你家公子是……”   提及自家公子,那侍婢脸上的笑颜愈发灿然,“我家公子,便是梵公子。”   梵公子?   这极为陌生的称呼,让崔莞眉尖若蹙,眸中泛起一丝疑色,她似乎,并不认得一位名为梵公子之人。   目及崔莞眉宇间流转的疑惑,那侍婢心中有些怏怏不快,她欲再言,可一时间不知记了什么,涌到嘴角的话,出口便换了一番说辞,“姑子不必太过担忧,且在此安心休养罢,我家公子曾有交代,万事他会亲自与你明说。”   “如此,多谢。”崔莞微微颔首,无论这梵公子是何人,至少他愿出手相救,而且连她都侥幸脱了险,有卫临与墨十八相护的萧谨,定能平安。   略略思索一番,本就虚弱至极的崔莞不知不觉阖上眼,再次沉沉睡去。   崔莞在这锦榻上,一卧便是半个月。   当日她中箭又坠河,伤得极重,若非有百年老参吊着一口气,只怕是百里无崖在场,也难以妙手回春。此后一连半个月,每日以上等药材温养滋补,又有侍婢精心照料,方慢慢恢复了些许元气。   而今肩上的伤口逐渐愈合,又疼又痒的,甚是折磨人,加之苦夏渐至,越来越闷热的天气,令崔莞再也呆不住了。   又过了两日,趁着清早凉爽之际,崔莞便让那名唤笺青的侍婢,在庭院一株花开得正艳的**树下摆了一几一席。   她独自一人,坐在软席之上,斜靠着软枕,仰着小巧的下颌,静静的看着树梢上争相绽放的娇红。   不知阿谨究竟怎样了,她伤势好转之后,曾借着闲聊试探笺青的话,可惜,一无所得。   那名唤梵公子的人,这些时日也未出现过,看来,待伤势再好转一些,她须得想法子离开此处才是。   崔莞怔怔的望着**出神,突然,笺青隐含着一丝欢喜的声音传来:“公子。” ☆、第二百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中)     崔莞下意识移眸,便见一道修长的身影,稳步行来。   一袭雪色华袍,墨发玉冠,面容上的一抹清朗笑颜,便好似这开满枝头的**,清濯,悦目。   望着缓缓走近的俊美公子,笺青面色泛起一丝绯红。   此情此景,崔莞如何还不明白,笺青口中的梵公子,正是这位熟悉至极的故人。   她怔怔的望着,恍惚中,好似看到了那一日,在荒林另一侧的官道上,同是与现在一般,踏着朝晖向她缓缓行来的白衣少年。   “四郎君。”   半年未见,秦四郎的身形仿佛拔高了一些,显得愈加修长挺拔,而且那张清秀俊雅的脸庞,愈发似一块温润无暇的玉璧,令人移不开眼。   不过,对崔莞而言,秦四郎的出现,恰好隐解开了一丝埋在心底深处的疑惑。   “阿莞。”   仍旧是清朗的嗓音,秦四郎缓缓行到几前,驻足。   笺青见状,忙转转取来另一张软席,铺在了长几的另一侧,与崔莞隔几相对。   待秦四郎挥了挥手,轻声言道:“你且先下去罢。”   “诺。”笺青微讶,依言行了一礼,垂首远远退开,**树下,独留一立一坐两道身影。   温和的目光细细打量起那张仍有几分苍白的小脸,秦四郎往前走了两步,褪屐入席,跪坐而下,“伤处可还疼?”   “尚可。”崔莞静静的看着与自己不过一臂之距的美少年,真心实意的道了一句:“多谢。”   秦四郎低低轻笑,眉宇间透出一丝如流水般悠然安宁的明辉,“阿莞,你我之间,何时变得这般生疏了?”   “当谢之事,仍是要谢。”崔莞勾起唇角,明媚的朝晖自**茂密的枝叶间洒落,令她苍白的肌肤铺然上一层淡淡的华芒,增添了几分盎然生机。   盯着她浅淡的唇瓣,秦四郎的眸色渐浓,他轻声叹道:“阿莞……”   “卫临在何处?”   崔莞抬眸,直直盯着他微微闪烁的眼眸,笑意尽敛,一字一字的问道:“卫临,在何处?”   对上那双清冷的眸子,秦四郎唇角噙上一丝苦笑,“果然,仍是瞒不过你。”   崔莞秀眉轻挑,眼底冷意渐起,她不愿疑忌秦四郎,更不愿疑忌卫临,可如此明晃晃的痕迹,便是令她欺骗自己,都无法忽视一切。   自从萧谨入了庄子后,一向深居简出,偶尔入城,也是坐在马车之中,甚少露出面容,这般情形下,一直不曾出过任何差池。   而萧谨唯一碰过的外人,便是那日与她一同在胡记饼铺所见的卫临。   随后,她在平潭山上静坐两个月,早出晚归,均是卫临相送,他曾言,在平潭山附近察觉到墨十八的踪影,且不止一次。   也便是说,深得她信赖,几乎事事据实相告的卫临,最为清楚本该守在萧谨身旁的墨十八,何时离去。   除此之外,离开临淄的路线,乃是墨十八精心挑选而出,直至临行前方告知于卫临,绝无可能令旁人知晓。   那么,萧氏的护卫又是从何处得知消息,如此迅速,准确的追击而来?   事出突然,她一直没有起疑,这半个月中,卧于榻上静养之际,闲暇时便将此事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翻来覆去细细思量,终是察觉出了这番不对之处。   眼下,秦四郎的出现,让这一丝不对之处,彻底化为事实。   四目相对。   两人均是一言不发。   良久,秦四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执起几上的壶,予崔莞,予自己,各倒了一盏清茶,袅袅茶香随风飘散,他垂下双眸,望着茶汤中的倒影,缓缓说道:“你若心里有惑,便问罢。”   崔莞眸光微微一动,却是冷漠的望着秦四郎那张近在尺咫的俊容,淡淡的,平静得掀不起一丝波澜的声音慢慢响起,“为何?为何将卫临送至我身旁,又让他背叛我?”   “阿莞。”秦四郎抿了抿略干的唇,清朗的声音含上一丝愧疚,道:“事出有因,但我从未想过,令卫临背叛于你,更不愿将你置于险境之中,一切均是阴差阳错,情非得已。”   崔莞并未出言,她仅是静静的看着秦四郎,面无表情。   “不可否认,我手中所得的消息,均来自卫临,然而,萧氏却非与我联手之人。当日我心中所想,无非是趁人无觉前,先一步将你与萧谨带走,可惜……”   秦四郎无奈的摇了摇头,某事在人,成事在天,即便他算无遗策,也无济于事,萧氏的突然介入,毁去了这步棋,甚至害得崔莞险些丧命。   想到此处,他的掌心微微发凉。   崔莞却是沉了沉心,“你要赵氏兵书?”   秦四郎颔首,“是。”   崔莞十指慢慢蜷曲,“秦氏,决定扶持寒门?”若不然,又何必自刘珩的庄子中掳走萧谨?   闻言,秦四郎沉默不语,脸上的温润笑容,一点一点敛下,沉凝。   崔莞慢慢坐起身,她肩上的伤虽在愈合,可到底是伤了筋骨,即便皮肉无状,无意触碰到,骨子里仍会泛起阵阵钝痛。   “莫要乱动。”秦四郎未错漏她眸中一闪而逝的痛苦,略微急促的开口劝道。   崔莞恍若未闻,待坐直了身子,与他正面相对,四眼相望时,方冷着声,慢慢言道:“你寻兵书,便是为了扶持寒门?”   秦四郎阖上眼,冰凉的手蜷曲成拳,沉默片刻,低低的挤出一丝声响,“……是。”   转瞬间,四下沉寂。   晨风拂过枝头,枝叶沙沙作响,娇嫩的**花迎风摇曳,几朵不堪风折的绒花随风飘下枝头,落向几面,席间,乌发,华裳。   缀出了几分颜色,亦令人感到几分萧条。   良久,崔莞淡淡的开口,“为何?”   为何她费劲心机,一遍又一遍更改前世的一切,上苍却一次一次将命运驳回原处。   助寒门,便是助曾信。   寒门崛起,仅凭现下便能攀附上萧氏这等庞然大物的曾信,又怎会是一个默默无闻之辈?   “为何?”秦四郎喃喃,他对上崔莞的目光,漆黑的眼眸中浮起一抹悲沧,哑声低笑,“家族之仇,别无选择!” ☆、第二百零一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下)     家族之仇?   崔莞猛然一怔,难道……   “不错。”仿佛看出崔莞心中所想,秦四郎沧然一笑,“这世上,已无巴陵秦氏。”   当日,他自齐郡返回巴陵,为周薇一事,更为太子被刺一事,族中上下一致决定,令他跪祠思过百日。   然而,就在这百日之中,身为族长的父亲失踪,坚守士族风骨的族老病故,族人则因各种意外,非死即伤。   若非他醒悟得早,只怕秦氏四郎也早已自这世间消逝,魂归奈何。   “欲先毁之,必先纵之,生死之敌,他如此对付,无可厚非。”秦四郎凝望着她,心绪激荡之下,温和的声音陡然变得高昂颤抖,“然而,吾父何辜?族老何辜?信守士族风骨的族人又何辜?”   原本秦氏族人虽因士寒分化,却远远未及手足相残之地,直至半载之前,巴陵寒门崛起,士族与寒门之争愈来愈显露锋芒,逼迫秦氏不得不做从中出抉择。   坚守士族本分的族人,便成了绊足之石。   分而化之,借刀杀人,短短八字,便是促使巴陵秦氏这百年世家覆灭的元凶。   这一切,均与刘珩有关。   “父亲与族老一生,以士族为荣,竭尽权利,欲扭转秦氏之风,父亲曾言,一日为秦氏之长,秦氏便一日不染寒门之势。”好似担心惊吓到崔莞一般,秦四郎敛下乍泄的心绪,低低笑道:“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寻医问药,他扬名世间,也均是要为父亲,为秦氏,寻出一条安宁兴盛之道。   从未见过这般的秦四郎,他一向在世人面前,便似那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可此时的秦四郎,眸中泛起的悲恸沧桑,如同被风吹皱的寒潭,一圈一圈涟漪,愈扩愈广,直至将他整个人,紧紧束缚,无处可逃。   崔莞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慢慢垂下双眸,沉默许久,才开口道:“如此,你当恨的,不该是刘珩,而是寒门。”   闻言,秦四郎唇角微抿了抿,眼波轻转,下颌微昂,目光自崔莞清美的面容移望至枝头上的**,片刻,仍旧温和的声音缓缓传开,“阿莞,你恨寒门?”   显然没想到他会忽然转言的崔莞,怔了一怔,而后认真的注视着秦四郎,“是。”   上一世,曾信,寒门,在她身上烙下无法抹去的污痕与耻辱,更令她生不如死。   虽说,这一切均是她咎由自取,不过,一场大火,焚尽己身,抵去己过,余下的,便是这无法泯灭的恨!   一字之言,却令秦四郎心中松下一口气,幸而,她所言,非是为助刘珩。   “寒门固然有过,却非本因。”解去心中最令他寝食难安的枷锁,秦四郎黯淡的眸光稍稍清亮了一丝,他移回眼,细细的打量起崔莞的容貌,神色,慢慢说道:“若非刘珩急于收拢士族为己之力,不辨青红皂白,秦氏,也无至于此。”   巴陵城中,秦氏虽非顶级士族,却也相差无几,刘珩欲想杀一儆百,内忧外患的秦氏,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故而,他恨寒门,却更恨刘珩。   一点一点理清秦四郎的话,崔莞阖上眼眸,深深的吸一口气,再缓缓睁开,平静的道:“无论你有何举动,莫要伤了萧谨。”   仿佛早有所料,秦四郎眉宇间显露出一丝无奈,“赵氏族长病逝,天下得知兵书藏于何处之人,唯有萧谨,即便不是我,也会有旁人。”话落,他又意有所指的道:“刘珩亦是如此。”   可惜,崔莞的心思尽数落在先前一番话上,并未听明。   赵氏族长,那岂不就是萧谨的外祖父?   难怪萧谨会流落在外,赵氏本就势弱,再失去至亲庇佑,想必赵氏族中待萧谨,也不如从前了罢?甚至危及自身之时,便将萧谨推出,阻挡灾祸。   “阿莞。”秦四郎端起几上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微凉的茶汤,面含歉意的道:“我可应承于你,绝不会伤萧谨性命。”   不伤性命?萧氏也未要阿谨的命,但那刑讯逼供的手段,还不如一刀杀之。   崔莞垂下眼帘,掩住眸底涌动的复杂之色,低低言道:“冒昧一问,你身后之人,究竟是谁?”   关于萧谨一事,她未与秦四郎继续纠缠,道不同不相为谋,她若要护住萧谨,定会必不可免的对上秦四郎。   然而,她不愿。   不愿终有一日,要与这彷如朝晖一般,一点一点驱散她眸底阴暗,一步一步助她走到而今的温润少年,兵戎相见。   不愿那不顾一切依赖着她的萧谨,成为士族与寒门之间争斗的棋子,亦如上一世的西阁崔氏。   可纵使她不愿,却无计可施,两相权衡,必有一舍。   除非,她能劝服秦四郎脱离寒门。   提及身后之人,秦四郎的神情微微僵凝,唇角弯起的浅笑慢慢敛下,他将手中的茶盏搁置回几上,沉声应道:“那人……阿莞还是不知为好。”   崔莞秀眉微蹙,她朱唇轻启,却不想尚未出声,秦四郎忽的站起身,低低笑道:“今日尚有些许琐事许处理,过两日,我再来看你。”   他说罢,竟是转身下席,快步离去,素来从容的姿态,透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狼狈。   不过,秦四郎行了五、六步却又顿住足,回首扬眸,凝望着仍坐在**树下,神情微愕的崔莞,轻声道:“阿莞,你着女裳,比男子装扮,更令人心悦。”   这番话,好似说于崔莞听,又好似只是一声喃喃自语。   只是话落之际,他悠然的眉宇间,染上了一丝无法抹除的阴郁,转过头,再无停顿,直直的离开了崔莞休养的庭院。   待秦四郎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眼前,崔莞方敛回目光,静静扫了一眼身上华美的裙裳。   醒来当日,笺青唤她姑子时,她就曾起疑,而后想想,也不难猜测,她身受重伤,浑身染血,净身上药之际,定会令人察觉身躯上的隐秘。   可待伤势好转,她能下榻之后,透过摆放在矮柜上的那面铜镜,赫然发现,原本偏向少年的容貌已尽数复原,便是颈子也光滑如初,再不见那枚充做男子喉结的隆起。   刘珩于她喝下的药,尽解。 ☆、第二百零二章 背后之人显真容(上)     那日过后,崔莞又与秦四郎见过数次,不过,似那日般涉及士族与寒门之言,却不曾再有,每每崔莞欲将话引向其上,均会被秦四郎不着痕迹的移开。   所幸,与萧谨有关之事,秦四郎问一回三,甚至崔莞未问及的情形,他亦主动相告。   崔莞始终悬着的心,终于慢慢落下。   阿谨平安无恙,被刘珩送往隐秘之处养伤,无人可寻及,至少目前是如此。   秦四郎凝望崔莞姣好的侧脸,尤其是她眉端那抹隐隐的松懈,抿了抿唇,掩下了泛上心头的轻怅。   “阿莞,你无需多虑,静心养伤便是,余下之事,可交予我。”秦四郎抬眸往了一眼天边飘起的夕光,又到当离去的时辰了,“这段时日琐事甚多,怕是无法时时前来。”   “嗯。”崔莞低低应声,并未开口挽留,事实上,无论秦四郎何时到来,均会在金乌西垂之时离去,从未耽延到入夜。   询问过缘故,秦四郎仅是微微一笑,而后她也未再多言。   秦四郎瞟了她一眼,欲言又止,犹豫片刻,无声的叹了口气,起身离去。   一叶知秋,就在繁茂的枝头树梢染上第一缕秋意时,崔莞身上的伤已然痊愈,唯有不足之处,便是左手仍不能随心所欲的动弹,略用力,左肩的伤患处仍会隐隐作痛。   不过,倒是无碍与日常琐事,而且,无需旁人搀扶,她亦可在庭院自行走动了。   秦四郎果如其言,未再出现过一次。   这日清晨,用过早膳之后,崔莞便遣开笺青,独自一人朝外走去。   自从入了这庭院,一连数月,她均是抬头只望一方天,不知身在何处。   她曾对笺青旁敲侧击,可笺青颇为谨慎,任凭她如何拐弯抹角的打探,均口角紧抿,只在一次无意中,透出“建康”二字。   建康,大晋的皇都,上一世,她便是在这座巍峨瑰丽的都城中,引火**,灰飞烟灭。   这一世,兜兜转转,她又回到这座浮华奢靡的城池之中,而且,是身不由己。   ……荒谬。   崔莞清透的眸底闪过一丝自嘲,随后便收敛了心绪,沿着回廊缓步慢行。   这座别院似乎颇为宽敞,仅是她休养的院子,便与临淄城外那处农庄相差无几,弯弯曲曲的雕花回廊,甚是雅致,两旁的奇石名卉也独具匠心,几乎一步一景,美不胜收。   以秦四郎所言,秦氏落败,那么他又如何能在建康置下这样一处碧瓦朱甍,丹楹刻桷,处处透出华贵非凡的别院?   并非崔莞低看秦四郎,建康城不同别处,莫说秦四郎,便是整个巴陵士族在此,亦不过是沧海一粟,无法匹及。   故而,这座别院,应当不是秦四郎所置,只是,秦四郎既将她安顿在此处养伤,且一连数月来,她又不曾见过一个外人,也便是说,这别院已是在秦四郎的掌控之下。   而有能力置下别院,又大方转手,赠与秦四郎的……不必细猜也可得知,是他效命之人。   崔莞一边思索,一边穿过庭院,行到了院门前,随后,便被人抬手拦下。   “姑子见谅,公子交代过,您身子尚未痊愈,不宜劳累,姑子还是回屋歇息罢。”   阻在门前的,是两名莫约三十出头,膀粗腰圆的妇人,一看便是做惯了粗活,抬起的手上满是泛黄的圆茧,这样的妇人,力气绝对不比寻常男子弱。   秦四郎差两名孔武有力的妇人守门,又不允她踏入院子半步……   这是要软禁她么?   崔莞秀眉微挑,怒意在心间一点一滴聚集,她扫了两名妇人一眼,冷声道:“让开。”   “姑子恕罪。”那两名妇人垂首含胸,一副低眉顺目的模样,但脸上并无多少恭敬之意,抬起的手臂与结结实实阻在门前肥硕身子,也未挪移半分。   言,对方不闻不理。   闯,……   崔莞可不认为,以自己如今这样一副凉风拂过便摇摇欲坠的娇弱身子,能敌得过两名手扛肩挑的妇人。   但让她就这般空手而归,心中又觉不甘。   气氛霎时便僵持下来,直至在院中寻不到人,匆匆赶来的笺青出现,崔莞方转身拂袖,怒意冲冲的回了屋。   “姑子。”随后踏入屋的笺青,瞥见榻上一脸沉冷之色的崔莞,心中惴惴,公子临行前万般交代,不得让姑子知晓此事,可谁曾想,今日姑子会支开她,独自寻到院门去。   “你且先出去罢,我乏了。”崔莞眼也未抬,淡淡言道。   她虽怒秦四郎如此作为,但无论笺青,还是守门的两名妇人,不过是听命行事罢了。   笺青小心的看了崔莞一眼,垂首呐呐的道:“诺。”   说罢,她几欲无声的退到门前,就在即将转身跨门而出之际,又闻及一道清冷的声音。   “秦四郎何时归来?”   秦四郎?笺青眨了眨眼,一脸疑惑。   崔莞略有些不耐的蹙起眉,再次开口道:“你家公子何时归来?”   “奴婢不知。”   笺青确实不知,原本秦四郎甚少回别院,若非这些时日崔莞在此养伤,只怕他早已将此处抛诸脑后。   “……下去罢。”崔莞无力的挥了挥右手,秦四郎离去时是与她坦言,这段时日无法前来,却未说归期何至。   莫不是他一月未归,她便候上一月,一年未归,便在此静候一年?   不过,世事无常,便在崔莞思量这如何才能摆脱自那日起便时时跟在她身旁的笺青,又如何寻一道难以拒绝的说辞,好跨出院门时,机会便自行寻上了门。   “小姑子,我家主子召你前去一见。”   倚着软枕靠在**树下阖目养神的崔莞循声抬眼,便见到两名容貌俊秀的少年,俏生生的立在回廊之下,一红一绿,侧眼扬眉,一脸傲慢之色。   瞟了一眼,她又阖上了眼。   见崔莞一副置若罔闻的模样,性子略微急躁的红裳少年细眉一竖,张口便要斥骂出声,笺青急急上前屈膝一礼,低声告罪,而后便朝崔莞小跑而来。   “姑子,您还是快去罢。”笺青的声音中,透出无法抑制的惊恐,她压低声音,颤颤的道:“主……主子的脾性,不喜久候。” ☆、第二百零三章 背后之人显真容(中) 为猫跑跑大爷加更     崔莞唰的睁开双眸,她方才以为,那两名少年口中的主子,是秦四郎,直至笺青也将其唤为主子,她才恍然。   对秦四郎,笺青素来是称之为公子。   那么,她口中的“主子”,应当是购下别院之人,也就是秦四郎身后的主子!   不过,崔莞并不认为,她与这位“主子”有话可言。   “姑子……”笺青颤着声,一双杏眼中隐隐可见水雾缭绕,她欲求崔莞,却又不敢太过明言,只好泫然欲泣的望着崔莞,眸底满是哀求之色。   崔莞看了一眼笺青,又抬眸扫向廊下的红花绿叶,慢慢站起身。   瞥见她的举止,那两名少年不约而同冷哼一声,昂首便往外走去。   “多谢姑子。”笺青抬袖拭去眼角的湿润,向崔莞行了一礼,又伸手一引,为她引路。   崔莞便随着笺青慢慢朝外走去。   待笺青引着崔莞行到院门前时,恰好瞥见远处的一红一绿两道身影转过回廊的拐角处,了然无踪。   守在门前的,仍是前两名妇人,却并非前几日所见的脸孔,不过倒也有几分相似,同是膀粗腰圆,孔武有力。   只是这一次,两人均老老实实的立在院门两旁,并未上前阻拦,任凭崔莞从容自在的踏出了门扉。   这是崔莞数月来,第一次离开起居的院子,她随着笺青,仿若闲庭漫步一般,不疾不徐,看似随意打量四下景致的眸子,实则暗暗寻着可行之路。   笺青心急如焚,却不敢过于催促,低低的提点几句,便闷声引路。   这座别院,果如崔莞先前所料,极为宽广奢华,沿着精致的雕花廊一路前行,几乎是五步一亭十步一阁,华美之度,不亚于她休养的院子。   她慢慢随着笺青穿园过桥,直至行到一栋临湖而建的木楼前,方止住脚步。   崔莞下颌微昂,这是一栋重檐三层角楼,每一处檐角上均垂挂着一只小巧的碧玉钟,钟内悬玉珠,清风拂过,玉钟轻晃,清冽的玉石相击声一阵阵传开,极为悦耳动听。   走在前那两名红袍绿裳的少年,正站在楼前,见崔莞行来,红袍少年不由撇了撇嘴,一脸不屑之色,可藏于眼底的,却又是一抹深深的嫉妒。   “进去罢,主子顷刻可及。”绿裳少年嘴角边倒是挂着一丝谦和的浅笑,但,语气中的疏远冷漠,无需细闻,亦能察觉。   崔莞淡淡的瞟了两人一眼,抬足登阶,笺青原本要随她一同入内,却被红袍少年抬手拦下。   “主子不喜见外人,你退下罢。”   笺青身子一颤,心中却是舒了一口气,也不敢多看崔莞,垂首匆匆沿着原路折返。   望着她好似落荒而逃的身影,崔莞心中略沉,可事到如今,别无他法,以这人对秦四郎的侧重,理应不会过于为难她。   敛下思绪,崔莞便转身,慢慢行入角楼之中。   她一入内,当即便有几名容貌娟丽的侍婢上前服侍,只是斟好茶汤,奉上糕点之后,又皆退出,留她一人在屋内独坐。   角楼不似亭台,四面透景,视域开阔,楼中仅有两扇窗棂,然而开得恰到好处,抬眸望去,便可将那一湖怒绽出最后一丝妖娆的芙蕖尽收眼底。   崔莞略微打量了一圈屋中的奢华摆设,又瞥了一眼敞开的大门,见无人留意,便端起几上的茶盏,侧身过身,略微撩开最外一层的襦裙,将那盏清碧明澈的茶汤,略洒了少许在里层的裤褶之上,令人一看,便好似被人饮去了几口。   她猜不透那人的意图,仍是谨慎一些为好。   将茶盏重新搁回几面后,崔莞将襦裙落下,掩去小腿处的水渍,挺着腰身,静静跪坐于席上候着。   然后直至晌午,屋外的树影愈来愈短,仍是无人前来,便是原先进屋斟茶倒水的侍婢,亦不见了踪影。   崔莞也不在意,若是无人来,于她而言,更妙,可趁此一探别院的情形,好寻出离去之道。   想到此处,她便起身,略整了整衣裙,便往门外走去,只是离大门尚有两三步时,便见三名俊俏的少年迎面走来,跨门而入。   三人衣着均有些散乱,宽大的衣袍内似乎寸缕不着,且不言衣襟敞开处,那两点若隐若现的红梅,便是跨门而入时,翻起的袍角下,雪白修长,丝毫不弱于女子的美腿,也这般**裸的呈现在崔莞眼前。   即便崔莞素来沉着冷静,此时眼中也倏的闪过一丝惊骇。   那三名美少年,乌发尽散,俊俏的面容上媚态横生,缓缓朝她走来。   前,左,右三方均无路可行,逼得崔莞不自觉的往后退了数步。   “女郎,绯色来服侍您。”   一声娇滴滴的轻唤,惊得崔莞后背寒意阵阵,她循声望去,开口的正是左侧一名着绯色长袍的少年,浓眉大眼,一眨一眨,仿若勾魂。   崔莞瞥了一眼便急急移目光,可另外两名少年也如绯色一般,满面娇媚之色。   些许晋人喜好男风,故而大晋的南风馆并非少见,权贵豢养美少年,更是司空惯见,这三名少年,一看便是被人豢养赏玩的娈童。   “不必,既然主人无暇分身,阿莞改日亲自登门拜访。”崔莞神情沉冷的道,过后便转身,欲快步绕过那三名少年,冲出大门。   “女郎何必心急离去?”绯色三人虽是一副扶风弱柳的身姿,可身手竟是异常灵敏,崔莞一动,他们便有所察觉,当即后退两步,齐齐往大门一挡,堵住了她的去路。   崔莞的面色有些难看,她稳住微促的心,冷冷一笑,突然扬声道:“凉席冷茶,久候不至,羞之辱之,这便是贵主人的待客之道?”   清冷的嗓音,亦如檐角之上随风轻摆的玉钟,悦耳动听,可即便这声响远远传开,也无人应答。   三名美少年相视一眼,便见绯色上前一步,唇角勾起一丝媚笑,“女郎恕罪,主子正是以礼相待,才命我等来侍奉女郎。”   闻言,崔莞的心霎时沉入谷底。 ☆、第二百零四章 背后之人显真容(下)     崔莞甚是不明,这别院主人为何会有如此之举?此前,她不曾来过建康,相识之人也极少,根本未与这别院之主相识,更不曾结怨。   倏忽间,一道莫名的念头隐隐浮现,她心中不由一骇。   “女郎,来嘛,绯色定会好好服侍女郎。”绯色娇滴滴的哼了一声,走近两步便抬手探向崔莞,那似柳枝一般柔若无骨的腰肢也欲贴上前。   崔莞身子一颤,想也未想,再度急急往后退了两步,目光扫过仍欲欺身而上的三人,喝道:“且慢!”   当下,绯色三人脚步一顿,怔在了原地。   崔莞紧绷的心弦略松了一丝,原本稍有慌乱的神情霎时沉下,她抬起眸,清冷的目光盯了一眼绯色,又逐一打量过另外两名姿容不凡的美少年,唇角突然翘起一丝弧度,道:“想服侍本女郎,也未尝不可,只是……”   她的声音虽仍淡漠,但比起方才的冷冽,已然缓和了许多,不知何时行到角楼,正倚着那名红裳美少年,站在门外目不可及之处悄然探听的华服少年,眼中闪过一丝振奋之色。   绯色三人面面相觑,犹豫片刻,才不约而同的道:“还请女郎明示。”   “善。”   崔莞淡淡的应了一声,转身缓步行到几后,慢慢坐回席上,右手肘部抵几,掌心托颌,斜斜的睥睨着三人,似笑非笑的道:“本女郎素来只挑最好的美人。”边说,她的目光边来回在三人之间来回打量,“至于滥竽充数之辈……”   话还未完,绯色的脸色蓦然泛白,他强忍下扭头看向门外的冲动,若是被主子知晓,他们在客眼中乃是滥竽充数之辈,岂还有命乎?   可惜,他虽沉得住气,另外两名同伴却早已惊慌失措,其中那名看似最为年幼,眉宇间仍透着一丝稚嫩的青衫少年,下意识便回头朝门外扫了几眼。   崔莞顺势望去,却未见门外有人,不过,她却是信了这少年的举止。   晋人重礼好名,奉上之物,客弃之不用,则视为主家失礼,此物也断不会再出现在主家眼前。亦如西晋石崇,以美人斟酒劝客,若客不饮,则斩杀美人。   故而,她刻意这般放言,这少年惊吓之余,便做出了本能之举。   由此可见,门外有人!   崔莞心中冷笑连连,不必细想也知,门外之人究竟是谁,她坐直身子,缩回几下的手,悄然紧握成拳,不知不觉中,眸光幽冷。   “女郎以为,当如何辨出最好之人?”   崔莞的沉默,让绯色愈来愈胆颤心惊,他收起眉间的媚态,踧踖不安的垂首望着崔莞,颤声问道:“绯色愿听女郎吩咐。”   绯色的话如一道惊雷,另外两名少年霎时回了神,也急急言道:   “赭色愿听女郎吩咐。”   “柳色愿听女郎吩咐。”   绯红,赭黄,柳青……看来名明如其裳,倒是好认得紧,崔莞挑了挑眉,语气中略带一丝恼怒,“我若知晓,还需你们做甚?”   绯红一听,双眸猛地一亮,“女郎言下之意是……”   “两人先出去候着,本女郎不喜多人同榻。”崔莞抑制住心底窜起的恶寒,眯起眼眸,刻意扫了一眼三人,抬手随意一指,懒懒的道:“你留下罢。”   她指的,正是那名穿青衫,名唤柳色的少年。   “你们出去罢,走远一些,莫要扰了我的雅兴。”   绯色与赭色相视一眼,均清晰瞥及对方眼中的欣然,齐齐行礼应道:“诺。”   话落,两人步伐轻盈的迈出门,接着往左侧走了两步,避开崔莞可目及之处,向那名华服少年毕恭毕敬的行了一礼。   华服少年无声的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依言走远一些,以免让崔莞的起疑。绯色赭色二人自是照办不提。   端坐在原处一动不动的崔莞,并未错漏绯色等人出门即刻向左方走去的举止,她心中有了几分把握,进而抬眼看向正站在几前,满脸惴惴不安的柳色。   “过来罢。”崔莞瞟了一眼那张俊俏的小脸,肤白,眼圆,鼻挺,唇娇,怎么看均是一副诱人的容貌,尤其是敞开的衣襟下,那副白皙光洁,弱不禁风的身躯,极具魅惑。   若碰见旁的人,说不定真可共赴巫山**。   可惜,他遇上的人,是崔莞。   “在,在此处?”柳色眼中浮起一片讶然,吞吞吐吐的道:“耳房中有,有榻。”   “不必。”崔莞眉尖一挑,沉声道:“就在此处,你若不愿,就滚出去,唤绯色进来。”   “不,柳色愿意!”   被崔莞一言惊得目露惶惶的柳色,急急行到她身旁,褪履上席,却又手足无措。   他虽非初经人事,可以往均是雌伏,而今服侍姑子女郎,却是第一回,故而根本不知该如何是好。   对于柳色的无措,崔莞心中则是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她之所以选中柳色,正是因他的稚嫩,以及涉世未深,不似绯色与赭色那般心思深沉。   “且先过来坐。”崔莞拍了拍身旁的席,屋中的席几共有六张,每张均十分宽敞,莫说是崔莞与柳色,便是再加上绯色赭色四人并排而坐,也无大碍。   柳色依言,紧挨着她跪坐而下。   崔莞借着端茶之举,微微挪开一丝缝隙,将茶盏递到柳色身前,淡淡的道:“喝。”   柳色扫了一眼略少的茶汤,乖乖接手,小口小口的饮尽。   见到茶盏中滴水不剩,崔莞满意的颔首,又道:“转过身去。”   “啊?”柳色低呼一声,颇为不解的瞅着崔莞。   “转过身去。”崔莞眉宇间流露出一丝不耐之色,“本女郎甚喜美人背,转身,解裳。”   “诺。”柳色不敢再言,急急挪动身子,背向崔莞,又匆匆扯开松松系在腰间的衿带,唰的一下,青衫滑落,仿若白玉一般无暇的后背卒然映入崔莞眼中。   若是平日,她倒是不介意观赏一番,可此时……崔莞悄然将几上空空如也的茶盏抓入手中,趁着柳色尚未反应,用力朝着他后脑一砸!   哼都未哼一声,柳色的身子软软倒在软席上,虽发出细微的响声,但不足以传到门外。   崔莞稳住突突直跳的心,将手中完好无损的茶盏轻轻地搁回几上,随后迅速起身,着履。   她心中暗自庆幸,今日出门穿的是一双丝履,行走时根本不会发出多大的动静。   崔莞慢慢的,几近无声的行到门边,随即猛地跨门而出,朝左侧望去——   “民女崔氏,见过二殿下。” ☆、第二百零五章 君为卿归意难择(上)     “民女,见过二殿下。”   目及门外三道身影,尤其是倚在方才到庭院去唤她,一脸趾高气扬的红袍少年怀中人,崔莞从容优雅的福身一礼。   闻及这声清冷的呼声,那少年惊愕的双眼陡然一亮,忽的站直身子上前一步,微微倾身,饶有兴致的道:“你怎知是本王?”   崔莞缓缓抬首,却未敢起身,仿若芙蕖般清濯的面容上平静无澜,眉宇间却含带着一丝恭敬之意,“殿下的威名,万民皆知。”   她静静的掠过眼前这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与刘珩略微相似的脸庞,同样飞斜入鬓的眼眸,可刘珩眸中幽然深邃,他却是阴狠冷戾,苍白得几乎不见一丝血色的面容上,透出几分**声色,穷奢极欲的颓倦。   这便是当朝二皇子,上一世逐鹿胜出,登上皇位的新帝!   上一世,她为西阁崔氏时,便曾见过这位今上最为**溺的第二子,哪怕只是远远一瞥,足以铭刻一世。   当时,曾信欲将她献上二皇子之榻,然而携她赴宴之际,恰逢路上巧遇,便是这位二皇子,当街纵马,踏死了一名腹部高耸的妇人,那鲜血淋淋的场景,至使往后数月内,她惊恐万分,恶梦连连。   直至二皇子好男风一事隐隐传入曾信耳中,将他心中之念尽数打消,她方慢慢放下了此事。   而今,当秦四郎的言行,以及这座奢华的别院,已让崔莞心中起疑,那两名红花绿叶的到来,绯色三人的出现,一点一点聚集而起,似乎秦四郎身后之人,便呼之欲出。   不过,令她彻底察觉出二皇子的身份,仍是上一世,那让人栗栗危惧的一幕。   二皇子刘冀眨了眨眼,突然伸出手,冰凉的手指托着崔莞微垂的下颌,稍一用力,迫使她抬起头。   霎时间,四目相对。   那双阴冷的眸子直直的映入崔莞眼中,她后背一阵寒凉。   “你骗本王。”   刘冀垂下眼帘,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闪烁着一抹暴厉之色,盯着崔莞冷冷道:“你这贱妇,竟欺骗本王!”   下颌一阵剧烈疼痛,崔莞秀眉微蹙,心中突突如擂鼓,脸上却未有一丝变化,坦然的迎着刘冀阴狠的目光,恭敬的道:“民女不敢,民女乃一粗陋妇人也,此前从未来过建康,若非殿下声名远扬,民女又如何得知?恳请殿下明察。”   闻言,刘冀并未接话,但紧捏着崔莞下颌的手也未松开,一双阴冷的眸子仍旧直直的打量着她坦然的面容。   两人一站一屈膝,气氛顿时僵持而下。   崔莞重伤刚愈,身子本就羸弱,根本支撑不了多久,此时她已觉得膝部酸疼难耐,小腿更是止不住微微发颤,然而,刘冀非是刘珩,她不敢轻举妄动,只得咬牙强撑。   顷刻间,崔莞光洁的前额泌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少顷,捏在下颌上的力道,如涓涓溪流,缓缓卸去,刘冀松开手,又抬手在崔莞肩膀上来回擦拭数次,嫌恶的摆了摆手,“起罢。”   “诺。”   崔莞强忍着酸麻,站起身,低眉顺目。   在崔莞身上擦过手的刘冀仿佛犹嫌不足一般,示意那红袍少年向前,又在他身上仔仔细细地蹭动几下,方回过头,盯着崔莞无一丝惊慌的面色,忽的又道:“你好似,无惧本王。”   崔莞仍是一副低眉顺目的模样,轻轻应道:“殿下宅心仁厚,爱民如子,民女怎会惧怕?民女只觉得殿下威严无比,故而心中颤颤。”   “哦?”刘冀浓眉一挑,扫了一眼身旁的两名美少年,“那为何他们都惧?”   短短六字,令一红一绿两名美少年面色唰的一下血色尽失,噗通噗通两声闷响,双双跪倒在地,匍匐轻颤,惊惧不已。   崔莞的脸色亦微微发白,不过神情依旧维持着最初的坦然,静静应道:“民女不知。”   刘冀对她上下打量一眼,咧嘴轻轻笑出声。   平心而论,刘冀的声音并不难入耳,清清脆脆,略带一丝稚嫩,可纵然如此,掺在声音中那让人不寒而栗的阴冷,生生减去了几分原有的清朗。   故而,这笑声,更是让几乎将身子贴在地面上的美少年们,愈发簌簌颤抖。   笑声渐止,刘冀略后退半步,就这么以那红袍少年的背脊为戏,屈膝而坐,他身下的少年蓦地僵住身子,一动不动,便是连畏惧的颤抖,都不敢再显露半分。   “你这姑子,甚是有趣,怨不得阿梵会瞒着我将你带到此处。”   阿梵?崔莞秀眉微不可查一蹙,随即便醒悟过来,他口中所言之人,是秦四郎。   “不过,本王倒是好奇,你如何会与阿梵相识?竟千里迢迢奔去临淄将你救回,还安置在本王予他的这座别院之中。”   说着说着,刘冀昂起头,锐利如刃的目光,剜在崔莞脸上,冷冷一喝:“你与阿梵,是何干系?”   冷厉的语气,却让崔莞心中升起一丝怪异之感,她稳住略微纷乱的思绪,垂首应道:“民女与秦……梵公子并无任何干系,若非要言出一丝牵扯,那便是民女机缘巧合之下,曾为梵公子寻医。”   “寻医?”刘冀自是知晓秦四郎的身份,头疾一事也曾有耳闻,不过,他对崔莞所言,却全然不信,冷嗤道:“阿梵竟需你这么一个庶民来寻医?”   “是。”   崔莞唇角微抿,平静的将她遇山匪求助,继而随秦四郎前往雍城,接着为君寻医,当然,寻百里无崖一事,她略去不少,只归于机缘巧合,将这番事宜亦真亦假的述于刘冀。   许是她的神情太过平静坦然,加之刘冀也曾暗中对秦四郎有过探查,故而崔莞一言,便让他信了几分,然而,多少仍存一丝疑心。   “原来,你这姑子,还待阿梵有恩。”   “是。”崔莞恭敬的应了一声,又有意无意的提道:“梵公子会对民女出手相救,实乃是公子仁义,以报民女寻医之举也。”   刘冀若有所思,略带狐疑的目光在崔莞脸上来回游移,片刻后,他遽然站起身,骤冷的声音透着骇人狠戾:“你胡说!”   崔莞面色一白,还未容她出言,一道清朗的声音缓缓自两人右侧传来。   “她是否胡言乱语,殿下何不亲自来问我?” ☆、第二百零六章 君为卿归意难择(中) 为wing_kok大爷加更     崔莞与刘冀均是一怔,不约而同侧首一看,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踏着明媚的暖阳,一步一步慢慢走来,和熙的阳光铺陈在俊美的面容上,泛出一抹如玉石一般温润的光泽。   “阿梵。”刘冀眸底的阴戾骤然化为云雾飘散,他看也未再多看崔莞半眼,蹭蹭蹭的奔下石阶,快步走到秦四郎面前,笑逐颜开的道:“想不到你今日回程,何不差人送信,我可出城迎你。”   “进展顺利,便提前而归,当不得殿下大礼。”秦四郎抬手向刘冀行了一礼,末了方抬眸,神情淡漠的扫过仍站在石阶之上,角楼一侧的崔莞,以及她身前仍匍匐在地的两道身影。   “怎么?”   目及秦四郎眸中的漠然,刘冀心中莫名欢喜,顿时也就未将多余之事放在心上,他转身瞟了崔莞等人一眼,不耐烦的摆手道:“你们都下去罢,莫扰了本王与阿梵叙话。”   “诺。”   三人不约而合,轻应出声,一红一绿两名美少年心中多少存有一丝不甘,但崔莞却是求之不得,她不着痕迹的与秦四郎相视一眼,继而向刘冀福身一礼,退到另一头的小道,转身匆匆离去。   望着那抹渐渐没入绿荫中的纤影,秦四郎淡漠的眸底,一丝涩痛飞闪而逝。   “阿梵。”一直将心思放在秦四郎身上的刘冀,并未错漏他凝望的目光,声音骤然冷了几分,“你与那姑子……”   不想,他话还未说完,秦四郎将目光敛回,移到刘冀过于苍白的小脸上,淡淡的道:“报恩。”   墨玉一般清润的眸子,仿若山高流水一般悠远淡泊的眼神,愈看愈让刘冀爱不释手,他也不再追问,而是含笑道:“一别二月,你既回了建康,我自是要为你设宴接风,与我一同回沐园可好?”   “多谢殿下。”   秦四郎未言可,亦未言不可,只是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刘冀又愿在他身上下心思,或多或少摸出一丝秦四郎的脾性,知他此言便是认同了自己所言。   刘冀心中又添了几分欢喜,抬首便朝守在不远处的侍卫喝道:“备车。”   得令的一名侍卫快步退下,前去驱车。   秦四郎一见,乌眉微微一蹙,“一路舟车劳顿,风尘仆仆,还请殿下先行一步,容子梵沐浴更衣后方前往沐园拜见。”   听闻“沐浴更衣”四字,刘冀眼中的光亮更甚了,不过,当他瞥及秦四郎眉宇间那一丝冷意,心中瘙痒难耐之感不由慢慢散去,“不必,阿梵自去便是,我在角楼候着,今日,我要与你一同回沐园。”   秦四郎听出了刘冀语气中的执意,犹豫片刻,垂眸而道:“诺。”   刘冀一别往常的举止,他心知肚明,无非是因阿莞……   秦四郎薄唇轻抿了下,抬手施礼,转过身,亦如来时一般,从容的缓步离去。   那一袭白衣胜雪,衣抉飘飘的背影,看得刘冀心头勉强压下的邪火再度轰然而起,他抬眼扫了一圈,原本一红一绿两名美少年早已同崔莞一起被打发离去,绯色等人也依言避到远处。   一时间,角楼四周尽看到一个身影。   刘冀的面色顿时沉凝如水,突然,他记起屋内似乎仍有一人。   大步踏上阶,跨门而入,刘冀果然在一方席子上看见**上身,依然昏迷未醒的柳色……   秦四郎未去寻崔莞,而是沐浴更衣后,便与一脸餍足的刘冀一同乘坐马车,离开别院前往沐园。   而崔莞则是独自行走在别院中,可惜这座别院太过宽广,无人指点下,莫说离去,便是大门都望不见在何方。   直至笺青匆匆寻来,她才被引回了庭院。   夜色深静,繁华瑰丽的建康,褪去白日的巍峨喧哗,笼在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中,显出一丝极为罕见的萧索。   乌衣巷,朱雀门,贵胄高门内,丝竹靡靡,过筹交错,丝毫不比白日清冷;反倒是长干里一片安宁静谧,忙碌一日的百姓已然安歇,摇曳的烛光灯火也逐渐熄灭。   小长干临近瓦官寺的一处普通宅子中,刘珩一袭黑裳,面沉如水,一双浓墨般的眸子沉冷的盯着手中不过一指长的密信。   与他隔几相对之人,正是伤势痊愈的萧谨。   他虽被萧之谦刑讯逼供,浑身上下伤痕累累,但仅是皮外伤,若非那**逃亡时过于颠簸,以至于毒性略微伤及脏腑,早便可与以往一般活蹦乱跳。   不过,静养数月,又经百里无崖亲自出手调养,萧谨的身子,已无大碍。   此时他正一脸焦急的盯着刘珩手中的密信,待刘珩将密信移到烛火之上燎燃,便迫不及待的问道:“殿下,阿兄他……”   “暂时无恙。”刘珩隐下眼底的霾色,淡淡言道。   暂时无恙,岂不是说,往后便不一定了?   莫名的,他眼前浮现出那**,马车翻滚入河的一瞬间——   萧谨垂下眼眸,搁在腿上的小手慢慢紧握成拳,阿兄,阿兄……   他的气息略促,刘珩扫了一眼,沉冷的眸光微微闪动两下,沉默不语,静静等候。   萧谨略有些消瘦的小脸,时青时白,在摇曳的烛光中,显得格外沉凝。   良久,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慢慢抬起眼,迎上刘珩深邃的目光,道:“阿谨愿默出兵书交予殿下,还请殿下出手,救出阿兄。”   崔莞落于何处,萧谨不知,但自旁人,自刘珩的点点滴滴变化中,亦能察觉出一丝痕迹。   他曾启誓,这一生都不会将兵书的下落说与旁人知晓,然而,自从外祖父故去,赵氏逼迫,他便将正本兵书生生记入心中,而后将书册付之一炬。   故而,默出一本新的兵书,算不得违背当初对外祖父的誓言。   一连数月,萧谨便是这般不断告诫自己,时至今日,方下定决心,以兵书为由,让刘珩出手相帮。   他已失去太多,父亲,母亲,外祖父,外祖母……不能再失去阿兄。   绝对不可!   想着,萧谨的神情愈来愈坚定。 ☆、第二百零七章 君为卿归意难择(下) 为小胖兔慢慢大爷加更     刘珩深邃的眸色渐浓,他唇角一平,淡淡颔首,沉声道:“好。”   萧谨悬着的心骤落,长长的吁出一口气,眉宇间流转出一丝喜色,他抬起手,朝刘珩作一揖,稚嫩的嗓音刻意压低,道:“好,只要阿兄平安脱险,我便将兵书默出,呈于殿下。”   “不必。”刘珩盯着萧谨的目光中,滑过一丝难以言明的复杂之色。   兵书,人人渴求,然而这等利器,若不能掌握在将才手中,庸人寻去,也不过是一本杂书。   他曾为萧谨,费尽心思,寻百里无崖,应赵氏之求,阻萧氏之祸,桩桩件件,不曾言明。   要的无非是萧谨一颗赤诚忠心。   然而,萧谨自幼历经世态炎凉,绝不会轻易交付真心,崔莞,成了他与萧谨之间的廊桥。   “无需默出兵书,孤要你前往梁州,入北府军,五年。”   入北府军?   萧谨心中一惊,他身在世家,当知之事,尤其是军事,赵氏族长从未隐瞒过点滴,甚至还曾将大晋军制一一述出,可谓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因而,萧谨自是知晓,以他年岁不过十数之身,根本无法入北府军。   仿佛看出萧谨心中所思,刘珩移眼,静静的望着那抹指腹大小,摇曳不止的烛火,沉声说道:“萧谨,你自幼身中奇毒,身形容貌皆难随年岁递增,而今看似幼童,实则年逾十四。”   听着一席话,萧谨面色虽略有变化,却无意外之色,早在知晓岑娘暗中为他解毒时,他便心知肚明,刘珩定然知晓了什么。   只是,跟在崔莞身旁的日子,太过惬意,太过舒心,以至于让他忘了,这些深埋在心底,不为人知的隐秘,好似一个真正的孩童一般,依赖着崔莞,不愿清醒,不愿明悟,便是心有所觉,也恍若未见。   直至那**。   “好,倘若殿下有法打开北府军大门,萧谨便与殿下,做这番交易。”萧谨挺直身子,抬眸对上刘珩,稍显稚嫩的面容一改往日的稚子之色,逐渐染上一抹成熟,一抹老练。   这是崔莞从未见过的萧谨,真正的,继承赵氏兵书的萧谨。   秋雨渐止,一辆驴车缓缓行出长干里,往朱雀门驶去,刘珩双目紧阖,斜斜的倚在软榻上,心中所思却非方才与萧谨的一席谈话,而是密信上的寥寥字迹。   他暗中差人四处搜寻,却不曾想过,崔莞与自己离得如此之近。   燕雀湖……   看来是刘冀置下的那处临湖别院。   刘珩阖起的眸子缓缓掀开,一抹微不可查的细芒闪动。   该是,接回那小东西的时候了。   落过雨的秋夜,似乎寒凉得令人止不住瑟瑟发抖,崔莞躺在榻上,辗转反侧,始终无法入眠,一阖上双眸,眼前便会浮现出秦四郎那抹修长挺拔,白衣胜雪的身影,以及刘冀那苍白的脸庞与透着阴狠的眼眸。   又堪堪翻了一下,自里向外,躺了片刻,崔莞索性起身,赤足行到窗棂前,抬手推开了紧闭的镂雕山水窗扇。   微凉的夜风夹杂着雨过天晴的清新与泥土草木的气息迎面扑来,她不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丝泌凉渗出体内,缓缓压下了心中那股止不住的躁意。   “阿莞……”   一声轻叹飘入耳中,崔莞不由一怔,下意识循声望去,借着廊下随风摆动纱灯,隐隐望见幽暗的庭院中,平日里她最喜爱倚坐的**树下,立着一抹白色的身影。   “四,四郎君?”她有些迟疑的唤道,方才那声轻叹,若有似无的,令人听得不是太清晰,不过,这座庭院中,也唯有秦四郎方知她姓甚名甚,便是笺青素日里均唤她为姑子。   闻及这声唤,**树下的身影,缓缓朝崔莞走来。   渐渐的,晃荡的纱灯,映出了来人的面容,清俊温雅,不是秦四郎还能是谁?   只是人还未走近,一股淡淡的酒气扑鼻而来,崔莞眉尖若蹙,“你饮酒了?”   “嗯。”   秦四郎顿住足,并未离崔莞过近,他的墨发,白衣,浸湿水汽,也不知在**树下站了多久。   两人四目相对,却沉默不语。   崔莞不知如何开口。   秦四郎却是难以言明。   从未有过这般迷茫,这般抗拒,又这般的不知所措。   他原以为,顶着梵公子的身份,借着刘冀势力,为己所用,只要事未成真,旁人的目光无非是空中浮云,风吹便逝。   然而,当刘冀出现在别院,出现在崔莞面前时,秦四郎才知晓,原来,他是如此的在乎,甚至不敢思及崔莞是否会与世人一般,目光中含满鄙夷,不屑。   良久,秦四郎叹息一声,唇角勾起一抹苦涩,“阿莞,我……我不似他们。”   他,仍是清白的。   崔莞神情呆怔,顿了片刻,方明悟他言下之意,心中莫名一松,颔首轻言道:“我信。”   秦四郎双眸一亮,灿若云雾中若隐若现的星辰,他盯着崔莞,喃喃再道:“我不似他们,不似他们……”   “嗯。”崔莞眼底泛起一丝酸涩,她一遍一遍的回答:“我信,我信……”   纵使她憎恨寒门,亦无法接受秦四郎相助寒门,可对于这个如皎月一般清朗的少年,仍是期许他可一生安好。   上一世,她对秦四郎知之甚少,仅仅知晓他为巴陵秦氏嫡子,患有头疾,痊愈后于稷下学宫一辩,名扬天下。   而后如何,却不知了,好似突然之间,世间便失去了谪仙的身影一般,了无踪迹,再不曾听闻过一丝一毫关于秦氏四郎之言。   这一世,是她的出现,变更了秦四郎的一生。   崔莞心中,有愧,尤其得知,秦四郎身后之人竟是刘冀时,更是深愧难安。   “四郎君。”崔莞斟酌片刻,缓缓的,以仅有二人得闻之声言道:“二皇子,非明君。”   秦四郎的目光不动声色的左右各瞥了一眼,意有所指的道:“时辰不早了,你还是早些歇息罢,过两日,待伤势再稳一些,我便送你出城,你回雍城去罢。”   细细听之,崔莞心中一凛,她垂首福了福身,“多谢四郎君。”   看来,刘冀的疑心未消,这座庭院,已不能久留,她终于可以离开了。 ☆、第二百零八章 错身而过卿难寻(上)     翌日,夜里落过雨的缘故,头顶一片湛蓝如洗,清澈得令人只稍一望,便舍不得移开眼。   淋了**雨的秦四郎,发起了高热,刘冀得知后,急急遣人传唤太医令前往别院诊治,便是连药丞与方丞也唤去了两名。   目及秦四郎病弱的模样,随太医令等人一同赶至别院的刘冀又惜又怒,当众便将秦四郎院中的侍婢奴尽数仆杖毙。   而后由埋在府邸中的眼线处,得知秦四郎患病之故,乃是因崔莞而起,顿时勃然大怒。   “去将那贱妇给本王拘来!”   恍惚中闻及刘冀阴狠暴戾的声音,秦四郎身子微微一颤,睁开布满血丝的双眸,沙哑的道:“与她无关。”   “若非她,你又怎会淋雨患病?”刘冀抬眼盯着秦四郎,眸底一缕涌动的寒芒铺陈而开,令人止不住后背生冷,“你仍要护着那贱妇?”   方才喝下药的秦四郎,此时困倦席卷而上,他缓缓阖上眼,声息渐弱,“思及故人即将远行,许是一生都无法再相见,难免……”   这般有气无力,沙哑孱弱,仿若悬丝一般的声音,丝毫没有往日里的温和清朗,令刘冀疼惜不已,心中怒火骤熄。   他细细的打量了几眼榻上之人苍白的面容,虽不再暴躁,可眸底依旧是一片阴沉。   在榻前略坐须臾,刘冀忽的站起身,大步朝外走去,待榻出门,便对候在门外的侍从低声喝道:“唤柳色前来。”   “诺。”能跟在刘冀身旁而不丧命的侍从,均是知他甚深之人,当即便明白主子的心思,拔腿便往门外奔去。   只是,柳色等美少年仍在沐园中,即便快马加鞭接来别院,也得耽延一段时辰。   刘冀踏出秦四郎的院子,行到角楼前,又忆起昨日角楼中不省人事的柳色,那张苍白柔弱的小脸,与此时患病的秦四郎竟有几分相似之处。   霎时间,他心中邪火蒸腾,再也抑制不住,猛地转身朝身后的侍从一扫,点出其中一名身子瘦弱,面容清秀的侍从,冷声道:“随本王进来。”   说罢他长袖一甩,大步行入角楼之中,那名被点及的侍从,煞白的脸上满是惊惧绝望,双股颤颤,险些软倒在地,根本迈不出步。   一旁的同伴相视一眼,咬牙将他扭起,送入屋内,若不然以主子喜好连坐的性子,谁也难逃一死。   闻及屋内传出的哀嚎惨叫,守在角落楼的侍从们各个面如土色,四肢冰凉,却不敢避开半步,木木的立在原处。   崔莞不知自己方才堪堪与殒命之劫擦肩而过,她立在**秋雨摧残下,原本挂在枝头的果子落了一地,散落在尘泥之中,四下一片疏落凋敝,秋意的萧索,铺陈入目。   思及昨夜一遇,崔莞心中微叹,秦四郎那番话,是示警,又何尝不是回避。   她虽不知秦四郎如何投入刘冀门下,但以刘冀的脾性,既然将如此多的心思放在他身上,又岂会让他安然离去?   泥潭深陷,若无外力,秦四郎定然难以抽身。   莫名的,崔莞眼前浮现出刘珩那张喜怒无常的脸,若是他……   念头刚起,她不由呆怔而下,随即自嘲不已。   以刘珩在齐郡时,那番使在秦四郎身上的谋算,怎可能会出手相帮?再者,秦四郎不顾一切返身踏入寒门之势,所为便是对付刘珩,以复倾覆家族之仇。   两人间的争斗,凡是明眼人均能看出,必定不死不休。   她却生出这般荒诞谬妄的心思,真真可笑至极!   尽数撇开心中所思,崔莞转身朝院门行去,此次,无人阻拦,守门的两名妇人亦不见踪影。   崔莞足下微顿,昨日之前,她仍无法出入庭院,怎么今日却如入无人之境?   下意识,她似有了明悟。   秦四郎将她拘于庭院之中,是为阻自己随意进出时,撞上刘冀罢?   独看昨日刘冀的言行便可得知,他已将秦四郎视为囊中之物,根本不允任何人染指。   幽幽地叹了口气,一时间,笼在心底的一抹阴郁顷刻消散,她抬眼远眺,虽是秋意渐染,但园中仍是百花齐绽,俨然是一卷春意盎然的美景画卷。   不过,崔莞却无心赏玩,虽说秦四郎昨夜曾言,过两日便会将她送出别院,然而她素来不会将性命尽托他人。   拿定心思,崔莞便朝园中走去,她避开昨日行过之处,尤其是临湖的角楼,就这般走走停停,状似赏景,实则将四下地形铭刻入心。   晌午,腹中空空的崔莞,踩着笺青送膳的时辰回到庭院。   “姑子。”刚欲出门寻人笺青望见回廊另一端缓缓行来崔莞,紧绷的心弦骤松,她快步迎上前,焦声道:“姑子游园,怎不唤奴婢一声?若误闯了不该去之处,”   “不该去之处?”崔莞秀眉微蹙,这别院之中,还另有隐秘不成?   笺青面色微白,呐呐言道:“梵公子所居的院落便是不该去之处,除去主子置下,服侍梵公子起居的仆从外,若谁擅闯,便可,便可当场诛杀。”   刘冀这一手,与秦四郎前些时日将她拘于庭院中避祸之举,大同小异,是想时时刻刻将他置于目下,便是无法亲眼目睹,亦可日日有信。   如此一算,想必秦四郎身旁的人,十有**是刘冀手下忠仆。   若不然,刘冀也不会得知她所在,前些时日不来寻,无非是秦四郎未与她多有接触,直至她伤势好转,秦四郎上门次数日渐增多,刘冀这才坐不住,冲杀而至。   “姑子。”笺青瞥了一眼崔莞平静的面容,又道:“公子好似身子不适,主子寻来太医令,此刻正在别院中,您,您还是暂且莫要到园中去罢。”   微微发颤的声音,落入崔莞耳中,震得她的心也止不住颤了两颤。   秦四郎身子不适?刘冀在别院中?   幸而老天开眼,这一路上都不曾碰上那阴狠毒辣的二皇子。   崔莞光洁的额前泌出一丝丝冷汗。   自不用笺青再劝,只要刘冀一日在园中,她半不都不会踏出庭院。   几日后。   三两马车缓缓行出别院大门。   一辆沿官道驶离建康。   一辆缓缓朝石城而去。   一辆入了城,行进长干里。   然而,谁也不曾察觉,官道之上,仍有一辆普通的驴车,正慢慢行向燕雀湖…… ☆、第二百零九章 错身而过卿难寻(下)     大病初愈的秦四郎面色仍有几分病态的苍白,不过比起前些时日,已然好上不止几分。   “阿莞,你莫怪我。”秦四郎将怀中绵软的身子又拢紧了一些,眸中含满愧意,他垂头,贴近那圆润的耳廓旁,喃喃自语道:“便容我,自私一次罢。”   崔莞静静的躺在他怀中,一动不动,双目紧阖,显然是失了知觉。   马车摇摇晃晃,驶入城门,穿过市集,行入东长干的一处宅子中,秦四郎将崔莞横抱入怀,稳稳的下了马车,朝里院行去。   “公子。”趁天色微明之际便先一步赶到此处的笺青正候在二门前,见此,急急上前行礼,而后引着秦四郎入了屋。   她是秦四郎在别院中屈指可数的心腹之一,否则也不会被唤来服侍重伤垂危的崔莞。   秦四郎小心的将崔莞置于雕花木榻之上,侧首沉声问道:“你的行踪,可有人留意?”   “无。”笺青摇了摇头,一脸恭敬的回道:“奴婢换了裳,于后门随送蔬果的驴车一同入城,又刻意在城中辗转两圈,方寻到宅子。”   “甚好。”秦四郎颔首轻应,随即抬眸凝睇着躺在榻上的崔莞,别院已然不能久留,将她送离建康,无疑是最为稳妥之举。   然而,此时却不能放她离去。   于情于理,均不可。   秦四郎抬手,微凉的指尖缓缓滑过崔莞微微蹙起的眉头,平日里,她一素是从容镇定的模样,唯有入眠,方显出一丝柔弱无依。   “阿莞,我会护着你。”   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溢出唇角,他恋恋不舍的收回手,起身朝外走去,临出门前,淡淡的吩咐道:“照看好姑子。”   “诺。”笺青低眉顺目,恭敬应道。   秦四郎头也未回,离开了这座看似普通,实则内有乾坤的宅院,乘着马车前往沐园。   与此同时,碧波粼粼的燕雀湖中,一只乌船随风荡漾,泛舟其上,墨十三与墨十八均头戴斗笠,手持长竿,为艄公装扮。   一袭深蓝长袍的刘珩,独自一人坐在舱中,倚在窗棂旁,神情淡漠的翻看着手中一卷竹简,至于简上之字是否入眼,便不得而知了。   直至一道乌光破空而来,落在十三的斗笠之上,歪头眨眼,豆粒般的瞳仁忽闪忽闪,映着墨十八沉凝的面色。   取下雀足上的密信,展开一看,墨十八的面色骤然一变,甚至来不及回应墨十三疑惑的眼神,匆匆入舱,沉声禀道:“主子,十一传信,别院之中并未寻及姑子,入院墨卫皆遭伏,死伤殆尽,十一孤身引开伏兵,让主子速速回城。”   “遭伏?”刘珩墨眸中乍然掠起一道厉芒,握着竹简的手陡然一紧,白皙的手背上,青痕隐隐,“传令钟山,杀无赦。”   “诺!”墨十八领命,转身出舱,接过墨十三手中的信雀,自怀中取出一指长的墨带,系于雀腿之上,而后将手一荡,信雀破空而去。   瞥着一闪而逝的乌影,刘珩眸光冷厉,薄唇却缓缓勾起一丝优雅的弧度,紧握着竹简的手已慢慢松开,修长匀称的指尖滑过略糙的竹简,低低一笑:“秦尚。”   他确实在刘冀的住处安插不少枚棋子,非但燕雀湖别院有,沐园,皇子府邸,均有。   前几日,有信传来,崔莞就在燕雀湖别院之中。   今日,他差人绊住刘冀,打算接回崔莞,再顺势除去还未成气候的秦尚,却不想,关心则乱,生生被摆了一道。   有趣……   秦尚,你若真想与孤对弈,孤成全你又何妨?   燕雀湖与钟山之上,风声鹤唳,刀光剑影,长干里的宅院中,却是一片祥和宁静。   昏睡了大半日的崔莞缓缓睁开双眸,一阵恍惚过后,陌生的帷幔映入眼帘,她眨了眨双眼,慢慢坐起身子,渐渐清晰的目光扫过处身之地。   几,帘,榻,柜,应有尽有,然而与别院的精致华美不同,屋中的摆设虽也透着几分雅致,却显得朴实无华。   “这是……”崔莞揉了揉仍有些许眩晕的额角,昏睡前的记忆纷沓而至,她好似清早被唤起身梳洗后,与秦四郎一同用过早膳,然后,然后如何?   崔莞蹙眉细思,然后秦四郎递于她一盏茶,饮了茶便觉困倦难耐……   想到此处,她面色遽然沉下,还有思虑不透?定然是秦四郎对她下了迷药。   崔莞掀开身上的丝被,下榻着履,想也未向便往外冲,拉开门的刹那,恰好端着午膳笺青行至,两人险些撞个满怀。   笺青吓得连连后退数步方稳住身子,抬眼望见面色清冷的崔莞,又不由欢喜的道:“姑子?您醒了。”   崔莞唇角弯起一丝冷笑,若再不醒,谁知又会被送到何处去?   “你家公子何在?”   清冽的声音如寒霜,令笺青微微一怔,崔莞在别院养伤这数月来,虽待她有些疏远,却从未有过如此冷漠的神情,尤其是唤公子时那股子怨气……   一时间,笺青呆了。   崔莞瞟了她一眼,也不问第二声,四下一打量,径直绕过那僵在原处的身子,沿着莫约三尺宽的青石道快步往外走去。   “姑子。”笺青这才回了神,忙将手中盛放午膳的木盘往廊下的倚栏上一放,急急追上前去,边追口中边呼:“姑子,不可,公子有令,姑子暂且不得离开宅子。”   岂料她越是这般说,神情愈来愈冷的崔莞足下便走得越快,最终竟是一路小跑,跨步飞奔。   明朗的秋阳下,一袭茜衣广袖飘摆,衣裙翻飞,仿若一只翩翩展翅的落芙蝶,在碧绿的竹林中划过一抹华光,落于院门前。   秦四郎既有意将她强留于此处,又岂会不做丝毫布置?   看着守在门前那两名眼熟的妇人,崔莞气极反笑,不过,许是怒到极致,她的心反而沉静下来。   “姑,姑子。”一路紧追的笺青,气喘吁吁的奔到崔莞身旁,涨红的小脸上满是惊慌,“姑子,公子这般做,全然是为您着想,您,您就莫要违逆公子之意罢。”   崔莞胸膛同是跌宕起伏,染上一片潮红的清美容颜上,泛着令人无法忽略的冷冽。   她缓了缓急促的气息,目光扫过笺青于那两名守门的妇人,冷冷说道:“让你们公子来见我!”   话落,崔莞转身,再不理会三人愕然的目光,慢慢沿路回行。   她不喜被人算计,尤其是亲近之人。   翌日,秦四郎未至,反倒是太子遇伏一事,震动朝堂。 ☆、第二百一十章 心灰意冷恩情断(上) 推荐满3500加更     刘珩自东宫行至长安宫时,朝臣已接踵而至,或三三两两,或孤身一人,登阶而上,走向大殿。   汉白玉阶下,他不紧不慢的走着,神情虽淡然,但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肃穆威严,但凡目及尊容的朝臣纷纷拱手见礼,刘珩自是含笑应承。   一片融洽气氛之中,一道人影快步踏上白玉阶,匆匆行到刘珩身旁。   众人侧首。   “见过二殿下。”   “免礼免礼。”刘冀不耐的摆了摆手,转而对上刘珩,先是恭敬的施了一礼,随即说道:“皇兄,我已闻及昨日皇兄遇伏一事,皇兄可好?”边说边打量了刘珩两眼,见他并未受伤,心中暗忿,面容却是一副担忧之色。   太子游燕雀湖遇伏一事,非同小可,加之有心人刻意传扬之下,几乎**之间,朝野皆知。   刘珩深邃的目光掠过刘冀苍白俊秀的脸庞,浓眉微微一挑,压下心底浮起的讥讽,扬起唇,淡淡笑道:“所幸无碍。”   “如此便好。”刘冀松了一口气,脸庞上流转出一丝欢喜之意,仿佛真心为刘珩脱险而夷愉。   刘珩温文轻笑,一时间,白玉阶上,兄弟敦睦,和乐融融。   随着钟磬声响起,百官入殿,分两侧跪坐于席,当今孝明帝也与众臣一般,跪坐两尺高台之上。   早朝如常议政,待阅毕当堂呈上的加急奏议,也当到散朝之时。却不料,孝明帝将手中奏议往身旁一置,锐利的目光扫过端坐于左侧首位的刘珩,开口言道:“珩儿,朕闻你燕雀湖遇伏,可有此事?”   刘珩起身恭敬一礼,沉声回道:“确有此事。”   闻言孝明帝面色骤然一冷,怒意浮上眉宇,冷声喝道:“贼子胆大包天,光天化日之下,竟敢伏击太子!”说罢又是一喝:“楚广。”   “臣在。”被提及的司隶校尉楚广急急起身,立于刘珩右侧三步之后,拱手应道。   “即刻彻查此事,朕要你将他们一网打尽,绝不容疏漏一名贼子!”   “诺。”楚广应声而去。   孝明帝目及楚广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前,而后再度望向刘珩,叹声道:“所幸珩儿平安无恙,这几日,你便在宫中休养罢,传太医令细细诊治一番,莫要疏忽了身子。”   “儿臣遵旨。”刘珩朗声回道,心中却是冷笑不已。   太子遇伏,本就非同小可,他的父皇却越过三公九卿,将此事交予寒门出身,却为楚贵妃之兄,刘冀外亲的司隶校尉楚广。   若此举尚不够显明,最后这番乍听似关怀之语,无非是借此将他禁足宫中,以免他私自查出一些蛛丝马迹,牵扯至刘冀罢了。   殿内霎时静可闻银针落地,孝明帝似乎也察觉出话中的不妥之处,然则,并未有补偿之举,随意关怀两句,便散了早朝。   “皇兄。”   就在刘珩出了殿门,踏下白玉阶之际,刘冀紧追而来,朗声宽慰道:“皇兄莫急,那些乱臣贼子,定会伏诛。”   “孤不急。”刘珩勾起唇角,回望刘冀的眼眸中闪烁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二弟也不必担忧。”   说罢,他广袖轻甩,步履生风地踏下白玉阶,步出长安宫。   刘冀立在阶上,面容含笑,眼神却是异常阴冷。   散朝之后不久,为捉拿乱臣贼子,平日里繁荣昌盛,百姓安居乐业的建康城搅出一片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崔莞于宅院中深居简出,外头之事不得而知,经过几日沉敛心绪,在秦四郎登门时,终可平静面对。   待笺青奉上茶,退出门外后,崔莞方慢条斯理的执起壶,为秦四郎斟上一盏茶,淡淡说道:“此茶清澈甘醇,四郎君可安饮之。”   清澈,一览无余,她这是在暗讽当日那盏下了药的茶汤。   秦四郎垂眸,扫了一眼被崔莞推到身前的茶盏,清俊的面容上泛起一丝违和之感,他抿了抿唇,低低的言道:“阿莞,此事是我之错。”   崔莞冷冷的瞥过他含上愧意的面容,抬手端起身前的茶盏,啜了一口,才道:“为何?”   秦四郎的神情沉静,略带一丝木然,静默片刻,他唇角微启,道:“阿莞,刘冀此人,疑心极重,他…他既对你起疑,绝非一朝一夕可改,那处别院已不能再留。”   说着他抬眼环视一圈,又道:“此处,乃是我初至建康时置下的宅子,甚少有人知晓,你在此休养,可比回雍城安然,我只是担忧,你不愿。”   崔莞静静的看着秦四郎,目光无波无澜,仿若眼前所坐,并非是曾共过患难的挚友,而是一名生疏之人。   这样的眼神,令秦四郎心中泛起一丝莫名的慌乱,他下意识张口欲言,却被崔莞抢先一步出声。   “秦尚。”   崔莞清透的双眸,一点一点染上失望之色,她轻轻搁下手中的茶盏,盯着秦四郎,慢慢言道:“我非愚钝之人,你亦不擅扯谎。”   有时,过于聪慧亦是一种难以言明的苦楚。   倘若秦四郎当真如他所言,是为她着想,为何不言明?她并非执意要离开建康,返回雍城。   故而,秦四郎此举,定然别有他意,而能令秦四郎不顾一切算计的,也唯有那一个人了。   “刘珩。”崔莞凝望了秦四郎,面无表情的道:“你是为刘珩。”   纵然思不清,秦四郎为何会以自己来谋算刘珩,但崔莞仍是将话言出。   秦四郎的心微微一颤,他抬起眸,迎上崔莞清冷的目光,缩在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仿佛耗尽全身气力,方堪堪自口齿之间挤出一个字:“是。”   是,他早就知晓,别院中有刘珩的耳目,这也是将崔莞拘于庭院的另一个缘由。   那日,刘冀趁他未归,突临别院,又将崔莞带出,几乎整座别院都有耳闻,瞒,定然是瞒不住了,唯有将她带走。   此举,可将崔莞留在他身旁,又可设伏,重创刘珩之势。   他,无法抗拒。   亲耳闻及秦四郎认下,崔莞心中的怒意陡然炸开,她未哭,未闹,更未破口大骂,她只是静静的看着秦四郎,目光越来越冷,越来越冷—— ☆、第二百一十一章 心灰意冷恩情断(下)     崔莞并非为秦四郎算计刘珩而怒,纵使她憎恨寒门,却也知背负家族仇恨的秦四郎,适时反击,无可厚非。   怒,是因秦四郎与曾信一般,将她当成一枚棋子,一枚为达目的,任意摆布的棋子!   她原以为,他是不同的。   而且,倘若秦四郎在事前坦言相告,她未必不愿……   思及此处,一道念头倏忽之间闯入心扉:倘若,秦四郎当真在事前坦言相告,她当真愿携手相助,谋算刘珩?   愿?   不愿?   崔莞清透澄净的眸子中泛起一丝茫然,而茫然之下却又隐着一缕慌惴,即便她可欺遍世人,亦难自欺。   她,不愿。   可为何不愿?   崔莞垂下双眸,沉脸凝思。   兴许,是因秦四郎所为,乃帮衬寒门之故。   如此一想,崔莞惴惴的心绪骤然平缓,无声的松下一口气,心中无比笃信,正因如此,她不愿相帮。   秦四郎端坐在一旁,静静地凝望着崔莞时青时白的面色与那双半垂着眼帘,却无法全然掩下无措的眸子,正一点一点复平,便好似一池被风吹皱的春水,风过痕无,沉静如斯。   “阿莞,此事,我当真未想过……”   “且慢。”见秦四郎仍要出言解释,崔莞当即阻下,她紧抿唇角,“你只需据实相告,何时送我离开此地。”   许是方才的打岔,令她心中的怒意平息了几分,即便仍旧梗着一股跃动的怒焰,但眼底已是一片清明。   “想必你已达成所愿,如此,我这枚棋子,亦可功成身退了罢?”   相较于崔莞的沉静,秦四郎心底却是无比的慌乱,他仔细的打量着崔莞清濯的面容,尤其是那双仿若秋水一般明澈的眸子,寻不到一丝当有的波澜。   愤怒,怨恨,悲沧,俱无。   她好似变回了那在荒林官道上初遇的落魄姑子。   那与他同处一车,却一言一行中透出从容不迫,清冷傲然的交易之人。   那身中媚生香,宁可自伤,也不愿他靠近半步的小兽。   她的明眸中,再也映不出他的身影。   这一刻,秦四郎突然无比清晰的察觉到,渭南香樟之下,黄河行船之上,齐郡马车之中与夜宴舍身相护的崔莞,正一点一滴自他手中悄然而逝。   他慌,他惧,可他发白的唇瓣微启,却言不出半个字。   此时此刻,她明明就在他眼前,伸手可及,他甚至可闻及她身上散发的气息,那股不同于世间女子的娇媚,馨甜,而是独有的,无二的,如竹叶一般清冽的气息。   可即便如此,他仍觉得,两人之间相隔的,非是这不过一尺宽的长几,而是一条难以跨越的鸿沟。   转瞬间,秦四郎胸口沉闷难言,他迎向崔莞清冷的眸子,原本温润的嗓音低哑干涩,低低言道:“阿莞,莫要这般,可好?我,我……我心惧。”   崔莞不由一怔,望着秦四郎的眼眸颤了颤,心中的怒意陡如潮水,哗哗褪去,她移开眼,透过半敞的窗棂,望向屋外明媚的秋阳下,随风摆动的悬铃木,沉默片刻,方开口淡淡的说道:“我只想离开此处。”   言毕,她回眸,再度望向面色苍白的秦四郎,长长的叹息一声,“四郎,我只想离开此处。”   一声四郎,唤得他心头轻颤不已,秦四郎缓缓垂下眼帘,避开了那道渴求的目光,他缩手成拳,紧紧地抓着袖中一角硬物,慢慢开口,低低说道:“阿莞,暂且留下,可好?再过一段时日,我便与你一同离去,介时,我携你游遍山河,再寻一处清幽之处,平平静静的度过余生,可好?”   说着说着,他不由抬起含满希冀的眼眸,目光灼灼的望着崔莞,好似竭尽全力,要将心底魂牵梦索的话言出口:“阿莞,我心……”   “秦四郎君。”   清冷的声音,打断了秦四郎即将说出口的话,亦浇熄了他心中迸出的期许。   “我憎恨寒门。”崔莞忽略秦四郎脸上愈来愈明晰的苍白,忽略心中泛起的苦涩,素手成拳,一字一句,道:“此生,我与寒门,不死,不休!”   刚烈的言语,仿佛一把利刃,生生剜在秦四郎心中,卒然间窜向四肢百骸的痛楚,令他气息深深一窒,他抬起已然血色全无的俊美面容,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却一言不发,撑着长几站起身,仓促的着屐,踉踉跄跄夺门而出。   崔莞并未开口唤他留下,守在庭院中的笺青匆匆入门,却被她一言喝出。   笺青无奈,只好返身出屋,匆匆追向渐行渐远,身姿却不复以往从容飘逸,摇摇晃晃几欲跌倒的秦四郎。   泌凉的秋风,徐徐拂过崔莞乌黑柔顺的青丝,她静静的坐着,目光凝于长几另一侧,原本置于秦四郎身前,却动也未动过的一盏清茶。   直至一道含着惋惜的啧啧轻笑划破屋中的静谧,崔莞猛然惊醒,急急回头一喝:“谁?”   “好说歹说,也是恩人到访,无席无茶也就罢了,阿莞竟还这般冷漠,真令人心伤。”   随着一声诉苦之言,一道窈窕纤细的身影缓缓跨入门槛。   “是你?”崔莞眼瞳倏然缩了一缩,竟是那日在临淄引着她奔入小巷,又信誓旦旦放言,可助她摆脱刘珩的华灼,“你怎会在此?”   华灼仍是做少年装扮,一袭月白华服,容貌倾美至极,她细如弯月的眉轻轻往上一挑,仿若计谋得逞的孩童,点漆般的眸子眨了眨,绽颜一笑,欢愉的道:“我在此,你可惊?”   初见的惊怔褪去,崔莞抿了抿唇,淡淡言道:“有何可惊?”   这建康城中,深不可测之人,之势,数不胜数,她既能放出可与刘珩抗衡之言,显然身后的势力非同一般,寻到此处,实属常事。   “阿莞待人真无情,亏得我收到消息,千里迢迢赶来相救。”华灼口中长嗟短叹,恨不得捶胸顿足,然而绝美的面容之上,却是一片灼眼的媚笑。   崔莞瞥了她一眼,垂首沉思,不予理会。   华灼却也不在意崔莞的漠然,她弯起令人忍不住欲一亲芳泽的朱唇,轻声说道:“阿莞,与我做一笔交易罢。” ☆、第二百一十二章 明谋暗算谁争先(上)     仿佛未目及崔莞脸上怔愕的神情,华灼笑得如盛绽的桃夭,娇媚,潋滟,她斜斜的倚在门边,又一次道:“阿莞,与我做一笔交易罢。”   “我可令你自这栋宅子中脱身,天高海阔,任你从容自在,无拘无束的驰骋。”她的声音酥软甜糯,唇角弯起的弧度透出一丝引诱,一丝蛊惑,“如何?”   崔莞心中略微一动,她侧首抬眸,直直的望向倚着门扉的娉婷身姿,可惜,光自门外来,华灼这般背光站着,面容上的神情,令她有些难以看清,隐约之中,唯瞥及一双弯起的眸子,目光灼灼。   “我身无长物,亦无权无势,你寻错了人。”崔莞回首,执起茶盏,抿了一口微微泛凉的茶汤,淡淡言道。   见崔莞不为所动,华灼非但未退缩,双眸反而愈发明亮,她踩着优雅的步调,慢慢行到崔莞面前,缓缓坐在秦四郎方才落座的席子上,扫了一眼长几,伸手取了一只干净的茶盏,自顾自的斟茶,饮茶。   屋内霎时间便沉寂而下。   一雪青,一月白两道窈窕纤细的身影,隔几相对,独自品茗,仿佛是一场无声的角逐,谁先张口,谁便落了下乘。   崔莞淡然的目光瞟过华灼略微蹙起的细眉,她占据天时,地利,人和,无论怎样,均无需被华灼牵引前行。   华灼无奈的叹了一口气,此处确实对她较为不利,虽说阿笙可引走那名侍婢,可若秦四郎半道而回……华灼撅起娇唇,显露出一脸不甘之色,“那你如何才愿与我做这笔交易?”   轻轻搁下手中的茶盏,崔莞唇角轻抿,眼波在那张任谁看了,均觉惊艳的面容上流转片刻,静静地说道:“我身上,到底有何物,值得你们一再谋算?”   这是她一直隐在心底的疑惑。   对刘珩,她不敢开口。   对秦四郎,她不愿听敷衍之语。   唯有此时对上华灼,她方坦而言之。   虽说与眼前这来历不明,却颇有手段,势力的小姑子,不过数面之缘,但崔莞心中却莫名的笃信,她会予出一个最为明确的真相。   “非也。”华灼也如她一般,将茶盏搁下,继而略略侧首,似笑非笑的望着一脸平静的崔莞,含笑道:“我言,你可信?”   崔莞对上华灼的目光,丝毫不避,从容说道:“你若言,我便信。”   听了这短短六字,华灼唇边的笑意渐渐染上眉梢,她慢条斯理的道:“秦四郎为何谋算你,想必无需我多言,方才那一席话,足以令你明晰了罢?”   崔莞沉默的凝望着她,并未开口接话,只以眼神示意她可往下细言。   华灼弯了弯双眸,继续说道:“至于刘珩,起初是为了借你之手,算计秦四郎罢了,不过现下一看,显然仍别有他意,至于何意,我可不知,你当亲自去问他才是。”   这番话,说等于未说,崔莞冷冷的瞥了一下她笑得眉眼弯弯的面容,声音清冷的道:“如此,你又是为何?”   “当然是……”华灼眸中流光千回百转,她微微倾身,朱唇轻启,一字一字的将口中之话吐出,“心中欢喜。”   言毕,望着崔莞泛起一丝愕然的眉宇,她止不住欢笑出声。   不过,当崔莞的脸色慢慢沉冷而下,华灼的笑声亦渐渐止住,许是笑得太过畅快,她的气息微促,如白玉般无暇的双颊上漫起一片嫣红,不经意间,媚态横生,诱人心魄。   即便崔莞心中对华灼颇为摈弃排斥,亦不得不承认,华灼是她前世今生所见,最为绝色的女子,便是云瑶之姿也远远不及她一半。   “罢了,与你说笑,真无趣。”华灼缓了缓气息,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她转头瞟了一眼门外空荡荡的庭院,继而懒懒的道:“我未算计你,即便当初在前往齐郡的行船上,也怨不得我与阿笙。”   行船上?崔莞心中略动,“那**,卫临将张琅置于周薇屋中,而后所发生的事宜,是你所为?”   华灼轻笑颔首,应道:“不错,只是,此事你要寻,当去寻刘珩,我与阿笙出手,不过因一桩交易。”   “如此,你寻我交易,又许出何等条件?”崔莞垂下眼帘,极力抑制住心中的颤动,脸上的神情愈发从容,平静,甚至隐隐含有一丝无谓,仿佛华灼口中的交易,于她而言,可有可无。   从华灼提及交易二字起,她心中已开始细细谋划,交易可,但绝不可令华灼占上风,她本就处于弱势,若在让华灼牵引而行,无非是以虎驱狼,最终仍在劫难逃。   华灼好似全然不知崔莞的心思一般,她双眼清亮,微前倾的身子再度往前探出三分,贴至崔莞面前,低低说道:“我只需你……”说着,她的声音慢慢减弱,减弱,最终止住。   闻及飘入耳中之言,崔莞垂眸沉思,片刻后,猛地抬眼望向华灼,眼底闪过一丝坚定,“好,这笔交易,我应下。”   “一言为定。”华灼脸上再度绽出一抹灿笑,她探手入袖,取出两只细颈小瓷瓶,一只瓶口塞着红绸,一只塞着蓝绸,置于几上,轻快的道:“红绸中是可暂时遮掩容貌的药粉,蓝绸则是迷药,明日清早,你前往后院角门,自有人接应你离去。”   崔莞扫了一眼那闪着温润光泽的瓷瓶,抬手取过,贴身收好。   华灼达成所愿,也不再与多言,起身缓步行出屋,不知何时,从何处出现的阿笙,正立在门前,见她跨出门槛,便上前一步,拦住那不足一握的细腰。   临行前,华灼回眸,不着痕迹的瞥了一眼静坐沉思的崔莞,眸底闪过一抹意味深长。   **辗转,翌日清晨,崔莞趁笺青不备,以瓶中迷药将她放倒,又剥下她的外裳,与己互换,而后费力将她扶到榻上。   最终,崔莞再以药粉稍稍遮掩容貌,扮作笺青的摸样,踏出了院门。   秋日的清晨,天色尚未透亮,四下灰蒙一片,若不行近细看,根本辨不出容貌,崔莞不疾不徐,就这般在宅院中转悠,直至寻到出路,虽曾碰上早起的仆从,却是有惊无险。   待她踏出后门,果然在右侧墙根下发现一辆马车。 ☆、第二百一十三章 明谋暗算谁争先(下) 为cocomiya大爷加更     略微上前两步,崔莞谨慎的压低声,出言相询,确认马车确为华灼所备,她方登上马车。   墙角右侧,原本停靠马车的地方,往后莫约五步之处,有一条伸手不见五指的小巷,随着马车摇摇晃晃渐行渐远,小巷中缓缓行出一高一矮两道身影。   盯着已然没入晨雾中,轮廓渐消的马车,华灼唇角往上翘起,乌黑透亮的眼瞳中闪过一丝得逞的笑意,她下颌微侧,含笑轻唤道:“阿笙。”   立于她身后,单手将这娇小身子护在怀中的阿笙,无奈的叹了一口气,轻轻将另一只手臂往空中一荡,一只通体乌溜的雀儿展翅,唰的一下破空而去。   “阿笙,你说他们二人,究竟谁可抢先一步?”华灼压低的娇软嗓音中,透着一丝怡悦,一丝看好戏的振奋。   “不知。”放飞了信雀,空出的另一只手臂,自觉的环上那纤细柔软的腰肢,阿笙的语气虽显得无奈,但面容上流转的**溺显得更甚一些,“不过,我倒清楚,若刘珩得知你这般行事,定会暴跳如雷。”   闻言,华灼不由侧过身子,在阿笙怀中略挪了挪,寻到舒适之感后,方冲他翻了一道白眼,磨着一口小银牙,轻哼道:“谁让他上一回以上洛郡要挟。”   此时的华灼倒是忘了,原是她先一时兴起挑起的事端,刘珩不过以牙还牙。   阿笙也懒得点醒,以免引火烧身,他抬眸望了一眼已了然无踪的马车,沉吟片刻,突然开口道:“若刘珩未赶得及,你欲将如何?”   赶不及?   “怎会?”华灼信誓旦旦的道:“前往西篱门,东宫比清溪旁的沐园更为靠近一些,虽说先给沐园透声,后予东宫报信,但前后不过差了半盏茶的功夫,只要刘珩得信便立即动身,定然可抢先一步寻到人。”   不过,回程可就不一定顺畅了,待刘珩寻到人往回行时,必然会碰上匆匆赶来的刘冀,如此,好戏便可登台了。   阿笙无声的叹息,圈在华灼腰肢上的手臂略紧了几分,无奈的言道:“往常应是如此,只是你莫要忘了,如今刘珩尚在禁足。”他笃信,这小东西定是早已将此事抛诸脑后。   这番话一出,华灼唇角的笑意蓦地一僵,半晌,才慢慢转过身,对上神情中流露出一丝“果然如此”的阿笙,讪讪道:“我,我好似,忘了……”   不过,她立即又鼓起声,道:“以刘珩的脾性,一道宫门岂可将人拦住?再者也是他寻我帮衬,让我,让我……”   话到最后,已然无声。   刘珩确实上门,让她出手寻人,可却未让她将崔莞往险境推,倘若今日刘珩当真无法及时寻至,崔莞被刘冀那厮带走……   华灼娇媚的面容陡然一沉。   天色渐明,缓缓复苏的城池,依旧笼在一层薄薄的晨雾之中,虽长干里中有几处早市已渐渐有了人声,不过出城的官道仍是一片静谧,除去零星几只在晨风中来回晃动的灯笼,不见半个行人。   崔莞耳旁除了马蹄与车轴滚动的杂音外,听不见半分声响,她略撩了起一丝窗帘,朝外瞥了一眼,这是……渎六桥。   上一世,她曾在建康三年,即便未游遍整座建康城,但东南西北四门必经之路,仍是知晓一些,渎六桥,正是前往西篱门必过之桥。   落下帘,敛回手,崔莞静静的坐在马车中,双目凝望着车厢中沉郁的幽暗,心绪如潮。   她就这般脱身了,借着华灼的势,轻而易举的离开了那处宅院,亦离开了…秦四郎。   想到此,崔莞嘴角不由泛起一丝苦涩,她口中虽说得决绝,心中却未尝便是如此冷血无情,对秦四郎,她到底仍是存有一丝愧。   如今,士族与寒门之间真正的交锋即将掀起,她精心布置的谋划却是成不足,败有余。   她需好好斟酌思量,重新寻到一条道路来行。   若不然,崔莞着实不知,重回这世间,还有何用意?   不过,为今之计,还是脱身为上,待离开建康,再另寻出路也不迟。   马车行过渎六桥,驶向西州城,待穿过西州城,再往前不足十里,便是西篱门。   崔莞正在心中思索,究竟回雍城,还是前往洛阳,突然,车厢猛地一晃,紧接着便听见驭夫一阵手忙脚乱的勒马声,马车骤然停下。   自沉思中惊醒的崔莞下意识抬起头,边伸手探向门前的帘子,边出声问道:“出了何事?”   驾车的驭夫并未回应,反倒是一道仿若重物坠地的沉闷声响倏忽间传入,崔莞堪堪触及车帘的手立时一僵,当即抽手缩身,急急往角落中退去。   几乎是与此同时,唰的一声,一刀寒芒将车帘划成两截,若非她手收得快,只怕已被当场削落。   半截车帘尚未飘落,两道快如闪电的身影蹿入马车,袭向躲在角落中,几欲缩成一团的崔莞!   就在崔莞即将大喊出声时,对方眼疾手快,探手便将一物塞入她口中。   “利落些!”略有些刺耳的沙哑嗓音低低一喝,崔莞的四肢当即便被一条粗糙的麻绳捆牢。   车厢中极暗,且对方面容上又覆着面巾,即便崔莞瞪大了双眸,也看不清对方的容貌。   片刻后,便是她的双眼,也被蒙上,四下一片漆黑如墨。   隐约间,崔莞只觉自己被人拎出了马车,晨风拂过,她心中一片寒凉。   得知她此时离去之人,唯有华灼。   终究还是大意了,她到底仍是不该轻易的相信华灼之言。   一声细微的呼声过后,崔莞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耳旁随即传来砰地一声闷响,被人直接摔入另一辆马车之中,一辆并未铺陈任何席子软垫的马车,身子重重的磕在实木为底的车厢内,一阵剧痛。   由于堵着外物,便是痛呼也难以冲出口,仅是闷哼了一声,崔莞便静静的躺在车厢中,一动不动。   马车晃动起步,进而飞奔疾驰。   阵阵颠簸中,崔莞的心,如坠冰窟。 ☆、第二百一十四 一线生机系何处(上)     四肢被麻绳捆绑,动弹不得,加之马车疾驰的剧烈颠簸,使得崔莞费了极大的力气也未能坐起身,粗糙的麻绳缚得极紧,略一挣扎,娇嫩的肌肤上便磨出一道道红痕,一阵钻心刺痛。   她不敢随意乱动,以免惹怒歹人,需知车外两人均带着利刃。   崔莞略翻动身子,滚至车厢内壁边,便这般侧身斜靠在内壁上,借此在剧烈的颠簸中稳住身子。   即便她的心性素来沉稳,可遇到这等绝境,仍是又慌又惧,长久以来被刻意压制在心底的怯懦如潮水,猛地喷涌而出,惶惶无助中,她忽地忆起卫临,忆起墨十八,甚至还有刘珩……   若是,若是刘珩在……崔莞用力咬了咬塞在口中的粗布,即便他曾算计,曾戏弄,曾威吓……不对!   想到此处,崔莞蓦地自彷徨中惊醒,连秦四郎的所作所为,她都无法坦然受之,又岂会放下刘珩之举?   她的胸口跌宕起。   崔莞,莫慌,莫慌!   越到这种时刻,便越是要冷静。   然而崔莞仍止不住惧怕绝望,她干脆将阿谨,老赵,刘珩,秦四郎…直至华灼曾信,前世今生是敌是友,恩怨情仇,是非对错,均无声的念及一遍。   饶是心中百转千回,于崔莞而言,也不过是瞬息之间,经此举,终是将惊慌的心绪分散压下,僵滞的思绪缓缓转动。   今日之事,确实只有华灼心知肚明,可华灼若有此心,又何必大费周章?昨日直接让那擅长飞檐走壁的阿笙将她掳走便是。   也正因如此,她才略放低的戒心,与华灼做了这笔交易。   因而,此事虽与华灼脱不开干系,却未必是她动的手。   到底是谁?   崔莞屏气凝神,细细思索。   得知她在建康之人屈指可数,秦四郎,华灼,还有……刘冀。   思及刘冀,她不由略打了一寒颤。   秦四郎断然不会如此待她,而华灼又无需多此一举。   不过,昨日华灼之言,倒让她心中生出了一道念头。   以华灼与刘珩之间的往来,兴许,刘珩十有**也得知她在建康一事。   再者,以刘珩的性子,做出这等举止,亦不足为奇。   崔莞的心略定,只是她转念一思,又记起了华灼昨日在她耳旁之言。   将来若她与刘珩相对而立,须得助她,而非助刘珩。   崔莞甚是不明,华灼何有此言,然而,无论华灼居于何意,提出这般条件,足以见得华灼为人肆意妄为,难以令人看透掌控,虽帮衬刘珩,难保不会转向刘冀。   因此,万一来人非受刘珩之命,那么,便极有可能是刘冀!   崔莞面色微白,若真是刘冀……   该如何是好?   天色尚早,街道上行人零星稀少,马车疾驰在城中,并未引来多少目光。   饶是崔莞心中举棋不定,马车的速度也未减分毫,穿街过巷,直至行到一处高门大宅前,方缓缓停下。   察觉到颠簸渐止,崔莞心知,定然是此行之地已到,略等片刻,便感觉有物探入车中,晨风自微微掀起的车帘缝隙灌入,拂过她掩去双眸的面容,骤感前额湿冷一片。   “别磨磨蹭蹭,让主子久候。”   “……诺。”   低低的细语,若有似无的传入胸口如擂鼓轰鸣的崔莞耳中,随即便有一只手用力扣住她的脚踝,往外一扯,紧接着又是一阵天旋地转——   待崔莞回过神,她已被人自肩头上甩出,不过,身子落下,却未泛起多少痛楚,因她身下并非冷硬的青石,而是绵软的锦榻。   嗅及扑鼻而来的熏香,面颊蹭上柔软的丝褥,崔莞的心略沉,然而她并未挣扎,而是静静的趴在榻上,显得十分温驯。   少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缓缓回响在耳旁,崔莞心中突突,她知是正主入屋了。   果然,不出片刻,便有两名侍婢上前将崔莞扶起,先是解去她纤足上的麻绳,在扯掉蒙在双眸上的布条,缚在手上麻绳却任其留下。   屋内灯火通明,乍然见光的崔莞忍不住阖上眼,眼皮略颤动几下,方慢慢睁开,随着模糊的目光逐渐清晰,一张含笑的面容陡然映入她眸中。   刘冀!   依旧堵着嘴,双手被缚牢的紧崔莞,面容唰的一下,煞白如雪。   即便她心中多少有几分猜测,眼下看见刘冀那张阴冷的笑脸,心中冷似寒霜。   仿佛极为欣赏崔莞惊恐的神情,刘冀咧嘴,大笑出声,“想不到是本王罢?”   口中被堵,崔莞无法出言,她又惊又惧的望着刘冀,浑身上下止不住簌簌发颤。   见此,刘冀的心中愈发欢快得意,他瞟了一名立在锦榻旁,方才为崔莞解开麻绳的侍婢,“让她开口。”   那侍婢依言上前,将堵在崔莞口中的布条扯出。   “二,二殿下。”撑了半晌的腮帮又酸又疼,崔莞抿了抿唇角,颤颤言道:“民女犯了何事,令殿下如此动怒?”   “犯了何事?”刘珩狭长的眼眸中,笑意渐褪,阴冷森然渐起,他斜斜的倚在身后一名美少年的怀中,嗤笑道:“不过一名贱妇,便能令本王动怒?崔氏,你太高看自己。”   “如此,殿下为何差人将民女捉来?”崔莞仍是一副惊恐万分的神情,“民女不过是想返回雍城。”   她与刘冀之间根本无一丝利益冲突,能令刘冀这样一位高高在上的皇子动此念头,应是为了秦四郎。   故而,崔莞刻意言及离去一事,欲借此打消刘冀的怒意。   岂料刘冀闻言,又是一阵大笑,只是此次,笑声中透着无尽的阴寒。   “崔氏,你不必白费心机,阿梵今夜未在建康,无人可救你。”他将崔莞之言,误为是以秦四郎为由,出口要挟。   刘冀盯着崔莞虽以药粉遮掩,却仍显几分秀丽的面容,慢慢勾起唇角,森然说道:“本王倒要看看,皇兄若是知晓最心爱的美人,横陈于本王的小儿们身下,任凭采撷驰骋,会是何等神色?”   此话一出,崔莞猛地瞪大双眸,竟是为刘珩?   “殿下!”崔莞沉声一喝,面上的惊慌,惧怕,已然敛下,“民女何德何能,会与太子殿下扯上干系?殿下莫不是寻错了人?”   她原以为刘冀是为秦四郎,故而表露出惊惧之色,再以言语诱之,多少存有一丝脱身的可能。   可刘冀既是因刘珩,事情只怕难以轻易揭过了。 ☆、第二百一十五章 一线生机系何处(中)     崔莞之言,刘冀恍若未闻,他阴冷的目光扫过强装镇定的崔莞,微微侧头,开口道:“来人,把本王特意为贵客备下的美酒端来。”   随着刘冀的话落,门外一名侍从应声而入,恭敬的行到他身旁,手中端着一个朱漆木盘,盘中置有一壶,一樽。   “这壶佳酿本王可是珍藏许久,平日甚少得见,今夜本王心中欢喜,便让你好好享受一番罢。”   刘冀摆了摆手,那侍从便端着木盘朝锦榻走去。   崔莞心中又慌又惧,她如何不知,这酒定不似刘冀所言,是佳酿,而是决不能入喉点滴的毒药。   看着越走越近的侍从,崔莞张口欲言,然而立在她身旁的侍婢,生怕她惊惧之下口不择言,激怒自家主子,也让自己遭池鱼之殃,眼疾手快的抽出别在腰间的棉帕,堵住了崔莞的嘴。   崔莞气怒不已,眸光清冷的瞪着那名侍婢,竭力挣扎。   见状,令一名侍婢也上前,两人一同将崔莞紧紧按在榻上,扫过崔莞冷冽的双眸,其中一名侍婢凑到她耳旁,冷冷说道:“小姑子,奴婢劝你还是莫要拒抗得好,以免自身吃苦不说,还累及旁人。”   一番冷言冷语后,端酒的仆从也行到了榻边。   刘冀好似未察觉那两名侍婢的举止一般,身子倚在少年怀中,细细把玩着那少年纤细匀称,如白玉一般温润的十指,淡淡言道:“愣着作甚?还不快服侍贵客品一品本王这难得的佳酿。”   “诺。”   随着应声落下,两名侍婢倾身上前,一人将崔莞的头颅紧紧按在榻上,另一人转身端起侍从递来的酒樽。   望着渐渐凑到眼前的碧玉酒樽,崔莞心底的惊惶再也抑制不住浮上面容,趁着此时侍婢松手取酒,她扬声呼道:“二殿下,民女何辜……唔,唔!”   话还未完,原本扣住她的侍婢又一次将帕子堵在她口中。   刘冀并未在意崔莞所言,于他眼中,若非崔莞与刘珩可扯上一丝干系,仍有几分利用价值,便是这么一个庶民贱妇,当场杀了也无妨。   “小姑子,你要依言饮下这樽酒,也可少受一些罪。”   话虽如此,那名侍婢将酒樽凑到崔莞唇边,抬手扯下堵嘴的帕子,便要将酒灌入崔莞口中。   此时的崔莞已然不会再张口,她牙关紧咬,唇角死死的抿成一线,竭尽全力扭动身子,试图挣开身上的压制。   猝不及防之下,几欲贴在崔莞唇边的被撞得酒樽一晃,洒出了大半,泼在她半边脸颊,鬓边以及身下的鹅黄丝褥上,阵阵酒香扑鼻而来。   那两名侍婢一惊,不由抬眸相视一眼,手中的力道陡然加重,顿时压得崔莞喘不过气来。   一手端着酒樽的侍婢,一手紧紧捏住崔莞的下颌,却又因崔莞牙关紧咬,根本无法将酒灌下,她朝同伴使了一道眼色。   身为二皇子的贴身侍婢,这等灌药之事,可没少做,以往那些桀骜不驯的美少年,均由她们数人剥光洗净,又灌下媚药,方送上主子的**榻之上,供主子享用。   收到眼神,那名侍婢心神领会的松开按于崔莞胸前的手,改为捏住她的鼻尖。   剧烈挣扎却始终无法摆脱钳制的崔莞,面色慢慢涨红,然而她仍死死的咬住一口莹齿,耳旁的心跳如擂鼓,轰轰作响。   不可松。   绝对不可松口!   “嗯?”   刘冀不耐的哼了一声,两人后背陡然窜起一丝冷意,端酒的侍婢眯起眼,冷冷的掠过崔莞通红的面容,抬手自发间拔出一只细花银簪,朝着崔莞的肩膀狠狠扎下!   尖利的簪尾刺入皮肉中,剧烈的痛楚迫使崔莞再也支持不住张口尖叫:“啊——”   那侍婢迫不及待将酒樽贴近她唇边,狠狠往下一灌!   含有一丝清甜的酒液流入口中,崔莞下意识便要咬牙合唇,谁知那侍婢好似早有察觉,灌药之际便将手中银簪捅入崔莞口中,即便她牙关紧咬,仍留有一条缝隙。   樽中余下的美酒,便这般灌进崔莞嘴里,有些许呛入鼻中,胸口一阵如火燎般的辣痛,她咳嗽,喷出一些酒液,可咽下的更多……   崔莞眸中一片绝望之色。   灌下掺药的美酒,几乎满头大汗的侍婢们退到一旁,刘冀抬眼扫过软软倒在榻上,胸口急促起伏的崔莞,脸上漾起一抹怡悦的笑容,他慢条斯理的抬起手,啪啪两道清脆的拍掌声回荡在宽敞的屋内。   不多时,耳房垂落的珠帘晃动,三道身影缓缓行入屋中,崔莞吃力的抬起头,侧眸一看,正是当日在燕雀湖别院中见过的绯色等人。   于当日不同之处,在于此时绯色等人身上几乎寸缕不着,紧披着一层薄如蝉翼的轻纱,脸色娇媚泛红,行走间,跨下的昂首颤颤巍巍,显然也如崔莞一般,事先饮了媚药。   刘冀的目光在绯色三人身上肆意游移,隐隐透着一丝振奋的声音传开,“好好服侍贵客,今日若再出差池……”   即便体内热火腾升,绯色三人亦止不住齐齐打了一寒颤,垂首应道:“诺。”   说罢,三人便朝锦榻行去。   崔莞虽被灌下药,然而药效尚未挥发,她奋力将身子一挺,竟坐起身,然而绯色三人已行成围势,缓缓逼近。   无路可逃。   崔莞知晓,今日她在劫难逃,且不说绯色三人,以及站在门边,一脸得色的刘冀,便是这庭院中,想必也有不少侍卫,凭她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怎能脱身?   不过,即便心中通透,看到绯色等人临近榻沿,崔莞仍止不住往榻角缩去,边缩边以细齿咬着手上的麻绳。   粗糙的麻绳蹭在娇嫩的檀口中,磨得龈肉一片鲜血淋淋,尝及嘴里泛开的腥甜,崔莞仿若失了理智一般,咬得愈发用力,凶猛。   刘冀挑了挑眉,唇角咧出一抹畅笑,稳稳的站在原地,竟是打算当场欣赏一场活春宫。   就在这时,他倚在身后的美少年,不着痕迹的瞥了一眼已被绯色等人扣住双腿,压倒在榻上拼命挣扎的崔莞,眼底忽的闪过一丝精光! ☆、第二百一十六章 一线生机系何处(下)     “殿下。”那美少年垂首含胸,淡色的唇恰好贴在刘冀耳旁,刻意压低的嗓音中透出一丝靡媚,“晨光熹微,殿下何不春风一度?”   温热的气息微拂过耳廓,刘冀的双眼陡然眯起,他回眸一看,少年姣好清俊的面容上,流露出一丝欢好的期意,一双含情凝睇的眸子勾得他心痒难耐。   刘冀勉强移开目光,瞥一眼榻上的崔莞,顿时觉得索然无味,沉思片刻,便牵起那美少年仿若女子一般柔嫩的手,转身迫不及待推门而出。   不过是个普通的姑子罢了,待他忻悦过后再来一观,也不迟。   想着,刘冀的脚步愈发加快,而被他牵着,紧随其后的美少年,低眉顺目之下,嘴角弯起了一丝莫名的笑意。   刘冀离去后,那两名侍婢与端酒的侍从不屑的扫了一眼榻上四人,也快步出屋,当然,走在最后的侍婢未忘将门扉紧拢。   虽未来得及解开缚在手上的麻绳,却也使之松懈了一些,随后竭力的挣动中渐渐松散,不过,崔莞的手腕仍是被粗糙的麻绳磨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淋,可偏偏这股痛楚,却好似石沉大海,难觅踪影。   此时的崔莞,只觉得体内仿佛燃着一丝烈焰,随着剧烈地挣扎,胸口砰砰撞动,那零星的烈焰激荡迸出,陡然汇成了燎原之火。   “滚,滚开。”她大声叱喝,然而声音却绵软无力,落在绯色三人耳中,更似娇哼。   药性渐起,崔莞沉静清冷的眸子不复以往的明澈,缓缓弥漫起几分迷离,几分恍惚,挣扎扭动的身子慢慢弱下。   刘冀掺在酒中的药粉,是勋贵中广为流传的烈性媚药,比起春风楼的媚生香,有过而无不及。   此前崔莞虽不曾沾染,但上一世出自春风楼,又非初经人事,她自不会忘却这等欲火焚身,万般渴求之感。   再这般下去,再这般下去……   崔莞牙关紧咬,守着心底最后一丝清明,竭尽全力克制肌肤相触时,那丝丝缕缕,无孔不入的欢愉。   绯色三人,一人扣手,一人压足,一人则一件一件剥去她身上的裳。   秋日的清晨,本就泛着凉意,崔莞临行前特意多着了几件罗衫,眼下件件剥落,她心底一片冰寒。   若是**可换来脱险,即便失了这身清白,于她而言,也好过丧命。   但崔莞心知肚明,以刘冀阴狠的脾性,一旦羞辱不及刘珩,她极有可能当场被杀。   横竖均是死,还不如……崔莞下意识张口便要咬舌,却被眼疾手快的绯色一把捏住下颌,“女郎这是何苦?敦伦之乐,鱼水之欢,本是人间极美之事,即便女郎不愿享受,便当发发慈悲善心,救一救我等罢。”   边说绯色边瞪着柳色道:“她若死了,你我均要陪葬,还不快堵了她的嘴。”   柳色急急拾起方才那名侍婢遗在榻上的帕子,塞入崔莞口中。   绯色这才松开手,转而扯向崔莞最后一件罗衫的衣带。   崔莞绝望的阖上眼,罗衫尽去,仅剩下一条鹅黄绣花宝袜遮掩的身子簌簌颤抖,凝白如玉的肌肤泛着丝丝莹光,顿时铺陈入三人眼中。   裙裳宽敞,内着的罗衫又多,乍看之下自是臃肿,此时剥净外裳,绯色三人方发觉,眼前这看起来并未有多少姿容的小姑子,竟生得一副如此香艳绝伦的**。   凝脂肤,白玉颈,浑圆丘,细柳腰,尤其是束在宝袜中将露未露,欲欲跃出的雪白双丘,愈加诱人心魄。   倏忽之间,尚未见过女色的绯色三人不由看呆了眼,而且未再挣扎的崔莞,也使得柳色与赭色手上不知不觉卸去几分力道。   就在这时,原本绝望的崔莞陡然睁开眼,迸出浑身上下蓄积而出的力气,猛地抬手蹬腿,掀翻柳色,踹开赭色,从麻绳中挣脱出的双手一把推开绯色,翻身滚下锦榻,顾不得阵阵传开的痛楚,赤足奔向紧闭的门扉。   沐园格局奢华,无论亭台楼阁,均比一般宅院宽敞,崔莞强撑着发软的双腿,一路踉踉跄跄,撞翻长几,也险些栽倒在地。   绯色三人反应过来,起身紧追,他们服过的媚药不似掺杂在酒中那般烈性,充其不过为助兴之物,故而神智比崔莞清明得多。   三人大步追上前,恰好赶在崔莞探手伸向大门时,扣住她的肩膀,狠狠地往后一扯!   噗通一声闷响,崔莞仰面倒地,摔得胸口一阵窒痛,好不容易积攒的力气如流水般哗哗褪去,一时间竟是蜷缩在地,动弹不得。   “既然女郎心悦此处,绯色便如女郎所愿。”   隐隐透出亢奋的声音夹杂一丝微促气息响起,绯色舔了舔唇,欺身压上崔莞娇弱的身子,伸手摸到宝袜边缘,掀起,探入……   察觉到在肌肤上游走的手,崔莞僵直的身子倏然一颤,当那手袭上那团今生未被外人触及的酥软白玉,她再也抑制不住放声尖叫:“不——”   嘭!   一声巨响,门扉尽敞,一道身影似离弦之箭,唰的冲入屋内,砰砰砰一连三声闷响,绯色三人尚未来得及反应,遽然被一股冲力踹得四下飞散,一人撞上倒地的长几,两人滚了几下,撞成一团趴倒在地。   是,是谁?   崔莞睁开氤氲一层水雾的双眸,怔怔的望向洞开的大门,柔和的曦光中,一道颀长的身影,立于她身畔,一缕缕朝晖映在那轮廓之上,染出一条璀璨金边,华贵难言。   她看不清那张面容,却将那双狭长深邃,杀意凌冽的墨眸映入心间,眼角一滴滚烫的泪珠泌出,悄然滑落,跌入鬓边乌发之中。   崔莞泛白的唇轻轻颤,可喉中仿佛堵着异物,发不出一丝声响,亦唤不出一声心中涌现的名。   ……刘珩。   目及崔莞的惨状,刘珩的面色黑得几欲滴出墨来,他抬手极快的剥下外裳,弯身覆于崔莞身上,将那外泄的**尽数遮挡。   迎着崔莞恍惚的目光,一双含霜带冽的狭长眸子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血色温柔。   他探出双手,一手自她颈下穿过,环上香肩,一手探入腿弯,略一用力,将那绵软无力,神智逐渐模糊的人儿,横抱入怀。   终于。   寻到你了。 ☆、第二百一十八章 金风玉露欲相逢(下) 推荐票满4000加更     不似春风徐徐的温情暖意,遽然间便是一场疾风骤雨般的索取掠夺。   刘珩将那酥软的身子紧锁入怀,一手环绕着香肩,一手探到她耳后,修长的五指没入乌黑柔顺的发丝中,撑住她昂起的头颅,湿润的檀口中,他追逐,缠绕,肆意汲取那一股股令人魂痴梦醉的芳菲。   一声嘤咛,随着缕缕银丝一同溢出唇角,纵使上一世崔莞已非初尝人事,此时也被这肆意的掳掠,搅乱了心中的一池春水,若不是有刘珩双手撑着,她早已瘫软在地。   感受到那股愈来愈热切急躁的攫取,崔莞的眼神迷离中透着无尽的欢愉,起先仍有一丝怯弱闪躲的湿甜小舌,跃跃欲试般勾逗起在檀口中翻江倒海的长舌。   不过是一点零星之火,却在碰撞之际轰然成迸出了燎原之势,原本打算浅尝辄止的刘珩浑身一僵,仅存的克制霎时崩塌,他狂野地掠取那张娇唇檀口中的每一缕香软。   他的气息,又粗重,又急促,揽在香肩上的手缓缓游移,隔着披在崔莞身上的外裳,摩擦起她后背娇嫩的肌肤。每游移一寸,崔莞身子的颤栗便加剧一分,那只仿佛夹杂炽火的大掌,撩起她体内愈来愈炙灼的熊熊烈焰。   崔莞睁大了一双水汪汪的眸子,翻涌的**中透出明晃晃的渴求,她知道自己所求为何,挣脱出的小手灵巧的自敞开的衣襟处探入,贴着同是滚烫的身躯,缓缓探下……   一抹娇软触及下腹的胀痛,刘珩抑制不住闷哼一声,抬手扣住她胡乱拨动的小手,环着怀中的身子往前一倾,小心翼翼的将她平放于铺在车厢内的软席上。   骤然分离的双唇间,一条细若悬丝的银芒不断延伸,最终崩断。   崔莞横陈于刘珩幽深的目光下,她双颊嫣红似火,吐气如兰,娇喘吁吁,绵软无力的双手抚过滚烫的身躯,撩起本就松松垮垮的外裳,露出一抹凝白,单薄的鹅黄宝袜,岂能掩住华光熠熠的明媚**?   外裳下,两团不断起伏,若隐若现的丘峦,就这般落入撞入他微眯的眼瞳中,刘珩俯身而下,以手肘撑着身子,紧紧与她相贴,却又不至于压着这仿佛一用力便会碎裂的娇嫩身子。   炽热的气息喷灼在她不过巴掌大的小脸上,细密的轻啄不似最初的暴躁,温热的薄唇由上自下,一一划过崔莞精致的五官,小巧的下颌,细白的脖颈……   听着缠绕在耳旁的娇喘与低吟,修长的手指摸索至紧系的绸带,曲起的指尖轻巧一勾,三两下便除去了碍眼的外裳,灼烫的大掌贴着她腰侧的肌肤,缓缓探入宝袜之中。   指尖荡开的温软,深深的撞入刘珩心间,凝滑的肌肤宛若世间最上等的彩练,让他爱不释手,粗粝的掌心摩挲着平坦的小腹,忍不住缓缓地,一寸一寸地向上探索。   略带一丝粗糙的掌心抚在娇嫩的肌肤上,令崔莞心中簌簌发颤,极致的欢愉唆使她微微拱起身子,将今生从未有人深入过青涩,尽数绽放在他掌下。   在双峰下游移片刻,刘珩的瞳仁愈加深浓,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颈子上圆润的喉结上下滑动,似乎在隐忍,在克制。   然而,少女的嘤咛娇吟,仿若一根撩过心尖的鸿羽,原本踌躇的大掌倏忽间攀上雪白的玉峰,轻拢慢捻,不再有一丝怜香惜玉,薄唇落在优美精致的锁骨上,啄吻,轻舐。   心中一阵阵悸动,崔莞无助的捧着埋在颈边的头颅,纤细的十指探入乌浓的发丝中,束发的小巧玉冠,摇摇晃晃,终是滚落,霎时间,发丝如瀑,垂落在她眼前。   “刺啦”一声细响,崔莞顿觉得身上一凉,最后一片遮掩**的宝袜在刘珩手中化为碎片,散落在身旁。   墨十八扬着藤鞭,正襟危坐,好似听不见车厢中的窸窣细响与喘息,疾驰的马车已奔在了山道之上,比起官道,自然更显颠簸。   山间寒得早,裹着冷意的山风自荡起的车纱缝隙间灌入,**着身子的崔莞不由一颤,心头的燥热略微褪去,迷离的眸子里复起一丝清明,她眨了眨眼,看清近在咫尺的俊颜,感受到抵在腿间的炙热,霎时瞪大了双眼。   “殿……殿下?”   她浑噩的脑海艰难的意识到两人此时的姿态,是多么的香艳媚惑,令人血脉偾张。   闻及崔莞含愕带滞的低呼,刘珩同样裸露的躯体又贴近了几分,薄唇微启,将那粒圆润的耳垂啜入口中,沉重的呼气如潮水,一波一波喷涌而至,撞入她耳中,夹杂着一声磁沉沙哑的嗓音,“嗯。”   神智与欲火间的汹涌碰撞,崔莞的身子不可抑制的哆嗦,她抬起不堪一折的小手,无力地抵在那片精壮的胸膛上,红肿的唇颤颤,喃喃说道:“殿…殿下,不…可,不,不可……”   听着耳旁细哑的抗拒,刘珩浓墨般的眼瞳轻轻一眯,抚在玉峰上的大掌,缓缓拂过细嫩的颈子,探出的指尖落在娇艳轻颤的唇瓣上,来回摩挲。   “不可?”   她诱他,撩他,勾起他的**之后,却与他说,不可。   刘珩沉下眸光,滚烫的身躯再度往前一贴,乌船蓄势待发,桃源溪水潺潺,只需撑竿一抵,便可长驱直入。   马车中弥漫着一股糅合了男子清雅与女子馨甜的靡靡气息,便是山风都无法吹散半分,萦绕在两人的鼻息之间,逃不开,避不掉。   “不,不可,不可,不可……”崔莞颤抖的身子摆动得愈来愈剧烈,抵在胸膛前的小手,不知是该推拒,还是迎合,体内深处叫嚣的渴望,一阵一阵袭来,她眸中的清明渐渐黯淡。   从了罢,无需这般忍耐,无需这般痛苦,无非是清白,失了便失了……   不,不!   无媒苟合,与上一世有何区别?无非是曾信换做刘珩。   不可再重蹈覆辙,决不可再重蹈覆辙!   恍惚中,崔莞突然张口,用力咬下,殷红的血丝自莹白的贝齿间漫出,钻心的痛楚,迸出最后一丝清明,她努力抬眸,凄声道:“莫要,让我恨你。” ☆、第二百一十九章 谋算无遗方为策(上)     崔莞的声音,虽凄,语调却是勾人的靡软,一言出口后,眼底愈来愈黯淡的清明之色,随即湮灭,渴求的**焚心,焚体,焚得被刘珩压在身下,不断扭动的娇躯,呈现出极具**的媚态。   刘珩未出声,微敛的目光掠过在她眉宇间,那一抹药粉也无法遮掩的妖娆潋滟,看向眼角不断泌出,缓缓滑落的清泪,他整个人顿时一僵,白皙结实的胸膛深深起伏了数次,乌浓的墨眸中,犹豫挣扎。   僵持片刻,他阖上最终化为一片平静的眼眸,缓缓的退开身。   失去慰藉的崔莞,娇躯扭动得愈发激烈,甚至撑起身子贴上前,水雾蒙蒙的眸子中泛着一丝求不得的苦楚。   刘珩粗粝的掌心抚过她盈盈一握的细腰,将她制住,另一手摸索到散落在旁的衣物,迅速裹住她凝滑香艳的**,又胡乱套上一件裳,抬眸透过轻薄的车纱,往了一眼马车外的景色,一片粼粼波光顿入眼帘。   “停车。”   闻及这低沉沙哑的声音,墨十八藤鞭一敛,缰绳一扯,马车缓缓停在临湖的山道之上。   “主子?”   过湖入林,便是落脚之处,主子怎么……墨十八眼角的余光瞥及一双莹白如玉的纤足晃过,急急垂下眸,退到一旁。   刘珩一言不发,抱着紧紧攀在他身上,四处引火的崔莞,大步走向路旁的无名湖。   这小东西身上所中之药,非同一般,乃是媾毒,若无男女欢好释去药性,邪火攻心,极有可能因气血过盛,冲心而亡。   虽越过山林便可寻人解毒,但……刘珩瞟了一眼崔莞红得可滴出血来的双颊。   显然,她撑不到那时。   行到湖畔,毫无半分迟疑,刘珩缓缓踏入湖中。   感受到冰凉的湖水漫过双腿,他心头骤然缩紧,需知,刘珩并不擅水。   然而,他仍是慢慢往湖中再行几步,直至湖水漫过胸膛,将崔莞滚烫的身子尽数浸入水中,方止住脚步。   冰凉的湖水与体内的炽灼,一冷一热,极致碰撞之下,本就筋疲力尽的崔莞,头颅一侧,双手一垂,眼眸沉沉阖下,就这般浸在湖中,倚着刘珩昏厥过去……   翌日清晨,崔莞在一阵此起彼伏,清脆悦耳的鸟叫雀鸣中,缓缓睁开双眸。   昨日在沐园中,她饮下的媾毒虽烈,但到底只是媚药,解去药性便可无碍。   因而,暮色渐浓时,崔莞便复了清明,只是随后纷沓涌入的记忆,令她又羞又恼,更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刘珩,加之困乏之故,又迷迷糊糊的睡到了今日。   往后,总不能日日卧在榻上不起罢?   崔莞心绪微敛,叹息一声,慢慢坐起身子,谁知这一动,浑身上下酸痛的顿时如潮,险些令她叫出声来。   扫了一眼左肩隐在罗衫下若隐若现的白色棉布,崔莞唇角勾起一丝苦笑,好不容易才养好几分的身子,又处处是伤……   她肩上被侍婢灌药时刺出的伤口虽不及那支羽箭伤得重,却均是伤在左肩之上,一前一后,故而一动便是一阵锥心刺痛;手腕脚踝处则是被麻绳紧勒出的淤痕,以及挣扎时磨得血肉模糊的伤口;脖颈胸前,却是**汹涌时落下的细碎印记。   而崔莞未知晓的,仍有后背那一大片青紫,正是被绯色等人拽倒时,仰面摔倒在地所致。   从上至下,虽算不得体无完肤,却也相差无几了。   “姑子醒了。”一抹高挑的身影踏入屋内,目及榻上坐起身,面色微白的崔莞,不由轻唤了一声,将手中的早膳搁置在几上,快步奔到榻边,“姑子**未食,奴婢熬了米粥,姑子尝一尝可好?”   崔莞抬眸,虽觉得来人眼生,却也认出是清早服侍在榻前,为她伺药更衣的侍婢,名唤半夏。   昨日清晨她便被刘冀掳到沐园,一番折腾被刘珩救到此处,又昏昏沉沉睡了**,这一日**间,滴米未进,自是腹中空空。   用过熬得温热香糯的米粥,崔莞顿觉身子舒坦了不少,她看了一眼忙碌收拾的半夏,唇角微抿,迟疑的问道:“殿下,可在此处?”   半夏侧首一笑,“殿下歇在璞园,姑子若要前去,奴婢可为姑子引路。”   钟山别院,是刘珩一处隐秘的栖身居所,亦是墨卫藏身之地,建于茫茫山峦间,若无熟悉地形的人指引,想在崇山峻岭中寻出一小小的别院,难如登天。而能在此处当差之人,无论侍卫还是仆从侍婢,均为刘珩手下的死士,断无反水背叛之举。   “……不必。”犹豫片刻,崔莞终是摇头婉拒。   对刘珩,心中滋味难以言明,她不知,是当怨,还是当感激。   齐郡时若无刘珩的出现,她也不会受到如此多的波折劫难,可如此,也就无法识得萧谨,识得岑娘。   且昨日马车之上,刘珩之举,她心中并非无感。   原以为,以刘珩尊贵的身份与喜怒无定的性子,加之她屈服药性之下,失了清白已成必然之举。   可最终,刘珩却克制抽身,甚至将她带入湖水之中,以缓攻心燥热……   怅然一叹,崔莞察觉到,自己沉寂无澜的心,似乎有些乱了。   相比钟山之上的宁静,朝堂上的气氛却是一触即发。   一向在朝臣面前甚少发怒的孝明帝,此时正阴着一张脸,端坐于高堂之上,细看下,那神色竟与刘冀有几分相似之处,他将手中的奏议啪的一声甩到堂下,冷声喝道:“来人,到东宫传太子。”   “诺!”   候在门外的宦官急急应声而去。   殿外急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跪坐在堂下的刘冀不着痕迹的瞥了一眼身旁空空如也的席位,嘴角勾起一丝冷笑,昨日他即将进宫之际,却被楚家送来的传信绊住了手脚。   江南乃大晋粮仓,莫说是他,便是刘珩也在暗中谋划,而今江南乱象乍起,私底下有些见不得光之事自然便会浮出水面,此事可比刘珩离宫一事紧要万分,一旦处理不当,皇帝的怒意,不是他仗着**爱便可抵消殆尽。   **与母族楚氏商讨复议,直至今日刘冀方得以脱身,正好趁着早朝,向孝明帝上了江南粮仓遭窃与刘珩私自离宫的奏议。   原本两件毫无干系的事,一笔写入同一奏议之中,难免不叫人浮想联翩。   熟知孝明帝脾性的刘冀,果然对刘珩刺出了最狠厉的一剑。 ☆、第二百二十章 谋算无遗方为策(中)     朝堂之上,帝怒,朝臣俱静,面色恭谨肃穆,然而这一副副神情相似面容之下,却是截然不同的心绪。   以楚萧为首的寒门之臣,或是暗中扶持寒门,却出身士族的朝臣,皆心中暗喜,只待适当之时,落井下石,彻底借此事废除太子刘珩。   而以王谢为首的士族之臣,则大多心存斟酌观望,士族虽式微,却并非全无反戈之力,为今要,便要看看这太子,究竟值不值得他们举族相护。   转瞬间,江南粮仓失窃一案,便暗中成为刘珩是否可收拢士族势力最为重要的阳谋。   “太子殿下觐见——”   随着一声尖细的唱声,连同孝明帝在内的一干君臣,纷纷侧眼,将目光投向敞开的殿门。   相较于旁人沉静的神情,刘冀眼底惊愕万分。   怎会?   刘珩怎会在宫中?   刘冀猛地抬眼,斜斜的望向与之相对而坐,略靠后方的楚广。   身为统领京畿城防侍卫的司隶校尉,楚广对太子是否回宫一事最为心知肚明,他压下眼底的惊骇,微不可查的向刘冀晃了晃头。   倘若太子真在东宫之中,那么昨日清晨,出宫之人是谁?出现在沐园中之人,又是谁?   无论刘冀与楚广等人心中再如何猜疑,待那道修长挺拔的身影大步跨入殿门时,均怔住了眼。   来人,正是太子刘珩。   “儿臣见过父皇。”   刘珩行了一礼,神色恭谨中透出一丝坦然。   孝明帝未言,而是目光沉着的端详眼前这个容貌俊朗,处事稳重的长子,少顷,方淡淡的哼了一声,“你可知,朕唤你来,意欲为何?”   “儿臣不知。”   听着耳旁镇定的声音,明孝帝十指微动,怒笑道:“好,好一个不知,你以为,朕老糊涂了不成!”话到最后,已然成了怒哮。   刘珩抬手,深深一揖,沉声道:“儿臣惶恐。”   惶恐?听听这般不紧不慢,无慌无乱的嗓音,何来惶恐?   明孝帝冷眼瞪着低眉顺目的刘珩,坐在一侧的刘冀心中狂喜不已,即便刘珩未离宫一事让他所料未及,然而江南粮案,仍是不出所望。   皇兄啊皇兄,你该如何抵挡父皇的滔天怒意?   刘冀竭尽全力才勉强按捺住上翘的嘴角,继续眼观鼻鼻观心的端坐于席,静观刘珩失势。   “你确该惶恐。”孝明帝伸手抓起在一旁服侍的小宦官拾回,齐摆在几面上的奏议,“啪”的一声甩在刘珩脚下,森冷的道:“给朕睁大双眼看看,这奏议上所参之人,就是朕册立的太子?大晋的储君?”   面对孝明帝的怒火,刘珩面色微动,却并非惧怕慌张,而是泛起的淡淡的笑容,脚旁那几本奏议,他不必看也知晓里头所言为何。   这可是“他”费劲心机方布下的大局,收网虽显仓促了些,但也足矣。   不过,刘珩仍是弯身拾起奏议,略翻看了几眼,果不其然,正是江南粮仓失窃一事。他手中奏议置于一手,另一手则探入袖中,取出一封奏议与一青皮小册,呈于手上,朗声言道:“父皇息怒,江南粮仓一案,儿臣亦有一本,一册,还请父皇亲阅后,再行定夺。”   孝明帝虽怒,却仍允了刘珩辩解。   一旁的小宦官走上前,恭敬的接过刘珩手中的奏议与青皮小册,呈到孝明帝眼前。   孝明帝接过奏议,略微翻了翻,原本沉冷的面色陡然冰寒如霜,霎时便将手中的奏议搁下,执起那不起眼的青皮小册,细细翻看。   瞟见孝明帝此举,刘冀心中一突,蓦地升起一丝不安,刘珩呈上的奏议中究竟所载何事?竟比江南粮案重大不成?   刘珩垂眸而立,沉声言道:“父皇,江南腹地,膏腴之壤,沃野千里,乃大晋粮仓之所在,然而,连年风调雨顺,官仓却是十仓九空,粮仓之中,米粮表下尽为砂石,若逢灾年,整个江南,甚至大晋,定哀鸿遍野,饿殍枕藉!”   “常氏乃受儿臣之命,以贩粮为名,暗中彻查江南官盗勾串之事,实乃东阳孙氏与广陵太守郭献暗中谋划,常氏历年所查实情,均详载于奏议之上,账册亦在父皇手中。”   刘珩之言好似晴空惊雷,炸响在沉寂的大殿之内,引得朝臣纷纷侧首,窃窃私语。   原本静待好戏的刘冀,面色立时变了,楚广与朝堂上个别参与其中的寒门臣子的脸色也均煞白一片。   东阳孙氏,与楚氏乃是姻亲,广陵太守郭献也为楚氏一手提拔而起,江南腹地,寒门暗中操持已久,此次盗粮一案甚过,无法与往常一般尽数遮掩。   故而,事起之时,他们便将一切尽数推于当初有意牵扯入案的太子乳嬷之族常氏,便是所需之证也一一伪造备妥,万万料不到,常氏竟暗中截了账册!   然而,刘珩之言远不止为此,他又自袖中取出令一封奏议呈上,“除此之外,儿臣仍查及,江南盐匪猖獗,且私盐盈利之巨,实难言明,常氏仅差人沿山阴古道一去一回,便可入账五千贯,更不言常年行于四道之利,堪抵一国赋税!”   说罢,刘珩袍角一掀,双膝触地,沉声道:“常氏之举,皆受儿臣之命,所贩粮,私盐之利,年年尽归赋税之中,账册上亦又所载,父皇可差人细查!”   粮,钱,历来均是国之根本,竟有人在暗中存粮筹钱,若说无造反之心,三岁稚儿都不信,更何况是高高在上的帝王。   这连番之言,令孝明帝的脸色愈来愈黑,他颤着手,狠狠将账册拍在几上,未看刘珩,也未看缩在席上的刘冀,冷喝道:“王焕!”   “臣在。”   王氏出身,位居太尉的王焕起身候命。   “江南盗粮与私盐一案,朕交予你彻查,记住,朕要的是彻查!”   孝明帝怒了,他虽扶持寒门,打压士族,却不代表允许有人在他眼下,蠢蠢欲动,谋夺江山!   一时间,刚自太子遇伏一事中平复的朝堂,再度变得风声鹤唳。   寒门人心惶惶,士族之气却是前所未有的高涨。   崔莞不知晓这些突变风云,辗转**后,她终是下定决心,唤半夏引路,亲自前往璞园,去寻刘珩。 ☆、第二百二十一章 谋算无遗方为策(下) 为侃侃子萌大爷加更     半夏引着崔莞刚行到院门前,便见一名仆从匆匆来报:“姑子,有客来见。”   有客?   崔莞秀眉微蹙,她在此处,应是颇为隐秘之事,不应有外人知晓才是,而且在建康,她相识之人并不多,加之能寻到刘珩密宅……应当只有一人。   “请进来罢。”   稍迟疑片刻,崔莞缓声应道,她与半夏相视一眼,两人一同往回走。   莫约半盏茶后,一阵窸窣的脚步声,崔莞抬起头,便见一道窈窕的身影跨门而入。   “果然是你。”   一袭茜红裙裳的华灼娇艳动人,只是一双灵动的眸子触及崔莞冷漠的面容时,不似以往那般飞扬明媚,而是含满愧意,略有些闪躲,尤其是听闻崔莞清冷的声音,她不由讪讪笑道:“我,我此次前来,是想探望一下你。”   “探望?”一声讥笑,自崔莞唇角溢出,“是看我可曾被辱?还是看我有无缺手断腿?”   “不,我并非此意。”尖利的言语令华灼先是一怔,继而急急言道:“昨日,我只是,只是……”   她素来自在惯了,于人于事,皆是随心所欲,自重伤离开邺城后,更是甚少与人敞开心扉直言直语,而今又羞又愧之下,竟连话都难以言明。   “既是说不出口,便无需再言。”崔莞敛回目光,执起半夏奉上的瓷壶,斟了一盏茶,捧在手中,慢慢啜饮,未再理会一旁神情黯淡的华灼。   望着崔莞神色中透出的冷意,华灼足下踌躇了一会儿,终是踏出,慢慢朝崔莞走去。   她走到崔莞对面的席子上,与上回一般,和崔莞隔几相对,不过,两人的气势,与前日在秦四郎置下的宅子中,截然相反。   “我与阿莞有要事相商,你先下去罢。”华灼略带试探的目光掠过崔莞的小脸,看了一下立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半夏。   低眉顺目的半夏虽一副恭敬之姿,但听闻此话后,却抬眼看向举盏品茗的崔,好似只要崔莞不开口,她便不会挪开半步。   华灼无奈,唯有移眼转向崔莞,“阿莞……”   慢条斯理的搁下手中茶盏,崔莞侧首对半夏轻声道:“难得有客上门,几上空空,难免让人觉得失礼,劳烦备一碟桃酥可好?”   “姑子见外了,奴婢这就去备。”半夏踟蹰两步,便依言退下。   屋中只余下崔莞与华灼二人,一时间,气氛静谧下来。   崔莞垂眸盯着身前的青釉莲纹盏,仿佛盏上莲纹精致得令人挪不开眼一般。   今日华灼上门之意,并不难猜,只是,对于华灼的示好求和,她却不知该如何应对。   毕竟,她既不愿就此轻易的原谅华灼,亦不能与其恶交,以华灼之势,甚至是那名唤阿笙的男子,取她性命,便好似碾死一只蝼蚁那般轻而易举。   崔莞一言不发,华灼也垂头不语,安安静静的跪坐于席子上,两人就这般呆坐着,小半个时辰,都不曾听见一丝声响。   “你不是知会半夏,有要事和我相商?如此,便说罢。”崔莞眼底闪过一丝不耐,她为何要在此耽延?   “我……”华灼突然抬手取盏斟茶,狠狠灌了两口后,方低低说道:“我来与你赔罪。”   “赔罪?”崔莞抬起眼,上下打量华灼一遍,摇头淡声说道:“不必了,我只期望,往后能与你离得远一些,便可心满意足。”   “阿莞。”华灼再也坐不住,她凝望着崔莞,认真说道:“昨日一事,实是我过矣,然而,我并非想害你,否则也不会致信刘珩,又让阿笙一路追寻,那一刻,便是刘珩未能赶至,阿笙也会出手将你救……”   “那又如何?”崔莞绽出一抹嗤笑,阻断了华灼的辩解,她挺直腰身,十指紧紧交握,置于膝前,慢慢说道:“三言两语,便可抵去你背信忘义?便可抵去我身上所受的伤痛苦楚?还有险些,险些……”   思及昨日,崔莞的心绪抑制不住激荡起伏,浮起一丝怒意的清冷眸子微眯,“这些事宜,可会随你而言,烟消云散?”   “我……”华灼被崔莞一席话,堵得哑口无言,半响方挤出一丝声音,“我知错,今日我来,是想与你说出昨日之事的真相,而后向你赔罪。”   崔莞叹了口气,“华灼,你口中言赔罪,可有无想过,我是否愿听?你今日之举,与昨日作为又有何不同?”说罢,她不欲再纠缠下去,慢慢起身,行出了门。   屋中独剩华灼一人,仍旧呆滞的坐于席上,崔莞的那番话,于她而言,不可谓不深。   身为富可敌国的上洛华氏之主,华灼的身份予了她寻常姑子可望而不可即的悠然自在。华灼自知,这些年来,一双素手上沾染的鲜血并不少,可无论做何事,均是师出有名,问心无愧。   唯独此时对崔莞,愧矣。   昨日一事,她确确实实未曾想过要害崔莞,无非是借此戏弄刘珩罢了,然后一步疏忽,却险些要了崔莞一命。   按理而言,崔莞的身份远远不及华灼尊贵,她大可不必理会,可今日,她仍是登了门,不管不顾便自说自话,口中虽言之凿凿,认为是赔罪,但这般行为,却与昨日之举一般,从未给崔莞一丝抉择的余地。   “走罢。”不知何时,阿笙已入了屋,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旁,“车马已备好,山间寒凉,还是早些下山。”   “嗯。”华灼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而后起身,与阿笙一同出屋,可刚行出院门,目及远处缓步离去的崔莞,不由顿住脚。   沉默片刻,她垂首解下系在腰间的碧玉珏,递给阿笙,“将此物交给刘珩,让他转予阿莞。”   扫过白嫩掌心中那抹流转的浓翠,阿笙眼中一片沉凝,不过,他依旧接过了玉珏,“此事至关重要,你需三思。”   华灼眨了眨眼,唇边忽的绽出一抹灿笑,“你去便是,我在马车上候着。”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留下这碧玉珏,是她对崔莞的赔礼,又何尝不是为自己留下一条退路。   崔莞不知自己前脚刚走,华灼后脚也随之离去,不过,她也并未放在心上,此处是刘珩的密宅,暗中自是有人盯着,出不了差池。   她随着半夏一同,踏入了璞园。 ☆、第二百二十二章 莫负秋华来相会(上)     “姑子,殿下便在后园中,往前行一段便是了。”半夏引着崔莞进了璞园,却不再多行一步,抬手为她指明刘珩所在之处,便退到一旁候着。   密宅中规矩森严,便好比崔莞所居的庭院,在别处当差的侍婢仆从,无论何事,均是唤庭院中的人交接,不会轻易涉足。   崔莞轻轻颔首,顿下的脚步沿半夏所指的林荫小道,缓缓朝林后行去。   山中虽早寒,然而秋意在此,却缓了几分,枝头随风摇曳的绿意,铺染上一层淡淡的明媚,少许错漏而下,洒在崔莞翻飞的衣袖与裙摆间,原本发僵的步履,渐渐变得轻快。   穿过泌凉的林荫小道,秋阳当空倾洒而下,崔莞略眯了眯眼,目光四下一晃,便在一株悬铃木下,寻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人,依旧那般,青衫墨发,眉目清俊,可往日的慵懒戏谑的神情,仿佛天边乌云,尽消于明媚的秋阳之下。   他的唇角含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和风徐徐而过,扬起那垂落的衣袖与随意垂散于身后的墨发。   此情此景,已然入画。   仿佛生怕惊醒画中人一般,崔莞足下不知不觉放缓了几分。   直至行近,她方发现,刘珩微抬至与下颌齐高的左手上,落着一只不过巴掌大,翎羽如墨,腹白如玉的小雀,而盯着小雀的眸子,深邃沉凝,却又透着一缕令人无法释然的黯淡。   这一人一雀,并未察觉有人行来,人依旧沉思,雀则眨了眨宛若黑豆般的瞳仁,金黄色的雀嘴蹭了蹭身下白皙修长的手指。   “咔嚓”一声枯枝断裂的细响,惊醒了人,惊飞了雀,亦散了这难得一见的美人画卷。   对上刘珩初醒时略带一丝茫然,却又极快复出清透的墨眸,崔莞突然觉得有些窘迫,好似偷偷摸摸欲行不轨,却被人当场捉住一般。   静静打量着崔莞生动的小脸,刘珩没有错过她眼中那缕飞闪即逝困窘与懊恼,莫名的,心中笼罩的阴霾退散了许多,他弯起薄唇,懒懒的说道:“过来。”   崔莞依言上前,却止在五步之处。   “再过来一些。”   崔莞犹豫,足下略往前跨了一步。   刘珩盯着她流露出一丝不自然的面色,突然间勾唇低笑两声,道:“卿卿素来在孤面前胆大妄为,今日怎的一副眉羞目怯之姿,莫非卿卿已决心以身相许,报孤相救之恩?”   说着说着,他恍若看不见崔莞微僵的神情,揽雀的手指抚上下颌,来回划动两下,自顾自话:“待嫁之心,好似确该如此,唔,孤岂不也得略表臊意?”   闻言,崔莞脸色一黑,未变僵的地方,也尽数僵下,心中那一丝相见时的窘促,拘谨,无措,尽数消散。   一瞬间,她好似回到了前往临淄路上那般,声音清而淡,道:“殿下多虑了。”   见崔莞如此,刘珩有些忍俊不禁,他缓步走到崔莞身前站定。   两人之间自四步之距变为不足一步之遥,凉风偶静,便可闻及对方的身上淡淡的气息。   崔莞双颊抑制不住浮起一丝**,马车上的亲密之举,果然还是乱了她原本沉静无澜的心绪,无法似先前想的那般,可做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刘珩的目光扫过崔莞微微泛红的小脸,抬手探向她垂在身子一侧的手腕,扣住后便拉着人往前走。   崔莞只觉得手腕一紧,身子不由自主随着刘珩前行,她垂眸瞥及隔着衣袖抓在手腕上的大手,下意识便想甩开。   似乎察觉到她的心思,抓在腕上的手骤然一缩,透出一股不容置否的威势。   崔莞抿了抿唇,手上的力气缓缓放下,并非她惧怕了刘珩,而是觉得,此时若惹怒这人,有些得不偿失。   对于崔莞的“认命”,刘珩显然十分满意,俊朗如斯的面容荡漾出一抹灿如天边明媚秋阳的笑容,一直暗中守在附近的墨十三,霎时怔一怔。   他从未见过,主子脸上流露出这般明媚的笑容。   崔莞跟在刘珩身后,落了莫约半步,因而并未目及这难得一见的笑颜,她的目光,落在小道旁的树荫花影上,偶尔触及紧攥在手腕上的大手。   这手,看起来倒是白皙,可并没有寻常贵人那般细嫩,略有粗糙之感,她忍不住细细打量,突然发现,除去糙意之外,手背上仍遍布这一些细小的瘢痕,一道一道,纵横交错……   他似乎,过得并不如表面那般,鲜衣怒马,放纵不羁。   突如其来的念头,让崔莞倏的一怔,脚下不由顿住。   “怎么?你不喜欢此处?”   崔莞醒过神,这才发觉,刘珩竟牵着她走到了一处亭台之上。   亭台颇高,离地三尺有余,站在亭台往四下望去,秀丽的园景可尽收敛底,和风拂过,更是令人觉得心旷神怡。   崔莞止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时间,**辱皆忘,忧烦尽抛,心中空明,说不出的轻松自在。   刘珩凝望着崔莞眉宇间透出的惬意,眸底闪过一缕温情,两人便静静站着,亭台之外,秋阳正暖。   少顷,崔莞仿若自梦中转醒一般,下颌微侧,对上一双含笑的墨眸,顿时呆了呆,这才记起,她正与刘珩独处在亭台上,便是手也正被刘珩牵着,灼人的温热正透帛袖,缓缓渗入娇嫩的肌肤中……   她动了动那只被握住的小手,刘珩随即松开,可温软的触感抽离掌心,他心中泛起一丝若有似无的失落。   “过来。”刘珩转身走到摆在亭台之上的几席处,撩袍落座,同时昂起下颌,示意崔莞坐下。   见崔莞依言入座后,他扬了扬唇,“阿莞来寻孤,当真不是以身相许?”   这人,真是……崔莞心中无语凝噎,原本的悠然也顿做一空,她缓缓的抬起头,慢慢说道:“阿莞前来,是想请殿下明示,阿谨如今何在?”   刘珩并不意外崔莞有此一问,他也未准备瞒着崔莞,故而问一答二的道:“你大可放心,萧谨身上的毒已解,伤势痊愈,不过,眼下他未在建康,孤让他去了梁州。”   梁州?远在千里之外的梁州?战乱即起的梁州?   崔莞的面色骤然一沉。 ☆、第二百二十三章 莫负秋华来相会(下)     崔莞踏出璞园时,神情一片恍惚,半夏正候在门外,见她行来,便上前迎了两步,“姑子。”   “嗯。”崔莞低低应了一声,也不多言,只让半夏将她带回栖身的庭院。   一路上,她静静的跟在半夏身后,一步一步,缓步慢行。   凉风拂过无论是衣袍翻飞的窸窣细声,还是枝头的沙沙脆响,远远落不到崔莞耳中,此时,她满心所想,均为方才亭台之上,刘珩口中的那番话。   “即便萧谨由赵氏抚养成人,又承下赵氏兵书,然而,他始终为萧氏血脉,萧氏族谱上,萧谨其名赫赫在册。倘若萧谨留在建康,萧氏以血亲为由,接纳萧谨回族,介时,莫说是孤,便是今上也难驳一二。”   “萧谨此生,若要跃出萧氏掌控摆布,需有不弱于萧氏之名,他的将才与铭刻在心中的赵氏兵书,便是最大的依仗,故而,梁州于外人而言,乃战乱之处,可于萧谨而言,却是如鱼得水。”   “孤确为萧谨而来,却非与萧氏一般,想谋夺兵书,孤要的,是萧谨的名将之才。”   “阿莞,萧谨,不似你想的那般简单。”   不似你想的那般……简单。   崔莞阖眼叹息,原以为在临淄,墨十八与岑娘的一番细谈,已然道出了一切实情,谁知时至今日,她方知晓,便是身旁最为单纯的萧谨,也是如此的扑朔迷离。   叹归叹,她心中又岂会真的能彻底放下,不闻不问,置之不理?   崔莞唇角噙上一丝苦笑,方才,她险些就将梁、秦、雍、南阳、文成三城两郡共五座城池毁于战乱一事托出,且不言她前世今生之事在世人眼中,显得太过荒唐,单凭如何得知魏国进犯一事,便足以令她哑口无言,一个不当,她极有可能会被当做魏国细作,死于非命。   更何况,五城尽毁这等骇人听闻,若非上一世亲历,即便是她,也难以置信会有如此惨绝人寰之事。   她让赵叔暂且留在雍城,虽是因她尚未站稳脚跟,无法携人,可暗地里,又何尝不是为雍城百姓留下一条活路。   当年离开雍城前夕,崔莞便将战乱屠城一事隐晦的写在一只缝死的荷囊中,交予老赵,一再叮嘱,若雍城动乱之际,她仍未归来,便剪开荷囊,照里头的指示行事,可保周全。   那荷囊中除了留下避难的路线图外,还有一事,那便是让老赵将魏人屠城一事,传扬于世。   无论世人信与不信,崔莞均可问心无愧。   如今,形势有变,她既放不下萧谨的安危,就势必要寻出一个双全之法,将不久后大晋内忧外乱之事,告知于刘珩。   也唯刘珩一人,方有力挽狂澜之势了。   想到此,崔莞脑海中陡然又浮现出太子遇伏身亡一事,心头隐隐一刺,甚是沉闷,令人气息微窒。   “姑子?”半夏引着崔莞回到院门前,却见崔莞怔在后头,落了一小段路程,远远的,还是能看清那张清美面容上泛起的苍白。   半夏急急往回,走到她身畔,担忧的道:“姑子哪里不适?奴婢去唤郎中。”   “不必。”崔莞将堵在胸中的一口浊气吁出,面色好了几分,轻声道:“回罢。”   暮色渐起,沐园中一座精致的楼阁中,刘冀面色阴冷的跪坐于堂上长几之后,暴戾的目光死死的盯在匍匐跪地的红袍少年,抓着酒樽的手紧紧捏成一团,青筋暴露,恨不得捏碎手中之物。   “玉琯,你再言一遍。”   浑身颤抖不已的红袍少年,昂起一张俊秀的面容,赫然便是昨日绯色三人对崔莞欲行不轨时,将准备欣赏活春宫的刘冀引走的美少年。   他一双泪目凄楚悲切,哀婉的望着高座上的刘冀,戚戚的道:“殿下,玉琯自幼便服侍在殿下身前,恨不得日夜相伴,又岂会做出背叛殿下的事?”   “不是你,还能有谁!?”   昨日若非这贱人将他引走,那刘珩是否亲临救人一事,他便能亲眼目睹,也不会钻入刘珩设下的圈套中,损失惨重。   孙氏定然是保不住了,楚氏指不定也会受到牵连,虽有母妃在宫中设法安抚善后,但以父皇的脾性,多少还是会生出一些疑心,更为紧要的是江南这块丰腴膏脂……   一想到要将江南自口中吐出,刘冀的心便似被人生生剜去一块,鲜血淋淋。   “贱人!”随着一声咆哮,刘冀将手中的酒樽狠狠砸向那名唤玉琯的美少年。   玉琯动也不敢动,酒樽正中光洁饱满的前额,霎时间,鲜血四溢,俊秀艳丽的面容顿时变得狰狞骇人。   他是拭也不拭滑入眼中的鲜血,把心一横,眼中浮出一片明晃晃的刚烈,伏身重重一磕,哽声道:“殿下,玉琯便是为殿下死了,也甘之如饴,既然殿下怀疑是玉琯通风报信,背叛殿下,玉琯,玉琯愿以死明志!”   说罢趁着刘冀尚未反应之时,他竟飞快的爬起身,猛然朝刘珩身前的长几撞去!   “不——”   刘冀面色骤然一变,可他喉中的声音还未吼出,只听“砰”的一声,玉琯重重的撞在长几边缘,溅起的鲜血喷落在几面,甚至有几滴溅在刘冀目瞪口呆的面容上。   “玉琯!”   刘冀起身,玉琯已然瘫软在地,前额一片血肉模糊,双目紧闭,生死不知,他当即唤人传医。   玉琯与其他娈童不同,是在他身下雌伏的第一人,即便此时刘冀对秦四郎心生爱慕,可对玉琯,心中多少仍存有几分薄情,故而,才容忍不得一丝背叛。   没想到,平日温婉如水的玉琯,性子竟会刚烈至此,一时间,刘冀心中的疑云,尽数消散,余下的仅是对玉琯的怜惜。   折腾至入夜,得知玉琯终是得以保住一命,刘冀心中略松了口气,然而对刘珩的恨却又加重了一分。   这**,未能安眠之人,并非少数。   崔莞辗转反侧,直至天色微明,方迷迷糊糊睡下,再一睁眼,已是日上三竿,半夏服侍她梳洗,又用过午膳后,守门的侍婢便匆匆来报:“姑子,有客到访。”   崔莞闻言,眉尖若蹙,昨日来了一个华灼,今日又会是谁? ☆、第二百二十四章 上门相求只为情(上)     秋高气爽,崔莞让半夏将席几摆在宽敞的屋檐之下,裹着一丝草木清香的和风迎面扑来,好似能拂去人心中的烦闷一般,崔莞蹙起的眉宇渐渐平和而下,便是看清上门来客,也仅是微微一讶,并无过多动容。   “故人来访,你仍是这般冷冰冰的模样,不谓失仪也?”来人倒也不拘谨,自顾行到崔莞面前,退履上席,款款而坐。   “既见君子,云胡不夷,只是你可敢言,自为君子?”崔莞慢条斯理地拎起瓷壶,斟了一盏茶,向前轻轻一推,道:“不过,确实是许久不见了,百里无崖。”   “莫约有二载有余。”百里无崖的目光随意扫过身前的茶盏,继而移向崔莞平静的面容,仔细打量了两眼,感慨的道:“倒似换了一个模样。”   诚然,当初这小姑子来寻他时,虽以帷帽遮掩面容,但秦氏别院中的一番出手救治,他自是看清了那布满伤痕,狰狞骇人的脸,而临行前留下凝雪霜,他就曾臆测,这小姑子的容貌必定不俗。   果不其然,前日刘珩唤他前来救人,他一眼便认出了帐中之人,正是崔莞,然而当时隔着一层薄纱,难免有些朦胧,今日再一见,才算真正看清了这小姑子的相貌。   “容貌不过皮表,本心若不变,换一个模样又如何?”仿佛看出百里无崖心中所想,崔莞搁下瓷壶,端盏轻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汤,轻声言道。   “说的也是。”百里无崖颔首应和,接着又意有所指的道:“不过无盐换妖娆,难免令人侧目。”   “即便侧目也不当在此时。”崔莞盯着百里无崖,直截了当的道:“前日我身上的媚药乃是你出手所解。”   换而言之,便是就算百里无崖为她容貌所惊,也应是在前日,而非今日。再者,以百里无崖这等智多而近妖的人物,又得雍城第一美人的青睐,岂会无故为旁的女子侧目?   由此可见,百里无涯此言,定有所指之处,她一语道破,为的便是占据上风,以免不知不觉又叫人暗中算计。   清脆的声音中不含半分疑惑,百里无崖沉默不言,经过当初雍城一事,他早已知晓眼前这小姑子机敏聪慧,心思玲珑,不似普通姑子那般简单,可再一次交锋,他方察觉,自己仍是低估了这年幼心苍的姑子。   “你今日上门,并非只为访我这一面之缘的故友而来罢?”若不然何以一入门便费心让她亲口言出相救之事?   “若我说是,当如何?若不是,又当如何?”百里无崖扬了扬眉,这二载得与心上人相知相守,他的性情显然多了一丝豁然,不似原先那般沉闷。   崔莞垂眸望着茶汤中两片悠然飘动的碧叶,淡淡说道:“若为访友,人得见,话得言,茶得饮,此时主乏客归,不送。”   竟是明晃晃的逐客令,百里无涯哑然失笑,“这性子,果真是半分都没变。”   笑过之后,他自袖中取出一张方子,抬眼望向候在不远处的半夏,“按此方,三碗清泉熬成一碗,饮下之后,体内余毒可解。”   百里无涯虽是看着半夏,话却是对崔莞而言。   半夏自是认得这位殿下颇为倚重的神医,对他的吩咐,也不敢多做耽搁,接过方子便行礼退去,前往厨下煎药。   直至半夏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百里无涯才敛回目光,可这一抬眼,便对上了崔莞似笑非笑的眸子,当下心中一突,这颇为相似的通透眸光,让他险些以为眼前坐着的人,是刘珩。   “我来寻你,确有要事。”百里无涯极快的掩下眼底的怔然,沉声说道:“且此事除你之外,我已寻不到合适之人相求。”   话到此,他抬起头,脸上一片诚恳,道:“事成之后我愿不计立场,竭尽全力为你出手三次。”   言下之意,便是三次之内,哪怕崔莞让他出手救治的人,乃百里一族的死敌,他亦会听从,尽力。   无人比崔莞更加清楚,这意味着何等的机遇,就好比体弱多病的今上,若是被她所举荐的百里无涯治愈,富贵荣华,唾手可得,上一世的曾信,不正是以此步上青云之路么?   目光掠过百里无涯笃定的神色,崔莞忽的笑了,“是他让你来的罢。”   旁的不说,此处是刘珩的密宅,若无他的首肯,纵然百里无涯同为刘珩手底之人,也难这般如入无人之境。   况且,比起她这么一个宛若无根浮萍的姑子,但凡是人,应该都会挑选权势滔天的太子殿下相助。   闻言,百里无涯心中轻骇,面容上却是一片适时的茫然,“谁?”   崔莞轻轻晃着手中的茶盏,并未接话,转而言道:“当年在雍城,刘珩寻你,是在我出现之前,还是之后?”   百里无涯垂首饮茶,眼底精光连连闪动,然而再抬头时,脸上沉色容尽收,平静的道:“之后,与你一别,我返回春风楼,瑶儿已被人赎身。”   “是刘珩。”崔莞淡声接道,今日百里无崖出现在此处,已是不争的事实。   “不错。”百里无涯点头,索性坦然言道:“不但是殿下命人为瑶儿赎身,还寻到了阿琳,而且当日提前寻上门,解去你与秦四郎所中的媚生香,为你医治容貌,留下凝雪霜……桩桩件件,均是依殿下所言。”   即便早有猜想,眼下亲耳听闻百里无崖所述,崔莞依然觉得心中滋味复杂难言,从一开始,刘珩便在暗中谋算,雍城也好,齐郡也罢,意外连连,迫使她一步一步行到如今的境地。   她当怨,可此时虽觉得心堵,却无一丝忿恨,甚至心底泛着一丝说不出的释然。   “今日我来此,是殿下之命,却也是我亲自所求。”   百里无涯一直留意着崔莞的神情变化,趁此,他突然抬手,深深一揖,咬牙说道:“求你出手,救一个人。”   没想到,他真是有事相求,崔莞原以为,这不过是百里无涯随意寻的一个缘由。 ☆、第二百二十五章 上门相求只为情(下) 祝大家六一快乐!     崔莞微微侧身,避开百里无崖的揖礼,“你想救人,当寻的是殿下,而非我这么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姑子。”   百里无涯的身子略僵,他慢慢收手抬头,无奈的看着崔莞平静得不见一丝涟漪的神情,叹道:“诓你一回,竟这般难?”   他一入门,便刻意边诱着崔莞边露出破绽,令她有所察觉,而后再将过往之事坦言而出,最终再开口相求。原以为事虽无十分把握,也有七分可成,没想到仍是被这小姑子看穿。   崔莞并未答话,捧着茶盏,慢慢饮着已有些微凉的茶汤,经过秦四郎与华灼,她若再被百里无涯算计,那便不是迟钝,而是愚不可及。   百里无涯深深的凝视着崔莞,似乎在心中衡量据实以告的利弊。   气氛一下沉寂下来。   “瑶儿即将临盆。”沉默半响,百里无涯终抬起头,眼中一片决然,“但她如今的心绪极为不稳,若不能解决此事,只怕……”   事关云瑶,崔莞秀眉不由一蹙,悠然的神色也稍稍敛下几分,“与云瑶何干?”   “此事怪我。”百里无涯苦笑,“数月前,我曾陪瑶儿去过建康,恰逢二皇子车架经过,瑶儿便发现,二皇子的侍从中,竟有一人与当年一同被卖的胞弟极为相似。”   二皇子身旁的侍从?崔莞蹙起的眉头慢慢拧紧,一个普通的侍从,还不足以令百里无涯这般手足无措罢?   “我曾暗中打探一番,方得知那侍从是二皇子的贴身之人,名唤玉琯。”   自从追随刘珩,百里无崖并未隐姓埋名,而是堂而皇之的游走在世家之间,以自身医术为手段,交好不少举足轻重的世家郎君,这是刘珩的谋划,意在明暗同行,双管齐下。   因此,他借着与这些世家郎君的交情,打探一些无足轻重的消息,仍是游刃有余。   毕竟二皇子好男风,私底下众人皆知,而玉琯这等常年伴在二皇子身旁的娈童,也不似那传闻中被护得密不透风的梵公子,只稍随意一问便能得知。   “既然如此,你更应该去寻殿下。”崔莞听他这么说,挑了挑眉毛,淡淡的道。   以刘珩对百里无崖的器重,开口向刘冀要一名侍从,也不是难如登天之事,况且刘冀要是得知此事,非但不阻拦,反而还会兴高采烈的将人双手奉上。   能在刘珩身旁光明正大的安插一枚棋子,何乐不为?   “若是这般简单,今日也不会由此一遭了。”百里无涯摇了摇头,面容沉凝如水,犹豫片刻,才以二人得闻的低声说道:“这玉琯,是殿下送到刘冀身旁的人。”   竟是刘珩的人?   崔莞眉心一跳,怪不得百里无崖略过刘珩,听他所言,这名唤玉琯的少年,应该颇得刘冀的**爱,刘珩自是不会毁去这步来之不易的暗棋。   只是……“你怎会知晓玉琯的底细?”   百里无涯眼底闪过一丝晦涩,“这你就不必细问了。”   崔莞将手中的茶盏轻轻搁置在几面上,果真没追问,而是微微一笑,道:“你来寻我,也无济于事,莫非,你以为单凭我一人,便可冲入皇子府将人救出不成?”   见话头终于被引到期许之处,百里无涯沉凝的眉目一松,出口的话却愈发谨慎,“我并非求你此时便将玉琯救出,而是有朝一日,殿下事成之后,还望你能保玉琯一命。”   鸟尽弓藏,无人比百里氏更清楚这四字的含义,当年百里一族,便是先帝手中的良弓。   似玉琯这等娈童,一开始便为弃子之用,摆在他眼前的,无非两条路,一便是被刘冀察觉出底细,受尽折磨而死;二则是新帝继位之后,与败寇一同被诛。   “为何是我?”崔莞的神情,静得好似无波的寒潭。   “直觉使然。”百里无崖摇头,未多言,而是直接说道:“我知此事甚难抉择,三日之后,我再来。”   话罢,他起身甩袖,缓步离去。   有些事,他可言,有些事,他却一字都不得说出口,无论是这小姑子的身世,还是殿下的心思,都不应当由他口中传出。   山间的气候多变,方才还是秋阳明媚的大好天气,百里无涯走后不久,一场绵绵细雨飘洒而下,笼在青山碧野间,如丝如绢,如烟如雾,别有一番入画景致。   崔莞本就坐在檐下,山风一拂,细雨靡靡落在身上,一阵泌心的凉,唤醒了她眼底的茫然。   百里无涯的心思,她猜不透,于情于理,此事都不应交予她啊!   “姑子。”半夏端着刚煎好的药汁返回院中,却见崔莞神情呆怔的坐在檐下,身上裙裳被连绵的秋雨浸湿了一大片,不由急急呼道:“落雨了,姑子怎么不避?身子才好了些,仔细又受凉。”   耳旁听着半夏的咋呼,崔莞眼睫动了动,含笑不语,不过仍是依言起身,随着她一同回屋更衣饮药。   这场秋雨淅淅沥沥落到傍晚,方渐渐止住,一辆马车缓缓驶入沐园,车厢中阖目沉思,一脸疲惫的人,正是数日不归的秦四郎。   当日他离开宅院后不久,便被刘冀差人请到沐园中,石城出了一些纷乱,须得尽快处理妥当,而寒门分散于石城中的势力,均是由他亲手布置,也唯有他最为清楚石城的形势。   故而,前往石城之人,非他莫属。   原以为,匆忙离去也好,至少可沉下心,思量往后该如何面对崔莞,岂料这一去,竟让他失了最重要的人。   石城离建康不远,一来一回只需两日,可当秦四郎收到笺青传来的密信,匆匆赶回建康时,已然晚了。   秦四郎虽心急如焚,却未轻举妄动,他深知刘冀的脾性,一旦操之过急,伤的便是崔莞。   静待**,天明之后,大致了解目前朝中动向,以及刘冀处境的秦四郎方前往沐园。   一番不着痕迹的旁敲侧击,他便知晓崔莞安然脱身一事,同时也得知,救走崔莞的人,正是刘珩。   秦四郎揉了揉隐隐泛疼的眉心,缓缓睁开的双眸中一片清冷。 ☆、第二百二十六章 再扮君子立于世(上) 为梦徘徊大爷加更     昨日一阵秋雨,气温骤降,好似长安宫中的早朝,冷冽入骨。   不过短短三日,江南盗粮案告破,顺利得令人难以置信,所有的证据均摆在明面,宛如路旁花草,指尖随意一拈,便是一本了不得的名单账册。   楚氏与孙氏并未坐以待毙,可他们身旁好似有一只无形之手,无论有何举措,均被掀得七零八落。   楚氏尚好,到底是殷贵妃的母族,二皇子的外家,有两人暗中帮衬,虽也免不了责罚,但未伤筋动骨。   而首当其冲的孙氏则在劫难逃,除去五尺以下的稚童,孙氏族人,或伏诛,或流放荒苦之地,**间,偌大的氏族家破人亡。   原本,孙氏所担之罪,不足以受此重刑,然而楚氏为保全自身,将绝大部分罪责均推于孙氏头上,百万担粮,绝非少数。   牵扯出的官员,也如雨后春笋,仅此一案,便斩去了近千人,受流刑的家眷更是数不胜数,出发当日,浩浩荡荡,延绵十里,哀鸿彻响荒野。   堪称大晋开国数百年以来,最为震撼朝野的留史大案。   这些事,崔莞皆是从半夏口中得知,甚至孙氏与楚氏之间的牵扯,以及建康城中士族与寒门在这场盗粮案中的交锋,点点滴滴,巨细无遗的落入崔莞耳中。   她心中通透得很,半夏此举,应是刘珩所授。   想到刘珩,崔莞便忍不住揉了揉额角,那日亭台一别后,两人就不曾相见,并非刘珩不在密宅中,而是她还未思虑清楚,当如何面对刘珩,更不知往后的路,该怎样走下去。   经过这几日的细细思索,崔莞心中多少有几分明悟,上世所知的一切,已然面目全非,不,或许说,即便在上一世,她也从未真真正正的看透过身旁所发生的一切事宜。   原以为斩断百里无涯以及秦四郎与曾信之间的干系,即便不能令曾信一败涂地,也可阻他前行之道,然而萧氏的出现,甚至让曾信更上一层,连上一世可望不可即的稷下学宫,也得以入内。   这绝非一个普通寒门学子可及之势。   崔莞幽幽的叹了一口气,对曾信,她恨,可随着光阴一点一滴流逝,这股恨意,似乎正逐渐淡下,自今生第一次在雪夜中的偶遇,到最后一次临淄萧氏别院中的刁难,愈是看清曾信的小人行径,她便愈是不屑将他记在心上。   事到如今,前途在崔莞眼中,是茫然,是无措,便是那股屏着气息,不顾一切谋算复仇的心,也生出了倦怠。   她不知,足下的路,是否还能继续前行。   若是放下仇恨,她大可寻一处山水清幽,无人熟识之处,隐姓埋名,平平静静的度过余生,这于她而言,未尝不是一条稳妥之路。   可若是如此,她又心有不甘。   不甘之前所做的一切,皆付诸东流;不甘看着寒门崛起,曾信平步青云;更不甘眼睁睁见刘珩,一步步踏入埋伏,伏身沙场。   “姑子这是去哪?”半夏抬手,正要推门而入,却见紧闭的门扉霎时便被人打开,崔莞拧着秀眉,一脸沉着的模样出现在眼前。   “去一趟璞园。”崔莞摆了摆手,跨门而出,转身朝外走去,上一次半夏引路时,她大概记下了璞园所在之处,便是无人引路,她也能一路寻过去。   崔莞不知为何要这般急切,非去璞园不可,自从思及刘珩不久后沙场中伏身亡一事后,心中好似响起一道催促的声音,一定要做些什么,一定要改变些什么。   湛蓝的天幕清澈如洗,崔莞边思边行,沿途寻园中当差的侍婢询过两次路,小半个时辰后,终于远远望见了璞园的大门,守门的仆从入内请示,不多时,崔莞便被请入了刘珩屋中。   拂起珠帘,穿过幔帐,一入内屋,崔莞便目及只穿着一件内裳,披散着一头湿漉漉的乌发,正端坐于几后,悬腕提笔,运笔如飞的刘珩。   听闻珠帘相击的清脆声响,他头也未抬,磁沉的嗓音慢慢传出:“研墨。”   “诺。”崔莞轻轻应了一声,缓步上前,将空在地上的席子挪到长几一侧,跪坐而下,先是添了一小勺清泉入砚,而后执起松烟墨,缓缓在砚台中画圈,不一会儿细腻的墨汁涓涓,墨香徐徐。   除去偶尔点墨,刘珩笔下不顿,凝光纸一张又一张,落满苍劲飘逸的字迹。   两人同几而坐,崔莞研墨时,眼角的余光必不可免的落在纸上,她发现,刘珩每张凝光纸上虽落满了字迹,但字句之间,竟是不相连贯。   也便是说,这些字,一个一个,她均识得,可放在一处看,却又不明其意。   崔莞略瞥了几张,便敛回了目光,这兴许,是刘珩与各方联系的暗语罢。   她潜心研墨,反而错过了刘珩唇角微微勾起,却又极快消逝的弧度。   “墨足矣。”   随着刘珩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崔莞停手,轻轻搁下墨条。   看了一眼仍在奋笔疾书的刘珩,她只好静静候着,少顷,闲散的目光瞥及他那头仍旧滴着水珠的墨发。   崔莞心中莫名一动,话便冲出了口:“殿下,我帮您拭干头发,可好?”   这突兀的话一出口,她便悔了,当初前往临淄的路上,刘珩虽常使唤自己,可一些贴身的琐事,仍是交予岑娘,而且此时,她应当离他远一些才是啊。   崔莞立即便张口欲解释,却听见一声轻哼:“嗯。”   他同意了?   崔莞愕然。   可事已至此,又是她亲口所言……崔莞无声的叹息,略在屋中环视一圈,便发现挂在木架之上的荼白布巾。   她起身走过去,将布巾取下,略抖了抖,慢慢行到刘珩身后。   “殿下,若有不适,可言明。”   “嗯。”   崔莞抿了抿唇,抬手撩起一缕湿润的长发,裹在布巾中慢慢擦拭。   尽管崔莞身子纤细,又比跪坐与席上的刘珩高出些许,可背对之下,也难以看清刘珩面上的神情。   因此,她根本不曾发觉,正持湖笔在凝光纸上飞快落墨的刘珩,深邃的眸子中浮起一丝极为浅淡,却含满和悦的笑意。 ☆、第二百二十七章 再扮君子立于世(中) 祝大家端午节快乐!     屋中淌着一股安宁静谧,耳旁唯有沾了的墨紫毫,勾划在凝光纸上的窸窸细响,与布巾裹着柔软长发的窣窣摩擦声,让人心中不禁生出一丝清恬。   身着浅云窄袖里衫的刘珩,面色微敛,端坐于沉香镂雕山水云纹长几后,提笔悬腕,伏案疾书。   一袭藕荷襦裙,身子纤细娇小的崔莞,眉目沉静,小手拢在荼白的布巾中,裹着湿润的长发,轻轻擦拭。   原本不相干的两人,因一撮乌黑柔软的发丝,有了牵连,有了触碰,明媚的秋阳自半敞的窗棂漫入屋中,映在地上的两道身影,愈来愈长,愈来愈长,几欲交融。   直至崔莞将那头湿漉漉的长发尽数擦干拭净,刘珩手中的笔仍未止歇,他右侧的几面上写好的信笺莫约有二、三十张。   起初,崔莞还略扫了几眼,发现均是难以看明的暗语,且张张皆不同,而后也就收了目光,仔仔细细的为他擦拭长发。   这会儿,趁着刘珩写完一笺,暂且顿笔时,崔莞轻声说道:“殿下,发丝已干。”   “嗯。”刘珩仍是头也未抬的哼出一句,随后又道:“束发。”   崔莞捧着布巾的小手僵了一下,“……诺。”   嗯,他一惯是得寸进尺之人,又非现下才得知,今日…今日你是自寻罪受,怨不得旁人。   崔莞边在心中碎念,边轻声走到木架旁,将手中泛着湿意的布巾撑开,挂回木架上,接着便转身朝置于墙下,摆着一面铜镜的短几走去。   几上除去发冠玉带之外,还有象牙梳,白角篦,但凡束发所需之物,应有尽有,她取了梳篦发冠等细物,还未转身,便听闻耳边响起一道磁沉嗓音。   “不必带冠。”   “诺。”崔莞应得干脆,不带冠,那就带纶巾,如此于她来说,更好,戴冠可比带纶巾繁琐。   她一手持象牙梳,一手拢着那头乌发,轻轻梳开,理顺,掌心中的柔软顺滑,仿若一道涓涓溪流,象牙梳没入发中,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可自头梳到尾。   崔莞的举止,优雅娴熟,拢发,理顺,束发,成髻,再拾起朱漆木盘中的月白银丝云纹纶巾,裹在头顶盘得整整齐齐的发髻之上,以同为月白色的长带缚紧。   不多时,披散着长发,显得慵懒的俊脸,仿佛多了一丝精神,随意散在身后的飘逸长带,敛了一丝清冷华贵,添了一抹温文儒雅,不似平日里那般高不可攀,望尘莫及。   束好发,崔莞打量了两眼,方满意的收了手,将梳篦等物收好,物归原处。   刘珩抬眼望着在短几前忙碌的窈窕身姿,墨眸轻闪,眼底的笑意渐浓,紧抿的唇角似乎也略松软了一分。   待崔莞行过来时,他伸手自左侧堆了莫约一指高的帛纸中抽出其中一卷,递出。   “这是……”崔莞扫了一下眼前的帛纸,不解的目光落在那张淡然的面容上。   “阅过再言。”刘珩并未多说,将手中帛纸往长几边缘一放,继续伏首,奋笔疾书。   见状,崔莞只好老老实实的跪坐回席上,将那卷帛纸缓缓展开,细细阅看。   这卷帛纸不过半尺,其上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字迹算不上精,但胜在整齐,一行行看下来,虽有些乏目,却不会让人觉得凌乱。   崔莞一字一句看着,渐渐的,平复的眉宇慢慢蹙起,最后一字落入眼中时,她清美的面容上满是震惊之色。   “殿下,这些事……”为何会直白的呈于她眼前?   帛纸之上,载有此次江南盗粮案与私盐案的细枝末叶,此外还涉及楚孙二氏与江南五郡郡守,朝堂一些大臣们千丝万缕的暗中牵扯,这都是寒门势力。   若孝明帝无倾向寒门之心,这张帛纸此时呈于孝明帝面前,明日早朝,长安宫的议政大殿内,百官将会少去一半之多!   崔莞顿时觉得手中的这卷薄薄的帛纸,重如山岳,令她不堪一握。   刘珩仿若未察觉崔莞震荡的心绪,他勾完最后一笔,方缓缓将手中紫毫搁在山字形白瓷笔架上,抬手又取了一卷帛纸递到她眼前,“继续。”   崔莞压下心头的惊愕,接过帛卷,再度展开细看,这卷帛纸上仍是蝇头小楷,且看字迹,应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不过,这第二张帛纸上的字不多,却也让崔莞细细的抽了一口凉气。   王、谢、庾、桓、崔、卢……一个个庞然大物好似要自帛纸上跃出,临于眼前,光是姓氏,便已让崔莞心神涤荡,更何况这姓氏后所彰显出的,那不同寻常的权势与富贵。   “建康士族之风,便只余下这些了么?”震撼过后,崔莞敏锐的捉住了这张帛纸中的重中之重。   建康城中的大大小小的士族,未有上千,也有数百,但此卷上所记载的士族,不过百数,其中各家之间的世交联姻,也均历历在目。   这应该是建康中仍保持士族风骨,未与寒门同流之数。   寒门势力,竟已扩张到如此地步了?   刘珩的眼皮子略动,盯着崔莞的眸里破天荒地闪过一丝赞赏,他向来都知晓,她的心智聪慧过人。   “如何?”   崔莞缓缓放下手中的帛纸,面色沉凝,迟疑片刻,便坦然言道:“形势,岌岌可危。”   当今孝明帝扶持寒门,打压士族锋芒,虽不见得一定要灭绝士族,但寒门之势显然已到了不可掌控的地步,随着暂时安稳的大族独善其身,越来越多的小族为保全己身不得不转投寒门,士族已然到了生死存亡之际。   “殿下……”崔莞觉得咽中有些发干,若非手中这两卷帛纸,她一直以为,士族与寒门的交锋,尚未正式碰撞,上苍留于她的时间仍就充裕。   刘珩取过她放下的帛纸,略扫了一眼,十指一卷,放回原处,而后抬眼凝望着崔莞稍稍发白的小脸,沉声道:“你可惧?”   惧?   自是惧的,这世上,谁人不惧生死?   她与刘珩之间的千丝万缕,早已撇不清,道不明,往后便是她铮铮直言与刘珩无任何干系,想必刘冀等人也不会听信分毫。   “惧。”犹豫片刻,崔莞决定实话实说,她捏了捏发凉的小手,抬眸迎上刘珩深邃的目光,稳稳的开口说道:“然,阿莞不缩也。” ☆、第二百二十八章 再扮君子立于世(下)     不缩也。   既然无处可缩,唯有捋直脖颈,昂首抬颌,坦然面对。   “殿下。”长袖下,崔莞攥成一团的手,慢慢松开,与刘珩四目相对的眸子,凝出一丝坚定之色,“还望殿下赐阿莞一樽沉梦。”   沉梦酒,与春风楼云瑶亲酿的沉梦美酒同名,却非同一物。   当初在齐郡,刘珩曾诓说是毒物之酒,为拒去郡守府,她决然饮下沉梦,却一改娇颜,成了一副男子容貌,借此行于世,入稷下,将崔挽一名,传遍天下。   而此时此刻,沉梦的药性,被秦四郎出手相救时便趁势解去,使她恢复原本女儿家的娇媚容貌,且随着年岁渐长,扮起少年,已不能那般随心所欲了,一不小心,极有可能被眼尖之人拆穿。   因此,若仍想以君子之容行走世间,她便需要沉梦。   眼中映着少女清美绝然的面容,耳旁闻及这番清脆却不失韧性的话语,刘珩的心湖,仿若笼着延绵秋雨,银丝飘落湖中,一向平静的湖面泛起一圈一圈细碎的涟漪。   “你要饮沉梦?”   磁沉的嗓音,含着一丝难以言明的沙哑,崔莞心头一咯噔,眨了眨眸子,突然觉得那双幽然深邃的墨眸有些灼眼,她不由微微垂下头,避开刘珩的目光,道:“是。”   抛头露面之事,比起女儿家,扮作男子无疑更方便一些,况且,崔挽这得来不易的身份,若就此舍去,太过可惜。   刘珩既然将百里无涯这么一步好棋送入她手中,今日又予她细细观过这两卷帛纸,若还猜不到刘珩的心思,她也未免太愧对“崔挽”之名。   崔莞垂下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淡笑,善战者求之于势,既然无路可行,她何不借着这人之势,亲自踏出一条道来?   只要行得稳,谁又敢直言,她足下所行之路,定然不通?   通透的目光将崔莞脸上的神情尽收眼底,刘珩薄唇微微抿动,这小东西,比他所想的还要聪颖,只需轻轻一点拨,她便清楚何事有利,何事可行,趋利避害,已然成了本性。   不过,他倒是所料未及,这小东西会开口索要沉梦。   “你先回去。”刘珩未同意,也未推拒,蜷曲的指节轻轻在几面上扣了两下,淡淡的说道。   “诺。”崔莞也不坚持,轻应了一声便起身离席,慢慢退出了屋。   转身踏下石阶,她昂起头,眺望蔚蓝天幕上那朵悠然飘动的白云,多日来,萦绕在心中的一丝迷茫,不知何时已尽数消散。   望着崔莞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庭院拐角后,刘珩抬手,将半敞的窗棂合紧,一直候在暗中的墨十三悄无声息的出现在门前,低声禀报一句,得了刘珩的应允,方推门而入。   “主子,耿叟传信,明退暗拢之局已布妥,向主子请示,何时可收网?”   “不急。”刘珩慢慢将方才亲笔书写的信笺一一置入相对的封皮中,举止甚是优雅,“江南的水,仍不够浑。等。”   等再搅动一段时日,藏下的,藏不下的,自然都会按耐不住冒出头。   “诺。”   “东宫可有动静?”   “无,只是……”   刘珩眼皮子微掀,“嗯?”   墨十三垂首禀道:“昨日平华公主曾去过东宫两趟,留在东宫那位,皆以休养为由,闭门不见。”   平华公主刘璎,殷贵妃之女,刘冀胞妹,年方十二,为人脾性温和纯真,颇得孝明帝的喜爱,便是刘珩对这位皇妹,也难生出厌色。   “阿璎?”刘珩浓眉褶起,这种时刻,刘璎寻到东宫,应不是简单之事。   “是,平华公主被拒之门外后,并未前往别处,而是径直返回玉华宫。”   看来,有人心心急如焚,连女儿身上也落下了算计。   刘珩眸底闪过一丝冷色。   朝堂之上,士族与寒门虽未撕破脸皮,但暗涌激流从未止歇,早在多年前,刘珩就将常氏这枚棋子悄然埋在江南,为的便是等待时机,一举重创寒门。谁知崔莞的出现,生生扰乱他的布局。   此次江南盗粮案,虽说斩去了楚氏的臂膀,又让刘珩暗地里把整个江南收入囊中,但谋划时定下的计策来看,显然还有些得不偿失,至少未能重创楚氏,令孝明帝对楚氏生出嫌隙。   而且,刘珩救下崔莞后,立即离开建康之举,也没抚下暗中盯梢的耳目,如今,盯向东宫的眼眸愈来愈多,至少很长一段时日内,他均不得在建康,甚至建康附近随意露面,东宫之中也只能交予“他”和岑娘了。   不过,这些险境,刘珩并未打算告知于崔莞,他将百里无涯引到崔莞身旁,又让她目及那两卷密信,无非是让崔莞眼前多几分清明,往后行事,也多几分自保的手段。   听完墨十三的禀报,刘珩一言不发,少顷,起身才吩咐墨十三,“将几上的信笺尽快送出。”说着顿了顿,又道:“备车,远行。”   钟山密宅虽稳妥,但避而不见非是他的脾性,再者,既然众人将目光聚于江南,那么西北之地,也该动一动了。   翌日,崔莞匆匆赶到璞园时,已是人去楼空,望着空荡荡的院子,那张同是空无一物的长几,崔莞心中笼着一丝莫名的沉闷。   她紧紧攥着起榻后半夏交予自己的信笺,洁白的凝光纸上,熟悉的字迹简略,犀利,亦如书写之人的性子。   刘珩将百里无涯,墨十三,墨十八等人均留在她身旁,除此外还有一瓶沉梦。   “进退,皆随心。”崔莞喃喃,明澈的目光落在苍劲飘逸的字迹上,紧抿的唇角,一点一点翘起。   言下之意,便是让她尽情施展心中所思,他会在身后护着,对么?   少顷,僵在璞园中的身影,毅然转身,大步迎向冉冉升起的朝阳。   流光易逝,如白驹过隙。   随着江南一案的落幕,建康城中逐渐恢复了原本的繁华喧嚣,只是这平静的表象之下,愈来愈汹涌的暗流,正蓄势待发。   秋去冬来,就在第一场初雪飘飘扬扬之际,建康城中王谢等士族郎君,青年才俊,纷纷接到一张漆金邀帖,其帖之上,最后落款处,赫然写着“崔挽”二字。 ☆、第二百二十九章 故人相聚绘心园(上) 推荐票满4500加更     “崔挽。”王樊的目光,掠过漆金邀帖上那一个个恍如飞鸿戏海,极生动之致的小楷,眼前不由浮现出当日木亭之中,与他共谱一曲高山流水的人。   他本就是随性之人,思及此处,干脆撩袍落座,执笔点墨,在铺开的帛纸上勾画,略略几笔,便勾出了那抹熟悉的轮廓。   书画之精髓,讲究一气呵成,待王樊停笔之际,脑海中的容貌已跃然纸上,倾绘而出。   他凝望着画中垂首抚琴,眉目沉静的少年,心中感叹连连。   这副容貌,真是……太相似了。   可,他是男子,是男子。   王樊阖了阖眼,那张巧目盼兮的芙蓉面,非但不褪去,反而愈来愈清晰,渐渐与这画中人融为一体……   她若还在,应该会出落得更加亭亭玉立罢。   “……夫主,夫主?”   一声娇唤,惊醒了王樊,他一抬眼,便看见一道娉婷身影袅袅行来,蛾眉螓首,粉腮杏敷,皓齿明眸,一袭樱色束身广袖长裙,翩翩飘然,举手投足间,莲步盈盈,如此佳人,但凡男子见了,无不心生怜惜。   然而,王樊眼底的浮动的温情,却一点一滴淡下,最终化无,他面容上虽笑容依旧,但唇角勾起的弧度,却噙上了一分疏冷,“阿岚,你怎么来了?落了雪,天气寒凉得很,你大病初愈,还是在屋中歇息为妥。”   陆岚早料到,来此处,定会见到这般若即若离的淡漠,她心中虽闷痛,面上仍是温柔一笑,望着王樊的目光透着脉脉情意。   “我的身子早已无碍了”说着话锋一转,“今日园中的白梅开得甚好,我让雁儿趁着露水未干,采摘了一些,熬了夫主最喜爱的白梅粥。”   话落,她唤了身后名唤雁儿的侍婢,接过那盛放着粥点的描花食盒,软声道:“夫主尝一尝可好?”   王樊眉头微皱了下,刚要开口婉拒,陆岚已拎着食盒盈盈上前,“熬煮了两个时辰,梅瓣化入粥中,据说这般比较清甜。”   陆岚的举止利落却不失优雅,打开食盒后,一股幽香四溢,白皙娇嫩的双手,小心翼翼的自食盒中捧出一个甜白瓷釉青花炖盅。   可当她将炖盅往王樊身前摆放时,目光扫过几上栩栩如生的画中人——   “哐当!”   “啊——”   捧在手中的炖盅陡然滑落,砸在几上,滚烫的白梅粥四溅,糊了画,伤了人。   “夫人!”   雁儿大惊失色,急急上前替她拭去泼在手上的米粥。   打翻的白梅粥虽四下飞溅,但大部分泼在几面上,王樊的衣袍也沾染了少许,却因寒冬,所穿衣物厚实,并未烫着,反倒是陆岚,纤细白皙的十指,已红去了半数。   “夫,夫主!”蓦地回神的陆岚,面色倏忽一白,顾不得手上的伤,攥着干净的锦帕便上前替王樊拭衣,“是我不好,竟未端牢瓷盅,夫主可有伤着?”哽声说着,她便回头唤人,“雁儿,快去寻郎中。”   “我无碍。”王樊的目光瞟见那泛红的手指,眉头上的皱褶拧紧了几分,然而当目光触及满是狼藉的几面,两条剑眉几乎拧成了一团。   他制住那双仍在擦拭衣袍的手,“还是唤郎中来诊治一下你的手罢,雁儿,照看好夫人。”   吩咐完侍婢,王樊再度瞥了一眼被白梅粥尽数毁去的画卷,拂袖离去。   直至他的身影跨出门槛,消失在屋外,   陆岚僵硬的身子骤然一软,若非雁儿搀扶及时,定然就这般栽倒在地。   “夫人,您怎么了?”雁儿看着她脸上惨白的面色,不由急急说道:“奴婢去唤郎中。”   “不必!”陆岚忽的大喝一声,惊得雁儿脚步一僵,惴惴的看着神情不复往日温雅的主子,“您的伤……”   陆岚扶着几上干净之处,阖眼深深的吸了几口气,心中默默念道:不会的,不会的,阿莞分明已经死了,死在山匪手中,是了,她亲眼所见,阿莞死了,死了……   而且方才那一瞥,画中的容貌虽熟悉至极,但人却是一名束发戴冠的少年,应该不是阿莞。   这般碎念片刻,陆岚终于勉强压下心头的惊骇,她缓缓的睁开眼,面色虽白,但神情已恢复了原本的温和,“无事,一会儿回屋,取来膏药擦一擦便好,没得唤来郎中,又让夫主忧心。”   “是。”主子这般说,雁儿也只好应下。   缓过神,陆岚抬眼看向几面上的画卷,可惜白梅粥粘稠,泼在画上又晕开了墨,即便拭去稠粥,也看不出原先的墨迹了。   不过,方才王樊走得匆忙,那张漆金邀帖未能收走,此时正摆放在长几的右侧上角,恰好避开了溅出的白梅粥。   她伸手拿起邀帖一看,字迹陌生,可最终的落款,仍是让她心中一颤。   崔挽。   崔莞。   莫非真是……   陆岚盯着刺目的二个字,紧紧咬住下唇,飞快的记下设宴之处,将邀帖原样放回,吩咐雁儿将屋内收拾干净,转身便匆匆出了屋,不久,一辆马车行出了王氏大宅。   这场初雪纷纷扬扬落了三日,大地一片银装素裹,巍峨的建康城此时看上去,白雪红笼,少了几分古朴,多了几分妖娆。   雪后第二日,乌衣巷,朱雀桥,朱轮华毂,踏雪而行,建康城中的世家郎君,衣着华贵得体,乘着马车缓缓向一处行去,一路上,相识之人纷纷含笑见礼,朗声交谈。   一时间,引来路上行人百姓纷纷好奇侧目,小声议论,也不知这些好似天人一般的郎君,相约好了是要去往何处?   “意然兄?”   王樊正倚在车厢中,手持简册,慢慢细读,忽闻一声轻唤,他略撩起窗帘,一张清秀的面容落入眼中。   “裴兄。”   唤他之人,正是裴清。   世家出行的车马之上,均会挂又名牌,车厢则绘有家族特有的纹饰,故而就算见不到人,凭着马车或多或少也可猜出车中之人的身份。   “不知阿挽何时到的建康,竟瞒得这般严实。”裴清一脸灿笑,对崔莞,他是真心交好,当初在临淄匆匆而别,多有遗憾,此次接到邀帖,得知故友到了建康,心中岂会不悦?   王樊笑了笑,却未接话,他也想得知,崔挽究竟是如何无声无息的抵达建康,又悄然备下了这般盛大的宴席。   需知,那一辆辆华贵马车中坐着的,可绝非一般的世家子啊! ☆、第二百三十章 故人相聚绘心园(中)     玄武湖畔,长堤岸边,一辆辆华车的到来,划破了隆冬的清冷萧肃。   “绘心园。”王樊下了马车,一抬眼便望见高悬于两扇紧闭朱门上的长匾,凝重朴拙的三个大字,一别时下酣畅潇洒,笔墨臻微入妙,浑然天成,透出一股返璞归真的韵味。   移眼看向右下的落名,非但裴清等人,便是王樊的面色均微微一变。   匀子。   那匾上的提名,竟是匀子亲笔所书!   到访的世家子们面面相觑,他们大多在开春之际得入稷下学宫,自是知晓学宫门前三问,匀子亲改学规,以及诸子台上群士致礼那令人心神震撼的一幕幕,但崔莞扬名之后,却又悄无声息的退出了世人的目光之中。   此一别,半载有余。   这个辉煌灿烂的世间,最不泛声一鸣惊人,声名远扬的之辈,今日有子满腹经纶,明日有士德才兼备,渐渐的,崔挽二字就似蒙尘的明珠,慢慢敛去了本身耀眼的华芒。   可偏偏这时,一张邀帖,使得崔挽之名,重入世人眼中。   而且此时此刻,人还未得见,光凭一张门匾,便足以让人收起心底的散漫与轻忽。   为显礼数,赴约向来宜早不宜晚,还未到时辰,绘心园的大门前,已排满了各式华美的马车,熙熙攘攘,甚是热闹。   面对崔莞这么一个突然冒出的“外来户”,这般大张旗鼓的广散邀帖,一向行事粗中有细,外宽内紧的世家,应邀之前自是会差人暗中彻查一番。   如此一来,有意无意之下,绘心园背后的主子,便隐隐约约露出了半分面容。   虽似是而非,却也可令那些人老成精的世家掌权者心神领会。   故而,得了邀帖的世家郎君,无一推拒,这是一种重视之意,亦是对崔莞身后之人的表态。   原本一个个中孤高傲然的士族郎君,竟能在寒冬中耐心的候在一园门外,若传出去,定会叫世人惊得呆若木鸡。   不过,只略等候片刻,那两扇厚重的朱门发出一声闷响,缓缓敞开,六名莫约十四、五岁,容貌清秀,举止得体的青衫少年,鱼贯而出,分列立于门前,齐齐欠身呼道:“客自远方来,心中甚乐也,今特扫榻倒屣,以此相迎。”   说着少年们又是齐齐抬手一引,朗声道:“诸位贵客,请。”   一门内外,仿若两方天地。   一行华服郎君,随着引路的少年跨入门槛,一股融融暖意裹着若有似无的幽香迎面而来,令人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惬意。   如此还不算,待回了神,众人方惊觉,这园中的景致,竟是如此的……春意盎然。   绿树红花,溪水潺潺,衬着青瓦白墙,显得十分清新,仿若一瞬间严冬褪去,春回大地,可恍惚回头,门外依旧是皑皑白雪,滴水成冰。   “这,竟是……”   即便在场之人,皆见识不凡也为眼下之景怔惊不已。   冬日里绿树红花,却也不难,几乎每座世家大宅中皆有此景,可这方寸之间片雪不见,依旧绕在庭园中潺潺流动的清澈溪水,才是令人惊叹之处。   此情此景,让心直口快的裴清忍不住唤住人,出口询问,“屋外滴水成冰,何意一门之隔,溪水长流?”   被裴清唤住的青衫少年微微一笑,道:“此间妙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不过,我家郎君言,诸位郎君风姿飘逸若仙,又言今日仙客临门,凡尘俗景岂能入君眼?这才特意置下此园,以待仙客。”   青衫少年的声音清清朗朗,好似这潺潺溪水,淌入心扉,这一席高捧之言,雅而不俗,明知是奉承,也令人心中生不出一丝反感。   王樊的眸光轻闪,扫了一眼四下之景,唇角不禁微微翘起。   他常年游历在外,眼界之开阔,在场的世家子中无人可及,自是一眼看穿了崔莞布置下的小把戏。   入门之后,暖意融融,十有**乃是地下埋了火道之故,园中片雪不见,溪水潺潺,不过是屋暖雪自融,而白雪融后便化为了清溪。   这些都是取巧之举,并非令人难以探明,疑惑不解,无非是众人入门后一时惊怔所致。慢慢的,除了王樊外,也有不少人看穿明悟,裴清亦然。   至此,众人不由讶然失笑,但却未因此低看崔莞,反而因方才那青衫少年的留颜之举,心中愈发舒坦。毕竟,如此浅薄的旁门取巧,他们却未能一眼看穿,怎么说都有失颜面。   一旦被人直截了当的点明,好意便成了落脸。   青衫少年引着众人行过宽敞的前院,一入后园,白雪红梅,跃然入眼,可那随之而来的寒冽再度笼罩而下,令众人脚下不由一顿,实是舍不下那股如三月阳春的暖意。   “入了梅林,便是宴席之处。”少年们纷纷抬手,却止步于院门之前,接替他们引路的,是六名身姿窈窕,花容月貌的妙龄少女。   “席已暖,茶已香,贵客何故踌躇乎?”   随着少女们清脆悦耳的娇呼,王樊嘴角的笑意愈来愈浓,他缓步行出,身姿飘逸,慢慢走入皑皑白雪中,有人先行,后人自是起步相随。   踏入梅林之后,有细心者发觉,梅林小道两旁,各有一条若隐若现的白玉沟渠,回头顺渠一看,竟延绵至前院之中。   原来前院潺潺流动的溪水,竟是从此处流出,怪不得入门时鼻尖萦绕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幽香,那分明就是梅香。   一路穿花佛雪,不多时,梅林深处一抹碧色渐渐显露在众人眼中。   那是一座极为普通的竹屋,不过落在此处,白雪,红梅,碧舍,秀丽雅致,已然入画。   引着众人行到竹舍前,那六名少女优雅的行礼,褪去。   一道修长的身影立于屋前,含笑相迎。   这人一袭白裳,面容算不上多俊美,眉宇间却流转着一股独有的清气,仿若一株山谷中怡然自绽的君子兰。   且,眼前这人,几乎建康城中的世家子,皆不会眼生。   “百里兄,你怎么会在此?” ☆、第二百三十一章 故人相聚绘心园(下)     百里氏虽没落,但那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却未断传承,比起庶民,身居高堂的士族更在乎生死存亡,因而各大世家对百里无崖,无论心中何感,面上均是一片和睦。   不过,百里无崖为人清高,与人相交一向行君子之礼,寡淡如水,从未有过厚此薄彼之举,各家宴席上,更是不曾露过半面,可没想到今日竟会被崔挽邀来到绘心园,甚至担当待客之人。   以至于一些尚未见过崔莞的世家子,心中愈发好奇起来,而裴清王樊等与她有过几分交情的,面容上却是一副不见不怪的神情。   他们可不曾忘记,崔莞在稷下学宫那一抹恣肆豪恣,想着想着,又有人忆起了高悬在门前的长匾。   连匀子这个天下第一贤士,都愿题字落书,请来百里无涯做陪客,有何不可?   隐隐的,众人对接下来的宴席,多了几分期待。   “诸位,请。”百里无涯未多言,抬手引着众人入屋。   乍看之下,这座竹舍平平无奇,入门方知内有乾坤,宽敞雅致自不必说,一入门,袅袅茶香扑鼻而来,和暖春意缓缓临近,候在屋中的十数名少女盈盈上前,为众人褪去身上厚重的裘袍。   这竹舍之下竟也埋了火道,如此一来,众人一袭轻衫薄衣,居于竹舍之中,入眼却是满目的白雪红梅,这别致的景色,令人如梦似幻。   事实上,在座的世家子,皆出自显赫贵族,布置这等景致也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罢了。然而,在今日之前,谁也不曾想到这等新奇之意。   这便是崔莞落的第一枚棋子,胜在一个奇字。   “百里兄。”王樊的席位恰好就在百里无涯身旁,他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笑问道:“怎么不见崔兄?”   百里无涯笑而不语,移目自敞开的窗棂望出,悠远的目光落向争相怒放的梅林。   见状,王樊不由顺其目光望去,另一侧的裴清也抬眼同望,不消片刻,几乎竹舍内的人均侧首抬眸,凝望屋外的梅林。   人未见,耳旁却如一阵清风忽起,渺渺琴音,随风飘来,随即,两道模糊的身影飘然而至。   一白一墨,一温婉一冷冽,手中各持着一柄竹剑,踏着悠扬的琴音,竹剑轻击,衣抉翻飞,两人的身姿皆灵巧飘逸,剑过之处,枝头上的红梅如雪,片片飘落。   琴音时而舒缓如泉,时而急越如瀑,梅林中的交缠的身影亦随声而动,温雅时仿若拥花飞舞,**缱绻;凌厉时又似生死相争,刀光剑影;这一幕幕淋漓尽致的双剑合璧,痴了人,醉了心。   不知何时琴已止,人已去,直至听闻一声清脆的青瓷碰击声,竹舍中的众人,方醒过神来,恋恋不舍的收回了目光。   王樊慢慢敛下眸光,长叹道:“方才抚琴之人,是崔兄罢。”   他虽是问,可语气中却含着无比的笃定。   百里无涯这回倒是没有否认,迎着众人的目光,颔首朗声应道:“正是。”   “比起在临淄时,崔兄的琴技,又进一步,似行云流水,潺潺不绝于耳。”   论琴,竹舍内一干人,无人可及王樊,被他这么一赞,即便今日崔莞言行出了差池,也无损于明日扬名之势了。   “多谢王兄。”   一声好似玉石相磬般清冽的嗓音响起,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道俊逸的身影闲庭胜步,缓缓走入竹舍。   白衣,俊颜,还有那举手投足间透出的潇洒从容,**蕴籍,令人心折不已。   好一个翩翩美少年!   众人纷纷起身见礼。   “阿挽。”裴清一脸灿笑,嘴里啧啧称道:“今日又让我大开眼界了。”   “哪里哪里,无非是博君一笑,当不得赞。”崔莞眉眼弯弯,对裴清,她心中感激之情不予言表,无论是在稷下学宫还是在萧氏别院,裴清对她均是真心相待,而且当初能将萧谨顺利救出,也多亏裴清相助。   “崔兄不必自谦,今日一行,确实令人大开眼界。”   温朗之声介入,崔莞与裴清不由侧首。   “王兄。”崔莞笑道,只是她脸上的笑颜,比起方才面对裴清时,少了几分亲近,多了一丝疏离。   “崔兄何时到的建康?”王樊也不在意她的淡漠,仍是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样,“也不早日邀故人一聚。”   轻描淡写的笑语,落入旁人耳中,便不似那么简单的客套话了,王樊在建康城中名望极高,但为人行事与百里无涯有些相似,不,应当说,比百里无涯更加孤高,从未听说过他会与人套近乎。   方才那一声赞,已是了不得之事,眼下又这般……   众人目光看向崔莞时,心中思的,却是琅琊王氏的风向。   不可否认,他们均以士族为荣,拒与寒门同流合污,然而士族之间也存有攀比内斗,好比严冬之下的猬,欲挨近取暖,却又得防止被对方身上的尖刺扎伤。   崔莞的底细,众人心知肚明,因而王樊此举,落入旁人眼中,意味深长。   对他人的神色变化,王樊看得通透,崔莞也十分明澈,她唇角一勾,拱手笑道:“是阿挽的不是。”说罢站直身子又道:“一路舟车劳顿,好歹是赶在严冬前入了城,又将这园子拾缀了一番,便耽误了时辰,眼看雪落梅开,便趁此给发了帖,邀诸位上门赏梅。”   她这番话,刻意点出了绘心园出现的时机,严冬前,也便是江南案后,如此一来,她的出现不会引来一些不必要的猜忌。   果然,随着崔莞的话落,竹舍内的气氛又添了几分活络。   随后,崔莞与百里无涯,两人周旋于众世家子之间,加之有裴清王樊时不时暗中相帮,这一赏梅宴办得比她心中的预期仍要完美。   众人和乐融融的用过午膳之后,方一一告退,崔莞亲自相送,将所有来客均送至绘心园的大门外,颔首道别。   一辆辆华美的马车,踏雪而去,最后离开的裴清,特地与崔莞约好,过两日送帖邀她登门一叙后,方依依不舍的登上了马车。   热闹的绘心园门前,渐渐静下,崔莞目送裴清离去后,转身便进了门。   厚重的朱门缓缓合紧,只是,无论离去的世家子,还是含笑送完来客,返回园中的崔莞,谁都不曾察觉,就在离绘心园不远处的一条小巷中,不知何时停了一辆普通的青篷马车。   恰好在崔莞跨门而出的刹那,一直留心的车中之人,霎时瞪大了一双含满惊骇的眼眸! ☆、第二百三十二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上)     是她,果真是她!   即便乍看之下容貌比起两年前略有不同,即便穿着的是男子衣袍,可陆岚仍是一眼就认出,立在门前含笑送客的翩翩少年,正是本该魂归黄泉的崔莞!   “怎可能,怎可能,她怎可能还活着?且那容貌……”陆岚惊骇中透出一丝不敢置信的目光,紧紧盯在那俊美绝伦的面容上。   那张脸,明明已经被她亲手所毁。   一刀一刀,划破,剜毁!   可此时落入眼中的脸孔,确实完美无瑕,连一丝伤痕都不曾留下。   难道,这人不是崔莞?只是长相一样罢了?   “不,是她,就是她……”陆岚面色隐隐发白,拢在长袖下的手,紧握成拳,修得尖利的莹甲扎入掌心,溢出丝丝殷红,她却依旧口中喃喃,恍若未觉。   陆岚出身颍川陆氏,虽不及王谢显赫,却也为名门望族,当年陆氏嫁女,十里红妆的盛举方令世人通晓,即便陆氏平日山水不显,一族底蕴,却也非寻常世家可比。   而当年嫁入崔氏的陆家嫡女,正是崔莞的母亲,陆岚的姑母。   因此,年岁相仿的陆岚与崔莞,自幼便为手帕之交,无论是幼时戏耍,还是儿时启蒙,哪怕是读书识字,学琴习画,皆以此为伴,时常同卧一榻,秉烛夜谈。   春去冬来,便是十四年。   崔陆二氏当年仍多有惋惜,倘若崔莞与陆岚为一男一女,少不得亲上加亲。   故而论起来,世间除去双亲之外,就属陆岚最为明晰崔莞的言行举止。再者,当年陆岚与崔莞,也曾扮过少年,偷溜出府邸踏春游玩,便是那一次,两人同时结识了王樊。   眼下,门前那少年,虽比两年前的崔莞略显高瘦,可对于陆岚而言,那一颦一笑皆熟悉至极,加之自远处望,她难以看清崔莞脖颈上微微隆起的“喉结”,整个人看起来,便如当年与她一同着男装,扮少年的崔莞一模一样!   “这世间,岂会有如此相似之人?”陆岚垂下眼帘,眸底的骇然之下,渐渐泛起一丝冷厉。   好不容易她才得偿所愿,嫁于阿然,偏偏这时,崔莞却死而复生,若是叫人知晓当年她暗害崔莞一事……   “噫?这不是王夫人嘛!”   突然乍响的轻呼,惊得陆岚浑身一颤,险些瘫软在车厢中,她慌乱地侧过头,却见可容两辆马车并排的小巷中,不知何时已行来一辆华盖香车,高高撩起的车窗帘子后,露出一张笑逐颜开的面容。   “原来是萧夫人。”陆岚惊慌的神情转瞬间褪去,脸上流露出一抹高门贵妇当有的疏离浅笑,淡淡颔首道:“想不到会在此碰见萧夫人。”   陆岚口中的萧夫人,正是初至临淄后不久,崔莞与萧谨外出时遇上的刁蛮世家女,方乔。   此时的方乔,挽着妇人髻,显然已出嫁,她见陆岚竟认得自己,心中欣喜不已,嘴角噙上一丝谄笑,道:“我也没想到能在此碰见王夫人,真是赶巧了。”   她数月前嫁入萧家,虽萧之谦亦是人中龙凤,可到底比不过王谢二氏,对陆岚,方乔自是要花心思讨好奉迎,若能与陆岚结下几分交情,往后建康中那些自视甚高的世家贵妇,谁还敢轻忽了她?   越想方乔心中越激动,脸上扬起的笑容也愈发谄谀,丝毫没留意到陆岚眼底的不耐,甚至也未思虑为何身为顶级世家妇的陆岚,却乘着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藏身小巷中,裹步不前。   陆岚厌恶的瞥了一眼喋喋不休的方乔,有意离去,却又担心此处动静过大,惊动绘心园前的众人,莫说崔莞,便是王樊发现她竟偷偷寻来,那后果……   她唇角一抿,下意识望绘心园前那一辆辆渐渐远去的华车。   方乔原本便将心思落在她身上,见此,不由抬眼循着一望,恰好看清正转身入屋的崔莞,顿时一惊,“竟然是他?”   低低的惊呼响起,陆岚眼皮微颤,当下便侧脸看向直愣愣盯着远处的方乔,“你认得此人?”   方乔口中那句“便是化成灰我也认得”的话,冲到嘴边,却成了:“认得,当初在临淄曾有过一面之缘。”   她虽鲁莽,却并非愚钝,陆岚与那少年之间的干系还未弄清楚,若贸然口出恶言,惹恼了陆岚可就得不偿失了。   闻言,陆岚再度转过头,却见绘心园大门紧闭,崔莞已不见了踪影,而门前的华成也渐渐远去。   心中略微思索,她便对方乔浅笑道:“前几日,东府小城中开了间香料铺子,甚是不错,不知萧夫人可有闲暇,与我一同前去品一品香?”   方乔岂会不愿,顿时笑弯了眼,“敢不从命。”   陆岚换到了方乔的马车中,临行前对驾着青篷马车,候在一旁的心腹婆子吩咐道:“你且先回去,若郎君问起,便说我与萧夫人一同到东府小城品香,晚膳前定会回府。”   “诺。”   不多时,两辆马车一前一后行过了绘心园的大门。   崔莞不知,她竟与身世之谜的真相擦肩而过,回到前院的听溪堂,百里无涯与墨十三等人已经候在了堂中。   “今日宴席,有劳大家了。”直到这时,崔莞才算真正放宽了始终紧绷的心。   刘珩走后没几日,她也离开了钟山,不过临走前,与又一次寻上门的百里无涯详谈了一番,最终,她应下百里无涯所求,以此换来百里无崖的竭力相助。   绘心园原本是百里无涯初至建康后不久,便置下的落脚之处,园子虽不算破败,却也无这番新奇雅致。崔莞花了整整两个月,又掷出数千金,方修缮成了今日令人目瞪口呆的绘心园。   而园中的少年少女,也均是百里寻来的妥当仆从,往后便留在园中,做待客引路之用。至于在梅林中听琴舞剑的两人,一位是墨十八,另一位则是半夏。   半夏虽看似无害,实是与墨十八等人一般,为刘珩身旁的死士,拳脚剑术,自不在话下。   不过,正因如此,无论墨十八还是半夏,一出手便是夺命之招,从未有过这般时松时紧,又颇为注重优雅的举止,崔莞费了好大一番功夫,两人又毁了近百柄竹剑,方有今日这一幕。   “公子,接下来,该如何行事?”终于不用整日握着竹剑习舞,墨十八心中激动得几欲老泪纵横。   “不急。”崔莞微微一笑,一双清透的墨眸扫过墨十八等人,“现在只需安心等着便好。”   等这些世家子将今日见闻传回家族,等绘心之名传遍建康,只要下定决心,有些人,迟早会寻上门来。 ☆、第二百三十三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中)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在外应酬一日的萧之谦回到府中,方乔迎上前服侍,待一阵梳洗更衣,又奉上热茶,她才迫不及待的将今日遇见陆岚之事言出。   “哦?”萧之谦端起茶盏的手略微一顿,“临近玄武湖畔的小巷中?”   燕雀湖也好,玄武湖也罢,湖畔的宅子别院,大多为建康世家所置,做为于游玩散心去处,偶尔也会在此设席宴客。可似乎,王谢二氏最近正闭门谢客,王陆氏理应不会前往玄武湖畔才是。   “你见王夫人时,她身边可还有旁人?”   “旁人?”方乔正说着她与陆岚品香一事,忽闻萧之谦这么一问,怔了一怔,迟疑的道:“似乎……并无旁人。”   萧之谦眉头一皱,“究竟有还是无?”   似乎听出了他言语中的不耐,方乔心中略慌,速速仔细的回想后便道:“确无旁人,王夫人一人坐于马车中,驱车的乃是一名婆子……”说着说着,她也惊觉事有不对了。   莫说陆岚这等顶级世家的贵妇,便是方乔自己外出,朱轮华毂必不可少,身边也有服侍的贴身侍婢,车外跟着几名护卫,这均是最寻常的排场。照理而言,陆岚应当比她更为阔绰。   可晌午在巷子中,陆岚却乘着一辆普通的青篷马车,身旁既无侍婢服侍,也无护卫相随……   “你可知她在巷中欲见何人?或是在暗中观看何事?”   比起方乔,萧之谦的心思显然灵敏至极,一针见血的点出结症所在。   方乔下意识摇头,可刚晃了半下又猛地止住,双眼微微一亮,“难道是为他?”   “谁?”   方乔自是将白日所见一点一滴,巨细靡遗的言出,末了又咬牙恨道:“那崔挽在临淄时还曾当街羞辱于我,想不到这等狡诈之徒,也能得学士赞誉,匀公真是老眼昏花,糊涂了不成!”   当日当街受气,回府后,她便让人对追查一番,以方氏在临淄之势,寻一人,并不算难,当初萧之谦能在一日之内将曲水流觞的邀帖送上门,便是方氏寻的法。   不过,待查清“崔挽”底细时,稷下学宫已开讲,崔挽名噪一时,便是方氏,也不好在风头浪尖上动手,加之萧之谦与方乔大婚将至,此事便被搁在了一旁。   时至今日,被方乔重新提及。   萧之谦仿若听不出方乔话中的忿恨,唯有“绘心园”、“崔挽”这二句话,萦绕在心头。   玄武湖畔绘心园,他略知一二,今日各世家子齐聚一事,他亦有所耳闻,可崔挽就在绘心园中一事,却让他又惊又喜!   寻到崔挽,便等于寻到萧谨!   而且崔挽乃是太子之人,既然出现在绘心园中,便足以见得,一向清高自傲,看似与任何世家都无干系的百里无涯,也是太子的人。   想到此,萧之谦心中抑制不住激荡万分,他倏忽间站起身,大步朝外走去。   “夫主?”方乔一脸惊愕,忙起身追了两步,却听闻萧之谦的声音传来,“今夜我宿于书房。”   书房?方乔眼底闪过一丝嫉忿,萧之谦的侍妾不多,却也有那么二、三位,其中便以时常被唤到书房中红袖添香的那名侍妾最为得**,方乔显然误解了将萧之谦这番急急离去的心思。   一连数日,崔莞吩咐众人耐下 心思之后,绘心园中慢慢恢复了原本的平静。   不过,当日一场新奇的赏梅宴,加之有心人刻意传扬之下,倒是令崔挽与绘心园的名声,便在建康世家之中口耳相告,广为流传。   这几日里,崔莞几乎闭门不出,见天不是在书房中翻书练字,便是扯着百里无涯行棋抚琴,过得极为悠闲。   事实上,就连半夏都知晓,这无非是疾风骤雨前的最后一丝宁静,再过一段时日,眼前的怡然自得便会一去不返。   又过了两日,初雪过后的头一场绵绵冬雨,淅淅沥沥的洒下,落雨成冰,天气愈发寒凉冻人。   清早,崔莞刚用过早膳,便听半夏来禀,有客登门拜访,看过半夏呈上的拜帖,崔莞眉心微微一蹙,迟疑了一下才道:“将人请到前院偏厅罢。”   半夏应声而去,崔莞小坐片刻,心中细细思量一番,方起身前往前院偏厅。   “你在外面候着便好。”将半夏支在门外,崔莞独自踏入偏厅中。   来客正跪坐与临窗的棉席上,明亮的晨曦透过窗棂缝隙,映在那张熟悉的俊颜之上。   “秦四郎君。”崔莞不近不疏,有礼的唤了一声,缓步上前,于秦四郎隔几相坐。   “阿莞,果然是你。”秦四郎的面容清减许多,一袭白狐裘袍衬得原本缺少几分血色的脸庞更添上一丝苍白,眉宇间虽有疲色,却难掩明见的欣喜与松懈。   “嗯,是我。”崔莞颔首,素手执壶,静静的为他斟茶倒水。   以如今寒门的势力,即便当日无寒门子弟入园,但名声传扬出去后,让寒门得知,是迟早的事,而秦四郎寻上门,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再一次相对,崔莞心似古井,已惊不起一丝波澜。   秦四郎捏了捏手中的茶盏,唇角泛开一丝苦涩,“阿莞,你可恨我?”   崔莞垂下双眸,静静凝望着清澈茶汤中晃荡的两片碧叶,平声说道:“我为何要恨你?”   道不同不相为谋,即便两人脚下的路截然相反,即便将来有一日,定然必不可免的针锋相对,对秦四郎这样一个温润如玉的少年,她仍是不恨的。   “那日,若非我置气离去,你也不会被……”有些事,只要存心,多少能寻出一些蛛丝马迹,更何况沐园中,也并非全无秦四郎的人,对刘冀,他岂会不起防心。   “此事与你……”   “不。”秦四郎一脸懊悔,“倘若我未曾离去,一切也不会发生。”是他大意了,接到刘冀突如其来的传信,思绪紊乱下也未起疑心,便转身离开建康,只想着处理妥当之后,心亦静下,仍能与崔莞恢复如初。   闻言,崔莞抬眼,却见他眼中一片愧疚自责,心中莫名一软,叹道:“那日一事,确实与你无关,即便你未离去,二皇子也会想方设法将你引开,况且,是我识人不清在先,怨不得谁,你也无需自责至此。”   “许多事,你不知,我也不知从何说起。”秦四郎苦笑的摇了摇头,随后深深望着崔莞,涩声道:“总之,我不会害你。”说着顿了一下,道:“阿莞,离开建康罢。”   阿莞,离开建康,也离开刘珩罢。 ☆、第二百三十五章 非礼勿视君子乎(上) 为明天高考的童鞋加油!     就在华灼双眸隐隐失焦,一颗斗大的汗珠缓缓自额角泌出,沿着姣好的轮廓蜿蜒滑下时,叮的一声轻响与“咻”的一声细微破空之音陡然划入刘珩耳中,紧箍在纤细颈子上的手蓦地一松——   一道利芒擦过刘珩晃动的袖子,“嗒”的一声闷响,一支不过半指长袖箭赫然扎在车厢内壁上,箭头尽数没入木板中,箭尾雪白的翎羽因力道正微微颤摆,随袖箭破空而来的,是一道温和的嗓音:   “阿灼不过贪玩了些,还当不得殿下如此盛怒。”   刘珩回头,漆黑的眸子掠过可遮挡风雪的裘帘,之间上头已然多了一小指大小的细孔。   马车外,守在四周的墨卫如临大敌,此处颇暗,加之来人身手不弱,且方才两箭齐发,急如闪电,即便墨七出手,也只来得及阻下其中一箭。   “主子!”   “退下。”刘珩磁沉的声音低喝道。   听闻刘珩声音中气十足,墨七悬着的心骤然落下,不过,他仍谨慎的盯着那道渐渐走近的身影,与围在马车旁的墨卫一同,略微退开几步,任由那人行到马车旁,登车,撩帘,入内。   扫了一眼微微晃动的车帘,墨七双手一摆,在场的墨卫均悄无声息的守在马车旁,严阵以待,寸步不离。   嵌着明珠的车厢中,莹莹光辉之下,刘珩慵懒的靠在窗棂旁,一双墨眸深浓如夜,而阿笙则将华灼揽入怀中,与他相对而坐,两人好似都将仍钉在车厢后壁上的袖箭,忘得一干二净。   “阿……笙。”华灼沙哑的挤出两个字,随即嘶的一声吸了口凉气,刘珩的手劲不小,而她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闺阁弱女,一箍之下,难免伤及咽喉。   闻及这道细若悬丝的抽气声,阿笙剑眉一皱,抬眼对上刘珩的目光,道:“上次崔氏小姑子被掳一事,是我思虑不周,但也并非是想至她于死地。”   “若非如此,司徒将军以为,事后你们还得以安然的踏出钟山密宅?”刘珩的双眸微微眯起,暗含冷冽之意。   阿笙圈在华灼细腰上的手缩紧了一些,面容上却是笑道:“此事确为我等行错再先,不过,一条华道,殿下的心头怒火,也该熄了罢?”   华氏九道,明面上损一道虽无大碍,可这九商道乃是他与华灼费去九牛二虎之力,耗近百万金,历时三年,一点一点自崇山峻岭间开凿而出。平日无恙时,为敛财商道,一旦大祸临头,这遍布东南西北四方九道,便是华氏族人逃生之路,意义重大。   虽可疏通,但需耗费不少时日,尤其是这等时刻,上洛郡随时都将面临魏国的兴兵进犯,损一道则等同失了一条生路。   “阿笙……”华灼从未吃过如此大亏,听出阿笙息事宁人的心思,她不由强忍咽喉的涩疼,哑声唤了一句,却被阿笙垂眸一记目光,堵住了嘴。   刘珩眸光轻闪,厉色渐褪,神情淡淡,“离开绘心园。”   阿笙颔首,“这是自然,即便殿下不言,阿灼原本也打算今日离开绘心园。”   刘珩的目光掠过华灼美艳得不可方物的面容,沉声道:“无论你对崔莞起了何等心思,孤劝你,最好打消干净,下回……”闪着一丝森冷的目光望向阿笙,“司徒将军,须得再快一些。”   事实上,方才他若真起杀心,司徒长笙出现前,五指再一用力,便可拧断华灼的脖颈。   “殿下许是误会了。”阿笙叹息道:“我这妇人,性子虽倔,为人行事又鲁莽了些,可却恩怨分明,并非是不清事理之人,进绘心园,只是想帮衬崔氏小姑子,以解心中愧疚,别无他意。”   华灼垂首,破天荒的没有反驳阿笙之言,她确实如此言所说,是想帮衬崔莞,而方才在刘珩面前那番话,不过是被抓现行后羞恼之下冲出口的怒语,况且刘珩还是毁去华道的罪魁祸首。   “如此,最好。”   低沉的声音落下,阿笙微微一笑,“更深夜漏,不扰殿下歇息了。”   说罢,他扯着华灼下了马车,在一干墨卫戒备的目光下,施然离去,只是刚行了几步,一道温和中透出丝丝深长意味的声音,随风飘入刘珩耳中:   “华氏的玉珏,唯有阿灼认定之人方可使用,前些时日殿下在西北的借力打力,便当做对崔氏姑子的赔礼罢。”   既然有了赔礼,刘珩断其商道一事,便成了无理之举;而推拒此礼,西北借力一事,便是刘珩不问自取。   无论前后,刘珩注定是亏欠华氏一个天大的人情。   “司徒长笙,魏国智将,果然名副其实。”刘珩低笑,语气中的森冷,却寒如冬夜。   “殿下谬赞,只是这世上早已无司徒长笙,有的不过华氏上门赘婿华笙,还望殿下莫要认错人。”   随着阿笙的声音渐渐弱下,两道人影慢慢没入夜色中,再无半点踪迹。   “主子。”墨七上前查看,见刘珩确实安然无恙,最后一分悬着的心才算落稳。   “绘心园。”刘珩放下车帘,垂眸瞥了一眼衣袖边缘一道细小的撕裂痕迹,是方才阿笙射出的袖箭所致。   今夜,他大可不必与华灼撕破脸皮,毕竟以目前的形势而言,与华氏交好深一分,对他就更有利一分,但他仍旧这般做了。   一来他与华氏之间的交易,本就是互利互助,若华氏以为能以此钳制与他,那便大错特错。   二来则是他对华氏的容忍,似乎太过了,以至于这些人均忘了,他原本的脾性。   如此,刘珩回到建康之后的首要之事,便是在此处静候华灼自投罗网,同时诱出司徒长笙。   经过此事,想必华灼应该不会再将心思打在崔莞身上了,只是……   刘珩半阖着双眸,仔细思虑心中陡然冒出的念头。   冬夜漫漫,许是心中积着琐事,即便躺在香软的暖衾中,崔莞也难以安稳入睡,当她嗅及一丝熟悉的冷香时,心头卒然一颤,唰的一下睁开了眼,一道昂然的身影正坐在榻边,目光凝沉。   “殿、殿下?” ☆、第二百三十六章 非礼勿视君子乎(下)     入夜后,崔莞屋子里明亮的烛火已熄灭,仅余下一盏昏暗的青瓷小灯,此时,昏暗的灯光下,映照出一道朦胧的身影。   “殿、殿下。”任谁睡到夜半,一睁眼,瞥见榻沿忽然多了一个人,都会又惊又惧,崔莞心中突突直蹦,霎时间坐起身,双手紧紧攥着略有些下滑的裘被,惴惴的道:“殿下回来了。”   刘珩未应声,幽然的目光借着堪堪能视物的灯光,从上往下,打量过她一双明明惊慌失措却强装镇定的眸子,比起在钟山密宅中略显清减的双颊,还有俏挺的鼻尖下,那抹淡淡的妃色,微尖的下颌……   他看得极为认真,可偏偏这样炯炯有神的目光,却让崔莞本就不安的心愈发狂蹦乱跳,她陡然忆起马车上那极为香艳的一幕幕……   应,应当不会罢?   那一日她中了媚药,刘珩都不曾趁人之危,眼下应当也不会……突然,耳旁的窸窣细响,唤回了崔莞思远的心绪,她慌慌凝眼,却见刘珩身上的狐裘已然落地,此时正慢条斯理的脱去棉袍。   轰的一下,崔莞只觉一股热气涌上双颊,她不由往后挪了挪身子,局促地干笑道:“殿下,您入错了屋。”说着探头大声唤道:“半夏,半夏!”   可任她如何扬声大喊,往日里只稍半点动静,便能顷刻间自侧屋奔到她面前的半夏,仿佛睡死了一般,声息全无。   “聒噪。”刘珩褪去身上多余的外裳,仅着一身单薄的月白绫衫,揉了揉发疼的眉心,不冷不热的道。   崔莞越呼越高昂的声音好似被人掐住,倏忽间便哽在喉中,眼睁睁看着他退履上榻,将她捂了大半夜,暖融融的裘被一掀,接着往里倒,就这般贴着她,侧身躺下。   不带一丝迟疑,崔莞翻身想绕过刘珩,自榻尾溜下榻去,谁想她身子刚一动,一只修长有力的手臂骤然探出,拦腰一捞,便将那尚未窜出被窝的人儿拖回原处。   “殿下!”崔莞的声音微尖,只觉得揽在腰肢上的手,仿若滚烫的炭火,灼得浑身不自在,心头更似小鹿乱撞,几欲要蹦出胸口。   然而,刘珩手一扬,将她蹬开的柔软裘被覆在两人身上,扣在她细腰上的手臂锁紧几分,将下颌抵在乌浓的发丝间,嗅了嗅这小东西独有的清香,阖上了双眸。   锦榻上,裘被下,两人一侧一仰,一阖目沉睡,一却惶惶不安。   鼻尖萦绕着淡淡的冷香,一呼一吸间慢慢浸入体内,倒也不难闻,崔莞未敢挣扎,只是僵着身子靠在他怀中,她并非不经人事的小姑子,自是知晓怎样的举止,最是能轻易挑起男子的欲念。   绘心园虽是刘珩走后方修缮完毕,可园中颇为宽广,前院后院亭台楼阁各有千秋,算下来一共三、四十间屋子,他怎就进了这间?   还有半夏与墨十三等人,历来警觉,方才她呼声如此之大,人却不见一位。   也就是说,刘珩并非入错屋,而是刻意为之。   可,为何?   崔莞双眸直直的瞪着榻顶雪白的幔帐,心中百转千回,最终却是浑噩一片,感受到头顶那道绵长的气息,她微微动了动僵得有些发麻的身子,试图往外挪,可锁在腰间的手臂根本不容崔莞逃离半分。   无声的叹了一口气,她慢慢将头往一旁侧动,缓缓抬起下颌,近在咫尺的面容霎时便映入了她眸里。   虽灯光昏暗,刘珩又是背对着青瓷小灯,可这般不过方寸间的距离,仍是令崔莞将这分别数月的人看了个清楚。   他似乎,清瘦了不少,以往白皙细腻,不弱于女子的肌肤,看上去也变得粗糙许多,肤色暗淡、发黑,一看便是时常风吹日晒的缘故,俊朗的五官愈发深邃英挺,只是阖起的长卷眼睫下,笼着两团鸦黑青影,刚毅的下颌也冒出一层细密的胡茬。   整张脸孔,不复以往的高傲华贵之姿,看起来甚是憔悴狼狈。   这数月中,刘珩可谓是餐风露宿,四处奔波,偌大的西南,短短数月便梳理了十之**,虽是借着华氏商会之力,但也耗费了不少心血,并非轻而易举,坐享其成。   尤其是一路上,仍要小心谨慎,以免走漏行踪,他几乎日不能歇夜不能寐,唯有在赶路时,在颠簸的马车中小歇。   可此时的刘珩眉宇平复,气息悠扬绵长,显然睡得极为安心,香甜。   豆大的灯火,偶尔随着一丝自窗棂缝隙间透入的寒冷来回摇曳,崔莞敛回打量的目光,慢慢挪回仰得酸涩的脖颈,鼓噪的心一点一滴平静下来,当浓浓的困倦袭来,她脑海中最后一道念头,便是——他过得,也不易。   **寒风过后,是难得一见的晴朗,晨间的薄雾随着朝晖洒落,缓缓淡去,隐心苑中,青瓷小灯仍旧幽幽的燃着,那一丝昏暗的火光融入渐渐绽明的晨光里,了无踪迹。   雪白的幔帐内,一片蜿蜒的鸦发四散缠绕,紧阖的眼睫颤了颤,慢慢睁开,一双惺忪的墨眸微微一眨,眼中已是一片清冷,哪似刚自梦乡苏醒的模样?   刘珩垂眸,冰冷的目光落在怀中那一脸恬静的面容上,如寒冰遇暖阳,眸底的冷意一点一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浅淡却不容忽视的温和。   他的目光在崔莞诱人的唇瓣上流连片刻,方慢慢撤离,举止轻柔的松开扣了**的细腰,略掀起裘被,撑起身子欲下榻。   却不想刘珩的手脚虽轻,仍是惊醒了浅眠的崔莞。   眨了眨泛涩的双眸,又抬手捂着嘴,打了一个呵欠,随后反手搂着裘被坐起身,喃喃道:“半夏,什么时辰了?”   刘珩抬眼扫了一下错漏而入的朝晖,“尚早,你还可再小歇片刻。”   “嗯。”崔莞含糊的应了一声,可瞬间醒过神来,眼眸一抬,倏的对上一双笑意盎然的墨眸,她身子遽然一僵,“殿下!”   昨晚,不是梦?   望着她一脸惊愕的模样,刘珩眼底笑意渐浓,剑眉微挑,勾唇笑道:“卿卿,昨夜睡得可好?” ☆、第二百三十七章 清晨详谈身世现(上)     即便崔莞心性比一般姑子沉着稳重,此时此刻望着那张离自己不过半臂远的俊脸,以及那双深邃中透出点点戏谑的墨眸,她仍是僵了一下,笼在裘被下的手,蜷曲起二指,贴着大腿娇嫩的皮肉,用力一掐,垂眸起身,跪在锦榻上平静的行礼,“见过殿下。”   “免了。”刘珩慵懒的目光落在少女看似从容,却时不时轻颤的眼睫上,弯唇再问:“昨夜睡得如何?”   “甚是不佳。”崔莞岂会听不出刘珩话中的调侃,她面无表情的应道:“不知何处来的一只蚊蝇,嘤嘤嗡嗡,扰人清梦。”   本是大不敬的言辞,刘珩脸上非但不见一丝怒意,忍俊不禁后,清朗的笑声便溢出口。   他自幼为储君,环绕再身旁的人,敬畏,谄媚,奉迎者数不胜数,年长之后,虽势不如前,但也无人敢这般明着与他抬杠,眼前这小东西,乃是头一人,也是独一无二之人。   清早便怀着忐忑守在门外的半夏,忽闻屋内传出的爽朗笑声,先是一怔,继而一喜,昨夜刘珩回园一事,她自是清清楚楚,便是崔莞的呼唤,也一声不落的听在耳中,但刘珩入屋前早有吩咐,半夏心中虽忧,亦是爱莫能助。   眼下,笑声渐止,她趁机上前唤门,得了刘珩的应声后便赶紧张罗梳洗与早膳等事宜。   待两人稳稳的跪坐于堂前高台上的红木莲纹长几两侧,面面相对,几面上摆满热气腾升,食香四溢的早膳。   崔莞原本当侧坐于刘珩身旁,好行添粥布菜之举,可还未容她上席,刘珩抬手一指,让她坐到隔几相对的一侧。   这是要将她置于平等之位?   崔莞心头微动,不着痕迹的瞟了一眼那张经过**酣睡,怠色尽消,显得神清气爽的俊脸,依言挪了位。   无需崔莞服侍,又不唤侍婢进门,刘珩自顾自的执起镶银象牙箸,挑挑拣拣几箸下腹,却见对面的人儿颔首蹙眉,一动不动的盯着眼前摆得井然有序的碗盏,乌黑的眉峰不由一挑,道:“想甚?莫非与孤一同用膳,让卿卿如此食欲不振?”   “无。”听出话中隐含的不虞,崔莞眨了眨眼,坦然回道:“有些话,不知如何同殿下开口,故而心中正在思忖。”   “哦?”刘珩手中的象牙箸微顿,“正巧,孤亦有话与你说。”   崔莞抬眸对上刘珩炯炯有神的目光,唇角轻抿,“殿下请讲。”   “不急,先用膳。”刘珩落箸,夹起一块色泽诱人的米糕,置于她身前空空如也的小碗中。   “……”崔莞有些受**若惊,不过仍是面色平静的将碗中米糕小口食尽。   静静的用过早膳,刘珩抬手一挥,示意将长几上的碗盏收拾妥当,又奉上热茶的半夏等人退下,直至宽敞的厅堂中仅余下两人,四下再度静谧一片。   刘珩不开口,崔莞也不多言,她端起茶盏,细细啜饮,心中慢慢猜想他究竟会与自己言及何事。   当初在钟山密宅,他不告而别,仅留下一句话,一瓶沉梦,几个人手,数月来音信全无,她亦不曾多问,可心底那一丝若有似无的牵挂,虽细若悬丝,却始终存在。   “此物,你且收好。”刘珩掠过她沉思的小脸,自怀中掏出一只不及半尺长的木盒,置于几上,轻轻推到崔莞面前。   崔莞拾起木盒打开,只见盒中放着一团裹得严实的大红锦帛,展开锦帛后,一抹碧油油的翠色顿时跃入眼中,“这是……”   任凭她上一世也曾见识过金山银窝,亦被眼前这枚通体晶莹剔透,青翠欲滴的碧玉珏晃了眼,尤其是玉珏上栩栩如生的桃花雕纹,连一根根娇嫩的花蕊都清晰可辨,仿佛枝头的桃花正随风摇曳,一个不当便会坠下。   无论是玉珏,还是这一手出神入化的雕功,均非凡人能及。   “这是华氏的信物。”刘珩倒是没有丝毫隐瞒。   华氏的信物?崔莞眉尖若蹙,她一下便想到了那日在钟山密宅中,被她下逐客令的华灼,她裹好玉珏,合上木盒,轻轻地搁置在几上。   “既然是华氏的信物,为何交予我?”   “华灼托孤转赠与你,如此,你收下便是。”刘珩扫了一眼木盒,漫不经心的道:“上洛华氏,商会遍布天下,其势非眼前所见,只是一商户,凭借此玉珏,可令华氏倾力相助,不过所需代价亦不菲。”   短短数言,崔莞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她并不愚钝,仅从“商会遍布天下”这六字中,便窥出了华氏之势。   试问,区区一介商户,谁能做到如此地步?便是交由她来执掌,莫说天下,便是整个大晋,也未必敢夸下海口。   各国,各城,各郡之间的路引,除非是王谢这等望族,否则普通的世家子第,穷极一生也无法手持半数。   华氏,不简单。   仿佛看穿崔莞心中所思,刘珩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汤,继续言道:“上洛郡虽隶属魏国,但华氏崛起,上洛便自成一城,非魏非晋,仅以华氏为主。”   “魏国……”崔莞蹙了蹙眉,沉声道:“岂能容忍华氏这等做派?”   无论是钱财还是颜面,魏国都不会放任华氏存在,否则便成了**裸的打脸,也为其余心生异意之人留下不当有的表率,这是一国隐祸。   “这便是孤与华氏之间的交易。”刘珩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眸底闪过一丝赞赏,而后磁沉的声音带上难得的认真,继续言道:   “上洛郡内设私兵,均为魏国大将司徒长笙所训,虽不可以一敌百,不过以一敌十仍是绰绰有余。但魏国雄狮百十来万,绝非上洛一郡可阻,孤应承华氏,倘若魏国围攻上洛,孤便会寻由对魏出兵,以此制衡魏国对上洛兴兵进犯之举。”   “即便如此,又与我有何干系?”崔莞仍是有些猜不透,华灼不将这般重要的此玉珏交于刘珩,反而给予自己的举措。   “孤与华氏,均不能尽信对方。”   故而,这枚玉珏交到一个与双方都有关系,又可不偏不倚之人手中,方能发挥出最大的作用。   崔莞无疑是最稳妥的人选。   她聪慧,机敏,心思缜密,行事进退有度,且与刘珩,华灼,均扯上匪浅的干系。   而华灼将玉珏交予崔莞,未尝不是存有制约刘珩的心思,有了华氏为助力,崔莞便不再是风雨中孤苦无依的浮萍,哪怕她此时脱离刘珩,也可凭借手中玉珏寻到华氏,寻求一生庇护。   不过,以崔莞与华灼目前的关系而言,刘珩并不担忧她会做出此举,因此才心安理得的将玉珏递给崔莞。   刘珩深邃的目光扫过崔莞姣好的面容,心中微微一动,话已出口:“你可还记得自己的身世?” ☆、第二百三十八章 清晨详谈身世现(中)     “你可还记得自己的身世?”   轻飘飘的一言,却令崔莞浑身猛然一颤,如遭雷噬,素来清澈的眸子,飞速漫起一层茫然之色,而茫然下又隐隐含这一丝急切。   不过,她勉强撑住上最后半分平静,沉默片刻,方开口说道:“三年前荒林小道初遇殿下之际,我便已不记得前尘往事,从何而来归何处,脸上的伤又是被谁所赐,皆是不知。”   说着,她抿了抿发干的唇,抬眸对上刘珩毫无意外的目光,哑声道:“殿下可知,我,我究竟是谁?”话到最后,端着茶盏的小手,指节处已泛起一丝苍白。   如今想来,当真是可笑之极,她活了两世,竟不知自己是何方人士,双亲是否健在,族中可还有血亲,一直似无根浮萍,孤零漂泊于世。   刘珩的目光片刻都不曾移开过,崔莞脸庞上故作的镇定,又岂能瞒得过他一双锐利的墨眸,“孤,自是知晓,你的身世。”   当年月下一遇,自那张被人划得如同鬼魅的狰狞面容上,他依稀生出一丝熟悉之感,可她却而将他视为路人,此举令刘珩心生疑惑。直至后那村民叫唤出崔莞的姓名,才使得他心中多了几分把握。   传信令墨卫暗中赴清河一探,果然得了不少蛛丝马迹。   原以为,这小东西是因毁了容貌,加之欲趋吉避凶才不愿示出身份,却不想,容貌复原后,一次又一次危急中,她依然毫无心思,情愿冒险跟着秦四郎,跟着他,也未对自己的身世多言一字。   如此一来,刘珩怎会猜不到,崔莞兴许是失了往事,不记得自己那非比寻常的尊贵身份。   “你今年一十有六,再过二月,便满十七,乃清河崔氏嫡支家主之长女。”   嫡庶有别,世家之中,庶子与奴仆并无区别,且嫡妻未诞下血脉之前,妾室万不可有孕在身,即便颇有心机的美妾**欢好后,刻意设法躲开避子汤药,珠胎暗结,一旦东窗事发,也唯有胎陨人亡的下场。   故而,刘珩口中的长女,便是清河崔氏确确实实的嫡长女。   崔莞双耳隆隆,胸膛中犹如战鼓擂动,她怔怔的望着刘珩,脑海里却记起了流觞诗会时,王樊的那番话:   “你姓崔,名莞?莞尔之莞?”   “可是居于清河郡?”   “阿挽,可曾去过清河郡?”   ……   原来,王樊口中之人,就是她。   原来,梦里那一幕幕,当真曾发生在这世上。   原来,她真是世家女郎,是堪比王谢之尊的清河崔氏之女。   崔莞脑中竭尽全力思索着,好似有什么要自迷雾中挣脱而出,可始终差了那么一丝,她不禁一急,唇瓣微启,刚要出声多询问一些,忽的听见那道磁沉的声音缓缓响起。   “不过,于清河崔氏而言,甚至于世人而言,崔氏长女崔莞,已于三年前,病殁。”   闻此言,崔莞脑海中嗡的一声,干涩的喉咙里骤然梗住一口气,吐不出,咽不下,她张了张口,却无半点声响。   病殁?   以刘珩的为人,断然不会扯谎,可既然她是崔氏之女,自己又明明仍活着,怎会病殁?   莫名的,她眼前浮现出阿音的面容,那个荒野小村中,救了她一命,却又害了她一世的村妇。   阿音曾说,是路过在荒林的乱葬岗时,无意中发现尚存一丝气息的她,这才将人救回了村。   倘若她是那样尊贵的身份,又岂会无缘无故毁了容貌,被当成死人一般弃于荒野坟间?   崔莞从不愿去细想这些过往,只因失了那段至关重要的往事,而今虽仍是毫无头绪,可被眼前这人一勾,思绪再也抑制不住翻腾,涌动。   “阿莞。”刘珩伸手,一把握住她不断发颤的手,温热的茶汤自两人肌肤相贴的双手间滴落,她恍惚的迎着那双黝黑的眸子,手上不由一缩,却未能挣脱。   “孤初见你时,心中惊疑不定,曾差人前往清河郡探查,最终自一名崔氏老仆口中得知,崔氏长女,并非病殁,而是前往安康郡途中,车队遭山匪洗劫,人亦被山匪掳走,不知所踪。而后,崔氏差人寻了半载,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方弃之,宣告于世,长女病殁。”   虽说大晋风气开放,男女皆可随意出行游玩,但贵族女郎遭山匪掳走一事,也甚是有失颜面,莫说半载,便是半月,这姑子女郎,任凭身份如何尊贵,也难在匹一门好亲。   “既然殿下差人前往清河探查,为何不与…不与家父家母坦言?”崔莞并非三岁稚儿,自是知晓以清河崔氏这等大族,最为重视声誉,既然已宣告她病殁,那么这世上便再无崔氏长女此人,即便她仍活着,即便她未失清白,崔莞,也不再是崔莞。   刘珩感受到掌心中逐渐冷下的那抹温热,亦听出她话中压抑的怨气,他一手取下崔莞端着的茶盏,搁置在几上,另一只握着她的手拢紧几分,沉声说道:   “孤确实未曾与崔氏透露风声,一来是因孤当时并未确认,你就是清河崔氏之女;二则是你容貌尽毁,又失了忆,便是与崔氏言明,也无大用,而且待孤再次寻到你时,你却跟在秦尚身旁,避孤如猛兽。”   说着他一顿,反声问道:“阿莞,你当真一点也不记得,身上所遇之事?”   崔莞怔怔的望着刘珩,缓了缓心绪,方轻轻摇头,一点一点抽回被他握在掌心中的柔荑,“我只知,是一名村妇在荒林内的一处乱葬岗中将我救回荣村。”   雍城与安康郡,相距不算太远,不过中间隔着延绵千里,山峦起伏,地势险恶的秦岭山脉,若无确凿的寻人方向,想在这崇山峻岭中寻一人,堪比海底捞针,怪不得崔氏寻了半载,也寻不到半点蛛丝马迹。   “自那老仆人口中,孤还得知,你之所以前往安康郡,乃是受陆氏女所邀,且同行之人中,还有李、徐、姜三氏女郎。”   敛回手,掌心中消逝的柔软,令刘珩心底泛起一丝若有似无的失落,他捏了捏拳,继续道:“你被山匪掳走一事,乃是陆氏与其余三氏女亲眼所见。”   陆氏?   崔莞心头莫名一颤,脱口问道:“是哪个陆氏女?”   “颍川陆氏,陆岚。” ☆、第二百三十九章 清晨详谈身世现(下)     陆岚?   耳旁陌生的名讳,落入崔莞心中,令本就翻腾不止的心湖,窜起另一股莫名的念头。   几乎是一瞬间,崔莞眼前便浮现出梦境中那名少女,那名被她亲切唤为阿姐,却探手将她推入湖中的白裳少女。   “怎么?”看着她渐渐苍白的面容,刘珩一双墨眸随之眯起,薄唇掀动几下,磁沉的声音低低的道:“可是忆起了往昔,知是谁害的你?”   一番低语,唤醒出神的崔莞,她双眸轻阖片刻,竭力让自己沉静下来,方缓缓睁开,摇头说道:“无,我只是忆起前些时候,夜里时常做的一个梦。”   “梦?”刘珩眸光微闪,“何梦?”   “梦见与一名白裳女子在临湖的木亭中抚琴,作画。”崔莞放在几下的手慢慢蜷曲成拳,唇角一抿,缓缓将那梦中之景述出,不过,她刻意敛去了被那白裳女子推入湖中一事。   毕竟,目前尚不知到那名白裳女子究竟是谁,且更为重要的是,她心底深处隐隐觉得,此事还是不在刘珩面前提及为好。   静静的听完崔莞断断续续的话语,刘珩乌黑的眉心一拢,道:“你梦中之人,便是陆岚。”   崔莞心头轻颤,“何以见得?”   “孤倒是一时忘了,你不记前尘,自然也就不知崔陆二氏的交情。”接着,刘珩难得当一回事好人,将清河崔氏与颍川陆氏之间的盘根错节,简略扼明的告知于崔。   末了,他再道:“陆氏子嗣虽繁盛,但嫡出之女,又与你年岁相仿者,唯有一人。故而,你梦中的女子,自然便是陆岚无疑。”   果真是与她有半分血亲的陆岚么?崔莞面上强装镇定,几下越缩越紧的粉拳却不免有些发颤,她咬了咬下唇,将心中最后一点疑惑问出口:“陆岚,事后如何?”   倘若一车队人,偏偏唯有她被山匪掳走,此事也太过蹊跷,难不成崔氏中竟无人起疑?   而清河郡与安康郡相隔千里,崔氏怎会应允她随陆岚出游?   如秦四郎出行,身旁的护卫随从便有三、四十人,她与陆岚,还有另外几名世家女,千里迢迢前往安康郡,又岂无人相护?   以崔氏的权势,即便族中护卫身手不及刘珩身旁的墨十八等人,却也断非一般山匪歹人可抵挡,如此庞大的车队中,她确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掳走……   这其中隐藏之事,定不会那般简单!   崔莞愈想,心中愈寒凉。   “据李、徐、姜三氏所述,陆岚曾为护你,身受重伤,险些丧命。”刘珩看出崔莞的异样,幽冷的眸光微微闪烁,径直言道:“此举令陆氏巾帼之名四扬,今春,王陆二氏议亲,陆岚嫁于王樊为妻。”   今春?那岂不是稷下学宫之后?崔莞忽的记起流觞诗会过后,她欲寻王樊一问究竟,可向萧之谦打探其踪迹时,方知王樊已匆匆离开临淄,返回建康,想来便是为娶亲一事。   如此,陆岚终是得偿所愿了,崔莞垂眼盯着几面又饮又泼,仅余下小半盏的茶汤,心中说不出是何滋味。   她到底没有记下这亲身所历的痛苦,亦对陆岚无半分手足之情,所思所想,均为此事的蹊跷之处,可这副平静的面容落在刘珩眼中,却令他生出一丝莫名的躁意。   他凝望着崔莞垂首不语的面容,低垂的眼睫在白皙如玉的小脸上投下两抹淡淡的青影,透着让人无法看清的朦胧,好似连她整个人都要没入这片朦胧之中,再也无法触及一般。   刘珩心中微漾,两个字脱口而出,“阿莞。”   忽闻这磁沉沙哑的唤声,崔莞思绪一清,抬眼便对上与自己不过隔着一张长几的身影。   初升的朝晖自屋顶的琉璃瓦片错漏而下,恰巧映在那张清俊的面容上,染上一层华光的墨眸熠熠生辉,仿若最璀璨的玉石,引住了她的目光,也缓下了心底那一丝不安的动荡。   她的名,秦四郎唤过,卫临唤过,岑娘唤过,裴清唤过,上一世所遇之人,皆是如此唤过。   可偏偏此时此刻,这最为普通的两个字,自眼前这人口中磁沉的,略带一丝沙哑的嗓音低低唤出,她沉静无澜的心,竟止不住失了方寸。   “殿下有何吩咐?”崔莞被这突如其来的悸动,惊得有些手足无措,下意识移开眼,落向摆在角落里炭火正旺的三足暖炉。   “嗯?”刘珩似是不悦她这般神态语气,不过也仅是轻哼一声,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探出手,扣住那小巧的下颌,稍稍用力一转,迫使崔莞与他四目相对。   “你已过及笄之年,孤虽允你着男装行事,但与男子之间的举止往来,你当心中有数。”   这数月,刘珩人不在建康,可对于城中的局势,崔莞身旁的大小事宜,均了若指掌,那场别出心裁的赏梅宴,王樊裴清等人待崔莞的言行,他亦清清楚楚,不思不觉,现下想起,抑在心底的话便再也忍不下了。   “你虽无法光明正大的被清河崔氏认回,孤亦会设法为你正名,而后,孤还会上奏,求父皇将你指于孤为妃。”   “在此之前,孤允你随心所欲,允你进出自如,甚至可允你张扬跋扈,唯独不允你与秦尚王樊等人行得过近,你且记牢了。”   一句又一句低沉的话,却似惊雷隆隆炸响,崔莞怔怔的望着刘珩清冷的面容,唇角微张,呆若木鸡。   这,这是何等情况?明明前一刻正谈着她的身世,怎么眼下却又言及婚嫁?且两人间又是这样一个姿势……   下颌处愈来愈拢紧的力道,让崔莞蓦然回神,她静静的看着刘珩,努力忽略下颌渐渐泛起的痛楚,竭力稳住摇曳的心神,平静的道:“殿下所言,恕莞不能从命。”   闻言,刘珩那双微微透出一丝拘谨的墨眸,转瞬间流转出无边的冷冽,好似一只择人而噬的猛兽,凶光大胜,直直的盯着崔莞,冷声道:“为何?”   为何?   只因这一世,她断不会再全心信任一人。   心绪轻转,崔莞的唇角勾起一抹复杂至极的笑容,清透澄澈的眸子忽闪,少女独有的玉石之声慢慢传开:“无故,只因心中不愿。” ☆、第二百四十章 王宅故人齐相见(上)     刘珩走了。   崔莞的一番坦心言语,令刘珩盛怒之下,起身拂袖而去。   那怒气冲冲的身影,落在墨七眼中,却掺着一丝极为罕见的狼狈,他又惊又诧的瞥了一眼仍稳稳坐在屋中的崔莞,快步随刘珩离去。   “主子。”轻巧地跃上马车,墨七侧首望向微微晃动的车帘,低声唤了一句。   “回宫。”   一声冷若寒霜的嗓音传出,墨七心中微凛,应声扬鞭,马车缓缓驶出绘心园。   谁也不知,此时的刘珩,面容虽冷厉,可一双半阖的墨眸中却透出点点茫然与疑惑。   他历来寡情,更不知情爱为何物,虽对崔莞动了心,可又拿捏不住其中的分寸,原以为,许之,伴之,便足矣。   不想,话出口,得的却是她回绝之言。   刘珩的身子斜斜地倚在车厢内壁上,缓缓合拢的眼帘彻底掩下眸中渐渐弥漫开的迷惑。   他该如何行事,才好?   愈升愈高的朝晖,透过窗棂缝隙以及屋顶的琉璃瓦错漏入屋中,斑驳的光影倾洒而下,映照得静静端坐在长几一侧的人影有些虚化,半夏临门一眼,所见的便是这样一副光景。   “阿莞?”   数月相处之下,崔莞与半夏等人交情递增,尤其是那一个又一个令人啧啧称奇的法子,更是让她对崔莞这小姑子心折不已。   明面上,绘心园中的众人均唤崔莞为公子,暗地无人时,半夏偶也会依崔莞所言,以名唤之。   这声叫唤,惊醒了沉思中的崔莞,她循声转首,目光却是错过半夏,望向屋外的天色,轻声问道:“眼下是什么时辰?”   “巳末。”   崔莞闻言不由一怔,竟过了这般久?   她与刘珩辰起用膳,又经过一番详谈,直至那人拂袖而去,最多不过半个时辰,眼下辰末巳初,她独自一人在此处,足足坐了一个时辰还有余。   想到此处,崔莞唇角噙上一丝苦笑,原本身世之谜便足以让她劳心伤神,谁知刘珩偏偏横插一杠,提及求娶一事,使得她本就芜杂的思绪更加紊乱如飘絮。   不过,沉坐这个把时辰,心中的悸动倒是平复许多。   “阿莞,主子他……”半夏并不知晓两人在屋中商议何事,她只远远瞥见刘珩匆匆离去的身影,又不见崔莞出声唤人,便在庭院中等了又等,候了又候,眼看天色过半,方寻入屋来。   崔莞摇了摇头,并未应声,她扶着长几缓缓站起身,动了动因跪坐久了略有些酸麻的双腿,离席着履,一步一步,与半夏擦肩而过,稳稳踏出门槛。   久坐于稍暗的屋中,乍一行出,刺眼的明亮令崔莞足下微顿,一双眸子轻轻眯了片刻方慢慢复原。   “我去书房。”她侧首向半夏交代一句,头也不回的沿着回廊离去,独留下一头雾水的半夏立在原地,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身影,欲言又止。   刘珩走后,绘心园再度沉寂下来,只是园中的气氛,略有些沉闷,白日里除去偶尔应邀出门的百里无涯,绘心园均是大门紧锁,丝毫不见开园当日的喧嚣热闹。   而朝堂中的形势亦是山雨欲来,一触即发,本因江南一案怒极攻心,龙体欠安的孝明帝,看着长案上一本一本接踵而至的雪灾冰祸等奏议,**间便彻底病倒在榻上,隔日便长安宫中便传出一道口谕,太子监国。   当日下朝后,沐园中的精美瓷器摆设不知砸碎几何,刘冀心有不甘,却也不敢在此时明目张胆的当着文武百官之面与刘珩针锋相对,唯有在暗处频频使绊。   宫中殷贵妃则趁着近身侍疾的时机,温言软语的枕旁风频频直吹,可惜此次不知孝明帝是真存心敲打寒门,还是另有算计,哪怕殷贵妃再如何情意绵绵,亦不为所动。   一时间,建康城中风向急转,盯上绘心园的目光倏的再少三分。   日复一日,檐下的霜雪逐渐化为溪流,冬去春来,万物复苏,当一缕嫩绿染上枝头,闭了一冬的绘心园,也缓缓敞开大门。   一连好几日里,虽谈不上日日有客,但每隔一两日,裴清等世家子们便会结伴前来,登门拜访,且看这势头,显然往后的访客,定然不少。   这便意味着,建康城中的士族,已在逐步携手,打算合营互助,与寒门一争高下了。   崔莞悬而未定的心,总算可安然落稳,便是百里无涯与半夏墨十八等人,也俱是松了一口气,这些时日的心血未曾白费。   随着世家子的频繁走动,沉寂许久的绘心园重入建康士族眼中,崔莞性情虽淡漠,但为人处事却极有手腕,这便得益于上一世所历,加之她不俗的容貌与远扬的名望,以及或多或少世家之间暗自盘算,除去上门拜访外,各家的邀帖也如雨后春笋,唰唰直往绘心园送去。   “阿莞。”   崔莞刚送走一波访客,半夏便手持着七、八张邀贴跨门而入,不过今日,她脸上的笑容显然比以往明媚许多,“果然不出阿莞所料,琅琊王氏也差人送来了邀帖。”边说她边将放在最上一张大红邀帖呈于崔莞。   崔莞接过展开,帖上所载不多,不过那放荡不羁的草书,一看便是王樊亲笔所写,仔细看了一遍,她便将邀帖递给半夏,“三日之后,王樊生辰,设宴乌衣巷王氏府邸。”   “是王樊所邀?”半夏的语气止不住低了几分,在她眼中,崔莞此行,多少是代替刘珩出面,即便不是王氏族长亲邀,也当是族中长辈出面才是。   可没想到……虽说王樊是嫡子,可比起持掌王氏大势的族老而言,王樊的身份便有些低了。   “循序渐进方不失稳心。”崔莞的眼见,比半夏长远,莫说以她的身份,便是刘珩亲临,也未必能令王氏族长动容,得王樊亲笔题字的邀帖,于她而言,已是不小的殊荣。   若是借此好好谋划一番,未必会毫无作为。   况且,此次应邀前往王氏府邸,她应能碰上陆岚了罢。 ☆、第二百四十一章 王宅故人齐相见(中)     身为王氏嫡子嫡孙,王樊不但盛名在外,还是族中接位呼声最高的一位公子,他的生辰,自是一场建康上层士族间光明正大的齐聚盛宴。   而能得邀帖子之人,皆为各族嫡子嫡女,任指一位,均是名声赫赫之辈,便是女子也不例外,若非貌美心善,便是才学过人。   酉时刚至,一辆华美的马车缓缓驶出绘心园,朝乌衣巷行去,驾车的驭夫是墨十八,车厢中一袭盛装华袍,阖目沉思之人,正是崔莞。   她此时这副英气勃勃的装扮,乃是半夏费了一晌午的功夫方得出的心血,细弯的秀眉以螺黛描粗,莹白细腻的肌肤敷上一层盈透的胡粉,顿时掩去了几分光泽,加之饮用沉梦造成略粗的下颌与颈下肿起的小结,怎么看,都是一名俊美的翩翩少年。   此装扮可骗过世人,却不知能否骗过这位据说与她自幼相知相伴的手帕之交。   即便在背后暗害她的人就是陆岚,眼下也只能暂且耐下心思,毕竟陆岚已是王氏妇,于情于理,王陆二氏均不会由着她将此事揭开。   且在世人眼中,崔氏长女早已病殁,她又无往昔记忆,说到底,也只是一个与崔氏长女容貌相似之人。   如此一来,这番惊骇之言,谁会采信半分?   介时,陆岚只需一口咬定崔莞心存不轨,刻意挑唆崔陆二氏反目,说不定第一个拿她试问的,会是崔氏。   “君子复仇,十年未晚。”崔莞轻喃一声,阖起的眼帘缓缓睁开,露出一双点漆般冷眸,不过,短短几息后,眸底的寒意渐渐褪去,通透明澈。   马车一路沿北驰道行过延熹门,穿过清溪七桥,几乎绕了大半个建康城,才行近乌衣巷,此时已是华灯初上,崔莞在太庙前下车落地,她对墨十八轻轻颔首,转身朝不过半街之隔,灯火辉煌的乌衣巷走去。   不过短短二、三十丈,与崔莞一般打扮得华美盛装的少年郎君,还有衣香鬓影的姑子女郎一个一个接踵而至,纷纷自朱轮华毂中走下,三五人同行,有说有笑,朝乌衣巷王氏府邸行去,不过,与崔莞一般孤身一人的也不少见。   乌衣巷虽称之为巷,却并不狭窄,甚至比起一般街道,仍要宽敞许多,可供三辆车马齐行,因而人虽不少,但无一丝拥挤之感。   众人行到王氏府邸半开的大门前,便有候在一旁的侍婢仆从上前验看帖子,继而恭敬的引着贵客入门,登上帷车,朝今夜设宴的华庭行去。   宽敞的庭院中,数以百计的五彩华灯高悬于枝桠上,每棵繁茂的树冠均挂得满满当当,将庭院映得形同白昼。   有道是华幄映于飞雪,朱幕张于前庭,絙青帷于两阶,像紫极之峥嵘,言的便是此情此景。   只见雪白的绢布铺地,青席设于其上,再置雕花长几,环与庭中,随风飘动的彩帛将庭院一分为二,男左女右,闻其声,见其影,却辨不出明颜,倒别有一番趣意。   此时,丝竹声声入耳,无论是左席还是右席均已半满,随着候在庭院门前的侍从大声唱传,不断有衣着光鲜亮丽的姑子郎君跨入院中,新到的贵客,并未着急入席,而是先行到庭院最里边,靠近回廊阶下的主位长席前,行礼恭贺。   今夜宴席的寿星,一身锦衣玉冠的王樊,面容含笑,一一回礼,直至门前侍从高声唱道:“陈郡谢氏三郎,十一女郎——到!”   哗的一下,本就热闹的宴席掀起一阵喧嚣,陈郡谢氏与琅琊王氏,可是旗鼓相当的士族贵胄,且在世人眼中,谢氏三郎谢桓也与王樊齐名的青年才俊,而谢氏十一女谢嫣,非但才情满满,一副绝美姿容更是倾倒无数世家子。   谢嫣此时正跟在自家兄长身旁,莲步姗姗,缓缓行入众人惊艳的目光之中,窈窕少女,身姿纤细,一袭绯红束腰广袖留仙裙,仿若枝头上随风摇曳的桃夭,蝶髻翠缠,香颊雪染,一双水眸含笑盈盈,流转的出醉人的潋滟。   可惜,这一株盛绽桃夭,略过满庭痴然的期盼,只系一人于心间。   “远之恭祝意然兄鹏程万里,日月昌明。”谢桓拱手朗声笑道。   “承言承言。”王樊回礼笑应,目光扫过一旁的谢嫣时,也不由小小的惊艳一番。   “意然兄。”谢嫣双颊微红,轻唤一声后,盈盈一礼,也说了贺词,娇柔绵软的嗓音,好似最动听的琴弦,拨动着一干世家郎君的心。   王樊颔首一笑,目光顿了一下便移到谢桓身上,笑道:“入席罢,畅云与子聪等人,可候你许久了。”   闻言谢桓故作无奈的叹息道:“少不得罚酒三樽。”说罢便与王樊相视而笑。   末了,他侧首对谢嫣点了点头,谢嫣敛下脉脉眸光,福了一礼,转身朝右侧席面行去,只是这香腮含羞的娇俏模样,落在正立女席间的陆岚眸中,显得格外刺眼,持在长袖下的绢帕,不知不觉中已拧了几圈。   王谢乃是世交,若非她横插一手,崔氏之后,王谢极有可能议亲。   这谢嫣倾慕王樊,建康城中谁人不知,即便陆岚已成为王樊明媒正娶的嫡妻,仍对谢嫣忌惮不已,只是,无论她心中如何思虑,表面上依然笑意吟吟,迎向入席的谢嫣。   不过,口是心非的两人还未正式交锋,便听侍从的唱声远远传来:“绘心园,崔氏郎君——到!”   前边入席来客,皆以姓氏传名,唯独这一声例外,可听到此传唤,席间回眸眺望之人比起方才谢氏兄妹到来时,有过而无不及。   这数月间,绘心园的大名早已在士族中传得沸沸扬扬,不少世家子也纷纷学着绘心园中的新奇主意,置办起自家庭院,加之崔莞稷下学宫扬名那三问,早就令人心生敬仰。   只可惜,邀帖送入绘心园,崔莞也并非每宴必到,此时闻言,又岂会不喜。   就在众人期许的目光中,一道可称得上是瘦弱的身影缓步行来。   崔莞的虽容貌清俊,可此时却未必是最出色之人,不过他平缓的步履,从容的气韵,以及流转在眉宇间那一丝淡泊与宁和,好似高悬于空中的皎月,令人一目望之,便难以移开分毫。   众人皆赞,唯独立在谢嫣身旁的陆岚,脸上的笑容霎时一僵,温婉的神情骤然大变! ☆、第二百四十二章 王宅故人齐相见(下)     这人,怎会持帖而来?   陆岚身为王樊嫡妻,王樊既然被当做下一任持掌王氏族权之人,陆岚自然是要与夫相携,介时内宅琐事皆会落于她手中。此次生辰从散发邀帖,至夜宴布局,甚至细到每一张席子的摆放,几上出现的每一道佳肴,均经由她亲手操持。   故而,陆岚心知肚明,当初差人散出去的邀贴中,并无崔挽一名,亦无绘心园崔氏一名,可偏偏,人不但来了,还是光明正大踏门而入。   夜宴的邀帖除去她经手的外,王樊还曾亲笔书写了几张帖子,她虽未尽知这几张帖子的去路,却也大抵猜出了一些,应是予了与王氏极为亲近的氏族,谢桓谢嫣的邀帖便是其中之二。   可她万万没料到,这个名叫崔挽的少年,竟也得了帖!   想到此,陆岚缠在手中的绢帕,又拧紧几分,垂下的眼眸中厉色连连。   她自方乔口中得知崔挽的身份来历,虽心中疑惑消去十之**,但那张极为相似的脸,仍是令人望而生厌。   尤其是,王樊对这少年,似乎颇为青睐。   无人察觉到陆岚的神情变换,便是立在她身旁的谢嫣,也被那道缓步行来的身影引了目光。   月白鎏银滚边长袍,虽不似在场大多世家子那般宽衣博带,可扣在腰间的碧玉带却显得他身姿修纤,尽挽的乌发上束着一枚婴拳大小的玉冠,衬得俊美的面容清朗如月,行走间,衣抉飘飘,翻飞的银边被这通明的火光一照,华光熠熠,说不出的清贵潇洒。   谢嫣妙目轻闪,这少年,不比阿兄逊色呢,甚至相较于王樊,也是相差无几了。   连素来自视甚高的谢嫣都生出这般心思,旁人自不必多说,皆是赞叹不已。   反观崔莞,任由众人目光灼灼,窃窃私语,自踏入王氏府邸起,便是一副淡然的模样,不远不近。   翩翩行到庭前,她抬眸略扫了一下周遭,一眼便看见正站在明灯下,举目凝望而来的王樊,对于严谨的高冠博带,这一袭看似随意,却不失华贵的敞襟素裳,无疑更适合放荡不羁的王樊。   一眼掠过,崔莞便与前客一般走上前,抬手执礼,“恭贺意兄康乐宜年,学富年丰。”   寿礼一般在赴宴前,便由各府的侍从送至王氏府邸内,因而来客均为两手空空。   王樊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将目光中的微动尽敛,朗声笑道:“多谢崔兄。”   这般不亲不疏姿态,与方才应对其余来客时,并无差别,亲厚之感甚至还不及谢氏兄妹的一半。   对于王樊此举,陆岚心中悄然松去一口气。   崔莞倒是一脸无谓,淡淡颔首,转身向左侧的席面行去。   待她走远,仍旧站在一旁的谢桓方转动一双含满震惊的眸子,移向王樊,低声道:“意然,他的容貌……”   当初绘心园赏梅宴时,谢桓并未在建康,这便错过了赴约的时机,而返回建康后不久,又因种种琐事缠身,虽闻及绘心园崔挽之名,却不一直曾见过不过其人,时至今日,他才是初次见到这位盛名在外的少年。   却不想,一见,惊矣!   “确实相似。”王樊瞟了一眼渐渐没入席中的身影,淡淡笑道:“不过也仅是相似罢了,他是他,她…是她,不同的。”   崔氏不似王谢二氏,祖籍之地外,仍在建康置下族产,因而建康城中,亲眼见过崔莞真容之人不多。   不过,身为适龄的世家子女,还是可相互联姻的氏族门阀,谢桓自是与王樊一般,识得崔莞,且显然交情匪浅,否则也不会这般震惊。   “是极。”谢桓叹息一声,喃喃自语:“是似而非,终究是非,岂会相同?”说罢也不再多言,转身随在崔莞身后入席。   且不说崔莞入席,众人相邀之事,左侧女席间衣香鬓影环绕,檀口朱唇中娇声细语说的,均是方才那面若冠玉的俊美少年。   “噫,那崔氏郎君究竟是谁?绘心园又是何处?建康城中何时出了这等翩翩君子?”一名年岁略幼的姑子,眨着圆溜的杏眸,脆声言道。   这声乍起,立即便有人嗤笑道:“连绘心园都不知,冯氏阿馨,你莫不是乡下住久了,耳目均被泥土闭塞了罢?”   “你,你胡言乱语。”冯馨一张小脸唰的涨红,对那出言嘲讽的姑子怒目相视。   “好了,阿馨开春才回建康,不知绘心园也不足为奇。”另一名容貌秀丽的女郎温声劝和,又主动提冯馨解围,随后又对她说道:“绘心园而今是建康城中最为风雅的园子,那崔氏郎君,便是去年稷下学宫受匀公赞誉的崔挽。”   “原来是他,怪不得有如此风姿。”   一席话,引得众女惊声连连,便是被另外几名世家女环绕在中间的谢嫣,也忍不住为之侧目,竖耳倾听。   殊不知,此举落于她身后的陆岚眼中,令陆岚眸光猛然一动。   女席间的莺声软语,随风隐隐飘入右席,一时间,众世家子望向崔莞的目光含满艳慕之色。   今日能得帖赴宴的,都是与王氏行得近的世家子,似萧氏这等暗中扶持寒门之辈,不见其一,因而众人对崔莞的身份,或多或少都有一丝通透,相处时不免多了些许亲近。   你来我往,杯觥交错,饮下不少清酒的崔莞,清俊的面容上醺意微露,她瞟了眼一别往常爽朗热情,此时静静坐在临近席子上的裴清,正欲开口出言——   谁知“啪嗒”一声轻响掺杂着女子的惊呼乍响,引来众人纷纷侧目。   只见一名穿梭与席间,服侍贵客的侍婢足下莫名一软,竟整个人跌入她怀中,就连那捧在手中的美酒佳酿也尽数泼洒而出。   侍婢的罗衫,月白的袍摆,几面,青席,均溅上了酒液。   “奴、奴婢……”那侍婢霎时吓得手脚发软,急急自崔莞怀中滚出,双膝跪地,瑟瑟颤道:“求郎君恕罪。”   王氏家规历来严谨,众目睽睽之下,出了这般事宜,倘若崔莞执意深究,那侍婢的下场,可想而知。   感受到酒液泌入衣袍中的湿冷,崔莞抬头瞥了一眼大步行来的王樊,道:“意然兄,可容挽更衣?”   言下之意,便是不多计较。   王樊颔首,侧首对那侍婢沉声道:“还不速速带崔兄前往阁中更衣!”   “诺,诺。”那侍婢连忙起身,垂首冲崔莞行礼,继而引她离席,朝左侧的楼阁行去。 ☆、第二百四十三章 一箭三雕计谋人(上)     能在今日作为设宴之地的庭院,自是宽敞雅致,那栋同样是灯火辉煌的阁楼,看似近,实则远,侍婢引着崔莞沿回廊绕过前庭,朝耸立在后院的阁楼行去。   一路上,迎春吐蕊的百花,艳丽锦簇,映着通明的灯火,虽不似白日那般令人赏心悦目,但夜风拂过,花影重重,倒也别有一番不同的景致。   不过,崔莞的心思并未放在此处,于旁人看来那道饶有兴致,边行边赏景的目光,留意的却是岔道,拐口,以及步履下的小道。   她正将所行之路暗暗记在心上。   走了小半盏茶的功夫,那侍婢引着崔莞走到那栋精致华美的阁楼前,楼中当值的两名美婢迎门而出,恭敬有礼的拥簇崔莞入屋。   倘若是一名真正的郎君,美婢相迎,心中定是不胜欢喜,可惜旁人眼中,身为翩翩美少年的崔莞,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姑子,因此无论那两名美婢容貌如何娇丽,她的面色除了淡漠之外,再无一丝别的神情。   一入门,那名引路的侍婢便屈膝一礼,轻声说道:“郎君且稍候,奴婢前去为郎君取裳。”说罢又是一礼,垂首退出屋门。   而那两名美婢为崔莞奉上醒酒的茶汤后,不见她有旁的吩咐,也退到门外,静静候着。   屋中的鎏金兽耳三足炉中轻烟袅袅,淡淡的香气萦绕在鼻尖,宴席间浓郁的酒肉气味渐渐散去,崔莞微醺的神智恢复几分清明,她抬眼打量起屋中的摆设。   纱帷珠帘,灯明几净,谈不上奢华,却也不陋,右侧有一架六扇雕花木屏风,屏后珠帘半露,应是里屋。   崔莞未入内,也未饮用美婢奉上,正搁置在几面的醒酒茶汤,打量完屋中摆设后,就这般面对大门,眺望远处的华灯,直直的站在厅堂中。   在屋中候了小半会儿,前去取裳的侍婢匆匆行回,手中端着一朱漆木盘,盘中置有一折叠得四方整齐的白袍,“郎君请更衣。”   一声话落,那两名随在她身后的美婢,一人取袍,一人上前欲为崔莞宽衣。   早有所料的崔莞面不改色,足下往后轻巧一退,淡声说道:“我不喜旁人触碰,衣物搁下,你们出去便好。”   两名美婢相视一眼,垂首应道:“诺。”   放下衣袍,三人鱼贯而出,待行在最后的侍婢伸手将门带上,崔莞心中略松了一口气,她拾起那件精致华美的衣袍,对着明灯里里外外仔细翻看一变,确认衣袍上并未被人动过手脚,才转身朝里屋行去。   可刚绕过遮掩在里屋门前的屏风,略往里走两步,崔莞面色骤然一变,脚下当即一转,快步朝合拢的大门冲去!   谁知还未容她伸出的手触及门扉,耳旁“哐当”一声细响,门,已被人自外锁上。   崔莞的心霎时沉入谷底。   方才她刚踏入里屋,便嗅及一股熟悉的酒气,正是今夜宴席之上所饮的佳酿。   许是厅堂中燃香的缘故,才使得小心谨慎,只候在门前堂中的崔莞未能及时察觉,可一踏入里屋,这股刺鼻的气味顿时扑面而来。   如此浓郁的酒气,里屋中定然有人!   崔莞用力拉动门闩,两扇厚重的门扉却是纹丝不动。   盯着紧闭的大门,背对明灯的崔莞,面容上笼罩着一团乌影,令人看不清神色,唯有一双清寒的眸子,透出无尽的冷冽。   她是该赞一声好算计,还是该骂自己愚钝?   大门尽敞,众目睽睽之下,谁又曾料到,里屋中还藏有一人?   在门前顿了片刻,崔莞果断转身朝里屋奔去,这栋阁楼是为醉酒的贵客歇息更衣之用,厅堂自是不设窗户,一般设于里屋中。   无论今夜布下这场算计的,是王樊,还是陆岚,也只为一事,那便是她的身份。   当然,除此之外,还有另一种可能——将她当成一枚棋子。   崔莞攥着衣袍的手,缩紧了几分。   她与那三名侍婢的言行虽不算吵杂,但同处一室,且这阁楼极静,略微一丝风吹草动,都能落入耳中,只要里间的人仍留有一丝清明,定然能闻及一二。   可由始至终,里屋之人却未出过半点声息,加之那股浓郁的酒气,不必细想也知,若不是中了药,便是醉倒在地。   倘若,布局的黑手真将她当成一枚谋算他人的棋子,那么此时屋中躺着的,应是一名姑子。   绕过雕花木屏,崔莞毫不犹豫的撩帘入内。   果然,雪白的幔帐下,锦榻上静静躺着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女,发髻散乱,华贵钗环佩饰洒落一地,掩在乌发中,仅露出半边的香颊布满红霞,绯裳半解,露出一片凝白如玉的香肩,极具媚惑。   只一眼,崔莞便别开头,榻上之人,她眼生得很,不过,看地上的钗环以及那一袭绯裳,均是寻常世家也难以企及的珍品,想来这姑子家世不俗。   不管这姑子因何被人算计,崔莞都未打算卷入其中,略扫一眼,便往合起的窗棂奔去,只是她刚一动,锦榻上的姑子秀眉微蹙,低低的**一声,缓缓地睁开双眸。   “谁?”   谢嫣朦胧中,依稀看见一抹纤瘦的身影自眼前闪过,浑噩的思绪倏的一怔,还未来得及反应,肩上的泌凉又令她不由垂眸一看——这一眼,惊得她酒意顿消,一双杏眸瞪如斗大,尖叫冲口而出:   “啊——”   “住嘴!”   森冷的低喝打断了谢嫣的尖呼,她扯过丝被裹在身上,惊慌失措的往锦榻一角缩去,一双妙目死死的瞪着窗前的身影。   这人她认得,正是方才受众人瞩目的俊美少年。   可饶是谢嫣曾对崔莞略有几分好感,此时也荡然无存。   崔莞抬手推了推窗子,虽与大门一般合紧,但两扇窗棂显然比门扉轻薄许多,只要寻到趁手之物,破窗而出也未尝不可。   想到此,她急急四下搜寻。   可惜这里屋摆设虽不少,但不是木柜便是长几,根本没有崔莞能借力之处,一番细寻后,最终,她的目光落在被缩在榻角,那被一双瑟瑟发抖的柔荑紧紧攥住,挡在身前的玉枕。   崔莞眉头紧蹙,大步走到锦榻前,抢在对方尖叫前开口,沉声说道:“你若想保住清白,便将手中玉枕给我。”   谢嫣脑中浑噩一片,她虽全然记不起自己为何在此处,可也清楚的意识到,自己被人算计了。   原本见崔莞在此,只当是这少年所为,可凭着这一句话,素来聪敏的谢嫣又岂会不知其中的蹊跷,犹豫片刻,她颤巍巍的将手中玉枕一扔,又急急躲入丝被中拢好敞开的衣襟。   温润的玉枕落入手中,崔莞正转身往窗边奔去,耳中就听到厅堂外,门闩抽动的声响! ☆、第二百四十五章 一箭三雕计谋人(下)     “你究竟是谁?”   宛若玉石般清冷的嗓音划过僻静的林荫小道,崔莞止步,直直的盯着正与自己四目相对,扬唇浅笑的“裴清”,方才惊险的一幕不断自眼前闪过。   就在她抓起玉枕,奔到窗前之际,厅堂外却传来门闩抽动的声响,这便意味着,极有可能是设局的人前来收网,此时莫说她能一击即中,砸开窗棂,就算真能如此顺利,巨大的响声也会惊动门外之人!   介时,哪怕已破窗而出,她也会被当做贼人捉住,而且这般狼狈,更似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才仓惶逃离,如此一来,怕是真余下脱衣验身这一条出路了。   眼下进退不得的情形,非但她束手无策,便是锦榻上的小姑子,亦是一脸绝望。   可偏偏就在这时,紧紧合拢的窗棂“啪嗒”一声轻响,竟无声无息的被人从屋外打开,尽敞的窗外,探窗而入的大手后,是一张熟悉的面容——   “裴清?”   崔莞低呼一声,来不及细思裴清为何在此,又为何得知她被困屋中,急急抓住裴清伸来的手,借力攀上窗棂,继而咬牙纵身跃下!   原本握着她双手的大手,一紧一松,转瞬间,一只手臂已扶上那即便缠着好几层细棉布,却也比寻常少年纤巧的腰肢。   短短几息间,崔莞跃窗,裴清一手揽住崔莞,一手飞快将两扇洞开的木窗合拢,一心二用,不但稳住好似飞燕还巢般,纵身扑向自己怀中的人儿,竟还将木窗合得悄无声息,这其中恰到好处的力道,非寻常人可持掌。   跌入宽厚温暖的胸怀中,一丝熟悉却若有似无的冷香扑鼻而来,崔莞的身子不由一僵,可待她下一口气吸入,那股子香气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方才只是她惊慌下的错觉一般。   挣扎着自裴清怀中退开,崔莞尚未来得及出声,便被攥住手,快步从阁楼后的一条小道离去。   一路上,裴清好似对此地了若指掌,弯弯绕绕中,不但避开在园中当值的侍婢仆从,甚至连崔莞所不知的,藏身暗处的护卫也未惊动,直至行到僻静的林荫石道上,她方回过神,一把甩开裴清的手,出言询问。   不过,崔莞顿住身子后,一连两声追问,裴清只是静静的站着,目光幽然,浅笑不语。   今夜庭院中设宴,各处悬挂的明灯比起往常要多,即便绝大多数置于前院,但后院的各条小道,每隔一段也挂上一盏华灯。   此时崔莞与裴清所驻足之地,恰好是两盏灯火最为薄弱的之处,昏昏暗暗的,令人难以看清五步外的景致,更别提融在树影下的两道身影,不刻意行近,只从远处看,若想察觉,难如登天。   “我虽与裴兄相识不长,可他的为人,脾性,也略知一二。”崔莞见他不言,心头未免有些惴惴,但一思及方才他出手相救,又觉得并无大碍,想了想,唇角一抿,继续清声说道:“裴兄性情直爽,为人热忱,宴席上,你虽落座于我身畔,却未多言一句。”   这也正是崔莞起疑之处,若是无那名侍婢生出的事端,她早已将此事问出口。   现下忆起宴席间,这人的种种举措,加之方才撞入他怀中时,那一丝若有似无的冷香……崔莞心中乍然生出一道模糊的念头!   “殿、殿下?”   宛若喃喃自语的低声溢出唇角,“裴清”眸光微闪,略弯起的唇角渐渐勾起一抹优雅的弧度,磁沉的声音缓缓响起:“卿卿,果真没叫孤白白期许。”   居然真是刘珩!   崔莞眼底止不住浮起一片愕然,“殿下怎会来此?还是……”这般模样。   被识穿身份,刘珩倒也不慌不恼,仍是顶着裴清的容颜,扬着薄唇挑了挑眉,笑吟吟的道:“怎么?卿卿都可扮作男子,孤就不能易成他人?”   “殿下!”闻及刘珩这番漫不经心的笑言,崔莞低低一喝,谨慎的左右张望一眼,才道:“既然殿下在此,真正的裴清又在何处?”   由不得她担心,刘珩的手段,她见识过不少,生怕他为混入王氏府邸,而对裴清不利,且即便眼前之人并非是刘珩,她亦会出声打探裴清的下落。   这也是为何她耿耿于怀,非要这般急切   “裴清”的面容上虽已然笑意连连,可那双方才还似春意延绵的眸子,此时已是冷若冰霜,温柔磁沉的嗓音传来,令人心头止不住凉飕飕,寒颤颤。   “卿卿与裴氏,似乎走得颇近。”   这人真是……崔莞稳住心神,平静的道:“裴氏虽还未决策,但以裴清最近的言行来看,理应不会靠拢寒门。”   “这也是孤今夜会以此番面目出现的缘故。”刘珩深深的看了崔莞一眼,不再多言,转身沿着林荫石道,绕向前院。   这一句平板微冷的言语,却令崔莞的心彻底落实,而裴清也确如她所想,正安然的候在健康城某处密宅中,等待散席归家的时辰。   沉默片刻,崔莞抬足追向缓步慢行,显然是在等她跟上的身影。   两人行回前院时,宴正酣,席未散,似乎未曾有人察觉方才后院中那一幕幕峰回路转的险境。   送谢氏兄妹离去的王樊已然回到席间,此刻见到一前一后慢慢入席的“裴清”与崔莞,目光微微一凝,尤其是目及崔莞身上那被美酒打湿,却未换下的衣袍时,眼底陡然闪过一丝莫名的精光。   就在方才,他送走谢桓与谢嫣后,于返回前院之前,又亲自去了一趟雾亦楼,里里外外,仔仔细细的查看一番,门窗摆设皆如管事所言,无一丝受损痕迹,然而他却在窗棂之上,发现了一枚淡淡的履印。   正是这枚印子,以及随后被侍婢自丝被下翻出的衣袍,让王樊确定,崔挽曾来过这间屋子,甚至还曾与谢嫣有过交锋,否则谢嫣又怎会将袍子藏于被下?   不过,此事不宜宣扬,无论是为王氏的颜面,还是为谢嫣的清誉。   王樊敛回目光,含笑饮下手中的美酒,心中寻思,散宴之后,要寻法子将崔挽留下,一探究竟。 ☆、第二百四十六章 一波未平一波起(上)     月上中梢,明亮的华灯依旧,宴席上的衣香鬓影却已在渐渐散去。   “崔兄,今夜多有怠慢,还望崔兄见谅,少顷意然做东,请崔兄小酌几樽,以示赔罪。”送走一波来客,王樊返身之时,见“裴清”与崔莞施施然走来,当下唇角轻抿,朗声说道。   他这番意有所指的话,于旁人而言,是对崔莞的看重,有意深交,因此崔莞身后一干尚未离去的世家郎君们,齐刷刷向立在前方那抹纤瘦的身影,投去艳慕的目光。   然而,崔莞后背微僵,心知肚明王樊此举,与谢嫣一事有关,她勾起唇角,拱手作了一揖,正欲开口婉拒,耳旁却闻及一道低沉嗓音道:   “只怕要令意然兄扫兴了,崔兄已与我有约在先。”   先行与崔莞两步之距的“裴清”回首转身,目光掠过崔莞讶然色小露的眸子,对上王樊,淡淡笑道。   “哦?”王樊眸光闪烁,含笑道:“此时月朗星疏,倒是极好的夜色,不知裴兄与崔兄欲对月把觞,还是秉烛夜游?”   这般**裸的探问旁人去处,乃是十分失礼之举,然而王樊脸上的笑容却是如清风朗月,舒缓轻柔,令人生不起一丝嫌恶之感。   若他问的是旁人,说不定便能达成所愿,可惜,眼下站在他面前的,一位冷心,一位冷情,一言一行皆非世俗常理可推测。   “怎么?意然兄莫不是要一同前来?”   “裴清”薄唇斜斜一勾,蓦地探手隔着衣袖握住崔莞的手腕,笑吟吟的道:“如此正好,你我三人一同泛舟湖光山色间,一叶轻舟,行尽极乐之事,真是快活,妙哉妙哉!”   边说他竟抬起另一只手,探向王樊!   只见王樊目色骤愕,盯着那伸出的手,挺拔的身子猛地往后一退,与此同时,原本即将触及他身的手掌竟在空中优雅一转,宽大的衣袖如一片轻逸的悠云,飘过王樊眼前。   捉人,生生转成了请引之举,王樊愕然的目光中透出一丝明悟。   他这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晃点了。   崔莞自是将“裴清”的一举一动看在眼中,可立于她身后的众人,却不尽然,被她身影一挡,只堪堪目睹王樊的退让与“裴清”那半截随夜风飘动的衣袖。   不过,结合方才那番暗昧之言,仍是让不少人窥出了“事实”。   刹时间,落在崔莞与“裴清”身上的目光,掺上了以及意味不明的晦涩。   一道道目光如芒在背,崔莞心中已是将刘珩骂得体无完肤,可面容上仍是竭力维持一片淡然之色。   “意然失礼了。”王樊唇角的笑容微僵,不过极快的又恢复如初,他抬手向“裴清”一礼,道:“今夜琐事缠身,无法与二位同游,改日意然定亲自相邀,介时还望崔兄与裴兄赏脸。”   言下之意,便是来日方长,早晚会有清算的一日。   崔莞双眸轻眯,张口欲言,却不想又被人抢先一步。   “如此,我与崔兄便却之不恭了。”   “裴清”微微一笑,应声后攥着崔莞便踏出庭院门槛,随着引路的随从,施然离去。   被紧紧攥住,动弹不得,只能任由那人扯住前行的崔莞又羞又恼,今夜过后,她这好不容易才争出的清名,怕是要毁去五分……不,是毁去十之**!   连带裴清的名誉也损去不少。   这人,真是,真是……   崔莞已然是气得不知该如何大骂,只待行远后,也不顾前方的引路随从,手上一用力,挣扎反抗,欲从刘珩的铁爪下挣脱。   谁知早已将她心思摸透的刘珩,五指一松,侧眸笑道:“崔兄不必心急,长夜漫漫,时辰尚早。”   闻言,崔莞本就发青的面色,登时漆黑如墨,不过,抬眸迎上那双笑意盎然的眸子时,她莫名忆起方才在那栋阁楼中,眼前这人敞窗探臂的模样,心中忽的一滞,恼意如潮,缓缓褪去。   瞟过那张虽步伐忽明忽暗,却渐渐平复而下的小脸,“裴清”眸光微微闪动,却未再出言逗弄,而是放缓步子,静静走在她身旁,一同沿足下小道,行向远处。   若有所思的望了一眼那两道一高一矮,渐行渐远的身影,王樊敛下心绪,再度扬起温文尔雅的笑容,与余下的世家子们持礼话别。   待园中来客散尽,他方回头,对一直紧随在身后的管事沉声道:“将夫人请到书房。”   从未见自家郎君露出这般冷峻神色的管事,稍怔片刻才急急行礼应道:“诺。”   王樊移眼扫向远处另一道门边,隐隐被几道身影拥簇在中间的陆岚,眸底冷意乍闪及逝,收回目光后,他一言不发,拂袖前往书房。   陆岚与王樊一般,与今夜应邀而来的姑子女郎寒暄,待将人一一送出门后,一转身,就便王樊身旁的管事匆匆行来,她心头微沉。   “夫人,郎君唤您前往书房。”   “有劳。”   对王樊身前得力之人,陆岚素来是和颜悦色,只是那垂首的管事此时若抬眼细看,定会发觉她清丽的面容,并不似声音那般温婉,眉宇间隐隐透出一丝沉凝。   不过,这一丝萦绕在眉间的沉凝,随着陆岚一步步行近王樊所在的书房,逐渐淡去,跨门而入时,已是了无踪迹。   “夫主。”   娇软的嗓音,划破书房中的宁静,正端坐在长几后,悬腕提笔,在凝光纸上疾书的王樊却是头未抬,笔未顿,依然凝神书写信笺。   见状,陆岚的心不由又沉了几分,往日里王樊待她虽疏离,可从未有过如此怠慢忽略之举。   她袖中交缠的十指泛白,也未再唤第二声,而是几近无声的行到书房右侧,摆在半敞窗棂下的矮几旁,执壶斟了一盏侍婢刚刚奉上,仍旧温热的茶汤,又缓缓走到王樊身侧,将茶盏轻轻搁在长几一角,人也顺势跪坐而下。   不过,陆岚对王樊知之甚深,尽管轻轻一抬眼,便可将他所书所写尽览眼底,但她始终垂眸而坐,未逾越半分。   陆岚的举止,王樊恍若未见,待写下最后一个飘逸的字迹,抬手将湖笔搁于山行笔架之上,捻起落满字迹的凝光纸,无声地递到她身前。   “夫、夫主?”一眼瞥见信笺上所写之事,陆岚镇定的面容骤变,忍不住低呼出声。 ☆、第二百四十七章 一波未平一波起(下)     “夫、夫主……”陆岚未接王樊递来的信笺,匆匆一眼,面色煞白,原本强行耐住的心思嗡的一下,乍然间乱作一团。   这雪白的凝光纸上,一字一句,写的竟是今夜她在暗中谋划之事!   从暗中调换宴席饮酒,至如何将人神不知鬼不觉的从荫华榭挪入雾亦楼,再到设局泼污崔挽衣袍,点点滴滴,虽不是巨细无遗,可若是叫外人看了,也定以为王樊是这幕后黑手之一。   陆岚后背一阵寒凉,她自认谋划缜密,甚至除去挪动谢嫣的侍婢外,换酒,劝饮等,均是不着痕迹的挑拨旁人行事,就连引开卷碧秋阑二人,以及荫华榭当值的侍婢,也是借用那几名对王樊心生倾慕的姑子之手……   本以为无人能察觉一二,却不想,短短顷刻间,这一桩桩掩在夜幕下见不得光的伎俩,被人的罗列出大半,呈现在眼前。   且此人,还是她最该瞒住的夫主——王樊。   漠然的扫了一眼螓首低垂,露出半截诱人细颈的陆岚,王樊将手中的信笺往几面上一放,衣袍掀动,起身离席。   “夫主。”窸窣细响唤醒了陆岚,一抬眼,却见王樊绕过另一侧长几,头也不回走向大门的身影,她长袖下的手陡然捏成一团,撑着几,强压心中翻涌的惊慌,咬牙站起身,戚戚言道:“夫主竟是连辩都不让阿岚辩一句?”   凄楚的嗓音,不知能软化多少儿郎的铁心,可王樊却恍若未闻,足下的步履稳稳地,一步一步,顿也未顿。   “夫主!”眼看王樊就要行到门前,陆岚心中一急,再顾不上女子当有的矜持,快步飞奔上前,探手扯住那片翻飞的衣袖,低声泣道:“阿岚与夫主自幼相识,即便算不得夫主和阿莞那般青梅竹马,却也曾共饮一壶酒,此时此刻,难道夫主真容不得阿岚一句辩解之言?”   不知是因“阿莞”二字,还是因提及往事之故,王樊抬起的脚,空中微滞,继而落回原处,人便这般停在了门前。   陆岚心中微微一喜,正欲继续出言,掌心中却骤然一空,攥在手里的衣袖,已被扯去。   王樊侧身而立,往日里高远的双眸含满漠然之色,冷冷看向泪眼婆娑的陆岚,“你还有何话要辩?”   疏冷平板,丝毫不带半点波澜的语气,落入陆岚耳中,心头苦涩至极,她深吸一口气,目露凄然,“我知晓,阿然恨我,怨我,当初若非我邀阿莞前往安康,也不会途中遭山匪洗劫,害得阿莞失了性命。”   “可我早已悔了啊!”她失声恸哭,缕金线绣边,华贵非凡的长袖下,紧紧蜷曲在掌心中的十指冰凉彻骨,“我与阿莞自幼相伴,即便姓氏不同,血缘非亲,但读书识字,习琴学画,春至踏青,冬来赏雪,这一日一日,又岂会比旁人少去半分情谊?自阿莞出事这三年来,又有谁知我夜夜难眠,一闭眼便是那日山匪掳人的噩梦!”   一声一声宛若杜鹃啼血的哭诉在书房中回荡,王樊静静看着眼前梨花带雨,悲痛难抑的女子,眼底终是泛起了一丝涟漪,可这绝非是为陆岚,而是为另一张清美的容颜。   三年,伊人已逝三年。   陆岚言,无人知她三年夜不寐,可又有谁知他同样三年远走游历,有家不回的决绝?   郊外踏春时初遇,玄武湖中泛舟赏莲,还有热闹喧嚣的庙会市集……   这建康城中,失了一人,于他而言,却是失了一心。   瞥及王樊眼底的恍惚,陆岚突然一步上前,扑入他怀中,精致的面容微微昂起,一双泪光盈盈的眸子望着王樊,哽咽道:“嫁入王氏,非我所愿,亦非我能阻,可我既已为阿然之妻,岂会不知夫妻同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   “且我与谢氏姑子往日无仇,近日无怨,又何必这般大费周章的算计于她?”   “这对我,根本无半分益处。”   “退一步而言,即便我当真要对谢氏姑子不利,也断然不会选在今日,又在府中动手,哪岂不是……”   “够了!”   悲戚的哭诉,哀婉的神态,非但引不来王樊一丝心怜,反倒让那双恍惚的眸子一清,那一丝涟漪荡然无存。   一声低喝后,他用力地,甚至是近似粗暴地掰开紧紧搂在腰间的玉臂,继而抬手将倚在怀中那具温软的身子一推——   “王陆二氏联姻所谓何事,你心知肚明,若非为此,你以为今夜会如此平静?”   “陆岚,我王氏,并非是你陆氏,你最好将此话谨记于心。”   冷冽的声音落下,王樊看也未看踉跄倒地的陆岚一眼,转身跨门而出。   倘若不是顾忌王氏的名望声誉,他根本不会迎娶这样一个女子过门,更不会选择将此事压下,那张信笺,是敲打,可又何尝不是在宣泄心中淤积的怒意。   他非是意气用事,懵懂无知的少年郎,一言一行,皆需顾全大局。   今夜之事一旦传扬出去,伤的只会是王谢二氏的情谊。   毕竟,无论如何,陆岚乃是他王樊明媒正娶的嫡妻。   陆岚双眸圆瞪,含在眼中的泪水翻滚落下,怔怔望着已消失在门外的王樊,不敢置信方才将她推到在地的人,便是自己爱慕多年,温雅有礼的王樊。   她识他七年之久,即便他在人前总是一副放荡不羁的模样,可却从未对谁有过这般粗暴的举止,今日,今日……   陆岚紧紧攥住胸前衣襟,心中痛楚,难以言明一丝一毫,她缓缓垂首,一双泪目中,忿恨,怨毒,哪还见方才半分凄然悲伤。   “……崔莞,你已死了,为何还霸占着他的心!”   稳稳前行的马车上,阖目养神的崔莞鼻间莫名一痒,止不住打了一道响亮的喷嚏。   坐在车架上扯着缰绳的墨十八面不改色,心中却在嘀咕,莫不是主子念人了?   当然,此话他断不敢问出声,老老实实的驾车驶回绘心园。   马车行过北驰道,不远处的玄武湖,正在月色下泛着粼粼波光,凉风习习,夜色静好,令人舒畅不已。   可驭车的墨十八心中陡然升起一缕警兆,四下太静,他擅武,听力自是不弱,但此时,却连虫鸣都未闻及一声……   不对!他低声一喝:“公子,坐稳了!”手中的藤鞭猛地一甩——“啪”的一声,驱车的骏马吃痛,嘶鸣扬蹄,原本平稳的马车陡然如离弦之箭!   可就在此时,月下一抹寒光,破空朝墨十八射去—— ☆、第二百四十八章 此局究竟谁人设(上)     墨十八的低喝加之马车突如其来的剧烈颠簸,崔莞悴不及防下狠狠地跌倒在车厢中,虽身下铺着一层绵软的锦垫,但这般重重一摔,仍是令她前胸后背一阵窒气的闷痛。   不断的震动晃荡中,她勉强撑起身子,探手扶住窗棂,又将后背紧紧贴在车厢内壁上,才堪堪稳住身子。   崔莞心中虽惊慌,却未出声叫唤,墨十八乃是刘珩身旁的侍卫,行事又素来稳妥,他既然这般做,自是察觉出了什么,她若在此时惊得又吼又叫,只会扰乱墨十八的心,没准还会招来未知之险。   她缜密的心思,顷刻间便将车外事料中十之**,可惜,却未思及最为关键之处。   此时,墨十八刚毅的面容上,一片惨白,他一手持缰,一手不断挥动藤鞭,而左肩上赫然钉着一支弩箭!锐利的箭头深入血肉,连带着木制的箭身也刺入肉几寸,鲜血直流。   对方显然还未对他动杀心,不过是打算迫使他弃车,却不想他硬生生抗下一箭,仍紧抓缰绳,稳稳的居于马车上。   “倒是条汉子。”埋伏在路旁宅子屋顶上,对墨十八射出弩箭的人站起身,眯眼盯着月下绝尘而去的马车,“可惜了……”   骏马嘶鸣飞奔,遇袭时,虽离绘心园仍有一段距离,但也不算太远,墨十八手中藤鞭挥得虎虎生风,噼里啪啦不断抽在马臀上,疾驰的马车却颠得崔莞头脑阵阵发胀,眼底一片生晕。   她本就在宴席上饮了几樽酒,眼下又恰好是酒劲上头之际,这一晃荡,腹中阵阵排山倒海,险些抑制不住将所食之物呕出。   崔莞紧咬下唇,脸上亦青亦白,好在眸中仍是一片清明,她双手攀住窗棂,目光透过窗纱飘飞时的缝隙,隐隐瞥见车外飞闪的树影,以及一抹自树上破空寒芒而来——   嗖嗖嗖!哒哒哒!   一排弩箭凌乱的射在车厢外壁上,崔莞眼中一愕,紧接着后背窜起一丝寒凉,她纤细的身子在颠簸中一颤,陡然忆起了临淄河畔,那**的生死追杀。   ……是萧氏!   下意识的,崔莞眼前浮现出萧之谦那张笑里藏刀的俊脸。   当初自萧氏别院中救出萧谨时,她便是行在明面上的诱饵,而萧之谦如此迫切的想得到兵书,又怎会轻易放弃搜寻萧谨的下落?   只是萧谨已被刘珩悄然送往梁州,无论是在临淄还是临淄周遭,甚至建康赵氏府中,应该都寻不出半点蛛丝马迹,萧之谦断无胆子寻上刘珩,这就必然会将目光放在她身上。   这是绘心园敞开大门之前,崔莞便早已思虑过的事,故而平日里,若非万分紧要,她亦不会离开绘心园,离开建康。   不过,她仍旧低估了萧氏对兵书的必得之志,乃至于敢这般明晃晃的在建康城中设伏!   怎么办?   崔莞心思急转,奈何这剧烈的震动颠簸下,人都难以稳身,更何况她又非擅武之人,手无缚鸡之力,在如此紧迫的险境中,能保持几分清明,已是极为不易了,岂还能想出什么脱身之道?   比起崔莞,墨十八无疑更早的察觉出沿途繁茂的大树上有埋伏的敌情,又一次堪堪避开偷袭的弩箭,他手中缰绳一甩,马车骤然偏离原本所行的大道,拐入勉强容下一辆马车通行的小巷内。   此时玄武湖畔的宅子庭院,仍有零星灯火闪烁,然而对门外疾驰的马车声,却不曾有一户人家开门查看。   建康城中未设宵禁,夜间这般急急驱车,百姓早就习以为常,至多在心中抱怨两句罢了。   柔和的月华下,墨十八的面色愈发白得骇人,左肩上的鲜血涓涓流淌,将身侧的青衫染出大片墨色,他虽神情沉冷,心中却是焦灼万分。   对方来人绝非少数,路上设伏之地,数不胜数,几乎每隔十丈便有一伏,莫说车厢外壁,便是他所坐的车架边缘也插了不少弩箭。   此外,令墨十八焦心的,还有对方莫名的举动。   除去起初一支射中他肩头上弩箭外,一路疾驰中,射向马车的弩箭少说也有数十支,可看似来势汹汹,却无伤人之意,倒像是要将马车迫向何处。   想到此,墨十八一惊,边驱车边抬眼辨认所行方向。   刚才一番狂奔乱避,车子疾行入小巷中,眼下正好穿巷而出,左右略扫一眼,他顿时便认出,对方正欲将马车引向东边。   绘心园偏西,往东行,截然相反!   无论对方何意,决不可钻进圈套之中,否则……   “驾!”墨十八低喝一声,试图借着一条条纵横的巷道,拐回西行。   然而,即便墨十八绞尽心机,忽左忽右,横冲直撞,却仍被如影随形的弩箭逼得渐渐偏向东边。   覆舟山,位于建康城外东边的一座不逾钟山的峰峦,北可遥望建康高耸的城墙,毗邻玄武湖,因临湖一侧陡峻如削,形似一只倾覆的轻舟,故名为覆舟。   此时沉寂的覆舟山上,临城一面的断崖边,数道人影骑着高头骏马,举目远望,其中一名被众人隐隐环绕在中间的男子,身形修长挺拔,着一袭素色长袍,腰间未系衣带,可这般宽松的衣袍,被断崖上的风一吹,整个人便透出一股几欲乘风归去的飘逸气度。   不过,男子脸上却扣着的一只极为丑陋的面具,令人窥不见半分容貌。   他正一眼不眨的盯着山下的小道,今夜月色明朗,远处景物虽不似白日清晰可见,但只要有人或是马车行过,定然便能察觉。   “主子莫急,方才已受到传信,那马车正朝此处行来,想必用不了多久,主子便能心想事成。”   一道沙哑得好似鸦鸣的声音响起,话里话外均掺着浓浓的谄媚。   那男子却好似恍若未闻,目光依旧盯在小道上,无人察觉,他那抓着缰绳的双手,越缩越紧,圆润的骨节,也在月下散发出丝丝苍白之色。   突然,他身子微微一震,只见山下小道的另一端,一辆马车疾驰而来! ☆、第二百四十九章 此局究竟谁人设(中)     终于来了。   马上的男子眸光微微一闪,紧抓缰绳的手一扯,调转马头,双腿用力夹紧马腹,一骑当先,冲向山下小道。   “主子!”   原本环绕在他身旁的数人也随即策马,追随左右。   覆舟山不似钟山那般,处处险峻,除去临湖陡峭的山壁,以及面向钟山山脉一侧的谷崖外,余下南北两面皆是地势较为平坦的密林,疾驰的马车看似险象环生,实则并无大碍。   可就在这一行人马出现在山道的拐角处,迎面奔来的马车却丝毫不滞,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竟是直直的撞向最前方的男子!   那男子瞳仁猛地一缩,当即扯缰,险险避开横冲直撞的马车,而他身后擅武的下属,有两名避让不及的,立即弃马逃生,倒也未伤及性命。   不过,此地本就是山道的拐角处,加之一连撞上两匹同是奔驰的骏马,那马车骤然一侧,倾翻在地,而驭车的马匹因车架之故,也侧倒在地,连连挣扎,却再难站起。   “主子,车中无人!”   比男子快一步冲到倾翻车马前的中年男子,一把扯半掀的车帘,只见车厢中空空如也,哪见半道人影。   掩在面具下的俊脸铁青,可一双眼眸中却又闪过一缕令人难以察觉的松懈,男子的目光扫过仍在地上挣扎地骏马,那马尾偏上的圆臀赫然插着一支弩箭,而箭身上还紧紧系着一件染血的青衫!   正是这支深深刺入马臀的弩箭,令马匹吃痛下狂奔不止,而马车疾行时,箭上的青衫随风飘展,夜幕下远远望去,便像是有一驭夫驾车。   “真是不该小瞧她……”男子唇角噙上一抹苦笑,不过这抹笑容乍现及逝,“既然有伤患,他们定跑不远,往前搜!”   清冷的声音落下,他策马沿着马车行来的山道,疾驰,一旁下属自是紧跟其后。   他耗费诸多心血,才将此局设下,这一路上布满了眼线与弩手,只要往前追寻,哪一处暗伏失去踪迹,车上之人便是在哪一处弃车而逃。   果然如男子所料,就在山脚下一处地势最为平坦的密林前,一名气绝身亡的弩手仰倒在树下,喉咙出一道血痕,手中的弩箭不见踪影,显然是被人拾去。   “就是此处。”   还未到盛夏,林中枝叶未茂,便是骑马也可穿行,一行人纷纷调头,入林寻人。   与此同时,一道纤细的身影跌跌撞撞奔行在山野林间,一袭华袍上滚满尘泥,被林间冒头的荆草棘刺划出一道道长短不一的口子,头上精巧的玉冠也不知何时遗落,束起的乌发半散,发间也沾上不少枯枝烂叶,那张染了些许泥污的小脸虽无一丝血色,可眉宇间却透出一抹令人无法忽视的坚毅。   往东,穿过密林往东便是京口道,过道再向东,便是钟山!   只要逃到钟山,便能寻到救兵!   崔莞紧紧攥着掌心中寒凉的短匕,这是方才墨十八击杀一名埋伏在树上的弩手后,护她跃下马车后趁势交给她护身匕首,两人逃入密林不久,闻声而至的追兵袭来,墨十八指明方向,便返身以一敌三,竭力阻拦追兵,让崔莞前往钟山求救。   可任谁都清楚,以一敌三非易事,更何况墨十八身上还带着伤。   尽管如此,崔莞头也不回,沿墨十八所指的方向竭力奔跑。   她不擅武,留下只会是累赘,没准少了她,墨十八无顾虑之下,反而还能逃走。   惊惶,慌惧,飞奔在这山林中,崔莞仿佛回到三年前,一样的走投无路,一样是死里逃生,只是三年前,有一人在月下出现,阻了匪祸,惊了人心。   而这一次,谁会救她?   莫名的,她眼前浮现出一双含满慵懒戏谑的墨眸,心中倏然一动——若是…若是方才,跟在那人身旁,就好了。   袖下,握匕的柔荑拧紧,这道念头,仿若掌心中无坚不摧的利刃,狠狠将她心中高筑坚墙刺穿一道细细的口子。   此时此刻,临危之时,过往的一幕幕,月下荒林初遇,到齐郡被迫跟在那人身旁……直至王氏府邸中所生的事端,却一点一滴自那细小的缺口出淌出,弥漫心间。   崔莞目光轻恍,她到底不是年少无知的普通姑子,此时此刻怎会不知,心中异样的情愫,因何而起。   其实早在钟山密宅,她便隐隐有了察觉,只是上一世的惨烈,令她再也不敢轻易交付一片真情,故而,一直刻意忽略心底那缕细若悬丝,却始终未断的悸动。   “在那!”   一声大喝,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崔莞眸底骤然一清,不必想也知,定是追兵寻来!   那墨十八……   她心头一沉,墨十八怕是凶多吉少了。   望着前方夜雾缭绕,看不清辨不明的山林,崔莞咬牙迈着早已酸软无力的双腿,头也未敢回,继续往前逃。   然而,对方毕竟骑着马,即便在山林中不似平道上那般畅通无阻,可也远比崔莞跑得快,短短半刻,一人一骑已是远远跟在了她身后,一双阴狠的三角眼如盯上猎物的毒蛇,死死锁在那抹跑得磕磕绊绊的身影上。   来人正是方才跟在带着面具的男子身旁,那名谄媚的中年下属,他一边拍马,一边精准的避开迎面而来的枝桠,光凭这灵巧的身手,便足以看出,他是一名高手。   “小子,大爷劝你还是乖乖束手就擒罢。”   沙哑刺耳的狞笑随着呼呼风声灌入耳中,崔莞又惊又惧,一旦真落在萧之谦手中,以他对萧谨的手段来看,显然不会有好下场。   若是真到那一步,还不如……   崔莞握着匕首的手,不由又缩紧几分。   惊慌失措下,崔莞不曾察觉,脚下的路愈来愈好走,原本阻在身前的枝桠也越来越稀薄,直至一道磁沉的嗓音传来:   “当心!”   夜雾中,一道身影似闪电般从左侧林中冲出,恰好将飞奔的崔莞截入怀中!   冷香扑鼻,崔莞眨了眨眼,眸中霎时溢出一抹酸涩。 ☆、第二百五十章 此局究竟谁人设(下)     只是,还未容那涩意泛入心中,崔莞便被眼前的一幕惊得四肢骇凉——为逃命,她只顾着埋头苦奔,不知何时已穿林而出,此刻,就在她身前,刘珩身后,这不过三、四步步之处,并非是什么京口道,而是一谷崖!   崖中浓雾弥漫,即便柔亮的月华也难以映明半寸,远远望去,只觉前路朦胧,辨不出是路还是崖,唯有此时,临近崖边方能看清,浓雾之下,黑洞洞的谷崖好似张开血盆大口的猛兽,静静等待猎物自投罗网。   崔莞忍不住咽下一口香津,她被追兵惊得慌不择路,不知不觉竟偏离所行之道,奔上了这条死路!   若非刘珩及时将她截住,即便临近谷崖时有所察觉,也极有可能因止不住步伐,生生跌下崖,亦或者又惊又惧之下,无从察觉而直接……   崔莞生生打了一寒颤。   刘珩尚好,覆舟山本就为钟山山脉临近建康的第一山丘,对这方圆数百里的地形,他虽未能尽数掌握,可山险之处与必经之道,却是了然于心。   且钟山上,比这谷崖险峻之地,更胜千百倍,他早就习以为常。   刘珩墨眸一扫,沉着地揽住怀中轻颤的娇躯,快步疾行,欲避开这处险境,不想身形一动,便见寒芒闪现,一支尖利的弩箭深深钉入他足侧松软的泥土中。   “太子殿下,弩箭无眼,您还是莫要轻举妄动为好。”   伴随沙哑刺耳的嗓音,一抹略显高瘦,神情阴戾,手持弩弓的中年男子,缓缓走出山林,逼近谷崖。   他手中的弩弓中,三支利箭在弦,锋锐的箭头,在月下闪烁着刺眼的寒芒,即便是崔莞,也丝毫不疑这三支夺命弩箭的杀伤之力。   不过,此时中年男子的模样显得十分狼狈,衣袍上滚满尘土,原本骑在身下的骏马也不知去向,而在其身后的林子里,隐隐传来一阵兵刃相接的声响。   “流鸦,孤曾听闻,你乃皇弟身旁最为得力的奇袭杀手,怎么,今日却沦落成了一名小小护卫?”刘珩剑眉轻扬,口中虽是一番漫不经心的嗤笑,那双无人察觉的墨眸中,却闪过一丝令人胆颤的锐利。   什么?   二皇子?   今夜设伏之人不是萧之谦,而是二皇子?   崔莞眸光闪烁,可尚未有所反应,刘珩已松开揽在她腰间的手臂,颀长的身躯略一侧,不着痕迹的将怀中娇小的人儿掩到身后。   正是这一举措,令她目及他后背的狼藉。   只见刘珩身后的雪青色衣袍,长长短短遍布裂痕,殷红的鲜血几乎浸透了整个后背,尤其是肩胛上的一处鲜血直流的箭伤,几乎深可见骨!   崔莞止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这才忆起,无论是马车疾驰,还是弃车入林,这一路上追兵四起,埋伏不断,刘珩既然及时出现在此,定也遇上了那些弩手,而且听着林中不绝于耳的交战,显然来人不少。   怔滞的目光再也移不开半寸,她呆呆的望着刘珩略显削瘦的后背,心中霎时间五味杂陈,究竟是何种滋味,说不清,道不明。   “死到临头,太子殿下就别白费心机,这等挑唆于我而言,不过是三岁稚儿的把戏。”流鸦脸上浮起一道阴狠的冷笑,手中的弩箭抬至胸高,大有一言不合,三箭齐发之势。   不料,这等生死关头,刘珩反倒似无事之人,他移开眼,望向渐渐被夜雾笼罩的山林,勾起的薄唇轻启,朗声道:“你设下此局,不正是要引孤前来?既然孤已现身,你又何必躲躲藏藏?”   这道听似与寻常说话声无别的嗓音,却是以内力送出,没入山林,远远传开。   哒,哒,哒。   仿若在回应刘珩的话一般,一阵阵马蹄踏在地上的声响,自山林间传来。   流鸦的三角眼一眯,举起的弩箭悄然放下。   刘珩看也未看流鸦一眼,冷冽的目光直径盯向他身后的山林,少顷,一道骑在马上的身影,缓缓自林中行出。   素色长袍,丑陋的面具,一双清冷的眼眸居高临下,掠过刘珩,看向其身后只露出半边身子的人儿。   这身影……崔莞定定的望着勒马在流鸦身旁的面具男子,尽管看不见容貌,尽管他身上穿着一身不和身材的宽敞袍子,一股熟悉之感,仍就袭上心头。   崔莞下意识捏紧了双拳,止住险些冲出口的呼声。   她不知,若心中猜想化为现实,当如何与那人相对,即便曾有过失望,有过心灰意冷,却从未想过,两人会走到而今生死相争的地步。   仿佛察觉到崔莞心中的复杂,刘珩薄唇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怎么,名满天下的谪仙秦尚,也有无颜见人之日?”   即便被戳穿身份,马上的男子也未移开眼,依然将目光聚于崔莞沾染尘土,不复以往清美的小脸上,温润中掺着一丝沉闷的声音自面具下传出:“莫要伤了后头的姑子。”   话音未落,崔莞的心已然沉入谷底。   论起来,心头泛起的熟悉也好,刘珩的亲口点明也罢,都不及此时这一声无情的话语,让人觉得惨然。   到底,还是行到了这一步。   崔莞阖了阖眼,极力克制面上的神情,她不愚钝,此情此景,哪还看不穿今夜一场生死局是何人在暗中操手,又是为何人所设。   想来也是,以萧家的势力,又怎能在肆无忌惮的建康城中翻覆**?而刘冀便不一般了,身为当朝二皇子,深受今上**溺,只要不犯上王谢这等庞然大族,在城中设几处埋伏,捉一名家世不显之人,又有何难?   至于离开建康之后,那更是无所顾忌。   “阿莞!”   一声高喝,还未回神的崔莞只觉身子一轻,不由自主腾空而起,随即“砰”的一下,重重跌在一簇刚冒出新芽的荒草上。   即便谷崖之上泥土松软,又有荒草为垫,崔莞依旧摔得不轻,她顾不得身上的剧痛,匆匆回头一瞥,刘珩闪动的身形,正与那名中年男子缠斗。   一来一往,顷刻间长剑短匕相击,尖锐刺耳之声远远回荡在谷崖间。   刘珩不似那名中年男子,擅袭杀之术,出手刁钻狠辣,招招致命,且他早已深受重伤,即便身手不俗,也难堪与这等凶煞之人抗衡。   数招之后,刘珩一个躲闪不及,被那中年男子一脚扫中胸前,横飞倒地,呕出出一口心头血!   “殿下!”原本摔在荒草地上的纤细崔莞,猛地翻身蹿起,扑向刘珩,谁知就在这时,另一道策马奔出的人影,横在她身前,生生阻断了前行的去路。   “阿莞。”一声叹息,顷刻入耳。 ☆、第二百五十一章 与君共赴黄泉路(上)     秦四郎的叹息,唤住了崔莞。   她顿足,静静看着阻在眼前的骏马,看着不慌不忙,自马上翻身而下,缓缓走来的俊逸身影。   “阿莞。”温润的目光扫过崔莞沾尘染泥的脸,秦四郎心中自责不已,可见她立在原处不闪不避,又止不住泛起一丝雀跃。   他抬手揭下覆在脸上的丑陋面具,走到崔莞身旁,左右仔细的打量两眼,确认她虽看似狼狈却未受伤时,一直绷紧的心弦方慢慢放缓。   “你无事便好。”   闻及这一声如释重负的言语,崔莞半敛的眸光微闪,她忽地抬起头,迎向秦四郎的目光,“你要杀我?”   “不。”秦四郎摇头,“由始至终,我都不曾想过伤你。”故而一路的埋伏,只是引路,而非直接下手,若不然仅凭区区一个墨卫,又岂能撑得住这一轮番的奇袭,甚至还有机会逃到此处。   “是么。”崔莞清透的双眸中映出秦四郎眉宇间渐浓的愧色,“那你阻在此处,欲意为何?”   那匹高大的枣红马,恰到好处的将前方挡得严严实实,就这般站着,根本看不见的争斗,唯有耳旁一声声络绎不绝的兵刃相交,令她得知刘珩暂且还活着。   不过,亲眼目睹他身后的伤势以及方才被击倒在地,口吐鲜血的模样,崔莞同样心知,刘珩已是强弩之末。   她心焦,面上却不动声色,生怕激怒秦四郎。   “阿莞,你当知晓,我与刘珩乃是不死不休。”秦四郎抬手,抚上她的脸,轻揉地拭去沾在细嫩肌肤上的泥灰,“可你不同,与我而言,你却是不同之人。”   “无非是一枚棋子。”崔莞唇角勾起一丝嗤嘲的冷笑,笼在袖下的柔荑缓缓抬起,抓住那只抚在脸上的手,“又有何不同?”   感受手腕上的纤指逐渐缩紧,秦四郎眼中闪过一缕苦笑,正欲开口解释,却不料眼前一晃,被握住的手一曲,紧接着脖颈出一片冰寒——   “你……”   “别动!否则……”   三年光阴,崔莞早不是当初瘦弱不堪,风吹便倒的孱弱少女,这些年日日不断的刻意溜达走动,让她比寻常姑子多了几分气力,且年岁已过及笄的她,身形也似抽条的柳枝,柔韧高挑,虽不及秦四郎,却也无碍她眼下的举动。   秦四郎垂下眼帘,入目是一只沾上不少污渍,却仍不失白嫩的皓腕,然而,颈上的寒凉与刺痛,均在向他示意,方才那句未说完的话,不仅仅是威胁,她真会动手,杀他。   “走。”崔莞抿唇低喝,半推着秦四郎绕过那匹枣红马。   前方的争斗,果如她所料,刘珩与流鸦身上均负了伤,衣袍残破,血迹斑斑,可明眼人一看便知,刘珩完完全全属于下风,数招后,刘珩又一次被流鸦击中,身子重重地砸在地上,难再动弹。   “啧啧,太子殿下的身手,当真令人刮目相看。”流鸦气息急喘,三角眼中冷笑连连,“中了鸦毒还能与我缠斗到这般田地,也算罕见,可惜……”   他扬起手中的匕首,寒芒闪烁的利刃上泛着不同寻常的幽光,显然是喂了毒。   刘珩倒在地上,面容惨白无色,唯有唇上那抹乌色,刺目惊心,紧闭的双眸与胸前微微地伏动,向流鸦昭告着他已无半分抵抗之力。   流鸦舔了舔发干的唇,一步一步走到刘珩身旁,扬起的匕首悬空对准他起伏的胸口。   刺下去,从此荣华富贵唾手可得,无需再过这刀口喋血的日子,流鸦眼底浮起一片狞笑,扬起的手正欲狠力刺下——   “住手!”   一声略显高昂的高喝,划破渐渐沉寂而下的山林谷崖,惊得流鸦倏然顿手回头,身子亦是遵循背不露敌的本能,蓦地一转,不远处的一幕,陡然落入眼中。   “主子?”他脸上浮起一丝愕然之色,对于好端端骑着高头大马,立在一旁观战的秦四郎,竟会在悄无声息间,被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子制住,所料未及。   不过,惊愕也仅是一瞬间,流鸦冷眼扫过架在秦四郎颈上的利刃,阴阴笑道:“小姑子,你莫不是以为,拿住他便能威胁我?”   说着他吐出一口带血的沫子,不屑的目光落在秦四郎清俊的面容上,继续冷笑道:“我唤他一声主子,是抬举他罢了,能做我流鸦之主,天下唯有一人。”   流鸦之言,崔莞尚未有反应,秦四郎的后背已僵,他一直都清楚流鸦的来历,可却未曾想到的是,由始至终,他的言行举止,皆在刘冀的算计之下。   对于秦四郎的异样,崔莞故作不知,她飞快的扫了一眼倒在流鸦身后,生死不知的刘珩,随后便对上那双阴测测的三角眼,沉声说道:“你的主子是谁,与我无干,不过,梵公子在你身后的主子心中,是何等地位,想必你应当比我清楚才是。”   流鸦闻言,面色微微一变,原本阴冷的神情慢慢沉下,嘴里却嗤笑道:“既然如此,你尽管动手,无非是个娈童罢了,大不了将此事推到太子殿下身上……住手!”   流鸦话还未说完,就见秦四郎颈上与利刃相接之处,霎时涌出一股殷红,惊得他不由大喝出声,而崔莞手上的力道也随声敛下。   “你想怎样?”流鸦心中暗恨,先前一番诈言,为的是减去这小姑子的戒心,没想到却被看得通透,而这看似柔弱的姑子,下起手来更是不留余地。   这些时日,他虽是照刘冀的吩咐,潜伏在秦尚身旁,名为保护,实则监视,可对于刘冀有多看重这个娈童,流鸦心知肚明。   今夜,刘冀早已暗中下令,命他不但要除掉太子,还要护着秦尚毫发无伤的返回沐园。   “你大可放心。”崔莞扯着秦四郎侧了侧身,小巧的下颌微微向山林一挪,淡淡说道:“我只要你离开此处,退入林中便好。”   山林中的打斗声渐弱,她不知刘珩身旁带了多少人,可依他身上的伤势来看,想必人数不多,且刘珩身受重伤,再拖下去,若想脱身,难如登天。   此时唯有借着秦四郎,先想法子将刘珩带走!   “哦?”流鸦双眼微眯,竟是爽快的应了崔莞之言,可就在他转身欲朝山林行去之际,异变突生—— ☆、第二百五十二章 与君共赴黄泉路(下)     “咻”的一道细响,就在崔莞侧身的刹那,一枚乌溜溜的石子自林间破空射出,击中她握着匕首的右臂!   不轻不重的力道,却使得崔莞右肘一麻,横在秦四郎颈上的匕首陡然脱手,“哐当”一声跌落在地,与此同时,佯装转身离去的流鸦面色一狞,脚下一点,举起手中幽芒闪动的尖匕,便要飞扑上前,袭杀崔莞!   短短十来步的距离,对于流鸦这等身形极快的杀手而言,不过瞬息之间——   “啊!”   一声惨叫划破不知何时已沉寂的夜幕,崔莞因惊愕而瞪大的双眸中,映出两道几欲重叠的身影:   转身欲跃的流鸦,双膝微屈,好似足下一蹬,便可如夜鸦展翅,凌空飞起,扑向早已垂涎许久的猎物。   然而此刻,扑腾的夜鸦,再也无法领略撕裂猎物的酐畅淋漓,柔和的月光下,半截寒光冷冽的剑尖自流鸦后背没入,穿胸而出!   “你……”流鸦垂首,不敢置信的盯着胸前寒冽刺眼的银剑。   银白的剑身,滴血不沾,殷红的鲜血沿着微微倾斜的剑尖,流淌,滑落。   他的身后,是双手持剑,借着钉入血肉,卡在骨中的长剑,方能勉强站稳的刘珩。   此时的刘珩,浑身上下染满是暗色的血污,一头凌乱的黑发下,灰脸乌唇,略有些涣散的墨眸,却依旧闪着令人胆颤的厉色。   “噗——”   一声利刃扎入血肉的闷响,刘珩一颤,紧握在剑柄上的双手一松,颀长身影缓缓向后,轰然倒地。   直至这时,方显露出其中的缘由,只见他的腹上,赫然的插着一支匕首,入腹三分。   “有、太子陪葬,不、不亏。”流鸦狞笑,向前一扑,倒地气绝。   “不要——”   仿若杜鹃啼血的尖鸣,蓦然在秦四郎耳旁炸响,他自这跌宕起伏的惊变中回神,一阵微风拂过落在耳旁的碎发,温润如玉的眸子,铭刻下他这一生也无法抹去的场景——   蹁跹的身姿,似幼鸟还巢,似茕兔奔走,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却坚定不移的奔向那仰倒在地的人影。   失去了。   彻底失去了。   他真的彻底失去她了。   秦四郎心胸倏的炸开一股剧痛,喉中涌上一丝腥甜,始终挺拔的身子好似瞬间被抽空力气一般,摇摇欲坠。   “郎君!”一声低呼,自山林间窜出的身影急急上前,将他扶稳,可秦四郎的目光,却一动不动,死死盯着远去的崔莞,唇角紧抿,面色苍白。   眼下,刘珩必死无疑,大仇得报,他当是狂喜,当是畅快,可为何他却只觉得疲惫,觉得戚然?   扶住秦四郎的来人,抬眼循着他的目光,同望向不远处那道纤细的身影,眼底悲云翻涌。   “殿下,殿下……”仿若察觉不到身后的动静,也看不见足下染血的土壤,崔莞跪倒在刘珩身旁,目光掠过他腹部的匕首,定在那张灰白骇人的面容上。   “……殿下,醒醒,殿下。”   她一声声呼着,唤着,颤抖的双手小心翼翼的探到他鼻端下,逐渐瞪大了一双愈来愈朦胧的眼眸。   “不、不要……”   崔莞脑海中一片空白,唇瓣轻颤,不断重复的唤着这两个字,温热的泪珠溢出眼眶,一滴一滴,**在刘珩的脸上,唇边。   痛。   心中撕裂般的痛楚,即便上一世曾遭受的烈火焚身,也无法匹及半分。   她一声一声呼唤,一遍一遍擦拭他唇边溢出的暗红血迹,泪雾朦胧的双眸,分明看不清近在咫尺的人,可那张俊朗的,总是带着几分慵懒,几分戏谑,几分漫不经心的笑容,却又如此清晰的浮现在眼前。   慢慢的,慢慢的,与她脑海深处,一张模糊的面孔,渐渐相融,交错。   崔莞抚在刘珩唇边的手遽然一僵,眸中浮起一片悲沧,原来她与刘珩,竟早已相识,就在……   “……阿莞。”   细弱悬丝般的声音,勉强传入近在咫尺的崔莞耳中,她身子一震,却不敢抬手拭泪,唯有飞快的眨眼,将泪水挤出眼眶。   随着逐渐恢复清晰的目光,崔莞看见两片微微颤动,可始终未掀开的眼睫,小手旁染血嘴唇,一张一翕,却再吐不出半个字。   “阿莞。”   又是一声唤,自她身后传来,低沉,沙哑,隐含颤意。   崔莞头也未回,她抬手以袖为帕,用力来回一蹭,拭去脸上的泪水,随即探手到腰间,努力稳下一双发抖的手,解开系在腰上的宝带,褪下染满尘泥与血污的外裳。   见状,秦四郎一惊,忍不住上前两步,“阿莞,你这是做甚?”   “别过来!”   崔莞侧首,目光如刃,剜在秦四郎心头,他不由顿住了脚,可一看崔莞喝住自己后,又抬手解开罗衫,以往清润的玉眸中布满痛苦之色,“为何?阿莞,到底为何?”   明明是他先遇见她,也是他先发觉她的漠然之下,藏着一颗比世上任何姑子都要柔软易碎的心,更是他先动了情,许了诺,可到头来,一场鸿门宴,夺了人,毁了心。   不甘。   他不甘!   可再如何不甘,他亦不敢在此时贸然上前,生怕逼迫之下,崔莞行玉碎之举。   毕竟,刘珩腹上还插着一支喂了毒的匕首,她唾手可得。   对秦四郎的痛苦,崔莞恍若未觉,她解开罗衫后,身上便只余下一件单薄的里衣,以及衣下的宝袜。   解好裳后,她将宝带抽出,打成双结,牢牢的系在自己与刘珩冰凉的手臂上,随后将手中还算干净的罗衫揉成一团,放置在那支匕首旁。   她竟打算拔刀!?   秦四郎与他身后的人目光微滞,就在这顷刻之间,崔莞胸口深深起伏一下,握在刀柄上的小手用力一拔!   昏迷不醒的刘珩止不住颤动几下,那团罗衫已堵在了刀口处,暗红的血慢慢渗出,染红雪白的罗衫。   见到此景,崔莞反倒不慌了,她将刘珩系着宝带的手搁在单薄的肩头上,同被系住的手抓在他冰凉的手腕间,另一只手捂在刘珩腹上,竭尽全力,慢慢将他自地上搀起。   少女纤细的身子,根本撑不住一名已过弱冠的成年男子,踉踉跄跄间,两人不住的往后退,可刘珩倒地之处,本就离崖边不远,这一退,眼看就要跌落谷崖——   “阿莞小心!”   秦四郎目眦欲裂,想也未想便往前冲,然后有一道身影,比他更快!   谷崖下山,风呼啸,吹动两人的衣袍,与散乱交缠的乌发,崔莞抬眼望向一前一后冲来的卫临与秦四郎,却是紧紧搂着刘珩,决然跃下山崖!   “不——” ☆、第二百五十三章 何时重为落棋人(上)     秦四郎从未想过,崔莞会以如此绝然,惨烈的手段离去。   方才解裳,又以宝带缚腕的举止,昭示着她早已心存死志,并非是因脚步踉跄,退到崖边无路可走,才出此下策。   “宁可与他共赴黄泉,粉身碎骨,也不愿留在我身旁……”秦四郎俊雅的脸庞上泛起一丝苍凉的凄笑,失去卫临的扶持,摇摇欲坠的身子,终是软软地瘫倒在地。   “郎君!”   闻及后头传来的动静,临崖的卫临幡然醒神,边缩回僵在半空中的手,边压下心底令他无措的闷痛,急急转身奔向秦四郎。   而此时,山林间的争斗彻底止息,莫约七、八位黑衣人穿林而出,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伤,恭敬的候在秦四郎身后。   “主子。”   一道道目光掠过倒地身亡的流鸦,惊愕不已,显然,这些人对流鸦的身手,多少有几分熟悉。   “传讯。”秦四郎头也未回,倚着卫临,目光直直盯向那片翻滚的浓雾,好似要穿透雾气,看清崖底的一草一木,苍白的唇瓣微掀,一字一句的下令道:“聚集人手,下崖搜寻,生见人,死……”   死字出口,他不由一顿,沾上些许泥土的十指紧蜷成拳,耗尽全身力气,方挤出最后二字,“见尸!”   “诺!”   少顷,四下的黑衣人尽数散去,便是流鸦的尸首也被敛走,重新覆上丑陋面具,跨上马背的秦四郎,最后回眸一眼,扯动缰绳,与卫临一同疾驰而去。   一日未见尸首,他便一日不会相信,那心思多狡如狐的姑子,就这般化为一捧黄土!   夜尽天明,初升的朝晖笼罩大地,延绵起伏的钟山山脉,在逐渐散去的晨雾中显露出青葱翠绿,勃勃生机的真容,而这一片碧绿的叶海深处一片最为茂密的山林中,隐着一栋栋常人无法察觉的树屋。   山中潮凉,蛇虫鼠蚁颇多,居于树屋之上,不但安全,且有繁茂的碧叶遮阳挡风,冬暖夏凉,也颇为舒适。   此时,一栋位于最中间,略微宽敞精致的树屋内,躺在木榻上的人影气息浅绵,阖合的扇睫轻抖,不一会儿便缓缓抬起。   崔莞眨了眨酸涩的双眸,涣散的瞳仁逐渐凝聚,陌生的幔帐映入眼中,她这才发觉自己正躺在榻上,浑身上下如撕裂一般疼痛夹杂着记忆轰然袭来——   “殿下!”   崔莞猛地坐起身,岂料后背一阵彻骨的剧痛,她不禁吸了口冷气,身子顿时僵住,再不敢乱动分毫,瞬息间,光洁的额角泌出一层细密的薄汗。   跳下山崖后,她的后背不慎撞上一枝横出的老树断桩,也正是这一撞,令她失了神智,以至于如何出现在此处,全然无觉。   而且……崔莞忍痛扫视起自身,只见牢牢缚在臂上,与刘珩相连的宝带已解,身上的衣裳也焕然一新,鼻间隐隐萦绕着一丝草药独有的气味。   就在崔莞寻思之际,“吱呀”一声轻响,一名头挽倾髻,身着茜衫的女子一手端着木盘,一手推门而入。   女子一抬眼便看见僵坐在榻上,面色煞白,怔怔出神的崔莞,她不由将手中木盘搁置在一旁的小几上,快步走到榻前,好声劝道:“姑子身上有伤,暂且不宜动弹,若不然伤处裂开,又要挨一番苦楚。”   崔莞循声侧首,望见那张熟悉的面容,眸光微微一颤,口中喃喃轻道:“云瑶?”   “噫?”对于崔莞竟能唤出自己的姓名,云瑶显然有些诧异。   虽说她与崔莞曾在春风楼有过一面之缘,但历时三年,且崔莞当初又头带帷帽,根本看不清容貌,故而云瑶未认出崔莞,实属理所应当之事。   不过,云瑶也仅是怔了一怔,随即笑道:“姑子好眼力。”   崔莞轻轻摇头,未多言过往之事,她细细的打量着云瑶,比起三年前,云瑶略显丰腴,乌鬓香腮,点漆般的双眸中透出的宁和与心满意足,绝非当年名噪一时的春风楼中云姬所有。   她眼前一片恍惚,这一世,云瑶应当不会再死于非命,至少,她救了一个想救的人。   崔莞的目光,使得云瑶稍有些不自在,她微微一笑,侧身端起盘中泛着一丝热气的木碗,捧到崔莞面前,道:“姑子还是先趁热将药喝了罢。”   说罢,她将木碗贴到崔莞唇边。   温热的药汁,略苦,却让干渴的喉咙得以滋润,崔莞小口小口啜饮,热流滑入腹中,体内升起一阵暖意,浑身上下顿感舒畅了不少。   抿尽木碗中最后一滴药汁,崔莞气息微喘,却又迫不及待的开口问道:“这…是哪?殿下在何处?”   “钟山山脉腹地。”云瑶将木碗搁回盘中,转身抽出绢帕,细心的替她拭去唇边残余的药渍,“殿下也在此处,不过是在另一处木屋中养伤。”   钟山。   崔莞垂眸,果然是钟山。   当时在覆舟山谷崖之上的一幕幕骤然涌现:刘珩重伤倒地,她扑上前,而后便是一张微微颤动,却吐不出半个字的薄唇。   秦四郎等人自是不知,可近在咫尺的她却辨出,翕张的薄唇在悄无声息间,反复叨念的,便是“崖下”二字。   她不知刘珩安排了何等后手,唯一确信的,是以刘珩的脾性,断不会容许自己身陷绝境,尤其是打一开始,刘珩便知晓,秦四郎谋算的乃是他的性命,又岂会在敌强我弱下,行冒失之举?   故而,崔莞大胆放手一搏,虽然跳崖后被撞昏厥,可此时见到云瑶,她便知晓,刘珩的后手,应是百里无崖。   “我在此躺了多久?”   “不过两日。”云瑶不知崔莞心中的百转千回,见她神情沉着,还以为是忧心刘珩之故,收好绢帕便轻声言道:“姑子莫要担忧,有阿崖在,殿下并无大碍。”   崔莞回过神,见云瑶误解,却也不打算明言,颔首应了一声:“有劳。”   云瑶含笑摇头,服侍崔莞躺下,待她药力发作,沉沉的睡去后,才端起木盘空碗,转身离开树屋,只是将木门一开,这才察觉,不知从何时起,门外便多了一道挺拔的身影。 ☆、第二百五十四章 何时重为落棋人(中)     明媚的朝晖自淡薄的云层中倾洒而下,透过层层叠叠的碧叶,铺陈在那人虽苍白却不失清贵的面容上。   “主子。”云瑶丝毫不觉意外,恭敬的对刘珩施礼,她与百里无崖成亲多年,对于自己如何从春风楼赎身,又得以脱离罪籍,或多或少知晓一些。   刘珩并未理会云瑶,他的目光扫过搁置在木盘中的空碗,继而穿过尚未合紧的门缝,看向躺在木榻上的人儿。   对于眼前这人的冷漠,云瑶恍若未觉,她顺着那道目光瞥了一眼,敛低声说道:“姑子刚饮下药,怕是要睡上一段时辰。”话毕又行了一礼,手边的门扉也没再拢紧,端着木盘,轻声退下。   然而,云瑶离去后,刘珩却未进屋,仍是静静的立在门外,可落在榻上的目光,始终未移开半寸。   虽说身上的鸦毒解去大半,但他所受外伤亦是不轻,即便自幼习武,底子浑厚,此次于他而言,也算是元气大伤。   照百里无崖的叮嘱,刘珩应当和崔莞一般,安分守己,老老实实的躺在榻上养伤,可谁想,这人一旦能下榻,便不管不顾的奔到崔莞所居的树屋,临了却连门都不入,光是冷着脸立在门外,活脱脱的充起了门神。   清风拂过,枝头摇曳,碧叶沙沙作响,四下弥漫一股宁静祥和的气息。突然,明亮的树屋中忽地响起一声细微的**,惊动了门外沉思的刘珩。   他凝眼一看,崔莞原本平和的睡颜骤然浮起一丝痛苦,秀眉渐蹙,软枕上的头微微轻摆,似乎要甩去令人不安的梦境,就连身子也无意识的挣动。   见此,刘珩眸色渐浓,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忍不住推开门,朝榻上微微挣动的人影,大步走去。   “到底还是我赢了。”   刘珩的身影没入屋内后,另一栋相隔不远,外观简朴的树屋内,临窗立着一黑一白两名男子,白袍之人赫然便是百里无崖,而黑袍者,则是一名容貌平凡无奇,却又因右眉尾一道刀疤,而显出几分凶狠的男子。   只见这男子听了百里无崖的话后,唇角一撇,凉凉的说道:“莫要以为,我不知你在那碗药中动了手脚。”   此话一出,百里无崖得意的笑容顿时僵下几分,随后心虚的瞥了一眼那扇合拢的门扉,可这一瞥,恰好将刀疤男子得逞的笑容也敛入眼中。   不对!连瑶儿都不知晓,他又怎会得知药里动手脚一事?   “你竟耍诈!”百里无崖霎时醒悟,自己被人诈了一回,顿时便恼羞成怒,跳脚嚷嚷,当然但话冲出口时,也未忘先压低声,“墨衣,愿赌服输,你我说好,只管主子入不入门,可并未言及不得用手段,如今主子既入了门,《丹鼎修录》自当归我。”   “我若是你,此时便会想方设法,以最快之速封了知**的口,而并非讨要外物。”墨衣挑了挑眉,眉尾的刀疤也跟着动了动,咧嘴之下,一口白牙森然,“你仔细思量思量,要是此事被主子知晓,啧啧……”   看见百里无崖唰白的脸庞,墨衣弹了弹衣摆,心满意足的转身,离去。待云瑶入屋时,便只目及百里无崖有气无力的倚在窗前,一副大祸临头的悲壮模样。   且不言百里无崖如何在云瑶的劝导下重新振作,准备下手将墨衣毒哑几日,便说刘珩走榻旁,一下就看清了崔莞眼角那一滴缓缓滑落的泪珠。   他身陡然一僵,待沉凝的目光触及罗衫渐渐染出的殷红,心更似被铜锤狠狠一砸,钝痛入骨。   刘珩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因伤及筋骨,不该轻举妄动的双手缓缓蜷曲,紧握成拳,愈来愈用力,直至泛白的骨节发出啪啪的躁响,手背上怒起的条条青筋,狰狞骇人。   那**的种种,一一自他眼前闪过。   秦尚得知萧氏欲在夜宴归途中对崔莞不轨,是他差人暗中通风报信,以刘冀的为人,秦尚的恨意,以及萧氏对兵书的渴求,于情于理,都不会放过这次难得的时机。   而此次,对他而言,也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借此精心谋划一番,便可在刘冀,秦尚,萧氏之间埋下嫌隙,同时亦能令崔莞彻底对秦尚断情,死心。   刘珩不知崔莞上一世所历,按己所见,便将崔莞的推拒,全然视为是对秦尚生情之故。   因而,一封密信,诱出一场夜下一箭双雕的袭杀。   王樊设宴,为避嫌,太子未出席,可一张易容皮膜,又有谁知来人究竟是裴清还是刘珩?若不是陆岚一场宴中谋划,想必崔莞也难以发觉其中的蹊跷。   离开王氏府邸后,他与崔莞分道扬镳,又寻到裴清,弃了皮膜与裴氏的车马,随后便一路沿着痕迹追向覆舟山。   此次行事,墨十八并不知情,不过事前曾接到耿叟的密信,出事之后,引崔莞奔向钟山的方向,便是信中所提有,要的,就是让崔莞奔到谷崖之上。   秦尚不知四周地形,尤其是这座谷崖,常年笼于云雾之中,短时间内难以探清,然而对刘珩而言,则不然。   墨卫本就隐于钟山山脉之中,多年的探查,早就令其了若指掌,这座谷崖看似凶险,却并不算高,且崖下蔓藤丛生,交结成一张细密的绿网,而绿藤之下便是一环绕覆舟的小河。   跌落谷崖,兴许会伤,但绝不会死!   接下来之事,便顺理成章。   交手,受伤,跳崖。   一步一步,他将所有人的心思,举止,测算得淋漓尽致,让崔莞以最惨烈的方式,彻底斩断与秦尚之间的情愫。   可……   刘珩气息粗喘,紧握的拳头慢慢抬起,松开,冰凉的掌心贴在左胸上,眼底闪过一丝茫然。   明明一切照他所想的那般,顺利到底,为何此时却无半分欢愉?   静默片刻,缓缓平复起伏的心绪后,刘珩撩起衣摆,轻轻落坐在榻沿,伸手抚上那张苍白憔悴的小脸,拭去悬在眼角下的泪珠,顿了顿,方点了她的睡穴。   看着崔莞渐渐归于平静的睡颜,又记起那条牢牢系在手上的宝带,刘珩眼底渐渐染上一层如烟似雾的温柔。   他起身取来备在矮柜上的膏药和布条,轻柔地为崔莞裂开的伤口上了一遍药,又将她外露的左臂纳回被中,静坐了好一会,才悄声离去。 ☆、第二百五十六章 以君心,换妾心(上)     入目是一片碧蓝如洗,仿若明镜般的天幕,一排云鹤展翅,清脆悠扬的鸣声回荡在山涧,蔚蓝之下,四壁环绕的山谷中,绿树成荫,碧草青青,银溪蜿蜒,一簇簇五颜六色的无名野花点缀其间,触目一片宁静祥和之气。   远远望去,东面高耸的山壁下,一栋栋半掩在繁枝茂叶间屋舍若隐若现,甚至还可目及山田间劳作的身影……   “这是……”崔莞全然未想到,在这深山之中,竟藏有一处五柳先生笔下的桃花源。   刘珩与墨衣倒是一副习以为常的神态,他将手中火把交予墨衣,拢着柔荑的五指略缩紧了一些,“走罢。”   磁沉的嗓音,唤回震惊的崔莞,她飞快的敛下外泄的心绪,颔首轻应,随他一同踏入这仿佛只存文人骚客笔墨中的画卷。   墨衣在洞口将手中的火把,在地上湿润的泥土中来回滚动数次,待明火熄灭后,便搁置在一旁的角落里,与另外几支干燥的火把并排,却靠后一些。   一行人沿着足下山石铺成的简易小道,一路行往东面山壁的屋舍,远远的,有眼尖的农人目睹来客,粗旷嘹亮的一嗓,声音回荡山谷间,透出难以言明的欢喜,愉悦。   随着声音渐落,看似沉静的小村中突然涌现出一大批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身影,男女老少皆在其中,齐齐迎出村来。   “主子。”   “主子安好。”   “噫,主子面色不佳,莫非有哪里不适?”   “老妪,休得浑说,主子好着呢!”   “是,是,妪失言,妪失言。”   ……   毕恭毕敬的行礼,却又七嘴八舌攀谈,崔莞怔怔的望着眼前令人惊异,却又不觉违和的情景,她自这些人眼中,看出了对刘珩发自肺腑的尊崇,敬仰,关切……唯独无畏惧。   从“主子”二字而言,这人农人应当知晓刘珩的身份,可为何……   “此处于主子而言,是真正能歇下心防之处。”   阵阵喧闹中,一道刻意压低的声音,细细地传入崔莞耳中,她抬眸,循声瞥向一侧的刀疤男子,却见他正与一名老翁含笑轻语,好似方才的话,根本不是出自他口中一般。   崔莞敛回目光,却又不由自主的昂头,扫过身畔的人。   也不知是否因那句话的缘故,在她眼中,此时的刘珩,尽管神情身姿未曾有变,可浑身上下,由里及外的散发出一股极为罕见的温雅,松懈,好似在此处,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一国储君,不必整日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更无须和山谷中的农人虚与委蛇假意周旋。   这是崔莞从未见过的刘珩,不,应当说,这是她两世中,自谁身上都不曾见过的,岁月静好。   围绕在四周的众人,对崔莞的出现虽有些许惊诧,却并未有人多嘴询问,均一脸和笑的对她行礼,尤其是当目光有意无意的瞟到长袖下那两双交缠的手,嘴角的笑意愈发浓烈。   崔莞神色微窘,她暗暗挣扎了下被握着的小手,奈何刘珩紧紧扣住不放,所幸,他也知她脸薄,略言几句便让众人散去,而后仍是牵起身旁的人儿,缓步朝村中行去。   穿过一排排简朴的木屋,就在东面山壁之下,临壁建有一处青砖碧瓦的大宅,这是整个小村中最为高大宽敞的宅子,守门的是一名中年男子,与村民一般,粗布麻衣,但一只裤腿却空荡荡的飘着,显然少了一截。   见刘珩等人行来,那中年男子拄着一支木杖,却利落的迎上前,“主子。”   比起村民,他的神态显得恭敬许多。   “开门。”刘珩轻轻颔首,语气沉着的道。   “诺。”   一声应下,那中年男子看也未看崔莞,径直转身行到紧紧合拢的大门前,掏出一把油光滑亮的铜钥,开锁推门。   “吱呀”一声厚重的闷响,不下百斤的青铜门,竟被这名貌不其扬,身有残障的中年男子徒手推开!   崔莞眸光微微一闪,这人的身手,定然不简单。   敞门后,中年男子略往门边一退,拄着拐,单膝点地,跪在门前,沙哑的嗓音,冲口而出: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   浑厚的声音,蜿蜒而上,回荡谷崖山涧,一遍一遍,可歌可泣,远远传开的变徵之声,非但未慢慢减弱,反而愈来愈响亮,小村里,田地中,山林下…一声声或苍老、或稚嫩、或刚毅、或娇柔的嗓音,齐齐吟唱,沉雄悲壮,响彻云霄。   崔莞眼前一阵恍惚,仿佛亲眼目睹一道又一道不畏生死,磨刀擦枪,舞戈挥戟,奔赴战场共同杀敌的铿锵之影。   不知何时,墨衣也跪地而下,低声同吟。   听闻耳旁的悲壮,刘珩瞳色渐浓的墨眸,深深的回望一眼崔莞,“走罢。”一声落下,他抬足跨过一尺高,青铜浇筑的门槛,踏入屋中。   崔莞回神,紧随其后,可刚跨入门,一股庄严肃穆的气息迎面扑来,她方平复下的神情再度一震!   灵牌。   屋内大堂中,除门之外,四面墙壁之上,供奉着一面面数不清的灵牌!   大堂中间的横梁上,悬着一方匾,“墨卫堂”三个古朴的大字赫然其上,匾下则摆着一张宽敞的案几,青铜兽耳三足炉居中,左右两边各燃着一盏长明灯,新鲜蔬果,飞禽家畜,整齐的摆在炉前,香火的气息弥漫在整座大堂中,令人敬畏。   “阿莞。”入门后,刘珩自主松开手,行到案几前方回头唤了顿在门前的崔莞,“你且过来。”   他的声音,不似以往那般慵懒,也不似寻常那般漫不经心,而是充满了深沉,冷冽,以及一丝不容抗拒的威寒。   崔莞抿了抿唇角,几欲无声的走向刘珩。   墨卫堂三个大字,令她想起了墨十三等人,而这供奉着满满一屋的灵牌,应该就是如墨十三等人一般,曾为刘珩出生入死的墨卫。   崔莞沉静的心,逐渐促起,她似乎猜测到,刘珩带她前来此处的真正用意。 ☆、第二百五十七章 以君心,换妾心(下)     “孤立墨卫,自此十载,此谷此祠,亦存十载,祠中所供奉,皆为墨卫英灵,无论百数,千数,均有名在册,立牌设祀,年年祭奠。”   刘珩并未看向崔莞,目光从左往右,缓缓扫过墙壁上安放的灵牌,声音磁沉,清冷:“此处于孤而言,乃立足之本,你是孤带来的第一位女子。”说着一顿,又道:“亦会是唯一一位。”   闻及这番言语,崔莞陡然抬眸,定定的朝刘珩看去,门外明亮的光芒洒入屋门,半明半暗中,他的墨眸灿若星辰,弥漫着一股前所未有的严谨。   这样的眼神,让她心头止不住发颤,丝丝难以抑制的欣悦,慢慢腾起,细细密密,交织缠绕,仿若一张网,缚住整颗砰砰跃动的心。   事实上,踏入墨卫堂的那一刻,崔莞便有了一丝明悟,加之临行前,墨衣一句“请三思”,到方才在她耳旁的碎语,此时此刻,还有何处思虑不清?   这座山谷,便是墨卫的起源,亦是墨卫的归宿,对于寒门崛起,处境堪忧的刘珩而言,确确实实是一处立足之本。   而今日,他却牢牢的牵着她的手,决然的,不顾一切的将她带入这座山谷,带入他的生死之中。   她茫然无措,却又无法否认心头那一缕突如其来的欢悦。   是的,欢悦。   崔莞下意识抬手按在胸前左侧,掌心下跃动,凌乱,却坚实有力。   刘珩静静的看着崔莞,目光深邃,他知,她心已乱。   这是他决意行此一举后,早便料到的结果。   然而,不够,光是如此,还远远未能令刘珩心满意足。   他并非是秦四郎,彬彬有礼;亦不是崔莞,从容镇定;他一向便是心狠之人,连自身安危皆能谋入其中,怎可能大公无私?更何况,无论是六年前莲湖泅水,亦或是三年前荒林拦车,均是崔莞率先寻上门,坏了事,搅了心。   既然如此,她就该担起应得的后果。   刘珩亲自燃了六支香烛,半数递予崔莞,两人祭拜过后,方出了墨卫堂。   瞥及天边飘起的一丝潋滟夕光,崔莞这才惊觉,清早被刘珩扯下树屋后,一路穿林过洞,又在这祠堂中呆了一段时辰,一个白昼便已去尽。   “墨三。”刘珩瞟了她一眼,回头看向恰好锁紧青铜门的瘸腿男子,沉声说道:“今日,你随孤一同出谷。”   墨三握着铜钥的手微微一颤,浑浊的瞳仁中忽的闪过一丝精光,“是时候了?”   “嗯。”刘珩颔首,不再多言,转身行到崔莞身旁,依旧是扣住她的手腕,沿路返回。   村中农人自是迎来送往,面对嘈嘈之景,刘珩面容之上却无半分不耐,直至行到山洞不远处,前来相送的众人方依依不舍的散去,墨衣先一步入洞,拾起角落中干燥的两支火把,燃明,仍旧将其中一支递予刘珩。   见这两人头也不回,崔莞欲言又止,方才他不是与那名唤墨三的瘸腿男子言明,要一同出谷,怎么却……不过,最终她还是未将话问出口,此事,毕竟与她无关。   然而,待一行三人出了山洞,还未穿过密林回到树屋营地时,墨三已背着简易行囊,远远的出现在后头。   山中夜幕临得早,最后一缕夕光落下,崔莞等人也恰好回到营地中,平静的用过晚膳便各自回了树屋歇息。   **无话。   只是清晨被云瑶唤醒时,崔莞仍是一脸困怠,显然,昨日在山谷中的所见所闻,多少还是在她意料之外。   用过早膳,刘珩便上门寻人,二话不说,揪住人便离开树屋,崔莞又惊又诧,出言相问,岂料却是一句回声都未闻一下。   一路行到营地入口处,她才发觉,墨衣,墨三,墨七,墨十三等人均候在此处,墨三墨七等每人手中都牵着一匹高大的骏马,其中墨衣手中所牵,则是一红一黑两匹。   见刘珩行来,一干人抬手行礼:“主子。”   刘珩墨眸转了一圈,淡声道:“准备妥当了便出发。”   “诺。”   齐齐应声后,众人纷纷上马,刘珩瞥了一眼身旁有些不知所措的崔莞,接过墨衣手中的缰绳,将那匹漆黑如墨,鬃毛油光滑亮的黑马牵到崔莞面前,“你与我同骑。”   “骑马?”崔莞抬头,看向眼前比自己还高出半个头颅,正喷鼻刨蹄的黑马,心中有些发栗,低声说道:“我未骑过马。”   刘珩瞥了瞥她低垂的小脸,径直将缰绳塞入她白嫩的掌心中,道:“莫要耽搁时辰。”   说罢人虽站在崔莞身旁,却是负手而立,竟是一副不打算相帮的模样。   崔莞眉尖若蹙,无论上一世还是这一世,马车坐过不少回,但骑马,货真价实的头一回,至少,记忆之中,并无骑马的迹象。   可当她抓起缰绳,抬首望着马背上的鞍具,一股莫名的熟悉透心而来。   抓鬃,踏镫,跨马,落鞍,行云流水般娴熟的举止,令墨十三等人目瞪口呆。   而直至稳稳的坐在马背之上,居高临下的望着地上的青草泥壤,崔莞才自恍惚中醒来。   她,竟上来了!?   这般举止,好似曾历经无数次,以至于身子早已熟悉,无需多想,便能自然而然的做出最本能的反应。   崔莞忍不住回头垂眼,对上那双含满笑意的墨眸。   他早就知晓,她擅骑马?   倏然间,崔莞忆起一幕模糊的过往,不过,尚未容她细思,手中缰绳一脱,身子微微一晃,后背蓦的贴上一具温暖的胸膛。   “出山便不用这般骑行了。”刘珩贴在她耳旁一声低语,幽然的目光瞟见莹润的耳尖上泛起一丝嫣红,满意的将手中缰绳一甩,策马奔向出山的小道。   虽说马背上的颠簸,崔莞并不觉有多难挨,然而被那人紧紧圈在怀中,两人仅隔几层薄薄的衣袍,多少还是会有几分不自在。   好在正如刘珩所言,临近出山的小道尽头,一辆青篷马车正静静的候在路口,驾车之人,正是许久不见的墨十八。   见到与刘珩同骑的崔莞,墨十八显然有些诧异。   轻巧地跃下马背,略冲墨十八点了点头,便撩起衣摆钻入车厢中,刘珩吩咐两句,也随即入内。   少顷,马车轻轻一晃,车辘轳与马蹄声交融汇聚,崔莞静默片刻,待思绪渐平,明晰,方抬头望向倚在车厢内壁上闭目养神的刘珩,问道:“殿下打算去往何处?”   刘珩懒懒的睁开双眸,盯着崔莞平静的眉宇,薄唇勾起,“清河郡。” ☆、第二百五十八章 清河之行所为何     清河之名始于汉,因郡内有一清河流淌而过,故名为清河。   虽说清河郡不比建康繁华瑰丽,却也无愧于大族之乡,清河郡中风光明媚,沿河之畔,碧水潺潺,绿柳依依,时常可见士族郎君风度翩翩,姑子亭亭玉立,或席地而坐,饮歌醉舞;或策马**,狂放不羁;处处弥漫着一股悠然从容。   便是寒门庶民,也大多是衣衫整洁,举止有度。   郊外,一辆清河郡中随处可见的青牛车里,绵软的毾鄧铺满车厢,一张红木小几稳稳的安放在中间,几上摆着清茶熏香,左侧一名身形颀长的男子,斜斜的倚着软枕,宽松的衣袍下,隐隐显露出一抹结实诱人的胸膛,他手中捧着一册书简,翻动中时不时抬眼瞥向另一侧的少女。   鹅黄绢裳,鸦发轻挽,拢成少女常梳的垂挂髻,白皙娇嫩的面容略有些眼生,她与男子一般,手中捧着帛书,凝神细看,两人的目光几乎未有半分交流,车厢中弥漫一股令人平和的静谧。   “清河郡……”崔莞合上手中的帛书,眨了眨酸涩的双眸,喃喃轻叹。   “看完了?”磁沉的嗓音缓缓响起,倚在软枕上的男子抬眼扫过她微蹙的眉宇,抬手自一旁的木匣中,取出另一卷帛书,置在几上,“还有一段行程。”说罢垂眸,继续阅简。   崔莞的目光落在帛书上,这本帛书看起来与她手中的相似,大概是载写清河地理志,风俗民谣等有关的琐碎事宜,长路慢慢,用来消磨闲暇无聊之感,倒是极为妥当。   不过,崔莞的目光在帛书上转了一圈,并未伸手拾起,而是移向身前不过一臂之遥的男子,即便连月来对的均是这张脸孔,她仍觉得有些无法适从。   无论是刘珩还是她,甚至驾车的墨十八,以及扮作护卫的墨衣墨十三等人,均改头换面,成了另一番模样。   好比此时的崔莞,容貌虽娟秀,却不及原貌半数,怎么看都只是一名普通世家出身的女郎;而刘珩则是一名相貌平平,风度不减的士族郎君,一路上,对外皆称两人为兄妹,千里迢迢北上,为寻访亲友而来。   如此,加之早已备好的官凭牒书,一路上倒也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怎么?”察觉到崔莞投来的目光,刘珩墨眸微抬,目中闪过一丝不解。   “无……”崔莞摇了摇头,可话应半声又止住,犹豫片刻,她捏了捏手中还未放下的帛书,道:“我有话与你说。”   “嗯?”   一声低应后,刘珩便垂头翻着手中的书简,少顷,仍不见她出声,这才又抬眸望去,却见少女素来平静的眉心已拧成一团,不必细想他也知,这小东西想说的是何事了。   能令她一刻面对生死亦能保持最后一丝沉静清明的心,乱成这般,也唯有……“你是想问崔氏的现状?”   崔莞气息微微一窒,紧捏帛书的小手却缓缓松开,她抿了抿唇,错开目光,低声应道:“是。”   自打得知这一路去的是清河郡,她的心便无一刻真正的平静,欢喜,忧虑,期盼,畏惧,截然不同的思绪缠绕碰撞,令她寝食难安。   内心深处,她仍是惧的,脑海中竭尽全力也搜罗不出半点关于双亲,氏族的往事,便是这种茫然,使得她即便有心询问,每每冲到嘴边,最终依然是哑口无声。   刘珩将手中书简合拢,食指压在蓝色的封皮上轻轻摩擦,“嫡庶有别,崔陆氏嫁入崔氏多年,仅育有一女,而三年前嫡女丧命,崔陆氏大病一场,身子日渐愈下,崔诚与妻鹣鲽情深,并未另结新欢。”   “不过,因无子之故,崔诚族长之位已然不稳,三年来,反声渐起,想必也撑不了多少时日,便会‘让贤’。”   言下之意,也便是说,看似风光无限的二人,实则已是穷途末路。   历来族长之位甚少出现让贤一事,除非现任族长犯下不可饶恕的大罪,才会……   崔莞心头一骇,上一世,她亲眼见过太多风光灼华之下隐匿的腌臜污秽,权势当头,手足相残亦为常事。   “殿下。”崔莞忽的向刘珩膝行几步,直至贴近红木小几,无路可行时方停下,她抬眼,认真的对上刘珩深邃的眸子,道:“既然殿下坦诚相告,想必心中已有决策。”   以刘珩的脾性,此番清河之行,定不会空手而归,此前巴陵秦氏的覆灭历历在目,无论刘珩对崔氏起了何种心思,首当其冲的,必然是现下崔氏最为孱弱之处,也就是她的双亲。   进而不可御者,冲其虚也,连她都心知肚明,刘珩又岂会不知?   “阿莞别无所求,只祈望殿下在生死之际,保双亲一命。”深深地吸了口气,她将最后一句,亦是最为重要的一句话,言出口。   崔莞垂首轻求,又何尝不是以这般姿态向刘珩示意,她的决然。   刘珩摩擦书简的食指一顿,慢慢坐直身,一双被微微眯起的墨眸,直直的盯着她半露在碎发下的额角,平凡的脸庞上浮现出一丝莫名的神情,似恼,又似无奈。   一时间,车厢中恢复了原本的静谧,只是那令人松缓的平和,一去不返。   “孤从未想过要动崔氏。”刘珩不善,更不耐与旁人解释,只是眼前的人是她,这才沉下心,辩解几句,“此次前往清河,孤确实另有打算,不过,与你所思所想无关。”   崔莞闻言,垂敛的眼睫不由闪动了下,仍旧静静跪坐在小几边缘,她自是能察觉到刘珩那道隐含不虞的目光,沉默片刻,见他不在出言,这才回了一句:“多谢殿下。”   刘珩执起书简,还未翻开,低沉的声音便出了口,“往后,不得在孤面前言用谦称。”顿了一顿,又道:“我也不会。”再用孤。   这……崔莞眼中一讶,下意识抬头,却一眼望进那浓如松烟墨般的眸子中,她不由恍惚了下,匆匆移开目光,“诺。”   再漫长的道路,也有行到尽头的一刻,无论崔莞心中如何忐忑不安,牛车还是慢悠悠的行进清河郡。 ☆、第二百五十九章 母女相见不相识(上)     微微撩起的帘隙间,热闹与喧哗,夹杂着莫名的熟悉扑面而来。   刘珩瞟了一眼崔莞拘谨的小脸,并未直接前往崔府,而是命墨十八转道城南,牛车在一栋双层高的雕花木楼前停下。   “这是?”崔莞撩帘而望,眼前的木楼似乎是间店铺,门前时不时有身着华裳的姑子女郎进出,然而却让人看不出这是一间经营何等买卖的商铺,因悬在门上的牌匾,乃是一块无字方匾。   刘珩并未打算多言,攥住她的小手,便下了牛车。   踏上木楼前的台阶,崔莞隐隐瞥及敞开的大门内,一片珠光宝气,竟是珠宝银楼,可入了门,她才发觉,这铺子中不但有金银首饰,一侧还有素绸帛绢。   一件件流光溢彩的珠宝首饰,一匹匹精致华美的缎料,饶是崔莞曾见过滔天富贵,也略有些晃眼,只是,目及悬在堂中木匾上的族徽,她的双眸霎时恢复了原有的清明。   这枚族徽,崔莞甚是眼熟,正与她挂在脖颈,掩于衣襟下的碧玉珏一模一样,不但形似,便是玉珏上的纹络,也被清清楚楚的印刻木匾之上。   华氏。   这间木楼,乃是华氏的产业。   想到此,崔莞不由侧头看向刘珩,无端端的,他来华氏的地盘做甚?   显然,刘珩并未打算与崔莞明说,牵着她的手,举步便往里走。   铺中的姑子女郎虽多,但也有寥寥几名和刘珩年岁相仿的世家子,崔莞与刘珩一来算不得貌若天人,二来身上的衣着饰物也无出彩之处,堂中众人略打量两眼,便移开了目光,继续挑选心仪之物。   “不知郎君可有看中之物?”   店铺中的伙计正忙着服侍贵客,唯有掌柜歇在一旁拨打算板,提笔记账,原本见崔莞几人衣着不显,并未动心思,岂料目光无意间扫过刘珩悬在腰间的羊脂白玉佩,执笔的手愣是一顿,急急搁笔抽身,迎上前来。   墨衣脸上挂起疏离的浅笑,上前一步应道:“吾家郎君与姑子欲置衣饰,无论衣还是饰,须得华贵非凡,且以三月桃夭为底,不知掌柜接,还是不接?”   掌柜面色一正,目光又扫了一眼刘珩身上的玉佩,对他抬手一礼,客气笑道:“郎君来得正是时候。”说着伸手一引,“且随小的来。”   墨衣回头看了一眼,见刘珩面色无异,这才笑道:“有劳。”   与此同时,刘珩松开崔莞的手,缓声说道:“堂中之物,若是有看中的,购下便是。”   崔莞听明话中之意,他并未打算领她一同入内,再转念一思,便颔首应道:“好。”   千里迢迢奔至清河,却一入城便寻到华氏,不必细想也知,定是刘珩与华灼暗中有约,需知,这一路上来来往往的信雀可不少。   刘珩带着墨衣随掌柜入了内堂,墨十八等人则退到门外候着,少顷,便有一名碧衫女子来引崔莞前往暗室量身,末了又引她返回大堂挑选饰物。   此时大堂中的姑子女郎已离去大半,仅余下一两名闲人在旁,崔莞缓步慢行,漫不经心的看着堂中五光十色的饰物,坦而言之,眼前这一件件五光十色的钗环佩珏,皆为上品,然后她志不在此,再怎么看,也难以入目。   不过,崔莞扫过西面立柜上一枚玉佩时,目光骤然一凝,这玉佩……   就在这时,一名看起来甚是精明的伙计迎立即上前,对崔莞谄笑道:“姑子眼光甚好,这玉雕双螭芙蓉佩乃是晏公亲手所制,大晋朝只此一枚。”   晏公,魏国巧匠大师,传言他所雕制的饰物,浑然天成,栩栩如生,团花似鬓边绽放,鸟雀在发间腾跃,极为罕见。   上一世,她便得过一支晏公制的长簪,爱不释手,时常取下把玩,这才一眼看出此佩的出处。   “姑子可要细看?”伙计虽是询问,却已伸手将玉佩连锦盒一同取下,小心翼翼地搁在崔莞身前的木柜上,这玉佩极为昂贵,原本不该取下,但这伙计见方才掌柜对刘珩的姿态,便认定刘珩等人乃是财不露白的主,因此,这才对一同前来的崔莞百般讨好。   崔莞不知这伙计的心思,只是见他既将锦盒取下,也就打算执起玉佩细细鉴赏,谁知还未容她的手碰到玉佩,忽的从旁边探出一只纤细的小手,抢先一步将玉佩扣入掌心中!   由于玉佩珍贵,又生怕贵客鉴赏时不慎落地损坏,玉佩的小孔上穿着一条精巧的银链,与锦盒相连,那夺玉的手攥了莹润的玉佩,却忽略了那条细微的银链,这才让崔莞及时按住锦盒,扯住银链,同时侧首看向夺玉之人。   一名莫约十四、五岁的小姑子,芙蓉面,水杏眼,一点娇唇,雪腮绕鬓,好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儿,只可惜,此时此刻,美人柳眉紧蹙,红唇高撅,满面嫌厌不耐。   “此物是我先取,你还不快放手!”   其实对于这枚玉佩,崔莞也未打算非入手不可,只是不知为何,盯着这张略有几分眼熟的面容,攥着细链的手愈发缩紧,清冷的声音想也未想便冲出口:“这玉佩,原是取下予我细看,你不问自取便罢了,还强词夺理,真是无礼至极!”   “你!”向来备受呵护的小姑子,何时受过这等叱喝,且出言的还是一名看似容貌家世皆不及己的姑子,岂能不怒?立即便下了决心,定要夺过玉佩,再唤人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丑姑!   一人不退,一人不让,针锋相对之下,手上的玉佩与银链便成了交锋之物。   那伙计见了,面色唰的一下剧变,急急上前劝道:“姑子,姑子,手下留情,手下留啊!”无论是这玉佩还是银链,若是损坏其一,均非他这点绵薄的进项可抵。   不料,话还未落,只听啪的一声轻响,精细的银链陡然一分为二,崔莞本就站在矮柜边,后背砰的一下撞在柜上,不重,却也不轻。   反观那名娇媚的小姑子便遭了殃,噌噌后退两步,噗通一声跌坐在地,臀处泛起的疼痛倒是其次,这大堂中除了崔莞外,仍有几名散客,这般一来,她的窘样顿时落入众人眼中。   又羞又恼的小姑子,将手中的玉佩往崔莞身上用力一砸,双手掩脸,失声恸哭,“你欺我,你欺我!”   崔莞灵巧一退,玉佩砸在矮柜上,又弹到大门处。   “阿绾?”   一声轻呼,在青石地板上滴溜溜打转的玉佩后,一双精美的丝履跨门而入,崔莞堪堪扶着矮柜站稳身子,刚抬眼,便见一名身着华裳的夫人,正快步走向跌坐在地上的小姑子。   “母亲,她欺我!”被夫人扶起身的小姑子,顾不得身上沾染的尘埃,指着崔莞嘤嘤泣道。   那夫人转头,对上崔莞怔滞的目光,温婉的面容上双眉微蹙,道:“你是哪位府上的姑子?”她目光非浅,自是认出崔莞并非庶民,却又觉得她甚是眼生,故而有此一问。   而崔莞,自这夫人入门之后,便彻底僵住了身子,此时此刻,面对询问,恍若未闻,只是呆呆的,呆呆的望着眼前这张明明陌生至极的面容,却又令她心头抑制不住翻涌起一股深入血骨的熟悉。   “……母亲。” ☆、第二百六十章 母女相见不相识(中)     “母亲。”   一声娇嚷,掩去了那声低哑的呢喃。   “她应不是清河之人,我从未见过她。”   娇美的小姑子紧紧挽住那名华贵夫人的手臂,仿若梨花带雨般楚楚动人的面容上,隐约闪动着忿恨。   自打被接到清河两年,她从未受过这等羞辱,往来的世家姑子郎君,哪位不是或交好或奉承,可眼前这衣着打扮皆不如她的陌生姑子,却在众目睽睽之下,予了她一道响亮的耳光。   不是清河之人?   那夫人仔细的打量崔莞一眼,她虽因身子孱弱,不喜出门应酬,然而清河大族中的适龄姑子,或多或少有过一面之缘,身前这位……确实眼生。   且崔莞一路舟车劳顿,身上的风尘仆仆以及眉宇间那一丝倦怠,令人一看便知是远道而来,可那双眼眸……她对上那双点漆般清透,却又溢满酸涩的眸子,心中无故漾起一阵莫名的悸恸。   “你是……”   “怎么?”   就在这时,一道磁沉的声音伴随着窸窣的脚步乍然传来,刘珩与掌柜几人自内堂行出,瞥及崔莞挺立在堂中的孤影,以及那对身姿相依的母女,刘珩剑眉微褶。   这夫人,他自是识得,便是那名小姑子,他也知其来历,原本打算安顿好后方与她细说,却不想造化弄人,竟在此处相遇。   “出了何事?”那名掌柜扫了一下大堂中的局面,目光触及到那名华裳夫人时,略顿了顿,不着痕迹的瞟了身旁的刘珩一眼,上前行礼:“崔夫人。”   掌柜的声音,使得崔莞身子微不可查一颤,崔夫人,她真是……   比起崔莞的震颤,一旁的崔夫人倒是平静无澜,身为这家店铺的常客,自是与掌柜相识,她敛回落在崔莞身上的目光,看向掌柜,颔首淡淡说道:“戚掌柜,我也想知是出了何事。”   崔夫人虽说护短,却也非是不明事理之人,尤其在这种时刻,一言一行皆需小心谨慎,否则方才也不会出口便问及对方身世。   反倒是她身旁的姑子,闻及此言,娇美的面容一别方才夺玉时的蛮横,显出一副受尽委屈的模样,抬手指向崔莞,嘤声道:“母亲,是她欺我在先,那玉分明是我先取到手,她却不依不饶,非要与我相争,还害我跌倒在地。”   话到最后,已然有些咬牙切齿。   崔莞不躲不避,任由她指着,便是那番有失偏颇的话,也未打断否认,更不开口争辩,而是静静看着蹙起双眉的崔夫人。   这般姿态,任谁见了,均以为她是默认方才那小姑子的一番言辞,唯有刘珩知晓,这小东西的心,根本不在此事之上。   “刘二。”掌柜呼喝一声,早已将玉拾入手中,又确认玉佩完好无损的伙计刘二,面色虽白,却已无先前的慌乱之色,他急急行到掌柜身前,垂头含胸,“掌柜的。”   “方才可是你在招呼二位小姑子?”   “是。”   “那你且说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刘二原本担忧掌柜会怪罪于他,故而面色发白,眼下一闻言,登时心中一喜,不过,他先是飞快地扫了一圈众人的神情,斟酌片刻,方开口道:“此事与方才那名姑子所言,相差无几,是她先取了玉佩,而这位姑子攥住银链亦不愿松手,最终银链经不住拉扯之下忽的断开,拿玉的小姑子便……”   这番话一落,崔夫人身旁那名唤阿绾的姑子,眼底闪过一抹得意之色,只是还未等她思量说辞,再多压崔莞一头,便听一道沉冷的嗓音响起:   “这玉佩,是为谁而取?”   刘珩的话虽是问那刘二,目光却是一直望着那道挺立的身影,未移动分毫。   以她清冷的性子,莫说上前夺玉,便是瞥见这等骄横的世家女前来,都会退避三舍,不予理会。能让她不依不饶,争持不放的缘由,应是那小姑子仗势欺到她头上,这小东西,向来就不是任人欺凌之辈。   不得不言,将近一年的相处,刘珩已将崔莞的脾性,摸得极为通透。   “这……”迟疑了下,刘二实话实说:“起先是这位素衣小姑子先瞧中了玉佩,小的这才将玉佩取下,欲与姑子一观。”   再往后,自是不必多言,在堂中者,除去个别之外,皆非愚钝之人,三言两语便足以点明真伪。   崔夫人面容虽闪过一丝难堪,但看上去仍是平静沉着,她侧首对依在身旁的姑子道:“阿绾,此事乃是你无状在先,还不去与人赔礼?”   “母亲!”阿绾显然未料到,崔夫人竟让她向这落魄世家的姑子低头赔礼,她张嘴欲要回绝,可目及崔夫人眼底的厉色,脑海中又掠过几道念头,便生生压下即将冲出口的话,心不甘情不愿的上前,敷衍一礼,咬牙切齿的道:“此事是阿绾的不是,还望阿姐莫怪。”   虽说崔莞的容貌一看便比她年长,但以家世为论,她这声“阿姐”,已算是给足了崔莞脸面。   然而,崔莞动也未动,自那崔夫人入门后,由始至终都未吐露一言,未挪动半步,仅是这么扶着矮柜,挺直腰身的站着,目光怔怔,随那崔夫人游移。   “这位姑子。”这样一道如影随形的目光,可以说是无礼至极,然而不知为何,崔夫人心中却生不起半分厌恶与不悦,她对崔莞微微一笑,道:“既然姑子承了阿绾的礼,夺玉之事便就此揭过,不过,阿绾到底是因姑子的举止跌倒,论理,姑子也该与阿绾赔礼才是。”   崔夫人行事,确实高明,先令阿绾赔礼,再让崔莞还礼,这一赔一还间,便方才阿绾的刁蛮之姿尽数遮掩,且原本巧取豪夺的无礼之举,也成了两人相争之故。   “……赔礼?”一声含糊不清地轻喃,崔莞唇边泛起一缕苦涩,这一言一行间的算计,她岂会看不出,又岂会无法可解?   可,可她面对之人,是……   “阿莞,你过来。”   含着一丝耐人寻味的低沉嗓音,打断了崔莞的思绪,亦让神情平静的崔夫人,遽然一僵。   阿绾?   阿莞?   唤的,是谁? ☆、第二百六十一章 母女相见不相识(下)     崔莞醒神回首,眨了眨茫然无措的双眸,望向驻立在身后不远处的颀长身影,还有那只朝自己探来的手,紊乱的心绪骤然一静——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移眼看了一下那名面露怔容的夫人,转过身,一步一步朝刘珩行去。   无非三、五步,她抬起手,伸向那始终稳稳定在半空中的掌心,下一刻,一股温热将那只冰凉的柔荑紧紧裹住,抓牢。   “崔夫人。”刘珩看着听闻那声轻唤而神情微变的崔夫人,薄唇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浅笑,“此事,若阿莞当真有错,改日,我定会携她登门赔礼。”   “说得倒是轻巧。”原本被迫向崔莞赔礼,已是心存恼怒,再一闻刘珩此话,阿绾顿时冷哼一声,“谁知你们会不会一转身便私逃。”   “阿绾!”   崔夫人敛眸轻叱,“不得无礼。”   “母、母亲?”阿绾满脸不甘,可眼见崔夫人神情不对,也不敢再胡搅蛮缠,恨恨地剜了一眼被刘珩护在身旁的崔莞,心中暗暗思忖,只要这贱人明日还在清河郡中,定要让她知晓与自己做对的下场!   喝住阿绾,崔夫人这才转头对刘珩淡声说道:“无非是件小事,不必那般麻烦。”   显然,阿绾那番负气之言,她未必没有听入心中,不过崔夫人到底比少不经事的阿绾有知人之明,她瞟了一下落后于刘珩身侧半步的掌柜。   这间铺子后的势力,但凡清河郡中的顶级世家皆心知肚明,身为常客,又为崔氏主母,她自是受过掌柜的礼待,可也仅仅为礼待,从未见这掌柜待谁有过这般恭敬之举,眼前的男子,定不简单。   因此,一招以退为进,不但是予自己寻了往下走的台阶,亦是给刘珩顺势而为的时机。   “夫人所言极是。”刘珩边言边瞥了眼一旁的墨衣。   心神领会,一身仆从装扮的墨衣自取出一封拜贴,奉到崔夫人身前三步远,刘珩的声音适时响起,“不过,崔氏乃名门望族,又居清河世家之首,于情于理,在下都应上门拜访,以示礼节。”   崔夫人扫过奉到眼下的大红拜帖,其上一簇金丝描绘的花纹闪入眸中,她心头不由一震,飞快抬眼瞥了一眼含笑的刘珩,压下思绪,寒暄几句,平静的命身后的侍婢将拜帖收下。   “回府。”崔夫人心中藏事,已无游玩的兴致,拉着阿绾便要离去。   “母亲且稍等片刻。”阿绾未忘今日受辱的缘由,那玉佩无论完好还是受损,她都铁了心非得到手不可,否则,当真是一丝颜面都不存了。   挣脱崔夫人的手,她快步走到拾玉的刘二面前,道:“你,还不快将玉佩置好,我要购之。”   “这……”刘二满脸为难的看向掌柜。   见他支支吾吾,阿绾语带怒气的道:“怎么?难不成这玉佩我还买不得了?”   “姑子息怒。”掌柜见状,忙出来打圆场,又问刘二道:“究竟是哪块玉佩?”   “是晏公所雕的双螭芙蓉佩。”刘二低声应道,同时将手中的玉佩呈予掌柜,这玉佩摆在堂中已有一段时日,晏公的手笔,历来是远观如顽石,近看有乾坤,非熟悉此道之人,难以辨认。   故而,今日若不是崔莞一眼看中,刘二又多了句嘴,也不会引来两女相争。   此次,阿绾不敢再横手夺玉,看着掌柜哼道:“晏公之物,素来价值不菲,可非是一般人能购入手。”这话虽是对掌柜所言,但不屑的目光却时不时瞟向崔莞。   崔莞不为所动,清冷的目光对上阿绾,勾唇笑道:“不巧,此玉佩,也颇得我意,所谓千金难购心头好,恕阿莞不便割爱。”   阿绾大怒,“你!”   “好了。”崔夫人总算是看出阿绾的心思,当即蹙眉道:“不过是枚玉佩,何至于此?与我回府!”   “母亲,您最心喜晏公所制之物,阿绾也是想购回府,以贺母亲生辰之喜。”   到底是朝夕相处的母女,见阿绾目露委屈,崔夫人心中便软了几分,她抬眼看向崔莞,寻思道:“不知这玉佩,小姑子可否……”   “崔夫人。”她话还未完,刘珩感受到掌心中的凉意与颤抖,淡淡笑道:“君子不夺人所好,再者凡事均有先来后到,此玉本就舍妹先看中,既然舍妹已言明,还望夫人莫要为难舍妹。”   以他的性子,若非眼前之人乃是崔莞生母,只怕连半句话都懒得多言,径直拿了玉,揽人离去。   因此,这话语气虽和缓,也不算恶语,但绝不中听。   崔夫人面色微沉,却无话可辩,“失礼了。”说罢拉起还欲再言的阿绾,快步离去。   “这玉……我也不是非争不可。”阿绾讨要,崔莞不愿松口,可崔夫人出面,她却未必不会退让。   心底莫名的熟悉与悸动,以及掌柜对那夫人的称呼,加之刘珩的言行,足以令她明白,那崔夫人,便是她这一路上心心念念,日夜长思之人。   掠过她眉间的落寞,刘珩便知她心中所思,裹着小手的掌心紧了紧,沉声道:“既是心头所好,任谁来取,都不该轻易让出,你记牢了。”   不容置否的语气,崔莞微微一怔,下意识抬起的眸子映入一双黑得发亮的墨玉眼。   此时此刻,被这样一双深邃的眼眸盯着,她的心,剧烈跃动,不似以往那般可强行压下,仿若倒灌的江河湖海,带着雷霆万钧之势,一下一下撞击着她的胸口,回绝之言,狡辩之语,尽数被击溃,半点残余皆不剩。   崔莞垂首,低低应道:“嗯。”与此同时被刘珩握在掌心中的小手略动了动,忽地抓住他紧拢的一指,反握其上。   今日之言,她记下了,牢牢的,一字不落。   这细微的举动,惊了两颗冷情的心,同时泛起的涟漪,一圈一圈,粼粼不止,再难沉寂。   少顷,崔莞怀中搂着一只锦盒,随在刘珩身后出了木楼,登上马车。   清河郡中并无刘珩置下的密宅,不过这等大郡,驿站官邸必不可少,一行人又是以访亲为由,这一路上没少入住驿站。   轻晃的牛车缓缓前行,而坐在牛车中的崔莞,正静静听着刘珩言及崔氏的最后一道隐秘。 ☆、第二百六十四章 许你一世荣华归(中)     瞥见一高一矮两道身影入屋时,崔诚眉头微皱,他未料到与刘珩一同前来的是名姑子。   但崔诚也只是扫了眼头戴帷帽的崔莞,便仔细打量起一旁的刘珩,待目及他腰间系着的玉珏,双眼陡然闪过一缕精光,随即上前一步,向刘珩抬手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显然,刘珩的身份早已暗中透于崔诚,否则也不会得金帖相邀,只是眼下刘珩脸上覆带皮膜,容貌尽变,若非他腰间刻意系的这枚随帖赠至的信佩,崔诚也不敢轻易认下。   “不必多礼。”刘珩长袖轻摆,淡淡应声道:“论起来孤还得称崔族长一声表叔。”   已故崔太后,便出自清河崔氏,恰好与崔诚之父一母同胞,不过,崔太后一生无子,今上生母早逝,其继位之后按祖制尊崔皇后为太后,因而,名分之上,刘珩这一声表叔,也不为过。   崔诚含笑,虽未应承,却也未推拒,他望向入屋后便静静立在刘珩身旁,不言不语,也未解下帷帽见礼,颇失礼数的小姑子,沉声道:“这位是……”   并非他信不过刘珩,今日相见,本就冒着极大的风险,清河崔氏得崔太后的余荫,只要未卷入逐鹿之争,无论是今上,还是将来继位的新君,均不会太过刁难崔氏,当然随着崔太后故去,这般平和的表象,总有一日将被打破。   毕竟,士寒之间此消彼长,已是不折不扣的事实,崔氏再如何置身事外,只要身为士族之一,便难逃此局。   只是就目前而言,崔氏的固守自封利大于弊,以至于崔氏族中,绝大多数族人力主置身事外。倘若,被人得知身为一族之长的崔诚竟与太子刘珩有牵连,此事对崔诚,便是最致命的危殆!   怨不得他这般小心谨慎。   对上崔诚暗透狐疑的目光,崔莞袖下交缠的十指不自觉又拧紧几分,她静静的怔望眼前一身儒雅的中年男子,即便不比初见崔陆氏时心悸,可心中的翻涌亦不轻浅。   仿佛看出她的不安,刘珩转身,挡在崔诚面前,遮去那道生疑的目光,垂首隔纱,与崔莞四目相对,“你等今日,已等了多久?”   磁沉的声音仍是带着熟悉的沙哑,崔莞拘谨的心莫名一松,低低应道:“三年。”微顿后,心中又重新自答一声:不,应该两世。   “如此,还犹豫甚?你只需记着,有万事有我。”   低沉的嗓音消失在耳中,崔莞的心跳微浮,她深深的看了一眼刘珩俊美的脸庞,颔首轻应:“嗯。”   有些事,她需亲力亲为。   有些路,她需独自行走。   然而,到底是不同了。   何处不同?或许正是因多了眼前这允她随心所欲,允她进出自如,甚至允她张扬跋扈的男子。   崔莞唇角微微一翘,转身绕过刘珩,走到崔诚面前,先是屈膝行了一礼,随后双手微抬,两指拈起长及胸前的白纱,缓缓上撩。   纤细的颈子,小巧的下颌,娇嫩的朱唇,俏挺的琼鼻……随着白纱之下的容颜渐露,原本隐含疑色的眸子慢慢睁大,瞪圆。   不敢置信的震惊袭卷上尚未来得及褪去狐疑的双眸,崔诚颤抖的唇张张合合,却难以吐出半声清晰的嗓音。   崔莞将帷纱撩至头顶,挂在帽沿之上,帷帽下的容貌尽显,一张清美小脸,与三年前有别,稚涩褪去,一别寻常姑子的沉静氤氲眉间,可无论怎样,依然能窥出几分儿时的姿容。   况且,她精致的五官大多传自同是容貌不俗崔陆氏,但细看下,姣好的轮廓也隐约透着崔诚的模子,此时两人同立,莫说早知内情的刘珩,任凭谁都能看出,其为父女。   “……莞,阿莞!?”   “你是阿莞?”僵持了好一会儿,崔诚终于挤出声,他紧锁在崔莞身上的目光下,飞快的掠过一丝惊疑,“这究竟是……”   “此事,还是孤来言明。”刘珩并未错漏崔诚眼底的疑光,他亲自开口,将这数年来崔莞的大致经历复述一遍。   当然,其中隐去了秦四郎之事,只言雍城荒林初遇时,崔莞的落魄以及脸上的伤痕,以及扮作男子入稷下,登诸子台,名扬天下之举,至于建康绘心园中的琐事,也皆简略而过。   听闻这比自己一生还要跌宕起伏的经历,崔诚再一次震撼得难以自言,崔挽之名,他岂会不知?稷下学宫那三问传入他耳中时,当场还曾心生感慨,同为崔姓,他若得此一儿,何愁后继无人?   却不想,今日有人明言,名动天下的崔挽,竟是女儿身,且还是他已故的嫡女!   这也未免太过……荒唐。   “既然你尚在人世,为何不归家?”心绪渐渐平复,崔诚当即便窥破其中最大的疑点,他盯着崔莞的小脸,沉声言道:“即便容貌尽毁,雍城中亦有崔氏产业,你为何不寻人给族中传信?”   哪怕心中有万分把握,眼前的姑子,正是他一遗三年的亲女,可崔诚仍是不得不压下激荡之情,慎终于始。   这番话,令刘珩眉心微褶,然而他并未出言,而是转头看向崔莞。   受疑,是必然之事,崔莞事先早有所料,因而她给刘珩递了个无碍的眼神,便移眸对上崔诚明看清透,实则暗涌不止的双眼,低声说道:“不归家,是因不知家在何处。”   崔诚不解,“何意?”   崔莞深深的吸了口气,平静的道:“我自苏醒之后,往事俱失,唯记得姓崔名莞,来自何处,去往何方,又是被何人所害,皆忘得一干二净。”话落,她捏了捏冰凉的小手,又道:“且至今尚未思起。”   “如此,你又有何胆量登门,言及为吾已故三年的血骨?”崔诚的声音,掺杂着一丝意味不明的颤动。   “崔族长。”刘珩的两条剑眉,几欲拧成一团,墨眸森寒冷冽,“你是在质疑孤?”   谁知崔诚对他渐显的怒意视而不见,目光仍旧紧紧盯在崔莞的面容上,“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容貌相似也未必全无,你又有何凭证可验明此身为我崔氏血脉?”   面对这一句一句质问,崔莞心底泛涩,她缓缓的摇了摇头,道:“我并无。” ☆、第二百六十五章 许你一世荣华归(下)     “我并无。”   一声平静的回应,却饱含一股说不出,道不尽的酸涩苦楚,重重锤入屋内两名男子的心间。   遭歹人掳劫,容貌尽毁,往事俱失,有家不归……这桩桩件件,均聚于她纤细羸弱的身躯之上,避无可避时,又可曾有人对她问过一句,你可愿?   崔莞眨了眨双眸,逼退眼底的涩意,她欲再言,却被人抢先一步开口。   “既然崔族长已有决选,今日,便当孤从未来过。”   刘珩并未收敛眼中的寒芒,撇下意有所指的一言后,将崔莞攥到身旁,便打算将人带走。   “太子殿下且慢。”崔诚眉头一皱,紧接着又是一松,心知自己的试探已被看穿,故唤住刘珩后,也不避开那道回望的凌厉目光,叹声道:“先前所言虽伤人,却是崔氏族人皆会询问之语。”   边说,他边移眼看向崔莞,眉宇间的沉凝渐褪,他声音一提,道:“吾儿阿莞,身上有一细印,自胎中带出,这世上除吾夫妇二人,皆不得知,你既言是吾儿,那就让人验上一验,如何?”   印记?崔莞微微一怔,这世上自胎中带印而生的人,不算少,只是她从不知自己身上还有一处印记。   与刘珩相视一眼,她便颔首应道:“可。”   崔莞无异,刘珩自不会阻拦,不过,那盯着崔诚的目光中,寒意未减半分,“崔族长打算寻何人验身?”   “此事干系重大,自是得谨慎行事。”崔诚轻应一声,便扬声唤了守在门外的心腹管事入内,沉声吩咐道:“去请夫人前来,切忌,只请夫人一人。”   “诺。”   方才书房中门窗紧拢,屋内的动静也不算大,守在门外的管事根本不知屋中之事,加之崔莞此时正背对大门,也未目及她那张足以令崔氏族人目瞪口呆的面容,因此管事领命之后,又匆匆退出,前往崔陆氏所在的之处传声。   由于寿宴设在酉时,现下登门之人,均是清河郡中与崔陆氏甚为交好的各位世家夫人,崔陆氏这会儿请她们入府,一来是为宴间收女寻助力,二来也是存了攀亲的念头。   在座的诸位夫人,哪位不是持掌后一府宅内院的主母,略微几句言辞,便对彼此的心思通透明晰,家有适龄郎君的夫人们,纷纷抬眼掂量陪伴在崔陆氏身旁的崔绾,夸赞自是少不了,但心中究竟何意,便不得而知了。   一片和乐融融中,听闻那名管事的禀报,崔陆氏面容含歉一笑,向众夫人道:“失礼了,我去去便回。”   众人自是无异议。   打发管事先行,又唤来身旁得力的几名掌事侍婢,吩咐她们服侍好堂中的贵妇后,崔陆氏整了整衣饰,便欲动身前去书房面见崔诚。   “母亲。”崔绾匆匆行来,恰好碰上刚跨出门的崔陆氏,于是上前挽住她的手,娇声说道:“我与母亲一同去见父亲。”   今日的崔绾,一番盛装之下,容貌亦比寻常娇艳不少,她自是知晓,今日之后,自己就要被记到崔陆氏名下,脱离旁支庶出的陋名,因而清早起身至此,脸上的灿笑一直未断,若不是方才无意间听闻那一番郑重其事的禀报,也不会这般急急赶来截人。   熬了三年才得出头,她可不愿临了出岔。   见崔陆氏蹙眉,崔绾又皱起小脸,边晃着她的手臂边作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道:“父亲这段时日公务繁忙,阿绾已有半月不见父亲一面了,母亲就带阿绾去罢。”   被晃得七晕八素的崔陆氏,又见崔绾一副泫然欲泣的小女儿姿态,当下心中一软,抬手止住崔绾的举动,点了点她的前额,无奈的道:“罢了,你随我一同去罢。”   “多谢母亲。”崔绾眼底闪过一丝得逞的笑意,扶着崔陆氏往崔诚所在的内院书房行去。   内院书房距待客的庭院不算太远,坐上帛帷小车,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入了院门,崔陆氏驾轻就熟的走向那藏书过万卷的屋子。   不过,入院后,这一路的清冷,让崔陆氏心中泛疑,崔诚博览群书时,虽不喜旁人惊扰,可这空荡荡的院子,竟不见半个当值的侍婢仆从,这未免就……   崔陆氏暂且耐住心思,待行到书房前不远,方见几名管事护卫正守在四周,一副戒备的神态,她心中一突,足下行快了几分。   崔绾不知其中蹊跷,只因崔陆氏的神色变化,而觉得事有不对,当下边行边暗暗留了心思。   “夫人。”见崔陆氏竟携着崔绾一同前来,那名传话的管事一惊,忙上前行礼道:“家主言,只请夫人一人入内。”   言下之意,便是崔绾来了,也不得入门。   崔绾心计不浅,她松开挽住崔陆氏的手,乖巧的道:“如此,阿绾便在外候着。”说罢,她便往后退了数步。   崔陆氏一心牵挂崔诚,也未多言,抬手推开门,跨入屋中。   “吱呀”一声细响回荡在屋内,落座席间的三人齐齐抬头望去,已解帷帽的崔莞,更是忍不住站起身。   “夫主,怎……”崔陆氏刚跨过门槛,行了两步,口中的疑惑还未言出,便戛然止在唇边,行进的步子陡然一顿,身子随即一僵,一双温润的眸子直直的盯向那道缓缓起身的人影,与崔莞相似的面容上,惊愕,难以置信等神情一一闪现。   “母亲,您怎么了?”暗等时机的崔绾见到崔陆氏一入门便僵住的背影,当即趁众人未反应之际,猛地抬足奔入屋!   她故作出搀扶崔陆氏的姿势,飞快的扫了一圈,便见内堂的席子上,除去崔诚外,多了一站一坐两道身影,而挺然而立的那人,是名身着华裳的姑子,锦衣玉服也罢,金玉宝饰也罢,均不及那张熠熠生辉的面容令她心惊!   太相似了,与她手挽的崔陆氏,甚至与每日清早起身后,在铜镜中所见的那张脸孔……   “母、母亲。”崔绾不自觉抓紧了挽着的手臂,然而下一刻,死死抓在一臂上的双手忽的被人用力睁开!   紧接着,她便见素来举止雍容有礼的崔陆氏,跌跌撞撞的冲向那名姑子! ☆、第二百六十七章 母女相认重回门(中)     天色渐暗,整座崔氏府邸灯火通明,大门外车马接踵而至,赴宴宾客络绎不绝,或三三两两,或孤身一人,在崔氏仆从接引下,缓步入内。   今夜宴席设在清晖园,这是历来崔氏家主用于宴请之处,崔陆氏乃当家主母,自是可将贺诞之宴摆在此园,眼下园中男女二席,已是落座得七七八八,前来赴宴的各世家夫人姑子,出去与崔诚及崔陆氏交好的几家外,并无人知晓今夜认女一事。   故而,目及那摆在廊下,摆满素荤贡品,又燃着香烛的沉香木长案,众人止不住诧异连连,议论纷纷。   “怎么今日寿宴,还摆出这般贡物?”   “这有何可惊奇?素闻崔夫人体弱多病,想必是要借寿辰一敬神鬼,好求个平安。”   “但往日里也未见崔夫人吃斋礼佛,噫,你可记得不久前佛诞日,朱夫人还曾上门相邀前往慈安寺观礼,崔夫人当即便拒了。”   “你这么一说……好似确有其事。”   坐在一旁的另一名妇人,见两人越说越难以入耳,便轻咳一声,意有所指的道:“无论如何,静观其变就是了,崔夫人设下供案,自是有一番道理。”   闻言,那两名嘴碎的夫人,也不好多言,转而夸起了对方的衣物饰品。   此情此景,在席间各处频频上演,虽不尽相同,却也是大同小异。   清晖园中热闹非凡,崔诚书房一侧偏僻的厢房中,却是清冷一片,被崔诚下令,暂且拘于此处的崔绾,历经三次逃脱未成,终是将崔诚最后一丝怜悯消磨殆尽。   亲自将崔绾拘到此处的那名管事,边指使两名膀圆腰粗的妇人将她手足缚牢,边面无表情的道:“绾姑子,某劝你还是安安心心呆在此处,过了今日,家主自不会薄待了你,若绾姑子非要吵闹不休,也只是自讨苦吃。”   入府三年,崔绾哪曾受过这般羞辱于苦楚,当即便要怒骂出声,却被一名眼疾手快的妇人,将一团平日里擦脸拭汗的麻布帕子塞入口中。霎时间,一股浓郁的汗臭扑鼻而来,熏得她连连干呕,几欲昏厥,哪还有气力骂人。   “捆牢了,手足皆不能松,若是让她跑了,家主怪罪下来,谁也担当不起。”说罢,那管事扫了那两名举止利落的妇人,衣袖甩动,大步离去。   “诺。”那两名妇人朝他的身影一礼,手上的劲儿又加重了几分。   崔绾平日对崔氏族人百般讨好,可暗地里对她们这些打杂粗使侍婢仆从却是多有刁难,以往崔绾深得家主与主母的喜爱,众人敢怒不敢言。   而今不知出了何事,家主竟亲自下令,将她关押在这等偏僻之处,且看管事的神情,显然是无复起之日,她们怎会不报当日之仇?   感受到身上紧紧束缚的力道,崔绾惨白的小脸上闪过一丝绝望之色。   随着酉时将近,宾客齐至,一袭暗红裳的崔陆氏与同着华袍的崔诚并肩行来,崔陆氏身侧是紧紧挽着她手臂的崔莞,三人身后还跟着二十来名年岁不等,均身穿锦衣玉袍的男男女女,其中有些人,在场众人认得,正是清河郡郡守大人,以及崔氏有头有脸的族人;而有些却又觉得眼生,从未在清河郡中见过。   不过,无论是谁,都不及崔莞的露面让人震惊。   崔氏乃清河郡大族,身为唯一的嫡女,崔莞自幼备受瞩目,这清晖园中的宾客,虽非全都识得崔莞,可也有不少亲眼目睹她出世,长成的世交,些许有心机之人可忍下口中话,但也有人当场低呼出声。   “这,这不是崔氏阿、阿莞?”   “这姑子虽与崔氏阿绾容貌相似,但姿颜更胜一筹。”有不知者呆呆回道。   “你不知,我所说的,是崔氏已故之女,崔氏阿莞,是莞尔之莞!”   “怎、怎可能?明明……”   阵阵窃窃私语中,一行人心思各异,不过面容上皆扬着有礼的浅笑。   行到雕花廊下,崔诚先行一步,上前抬手一礼,笑道:“让诸位久等了。”   崔诚之言,打断了众人的低语,却抹不去一张张精心妆扮的面孔上,那又惊又怪的神情。   崔陆氏抚在崔莞小手上的掌心微凉,凭颅后一道印记,确认崔莞果真为自己怀胎十月所生,又含辛茹苦抚育十四载的亲女之后,她也得知了这三年来崔莞所受的苦楚。   眼看阿莞就要苦尽甘来,却还要先得忍受世人的窃语,一想到此,崔陆氏不禁满是悲戚,对崔莞心疼不已。   挽在臂上的小手略紧了紧,崔莞给崔陆氏投去一记宽慰的目光,上一世,她所历经的一切,远比此时不堪得多,只要能回到双亲身畔,无非是几句岁言碎语,她还受的住。   “多谢诸位赏光,今夜乃吾妇崔陆氏贺诞之日,亦是吾女认祖归宗之时!”   一番高昂之声,满座哗然。   不知者自是恍然,而知情的几家夫人,则面面相觑,此前不是言了是收为养女?怎么却成了认祖归宗?而且那姑子,绝非崔绾!   “诸位!”崔诚扫了一圈,显然,他并未打算耽延,以免夜长梦多,崔氏到底还不是上下一心,说不好何时便会有人跳出搅局。   “众人皆知,吾虽有子嗣近十数人,但嫡出之脉,唯有一女,可天不佑吾,小女阿莞于三年前病故。”   闻及“病故”二字,崔莞的手不由颤了一颤,但极快便平复下来。   “然而,世人不知,当年吾嫡出之脉,实则双生。”   又是一番惊世之言,尚未平静的喧嚣再度哗起,众所周知,大晋朝开朝之初,曾出过双子夺位的惨剧,以至于大晋险些被魏所覆,自此,大晋朝上至士族皇室,下至寒门百姓,皆将双生视为不祥之兆。   因而,古往今来,双生者,必只留其一,另外一人若不是远远送离,便是溺亡。   “当年,吾实不忍,便将其中一女,送往博陵崔氏,而今,长女故去三载,吾思女甚深,欲将次女迎回,特在今日设下供案,敬告天地,亦请郡守大人,清河崔氏族老,博陵崔氏族老,以及诸位一同做个见证。”   一口气言毕,崔诚便侧身一引,将念及的一干人请到供桌前。   由清河郡守亲自诵出祭文,又有崔氏两族族老燃起香烛,崔诚与崔陆氏神情恭敬,上前执香烛,叩拜过天地之后,便有人唤崔莞道:“姑子,且行置供案前跪拜双亲。”   临危不惧的崔莞,此时竟升起一丝拘谨,她轻轻颔首,依言行到供案前,对着摆在地上的蒲团,双膝缓缓屈下—— ☆、第二百六十八章 母女相认重回门(下)     膝处磕在蒲团上的绵软之感,令崔莞眼前不由一阵恍惚,两世所历如潮水,哗哗涌现,莫名被害,容貌尽毁,荣村中,前世今生踏出两条不同之道。   负心之人,焚身之苦已逝;离雍城,入学宫,名扬天下,为复前世仇怨,为寻今生安稳,一路上几度涉险濒死。   往昔的一幕幕,闪过眼前之际,她思及最多的,便是那张总是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俊脸。   “崔氏历代先祖在上,今……”   随着崔莞端跪而下,崔诚持帛卷吟读,神情肃穆,与此同时,有侍婢燃起三支香烛,恭敬的奉到崔莞面前。   她接过金线香,待崔诚话落,一旁的崔氏族老大喝:“拜——”   崔莞执香齐额,躬身拜下。   一拜,前世劫难皆随风而逝。   二拜,今生苦楚顿化为虚无。   三拜,她不再是这世上无依无靠,谁都可任意欺凌的落魄小姑子,有亲,有族,亦有一人……   “——长者训诫!”   眼看爱女失而复得,却变长为次,虽仍是嫡出血脉,可仍是让崔陆氏心酸不已,而崔诚也强忍下心头的怜意,一番训诫之后,便沉声开口道:“菀,茂貌也,今赐其为汝名,望吾女事亲以孝,和柔正顺,恭俭谦仪,尔其守之。”   闻及此言,崔莞心头微颤,莞菀,音同字异,到底还是有不同之处。   但,这缕淡淡的失落,也仅是在心中一闪而逝,她抬眸望向供案后,目露怜惜的崔诚,泫然欲泣的崔陆氏,恭恭敬敬的叩首,扬声应道:“儿虽不敏,敢不承命。”   严苛一些,今日这场认祖归宗之礼,并不算正礼,无非是崔诚与刘珩商议后,决定先将此事广而告之,过后再另寻吉日,开祠祭祖,全其表礼。   至于族谱之上添名一事……崔诚本就是崔氏现任族长,族谱自是持掌在其手中,而今,众目睽睽之下,他亲自执笔,在供案上,一笔一划将“崔菀”二字,录入谱中,记在崔陆氏名下。   事至此,尘埃落定,便是此时族中有人来闹,也于事无补,况且身为崔氏族人,即便合上门内斗不休,也断不会在外人眼前相护戕害,只因身为世家子,皆明得以安身立命,乃是有氏族为靠山。   故而,自伤颜面之事,万不会行。   这也是崔诚欲在今夜,崔陆氏的贺诞宴上行事的缘由与底气。   礼毕之后,无论在场众人心中如何怪异,脸上均摆出灿笑,恭贺之言此起彼伏,崔陆氏亦是一脸欢喜,携着女儿,游走于各世家夫人女郎之间,恨不得立即让世人知晓爱女重回族门一事。   而崔莞的言行,也着实令人双眼一亮,不骄不躁,温婉从容,进退有度,照说只要是家世不凡的姑子女郎,举止一言一行自不会失礼,可似崔莞这般,令谁都挑不出一丝错的人儿,却少之又少。   未见过崔莞,也不知情者对崔莞赞不绝口,家有适龄郎君的夫人更是在心中盘算,如何才能搭上崔氏这等庞然大物;与崔陆氏交好,又自幼看着崔莞长成的夫人,更是不会在此时搅局。   一场寿宴,直至月上中梢,方慢慢散去,随着一辆辆马车驶出崔府大门,渐渐没入茫茫夜色中,崔氏之女认祖归宗一事,也在夜幕下,悄然传开。   由于事出突然,加之崔陆氏不舍与崔莞分离,便命人收拾好侧屋,干脆先人留在院中,母女二人执手泪谈,至崔诚带着一身酒气踏入屋中,才算止住。   许是今夜设宴的缘故,但凡崔府的大道小路两旁,皆悬上一盏盏华灯,不过,越靠近清晖园,便越明亮,反之则暗。   本该前往侧屋歇息的崔莞,出门刚走两步,不自觉的顿了顿脚,继而转身朝外院行去。   “女郎?”跟在崔莞身后的两名侍婢,是崔陆氏身旁得力之人,见她忽的转向,还以为是新回府的女郎认错了道,其中一人便出声轻唤。   崔莞侧首,淡淡一笑:“无事,我到园中散散酒气。”   那两名侍婢见状,相视一眼,只好快步跟上。   崔氏族人世代聚居,府邸中的各堂自成一宅,以一堵石墙分隔开来,其间有门,日门户敞开,来去自如,入夜落匙之后,若无重大事宜,一般不会开启石门。   主院名存熙,而这存熙堂也为崔府最大的庭院,亭台楼阁,应有尽有,清晖园也不过是存熙堂中的一处小园,崔诚与崔陆氏所居,则为存熙堂主屋,裕园。   崔莞前脚踏出裕园大门,后脚便有人禀到崔诚处,不过,崔诚眉头皱了皱,便挥手打发了前来禀报的仆从。   “夫主。”崔陆氏有些放心不下,欲起身去寻,却被崔诚止住。   “无妨,只要阿莞不出存熙堂,便出不了纰漏。”   ******   崔莞缓步慢行,清透的眸子仔细打量沿途之景,不断在心中搜寻熟悉的感触,可惜,终是无一所获。   沿着足下的青石路,不知不觉行到湖边的崔莞,被一阵拂过湖面,凉爽宜人的夜风唤醒,她抬眸望向华灯下泛起粼粼波光的湖面,却叫不远处一座凉亭中的人影引了心神。   一袭宽衣博带,随风翻飞,墨发未束,以锦带松松细在身后,一双映入明辉的眸子熠熠,也正紧紧锁着那穿花拂柳而来的少女。   今夜宴席,刘珩并未出面,由始至终都稳坐于崔诚安排的庭院内,两人分隔不过短短数个时辰,可此时再一见,他那沉稳的心,也止不住升起一丝莫名的急切。   “过来。”   一道沙哑的唤声,惊碎了静谧的夜色,崔莞心中一突,几乎是声落步起,慢慢朝那座凉亭走去。   她身后的两名侍婢,欲继续跟随,却被亭中掠来的一道冷目,冻住了双腿。   犹豫片刻,两人屈膝一礼,便往后退了退,家主早有吩咐,存熙堂中有一贵客,见者需毕恭毕敬,不得怠慢。且不言亭中的男子衣着华贵,这存熙堂入夜之后,虽非五步一岗十步一哨,但巡夜的仆从护卫随处可见,便是她们随女郎一路行来,已碰见数次,这男子既然能安安稳稳的呆在此处,定是家主口中的贵人无疑。   想着,两人的心放稳了些,静静候在一旁,也不敢抬眼看亭中两道相距不过半臂的身影。   入亭,站定,崔莞还未开口,清风携起一股淡淡的冷香扑面而来,她思绪微微一晃。   是他的气息。   这一顿,因夜行而泛凉的小手便被一温热有力的掌心裹覆,崔莞心跳微浮,白璧无瑕的双颊染上一缕嫣红,此时此刻,她竟会面红耳赤,不知所措!   即便前世面对曾信时,也未有过这般汹涌悸动。   刘珩缓缓低下头,眸色渐浓的双眼印入那张艳若桃李的娇颜,还未饮酒,竟腾起一丝微醺之感。   “如何?”   低哑的嗓音传入耳中,崔莞微微一怔,随即便醒悟过来,他问的是认亲一事,于是便颔首笑道:“甚是顺利。”说着一思,又道:“博陵崔氏……”   此前,刘珩虽略提及认亲一事,却未言明所用之法,而她也未料到,他竟是请了博陵崔氏为帮手,不过,此举后害不小,毕竟她从未去过博陵,更别言自幼被博陵崔氏收养,只要是有心,细查一番,总能发现其中的蛛丝马迹。   “无碍。”刘珩将她的心思看在眼中,长袖下,正拢着一只小手的大掌,曲起的拇指,一下一下摩擦起她白嫩的掌心。   既然他有把握做出此举,就无惧旁人探查,博陵崔氏与清河崔氏,皆出自一门,向来荣辱与共,再者,他许下的重利,也足以打动博陵崔氏的心,今日过后,若说崔莞并非长自博陵,最为心急的,只怕当属博陵崔氏。   崔莞可未忘记不远处还杵着两名侍婢,被他这般撩弄,本就发热的耳根顿时红得几欲滴出血来,忍不住抬眼一瞪。   正是这娇嗔的一眼,使得刘珩心头猛然一荡,握住她的手臂倏的一用力,将整个温软的身躯扯入怀中,随即双臂一搂一绕,扣住她的薄肩与细腰。   暖意罩来,轰的一下在崔莞心间炸开,她下意识挣扎,可双手堪堪抬起,还未来得及触到刘珩身上,便闻耳旁一声磁沉沙哑的嗓音,缓缓响起:   “阿莞,我心悦于你。” ☆、第二百七十章 兵祸乍起前尘乱(上)     夜风习习,却拂不去亭中的浓情蜜意。   思绪混沌的崔莞不知口中肆意掠夺的温热何时退去,只觉气息又急又促,两片娇唇酸麻胀痛,浑身无力,软软地倚在刘珩宽厚的怀中。   倘若此时她抬眸细观,定会发觉那与己相拥的人,一张俊脸已绷如琴弦,双眸虽阖,但眉宇间流转出的欲念,炽热得可将世间一切焚为灰烬。   深深的吸了口气,刘珩竭力克制源源不断自腹下喷涌窜升的炙流,紧紧揽在细腰上的手臂也略松了松,但并未彻底收回,仍旧将那娇软的身躯环在双臂间,随着跌宕起伏的胸膛平下,重新睁开的墨眸里,**渐褪,还复清明。   缓下神,他便抱着她一同坐在亭中的雕栏上,直至此刻,崔莞蓦然回神的崔莞方低呼一声,挣扎起身,急急扭头望向来时的小道,那两名侍婢……   堪堪站直身子的崔莞不由怔住,一眼望去,只见清风朗月,花枝树影来回摇曳,莫说是侍婢,便是半片人影儿都不见。   见她这般神态举止,刘珩薄唇轻轻一勾,抬手将人扯回怀中,早在他出言后不久,那两名侍婢便悄然退去,只是这小东西不察罢了。   “你可安心。”   崔氏乃名门望族,侍婢仆从自不似寻常人家那般粗枝大叶,尤其此时,对崔陆氏而言,掌上明珠失而复得,遣到崔莞身旁服侍之人必定是其得力心腹,又岂会无半点眼见?   略略一思,崔莞便明白过来,可布满红霞的小脸一抬,水润的眸子佯嗔瞪了罪魁祸首一眼。   刘珩幽然的目光扫过映在月华下,宛若吐蕊桃夭般艳丽的面容,弯唇低低一笑,抚在鬓边的大手绕到她颅后,将人紧锁入怀。   脸颊贴在温热的胸膛上,鼻间冷香萦绕,耳旁一阵阵沉稳有力的心跳,还有环在肩处于腰肢上的手臂……崔莞眼睫轻闪,湿蒙蒙的眸子凝望湖光月色,心间是一片前所未有的安宁。   不知过了多久,磁沉的嗓音划破这两人均难得一遇的平静祥和。   “阿莞。”   崔莞动也未动,一声轻哼溢出唇齿,“嗯。”   刘珩松开揽在她肩上的手,顺着一条藕臂向下探寻,觅到那只细软的柔荑,五指微张开,十指紧扣。   “这一生,我从对任何妇人有过一诺。”   即便当年在甘泉殿中,那人临死之前,若不是以岑姨性命要挟,他亦不会应下一事。   不过,应承,到底不是许诺。   忆起往事,刘珩眼底暗流微涌,却掩不住闪现的决然,“我知你心,亦愿如你所言,生同衾,死同椁,千百年后黄土成一捧。”   “终此一生,只许你一人。”   他这一番话落下,怀中的崔莞明眸轻阖,埋在一片结实胸膛前的面容,便是天上高悬的明月,也窥不见半分神情,唯有一缕柔和的月光,悄然间铺陈在一大一小,十指紧扣的双手上,只见那纤细的五指,一点一点拢起,紧紧地,用力地回握。   “……信你。”起初是几不可闻的一句低语,而后一句,少女清悦的嗓音,便化为坚不可摧的磐石,“我,信你。”   无人得知,将信这一字言出口,于她而言,究竟有多不易,然而,无论千般阻碍,万般艰难,终还是将一片真心,交付而出。   少女平静的声音,仿佛亭下不断拍打墩石的湖波,一下一下擂在刘珩向来冷硬的心头,他瞳仁一缩,揽在腰间的手猛地一紧,刚毅的下颌抵在她头顶,嗅着那一丝清甜的香气,微抿的唇角中,溢出出一声低哑:   “今日之言,我会铭记于心。”   卑劣的谋算也好,狠辣的手段也罢,他从来就不知成全为何处,六年前,他已错过一次,险些抱憾终身;三年前,又一次瞥见那抹飞蛾扑火般的身影,这一次,说甚也不会再松手。   扑火的蛾,既来,无回。   ******   大晋永昌十四年,三月初春,太子刘珩风寒,贵体沉珂,至东宫闭门静养。   五月,淮南、晋北皆爆民乱,继而引出郑、常、鲁、尚等士族屯粮逾百万之举,以至年年丰饶,两地百姓却民不聊生,此事更在江南盗粮案之上。   帝怒,当朝斥士,又遣寒门使节赴淮晋两地彻查,士寒交锋,初明。   八月,太子病愈,朝堂为士请命被驳,十一月,士寒争斗之势,尽起,大晋乱象,显。   永昌十五年一月,魏国趁乱而下,欲夺梁州,遭抵,转道康平,不出半月,城破,魏人士气大起,经康平,入东宜,连夺两城,凡破城之日,便为魏人屠城之时,大晋朝野震惊哗然。   同年三月,太子刘珩请命出征,帝扣奏议,隐而不发,四月,秦城破,雍南二城,兵临城下岌岌可危。   三日内,太子连上五奏,再请领兵出征。   翌日,帝准。   永昌十五年,五月初,帝发诏命于天下,调兵遣将,又特委太子刘珩为大元帅,统领三军,择日出征。   不似建康人心惶惶,远在大晋腹地的清河郡,仍是一片当有的平静,只是此时此刻,已归府将满一载的崔莞,自身旁侍婢口中得知魏人攻城一事后,唰的一下,面容苍白无色,她紧紧盯着名唤碧落侍婢,道:“你将方才之言再说一遍。”   “魏人兴兵,连破三城,且每破一城,便将城中百姓屠戮殆尽。”虽说清河郡断不会被魏人侵袭,言到屠城,即便碧落乃是钟山死士,面色也不由微微一滞。   不过,她看到崔莞的神情时,又不由劝慰道:“姑子莫怕,清河离那三城何止千里,魏人定不会攻到此处,况且太子领兵出征,自当势如破竹,将魏人驱出我大晋。”   “……”崔莞闻言,张了张口,却言不出半声,魏人兵乱之事,分明应是在一年之后,怎就生生提至此?   而且,她何尝不知以刘珩的手段,驱逐魏人指日可待,可此时此刻,唯有她才知晓,南城之战后,将会发生何事。   蓦的,崔莞的脑海中浮现出上一世曾闻听的事实。   太子刘珩,复南城,却因长谷一役受伏,重伤不治,卒于复城十日。 ☆、第二百七十一章 兵祸乍起前尘乱(下)     念起心沉,崔莞毫无血色的小脸不由又白三分。   “姑子?”性情忠厚的碧落,终察觉出不对之处,只是她刚开口,却被崔莞抬手止住。   “我要得知近一年来建康中所生大事,另外,将墨十八唤来,我要见他。”   崔莞抬眼望向碧落,纵使面色苍白,但一双眸子清冷沉定,哪见一丝慌乱之色?   “姑子是打算……”碧落呆了呆,旋即应道:“诺!”   瞥了一眼碧落匆匆消失在门边的身影,崔莞阖眼,几口绵长的气息吸吐过后,惊慌已被压下,可一丝气苦之味却蓦然涌上心头。   当初月下示情之后,隔日那人便悄无声息的不见了踪影,若非枕边的一张残留冷香的小笺,以及成为崔府护卫的墨十八与贴身侍婢的碧落,她几欲要生疑,那**亭中的缱绻,无非是南柯梦一场。   那张唯有一字,却能表心的小笺,她近身收藏,原想着魏人进犯一事尚有余地,待年后随母亲前往建康时,再与他细说,却不想……   崔莞捏了捏系在腰间,装有小笺的精致荷囊,指尖冰凉泛白。   一饮一啄自有天定,刘珩也好,秦四郎也好,皆因她的出现,一改前世阅历,而魏人进犯比上一世提早了足足一载,此事说不定也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   愈想,崔莞心底的不安便愈浓,前往裕园陪伴崔陆氏时,眉间那一缕难掩的焦色,便落入了崔陆氏眼中。   闲谈几句,崔陆氏便挥手打发了屋中服侍的侍婢,拉起崔莞便一落坐于软榻上,入手的冰凉让她柳眉一蹙,顿时紧张的问道:“出了何事?惹得你一整日心不在焉。”   关切的声音,稍稍打消了崔莞心底的不安,她抬眸一笑,轻声应道:“无事,许是昨夜落雨大了些,未睡安稳之故。”   这一载,崔陆氏几乎日日都与女儿同处,府中家长里短,外出赏花赴宴,件件不落,虽说崔莞未忆起往事,脾性喜好也与以往不同,然而母女间当有的默契,却未少半分。   此时此刻,崔陆氏何尝看不出,崔莞口中所说,只是一番安抚之言,她抬手揽过崔莞的薄肩,叹声道:“阿莞,虽说这一载光阴,你日日随在我身旁,可不知怎的,我这心,未有一刻落得踏实。”   尤其是当她得知崔诚的心意,欲将崔莞嫁入宫中,便更是愁得夜不能寐,旁人兴许不知,然而曾奉召入宫觐见崔太后的崔陆氏,却是清清楚楚。   那身受先帝荣**,为崔氏整族带来昌繁的崔太后,并不似外人所见的那般,否则,盛**之下,又如何不见半个子嗣?   可当夜崔莞与刘珩亭中相会之事,以及刘珩为崔莞的所作所为,已让身为过来人的崔陆氏明白,爱女情关已动,再加阻拦,也为时已晚。   “你已过及笄之年,我也知,你素来心思聪颖,非常人能及。”崔陆氏闭了闭眼,忍回眼底的酸涩,继续言道:“好叫你明白,我只盼你往后能平平安安,莫要再如那三年……”   “母亲。”崔莞心底一涩,伸手搂住崔陆氏的腰身,沉声道:“母亲且放心,阿莞不会重蹈覆辙。”   她已不再似上一世那般,孑然一生,了无牵挂。   亲族犹在,君心犹在,她定不会让任何人,毁去眼前这得来不易的一切。   碧落并未让崔莞久等,待她用过午膳,自裕园返回所居的菀园时,几封密信已置于案头之上,与碧落一同入园的墨十八,则悄无声息的立在门外,静候差遣。   崔莞也不多问,径直拆开密信,细细观之,一封接一封,神情时青,时白,时而沉凝不解,时而恍然大悟,直至天色渐暗,她才缓缓放下手中的密信,明亮的烛光下,灼美的小脸神情尽敛,归于一片平静。   “碧落,备笔墨。”   “诺。”   雪白的凝光纸铺陈开来,崔莞端坐于几前,持笔点墨,悬腕疾书,于此同时,心中不断浮现出方才密信上所载的两句惊骇之言。   ——大晋永昌十四年,三月初春,太子刘珩风寒,贵体沉珂,至东宫闭门静养。   可永昌十四年三月初春,正是她前往王氏赴宴,归途遇袭之时,刘珩分明与她一同在钟山山脉养伤,又怎会至东宫闭门静养?   ——八月,太子病愈,朝堂为士请命被驳,十一月,士寒争斗之势,尽起,大晋乱象,显。   八月……清河与建康,往来行程莫约是两个月,也便是说,当初刘珩不辞而别,乃是因得知士族受挫的缘故?   不,不对。   士族受挫,发生于五月,恰好是她与刘珩前往清河途中,即便快马加鞭,也绝对难以在一个月里,将此信传入刘珩耳内。   莫名的,崔莞手中笔微微一顿,她记起沿途时常目及的信雀。   或许,早在途中他便得知士族出了变故,可却未及时返回建康,仍陪她一同前来清河,直至她认亲一事尘埃落定,才急急动身……   “十一月,士寒争斗之势,尽起,大晋乱象,显。”   “永昌十五年一月,魏国趁乱进犯。”   果然……   崔莞呢喃,持笔的小手轻颤,魏人提前作乱一事,果然与她有关。   无论刘珩使了何法,令世人皆以为他抱恙静养,均不能一改太子未能露面这一事实,淮晋两地民乱,十有**便是二皇子刘冀等人趁此故意设下的圈套,只是所料未及,这一举动,却引来了虎视眈眈的魏人。   ……   虽说上一世,五城百姓也曾遭灭顶之灾,可却与她无关,不像此时,这千丝万缕的牵连,令崔莞心中仿若压着一块巨石,沉闷不已。   “还有两城。”崔莞咬了咬牙,稳住心绪,继续奋笔疾书。   余下那两城,还有刘珩的性命,无论如何,她须得护住!   不多时,一卷凝光纸上落满娟秀的小楷,崔莞略扫了一眼,便将墨迹未干的纸张轻轻捻起,搁置到长几一侧的空处,随后将笔锋探到砚中轻巧一滚,沾染的墨汁不浓不淡,恰到好处。   一连三封信笺,搁笔之际,崔莞抬眸看向碧落,“去将笼箱中的沉香锦盒取来。”   碧落依言而去,少顷便捧出一只巴掌大的锦盒,行到几案前,崔莞已将墨迹干透的信笺折好入封,她取了最上一封信笺,置在锦盒之上,扬声唤了墨十八进屋。   将两物交予墨十八后,崔莞低低的碎语一声,不顾墨十八惊诧的神色,厉声道:“此物,你须亲手送至,无论发生何事,都不可假手他人!”   墨十八一凛,重重点头,“诺!”   待墨十八走后,崔莞将余下的两封信笺收妥,又吩咐碧落准备远行事物,末了又道:“一切暗中着手,莫要让母亲察觉。”   “诺。”碧落虽不知崔莞为何突然有这般大的举动,但身为墨卫,自是不会多问,依照崔莞的吩咐,暗中安排车马事宜。   **焦心等待,翌日清晨,天色未明,整个清河郡尚未全然苏醒,两匹飞奔的骏马穿过街头,朝刚刚洞开的城门疾驰而去! ☆、第二百七十二章 跋山涉水为君行     华灯初上,建康沐园一处奢华的朱楼中,轻纱曼曼,白雾缭绕,光可鉴人玉石板上落满四溅的水珠,亦映出一张娇媚的奴颜,眉尖若蹙,迷离的眼瞳,痛苦中透着一丝难耐的欢愉。   一道道交织的粗喘低吟,回响在空旷的朱楼里。   “……主子,轻、轻些,玉、玉倌…嗯……”   缭绕白雾之下,温热的池水激荡,阵阵涟漪四散,闻言之后,水面的波动陡然加剧起来,一声低吼乍响:“贱人,贱人!”   一时间,喘息,痛呼,低吼混着潺潺流水之声,飘出朱楼,消散夜下,守在门外的仆从皆垂头含胸,面色发白。原本匆匆行来的一名探子,也不由缩回险些叩在门扉上的手,退到一旁静静候着。   少顷,屋内渐渐归于平静,一声掺着疲惫与满足的呼声传出,门前的仆从硬下头皮推门而入,不多时便架出一名昏厥的美少年,那仅裹一层薄纱的身躯上,片片青紫,触目惊心。   只稍一眼,那探子便收回目光,跨入门槛,而两名仆从则将玉倌架到相邻的侧屋歇息,以防万一刘冀又兴起,可随时将人送回榻上。   “主子。”探子跪在大堂中,低眉顺目的向仍泡在玉池内的人影禀道:“焚公子传简,万事已俱备。”   半阖的眼眸倏然睁开,涌动的阴寒中闪过一丝兴奋之色,刘冀唰的一下站起,不顾身上滑落的水珠,大步踏出玉池,“传令伏军,协阿焚行事,若有违令者,杀!”   “诺。”   ******   朝晖初升,崎岖的山道上,几匹骏骑飞奔,蹄起泥翻,踏在地上的声音远远回荡在山间。   一袭长袍加身的崔莞,紧攥缰绳,时不时甩鞭抽马,一连数十日披星戴月,跋山涉水,那张清美娇嫩的小脸上满是疲惫之色,且风吹日晒之下,肤色黯淡许多,即便此时未饮沉梦,乍一看,任谁都会觉得,马背上乃是一活脱脱的俊秀郎君。   “主子,前方便是旬水,淌过旬水再往前便是秦岭。”碧落驱马,紧紧追随在崔莞身畔,而两人身后那八道同是快马加鞭的人影,均是刘珩暗中布置在崔氏的墨卫。   临行前,碧落特意让众人分而化之,至城门外方聚集,随护崔莞一路西行,前往雍城。   由于紧迫,这一路不分昼夜,行累即歇,每日除去三四个时辰入眠,几乎整日都在马背上颠簸,有时恰逢村镇,便有榻可躺,有热食可用,还可梳洗一番,但绝大多数,崔莞一行人皆歇于荒野之外,以天为衾地为榻,食的也沿途补给的干粮冷水。   身为墨卫,自是受的住这般长途跋涉,日夜兼程的苦楚,可谁也未料到,往日里看似娇弱的姑子,竟能与众人共同进退,不言一声苦,不落一步路。   经此一行,众墨卫看向崔莞的目光中,不知不觉添了几分敬佩,这声主子,也唤得心悦诚服。   秦岭,只要翻过秦岭,雍城不远了。   崔莞沉着的眸光微闪,持着藤鞭的小手挥动得愈发频繁起来。   随朝晖升起,七月的流火驱散清晨的凉爽,万丈金芒炙烤整个大地,尘土飞扬的古道上,阵阵热浪翻腾,浑身上下香汗淋漓的崔莞,勒马眺望远处若隐若现的山峦,而她身前不远处,则是一条白浪滔滔,奔流不息的大河。   “主子,前行无桥,亦无摆渡之人。”   等了小半盏茶的功夫,莫约一个时辰前便先一步敢到河畔,又往左右两侧沿河探路的墨卫恰好策马奔回,将所探实情尽数沉声禀于崔莞。   既无桥,又无摆渡,便意味着眼前这条大河,难以横渡,当然,沿河奔行,总能寻到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人家,但这一寻,快则一、两日,若运气不佳,寻个三、五日也未尝不可。   于崔莞而言,莫说一日,哪怕是片刻,她都不愿耽搁。毕竟,在此处多延误一分,刘珩的性命便会多受一分危殆。   须得设法过河!   崔莞抿了抿唇,抬眼扫向四周,由于此处已接近秦岭,古道两旁是荒无人烟的茂密山林,参天古树,枝桠蔓藤,数不胜数。   稍稍几眼,她便有了心思,抬手指向路边一颗颗莫约碗粗的树木,沉声道:“伐木造筏。”   墨卫擅武,力气自不在话下,而且身上人人佩有利刃,伐木不过是一刀一剑,斩断便是,可造筏除了木料,还需麻绳,才能将木料系牢稳固。   对此,崔莞盯上了缠绕在老树身上的碧藤,这些终年长于深山老林间的碧藤,最粗的甚至有巴掌宽,碧落依言斩断几条二指粗的藤条,用力一扯,韧性十足。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崔莞让她多斩一些,两三条拧在一起,足以暂时充当麻绳之用。   半日内,众人齐齐动手,造出两只木筏,每只五人,至于那十匹马,则是以藤条串成一排,系在筏尾,马擅水,只需有人牵引,以免被浪涛冲走即可。   “走!”   一声娇喝,一筏五人,筏后五马,披着余晖晚霞,横渡大河。   有惊无险的渡河上岸后,天色已晚,且众人的衣袍或多或少也被河水打湿,犹豫一番,崔莞便下令就地歇息。   和衣而窝,即便扫地上的碎石,又铺着一层薄薄麻布席子,躺上去也令人甚是不适,然而这些时日,崔莞早已习惯,故而也未觉有多难捱。   可赶了一天路,明明疲倦不已,此时此刻,她却难以安眠,眼前,脑中,心间,所思所想,均是那人。   月下敞心,情浓,她自是不胜欢喜,朱唇轻弯,而思及他的明谋暗算,不辞而别,又忍不住气得莹齿发痒,可一转念却为他如今的处境忧心不已,**翻来覆去,直至天色微明,方迷糊了小半会儿。   秦岭不似钟山,延绵的山峦间,数不清的深山老林,树木繁茂,遮天蔽日,若无人带路,极容易迷失,幸好墨卫中,便有一人曾自幼长于秦岭,有他带路,不过四日,便越过山岭,踏入雍城地界。   终于……又回来了! ☆、第二百七十三章 机缘巧合得君信(上)     几乎是刚踏上略微平坦的山道,众人便闻及一阵阵凄厉的呼救声,拐过一道弯口,一幕惨绝人寰的画面遽然映入眼帘:   只见二十来个骑着马,手持长刀棍棒,凶神恶煞的汉子,围着一队衣着尚可,但大多为老幼妇孺的车队,手起刀落,鲜血四溅,地上已倒了十来具年轻男子的尸体。   是山匪!   兵祸起,生匪乱,这是必然之局,乱世中走投无路之下,落草为寇的百姓数不胜数,但大多乃乌合之众,只为一口吃食,并不会过于伤及人命,像这般灭绝人性的残暴歹人,虽也存之,却不算多。   这一行人显然雍城附近的百姓,为躲兵灾举家逃难到此,却不想偏偏又碰上山匪来袭。   “救、救命!”   有一眼尖的姑子瞥见崔莞等人,当即朝她大呼求救,而正砍杀狞笑的山匪一惊,也纷纷循声侧首,见崔莞不过区区十人,这才放下心,不过,一见众人跨下的马匹,比自身所骑的老马病马高大神骏,顿时贪念又起,一名首领摸样,长满胡茬的大汉手一挥,“宰了!”   崔莞本就不打算置身事外,见众匪冲来,她轻轻一颔首,身后四名墨卫冲出,迎向那群山匪。   虽手中有刀有刃,可再怎么也抵不过出生入死的墨卫,不过短短片刻,二十多名山匪,尽数被四人击杀,而迎敌的墨卫则毫发无伤。   目及方才还气势汹汹的山匪,此时却倒了一地,被救的妇孺看向崔莞等人时,眼中的又畏又惧,根本不见一丝劫后余生的欣喜。   崔莞策马上前,略压低嗓音问道:“你们可是自雍城出逃的百姓?”   她须得设法打探雍城的情形,眼下这一行人,无疑是最好的选择,当然,事先还得先确认一番,以免出了差池。   谁知,面对问声,非但没人回应,见她打马上前,众人面色齐齐一白,忍不住往后缩瑟,胆怯的幼女已吓得大哭出声,可刚哭两声,便被身旁神情惊恐万分的妇人捂住嘴,生怕激怒这群来历不明之人。   崔莞眉尖若蹙,扫了这行人一眼,心知她们是将她当成正欲以黑吃黑的山匪,随即言道:“诸位不必慌张,我等不过是途经的旅人,欲寻诸位相询,不知诸位能否将雍城近况据实相告?”   许是见崔莞举止有礼,言语温和,又不似方才那群歹人,冲上来便是挥刀砍杀,众人相视一眼,惊慌的气氛略减了一些,但仍是无人敢上前回话。   崔莞秀眉愈蹙愈紧,据熟悉秦岭的墨卫所言,此处离雍城尚有百十里路,马不停蹄也需得一日方可抵达,她着实不愿多做耽延。   须臾,见当真无人应话,她扬起手中鞭,策马欲行,岂料就在这时,原本倒在地上的尸体中,爬起一名浑身染血的身影,踉跄两步,恰好拦在崔莞马前。   “恩、恩公莫恼,小人知雍城近、近况。”   沙哑的声音,一言三喘,虽是断断续续,却也还算清晰,只是闻及这略带一丝熟悉的嗓音,崔莞微微一怔,眯起的眸子紧紧盯着那人沾染斑斑血迹的脸庞上。   “你是……”即便染血的面容显得有些狰狞,但仔细一观,崔莞还是认出了眼前这位身着绢袍的中年男子,正是一位故人,“赵叔?”   不在刻意压低的嗓音,清脆悦耳,却震得拦身马前的中年男子身躯一震,他猛地抬头,迎向崔莞的目光,同时也将那张虽因风吹日晒而略显黯淡粗糙的小脸映入眼底。   当初他未见过崔莞的真容,然而透过那双清透的眸子,马上之人周身从容镇定的气势,以及那一声脆生生的“赵叔”,老赵浑浊的瞳仁中霎时迸出一抹激动之色,“你,你是…是……”   他欲唤姑子,可见崔莞此时乃是一身郎君装扮,话到嘴边,又不由止住。   “是我,赵叔。”崔莞跃下马,平静的眸子间也因得见故人而泛起一丝涟漪,这一路上,除去刘珩之外,她最担忧的便是当初留在雍城的老赵,而今,机缘巧合,竟在此处碰上,她不由松了口气,随即唤略擅医术的墨卫上前为老赵查看伤势。   “小郎放心,老奴无碍,只是一时不慎,才被歹人砍伤。”老赵不愿一相见便让崔莞忧心,强笑两声道。   殊不知,方才那伙山匪,本就存着杀人越货,再将老幼妇孺劫回山寨的心思,对车队中的男子自是下了狠手,老赵能活,还是他够机敏,后背中刀后不似旁人,痛呼奔走,而是死咬牙关,忍痛倒地,装作一刀毙命的模样,后来才在混乱中被人踩踏至昏厥。   所幸,崔莞问话时,他便迷迷糊糊醒来,若不然,两人当真是擦肩而过。   “主子,他伤在后背,未及致命之处,休养一番可无碍。”那名墨卫为老赵包扎好伤处,又依崔莞所言,与众人一同查看了车队中受伤的妇孺以及幸存的男子。   趁此空隙,崔莞与老赵一同往前行了十来步,又拐入一旁的林子中,避开车队中频频探来的目光,待碧落及另外几名护在一旁的墨卫四散在周围戒备之后,崔莞方看着老赵,叹声道:“赵叔,这四年,有劳了。”   “姑子。”老赵眼眶泛红,目中泪水涌动,他忍痛,恭敬地朝崔莞行了一礼,颤声道:“一别四载,姑子音讯全无,老奴心中甚忧,好在上苍有眼,今日得见姑子平安,真乃大幸也。”   “赵叔不必多礼。”崔莞见状不顾老赵身上的血污,亲自将他扶起,“这些年总归是我对不住你。”   老赵急急摇头,“若非当年得姑子相助,只怕老奴早是路旁一堆白骨,哪还有今日?”   当年崔莞随秦四郎离开雍城前,曾寻到老赵,留下一些金叶子,又隐晦的点了几句魏人屠城的惊骇之语,更是坦言一旦闻及魏人来犯,便将屠城之事散出,好令雍城百姓得以生还。   起初,老赵并未完全将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语放在心上,不过,有崔莞留下的金叶子,老赵便在雍城中购下一间铺子,许是他为人憨厚淳朴,童叟无欺的缘故,短短四载,一生二,二生三,以至于如今的老赵,身家虽不及城中世家晋商,却也是衣食住行,百般不愁。   直至魏人进犯梁州不成,转侵康平城的消息传入雍城,崔莞那番险些被他抛诸脑后的叮嘱赫然浮起,他连夜将家眷送走,又暗自将屠城一事散出,原本雍城上至士族下至百姓,均不以为然,不料未过多久,康平城遭屠一信传来,满城皆慌。   “如今雍城情形如何?”崔莞唇角渐渐抿起,康、东、秦三城已破,刘珩率大军,必定先守雍南二城,其中按路途来算,当是先抵雍城,就是不知…… ☆、第二百七十四章 机缘巧合得君信(下)     “魏人围城半月有余,却未攻城,只是不许城中百姓进出。”老赵在心中斟酌片刻,便将所知一切尽数言明,“两日前,援军赶至,大败魏人,虽是如此,但城中不少百姓仍是决定举家迁移。”   而一直等候崔莞的老赵,历经围城之乱后,也决定暂时先撤出雍城,这才与略有交情的大户一同上路,却不料途中遭匪,险些丧命。   “不过……”话到此处,老赵有些犹豫,他虽不知崔莞因何出现在此处,可见她一身装扮以及风尘仆仆的模样,不难猜出是要赶往雍城。   老赵的犹豫,令崔莞气息微微一窒,她沉下声,道:“赵叔直言无妨。”   “此事老奴也只是耳闻,不知真假。”老赵咬牙说道:“老奴随行的车队中,曾有几名后行的郎君,听那郎君所言,大败而退的魏人,不知何故又卷土重来,将整座雍城再度围住,且此次的魏人,似乎比上一回多了数倍。”   什么!?   崔莞心中陡然一沉,当即问道:“那几名郎君可在?”   老赵摇头,神情黯淡的道:“无,都在方才被山匪杀了。”   如此一来,便无法再寻人细问。   崔莞眉目沉凝如水,魏人围而不攻一事,以常眼看之,实乃常事,毕竟连破三城,即便魏人勇猛无畏,也定有损伤,围城既能断其粮草乱其军心,又可暂且休养生息,有益无害。   当然,此举必不会耽搁太久,否则待大晋挥军而至,前后夹击,围城的魏人便成瓮中之鳖,束手待毙,那成倍猛增的魏兵,就足以表明魏人的心思。   只是不知为何,崔莞心中的不安非但未减,反而愈来愈浓,她迅速思忖一番,道:“赵叔可知率领援军前来的是哪位将领?”   “是太子殿下。”   当日援军入城时,老赵仍在城中,自是亲眼目睹三军将士受雍城百姓夹道迎接的场面。   果然是刘珩。   崔莞心绪骤然绷紧,魏人提前一载攻城,又一改前世的做派,并非连破五城,而是对雍围而不攻,这其中,或多或少存有几分不为人知的蹊跷。   雍城,无论如何,她必须设法混入城中寻到刘珩,半步先机已失,她决不能再依赖上一世的见闻行事,万一暗害刘珩之人此次将计谋设在雍城,而非南城……   想到这里,崔莞再无心耽搁,略吩咐老赵几声,让他随车队一同离开避难,转身便唤来碧落,让她传命,立即启程!   “姑子。”得知崔莞欲前往雍城后,老赵足下蹒跚,却一步一步紧跟在她身后,坚声道:“让老奴跟着姑子罢。”   眼见崔莞欲拒,他又急急开口解释道:“姑子有所不知,这四载雍城变化颇巨,加之如今城中兵荒马乱,若无熟人带路,只怕姑子难以行事。”   “可你的伤……”崔莞并非不心动,上一世她虽在雍城三年,但论起来还是不及老赵这等土生土长之人熟悉地形。   “姑子放心,老奴的伤无碍。”老赵忍痛动了动双肩,示意他确实无碍。   犹豫片刻,崔莞终颔首应声:“如此,有劳赵叔了。”   “姑子言重矣。”听到此言,老赵心底不由松了一口气,只是趁她转身之际投去的一记目光中,隐隐闪过一丝愧意。   车队中的男子虽被山匪砍杀得七七八八,但大多是护卫,家主只受了些许轻伤,得知老赵欲与崔莞等人同行后,略挽留两句作罢,带着一干女眷,颤颤巍巍的谢过崔莞,生怕再生变故,急急忙忙上路,恨不得离这些杀人不眨眼之辈越远越好。   “当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早知如此,便不该出手相救。”碧落俏脸含怒的瞪着渐行渐远的车队,方才救人时,那一道道警惕戒备的目光,多少还是让自山谷中走出,性子淳朴的碧落心中甚不是滋味。   “乱世之中,本就如此。”崔莞仅瞥了一眼便回头,将手中缰绳一甩,“走。”   一骑奔出,碧落等人随即策马紧随,老赵因身上有伤,便与其中一名墨卫同骑,一行人快马加鞭,朝雍城奔去。   朝去夕来为一日,崔莞等人在老赵的指引下,并未直接沿官道奔行,而是取崎岖小道,登上距雍城略有一段距离的山头上,居高临下,虽望不见城中状况,却能窥见半分城外的情形。   此时天色将暗,城外火把通明,亮堂的火光下,一片密密麻麻的营帐顿时跃入崔莞眼中,由东向西,一眼望不到边,只是透过远处渐暗的夜幕下,那抹明彻天际的光亮便可得知,魏人确实将整座雍城围得严严实实,滴水不漏。   这等情形,又该如何避开睽睽众目潜入城中?   崔莞眉头紧拧,陆路行不通,走水路?   可几乎是念头一起,便被她弃到一旁,雍城虽南带渭水,城中亦有流经城外小河,可魏人既做出这般严密的防守,又岂会不留心水路?   “主子,眼下只能候在城外,静待时机。”碧落面色沉郁,即便墨卫身手不俗,也难敌千军万马。   崔莞何尝不知眼下的情形,除了耐心等候,已别无他法,可一思及刘珩此时就在雍城中,且身旁还潜伏着心怀不轨之徒,让她如何能耐下心思?   难以抑下心头腾涌的燥乱,崔莞紧紧攥着马缰,用力的甩了甩头。   不能乱,若连她都乱了,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一阵甩动,崔莞额前略泛起一丝晕眩,然而却将心头的燥乱悉数压下,她阖上眼,待晕眩褪去后,方睁开眼,继续眺望远处密集的营地,心中不断的思量入城之法。   这时,因受伤又连日在马背上颠簸而险些昏厥过去的老赵,终于缓过神来,待他得知崔莞的难处后,不由示意同骑的墨卫驱马上前,低声言道:“姑子,老奴知如何避开魏人入城。”   崔莞沉冷的眸子陡然一亮,侧首看向面色发白的老赵。   “说来也巧,老奴曾与城中晋商蒋业共同谋商,蒋业曾带老奴行过一条密道,据他所言,此密道乃是城中晋商暗中所凿,为的便是避过官家,行粮盐之财。”   老赵并未隐瞒,一五一十言清讲明,而后又道:“姑子走后不久,老奴无意间救下一名落水的孩童,岂料那孩童正是蒋家独孙,为此,老奴多得蒋家照拂,才能有今日。”   一番合情合理的言语,加之崔莞为刘珩的安危,已有些沉不住气,匆匆思虑片刻,她便决定,随老赵一同,沿密道,入雍城! ☆、第二百七十六章 城中谁人暗设伏(下)     崔莞静静的坐在马车中,面色沉冷,一双微微眯起的眸子,比往常愈发清透明亮,眉目间的慌乱渐隐,对刘珩的牵挂,迫使她不得不竭力令自己镇定下来,思索脱身之法。   老赵既然背信弃义,那他口中言词,定不可全信,太子率援军入城一事,究竟是真是假,只怕难置与否。不过,依照那将士的言行,此话应当为虚,若不然,那将士岂会轻易松口,放碧落等人离去?   显然,对方也不愿节外生枝,另外则很可能存有让碧落等人通风报信的心思。   种种迹象,足以表明,刘珩十有**不在城中!   想到此,崔莞心头微松,临别前,她攥住碧落的手,趁众人未觉,悄悄写下一个“彳”字,言下之意,便是让碧落尽快离去,搜寻刘珩的踪迹,只要将她被掳一事透出,以刘珩的才智,定能察觉出雍城有变。   马车摇晃,崔莞抬头透过飘起的窗纱,瞥了一眼车外沉寂的街道,她不知与老赵的相遇,是机缘巧合还是有人刻意为之,若是巧合倒也罢了,可若是有人谋算……   纤细的身子倏然一颤,若当真是有人谋算,那谋算之人非但将她与老赵的干系查得一清二楚,甚至连她这一路上的行踪也了若指掌,否则如何能令她凑巧救下老赵?   以对方埋伏于货仓四周来看,早就知晓这条通向城外的密道,只要起一丝杀心,于密道中前后夹击,光凭碧落等人,根本无法抵御那几乎可一箭穿心的弓弩。   会是谁?   掳而不杀,定是她仍有利用的价值,而那人既然能指示守城卫兵,定与城主府交情匪浅,甚至极有可能是雍城城主周肃……   可周肃又是如何得知她的身份?   她已不再是上一世那名动雍城的花魁莞姬,离开雍城时,只是一名落魄的小姑子罢了,断不可能引起周肃的注目才是。   ……   纷沓而至的疑虑,一个接一个,绞得崔莞百思不得其解,直至马车缓缓停下,车帘被人高高掀起,她方回过神,目光清冷的看向探头望来的妇人。   “还请贵客下车。”莫约三十出头的妇人,衣着略显庄重,似乎是一名内宅管事,平凡的五官上面无表情,冷冷瞅着崔莞,大有她不依言行事,便差人动手的架势。   崔莞敛回目光,慢条斯理的起身,缓缓下了马车,她双足方踏实地,那名妇人便伸手一挥,立在其身后几名膀圆腰粗的婆子上前,将崔莞“请”到帛帷小车上,穿门过院,行入一处奢华的庭院间。   “备水,我要沐浴更衣。”一下小车,崔莞便对迎来的两名侍婢淡声言道。   方才在内院穿行,细细打量之下,略带一丝熟悉的景致入目,她心中已有疑,而目及两名迎出门的侍婢,尤其是左边高挑娟丽的那名,顿时便令她醒悟,此处乃是秦氏别院!   而那名高挑的侍婢,正是当年身中媚生香后,于西院中照看她的画锦。   至此,些许谜团迎刃而解,崔莞提起的心,也终于慢慢落下。   画锦显然未认出崔莞,轻应一声后,她便连同另外一名为倩雪的侍婢,引着崔莞入了屋,前往耳房。   一入门,便见水雾氤氲,丝丝花香自池子中漾出,满室生香,靠墙的矮几上,衣物配饰,应有尽有,扫了一圈,崔莞唇角勾起丝冷意,看来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将人引进耳房后,画锦便要上前替崔莞宽衣,哪知崔莞抬手阻下她伸来的双手,漠然言道:“不必侍奉,你们出去守着便好。”   画锦与倩雪相似一眼,行礼退出耳房,随后崔莞步上前,合紧耳房木门,这才转身边解开身上沾满尘埃与散发出丝丝馊臭气味的衣袍,边行到盛满热水的汉白玉池旁,沿着水下若隐若现的石阶,慢慢浸入水中。   这一路风餐露宿,她确实已有好几日未曾沐浴了,便是乌发下的头皮,也隐隐有些发痒,不过,此时提出沐浴更衣之举,并非是贪图舒适,而是她尚未想好,该如何面对秦四郎。   是当视若无睹,还是虚与委蛇?   崔莞垂眸盯着水面上飘荡聚散的花瓣,心思涌动,覆舟山谷崖一别,至今莫约近两载不见,无论如何,她都未曾想过,再相见,又是这般勾心斗角的情形。   只是士寒势不两立,她既择了刘珩,便必然会与秦四郎为敌,此情此景,理所当然。   思量清楚,崔莞微乱的心也随之一清,清洗干净后,便起身踏出玉池,擦干身子,穿上备在矮几上的裙裳,持着宽大的白棉巾拢起湿润的乌发细细绞干。   待她打开耳房的木门时,已是月上中天,柔和的月华透过薄如蝉翼的窗纱,盈盈撒入屋堂之中,铺陈在端坐在一张长几后,宽衣束发,举樽独饮的人影上。   闻及木门转动的窸窣细响,秦四郎抬首望去,只见一袭白裳的崔莞,自门内缓缓走出,半干的鸦发随意松散于身后,精致的五官在氤氲的水汽熏染下,一别往日所见的清冷,显得格外娇柔,好似易碎的琉璃,令人忍不住呵护备至。   仿若未见秦四郎眼中的柔如月华的情愫,崔莞慢慢行到堂中,这才发觉偌大的厅堂内,只摆了一几一席,若她要入席,势必就与秦四郎隔几相对。   “阿莞……”看出崔莞的抗拒,秦四郎无奈的皱了皱眉,轻轻开口唤道。   崔莞头也不回,径直行到大门旁,就这般倚着门扉,抬眼望向秦四郎,“说罢,你差人将我掳来,又意欲为何?”   这般目下无人的冷漠,到底还是让秦四郎早有准备的心闷痛不已,他对上崔莞清冷的目光,叹声道:“你我就不能安坐下来,好好说上一番话?”   崔莞眸光轻闪,却又极快的隐回眸底,“你当知晓,自覆舟山一事过后,已是不能了。”   提及那**,秦四郎面色微微一白,胸口起伏数次,道:“阿莞,你明知我无意伤你,我只是……”   “你只是以我为饵,诱出刘珩,无论是在覆舟山,还是在今日,皆是如此,可对?” ☆、第二百七十七章 前因后果计谋全(上)     崔莞神情淡漠,言出口的话平板无绪,“只是我甚是不解,秦四郎君如何得知我与老赵相识?又如何得知我的行踪?”   且不言老赵,当初得知魏人进犯,千里奔寻,乃是临时起意,事先并未走漏风声,而她亦深信碧落等墨卫绝无一丝背叛之意,否则钟山山脉中的墨卫堂,岂能保全?   一旦此事大白于天下,得知刘珩暗中培植死士的孝明帝,绝不会令他掌控兵权。   由此可见,墨卫中并无暗棋渗入,她身旁跟随的碧落等人,也断无似老赵那般背叛的心思。   秦四郎执樽的手微微一僵,温润如玉的脸庞上闪过一丝黯淡,他叹了口气,搁下酒樽,慢慢起身行至崔莞身前莫约二尺方止步,却是静默不语。   目及他脸上的神色变化,崔莞心中一顿,眸底骤然掠起恍然之色,“是四年前,初入雍城寻找百里氏之时!”   当年秦四郎予了她一身缣裳以及二百金,作为寻找百里无崖的助力,然而她却未曾想到一向谦谦君子的秦四郎,会差人暗中盯梢。   怪不得秦四郎从未询问过找寻百里无崖一事,当初她自以为是因媚生香之故,如今看来,她的一言一行,皆落在秦四郎的双目之中!   面对神情愈发清冷的崔莞,秦四郎唇角微动,却不知该如何启齿,他确实如崔莞所思,四年前应下她所求后,转身又差人暗中跟在崔莞身旁,以至于当年她所行之举,均心知肚明。   至于崔莞行踪一事……谷崖上亲眼目睹她与刘珩一同坠崖,事后却在崖底寻不到丝毫踪迹,对此,平静下来的秦四郎如何不知,他被刘珩暗中摆了一道。   此后,为搜寻崔莞与刘珩的下落,他费尽心机,终不得其果,直至远在清河的寒门探子传信,清河崔氏迎回一嫡次女,名为崔菀……   无论是崔莞还是刘珩,均不知秦四郎曾亲自前往清河,一连半月蛰伏,才确认崔菀,便是他心心念念,情难自禁的姑子,崔莞。   而后之事,自不用细说,即便秦四郎离开清河,刻意留下的几名心腹,日夜守在崔氏府邸四周,崔莞与碧落乔装离府的行径,也落在暗处的眼眸中。   “阿莞……”秦四郎唇边泛起一抹苦涩。   得知崔莞不顾安危,千里迢迢前来雍城,他便怔了,必细想也知,这狡猾如狐的姑子,这面临生死仍沉稳不乱的姑子,一副心慌意乱,火急缭绕是为谁起,跋山涉水,昼夜不分又是为谁而行。   秦四郎心中从未有过的嫉恨,喷涌而出,边下令让人远远缀在崔莞等人身后,边设法将人毫发无伤的引到身旁。   不过,此次利用老赵,并非是秦四郎有意为之,而是屠城之言乍起时,他恰巧身在雍城,目及被周肃擒获的罪魁祸首,这才认出老赵此人。性命攸关之际,老赵自是言听计从,照指示出城,“偶遇”崔莞之后,又依计将人自密道引入早已设好的圈套。   人是寻到了,可崔莞漠然的神态,疏冷的举止,让秦四郎心底钝痛不已,何时起,那道挺身而出,立于他身前,救他性命,护他周全的纤细身影,已悄然远去,再看不见半分。   压下心头翻涌的不甘,秦四郎望着那双清透的明眸,看明眸底的戒备与疏远,深深的吸口气,沉声问道:“阿莞,倘若当初在齐郡,我未中刘珩奸计,你也没有被他强行带走,你我之间是否就不会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积压在心间数载的言语,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终是脱口而出。   “若无刘珩,你是否会继续留在我身旁?”   越言越低哑的声音,含着一丝莫名的颤抖,全然未料到秦四郎会转提此事的崔莞怔忪片刻,移眸看向眼前俊朗的面容。   一袭月白长袍的秦四郎立在门前,皎洁的月华倾洒而下,映得那张面若冠玉的容颜,熠熠生辉,尤其是双目中满含的期盼与渴求,让她难以直视。   “阿莞。”察觉到崔莞躲避的目光,秦四郎情不自禁上前,抬手便要抚向她侧开的小脸,可尚未触及那张日思夜想的娇颜,顿觉指尖一凉,原本倚在门扉处的崔莞,已轻巧的避开探来的手,退到门外。   “你也这般厌我……”秦四郎低沉的嗓音略带一丝涩哑,“也是,如我这般通身污秽不堪之人,确实该遭人厌。”   “你说甚?”崔莞蹙了蹙眉,方才最后一声实在太过微弱,她并未听清。   “……无。”秦四郎吁出一口浊气,眸中的悲恸如潮水,唰唰褪去,他移开一直落在崔莞身上的目光,侧首望向屋外华灯照耀下通明敞亮的庭院,“这段时日,你暂且安心呆在此处,我会令画锦前来服侍你。”   说罢他抬足跨出门槛,越过立在门外的崔莞便要离去,却闻及耳旁一声冷言,身子顿时僵住在原地。   “你可知康平,东宜,秦城三座城池的百姓有几何?”   崔莞转身盯着秦四郎的背影,似在自说自话,又似刻意言给僵在身前数步远的人听,“康东秦三城,每一座城池中的百姓,粗算之下,至少有十万之数,三座繁华的城池,遭魏人血洗,鸡犬不留,短短数月,便成了三座死城。”   秦四郎静静地盯着足尖,慢慢敛下的浓密眼睫,掩不住双眸里的死灰。   “你总言,家族之仇,不可不报,那么,我且问你,三城中家破人亡,无辜丧命的百姓,又当向谁讨冤报仇?”崔莞紧紧捏住冰凉的小手,咬牙继续说道:“世人皆知,士寒势不两立,然而权势之争,不该涉及百姓,太子率军志在驱逐魏人,捍卫山河社稷,你若还有一分晋人当有的血气,就不该在此时算计太子!”   一番厉言落下,秦四郎的僵持的身子颤了颤,随后却是头也不回,一言不发,仓惶离去。   崔莞不知一席话是否会落入秦四郎心中,她站在门外,迎着拂面而来的凉风,缓缓平下心中的激愤,转身入屋,合拢门扉。   无论如何,她决不能成为秦四郎制衡刘珩的棋子! ☆、第二百七十八章 前因后果计谋全(下)     合紧门窗,又再三查看,确保无误后,崔莞方躺上榻,只是翻来覆去几乎**未眠,脑海中不断思量眼下的局面,好不容易挨到天边泛白,这才迷迷糊糊阖上眼。   一连三日,崔莞均老老实实的呆在庭院中,并非她私下未动过心思,而是第一日欲出院门时,那左右各两共四名膀圆腰粗的守门婆子,以及墙边屹立的一排家丁,还有不远处的井然有序,不断来回巡视的护卫……光是明兵就这般严密,更别提不知藏身何处的暗哨。   种种迹象,皆表明秦四郎此次的决心。   崔莞心头骤沉,她并未闹腾,甚至面容上的神情也未有丝毫变化,转身便回了屋,此后,除去习以为常的膳后溜圈与如厕外,连门都未跨出半步。   秦四郎收到画锦等人的禀报,淡淡一笑,也不多言,差人从书房中寻了几本杂书送去,给崔莞解闷。   他知这小姑子心思狡黠,故而早早便吩咐下去,只要她不踏出庭院,无论做甚均可视而不见。   这般外严内松,也算是给崔莞最后一丝从容自在。   崔莞瞟了眼几案上的书册,眸底一抹嗤嘲闪逝,她从堆得莫约一臂高的书册中随意抽出一侧,攥着书便施然起身朝外行去。   “姑子?”见状,画锦不由一怔,姑子不是向来用过膳才会出门?怎么今日却……   崔莞头也不回,不紧不慢的跨出门槛,踏下石阶,沿着青石铺成,被仆从洒扫得干干净净的小道缓步慢行。   画锦与倩雪则匆匆跟出门,紧随其后。   一路走到院门旁,守门的婆子已换了一批,虽仍是四名,却不是曾见过的脸孔,见崔莞行来,四人不约而同抬手一阻,“姑子留步。”   崔莞冷冷扫了四人一眼,回头对身后的画锦倩雪淡声道:“去搬几布席。”   搬几布席?二人不由怔住,左右各打量了一眼,门前无竹无树,也就小道两旁的茵茵碧草可行,犹豫片刻,画锦便道:“不知姑子欲将席设在何处?”   崔莞抬手指了指足下的青石道,“就设在此处。”   这……画锦与倩雪霎时呆了眼,从未听闻有人将席设于过道之上,这一次,还未容她们开口,守门的婆子便忍不住出言道:“还请姑子莫要胡闹!”   胡闹?崔莞秀眉微挑,未看那婆子,移眼扫向画锦,冷冷一笑,道:“你家主子可曾言,只要不出这院子,便不阻我行事?”   画锦瞥了一眼那婆子难看的面色,垂首应道:“是有此言。”   “甚好。”得了应声,崔莞这才看着那婆子,漫不经心的道:“如此,我将席设在此处,有何不可?”   她虽立在门边,但终究未跨出院门,当属庭院之内,布席一事也不为过。   那婆子是秦氏的家生子,在别院中当差数十年,由于相隔较远,又受周肃暗中施以援手,此处的秦氏别院并未被巴陵一事波及,眼见郎君不知从何处带回一无名无姓的小姑子,忠心的老仆自是担忧这小姑子鲁莽之下,坏了郎君的声誉,这才急急出声喝止。   不想,却被崔莞一言震住,再说不出半句话。   画锦与倩雪也只好依言,唤来粗使的侍婢,将一几一席设在门前的青石道上,而崔莞在一干惊诧的目光中,淡然的退履上席,敛裙入坐,翻开手中的书册,就这么面向院门,看书。   此时的崔莞,静静端坐于门前,身旁分明无花无叶亦无景,却偏偏令人觉得她好似身在桃源深处,清水潺潺,碧树成荫,浑身上下透出一股说不出的怡然自得。   这哪还有半点阶下囚的萎靡?便是座上客也不过如此了罢。   不理会旁人的目光,崔莞慢慢翻着手中的书页,一双清透的眸子,却时不时抬起,观望门外的情形。   她这番举止便是存有试探秦四郎的心思,起初长守屋中,秦四郎差人送来书册,看似予她解闷,何尝不是暗暗点出,她的一言一行,皆被他置于眼下。   既然如此,她何不变暗算为明谋?以其坐以待毙,倒不如将心思摆在明面之上,这么一来,或多或少可在不着痕迹之下诱得秦四郎分心,只要秦四郎的目光放在她身上多一分,刘珩的险境或许便会少一分。   事实上,崔莞此举,确实引来一些细微之变,好比守门的婆子虽仍是四人,可巡视的护卫却足足多了一番;往日安寝时并无人看守,可当天夜里,便多了两名在门外守夜的侍婢。   对此,崔莞并未放在心上,但凡天气晴朗,用过早膳,便唤画锦搬几布席,照旧坐于门前读书,只是慢慢的,她便发觉事有不对。   入别院七日之后,秦氏别院的大门挂起了两只大红灯笼,宽敞的园子里,红绸彩灯迎风飘动,侍婢仆从来来往往,热闹非凡,即便崔莞所居的庭院中动静全无,可看着院的情景,也足以让人察觉出此间必有蹊跷。   可惜,崔莞难以踏出院门半步,询问画锦等人侍婢,各个皆牙关紧咬,只字不漏,一旦被问急,便下跪认错,逼得崔莞又气又急,却毫无半点法子可言。   她缓了缓心中的不安,摆手让双膝跪地的画锦起身,沉声道:“我要见秦四郎君。”   画锦垂头,低声应道:“郎君并未在府中。”   不在府中?崔莞气极反笑,是不愿在此时来见她罢?   远眺着园中处处张灯结彩,高挂红绸,任谁都看得出,这是在张罗喜事,而非普通的设宴待客。能在秦氏别院中大张旗鼓,筹办喜事之人,除了秦四郎,还会有谁?   只是……崔莞唇角紧抿,心头的不安渐渐加重,直至傍晚时分,倩雪领着七、八名端华衣锦服,金冠玉钗等各式五光十色的珍品珠宝跨入门扉,她方明白,心中掠过的念头,果真为实。   秦四郎竟要在此与她成亲!   无论此举是真心实意,还是为引刘珩前来,崔莞均不能,亦不愿从!   扫过在长几上整整齐齐一字排开的红妆珠玉,崔莞盯着倩雪,冷声道:“你且去告知秦尚,今日此门,我崔莞非抬不出!”   倩雪面色微凝,她瞟了一眼崔莞身后,随即行礼回道:“姑子何苦?我家郎君待姑子之心,日月可表……”话还未完,一名随倩雪入屋,放下手中木盘后退到一旁静候的侍婢猛地上前,一记手刀重重地劈在崔莞后颈之上。   看着倒地的崔莞,倩雪略松了口气,也不顾一旁面色发白的画锦,对众人说道:“快些行事,若耽误了吉时,郎君决不轻饶!”   “诺!” ☆、第二百七十九章 坦心,坦情,坦秘(上)     红,崔莞悠悠醒来,一睁双眸,入目满是刺眼的大红。   紧接着后颈处袭来阵阵钝痛,崔莞眨了眨略有些恍惚的眸子,顷刻间,茫然之色尽散,还复一片清明。   芙蓉红帐,双囍高悬……   唰的一下,她面色微白,被击晕前的一幕幕顿如潮水哗哗涌来……想也未想,崔莞便要挣扎起身,可任凭她如何心急,浑身上下绵软无力,莫说四肢,便是连头颅都难以挪动分毫。   怎会?崔莞光洁的前额泌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不必细想也知,定是有人做了手脚,怔了怔,崔莞瞳仁微微一眯,涂上一抹胭脂的娇艳唇瓣启出一丝缝隙……   果然,她发觉非但通身乏力,连嗓子也无法出声,好在搭在腹上的小手,尚能清晰的感受到一层细化的绢绸,且除去乏力,并无任何不适。   崔莞阖上眼,强行按捺下心头的紊乱,逐渐清醒的思绪百转千回,可即便她有千般万般脱身的法子,此时只能瘫软在榻上,一动不动的,也无法行事!   且,许是静下心的缘故,她突然察觉,耳旁除去自身砰砰擂如战鼓的心跳外,竟听不见半点声响!   无论是丝竹声乐,还是宾客笑谈,皆无。   这根本就无一丝办喜宴当有的喧哗。   想到此,崔莞猛地睁开眼,虽无力侧首,但移动瞳仁却是不费吹灰之力,只是隔着重重大红幔帐,她仅能瞥及案几上一对摇曳的烛火,不过明亮的烛光下,倒是又让她看清了一事,这偌大的屋内,竟无半个侍婢看守。   换而言之,屋外情形不明,但屋内确确实实只余她一人。   可惜,这般大好时机,她却动弹不得,只能静静躺着,为人俎上之肉。   就在崔莞思绪时怒时焦中,一阵窸窣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屋中的静谧。   “郎君。”屋外隐隐两声呼唤伴随门扉敞开的响声传来,崔莞顿知来人是谁,她双眼一阖,悄然间侧耳倾听屋内的动静。   跨入屋的脚步轻而缓,却是一步一步朝榻边行来。   一缕清风夹杂丝丝酒气拂面而过,崔莞的心霎时提起,但双目仍紧紧阖着,一副尚未清醒,无知无觉的模样。   撩起红帐的秦四郎,静静的望着灼灼的烛光下,那张浓妆淡抹总相宜的秀美面容,崔莞本就姿容不凡,此时经过画锦倩雪等人一番苦心妆点之下,香腮云鬓,蛾眉螓首,虽双眸紧阖,可又浓又卷的眼睫似扇低垂,兼之乌发间的珠翠金冠,映着烛光一照,那发出的熠熠华光,更衬得她如花似玉,般般入画。   “阿莞……”秦四郎的目光滑过她起伏略促的胸口,唇角微启,“我知,今日之事,你定恨我入骨。”   崔莞心头突突,竭力维持面容之上的平静,而得不到回应的秦四郎,也不在意,他探出手欲抚向那娇嫩的脸颊,可指尖即将触及时,却又犹豫的僵在空中,少顷,慢慢缩回,敛下,垂在身侧,紧握成拳。   “这些时日,我常思及渭水与黄河之上的琐事。”秦四郎低低的开口说道,他的嗓音不似以往那般清朗,缓慢且沙哑,“倘若当初,我们未在齐郡停留,上岸便直往临淄,你也不会被刘珩拘走,可对?如此,你仍在我身旁,与我风雨同舟,和衷共济,可对?”   崔莞全然未料到,秦四郎此时前来,开口竟是这番言辞,她心中不由一怔,然而,未等她思虑清楚究竟是继续装晕,还是睁眼面对,耳旁再度响起那道低哑的声音。   “阿莞,当日覆舟山一事,是我对不住你,可我确实未想过要伤你。”一语落下,一声轻叹夹杂着一声苦笑,落在崔莞耳中,“相较之下,刘珩的手段,当真比我高。”   闻言,崔莞甚是不解,此事与刘珩何干?   敏锐的触及她眉间微不可查的轻蹙,秦四郎顿了一顿,却并未继续言明,而是适时的转开了话,“阿莞,兴许你已记不得渭南客店中,我曾与你说的一席话,但我从未忘过点滴。”   往昔浮上心头,崔莞心尖微涩,整日活在心惊胆战中,那样一句温情,她何尝会忘?   香樟树下,他曾言,阿莞,你可信我的。   只是当时她饱尝情殇,重回人世,根本放不下心结,又谈何信与不信?   沉默片刻,秦四郎眸底的涩意愈发幽深,他定定的望着崔莞,轻轻说道:“阿莞,你可知,渭南香樟之下,黄河水道之上,建康民宅子中,以及覆舟谷崖间,我曾有一话想说于你听,然而,你从未给我开口的时机。”   “今日,再无人可阻。”   这轻缓却令人苦涩至难以喘气的声音,使得崔莞下意识睁开双眸——   “阿莞,我心悦你。”   浅淡的唇瓣微掀,却言出让崔莞无法保持冷漠与镇定的话语,她直直的望着秦四郎,眸光怔仲。   屋外依然沉寂一片,高高撩起,挂在金钩上的红帐,随着习习入室的凉风微微飘动,沉香案上摆放的两支儿臂粗的红烛,火光明亮,将秦四郎清减却不失俊美的脸庞染上半边橘色的光芒。   崔莞稍稍动了动唇角,却言不出半个字,秦四郎待她如何,她自是知晓,可从未想过有一日,他会将这一缕情愫如此坦然的呈现在两人面前。   尤其是此时此刻,这样一种场景之下。   对上崔莞微滞的眸子,秦四郎轻笑一声,脸上的神情隐隐透出一丝莫名的释怀,埋在心底的话,终于能在她面前吐露,即便迟了,晚了,也好过苦藏一生,终不得解脱来得痛快。   一片只能闻及气息涌动的静谧中,两人一坐一卧,四目相对,不知过了几何,直至门外传来一声恭敬话音:“禀郎君,贵客已临门。”   “将人请进来罢。”秦四郎深深的看了崔莞一眼,站起身,抬手挥落红帐,将锦榻掩得严严实实,又唤侍婢将一旁的屏风挪了挪,彻底挡在榻前。   此情此景,崔莞如何想不到来人是谁,她心急如焚,可哪怕竭尽全力,也难动弹分毫,挤在嗓中的声音,也似被堵死一般,根本冲不出口。   榻上的崔莞想尽各种法子挣扎时,一道颀长的人影,迈着沉稳的步伐,随引路侍婢,慢慢踏入屋中。 ☆、第二百八十章 坦心,坦情,坦秘(中)     见到来人,坐在锦席上的秦四郎,微微晃动手中的白玉酒樽,“你总算来了,倒未迟半分。”   他唇角噙起一丝笑意,眉宇间全然未见往日的忿恨与方才的长愁,这般温润君子的摸样,落入来人眼中,令那双冷冽的墨眸一眯,旋即松开。   “她在何处?”   虽因屏风遮掩,看不见堂前的情形,可这道魂牵梦索的磁沉嗓音一入耳,崔莞便知来者定是刘珩。   她又急又怒,可纵使千般竭力万般挣扎,也无法动弹半根指头,只能歇了心,眼睁睁的躺着,听着。   “殿下大可放心,止桑并不似殿下那般狠心,会诓阿莞生死相随。”   明晃晃的讥嘲,刘珩却恍若未闻,面上的神色丝毫未变,冷冷地扫了一眼屋内的摆设,入目均是让人觉得碍眼的大红,尤其是那对还未燃到一半的红烛,他冷哼一声,方走到秦四郎面前,将衣摆一撩,入席落座。   一几相隔,四目相对,只是一人执樽慢饮,一人十指微蜷,置于身前。   屋外的月华如流水,流淌在敞亮的庭院中,风过,悬在檐下的花灯与红绸轻摇,一股莫名的寂谧逐渐蔓延入半敞的门扉内。   静默良久,秦四郎慢慢搁下手中的酒樽,目光扫过眼前陌生的脸孔,飒然一笑,道:“恕止桑有惑,此时是当继续称您为太子殿下,还是重唤您为新平将军?”   刘珩眸光轻闪了下,淡淡的说道:“随意。”他入雍城,并非是以本来面目现身,既然秦尚今夜摆下此局,便可表明他的身份早已被识破,如此,又何必多费唇舌。   料不到刘珩的表现会这般轻描淡写,秦四郎微顿,复而笑道:“说的也是。”说罢他执起壶,斟上一樽酒,也不招呼刘珩,径直抿了一口,方道:“不过,殿下既然在此,眼下率军北上之人,又是谁?”   淡淡酒香扑鼻,刘珩眉头微褶,瞟向那酒壶的目光中,狐疑之色乍闪而逝,口中却破天荒的应道:“替者。”   这二字一出,非但秦四郎凝住笑意,便是崔莞也如卧针毡,她虽知晓以刘珩谨慎的性子,定不会无缘无故向秦四郎吐露这等机要,可仍忍不住心头的焦灼,只可惜,此时此刻她连上前打岔的机会都无半分。   三言两语,语气是诡异的平和,秦四郎饮尽第二樽酒,随即落下白玉樽,再度斟满后,却只握着,未执起,而是垂眸望着樽中微漾的琥珀色,“殿下可记得,齐郡郡守府中,曾问过止桑一言。”   刘珩瞥了一眼的秦四郎透出丝丝醺意的眉宇,未开口接话。   “殿下曾问,止桑心中于你可有怨?”秦四郎握着酒樽的手一紧,指节泛白,爆出啪啪轻响,他抬眼盯着刘珩,道:“手足亲妹,无故命丧东宫,焉能不恨乎?”   “秦莹之死,非孤所愿。”沉默片刻,刘珩磁沉的嗓音慢慢传开,“然,你所言也未过,她无故身亡于东宫,孤确有不可推卸之责。”   秦四郎气息一窒,哑声问道:“阿莹究竟被谁所害?”   刘珩未答,静静的对上秦四郎的目光,眸底涌起一抹谁也察觉不到的幽深。   一时间,屋内再度沉寂,崔莞僵着身子躺在榻上,她全然未料到,刘珩与秦四郎,还有这般纠葛,巴陵秦氏的嫡女,死在东宫之中……   任凭是谁,都知这其中定有不可告人的蹊跷。   几欲令人窒息的沉默,被一道嘶哑的笑声陡然打破,秦四郎仰面大笑,惨白的面容上,悲沧流转,一滴温热的泪珠泌出眼角,滑入发鬓间。   他笑,笑自己愚不可及,笑自己有眼无珠,笑自己自欺欺人。   当年殷贵妃三千**爱于一身,盛**之下,李后为寻求士族为靠山,示意亲族陇西李氏暗中为太子密谋姻亲,巴陵秦氏之女虽不足以为正妃,但一太子良娣却绰绰有余。   可谁也未曾想到,赐婚的旨意尚未明示,一场东宫花宴,秦莹莫名溺亡。   皇室与李氏的双双遮掩之下,巴陵秦氏连爱女尸骨都未能亲敛,然而,一纸意外,堵住天下之口,却堵不住秦四郎一颗忿恨的心。   这些年,借刘冀之手,他翻查当年花宴一事,虽时隔多年,不少宴间服侍的侍婢仆从亦被暗中处置干净,可只要有心,或多或少可查出一些蛛丝马迹。   只是越查,便越心惊,直至有一日,他连送上几案的密信,都无胆量再翻开半张。   “阿莹之死,实乃楚氏所为,实乃楚氏所为,我早该知晓,早该……”歇斯底里的狂笑戛然而止,一口殷红的鲜血如三月里的春花,在秦四郎唇畔绽开。   刘珩静静的看着他,眼中无惊无澜,仿佛早已料到会有这一刻,“以你的才智,全身而退并非难事。”   秦四郎低笑一声,一滴滴鲜血自微启的唇角泌出,他抬手擦去,不过片刻又现,索性放下手,任由鲜血滑过下颌,滴落在前襟之上,将大红的华袍染出一片逐渐扩大的暗色。   “殿下算计了止桑这么多回,总该让止桑扳回一趟罢?”   刘珩神色遽然一沉,看也未看秦四郎染着血,却高高扬起的唇角,斜了一眼立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屏风,忽的站起身,绕过长几与秦四郎,径直走向屏风后的锦榻。   挥开层层红帐,一张满是惊容的小脸露在眼前。   崔莞本就被秦四郎歇斯底里的狂笑惊得思绪凝滞,待眼前的幔帐被人掀开方堪堪回神,刚瞥及来人陌生的面容,只觉身子蓦的一轻,便被人自榻上抱起。   “可还好?百里就在府外,莫怕。”   换了面容,却换不掉嗓音与身上的气息,耳旁响起的关怀,以及一股熟悉的冷香窜入鼻中,崔莞心中大定,却碍于通身无力,口不能言,只能动了动眼瞳,示意他无碍。   “酥骨散,两、两个时辰后自解。”   一阵剧烈的咳嗽夹杂着断续之语传来,自刘珩起身后也跟着摇摇晃晃站起的秦四郎,尾随在他身后,踉跄行到屏风旁,血迹斑斑的手扶在屏风上,才勉强站稳身躯。   刘珩本不欲令崔莞目及秦四郎此时的惨状,可眼下,即便是点下崔莞的睡穴也来不及了。   临失神智之前,一张沾染着斑驳血迹,却不似清俊的面容,噙着一抹出尘安宁的浅笑,就这般直直的烙入崔莞眼中—— ☆、第二百八十一章 坦心,坦情,坦秘(下)     夜色渐浓,逐渐沉寂的雍城暗流涌动,一行八辆马车缓缓自秦氏别院中行出,趁着正浓的夜幕朝援军驻扎的营地疾驰而去。   雍城本就实行宵禁,魏人围城后,宵禁的时辰更是向前提至酉时三刻,可不知何故,今日这一路,却是异常顺利,仿佛早已知晓马车即将驶过一般,巡城的卫兵有意无意绕开了通往营地的必经之路。   崔莞醒来时,马车还未行到营地,摇摇晃晃中,她慢慢睁开双眸,一入目,便是将她揽在怀中的“陌生”男子。   车厢临门一侧的角落里,悬着一盏琉璃灯,虽灯光略显昏暗,却足以令人看清车中的人影,崔莞眨了眨眼,失去神智前的一幕顿时涌上心头——   “秦尚!”   先是耳旁响起一声低呼,随即怀中的人儿便坐起身,感受胸前逐渐消逝的暖意,顶着一张皮膜的刘珩面色微沉,却平静的开口道:“醒了?”   “嗯。”下意识应了一声后,崔莞才算真正醒过神来,她抬眸望向刘珩,唇角微动,却言不出半个字。   事实上,刘珩与秦四郎那一番交谈,崔莞躺在榻上听得一清二楚,可整个人却好似置身云雾之中,全完理不清头绪,眼下即便是想问,也不知从何处开口。   瞟过崔莞呆滞的神情,刘珩心头一软,伸手将人重新扯到身旁,一手揽在她腰间,一手捋了捋那头簪钗尽去,凌乱散在身后的乌发,方缓声说道:“我知你心中有惑,也罢,你若想知晓何事,尽管问,我自不会瞒你。”   他坦然,崔莞也不扭捏,张口便问道:“秦四郎怎样了?”闭目前所见的那一幕,到底还是入了心。   闻言,刘珩剑眉微褶,原本崔莞身上的大红嫁裳,便已让他碍眼至极,而此时崔莞的关切之语,虽还不足以使他怒意横生,可多少还是令他思及秦四郎今夜的刻意谋划。   “饮下毒酒,拒人援手。”言下之意,并非他见死不救。   即便崔莞思及几分,可乍听刘珩此言,也不由一怔。   秦四郎……殁了?   “他当真……”崔莞慢慢蜷起发凉的十指,以往清如玉石般的嗓音,骤沉,喑哑。   她从未想过要秦四郎的命,哪怕他时常借她谋算刘珩,哪怕覆舟山上,险些因他丧命,亦无一丝一毫将其置于死地的念头。   此时此刻,崔莞心底弥漫起一股说不出的酸涩……秦氏四郎,那样一个如美玉般温润的少年,若不是荒林山道上遇见她,兴许就不会踏上这条与上一世霄壤之别的不归路。   终归是她负了他……   “你不必自哀自怨,今日之事,乃是秦尚自取,怨不得你我。”   刘珩搂在崔莞腰间的手臂缩紧了些,将那温软的身子完全敛入怀里,沉声说道:“秦尚与寒门携手,无非是因秦氏覆灭,殊不知,当初寒门势大,士族式微,即便我有灭秦氏之心,也无相应之力。”   不是士族,那便是……“寒门!”   缓过神后,崔莞思绪转得飞快,她动了动身子欲再度坐起,却不想揽在腰间的手臂下了力气,推不开也挪不动,僵持片刻,只好收了那股对刘珩而言不过二指拈花的细微力道,略略抬头,若有所思地盯着他刚毅的下颌。   “可若我未记错,秦四郎曾言,当初秦氏覆灭,乃是你以勾结寒门的罪名,联合巴陵诸多世家同裁之故,又何以与寒门相干?”   要不然,秦四郎也不会决然转投寒门。   “区区一道罪名,岂能轻而易举的毁去一个底蕴不凡的百年世家?”刘珩薄唇勾起,满目森然,显然,回忆于他而言,也非是好受之事,“无非是有人借我之手,欲行其事罢了。”   送上门的把柄,物尽其用下,又何必外推?   崔莞非是愚钝之人,刘珩三言两语一点拨,思绪顿开,无论个中缘由如何,士寒皆起心思之下,莫说巴陵秦氏,只怕王谢也未必能讨得好处。   只是她着实想不出,究竟是何故,使得寒门竟情愿将巴陵郡双手拱于士族,也要覆灭秦氏。   闻及耳旁的询声,刘珩唇角泛起一丝讥讽,不紧不慢的道:“你且思秦氏既灭,秦尚如何脱身,又如何以罪民之身,一跃入沐园?”   崔莞微怔,不出片刻,眸底陡然迸出一片震惊之色,再顾不得许多,挣扎着坐起身,而刘珩此时也顺势松开手,静静的看着她又惊又诧的小脸。   “你,你所言之意是,是……”艰难的挤出半句话,崔莞已不知该如何说下去,莫说是她,便是换了谁来,听闻一世家覆灭,居然是因族中出了一名容貌清俊至极的翩翩郎君,也会难以置信,甚至觉得荒唐无比!   刘冀虽好男风,却也知世家之子不必寻常百姓,当年与秦四郎的一面之缘,令他相思入骨,辗转之下,身旁闻弦知雅意的谋士,便出了这一计毒策。   以小小一处巴陵郡,换来心头之好,这笔交易在刘冀眼中,不算亏,况且巴陵并非全无寒门,不过是被压下气势罢了,暗中的涌动可不少。   “秦四郎,可知晓?”   “起先未知。”往后自然是知了,若不然岂会有今日一局?刘珩眯了眯眼,他差人暗中送于秦尚的凭据,可不是胡编乱造之物。   崔莞身躯微震,缓缓移开眼,怔怔的盯着窗纱外不断飞逝的屋舍轮廓,心中仿若攘进一团乱麻,堵得慌闷。   倘若这一切属实,那么上一世,秦四郎稷下学宫扬名之后,却好似自世间蒸发一般了无踪迹,也是因刘冀的缘故?   除此外,她还思及齐郡郡守府中的鸿门宴,郡守张显待秦四郎诡异的举止,以及那名刺杀刘珩的秦氏护卫……   看着满目怔忪的崔莞,刘珩眸光沉凝,他抬起手,冰凉的掌心缓缓覆上那双呆滞的眸子,“今日之果,是他自行决选,与他而言,继续留下,倒不如这般解脱来得畅快。”   刘珩并未打算告知崔莞,秦尚所服之毒,乃是百里无崖亲手所制出的假死药,更不欲告知她,被刘冀“暗下黑手”的秦四郎,得知亡妹与灭族真相后,悔恨绝望之际,已心生离意,不但向刘珩透出刘冀野心,更透出刘冀及楚氏一族联合雍城城主周肃,里通外敌,勾结魏人,欲借雍城一战置刘珩于死地之计。   这便是魏人围城,却迟迟未攻之故,而今夜之局是两人同设,意在将刘冀伏在雍城的暗棋一网打尽,只是刘珩料不到,秦四郎竟然摆了他一道,暗中劫来崔莞,更是让崔莞亲眼目睹自己呕血“身亡”的一幕。   以“死”留情,秦尚,你谋算得甚好,甚好!   刘珩将崔莞揽入怀中,耐心劝慰,同时也下了决心,有关刘冀下药,最终却被暗埋在沐园中的玉倌暗行桃代李僵之举,便暂且不明示于秦尚。   永昌十五年九月初,太子率三军抵雍,与新平郡援军里应外合,歼灭魏人达十万之数,初战告捷,大军转而北上,誓要驱魏人,复三城。   捷报传入建康,朝野皆欢,唯独一处,怒意滔天。   “哐当”一声刺耳的破裂音,一只精美非凡的酒樽被人狠狠砸在汉白玉石板上,跌得粉碎。   沐园一处水榭中,刘冀满面阴寒,抠在沉香雕花长几边缘的五指气得发抖,他死死的盯着眼前的探子,一字一句道:“你将方才之言,再说一遍!”   跪在地上的探子忍不住通体生寒,却仍是咬牙复述道:“禀主子,梵、梵公子于雍城遇刺身亡,其遗身已被属下送回建康,还请主子明示,该如何处置……”   “滚!给本王滚!”   又是一声刺耳的破裂音,刘冀一脸狂怒,不但将几上的酒器砸个精光,到最后更是一脚踹翻长几,不多时,水榭中的摆设犹如狂风过境,倒的倒,碎的碎,满地狼藉。   “阿冀!”难得踏出宫门半步的殷贵妃,不知何故,竟在此时来到沐园中,眼见刘冀这般如癫如狂的模样,上前挥手,便是重重的一记耳光。   脸颊上的剧痛,唤回刘冀的心智,他缓缓的转过头,“母、母妃?”   “你还认得我这母妃?”殷贵妃冷哼一声,可目光触及刘冀脸上那一道明晃晃的印子,心中又止不住发疼,口气顿时缓了几分,“你随我来。”   母子二人换了一处干净的屋子,殷贵妃挥手打发服侍的侍婢仆从,又差心腹守在门外,这才一脸沉凝的对刘冀道:“今上危矣!” ☆、第二百八十三章 明争暗斗玲珑局(中)     碧落认出此时跪在路中间的人,正是先前被众人自山匪刀下救出,却恩将仇报,将一行人引向秦四郎设下的圈套之人,老赵。   当日被弃在城南码头的老赵,又羞又愧,接回妻女之后便藏于城中故居,直至三军击溃围城的魏人,这才敢现身,然而旁人皆言三军神勇,唯独他一人留意崔莞的下落。   有意无意的,老赵得以远远瞅见几回做郎君装扮,跟随“新平将军”登城墙巡视敌情的崔莞,知她并无大碍,这才缓缓放下心,左思右想,决意登门请罪,可不想清早出门,便瞥及一行眼熟的护卫围着一辆马车慢慢朝城门行去。   老赵急急行密道,赶在众人前绕到路前等候,于是便有了眼前跪地拦车的一幕。   “姑子,老奴有愧于姑子,今日在此,无论姑子要杀要剐,老奴断无半句怨言。”   当日秦四郎以妻女性命为挟,逼他不得不行违心之举,将崔莞一行人引入局中,即便崔莞安然无恙,可他叛变已为实,毋庸置疑。   认出老赵的墨卫各个如碧落一般,神情冷冽,恨不得杀之后快,不过主子尚未出言,只得生生忍下,然而那股凌厉的杀意,惊得老赵心底一片寒凉,浑身颤抖不已。   崔莞示意碧落将车帘挽起,扫一眼老赵惨白的面容与发颤的身子,暗叹一口气,对外说道:“让他过来说话罢。”   墨十八虽不知老赵究竟为何人,但听崔莞一言,便朝左右两旁的墨卫点了点头,示意众人散开,老赵这才颤颤巍巍的起身,跌跌撞撞扑到马车一角,朝车厢中只露出半边身子的崔莞噗通一下,再度双膝跪地,低头砰的一声,前额重重叩在地上。   “多、多谢姑子大人大量,老……”   一个奴字尚未出口,却被崔莞淡声打断,“赵叔,你虽认我为主,可你既未签契,我也未能依言,令你衣食无忧,故而你也不必再自称为奴。”   此话一出,老赵如何不明白,崔莞这是要抬手放他一马,欣喜之余,赧愧更甚,他伏下身,以额触地,哽声道:“当初若非姑子心善,某与一家老少仍旧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说不定也早已成魏人刀下之魂,是某不知好歹,对不住姑子,往后,每月初一十五,某定为姑子烧香祈福。”   老赵所言也不假,魏人虽是围而不攻,但仍是将城外的一干村镇洗劫屠戮一空,倘若无崔莞留下的金叶子,光凭每日在城中驱车,老赵也难挣下一份家业,进而搬入城中,躲过这一劫。   “你且去罢,往后好自为之。”崔莞又看他一眼,沉默了片刻,阖上霜目,轻声道:“启程。”   无论如何,老赵她是不打算留在身旁了,至于高抬贵手,也并非是她心软,只是觉得乱世当道,老赵所作所为,也是为救家人性命,无可厚非。   听闻崔莞平静的声音,老赵抬手擦去眼角的湿润,退到路旁重新跪下,对着缓缓驶去的马车恭恭敬敬地磕下三个响头,直至一行人渐渐远去,再望不见身影,他方起身,折回雍城。   光阴荏苒,秋去冬来,马车到底比不上策马行得快,崔莞回到清河郡时,已过了整整二月有余,虽说离家前,她给崔诚与崔陆氏各留下一封书信,阐明出行之举,可近乡情怯,眼看马车即将行到崔氏府邸,崔莞的心中,多少有几分忐忑。   她到底没忘却崔陆氏那一番锥心之言。   马车平平安安的行驶到大门前,常在府里露脸的墨卫上前叩门,守门的仆从一听是崔莞归府,脸上顿时一笑,急急敞开大门,迎崔莞入府。   彩帛小车,穿庭过院,直径行入存熙堂,行到裕园门前,刚踏下小车,崔莞便见几名婆子扭着一道窈窕的身影往外行来,后头还跟着名侍婢。   行在前边的是服侍在崔陆氏身前,最为得力的夏妪,崔莞回府一事,早有仆从报到崔陆氏跟前,眼下于门前撞见,她也不觉惊诧,敛下脸上的怒意,恭敬的行礼,道:“菀姑子,夫人正候着姑子。”   崔莞掠过夏妪身后那梳着妇人头,被两名婆子堵嘴束手,正不断挣扎呜咽的女郎,眸光微闪了下,颔首道:“妪有礼了,我去见母亲。”   夏妪自是不会阻拦,反倒是那名被制住的姑子,一见崔莞,挣扎得愈发激烈,可奈何身娇体弱,根本敌不过膀圆腰粗的婆子。   “还不快将人带下去!”夏妪低喝一声,又对崔莞一礼,方领着那两名婆子匆匆出了裕园的大门。   崔莞侧首扫了一眼,若她未看错,方才那人,是许久不见的崔绾!   “怎么回事?”她对上前来迎人的侍婢,蹙眉问道。   “回姑子,是于崔氏不知礼数,冲撞了夫人。”那侍婢屈膝一礼,边引着崔莞入园边应道。   若只是冲撞,夏妪神色间怎会流露出切齿之意?而且……崔莞打量着身前引路的侍婢,那闪躲的眼神,怎看都是另有隐情,难道是母亲……   心间一急,崔莞足下顿时加快了一些,同时不着痕迹的瞥了一眼跟在身旁的碧落。   待侍婢撩起门帘,一入屋,一股虽淡却无法被熏香掩下的药味扑面而来,崔莞面色微变,抬眼便在厅堂中扫了一圈,结果未见到崔陆氏的身影,她正欲往内屋行去,便见门前垂落的珠帘一动,崔陆氏被侍婢搀扶着走出内屋。   “母亲。”崔莞目及崔陆氏白皙却透出一丝莫名潮红的面色,心尖紧缩,连忙上前扶住崔陆氏的手臂,搀着她坐到软榻之上。   “你、你这不听话的孩子,还知我是你母亲?”原本崔莞不辞而别,崔陆氏又气又怒,可又架不住满心担忧,眼下见女儿平安归来,有心训斥几句,但一见崔莞一副瘦弱憔悴的摸样,又舍不得多言几句重话,只紧紧攥住她的手,眼眶不觉发红。   崔莞亦是满心歉然,又是认错告罪,又是许诺绝不再犯,哄了好一会儿,崔陆氏的心绪才平缓下来,崔莞趁机问道:“方才在院门外,见夏妪带了名女郎行出,看起来似是崔绾?”   崔陆氏看穿了崔莞的心思,不过,她显然不愿提及崔绾,含糊几句,便转而言道:“可去见过你父亲了?”   崔莞摇头,“尚无。”   “如此,你且先去书房见过你父亲,再过来用午膳罢。”   “好。”崔莞乖巧的应声,起身出屋,受到她的示意,留在屋外打探消息的碧落,便静静的跟在她身后,待出了裕园,便将所知之事,一五一十禀于崔莞。 ☆、第二百八十四章 明争暗斗玲珑局(下)     “于崔氏……也就是主子方才在院门前所欲的妇人,听夫人身旁绢书姐姐言,主子出门莫约月余后,家主与夫人便将她许给于氏,半月前出阁,今日回府,确是因冲撞夫人,方被夏妪等人扭出门。”   “于氏?”崔莞秀眉微蹙,她不记往事,但胜在为人聪颖,又愿下心思,加之钟山密院中刘珩曾予她观摩的士族名册,但凡清河中与崔氏往来的世家大族,均已牢记在心中,眼下思来想去,却无于姓之族。   “是清河下县中的小门世家。”身为墨卫,碧落贴身服侍崔莞时,暗中还需留意清河世家的动态,故上至城郡下至县镇,大大小小的世家,她识得比崔莞还精细。   虽说崔绾已回到族中双亲身旁,可即便是旁支,也不当这般轻易与一区区小门世家结亲才是……崔莞眉头渐蹙,而哪怕于氏远不如崔氏显赫,说到底也为一门世家,倘若崔绾失了娘家帮衬,在于氏中的日子只怕如同水火之中。   这一点,崔绾应心知肚明,对母亲当是讨好尚来不及,又怎会行冲撞之举?   “碧落,回头你设法打探于崔氏入府前,可曾与谁往来过密,或是见过何人,行过何事……总而言之,她的近况,愈细愈好。”   “诺。”   怨不得崔莞横生事端,崔绾不同于旁人,在崔诚与崔陆氏身旁两载,若非她及时回归,担养女之位的人,非崔绾莫属。再者,这二载不长,可只要略微细心一些,总会得知一些不足与外人道的隐秘,崔绾突如其来的言行变化,已引起崔莞的疑心。   一路行到书房,当值的管事好似早就得知崔莞会来一般,行礼过后便恭敬的将人请入屋。   地底埋有火道,一入屋,掺着一股馥郁的明堂香的暖气迎面扑来,一旁的碧落忙替崔莞解下身上的狐裘。   “父亲。”崔莞穿过珠帘,对正坐于几后执笔留墨的崔诚见礼。   崔诚抬眼打量起女儿虽消瘦但完好无缺的身躯,面上的神情虽无变化,可眼中逐渐松缓的凝色,还是颇为明显,他左右各看一眼,沉声道:“下去。”   “诺。”一声轻应,正在崔诚身旁研墨添香的书童侍婢均放下手中之物,行礼退出门外,崔莞也给碧落一道眼色,让她出去候着。   “坐罢。”待门合起,屋内只余父女二人,崔诚方指了指下首的锦席,示意崔莞坐下说话。   “我已得闻三军雍城大捷一事,不知眼下战局如何?”   崔莞临行前,留于崔陆氏的信笺上未点明去处,可对崔诚,倒并未隐瞒,而崔诚也知,女儿身旁的侍婢护卫来历不凡,因此虽担心,却未有多少焦愁,且太子出征一事,也足够士族繁忙劳碌,毕竟,这是一次可遇不可求的天赐良机。   太子年长,朝堂参政已有数载,建树颇丰,虽大部分被今上寻由削弱,不过余果也未必惨淡,市井百姓中,太子贤名可是深入人心,一旦此次太子出征杀敌保疆,驱除魏人,三军凯旋而归,文治武功皆齐之下,今上还有何缘由打压太子?   况且还有王谢暗透出的那道消息……崔诚平静的眸光后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炽热,连上苍都在帮衬士族!   崔莞的目光瞟过崔诚逐渐发亮的双眸,纤细的指尖微微蜷曲,脑海深处一张俊脸晃过,“儿不知。”   虽说墨卫自有一番传信手段,但她却从未轻易动用,尤其是此时,沙场征战,容不得一丝疏忽,涉及军机之密,万一失手被旁人截住,后果不堪设想。   “想来也是。”崔诚语气微含一丝失望,不过转念一思,却又喜上心头,想必这世间,也无多少人比得过他更期盼太子得势。   仔细询问了一番崔莞在雍城的见闻后,崔诚话锋一转,道:“你外祖遣人送来邀帖,来年春末乃是他六十大寿,说是让你母亲携你一同前往建康,正好见见从未露面的菀姑子。”话到最后,已然成了冷笑。   当年崔莞被害一事,虽是难以拨开的迷雾,可若不是陆氏信誓旦旦作保,崔诚也不会松口让爱女虽陆岚一同出行,而今远在建康的陆氏终于得知崔氏迎回“次女”之事,便借大寿来探虚实,邀贴上言得甚好,可谁猜不透这背后之意?   这陆氏,到底还是少不了心虚胆怯。   闻及此言,崔莞心中猛地闪过一道念头,不过却被她暂且压下,“如此正好,阿菀还未拜见外祖,能随母亲一同前往建康为外祖贺寿,心中自是不胜欢喜。”   崔莞淡淡一笑,蜷曲的十指反倒松懈开来,比起陆氏,她更想得知,陆岚再次见到这张熟悉的面容时,会是何等的神情摸样。   ******   辞出书房时,已是晌午,刚放晴半日,空中又飘起了雪,崔莞陪崔陆氏用过午膳,返回菀园时,落下的雪堪堪没过脚踝。   只是任谁都未曾想到,这场雪一下,便是三天三夜,且还未有止住的迹象。   所幸,崔莞一言惊醒崔诚,在崔氏牵首之下,不少世家大设粥棚,又广派冬袄,清河郡一别往年,街上冻死的百姓,不过十数。   而清河世家之举,通过密信传开后,各处世家相争效仿,以至于大晋这场突如其来的天灾,并未动摇国之根本。   朝堂之上,试图借天灾生事的殷贵妃等人,也只能咬牙歇下心思,转寻他法。   “姑子。”回到崔府便自觉更变称呼的碧落,抖了抖肩上落的一层雪花,入屋后便静静立在一旁,待崔莞将屋内侍婢打发后,方上前禀报:“姑子让碧落探查之事,碧落已查清楚。”边说她边将所载消息的信笺呈于崔莞。   不看尚好,越看崔莞的面色便越沉冷,清清楚楚阅完最后一字,她脸上的神情已如屋檐下冻结的寒霜,冷厉骇人。   这个崔绾,竟是如此大胆!   想借二载积下的情谊算计张氏之子,需知,清河张氏与崔氏一般,皆为清河郡最顶级的世家之一,且与崔氏乃是世交,好在算计不成,反栽给了于氏子。   难怪崔氏会纡尊降贵,与一不知名的小小世家联姻,崔绾此举,也是咎由自取。   不过,崔绾冲撞崔陆氏一事,果然不出她所料,亦与陆氏有关,崔绾养在崔陆氏身旁近二载,陆氏自是心知肚明,**间被人“桃代李僵”,心虚的陆氏怎会不闻不问?   崔陆氏早已得知陆岚的恶行,只是苦于无凭无据,这才强忍而下,但对“次女”一事,也未入陆氏所愿,如实坦言,急切之下,陆氏必然会寻上崔绾。   崔莞扫了眼几上的密信,唇角勾起一丝冷笑,一面差人送来邀贴,一面怂恿崔绾冲撞崔陆氏,是欲让崔陆氏气而生疾,推却贺寿一事,好光明正大让她这“次女”孤身入建康?   陆氏的盘算,也未免太自以为是了! ☆、第二百八十五章 母女交心谈情事     永昌十五年,六月,太子刘珩率三军征讨魏人,解雍南二城危势,复康、东、秦三城,历时七月有余,终驱魏于北疆。   永昌十六年,三月中旬,大军班师回朝,即将凯旋!   捷报传入建康,朝堂之上,无论各自心中暗思如何,至少人人面上均是一片欢颜。   而经过半载休养,邪风入体的孝明帝,虽四肢仍旧麻木,难以动力,但好歹口舌已不见歪斜,只要不张口,乍看之下与寻常人无异,待得知三军凯旋,心宽喜慰之下,竟连磕结含糊的言语,也顺畅清晰了许多。   当日,孝明帝便命暂代监国之职的二皇子刘冀下令,三军还朝之日,大开城门,百官出城相迎,大有封赏三军之举。   一时间,和睦的朝堂上,暗澜再起。   开疆扩土,保家卫国,历来便是大功一件,太子为三军统帅,又为一国储君,此次率军出征,功劳无极,自是谁也无法抹去。   然而太子之下,还有三军将士兵卒,这可不单单只有世家子,更多人则出身于市井寒门。   起初,这些将士人轻言微,不足为虑,但今上既然透出大封大赏之意,三军还朝后,定会有一批将才崛起,虽说大晋重文轻武,可在这等关键时刻,多一人,便多一力。   因而无论士族还是寒门,皆卯足劲,暗中探查起可造之材,欲先一步下手笼络。   与此同时,崔氏浩浩荡荡,延绵数里的车队,刚行入建康南篱门,透过薄如蝉翼的窗纱,清晰的目及建康城中随处可见的欢腾,那一张张喜笑颜开的面容,以及一声声传入马车中的倾赞,饶是崔莞早便自刘珩得胜后传来的密信中,得知他平安凯旋的消息,心中亦止不住泛起一股难得的雀跃。   他,即将归来。   崔陆氏与崔莞同坐一车,看着女儿微扬的眉梢,她忽的开口问道:“太子还有几日还朝?”   “莫约两日。”未多想,话已脱口而出,待崔莞回过神,对上崔陆氏通透的目光,双颊顿时一阵莫名的**,她不自觉的敛回下颌,正襟危坐。   “阿莞。”瞥了眼女儿不大自然的颊色,崔陆氏叹声道:“你当真是下了决心?”   事实上,临行前夕,崔诚特意将崔陆氏唤道书房,将崔莞与太子一事大致言出,她这才知晓,为何崔诚迟迟不愿提及女儿的亲事。   作为一名世家妇人,倘若崔莞无那三载苦难,崔陆氏定不会对崔诚的决定另生他意,而此时,对女儿愧歉颇深的崔陆氏,心中所思所想,仅是盼望崔莞能寻一知心人,踏踏实实,和和美美的过完一生。   “母亲。”怔忪片刻,崔莞这才听出崔陆氏的话中之意,她眸光轻轻一闪,将身子往崔陆氏身旁挪了挪,伸手挽住那只与自己一般同样纤细的手臂,平静的道:“阿莞之心,无悔。”   崔陆氏听出她言中的决意,可一双细眉不松反蹙,道:“他是太子,将来便是一国之君,后宫中美人无数,你……”   “不会有那一日。”崔莞声音微不可查一颤,却又极快复平,“母亲不必担忧。”   她信他,当日在木亭结誓约之际,她便言得清清楚楚,在一切尚未发生之前,她允许自己放纵一次,等他,信他,无论旁人说甚,都会暂且放到一旁,不听不闻。   崔陆氏岂会不担忧,她一把握住女儿的柔荑,沉声道:“纵使他心系与你,然则你可知前朝后宫历来息息相关,便是他无意,为这江山,也不得不纳入各家美人,若真有那一日,你待如何?”   “若真有那一日……”崔莞垂眸凝望袖上华美的绣纹,唇角微微抿起,“朱弦断,明镜缺,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她不是卓文君,一笺《诀别书》,换来司马相如的不忍与垂怜,与君长诀对她而言,便是真真正正别于生死,红尘俗世也好,幽冥地府也罢,生生世世,浅眸无君影。   这声轻言决的话语,令崔陆氏神色骤然一变,握着崔莞的手不禁缩紧,掌心一片冰凉,“阿莞,你可是认真的?”   女儿入主后宫,在崔陆氏眼中,并不是一条青云之路,崔氏乃公卿世家,崔莞为身份尊贵的嫡女,可嫁王谢,一府主母,远比一国之母要自在,哪怕有一日,夫妇难合,也可和离。   一旦为后……从古至今,未闻过有帝后和离之举啊!   “不过几句玩笑话,母亲多虑了。”察觉到崔陆氏神情有异,崔莞敛下心绪,伸手覆上崔陆氏冰凉的手背,轻笑道:“阿莞不是痴顽之人,岂会行这等愚钝之事?”   崔陆氏非三岁稚儿,也非无知妇人,能为一府主母,又牢牢抓住崔诚之心,压得底下的侍妾翻不起丝毫波浪,看人对事,自是有一番手段,她抬手拢了拢崔莞耳旁被风拂乱的碎发,顺势将人揽入怀中,正色道:“你年岁不小,为人知书达理,母亲也不欲多言,只有一话,还望你能听入耳中。”   “你与太子历经生死,情难自禁亦是常理,但太子终究是太子,非寻常世家子弟,你既生出这番心思,就当好好思量,莫要受他人影响而轻率行事,母亲只盼你安好,旁的……”顿了顿,她抿唇道:“无谓。”   言下之意,便是无论崔莞做出何等决定,她均会护着,哪怕是与崔诚谋划相悖。   崔陆氏的一片爱女之心,崔莞心头泛起一丝微涩,伏在温软馨香的怀中,阖起双眸,低低应道:“阿莞记下了。”   她无法否认崔陆氏所言,刘珩,到底是太子。   此次前往建康,除崔陆氏之外,崔诚也在同行之列,他并不知崔陆氏与崔莞在马车中的言语,年过三旬却仍不失儒雅的面容意气风发,心中细细思量着落脚之后,与王谢等世交商谈太子率军还朝的后事。   崔氏这庞然车队一入城,陆氏便得了信,虽说陆氏乃是崔陆氏母族,可在崔氏面前,却难以摆起长辈之尊,也不待崔陆氏上门,先差人往崔氏建康中的府邸投了帖子,欲邀母女二人过府相聚。   却不想崔陆氏以长途跋涉,身体不适为由,推拒不前。陆氏虽多有怨怼,面上倒未显露,差人讪讪几句,便暂且按下了心思。   两日后,建康外西篱,内西明,二门洞开,百官身着朝服齐齐前往西篱门,百官身后,则是无数百姓相争涌来。   众人刚行到门边,远远的,便见远处扬起阵阵遮天蔽日的尘土,足下的大地,轰隆长鸣。   北征保家卫国的将士儿郎们,终还朝! ☆、第二百八十六章 三军凯旋交锋起(上)     随着当先的一匹枣红色骏骑驻足,身后一望无边的将士齐刷刷停下脚步,列队于西篱门外,除去依旧飞扬的尘土,以及偶尔响起的马息,整支队伍一片庄严沉寂。   污秽破损的铠甲战衣仍可见斑斑血迹,残缺短钝的兵器上遍布细密的豁口,一路长途跋涉,过山淌水,越泥度尘,每名将士身上染满脏污,甚至散发出的体味臭不可闻,即便大军离城门尚有一段距离,那随风扑面的恶臭,依然让候在门前,衣冠整洁的百官白了脸庞。   不过,纵然这恶臭令人几欲作呕,可无论是士族还是寒门出身的朝臣百官,均是竭力抑制胃中的翻涌,勉强表露笑意。   莫说眼前是千里北征,沙场浴血,保家卫国的大晋儿郎,光凭每人脸上肃穆之色,以及那如刀劈斧凿般刚毅的身姿,还有一道道锐利的目光……   无一人有疑,一旦敢在此时当众呕出,哪怕他们身为高高在上的朝臣百官,下场必定凄凉无比,更何况在众人身后,还有源源不断赶来的建康的百姓,介时,一口口沫子,也会将人淹死。   因而,为了己身,即便体内食流涌至喉咙处,也得生生咽下。   世家朝臣尚好,平日里虽甚是趋洁避污,可此时见到这等阵势,心里早已乐不思蜀,萦绕在鼻间的不雅之味,自然也就淡了几分。反倒是楚氏这等寒门以及早已暗中倾向寒门的萧氏等人,目及枣红骏骑上那道挺拔颀长,明显完好无缺的人影,因恶臭发白的面色,愈发白得通透起来。   已入仕,身为丞相司直的萧之谦,不着痕迹的瞥了一眼与太尉王焕一左一右,分立在百官之首的丞相楚广,心中焦灼万分。   这不过是三军中的先遣,区区五万人马,已有这般气势,若三军齐至……萧之谦已不敢思索下去,萧氏与赵氏乃是姻亲,即便将门赵氏没落已久,可多少还是能打探出一丝有用的消息。   晋人喜好风雅,不善杀戮,又无良将排兵布阵,对上骁勇善战的魏人,未败已是奇事,却不想竟能大捷,而且,但凡有眼之人皆能看出,北征凯旋,晋军气势天翻地覆,哪还看得出丝毫畏缩不前的怯弱?   萧之谦后背泌出一层涔涔冷汗,他捏了捏暗藏于袖中的硬物,心中犹豫不决,一会儿该不该如事先所安排好的那般行事?   与萧之谦的忐忑不同,借刘冀监国之际,仿若踏上青云路一般,步步荣升的楚广,到底是比萧之谦沉稳,他按捺住心绪,移眼看向身旁的王焕,却见其正一脸淡笑的望着自己,眼皮不由一跳,颔首客气道:“王太尉,请。”   仿佛看不出客套话一般,王焕摆出一副当仁不让的姿态,率先迎向翻身下马,被数名将领拥簇着向城门行来的刘珩。   见状,楚广额角忍不住跳动两下,咬牙紧跟在王焕身后。   刘珩解下项上头盔,身旁当即便有人接过,这微不足道的举止,霎时又令楚广瞳仁微缩,他认出了接过刘珩头盔的将领,正是出自当朝硕果仅存的将门世家姜氏,姜柏。   姜氏虽不如王谢这等有底蕴的世家,可傲性不小,他曾任司隶校尉时,便是跟在姜柏手下,自是清楚姜柏为人如何的孤高自傲。   眼下,姜柏竟当众为刘珩捧冠,且还是一副心甘情愿,理所当然的模样!   楚广心中顿感不妙,看来经此一役,刘珩在军中,颇得人心啊!   出生入死,餐风宿露,此时的刘珩,不复当初清俊的面容,他消瘦了许多,白皙的肌肤风吹日晒下呈现出淡淡的麦色,如此一来,少了儒雅,却多了刚烈,着两档铠的身姿,被明媚的春阳当空一照,愈发英气勃勃。   他的目光掠过接踵而至的百官,在王焕身上顿了顿,一旁的楚广却是理都未理,沉声道:“劳烦诸位出城相迎,孤代三军将士承情表谢。”   王焕一脸恭敬之意,拱手行礼道:“臣等不过在稍候片刻,岂比得过殿下与三军将士出生入死,浴血杀敌之苦。”   闻言,楚广也行礼道:“殿下一路跋山涉水,臣等已备好宴席为殿下接风洗尘。”说着身子一侧,抬手引道:“殿下,请。”   只要太子入城,离开大军,便是孤掌难鸣,到时候再设法让太子暴毙……征战沙场,怎可能真的毫发无伤?便是无外伤,也可言内伤,总而言之,俎上肉,还不是任人宰割?   “哦?”刘珩剑眉微扬,漆黑如墨的眸子似笑非笑,他抬眼看了下敞开的城门,却一动未动,盯着楚广的目光逐渐冷下。   楚广恍若未觉,眼角的余光不着痕迹的扫向不远处踌躇不定的萧之谦。   刹时间,四下一片沉静,众人的目光皆聚于刘珩与楚广身上,前者面无表情,后者面不改色,形势不知不觉中僵持起来。   有百官挡在前头,城内的百姓尚未察觉出异样,依旧耐心等候,不过,也有按耐不住之辈,试图行近城门,一窥究竟。   犹豫不决的萧之谦,又一次察觉到楚广冷厉的眼色,暗叹一声,袖下抓着硬物的手一紧,就要抬步迈出,不料足下还未动,便闻一道磁沉的嗓音淡淡言道:   “不必了,三军将士还未尽归,孤岂能独自入城?”   短短数言一出,楚广眼中闪过一丝愕然,而萧之谦惊愕之下,不免暗暗松了口气,抓着硬物的手也跟着一松,任凭东西滑落在袖中。   “待三军将士齐聚,正式犒赏时,再入不迟。”刘珩薄唇勾起一丝莫名的笑意,在楚广意识应当截话之际,最后一番话已然出口,“在此之前,孤身为三军统帅,自是要与将士一同静候城外。”   话落,另一道清朗的声音适时的自刘珩身侧响起,“传令,就地扎营,静候城外!”   “传令,就地扎营,静候城外!”   “传令,就地扎营,静候城外!”   ……   一令出,万军之中一名名传令官,复喝传开,几乎是声落人移,原本静静立在城外,仿若木桩一般的将士,当下便有条不紊的动起手来,全军上下一同安营扎寨。   极快,一片整齐的营地,便在百官惊诧愕然的目光中迅速立起。   楚广再顾不得风度,面色唰的一下,难看至极。 ☆、第二百八十七章 三军凯旋交锋起(中)     百官或若有所思,或呆滞静默,立于其中的萧之谦,双眼死死盯着拥簇在刘珩身旁,出声传令的人影。   两档铠,红缨盔,身形虽不如旁人矫健,却是挺拔如松,英姿飒爽,尤其是半掩在头盔中的面容,若不细看,难以观清,可刻意留心之下,那仍透出一丝稚气,甚至与他有二、三分相似的脸孔……   萧谨!?   怎会是他?   仿佛有所察觉,萧谨下颌微微一侧,顺势对上萧之谦满是骇然的目光,眉眼轻弯起,露出一抹耐人寻味的浅笑。   萧之谦心中乍寒,猛地一哆嗦,竟是垂头躲开萧谨的眼神,亦借此掩饰面上流露出的不敢置信与惊慌。   真是他!   临淄别院萧谨被救至今不过二载,萧之谦又对赵氏兵书垂涎已久,对这位堂弟,自然也就比族人多了几分心思,面面相觎,还是能认出人来。   且那身形,以及长开的五官……萧谨身上的毒解了?   想到此,萧之谦心底寒意更甚,毕竟,他不同于外人,见到萧谨之际,便已知晓,刘珩之所以能率三军击溃善战的魏人,乃是因萧谨持有赵氏兵书之故。   而时至今日,三军凯旋,且不言萧谨北征时立下何等功劳,光凭献上赵氏兵书,便已是大功一件!   萧之谦的气息微促,他与萧谨已是不死不休,倘若萧谨当真崛起,对他而言,打击不可谓不重。   比起心乱如麻的萧之谦,萧谨一脸平静,他敛回目光,静静跟在刘珩身旁,心中想的,却是崔莞。   至今为止,刘珩仍未告知萧谨,崔莞是名姑子,故而在萧谨心中,仍把崔莞当做兄长,而一想到用不了多久,便能于崔莞重逢,萧谨眉目间止不住透出一丝雀跃。   嗯,真不知,阿兄见到他时,会是何等神情?   萧谨已有些迫不及待了。   刘珩并不知萧谨的心思,与王焕等世家朝臣寒暄几句,忽的转声道:“此次北征,孤于雍城擒获几名里通外敌,祸国殃民之辈,其中便有城主周肃。”   楚广王焕闻言,神情齐齐一变,里通外敌历来都不是件小事,且此次还有一城之主搅和其中,王焕岂会看不出轻重,他当即便道:“事关重大,臣立即向今上进言。”   “且慢!”楚广低喝一声,极力压住颤意,沉声道:“此事非同儿戏,殿下可有凭证?”   他不知刘冀暗中动的手脚,只因周肃早已投靠寒门多时,是寒门不可多得的臂膀,所知密事甚广,这才出言相阻。   刘珩面无表情,一双墨眸转向楚广,不疾不徐的道:“楚相是在质疑孤?”   “臣不敢。”楚广咬牙对刘珩抬手一礼,振振有词道:“殿下应知,里通外敌非小祸,若无真凭实据,贸然上禀,不但寒了忠臣之心,更会打草惊蛇,故而臣不得不慎重一问。”   “历闻楚相为人谨慎,果然名符其实。”刘珩低低一笑,眸光熠熠,“不过,楚相大可放心,孤既出言,自是有真凭实据为证。”说罢,又莫名的添了一句:“待后军押俘还朝,孤允楚相亲自审问,正好以全楚相谨慎之心。”   一番言语,将楚广堵得无话可说,他眨了眨眼,隐下眸底的阴霾,勉强笑道:“殿下说笑了。”   “哦?”刘珩剑眉微扬,意味深长的道:“楚相难道不知,孤,从不言笑。”   话毕,不欲再多言,刘珩朝王焕一颔首,转身便往营地内走去。   一场百官迎门,就这般无疾而终,百官尚好,能紧随在王焕楚广身后的朝臣,皆为士族或寒门中的翘楚,自是清楚其中内情,而后方之人,即便稀里糊涂,也不敢过多询问,尤其是见王焕与楚广二人面色均沉着如水,更是打定主意明哲保身,将嘴闭得严严实实。   可城内的百姓对大军临门不入,惊诧连连,一片哗然,崔莞亦在人群之中,她透过掀起的窗纱,扫了一眼城外连天的营帐,秀眉紧蹙。   按理说,大军凯旋,百官出城相迎,断无城外临门扎营而不入的道理,这其中定有蹊跷……崔莞顿了顿,放下手中窗纱,唤了陪同在一旁的碧落,低低吩咐两句。   碧落听罢,点了点头便撩帘下车,待碧落的身影彻底融入人群中,再难分辨后,崔莞才对车外的墨十八道:“回府。”   虽说日思夜想的人就在城外,可她不得不压下心底的躁动,刘珩向来不是胡乱行事之人,他既做出这般决定,就定有一番道理,她不能扰乱其中的谋算。   就在大军安营扎寨,城中百姓议论纷纷之际,韶华宫中却是一片风雨欲来。   孝明帝已般到甘泉殿静养,故而任凭刘冀无所顾忌,一闻楚广的禀报,顿时暴跳如雷。   “他、他竟敢如此行事?这是藐视君恩,你还不快点齐人马,将他给本王押回来!”   “万万不可!”楚广急急喝道。   “有何不可?本王代君行令,遣百官出城相迎,刘珩既然这般行事,便是目无君上,乃逆反之罪,来人!速速前往西篱门,将刘珩押解进宫!”   “此事断不可行。”看着已然被怒火冲昏头的刘冀,楚广眼中闪过一丝说不清的失望之色,若非刘冀身上也有楚家的血脉,他又岂会帮衬这等付不起的阿斗。   “太子北征,已深得人心,且西篱门外不过是先遣军,其所言也不无道理,倘若无缘无故,贸然拘押三军统帅,极有可能……”   “他们敢!要真到那一步,便是谋反,是九族同诛的大罪!”   楚广摇头苦笑,“倘若太子登位,恐怕非但不是谋反,而是拥护之宫。”   此话一出,刘冀暴怒的思绪这才逐渐冷下,坐在一旁,始终未开口的殷贵妃起身行到楚广身前,道:“大兄的意思,是置之不理?”   “然。”楚广慎重地点了点头,道:“眼下北征凯旋,太子气势正盛,臣观姜柏等将领,大多都对太子心悦诚服,确实不是出手之际。”   “如此,便仍由他在城外候着,不过,今上可是一直盼望太子回宫。”比起刘冀,殷贵妃的心机无疑要深沉许多,一针见血的指出薄弱之处。   百官相迎,太子可推却,帝王之命,总不能再推了罢?   楚广心神领会,拱手一礼,便退出韶华宫,转向甘泉殿,而他一走,殷贵妃的面色陡然一沉,对刘冀冷声道:“跪下!”   “母、母妃?”刘冀愕然,可一见殷贵妃面色冷冽,双膝顿时一软,跪倒在席上。 ☆、第二百八十八章 三军凯旋交锋起(下)     “周肃里通外敌一事,可是受你之命?”   刘冀面色微变,他抬眼看向高堂上,一脸冷意的殷贵妃,唇角颤了颤,犹豫片刻,终是应道:“是。”   殷贵妃心底怒意渐起,却面不改色,继续问道:“为何?”   “儿、儿臣本想,沙场之上,刀剑无眼,若他死在雍城,自是再无后顾之忧。”刘冀目光略有些闪躲,但仍是硬着头皮将话说完。   倘若他摆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殷贵妃未必会起疑,可惜,自幼起,刘冀最怕之人并非是高高在上的孝明帝,而是眼前容貌如花似玉,时常一副温婉如水的母妃。连连冷声质问下,他心已慌,哪还能振振有词?   知子莫若母,刘冀要能思及此事,又岂会让刘珩抓了把柄?殷贵妃怒上心头,砰的一下,玉手重重拍在沉香云纹长几上。   刘冀忍不住一颤,再抬眼时,一片墨影当头笼下,原本坐在堂上的殷贵妃,一脸怒容行来,于他身前站定。   “此计是谁呈于你?又是谁亲去雍城行事?”   “是、是阿梵。”   阿梵?略有些耳熟的名字传来,殷贵妃芙蓉面上的怒火微敛,微微眯起的凤眸若有所思,她在儿子身旁安插了几枚棋子,故而对于刘冀提及之名,未觉陌生也是常事。   见她如此,刘冀心中一定,原本惶惶的神色,霎时转为痛苦与不干,“母妃,阿梵为此事已命丧刘珩之手,儿臣……”   “你口中的阿梵,是巴陵秦尚?”   说来也是刘冀自食苦果,殷贵妃正细思儿子身旁有无一名唤阿梵的幕僚,被刘冀这哀声一惊,又目及他眉宇间的痛苦之色,顿时便忆起了刘冀口中的阿梵是何方神圣。   下一刻,殷贵妃方缓不过须臾的神情刹时间沉下,冷厉无比,她盯着目瞪口呆的刘冀,寒声一喝:“说!”   被这般森然的目光盯着,纵使屋外**明媚,刘冀也恍如置身冰天雪窖,他喉结勉强上下一动,咬牙言道:“是,阿梵确为巴陵秦尚,可秦氏毁于刘珩手中,阿梵对他恨之入骨,此次松口让刘珩北征,本就不得已而为之,况且当初阿梵所言也未错,一旦北征凯旋,便是父皇也压不住他了啊!”   说着说着,他好似壮起了胆,一把扯住殷贵妃的广袖,又道:“原本只要神不知鬼不觉令刘珩战死,便可捂住天下人的眼,那皇位也就名正言顺落在儿臣头上,有何不……”   “啪——”   一扇耳光,生生打断刘冀的急言,更是打得他头晕目眩,攥着广袖的手一松,下意识抚上脸颊,半晌方得以回神。   刘冀捂着**辣的左颊,侧回头,对上殷贵妃扭曲狰狞的面容,“母、母妃……”   “蠢货!”   多少年,即便得知刘冀喜好男风,豢养娈童,行事无度,殷贵妃也未曾如此叱过一句污言秽语,不但刘冀呆滞,便是守在门外,隐隐听到一丝动静的宫婢宦者,也不由惊诧万分。   殷贵妃缩回同是泛起痛楚的手,垂下寒冽的双眸,居高临下望着神色滞空的刘冀,莺声如刃,“你以为,我不知秦氏覆灭的内情?你莫要忘了,若非你身上淌有楚氏血脉,寒门又何如会帮衬与你?”   刘冀呆滞的眼神渐渐回明,他张了张口,却不已是骇得不知该说何话,当初他因色心算计巴陵秦氏,乃是暗中行事,所用之人又是心腹,根本无声张的可能,母妃怎会知晓?   “秦尚心智机敏,又是博学多才之辈,敌明我暗,他若铁下心算计,刘珩又怎能轻而易举的攻破魏人?甚至连周肃都手到擒来?”   殷贵妃不似刘冀,寒门之所以得与士族相抗衡,大多是因她而起,以寒门卑女之身入宫,从低贱的宫婢一步步走到今日冠绝六宫的**妃,哪怕当初陇西李氏出身的李后,也难抵其手段,郁郁而终。   而在拢住帝心的贵妃帮衬下,寒门也以史无前例之姿,直冲云霄,十数载光阴,便隐隐有了与世家抗衡的势头,若非孝明帝忌惮世家最后一丝未明的底蕴,今日韶华宫中所居的,就非是殷贵妃,而是楚后。   这样一位才貌心智皆非比寻常之人,三言两语间,便看破了秦尚的布局。   “母妃的意思是……”刘冀瞪大了双眼,不敢置信的看着殷贵妃。   “只怕秦尚早已得知真相,即便不是他亲自查出,也是有人刻意送到他眼前。”殷贵妃冷笑一声,厌恶的扫了眼刘冀苍白的脸庞,衣抉翻飞,转身头也不回的走向方才所坐的锦席。   “不……怎可能?”刘冀低声喃喃,他不愿相信,榻上如此温柔,夜夜**缱绻的阿梵竟会背叛他,可对秦尚的了解以及殷贵妃的话,均让刘冀心知肚明,此事,为真!   “啊——”嘶声大吼,他抬手一挥,将几面上精美的樽盏尽数扫落,噼里啪啦好一阵尖利刺耳的声音回荡在殿中。   见他发狂,殷贵妃无怒无怨,执起尚带余温的玉盏,抿了一口香茶,润了润咽嗓,待刘冀踹翻长几,渐渐止声后,方叹声言道:“眼下,刘珩既然敢当众言出周肃里通外敌之事,手中定是掌握了不少凭证,三军还朝之日……”   刘冀面色骤然大变,他喘着粗气,急急奔到殷贵妃几下,撩袍屈膝一跪,低眉顺目的道:“儿臣知错,还请母妃救救儿臣。”   “到时候只怕连我都自身难保。”殷贵妃一脸沉凝,里通外敌可不是小事,尤其是一干凭证极有可能已落在刘珩手中,便是她也升起一丝手足无措之感。   “若不,便差人将周肃给杀了!”面临生死攸关之际,便是刘冀,也不得不为保命,暂且抛开无干之事。   “杀?”殷贵妃冷笑的瞟了他一眼,“如何杀?刘珩带回五万大军,余下仍有近二十万兵马,你以为区区数百上千死士,敌得过那二十万沥血之师?”   “那便传信于军中寒门之人,设法将人除去。”   “刘珩既将人留在后军,而非亲自押送,定做了万全之举。”殷贵妃阖上眼,疲惫的道:“况且刘珩手中究竟有无真凭实据,仍是两说,保不齐,他刻意放出风声,便是想诱寒门出手杀人灭口,介时,便成了无中生有,不打自招。”   刘冀细细想来,顿时惊出一身冷汗,“那该如何是好?”   “等。”殷贵妃唰的睁开双眸,沉声道:“等三军还朝,刘珩为防今上袒护寒门,定会选于庆功宴时,当百官众目睽睽之下呈上凭证,若无牵连至你便罢,事后自有今上处置,若秦尚当真将一切凭证交予刘珩……”她顿了顿,骤然低下的嗓音,慢慢的,一字一字的吐出仅有刘冀闻及的话语:“今上,老了。”   轻轻四字,不亚于耳旁惊雷,刘冀盯着殷贵妃冷冽无情的面容,怔忪片刻后,心头陡然涌起一股狂喜,“谨遵母妃之命!”   后宫之中的暗潮,并未涌至民间,建康城中仍是与以往一般繁华喧闹,不,应当说,自大军凯旋后,虽未进城,可城中的百姓,依旧喜笑颜开,街道小巷,无论走到何处,均可闻及赞扬之声,直至夜幕渐渐落下,方缓缓平息。   陪崔陆氏用过晚膳,崔莞便随意寻了个缘由,携碧落墨十八,以及另外几名护卫一同出了门。   一路上,崔莞并未多言,可阖起的眼睫却不似以往那般平静,投在白嫩双颊上的影儿,正微微打颤。   自西篱门返回时,她便差碧落设法出城去送信,虽说西篱门戒严,可仍有另外三门可出入,眼下,摇摇晃晃的马车,正是往南篱门行去。   南篱门内小长干处有一瓦官寺,崔莞不曾来过,可若萧谨在此,定会知晓,毕竟当初受萧之谦酷刑,刘珩便是将他安置在此处养伤。   马车行进一处普通民宅中,跟随前来的墨卫迅速散开戒备,墨十三正候在院内,见碧落扶着崔莞下车,便上前一礼,“姑子,主子正在屋中。”   崔莞望了望自窗棂间隐隐透出的灯火明光,心绪霎时鼓噪而起,她方觉得,日积夜累的思念正如万钧之势的潮水,一下一下拍击着那颗素来沉稳的心。   无需旁人引路,她朝阖起的屋门行去,只是堪堪迈出两步,裙摆下的莲足的不由变得急促起来。   哒哒哒。   少女纤细窈窕的身姿,宛若夜幕下飞舞的落芙蝶,优雅蹁跹,踏过走道,迈上石阶,洁白的皓腕,用力的推开阻在身前的门扉——   顷刻间,灯火如华,却未倾泻而出,一道颀长的人影,立在门前,望着飞扑而来的她。 ☆、第二百八十九章 两两相思情衷述     一门内外,一抹颀长,一抹窈窕,两道身影就这般静静立在原地,中间隔着不过半掌宽的门槛,碧落与墨十三还有随后而入的墨十八等人,均识趣的避开,整个内院,灯火通明,却只余下清风朗月,以及四目相对的二人。   刘珩此时并未易容,但自身上朴素的衣着来看,入城时定是另一番模样,他刚毅的下颌微低,目光牢牢锁在那张日思夜想的娇颜之上,那泛着氤氲的水润明眸,好似一泓汪汪清泉,涓涓淌过心扉,抚下了那一丝因等候而生出的焦躁。   自雍城一别,将近半载不见,她略高了些,身姿也比当初在雍城所见时略显丰润几分,双颊白皙娇嫩,即便被他身影所笼,也能看出颊边流转的艳光。   “卿卿如茕兔般疾疾奔走,莫不是对本郎君思之甚深?”   崔莞原本乍见到人,又惊又喜之下难免微微失神,直至耳旁这道低低的,略带一丝磁沉,又含着一股慵懒的嗓音响起,她方眨了眨眼,缓过神来,再凝眸细看,便对上了一双飞扬的墨眸。   他黑瘦了些,亦无损于那张俊朗的面容,本就深邃分明的轮廓,愈发英挺刚硬,薄唇边流转出的狭促笑意,让崔莞眼神不由一晃,好似看见多年前,月下荒林小道上,被她拦下马车后,那映在明辉下,唇角噙满脉脉情意的华服公子。   可此次,她无惊无惧,莹润的朱唇缓缓翘起,清如玉石般的声音,慢慢传开,“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话还未落,人已跨槛而出,刘珩俯身探手,将恰好及胸的人儿猛地揽入怀中,仿若疾风骤雨般的热切当头笼下,令她无处可逃。   崔莞心中突突,待紧贴娇唇的凉意化为一片窒气的炙热,她方觉得,这人是真归来了,即便吸鼻间的不再是那似熟悉的冷香,而是一股男子独有的薄薄汗味,甚至夹杂这一丝历经沙场后残留的血腥,也使得她双眸止不住溢出一颗颗饱含思念的泪珠。   从未如此期盼过一人,哪怕在上一世,也未有过这般相思入骨的牵挂。   尝到唇边的温热与咸涩,刘珩不由怔了怔,下意识想退开,谁想崔莞纤细的藕臂一抬,环绕上他的颈子,微微开启的娇唇,飞快地迎上那两片刚退不过半寸的薄唇。   唇齿间的香软馨甜,让刘珩眸色泛浓,本就俯身的他松开揽在细腰上的手,将那对他而言轻盈若羽的人儿横抱而起,踏入屋中。   一别半载,并非只有她一人独念,全身上下一阵又一阵叫嚣,让刘珩的气息逐渐加促,他将怀中的人儿置于木榻之上,空出的双手,抚上腰身,隔着衣料缓慢向上游走,探入檀口中的长舌,于大胆绕而来的丁兰小舌**嬉戏。   崔莞阖着双眸,娇唇不留余地的奉迎,然而,当宽厚的大掌攀上胸前那两团丰腴的隆起时,她身子仍忍不住微微一颤。   细不可查的颤抖,却扯回了刘珩渐失的理智,察觉到身下的人儿闭闷的气息,他舔了舔那长吻不舍的娇唇,生生压下体内澎湃的欲念,依依不舍的退开几分,灯光下,一道闪耀的银丝在两唇间慢慢拉长,欲断不断,直至他埋首在她颈边,方无了踪迹。   无媒无聘,为了这小东西,他不能……再忍上一阵,便好了。   刘珩闭了闭微红的眼眸,又狠狠吸了一口她身上散发出的清香,薄唇贴在她耳旁,又舔又啃,引得她娇喘连连,细颤不已,少顷,方哑着嗓子道:“阿莞,我甚念你。”   说着,他一手撑起身子,翻身侧卧,一手握住那只柔荑,贴到胸前,“无时无刻。”   隔着一层薄衫,感受掌心下不断传来的炽热与跃动,崔莞眼底一涩,可尚未来得及说话,便被指尖传来的粗糙引了神,她侧目一看,便瞧出了不对之处。   晋服宽广,春衫又薄,即便刘珩刻意多穿了一件内裳,也挡不住裳下的异状。   “莫动。”   发觉那只不安分的小手,如泥中小鳅般欲往衣襟中钻去,刘珩不由蹙眉低喝道,可惜他本就侧身卧着,一手压在身下,捉得住一只手,却来不及捉住另外一只。   仅见崔莞迅速翻起身,探手一扯,唰的一下,原本就宽松的衣襟连同内裳陡然半敞开来,一圈圈缠绕在胸膛上的粗布绷带顿时跃入眼帘。   “你受伤了?”   白中透出点点淡红的粗布,虽不刺眼,但也显目。   怪不得方才她嗅及一丝淡淡的血腥味,原以为是久经沙场之故,却不想竟是……崔莞心知,战场上刀剑无眼,受伤亦是常事,可刘珩凯旋,路上少说也行了将近二个月,究竟是怎样重的伤,至今未痊愈?   “莫哭,我无碍。”落在胸膛上的温热,仿若砸入心湖,泛起的涟漪在刘珩眸底漾开,他无奈的叹了口气,也随之坐起身,抬手拭去崔莞脸上的泪,温声道:“最后一场秦城之战,魏人垂死挣扎,于兵刃上抹了毒,这才令伤口迟迟未愈。”说罢见她张口欲言,又心有灵犀的道:“毒已解,有百里在,你当放稳心。”   提及百里无崖,崔莞的心稍稍定下,随即又问:“可有上药?”   刘珩的略手一顿,才笑道:“嗯。”   伤本就将愈,未免这小东西担忧,他今日确实未上药,却不想还是叫她发觉了。   念头稍转,刘珩便将她重新搂回怀中,同时身子往后稍稍一仰,靠在榻梁上,道:“倒是你,怎会这时回建康来?”   临行前他曾有言,形势未定,她只需老老实实的呆在清河便好,岂料他不过回营两个时辰,便见到传信的碧落,这才让碧落将人带到此处相见。   崔莞正小心翼翼的挪动身子,以免压到刘珩胸前的伤处,听他这般一问,蓦地僵住,抿了抿唇,应道:“是陆氏差人送了贴,言及外祖六十大寿,邀母亲携迎回族的‘次女’回门相见。”   言及“次女”二字,崔莞的语气中透出一丝明晃晃的讥讽,陆氏这等行径,在她眼中,不亚于掩耳盗铃。   “哦?”提及陆氏,刘珩眼中亦是闪过一道冷芒,“甚好,既然要见,你去便是,不必太过拘束。”   言下之意,便是即便到了陆府,她也可随意行事,不必委曲了自己。   崔莞心间微暖,她侧首靠在刘珩肩上,轻声道:“我知。”   一声落下,两人皆不再言,屋中流淌着一片难得的安宁。   半晌后,崔莞似想起何事,这才抬起眸,望着他冒出一片青茬,道:“你今日怎不入门?”   刘珩睁开眼,对上她疑惑的目光,沉声道:“还不到时候。”说罢,便将当前他与殷贵妃母子之间的交锋阐述于崔莞听。   有耿叟与岑娘在东宫中,他早便得知孝明帝病重,刘冀监国的消息,而秦四郎交出的信笺以及袒露的隐秘,也足够令他猜出其中的诡计,故而,才有了今日这出临门扎营的戏码。   “你是想……”崔莞不愚,细细思索,便明悟了刘珩的打算,她蹙了蹙眉,沉吟片刻,便正色道:“此事虽难,却也可为之。”顿了顿,她便吐出了心中的想法,竟是将刘珩的算计,又补全的一番,两计合一,天衣无缝。   刘珩唇角一勾,将她重重按回怀,这小东西,明知他做的是何等险峻之事,却不惧不乱,还沉稳冷静的出谋划策,一心一意皆是为他安危所想。   苍穹之下,厚土之上,得此一人,夫复何求。 ☆、第二百九十一章 波澜不惊隐乾坤(上)     颍川陆氏,在世家遍地的建康城中,细数之下,也未能排上前十,然而因陆岚嫁与王樊,陆氏攀附上王氏这颗参天大树,以至于一族之势扶摇直上,虽不及王谢等大族,却也远不是萧氏等辈可比。   故而今日这场寿宴,贺寿者源源不断,门外车马亦是接踵而至。   不过,陆氏的邀贴,除了各世家掌权之人外,大多也散给了其名下尚未婚配的姑子郎君,陆氏不似崔氏,人丁兴旺得很,哪怕长子陆擎与长女陆岚已嫁娶,但族中适龄的姑子郎君,亦有不少。   清早天色方明,陆岚一番盛装后,便回了陆府,王樊倒是并未同她前行,陆夫人问及,她也强笑着寻了几句话搪塞过去,横竖王樊今日定会前来赴宴,余下的也只是早晚之事。   陆岚陪同其母陆罗氏,以及年逾五旬,仍精神饱满,容光焕发的陆夫人一同,领着其他世家夫人姑子于百花齐放的园子中赏玩,听着耳旁一声又一声奉承,她心绪渐好,就在这时,一名侍婢匆匆来禀:“夫人,崔氏的马车已行入府。”   四下的嫣嫣笑语骤然一止,陆夫人目光微顿,瞥了一眼身旁的陆岚,方含笑吩咐道:“还不快将人请来。”   说起来,陆夫人这一生最得意之事,便是将唯一的嫡女嫁于崔氏,而嫡孙女儿嫁入王氏,这两桩联姻,奠定了陆氏今日难以撼动的高位。   侍婢离去后,园子内又恢复了原本的欢闹,只是陆岚显然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抬头望向入园的小径。   少顷,阵阵莺声燕语中陡然传来一道响亮的唱音:“崔夫人,崔姑子到——”   唱声由远及近,清晰的传入园内的宾主耳中,众人不约而同止住话音,齐齐转头循声望去,只见一行人穿花拂柳而来,行在最前边的妇人,一袭华裳,蝶髻翠缠,通身雍容高贵的气派,与陆夫人略有几分相似的眉目,让人一看便知她正是崔氏当家主母,崔陆氏。   而崔陆氏身旁,一名红裳少女,齐肩并行,挽着崔陆氏的藕臂微露,皓白的肌肤衬着大红的裙裳,愈发肤白若雪,行走间,身姿婀娜,红裙轻晃,仿若枝头上随风摇曳的桃夭;再细细一观,颜如美玉,眉若月弦,樱口含丹,尤其是一双秋水剪瞳,清澈润泽,好一位如花似玉的绝色佳人。   即便园中均为女眷,也不由看晃了眼,唯有陆夫人、陆罗氏与陆岚,一人若有所思,一人神情沉凝,一人面色透白,三人均说不出是当喜还是当忧。   崔莞挽着崔陆氏缓步行来,她一下便目及了怔坐在帷帐最中间的两道人影,由于尚未恢复往事,对陆夫人,她眼生得紧,可梦中曾见过的容颜,却是牢牢印在心底。   数载光阴,陆岚的容貌虽与儿时略有不同,可仍是叫她一下便认出,且看陆岚的神情,显然也认出她来了,不过,无论旁人心中何意,今日,她是崔氏二姑子,崔菀。   仿佛察觉到女儿的心思,崔陆氏暗中拍了拍挽在臂上的小手,轻笑道:“一会随我去见过你祖母舅母。”   独独略过陆岚之言,便是示意女儿不必惧怕,凡事有她这做母亲的在,定不会再让人欺了崔莞去。   “嗯。”崔莞眉目含笑,乖巧的应了一声。   随着崔莞母女二人行近,陆夫人保养适宜的面容上笑逐颜开,也不顾一旁的陆罗氏与陆岚,竟是站起了身,欲迎上前。   “母亲。”崔陆氏见状,不由行了一礼,又急行几步,搀住陆夫人,虽说崔氏门第在陆氏之上,可陆夫人毕竟是她的长辈,若是今日受了长辈迎礼,往后的话,可就难以言清了。   而崔陆氏这般急急行礼上前,虽是解了此举,无形中却又被压下气势。   上一世便在后宅争得你死我活的崔莞,岂会看不出陆夫人使的小手段,她心底冷冷一笑,面上却是温雅的上前一步,屈膝行礼道:“阿菀见过外祖母。”   陆夫人原本为不得已算计女儿而暗生愧意,乍闻崔莞所言,心头骤然突,“阿莞?”   阿莞二字,宛若崩断之弦,音尖刺耳,惊得紧随陆夫人身后的陆罗氏与陆岚浑身一僵。   崔莞不着痕迹的掠过陆岚含满震惊的面容,温笑道:“并非是长姐所用的‘莞’,而是父亲所取,茂貌之菀也。”   “原来如此。”陆夫人暗松了口气,眼中却透出些许悲戚,“我还道是阿莞……”说着便哽起声来,搀扶她的崔陆氏看了眼崔莞,也红了眼眶。   “是阿菀不好,一来便惹外祖母伤心。”崔莞垂眸掩下闪现的冷嘲,惶惶行礼请罪,不想双膝还未弯下,便被陆夫人一把扶住。   “好端端的,竟混说,今日你能随你母亲来看我这老婆子,我啊,还不知多愉悦。”   这话一出,四下的夫人姑子们也纷纷应和,崔莞见状,也就趁势而下,脆声道:“能来拜见外祖母,阿菀心中,也欢喜得很。”   陆夫人轻笑两声,便唤陆罗氏与陆岚上前见礼,崔莞自是无异,言笑晏晏的随着陆夫人的提点行礼道:“见过舅母。”末了又转向陆岚,“见过阿姐。”   陆岚下颌微敛,一双精心描绘过的美目,紧紧盯在崔莞明媚飞扬的面容上,心底一遍遍告诫自己,眼前之人并非是被她害死的崔莞,若不然见了她岂会这般平静友善?且崔氏也无丝毫动静,兴许真入传言,这不过是与阿莞双生之子罢了。   想着,陆岚唇角弯起,笑着伸出手,扶着崔莞也行了一礼,“这还是我头一回见到阿菀。”   这话以其说是言于旁人听,倒不如说她是言于自己。   崔陆氏冷冷的瞥了陆岚一眼,并未出声,有些事涉及崔陆两氏的颜面,以及崔莞的安危,使得她不得不缄默,但并不表示,她会宽恕陆岚这个害得女儿颠沛流离,险些丧命之人。   陆夫人将崔陆氏的神情尽收眼底,她心头微缩,止不住又抬眼打量起崔莞,可也未能在那张眉欢眼笑的小脸上看出一丝异样之色来。   崔莞也轻轻一笑,意味深长的道:“阿莞也是头一回见阿姐。”   陆夫人随即便笑道:“好了,礼也见了,阿岚,阿菀初回陆府,你且带她到园中赏玩一番。”说着她又对众人道:“便让姑子们一同前去罢,也不用拘在此处了。”   能与王崔陆三氏嫡女交好,众夫人岂有不应之理,坐在夫人身后的姑子女郎们早就拘闷了,一听此言,也纷纷起身,行礼后便拥簇着崔莞与陆岚,一同朝园内行去。 ☆、第二百九十二章 波澜不惊隐乾坤(中)     今日寿宴,陆氏设男女之宴,女宴于园中,男宴自是在前院,故而此时在后园行走,断不会碰上唐突之人。   陆府的园子不及王谢古朴大气,也不及崔府精巧雅致,更不及钟山密宅那般匠心独妙,不过,立在园中放眼望去,百花齐绽,绿树成荫,倒也处处透着阳春三月的勃勃生机。   虽说陆夫人让陆岚牵首,但又岂会真的让她伴客,陆氏的小姑子早早便走到前头引路,出了摆在园东的宴席,沿着花团锦簇的青石小道向南行去。   一路上,面对凑上前的各世家姑子女郎,崔莞不冷不热,面容上始终含着疏离有礼的浅笑,而亦步亦趋,行在她身旁的陆岚,已是悄然侧目,打量了她不下十数次。   与陆夫人及陆罗氏不同,陆岚乃是真真切切和崔莞自幼相伴,若非因王樊,也不会行到如今的地步,故而一入眼,她便对崔莞的起了疑心,而今再近身细看,愈发觉得,身旁的崔菀,应是早该死去的崔莞。   可她既然没死,又为何这么久才出现?且还是在崔氏宣称长女病故之后,以次女之身回族?   再者,她的容貌……陆岚又忍不住侧眼望去,却不想恰好对上一双乌黑清亮的眸子。   “可是我脸上有什么?惹得阿姐频频来看。”崔莞眨了眨眼,抬手抚上白皙的脸颊,故作不解的问道。   这一声清脆的话语,顿时引来众人好奇的目光。   “不……”陆岚勾起的唇角略僵,方才对眼的刹那,她似是瞥见崔莞眼中闪着一抹刺目的冷冽,可定神一看,却又不见其踪,勉强压下心底的波澜,陆岚扫了众人一眼,轻笑道:“只是看着妹妹的面容,难免思及故人,这才……”   说着她眼圈微红,拉起崔莞的手,歉意道:“还望阿菀莫要生气才好。”   一番话,合情合理,更是将众人的目光转到崔莞身上,毕竟,身为世家子,即便崔莞长居清河,但也时常会随崔陆氏前往建康小居,尤其是崔太后健在之际,更是三、五月落足建康。   因此崔莞才得以与陆岚形影不离,而除陆岚外,建康城中仍有几名与之交好的姑子,如早已出嫁的王氏姑子,桓氏姑子等,因嫁出建康,今日也就未能前来。   而这些未出嫁的小姑子,虽也有人曾见过崔莞,可因当初年岁尚小,记得不甚清晰,方才只隐隐觉得相似,这会儿被陆岚一点明,不由纷纷恍然。   “怪不得总觉阿菀姐姐眼熟,原是……”   “听说两位姐姐乃是双生,容貌相似又有何奇?”   “我还记得当初曾在玄武湖畔,与阿莞姐姐有过一面之缘,谁想却……”   令人唏嘘的话音此起彼伏,每个人望向崔莞的眼神,都透出丝丝缕缕的惋惜,好似是透过她,在看另外一人。   陆岚借着拭泪之举,半掩在绢帕下的眼眸紧紧盯着崔莞,好似非要从她脸上寻出一点蛛丝马迹来。   可惜,崔莞面色平静如水,不泄半分心绪,少顷,她缓缓敛下微翘的唇角,双眸低垂,略显露在袖外的十指交缠,“我也曾听母亲言及,阿菀的容貌,确实与长姐颇为相似,只是,我、我还未曾见过长姐……”   低低的嗓音中透出一股令人心怜的无措,顿时便让众姑子止住了声,是啊,听闻崔氏次女,自幼便被送往博陵,若非长女病故,只怕这一生也不知自己真正的身份。   如此一想,当即便有人上前宽慰崔莞,陆岚也随之致歉,又趁势转开话锋,瞥了陆氏小姑子一眼,指着前方道:“再往前行,便是莲湖,虽说芙蕖未绽,可这清水映碧叶,也是一道良景。”   陆氏小姑子收到陆岚的眼色,随即笑着附和道:“正是,临湖有水榭,母亲已差人做了布置,阿姐们赏玩累了可到亭中歇一歇。”她本是众人中年岁最幼之人,唤一声阿姐,也不为过。   见是陆岚的提议,众人岂有不应之理,嬉笑两声便不约而同继续朝前行去。   一次小小试探,陆岚稍落下风。   拐过一道弯,果然就见波光粼粼的湖水入目而来,那一片片碧叶浮在水面,随波来回摇曳,各色锦鲤悠然摆尾,趣意盎然。   陆氏小姑子将众人引入水榭中,只见水榭摆设简雅,左右两旁,六面敞开的雕花窗,一抬眼便可赏尽湖中美景,时有徐徐凉风入室,吹动垂落的轻纱幔帐,整齐排列的几席之上,摆有温热的茶水与精致的糕点,角落的矮柜亦有文房四宝与琴棋。   无论众人在此品茗赏景,还是抚琴落棋,均可随心所欲。   便是崔莞,也不得不暗赞,陆氏此举甚是周全。   众姑子入席之后,莺声燕语,气氛倒也十分融洽,少顷,挨着崔莞落座的陆岚忽的笑道:“如此干坐着,未免太负**,既然榭中备有墨宝琴棋,何不取来一展所长?既是娱人,亦娱己。”   今日寿宴的暗藏之意,这些小姑子早已在临行前便受到各自长辈的点拨,再闻陆岚所言,不由亮了双眼,纷纷颔首,守在水榭中的侍婢,也依言上前取来笔墨纸砚及琴棋等器物。   不多时,悠扬的琴声自敞开的窗棂淌出,盘旋于空,为博一桩称心如意的婚事,各家的姑子们自是竭尽全力,抚琴作画,执棋起诗,接连不断,唯独崔莞一人,手中捧着一册帛书,换坐至角落中,看得甚是入迷。   陆岚的目光掠过一名兰裳姑子正在拨弄的古琴,落在崔莞身上,此时两人间隔着三、四张几,陆岚深吸一口气,扬声道:“说起来,当年阿莞的琴极有灵气,便是王郎都曾亲口赞誉。”   她一出声,那名抚琴的兰裳姑子便顿住了手,而旁人也是停笔止棋,倾耳细听。   “阿莞的琴艺甚好,想来菀妹妹的琴定也不错,何不抚上一曲,让众人一听?嗯,今日虽无伯牙子期,却有姐妹相伴,就来一曲高山流水,如何?”   话到此处,陆岚双眸微眯,牢牢的锁在崔莞脸上。   恍若未闻及这番意有所指的话,崔莞慢条斯理的翻过一页帛书后,方抬眼看向陆岚,轻抿的唇角突然勾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她将手中的帛书倒扣于几上,略侧首,面露难色的道:“阿姐若想听这一曲高山流水,怕是寻错了人,我不擅琴。”   “怎会?”陆岚故作惊诧,心中愈发认定崔莞乃是推脱,于是又道:“我曾闻姑母琴艺极佳,阿莞也一手琴也颇为不俗,原以为菀妹妹也……倒是我思虑不周了。”   想以母亲来压她?崔莞心底冷冷一笑,面上愈发羞涩,垂眸道:“我确不擅琴,不过自幼喜好诗词,我听母亲说,阿姐的妙手丹青,炉火纯青,若不,阿姐作画一幅,我为阿姐题诗如何?”   题诗?崔莞的字迹,她也熟悉至极,虽比不过琴技来得谙习……陆岚转念一想,便笑应了,毕竟,众目睽睽之下,她也不好逼得太过。   刚绘了半纸清涛碧叶的姑子,起身让位,一旁的侍婢也小心的收起那副未完的画,铺上另一张干净的凝光纸,陆岚端坐在几旁,提笔沾了沾墨,正欲落笔,却闻一声清嗓响起:   “湖中碧叶,方才已有人画过,阿姐何不画别的?”   崔莞缓步行到陆岚身旁,先是扫了一眼围观的姑子们,再对上陆岚的目光,浅笑道:“方才行在园中,路旁的桃梨开得正盛,阿姐何不绘下?”说着,唇角的笑意渐浓,“不过,世人皆绘桃红梨白,今日阿姐就绘上一树桃白梨红,可好?”   陆岚恬淡的笑容骤然一僵,看着崔莞的眼眸闪过一丝骇然,桃白梨红,桃白梨红…… ☆、第二百九十三章 波澜不惊隐乾坤(下)     “噫?阿姐,你面色怎的这般难看?”   “无、无事。”陆岚猛地垂首,胸口急促起伏了下,再抬头时,面容上已恢复了原本的温婉,她未在看崔莞,只轻轻的言了一句:“好,就依你所言,绘一树梨红桃白。”   崔莞也不在意她刻意颠倒的词序,自顾笑道:“多谢阿姐。”   一入水榭,她便看见摆放在矮柜上的琴,也料定了陆岚会以琴来探,故而一开始,她不争不抢,只取那本无人问津的帛书,静待陆岚出手。   关于陆岚直接的纠葛,除去那场梦,她已全然忘却,不过这桃红梨白之事,却是在清河时,有一日自故居中无意翻出一张泛黄的画卷,上头绘的正是此景。   询问过崔陆氏后,她方得知,此画乃陆岚所做,而画上的诗词,却是当年她亲手执笔所提。   故而,画也好,诗也罢,她皆记在心中,正好在此时派上用场。   一盏茶的功夫,搁下笔时,陆岚额角已是泌出了涔涔冷汗,而笔下的画,显然未及她平日所作的一半。   “有劳阿姐了。”崔莞也不在意画得如何,她敛袖执笔,点了点浓淡适宜的砚中墨,利落挥笔,于右上角的树冠旁写下一诗。   素白长梢映,红蕊叶中藏。   闲庭桃梨下,相坐两无音。   刚缓过神的陆岚,一眼瞟见画中诗,浑身一僵,随即一冷,她、她真是……   “阿……”   “阿姐的画,果然不同凡响。”   崔莞眉眼弯弯,两颊笑涡浅漾,丝毫看不见堵人话语的急切,她轻声叹道:“只是我这诗不佳,倒让阿姐的画折损不少。”   “……无碍。”陆岚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臀下的软席好似针毡一般,她抚了抚冰凉的额角,歉声道:“我有些不适,许是吹多了风。”说罢也不愿多言,唤来一旁的侍婢,便匆匆离开水榭。   她要去寻母亲和祖母。   阿莞、阿莞回来了!   望着陆岚几欲落荒而逃的背影,崔莞唇边的笑意一点点敛下,以她此时的身份,确实不能亲手讨回公道,不过,上一世历经的苦难,总得让始作俑者也尝上一尝,才彰显天道公允不是?   陆岚为王樊,不惜费尽心机,甚至将她害到如此地步,若到头来,毁去一切之人,是王樊……   崔莞移眸望向窗外随风摇摆的莲叶,想必墨十八,已将那物送至王焕案头了罢。   陆府寿宴热闹喧嚣,甘泉殿中却是一片令人沉闷窒气的静谧。   孝明帝后背垫着两只明黄软枕,半倚在锦榻上,身上覆着一层同为明黄色的丝被,锦榻四周的薄纱幔帐已被嵌着明珠的金钩挂起,露出孝明帝枯瘦蜡黄的脸庞。   曾经朝堂一怒,伏尸百万的天子,便成了此时卧榻不起,离人难活的垂危老者。   说起来,孝明帝而今刚过不惑之年,可两髻斑白的发丝,黯淡无光的面容与干枯消瘦身躯,竟赛过六旬老翁。   贴身服侍孝明帝的宦者,让宫婢撤下只略动几箸的早膳,随后小心翼翼地拭去孝明帝唇边的水泽。   这时,守在门外的小宦者入门叩首,报道:“启禀陛下,太子于门外求见。”   孝明帝睁开浑浊的双眼,一阵急咳后,抬眼看向自己的心腹,那名中年宦者旋即出言道:“传。”   少顷,一阵窸窣的脚步由外入内,由于榻周的幔帐已被挂起,孝明帝一眼就望见那道缓缓行来的身影,愈来愈近,愈来愈清晰。   他的长子,与他最为相似的长子,原已是这般高大挺拔了啊……   “儿臣见过父皇。”   磁沉的嗓音,回荡在这空荡的殿堂中,亦唤醒了恍惚的孝明帝,他阖起双眸,吃力的挤出一道沙哑的声音:“全、全退下。”   “诺。”   守在殿内的一干宫婢宦者,行礼过后几近无声的退出殿外,只余那名中年宦者立在刘珩身后。   孝明帝睁眼扫了他一下,又道:“你也退下罢。”   这一句,竟是比先前顺畅许多,刘珩心头微动,可依旧立在原地,眼也未抬半分。   中年宦者未退,而是迟疑的瞥了眼刘珩的背影。   孝明帝目光微动,“无碍。”   “诺。”中年宦者这才悄无声息的退到殿外,又顺手将门合上,亲自守在门前。   金碧辉煌的寝殿内,顿时便只余下一卧一立的父子二人。   孝明帝盯着榻前的刘珩,眼底浮现出一抹复杂之色,他这一生为扶持皇权,利用寒门,打压世家,即便连曾经百般疼爱的长子,也逐渐成了手中棋。   北征一事,他盼着刘珩能将魏人逐出大晋山河,同时还希冀刘珩或陨或伤,一旦刘珩沙场之上落下身残,帝位,自然而然就……   孝明帝喘了几口粗气,可无人知晓,此时此刻,见到刘珩平安无恙的归来,他心中却升起一丝庆幸。   沉寂良久,孝明帝的神情逐渐平和下来,他嘶哑的唤了一声:“珩儿。”   刘珩墨眸轻漾,沉声应道:“儿臣在。”   恭敬疏远的声音,寻不到半点儿对父的孺慕之情。   孝明帝一瞬不瞬的盯着刘珩,似有话要说,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少顷,他长长的叹息一声,“这些年,是朕对不住你。”   “儿臣惶恐。”仍是磁沉的嗓音,平平板板,不含一丝波动。   孝明帝也未续言,他轻咳几声,喘了喘气,道:“朕知你历来明大局,北征刚止,朝堂实在经不起动荡了。”   果然,该言的是这番话才对,刘珩眼底闪过一丝讥嘲,薄唇一抿,淡声道:“儿臣愚钝,北征历时七月,于数日前还朝,而今仍处西篱门外,亦未上朝理政,父皇若是为朝堂之事忧心,当寻监国的二皇弟。”   被这不软不硬的话一激,孝明帝顿时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喘,刘珩眉头微褶,上前两步,执起搁置在榻前沉香矮几上的玉碗,扶着孝明帝的头,将碗中的予他参汤喂下。   温热的参汤滑过咽喉,缓缓落腹,孝明帝剧烈的咳喘渐止,蜡黄的双颊浮现出一抹异样的潮红,他侧过头,刘珩也顺势将参汤搁回原处。   平了平急促的气息,孝明帝重新移动浑浊的眼瞳,望向站回原位的刘珩,道:“那、那首童谣……”   “并非儿臣所为。”   事实确是如此,刘珩从未差人散布过童谣,只是略略一思,他便知是谁的手笔,想着,清冷的墨眸中划过一抹暖意。   可话落在孝明帝耳中,信与不信,皆由不得刘珩。   “珩儿,朕所做的一切,均是为了这天下。”孝明帝原本黯淡的面色陡然变亮了一些,隐隐透出一丝凶狠狰狞,“为这刘氏的天下!”   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凭甚头上还得被阀门士族所压?那一个个目中无人,自高自傲,却掩不下浑身腐朽的世家,早该葬入泥潭,不当存在这世间。   刘珩定定的看着孝明帝狰狞的面容,低低笑了两声,慢慢自袖中取出一封信函,放在锦榻边缘,同时淡淡的道:“如此,父皇就不该略过这些通敌叛国,败坏大晋江山之人。”   孝明帝的目光随信函而动,早在大军还朝当日,王焕便已入宫,将周肃等人里通外敌一事禀来,眼下,即便尚未翻看,孝明帝也知,这信函中定是有关此事的罪证。   对于刘珩的举止,他心中甚是满意,随着脸上的狞色渐消,孝明帝仿佛倦了一般,沉沉的阖上双眼,沉默片刻,才慢慢说道:“此次北征,你立下大功,可有想要之物?”   这是询问,亦是试探。   可惜,刘珩神色未变,沉声道:“儿臣只要父皇下旨,赐清河崔氏次女为儿臣正妃。” ☆、第二百九十四章 一石激起千层浪(上)     宽广的大殿内,顿时一片死寂,连孝明帝的喘息,也在话落之际,不由自主的屏下,他睁开双眼,浑浊的瞳仁定定的望向刘珩,   可此时,挂在金钩上,薄如蝉翼般的轻纱,被一阵不知从何处拂来的清风扬起,遮挡了孝明帝的目光,亦掩下刘珩那一记瞥向殿门,冷意流转的眸光,只见原本厚重紧闭的殿门,不知何时已启开一条缝隙。   半晌,孝明帝沙哑且意味深长的声音在殿内响起:“朕若未记错,近十载之前,已为你指了正妃,且还是你母后亲自所求。”   孝明帝口中所言,自是已故的李后,太子生母。   刘珩墨眸微眯了眯,脸上沉定的神情,终是有了一丝变化,他笑了,薄唇渐渐勾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噙着一丝微不可查的讥嘲,“父皇不必担忧,儿臣入宫前夕,方收到李隽传讯,当年指于儿臣的正妃,陇西李氏嫡长女,病殁。”   随着轻飘飘的“病殁”二字出口,孝明帝倏然瞪大了双眼,长子那张俊朗的面容,在他眼前霎时变得无比清晰,以至于薄唇上那一缕讽笑,也显露得一清二楚。   他已知晓了?   十年前,李后故去,弥留之际设法让孝明帝应下指李氏女为太子正妃一事,早已对李氏心生不满的孝明帝将计就计,赐下婚约,却未曾言明成亲之日,以至于刘珩弱冠之后,仍是孑然一身。   而后,随寒门势起,士族式微,首当其冲的便是当年朝堂之上,大权在握的陇西李氏,当年李氏掌权之人正是李后兄长——李隽,其当机立断,致仕之后举族避走陇西,这才保下李氏一脉。   然而,十年光阴,在孝明帝暗中授意之下,李氏一族颇受波折,而当初赐婚的嫡长女李萦,也因迟迟未能成婚而芳龄蹉跎,心高气傲的李萦,心怀怨恨,竟与一名容貌俊秀的小门世家子私囊相授,最后珠胎暗结。   李隽怒极之下,虽狠心杖毙长女,却未敢将此事声张,更别言上奏议请罪,为保住李氏一族,李隽行了桃代李僵之举,自族中选了一位年岁容貌于李萦相近的姑子,养在名下,充当长女,而为顾全己身,李氏族人无需李隽勒令,自行缄默。   本以为此举神不知鬼不觉,却不料早被孝明帝当年埋于李氏中的棋子暗中传入帝王耳中。   孝明帝之所以未在当年便对李氏下手,乃是因忌惮引起士族鱼死网破之举,又欲将此事作为制约刘珩的最后把柄,不曾想,刘珩竟也得知了此事!   看着孝明帝泌黄泛青的面容,刘珩淡淡一笑,道:“故,还请父皇将崔氏次女,指于儿臣正妃。”   孝明帝气极反笑,一阵呛咳后,冷哼道:“你既有所求,朕应了你又何妨?只是你须得想好了,以北征之功换此一事,莫要到头来,悔之晚矣。”   言下之意,便是求了指婚,便再无任何赏赐了?   刘珩垂下的眼帘,墨眸中无一丝一毫动摇之色,他抬手一礼,“多谢父皇。”   “你退下罢。”孝明帝扫了他一下,缓缓阖起双眸,不在多看一眼。   “诺。”刘珩轻应一声,转身便朝外行去,步伐干脆利落。   出了宫门,刘珩也未停顿,领着一干墨未直奔西篱门,虽说殷贵妃与刘冀不敢轻举妄动,但保不齐寒门中会有狗急跳墙之辈,毕竟,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随夜幕降临,华灯初上,热闹喧嚣了一整日的陆府,终是渐渐静下,送走最后一波贵客,陆罗氏笑得发僵的面容上流露出一丝倦怠,她匆匆回到居住的庭院,陆岚正在屋中候着,只是那副坐立不安的模样,无半点白日所见的温婉高雅。   “母亲!”   陆罗氏一踏入屋,便见女儿花容惨白的扑来,心中不由一紧,口中却叱道:“出了何事,惹得你这般惶惶,也不随你夫主一同回府。”   陆岚此时哪还顾得着王樊,原本自水榭回到园中宴席上,她便打算唤陆罗氏到一旁言明所察之事,可偏偏崔陆氏似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般,整日都拉着陆罗氏叙话。   从早年小姑独处时的姑嫂情谊,到出嫁后清河的风土人情,甚至还言及当初崔莞与陆岚的相伴琐事,这一声声意有所指的话,惊得陆罗氏不得不打起万分精力,小心应对,唯恐言辞不当,惹来崔陆氏的疑心,而陆夫人也在旁帮衬着圆话。   如此一来,陆罗氏哪还能察觉到陆岚的异状?且陆岚回席后不久,崔莞等人也一并返回,而后就更无缝隙可寻,逼得一整日皆如坐针毡的陆岚,生生忍到此时,方能将憋在心中的惊声骇语一一吐露。   “什么!?”陆罗氏脸上的倦怠一扫而空,猛然瞪大的双眸中涌现出阵阵骇然,“你是说……不,绝无可能,世间岂会有如此荒唐之事!”   “母亲。”陆岚紧攥在陆罗氏臂上的双手冰凉彻骨,她也不愿相信,可事实摆在眼前,那画那诗,若非是崔莞本人复生,又怎会知晓?   陆罗氏深吸了一口气,定下心底的慌乱,沉声道:“以你与阿莞的交情,当年那幅画说不定被她妥善收藏,那崔菀既回了府,保不齐在何处寻出画,这才……”   “可那字迹分明就与阿莞所写的一模一样!”陆岚此时是真慌了,姑且不言与崔氏反目成仇,一旦思及王樊得知此事的后果,她便觉得浑身上下如坠冰窟。   “这又有何?”陆罗氏冷声道:“那崔菀到底是养在别处,你姑父姑母又甚是**爱阿莞,难免会望菀思莞,为夺人瞩目,她自是得事事学着阿莞,练上一手相似的字迹,也不无道理。”   “可……”陆岚还欲再辩,却被陆罗氏挥手打断。   “推开旁的不说,倘若她真是阿莞,岂会流落在外三载不归?你莫忘了,次女虽也是嫡女,却远不及嫡长女有分量,尤其是博陵崔氏也掺和其中,此事可做不了假!”   崔氏次女回族一事传入陆氏耳中时,陆氏早便差人暗中查访,若真有蹊跷,还能等到今日?   陆岚在陆罗氏的一番劝慰下,渐渐稳住心神,可不知为何,她眼前总是浮现出崔菀那张熟悉至极的面容,以及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   “好了,你也早些回府罢,以其在此疑神疑鬼,还不如花费心思,好好拿捏住你夫主。”陆罗氏拍了拍陆岚冰凉的手,长叹一声,女儿与王樊之间的疏冷,亦是她心中一结。   提及王樊,陆岚心中好似有一物轰然崩断,她葱白的十指紧握成拳,抬起眼,直直的望向陆罗氏,咬牙一字一句言道:“母亲,崔菀留不……”   她话还未完,微张的唇已被陆罗氏闪电般抬手捂住!   陆罗氏满脸冷厉,瞥了女儿一眼,当即侧首喝道:“都下去。”   “诺。”守在门边的两名侍婢恨不得未长双耳,颤声一应,急急退出门外。   随着门扉合拢的声响落下,陆罗氏反手“啪”的一声,重重甩在陆岚脸上,原本就惨白的左颊迅速浮起一道红印,五指清晰可见。   “母亲。”陆岚捂着**刺痛的脸颊,不敢置信的望着陆罗氏,就是当初她算计害死了崔莞,陆罗氏也未曾动过手,今日却……   “你疯了?这等话也能言出口?你莫不是要见整个陆氏家破人亡,才肯罢休?”陆罗氏气急败坏的瞪着女儿,崔氏长女之死,已与陆岚扯上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干系,而今崔氏次女前来建康祝寿,倘若又生意外,崔氏岂会善罢甘休?   “我……”   “此事你最好烂在腹中,想也莫想!”陆罗氏厉声道,可目及陆岚脸上的掌印与灰白的面色,心中不由一软,又道:“崔氏此次无非是前来为你祖父祝寿,没两日便返回清河,那崔菀也不会留在建康,你放稳心。”   “嗯。”陆岚垂眸掩下眸底的不甘,低低的应了一声。   “好了,今日你便留在家中过夜罢,我会差人前往王氏报信,明日一早,你再回去。”陆罗氏言毕,转身唤了门外的侍婢,取来药膏为陆岚敷伤。   看着陆罗氏的背影,陆岚面容木然,心底却飞快的衡量,该在何时何处,又用何法方能干净利落的除掉崔菀。 ☆、第二百九十五章 一石激起千层浪(下)     正被人心心念念算计不已的人,此时正安然的坐在马车上。   “阿莞,你今日……可有引起旁人疑心?”眼看路已行了一半,与崔莞一同坐在马车中的崔陆氏,犹豫许久,终是忍不住开口询问,而她所言的旁人,自然指的是陆岚。   崔莞敛回透过纱窗,正赏着健康夜景的目光,弯眸笑道:“母亲放心,我自有分寸。”以白日的情形来看,只怕今夜,陆岚是难以入眠了。   崔陆氏心头略松,事实上,今日在席中,她刻意攥着长嫂把话,为的便是旁敲侧击,想探查母亲究竟有无插手,结果令崔陆氏的心,一下便跌落谷底。   虽说陆岚为陆氏之女,可阿莞身上也淌有陆氏的血脉啊!   这些人,怎能如此狠心?   车中嵌着明珠,崔莞目及崔陆氏眼底泛起的盈盈水光,稍加思索,便猜出了她心中所想,崔莞无声的叹了口气,挪动身子靠近崔陆氏,倚入她怀中,轻声道:“母亲,我到底是姓崔。”   两相权衡,自是取得益最重的一方,哪怕她身上也流着陆氏血脉,可她姓崔,不似陆岚,姓陆。   外家女高嫁,总不及自家人来得有利。   崔陆氏怎会不知其中的道理,只是身为陆氏女,她对陆氏的期许,比崔莞更重一些,因而心底难以释怀,亦为常事。   “罢了,过两日我便带你回清河,往后再也不入建康便是。”崔陆氏搂住女儿温软的身子,神情间透出一丝心灰意冷。   崔莞静静的依在崔陆氏怀中,也未多言,只是缓缓阖下的眼眸中,飞快的掠过一丝冷然。   在崔氏马车正缓缓朝别院行去时,早一步离开陆府的王樊已回到王氏府邸中,一入门,守在庭院前的仆从便急急上前禀报:“郎君,家主唤您前往万卷楼。”   万卷楼,顾名思义,乃是藏书万卷之楼,亦为王焕独用的书房。   王樊虽不知王焕因何这般急切的唤他前去,但他仍是拂了拂衣袍袖摆,转身随着提灯引路的仆从,朝万卷楼行去。   夜风徐徐,吹散了王樊身上的酒气,微醺的眼眸逐渐恢复原本清透,只是无人察觉,一向高远疏漠的瞳仁,映入当头倾泻而下的月华,竟流转出一缕相思怅然。   崔氏双生女一事,他知,今日崔夫人携次女临门祝寿一事,他亦知,甚至他原本可以陆岚之名,入内园,寻芳踪,再见一见那缭绕在心头,魂牵梦萦的面容。   然,他到底还是迈不出那一步。   王樊昂首抬臂,捂住双眼,却抹不去眸底微泛的酸胀与唇边的苦涩。   她非她,以其望颜思卿,不如不见。   “郎君?”引路的仆从见随在身后的人越行越慢,且又以手捂眼,生怕主子跌倒,他不由止步轻唤。   王樊霎时回神,掌心落下时在眸上重重一抹,眼中已是一片无波无澜的清冷,“走罢。”   行到万卷楼,守门的仆从显然早已得了吩咐,并未入内禀报,而是径直推开虚掩的门扉,行礼道:“家主有言,郎君自可入内。”   王樊颔首,信步踏入,敞开的两扇木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   “父亲。”   位于二楼灯火通明的书房内,王焕并未捧书细观,也未执笔落墨,而是在一扇开在内院的窗棂前,反手而立,静静的,出神的眺望着夜色下的王宅,若非王樊一声唤,他仍不知屋中已入了人。   回过神的王焕,看了一眼站在堂中,一脸平静的王樊,这是他最得意的儿子,却也是他这一生最为亏欠的儿子,若当初不是为避免孝明帝对王氏的猜忌,更避开孝明帝将手伸入王氏之中,他也不会在失了崔氏一门亲厚,匆匆择选陆氏女。   以至于今日……   王焕晦涩的目光扫过静静摆放在几案上的密函,叹声道:“你将几上的信函拆开一观,再言。”   王樊自无不应,上前将信函拾起,抽出其中的信笺,展开细看——   “这……”   唰的一下,王樊的面色顿时一变,飞快地翻涌底下另外几张信笺,直至将函中所有笺纸看毕,执着信笺的手已是抑制不住微微发颤,又惊又怒的眸子下意识望向已回到几后的王焕,“父亲,这是……”   王焕摆了摆手,沉声道:“这是今日散朝后,有一人拦下我所乘马车,将此信函交予我手中,且那人持的,是太子令牌。”   即便王焕不言及令牌一事,王樊也知此信与太子定有关联,只因信笺右下处,印着一方红印,外人或许不知,但王焕与王樊自是看出,这是太子私印。   “这信中所载,为实?”王樊勉强压下心中翻涌的怒火,脸上已是一片铁青。   信笺上清清楚楚的载有当年清河崔氏嫡长女崔莞“病故”的真正缘由,而另外几张,则是当年与崔莞陆岚二人同行的李、徐、姜等三人的供述,原来早在山匪来袭之前,崔莞已是“病”得神志不清,而陆岚确实为救崔莞身受重伤,可其中的蛛丝马迹,又另当别论。   好比若非陆岚以寻医之名,执意赶路,车队也不至于错过驿站,而也宿荒山野道,继而遭了匪祸。   一句句证词,严然推翻世人所知的一切,亦令王樊的心,如遭雷噬。   他竟与害死阿莞的凶手共结连理!   看着王樊时青时白,悲沧不已的面色,王焕闭了闭眼,道:“此氏便交由你处置。”话落,似生怕王樊心软,他又添了一句:“不过,陆氏最好还是暴毙罢。”   倘若将此信函送来之人,并非是太子,而是崔氏,兴许陆氏还有一线生机,可既然太子插手,便明明白白的表示,崔氏已彻底投入太子门下,而王氏既然择了太子,便该拿出当有的诚意。   陆氏,便是最好的祭礼之一。   王樊胸膛跌宕起伏数次,慢慢平下,他将手中的信笺小心折好,放回函中,置回几案上,沉默片刻,方道:“父亲所言甚是,但此事不宜过早。”   王焕颔首,“既然此事已交由你处置,如何行事,你可自拟章程,无需再问旁人。”   “是。”   ******   陆岚**辗转反侧,天色微明,便起身梳洗,连早膳都未曾用,便急急返回王氏府邸。   “夫人回来了。”庭院中的侍婢目及步履匆匆的陆岚,纷纷行礼。   “郎君在何处?”陆岚稳了稳絮乱的心绪,对身前行礼的侍婢轻声问道。   “回夫人,郎君刚起榻,正在偏厅用早膳。”   陆岚闻言,转身便往偏厅去,直行到门前,方止步,拢了拢一丝不乱的发髻,又整了整身上半褶未见的华服,这才跨门而入。   王樊确实正在屋内用膳,一阵佩环清音传入耳中,他不必回头,也知来人是谁。   阖了阖沉冷的双眸,王樊用力捏了捏手中的象牙箸,起身时,脸上的冷冽尽消,只余下一片与往常相似的疏漠。   “夫主。”仔细打量了王樊一眼,见他并无异样之色,陆岚心中微定,盈盈行了一礼。   “嗯。”王樊淡淡的应了声,旋即道:“昨夜陆府差人送了信,言及你于园不慎吹了凉风,略有不适。”说着他勉强克制住眼底的厌恶,僵声道:“可还有碍?”   从未有过的关切,使得陆岚身躯微颤,她眨了眨眼,不敢置信的望向王樊,喃喃道:“夫、夫主……”   她一直想着,盼着,希冀总有一日他会发觉她的好,会明白她待他的心,不必任何一人差,待他的情,亦不必任何一人浅,而今,而今……   “怎么?”王樊盯着呆在原地的陆岚,皱起眉,莫非她知晓了什么?   “无、无事。”陆岚双眸泛红,压下心底的欣喜,哽声笑道:“昨日确实吹了风,不过歇了**,已无大碍。”   “如此便好。”王樊移开眼,重新坐回几上,“若还未用膳,便坐下一同用罢。”   陆岚此时恨不得能与王樊多处片刻,当即便应声落坐,而王樊虽仍是冷面冷语,可偶尔一箸小菜,一箸糕点,却比甜言蜜语更令她欢喜。   用过早膳,王樊移开眼,未看陆岚泛起丝丝嫣红的娇羞面容,自顾言道:“我命人熬了鹿膏,你往后每日用上一碗,可调养身子。”   原本王樊微露的关怀,已让陆岚开怀不已,此刻不加掩饰的一番言语,顿时让她觉得,昨夜留在陆府过夜,真是一招明智之举,早知这般便能令王樊对自己有所改观,莫说吹风着凉,便是真重病一场,她也甘之如饴。   “多谢夫主。”   娇软的莺声,却让王樊心底愈发厌恶,不过,他仍是耐着心思,亲眼看陆岚将那碗鹿膏吃下,方起身离去。   往后,每日一盏熬得香浓的鹿膏,均会在早膳之后,出现在陆岚眼前,落入她腹中,与之相较,陆岚眉眼的顺心与舒畅,愈来愈飞扬明媚。   半月后,延后的三军将士,终于行到西篱门外,与先遣军会合,与此同时,由崔诚做主,暂且留在建康的崔氏族人,于初升的朝晖中,迎来了宫中之人。   “圣上亲谕——”   一道尖细的嗓音回荡在崔氏别院中,崔氏一干人,以崔诚为首,齐刷刷矮下身。   “圣上诏谕,兹闻清河崔氏之女崔菀,少而婉顺,长而贤明,温良敦厚,四德兼备,朕躬闻之甚悦。今太子已过弱冠,适婚娶之时,值崔氏女待字闺中,特将汝许于太子为正妃,择良辰完婚,布告中外,咸使闻之。”   赐婚旨意一下,如同落入水中的巨石,激起千层白浪。   且不言旁人如何,刚用过鹿膏的陆岚,唰的一下站起身,满面惊愕,“怎么可……”话未言完,心口陡然一阵刀绞之痛,阵阵热流自胸中翻涌而上,她不由张开口,“哇”的一下,呕出一口殷红的鲜血,落入刚吃完鹿膏,尚未来得及收走的空碗中。 ☆、第二百九十六章 今朝风水轮流转(上)     怔怔的看着没过碗底的鲜血,陆岚气息微窒,心口的绞痛愈来愈剧烈,她却恍若未觉,慢慢抬手,拭去唇边的逐渐凉下的温热,白皙的指腹上,一抹殷红触目惊心。   她的身子,一向好得很,自幼起便甚少患有病痛,怎会……   渐渐朦胧的目光,有意无意的落在那染血的空碗之上。   是鹿膏。   一瞬之间,陆岚眼前浮现起王樊这段时日的举止,以及每日盯着她喝下鹿膏之后,眸中那一丝闪逝的释然,本以为,是他关切之故,而今向来……   还有何处不明?   她欲笑,唇角微动,却又是一口心头血呕出。   “夫人!”眼见陆岚忽的直挺挺地往后栽倒,候在一旁的侍婢这才上前一步,将她扶住,与此同时,那侍婢脸上的镇定刹那间变换为惊慌,高声尖叫道:“啊——来人啊!夫人呕血了,快来人啊!”   神智渐失,陆岚瞪得浑圆的双眸中,看见的并非是屋顶精美的雕梁,也非是她费尽心机,巧取豪夺,情愿双手染满鲜血也要横刀夺来的王樊,而是一张嫣然巧笑,顾盼生辉的娇颜。   阿莞……   果然是她。   果然是……   陆岚殁了,在这三军还朝,普天同喜之日,一道赐婚圣旨,全了一人相思情,亦成了另一人的催命符。   王氏挂出白幡,报丧之人登门时,陆氏正为崔菀为太子妃一事欢喜不已,毕竟,半月之内,经过有心人的传扬,陇西李氏女“病卒”一事,已是闹得人尽皆知。   可惜,还未等陆氏喜上眉梢,陆岚殁去的消息,仿若一道晴天霹雳,狠狠劈在陆府那一张张笑意未敛的脸孔之上。   相较于当即昏厥的陆罗氏,陆老夫人反倒撑住了发软的身子,只是那一脸面如死灰的神情,却比陆罗氏好不了几分。   “这、这真是造了什么孽啊……”   陆夫人老泪纵横,而陆氏上下已然乱作一团,倘若平日,尚不至于此,眼下三军还朝,士族势起在即,且崔菀又得圣上赐婚,此情此景,无论落于谁眼中,均是陆氏大兴之兆。   偏偏这时,高嫁入王氏的陆岚殁了。   不早不晚,巧得令人不得不疑。   外人兴许不得而知,可知晓内情的陆夫人与陆罗氏,却是心知肚明,只怕是东窗事发,天欲绝陆氏之道也!   此时此刻,陆夫人也无力再为陆岚遮掩,差心腹侍婢寻来当家做主的陆将攸与陆岚生父陆仁,将陆岚谋害崔莞一事原原本本和盘托出。   “荒唐!”陆将攸闻言,面色顿时乌黑如墨,目光似刃,狠狠剜向相濡以沫数十载的陆夫人,“你怎能纵容阿岚作下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还将我瞒在鼓中数载,你、你你……气煞我也!”他边喝边边扬起手,连连重拍于几面之上。   一旁的陆仁则是满面震惊之色,他从未知晓,陆罗氏竟与陆夫人,神不知鬼不觉便助着陆岚,行了这等祸事,怪不得半月前的寿宴之上,向来交往颇为融洽的崔诚,却是冷眼相待,原来缘由在此处!   “我这也是为陆氏……”在陆仁面前被斥,陆夫人还未曾吃过这等罪,下意识便要出言相驳,可一见陆将攸气急败坏的模样,又不敢多言,呐呐两句,便止住声,垂头低泣。   陆将攸气得七窍生烟,指着陆夫人的手入风中摆柳,颤抖不已,一改往日儒雅举止,破口骂道:“妇人之见,短也,庸也!”   “父亲。”眼看两人嫌隙渐生,陆仁竭力压下心中乱麻,出言道:“当务之急,便是先尽快将阿岚之事处理妥当。”   “说得轻巧!”陆将攸冷哼一声,又冷眼扫向陆夫人,寒声道:“王氏定是察觉出了蹊跷,甚至手中已有真凭实据,否则又岂会昨日圣旨方下,今日阿岚便急症不治?”   “以儿之见,此事结症并非在于王氏,而是在于崔氏。”陆仁苦笑,他自幼与嫡妹甚亲,即便崔陆氏出嫁,两人也时常有书信往来,当年崔莞被山匪掳劫,他也曾亲自带人,不眠不休,千里追寻,可惜无一所获。   直至今日方知,这一切皆为爱女所为,而整个陆氏,也因此受益匪浅,尤其是为此稳居下任家主之位的陆仁。   “是极!说到底,阿韶仍是陆氏女,便是阿菀,也有我陆氏血脉。”陆将攸噌的一下,猛然站起身,对陆仁道:“你亲自前往崔氏别院,将阿韶与崔诚请回府来,立即便去。”   陆仁应声而去,可他匆匆策马奔向崔氏别院时,不想别院中已是人去楼空,守门的崔氏家仆虽一脸恭敬,口中的话却不软不硬,“回陆郎君,我家主子有言,圣上亲谕,不敢不从,故而携夫人与姑子返回清河精心备嫁。此外,家主又言,若是郎君上门,便让小人待主谢过郎君盛情。”   说罢,那家仆当即朝面色青中泛白,白里转红,如坠染缸似的陆仁揖上一礼。   以仆代主,这是明晃晃的藐视,亦是崔氏予陆氏的表态,这门亲,到此为止了。   陆仁又气又怨,气陆岚作下这等大祸,怨崔陆氏不顾血亲情面,而他一脚深一脚浅的回到陆府,将崔氏别院门前之事言出时,陆将攸气得双眼翻白,陆夫人则是一阵哭天抢地。   而就在陆氏笼于一片愁云惨淡中时,崔氏的车马方行到西篱门附近。   一接过赐婚圣旨,崔莞欣喜之余,第一道念头便是速速离开建康,无独有偶,她念头刚起,当夜,墨十三便奉刘珩之命寻上门,让崔莞等人明日一早,前往城外营地。   三军还朝,寒门蠢蠢欲动,孝明帝在此时下旨,崔莞便成众矢之,须得在殷贵妃与刘冀下手之前,寻一万全之处,清河离建康千里,长路漫漫,难保不会横生枝节,西篱门外的军营,便是最好的安身之所。   故而,趁夜,崔诚一声令下,众人收拾细软,安排车驾,待天色微明,便敞门而出,缓缓行向西篱门。   所幸此次前来建康,崔诚所带之人,皆为心腹,这才未将消息散出,至于径直前往戒备森严的西篱门,而非绕道另外一座城门,则是崔莞的心思。   赐婚一事,已将众人目光引到崔氏身上,即便出行一事未外泄,但马车一出大门,定会被暗中盯着的人察觉,以其耗费时辰绕道,给旁人醒悟的时机,倒不如直截了当,行往西篱门。   “阿莞,这身装扮……”崔陆氏略有不适的扯了扯身上的衣袍,又看向同为一身宝蓝长袍的崔莞,眉尖若蹙。   “母亲放心,殿下乃明理之人,定不会心生怒意。”崔莞轻声劝慰道,得知刘珩让众人前往城外军营后,她便起了以郎君装扮示人的心思,一来是为行事方便,二则是为刘珩所想。   军营不比别处,历来便是女子止步之处,虽说古有木兰从军,可也是扮作男儿,未明姑子之身,现下正是争锋之际,她不能,亦不愿拖累刘珩。   崔莞思绪百转千回,而前行的马车突然一晃,随即停下。   “主子,前方西府军押解刑囚入城,暂且封道。”   还未等崔莞出声询问,驾车的墨十八已将车外的情形低声禀出。   押解刑囚?崔莞微怔片刻,蓦然便记起周肃等人,随即掀开车帘往外一探,果然远远望见不远处的城门前人头攒动,已聚集不少围观的百姓,且仍有源源不断的身影越过马车,匆匆奔向城门。   略微思忖,崔莞便道:“先避让到一旁罢。”   墨十八点了点头,扯动缰绳,将马车行到路旁一处空地上,为免引人注目,崔莞与崔陆氏共乘一辆马车,而崔诚与护卫则是策马前行,此时,崔诚等人也纷纷环绕过来,将马车护在中间。   横竖是身着男装,崔莞索性撩帘而出,立在车架上,一手扶着车厢门框,朝城门处举目远眺。   起初离得远,未能清晰所见,虽着押解刑囚的西府军越行越近,喧嚣渐盛。   纵使街道两旁均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手持烂蔬果,臭鸡蛋的百姓,高高立在车架上的崔莞,仍是一眼目及了打马行在最前端之人。   那骑着高头大马,一身铠甲,英姿飒爽的少年,即便带着头盔,也难以遮掩一张清俊的面容,衬着冉冉升起的朝晖,那熟悉的轮廓,华光四射,深深的映入崔莞眸中。   阿谨。   崔莞眼底微涩,那曾经依偎在她身旁,百般信赖的孩童,已长成这般风姿卓华,令人倾慕不已的翩翩郎君了啊!   她心中,泛起一丝莫名的欣慰,可随着目光轻移,旋即又生出一股无尽的愕然。   萧谨身后,便是拘押在囚车中的周肃等人,前方三、四辆囚车,各载有一个,后方七、八辆则是三三两两挤了数人,每名囚犯的手脚均带有铁打的镣铐。   崔莞的目光紧紧盯着最后一辆单人囚车,那碗口粗的圆头木料钉成的囚车中,已落了不少菜叶烂果,而缩在一角,蓬头垢面的面容,她竟熟悉不已!   那是一位故人,一位曾令她恨不得食其肉,喝其血,将其抽筋扒皮,挫骨扬灰的故人。 ☆、第二百九十七章 今朝风水轮流转(中)     “曾信。”   原以为,言出二字,必定是恨得咬牙切齿,然而此时此刻,崔莞发觉,她心中,无爱,无恨,仿若拭去尘埃的明镜,明澈平静。   上一世她为曾信,焚尽己身,只余下一腔滔天恨意。   可这一世,几经生死,她方渐明,曾信此人,于她而言,已是微不足道。   至于曾信因何会卷入周肃里通外敌一案中,不必细想也知,定是秦四郎所为,不过,以曾信见缝插针,费尽心机往上攀爬的脾性,也未必不是他自投罗网。   崔莞移开眼,不在看那囚车中,被百姓以烂菜烂果,臭蛋泔水又砸又泼,一身污秽难辨真容的曾信,当然,周肃等人亦是如此。   一阵阵激昂的怒骂声讨中,西府军押着囚车渐行渐远,街道两旁的百姓纷纷追随而去,城门前的道路渐渐畅通,只余下满街的狼藉。   嗅及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崔莞看了一眼掩鼻的崔诚,面不改色的返回车厢中,对墨十八道:“走罢。”   陷入里通外敌一事,无论士族还是寒门,皆不会留下这些人,曾氏一族可说是覆灭在即,无需她再花费心思了。   马车再次缓缓移动,行到城门前时,墨十八掏出身上的令牌,在守城侍卫眼前一晃,正欲上前阻拦的侍卫面色微凛,退下放行。   城外不过六、七丈便是营地,马车停稳后,同为男子装扮的碧落已下马,扶着崔莞与崔陆氏稳稳落地。   下了马车,崔莞一抬眼,便望见不知何时已立在营地门前的人影。   她直直的望着刘珩,一双清透的眸子中,从容镇定之下,透出一抹无法遮掩的欣喜。   “见过太子殿下。”崔城上前一礼,崔陆氏与也随之行礼。   “不必多礼。”刘珩敛回落在崔莞身上的目光,瞥了眼一脸喜色的崔诚与略微拘谨的崔陆氏,并未多言,而是唤来墨十三,让他将人先领往早已安排妥当的营帐。   “随我来。”刘珩并未在意频频回头张望的崔陆氏,截下崔莞便往营地中间的大帐行去,崔莞自是紧随其后。   入了帐,挥手打发守在帐内的墨卫,刘珩这才抬眼,望向身后的人儿,好似察觉到他灼人的目光,垂头慢行的崔莞抬首,眼中霎时便落入一双情愫缭绕的墨眸。   四目相对。   看着眼前似惊又喜的小东西,刘珩的薄唇弯起一抹愉悦的弧度,伸手便将人扯入怀中,低声道:“你可欢喜?”   崔莞眨了眨双眼,登时明白,他所言何意,顷刻间,一股难以言明的心绪袭来,酸酸胀胀,却又止不住喜上心头。   她倚在温暖如初的怀中,轻声说道:“你未食言。”   三载前,于绘心园中,他言,会请今上下旨,立她为正妃;二载前,于清河崔府存熙堂的临湖木亭下,他又言,生同衾,死同椁,千百年后黄土成一捧,终此一生,只许一人。   而今,所述之言,已成其一。   搂着崔莞的手臂略紧了紧,刘珩将下颌抵在她头顶,阖目言道:“我既许诺,自是不会食言。”   “嗯。”崔莞心底,暖如朝阳,她静静的偎在刘珩怀里,享受这风雨前最后一丝宁静。   少顷,她似忆起了什么,动了动身子,略微退开半步,抬眼看着一脸不解的刘珩,蹙眉问道:“你今日可有上药?”   刘珩正欲扯人的手一顿,自若应道:“伤已痊愈,无需再上药。”   崔莞眯起双眸,狐疑的目光在他胸前来回打转。   见状,刘珩唇角勾起浅浅的弧度,深邃的墨眸底,泛起一丝若隐若现的揶揄,“若不,我解开衣袍,予你一观?”说着,他抬起手,摸向系在腰间的宝带……   崔莞的小脸,如同火燎,瑰丽的嫣红沿着耳根缓缓蔓至莹白如玉的双颊,仿若朝霞映雪,娇艳欲滴,可一双水润清透的眸子,却是饶有兴味的迎着刘珩的目光,弦月般的眉略向上挑起,道:“你若自解罗衫,我便一观何妨?”   刘珩勾在宝带上的手,顿时僵如磐石,他怎忘了,这小东西历来便与一般的姑子不同,眸光轻闪,低沉的,含满愉悦的笑声溢出薄唇,回荡在大帐内。   少顷,他止了笑,修长的手臂自腰间挪开,抚上崔莞光洁的额角,长着一层薄茧的指腹慢慢滑过那双精致的眉眼,沿着温软的腮颊,轻轻向下游移,最终落在两片娇嫩的朱唇之上。   察觉唇上不断来回的摩挲,那一缕粗糙的触感好似轻羽,一下一下撩在心间,细细密密的酥痒袭来,崔莞长卷的眼睫止不住微微颤动,她瞪了刘珩一眼,突然,略抿的唇瓣微张,将那根讨人嫌的长指含入口中。   一股湿润温热传来,刘珩心尖颤栗,随即,那一阵阵自指尖传来的炽热与拨弄,使得眸色渐浓的墨玉眼骤然眯起,定定的盯着眼前这惹火的人儿。   她眉目微垂,水眸中流转出一丝明晃晃的得意之色,微启的唇瓣,泛着丝丝润泽的水光,虽是冠发宽袍,一副男子装束,掩在袍下的隆起,却已非布条可敛。   刘珩眸光闪动,被含在檀口中的手指轻轻一抽,大掌趁势绕至她后首,俯身便要欺上那两片尚未来得及合拢的唇……突然,大帐外传来一道略微高昂的呼声:   “殿下,长笙将军已归,有要事求见殿下。”   百里无崖瞥了眼环着双臂,悠然立在一旁的华笙与满面含笑,边掂着石子边静等好戏开场的墨衣,苦着脸,硬着头皮朝大帐内传音扰人。   谁让他智斗不过狡猾如狐的华笙,武斗不过天赋异禀的墨衣,空有一身杏林之术,只能于心间狠狠咒骂,早晚有一日,这两人皆会落在他手上。   “殿下……”   见帐内悄无声息,被一石子弹在身上的百里无崖,怒瞪墨衣一眼,张口再唤,可堪堪迸出二字,顿闻一声冷哼传出,“进来。”   三人进帐后,一眼便望见坐在席上,俊脸含霜的刘珩,以及立在他身旁,一袭男子装束的崔莞。   “说罢。”刘珩清冷的眸光扫过笑意满满的华笙与事不关己的墨衣,最终落在一脸悲愤的百里无崖身上。   帐内无外人,而大帐四周均有墨卫看守巡逻,华笙也就无所顾忌,径直说道:“城中的局已布好,不过,沐园死士不少,若想兼顾,甚难。”   沐园?崔莞心头微动,下意识看向立在华笙右侧的百里无崖,果然对上了一道恳求的目光。   “此事无碍,只需城中布防严密,剿灭亦是迟早之事。”刘珩轻叩几案,未免打草惊蛇,许多布局只能暗中行事,且守城侍卫中也未全是世家之人,还需避开寒门耳目,如此一来能动用之人,仍有些不足。   想到此处,他停手抬眼,朝墨衣看去,沉声道:“世家如何?”士族中,但凡顶级世家,皆有私兵部曲,私兵大多为宗族子弟,以及忠心的家仆,外人根本不得而入,故而只忠于本家。   言及正事,墨衣收起脸上的漫不经心,正色道:“这半载,刘冀监国之际,对世家打压甚过,能拿得出手的唯有王、谢、桓、袁、吴。”   五氏?刘珩剑眉褶起,这五氏的私兵,虽不如华氏精兵,但也可派上用场。   刘珩细细思量,三人岿然不动,崔莞尚不知刘珩的安排,故也未轻易张口,一时间,大帐内陷入难言的沉寂之中。   少顷,胸中成竹渐生的刘珩眉峰复平,“如此,让这五氏尽守沐园。”   崔莞眉尖若蹙,死士可非是一般私兵能敌,虽说五氏联手,可以多胜少,但到头来,只怕五氏亦会元气大伤。   毕竟,刘冀原本已压下建康不少世家,再经刘珩此举,待事成之后,世家虽不至于顷刻溃散,却也难逃低迷,这于新帝而言,则是不折不扣的良机。   无世家制衡下,新帝万事尽掌,待世家休养生息,恢复元气后,一切已成定局,又或者,世家便会一直低迷下去,直至彻底消亡。   崔莞侧眸,深深的看了面无表情的刘珩一眼,这人,已将所有事宜谋算得巨细无遗,淋漓尽致。   这番心思同样在另外三人心底打转,华笙不着痕迹的扫了眼刘珩,这人若为帝,魏国危矣!   只是这念头转身即逝,于华笙而言,魏国已是名存实亡,他只需守好华灼,守好上洛,即可。   将五氏之事交予墨衣后,刘珩又略提了几点薄弱之处,反复商讨至周全,又命百里无崖亲自接手,方止了话。   这一来,已是将近晌午,墨衣与百里无崖相继告退,不过,百里撩起帐帘,又忍不住回首看了眼始终一言不发的崔莞,见她微微颔首后,才安心离去。   而仍留在帐内的华笙,侧身朝崔莞抬手见礼,“崔姑子。”   对华笙与华灼二人,崔莞虽谈不上亲近,却也不似当初那般摈斥,她还了一礼,浅笑道:“笙将军,许久不见,华姑子可还好?” ☆、第二百九十八章 今朝风水轮流转(下)     言及话灼,华笙眼底流露出一抹如水般温和的柔情,笑应道:“阿灼甚好,眼下正在万全之处待产。”   华灼有孕了?崔莞微怔,意料之外,转念一思,却在情理之中,含笑道:“如此,便恭喜笙将军了。”   “同喜。”华笙意味深长的瞥了眼她身旁,已然冷上眉梢的刘珩,自袖中取出一四四方方的木盒,道:“作为贺礼,此物便赠与崔姑子。”   说罢,他上前数步,将木盒轻轻置于几案之上,紧接着便朝刘珩告辞离去。   看了眼华笙干脆利落消失在帐帘后的背影,刘珩将木盒取入手中,二指轻巧一捻,解开扣在木盒上的铜锁,一块温润的光芒顿时落入两人眼中。   “这是……华氏玉珏?”崔莞蓦地认出,这正是当初她连同援书一同交予墨十八,让他前往上洛为刘珩求援的玉珏,且崔莞并未忘记,刘珩曾与她言明,得此玉珏者,可令上洛华氏举族相助。   没想到,今日华笙又将此珏送回她手中。   “华氏……”刘珩低声轻哼,眉目间的冷色,悄然而退。   无论是刘珩还是崔莞,皆明白,这枚玉珏虽是赠与崔莞,又何尝不是借此向刘珩示好,上洛华氏再如何富甲天下,也难抵倾国之力,对魏如此,对大晋亦如此。   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轻,以商起家的华氏,深蕴此道。   “既然华笙将玉珏赠与你,你便收着罢。”刘珩合起木盒,递于崔莞。   已是收过一次,再收一次也无妨,崔莞接了木盒,小心地置入袖中,她刚放妥当,帐外便传来一声传报:“启禀殿下,西府军中侯丞右部督,萧谨求见。”   崔莞拂袖的手顿了顿,猛地抬起头,点漆般的眸子亮如星辰,直直望向帐门。   见她这般,刘珩骤觉一丝莫名的不虞袭来,微拧着眉,沉声道:“传。”   不过须臾间,垂落的帐帘被人自外高高撩起,一道挺拔的身影,垂首敛目,大步入帐,直走到大帐中间,方止步,左膝跪地,拱手道:“末将萧谨,见过统帅。”   而今三军帅印仍在刘珩手中,萧谨又身处西府军内,自是当尊称刘珩为统帅。   “免礼。”   “诺。”萧谨领命起身,可一眼见正立在刘珩身旁,满脸欣慰的崔莞时,不由贸然一呆,“阿、阿兄?”   崔莞今日着男子装束,加之萧谨匆匆一瞥,便只顾盯着那张看似熟悉的面容,下意识仍将崔莞认为男子。   “阿兄!”   萧谨抑制不住满心欢喜,当年他应下五年之约,而今堪满三载,原以为还需长待一段时日,方能去寻崔莞,却不想今日在此得以相见——   当刘珩起身拦下欲扑向崔莞的萧谨时,面色已然漆黑如墨,他扫了眼疑惑不解的萧谨,移眼瞥向目露讪色的崔莞,大有你若再不言,我便帮你说的架势。   “统帅,他是末将兄长,您为何阻拦末将?”萧谨皱眉,不解的看着将人挡在身后的刘珩。   “她并非是你兄长。”刘珩不悦的哼了一声,倘若崔莞乃是萧谨兄长,那他岂不是……愈想,刘珩的面色便愈黑。   “怎会?他分明……”   “阿谨。”眼看刘珩耐心即将告罄,崔莞无奈地扯了扯他的袍角,随即自他身后绕出,对上萧谨逐渐惊愕的目光,轻声道:“我确不是你兄长,因…我为姑子。”   未饮沉梦,哪怕装束再相似,她的声音也无法掩去女子的清悦与绵软,因而一张口,萧谨便听出了端倪。   他从未想过,心心念念,唤了“阿兄”大半载的人,竟是一名姑子!   难以置信的目光落向崔莞的面容,这才发觉,这张脸,少了男子的阳刚,微尖的下颌透出女子独有的娇媚,还有颌下光滑的脖颈,以及胸前……   轰的一下,萧谨自觉一股**直冲头顶,转瞬间已面红耳赤,当下,连一旁的刘珩都顾不得,转身就冲出了大帐,徒留神情未变的太子殿下,与呆若木鸡的崔莞。   “他……”崔莞朱唇轻启,却不知当说什么才好,虽说早已料想过此景,但眼下萧谨的躲避,依旧让她心中失落不已。   “萧谨并非薄情寡义之人,给他一些时日。”刘珩看着崔莞垂头丧气的模样,也就敛了心思,伸手将人揽入怀中低声安抚。   且不言刘珩此举使得崔莞的心绪渐渐平复,萧谨冲出大帐,举目茫然之下,沿着营中隔出的小道,直奔到一处无人留心的偏僻角落,才放缓步子,慢慢行到一道刺栏前,止步。   短短几刻,他思绪翻涌,目及大帐内刘珩与崔莞的举止,又记起昨日那一传到营地中的圣旨,萧谨怎还想不到,他心中倍加牵挂的“阿兄”,即将成为太子妃。   阖上眼,萧谨不知心底蔓延的究竟是何滋味,只觉又酸又涩,偏偏酸涩之下,仍有一丝莫名的释然与雀跃。   好似,她是姑子,他更欢喜一般。   不,不对,她欺了他,骗了他,应当生怒才是……烦躁的萧谨粗鲁地扯开颈下的细带,取下头上略显笨重的头盔,用力地晃了晃头,似要将脑海中紊乱的思绪甩空一般。   待他头晕目眩的止住甩头之举,心底的烦乱确实少了几分,可脑海中的往昔,却纷沓而至——客店内,走投无路之际,一把搂住之人,是她;将他自歹人手中救出,带在身旁之人,是她;庄子里细心照料,陪伴在他身畔之人,是她;临淄城中护着他免受铁蹄踏身之人,是她;无名河畔,舍身相救之人,仍是她……   “阿兄……”   即便沙场上浴血奋战,身受重伤,几度生死也未落过一滴泪的萧谨,眼角泛着水光,一手死死扣着头盔,一手紧握成拳。   姑子又如何?   那救他,伴他,护他之人,就是她!   不唤阿兄,他唤阿姐又何妨?   思及此处,萧谨猛地抬手,抹去眼中的湿润,转过身,一脸坚定的朝耸立在营地中间的大帐稳稳走去!   ******   金乌西沉,暮薄西山,陪崔莞一同用过晚膳,刘珩便开始着手入宫赴宴之事。   昨日三军齐汇,一前一后两道圣旨传下,一是赐婚,一是邀三军诸将翌日入宫参与庆功宴。   崔莞心知肚明,大帐中刘珩与华笙三人谋的,正是这场庆功宴。   营中左一堆右一堆的篝火,几欲照亮整个营地,便是染上半缕霞光的连西篱门都照亮了三分。   今夜,随刘珩入宫赴宴的将领不少,姜柏,常司等北征中立有大功之人,无论官职大小,皆有提名,便是萧谨,也赫赫在册。   崔莞与刘珩行到营地大门时,众人已静候多时。   刘珩未多言,只沉声于她说了一句:“等我。”   两人相对而立,崔莞的眸子恍若古井,平静,沉定,她看着玉冠之下,俊朗无比的脸庞,忽的嫣然一笑,朱唇轻启,于只有两人得闻的声音,斩钉截铁道:“我等你,莫忘了,你我尚未成亲,那亭中誓言亦是未应,君若不归,明年今朝日,红妆祭酒行。”   刘珩乌浓的眸子卒然紧缩,他深深的看了眼崔莞映照在橘黄色的火光下,仿若桃夭吐蕊般潋滟的笑颜,一言不发,转身便朝营地大门走去。   “永无此日。”   磁沉的嗓音随风入耳,崔莞始终扬着笑意的眸子顿涩,一瞬不瞬的盯着他迈步行到营门,扯过缰绳,翻身上马,朝城门飞驰而去的身影。   他未回头。   她亦未唤。   今夜是他大展宏图之际,她能做的,便是安安静静在大帐中候他归来。   “阿姐。”萧谨官职最低,故而行在最后,他坐于马上,缠绕缰绳的手,指节泛着青白,他将崔莞的不舍,担忧,愁绪一一看在眼底,抿了抿微凉的唇,少年仍待一丝稚气的眉宇间,透出一丝坚如磐石的倔意,“阿姐且放心。”   既然她盼太子归来,那他便拼了命,为她达成所愿,就如当初,她舍命护他一般。   崔莞微怔,回神时,萧谨已然策马追向渐行渐远的一行人。 ☆、第二百九十九章 庆功宴上变故生(上)     庆功宴设于皇宫南侧偏西的御乐宫,偏东宫甚远,不过,御乐宫本也时常用于摆宴设席,故也未觉突兀,只是落于各人眼中,又暗生出何种心思,便不得而知了。   夜色渐起,华灯初上,御乐宫自宫门起,宫灯高悬,彩绸高挂,便是足下亦铺陈着色泽艳丽,花纹繁琐精致的毾鄧,直蔓延至灯火通明,朱甍碧瓦的大殿门前。   宽敞明亮的大殿内,设左右两侧共百席,朝中百官悉数接旨赴宴,此时尚未开宴,席间错错落落,已是坐了不下半数,且随着守在宫门前的宦者唱声,余下之人接踵而至。   殿中随处可见三三两两谈笑风生的身影,每当宦者的唱声传入殿内,众人不约而同抬眼望向敞开的殿门,若是入门乃是相熟之人,自是含笑招呼,反之虽也颔首至礼,神情却是冷淡许多。   士族与寒门交锋已到水火不容之地,从席间泾渭分明之景便可观出一二,不少人心知肚明,今夜这场庆功宴,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蜀王到——”   而今,仍掌监国的二皇子刘冀,已被孝明帝封为蜀王,唱声入殿,大半寒门亦或者投入刘冀羽下的臣子皆急急起身恭迎,而少数仍保士族风骨,不愿与寒门同流的王谢等世家臣子,虽也站起身,可却比寒门等人略显温吞,且面容平静,并无一丝热切之意。   只是百官刚站起身,尚未见刘冀的身影入门,又听一声唱音传来:   “太子殿下到——”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两道唱声,一起一伏,乍听下,竟似蜀王携太子前来一般,引得殿内寒门乍喜,世家暗怒,而传唱的宦者也惊觉不对,以至于往后几声,均是战战兢兢,颤颤巍巍,不似先前悠扬高昂了。   “见过太子。”刘冀刻意候在殿门不远处,又一路看着来人缓步慢行,为的便是先声夺人,先压下刘珩一筹,口中也不似以往那般以兄弟相称,而是直截了当的唤了太子二字。   横竖在他眼中,今夜大局已定。   刘珩瞥了眼刘冀眉宇间的洋洋得色,不甚在意,淡淡颔首,道:“蜀王免礼。”说罢也不欲停留,径直朝殿门行去。   这般无谓的神情举止,令刘冀仿若一拳打在水中,心中极为憋屈,可一见刘珩离去,也就顾不上随在刘珩身后一同入宫的萧谨等人,转身快步追上前,竟是比刘珩快上半步踏入殿内。   此情此景,使得大殿内的百官神情各异,不过仍纷纷离席行礼:   “见过太子殿下,见过蜀王。”   即便寒门再如何得势,刘珩仍是太子之尊,一国储君,该遵的礼节不可少,毕竟,并非人人都似蜀王那般胆大包天。   “免礼。”刘珩袖角轻扬,也未与王焕等人多言,孤身一人行向正堂二尺玉阶下左侧首席落座,而玉阶之上摆放的长几与锦席,乃是孝明帝的之位。   原本,蜀王之位应设在太子下首,然则刘冀仗着监国之职,又不愿屈居刘珩之下,便在殷贵妃安排之下,坐于与刘珩相对,同为玉阶下右侧首席,算起来,那本该是王焕之位。   至于萧谨姜柏等人,则是按官职高低,自寻置有名牌的几席,姜柏不偏不倚恰好位于殿中,而萧谨由于官职最低,坠在席尾处。   按理而言,立下大功,前程似锦的萧谨,再不济也应与姜柏一般,不应落在席尾,可今夜着手布置庆功宴之人,正是殷贵妃,她既知晓萧谨与太子的干系,又怎愿意让萧谨出头?若非孝明帝钦点,殷贵妃连萧谨之位都未必会设。   太子与蜀王入席,这宴便算开一半,大殿西北角中编钟编磬,箜篌琴瑟,悠扬齐鸣,不知是声乐之故,还是另有别因,大殿中沉闷的气氛逐渐舒缓,今日北征归来的将领不少,四下里恭贺之声此起彼伏,王焕等世家朝臣,也向刘珩道了几声喜。   刘冀横眼瞥了下被众人拥簇在中间的刘珩,昂首一口抿尽玉樽中的佳酿,又命一旁服侍的宫婢斟满,方端着酒樽起身朝刘珩走去。   “北征大捷,全凭太子调兵遣将,率领得度,父皇指崔氏次女为太子妃,听闻崔氏之女,容貌端庄绝美,乃是不可多得的佳人,太子而今真是双喜临门啊!”   阴阳怪气的声音一起,围绕在刘珩身旁的朝臣面色齐唰唰一变:蜀王之言,句句诛心,先是欲挑拨太子与众将领心生嫌隙,又牵扯至待嫁的太子妃……   朝臣们纷纷错眼看向稳坐在席上的刘珩,岂料他仿若对这番挑衅之语恍若未闻,双眸抬也未抬,更别言那始终不变的淡然神色。   见此,王焕等人心中暗暗赞誉,太子心性沉稳,远非蜀王可比,便是立在一旁的楚广,也不由暗叹,若蜀王能得太子一半的脾性,寒门也不至于拖到此时方得势。   刘珩的漠然与四下那一道道晦涩的目光,令刘冀顿觉又忿又怒,无比难堪,他张口欲再言,却不想就在此时,一道尖细的喝声陡然自殿门外传来:“陛下驾到——”   唰的一下,大殿内的文武百官不约而同起身离席,俯身候驾。   孝明帝乃是被一顶鎏金八扛舆抬入御乐宫中,头顶冕旒,垂落的明珠,衬得孝明帝枯黄的面色略显精神几分,陪在孝明帝身旁一同入殿之人,便是一袭盛装,华光四射的殷贵妃。   “儿臣拜见陛下。”   “臣拜见陛下。”   响亮的呼声阵阵回荡在大殿内,孝明帝浑浊的眼瞳中闪过一缕乘心之色,置在身前的手略微一动,紧随在一旁服侍的中年宦者心神领会,扬声喝道:“免礼。”   孝明帝如今口齿已清晰不少,乏力的四肢也恢复了几分力气,不过仍是被人搀扶着,方能下舆入席。   帝至宴开,衣着整洁,容貌娟丽的宫婢手持银盘,鱼贯而入,穿梭在百席之间,长几之上,美酒佳肴,无一不足。而大殿中间的空敞处,一群身姿妙曼的舞姬,踏着丝竹声乐,水袖轻扬。   席间过筹交错,言笑晏晏,热闹非凡,丝毫不见方才开宴前的沉闷。   待一曲落下,孝明帝执起酒樽先是瞟了眼左侧的刘珩,方看向殿内众臣,道:“魏人犯我大晋疆域,惨毒行于民,大恶逼于天,幸而我大晋儿郎,不畏生死,陷阵克敌,驱魏守疆,朕心感甚慰,此酒,一敬为大晋捐躯的将士。”   孝明帝竭力稳住发颤的手,将酒樽往身旁光可鉴人的白玉石板上一倾,众臣也随即倾之。   一时间,阵阵酒香扑鼻。   待宫婢斟满酒,孝明帝举樽再道:“再敬诸位凯旋的将士。”   孝明帝抿了一口酒,百官方饮。   此举过后,众臣还席,孝明帝的目光,终于是彻底的落在刘珩身上,“今三军大捷还朝,疆域布防难免有所不及,明日早朝犒赏后,各军仍回原处,镇守疆域。”   “臣等遵旨。”   姜柏等人出席叩首领旨,孝明帝却是看也未看,一瞬不瞬的盯着坐在席间的刘珩。 ☆、第三百章 庆功宴上变故生(中)     此时此刻,大殿中的声乐不知何时已止,舞姬也早已退下,刘珩的薄唇微微抿起,墨眸中闪烁旁人无从窥觉的冷意与讥讽。   方才的大义凛然,无非是为此刻罢了。   慢慢地搁下手中酒樽,刘珩自袖中取出随身携带的帅印兵符,巴掌大的锦匣中,玉印铜符,皆为卧虎状,栩栩如生,“儿臣奉命北征,终不辱大晋国威,驱魏于北疆,今三军凯旋,止戈之期,四海平生,印符也自当重归高阁。”   磁沉平静的话音在殿内流淌,寒门者皆神色发亮,暗自欢喜,王焕等人则目露凝色,心生灰冷。   北征大捷,太子尚未获封,先解兵权,任三岁稚儿都能看出,陛下偏心过甚,何况是王焕这等身居高堂,老谋深算的朝臣。   高高在上的孝明帝,一眼掠过大殿内神色各异的众臣,方望向面色始终沉着,无喜无悲,无怒无怨的刘珩,浑浊的眸底闪过一丝满意,又透出一缕愧意。   对长子,他到底仍是觉得愧疚,可这一缕渺然的愧意又岂能抵过帝心中的万里河山。   “海寿。”   孝明帝垂眸唤了一声,立在他身后的中年宦者上前一礼,便下玉台,躬身接过刘珩手中的锦匣,呈至孝明帝身前的几案上。   白玉温润,青铜厚重,昂首张开血盆大口,似虎啸山,孝明帝打量数眼,便让海兽将锦匣收好,微悬的心也缓缓落稳,然而,孝明帝却未察觉,就在他打量锦匣时,坐在他身侧的殷贵妃与右下手的刘冀,不着痕迹的对了一道眼神。   中断的宴席复续,丝竹声乐再起,美人轻歌曼舞,一曲接一曲,飘飞的水袖,不知染了何种香料,一来一回间,香风阵阵,不多时便弥漫了整座大殿。   香气混着酒气,出奇的未让人觉得难闻,反倒有一股不同寻常的馥郁,即便未引几樽酒的王焕,此时也不禁面露醺意。   “砰”的一声闷响,于悠扬的声乐中,本难引人瞩目,可偏偏倒地的是一名大殿中间婀娜多姿的舞姬!   砰砰砰,帝王臣子皆在惊愕之际,挥袖扭腰的舞姬仿若枝头上初绽的春花,被一阵狂风席卷而过,接连倒下,便是离舞姬最近的朝臣,也纷纷跌倒在地,失了知觉,便是萧谨与姜柏等人,也相继伏在几上,一动不动。   “来人!”   随殿中声乐戛然而止,朝臣一个接一个倒地,面色已然铁青的孝明帝怒吼道,可敞开的殿门外,却无一人影,孝明帝的心,沉入谷底,他浑浊的眼眸闪着择人而噬的利芒,扫向下首的两名儿子。   “说罢,是谁设了今夜之局。”   帝王冷厉的质问,刘珩恍若未闻,静静地端坐于位,仿佛一座巧夺天工的精美木雕,低垂的墨眸,凝视着樽中的酒液,不言不语。   “父皇熄怒。”刘冀慢慢站起身,昂首饮尽樽中佳酿,边把玩手中精致的酒樽,边抬起已是含满得色的眼眸,瞟了眼尚未倒下的刘珩,转头对上怒意滔天的孝明帝,咧嘴笑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儿臣也是为了大晋江山,想必父皇定不会怪罪儿臣。”   “是你?”孝明帝又惊又怒,他原以为今夜是刘珩所为,却未料到竟是自己**溺了十数年的刘冀!   是了,今夜庆功宴,乃是殷贵妃一手布置,自当是……孝明帝猛然抬手抓向身旁的殷贵妃——   噗的一声,利刃刺入血肉中的轻响,孝明帝自觉心中一凉,后背陡然窜起一阵的剧痛,他双目圆瞪,缓缓回头,不敢置信的看向原本立在身后的海寿。   “你……背、背叛朕。”   海寿面无表情,他自幼服侍在孝明帝身旁,至今已有三十余载,于孝明帝眼中,他是忠心不二的心腹,可谁又曾知,一向效死输忠的面容下,却隐着一颗深仇重怨的心。   “陛下。”殷贵妃优雅从容的站起身,向来温婉娇媚的容颜上,堂而皇之的流露出一抹嗤嘲笑意,她缓缓踏下玉座,行到刘冀身旁,方转身望向孝明帝不知是因愤怒,还是因剧痛而扭曲狰狞的面容,轻轻笑道:“您用海寿这么些年,从未觉得他的容貌肖似一人?”   孝明帝浑浊的眼瞳映入一张渐渐褪去奉承谄媚的脸,那眉,那眼……孝明帝浑身轻颤,口角张了张,却言不出半个字,唯有喉咙中不断发出呼呼的喘息。   海寿冷冷的看着孝明帝惨白的面容,他知孝明帝心中已有定论,仍是冷笑道:“想必,皇叔未曾料到,我刘邺,仍活在这世间,活在皇叔眼皮底下罢?”   刘邺,孝明帝长兄,亦为前太子刘昶之子,当年孝明帝之所以荣登大宝,乃是因太子犯上作乱,被先帝废弃,幽禁津州,而后死于民乱。   只是世人不知,刘昶“谋反”,身死,皆是孝明帝一手所为,当年津州之乱,虽不必此次魏人进犯,却也死伤无数,其中以废太子刘昶一脉为甚,尽数死于民乱中,府邸也被付之一炬,大火连烧一天**,熄灭时,只剩一片残岩断壁,以及二十余具几乎烧成焦炭的尸骨。   先帝大怒,当时仍为皇子的孝明帝请命出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镇压暴动,平定津州之乱,也正是因此,孝明帝方得以入先帝之眼,继而于八年之后登位。   然而,谁也没想到,本该死于民乱中的刘邺,竟被忠心的乳嬷以年岁相仿的自身血骨替代,又让他口衔通心草茎,藏身九曲桥下的湖水下,逃过一劫。   更令人料不到的,是数年后,刘邺竟隐姓埋名,扮作逃荒的乞儿,设法混入宫中为宦者,更是机缘巧合之下,被送至孝明帝身旁。因刘昶被废时,刘邺刚出生不足十月,而津州之乱,又堪满五岁,加之深处简出,故世人根本不知其容貌,便是孝明帝,也不得而知。   “事不宜迟,还是尽早动手为好。”楚广皱起眉,目光在刘珩身上来回打转。   刘邺虽不满楚广的自作主张,却也知夜长梦多,他对孝明帝冷笑一声,阴柔的嗓音慢慢说道:“吾父已在地下等候陛下多时,黄泉路上,还望陛下脚程快一些!”话毕,他猛地抽出那把没入孝明帝后背的匕首!   鲜血飞溅,孝明帝倒地身亡,殷红的血喷了刘邺一脸,却遮不住那股酐畅淋漓的快意。 ☆、第三百零一章 庆功宴上变故生上(下)     对孝明帝的死,殷贵妃与刘冀不为所动,刘冀缓缓的行到刘珩几前,慢慢的伸出手,掐着刘珩的下颌用力往上一抬,望着那张俊朗的脸庞,“皇兄,软筋散的滋味,如何?”   舞姬的水袖沾染的香气,乃是一种秘香,此香一旦与酒气相混,便会生成迷药之功,而舞姬率先到底,则是因轻歌曼舞下,气息急促,吸入的香气自然便比旁人多。   当然,这股迷香,未能迷倒刘珩,是因刘珩樽中之酒掺了些许解药,可这解药也只能保持刘珩未失神智,四肢之力却是如何也使不上了。   刘冀就是要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登上宝座,方能一解心头之恨。   便是孝明帝倒地身亡之际,也未曾移目半分的刘珩,缓缓抬起眼,浓墨般的眸子看不出喜怒哀乐,亦映不入刘冀亢奋的面容。   “皇兄,你说庆功宴上,太子伙同王谢等人逆谋叛乱,刺杀陛下,贵妃与蜀王拼死护驾,诛杀乱党于御乐宫中,然陛下重伤不治,龙驭归天,这番说辞,世人可会生疑?”   太子不得帝心,世人皆知,宴中孝明帝收缴印符,亦是百官有目共睹,太子为此心生不敢,犯上作乱……简直便是有条有理,容不得世人不信。   刘冀大笑,神情癫狂,掐在刘珩下颌的手已滑到颈处,舔了舔微干的唇,扬着振奋至忍不住发颤的嗓音,道:“皇兄放心,这大晋的江山,朕替你……”   刺耳的话声中道而止,只见本该软弱无力的刘珩猛地抬手,一把抓住刘冀掐在颈上的手,反手一折,咔嚓一道细微响声传出,刘冀奋色未褪的面容骤然苍白如雪,凄厉的惨叫却冲不出被人紧紧扣住的咽喉。   无论是楚广还是殷贵妃,均未料到刘珩中药之后竟还能动弹,加上刘珩身手极快,待众人反应过来时,刘冀已被他牢牢地控在手中。   “冀儿!”殷贵妃面色一白,楚广更是眼疾手快,拾起身旁一只白瓷酒樽,朝地上狠狠一砸——清脆的破裂声霎时响彻内殿,然而安排好的龙禁卫却一人未现,反是倒了一片的朝臣中,突然跃起几道身影,飞快的奔向刘珩。   姜柏,常司,萧谨……   楚广后背一阵冰寒,若说刘珩未中药,兴许是巧合,可这些太子身旁得力之人忽然醒来,便不再是巧合,而是早有预谋!   中计了!   自刘珩率军还朝当日起,所发生的事宜桩桩件件从楚广脑海中闪过,临门不入,透出周肃里通外敌,城中童谣,率先呈于孝明帝的证据……太子,这是一步步逼着他们设下今夜之局!   也就是说,今夜种种,早在太子意料之中!   楚广额前唰的泌出一层冷汗,他与殷贵妃相视一眼,蓦得大喝道:“来人!”   可惜,回应他的,是一阵远远传来,若有若无的兵刃相击之声。   “楚相就不必白费心机了,逆谋叛乱之人,孤已差人诛杀。”刘珩冷眼扫过楚广等人,淡淡言道:“今日这出好戏,未让孤白等。”   他这一行人入宫之前,均服下百里无崖自《丹鼎修录》中炼出的解毒丹丸,虽不可解百毒,但对这区区迷药,仍是极有用处,若不然,他又怎会饮下宴席上的酒。   “霓、裳……”生死关头,刘冀强忍断手之痛,一边以另一无恙的手死命掰着扣在咽喉间的五指,一边竭力挤出嘶哑的嗓音。   含糊的声音未落,异变突生,原本倒地的十数名舞姬中,纵身跃起七、八名,她们均是楚氏养出的死士,此次扬香一事,便是这些人所为。   这七、八名舞姬,出招狠毒刁钻,招招致命,饶是姜柏萧谨等人身手不弱,也倍感吃力,尤其是入宫赴宴,他们藏在身上的兵刃皆非平日所用,而是与舞姬等人手中一般,乃是短匕。   刘珩手中扣着刘冀,围攻的舞姬投鼠忌器,一行人中,他以一敌三,竟还比旁人从容几分。   “先救冀儿!”眼看刘冀险象环生,殷贵妃气急败坏的道,倘若刘冀一死,即便杀了刘珩也无济于事,刘氏子嗣薄弱,加之当年孝明帝登基之后多有打压,如今已是后继无人,一旦刘冀与刘珩双双殒命……后果不堪设想!   舞姬的攻势愈发猛烈,突然,地上再度跃起一人,自水袖中抽出一把寒光冷冽的短匕,狠狠的刺向正朝她身旁后退而来的刘珩!   “殿下!”   姜柏等人目眦欲裂,然而因被对手所缠,根本无法脱身。   噗——   利刃没肉,鲜血横飞,尚未来得及露出一丝欣喜的舞姬,已然愕住,她的眼前,是一名俊逸的少年,而非那抹高大的背影,不过,她已无法再动手,只因少年以身挡匕之际,亦将手中利刃,刺入了她的心窝。   “萧谨!”   刘珩目光寒利,扣在刘冀咽喉上的手,五指用力一缩,挣扎的刘冀顿时软了身子,抛开刘冀,他一把将几欲倒地的萧谨架起,同时一脚扫开攻上前的舞姬。   “啊——”眼见刘冀倒地,声息全无,殷贵妃失声尖叫,她虽不喜刘冀,可毕竟是怀胎十月,拼死产下的骨肉,于情于利,皆不容有失。   “杀了他,给本宫杀了他!”   可惜,话还未落,数十名浴血奋战后,兵刃上仍滴着鲜血的“龙禁卫”涌入大殿,领头之人,正是华笙。   目及身受重伤的萧谨,华笙神情微变,还未开口,便闻及刘珩冷声道:“杀,无赦。”   原本楚广早已在御乐宫四周布下龙禁卫,谁知刘珩竟有本事偷天换日,神不知鬼不觉的将人渗入宫中,楚广看了眼软倒在地的殷贵妃,面如死灰。   有华笙的支援,远非区区几名死士可抵,一场夜幕下的连环宫变,就这般落下帷幕,然而建康城中的杀戮却刚刚揭开帷幕。   这**的腥风血雨,惊得整座建康惶惶难安,直至东方朝曦初临,血色渐隐。   崔莞**未眠,便是崔陆氏将她劝回榻上,亦是翻来覆去,不曾阖眼片刻,待天便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便起身行到营地门前,举目眺望不远处紧闭的城门。 ☆、第三百零二 章 此去经年梦不回(尾声)     “主子,晨间寒凉,还是回帐等候罢,若不然殿下回来,主子却冻病了,岂不是让殿下忧心?”一直守在她身旁的碧落轻声劝道。   “正是正是,主子不必担心,殿下定能平安归来。”已从绘心园赶来的半夏亦附和道。   “无事。”崔莞淡淡一笑,身子动也未动,她曾应下,要等他回来,既然在此送行,那便在此候归。   碧落与半夏相视一眼,眸中皆闪过一丝无奈之色。   随着朝晖冉冉升起,早该敞开的西篱门,仍紧紧合拢,崔莞令碧落快马加鞭,奔至南篱门打探,然而南篱门亦是门扉紧锁,晨起欲入城的百姓,熙熙攘攘堵在门前,任谁都言不出个所以然来。   “主子……”将情形禀报给崔莞后,碧落与半夏,也抑制不住心中发慌。   “他从未失言。”崔莞仅言出这一句,再无半点响声,晨风拂起她微乱的发丝,却难掩一双沉静的眼眸。   她信他。   信他终会回到她身旁。   亦如当初覆舟山上,信他定会留有后路,不顾一切带着他跃下山崖。   许是崔莞的镇定,濡染了碧落与半夏,二人慌乱的心绪渐平,静静的守在一旁,耐心等候。   不知等候了多久,足下的影儿渐渐缩短,一道沉闷的响声传来,划破了沉寂的心湖,崔莞猛然抬头望去,只见紧拢的城门自中间破开一丝缝隙,紧接着,缝隙愈来愈大,愈来愈大,一抹挺拔的身影,随即闯入她平静的双眸。   明媚的**下,他策马狂奔,仿若一道利箭,风驰电掣,冲向立在不远处的人儿,染血的衣袍在风中呼呼翻飞,束发的玉冠已失,垂泻的墨发随风飘扬,冷峻的神情,仿佛暖阳下的霜雪,一点一点融成脉脉温情。   她当欢喜,当笑,然,滚烫的泪水扑簌落下,纤细的身影似奔走的茕兔,急急迎向飞驰的骏马。   “我未食言。”   沙哑的声音,如一抹蜜,直直甜入崔莞心中,她揽着他,依着他,即便那满身尚未干透的鲜血沾在身上,也不在意,贪婪的汲取他怀中的温暖。   “我知。”   低低的应了一声,听着耳旁的沉稳有力的心跳,直到此刻,崔莞方觉得,原来等候之时,她的心是如此的惊慌,恐惧,所为的镇定,不过是怕到极致后的木然。   “你受伤了?”记起他身上的血迹,崔莞挣扎着起身,却被刘珩按回怀中。   “无碍,只是小伤。”搂着熟悉的温软,嗅着她独有的气息,刘珩因杀戮而冰寒彻骨的心,渐渐回暖,他抬手欲抚上她的发丝,却记起满手血污,故而垂下手,隔着衣袖握住她的手,朝营地行去,城中局势初定,但仍需不少兵力,虽五氏私兵如他所料,围剿大半沐园死士,可依旧有漏网之鱼。   崔莞回过神来,她看了眼再无一人出现的城门,道:“阿谨在何处?”   刘珩微顿,转过身,垂首对上她含满忧色的眸子,并未欺瞒,“他身受重伤,不过百里已入宫,应无性命之忧。”   阿谨重伤?崔莞心中陡然一沉,她忆起昨日临行前,萧谨决然神情……“我要进宫。”她扯住刘珩的衣袖,满脸恳求之色,“带我进宫,可好?”   “……好。”   刘珩回营,点兵遣将,又携崔莞一同,踏入建康!   永昌十六年四月,蜀王伙同殷贵妃、楚氏、萧氏等乱臣贼子逼宫夺位,太子刘珩拼死护驾,诛杀乱党于御乐宫中。然,帝重伤不治,龙驭归天。   永昌十六年五月,太子登基,改年号为盛乾,新帝继位下旨,参与谋逆楚、萧、周等氏族十族同诛,命骠骑将军萧谨,车骑将军姜柏出兵围剿残党。   盛乾元年二月,帝迎崔氏次女为后,置显阳殿。   盛乾三年,五月,后诞一子,帝喜,赐名“晏”,于百日后,立为太子。   盛乾五年,八月,后诞龙凤之喜,帝言:此乃大晋祥瑞之兆,普天同庆。   盛乾十六年,魏犯晋郡上洛,帝亲征,太子监国。三军于十八年七月,凯旋还朝。   ……   盛乾四十九年正月,后偶染风寒,凤体日下,薨于六月初,帝悲恸,翌日,逝于后灵前,含笑九泉,太子遵帝遗诏,帝后同棺同椁,葬于皇陵。   ******   冬去春来,万物焕发出勃勃生机,临淄城外平潭山上,一挺拔,一佝偻两道身影,正坐在一间竹屋前对弈。   山风徐徐,门前屋后的碧竹,长影斑斑,叶间窸窣细响,一阵阵孩童银铃般的笑声时不时自竹林间传来,却未扰及对弈之人分毫。   “……是朕输了。”年逾中旬的男子,浓眉紧锁,锐利的目光紧锁于简陋的棋盘之上,那一片几欲全军覆没的白子,昭示着于帝王对弈之人并未手下留情。   “陛下的心,躁了些,倘若稳一稳,未必会输。”老者抚着三尺青须,沧桑尽显的面容上,泛着一丝风轻云淡的笑容。   新帝刘晏抬起眼,眸中的锐利渐消,深深的望着老者,道:“朕此次前来,是奉先帝遗命,欲有一言告知公。”   老者闻言,却是撑着身旁的竹拐,慢慢站起身,摆了摆手便转身往竹屋行去,竟是一副不欲知晓的模样。   见此,刘晏也未露恼色,对着那抹渐渐没入屋中的身影,扬声道:“父皇言,他这一生,三宫六院,皆为一人,未负当年之约。”   言毕,他候在门外许久,也未得一声回应,只好无奈一叹,转身离去。   刘晏一动,隐在四下的龙禁卫纷纷现身,护送他离开临淄,返回建康,横竖,当传之言已传,他再无留下的必要。   而刘晏离去后不久,竹林中两名孩童蹦蹦跳跳,嬉笑奔出,孩童身后则缓步跟着两名年逾六旬的老者,一叟一妪。   “公子他……”老妪担忧的往了眼山下,又望了眼竹屋。   老叟则是抿了抿嘴,细细的回忆方才惊鸿一瞥下,那张与脑海中逐渐清晰的清美容颜相似的脸庞,让他即便被支入竹林中,也隐隐猜出来人是谁。   “数十载,公子的心,也该放下了。”而他的心,是否也该……   “卫临,笺青……”   一道沙哑的声音自竹屋中传来,惊得老叟与老妪回了神,不约而同应了一声,便领着两名孩童朝屋内行去…… ☆、致——亲爱的你的们。     君心到此,正文就完本了,对此阿裳不知当说什么好,心中是满满的感慨与不舍。   君心是阿裳的第二本书,却是第一本尝试魏晋风的书,老实说,感觉写得确实欠缺许多,但是大家一直都支持着阿裳,鼓励阿裳,真的感激不尽   多谢大家一路扶持,才能有君心的今天,阿裳知道,还有许多亲们的名字没有列出来,但阿裳感谢所有喜欢君心的亲!   ******   以下是关于文中有亲提及的疑问:   关于陆岚和崔莞的上一世,大家都知晓,陆岚上一世借山匪之手害了崔莞,但有时候,山匪不一定是真正的匪,陆岚用的不过是陆家护卫假扮成的山匪。   关于四郎,最后的最后,和阿莞与刘珩的儿子下棋的,正是秦四郎,大家之前总是在想,四郎有没有被玷污,阿裳可能写的不是很清晰,四郎没有被玷污,是被玉倌代替了,而四郎假死离开之后,如最后所写,回到匀公所住的平潭山陪伴匀公隐居,直至年老,而卫临等人一直服侍在他身旁。   关于玉倌我能说我把这打酱油的给忘了了吗o(╯□╰)o,实际上,阿莞和刘珩的性格一般,言出必行,阿莞当初答应了百里会救,那么肯定是救的啦,其实在刘珩入宫前的布局里就可以看出了,有一段是这样写的:“刘珩又略提了几点薄弱之处,反复商讨至周全,又命百里无崖亲自接手,方止了话。”这里其实就包含了对玉倌的处置,有百里接手,他不可能会死。   关于华灼和华笙,在文中有写,魏进犯晋郡上洛,也就是说最后华氏还是投靠了大晋,华灼和阿笙有刘珩做靠山,自然无碍。   关于萧谨,骠骑将军是武官中一品的官位,而且刘珩让萧谨亲自查出残党,也就是让他报仇雪恨,毕竟当初萧氏对他做的事,刘珩心知肚明的。虽然萧氏灭亡,但有萧谨在,新的萧氏就会重新在世上开枝散叶。   关于曾信,其实一路走过来,曾信只是阿莞重生的机遇,他上一世对阿莞的伤害,在这一世又因阿莞的出现,改变了一切命运格局,对一个追求权势的人来说,已经是一种最大的惩罚,而且阿莞逐渐明白,上苍让她重生,并不是为了复仇,而是重新找回属于自己的世界,因此最后,曾信在文中,已经是个打酱油的路人甲。   总而言之,君心到此,就画上一个句话,不完美,但文中的他们拥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路,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归宿。   另外,因为扫黄打非,所以成亲这一段就没有细写大家懂得!   还有,番外_求放过   最后,鞠躬道谢:谢谢你们,真的。 本图书由(慕寒雪影)为您整理制作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